《重生之时来运转》 ☆、第1章 缘尽 缘尽 北村刚刚过完农忙,秋老虎狠狠地咬住夏天的尾巴不肯离去。不久前收割完的稻谷在稻场上晒着,整片大地烤得直发烫,扑面而来的是鼓鼓热风。 三年前分田到户后,一家家都没日没夜地耕耘自家的那一小方土地,翻地松土,施肥浇水,除草忙忙整整一个季度,农家人看着一堆堆金黄的谷子,心是安的,这才过了午饭点,操劳了一夏的人们摇着把破扇睡午觉去了。 单桂香家门前也有一小堆谷子,这是她丈夫李明宝前两天帮收上来的,大田里还有些稻子没收,她男人刚刚又被人叫出去了。 李明宝的娘抱着大儿子为她生的小孙子出来溜达,一边走一边说:“大好的天气,某些猪只知道睡不知道做,可怜我那辛苦的儿子忙完外头忙家里,田里的稻子都要出芽了也没个人出来望望,安安你长大了可要娶个勤快的媳妇。这人啊漂不漂亮无所谓,可千万不能忘本!” 单桂香没说话,她听见她婆婆走远了,才拥着被子,“刷”的一下涌了出来,这几日,她刚刚小产完一点劲也没有,只能想着自家田里的稻子干着急。丈夫李明宝是大队里的小干部,自从当了个小官就被乡里乡亲一路巴结着,整日在这家吃吃在那家喝喝根本不管家里的死活。单桂香暗暗下决心等她丈夫回来要好好说说他。 李明宝的妈见说了那“猪猡”女人没用,心里憋了口气。哼,把我儿子找回来看看你这猪猡女人!她见单桂香这个点也没起床做饭,脑子一转,哼着小曲走了。 墙上的钟敲了一下,12点半了,李明宝还没回来。单桂香倚靠在墙上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从没如此惧怕一个人过,锅里还剩下些冷饭,干脆翻身下地,取了些晒干的玉米皮点了火微微热了下,李明宝不回来她也不想做饭,反正那人有地方吃饭。 只是桂香才端了碗吃了一口,她家男人就回来了,看她坐在小椅子上吃饭,没好气地问:“去,给我也盛一碗。” 桂香抬头看了眼他道:“锅里的饭还是早上剩下的,我以为你在外头吃了,就没烧饭。你肚子饿的话,我就给你下点面吧。” 李明宝看了她一眼,觉得他娘说的不错,这女人果然是好吃懒做,现在干脆连饭也不做了。 单桂香绕到里头去煮面,特意往那面里敲了颗鸡蛋,她见面煮的差不多了,取了筷子把那面捞了上来,又将那蛋放进碗里端给他。 李明宝接了那碗,吃了口面,筷子一搅,见那蛋黄流了出来,他最讨厌吃没熟的鸡蛋,这女人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猛地将碗往灶头上一顿放出清脆的声音:“鸡蛋都没熟,你让老子吃个屁啊?算了,我去张大生家吃去。我娶个老婆也真是有本事,娃娃生不出,连饭也懒得做。” 单桂香听他说生不出娃娃,心里一片酸涩,将那灶头山的碗猛地推到地上骂道:“李明宝,那天你也是和我一起去过医院的,医生怎么说的,是习惯性流产。” “你分明就是吃了药,不想要和我娃娃。” “李明宝,你倒是说说你娘还对你说了什么?这日子也别和我过了,晚上你收拾收拾去你娘被窝里过好了,反正她说什么你都信。”单桂香从前没敢这么骂过他,大约是气毒了,她有些口无遮拦。 李明宝听见她这样骂他娘,猛地收了步子回来,一拳头砸在她胸口上,单桂香吃了痛,好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打她,但却是最寒心的一次。 她瘫坐在灶边也不起来,哭哭笑笑也不再骂李明宝了。李明宝见她不回自己,觉得没什么意思,心里烦躁,踢开脚边的小凳子出了门。受了一肚子气,他一点也不饿了。 单桂香躺在那地上哭了很久,门口忽然进来个人,高高瘦瘦的模样,那人迈开长腿将她从地上扶到椅子上坐着,“他又打你?”他的语气里显然带了怒意,要不是偶尔请假回来,他还不知道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单桂香红着眼不做声,那人叹了口气,将散落在地上的残局收拾了,“要不回家呆几天,干娘这几天也在家,要我来接你回家呆几日,你的苦他也晓得。” 她摇摇头道:“春生哥,俗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况且我爹也不在了,回家又能回哪里?说到底这日子还是要我和李明宝过的。就算今天我和你回去也只能呆几天,回来还要继续呆呢呀。你回去莫要同我小娘说这个,我小娘她气管炎春天才发过一次,你莫要再刺激她。” 桂香在那椅子上靠着,忽的想起单家屯离这里有三十里地,他骑自行车过来估计要好几个小时,肯定还没吃饭,忙要下来给他做饭吃。 侯春生连忙拦了她,“我不饿。” 桂香笑道:“可是我饿。” 侯春生拦着她,自己煮了些饭,炒了个菜,见她吃了些,他才舒了口气,“我刚从坝上过的时候,看到你家地里的稻子还没收,你身子也不好,我正好多留几日,帮你们收完。” 单桂香摇摇头道:“你好不容易请假回趟家,哪有在我这吃苦的事?多陪陪侯叔吧。” 单桂香心里装了事,看着他忙里忙外,有一茬没一茬地和他搭着话,日头转到半山腰,桂香看看时间催着他回家,临走时,让她把自己做给她小娘做的一条裤子递回去。 侯春生想想他虽是桂香的干哥,但人言可畏,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桂香就要遭人闲话了。 春生走后,桂香又陷入到无尽的痛苦中去。单桂香和李明宝认识已经八年了,这八年里她一意孤行,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父亲,还有她唯一的弟弟。 桂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胸口一阵火辣辣地疼着,可这些身体上的折磨又算什么?她的眼泪沿着眼睑徐徐落到枕头面子上去,桂香现在脑子里全是她第一个孩子流产时候的样子,六个多月的孩子,手脚都长得齐全了啊,还是个男娃娃呢…… 或许她和李明宝的感情大约从那时起就宣告了终结。 从前她和李明宝的感情多好啊,她出嫁的时候陪嫁的东西多,她又会做衣服,身上总有些闲钱,李明宝是村里的干部,吃着公家的饭,两人的日子本是顺风顺水羡煞旁人的啊。 六年前结婚不久的桂香提出要和公婆分家,在农村成了家儿子媳妇本就要另起炉灶的。只是分家的时候,桂香央着要和老大家一样,夫妻分得一样的田,她公公不愿意,她就直接闹到了大队部。 桂香知道老大家的媳妇是她婆婆的姨侄女,但她不甘心。 那日,李明宝他娘趁着他不在家带了两个儿子上门,桂香才说了一句话,她婆婆就示意两个儿子锁住她的手,一脚狠狠地踹在她肚子上:“外姓家的人还想要我们老李家的地,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当晚桂香的肚子就痛得难受至极,在榻上滚了半天,李明宝大手一捞,发现床单上一片湿意,慌忙点了灯来看她…… “明宝,有什么东西出来了,快……” 她的第一个孩子刚刚成型就被她的婆婆一脚踹没了,还好李明宝一心一意照顾她:“桂香,孩子还会在有的。”那晚她靠在他胸前,哭花了脸,是她不好明明好几个月没来月事也不知去看看医生。桂香原来只有八十斤重,这几个月她总想睡觉,身子没什么力气以为只是长胖了。 李明宝他娘并没有因为弄死了自己没有出生的孙子而懊悔,而是更加讨厌起这个傻不愣登的外族的女人,她一心疼爱的儿子因为这事和自己闹得很僵。 这日他杀了只鸡,叫上自己的小儿子来吃饭,将那天的事重新编排了一下,说桂香向河对岸的赤脚医生要了堕胎药自己吃了的。 李明宝哪里肯信,可那赤脚医生一口咬定是单桂香上他那买的药。赤脚医生早年因为单桂香他爹没有给他打柜子,将气撒到她头上呢。 桂香以为李明宝会相信她,可他显然是相信了他的母亲和那赤脚医生。 自那之后,李明宝就像变了个人,常常对她拳脚相加。有次桂香回娘家,身上的伤叫她爹瞧见了,叫了李明宝来狠狠骂了一顿,谁知李明宝竟反过来骂了他句“老狗货”,他爹一气之下就血充脑了。 她爹死后,单家就全靠着她弟弟单桂平支撑着,两年前她最亲爱的弟弟在给人上瓦时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了,她小娘也忧伤成疾。 …… 四点多钟的时候,她男人回来了,这人又喝了不少酒,一身的味,走路都有些歪,胡言乱语唤她的名字:“单桂香!单桂香!” 单桂香正在浆洗她爹捎给她的一条兰花布,见他晃荡着进来,连忙扶住了他。“明宝,怎么喝得这么多?” “哼,你和你那干哥哥在家干了什么?我还没死呢,你就给我带绿帽子,幸好大生媳妇眼尖!” “你胡说什么?我和我干哥哥清清白白!”桂香抬了眼死死盯住他道。 “我胡说?”他一把上前夺过她手里浆洗的兰花布道:“那我问你这布是哪里来的?” “我小娘让我干哥哥带来的。” “哼,你小娘哪里来的这时新的布?八成是那侯春生送你的!难怪你不愿生我的孩子!”他猛地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 桂香被扇得脑子嗡嗡直响,抿着唇不说话,他打红了眼一脚狠狠踹在她小腹上。桂香觉得一股暖意涌出,顷刻间她那条兰花裤子已经印出了大团的血。 李明宝见她反应不对,酒也醒了大半,连忙送了她去医院。诊断书上只写了几个字:大出血,终身不孕。 桂香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李明宝他娘笑嘻嘻地说道:“没事,咱家再娶个女人也不难。” 桂香想他只要替她说一句话她就不气,可他竟一句话不说,从前所有的期许都成了空,她全然不想活着。 三天后桂香出院,李明宝没来接她,说是大队里忙让她自己坐车回去。桂香跟了村里的车回家,果然不见李明宝,邻居却告诉她,她的男人出去见人了。她懂什么意思,李明宝这是在找下一个女人呢。 太阳落了山,李明宝才回来,桂香做好了饭破天荒地点了盏灯等他,“吃了吗?饭锅里给你热了个鸡蛋。” 李明宝见她软言软语地和他说话,面上有些讪然,“吃过的。” 桂香故意忽略了他那丝慌张,她并不打算挽回他,“在哪吃的?” “东边老李家……” “哦,新媳妇瞧得怎么样?” 她冷不丁的一句话引得他不痛快了,李明宝抬了步子就往里走。 桂香忽的增大了声音道:“李明宝,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可你生不出娃娃……而且你家晦气!” 桂香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她将脚边装青菜的竹篮猛地朝他砸去:“李明宝,我这样难道不是你害的?” 他冷冷地看着她道:“谁叫你偷人?” 桂香觉得从心底油然涌起一股寒意,“难怪你理直气壮地去找下家,难怪……” “单桂香既然你话也讲明了,我也不想再和你废话,我们离婚吧!” “好!”她难得的果断让李明宝有些惊讶。 李明宝第二天就办好了离婚协议书,桂香很是干脆地签了字,抬头问他:“什么时候和那边结婚?” “这个不用你操心!”李明宝最不喜欢她这样事不关己的模样。 桂香死死攥紧衣角才减轻了身子的颤抖:“怎么?不能说?”他不肯说,她却要非要问! “下月初六。” 冬月初六,李明宝娶亲的队伍从北村一字排出去,新郎官推着自行车,新娘就坐在那自行车上。人人都夸赞李家的新媳妇好看,只有个面色憔悴的女人冷笑了声。这人便是多日不曾回家的单桂香。 这条路李明宝娶她的时候也走过,那时没有自行车,李明宝是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到北村的。从前她每每看这条路都说不出的开心,如今她孑然一身,看着这萧条的路百感交集。 李家果然站了许多人,单桂香看了看从前两人合盖的房子,这是起的楼房的底,才建了一半…… 她鬼使神差地爬到那楼顶上,朝人群里的李明宝喊了声。 李明宝仰着脸,焦急道:“单桂香,你快下来!” 单桂香朝他笑了笑问:“明宝,有句话我一直想和你说,那赤脚医生对你说的话都是假的,我再问你一句,你相不相信?” “现在说这些早没意义了!”桂香冷笑一声,横了心跳了下去,“李明宝,你害死了我爹还有我的孩子,我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诅咒你和我一样!” ☆、第2章 重生 重生 她单桂香总算顺了一回自己的心,“爹,娘,弟弟,我来了……” 混沌之后,耳边忽然响起老母鸡“咯咯哒”的叫声,单桂香猛地睁开眼,竟然在自己的家里,难道是李明宝把她送回来了?桂香看着她弟弟桂平端了水来给她喝:“姐,你醒了啊,你跑去打水花生也不穿双利落的鞋子,幸好隔壁的大叔将你捞起来了。” “桂平!”桂香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十一、二岁左右的桂平,一时怔住了,不可能!她明明从那楼上跳下来的。她猛地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得眼泪直淌。她十六岁那年滑进池塘,差点淹死…… 桂香抱着弟弟的脸揉了揉,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你……你当真是桂平?桂平……” 桂平一下拍了她的手:“当然是我!姐,你发烧发痴了吧!” 天哪,她竟然回到了十年前。 “桂平下午赶紧去西边水库那看看,这几天抢水呢。”她后妈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单桂香赶紧从榻上爬起来,冲到院子里去。 “桂香醒了就好。”李红英刚打了捆柴回来,背后印了一层子汗,桂香顿时有些眼涩,她的小娘的身子骨曾经是这样的好,要不是她不听父母的话跟了那李明宝,她小娘应该还是这么健康的,桂香走近接了李红英手里的柴:“小娘,我来吧,看到你身体好好的真开心。” 李红英笑:“庄稼人靠的不就是身体吗?只要勤劳肯吃苦,这黑土里不就藏着黄金吗?” “嗯!”桂香点点头,又给她倒了一大杯茶。 出了单家大门就是大片大片没有分出田埂的地,桂香心情一片晴朗。熟悉的土地,熟悉的村落啊! “这死丫头,出去也不知道穿双草鞋,一会扎破了脚可别给我喊疼!” 单桂香看着眼前绿油油的秧田,心里一阵狂喜,上天竟然让她从头活过,她就要努力活着,而且要比以前活得好上一百倍!李明宝,从此你就是我仇人! 现在正好是傍晚,原本在田里劳作的人刚刚提了锄头回去。她光着脚丫子在田垄上走了会,忽的被人叫住了,“桂香!” 单桂香看着来人,半天记不得是谁,但她挎着个军绿色的书包,欢欣雀跃地像只出笼的鸟,显然是刚刚下学的样子。桂香连忙扯了个笑脸道:“放学了啊?” “嗯,我考上了省城的高中,回来给我爹报喜的。” 桂香终于想起这是后来进了文化局的马小红。她爹是大队书记,也是村里唯一一个上过学的女孩子。那时候上学的几个人后来都有了大出息,而自己可是到了20岁才去过一趟省城呢,人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脑子转得飞快,忽的想起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她一样上学呢?她家虽然没有马小红家有钱,但也是这村里少有的富庶门户。 桂香将兜里的南瓜子抓了一把给她:“小红,现在小学堂还收不收女娃?” “当然收的啊,我们班就有两三个外村的女娃子。”单桂香的心情被这个小鸟一样的女孩子带得更加欢腾了,她要进学堂。 桂香扳着手指数了数,距离改革开放还有五年,她有个心愿,上一世她认识的字不多,见的世面也少,既然重来,她就要彻头彻尾地改变。她单桂香也要做个有知识有见识的文化青年,挣钱养家! 这一切她得向她爹说才行,她暗暗在心里盘算着。到了家门口还不忘扯了捧猪草回去。 …… 单福满收了鼓鼓囊囊的一口袋工具,从雇主家徐徐往家走。集体化生产以来,他们家过得还算殷实,因着他会门手艺,不仅工分高,而且中午和晚上都不在自己家里吃饭,是村里唯一一家有少量余粮的门户。 赵家里到水塘村要走上三里地,他常常要带个木棍一路走,一路打一打前面的草丛,夏天的蛇多,他想在它们出来之前将其吓走,公社里每年都有人被蛇咬。 他的要求不高,养活一双儿女。女儿是他和死去的老婆生的娃,儿子是和现在的老婆生的。月亮已经转到了中天,单老汉往烟锅里装了一锅子烟叶,在木棍上敲了敲,一圈淡淡的烟弥散在空气里。 初秋的夜里已经有些凉意,幸好他闺女让了件外套。想起桂香,他总是想起他多年娶回的那个大辫子老婆,心灵手巧,将他一家人照顾得停停当当的。可她怎么好好地摔了个跟头就没了呢,每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想念那个女子。 桂香长得越来越像她,大眼睛乌溜溜的,性格也好,懂事的很。只是这姑娘的性子太软了,他怕她往后受人欺负,找个强硬一点的男人吧,怕男人欺负她,找个软一点的男人吧,又怕两人被外人欺负。 月光下,水面像是一面极为辽阔的镜子,那枚月就稳稳地落在池塘中间,单老头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可以给她找个上门女婿,强点的也没事,敢欺负他闺女,他就敲断那小子的腿…… 桂香似乎在篱笆外面等了他许久,远远地看见他,那种失而复得的感情一瞬间卷得她一阵哽咽“爹……” 单老汉顺了顺她的头发:“闺女,等你爹呢啊?” “是的,爹,我……我最想见到的就是你。”她有多少委屈要同他讲啊,这是她失而复得的父亲啊。 “傻孩子,进屋说吧。” 但老汉累了一整天靠在那大靠背椅上眯了会眼,桂香就坐在那桌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爹,单福满才四十多岁,头发却灰白了一片。她当初是多么的不孝啊!但愿她能弥补,她要强大起来,让父母歇息! 桂香起身为他准备了一大锅热水,单老汉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出来见桂香端了个秧马子坐在院子里犯呆,她一有心事就会在院子里等她。桂平和李红英早睡了,院子里静悄悄的,还没睡觉的蛐蛐唱着歌,单老汉端了个小凳子和他闺女一起在稻场上乘起了凉。 “闺女有啥心事呢?”单老汉先开口道。 “爹,我想去上学,我想有出息。” 单老汉仿佛听到了炸雷一般,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烟叶,点了一锅烟,猛地吸了几口。他家女娃娃竟然要上学呢,开什么玩笑,知青都被遣送到乡下来了,上学能有什么用?但他不好直接这样同他女儿说,得劝劝。 “桂香,你瞅着咱村的王老师现在过得怎么样?”王老师是华东师专毕业的,本该前途无量,政策一出就来了他们鸟不拉屎的水塘村。 “爹,往后的世道会变的。”再过几年改革开放,知识分子可吃香着呢。 单老汉再次被闺女的话吓住了,被有心人听去的话,他家可要遭难的呢。 “有毛主%席在,我们的世道哪里会变?”单老汉一口否定了闺女话。 “可是毛主&席也有不在的一天,他也……” 单老汉一下子捂住她的嘴,急忙说道:“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是啊,在单老汉的眼里,毛&主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一丝也侵犯不得。桂香只好住了嘴,这次的谈话不欢而散。 单老汉一挨着席子就睡了,桂香在床上翻来拂去,觉得屋子里热得难受,翻身下地又坐到了院子里。 这次她发现院子边上竟还有个人,单衣薄衫地坐在篱笆外边。桂香吓得不轻。要是之前的话被这人听去,她爹估计要被带高帽子的。她手心里捏了把汗,走到那人跟前,咳了咳。 近了,她才看清这人的,轮廓分明的脸,浓眉大眼的,是她以后的干哥哥——侯春生。桂香想他是个外村人,这个点出现在她家院子旁边不知为的什么。 不等桂香开口,春生就说明了来意:“我正想找你爹学门手艺哩,怕你爹明早出去得早碰不着面,就在你家门口准备凑合着过一夜。” 原来是为的这个,当年他好像是在这时候跟着他爹学的木匠。不过这人真是个木头疙瘩啊,也不知道敲门进去,这外间蚊子多,幸好是夏天,要是在冬天不得冷死才怪呢! “进屋坐坐吧。”桂香解了篱笆园子的围栏让他进来。 他憨憨一笑却不挪步子,似有顾虑,她这才想到她是姑娘家,半夜叫他进来坐坐的确有些不妥当,这时候他还不是她干哥哥呢。 桂香笑道:“是我考虑不周,那你等一下,我叫我弟出来下。” 桂香知道他家成分不好,他爷爷以前是地主,他家一共就生了两儿子,二儿子生下来就是个瘸子,他娘生了他弟就去了,春生是长子,吃了不少苦头。 昏黄的灯光照在春生的清瘦的脸上,映得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明亮而清澈。上一世她似乎从没有认真地打量过这人呢,细细看来他的长相算是周正了,只是他上一世直到她死也没抬老婆,她想大约还是姑娘嫌弃他的成分不好吧。 都是些偏见啊,成分好有什么用呢?贫下中农的帽子带着还不是一样的人吗?她不赞同这些世俗强加给人的偏见。可她当年还不是照样跟着潮流嫁给了李明宝吗?她以为嫁得好就行,多么傻气啊。桂香叹了口气,这一次她可得擦亮眼。 桂香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好一会,春生一下闹了个大红脸,讲话都不甚利索了。 桂香“扑哧”一笑,大约是为了免去他的尴尬,从里屋抓了把炒黄豆递给他道:“喏,吃着玩吧,我爹睡了,明天你早点起来见他也不迟。” ☆、第3章 争取 争取 侯春生做了单福满的徒弟对于桂香来说早已在预料之中,但桂平却因为多了个哥哥,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这些天,桂香起得很早,为的是给她爹做好早饭。夏天里天亮得早,蚊子聚集在灶台周围黑压压一片,便是她穿着长裤也被叮了好多的包。 桂香往窗外看了看,天还麻麻亮,只一颗极亮的星子挂在天边,这和十年后的星星是同一颗吧。她看得太过入神,全然没察觉铜井灌里的水已经开了。等她发觉,“咕咕嘟嘟”冒出开水的开水已经落在了脚背上,她穿的布鞋,一下烫得生疼。 同样早起的侯春生已经切好了喂鸡的菜,还将关在里屋里的鸡赶到了鸡畴子里去了。 春生做好了这一切又将堂屋的地扫了一遍才到水缸这边取了水刷牙。桂香见他做事有板有眼,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我爹他还有一会才起来哩!” 他挠了挠头道:“早习惯了,躺在床上跟烙大饼似的,不如起来清爽。”他和桂香一样也要为他爹和自己做好烧早饭,没娘的孩子早当家。 桂香将手里的水在围裙上擦了擦,一下笑了:“也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 “我来帮你。”说着他接了她手里的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水往井灌里送,接着又往灶膛里添了把火,桂香看到他一身蓝布的褂子被他整理得齐齐整整的,一双大眼里也带了笑意。 吃了早饭,他爹就带着新收的徒弟出门了。侯春生抢着帮师傅背上了工具包,单老汉笑了笑。他家的桂平还在上学,他还没有教那小子手艺活呢,这个春生勤劳又能吃苦,是个好苗子。 路上有人搭个话,两人到赵家里的三里地一会就走到了。太阳一出来,地里就站了一大排子准备干活的人。赵家里各个生产队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地里去,当然,这中间也不乏躲懒的。 单老汉他们出门不久,桂香也跟着生产队上工去了。桂香满脑子都是怎么让她爹放他去上学的想法,扯草的时候动作太慢,叫三队队长胡大明说了几次。单桂香不禁羞红了脸,上一世她可是村里有名的铁姑娘。 从前单桂香渴望上学,有次她和弟弟一起去学校蹭了一堂课,回家她小娘就不给她饭吃,还是桂平从灶膛里掏了个山芋给她才抵过了饿,当然那次也没少挨一顿打。他爹只和她说:“女娃娃上学念书都把脑子念坏了,不能去。”那时候的桂香真是太好说话了,她爹三言两语就将她糊弄过去了,上学怎么能把脑子念坏呢,她弟不也上着学的吗? 桂香想了许久,只有她姥爷能帮她。她娘去的早,单老汉却一直待亡妻的爹极为敬重,也只有姥爷的话她爹能听得进去。 桂香下了工就往姥爷家赶,临靠近她姥爷家的时候她故意将眼睛揉得红红的,又挤了些眼泪出来。 许老汉今年刚刚过了63岁,老伴去的早,他一个人过着也孤单。小辈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桂香,一方面是心疼她早年丧母,另一方面这孩子确实懂事,每每来他家都将他这里里外外扫个遍呢。 今天这小妮子似乎有些心事,脸都哭花了,许老汉敲了敲烟锅,桂香连忙上去接了那烟往里面仔细地塞烟叶。 “香儿,和姥爷说说最近怎么的?” “都好,就是……”她咬着唇故意不往下说了。 “就是啥呢?”许老汉急了。 “我爹不放我去上学,昨天被马小红说我是……呜呜……”她懂事地将烟锅递给他。 “她说你是啥呢?哎呦,你这孩子要急死我了!” 桂香头也不抬,支支吾吾地说:“说我是不识字的土包子,她还说我和我那死去的娘一样没文化,以后都是奔波命,都……都活不长……”单桂香一边哭一边说,一句一句都是砸在许老汉的心窝子上啊!他闺女可不就是受了没文化的苦吗?不行,他外孙女可不能受这苦。 “去他娘的蛋,没文化怎么就活不长了,你娘身子打小就不好,那马小子家的闺女竟敢这么说你!不就是识字吗?你姥爷我教你就是。” 她姥爷确实是识得几个字的,但也是个半文盲,单桂香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外挤眼泪,豆大的泪珠子直往许老汉家的泥土地上滚,心疼得他直钻心窝窝。 桂香一面揉眼睛水,一面抵着鞋面在那地上磨着,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她还说我有娘生,没娘疼,上不起学堂,吃不到糖,只配天天啃黄泥!” 许老汉把烟锅子往桌上一撂,“他娘的蛋的。” 单桂香心里的笑开了花,只要她外公撂烟锅子,就有希望。 “这事你爹那里怎么说的?” 桂香鼓着嘴回应:“一来,他觉得女子上学没用,二来,家里的钱可都是在小娘那里藏着呢,他也做不了主。” 许老汉抽了口旱烟道:“你先回去,明天我再和你爹说说。实在不行,你姥爷我供你上学去。” 桂香得了她姥爷的保证,也不哭了,抬了袖子胡乱抹了鼻涕,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把她姥爷家里里外外都又收拾了一遍才回家。 桂香今天回来的有些迟,幸好春生帮着把晚饭做好了,她小娘难得没碎碎念,桂香感激地看了看他。春生回了他一枚浅笑。 第二天,侯春生起得比桂香早,将一家人的早饭都煮在了锅里。春生见她端了塑料杯子刷牙忙夺了过来,往里面兑了些温水,“冷水伤牙。” 本来夏天的水就不冷的,桂香望着手里的杯子发了会呆,她的干哥哥从来就爱讲究呢,他那屋子可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蓦地抬了头笑道:“春生哥,以后哪个姑娘给你做了媳妇倒是要当闺女养了呢。” 侯春生脸皮薄,被她这么一说,觉得自己是有些越礼了,他不该管这些宽泛的事的,他所受的农村礼仪里未婚男女见面连话都不能多说的。他往灶膛里塞了些木头屑,许久才说道:“我爹身子不好,我恐怕不会太早成家。” 春生已经21岁了,本来也是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桂香自知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道:“我去给看看我爹醒了没。” 她出了那木门,春生看着她留在灶台上的茶缸子笑了,他师父从不赖床哪里要她叫?不过他要感谢他这位师妹对他情绪上的体贴。 单桂香再回来,手里握了两枚鸡蛋了,有一枚很大。她高兴地举给他看:“春生哥,你看这肯定是个双黄蛋呢!” 沾了她体温的蛋落到他掌心里,他竟一笑,一瞬想抬手揉揉她那张明媚的脸,但他终是没有。 晚上她爹回来,桂香已经将她爹帐子里的蚊子赶得精光了,拐弯抹角地和他说自己想去上学的事,单老汉只一句话:“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挣的工分我和你小娘一分也不要你的,将来都是给你的嫁妆。” “爹,你这哪是为我好了。再过几年大字不识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啊?再说等集体没了,要工分有什么用?” “女娃娃不需要懂那么多,你娘还有你小娘不都过的很好吗?” 桂香“咚”地一下跪在单老汉脚边:“爹,我求你让我去上学吧,将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哎,你小姑不也是读书的吗?那年不能考大学,她一下就痴傻了。如今这政策不明朗,你哪里晓得这些个难哦。你先去洗个澡,早点睡觉吧。” 桂香朝她爹又是“咚咚咚”的几个响头,“爹,你不应该往后看,小姑那时候比我们现在可是难过多了,而且以后国家一定是越来越重视教育的……爹……” 她那双大眼蓄满了泪,看向自己的时候,他想念起那个大辫子的老婆。 单老汉眼窝不禁一热:“我知道,你先起来吧。我和你小娘说说,看看她怎么说。” “爹,我到底还是你和我娘生的,我娘走的早,您也不疼我的话,怕是没人疼了……再说了,读书有出息了,我来养你们,你们也少吃些苦……”说着又哭了一场。 单老汉心里乱得和麻一样,“我会和你小娘好好说的,先去吧。” 她爹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 但老汉将闺女的意思传达给自家老婆李红英的时候,却吃了顿憋:“不行,家里劳动的不多,一张张嘴要吃饭的。” “咱桂平不也是在上学的吗,我挣钱你们大家花,怎么就不行了,我想让她去上学。” “女娃娃都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学得再好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光荣啊,我老单家还没出过大学生呢!到时候你不也风光吗?”但老汉咧着嘴笑。 “咱桂平学得好,我也一样光荣。” 李红英一大早见桂香就不怎么高兴,这丫头竟敢想要不做活去上学,而且她明里暗里不就是说她李红英偏心自己儿子不心疼她嘛!等着吧她可没那么好说话。小李红英拿了顶冲锋帽子一边系,一边说道:“学堂开课还早,你挣多少工分你就吃多少!” 这话要是放在上一世,她肯定要气得她一蹦三丈高的,桂香垂着脑袋道:“小娘,以后我挣的工分都给你保管,都让你养着我,才不让我爹拿去呢。” 李红英没来由地被桂香这么一讨好,气也不好发作:“我可没同意你去上学,别高兴得太早。” ☆、第4章 劝说 劝说 一季的稻子收上来,娃娃们要开学了。单福满老汉问起桂香上学的事,李红英依旧是板着个脸。自家老婆的脾气他摸得很清楚,于是他只得一路敷衍着闺女。只是看他闺女为了挣开学买文具的钱晒得退了三层皮,他心里跟喝了陈醋一般。 单桂香整个夏天一个工也没塌下,水塘村的三队长见了她小娘就夸奖她能吃苦。李红英还是不开心,桂香再能吃苦,也只能夏天挣点工分,春耕秋收的大忙种时期她可都要耗费在那倒霉的学校里,这一大家子人都指望她李红英分钱给饭呢!她就是不同意!看他单福满怎么她! 桂香也知道她小娘不是那种软弱性子的人,硬的来肯定不行。 李红英嫁给她爹之前有过一任丈夫,就是她们村东头的赵大光。她和赵大光育有两个儿子——赵亮和赵明。那赵大光常年不务正业,便是有着两个儿子做劳动力,记的工也只能勉强温饱,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家人常常饿肚子。李红英有时带些自己家的吃的到田野泛里给那两个儿子吃,但那两儿子似乎是怨恨抛弃自己的母亲,从不吃她带给他们的吃食,这也是桂香上一世结婚后才知道的。 听说赵大光这几天病了,桂香吃过了晚饭,就决定去看一看她那两个晚哥哥。 赵亮本光了个背在门口晃悠,见她来了连忙到屋子里找了件衣服套上,那衣服袖拐上破了两个大洞,用藏青的布粗略地缝住。他身后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像是舍不得点煤油。这两位异性的哥哥桂香早就认识,平日里在田野里干活打照面的时候,她都要喊他们一声哥的。只是她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家,真是头一次。 赵亮和赵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搬板凳给她。 桂香掩着嘴咳了咳道:“赵叔身体怎么样了?我听赤脚医生说赵叔病了。” 赵明很是不给面子地嚷嚷道:“我爹他身体不好,你们单家的人家该最开心才是!” 赵亮抬了手在弟弟脖子里敲了一下道:“哦,我爹这几天却是中了些暑气,不过碍不得什么事的。你回去不要和我娘说这些事。” 桂香点点头,似乎是在感谢这个明事理的大哥,她从腰间的布包里取了一小包面米分给他:“这是我小娘让我带给赵叔的,听说他爱喝南瓜糊头,刚好去去暑气。”那南瓜还是她拿纳好的鞋底和马小红换的,而面米分则是她长期给一大家子做早饭存下的。 “我还怕这里面搀和了□□呢!”赵明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了她一眼,讥讽道。 这个年代各个家里的光景都很紧,便是收了稻子,面这东西还是稀罕物,赵亮使劲捣了捣自家弟弟,笑着接了她手里的口袋,又递了一纸包东西给她:“我娘上次不是找张大奎家要菠菜种的吗,刚好你来,带些回去吧。” 单桂香做这些并不是想向李红英邀功,而是想叫她小娘的心情好些,她爹好说服。李红英虽然是她后娘却一直待桂香不薄,桂香想她心里的包袱能放下。 桂香在马小红家玩了一圈才回去,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的清亮,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到了家门口的时候碰到刚刚回来担水回来的侯春生,两人相视一笑,一路无话。 桂香将那种子递给李红英的时候故意省略掉了她送小米的事,李红英背过去擦了擦眼泪。哎,谁不是可怜人啊。 桂香躺在床上说不出的激动,今天马小红把她一年级到去年的书都借给她了,还送了她一本半旧本子。马小红翻书的时候读给她听的那个草原小姐妹的故事她已经全记住了。 她越想越激动,干脆从柜子里找出许久舍不用的蜡烛点上,仔细地翻了翻那书,一行行方方正正的字看得她心里热乎乎的。距离高考恢复还有几年的时间,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她很想将那字抄一抄,可她没笔,就是有笔她也舍不得在她那唯一的旧本子上写字。 整整一个晚上桂香都在想明天怎么给自己弄支笔,第二天早上她终于想出了办法。她家房子后头还有些没用完的石灰,捡了回来正好在那黑布上可以写出白字来。 开学的日子要到了,单福满还是支支吾吾不表态,李红英不同意啊。 这天单福满下了活往家赶,路上碰到了桂香她姥爷了。他那大眼睛的老婆死后,他和这老丈人的关系却一直亲厚。 许老汉先开口:“去我那喝一杯吧。” 单福满将手里的包递给旁边的徒弟,自己去了他丈人家。 几杯酒下肚,许老汉就哭了:“我那可怜的闺女去的早啊,前几天我瞅见那马家小子的闺女笑我们桂香没文化,我气得几天吃不下饭。” “爹,我也愁这个呢……”单福满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呢。 徐老汉一杯酒满满灌进肚子道:“你不用唤我爹,我闺女都没了,还怎么做你爹呢?” “我也寻思着让桂香去上学,但是这年头上学能抵什么用?”单福满也喝了一杯。 “哼,上学抵不抵用我不晓得,但过去那些个有本事的人谁不识字?再说了你家桂平不也念着书吗?说到底你是怕桂平他娘吧。我可怜的桂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你看,不如把桂香放我这里来养吧,我供她读书,你也不用被你媳妇说。” “爹,桂平到底是男孩子啊。”单福满一筷子菜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男孩子不种地,反叫我们女娃娃去种地哩……我见桂香的脸蛋瓜子都晒破皮了吗,没娘的孩子到底不如人有娘的强,我那可怜的闺女咋就走的这般早?”许老汉一边说,一边抹泪,引得单福满一阵眼酸。 单福满将一大杯酒倒进肚子道:“爹,你不哭了,桂香上学的事,我绝不耽误。” 许老汉得了女婿的保证,赶紧夹了些菜给他:“别光顾着喝酒,伤身,吃菜吃菜。” 单福满沿着水塘村唯一的石子路走到家,李红英刚洗完头发。 单福满寻了个手巾把她头发上的水擦了擦,“红英,我想了许久还是要让桂香去上学。女娃娃有点学问或许不是什么坏事,你瞅瞅那些个知识青年里的女娃娃不也挺多吗?一来桂香她娘死得早,我心里对她存了些愧疚,二来,我们家以后一双儿女都是知识分子也好相互帮衬。我现在做的这些工,等桂香一出嫁不都是咱桂平的吗?” 李红英不说话,低着头扣着手指。 单福满见她有动摇,连忙说道:“本来我是给桂香攒了不少嫁妆的,到时候分一半给桂平就是。” “我又是不计较这个……”她确实有私心,单福满对他闺女太好了,她桂平的地位倒有些尴尬了。 “不管你计不计较,我心里都有杆秤呢,桂平可是我的宝贝疙瘩。桂香也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心底儿也不愿娃娃们像我们一样靠天吃饭的。到时候桂香嫁个好人家,咱桂平也不愁啊。”单福满将烟锅子在黄泥墙上使劲敲了敲,晶亮的眼里晕染了些希望。 “我们家里虽然比旁人家里好些,但只能支撑桂香把小学念完。” “好,再往后,我们也念不起。”单福满本也有这个打算,到时候叫再桂香学门手艺,缝纫机就不错,这年头谁家不穿衣啊? “那我明天去学堂走一趟,红喜老婆和我小时候玩得不错,那时候我们放牛都是找在一块地上,刚好那张老师是她娘屋人,多个人上学也该不是难事。” 单福满一听,心情大好,找了把木篦子帮她篦起了头发。 ☆、第5章 求学 求学 单福满当天晚上连夜做了个木书包,比桂平的那个还要轻便些。第二天,桂香起了个大早,在上工之前满心欢喜地把一年级的课文抄写了一遍,当然是在她那块黑布上完成的。 早饭自然是侯春生帮着做的,她今天心情似乎是格外地好,将上次背上的故事都说了一遍给他听,春生不时地点点头表示赞同,遇到她卡壳的地方,他竟会提醒她。 桂香不禁瞪大眼问他:“春生哥,你怎么会晓得这些?” “都是些故事,不过是听来的。”侯春生不会和她说自己曾经无缘高考,桂香到现在还不知道她面前的人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文化程度哩! 李红英冒着暑气去了红喜家,但他家却挂了锁,似乎去了外地。在等待李红英消息的时候,侯春生又给她说了一个他“听来”的故事。 傍晚,李红英总算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却是:桂香年龄超了,小学堂只收7到十二岁的孩子,桂香都十六岁了。 “桂香,不成的话爹就给你把学校里的老师给你请到家里来……” “没事……”桂香垂着脑袋,眼窝一下就热了,但又怕家里人担心她,抱着碗遮住眼睛使劲往嘴里扒饭,扒了几口就一下起身往灶头去添饭。 春生过了一会儿也端了碗出了堂屋。 厨房里没有点灯,桂香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啜泣着,春生走近柔声道:“会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我要是不读书,没几年我就要嫁人,女人没什么本事的话总是要仰仗着夫婿的脸色……到时候……到时候……”她大约是想到了李明宝,声音竟有些发抖。 黑暗里,春生他叹了口气和她并肩坐在灶台旁。 桂香继续说着:“以前,我觉得命运是写得好好的,凡人根本动不了分毫。可是后来……我总算有了此机会,可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骗局,到时候还是要受夫家的欺负。我多想去上学啊,我要考上大学,叫我也能孝敬孝敬父母……”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春生忽的打断她。 桂香忽的一愣以为春生知道她的回到过去的事,一下禁了声。许久的沉默后,春生说道:“桂香,出人头地的方法有很多的,学习只是……只是一种……像你姑姑不就是……”他显然也不能说服自己。 “不行,春生哥,我一定要上学。”她猛地爬起来,推了门出去。命运如果真的是写好的,那上天怎么又多给了她一次机会,她不能这么懦弱。这样一想,那些负面的情绪就就像遇到了太阳的晨雾,一下散去了。 侯春生被这小丫头突然的情绪变化搅得一头雾水,但终究还是笑了,桂香还小,对这偌大的国家该有些期待的。 再到堂屋,桂香正帮他师父整理工具箱呢。明明是每天要用的东西,这丫头总要将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检查下,再齐齐整整地放回去。“爹,明天我想去我姑家问问,他们村或许和我们这不一样。” 单福满叹了口气,心道这丫头还没死心呢,罢了罢了:“去吧,家里也不差你一个工。” …… 桂香家在的水塘村到她姑姑家在的东亭村有七里多的土路,桂香脚下生风,到她姑家的时候,她姑才端了早饭吃,见了桂香一愣:“怎么这么早来?有急事?” 三伏天桂香一气走了这么远的路,又热又渴,一到她姑家就兜了半瓢生水一口气灌了下去喘着粗气说道:“家里没有急事,是我有事找姑姑帮忙。” “什么事?”单福美被桂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连碗也搁下了。 “小姑,我想上小学,可队里说我年龄超了不收。” 单福美一拧眉沉着脸道:“上学的都没机会参加高考,你要进这学堂做什么,快点回去。” “小姑,我不过是想识得几个字,哪里还指望参加什么高考呀。”桂香知道她小姑心里有个伤疤,她才不要揭。 “要是进学堂单单为了学几个字倒是可以的,我们村是允许给大一点的孩子念书的,队里允许跳级,只要你勤快些,明年就能升到高年级去了。我这就去帮你报个名去,一会要上工了。” 桂香乐得一下跳了起来,这一趟她总算没白来。 三伏天的太阳烤着树叶都有些蔫巴了,但桂香却像漫步在阳春小道上一般,一片畅快。不过问题又来了,她不能住她小姑家,她小姑爷可不是什么大方人,她得天天起早走七里地去上学,中午带些饭吃吃,晚上再走七里地回家哩。夏天还亮堂些,冬天可就麻烦咯。不过,她不怕! 大约因着桂香焦急的心,这个夏天变得漫长了许多。几场暴雨过后,桂香期待的新学期来了。 侯春生顶替了桂香的位置,每天一早做饭担水。前几日,桂香走得早,都来不及吃早饭,到了第四天,春生特意比往常起得早些,盛了一大碗饭给她:“不吃早饭上课没劲。” 桂香从没觉得有个哥哥疼的感觉这么好,接了他手里的碗,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课间的时候所有的学生都到操场上跳大绳去了,桂香坐在位子上将上课讲的东西背了一遍,又从那木头书包里找了那块黑色布,专心致志地默写起来。往班里送东西的徐老师看到她这么认真,心里多了几分感动,将自己放在办公室的旧本子送给了几本桂香。 每天晚上桂香总要烧上一大盆热水,将脚踝全泡在热水里,几天的路走下来,脚趾都疼。 这天她到家的时候,一家人又是早就吃完了饭,桂香随便找了些冷饭捏了个饭团,进了厨房却见侯春生煮了一碗面给她:“吃吧,天天吃冷饭对胃不好。这面是我前几天从我家带来的。明天不是要考试嘛,一会好好看书。” 桂香眼窝一热接了他手里的碗:“谢谢哥。” 被她那双大眼睛一凝,侯春生心底像是被绒毛小刷子刷过一般,说不出的舒适。 春生从口袋里掏了个小布包给她,说了句“这个给你。”就推了门出去了。 桂香将那朱红的小口袋打开,里面竟然有两双崭新的袜子,这袜子一看就不便宜哩。她那袜子早就破的不成形了,她也懒得穿,这几天来回的走路,脚底早生了好几个水泡,上体育课跑步的时候可疼了。 她打心里感激这位心细如尘的晚哥哥,不,现在他还不是她的晚哥哥呢!她该叫他大师兄? 三天后成绩出来了,桂香毫无疑问得了班级第一,她主动向老师提议换到了三年级去上学。桂香三年级的书当然还是马小红那时候送她的。 ☆、第6章 再遇 再遇 几场秋雨过后,今晚水塘村又浸润在一片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之中。一东一西的土坯房里两个年轻人都没睡。 桂香在帮侯春生缝布鞋。一方面是还那天他送的两双袜子的人情,另一方面她大约是心疼这位哥哥。侯春生跟着她爹那么久了,进进出出穿的都是草鞋。上一世,桂香看他的草鞋的帮子都烂了,脚上还生了不少痱子。夏天倒还好些,往下走天可就冷了,那湿漉漉的草鞋穿着才难受呢。 桂香今天的课业早就完成了,现在专心做鞋,从前她是裁缝,针线活却不是很好,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纳好了鞋底,鞋面子上的布是她放在箱子许久没动过的卡其布。桂香上一世的时候这块布料一直存到和李明宝结婚才舍得用,大约是下意识地不愿意走老路,一把长剪刀将那布划到了底,将李红英放鞋样的书翻了个遍,才找了个适合的的鞋样子剪了。 再看看西房里的春生,正抱着一本翻得破烂的书发呆。侯春生本是有机会上大学的,学校里的领导暗箱操作,他连高考的试卷也没见到。那时候他把自己埋在子里哭了好久。他爹说,没上大学的人也饿不死,学门手艺吧。 最近春生总是觉得他那颗死掉的心好像又在跳动了,单桂香每天起早贪黑的学习劲头让他想到了高中时候的自己,或许他不该那么早放弃,或许他该和那个学校领导闹个鱼死网破。想着想着他竟笑了,真是傻气啊。 他往床里面翻了个身,那被单下头藏了基本崭新的本子哩。这本子他本来是买个桂香的,可迟迟没好意思给,春生看着那句“紧紧围绕红太阳旋转”直愣神。他在期待什么,难道要将自己没实现的理想放在这个妹妹身上么?不,他不要。春生抬了手背擦了擦骤然酸涩的眼睛。 桂香好不容易将那鞋子缝好了,却发现桌上的蜡烛烧得只剩个座了,看来明天得把她爹的煤油灯搬来用了。她这省了又省的一节蜡烛只有在考试的几天才舍得点的。 第二天又是极为晴朗的一天,水塘村的日头依旧火辣。桂香下了学就往家赶,一夜的雨把泥土路都弄得软烂不堪,桂香尽量找有草的地方走,却还是把裤脚上蹭了一层泥土。 有群年纪比她大点的男孩子走到桂香跟前的时候使劲往那水洼里蹦,为首的男孩蹦得最为起劲,“女娃娃,上学堂,辫子还比课桌长,学来学去没名堂,屁股蛋子都光光!” 桂香的单裤顷刻间就湿了一片,她抬眼狠狠瞪了一眼那人,“你做什么?” “走路呗,怎么你有意见?路这么宽敞,就见你一个人往草上走,就你金贵些!” 桂香捏衣角:“我告诉李老师去。” 那人顿了步子,一抹鼻子道:“且,你尽管去就是,我跟你说,我还做不改姓呢!我姓李,木子李,李明宝!” 李明宝?她怎么敢忘记了他?单桂香的整颗心像是坠入了冰窖一般,怎么又是他……桂香大口大口地喘气,似乎要将那些不好的记忆都抹去,眼泪却还是经不住往下掉,溅在她那件兰花小外套上,晕染出一朵暗色的小花。 李明宝见桂香并不搭理自己继续唱着他编的那个段子:“女娃娃,上学堂,辫子还比课桌长,学来学去没名堂,屁股蛋子都光光!”他越唱越得意,见她没什么反应,甩开膀子往前走。旁边的胖子好心地看了看,见桂香哭成了泪人,连忙撇了撇嘴道:“那丫头哭了。” 李明宝一听乐了,连忙围了过去,眨着眼睛卖弄他那首自创的小曲,桂香死死咬着牙不看他们,猛地将那李明宝往水沟里一推,一个劲跑了。 一群男孩子见为首的李明宝被桂香这么一推,都傻眼了。这小妮子脾气倒不小呢!李明宝这种有仇必报的性格,这下好玩了! 李明宝从那水沟里爬出来却破天荒地没生气,“明宝不追吗?” “要追你追,哥哥我这两天要去部队咯!女娃娃,上学堂,辫子还比课桌长,学来学去没名堂,白给哥哥做婆娘!” 整整一早上,桂香都如坐针毡,她怕李明宝找到她的班里来,那段记忆实在是太灰暗,桂香连想想都不敢。数学老师连着点了她两次名:“某些同学不要仗着自己成绩好就不认真听课!” 到了放学的点,那人没有出现,桂香才舒了口气。 出了校门桂香脸上、手背、脖子里都一阵阵的犯痒,头发丝划过的地方都免不了一阵痒痒。一路上她挠了又挠,终于到了家,却不见单福满和李红英。 桂香点了灯,才看到手背上刚刚挠过的地方竟然鼓起了了一颗颗的水泡,再摸摸脸上也是这样,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脑子里都是邻村三麻子的脸。桂香越想越难受,干脆伏在桌上哭了。 春生进来刚巧看到这一幕,慌忙问:“怎么了?”难道是考试没考好吗? “我长麻子了。”桂香头也不抬,只呜呜地应他的话。 侯春生依旧是一头雾水,“麻子?我瞅瞅。” 桂香哪里肯,“我都和邻村的三麻子一样了,人家只长了脸上,我满身都是,现在肯定丑得不能见人了,到时候……到时候人肯定也会叫我单麻子的。” 春生听她说全身都有,仔细看了看她露在外面的手背,一下子笑出声了,“桂香这可不是什么麻子,你生的是水痘。” 桂香一听不是麻子,立马不哭了,这才抬了脸出来。侯春生抬手测了测她额头的温度,“没发烧就好,一会痘子都出了你别挠它,等着它们结盖子就好了。”温暖的大手在她额心拂过,带了些安心。 “真的不会留疤吗?”桂香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里水汽还没退去还夹着些不确定。 “不会的。我小时候也生过的,四五天就好了。这东西会传染,这几天不要见桂平就是了。” 春生简单的几句话就让桂香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桂香还想问点什么,春生却先开口了:“吃晚饭了吗?” 桂香摇摇头,她确实饿极了,“我爹和我小娘呢?” “去邻村看大戏去了。” “啊?放戏了啊,我也要去瞧。”说着桂香就从长板凳上落到跳到地上来,像只灵活的小兔子。 春生摇摇头打趣她:“生水痘的这几天你脸上可就跟长了麻子一样哩!去看戏是要等着人喊你单麻子吗?” 桂香有些赧然,露着两颗小虎牙傻笑:“麻子就麻子,反正还算是个好看的麻子。” 侯春生笑,转身到厨房里炒了碗蛋炒饭给她,自己却坐到方桌对面:“快吃饭吧,一会戏还剩点,带你去瞧。” 桂香抱着碗翻了翻,皱着眉问:“家里没辣子了?” “有的。”春生早料到她要问这个。 “我去加点。”桂香说着就抱了碗往厨房去。 春生敲了敲桌沿道:“长水痘吃辣子会留疤。” 一句话就让好辣的丫头坐回到凳子上,“哎!”地一声落回到板凳上继续扒饭。春生一下笑了,他是怕她吃了辣子再多冒痘,夜里痒的难受,不过这丫头可真爱美哩。事实上,桂香长得也确实俊俏,浓眉大眼,脸上也白白净净的。 桂香撂了碗,一下拽了春生的袖子道:“快走,戏马上要演完了。” 侯春生被她猛地一扯,脚下一个不稳,将脚上的那双草鞋弄坏了,春生也不恼:“我去换双鞋。” “你等下,我正巧要拿个东西给你。”桂香一溜烟回到自己那间屋,翻了半天却不见那双鞋子,急得一头汗。 春生在外面催她快点,唱大戏的唱完可就走了。桂香找了半天,不见那鞋子,只好作罢,出来见春生已经换了双新一点的草鞋。 一路上桂香都想那双缝好的布鞋到底去哪了?春生和她说话,也没见她回几句。到了看戏的点,人挤人的,桂香只远远看到台上那一个个穿着花花绿绿的人有节奏的运动着,全然没什么生气,她竟觉得这戏不好看。 侯春生显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回去吧,我给你讲几个好看的剧。” 桂香点点头,下了那黄土台子。 春生说了个《聊斋志异》里的故事给她听,本以为她会害怕,谁知她竟嚷着还要再听。 今晚的月亮特别亮,长了芦苇的池塘是看不见月亮的倒映的,只将那一簇簇的黑影投进漆黑的水面,没有芦苇的池塘里,银色的玉盘时大时小,随水荡漾,再亮一点的地方就能看到水面扬起的雾气了,却是显得这夜更加清寒了。 快到家的时候,桂香忽的想起来这个水痘是会传染的,“我生了水痘,明天怎么去学堂啊?” “跟学校请个两天假吧,就说生病了。” 桂香立刻反驳道:“不行,最近学的课很难的,尤其是数学,落下了可就补不上来了。” 春生顿了步子:“我教你。” “你?”桂香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 春生眨了眨眼道:“我爹教过我小学算术的。”桂香竟觉得春生的眼和头顶上那皎洁的月一样清亮。可明明是一样的亮,春生的眼里的月却是春天夜里的月,带了些暖意。 ☆、第7章 学习 学习 桂香那双失踪了好几天的鞋子最终在她爹脚上发现了“爹,这鞋子……” 单老汉笑道:“闺女你给我做的这鞋子有些大了,不过样子很时新,你爹我还是第一次穿到女儿做的鞋子呢!” “哦,没……没量准……”桂香垂着脑袋一个劲地扣手指,她怎么能忘了她爹呢,给侯春生再做双棉鞋吧,不,她要做三双,一双给桂平和李红英。 入了冬,地里不长什么庄稼了,水塘村一下热闹了很多。每顿饭后,村口总有一群人在那里晒晒太阳在闲聊上几句。为首的是李红英的堂姐李梅,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吃饱了饭最喜欢八卦李红英家的事。从前谈的都是改嫁的女人,最近却谈起了李红英的晚闺女单桂香。 女娃娃读书不上工已经是大消息了,关键这个女娃娃一跳级到了五年级班里,还是班里的第一哩!李梅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一身军绿衣服晃动得像母孔雀。 再看单家,李红英一面往捣好的芝麻里放糖,一面装了一碗放在灶台上:“桂平,把这点芝麻给你二姨送去。”白天李红英冲芝麻的时候李梅就一直说那芝麻香,现在不送点过去也不好。 “我手脏,让我姐去吧。” 桂香是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姨娘,这婆娘的男人没什么本事,李梅到处沾花惹草,还偏要说自家堂妹的不是。李梅和她堂姐家仅仅隔着一条马路,每每到了家里没米没油的时候,这婆娘就又收起那孔雀尾巴到她堂妹家里在装起了可怜。 单桂香叫了好几遍门也没人来开,这个点李梅的男人应该不在家,但她家大门还关得死死的,桂香用脚趾想也知道里面在干嘛。她二姨可没时间吃这芝麻呢! 李梅家的大门的钥匙只要一抬胳膊就能够到,但桂香才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傻哩!现在进去就是给她姨娘送黄金都会被骂。从前,桂香撞破了她的好事,二姨娘见了她都是黑着一张脸。这芝麻干脆做了自己的零食。 桂香回家不久,对面马路上传来了争吵声,桂香以为只要她自己不说,是不会知道李梅偷人的事的,但隔壁的争吵很明显是她二姨父的大嗓门。看吧,虽然是重来一遍,有些人的命还是一点没变化过。 桂香她小娘已经过去劝架了,桂平显然和桂香一样讨厌那家人,拿着一把新磨好的刀给侯春生看:“哥,你瞧瞧这泥刀被我磨得多好啊!将来我要盖出咱村最好看的房子!” 桂香打心底不想让桂平碰泥瓦匠的东西:“咱们村的好看有啥用啊,你要是能画出好看的设计图,外国的房子你不也照样设计吗?周总*理也说我们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你一个男子汉怎么就不立个长志?” 桂平的眼底一下亮了起来:“对!姐你说的不错,我就要当个设计师,给你和爹还有娘设计个最好看的房子。” “我听说这些著名的设计师都是上了很好的大学的……” “哼,我也会上的!姐,可别瞧不起人!”桂平的性子桂香再了解不过了,只认死理,觉得对的就会去努力,那时候他想当泥瓦匠,小学一毕业就不肯再碰书本了。 李红英黑着一张脸回来,单福满狠狠地啐了一口吐沫:“我道是北村的赤脚医生给她看个什么病呢,和该被你二妹夫打。我前几天听说李梅到处说我们桂香的坏话,这下看她还怎么说别人。” 李梅到底是她二娘的堂妹,单福满这么一说李红英也拉不下脸来,桂香赶紧将盛好的饭递给她爹:“快吃饭吧,我们都饿了。” 李红英感激似的看了看她。 几场雨之后,落了场小雪,整个水塘村最终露出了它原本的颜色。期末考试一过,桂香进入学堂的第一学期也结束了。 期末成绩几天后出来,桂香又是第一名,学校老师还发了张奖状给她。春生将那早就准备好的本子和笔递给她:“开过年可要进去六年级了,好好学习。” 桂香握着春生给的东西一片眼热,这人总是这么善良,都过了冬了,这人还穿着一双草鞋,她忽的想到那双鞋子,“春生哥,你等我下。” 侯春生看她急急忙忙往屋里冲,一下笑了。 桂香再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双棉鞋:“穿这个吧,你脚上的那个太冷了。” 侯春生一下愣住了:“棉鞋我有的,这个给师父穿吧。” “你那棉鞋看着也不暖和,我爹有的。拿着吧!你都送我那么多东西了,我做双鞋子给你就不行了吗?” 侯春生一双大眼里满是惊讶,喉头竟有一丝哽咽,他抱过那双鞋子感激道:“谢谢。”他将那鞋子翻了个,忽的拧了眉:“桂香,你这上的牛筋底花了多少钱啊!我给你!” 她一跺脚有些恼了,大眼里一下蓄满了水:“你再说这些,就是嫌弃这鞋子做得不好了,什么钱不钱的,不喜欢的话就还给我!” 春生无奈:“好,我不问了。”这丫头又不知道在哪里省得这些钱,算了等回头看看她缺点什么再买她吧。 这几天水塘村特别热闹,又到了水塘村一年一度的分鱼日。水塘村每年开春的时候,大队就会往大大小小的水塘里撒鱼苗,无论春夏秋冬,都有人起早摸黑地给这些鱼喂食,到了年底全村老小一起出动,抽干一池塘一池塘的水,老少出动到池塘里去捉鱼。 各队的队长领着自己队里的人有秩序地排好队,只等着大队长一声令下,全村老小往乌黑的淤泥里跑。你追我赶,将那大鱼小鱼捉得一条不剩。每人捉的第一尾鱼,无论大小都是可以直接带走的,之后捉上来的鱼都是不许私自带回家的,同一由大队里过了称,再按人头分配鱼的重量。 发鱼的人一面称重,一面说着吉祥话“年年有余”,过去一年的喜悦与祝福都在那一尾尾鱼里面,所有人的脸上都荡漾着暖融融的笑。 每年的腊月十六对于全村人来说就好比是小年一般,村里飘着各种鱼香味,大多数的家庭会在这一天腌上一尾螺丝青,等到过年来客人的时候炖着吃。 桂香原不喜欢黑黢黢的淤泥,但今年的这一天临近,桂香分外开始想念那冰凉的触感。今年桂香更开心,她要拉着春生一起去捉鱼。 队长一声令下,桂香一下往池子里冲,身子使劲一扑,抱了一尾十多斤重的大鱼上来,远远地朝春生挥手炫耀。谁知那鱼尾巴力气太大,桂香被它一带一个踉跄翻进漆黑的淤泥中去。 春生一个大步捞了她上来:“这么急做什么?” 桂香沾了一脸的泥,却依旧抱着那鱼不放!“你不懂,谁要是捉了今年第一尾鱼,来年全家人都会平平安安的!”她多希望她爹和桂平长命百岁啊。 春生叹了口气,抬了粗布袖子将她脸上的污泥都擦了去,“你这一会铁定要着凉的!” 桂香刚回家就在灶台边上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喷嚏,侯春生煮了一大碗姜汤给她灌下去又逼着她早早地去睡觉了。 腊月二十一到,所有在外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赶到家中,侯春生本来也是要回去的,他爹让人捎信来说要带弟弟去省城大姨家瞧腿去。单福满因此留了他在家过年。 春生在单家过年,最开心的自然是桂香,她可以提前学习六年级的课本,等到明年参加过了小升初考试,她就能就初中部学习了!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桂香越来越想见到春生。 这天侯春生将几何证明题讲了几道给她,春香忽的托着腮帮子问:“春生哥,你数学为什么这么好?” 他也不抬头,胡乱说道:“每天跟着师父算的多,练出来的!” 桂香将那笔一丢嘟囔道:“我不相信!我还是他生的呢!也没见他遗传给我!说吧!你是不是上过学?” 春生顿了顿才回了个“嗯。” 桂香还想问什么的,春生忽的又出了一道类似的数学题给她。被他这么一打断,她也忘记自己要问什么了。 往年的春联都是桂平写的,今年单福满买了红纸回来,桂平非嚷嚷着让他姐写。 “我写就我写!”桂香自然是愿意写的,只是她根本就没学过怎么写毛笔字,铅笔字她写得好看,她就不信这毛笔字能丑了!但最关键的是:她都不知道怎么折那红纸。 桂香自然不好意思向她弟请教这么简单的“工艺”,侯春生自然而然在一旁做了技术指导。 一切东西都准备好了,桂香扣着手指却不好意思写了。 “怎么不写了?”侯春生挑了挑眉问他。 “那一会我写字的时候,你可不许看!” “哦。”侯春生实在看不出这丫头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让他还是到里屋去了。 桂香捏着那毛笔,大约是觉得拿毛笔的姿势太别扭了,直接像握铅笔握着那笔,沾了漆黑的墨汁,颤颤巍巍地写了个春,春生正好抱了东西往外走,一低头,扑哧一声笑了。桂香窘住了,脸上一时和她手边的红纸染成了一个颜色。 “你……你……笑什么笑!”桂香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气鼓鼓地说。 春生叹了口气,接了她手里的毛笔,将那个写了一半的春字写了全,“要这样拿笔,手心里像是握着枚鸡蛋一样。” “哦。” 他将那毛笔递回到她手里,桂香试了几次,手还是有些抖,写出来的字和狗啃的一般。春生干脆立在她旁边,右手握着她的手,“放松!在任何时候都要握紧笔杆,像这样……” 春生和她靠的这样近,桂香的脸上烧得一阵比一阵红,他的声音一字一句都让她莫名的慌。这种感觉很奇怪。 “那个,春生哥,我自己写吧。” 春生果然松了她的手。压迫的气息一离开,桂香的字也顺畅了许多。 侯春生见她给大家门上写的都是什么“恭喜发财”云云,给自己门上写的却是句诗:“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眼底忽的浸染了一片笑意,这个丫头啊。 ☆、第8章 守岁 守岁 大雪落厚厚地积攒了一地,水塘村的人开始连夜准备过年的吃食了,单福满这几天去北村的妹妹家帮忙打家具去了,李红英只得分配桂香和春生去磨豆腐,桂平则被叫去碾面米分。 桂香将那有些发霉的豆子挑了挑,端了一大盆水将它泡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拉着春生出门了,外边天寒地冻的,呼口气出来都要结了冰。 记忆里侯春生也和她这样起早磨过豆腐,那时候她好像真没同这人说几句话呢! 瓦楞上坠下来一排尖刀似的冰柱子,桂香脑筋一转,使劲一蹦拽了一节下来,但她用劲太猛,带落了屋檐上的一层雪,“噗”的一声全落到了她头上,春生连忙扯了手套帮她掸雪。“女孩子家少碰这些凉的东西。你幸好是个女孩子,你要是个男孩子不得把房顶都掀了!”他明明是责备的语气,却盈了一脸的笑意。 桂香大约是做了坏事,乐得两颗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春生佯装生气道:“还好意思笑!” “这叫瑞雪兆丰年!” 漆黑的天幕还没亮开,世界静悄悄的,堂屋里的一盏灯还没来及灭掉,昏黄的光映得她的脸一片柔和,她手里还握着那晶莹的冰吊子仔细看着,长睫毛垂着,还沾了些没有拭去的雪粒,一切都好似坠入了梦中,干净而美好。 隔壁人家的古钟忽的敲了四下,梦一下醒了,春生大手往她头上一拍:“走吧,都四点钟了!” “哦!”桂香只好将那冰吊子扔了,一气儿跟着他跑。 春生始终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干净而温暖的笑。他记得课本里写过红红的脸蛋像苹果,可这丫头的脸分明就是夏天里晒了无数个太阳的荷。 逢着要过年,磨坊天天要排队,春生他们四点多来的都已经排到第六家了。桂香起得早又逢着干等,眯着眼直打哈欠。 侯春生将脚边的空篓子递给她:“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着。” 桂香直摇头:“我爹最喜欢喝没点卤之前的豆汁了,我等点给他。” 这丫头的脾气执拗得很,春生干脆将找了张小凳子靠在那墙边,“靠着睡会吧,一会好了我叫你。” 桂香穿的是件深蓝色的短襟小袄,春生怕她着凉,脱了棉袄让她抱着:“这磨坊里太热了,你刚好替我拿着。” 桂香抱着那衣服裹了就睡着了,春生看着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直想笑。身后的水声一遍又一遍,春生干脆帮着那磨坊主碾豆子。 那磨坊主递了支大前门烟给他:“今年你师父咋没来呢?” 春生虽然不吃烟,也不好拂了人的好意,接了来直接架在耳朵上:“北村那边叫他帮忙去了。” “你这孩子今年多大了?” “过年22岁。” “可有中意的人啊?没有的话,我给你说个?”这老汉说得一本正经。 春生咳了咳道:“再等几年吧。”春生竟下意识地想起那夏日里的荷花来。 外面渐渐亮开来,院子里来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多,等着要点卤的时候,春生提前装了一大瓶豆汁,等着热腾腾的豆腐整整齐齐地落在竹篮里才去叫桂香。 除夕这天桂香穿着早就做好的新衣服,花两毛钱买了一朵尼龙的小花,新的一年一切要从头开始。她还自告奋勇地替全家人剪了个头。 桂平和单福满都是她修剪惯了的,春生则是闹了个大红脸。 桂平说了好半天才拉了他坐下。为了剪出的头发好看,桂香在大台子上放了面四四方方的镜子,桂香的手刚碰到他,春生就浑身紧张起来,手心里晕出了一层汗,再看看镜子里桂香那双莹白的手,春生竟觉得自己那双手没地搁了。 “别乱动,不然剪成癞子头可不要怪我。”桂香忽的警告道。 春生果然僵着背不动了,那双“丑陋”的手也被他收进口袋里藏着。 今年的收入不错,单福满给全家人买了个小广播,三十晚上桂平窝在那里调了半天终于出了声。邓丽君的《甜蜜蜜》一出来,桂平就跟着哼。桂香她老爷也一路说这女娃娃的声音好听呢! 吃完了年夜饭,桂平就和桂香给家里的长辈拜年,桂平嘴会说将单福满逗得合不拢嘴,罢了又倒了一大杯米酒笑嘻嘻地敬侯春生,“哥,祝你在新的一年里把我爹的手艺全学去,再娶个白白胖胖的媳妇!” 单福满笑着挑了几粒花生米扔嘴里朝桂平道:“你小子!好好读书!不行就回来和我学木匠去!” “爹,我读书不行的话不是还有我姐嘛!我姐学习可比我在行,到时候咱家出个大学生姓单就成!” 单福满夹了块鸡腿肉到他碗里:“你姐不过是识几个字,又不指望她真的上大学,我往后可得指望你养老呢!你可是男孩子!” 桂平继续说:“大学里也收女学生的!我姐怎么就不能上大学了!” 李红英瞪了桂平一眼:“酒喝多了竟说些胡话,你姐不得嫁人啊。” 单福满眯着眼继续说:“是啊,这次去北村还有人问起我们家桂香的亲事呢!”他家里条件不错,女儿又好看,他单福满才不想答应那些个乱七八糟地提亲呢!只是今天问他的可是李书记他老婆,谁不知道李书记才升的官,玉水县谁人不知他? 桂香一听见北村两个字,一口饭卡在喉咙里,半天才回神问:“爹,你同人家说的什么?” 但老汉抬头对女儿说道:“我说你还要上学,这些事还不急。” 李红英不冷不热地说了句:“等丫头小学毕业不就十八岁了,姑娘家19岁嫁人不是正好吗?” 桂香垂着脑袋只往碗里扒饭,春生想起那次她蹲在灶膛边上说的那段话,知道她大抵又不开心了,忙夹了筷菜到李红英碗里:“师母,□□都提倡我们要晚婚晚育哩!” “提倡归提倡啊,又不是强制要求。”李红英的话说的在理。桂香眼皮子一眨,滚落了一滴泪,慌忙掩饰间却还是叫在近旁的春生看见了。 春生捣了捣桂香:“帮我捡下东西,掉你脚边了。” 桂香急忙弯腰去找了。顺便擦了眼泪,但半天也没看见春生说的东西,再抬眼看到他眼底的笑意才明白了他的用意,她刚刚真是太没程度了,她小娘不过才说了一句话而已,急忙取了兜里的手帕递给他:“收着吧,别再掉了。” 侯春生本是要帮他解围,这丫头还当真“捡”了个东西给他,也不好细问只得往口袋里塞。 守岁的时候,单福满也没再提及桂香的亲事,反倒是每人发了几支小焰火。桂香最喜欢这个,她爹也只在过年的时候舍得买一回,最后一支橘黄的小花一会儿就燃到了尽头,她眼底又染了些失望,刚转身,身旁的春生就又递了几支给她。 还不等她开口,春生已经解了她的疑惑:“和桂平打赌赢的。” “他没哭吗?”桂香眼睛睁得老大,她显然是对自家弟弟的表现有些意外。 春生掩着嘴小声道:“本来是要哭的……但是……我给了他五毛钱的压岁钱。” “啊?还是你亏了……”说话间桂香递了两支给他:“我也玩得差不多了,一□□吧。” 侯春生一时愣住了,也没去接。 “喂!”桂香有些生气了。 “好!”春生只好硬着头皮去接。 橘黄的焰火像是一串串小灯,照在桂香款款的额头上,春生仿佛又看到了夏日里炙烤的红莲。 …… 晚间春生睡觉前才想到桂香塞给他的东西,取出一看那手帕里竟还裹着几粒话梅糖,他剥了一粒放嘴里,不禁弯了弯嘴角。脑子里满满都是那句诗:“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第9章 甘甜 甘甜 水塘村一排排柳树抽出翠色的芽时,一群孩子又忙着往学校赶了。她外公给的压岁钱她一分也没花,全压红木箱的底下,从前她是留着做嫁妆的,现在她存着上学用。 桂香期待开学和那农人们期待丰收的心情一样。 这学期开始,生产队以去年劳力不足生产力下降为由,要求六年级的孩子和任课老师也要做一定的社会劳动。每天下午两点开始所有的课都不上了。这让桂香很焦急,她爹绝不会供应她上学太久,只有赶快到初中上学才行,小升初考试的语文倒还容易些,可数学很难的啊! 桂香也越来越觉得学校里学不到什么东西,数学老师上课只讲些公式理论,连练习都不怎么布置了。桂香只好向马小红借了之前的练习册回来,自顾自地琢磨。 碰到难的地方她就叠在那里,等着到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请教老师。只是昨天桂香问那个瘦高瘦高的数学老师时,他大约是刚刚劳动回来,一脸的不开心,教桂香时也支支吾吾地说。 桂香也不管那老师的心情怎样,依旧一个劲地问,这天这老师忽然板着脸说道:“这个我不会,要问的话去问初一的老师去,我不教这个。侬自己想。”桂香只得捏着拳头出了办公室。 单桂香自己也琢磨地出来,只是花的时间要长些,她一直悄悄地倒单福满的煤油瓶里的存货。渐渐的那一小簇火焰将黄巴巴的墙熏出了一大片黑印子。 这天桂香刚摸索完两道难题,推了门出去,冰凉的颗粒就砸到脸上来了,再定睛一看,竟是一场春雪。 栅栏忽的一响,竟是侯春生推了门出去,桂香禁不住叫住他:“喂,外面下雪了呢,大晚上的,你去哪儿?” “哦,刚我们村有人带信来说我爹今天上埂时摔了一跤,怕是……”他说话的语气很是焦急。 脑海里的记忆一下翻出来了,侯春生的爹大约是在这个时候中风的,他那时还回头向她爹借了50块钱的。 桂香觉得该安慰安慰他,扣着那门框半天才说:“哦,那你在家多呆几天吧。” 春生朝她点了点头,刚转了身,桂香忽的叫住他:“对了,你等等,我拿些东西给你,很快的,不耽误你事。” 桂香飞快从她那箱底取了她存了很久的六十多块钱,用张手帕包裹了递给他:“春生哥,带着吧,以防万一。” 侯春生看了看那手帕,眼角竟有些湿润,再抬头却又将那手帕递回到她手里:“桂香,这个……我不能要。” 桂香死死将那手帕扣进他手里,完全容不得他反对一般:“权当我借给你的好了,反正你也不一定用,回头再还给我。” 侯春生只好点了点头,仿佛做了个很重要的决定。他身后是皑皑的雪地,世界出奇的安静,桂香站在两步之外的雪地里,春生脑海里想着今后决不让眼前的姑娘吃亏。 侯春生一回去就是三个月,单福满也不催他。桂香旁的也不好多问,只得趁着吃饭的时候从她爹那听几句关于那人的消息。 小升初考试在六月底的时候来了,桂香复习得很到位,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顺利进去水力中学。水力中学里设了初中和高中部,每年大学录取的人数在全县都是排第一的。 马小红一听说新生成绩出来了,老早就往红榜上找单桂香的名字,老远地看到桂香就直朝她挥手。之后硬是拉着桂香吃了一块钱一碗的大馄饨,说是庆祝丰收。 桂香本是舍不得这么花钱的,她喜欢的是学校门口两毛钱一支的赤豆冰棒,但马小红之前对她那门好,不能拂了她的意。 马小红像只扑腾的小喜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桂香你考得真好,我们初中老师最喜欢成绩顶好的学生了。他们都说天天看着男孩子眼睛都累,你知道吗,你和我是水力中学唯一的两个女生呢!咱可是水力中学的一对大熊猫!你长得这么好看,学校里肯定有不少人追求你的!” 桂香被她缠着膀子一个劲地说着,出了一层汗,不知道怎么接她下面的话,只好“呵呵呵”地笑着。 马小红一下握了桂香的手腕:“你别光是笑啊,一会你爹肯定得高兴死不可!” 桂香忽然垂了眼:“小红,我其实在担心……哎……我也不知怎么说。” “什么事?”马小红的的那双水杏眼一下转了过来。 “我爹和我小娘估计不会让我上中学的……”最近单福满已经多次暗示桂香说学习可以暂时放一放了,家里少个人不行。 马小红一下呆住了,她满打满算的伴没了,手里的馄饨也顾不得吃:“桂香你爹不会那么不讲道理的吧。” “我也不知道,他上次和我说答应我小娘说我只念到小学毕业的。小红,我家里情况和你家不一样,你爹和你娘什么都听你的……” “那你同他们闹啊!”马小红显然是在家是个小公主。 桂香摇了摇头:“我爹一向对我比对桂平好,我不能气他。要是实在不行,我就去求中学老师让我上上夜校,考试的时候和你们考一样的卷子,只求能给我个机会上高中。” 桂香将那张成绩单递给单福满时,他显然没有特别地高兴,他脑子里只有女孩子学得太多不顶用,嫁个好人家才是硬道理。 “爹,我考了第一名的。”桂香不死心。 “嗯。瞧见了。这几天凉快,你也没什么事了,明天和你小娘一起去挣几个工分。”他不表态,桂香心下也了然了大半。 那张水力中学的录取通知单被桂香压到了箱子底下,她不是不争取,只是不想和她小娘之间闹得太僵,一切都要徐徐图之。 第二天桂香就和李红英一起打水、扯草,赚足了工分。自然的桂香又成了村里有名的铁姑娘,李红英见桂香没嚷着要进学堂,对她也好了些。 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侯春生回来了,桂香见他瘦了一大圈。她一个劲地盯着他看,春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家里的事情太杂了,你考试考得怎么样了?” 她笑:“嗯,还好。” “那录取了吗?”春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丫头的成绩。 桂香却垂着脑袋缴着手指,一句话也不说了。 春生心下了然连忙安慰她:“没发挥好也是正常的……” 桂香急忙打断他道:“不是的,录取了的!” “哦,那就好。什么时候去学校?我送你去。” “不知道。”桂香背过身去,将脚边的一个小土堆踢散了,她心底也没必胜的把握,烦得很。 “你不去的话,这些东西我就只好再带回去了。”春生将手里的布袋子压在她头上,漫不经心地说,嘴角却掩不住笑意。 “什么?”桂香连忙回头,一脸疑惑。 春生挑了挑眉:“自己看,单桂香你不是小学毕业了吗?” “当然!”桂香要抱了头顶上的口袋,春生却故意使了劲压住不让她动,终于惹急了她:“喂!侯春生!” “嗯!”春生终于撒了手。 单桂香得了机会猛地将那包扯了下来,带落了一本化学书,这书她在马小红那里见过的,“这是……初中课本!给我的?”她正愁着要是赢了上哪里借书呢,这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春生将那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掸了掸灰放进她怀里:“嗯,小学没白念!这两个字还记得啊。可别忘了我带这些书给你是叫你好好学习的。你到底比我强些。” “我……我当然知道……”眼底一酸,桂香慌忙背过脸去,再转身已经擦了眼底忽然鼓出的泪,她能有这样一个亲人是多么的好。“你放心,我一定凭本事考个重点大学!” 谁也没记录,但这是他们相遇的第二个夏天。依旧是未消下的暑气,熔金的落日一点点染红水塘村的水面,又被忽然鼓起的风吹散开来,单桂香的心从未如此奇怪地跳动过。 晚饭过后,来桂香家串门的李梅带了个叫桂香震惊的消息:马小红帮她爹堆草的时候掉下来,摔断了腿。 ☆、第10章 初中 初中 水塘村的池塘在月光下依旧是一片清亮,但桂香现在可没心思看着些。 马小红是马富源的独女,从来是捧在手心里养着的,只是这孩子从小脾气就执拗,认准的理怎么也不变,他本来是不打算叫她读书的,她非说以后不要和他们一样种地。本来草堆上掉下来也没什么大事,他闺女就偏生伤了腿,还死活不肯去医院。 桂香推了门进来,马富源正拧着个眉在抽旱烟,“你是……” “哦,我是老单家的桂香,我来看看小红。” 马福源总算输了口气:“原来是桂香啊,小红的腿刚刚包扎好,你进去看看她吧。” 桂香打量了下屋里的陈设,那石灰米分就的墙上仔细地贴了一圈报纸,马小红的床就靠在那墙边上,一双大眼有些红肿,桂香关切地抱过她的手道:“小红,严重吗?” 马小红摇摇头:“赤脚医生说没有什么大事的,过几天就好了,以后不会影响走路的,我也觉得不怎么疼。不过我开学上初三了,学习方面可能要赶不上来了。” 单桂香脑海里的马小红似乎都是一瘸一拐的,原来是因为那个赤脚医生的误诊。“马叔叔,小红这腿您还是带她去大医院瞧瞧吧,赤脚医生那的药也不如城里的好,队里刚好有车去玉水,您也赶紧带小红去拍个片子瞧瞧吧,这腿可是一辈子的事。” 马福源叹了口气道:“我也正想带她去呢,可她自己不想去玉水。” 马小红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怕住院,到时候赶不及上课,玉水太远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桂香握了握她的手:“这有什么事的啊,等你回来,我陪你一起学,大不了多跑几次办公室。□□可是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 马福源见小红点了头,赶紧联系了车去玉水。 …… 李红英每次做好吃的都想给她那两个儿子送点,她甚至会下意识地留给那两个儿子,可她哪里能呢?她现在的家庭,现在的丈夫怎么容许她将这些东西送到另一个家里?她只能遵守所有农村妇女的隐形制度。 她和原来的丈夫离婚再嫁,村里关于李红英的流言蜚语本来就不少了,她不能让单福满再有什么不满,所以那时候只好答应了桂香去上学的要求。但这个家离开她李红英是万万不行的,单福满也不得不考虑她的感受。 单桂香完完全全了解她后母的心。桂香去年开始就常常去看她的两位晚哥哥,了解他们的困难,又给与点到为止的帮忙,桂香只说是李红英让她来的。 前几次单桂香来的时候,赵光一直板着个脸说:“我们家不缺你们这几个臭钱!不要来假惺惺地装好人了!”赵亮还好些,倒了些水给她喝。 时间一长,赵家兄弟在路上见了单桂香,也喊声妹妹了。人心总是肉长的,你一天对人好是别人没留心,你一年对人好要是都发现不了的话,这人肯定是瞎子。 赵光和赵亮的对李红英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每次见到她都主动上去问个好。 李红英那天看到大儿子脚上鞋帮子脱了胶,二儿子裤腿上破了好大的洞,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她当初和前夫离婚是因为那男人总是打她,现在她过好了,这两个孩子却成了她的痛。她多想给二儿子补补裤子啊!还有她的亮亮,那鞋子多伤脚啊! 那天李红英去了趟市集,帮大儿子置办了双浅帮子球鞋,又估摸着给二儿子做了条裤子。但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她却始终没送到赵家去,这几天心里一难受就生了场病。 桂香煮了些粥,又做了几个开胃的菜,李红英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桂香又给她加了个枕头:“小娘,我娘走得早,您就是我娘,这个家可少不得您,您再吃几口吧。赵家的两个哥哥今天路上碰到我还一直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身体很好,你再遇到他们就这么说。”她哪里能叫那两个苦命的孩子再担心她啊。 “恩,小娘,这粥要凉了,再喝几口吧。” “好。”她得快点好起来才行。 赵光和赵亮隔天傍晚便来单家看了她,单桂香拉着桂平出去,将家里留给了他们,李红英感激地看了看她。 “姐,你怎么叫我担水啊?春生哥可比我力气大多了!你看你偏心春生哥!” 出了门,桂香就拧了拧他的耳朵:“你就不能使点眼色吗?” “痛痛痛!姐,你真的忍心下杀手啊!” 桂香一迈步子走了:“懒得理你。” “生气啦,姐!哎!你看你看,我舀了满满一桶,比春生哥担的水多吧!姐!你快别生气了!人家说生气会长皱纹的。” “随它长去!你下次闯祸就别指望我给你在爹那里求情了。张老二家那口缸是你弄坏的吧。”这还是后来她听别人说的,现在唬他正好。 “姐,你怎么知道的?不是,姐,我错了,还不行嘛!姐!” “少来这一套!你上次不是说要做设计师的吗?你这次期末考试才考了几分啊?” “额,学习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这不是在慢慢努力吗?初二的科目太多了,我得适应适应!你看绿肥放到池子里还要沤一沤呢。”他说得头头是道。 桂香一下被他逗笑了,“单桂平,你是绿肥啊?” “怎么,你看不起我啊!我是绿肥怎么了?”桂平将那水桶往地上一搁,那水一下翻出去大半,话出了口才发现不对劲。 桂香笑得直揉肚子:“不,不,哎哟,单绿肥!还是句古诗呢!‘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姐,你上学以后变坏了。” “桂平,咱们不努力,老单家才会变坏呢!” 他拍了拍胸脯道:“放心吧,你弟弟从开学起就会发愤图强!到时候咱家每人买辆金狮牌自行车!再在村南头起个三层的大房子,我亲自设计。” 桂香笑:“嗯,我信!肯定有那么一天的。” 桂平一下呆住了:“老姐,你怎么不说我吹牛啊,我同学都说我在吹牛!” “青年人都得有个理想,只要方向是对的,再难也能到达,而且我了解我的弟弟。” “姐……”桂平的心里涨涨的,这的确是他的理想。 “以后这些都放在心里,别人不相信你、嘲笑你、打击你,你就更要做到让他们看看。你努力一分,就多一分胜算,桂平。”这些话她不过是再说一遍给自己听罢了。 桂平点了点头道:“好。”桂香不知道单桂平真的很用心地听了这番话。 两人到家时,院子里的人早走了,桂香笑了笑又做了些好吃的给她小娘送去。古话讲心病还要心药医,李红英这病来得快也去得快。 地里的谷子都收齐全了,学校里开了学。李红英竟主动提出叫桂香去学校,侯春生按着之前的约定送了她去学校,顺手塞了一卷东西到她手心里。 “这是……”桂香没想到他会给钱给她。 春生笑:“你上次借我的,也该还你了。” 桂香捉过春生的手:“侯伯伯还没好,你家里还需要钱的。” “没事,等我去部队了,每月会有津贴寄回来给他们的。而且我弟和我爹的病,组织上也说给帮忙治。” “部……部队……这么突然……”她明明记得……千万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来。桂香捏紧了衣角一言不发,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习惯了这位哥哥的照料。 “本来是要过一段时间再去的……上头上个月征去的兵忽然得了阑尾炎,一人换一人……我就报了名,体检报告这几天才出来的。” “哦,那挺好的,挺好的啊。当兵可是最光荣的事。说什么时候走了吗?”她眼底一阵涩意,却终是强忍住没流出来。 “再过一个星期吧。” “哦……这么……快啊……”桂香努力笑却连讲话也断断续续的,一双手死死地捏着衣角。 “要去……集训,恐怕到时候……来不及和你们道别了。”他站在那树下一字一句地回,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斤重。 桂香别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哦,那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嗯。不用带什么去,部队都发的。”只一步的距离,春生怎么也迈不动一步,他有太多的话想和桂香说,却一句也说不出。 “哦。那……我先进去了,一会……还要……大扫除。” “桂香……”他忽的叫住她。 “嗯?”她竟有些期待他要和自己说什么话。 “记得……好好学习。” “好,还有别的事吗?”桂香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头。 春生过了老半天才说了句:“没别的事了,保重,有事的话来找我。” “好。”桂香垂着头一口气走到了头,看着那一排排泡桐树直犯呆,时间啊,当真是留不住的吗?既然不能停止,可她又为何会万般不舍? 部队征兵的车很快行驶过玉水公路,一路向北驶去。车厢里人很多,却都因为一场集训累得浑身疲软,趁着坐车的时间小憩。侯春生紧紧握了握袖子里藏着的一支英雄牌钢笔,那时候看戏回来,桂香迷迷糊糊地说自己要是男孩子就去当兵。 忽的趴在膝盖上哭了,过了许久他才从口袋了摸了一粒话梅糖吃了。 再见了,我最亲爱的土地。 ☆、第11章 纷扰 纷扰 进入初中以后,桂香以为课业会越来越繁忙,可初中老师布置的作业都出奇的少,她开始还以为是才来的原因,可一个月过去了,数学老师依旧只布置两道题回家。 检查作业的时候,那些老师也都是一脸的木然,没写的他也只会说句“这样你的成绩会下降的。”就再也不过问了,桂香知道他们这是在躲避灾难,只好又开始了漫长的自学。 初中学堂的老师见了谁,都是一脸的麻木。好学生和差生在他们眼里没什么区别,他们甚至不愿意见到成绩好的孩子。 唯一庆幸的是英语老师很尽心尽责,每每有人没写英语作业,总要挨上几棍子。他这个老师桂香还认识,就是当年送她本子的陈老师,他爱人在小学里做老师。陈老师一见桂香就让她做了英语课代表,桂香的英语也学得很扎实。 水塘村到水力中学有七里地,桂平之前都是跟村里的顺风车走的。这学期,桂平和桂香在一个学校,单福满索性给他们买了辆自行车,桂平骑着带着她姐上下学。 还来不及收拾完一团糟的心,第一次月考就来了,这次她又是全校第一,她可不会觉得这她是努力的结果,相反这是整个学校不想学习的结果。 桂香一下了学就在车棚那等她弟弟,所谓的车棚不过是在土坯围墙的角落里盖了一排子干草,一到雨天外边落大雨,里面落小雨。原本这上面盖的是铁皮子,但一年前有人举报说这铁皮子顶走的是“资本%主义线路”,一夜之间拆了去。 还好这些灰暗的岁月都会过去的,桂香安慰着自己。 桂平今天下学有点迟,但心情格外好,直接丢了一本新笔记本给她,“老姐,你那破本子该换换了。” 桂香摸了摸那牛皮的厚本子,也不上车,手里猛地拧了桂平的背。 “喂,姐,你干嘛啊!痛啊!”这本子一看就有好几块钱,她弟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一定是拿的别人的,他们班的黄奇家里很有钱,这种本子也只有他们那种人买得起,这黄奇和李明宝还是表兄弟,惹了黄奇就是惹了李家…… “知道痛?你还敢拿人家的本子?”那些过往像洪水猛兽一般涌在她心头。 “姐!你瞎说什么?这本子是我得了第一名的战利品!老师拿班费买的。我再不懂事也不会去拿别人的东西啊!” “什么?”桂香一回神连忙松了手,眼泪却一下子滚落下来,急切地问:“桂平,你疼不疼?” 桂平叹了口气道:“姐,走吧,我们回去。” 桂平今天骑得飞快,几个陡一点的坡他都没叫桂香下来。黄澄澄的阳光将一路上的池塘都染成了金色,道路两旁的白桦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桂平,今天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道歉。” “姐,说什么傻话呢,一家人哪有两家话?”桂香坐在后座上一下又哭了,她记得那日她出嫁,弟弟在她陪嫁的柜子里放了满满的米、油,光膀子挑了二十里地。那时候他也憨憨地说了这么一句。 上一世是李明宝同她说桂平手脚不干净,如今她再次见到这娇憨的弟弟,她怎么会不相信自己的弟弟?一切都是因为李明宝,倘若有机会,这些定要他李家加倍偿还!李家生财的是那些苗木,要是…… “姐!到了!” 桂香一抬眼,竟是家买码头冰棒的店,纵使她掩藏的好,弟弟还是看出她有心事。 “两根赤豆冰棒!”桂平率先说道。 桂香揭了那层薄纸,咬了口,桂平忽的一本正经地说道:“姐,我要让爹娘还有你过上好日子,不叫娘再晒太阳,也不叫爹再刨木头受罪,我要给你准备一份叫咱全水塘村都羡慕不得的嫁妆!” 桂平那件的确良的小白褂子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的,那一刻桂香终于明白,再痛苦的事只要有亲人的陪伴,就不那么难。况且她的亲人是多么心疼她啊。 …… 马小红出院了但还没回学校,桂香每到星期五就去马晓红家,马富源也盼着她来,只有她来的时候,女儿才开心些。 桂香一进来,小红就朝她挥了挥手:“桂香,可算盼到你了,我在家都快无聊死了!家里的杂七杂八的书都被我看过了!这腿要是再不好,我就真的要成往届生了!” 桂香笑:“往届生就往届生,身体好以后学习好了才有用啊。” 小红递了个橘子给她:“这两天学校里发生什么稀奇事没?” “哦,稀奇的事倒是没有,只是陈老师这几天都没来上课,他可是很少请假的,而且他的身体也好……”桂香说到这些不禁拧了眉,她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前几天她经过教务处的时候看到陈老师在里面和人争论着什么…… 再回学校的时候,他们班换了个代课老师,有人说那个教英语的陈老师上吊死了。 桂香脑子一阵轰鸣,一口气跑到陈老师家,一个妇女正扑在地上哭,满脸都是伤上面还沾了灰土,全然看不出她本来的样子,桂香猜这便是陈老师的夫人。满院子的花草树木被人砸七零八落,堂前的桌子腿也坏了两条,所有的玻璃都荡然无存,那些搪瓷碗有的缺了口的滚到了桌子下面,有的则碎成了好多块…… “王老师……你还好吧……”桂香跪在她面前握了握她的手。 里间忽然响起了小孩尖锐的哭声,王老师却蹲在那一动不动。桂香只好自己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灵堂,曾经教育她好好读书的老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桂香在那门口磕了个头,起身去抱那刚一岁多的孩子。 那孩子大约是饿了,单桂香起身倒了些糖水喂了他,又将他哄睡着了才出门去。 整个过程王老师都伏在地上不曾起来,桂香强忍住悲痛安慰她:“王老师,我知道你难过,可你们的孩子还这么小,你若是倒下了,她就再没有亲人了。” 那王老师似乎是被说动了,挣扎着爬起来。桂香烧了些水来,将她脸上的尘土都擦了去,将她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简单地收拾了下,又在大灶上做了些饭菜给她。桂香显然料到她会不吃,干脆进屋抱了孩子:“王老师,宝宝没人照料是不行的,不然我把他带回家,我照顾他……” “不行!这是陈留给我的唯一的亲人。” “师母,世事无常,倘若不能改变世界,就要改变我们自己,只有我们强大起来,敌人才会怕我们。陈老师既然已经不在,你就更不该消沉,那些坏人并不会您难过就放过你和孩子。” 见她有了反应,桂香才将那孩子放了回去。 前些天,陈老师遭人污蔑是间谍,他家里忽然间来了好多“检查人员”。有些无知的学生被人怂恿着把他家都给砸烂了,他的父亲也也被带了高帽子□□。从前的那些朋友都一个个地不来他家了,甚至朝他们泼脏水,陈老师气狠了,一根绳子往房梁上一绕,去了。 出了陈宅,忽的下起了大雨,空气里满满的土腥味,桂香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老天爷,这世上难道真的是好人不长寿,坏人遗万年吗?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李家的人?那她想要家人平安是不是就要做个坏人? 第二天桂香依旧没去学校,而是直接去了王老师家里。王老师显然简单地梳洗过,家里也略微干净了些,只她的脸和纸一样白。 “王老师……” 她倒了杯水给桂香:“你是我们陈老师的学生吧?” 桂香点点头,将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递给了她:“师母,这个你先拿着应急。” “你好好学习就是报答了你陈老师,这些都不用的。他的朋友都因为怕受牵连,很少有人来我们家,孩子你下次不要再来了,隔墙有耳啊。” 桂香揉了揉眼睛往外走。 今晚依旧没有月亮,水塘村一片漆黑,泥泞的土路被自行车压得高高低低的,桂平站在村口朝她张望。桂香下意识地将他看成了侯春生,待看清了,一时间喉头哽咽,那人怎么会回来?她哭得厉害但又不好叫桂平看见,只好顿了步子在那平复情绪。 桂平见她不往这边走,自言自语地往她那去:“姐,你跑哪去了,叫人带信给我说你走回来,你真是……” “你吃饭了吗?”桂香不回答反问他,带着浓浓的鼻音。 桂平搓搓手道:“嗯,早吃了,姐,春生哥来信了,他做小班长了。” ☆、第12章 分别 分别 那天侯春生和一群新兵一起上的那辆运送新兵的卡车一路向西。翠色的植被渐渐被枯燥的黄土所取代,车子过处竟是黄沙。他们要去的这个地方只在他们的中学地理地图上看过。 这一车人其实也有个三六九等的,有的是中下贫农出生,像春生。有的则是官宦家的孩子,来镀金,有个从军的经历,等回了城里好安排工作。 当他们遇见黄河的时候,有人唏嘘它不如长江一般壮阔,可当车子深入西北大陆,黄河在他们耳边嘶吼、咆哮,一路狂奔而去,他们的血液也和这河水一样咕嘟咕嘟,沸腾不已,这才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地方,他们原本的身份地位早已不重要了。 春生的这一车先后有三个人出现头晕、腹泻的状况。不懂情况的人竟然说这是鼠疫,有的则开始咒骂起这趟行程。经过一些人的挑拨后,有的人竟然想逃跑。 侯春生忽的站起来,对他们说:“咱们都是玉水的好汉,怎么才生点小病就要死要活的,再说了,这要是打仗了,我们难道还跑不成。还有,招来的兵逃跑判不判刑我说不准,但你们逃跑的话,恐怕遭殃的是你们的家人。” 春生的话有理有情,一车人这才安定了些。车子在壶口瀑布稍作停留,春生及时向那副驾驶座上的小排长反映了情况。那人一听便笑了:“南方来的士兵最怕的就是水土不服,你把这些拿去给他们吃吧,下午不要再喝生水,过了晚上就没事了。” 春生拿了那几包药米分有些呆愣:“排长,这个怎么不提早和我们说?” 那人笑:“这也是你们的一项考核,不忠心的、没有勇气的人一下就能被排除掉了。” 春生若有所思地笑了,那排长忽的叫住他:“你叫啥名?” “侯春生。” “嗯,你小子不错,刚刚在车里就是你吧。干得不错!” 晚上点名的时候,那排长故意漏报了春生的名字,“没报到名字的同志出列!” 春生往前一步走,那人忽然说:“请大家欢迎你们的班长!” 底下忽然响起了“哗哗哗”的掌声。 …… 侯春生的信很简单,他英语成绩优异加上为人随和,大家就选他做了班长。关于训练的苦,他一句也没说。桂香看完那信只说了句:“报喜不报忧的家伙!一点也不诚实!”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张照片,一身军装笔直地立在那里,眉目舒朗,但他并不在照片的中心,他左侧身后是波涛汹涌的壶口瀑布,这张照片更像是抓拍的瀑布。李红英和单福满一遍又一遍地夸赞春生长得英俊。 桂平悄悄观察了他姐半天也没见她有多大的反应,忽的失望地摇了摇头:“大西北多冷清啊!春生哥这长得真是好看,我得拿这照片给他说亲呢!” 其实桂香并不是没有反应,而是她习惯了把这些心思藏起来,她每每情绪激动就把手藏进口袋里握成拳。那么多张照片里他偏偏只寄了壶口瀑布,不过是因为她曾说过想去看而已,这人还多此一举地在口袋边上藏了枚糖纸,那不是她给的话梅袋子么。 “春生那孩子是不错,也不知道有喜欢的人没,他现在在部¥队里,也不能接触这些,的确可以给他瞧瞧。” 桂香一把抽了那照片道:“你们瞎操心这些干嘛?他就是有对象也要到25岁以后才能结婚呢,这是规定!这照片后面的风景还不错,给我了。” “姐,谁拿这照片谁回信!”桂平故意说道。 “回就回,以为我不会写字吗?”桂香赌气道。 桂香点了油灯将春生的信又读了一遍,才提了笔回他,才写了几句又觉得不妥,复又擦掉重新写。 西安正在酝酿一场大雪,春生他们刚刚领了一批冬衣。他们住的是当地的窑洞,屋子都烧着热烘烘的炕,但屋外就有零下十几度…… 半夜值班是最痛苦的事,外间是没有暖炕的,值班都是春生安排的,为了叫大家少受些冷,他值了大多数的晚班。有时四五个小时站下来,他的睫毛上就沾了一层霜雪。他开始喜欢上北方的天气,风大天冷,但晚上的星星很亮,和那人的眼睛一样,也不知那封信她看到没。 桂香的回信是在一个月后到的,春生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想那小丫头说的这段话时候的表情: “春生哥: 你好! 首先这封信是被我弟逼着写的,谁要我骗他说我喜欢你那照片上的风景呢!这小子正谋划着给你介绍对象呢,我说还不急。 那瀑布很漂亮,想不到你那话梅糖还没吃完啊?我又带了些给你。听说你那边很冷,多保重身体。我爹和我小娘的身体都好,桂平这小子的成绩也在年级前几名了。你爹那里也都好,玉水的医生说你爹只要不生大气都没事,你弟弟已经可以下地了,他们应该也回你信了吧。 快过年了,也不知部队放不放假?家里人都挺惦记你的。 也不知道你那边是真的很轻松呢,还是你不告诉我们,我知道你的性子大抵是报喜不报忧的。我倒想向你吐吐苦水。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过得很渺茫,初中的生活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来临。校园里的老师被压制着,学生不写作业都有了理一般。就在大前天发生了件让我无能无力却又心痛不已的事。我的一位老师被迫害致死。 你说是不是所有的好人都不得善终?不过,即便这样,我也不想做个坏人。 我心中惶惶不安的是我初中毕业后的归宿,我小娘定是不会让我去念高中的…… 不知为什么,我每次遇到这样的事都想问问你的意见,现在你不在我都是自己决定的。那天你走的时候,我是故意不去送你的,我这么爱哭,怕去了影响你们。 对了下次再寄照片什么的,记得写送给谁的,桂平这小子和我抢得直打架呢。记得常来信回来,盼归。 祝: 身体健康! 此致 敬礼 单桂香” 递信的小兵见他们班长今天走路都轻快得厉害,想来是心情不错,他自己也跟着瞎乐呵:“哥,是嫂子来信?” 侯春生挑挑眼不置可否。 玉水落第一场雪的时候,马小红的腿总算是痊愈了,马富源和学校里打了招呼把她放在初二班呆一段时间,正好和桂平一个班。 马小红也去了桂香家几趟,两人常常一起自习。马小红叔叔在玉水做个小官,他家有车,小红借了机会就要拉着桂香逛玉水县城,可桂香口袋里的钱都舍不得花,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不买。小红早看出了桂香的心思,每每桂香喜欢的,她就买两件,一件给桂香。 去了玉水两次,桂香就不怎么愿意和小红去逛了,小红送给她了,她哪里能一直空手呢?上次去逛街就花了她五块钱啊! 这次小红来叫桂香,桂香揪着衣角支支吾吾半天不知怎么拒绝才好:“小红,我爹挣钱不多的,我不愿意再糟蹋他的血汗钱……”况且李红英本来是不打算叫她上学的,她爹的身体也得休息,她自己得想办法挣钱而不是乱花钱。 马小红竟然不恼,桂香的答案显然在她的意料之中。 “今天我找你是去文工团的,是带你挣钱呢!这演一台话剧就给我们一块钱的!去不去?” “真的?”一块钱可相当于一个大工半天的收入了!桂香不得不吃惊。 “当然,你上次不是说你小娘不同意你上学吗?我让我小叔叔给介绍的,中午还管一顿饭的。” 桂香眼前忽的一亮,一次一块钱,再读两年初中,她就能攒够买缝纫机的钱了,那可是她吃饭的家伙。 ☆、第13章 惊险 惊险 第二天一早,桂香就换了身干净衣裳和马小红一起上了队里去玉水拉石灰的拖拉机。 入冬以后,西北风将这片土地卷得又硬又冷,四面的白桦林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此时太阳还没完全出来,空气里有股刺骨的冷。这两个姑娘裹着厚厚的大围巾,只露了双眼睛在外边,但心里都欢腾地像出巢的小麻雀。 桂香去玉水为的是挣钱,这车费能节省就节省,但马小红很少坐这种车出门的,看着她冻得直打哆嗦,桂香也颇为不好意思:“小红,难为你了,这天这么冷!” 小红把她的围巾卷了卷:“哪的话呀,我这也是要和你一起赚外水呢!这来回车费都要六毛钱,还赚什么钱啊?” 马小红家哪里缺钱花啊,桂香更加感激这份来之不易的友谊。 “桂香,你说咱以后真的在这玉水呆上一辈子多难受啊,我想出去见识下,哎,我爹叫我念完初中就回家,他找人教我在玉水做财会,想想就觉得无聊。要是能去念大学多好啊!到时候在省城里找份工作,甚至可以去外省看看,我可想去□□前看升国旗了!” 单桂香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玉水,被她这么一说心中一些种子忽然萌芽了,她从前只想着跳出农门,却从没想过能有所作为。 拖拉机轰轰隆隆却又极为缓慢地行驶过广袤的平原,太阳出来了,远处掩映的群山也变成了烟蓝色,桂香偏了头说:“假如过几年,高考就恢复了呢?小红,你想不想……闯一闯?” 马小红笑盈盈地道:“当然!要是以后政策明朗就好了!” 玉水县文工团的一把手是马小红叔叔的同学,两人一到各领了本小册子就,小红翻了翻,竟是莎翁的《哈姆雷特》。 桂香没看过这剧,甚是稀奇,从头翻到尾后不禁长长地叹气。 “什么感觉?”小红够了脖子问。 桂香一本正经地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马小红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看你是挺适合演剧本的!走吧,吃饭去,他们这的伙食还不错。” “不演了吗?今天?”桂香生怕今天白跑一趟。 “那边说女主角还没到呢,先吃饭去,反正照样领工资。” 下午两点女主角的演员还没到,那话剧团的团长着急了:“谁能演?”小红悄悄指了指桂香,那人果然点了她的名。演主角的待遇比配角要好些,桂香也没反对。 只是当那人介绍演员表时,桂香一下呆住了。演哈姆莱特的正是是当年帮她和李明宝牵线的媒人——李桐。他和李明宝是表兄弟,李明宝家所有的苗木是他帮忙转手卖掉的,可以说这人直接将她推进了火坑。也是他亲手策划了那场闹剧,弄得她有家不能回。 桂香不想主动招惹他,但也不能故意躲避,毕竟现在他们还不相识,过于刻意反而惹麻烦。幸而两人除了表演以外很少会作过多的交流,就连问起她是哪里人时,桂香也只说了玉水县而已。 话剧演完了,桂香靠着那门摘头上的大檐帽,李桐忽然走过来挑挑眉道:“你戒备心挺强。” 桂香也回了他一枚笑:“谢谢夸赞。” 马小红连忙扯了扯桂香的袖子。 一拳打在棉花上,李桐偏了头点了支烟,朝马小红说道:“一会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吧,天晚了,你们女孩家不方便。” “不用!”桂香坚定地回绝了,她实在不想重温那段过往。 小红只好认命地摇摇头。 李桐忽然笑了:“小红,你这朋友很有趣。” 出了那门,小红这才有些不高兴:“桂香,你怎么那么和人说话啊,李桐人很好的。” “马小红,你知道女孩子上陌生男人的车会被带到哪里吗?”那时候也是这人说要送她和另外一个姑娘回去,结果把她灌醉送到了李明宝的面前…… “桂香……你怎么了?”桂香突如其来的严厉一下吓到了小红。 “劝你不要尝试接近这人,否则吃亏的可是你!”桂香实在是太了解马小红看李桐时的眼神了,但这人后来前前后后娶了三回妻,每一次娶妻不过都是仗着对方家的财势,空有一副好皮相,却算不得良配。 马小红垂着脑袋擦了擦眼泪,桂香大口喘了几口气,抱了她的手说道:“小红,对不起,刚才我太激动了。” 那次之后,马小红见了李桐也不再多说话了。 年关将近,桂香拿着那边给的八块钱,加上她外公给的压岁钱,她一共攒了15块。 …… 只是今年似乎不太太平,还是因为上次桂香去看望陈老师家人的事,有人将事端引到了她家。说单家资本主&义复辟,勾结叛&党,村里不如她家的人太多,眼红的人也太多。桂香一开始也没太在意,谁知竟越演越烈。 桂香和桂平每次走在路上就有人指着腰眼子说,其中最甚的是池塘对面的老王家媳妇。要是依桂香上一世的脾气,肯定回头狠狠地骂上那人一顿,但她只是笑着拉着桂平走了。 “姐,你听见他们说得多难听没啊?我真想撕了那婆娘的嘴。” 桂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种时候,你最好不要惹事的好!” “姐……”桂平狠狠捏紧了拳头。 “这事肯定是有人去举报的,你先不要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桂香嘴上虽然如此说,心底却已经有了盘算,这一世她绝不让任何人□□她的家人。 晚间的时候,门口忽的来了一大群人叫门,桂香见是一群带着□□章的孩子,心道不好,面上却一片沉静:“单桂平,记得我和你说的话,赶紧搬个凳子给爹坐着吃饭,你们都别慌,红卫兵都是讲理的人,我们没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的。小娘你去做些炒米来招待他们,桂平你去叫大队书记来一趟,特别是马书记一定让他来下。” 桂香就像个大人一般从容不迫地指挥着,一时间全家都按照桂香说的行动起来。 桂香打开门放了那群孩子进门:“学哥学姐们来我家不知有何事?” 在后面的小女孩气昂昂地说:“有人反映你家勾结陈海滨一家人,叛¥党!” 桂香心底一沉,这叛%党的帽子一扣,可不是置她家于死地么?是谁这么狠?桂香抚了抚额问:“这……陈海滨是哪位?我们村好像没这人啊,爹,你认识吗?” 单福满摇了摇头。 桂香连忙接了话去:“各位学哥学姐不知方不方便透露下……古时候斩头都有个明确的罪名,我们新时代的少年不当落后才是。况且,各位的知识比古时候那些人高了百倍了,今天你们能来我家提提意见,促进我们全家人的进步,我也很开心。” 一群孩子难得没被人骂无知,一个个都有些自信心爆满。 “少给他妈的装蒜!”人群里有个人嚷嚷道。 桂香皱了皱眉,朝那人望了眼,竟是那老王家的儿子,难怪…… 为首的人拧了拧眉抬了手道:“就是你们班的英语老师,才自杀的那个,你不是去过他家吗?” 桂香抿抿唇道:“哦,是他家啊,我只去过一次。” “放屁,你明明去了他家两次,这两次都了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故意隐藏?”那个王家小子故意嚷嚷。 “哦,我想起来了,前一天我帮陈先生的遗孀照顾了下小孩子,书包丢他家了,第二天我还赶去他家拿的,都没及时去上学,班里的人都知道的。”桂香转了脸:“我都忘记了,这位小哥倒是记得很清楚,估计是我同学说的吧。” 为首的人看了一眼那个男孩,王家的那小子不说话了。 “请问学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话对不对?”桂香忽的发问。 见那为首的点了头,桂香才接着说:“陈海滨先生曾是我们班的英语老师,他骤然离世,我像少了位父亲一般……” 这时候大队书记和队里的干部都来了,桂香心底总算多了分把握。 那个男孩子又忽的嚷道:“还敢狡辩!大家去搜!拿出证据好办事!” 桂香咬咬牙,不再看那人,望了眼:“学长,现在我们书记也在,我单家的作风,他最清楚不过了。” 那人点点头。 桂香接着说:“诚如刚才那个学长说的一般,看证据好办事,不知陈海滨家那件事的证据出来没?姚书记、马书记,您去瞧见证据没?”桂香故意转移了对象。 “还没。”马福源先说道。 桂香又转了脸问:“学兄,不知您这里有证据吗?” “他畏罪自杀还不算吗?”那个王家小孩又喊道。 桂香心底恨不得把那人丢进油锅去炸,“学长,陈老师是畏罪自杀啊,想必您那里已经有证据了,您把那证据拿来,让我们姚书记和马书记看看,不然这可不就是欲加之罪啊,我们中华儿女可都得有自己的思想,万万不能为小人所鼓舞!” 马福源也接了话:“单家一直老实本分,想来这中间有些误会,二徐你把证据拿出来,也是方便我们做工作啊,回头我也好组织村民引以为鉴,顺便给他们普及下法律知识。老姚你说是不是?” 那姚书记直点头。 “证据……还没寻见。”那个二徐显然有些赧然。 桂香面上一转,笑道:“你们难得来一趟我家,一起吃点吧。我小娘刚刚还说娃娃们忙革%命辛苦了,给你们冲炒米茶去了。” 话还没落音,李红英已经断了一大盆炒米来了。她发挥了一个普通农妇的热情,一碗一碗地给他们装炒米。 “单家大娘,不用了,我们今天打扰你们了才是,哪里还有脸吃这些。”二徐带着人出去。 马福源看了眼桂香,满眼的赞叹:“老姚啊,我们也走。” 家里终于恢复平静了,李红英一下瘫坐在板凳上,单福满颤颤巍巍地扒了口饭,拿筷子的手却还有些颤抖。桂香一下跪在了地上,“咚咚”两个响头。 ☆、第14章 斗争 斗争 “姐……你干嘛?”桂平慌忙来拉她,桂香却不让。 “爹,小娘。女儿对不起你们,叫你们受惊了。”都是她意气用事,才给那些小人污蔑她家的机会,要是刚刚为首的人不讲理,又或者她算计错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李红英眼圈一下红了:“快起来吧,丫头,这事怨不得你,都过去了。” “就是,姐,你快起来!” 单福满板着个脸道:“你先让你姐跪着。” “爹!”桂平从没见他爹动火,生怕他姐挨打。 单福满狠狠地瞪了眼桂平:“你别讲话!我叫她去读书,却惹出这样的祸端来,让她好好反省反省。我看这学啊,也别上了。咱中下贫农是最光荣!” 桂香不说话,只抬了手胡乱抹脸上的眼泪。 “爹,您这不是要我姐的命吗?您这是蛮不讲理!”桂平拧着眉道。 单福满将那搪瓷碗使劲往桌上一放:“臭小子,还敢顶嘴!你也给我跪着!红英把这桌子收了。” 单桂平“嘭”地一下和桂香跪作了一排。 单福满吃完了饭径直入了里屋,李红英担忧地望了望他们只好进去劝自家老伴,桂平和桂香两人谁也没敢起来,“姐,爹刚刚说的不过是气话……” 桂香摇了摇头,她爹的脾气她再了解不过了,他平时很好说话,但遇到触碰底线的事却决不退让,桂香在等他爹心软,她一定要熬到她爹叫她起来。 半夜单福满起夜,见他俩儿还跪着,也不叫起来:“单桂平,你怎么跪都跪不好?” “爹,我这膝盖都僵硬了,哎呦好疼啊,我姐腿可是受不得寒的啊,这寒冬腊月的啊……” 单福满出去一趟回来咳了咳道:“桂香你起来吧,”桂平一听赶紧抖了腿起来,单福满狠狠骂道:“叫你了吗?臭小子你继续跪到明天早上!让你给我瞎惹事!” 桂平一声嚎道:“爹……为什么罚我啊!” “哼,为什么罚你,谁叫你又偷倒我煤油壶里的油的!” “爹……不是我……”桂平一脸委屈地看看他姐,只好认命了,桂香最近总是通宵看书的。 单福满又狠狠骂了他:“还胡扯,不是你难道是你姐吗?她又不用跳级念书!” 桂香掩着唇笑了笑,她忽的想到枕头下面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侯春生寄给她的,书才到三天,她已经读了一大半了,这本书给了她很大的鼓舞。 …… 将将结束了一场风波,老单家忙活着打了口井,那清澈的水一舀上来,就引得一阵赞叹,这多方便啊,就在家门口。村里那些走水库挑水挑惯了的人,都直眼馋都想往家门口弄口井,但一打听工费都只剩下羡慕的份儿了。 自然也有来挑刺的,比如那老王家媳妇,刚一来就说老单家这是把公家的水私藏到自己家。 李红英笑呵呵地说:“这水啊本就是大家的,欢迎各位乡亲来我家担水回去,省得大老远地往水库跑。” 第二天,就有不少妇女拎着水桶来提水,人来的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在桂香的提醒下,李红英干脆将那围着的篱笆给撤了。前几天有人差点滑倒,桂香又让她爹在那井口上装了个木盖子。 村里的人又念起单家的好来,人总是这样,太容易忘记不愉快的事了。 …… 春分一过,水塘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下鱼苗。每年各个队里早把自家对应的池塘里做过消毒,再由生产队运来整整两拖拉机的小鱼苗,从最南边的池塘开始一一投放。 男女老少不论大小都喜欢站在池塘埂上观望,桂香她爹每逢这天都不出去做木活,卷了一口袋烟叶子一边看一边讨论着鱼苗。 今年单老汉看着看着就拧了眉毛,转了头问马富生:“今年的黑鱼咋这么少了?” “去年队里可没多少闲钱,再加上咱队里今年要养猪。咱这集体队里是不得不顾,但总不过是顾了肚子,露了小腿。” 单福满吸了口烟念叨:“养猪啊……”养猪可不好受哦,又要吃草,又要吃糠,还得给猪洗澡,根本就是赔钱的东西。 “前天几个队长和书记商量了,要抓阄呢!”队里凡是决定不了的事就抓阄,抓到好的人家开心一年,抓到不顺意的就要劳累一年咯。 单福满望着那平静的水面,心底却难以平静,他所求不多,这一家他还是能养活的,只是他哪里有钱供应这两孩子上大学呢。 这边忙的热火朝天,那边忽然有人喊道:“王家媳妇儿翻塘里去了!” 一时间村里几个擅水的人都跳下去了,这口塘是最深的,下面的水草又多,下去的几个男人寻了一圈也没见着人,人群开始骚动了,这可是人命啊,谁负担得起啊! 桂香本来在望呆,问清楚才知道情况,这王家媳妇当年确实是淹死的,当时还有人怀疑是老单家的人做的,她爹还因着这件事和不少人交恶。 桂香赶紧寻了马富源:“叔叔,赶紧找人在这池塘埂上撅几个出水的大口子,好叫这水放得浅一些,救人要紧。” 马富源旁边的两个本家一听立马和几个人提着洋锹去了。桂香脑子里还记得当时她捞上来的大概位置,让那几个打捞的人往那个点上去。 那几个掘土的都是王家人,使劲地对外挖土,池水一下往下边的池塘涌去,那池塘里忽的有人扯着嗓子喊:“找到了!在这呢!” 那边人一捞上来,就围了一大群人,“咋样啊?还有气吗?” 马福生摇摇头,那边王家的姊妹一下相拥着哭开了。 桂香连忙上前道:“大伯伯,让我看看,我学过一些急救。” 桂香将她的头摆正,清理了她嘴里和鼻里的泥沙,再让她的气道打开,再双手交叉压在她胸腔上,上下使劲地按,按几下又鼓了气往她嘴里吹,桂香做了好一会,有些透支转了头道:“大伯伯,我气不足,你来吹!” 单桂香叫的大伯伯正是马福生,明明小他一辈,桂香的眼底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光。 马福生本不想去的,但他弟弟马富贵又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只得硬着头皮过去,过了十几分钟王家媳妇总算是睁开了眼,“哇”地一声哭了,人群一下子欢呼起来。 桂香眯着眼笑了笑,幸好…… 这件事之后,老王家的人带了好多礼物到单家来:“老单,我们从小放牛就是一堆的,但上一辈的事让我们见了面也不说话,都是我家的不是啊。这次你们家桂香不计前嫌地救了我媳妇,真是不知怎么感谢才好,请受我一拜……”王启明说着就要往地上跪,幸好叫单福满拦住了。 桂香笑道:“伯伯,咱村里人本来就是一家人,吵吵闹闹都是正常事啊。上一代的事咱都别记着了吧。” 王启明站起来,泪眼婆娑地说了好几个“好”。 李红英也大大方方的做了顿饭款待他们,上一辈结下的恩怨到了儿女这一辈总算是解开了。当然,谁也没再提上次红卫%兵的事。 吃完了饭,单福满拉了桂香到里屋去,打开床头柜找了半天,起身后拍了拍桂香的手道:“哎呀,我闺女长大咯,知道为爹分忧咯!爹很高兴!很高兴!我闺女真懂事,是咱水塘村的女英雄!” “爹……”桂香怪不好一丝的。 “你也不小了,爹啊就盼着你能嫁个好人家,我瞅你也不会叫人欺负去的,这是你娘当年的戒指,还是你奶奶做的,我这就交给你保管着了。” 桂香眼底一圈泪“唰”地涌出来了,这是当年她和李明宝结婚时候用的那枚戒指哩!可她还不想结婚:“爹,可我还没想好要结婚呢……我还小呢……” 单福满笑:“你娘十九岁都有你了,哪里还小了?” 桂香揪着衣角使劲搓着,半天才抬了脸说:“爹,可我还想再努力努力,考上大学,等你和小娘不要天天出去奔波了,到时候我再结婚。” 单福满也体谅闺女的心情:“好好好,要是以后你想上大学啊,爹也供应啊,爹还能养活你们几个的。这是提前给你预备着,你也可以去玉水换个花样,我可听人说再过两年这读书的娃娃最吃香呢!” “爹……”桂香没想到她爹还能同意他读书,一时间高兴地直落眼泪。 “去吧,帮你小娘收拾东西去。”桂香走后,单老汉又乐呵呵地唱了支小曲。 桂香依旧逢着周末就和马小红两人去玉水演话剧,有时连着两天都要表演,她就和小红一起住在她叔叔家里。两人常常关了灯一直闲聊,桂香越来越觉得马小红是她难得的知己,她太庆幸自己收获的这段情谊了。 她坚信以后的日子会更好的,这晚桂香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到处都是青青的草。 ☆、第15章 治病 15章治病 春风为广袤的土地穿上了件绿色的嫁衣,桃花开过后,天气逐渐转暖,那一池池水也渐次变作浅碧的蓝,再由蓝转作浅黄。 几场春雨一下,竹笋就“噌噌噌”直往外冒,桂香每每都要拉着桂平去采笋。这天他们刚从山包子上抱了一堆嫩笋下来。 一辆玉水来的三机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那破破烂烂的车开走后,站了个穿着军装的大高个。 桂平眼尖,慌忙脱了泥巴兮兮的鞋子,光脚一气儿跑过去,喊了声“哥!” 桂香站在那里半天挪不动一步,眼里竟然起了雾气,顾不得手上有泥巴,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 桂平见他姐没反应,扯了嗓子喊:“姐,是春生哥啊!你快点过来呀!” 那人朝她笑笑,抬了长腿一步一步,在她面前停下来。他每走一下,她便在心底数一下,一共是三十二步。 “单桂香,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开心地忘我了吗?”他的眉目比去的时候分明了些,那双眼底还是那样的清澈和池塘里倒映的月一般。 “是……我是开心……”桂香的答案让他很满意,她抬了袖子又胡乱擦了擦。 春生一下捉过她的袖子,“有泥巴呢!小花猫!” 桂香听他这么一说,眼泪赶着趟儿往外跑,春生叹了口气,低头好找了手帕帮她擦,一下一下极为细致。 两旁山堆上丛生的绿竹被风卷着,沙沙作响,空气里满是淡淡的竹香。桂平挠挠头,径自往家走,把这方天地留给了这两人。 春生的气息太近、太过压抑,桂香感到一丝尴尬,往后退了一步,却叫他发现了,一把捉了她的手腕。要不是在怕叫人看见,影响她的清白,他真想亲一亲她红扑扑的小脸。 “怎么不问问我?”他将她脸上的每个细节都看到眼里。 桂香垂着脑袋问:“什么时候到玉水的?” 他笑,总算是松了禁锢她的手:“一个小时前。” 桂香有些惊讶:“还没回家吗?” “桂香,倘若我说……我想见你,想得都疯了,你信吗?” 桂香一下连耳根都红了,再也不敢看他。 “单桂香,我明天就要走,你确定要这样浪费时间吗?” 桂香抬眼望了他:“这么快?” 他抬手将她鬓角的碎发盘到了耳后:“嗯,队里忙。” …… 桂平这几天不知怎么的一直喊腮帮子疼,桂香一开始以为他是被毒虫蜇了,简单帮他涂了些绿药膏。谁知今天早上桂香一望,他那腮帮子鼓得圆圆的,一边一个像两只小气球。 桂香觉得好玩,抿着嘴直笑。 桂平气得直翻白眼:“姐,我很疼的,你还笑。” 桂香闻言抬手摸了摸他那腮帮子,引得他直抽冷气:“嘶,轻……轻点!唔……讲话都疼 呢……” 桂香皱了眉:“看来不是虫咬的了,我去叫小娘来望望。” 李红英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要不你快些吃完早饭,和你姐去趟赤脚医生那里。” 桂平小口小口地扒了几口饭,篱笆外老远有人喊:“桂香!桂香!” 李红英连忙去开篱笆门,马小红骑着个小摩托“轰轰隆隆”一路开了进来,停车的时候一下没停稳当,一个踉跄,篓子里的一袋子苹果全砸桂平脸上了,“嗷嗷嗷!马小红!你杀人呢!” 小红咧着嘴笑:“嘿嘿,桂平,实在是对不起啊,我才学的摩托车,不熟练。” “不熟练……你出来干啥啊?哎呦,姐,你快看看我的脸……”桂平可怜兮兮地往桂香望。 马小红闻言也瞅了瞅桂平的腮帮子,这一下笑得停不下来了:“单桂平,你这是卤猪头呢啊?” 李红英听她这么一说也笑得肚子疼,转到里屋给他们炒花生去了。 桂平直犯委屈:“哎呦!哎呦!当初春生哥在的时候,我姐胳膊肘朝外拐,现在哥不在家,我姐还是朝外拐啊!我好可怜啊。” 桂香不理他,帮着小红把那小摩托赶到了角落里:“小红,你这车哪里来的?” “我舅舅从省城带回来的,我正好给你瞧瞧呢,咱以后去玉水就骑它,我带你。” 桂平抱着脸气鼓鼓地说:“哼!某些人,才买了车就来我家炫耀!” 马小红也不气,往桂平刚刚坐着吃饭的小凳子上一坐:“单桂平,看你和我是同班同学又是桂香的弟弟的份上,我就不生你的气了。你脸上这叫痄腮炎,我有偏方,一治一个准!而且这药……村里只有我家有,不过你得先叫我声姐姐!” “想得美!”桂平一把拽过她的麻花辫。 小红没料到他来这一手,有些恼了:“喂,你快松手!” “你先说是啥偏方!”桂平不依不饶道。 小红挣脱不开干脆一甩手道:“那好,你就扯着吧,你就等着明天变成更大的猪头吧!” “姐……”桂平气得快奔溃了,只得松了手。 “小红,有啥偏方啊?我也正准备带他去瞧医生呢。” 小红扣了扣指甲盖子说:“先让他叫我声姐姐!” “马小红,你想得美!”他单桂平就是疼死也不喊! 桂香转身在桂平脸上使劲一拍,疼得他眼泪直往外蹦跶:“姐!” “哎哟!我的乖弟弟!”小红顺着他的话接了,笑得一片灿烂。 桂平这边脸都绿了:“我叫的我姐!没喊你,瞎答……哎哟……痛啊!姐!”桂香刚刚又在他脸上补了一下…… 马小红一下乐呵呵地推车:“走,桂香,去我家拿。” 马家今天来了好多客人,马富源家的院子里停了满满的车,桂香从他们的穿着来看,应该都是城里人,之前见过的马小红的叔叔也在里面,却没有初见时的贵气。单桂香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今天的打扮,幸好还算干净。 小红拉着她一路问过好后就进屋了:“最怕这些伯伯们来我家了,门口都没地方踢毽子了。” “你爷爷养了几个儿子啊?”桂香试探地问。 小红搬了把椅子给桂香:“四个啊。我爸排老三,大伯在玉水粮管所,二叔在银行,小叔叔就差一点了,在文化局。” “哦。”桂香终于明白小红为什么能成为水力中学唯一的女学生了,哎,她当初还以为自己家和她家差不多呢!马小红的工作是她叔叔给介绍的,大约和上学没太大关系,那自己岂不是…… 马小红见她发呆,以为桂香是介意她家条件好了,赶紧改口说道:“我爸可和他们不一样,就喜欢种地,一从部队回来就参加农村建设了!你可别多想。” 桂香笑:“我没有,你快把那偏方找出来吧。” 小红神神秘秘地端了一盆东西来:“来了!” “这不是仙人掌吗?”她家也有啊,难道有些不同?桂香垂着脑袋仔细看。 小红笑:“一会我教你弄这个,其实我找你来是有话要和你说。我家可能要搬家了……” 桂香将那盆仙人掌重新放回到桌上,不说话了。 “我爸在玉水买了房子,但我想等初中毕业再去……” 桂香故作亲手地说:“那不是好事吗?等你上了高中就可以住家里面了。” “可我舍不得你!”小红捉了桂香的手,眼圈一下红了。 “到时候我也上高中的啊,说不定咱还在一个班呢!” “那我到时候就在家里给你也安排个铺,咱两住一起!好不好?”她妈妈生完一胎之后切除了子宫,所以她从小就没兄弟姐妹,桂香是特别的。 桂香眼底有些酸胀,她的未来还是个未知数呢,她哪里能答应小红,不过为了叫小红安心,她还是点了点头。这世上哪里有不散的筵席呢?侯春生是这样,马小红也是这样。 “我多怕,我再见你的时候,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地里,眼里再也没了书生气。甚至你都结婚生子了也不告诉我,像闰土那样……” “不会的,我答应你一定和你一起去玉水上高中。”她多想去啊! 这天晚上桂香想了很多,煤油灯“噼啪”一下炸了个灯花,桂香这才抬眼看了看侯春生临走前给她的个包裹。这几天她一直不想拆,怕里面的情她接受不了,现在她竟然好奇里面装的什么。 两层布打开,里面还包了层牛皮纸,扯开后竟然是一包小米炒糖。这是她最喜欢吃的,他竟还记得。 桂平的脸好了,但每次见了马小红都气鼓鼓的。小红则都要敲敲他的脑袋喊:“弟弟。”自那以后,马小红但凡给桂香的东西,都会给桂平留一份。 ☆、第16章 筹谋 16章筹谋 芒种一过,水塘村地里忙得热火朝天的,但马富源却高兴不起来,他做了这水塘村的一把手十三年了,早已经和这泥土地融为一体了。 过完十月他就要调到玉水工作了,上头的命令让他有些难以揣测,似乎对集体有了不好的看法,他也隐隐地发觉集体的弊端。 队里去年的产值在整个片区来说算是不错的了,但还是有人家吃不饱饭。上次他跟着上头的领导去了趟西边儿,那的村民哪个不是衣不蔽体啊?那村长家想尽办法招待他们,拿出的也只是些黑面糊糊,有个自己去盛饭的县长,揭错了锅,挖了一碗糠出来。 那村长赶紧拦着,那是他们自己的食物,哪能招待这些领导啊。那县长当做没听见,低着头将一碗糠都吃了。他还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起身到那锅里盛了一样的“饭”吃了。 那嗓子眼里扎的劲啊…… 可他是又多么热爱这集体啊,全村人都仰仗着他出主意,有啥事都来他家找他。最近这天气也着实叫他着急,才种了种子下去,连着十几天的雨不停地冲刷,原本该发芽的玉米全烂在了地里。 姚贤平连夜去了趟赵家里,向人家匀了三十斤玉米种。他心底清楚,一旦马富源升迁,他自己就要单枪匹马管理这水塘村的大小事了。 单桂香家的自留地是全水塘村最低洼的地方,早先种的大豆一颗也没出。 李红英抱了一大袋子高粱准备去自留地里重新播种,被桂香拦住了。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这年是灾年,这些高粱埋进土里还是出不了芽,这年的高粱可是很值钱啊! “小娘,这天怕是一时晴不了,晒不了太阳,这种子下了地又该烂了,反正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不如把这高粱换了钱,等天晴了在去调剂点旁的种子来。” 李红英点点头,她也提心吊胆的呢,这高粱可是金贵货,本来是准备种些等过年的时候做些酒的,索性一咬牙将那种子托人带去玉水卖了。 灾年当储粮食,单家的余粮一直比旁人家多些,她小娘总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抱了去换些布票。那年因为缺少余粮,全家人都挨了饿。 桂香握着李红英的手说道:“小娘,古话‘说家有存粮,心里不慌。’咱今年就存点粮食吧,上次队里的玉米可一颗没出芽,今年怕是要闹饥荒。” 李红英哪里肯?这些谷子放在家里,到了夏天就长虫,翻里翻外的晒得怪累人的,单福满望着外面一直不停的雨帘,敲了敲烟斗子说道:“听桂香的。今年不卖!” 李红英一边脱围裙一边说道:“不行,到时候你们老的小的都不在家,叫我一个人晒这么多粮食不是要我的命吗?我都和开拖拉机的铁林说好,明天跟他去玉水的。” “那行,随你吧。”单福满也和她争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些粮食都没吃完,能给孩子们换两间新衣服倒是不错的。 桂香实在是不想全家人再和当年一样挨饿,但见她爹不反对,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哪里能当得了家呢? 桂平刚洗了澡出来,见他姐黑着脸沉思,走过去往那木桌边落了屁股:“姐,想春生哥了?” 桂香脑子里都是单福满吃糠的画面,他的身子可受不得这些苦。她该咋办啊? 桂平见他姐妹没反应,自顾自地说道:“姐,我看你现在是马小红的姐姐咯……” “小红?”桂香忽的应声,一拍脑袋站起来说道:“我咋没想到呢?” 桂平看她姐自言自语地站起来,直犯嘀咕,再转眼桂香已经换了鞋子出门了。 马富源刚和他爱人丁云吃完饭在讨论这倒霉的天气,见桂香蹚着水进了屋:“这孩子,咋这么大的雨还过来,是有啥急事吗?我上去找小红,她刚到阁楼洗头去了。” “婶,我想和小红说……” “这孩子,自己上去吧,小红那辫子太长,直叫要缴了呢!正巧你来了可以帮帮她。” 桂香把那鞋子脱了放在门口,换了双拖鞋上了楼。 桂香帮着小红将一头长辫子解了泡进水里,细细地帮她擦了一层洗头膏,又使劲帮她按了按头皮:“小红,我今天来,其实有件事想求你……” “我自己来吧,你快啥事啊?”小红本闭着眼,怕叫泡沫弄到眼里,这会儿干脆舀了一大瓢清水进盆里,将浮在额角的泡沫都洗了去,睁开了眼。 桂香也就着那水洗了洗手:“我爹想把家里的存粮给卖了,但今年的天气一看就不得有好收成,这存粮哪里能卖啊?古话说叫有备无患。” “那你打算叫我怎么帮你?”小红知道桂香心里早已做了盘算。 桂香扣着手指不说话了,她哪里好意思开口找小红借钱啊! 这么长时间的朋友,让她们之间有种默契,小红将头发清了最后一遍,寻了块毛巾裹着:“桂香,你直说吧,我有能力的一定帮。” “你和我爹说你家叔叔要买这些粮食,然后你买下这些粮食,不是真的买……这钱……就当我借你的成不?”桂香越说越窘,耳根子渐至一片深红。 马小红笑:“可以啊,我上次看气象预报的时候也担心我家的粮食呢,这回我当真买你家一半的粮食,另一半就当借你的,成不?” 桂香想到这一半的存粮已经足够全家人不饿肚子,一瞬间笑了。 两人坐在那地上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 …… 桂平是跟着她姐一路狂奔过来,也没带伞,浑身衣服都湿透了。丁云赶紧找了条毛巾给他:“是桂平啊,快擦擦吧,防着着凉。” 桂平接了那毛巾,却不好意思擦,这毛巾这么白,叫他一擦不得黑乎乎一片吗?索性双手搭在大腿上说道:“不要紧,我很少感冒的,就在这等等我姐好了。” 马富源上次见识过桂香过人的胆识,今天又见到桂平的识趣,心里很是宽慰,他闺女交了几个正经朋友呢,末了笑道:“桂香到楼上去了,听小红说你还是她同学,你上去等你姐姐吧,在这和我们这些老人家也没啥话说。” 桂平点点头,卷了湿漉漉的裤脚,又将那布鞋脱在了门边才赤脚上了楼。 马小红家他是第一次来,果然是他们水塘村的龙宫!这阁楼上还铺了雪白的瓷砖,桂平赤着脚故意压着步子不敢走得太快,终于上了那阁楼,老远听见里面清脆的笑声,他知道那是马小红的声音。 自从上次他的痄腮炎好了之后,他就怕见到马小红,也不知是怎么的,每次见了她就想拨她的麻花辫,那种冰冰凉凉且有些滑滑的感觉还不赖。 此刻他站在门外,通过木门仅有的一道门缝往里望去。马小红和他姐并肩坐着,那一头小麻花全都被包裹在毛巾里,只漏了一缕荡在外边,像水里荡漾的水草。再往下是少女细长的脖子,因了没了头发的掩盖,全部露在了空气里,她今天穿的天蓝泡泡纱裙子也很好看…… 桂平觉得自己有些脸热,慌忙下了楼。 “怎么就下来了?”丁云问。 桂平舔了舔舌头说道:“我怕进去了,我姐又该骂我了。就在这等吧。” 丁云笑:“她们女孩子的事,你是不好插嘴的,来喝点水吧。” 桂平握着手里的白瓷杯,脑子里都是他家那一个个丑了吧唧的矮脚杯子,再看看门口那双脏兮兮的布鞋,他年轻的心里竟然萌生了羞耻之心。 幸而桂香并没有叫他等得太久。临走的时候,桂香颇有深意地和马富源说了句:“叔叔,这水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底下的村子恐怕要撤离了吧。” 马富源点点头,底下的几个村子可都靠着水库呢,要是水决了堤…… 马小红愿意帮忙,桂香的心里有了底儿,即便是脚下一踩一陷的,心底也轻快了些,竟没有发觉弟弟此刻的不正常。 学生们这些天上课也不轻松,一双双草鞋踩踏地穿了帮,空气里也湿漉漉的,体育课上不成,他们只得窝在教室里受数学老师压迫。唯一庆幸的是下雨天他们不用呆在地里干活了。 这雨下了一个月不见停,底下的几个村子都在马富源的提议下撤离了,但他还是有些坐立不安。水塘村的地势虽然高些,但总体比较低洼,有点水就往池塘里灌,现在村里所有的塘都满冻冻的水!老天爷这是当真要闹灾啊,幸好当初听了桂香的劝诫,不然那得没了多少条命啊。 ☆、第17章 水祸 水祸 这几天水漫涨得厉害,不少路都被水淹了,走到地势高一点的路上往往都能听到轰隆隆的水声,桂香和桂平只得放弃了骑车,每天卷着裤管子蹚水来回学校,连着几天下来,桂香腿都冻得直抽筋。 水力中学也设置了些临时的宿舍给学生们留宿,桂香和桂平也收拾了些衣服准备去学校。临走前她再三叮嘱她爹这几天莫要再去三赵里干活。 单福满这几天也没再出去,那漫天的水把赵家里的去路都堵住了。老单家住的地方还比较高些,在村口的一个坡上。桂香在家里就能看到下面的村子都白茫茫一片,有的显然快成了孤岛。幸而那里的村民早做了撤离,这还多亏了桂香。 玉水现在所有的河流都已经过了警戒水位,但这里只是长江中西游的一个点,往东去的几个县已经被大水团团围住,省里接连下了三份紧急文件要求全力抗洪。 侯春生他们队里也接到了通知,全力抗击南方洪灾,保护百姓生命财产安全,当天夜里上头就来了车,将一群人送往淮南。 这些兵都是南方来的,他们团长还没怎么做动员工作就全都哭了,那是他们长大的地方啊。 “从现在开始到明天早上,我命令你们睡觉,因为未来的十几天你们可能没有觉睡了!老百姓养了我们这么多年,该是我们回报的时候了!” 春生的心里全是玉水的安危,模模糊糊的全是单桂香,再加上车上颠簸,根本就没睡着,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闭了眼。幸好早上收的消息是玉水灾情少许轻些,他们要去的是玉水隔壁的青容县。 车子到了青容附近就进不去了,一群人直接站在过膝的水里听从上头是指挥。天上还不断的往下面落雨,谁也没打伞,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铺天盖地的水。 下了车,不少青容送去的士兵就哭了。他们从小到大待的地方,如今已然成了一片汪洋。高一点的地标建筑泡在水里,一片颓然,低矮一点的房子也有小半泡在水里了。谁都知道这还没到灾区的核心呢,同行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严峻。 春生有个姨娘在这个县,他小时候常来这里,对这里的大概情况些。整个城市大略地可以看成个小盆地,一下了雨,那水就要往城里灌。此时此刻春生的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这是他们第一次出任务,一种前所未有的保家卫国的使命感占据了他的心。 侯春生带的那队人被分配去了最危险的巷子村。这里靠大坝最近,铺天盖地的水将一些低矮点的屋子直接垮了,一两个家里有楼房的则卷了裤脚往外端水。春生看了眼大坝的水位,再看看那坝基,皱紧了眉,这坝还能坚持多久不垮塌很难说…… 他们刚到就救了几家用盆飘在水上的人家。巷子村住了四十几户人家,春生简单做了分区区,临走前交代务必带回每一个人。 靠晚的时候,一组、二组、四组的人都回来了,浑身都是湿漉漉的泥浆,但三组迟迟未归。那边大坝红轰轰隆隆的水声直叫人战栗,怕是等不了多久就要坍塌。 “班长……”一组的组长拧了眉喊他。 春生一咬牙道:“三个组长听命,迅速从你们组中选出两个善水的和我一起去。这回生死难测,娶了老婆的都不许去。剩下的人原路返回,注意只给你们半个小时时间,半个小时到不了都给我等死!” “班长!”那几个被强制要求不准去的人,眼里都蓄积了泪。 侯春生一行到了三组所在的区域,却发现那军绿色的橡皮筏子泡在水里,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漏气了。春生心底有股不详的预感:“走,先去那边没有冲垮的屋子里看看。” 皮筏接近的时候,那屋子里响起了一阵女人的嚎啕声:“班长,里面有人!我们开进去看看!” 侯春生摆摆手:“都不许进去,过十分钟我没出来的话,你们就去回头,三组的可能都牺牲了。”说话间他已经绑好了绳子,纵身跳进了水里。那水很凶猛,纵然他的水性很好,依然不能很快速地游。 过了许久,屋外的战士们都经不住红眼,但谁也不想回头。轰鸣的水声将那屋子卷得摇摇欲坠,当看见春生背着个女子从那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振奋了。也就在他出来的一瞬间,身后的屋子瞬间垮塌了…… 那巨大的屋脚一下从春生背上擦了过去,近处的水一下染红了一片,春生眼底一片深意,他哪里顾得了这些伤啊,那个大坝怕是也坚持不住了:“迅速撤离!” 被春生抱出来的是个孕妇,扶着肚子一个劲地哭,她的丈夫出门去找营救就再没回来,她才哭了一会儿就晕了过去,一组组长抱着她使劲掐人中才醒了过来。 那妇女还想说什么,春生拍了拍她的背:“不要再哭了,这对身子不好。你肚子里是你丈夫唯一的孩子,倘若他在你该好好保重身子,倘若他不在你也还有个他的孩子作为念想。” 这女子果然不再哭了,春生指挥着将剩下的几座危房都勘察了一遍,皮筏才终于艰难地出了巷子村,但三组组员却再也没再回来…… 马小红抱着一大摞报纸急匆匆地跑到教室里,眼泪花花地和桂香说:“青容大大水,昨天有12位解放¥军战士牺牲了,其中还有咱玉水的一个……” 单桂香本在钻研一道数学题,一听见小红说的话,立马起身煞白了脸:“你说啥?” “你看这里。”桂香完全没在听小红说话,一把抢过那报纸,待桂香将那一连串的名字看到了底,心底的石头总算落下了,还好没有他的名字。 可报纸大标题上的大字却惊得她心直往外蹦,他真的来这边救灾了吗?重来一次又怎样,她还是救不了自己所在乎的人。要是不是自己,他今年年底才会去参军……哪里会像今天这样呢? 桂香一下瘫在凳子上,可把小红吓坏了:“桂香,你咋了?这人你认识啊?桂香!桂香!” 她伏在桌上哭了一会,忽的想起不能自暴自弃,才抬了脸猛地吸了一大口气:“青容的险情怎么样了?” 小红在那报纸上找着:“已经成功撤离了一大半人口到玉水来,估计得到明天才能完全撤离。你不知道,玉水医院都是那边送来的伤患。” 桂香捏紧了手腕道:“我们去帮助他们好吗?” “什么?单桂香,你疯了吧,就不说旁的,你到现在还不会游泳呢!” 桂香抱着小红的手握住:“我的意思是我们去县医院做义工,这两天那边肯定缺护士,反正这几天老师讲的东西又不难,我们请个假回来自己学就是!” 马小红想了半天终于点了头:“好,反正我爸也不知道。” ☆、第18章 重逢 18章重逢 雨下得太大,两人没像往常一样骑车去玉水,而是选择了大巴车。等车的人不多,车里难得有了空位,毕竟是有个顶的家伙,暂时隔绝了滂沱的雨势,也比外头暖和了些。 可这车里,依然透露着一股让人作呕且湿漉漉的粘腻,比如那车厢地面上流着的水,再如那玻璃上晕染出的水雾,还有刚上车的人脚底下踩出“啪叽啪叽”的声…… 桂香有些烦躁地将伞卷了起来,低头扣着兰花衣服上的小洞。总算到了玉水医院,雨似乎小了些,但天却没见晴。 桂香看着那一个个的台阶,心底涌起都是恨意,当初就是在这个医院里,她被宣布再也无法做母亲。她知道自己现在没有大出血,但身子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抖着。 “桂香,我看我们得赶紧去找找护士长才行。”小红见桂香的神色不对,晃荡着她的胳膊提醒道。 单桂香慌忙转身道:“好。”她记得护士长办公室在哪儿,领着马小红一路去了。 那穿着白袍的护士长刚抱着个搪瓷杯子喝水,见她俩进来,“咚”地一声将手里的大杯子丢在玻璃板上了:“小姑娘,看病去挂号,这边忙得很!不要添乱!” 小红先开了口:“护士长,我们是水力中学的学生,想来做义务劳动。” “啥也不会,做什么?赶紧回去上课。” 小红刚想说什么叫桂香给拦住了,这个护士长的白袍子上沾的都是泥浆,眼底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显然是个做事的人。桂香笑:“打针、治病我们当然是不会的,但我们还是会洗衣服的,而且我们也能扶得动瘦一点的伤患,我们只想为人民服务……” 外边忽然有人喊道:“倪大夫快点找两个护工过来,这里缺人手!” 倪信直想爆粗口,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这才来喝杯水就又来叫他了,猛地起身却有些头晕,要不是桂香扶得及时,恐怕已经倒在地上了,“倪大夫,您小心!” 倪信摆摆手,支撑起来柜子里找了两件半新旧的白衣:“不是要去为人民服务的吗?还不快去?” 小红会意,急忙接了那衣服,一路拉着桂香出去了。 送来的是个孕妇,孩子足了月急需要破腹产,但她硬是不愿。 由于在水里泡得久了,这女子的手脚都浮肿着,桂香帮忙测了她的体温竟然有38度。退烧的药也不能随便用,只用了物理的方法降温。 小红去了用沾了些酒精在她额角擦了擦,又端了好些热水给她喝,但她心情似乎不好,怎么也不愿喝水,一看到水就使劲哭:“我一辈子也不要喝水,你们拿走!拿走!我不要看到水!” 送她来的小战士做了个口型示意她们,她丈夫和大儿子叫水给淹死了。 桂香叹口气,抚了抚她的后背:“大姐,咱不喝就不喝,咱先把烧给退了,宝宝可受不了你发烧,一会我们会给你安排手术。” 那名女子将头埋在枕头里哭道:“我丈夫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孩子生下来就没爹,还不如不要来!叫我和他一起死了吧。”她说话间还捶了捶隆起的肚子。 桂香心底忽的刺疼了,她那时候一心追求的却是人家不想要的。她那时候有丈夫却不能有孩子,面前的女子有孩子却没了丈夫…… “你不能这样!”桂香一把捉了那孕妇的手,“一个孩子和你是结了多少缘分才来到的,你怎么能因为丈夫死了就不要这孩子?天灾人祸都是避免不了的,你要是要不要孩子,不如现在就去见你那死去的丈夫。” 小红没想到桂香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一时间瞪圆了眼睛:“桂香……” 单桂香显然不准备住嘴:“你再发烧一度,你就可以和你丈夫团聚了,小红别给她再降温了,叫她带着肚里的孩子去见她地下的丈夫!” “你……你敢诅咒我的孩子!”那孕妇忽的恶狠狠地望了眼桂香! 桂香插着腰得意洋洋地说道:“反正你又不在乎它,我诅咒它又怎么了?不过是个没有爹还没娘要的孩子!” 那女人“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小红赶紧找了湿毛巾给她擦脸。 过了一会那女人终于同意去做手术,小红心里的石头也总算是落下了。幸好手术很成功,桂香抱着那一尺多长的宝宝,热泪盈眶。这小小的娃娃不就是他们的希望吗? 邻床的另一个大肚婆虽然有些虚弱,但看着桂香手里抱着那个孩子,蓦地笑了:“小丫头,能说刚才的话,真不简单啊!” 桂香苦笑,没一个人比她更爱小孩子。 那大肚婆握了握她的手:“你和当时救我的那个战士一样都是好人,可听说那个战士为了救我被我家房梁砸中了,好像在加护病房,你能替我去瞧瞧他吗……” 桂香点点头出了门。 楼道里的白瓷砖叫人踩得脏兮兮的,全然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但唯一的感觉就是潮湿。桂香找了半天才找到那间加护病房。只是那屋子外边挤挤挨挨的站了一堆绿衣服的战士,个个都一脸担忧,里面的人似乎还没醒。 “哥昨天淌了多少血啊,水都红了。” “要你说,哥送到医院的时候嘴唇都没颜色了。” 门口的几人说了几句话,竟有人抬手擦了擦眼泪,想来这人伤得挺重…… 正巧有医生进去换药,“肃静!不要在这里大吵大闹的,这里是医院!” 一群穿了军装的汉子一下嚷道:“我们只想进去看看我们哥怎样了?” “不准进,现在你们进去就是要他的命,他要安静。”那大夫的话总算起了作用,一群汉子垂着眼睛不再说话了。 桂香帮着端了药盘子跟了进去。屋子里满满的药水味,这人侧着躺着,桂香看到他背后裹了厚厚的一层纱布。 “帮我把他左边胳膊抬起来。”身边的医生忽的喊道。 桂香小心翼翼抬了那人的胳膊,睡梦中的人似乎是吃了疼,身子颤了下,桂香一下不敢动了,“还愣着干嘛?还不把这纱布解开,我好换药。” “医生他伤得严重吗?”桂香不敢看这人的脸,生怕是她想见的那个。 “目前生命无忧。”那大夫顿了顿道:“但他背后百分之六十的皮没了,在满是细菌的水里泡过一遍,也不乐观。” 桂香一层一层揭了那纱布见这战士背后一大块皮没了,森森的白骨都露了出来,桂香心里一抖,眼角再瞥见这战士的样子时,一瞬呆住了。怎么会是他? 她只记得那份报纸上没有这人,却不想他竟受了伤。 那大夫递了块干净的纱布给她:“帮他伤口上的白水擦干我好上药。” 桂香拼命地忍住眼泪,抬手极为轻缓地擦了擦,那医生忽的开口:“手不要抖,这样伤口会很痛!” 桂香使了劲捏着那块纱布,眼泪却一下往外涌,却也顾不得擦。 那大夫一把拽了那纱布过来:“我来吧。” 桂香退到墙角使劲擦了擦眼泪。等着那大夫换完了药,转身和桂香说道:“一会你在这里看着,不要叫外面的人进来,今晚他肯定要发热,你记得叫我来。” 大夫说完话就出了门,桂香一下跪在那床边,握住了这人的手:“春生哥……” 桂香从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春生,来之前她或许是想见他的,但看见一个个病患的时候,她就不想见他了。 侯春生现在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脸上一片苍白,嘴唇也干裂着,还有那背上的伤,得多疼…… 桂香找了棉签沾了些水给他,之后就坐在那床边看着他,她忽然觉得他就是保尔柯察金…… 马小红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来,桂香这才想起来在这里待得太久,一会叫人误会了就不好了,赶紧起身,但手却叫人捉住了:“别走!” 单桂香以为春生醒了,急忙唤了他声“哥!”但并没人回应她,再看他眼睛依然是闭着的。 她试着抽出去,春生却死死捉着不让放:“桂香……别走……” 桂香一片哽咽,握着春生的手傻乎乎地回应他:“哥,你快醒来……” ☆、第19章 思量 19章思量 马小红在外面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又回来了。 桂香慌忙擦了泪,要抽手回来已经来不及。马小红瞪圆了眼睛咋咋呼呼地道:“桂香,你咋不搭理我的,害我找了一圈。这人咋抓着你的手不放?” 桂香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回答,小红一把拽开她:“快走吧,那边缺人呢?你可别忘了咱来这的初衷。” 桂香点点头,小心将那人的手埋进被子里去。 等桂香忙了一圈回来,侯春生已经醒了,但那间病房里挤满了人,桂香深知现在去见他不是时机,等明天她早点过来再去吧。 桂香二天一早和小红到了县医院,她借了上厕所的借口去了那间病房,却只见一个查房的护士外就再没旁人了,“昨天这间病房里的病人呢?” “哦,昨个夜里发了烧,已经连夜转去省军医院了。” 桂香一时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但出了那门她就暂时忘了那人,那是他的职责…… 当天下午,瞿阳也送了一片伤患过来,桂香一路跟着医生忙进忙出,丝毫没有懈怠。 …… 雨总算停了,单福满这几天毁得肠子都绿了,家里的存粮都叫李红英给卖了,这雨下的,地里哪里还能有收成哦,明年该怎么办哟。他咋么就不听他闺女的话呢? 比起单福满,马富源更加担心,全村这么多人吃光了家里的存粮可就要扛肚皮了,万一到时乱起来,他去了玉水也不得安稳。 李红英这几天也没敢多煮米饭,每顿都杂了一半的红薯。她的胃本就不好,这连着几天的红薯一吃,脸都有些白。 第四天,桂香搁下筷子对李红英说:“小娘,明天开始多放些米吧。” “啥?”单福满往自家闺女瞅了瞅。 桂香眯着眼笑:“家里的粮食还是够吃的。” 桂平越来越佩服他姐的决定,样样都滴水不漏、恰到好处的,他还记得听说桂香要花钱买自家的米时他眼珠子都惊出来了。她姐前几天故意不拿粮食出来也有她的用心。 但幸运的也只有桂香一家而已,那些往日里本就吃不饱饭的家哪里有什么余粮?她依稀记得下一年村里真的饿死了人。桂香不是什么圣母,但也见不得旁人活活饿死,她之所以选择马富源家卖粮食不过也是指望他能出手救一救这些人罢了。 …… 侯春生转人省军医三天后才退了烧,背上的伤才结了盖子,他就又归了队。灾后的工作比之前更严重,这天气一热,细菌疯长,蚊虫也比之前厉害。他们住的帐篷在较高的地方,饮水不方便,有不懂常识的士兵要喝那河里的水,当天晚上就发起了热。 春生急忙报告上面,下达了紧急命令:“任何人不得喝河里的生水。” 水灾过后,疟疾高发,他们一行人一面要处理死掉的人,一面又要照料活着的人。抗灾以来,侯春生一天只睡三个小时,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最近见过桂香。 那之后春生背后的伤口挣开过几次,连着发了好多天的低烧。 天气越来越热,两个多月的救灾活动总算到了尾声,七月份队里有集训,他们连回家都不及就直接回了队里。 …… 水塘村的麦子叫大水泡过,产量极低。幸好夏天来临后,天气正常了些,但长期的集体养成的懒习惯还在,反正干多干少工分一样,谁乐意多干? 马富源担心的正是这一点啊。 单桂香最近常去马小红家,见马富源有些神情恍惚,扯了扯小红的袖子问:“叔叔这是怎么了c?” 马小红叹了口气道:“生产队里去年的收成本不好,打春的时候就超支了,这下水灾一闹,更是拮据。我爸正愁着这事呢,可我也不能为他分忧。” 桂香知道这事的根源在哪,忽的想起大水之后河埂上淤积起来的地,分田到户的时候她家就得了一块的,只是现在还是荒地,要是能集中起来…… 桂香这天放学后故意带着马小红去了那边,说是河边长了块地出来。马小红到了那里就呆住了,这河岸和农田搭界的地方本生的都是些杂草,也没人在河埂上种过庄稼,这回涨水,淤泥被带到了埂上,被太阳晒干了混在河岸边,一眼望过去像是刚刚干涸池塘底,既平坦又肥沃。 桂香恰到好处地提醒:“这里要是能生了庄稼,咱村里就没啥人饿肚子了。” “我现在得赶紧回去叫我爸来瞅瞅这地!”小红一溜烟跑回家去了,全然顾不得脚下踩得稀烂的泥土。 马富源到这里时,桂香还没走。马富源一望见那地,激动地热泪盈眶:“这是因祸得福啊。” 桂香咳了咳:“马叔叔,这地你举得该给谁种?” 马富源想也不想直接答道:“当然是叫队里拿去种!” 桂香摇摇头:“马叔叔,去年队里可是赤字吧,也许这地就是给咱老百姓填肚子的……” 马富源一下拧了眉,一双眼睛顿时没了光彩,这个集体再进行下去,怕是大家都吃不饱饭,忽的想起家里忽然多出的存粮,还有上次救人的事,马富源忽然对眼前十几岁的女孩子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觉得这地该给谁种去?” 桂香笑:“叔叔,我可不打算鼓动你走资本主义,不过他们那一套确实能填饱肚子!” 马富源也笑:“眼前不就是要填饱肚子吗?” 马富源一回去就将村里的干部都喊到他家来开了个简短的会议,大致的意思是带领这大伙开垦这一大片荒地,之后暂时每家取一小块做自留地,做完了集体的,就能各自回去种那块地。 一听完他的话姚贤平率先站起来反对:“这是资本主义萌芽!坚决要打压!” 马富源没想到第一个反对的人竟然是思想最开明的姚贤平:“老姚,我说了这是暂时的政策,先解决了大伙的温饱问题再将这地收回来。” “这是饮鸩止渴,助长不正之风!这灾是救过了,之后谁还愿意去地里干活?每家每户都顾着自家地里的收成,集体可就散了!” “老姚……”马富源有些疲惫了,他怎么会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呢?这是他并肩作战了十几年的朋友,竟也不理解他。 姚贤平一下站了起来:“好了,你不要想说动我!反正你十月份就要去玉水了,这水塘村的事你就少操些心就是。” 马富源一听他这话,脾气立马上来了:“姚!到时候,我必然是会走的!但这地我还是要种,这水塘村还是我当的家!况且要是上头打右,我一人来扛!” 马富源将桌子使劲一拍:“想大家饿死的给我站左边,想大家活命都站右边。” 他们的书记很少说话这么凶悍,一群队长和小干部面面相觑,都不知帮哪边的好,他们既想活又想服从上头的指挥!但队里的收成大家肚里都有数,再这样下去,真的活不了命。队伍很快排好。 马富源喊道:“七比四!明个起就召集大家去开荒。” “好好好!这书记我也不干!你们这些忘本的人,我就是穷死、饿死也要牢牢地记住那些阶级苦!我爷爷受了一辈子地主的气,我绝不参合你们的事!”姚贤平直接推了门出去。 屋子里一时间静悄悄的,一队队长的爷爷被地主打断了腿,六队队长的叔叔也受过地主的迫害。谁都没忘记那阶级苦。 马富源咳了咳道:“这地到底还是公家的,你们到时候丈量清楚了,写到账本里去,只是今年春天的小麦毁掉了,秋后这地都得上缴。” 一听说自己种多少得多少,不论哪一家都像是伺候慈禧太后一样,细细地耕、慢慢地种。有的人甚至在地里忙活到半夜,一遍湿肥后又补了一遍水,硬是将有些小坡度的田到掰直了,有的甚至在自留地里极为细致插起了秧苗。那些平日里不愿早起的人也老早扛着洋锹到地里理水去了。 单家也得了块地,桂香惊讶的是这块地和分田到户的时候是同一块,或许冥冥中真的是命中注定。是谁的,跑也跑不掉。 这几天单家忙得很,单福满白天要去做木匠,回来的又晚,根本顾不得照顾地里。桂平干脆请了三天的假,帮他娘把地里的稗子扯了,又忙着把水圈好了。 大暑一到,火热的太阳都快将水塘村烤化了,李红英这天在地里中了暑。桂香因此连着好些天没去玉水话剧社,天天去地里帮李红英干活,但终究是女人,吃力地狠。 赵亮和赵光每每路过她家这块地都过来帮忙,桂香悄悄把自己留下的粮食送了些去赵家,一方面感谢这两个晚哥哥,另一方面桂香乐意见到李红英笑。上一世她的这位母亲,确实是太苦了啊。 这天断了黑,桂香和李红英才回来,望见马小红的小摩托齐齐整整地放在门口,似乎等了很久,但却是一脸的笑意。 桂香先开口:“桂平不在屋吗?你怎么不进去等我?” 小红低着眉道:“就是因为他在我才不愿进。” 桂香不明白她这是什么理论,但着实怕自己身上的汗味熏了她,正准备舀了些井水洗了把脸。 小红连忙道:“桂香,我找你有急事!” ☆、第20章 前奏 20章前奏 马小红说的急事是话剧社八月份初要去巡演。这巡演好啊,县里巡演的人,毕业后可能就会分配个铁饭碗哩! “可是……”桂香拧了眉,她不能离家啊。 小红急了:“可是啥呀,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回来不也是希望有个好的单位吗?” “去多久?地里还要灌次水呢……”李红英可吃不消。 “八月底回来。最多不过两次水不就洘田了吗?再说桂平也放暑假了,你还怕啥?” 桂香心里琢磨了好一会,终是点了头,倘若这次去一趟,将来能跳出农门,她就相当于上了一回大学回来啊,到时候她挣的钱再供应桂平读大学,她家就扬眉吐气了! 马小红第二天就拉着桂香去了玉水。小红一路兴奋地像只兔子,乡间土路不是很宽,桂香生怕她手一抖车就拐进地里了,直叨叨她慢点。 许团长见了桂香点点头,又望了望马小红:“这次巡演很重要,代表了我们玉水的脸皮子。” 单福满本来是不同意桂香去的,他哪舍得啊!但他去上工的时候又听人说去多参加这些实践,以后容易吃公家的饭。成为工业户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啊!他咋能耽误孩子的前途呢? 桂香提着她小娘帮着收拾的一小行李和一团人一起上了省城去的火车。桂香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之情。这车的尽头似乎载着她的未来。但她心里也有几分忐忑,一来是她人生地不熟的,二来是要在外边呆两个月,她怕她爹担心。 马小红本来一直很开心,可火车一开,她就哭了。 “咋啦?”桂香以为她身体不舒服了慌忙问。 “我舍不得我爸和我妈……” 绿皮车一路走了十七个小时她们才到洛阳,足以消耗殆尽对一个城市所有的好奇心了。马小红一下车就病恹恹的直想睡觉,幸好那边队里来了接应的卡车,直接将她们送去了招待所。 迎接她们的小兵站在那军用的绿漆卡车边上,直直地行了个军礼,马小红伏在桂香耳边悄悄说:“这个人好像是个班长,他肩膀上有军衔。”桂香看着那人忽然有些哽咽,再回神才想起这里是洛阳城。这里的热和玉水的热不一样,这里有风而玉水的八月是没有风的,刚刚洗完澡,桂香就有些想家。 她们的《哈姆莱特》早在玉水演过无数次,所有的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所有的动作都也烂熟于心。在洛阳的第一场,就迅速激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这些士兵有的离家多日,有的已经过了几载,平日里除了枯燥的训练就是军事学习,难得有个节目看看还是样板戏。 话剧一结束,底下又嚷嚷着再演一遍…… 桂香在洛阳写了封信给侯春生,信很短,等信到春生手里,她们已经离开了洛阳。 “春生哥: 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表演,第一次希望那么多人里面能有你。你上次送我的那本书已经看完了,很喜欢,我想我也愿意把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献给我热爱的事业。 希望你一切安好。 单桂香” 侯春生今天一直都很开心,吃完晚饭还哼着小曲帮着把整个中队的碗给洗了。 茶水炉边一个小兵问道:“哎,你瞅瞅咱班长今天咋的了?我瞅着有点不对劲啊!” “嫂子来信了吧,一个月都有那么几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另一个回的也是小心翼翼。 “我有点期盼嫂子来我们这一趟了,到时候班长肯定得把我们全中队的被子洗一遍了……” “你想得美呢,我听说这边可要来升调令了,咱班长要变排长了。” 这两人聊得正欢,冷不防侯春生揪了他们的耳朵:“嘀嘀咕咕什么?”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训练,春生原本白净的皮肤已经变作了黝黑,那双漆黑的眼也更加深邃些,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说嫂子来信的事呢!班长,你给咱说说嫂子的事呗!”那个胆大的兵提议道。 春生挑了挑眉道:“真的想听?就去把所有二号楼宿舍的卫生检查一下!” “成!你先说我们就去!”不就是检查下卫生么早说啊。 侯春生颇有深意地一笑:“她么……长得很漂亮。她现在还不是你们的嫂子,不过命中率百分之八十。” “啊?这……这就完了?也没荡气回肠啊!”那两小兵本颇为失望。 春生伸了修长的手在桌沿上敲了敲:“你们可以去检查了……还有,发现有问题的宿舍你们负责打扫干净,一会我来检查,有一点问题,你们等着50圈负重跑。” “啊?”他们班长哪里好说话了?想想就腿酸。 那两人走后,侯春生又将那信翻出来读了几遍,心里都是那人的模样。 一周后话剧团到达保定,这里反映更加热烈,桂香的演出服每天都要彻底汗湿一次,她怕衣服有味道,每天晚上都将那衣服洗一遍,幸好这边的天气比南方好,一夜过来就已经干透了。 最难受的莫过于嗓子,一天下来,就是呼口气都难受,但桂香心底却是甜的。 马小红不知怎么每每到了一处总要买上一两件礼物,桂香实在是想不到是给谁的,她也不愿说。 这天李桐买了两瓶汽水,桂香瞧见他喝了一瓶,另外一瓶却叫他装进了包里。这种汽水要两块钱,桂香从没舍得买过,就连马小红也会说这洋玩意喝了阉嗓子也从不买。这李家发的横财想来很多。 桂香和小红住的是一间房,小红喜欢将一大堆东西丢在床上,桂香则总要帮她收拾半天才清爽些。 这天难得的休息,小红关进浴室里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待到出来却见桂香黑着个脸,再看她手边的东西,小红忽的不说话了。 “马小红,你说你和李桐不走那么近的?你还说这汽水喝了难受的。” “桂香……不是你想的那样……”小红尝试捉了她的袖子,桂香却甩开了。 “你骗我!你就是着了那李桐的道了!” 马小红往那木椅子里靠定,“是的,我喜欢他,并且他也对我有好感!桂香,你吃醋了,对不对?你在嫉妒他追求我。” 单桂香气的直发抖,“不可能!” “那你说说我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他的示好?” “因为……因为……”桂香想了半天才说道:“因为你还要上学!”桂香实在不知怎么说未来的李桐是个渣渣…… 马小红笑:“桂香,我已经十八岁了。” “可是……”桂香咬了唇。 小红笑:“你放心,我保证不上大学绝不谈对象。” 桂香垂了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她总会想到办法来让马小红见识到李桐的真面目的。 话剧社的第二站在邯郸。 桂香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一瞬间沉入了谷底。慌忙拉了马小红问:“这里的军¥区多不多?” “大概有个五六个吧,咋了?” 桂香拍了拍胸脯安慰自己道:“没什么……没什么……不会那般巧的……绝对不会的……” “桂香,你没事吧?”马小红从没见桂香这么害怕过。 ☆、第21章 生病 21章生病 邯郸的八月多雷雨,单桂香一行人一下车就碰着了瓢泼大雨,那一排排的建筑一瞬间蒙上了一层雾气。空气里散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却和玉水那熟悉的泥土味有些接近,甚至连那坠落下来的雨珠儿也夹杂了些和玉水一样的温热。 两个农村来的姑娘干脆蹚水而行,全顾不得鞋底已经湿透了。等上了车,才觉得有些冷,那小士兵赶紧递了两方绿色的干毛巾过来。小红嘟囔了半天靠在那些道具上沉沉地睡了,桂香却是睡不着的。 那雨势并未减弱,“噼噼啪啪”地砸在车厢的顶棚上,外面的世界一片混沌着。 傍晚的时候那雨总算是停了,西边还出现一抹晕红的晚霞。 晚间有人往招待所送了些吃的,都是时下的水果。来人说是玉水的老乡,马小红一直嚷着要当满感谢下人家。 单桂香拗不过只好跟着去。 门口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桂香认识,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这背影曾经简直刻入骨髓了。一双腿开始情不自禁地发抖,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们从未联系过,可她还是一见面还是想巴不得他死掉…… “嘿,老乡!”身边的马小红忽然开口道,桂香想栏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转身,桂香心里涌起一股钝痛,李明宝,果然是他! 马小红咧着牙齿喊了那人一声“哥哥”,桂香一瞬间明了,这显然是一场有心之人的精心的策划!呵!又是李桐! 桂香捏紧了指尖不好爆发,她得忍,就和当初的李桐一样。可她一见着那双故作深沉的眼,就想直接剜了那眼。心里那股强烈的报复欲%望叫她直想杀了他!可是她现在不能! 李明宝走近,笑着说了个“你好”,友好地朝桂香抬了手,她眼底一瞬间蓄积了无数的雾气,半天没有动静。马小红赶紧接了手去:“桂香她今天叫雨淋过,大约是病了。” 李明宝似乎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再次伸手道:“原来你叫桂香,幸会,幸会!” 就是这个语气当年欺骗了她!可心底只有那句:“你生不出孩子!”为什么这人还能这么轻松的笑?为什么?为什么他和当年一样做了班长? 单桂香本想往后一退,但心底有个声音逼迫着她上前,只有接近他才能报复他!曾经那些强加在她头上的痛苦,她要一点点的讨回,整个李家的人都得付出代价!这次她绝不是当年那个叫人随意欺压的单桂香! 思绪一转,她已经微笑着伸出了手。而他手上则传过一阵叫她恶心的温度…… 他和她握手的时候,甚至趁机捏了她一下,桂香一本正经地抽回手,心底暗暗记下了这笔账! 李明宝双手插在口袋里,依旧是笑眯眯地说:“桂香,你可是第一个把我推下水的人啊!那可真叫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我李明宝叫一个女娃娃推水里去了!不过这个女娃娃长得可真俊!” 桂香心道,这人原来是想来报复她啊!难怪! 第二天桂香一场话剧依旧是演得有声有色。 李明宝以公家的名义邀请了话剧社留下来一起吃饭,桂香心底一阵冷笑,这么多人她倒是要看看这李明宝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饭桌上,李明宝故意向桂香示好,有眼色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思,大家也有意撮合:“桂香,你觉得咱班长长得咋样啊?” “外表嘛英俊,人品嘛……”心若蛇蝎。 “人品怎样?”旁边有人问道。 桂香抿唇一笑:“人品嘛……你们自然比我清楚多了!” 李明宝闻言哈哈大笑:“这妮子是在说我人品差呢!看来我得积极接受批评,进行深刻反省!” 倘若是以前的桂香或许她真的会相信这人是个善类,但此刻他越是热情,桂香的心底就越加寒冷。 桂香连忙接了话茬子笑道:“这话我可没说,我家丈夫要是听见我评价另一个男同胞的人品可是会吃醋的。来来来,李班长,我敬你一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眼底笑有多假吗,也只有她知道这杯酒有多苦。 周围人一时间惊讶于桂香的这番言论,马小红瞪圆了眼睛小声问道:“桂香!你骗谁呢?你没成亲,哪里来的丈夫?” 李明宝眼底一沉,嘴角滑过一丝笑,顺手喝了她敬的那杯酒,“丈夫?”这回真的有意思了!他李明宝最喜欢做有难度的事! 晚饭之后,李明宝找人送了他们回去,玉水来的人都一路夸赞这小伙子不错,只桂香心底水波不惊。等着吧,日久见人心…… 第三天桂香演出的时候,李明宝一直在那台下望着她,依旧是一脸的深情款款,看得桂香直犯怵。想不到昨天故意逼他知难而退失败了。 李明宝这两天愈加恶劣,每天都要好好招待话剧社,桂香拂不开他们社长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参加。 临走的时候,李明宝给话剧社每人送了份礼物,给桂香的那份虽然小,但光从包装上就能看出金贵劲。 桂香看着那盒子上熟悉的北京字样,心底一阵冷笑,连手法也都和当年一样。小红催着她打开望望,但桂香却迟迟没动,许久抬了眼望他:“这东西我不能要。”桂香脑子里都是他背着新婚妻子跨火盆的样子,一错是她单桂香瞎了眼,再错就是心也瞎了…… 李明宝手插在口袋里,笑道:“买都买了,也不好退,你就拿着吧。” 桂香知他早料到自己不会收他的礼物,也不急于拂了他的面子,悄悄到马小红耳边说了几句话,从她那借了60块钱,又向组里预支了40块钱,又从布包里找了她爹临走时给她的20块钱,才笑着将那钱递回到李明宝手里:“这表和漂亮,当我买你的罢!” 120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李明宝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卷了拿钱丢口袋里:“哎,真是一点礼物也送不得了……”他这话是故意说给那许团长听的。 桂香连忙抱了一份他给大家买的礼物笑道:“无功不受禄,军民一家亲,这份心我也领到了。” 李明宝忽的走近,抱了抱她。尽管恶心,桂香还是忍住了。 去延安的火车上,桂香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但天气太热,怎么也睡不着。 李桐本来在帮马小红削了个苹果,见桂香睡了,便开始问小红叔叔的近况。桂香不禁打了个冷颤,这人心机好深。 到了延安的第一天,桂香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桂平说她快回家了,一封给春生说她要在延安呆三天。 他们将行李刚摆放好,就有人来迎接了。本来是一个人一口窑住的,但桂香坚持要和马小红一起住。桂香怎么会看不出李桐的不悦,但她故意装作不知道。 每每话剧一结束,李桐就要带着小红走,桂香干脆明目张胆地当起了电灯泡。 在延安的最后一天,话剧社接到了来自西安军%区的邀请,所有的人都有些受宠若惊!这是他们的荣誉啊。只是桂香却病了,前一天演出的时候她背心出了不少汗,嫌热洗了把凉水澡,一直咳嗽。 尽管桂香病着,话剧社还是按时去了西安,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们没有住在部%队的招待所里。细问下才知道,这几场话剧是演给领导看的,招待的规格要高一些。 西安的第一场,桂香坚持要自己演,马小红急得直掉眼泪。这几天桂香不吃不喝,加上间歇性的发烧,已经瘦了一大圈,到时候在台上摔倒都是有可能的。 “不行,我一定要去,不然咱就少了个人,你放心我每天都在按时吃药的,说不定明天就全好了……”明知道那人不在,她还是有一丝期待。 马小红实在是抵不过她,而且她演得的确不如桂香好,只好点头。 上台前,桂香故意多抹了些胭脂盖住了脸上的苍白之色。会场布置得很整洁,桂香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脚下有些飘,幸好女主角要的也是病怏怏的效果。话剧演了一半,她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哈姆莱特倒地的一瞬间,桂香感觉心底压了块巨石,底下忽的响起一片掌声,她才放松了些,那个台阶才下了一步就一下栽倒了在了地上。 观众席里忽然有人喊了句“桂香”便径直冲了过去:“让开!” 话剧社的人也本来围了她一圈,却被眼前人的气势硬生生逼着让开了条道。 桂香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哥,你咋在?” 春生没有回答她的话,眼底已经湿了一圈。 “我没事的啊,我刚刚走路打滑了……”说着桂香握住那栏杆,使劲要站起来,小腿肚却隐隐有些颤抖。 春生一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明明就生病着,还逞什么强?”这丫头也不知吃的什么,瘦了这么多。 桂香一瞬间红了脸,扯着他的领子道:“喂,快放我下来,叫你领导看见了,对你影响多不好!我只是有点感冒……” 春生挑挑眉:“还挺会为人民着想!”他抱着她一路出了那演出厅的大门。 “不是……我是说真的!你这样叫我很难做人!你放我下来吧……”心脏跳得好快,那人的手上的体温隔着裙子传到她小腿弯上,她的心脏快跳出来了…… “那你和他们说我是你哥不就好了。”一排排的绿树在他肩头洒下斑驳的光影,他每一步都极稳。 桂香一拧眉:“不要!反正你得放我下来!” 春生挑挑眉道:“为什么?说了我就放你下来。” 桂香朝他怀里埋了脸嘟哝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嘛!你根本就是欺负老百姓!” “我可没有!你可真会给人扣高帽子!” “就有!”桂香使劲抖了抖腿要下来,引得周围的人频频回首。 春生顿了步子,小声在她耳边说:“医务室一会就到,快别闹了!再闹,我不能保证我不亲你了。” “……”这句话比真的亲她还要管用,桂香果然安静了许多,但耳根子却红了一片。 过了一会,头顶忽的传来春生的声音:“桂香,那时候是你吗?” “什么时候?”桂香仰面看了他,却撞见一双蓄积了深情的眼。 “玉水医院……有个人抱着我的手背一直哭……那人是你吧……”他问。 桂香连忙否认道:“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是我呢?你什么时候去的玉水?一定是哪个心仪你的姑娘吧!” 春生笑:“是啊,那姑娘一定喜欢我,我那时就是这样想的!不过,那次我伤可真是惨啊,断了整整四个肋骨!” 桂香一下拧了眉着急道:“你不是伤的背吗?肋骨怎么断的?”话出了口才发觉露陷了…… 春生也不揭穿:“哦,对对对,我伤的是背!我想等我醒来就娶了那个姑娘,可我半夜被人转了医院……” 桂香心里甜甜的,头晕乎乎的只想睡觉,干脆把脸往他胸膛上靠了靠,耳膜叫他的心脏敲打得直发烫:“那你得好好找找那个姑娘了……可不能认错人了。” 暑气未消,他怕叫她晒着,特意走了一条较远但树多的路。 怀里人沉沉地睡了,春生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哪里会认错人?这世上,只有一个你。”路上遇见三班的班长,猛地拍了他肩膀,刚想打招呼,春生朝那人狠狠一瞪,示意不要 吵醒怀里的人。 那人做了口型:“媳妇?” 春生只笑,算作默认。 ☆、第22章 企 认清 春生选的这路很长,旁边种了两大排子白毛杨树,早过了飞花的时节,那树的叶子长得极密,被风一吹沙沙作响。 医务室的医生见了春生远远一笑,这人可是他们区的铁汉!再瞧见他怀里的人,那医生笑得更欢了:“嫂子?” 春生也不反驳,“你这算是望闻问切的问?” 那人这才收了笑:“哦,看病啊?” “废话!快点!不然别说自个是啥神医!”春生将桂香的袖子往上抬了抬。 那人这才仔细瞧了瞧他怀里的姑娘,果然一脸的惨白色:“我号号脉……” “这姑娘胸有郁结,气血不通,寒火相敌……麻烦……但很奇怪……” “怎么了?”春生听他这么一说,急得直冒汗。 “明明是夏天,哪里有人寒气这么重,嫂子是不是吃错药了?” “什么?”这丫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似乎有人故意给她吃了药性相反的药……把她留我这里吧,你先回去。” …… 马小红担心桂香的身子,但却找不到她在哪,只得在住的地方等她。第二天的戏是小红替桂香演的女一号,心底终究没底的。 到了第三天晚上,桂香总算是回来了。小红刚想迎上去抱她,春生神色复杂的转到了桂香前头来:“之前桂香感冒时候的药是你给的?” 马小红点了点头,但春生的眼底的寒意直叫她发慌:“桂香这药吃了有一个星期了,烧退了又上来……” “□□,当然是没有效果的!”春生一字一句地说道。桂香赶紧扯了他的袖子叫他不要说。 李桐笑着问:“那药是医生配的,有什么问题?” 春生仔细看了他一眼,又往他身后的许团长说道:“医生自己配的,还是有人故意配的就不清楚了。我妹妹身体不舒服,这话剧社就暂时退出。反正西安的这场并不在你们的计划中。” “这……”那许团长也很苦恼啊,桂香的身体的确也不适合再演出,再者眼前的人一看就不好说话。 “许团长不说话,我就当是准了,那我就先带妹妹走了。”说话间,春生已经握着桂香的手腕出去了。 桂香本来是不高兴春生替她做决定的,但她想让马小红真正了解李桐人品的办法只有一个。大夫说她吃了药性相反的药,马小红是不会害她的,那就只有李桐了,他们大概还有四五天要回玉水了,她得快点才行。 桂香趴在桌上想事,一会皱眉一会叹气,本来在旁边写报告的春生忽的“啪”地顿了个白瓷缸子给她:“吃药。” 桂香拧了眉:“我等等再吃!” “药得连着吃才有效。”说话间已经提了水壶替她倒好了水。 “苦。”昨晚她半片半片地吃,还是吐了出来…… 春生转到里间翻箱倒柜,半天才出来:“我这里就这么点甜食了,都给你吧……”这是她留给自己的念想,他哪里舍得吃? 桂香抬了脸见他手心里躺着的东西,一下笑了:“这糖还没化呢?” “啊?我瞅瞅!”春生刚要看,却被桂香抢了一颗出了锡纸直接丢嘴里了。 春生好笑,拉了板凳在桌前坐着:“今天我问过领导,到了连级就可以带家属了。” 桂香垂着脑袋半天不说话,这话和她说是啥意思啊?他要带自己?心脏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 “你想不想……”他眼底尽是炽热的光。 “排长!排长!”春生的话才说了一半,有个瘦高的小兵冲了进来:“上头找有急事呢!” 侯春生一下黑了个脸:“进门不知道打报告吗?” “是!是!报告!排长,上头有人找!”那瘦高的小兵连忙补充道,又悄悄瞄了眼他身边的桂香,颇有深意地笑道:“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不然,我回去和他们说您和嫂子这里更着急……” 春生见桂香被他一打趣,脸红到了耳根子,忙摆摆手道:“不用!这就去。” 见他一走,桂香赶紧出了门,她得去找下先去找下马小红。 …… 桂香约了李桐下午六点钟在会堂见,说是找他有些事情。 李桐进来时,会堂里只有桂香一人,“说吧找我什么事?”他往那会场看了一圈不耐烦地问。 桂香从那台子上走下来,一步步,死死盯住他道:“李桐,我问你,你接近马小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空荡荡的会场将她的声音反衬得更加空旷。 李桐眯着眼笑:“我喜欢她。” 喜欢?他的回答可真叫人恶心。不,李家的人都恶心。一个个都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你喜欢她的人,还是她的家族背景。据我所知,你爸爸升官正需要个引进之人,而小红的叔叔正好是可以帮你的人……”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李桐他爸当年一跃成为玉水县的二把手正是马国祥的功劳,马国祥正是马小红的三叔。他那时又并没有和马小红结婚,一定是手里有了马家的把柄…… “是,我不否认!我接近她别有用心,那种蠢女人,随便一句甜言蜜语就神魂颠倒了,一直粘着我,简直烦的发慌,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欣赏你。”李桐走近,忽的抬手挑起了桂香的下巴。 桂香一下拍掉了他的手:“真是不知廉耻!你就不怕我告诉她?” 李桐笑:“你觉得她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桂香抬了手狠狠地扇在了他脸上:“禽兽。她是真心喜欢你!” 李桐也火了,回了她狠狠一巴掌,桂香一下摔倒在地,恶狠狠地凝住他。 李桐弯腰望向她:“我对那种长相一般的女人真的没什么兴趣。倒是你,小辣椒,我更加觉得你有点意思。但可惜的是,你家没马小红那样的背景,而且你也太聪明了些。不然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你!啧啧……难怪我表哥叫我少打你的主意……” “卑鄙!你和小红说你要同她结婚,这也是骗她的?”虽然只是想叫他说实话,却还是难受。 李桐一下落进第一排的椅子里笑:“这结了婚,也可以再离婚的嘛!我可不想一辈子和个蠢女人在一起……” “你……” 木门忽的被人推开,竟是马小红。 李桐一脸愤怒地望了眼桂香,连忙转了眼去哄马小红:“红,这女的陷害我……” 马小红走近,李桐连忙握住她的手讨好般笑:“我都已经和家里说好咱俩的亲事了。我爸都去你家问过门了……” 小红像看陌生人一般望着他:“然后呢?讨好我叔叔伯伯后再同我离婚?李桐我当真这么蠢吗?” 果然是那个女人的陷害,她从头到尾都听得很清楚。李桐转身恨不得将桂香吃了! 他还想说什么,马小红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想要你爸升官,我偏不叫!” …… 马小红哭了一晚上,桂香也一直没回去找春生,她怕马小红做傻事。 “桂香我早该听你的话的……呜呜……李桐说的不错,我就是头脑简单。” 桂香拍了拍她的后背:“小红亡羊补牢。” 马小红大哭:“我都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了,大不了一条命……” 桂香听她这么说直皱眉:“小红,你爹养你这么多年,你这不是叫上人不好过吗?你有的是办法叫他回来求你……” 小红抬了脸道:“桂香,我们过几天再回玉水好吗?我想在这里等几天,瞅瞅华山。” “好。” …… ☆、第23章 回家 回家 夜色落下来,暑气才稍稍减退些,月色也比以往皎洁些,水塘村一如既往的宁静。 此时,下了工又忙完了自留地里活的人,都在凉床子上躺着打起了扇子。有的怕热的人家,干脆搬了床到院子里,外面帐个灯笼一样的蚊帐,一过就是一夜。 单福满家也套了个灯笼在院子里,只是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桂平代替桂香兜了些井水上来,将全家人的竹席都用凉水擦了一遍,他爹一到夏天就要长痱子的。 “桂平啊,去把你家寄回的信拿来给我念念。”先前不觉得舍不得,这闺女才离家一个月,他心里就跟少块肉似的,真不知等以后桂香嫁了人他要咋办呢!“还有多久回来,说了吗?” “我姐说还有头十天吧。”桂平答道。 单福满将那烟斗子鞠到手里,半天也没点,他闺女不准他抽太多的烟:“前个不是说头十天嘛?咋过了两天了还是头十天?就不能早点回来吗?” 李红英听了也笑:“公家人一起去的,哪里能说回就回。” 桂平将那信收好:“爹,你甭急啊,我姐就这几天回来了。” …… 春生忙了一圈回来,见桂香正穿了针在帮他钉扣子,细长的手指捏着那衣服极为认真地走线,小台灯将她的脸映得更加瓷白,长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一排细碎的影子,看得他心里蓦地一软。 春生拖了凳子出来:“你吃过晚饭了吗?” 桂香笑:“早吃过了。” “你今天出去了?”春生将买给她的小米炒糖放到桌边问她。 “哦,去找小红有些事。”桂香缝完最后一针,用牙齿断了那线。 春生一听,拧了眉:“身子还没好透,又去!上次的事都忘记了吗?” 桂香笑:“我知道是谁在捣鬼了,所以干脆和小红在这呆几天再走。” “当真?”他每次见了好看的地儿都想带这丫头看。 桂香直点头。 春生一下起身往外走,桂香连忙问:“又干嘛去啊?” “和上头请几天假去。” …… 华山自古一条道,春生带着她们两趁着夜里上山的,到了山顶刚好瞧日出。 马小红往那山下瞅,近乎七十度的山体望下去极为陡峭,又惊又喜:“天哪!我们刚刚真的是从这上来的?” 春生笑:“这就是不知无畏了。” “不过这山看着又怕人又漂亮。”就和爱情一样,看不到的时候觉得轻松,等睁开眼,才窥见它的全貌。 桂香本来还担心小红想不开李桐的事,幸好…… 回程的路上,马小红直叫困,靠着那车椅就睡了,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桂香则瞪大了眼睛看着来回路上的群山,春生递了些水给她:“不困吗?休息会吧。” “我不困,这里风景多美啊,不看才叫可惜。”连着好几天,春生也没能和桂香独处一会儿,回玉水的车要走了,桂香这才发觉自己是多么舍不得这人。后天她要回去了,想再和他呆一会,和这人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莫名地安宁:“春生哥,等开学我就念初二了,我好想初中也能跳级啊……” 春生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还小,慢慢来。” 桂香露出两颗小虎牙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不过我总想着再试一试。” 春生没说话,只他捏着方向盘的手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桂香的意思他懂,她暂时是肯定不能和他在一起的,只是他愿意等她。 过了许久,春生才转了眼望她:“等你念了大学,我们再上一次华山。” 那天春生要说的那句话桂香也没机会听见。不知为什么,桂香心底竟会涌起一丝轻松,她这一世来,幸运的事太多,她还不敢希冀更多。春生适合更好的女人,而她心底怨仇太多。再者,她怕那份亲情变了质…… 火车一开,桂香就落了泪,这一别又将是哪一年相见了…… 窗外还是她们来时的样子,不断交换的田野和城镇,只是这一路马小红心情不算差也算不得好。两人各有各的心思,聊了一会就倚在一起睡了。 马小红侧着脸蓦掉了滴眼泪下来:“桂香,我还是有些难过……” “都会过去的。”桂香拍了拍她的头,削了个梨递给她。 …… 前几天天玉水文工团的娃娃们回来了,双水村也有个和桂香同去的男娃娃叫方小华。单福满走路上听说这男娃娃回来了,回家的脚步也极为轻快。谁知,到了家,没见到他家闺女。 一问才知道,桂香带信说,要迟三天再回来。 迟点就迟点吧,他这几天多赶赶工,等闺女回来,他也好请个假去接她,再带两孩子去省城逛逛,买点用品。 下午上跳板的时候,有个年级轻的木匠请假了,这家雇主家儿子结婚要吊的新顶,工期比较赶,单福满主动要求替他做剩下的活,等自己请假那天再叫这人做自己剩下的活。 新搭的跳板,他背着自己的那装工具的小包,几步就上去了,在这一行干了二十多年,他都习惯了这种高度。十几岁的时候,桂香她娘每每见他爬高就担心的不行,单福满总是笑她。 这雇主家的三间大瓦房盖的可真是气派,等桂平和桂香成家,他也盖个这么大的屋,不用这布吊顶,省得到时候尽生老鼠,他要用那松木吊顶,再装上一盏亮腾腾的灯…… 往常单福满吊顶的时候都会仔细试一试跳板稳不稳当才站上去,今天他试也没试,直接站了上去,底下的人将布使劲丢给他。他本来有些走神,接布头的时候脚下不稳,眼睛一黑就栽了下去…… …… 桂香她们的车子很快到达省城,外面依旧是熟悉的建筑,明晃晃的大太阳看着就热,总算回来了。桂香的行李少,照扶着小红下车。两人上下楼梯走了一大段才出了那月台。 马富源已经在那等着了,只是不见单福满和单桂平。桂香以为她爹走错地了,上前礼貌地叫了声:“马叔叔好。” 马富源说话间已经接了小红的行李:“桂香啊,我带你回去吧。” 桂香摆摆手道:“不呢,我叫方小华带信给我弟的,他今天应该会来。” 马富源见这姑娘本分有礼,上次的事要不是多亏她的提醒,就要出乱子了。这么聪明的姑娘,想想不免惋惜,马富源叹了口气道:“桂平叫我带信给你,你爹他从跳板上掉下来了,人在玉水医院呢,桂平怕是没法来接你。” “什么?”桂香的脸一瞬间白了。 ☆、第24章 彷徨 彷徨 火热的太阳将地面烤得一直要融化了去,但桂香的手板心却是一阵冰凉。马富源的小卡车刚停,她就推了门一溜烟冲进了医院。马小红担心她也一路追着她去了里面。 桂香直接去了一楼最里面的加急病房,她脑子里一片混沌,过去和现在的画面一点点重合起来,满脑子都是见她爹的样子。那时候她赶到加急病房的时候,却被告知转了地方…… 终于在那门前停下,桂香腿一直在打颤,半天挪不动一步,里面的护士查房出来,见她有些眼熟,以为是护士长家亲戚:“要找护士长的话去办公室。” “不……我要找旁人……”桂香连忙说道。 “姓名?”那护士打量了桂香一圈,语气一下转做冰冷。 桂香深吸了口气道:“单……” “单福满对吗?” 桂香听她一口报出她爹的名字,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请问他……他……” “哦,他前两天摔断了胳膊,可硬是不愿意住院,现在在二楼的十三号病房。” 桂香根本没听清她说哪个病房,直接往二楼走,马小红这才赶上她。 到了二楼桂香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病房在哪里,眼泪“刷刷”往下落:“到底是哪个病房?” 马小红一把抱住她:“桂香!你走错方向了,十三号在左边!” 桂香赶紧往左跑,猛地撞到出门打水的桂平:“姐!” “爹呢?”桂香问。 “在里面呢……”桂平见桂香头发都散了,知她急的厉害了。再转眼,看到她身后立着的马小红,桂平连忙朝她点了点头。 桂香立在那门边上,半天不敢开那门。 单福满听见他闺女声音,急忙唤了声:“桂香!” 桂香这才抹了眼泪,重新绑了头发才进去。 “爹……” 单福满右边胳膊被一根绷带吊在胸前,黝黑的脸上也擦破了些皮,但精神还算好:“马富源带你回来的吗?都怪我!路上累不累?咋瘦了这么多?” 桂香直摇头,耷笼着脑袋一个劲地掉眼泪,“我不累的,爹。膀子疼不疼?” 单福满笑:“不疼!再跌几次都没事!” “骗人,”桂香绕到里面,倒了些水给她爹,“从明天开始不准再爬高了!” 单福满和旁边床的病友道:“瞅瞅我就说我家闺女回来要凶我吧!” …… 桂香托马小红将那块北京牌手表卖给旁人,这一百多块钱她得快点折现才行。她得凑些钱买台缝纫机回来才行。 “什么?桂香你要一百块卖了这表?” 桂香点点头:“能快点就成。” “真不知你这丫头怎么想的?你花是二十几块就是为了一口气吗?” 桂香低着头不说话,她的确是太过任性了些。 小红叹了口气,接了她手里的那表:“我叫我爸帮着送回供销社去,给你标价125,我听我姑姑说过这表还是稀罕玩意的。” 能卖高点就最好不过的了…… …… 新学期开学了,桂平终于进入了初三,他变了声,个子也一路往上冲,已经高过了桂香一个头,往人群里一站老远就能瞧见。 单福满生病,地里的活,桂平常常趁着星期天放假去帮忙照料。 单桂香本来打算请假在家照顾单福满的,但她爹不同意:“上次我们去给人做活的时候,人家说高考可能要恢复了,你成绩那么好,别耽误了。” 两人十几里的地,两人每天都要骑车往返。马小红本来是想住校的,毕竟初三的课业有些多,但见桂香不在,着实寂寞,只好每天跟着他们一起骑车回家。小红的那个小摩托跑得太快又轻松,桂香和桂平总是跟不上。 小红干脆拉了桂香坐她的车,但十几里的地,桂平骑得也很吃力。后来小红主动提议,叫桂平骑了她的小摩托带她一段路,正好和桂香换着骑自行车。 只是桂平每每带马小红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 桂平的成绩一路往上冲,上次还得了年级第一,办公室里老师谈论的都是这两个姐弟。他们父母怎么修来的福气哦! 今年十月一号,水塘村终于通了电,家里的那些个煤油瓶子早叫她们给收拾了起来。桂香也终于不用再那盏熏黑墙头的煤油灯看书了。 侯春生给她的书上面,笔记记得很全,有些知识点旁边还搭配了样题,这让桂香欣喜不已,至少她不用天天追着老师问问题了。那人也不知怎么样了? 第一次月考,桂香的成绩依旧是班里最好的,常常有学习差一点的学生被老师分配到桂香这里来补课,班里的男孩子也才刚刚和这个女生说上了话。 其中有个叫张三喜的本来和她弟弟是同班同学,因为成绩差留了级到他们班来。因为桂平,桂香对他照顾得也多些,两人成了难得的朋友。 可渐渐地,班里竟然传出了谣言,但桂香全不在意,这天数学老师单独把她叫去办公室盘问,桂香气得直拧眉,但也不好爆发,倒叫马小红笑得肚子疼。 不过桂香倒是有了个新赚钱的方法——押题。这还是之前几个找她补习的人发现的,桂香给他们讲过的题目在考试的时候都出现了。因此拿了几毛钱找桂香押题的人很多,毕竟中考了,要是能上个重点高中,谁还在乎这点小钱? 谁都知道这世道要变了,他们班开始出现一批和桂香一样的超龄学生。这些人里面,有的会些手艺,有的则是单纯的农民,不过是想趁着改革的时候门槛低能增加点挣钱的机会。 班里抢着找桂香补课的人数不胜数,但桂香哪里忙得过来,只得拒绝了一批,后来每个找她补课的人都会向她送点东西,有的是几个鸡蛋,有的则是一小袋米。 桂香本来也是不好意思收人东西的,但她实在不想再叫她爹操心家里的开支,唯一的方法就是攒钱买个缝纫机,再借着她的手艺,多挣些钱。 上次话剧社的钱都发了,凑凑一起桂香身上有四十块钱了。 …… 单福满的胳膊过了两个多月才总算好了,但桂香坚持叫他不许去远地方做活,而且坚决断了他的旱烟。 这丫头似乎怕他饿着,常常在包里放些干粮,单福满每每吃这些干粮的时候,都美滋滋的,叫那些和他一起上工的人直喊还是有女儿好。 地里的稻子成熟了,李红英这几天忙里忙外的,直要将鞋底都磨破了。幸好这两个懂事的孩子,连夜和队里借了打稻机将那一地的稻子都打了。空气里有种熟悉的泥土气息,直叫人舒畅。 有的收完稻子的人家,一捆一捆地往家运稻草,来回的简易板车各色各样。再过些日子他们就会迎来分田到户了,那时候才叫红火。 李红英还人打稻机去了,姐弟两难得坐在一起谈起了未来。桂香累了一天,背心酸疼,桂平更是肩膀都磨出了水泡:“桂平,你信不信咱家以后能有数不完的自留地?” 桂平灌了一大口水道:“有地当然好啊,可我实在不想叫娘再受这苦。姐,我一定要上大学,叫爹和娘还有你过上好日子。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我不愿叫你们过……” 桂香觉得这个弟弟长大了,真的和那时候贪玩调皮的男孩子判若两人。她从没感觉自己如此开心过。当真要感谢上天给她的这次机会,她也要努力才行。带了些暖意的风吹得人头皮直叫人欢喜,那水塘里倒映的月也叫这风吹碎了去。 第二天,马小红上学时来找了一趟桂香:“那表已经卖出去了,和我去趟厕所。” 马小红极为小心地那卷钱外边包了写报纸,趁着厕所没人的时候递给桂香了。桂香一看那里面竟然有一百四十块钱。 “这……”桂香一脸迟疑地看了她问。 ☆、第25章 欣喜 欣喜 桂香实在是讶于马小红姑姑的能把这表卖140块,这可是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了…… 马小红挑挑眉道:“我姑姑说这表值这钱的,而且买那表的人也是想借机讨好我姑父。”那表的确是她姑姑卖出去的不错,但却只卖了120块钱,多出的20块是马小红自己贴进去的,她自然不会说这些。 桂香从那卷钱里取了一部分还了先前借她的钱,小红也没反对,卷了那钱塞兜里。 到了教室门口,桂香抱着小红的手认真道:“你可帮我一个大忙!真不知咋谢你才好。等我买了缝纫机,最先给你倒腾两套衣服。” 小红抽回手勾了她的脸道:“你不如干脆以身相许得了,天天给我做新衣服穿。” 桂香挑挑眉笑:“好,我家有个好弟弟,和我长的一般模样,把他许给你!可好?” 桂平本来桂香班送水壶给她的,冷不丁碰到这两人打趣他,立刻板了脸:“单桂香,你就这么出卖你弟弟的吗?” 小红赶紧挑挑眉说道:“桂香,我先回去了哈,我想起来我有个物理题目还没订正呢!” 桂香一把抱了他手里的军绿色水壶就走,气得桂平直跺脚:“喂!” 这个周末,桂香就拉着小红去了趟县里,将唯一家卖缝纫机的店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这蝴蝶牌缝纫机一向供应紧俏,那站店的营业员也是一脸不屑:这么贵重的东西,年轻的姑娘们看是看,真的要买可没这么多钱! 桂香和小红在一台缝纫机前停住,桂香见那大连杆做的很结实,想看看里面的摆梭,刚打开那盖子,那售货员就发话了:“要看就买了回家看,这么金贵的东西,你们随便摸,随便看是损害他人的利益!” 马小红一听皱了眉:“这东西不看看怎么知道好坏了?” 那售货员点点下颌叫人把桂香刚刚看的那台缝纫机抬走了,冷哼一声道:“看,当然是能看的,不过这台机子已经叫人定去了。” “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刚刚那个机子上明明贴着的是零售的标签。 马小红直想发飙,被桂香拦住了:“我们再望望旁的机子吧。” 那售货员一撇眼冷哼道:“凭票买机子,你们有票吗?别摸坏了这些机子。” 桂香忽的顿住了步子,转身打量了眼这个售货员:“你家机器要是一摸就坏的话还能卖给谁?” 那售货员吃了瘪,转了转眼珠子故意刁难道:“我们家的机子都是要提前一个月预定的。” 这种人桂香见的多了,敲了敲最近的那台机子,狡黠地笑道:“把你领导叫出来,这种机子我要成批的买,最起码得20台……” “成批?”从没听人要一次买这么多的,那售货员一时吓呆了,再也不敢怠慢,连忙绕到里间去叫老板出来。马小红笑,这狗眼看人低的人就得治治! 半天从里面走出来个穿着对襟蓝布、身形略胖的中年男人。 “你要买20台机器?”那男子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这可是好大一笔钱…… 桂香点点头,但又摇摇头道:“本来是打算买20台的,公家拖我来办的,但我现在不是很清楚你家机器的质量,”桂香顿了顿,看那售货员耳根子都红了才继续道:“刚刚售货员和我说你家这机器摸摸就坏掉了,我不是很放心……” 那男子赶紧笑道:“谁说的,怎么可能摸摸就坏了?” 马小红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就是你身后的这位售货员吗?” 被点了名字的姑娘,慌忙摆手解释道:“我们家东西都是蝴蝶牌的,质量绝对过关。我刚刚只是怕她们把新机子上沾了汗生锈……” 桂香立刻皱了眉:“你这机子用的不是钢啊,我再瞧瞧别家……” 那售货员已经气得一脸通红了。 胖老板笑冷艳望了望那售货员,又忙笑嘻嘻地转向桂香说道:“我们这用的都是钢,外面还镀了层铝,绝不可能上锈!” 那售货员眼泪都要往外涌了,嘟囔着道:“那摸完上面也会有一层手印子,叫其他顾客怎么买?” 桂香笑:“的确是我们的不是,我们再往省城瞧瞧去……” 那胖老板急的直擦汗:“这个店员才来的,不是很懂店里的规矩,你们莫要介意,我亲自带你们去瞧瞧,我们店刚来了一批新货。” 桂香点点头,跟着那老板一起去了楼上。 转了一圈,桂香看中一款机子,这机子压脚很稳当,走线也顺,过布速度也好,关键是踩脚板也轻巧。 “这个机子质量绝对没的说,皮带也紧实。”那老板见桂香有些心动,赶紧补充道。 桂香点点头:“那我先买一台这个回去瞧瞧,这东西确实是贵重,要是买错了,可不好。” “好。”那老板连忙叫人来开了票。 临走时,那售货员极为热情地朝她们挥手再见。 …… 秋天渐渐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水塘村生产队的稻场上晒了一堆又一堆的金黄的稻子,马富源稍稍安了心,这个年总算还是能够熬的过去的。 春上,队里本来打算养猪的,但叫洪水给搅合了,马富源的调遣令也暂时没来。上头的意思他明白,这水塘村不出乱子,他才能走啊!旁的村已经在养猪了,他们水塘村也不能落后,今晚他就得召开个会议,大家商量下。 姚贤平自从那天撒手不管事之后,生了场大病,过完了夏天才好些。马富源特意去了他家一趟,这位老战友在他做事才安心啊。 姚贤平家的院子里堆了一些他媳妇砍来的茅草,全然不像那些种自留地的人家堆的是稻草。 马富源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这位战友还在赌气呢! 姚贤平家的小儿子见了马富源来,一溜烟从屋子里跑出来抱住他的腿叫“外外”(叔叔的意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这孩子显然是没吃多少饭,面黄肌瘦的,脚面上套的鞋子上也破了好些个洞…… 马富源心中一片酸涩,从口袋里摸了两毛钱给他:“去小店买点吃的吧。” 姚贤平他老婆大兰连忙邀了他上屋里去坐坐。 姚贤平拖拉着双旧鞋子从里间出来,上下望了望他:“马书记,来我家有什么事?” “贤平,队里需要你!回来吧!” 姚贤平冷哼道:“队都要给你解散了,你还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大兰连忙捣了捣他,这几个月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她瞒着贤平去邻居家借了不少粮食,望着别人家熬夜种地她也羡慕的紧,那一堆堆的谷子在那堆着多喜庆啊。 马富源叹了口气道:“贤平啊,上次那是权宜之计,你瞧瞧上次分田那几家人,都收了不少粮食……” “你们就是资本主义复辟!” “咱们集体并没解散!你难道非要看全村人饿死才觉得对?晚上六点,我家开会,等你。”马富源不再和他多说什么,背着手出了那间屋。 水塘村的四个生产队的队长和大队书记都在马富源家坐好,姚贤平还是没有来参加。马富源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开始了会议。 “队里这个季度开始要养猪……”马富源的话还没落音,底下一瞬间沸腾了,养猪可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一只猪一年得吃多少粮食啊,一年养到头,还要和整个村分猪肉,谁都不愿意养。 “大家安静,这个问题我们准备采用抓阄的方法解决。” ☆、第26章 抉择 抉择 亘古不变的西北风一夜之间袭来,将水塘村的温度降低到了十度以下。原本明亮的月亮,也变得冷冰冰的,照在池塘的水面上,像个面无表情的少妇。 桂香将那些晒干的草整理好,给家里每个人的床下铺了一些。铺到春生原来住的房间时,桂香忽的抬手擦了擦眼泪。上次去西安,她才知道他冬天的夜里还要站岗,那边这时候是不是该下雪了? 第二天水塘村的一家之主们又在地里集中了一回,一行人被迫站成一排,依次上前去拈阄,单福满也在其中。马富源发话了:“抽中红点的是种地的人家,绿点的是养猪的人家。” 李红英的心也没啥底,要是抽中了养猪的签,去年一年就全白忙活了…… 单福满拍拍她的背道:“放心。” 打开签的一刹那,李红英就“哇”的一声哭了,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单福满阴沉着脸半天不说话,真他娘的是说鬼就来鬼! 旁边还有户人家也中了绿签,那当家的女人直接将那签往肚子里吞。 马富源见是单福满家中了绿签,叹了口气道:“生产队会帮忙照料的,你们也别太担心。” 李红英直接一甩袖子说道:“这不公平!”队里补贴给猪的饲料只够它们吃几个月…… 那些个抓到了红签的人家都一声不吭,不愿他家倒霉不就是害自己嘛…… …… 桂香回了家就察觉了她小娘心情不好。平常她到家,李红英定要问问他们两今天在学校的事,今天她待在房间里,连晚饭都没做。 桂香再看爹也蹲在墙角里抽旱烟,单福满自从被她强制戒烟以后就再也不抽烟了。 “爹,咋了?心里有啥事?” 单福满叹了口气道:“咱家从明天起要开始伺候生产队的猪仔了……” 从前她家也替生产队养过猪,那时候她和桂平都要轮流去割猪草,夏天的时候那猪比人还娇贵,蚊子一叮就要生病。单福满的身体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不好的…… 桂香抽走了她爹手里的烟杆子:“养就养,爹,咱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全家人一起想想办法,队里总归不会叫咱饿死……” 那一刻,桂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她要去找马富源谈谈。桂平也很是识趣地帮他姐去做饭了。 单福满点点头,起身到淘屋子凳子上坐着,取了支筷子沾了水在桌上写画着。 一顿饭桂香一会帮她爹布菜,一会帮李红英布菜,气氛还是有些冷。桂香伸了腿一脚踢在桂平小腿肚上,使劲朝他使眼色,这死小子理也不理。 吃完了饭,桂香打发了桂平去洗碗,自己去了趟马富源家。 马小红刚刚吃完饭,见桂香来就要拉着她上去看她画的水米分画。桂香往马富源看看,很有礼貌地叫了声:“叔叔好。”半天也没挪动一步。 马小红见她不动问:“咋啦?” 桂香咬咬唇说道:“我是来找叔叔的。” 马富源点点头,示意小红去倒水给她。 桂香见马小红到外面去了才说道:“叔叔,我也不绕弯了,我来就是为了和您说说我家养猪的事的。” 马富源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桂香这才缓缓道来:“本来养猪这事摊到谁头上都是不怎么高兴的,我爹因着这事晚上一口饭也没吃。队里的那点粮食补贴,您也都知道,肯定是养不活一群小猪仔的……”桂香的话到了这里故意停住了。 马富源接了她的话说道:“哦,是有些少。我再和队里商量下,看看还能不能再补贴些粮食。” 桂香摇摇头道:“我来叔叔这里,求的是叔叔你的一句话,而不是什么补贴。” “什么话?”马富源被这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成熟的口气惊住了。 桂香笑:“这母猪崽子以后要是生了小娃子,在我家生的就是我家的。” “这不可能!”马富源回答得也极为干脆。 桂香早知道他会有这个反应,挑了眉道:“我家当然不是想贪图国家的便宜,但这猪倘若是养死了,我家也担了风险的,叔叔您觉得呢?” 马富源点头,许久说道:“这崽子的不能全给你家,给两只给你家,你看怎样?” 桂香依旧摇头,她家直接要这崽子的确不妥当,况且一直养得就够呛了:“叔叔,这崽子到时候生产队得拿粮食换,我家的粮食长出的崽子,队里得补贴回来。20斤谷子换一只猪崽,您看怎样?” 马富源想想到了开春队里也大约能周转开来,于是干脆地点了头。 单福满心中的郁结总算是舒缓了些。 …… 桂香身上还剩了十几块钱,本打算去玉水买些时新的布的自己回来做,转了一圈没碰见合巧的,那些布都比记忆里要贵,出了门却碰到了正巧出来走亲戚的马小红。 “桂香,咋皱着眉头呢?”还是小红先瞧见了她。 桂香有些窘:“我想扯些布,但的确良的布实在是太贵了……” “是的,这些做生意的心肝都一般黑。我刚从我姑姑那过来,倒是瞧见一种硬邦邦的布,她说那布很好就是卖不掉。这不她还在怪我姑父选的布不好呢!” 桂香一听,知小红说的是牛仔布,忙叫她带自己去她姑姑家。 马小红的姑姑在玉水开的布店,这个姑姑就是上次帮桂香卖手表的那个。桂香跟着小红进了农民街的巷子,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吵翻了天,锅碗瓢盆砸得“叮叮咚咚”的。 小红敲了敲门就拉着桂香直接进去了。 马庆芸见来了外人,稍微缓和了些神色,但依旧是一脸的愁云,夫妻两好不容易开了家店,虽然比不上几个弟弟家里面富庶,但日子也是过的风生水起的。这下好了,好几百块钱就这样叫她男人拿去给那洋人打水漂了,那蓝布根本就滞销在手上了…… 桂香打量了眼散在地上的布料,见真的是牛仔布,一下笑开了眼。这布后来根本就是供不应求的啊! 马小红赶紧介绍:“姑姑。这是单桂香,我同学。” 马庆芸朝桂香点了点头,打算进去倒杯水给她。桂香连忙叫住了她:“大姑,我想买些你们这个布料回去。” 马庆芸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桂香:“你要买这个布料?”这布来玉水一个月了,也没见人来买过一尺,大多数妇女都是摸一摸就走了。 桂香直点头:“这布应该挺贵的吧,我买不了太多,二十块钱左右的样子,要是您愿意相信我,可以直接卖多一些给我,只是这钱我要到来年开春才能还给您……” 马庆芸当然愿意啊!这布料压在家里不仅占事概,还容易走潮、上霉,不如叫她买去清爽!而且一百块呢,那可是笔大账! 如此一想,马庆芸一把握了桂香的手道:“这丫头是我们小红的同学,就是我们侄女,这布啊你要多少拿多少,钱什么的等有了再还,也不急。” “可是我暂时没这么多钱。”桂香缴着手指说道,正因为她是小红的姑姑她才不能轻易允诺。 是啊,这丫头也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钱……马庆芸忽的想出了个主意,一把拉过桂香的手:“这布全给你,你会做裤子的吧,你负责把它都做好,给四分之三的裤子给我做本,剩下的布都给你!” “这……”桂香想自己这样也太不厚道了吧。 马庆芸以为她要反悔,连忙改口道:“给你三分之一……” 桂香只好点头。不然就显得她更加不厚道了,“可姑姑,这布以后准能生钱的……” “到时候再说,现在你拿去就是在帮我了……” ☆、第27章 裤子 裤子 霜降之后,大部分的落叶植物已经枯黄,早晨还能看见一层薄薄的霜,池塘里还会晕染开一层薄薄雾气,一切都伴随着冬天的脚步变得宁静而恬淡了。 赖以生存的土地冻得硬邦邦的,但这并不影响水塘村人们的好心情,因为新一年的小麦已经在地里长着了。这会儿生产队里的油菜正要浇第二遍水,那些起早忙完了自己家生活的农家人急急忙忙往公家地里赶。哎,不是自己的地,哪里能卖多少力气啊,白白浪费这好日头。 马富源不知道他那为了缓解大家温饱的计策已经在一群大字不识的农民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再过不久,这片土地上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几天上头的调遣令来了,却是叫他马富源去县卫生局做处长。这官是比之前他想的大一些,可他并不乐意,这卫生局没没啥实权。他爱人倒是看得开些,清闲的差事是叫他好好休息下。 马富源可不是这么想的,他大学毕业后本来就可以直接在县城里工作的,只是后来下放他才来了水塘村,如今时机好些了,他本以为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却被分了个这个差事,上头是不是对他的工作不满意啊? 他带着一颗忐忑心去了玉水,马小红也办理了转学手续。 桂香抱着将缝好的一叠鞋底裹在布包里给她,里面还放了本鲁迅先生《朝花夕拾》,“桂平那死孩子不知道死哪玩去了,看来是来不及送你了……” 小红将两条马海毛围巾给了她:“那你刚好带了给桂平吧,等去了玉水没他和我拌嘴,我倒是觉得有几分寂寞啊。” 桂香扑哧一声笑了:“这话要叫他听见,该气肿脸了。” 马小红又抱了抱她:“桂香,我在玉水等你,我屋给你留个床……” 桂香强忍住泪水说了个:“好。” 卡车在视线里慢慢远去,桂香望着那条土路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头路上碰着了桂平,他似乎刚刚跑了很远的路的样子,鞋带散了也没见系,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眼里带了些悔意:“走了吗?” 桂香笑,这个弟弟啊,别扭的很,她走近将手里的一条黑色的围巾缠在他脖子上:“走了,咱也回家吧。” 桂平一直叨念着一句:“咋不等等呢……”以往两个人回家都是一齐的,但今天桂香故意走在了桂平前面,哭就哭吧。 …… 桂香从马小红姑姑那里“贷”来的布还没有开始动工,她找遍了李红英那本裁衣服的书也没见到合巧的样子。不过她从前是裁缝,喇叭裤的样子她还是记得的,照着那书里的裤子,比照着画了个粗略的样子来。 她的第一条裤子做得还算满意,只是裤脚有些长,喇叭效果不是很明显,桂香对那图又改了改。 单福满初初见闺女弄了一大堆粗布回来也是一惊,不过这丫头有自己的想法,听她把收支一估算,竟然可以净赚300块。 “这事是好事,只是这裤子做出来,卖给谁啊?”这裤子的样子和眼下时新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桂香笑:“爹,这个您别担心,这裤子绝对卖得掉。” 单福满只好点点头,这丫头又自己的想法,而且每每想的也都是对的,他背着手出去不再说什么。 初二的课业又难了一些,桂香每每复习完功课已经是很晚了,学得累了她就专心裁剪那些布,所有的碎布她都分了类留着。小一点的可以用来做拖鞋的面子,大一点的可以做小孩子的帽子…… 只是最近忙得厉害,她也没来得及读一读书,春生的来信里寄来了上次他们一切上华山的照片。这人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这封信她早就收到了,只是迟迟没回,手里的笔一转,在笔上落了一行字,信的末尾还特意留了一道物理题给他。 西安落过几场雪后又冷了一些,队里发的棉衣棉裤穿着腿脚也冻得硬邦邦的。这里的风比玉水的风大而且干燥,吹在脸上一股刺人的疼,但春生早已经适应了这片黄土地。天冷有天冷的好,至少没有蝎子那些毒虫的干扰。 现在外面还在飘着鹅毛般的雪,这雪落了有三天了吧,但愿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跟着春生一起来的几个玉水的兵,早镀完金回去了,只有他还留在这里,一个人听见乡音的时候才是最想家的时候,但家在他的心里,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是水塘村那片青葱的竹林…… 送信的士兵急急忙忙将他们排长的信递来,春生接过还没来得及看,上头就又来了任务,大雪封住了来往的道路,严重阻碍了乡下往城里的运输,西安城里的菜价一日高过一日,有些偏远地方的屋顶也快承受不住了……上头要他们在三天之内清理掉主干道上的积雪。 春生只好将那信揣进怀里。他习惯了忙了事,再细细读她写给自己的信。 …… 桂香期盼已久的寒假很快到来,她记得不错的话,就是开春时候上映的那部电影带火了牛仔裤。她的时间很紧迫,只剩下一个多月了。单单是她一个人肯定来不及赶制这些个裤子, 李红英见她整天每日每夜地踩缝纫机,也担心她劳累过度:“桂香,你把瞅瞅我能给你帮什么忙,地里忙得差不多了……” 桂香点点头,将那已经画好了样子的布递给她,教她裁剪。农村的女人都爱惜极了布,一下一下剪得很细致。 桂香专心踩机子,做衣服的速度也快了许多。桂香照着李红英的尺寸做了一条,李红英一试脸都臊红了,天哪这裤子把屁股、大腿裹得紧紧实实的像个什么啊?还有这裤脚,像个大喇叭,连忙脱了:“桂香,这裤子卖个谁啊?” 桂香早料到她小娘会有这个反应,笑道:“小娘,你穿着很好看的啊。” “我穿这个不丑死人啊!这紧在身上像什么样子?” 桂香挑挑眉,正常人一时半会是接受不了这些紧身的东西,夏天露个膀子都叫人脸红呢…… 桂平这不知在哪里弄了本房屋建造的书来,整天在屋子里研究,桂香也不阻拦。有次桂香趁着他不在,翻了翻那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的可都是字呢,往扉页上翻的时候,桂香忽的笑了,原来是小红给寄的。 ☆、第28章 新年 新年 西安的那场大雪总算是停了,但那天和侯春生一起出去救灾的战士却少了一个,春生从回来就一直冷着个脸。没的那个正是每次叫他老大的徐阳。 徐阳春天的时候才结的婚,老婆才写信来说有了身孕…… 这徐阳是队里打枪最准的人,向来也心高气傲些,别人不敢去做的事他都敢去。这荒原上的雪堆得极厚,野狼很多。出门前春生下令不许单独行动,但他还是以探路为由,叫狼给吞了…… 春生心里压了一块极重的石头,他特意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从西安赶到郑州去。徐阳家里还有个年迈的娘,一听说小儿子没了,一夜之间哭瞎了眼。 春生背过去直转眼泪,那是他带的兵啊……他将这么多年来他身上所攒下的津贴都给了她:“大娘,我们对不起您……” 徐阳他娘哪里听得进这些,捡了个喂狗的石钵子就往春生砸去:“你们还我儿子,我不要什么光荣家庭,我只要我儿子……” 徐阳的媳妇也是个通透的人,知道些道理,一把抱了自家婆婆安慰,又赶紧朝春生使眼色:“您请回去吧。” 春生只好点头。他们才来当兵的时候心里装的都是荣誉和国家,却忽略了人本身的渺小与脆弱。 他在徐阳家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坐定,脑子叫西北风吹得更加清醒。倘若今天死掉的是他自己,他的家人还有那个姑娘该是怎样沉重的痛? 他第一这样庆幸自己还活着。 蓦地,想起怀里的那封信来,还是清秀的字: 春生哥: 好久不见,你那里下雪没,我们这怪冷的…… …… 依旧是熟悉的语气,却是远在天边的距离。 最后的那道物理题是挺难的,桂香故意抄漏了个条件。他写了几行字,忍了许久的眼泪“唰”地夺眶而出。 他实在是太想念那人了。 …… 年关将近,桂香赶着做那裤子的心却是更加勤,她要赶在过年之后的那场集会之前完工。 每天每日每夜的踩缝纫机,到了晚上她的腿冻得直犯麻,连带着腿一起生了冻疮,走一步疼一下。 李红英光是剪布,手心也都起了一层新茧了。 桂香总舍不得叫她小娘累着,她的腰不是很好,要多休息,但她总归是劳累惯了的人,根本闲不下来…… 桂香将从前压箱底的布料,全拿出来给家里人做了新衣服。 今年队里请了舞狮子的人,挨家挨户的拜年。桂香大年三十这天晚上才真正地休息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若是忙,她小娘也断不会闲着的。 这狮子拜年是有讲究的,可以少去一个村,却不能少去一家人。单福满早准备好了两包大前门的纸烟,叫桂平等着狮子一进门就开始放炮。 锣鼓咚咚的一行人扛着一直大狮子,穿大红袍子的是打锣的,手里拿着芭蕉扇的是唱曲的,狮子的脖子后面放了个小盒子等着家家户户往里面扔喜钱。桂香将口袋里她爹才给她的压碎钱送给了那狮子,那只大狮子忽的绕着她拱了拱,亲昵地眨了眨眼。 后面唱曲的应着她家才撅的那口井,咿咿呀呀地唱: “我瞧一瞧老板家的屋,有水塘最大的树,树下住了真龙凤,龙啊,那个有水就活,凤啊,有巢她不飞啊!” 单福满心情极好,又往狮子脖子里丢了一块钱,那一行人唱得根本就舍不得走了,桂平只得又去村里的小店买了几只炮回来,跟着那锣鼓咚咚一阵放。 等到那人群散了大半,桂香才瞧见门口立了个人没走,眼圈一下湿了。微弱的灯光洒在那人的头发和肩膀上像是落了一层薄霜,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桂香不知道。 春生喉头滚了滚,朝她一笑,眼角眉梢的俊朗气散开,桂香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的疯狂跳动。 腿远比脑袋灵活,再反应过来,桂香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想扑进他怀里,却不能,只得规规矩矩地站在他一臂的地方:“回来了嘛?” 春生点点头。 桂香已经伸手捧住了他的手:“冷不冷?”她眼底的笑也和眼泪混在着,像是蒙了层淡雾的星。桂香的手心里有些薄汗,晕染到他手背上,却是一片难得的柔软。 他终是情难自禁地抱了抱她…… 在回来的车上他在脑海里千万遍地描摹过这人的样子,却终是抵不过相见时的一眼,那些相思直到相见方知早已入了骨。 桂平远远地咳了咳,桂香连忙咬唇退后一步道:“春生哥,赶紧来吃些饭吧……” 桂香想抽回手,却再也不能,只好由他握着。 单福满见了春生先是一喜,再看自己闺女的手叫他握着,竟皱了眉。 李红英眼尖,打春生进门开始就望着呢,桂香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单福满对侯春生早已经是知根知底的了,但自家的心头肉叫人看上了,单福满心底就是不乐意了,转了转眼珠问道:“春子啥时候回来的?咋没回家一趟?” “刚刚到,一会就回。” 桂平见他爹反应不对,连忙笑道:“哥,这天怪冷的,喝点酒暖暖胃再说。” 单福满却板着个脸道:“还是先回趟家好,年三十和自己家人在一起在好。” 气氛一下有些僵,李红英知道丈夫心里的别扭,笑着拉了春生进来:“来自己师父家,哪里是外人了,快进来吃点饺子。” 春生摆摆手道:“不了,我这就回去。” 桂香也不好说什么,只眼睛又有些红,单福满瞅瞅他闺女,咳了咳道:“进来吧,菜都冷了,桂香你去厨房拿双筷子来。”他说完话就背着个手进了屋。春生提起脚边的那只小木箱子跟了进去。 桂平也连忙跟去厨房里去:“我去给我姐帮帮忙。” 桂香从铜井灌里兜了些热水出来,将手里的兰花碗烫了一遍,再将那筷子在热水里走了一趟,蓦地抬了袖子擦了擦眼泪。春生能回来,这是桂香盼望了许久的事,可她根本没心思去想这些复杂的情绪。 况且她的态度在那摆着,婚姻方面,她绝不会违逆单福满的意愿。从前是她的任性才有了后来婚姻里的不幸…… 桂平把锅膛里的拨了拨,起身见桂香眼圈泛红,连忙接了她手里的碗:“姐,你甭哭了,咱爹可没打算拆散你们……” 桂香故意当作没听见他的话,从水缸里兜了两大瓢水往锅里放:“干啥呢?再加点火,一会要煮饺子。” 灶膛里的炭火还很旺,桂平叹了口气,只得又下去拨了拨。屋子里冷的厉害,桂平找了只火盆,装了些炭火到堂屋去。 桂香推了门进来,他们已经一人一方的坐好了,桂平早把她姐的碗筷挪到了春生旁边,桂香绕过去端了碗,坐到了桂平旁边。 单福满挑挑眉,总算是满意了回自家闺女的决定,就说他家桂香不会为了个男人胳膊肘往外拐的,提了筷子往李红英碗里夹了块红烧肉:“来来来,吃。菜凉了!” 春生瞧着那姑娘吃了几口就顿了筷子,这丫头的心思啊,真是太细了。 单福满就算不满这徒弟来他家撬墙角,但好歹是亲手带出来的,问了问这几年在部队里的情况,又和他喝了几杯。 外面飘起了一阵小雪,再出门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布鞋踩过留下一串黑色的脚印,再往外去,只剩下漆黑的树和模糊的轮廓。空气里有股冷冽的气息,一片宁静。 桂平要留了春生住,“哥,这么大的雪,你那屋我姐一直在收拾的,被子也是才晒过的……” 但单福满黑着个脸不做声,再看看桂香垂着个脑袋不说话。 春生抿了抿唇道:“不了,我再回家看看我爹和弟弟吧。”话说完了,脚下却没动一步。那双漆黑的眼里浸了墨一般。 桂平连忙问:“哥,啥时候走啊?” ☆、第29章 哥哥 哥哥 桂香在床上翻了一整晚也没睡着,脑子里都是那人的话:“后天就走!”后天吗?她甚至没能和他单独说上一句话呢。 初一早上,桂香和桂平一起去了徐老汉家里。桂平外公和外婆早没了,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许老汉也照样疼。 一夜的雪早将那人昨晚离开时候的脚印淹没了……桂香望着那空荡荡的路忽的生出了几分寂寥之意。 桂平拿着给他姥爷的红枣白糖包,大步往前走,见桂香迟迟没跟上了,急的直跺脚:“姐,你倒是快点啊!” 徐老汉早准备了两个厚厚的红包等着这两个娃娃来。他常年一个人在家,生活得总是粗糙些,年前怕桂香这丫头大年初一来他家打扫卫生,特地将家里收拾了一翻,昨晚过年,贴上了桂香写的春联。 他这腿现在是一受了冷气就疼,昨天单福满来叫他去过年,他嫌外边冷才没去。 桂平最喜欢喝徐老汉酿的米酒,甜而不醉,下了汤圆更是一绝。两人走到他家后,鞋子裤子都湿了,幸好桂香提前准备了鞋袜,湿漉漉的鞋子放到灶洞里烤着。 好在外面太阳出来的了,桂平找了把洋锹,将堆在他姥爷门前的雪扫了干净。屋檐上时不时地往下面掉大雪块子,“嘭”的一下溅起一片水花,冰吊子从屋檐上落下来,像是碎掉的巨兽的牙。 桂香脑子全是那个清晨磨豆腐的场景,他分明很冷,却脱了衣服给她打瞌睡。 徐老汉叫他外孙女给解个线,叫了半天也没见她反应,桂平倒是丢了洋锹来了。 桂平在她头上敲了几个毛栗子:“姐,你想什么呢?” …… 徐老汉留了这两个娃娃在他家吃了晚饭,桂香将厨房里收拾停当才拉着桂平往家赶。 太阳下去了,地上那些雪水复又冻得硬邦邦的,滑的很。天黑的早,路已经看不清来了,水塘村的那些树木也渐渐变得影影绰绰的了。 终于到了院子门口,桂香总算喘了口气,桂平这人不知怎么的到了家门口不动了,桂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门边竟倚靠着个人。她的心一下像叫人狠狠捏了一下,酸酸涩涩的疼。 那人从黑暗里走出来,颀长的身段,那双眼朝你看来的时候带了些清光,直叫人难以忽视。 他朝桂平笑了笑:“借你姐一会儿。” 桂平从小拿春生做偶像的,自然没什么反对,径直推了门进去。 桂香呆呆地立在那里不敢动了,她手心团的都是汗珠:“你……你怎么来了?” 春生一步步走近,一下捉了她的手捏住:“我想见见你的,单桂香。” 桂香猛地朝后退了一大步,这人却比她更快,像是守了许久猎物的鹰,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桂香吃痛,惊呼出声。 他连忙捂住她的唇小声道:“别吵,别叫里面听见了。” 鬼使神差的,桂香竟安静下来了。她唇上的热意却烫得他手心都疼…… “和我去个地方,我有话要和你说。” 桂香使劲挣脱,却没有成功:“我不去,我得回家,你有什么话,现在说。” 春生见她不肯,一把抱了她,这人的腕力竟大的惊人。 才走出去几步,桂香就投降了,“侯春生,你放我下来,我跟你去就是。”这大村大巷的叫人瞧见指不定怎么编排她爹教女无方了。 春生放了她下来,大步地在前面走,桂香只得小跑着跟了他去,不知道这人要带她去哪,天寒地冻的。 “喂,你慢点啊!我累死了!” 那人果真放慢了步子等她,没走几步桂香猛地打了个喷嚏出来。 春生转头直拧眉,桂香以为他是嫌自己不卫生,连忙说了个“抱歉”,谁知这人竟解了自己的围巾径直绕到她脖子里去:“雪后寒,怎么不多穿点。” “我又不冷!”这丫头还嘴硬,惹得春生只想笑。 黑暗里走了一段乱,桂香估摸着大约是出了村了,春生这才又握了她的手:“单桂香,你可真狠心。” “什么?”他没有来的一句话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哪里狠心过了? 春生没有立刻回她的话,而是一路拽着她上了大路,今晚没有月,只剩几粒亮星挂在头顶。 走了不久,那人忽的顿了步子:“到了。” 桂香这才瞧见是那片竹林,这边上种的几株腊梅花开了,空气里氤氲着那股似有似无的香, 她身上淡淡的气息和那花香混合在一起,叫他直要疯魔了去,桂香使劲掐了他才叫他松开自己,但他立刻转身握住她的肩膀,要吻她…… 桂香猛地退后一步,感觉到怀里的人经不住的颤抖着,春生忽的松了她,转而抵着她的额头道:“我每次闭上眼,都是这片竹林,然后你就在那片竹林前面朝我笑。这些天,我想你想得快疯掉了,所以我回来了,我的假还没批下来呢,回去等着受罚……桂香,你呢?你想不想我?” 桂香半天没说话,幸好天黑他瞧不见她眼底的泪花,她心里也没啥底不敢回应他什么。抬了袖子胡乱抹眼泪。 春生似乎不打算放过她,一把捉了她的袖子,逼迫般地问:“你做什么哭?” “春生哥,你一直做我哥哥……好不好?”她怕,怕往日的不幸再上演一遍,倘若真是要走一遭痛苦,她不愿对象是他,只有亲情是永远不会变的…… 春生没想着她这么回应自己,猛地松了她的手:“好……”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只要她不抵触他就行…… 初四一早,春生就踏上了去省城的车。桂香没有来送他,春生最后望了眼来时的路,上了车。 …… 桂平见他姐一早上起就没出门,以为是病了,进了门才见她在踩缝纫机,旁边的桌上已经摆了好几条裤子了。 “姐,你咋不来吃早饭?” “我不饿。”桂香垂着眼答道。 桂平走近才瞧见他姐的眼睛肿得跟蜜桃似的,叹了口气道:“春生哥现在大概已经上了火车了,也没人送送……” 桂香手里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没说话,见桂平出去了才又垂了脑袋继续做裤腿,手下送得太快,猛地带断了一根针。 …… 舞狮子的人按照旧例晚上是要在水塘村打场子唱戏的,但三十晚上刚好赶着下雪,他们只得推迟到了初四的夜里。 单福满家后面原来是村里的老篮球场,有很大一片空地,每每水塘村要搭台子唱戏都会选在这儿,这次也不例外。 桂平老早准备好了几个长凳子,在离那台子最近的地方摆好了,只等着那边一声开始了。桂香纵然这几天心情再低落,也还是跟着他爹一起去了。 夜里有些冷,但并没有影响底下看戏人的热情。唯一遗憾的是马小红不在这,这黄梅戏她最喜欢了。 今年的大队书记换了人,说等开了春,队里会再组织放场电影。所有的一起都在往前推移,时代的脚步根本不曾停下。桂香正等着这部电影呢。 …… 李富源自从出任了玉水的卫生局处长,不需要再日日往地里瞧,时间多的很,干脆在院子里养起了花。女儿要考高中了,他爱人丁云为了给女儿做饭,干脆在家里不出去了。 正月十四马小红挎着书包去了新学校。玉水中学的初三有十几个班,那老师细声细语的,比水力中学的老师温柔多了,但课外知识补充的多,课内的却不怎么教。幸好寒假时,她妈专门请了家教来家里。 开学第一个星期,马小红硬是要骑着她那小摩托往玉水去,丁云知道这丫头要找桂香去,也没拦着。 水塘村去年修了条的石子路,好走了些。马小红顶喜欢这里的春天了,碧绿的麦苗一片片地蔓延出去,直叫人神清气爽。 雪水化了,一池池水满冻冻的。老远看见桂平挑着一担东西过来,小红赶紧停了车,桂平瞧见她剪了短发,拧了下眉道:“我姐不在家。” ☆、第30章 缘起 缘起 听桂平说桂香去玉水买材料去了,马小红只好鼓了鼓嘴,将篓子里的一大包东西递给了桂平:“给,上面的是给你的,下面的是给桂香的,玉水关于建筑的书可不多,这是我小叔去省城的时候,我特意叫他带的。这书都是油画页,可重了……” “谁要看了?”桂平一脸不屑地嘟囔着道,他就不喜欢马小红和他说话的那个架势。 小红直挑眉:“哎……你这人……算了,你不看就给桂香吧。”去年在图书室见这人还追着那管理员一个劲地问有没有建筑相关的书。 桂平总算没再说什么,马小红一蹬车就要走了,桂平着急了:“喂,你这就走了啊?我姐说不定一会就回来呢!” 小红甩了甩头顶的帽子道:“和她说我在玉水中学等她呢。对了,单桂平,你给我好好学习,等来玉水上学,姐罩你!和桂香稍信来我家玩,拜拜!” “喂……”桂平气得直跺脚,这人总是不听人把话讲完就跑,他还没问她这段时间过得咋样呢…… 水塘村的大地此时成了一片绿色的汪洋,深一些的是油菜,略为淡一些的是麦苗。村子里今年才装起了大广播,此时正放了一首邓丽君的《小城故事》,那生产队里依旧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甲胺*磷的味道合着青草的味道夹杂着、交替着…… 甲胺*磷的味道在今后的几十年里在这片土地上从没消失过,人们为了收成,跟着广播一遍又一遍的治虫。 桂平到家时他姐还没回来,他将马小红送的那一包东西打开,抱了那一摞花花绿绿的书,乐开了花。 …… 太阳快落山时,桂香跟着玉水去的三机回来,还拎着了个布包,那里面是她买的扣子和拉链。她心里甜滋滋的,那些裤子只要再上一遍扣子就完工了! 李红英每天都熬夜帮桂香忙那些裤子,这孩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也见不得这丫头太苦着自己。那常常上她家来讨这讨那的李梅也被李红英压着帮着钉扣子。 桂平做不惯这些细活,只能帮他们做饭了。 三月三,队里果真请来了放电影的,这电影请一趟不容易,听说这次放的是外国的电影,三赵里和更远一点地方的人也赶了路来瞧热闹,没有位子坐的干脆挤挤挨挨地站着,这乡野之间的百姓为了这场电影聚集在一起,难得默契地摒住呼吸。 这个年代电影是稀罕玩意,尤其是金发碧眼的洋妞更是少之又少,《女神探勇破钻石党》刚放了个花絮,女孩子们就被那片中的三个女子吸引住了眼球! 桂香当然也来看这电影了,她爱死了这电影结束时姑娘们讨论的话题:那女主角的裤子真时新。 桂平特意走过去挑挑眉道:“有什么时新的,我家多的是这样的裤子!我姐就会做。” 那个子高一点的直撇嘴:“吹牛吧你!怎么可能!牛皮大王!” 桂香赶忙握了那姑娘的手道:“倪欢,我家里确实有这时新的样子,你们要不要去试一试,保管你们穿的比这电影里的好看。” 桂香是她们村少有的知识青年,那倪欢果真点了点头领了自家妹妹一起去了。桂香喜欢这春风里的暖意,直叫人心旷神怡。 几个姑娘本就是一个村的,从小也一起做过活,还没走到单家就已经无话不谈了。那倪欢比桂香大一岁,去年冬天才成的家,小的叫倪萍是村里有名的铁姑娘。 桂香的牛仔裤特意做了一深一浅两个颜色,每个种颜色又做了三个尺码。 那倪欢才试了一件就喜欢得紧,这跟电影上的都要一样了…… 桂香笑道:“你照扯布的钱再加我3块钱的手工费就行。” “这……”这可不便宜哟,她家男人差不多两天的工钱了…… 倪萍也很喜欢,但这姑娘还在闺中怕是没那么多钱所以连试一试都没敢,桂香递了一条裤子给她:“你也试试吧,好看的话和你姐一人一条,收你们便宜些……” 倪萍比她表姐瘦一些,身材也好,穿了那脚裤和那电影里的姑娘颇有几分神似,倪萍直夸好看,好看是好看,只是…… 那丫头窘得一下脸都红了,她没打算瞎买东西呢。况且,这时候谁家的衣服不是自己家做的啊。 桂香笑:“都是一个村长大的,这样吧,你们两一起贴我三块钱的手工费,这布的钱还是格自出各自的,怎么样?” 倪欢一听这么好的事,赶紧拉了妹妹来买:“你上次说人家的时候就该穿得洋些的……” 倪萍一听上次相亲的事,眼圈都直泛红,那城里的男娃娃嫌弃她生的土气,她身上倒是有些贴己的,一直省着打算去婆家用来着,索性咬咬牙和倪欢一人买了一条。 桂香将那减掉下来的牛仔布做成的花式小包一人送了一个:“姑娘家就该对自己好些,这包送你们了,穿的好给我介绍介绍就成。” 那姐妹俩瞅了瞅那手里的小包,上面用红线缝了几朵小花,煞是好看。 …… 送走了那两人,桂香干脆直直地趴在上发呆,桂平敲了敲门进来:“姐,成了?” 桂香嗯了声,掀了眼皮又坐下,光卖给村子里的这两人哪里够啊,这裤子的数量可不小啊,她心里没啥底呢! 桂平却不管他姐心情咋样,直接落了屁股,挤了桂香往长凳的那头去:“姐,等四月六我们到玉水摆摊子卖去,板车咱可以借人家的,找个木板往上一铺……” 四月六?这是玉水一年一次的物品交流会,值钱的不值钱的都会在这一天齐聚在玉水的人民路上,乡下的人一齐涌进城去,人山人海,挤都挤不动…… 桂香一下从的凳子上起来自言自语道:“我得赶紧想办法!” 他姐忽然从凳子上起来,桂平一个没坐稳直从凳子上掉下去了:“哎呦,姐!你也说一声啊!” ☆、第31章 转变 转变 马富源在卫生局里空闲了小半年,他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徐治国忽然来了。这徐治国比他混得好些,在省城里做书记秘书。但马富源并不羡慕他,这人骨子里有点刚愎自用。不过人家既然上门来了,他就没有赶人家出去的道理。 徐治国一进门就握住他的手道:“老马啊,好久不见啊。” 马富源笑道:“徐秘书忙,我们是没什么时间见面。” “是啊,我们书记最近很头疼呢,上次去考察的时候,一个小娃娃抱着他的腿哭着喊着要吃的,领导班子要换一换才行啊……” 马富源听他说了一场长串,也猜不出了他的来意,不过他说的都是实情,太多人吃不饱饭了。难得这人这么关心百姓疾苦,马富源也多和他说了几句:“治国,你也瞧出来了,过去的那些个旧法子怕是行不通了啊。” “是啊……”徐治国紧了紧眉毛,显然是比那时候他认识的人要更成熟些了,每个人似乎都在不同程度的变化着。 中午马小红不会来吃饭,丁云简单张罗了些菜端上来,“来来来,吃菜,边吃边聊。”两人又喝了些小酒。 徐治国叹了一口气道:“富源啊,其实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沉得住气,做事有条理。” 马富源停了筷子笑:“我这是土气还差不多,肚子里没货,自然也就不瞎说了,少说少错。” “哎,这就是你比我聪明的地方啊。”他懂得隐藏,而自己却只知道锋芒毕露。这么多年,他在书记身边经历的事也很多了,但总也不见提升…… 马富源直摆手:“说到聪明,治国你可是我们华大的高材生才是……” “我现在根本就是枉担虚名啊,我们的国家现在这么穷,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当年我们班的一群人不都打着‘报效祖国’的名头在读书么?” 马富源忽的有些热泪盈眶,大学那会儿他多积极主动啊,满心满意地要为国家发展付出一腔热血,后来在农村的日子,渐渐抹去了他心底的那些勇气和拼劲。这不,他也觉得这卫生局的处长是个好饭碗呢!他当初可不是为了自己有碗饭吃才好好学习的…… 再抬头时,马富源已经彻底对眼前的老同学改变了态度,他马富源变了,这人却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啊。去年毛主%席和周总理相继病逝后,马富源觉得过得更是没什么意思了。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没志气了? 送走了徐治国,马富源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上头,还将水塘村前几年产值和去年的做了个对比,大致意思就是老百姓得吃饭,现在的集体化生产就得改。 …… 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水塘村所有的柳树都变得绿莹莹的,姑娘们相继换了春装。地里的生活虽然重,但这个春天他们有了盼头。 今年水塘村下鱼苗的时候,桂香和桂平刚好得了一天假回来,但今年来看下鱼苗的多是些妇女,她爹也没请假回来,男人们都在自家的那块地里除草播种呢。 “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大约是为了响应上头的号召,玉水县里不少官员都叫上下属一起去种树。去年因着李桐家的缘故,李明宝家的树苗卖了个好价钱。 但今年,李家的生意可就没那么好咯,这事还得从去年暑假说起。 去年马小红回来就径直去了趟她叔叔马国祥家。这个叔叔最疼小红,他自己想生女儿可他老平连着三胎都是儿子,兄弟家的也都是儿子,只马富源家的这个是闺女。 往年,小红每逢暑假、寒假都去她叔叔家住几天,马国祥根本就把她当亲闺女疼了,家里还特意叫他老婆收拾了个干净的房间给她。当初桂香和小红一起去看话剧的时候,就常常住他家,也就是在那时候她认识了李桐。 去年春天,一听说马富源家才搬来城里的第一天,马国祥就特意帮小红买了好几套新衣服都是城里最时新的样子。但马富源的调遣令一直没下来,小红暑假又跟着他小弟文化局的出去演出去了,那些衣服他只好留着等她过年来的时候带回去。 只是这丫头到了十月一号的档也没去他家,马国祥着急了,来了城里也不上他家,咋回事呢?问了丁云才知道,这丫头在生他的气呢!可具体气他啥,他也不知道啊…… 十一月份,东山的枫叶红了一大片,马国祥特地抽了空,叫了小红一起去瞧枫叶。 小红鼓着嘴道:“我不想去,我妈叫我在家看看书呢。” “看书等玩回来再看,反正也就那几个字的事。李桐那娃娃也去的,从前你不是顶喜欢和他一起玩的吗” 不提他还好,提了他,小红直掉眼泪:“反正我不去!” 马国祥哪里肯放过她:“闺女,你气你小爹啥呢?和我说说。”他喜欢小红喜欢的紧,从来不要她叫自己叔叔,都是叫小爹。 小红头一偏道:“我不高兴瞧见枫叶。” “小爹可想你了,十月一号我们可不闲的啊,小红!” 她小爹确实忙,马小红也不是那种宠坏了的姑娘,垂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道:“好,我去。”去的话也好,李桐那对父子的居心叵测,她要早点叫她小爹知道。 那时东山的枫叶确实是好看,从山顶一路红到山底下,但马小红一瞧见李桐就恨得牙痒痒,当然她面上也没表现出来。当李桐伸了手来时,她也象征性的地握了握。 李桐依旧是那个招牌一般的微笑:“好久不见,过得怎样?” 小红压了压帽檐笑了:“托你的福,不是很好,满意了?” 马国祥还不知道那些事,以为这两个孩子打趣呢:“小红,咋和人说话呢,夹枪带棒的。” 李桐双手插在口袋里,侧身颇为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尽管他隐藏的好,却还是叫她看见了里面的挑衅。 转眼却极为有礼貌地朝马国祥笑道:“我和小红在话剧社的时候玩得就好,那边的枫叶很红,要不要去瞧瞧?” 马小红实在是想撕烂了他的那张虚伪的脸!但她暂时还得忍着!不然倒叫它小爹在人前吃了亏。 两人一离开马国祥的视线,李桐就一把捉了她的手握住:“还在生我的气?” 小红冷哼一声,一下抽了手回来。 李桐倏地笑了,一把揽过她的腰:“小红,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不然也不会这么生气了。上次的事真的是那单桂香设计的圈套,请你相信我……” 小红挣扎了半天逃脱不掉,干脆一横心,卷了他一齐滚在了地上。东山的山坡上有些坡度,又多了些石块,那枫树长在是这石头中间的,两人摔下来的时候,小红的脸一下蹭在那石块,火辣辣的疼。 李桐一下见她脸上破了皮,连忙要拉她起来,小红不让,见她小爹往这边走,她忽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马国祥闻声赶来,脸一下黑了…… “小爹……呜呜……他刚刚把我推下去的,他说他爸要升官,叫我在你这边说说。我不同意,他就把我推下去了……” 李桐瞪了一双大眼:“你瞎说什么……明明是……” 马小红一瞬间哭得更厉害了。 李大鹏本来就要和马国祥说事的,被小红这么一搅合,马国祥直接冷着脸走了。 过完年,马国祥又升了一级,李大鹏也没脸再去了。 春天来临后,玉水中学的课程安排里体育运动时间叫之前要长一些,马小红又爱打篮球,这天她才换了校服出了教室就叫守在门口的李桐一把拉了过去。 ☆、第32章 赶集 赶集 桂香为了叫她的裤子能卖个好价钱,特意去李梅那里借来个电熨斗,一条一条地仔仔细细地熨。这学期的桂香的课业比之前重了很多,作业也多,每次烫衣服只能在夜里。 有次她烫着烫着竟然睡着了,闻见一股糊味才醒来,再看手里的裤子都烫了个大洞了,气的她直掉眼泪。 六月份有升学考试,桂平最近睡的也迟。桂香干脆叫了他过来看书,见她一困就叫醒她,这样也省些电费。 只是桂平长了一岁,心思变得缜密起来,一些心事不再往外说,桂香也不去问,但隐隐感觉到那些心事是关于小红的,因为他的成绩越来越好,每次完成了课内作业,就抱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书瞎研究。 四月初四开始桂香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将那些裤子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又找了衣架子将那好看的选出来做了样品,但她总感觉这裤子还少点什么东西。 桂平抬了脸道:“姐,你少个穿衣服的人做样子。” 桂香一拍脑门道:“你说的对!”就她自己穿,可她不够高啊,得弄双高跟鞋撑起来才行!过年的时候马小红正好送了一双小高跟!对了她还要送条给小红穿穿! 四月六快点来吧…… …… 那天马小红出门叫李桐给拦住了,她也不怕,挑了挑眉道:“好久不见啊,李家公子!” 李桐不说话,直接拽了她的手腕往外走,马小红挣脱不开,干脆一口死死地咬在他手背上。“嘶!马小红!” 小红趁着他松手的片刻往后退了一大步:“哎!叫我做什么!” “你……”李桐怕马小红真的生气了,连忙收了脸上的不耐烦:“小红,我昨天瞧见一条丝巾很好看,你快瞅瞅喜不喜欢?” 小红见他真的笑眯眯地从口袋里取了一条围巾来,冷哼一声接了那丝巾,摸了摸又放到他怀里:“李桐,你这招美男计对我已经不抵用了。” 马小红转身朝他挥挥手走了,李桐眼里的光暗了暗,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豁达了,这还是头一回有女人不把他放眼里的,他心底涌起一股挫败感来。 小红今天没有沿着中山路往家走,而是走了小巷子,这条巷子里有一家二手书店,所卖的书大多都是六成新的,而且书上都有往届的学生做好的笔记,复习起来也方便。 太阳还没落山,空气里依旧很温暖,那风拂在脸上真的像按摩一般了。小红又转到里头去瞧了瞧旁的书,发现一本建筑设计的初稿图,干脆和自己那本参考书一起买了。 出了门马小红也没发现自己竟然哼起了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 四月初五这天,桂香和桂平跟学校里请了假,废了好半天劲才将那裤子搬上了去玉水的拖拉机,那些个尖酸刻薄的大巴车售票员们是不会叫他们上车的。 “姐,我有种预感,你做的这裤子肯定要叫城里人抢空了去。” 桂香心里也是满满的自信,她的裤子质量好,又时新,绝对不会差!这笔生意成了的话,她爹就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只是他们到了玉水才发现,那些个货郎们早用白石灰画好了摊位,桂平寻了一圈也没寻见个合适的地,急的直拧眉:“这可咋办啊?”他姐这布钱也很高呢! 桂香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递了包纸烟给他道:“我们去同人家商量下吧。” 桂平接了那烟和旁边一个卖八仙桌子的老头攀谈上了,他是从平乡赶过来的,离玉水有六十多里路呢。一听说他们两姐弟出来迟了没找到地儿,那人就十分爽快地答应分一半的地方给桂香他们。 终于将东西收拾好了,天却黑了。桂香从随身的布包里去了些干粮给桂平,又喝了些水。玉水的政府大楼离这里不远,此刻正叫夕阳笼罩着,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呢! 这些出来摆地摊的人都是哪里有集会就往哪里赶,早就习惯了天为被、地为铺的日子。桂香本来想去小红那里住一晚的,但这么多东西丢在这里实在是不放心。幸好这天还不算冷,桂香来的时候准备了两床小被子,和桂平一人拿了一床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桂香将那裤子都挂好,自己也换了一条穿上。 这玉水的集市的人可真多的,中山路从南到北都被占的满满的,每一个摊位前都站了不少瞧热闹的人。桂香他们这个摊子也是,有瞧过那部电影的姑娘都情不自禁地顿住了脚步,但大多都是问了问价格就走。 “好看是好看,穿回去我娘该骂我的……” 整整一上午桂香只卖出去七条裤子,恐怕是整条街上进账最少的了,相反那卖八仙桌的老汉倒是卖出去许多桌子。 桂平怕他姐难受,连忙安慰道:“他们还理解这些时新的东西,再说今天街上卖衣服的人太多了,姐,说不定我们等过一段时间来就会被人疯抢呢!” 桂香点点头,道理她都懂的,可她也庆幸自己有这样的家人,生意这么冷,中午的时分,桂香干脆收了那摊子,带着桂平逛了一圈。桂香帮他爹买了张新凉席,帮桂平和李红英一人买了一件的确良的短袖褂子。 买衣服的时候,那卖的确良衣服的老板娘瞥见桂香腿上的裤子,喜欢的紧,一个劲地问那裤子在哪里买的,桂香拗不过才说了那裤子是她自己做的,今天来是来卖那裤子的。 那人连忙拉住桂香要去买那裤子,七转八转总算是到了那地。看着那一大堆的裤子,一时间有些呆了,这得花多少本钱哦,当时她也想买过这牛仔布,但她不会做啊,原来要这样才好看。那老板娘握了桂香的手道:“你这裤子的做法能教教我吗?” 桂香点点头又摇摇道:“我还要靠这裤子吃饭呢……” 那老板娘大约也能猜出桂香的心思,笑道:“我给你带一半的货,你教我做这裤子咋么样?” 桂香一听,思忖了一会终于点了头,多一个人做着裤子倒是成了宣传了呢,再者,留给马庆云的裤子她已经在家里收拾好了,这边她再卖一半的裤子就有150块钱的利润了啊! 桂香收了摊子看时间还早,打算去马小红家一趟。这牛仔裤样式很好看,保管她喜欢。桂平却死活不肯一起去。桂香也不勉强他,将一车裤子整理好,把他送上了回去的车。 中山路走到马小红家也不远,按了半天的门铃才有人来开,丁云开门见是桂香,又见她一脸的汗,脸蛋红扑扑一片,连忙倒了杯水给她:“吃过晚饭了吗?我这就去做晚饭。” 桂香望望墙上的钟才过了四点,摇摇头道:“婶婶,我一会要赶车回去,您别忙活了。” 丁云木木地说:“哦,小红啊,小红在里头的。”桂香觉得他家隐隐有些不对劲,但说不上来为什么。 ☆、第33章 抢麦 抢麦 马小红听见声音出来,见来人是桂香,忙擦了擦眼睛。只是眼圈依旧是红红的,叫桂香看出了端倪,这丫头性子倔,桂香也没多问,倒是小红先开了口:“来我房间吧,我们说说话。”她的嗓子还有些哑。 马小红的房间一如既往的整齐,那墙上还贴了几张电影明星的画画张,桌上还铺着一些考卷,她来之前小红大约在写作业。小红垂着头不说话,气氛一瞬间有些尴尬。 桂香故作轻松地说:“今天你也没出去瞧瞧,桂平一直叫着要逛呢!到底不如你认真。” 她叹了口气道:“都一整天了,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呢,桂香你来看我真好。要是我爸在家又要夸赞你了……” 桂香这才发觉不对劲的地方,马富源今天休息却不在家,“叔叔呢?” 小红一偏头道:“我爸他叫上头带去检查了,说是□□机会主义思想泛滥的嫌疑,不知道会不会……我妈都连着三个晚上没合眼了,我小爹也被叫去问话了……”她爸每天都在想怎么叫老百姓吃饱饭,怎么还要接受检查? 墙上的钟缓慢行走着,桂香半天没说话,握了小红的手道:“祸福相依,叔叔肯定能化险为夷的,你该多和你娘谈谈心的,不要叫她忧郁才好。” 小红这才勉强挤了个笑出来:“我知道,你们今天也来赶集的吗?” “之前做的裤子一直没卖,这不头一次学人家做小买卖呢,桂平一直干站着都不敢吆喝。” 小红见她说得有趣,眉眼间也舒朗了些。 桂香忙从布包里取了那条牛仔裤递给她:“喏,留给你的,试试看吧。” 喇叭裤脚,大小合适,小红生的高些,正好将那裤子撑得笔直的,再配了她身上的白褂子正巧合适:“这裤子我见过的!电影的女主角就穿的这个!” …… 还有一个月就要考高中了,为了省下时间来看书,单桂平干脆把自行车给了他姐,自己则住了校,就连那些花花绿绿的书也被他暂时收了起来。他姐说的不错,一门心思过了这考试再忙别的事。 上次卖剩下的一大堆裤子堆在家里,桂香也不担心,这裤子总有流行的时候的,她再等等。这几天桂平不在家,家里一下冷清了许多。 李红英知道桂平学校里的伙食差,总要做了些好吃的叫桂香带了去。 五季的小麦渐渐变黄后,暑气才蒸腾起来,水塘村也进入了一年中最忙的时节,就连李梅这样的人也拼了命地在地里割麦子。道场上晒了头对头地睡了几大排麦子,只等脆了好打。 大一点的孩子会跟着父母去地里割麦子,小一点的就要在家做饭了,就连那些个刚会走路的娃娃都知道将妈妈割下来的麦子往田埂上抱呢! 这几天太阳很大,稻场上此起彼伏的都是“啪啪”的打麦声。 只是小麦打好装袋后不久,村里忽的来了带了一群人,他们手里都有枪,挨家挨户地收麦子:“水塘村集体犯错,所有非集体所有的土地上的产出,均需要上交。” 这都是他们没日没夜辛苦种出来的粮食,哪里能叫这群人抢去? “凭什么?这粮食是我们种的,就是死也不给你!”不要命的庄稼人,赤手空拳地和那群人打了起来,有个胖子忽的往卡车上一跳,朝着天空“嘣嘣”两枪,人群一下安静了…… 桂香起先以为是跑马榔头的,但看见那卡车上一袋袋的粮食,再听见那枪声,心里一沉…… 这是有人去告了密!马富源上次的事也绝不是空穴来风。再望望那为首的人,桂香心里已经有了数,是李大鹏! 桂香急忙从田垄上往家赶,依她小娘的脾气,恐怕是死也不会交那粮食的。李红英刚回来,抱了个茶缸子在喝水。 “小娘,上头有人带了枪来抢粮食,咱河边地上收的麦子怕是保不住了……” 李红英的性子也火爆得很,将那茶缸子往桌上一磕:“什么?让他来,我倒要看看谁敢碰我家的一粒粮食!” 桂香就怕她小娘这样了,连忙抱了她的胳膊道:“小娘,您千万别逞这一时之快,暂时服个软,这事咱村里多户人家,哪能那么容易摆平,我这就去赵家找两位哥哥商量下……” 这丫头的脑子比自己好使,李红英只得点了点头。 赵光和赵亮两兄弟急的直打转,家里的麦子交了叫他们接下来怎么过啊,这地里的农药可都是花的自己的钱,不交的话那就得被带高帽子啊。 桂香叫了声“哥”就直接迈进了门,她心里急也顾不得其他了:“两位哥哥!” 赵亮怕他娘受气,正打算去他家瞅瞅的:“桂香,那群土匪去你家了吗?” 桂香摇摇头:“还没,不过就是早晚的事。哥哥,你看他们手里的枪真的敢打咱们老百姓吗?” 赵亮拧了拧道:“个别的几个他们恐怕还是敢的。” 桂香慢悠悠地说道:“那要是咱一村老小都去呢?”难不成他们真的要像古代的土匪一样?她赌他李大鹏不敢!这弄不好就是一场□□。 …… 西安的春天较玉水而言,干燥许多,唯一叫人庆幸的是这里的柳树和玉水的一样绿。 侯春生那日回去之后叫领导骂了一顿,自己自觉去打扫了一个月的猪圈,那打扫猪圈的老兵也知道这位的脾气,由着他去,反正年轻人力气大。 章勤见他老大一回来就板着个脸,也不敢和他开什么玩笑。见他卷了袖子直接在那临摹起了军事地图:“老大,今天晚上七点钟上头找你去开会。” 春生头也没抬直接回答道:“又没什么大事,怎么要开会的?” 可那章勤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扭扭捏捏地还有话要说的样子。 春生被他这慢吞吞的语气急得直蹦:“有话快说!” “这次……来的是上次那个许师长,他女儿就是那个文工团的许兰……”那许兰每次瞧他老大的眼神就跟旁人不一样,侯春生大约也知道。去年借着文化汇演的机会来队里找过春生几次,都叫他给挡回去了。 春生手里的笔一顿:“去回话说我生病了。” “老大,这……这骗人……不好吧……”况且还骗的是师长啊,章勤也没那胆…… 见他一直不走,春生有些烦躁:“叫你去回话呢!” “老大,您要是真生病我敢这么回话,这……”这不是为难他吗? 春生起身也不说话,直接走到那露天台子上往下一跳……章勤赶紧去看他,这台子有五米多高呢,他们排长肯定是疯了啊! 黑暗里春生忍着痛朝他笑道:“这下好了,你去说我去检查机器的时候摔下来,脚扭着了。”他的脚也的确伤着了。 往司令部的路上,章勤一直叹气,哥这是为啥呢?好久也没见那边写信来了,那许姑娘长得周正,脾气也好,哥咋就不来电呢?这事要搁他自己身上,睡着了都要笑醒了的。 “师长,我家排长今天去检查机器的时候不小心滑了脚掉下来,旧伤复发了,一时半会来不了啊。”那许师长一听说春生受了伤就要来看他,他章勤哪里拦得住啊! 于是春生缺席的那场会议直接搬到了医务室来开了。 ☆、第34章 灶反 灶反 太阳刚刚落下去,水塘村没有一家人有心思做晚饭。单桂香叫上她的两位晚哥哥悄悄将那些被抢了粮食的人家集中起来,自己则连忙赶回了家。 李红英和她赶紧将那新装好的麦子抬进地窖去,桂香上来的时候一把将那地窖给锁了。 那大卡车“突突突”地开到老单家时,单福满还没回来,桂香赶紧拦了她小娘,径直走到那李大鹏面前:“我爹还没有回来,我爹和我小娘的关系一直不好,这粮食要是平白无故地叫你拖走了,我家可要打仗呢!这样吧,天色也不早了,就在我家吃点饭吧。正巧这地窖的钥匙在我爹身上装着呢!” 那些跟着李大鹏来的人都是下了班被他捉过来的,都饿着呢,前面又那么一闹,一点力气都没了。 李大鹏挑挑眉道:“慢着,我见别家都哭天抢地的,你家怎么愿意交粮食的?” 桂香苦笑:“哎,我们这也是没办法,去年那场水灾简直要了我们的命,就等着这点麦子填肚子呢,不过既然国家要我们哪里有不给的道理啊,村里的人思想都太落后了……” 说话间,桂香帮来人挨个倒了杯水。 李大鹏往那凳子上一坐:“你说的不错,你们水塘村是该好好治理下了。” “我们村缺少个您这样的村长啊!” 李大鹏一听心里乐了,但他心底也清楚这饭他不能随便吃,万一里面搀和了蒙汗药呢! 桂香也不勉强留他们吃饭,她只是在拖延时间,李大鹏也看出来了这点:“你爹啥时候回来?” 桂香嘿嘿笑了两声:“等不了多久了。” 李大鹏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你们这村子太大,你家的先搁着,我们得去旁人家看看。” 桂香也不阻拦:“哎,好,等我爹回来就去通知你们,绝不耽搁。” 赵亮赵光趁着这个点已经跑遍了村里的十几户人家了,只王家媳妇还没来的及说。那王家媳妇平日里也是吃尽了苦的,这平白无故的没了上千斤小麦,这不是挖她的心吗? 不用那群人拿枪,她自己拿了把菜刀架自己脖子上:“谁敢乱来,我就死给你们看,这麦子是我老王家的!” 李大鹏也头疼,但他心知这妇女不会真的自杀,使了个眼色,就有两个人直接抬了一袋麦子出去,她忽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里的刀直接换了个方向对着李大鹏狠狠砍去:“啊!老娘和你拼了!” 他没想到这个,吓得一下钻八仙桌下面去了:“你们愣着干嘛?快把那妇女手里的刀给我丢了!”他听见菜刀落地的声音才敢从桌子下面出来。 王家媳妇发了疯一般又哭又闹,却叫两个人狠狠地锁住了胳膊,她骂得也难听:“放开我!呸,你们这些当官的,抢咱老百姓的东西,就是土匪!杀千刀的!结八代的!” 李大鹏望着她恶狠狠地道:“给我搬!这家人要上典型□□会上狠狠□□!” 王家媳妇红着一双眼睛,头发也乱糟糟的,那两个压着她的人一松手,她一头狠狠都撞在了李大鹏身上,冲的他一下栽倒在地,王家媳妇一口咬在他胳膊上,死都不放手。 “你们愣着干嘛,都他妈的给我上,这刁妇造¥反了!给我捆起来,带回去审!” “你们敢!”那后面两个人要来捆她,叫她给瞪回去了,那李大鹏一下回过神,一巴掌扇在她脸,他手劲太大,王家媳妇的头一下磕在了桌角上…… 王家媳妇这边一闹,单桂香和赵家两兄弟已经把村里的当家的人都集中起来了,他们每人手里都拿了把刀,结结实实地把老王家给围住了。 李大鹏一行人出来,见了这阵仗也是一愣:“你们做啥?你们也要造¥反吗?”他的声音很是有震慑性,却没有逼退这群人。 桂香知道他也不是吃素的,他兜里可是装了枪的!要是他真的以“造反”的名头给这群百姓定罪,杀一片人也是他去邀功领赏的份。 桂香连忙走过去道:“李叔叔,您别慌,我们乡下人来不是造¥反的,这地是咱水塘村的地,这力气也是咱水塘村出的,您看这麦子是不是该由生产队里缴了称重再像往常一样分配下来……” “你们已经触犯了法律,还想要这粮食!”李大鹏冷笑道。 桂香笑,他既然要和他谈法律她就奉陪:“法律里可没写官员没有命令擅自抢夺老百姓的财产这条吧,李叔叔。相反,没有文书命令,滥用职权,骚扰居民,甚至是打伤居民。这犯的可是抢劫罪!那么请问李叔叔,你的文书呢……” 桂香说的有理有据,李大鹏一时间哑口无言。 “叔叔,您还是再回去走了程序再来吧,咱双水村都是良民,相信不是逼到了绝路,绝不会反的。相信水力公社会给我们个交代的。” 桂香的话里意思很明显,他今天要是敢真的抢了这批粮食,他们双水村必定反!公社里处理这事,这粮食就是各家分多少的问题了,哪里还有他的份?这个小丫头哪里像十几岁啊,简直就是个工于心计老狐狸。 李大鹏喘了个粗气道:“相信水力公社会处理公平,我们先回去。” 桂香转脸笑道:“李叔叔,卡车里的麦子您可别忘记要放下来,这也方便公社处理啊。” 李大鹏咬咬牙,指挥了那群人往下搬粮食。 …… 春生的脚踝从前受过伤,这次老伤加新伤,韧带拉伤加脚踝骨裂。 那军医实在没想到这小子没出去出任务还能把自己给玩伤了,从前都是他弄伤别人的份。 望望这屋子里挤的满满带杠杠的人,那军医连忙找了凳子过来,只是这些人都没心思坐啊。 许师长坐在那床沿边上,很是关切的问了侯春生一大堆问题。这么大座佛,这小子咋撞的狗屎运? 再瞅瞅他旁边站着的姑娘,从见到春生起就直冒眼泪,他忽的明了了,这小子八成自己故意整成这样的。 冷不丁的那许师长忽的转身问他话,吓得那军医一哆嗦:“侯排长的脚伤得怎样了?” “骨裂外加旧伤复发。”这佛爷的威力太大了,他也只能照实说了。 “那影响走路吗?”许耀光又问,他可不想闺女嫁个瘸子! 那军医赶紧敬了个礼:“报告首¥长,不影响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侯春生直想割了他的舌头。 许耀光摆摆手道:“行,那你们都出去吧。” 那些肩膀上戴了杠杠的人也只好退到门外去等他。 “你家是哪里的?”许耀光也不拐弯弯。 “南边的玉水县。” 许耀光在脑海里思索了半天才说了句:“哦,那边我年轻的时候去过,还算不错。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岁。”春生想这真是像极了农村相亲的画面,只是他们玉水的姑娘可没这么随便的爹…… “正巧,咱队里规定不到二十五岁不给成家的,听说你还没成家,你觉得许兰这丫头咋样”许兰一听这话,一下羞红了脸,连忙到外间倒了两杯开水,春生一杯,她爸一杯。 “您家的闺女自然是不差的。”春生故意装作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许耀光追问道:“配你呢?” “自然是绰绰有余。”春生的眼底暗了暗,站在外面的徐兰抿着唇笑。 许耀光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我家这兰兰也一直在夸你好呢!啥时候回家一趟,咱们也好把这亲事说一说……等你们结了婚就留在这部队里,我也好照应。” 春生咳了咳道:“我家里已经说好了门亲事,就等着我回去了,许师,我还是喜欢做您的下级。”他干脆把话说明白了,直接封死对方的话匣子。许兰闻声,滚泡泡的开水一下翻到了手背上,春生凉凉地抬眼,却连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 许耀光摆摆手笑:“这婚姻大事哪里能只靠家里人安排呢,你自己心里咋想啊?今后怎么打算的,比如以后你是准备复员呢,还是准备留军呢?玉水离咱这可远得很了呢。你们这一代和我们从前也不一样了,讲究的是恋爱自由。” “爸……”许兰眼圈一红,慌忙拉了他的手,不叫他继续说下去,她也不是嫁不掉人的姑娘,这人既然对她没意思,她也没打算倒贴上去。他爸太心急了! 春生将许兰的表情尽收眼底,却还是打算把话讲清楚:“这个道理我也知道,我打算还是带她随军的好,我来西安这么久,我们一直都以书信联系的。” 许耀光这下真的有些不高兴了,他许耀光的闺女配着小子,他竟敢不乐意! ☆、第35章 故人 故人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那柳树上停着的知了开始没日没夜的叫了起来。今年的风雨一直很顺,下秧苗的时节又正好落了几场暴雨,免去了大家打水的辛苦。 河边的那块地自从上次抢麦事件后一直空着,没人高兴种了,荒着就荒着,总比白忙活了好。但没了地忙活,大家心里都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姚贤平算了算队里的支出,今年还是得饿肚子啊,他这才渐渐发现这集体生产的弊端,所有人都在偷懒,自然出来不了产量。前些日子,听说马富源被拉去接受调查,也不知怎样了。他和马富源比,真的是缺少太多才能了…… 他决定去一趟玉水,探望一下这位老朋友。 姚贤平去的也巧,马富源昨天才从省城里回来,但脸上还是一脸的疲惫。 丁云见来客人了,连忙去倒茶,马富源扯了椅子叫他坐,这位曾在水塘村和他并肩作战的盟友,现在看来倒是比那些打官样文章的人亲切些。 “老马,最近怎样?我听说上头的态度不明朗啊。” 马富源叹了口气,却也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姚,你看最先吃螃蟹的人是不是都得叫螃蟹钳一下呢?” 姚贤平懂他话里的意思,有些讪然地笑道:“从前是我太迂腐,不敢吃这螃蟹,可我见村里的人家没有口粮过活,这螃蟹钳子再利索,我们也要尝试尝试。” 马富源见这人竟然开化了,眼里顿时生了一股喜意:“上头大概也想改变眼下的情况,但一直没好多办法,现在正在选试验点呢。咱们村刚巧可以到公社里申请了这名额去,刚好借着这个机会,灾后重建。” “好,我这就回去申请。”姚贤平满怀信心的出了门。 与此同时,马富源收到了来自省城的电报,书记要再叫他去一趟。 公社里前几天来过几个人,挨家挨户地将那些麦子都称了一遍,再按着人口划分了,虽然有些人家吃了点小亏,但总算没全部充公就是福啊。 这天晚上,姚贤平将村里的当家人召集起来又开了个小会,水塘村成功申请做了试点,这河边上的地照种,多劳多得。 …… 中考可不管人的心情怎样,按时按点的开始。为了不叫人作弊,水力的初三学生将和蔡巷的学生互换考场。 桂香特意请了天假,帮桂平去送饭。她心里比桂平紧张的多,倘若他进不去高中,肯定就不会再念书了,一想到他要去工地,桂香就一身冷汗。 今年的政策比较宽,参加中考的人也是历年里最多的。考完第一科,桂平出了考场直叫这题目太简单了。 桂香懂他的意思,门槛低,但高中里收的人可不会多,这压力是更大了啊! 递了碗筷给他:“你先吃饭,考都考完了,下午还有旁的考试呢,这卷子越是简单,你越是要多检查几遍,无非就是谁仔细些罢了。” 桂平直点头,一面扒饭一面又翻了翻手里的数学课本:“姐,我这要是去了玉水念书,家里咋办啊?还有地里的生活多重啊,我不想叫娘种地了。” 桂香笑:“家里有爹、小娘还有我,怎么就不能过了?尽这些闲心,不要到时候自个在学校想家想得哭!” “叫你这么一说,我咋又觉得可怜的是我了。” 桂香好气又好笑,这个弟弟啊。 桂平考数学的时候,桂香在那蔡巷的小街上转了一圈。等着桂平出来,桂香递了一支码头冰棒给他:“消消暑,咱赶紧回家吧。” 桂平推了车出来,他姐等他骑稳了才上去,天气太热,桂平背心里都是汗。 “姐,我有把握进玉水中学的强化班。” “有把握就好。”桂香笑。 “但姐你说马小红会进哪一个班?”桂平说这话的语气带了些期盼。 桂香没想到他有次疑问,一愣道:“小红一直在复习,想来也不会太差的。” …… 单福满最近身子老是疼,这腰一弯就整个直不起来,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李红英煮了些糖茶给他喝,也不抵用。 连着几天他上工的时候手都发麻,叫人用牙齿对着手咬都不觉得疼。李红英催了他去医院,这人就是不听,还非要瞒着闺女。 桂香最近也发现了他爹的不正常,有天早上他爹拿杯子刷牙,半天没握住杯子,还有次见他把手往墙上砸,不禁皱眉问:“爹,您这手是咋地了?” 单福满连忙收了手道:“哦,睡觉压麻了,我活动下就好了。” 桂香哪里肯信,硬是逼着他去了趟县医院,一查竟然是脊椎扭曲,已经压迫神经了,所以手才会发麻,医生说的很清楚:“不能再弯腰了。” 可做木工哪里有不弯腰的,单福满才管不得这么多呢。 回家的路上桂香一个劲的关咐道:“爹,您年级也大了,这木活能少接就少接点吧。” 单福满嘴上说着好好好,但心里哪里肯,他才四十多岁啊,再说他家儿子还没娶媳妇呢,还有这闺女也得有份体面的嫁妆。 第二天有人来叫他去做活,单福满一提包就走了。桂香也知道她爹的心思,他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想歇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得有个人替代他才行,她心里又在细密地计划着了…… 政策一开明,不少聪明一点的人就在自留地里行起了棉花,去年城里的棉花价格可高了,嫁姑娘的人家都往农村来找棉花。这不春天里打好的棉花钵子,现在浇过几次水都长得绿油油的。 桂平考完试刚好在家里帮他娘做些生活,他家的自留地里种了一半豆子,一半棉花。 队里也有地要种,李红英每每都是赶完公家的赶自己家的,桂香总是做了晚饭送到地里去,再和他们做活到八点钟才回去。 这地里的草长得可真快,像是怎么扯也扯不完似的。李红英怕豆子长得不好,又施了一遍绿肥,这都要把这豆子当小孩子侍弄咯。 棉花地里倒还好些,起先打过几遍底肥,如今都长得很好了。 最近雨下得很勤快,地里也不急着去侍弄,桂香赶紧去了一趟玉水,将上次起先马小红姑姑的裤子送了过去。 马庆云见了那裤子直欢喜,上次她去省城里赶交流会的时候见到过这裤子的,当时她还有些后悔将那批布给桂香的,可她不会做啊,谁知这姑娘竟然会做!她仓库里还有一批 白色的牛仔布,要是做出来肯定更好看。 “桂香,你看你要不就到我店里给我做做这裤子,我出工钱给你怎样?” 桂香也想来啊,毕竟这比自己做自己卖风险小了很多,不过她也懂这马庆云的意思,她要学的是那“花样”连忙笑道:“姑姑这裤子很好裁剪,我一教你肯定就会了,不用白花钱请我来。” 马庆云见着丫头通透,也不再多说什么,临走时又送了一旦布给她:“你这丫头真痛快。” 桂香又赶着点去了趟马小红家,也不知桂平怎么知道小红喜欢吃香瓜的,一听说她要去玉水,连忙将地里熟了的香瓜全摘了…… 马小红见桂香来,连忙笑眯眯地拉了她进门,转了电风扇朝她吹,小红最近得了一盘磁带,好听的不行,直要拉了她一起听。 桂香见小红笑也就放心了,马富源想来也没事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马富源后来还做了玉水的一把手的。 小红往那身后的大椅子里一靠:“水塘的小姨娘这两天生产了,我妈这两天要回村住几天,我正打算和她一起回去呢!” “你爸呢?”她们这一走可不就丢了马富源一个人在家了? “他今天早上跟着上头考察去了,不知道啥时候回呢!” 桂香被小红这语气逗笑了:“你回来也好,桂平都要把我耳根子念破了,我都觉得你才是他亲姐姐了……” “他上次的考试考得咋样?”小红好奇地问。 桂香笑:“他自己吹牛保准进玉水尖子班呢。” 两人将那桂香见时间不早,收拾了东西要走,小红硬是留了她:“住一晚再走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回水塘村的。” 桂香怕她爹担心,叫那来玉水的中巴车带了信回去。 …… 大雨之后土地变得又软又烂,棉花地里生了些虫,桂平背了个喷雾剂一步一陷地下去喷药水,大约是嫌地烂,直接脱了鞋子,赤着脚下去了。初三这年,他又高了一大截,力气也大了一些,美目之间和桂香生得有几分相像,全然成了个大小伙子。 马小红硬要拉着桂香在河埂边上下来,说是要走一段路回去。 这七月份的太阳生的毒辣,两人也没打伞,晒得只想吐,还好这田野里交错的一阵一阵的凉风,稍微缓解了下暑气。 小红笑:“呀,还是这里舒服啊!玉水都瞧不见树!” 桂平打完了药水到大路上来,脚上的黄泥还没洗去,干脆把鞋子挂在喷雾器上,赤着脚走。桂香老远叫了他。桂平定睛一望,她姐旁边还站着个马小红呢,他也不理她姐,一溜烟又扎进底下的秧田里去了。 ☆、第36章 决定 决定 马小红眼尖早就看到了桂平,扯着嗓子笑岔了气:“单桂平,你跑啥呢?我吃了你啊?” 桂香也笑,过了许久才见桂平穿了鞋子上来。马小红见他脸上还沾了些泥,一时来了兴趣:“这脚上的泥巴倒是洗了,这脸上的泥咋不洗一洗?” 桂平耳根子红透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了个:“要你管!” 经过他家自留地的时候,桂平又蹦进地里抱了个西瓜上来。三人说了一些最近的趣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 马小红一望她家还存着几十条牛仔裤,不禁瞪大了眼:“桂香,你这裤子还有呢呀?” 桂香直点头,准确来说她一直没找到好的销路。桂平抢了话头去:“这穷乡僻壤的,没有人识货……” 小红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你上次送我的那裤子可叫我们班的女同学欢喜了!都问我在哪里买到呢!这样吧,你这裤子我替你卖!” 第二天一早,队里送录取通知书的来了。桂平叫玉水县中录取了,马小红也收到了她爸带来的信,两人总分不相上下,但都绝对够上尖子班了。 桂香赶紧去水力镇买了些菜回来做饭,李红英还特意买来了炮仗,这可是难得的喜事啊。 …… 单福满依旧是赶着夜路从赵家里回来,他今天又做了两份工,有个三叉的木匠今天没来,他主动提出做了那人的活,她闺女还怕他身体不好呢,他这明明就好好的嘛! 桂香早准备好了晚饭,今天做的红烧茄子单福满很喜欢,可提着筷子半天手里使不上力气,他极力掩盖,还是叫桂香发现了…… “爹,您明天不准去做活了!你那腰再这样下去就是半身不遂!” 单福满连忙解释:“香,爹真没事!刚刚筷子没拿稳当。你爹这不才四十来岁吗,怎么就生的那么娇贵了?再说,爹能挣一点是一点,现在爹养你们上学,等爹老了,你们不也要养我么。” 桂香眼圈一红,往他碗里又夹了些菜:“反正不许去!” 单福满最怕桂香掉眼泪,一口气说了三个好。 桂香叫桂平去收碗,自己则去了一趟陈家,和那工友说单福满的身体不好,明天起不去做活了。 桂香思索了一整晚,这个家不能只靠她爹,她要做家里的顶梁柱才行!既然重活一次,她绝不叫她爹和上一世那样了,要是有个人和她商量下该多好。 她脑子都是侯春生,从前这位哥哥替她做的决定都是不错的。桂香想写信给他,可提了笔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都过去半年了,那人估计还记恨着她呢! 桂平敲了敲门进来,唤了声姐。桂香赶忙收了桌上的纸笔笑:“咋还没睡呢?” “我睡不着,姐,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桂平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和她说事,桂香抬了脸看他。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道:“我打算开学不去念书了。” “为啥?”他准备了那么久咋能说不去就不去? “我不愿叫爹再为我受累了……”桂平垂着眼道。 桂香眼圈一酸:“你放心,我不会叫爹吃苦的。” “可家里总得有个人挣钱养家,爹要是不去上工,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去,我也是家里男人,姐,我可以照顾你们的。玉水工地上小工两块钱一天的……” “我说了不要你去!你就给我好好念书!单桂平,你生了猪脑子吗?”桂香一听他说工地的事,一屁股落到板凳上,气得直发抖,她绝不允许他去工地! 桂平也没见他姐发过这么大的火,急忙劝道:“姐……你先别急啊……” 桂香缓了缓气道:“你的心情我都知道,桂平我是你姐,要挣钱养家也是我先来!”她重活一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弟弟。 “姐……” 桂平还想说什么却被桂香打断了:“先去睡觉吧,你不是一直想和小红在一个班念书的吗,这成绩都出来了,你先安心读书,家里有你姐呢!你说你不念书才是在挖你姐的心呢!” 桂平背对着她,许久才说了句:“姐,我知道了。” 等着桂平出去了,桂香才又拿了笔出来,终于给那人写了这半年来的第一封信。做不成情人,他也是亲人啊。 …… 马小红回了一趟玉水,顺便也带走了桂香堆积在哪里的裤子,再回来就给了桂香三百多块钱:“你那裤子一到就被我们同学抢光了,我和她们说是上海来的货,就那么几条,她们那群笨蛋竟然相信了……” 桂香捏着那钱直皱眉,她有些不信:“真的?” 小红咧着嘴笑:“当然是真的,要是我说假话,我就跟你姓!” 马小红每次说谎话,左腿就会抖啊抖的,今天也不例外。 “你这裤子都买出去多少条啊?”桂香笑。 小红挠了挠头道:“额……我有点忘记了。” 桂香也没揭穿她,握了握她的手道:“不管怎样,小红,你这可又帮了我一个大忙!”她这位朋友了解她的每一个难处,每次都想法设法的解决,这份情是多么难得啊。 九月一号眨眼间就到了,桂香亲自送了桂平去学校,帮他买了个热水壶。 整理妥帖了,桂香忽的想起来要帮桂平买几件衣服,这是城里,不比在乡下了。宿舍里的大多都是和桂平差不多年纪的人,穿得也齐整,只有一个往届生,梳着个油亮的头发不是很爱好,衣服也是皱皱巴巴的。 桂香瞅瞅时间,便拉着桂平去吃饭。来的时候,她怕他吃不饱,特意又准备了50斤粮票,趁着吃饭的档,全塞他兜里了。 吃完饭,桂香硬是扯着他买衣服,桂平直嚷嚷着有,不叫她乱花钱,桂香笑:“等你上了大学,我也不给你花了!” 开学第二天,老师给每个人发了一个玉水县中的校徽,桂平将那校徽整整齐齐的佩戴在胸前生怕掉了,那感觉就好古代的帝王要好看管好玉玺一般。每每桂平照镜子的时候就会特意看一眼那校徽。脑子里都是他姐临走前说了那几句话:“这高中我是不打算去的,你去的话就每天好好学习,顺便把我的那份也学了,我才觉得不亏。” 这半年来,桂香不和春生联系,桂平却一直和他联系着,只是桂香一直不知道罢了。这不,才安顿停当,桂平就把他姐的事汇报给侯春生了。在桂平脑子里,春生就是他现在的哥哥、未来的姐夫。 …… 桂香本打定了主意,这学期就不去学校的,但单福满不让,这初中至少得毕业啊!不然前面上的学不都浪费了吗?桂香拗不过只好又背了书包去学校,但单福满这几天又趁着桂香不在家去上工了。 桂香见他晚回来,有些不高兴。单福满嘿嘿两声:“桂香啊,等你们都有出息了,我就不忙活了。” 桂香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不上工整个家就运转不下去。她倒腾想开家缝纫店,但这年头做生意还不敢张胆,只能口口相传。 村里的人自打知道桂香会踩缝纫机,不少都买了布来请她做。桂香的收费都不高,做的样子又新潮,准新娘都愿意找她做新衣裳,几个月下来光手工费就攒了五十多块钱。 桂香用上半年卖裤子攒下的钱,买了些的确良做了些衣服专门卖。只是她又要上学,到底做不了多少。 十月份,地里的棉花就该采了,桂香每天一丢下书包就提着篮子往自留地奔去,村里人送来的布料,多半要等上几天才能做好。 这个秋天,天气晴朗,棉花开得又大又白,想当年这棉花可是叫多少人家吃饱喝足了哟。桂香脑子里有个主意正在萌芽,她要是将这些棉花收购了起来,再转手到城里去,不就能挣上好大一笔差价吗? 她手里刚好有笔活钱呢! …… 西安的军区大院里,桂花刚刚开过一轮,落了一地的金黄。侯春生正领着新兵训练,今天练习的是打枪,他们有的第一次摸着枪,都兴奋的不行,这枪的冲击力也很大,姿势不对的话很容易受伤,姿势不对的侯春生都亲自指导:“叫你们抵住的是肩窝!你们往哪搁呢?这里面以后都是真枪实弹的,再有人找不准位置,就全体负重跑30圈!” 忽然章勤小跑过来,说来了两封家书。 春生估摸着是桂平来信了,但接过来一看,竟有一封字体清秀的,是……那姑娘写的,这么久了,她终于肯理他了吗…… 那射击场旁边的白毛杨叫风卷得沙沙作响,章勤见他拿着那信竟然有些发抖,猜中了一点。 那底下的小班长找他有事,叫了半天也没见他反应,章勤直朝那人使眼色,春生忽的吹了军哨:“原地休息20分钟!” ☆、第37章 产仔 入了夜,水塘里映照出一轮明亮的月,那立在池塘边的杨树此时在水里落下一片漆黑的倒映。桂香和李红英这才要上田埂,那些才忙完了自己生活的农人们也差不多在这个点赶回去吃晚饭。 李红英瞧见自家本家兄弟李长胜,喊了声“老表”,桂香也赶紧叫了人:“长胜叔好。” 桂香记得这个人!这李长胜是个老光棍,家里的口粮多的是,他家的自留地里都长的是棉花。后来他弄了家粮食加工厂,还娶了个小他很多的老婆哩! 李长胜笑:“你们这是红色娘子军啊!” 桂香也笑:“长胜叔你种了那么多棉花,那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当哩。” “哈哈,红英啊,这闺女真是有文化不一样啊!有意思,有意思。那丫头,你倒是说说我种这些棉花是要做甚?”他说着将头转向她问。 “行钱。” 她只说了两个字,李长胜似乎是很满意,挑了挑眉道:“丫头聪明。” 这人的脾气很是随和,和单福满是同年,两人从下关系就亲厚些。桂香曾听她爹说过李长胜当年有过一个喜欢的姑娘,后来那姑娘却嫁给旁人了,想必他是因着这个原因才一直没娶妻,不过一个人却也是孤单的很。 “长胜叔,正巧到我家吃饭去吧。”到了她家门口,桂香忽然开口说道。 他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中午多煮了些饭,晚上弄点稀饭就可以了。”他孤独惯了,不高兴一下子太热闹,不然一会回家又该冷清了。 “去吃点吧,稀饭留着明天早上再吃就是。”李红英道。 “长胜叔,您都成大禹了,过家门而不入了!我爹前几天还在叨念你呢。” 李长胜脱了那冲锋帽端在手里:“哈哈,你这丫头有意思,我去你家就是,不去吃你顿饭,你指不定一会怎么说我呢。” 桂香放学回来将饭菜热在锅里才下地去,揭了锅就好吃。 单福满见李长胜来也高兴,终于有人能陪他喝口小酒了,桂平不在家他还怪不习惯的。 桂香离李长胜最近,见他碗里没了酒就倒上一点:“长胜叔,你种那么多棉花准备往哪里卖呢?” “等着跑马榔头的来吧。”他心里也没底,这棉花比大豆什么的谷子好些,隔年不坏,再不济他留着冷天做被子就是。 桂香笑:“我倒是想推个车去收棉花呢!” 李长胜将那酒杯“啪”地落到桌上:“哈哈,你这丫头要真来收棉花,我就全部转给你!” 桂香就等着他这句话呢,眼底早结了笑意:“长胜叔,您说话可得算数!我爹可在这儿呢!您以后可不能说这是酒话。” 李长胜也是人精,眯着眼笑道:“福满啊,你瞅瞅你闺女,下好陷阱等我跳呢,这丫头还要干这倒买倒卖的勾当呢!” “长胜叔,我说的可是真的!倒买倒卖怎么了,反正城里缺棉花,咱村里又给咱安排个去处。”她愿意吃点苦,赚点差价。 她说的话在理,李长胜不禁禁了声,半天说了个“好”字。 单福满见桂香这么说,也是一愣,等着李长胜出了门才说道:“桂香啊,咋又打起棉花的主意了?倒买倒卖可不好听啊!” 桂香垂着脑袋,半天嘟囔了句:“爹,我想多行些钱。”她在乎那些个虚名做什么?他们这些中下贫农早就吃尽了苦头了。 是啊,家里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啊。 …… 落了几场雨之后,天气渐渐转冷,这几天桂香家喂的那三头母猪要产仔了,桂香隔个半天就去瞅瞅,夜里她和她爹轮流看着,绝不能叫这前面的功夫白费了。 上一世的时候因为他们没掌握好时间,白白叫老母猪压死了一窝小猪。 春天她家母猪才带了肚子,桂香就特意送了十个鸡蛋给了李家管的兽医,那人收了桂香的鸡蛋,又写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给她。 过去的几个月,桂香可真的当起了这三头母猪的保姆了,先是每天给它们洗一遍澡,铲一遍猪屎,然后又每天早起将那糠合着南瓜山芋给它吃,夏天的时候她还特意去河埂上采了驱蚊草回来给它们点上。 李红英也盼着这窝小猪赶紧生下来呢!等产了小猪,这些母猪就要重新抓阄分配人家了! 这几天晚上,李红英和单桂香轮流值班照顾老母猪,猪圈里早铺好了准备接生的干草、清水。 第四天夜里,有只母猪先生了一窝小猪,一共五只,桂香帮老母猪处理干净,又抱了小猪去喂奶。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明晚会迎来第二窝小猪,李红英一个人值班,桂香怕不周全,硬是要和她一起,毕竟这就是那只压死小崽的母猪。 白天的时候,桂香特意喂这猪喝过一些红糖和益母草。 才过了十点,那只母猪就忽然变得有些焦躁,在那圈里走来走去,“哼哼”直叫,圆滚滚的肚子晃来晃去,桂香估摸着它这是要生了。 “旁的猪要生的时候自动会往这干草上躺,这猪咋回事啊?”李红英先开了口。 桂香拧了眉道:“怕是难产。” “啊?那咋办啊?”李红英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猪难产咋办呀? “不急,再看看,我只是猜测。”那兽医和她说过一些母猪初次产仔会遇到的情况。 半个小时后那母猪渐渐安静下来,桂香把它赶到早就准备好的干草上去,不一会,那猪的羊水就破了,可等了半天也没见有小猪出来,母猪显然一直在努力在生,但效果不大。 李红英看它这样挣扎,叹了口气道:“同样是做母亲的,我看着它这样我都难受……” 桂香蹲在地上一脸的严肃地看了看产道,额角都急出了汗,羊水已经破了一段时间了,要是不及时把小崽取出来,可要闷死了,转身和李红英说道:“这羊水破了都有一个小时,看来真是难产了,小娘帮我把它赶到地上去活动活动。” “啊?”李红英不明白她这是什么道里,但下意识里觉得桂香说的准没错,忙合力把那猪赶到了地上。 桂香拍了拍它屁股,那猪只得往前挪动了几步。可它不怎么愿意动,桂香摸了摸它耳朵,又拍了拍它屁股,来来回回走了十分钟左右,才又将它赶到那干草上去。 李红英看那猪带个大肚子还走来走去,有些于心不忍,直要掉眼泪。 桂香转头:“小娘,你去准备点开水过来吧。”李红英连忙应声掀了猪圈的帘子出去,她自己则干脆半跪在那干草上。这猪的胎位早就查过是正的,可咋就生不出来呢,桂香连忙安慰自己要冷静,它过去也是自己生的崽子。 她深吸一口气,抬了手由前向后轻轻挤压那母猪的腹部,这办法有些效果,只见那母猪渐渐安静下来,一收缩,一个小崽出来了。桂香赶紧叫李红英来。 终于照扶将剩下的小崽都生下来了,桂香这才松了口气。那母猪也没了什么力气,李红英喂它的,它也没动,桂香赶帮它注射了些葡萄糖不叫它脱水。 李红英帮那小猪喂了奶,桂香就催着她把那小崽放到了外头。等一切安排停当,桂香才起身换了衣服,东方已经露了鱼肚白了。 …… 侯春生靠着那老旧的墙上,过了许久,才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拆了那封信。 “春生哥: 半年没联系你,不知你过得怎样。桂平考上玉水县中了,全家人都很开心,只是我爹这腰出了点问题,桂平和我都不想他太操劳。我打算开学就不去念书了,但我还没和我爹说。我其实挺舍不得离开学校的。 你仔细些自己的身体,队里不比家里。 你走的那天,我真不知道以什么心情去送你。春生哥,我怕我一送,你就不是我的哥哥了。要是旁人还好些,有些事我也不知怎么和你说,这半年来没和你联系也是因为心里乱。但愿你不要记恨我才好。 我和桂平都很想你。 祝:身体健康。 桂香” 春生捂着嘴将那信又看了一遍,经不住哽咽,这丫头不知道他等了这封信多久。桂平每每写给他的信里都会提到桂香,桂香不知道他过的怎样,但春生心里哪一天不记着她? 叫他为了她那一句“我和桂平都很想你”去死,他都愿意的啊。他哪里还会记恨她呢? 他大约明白了桂香的心思,她似乎在怕什么东西,就跟那日李红英提及她的婚事时一样,她抵触的似乎是婚姻;可她说要是旁人还好些,是给他判了死刑还是说他在她心中的份量不可小觑?他好想拉着她问问清楚…… 二十分钟到了,那小班长跑过来叫他:“报告排长!” 春生这才将那信仔细叠好揣进怀里,再转身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神色,人前的他总是没什么情绪的。 ☆、第38章 姻缘 又落过几场秋雨,那一排柳树开始落了叶,水塘村终于过了最忙碌的季节。天一转晴,空气变得又干又冷。单桂平自打去了玉水中学,每个月只有一天的假,上个月他还带信说学校里有事。 今天桂香特别高兴,她弟弟要回来。前几天她特意熬夜给桂平做了几件衣裳,正巧这趟回来给他带去。 李红英一早就取了粮票叫桂香去水力买只鸡,回水塘村的时候,有人从自行车上下来喊了她。桂香定睛一看竟是之前和桂平一个班的张大生。 这张大生中考的时候没考好,他爹托人给他在玉水学的会计,没多久因缘际会进了供销社,这不赶上周末就回来了。 桂香从前同他不熟,本来只打算打个照面就走的,谁知他竟说了个好消息与桂香:城里的棉花供不应求。 “去年灾年,老百姓一心一意囤积粮食,因此生产队里种的都是麦子和水稻,这棉花也没人有心思种,眼下天气渐渐冷了,棉花可紧俏咯,多少人有了棉票等着排队呢!省里头下命令来说要保障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县里为了和上头有个交代,对那些小贩子也松了点,货一来就给钱,一卡车棉花的差价据说是这个数……”他举了两个手指示意道,可惜他手头没那多的现钱。 桂香直点头,这账她也算过,一担棉花收价格28的话,带一车棉花,除却来回车费,肯定能落下二十块的利润啊!只是这车子咋办呢?谁家也没卡车啊,只能和开公家车的人商量了…… 桂香抬眼看着河埂上的那些棉花,心底一阵欢喜,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路过赵家的时候,桂香特意叫了两位哥哥来吃饭。 桂平到家已经是中午了,往他姐怀里丢了一大堆书,鼓了鼓嘴道:“喏,你上次不是叫我带书给你瞧的吗,这都是旁的同学借我的。” 桂香一喜,她的确好久没仔细看这些名著了,中间那本《边城》还是在马小红家看的开头,那时候马小红也在看,她没好意思借,后面的事都没来及瞧见呢!忙手里那书,催着他简单地洗了下手去端菜。 李红英见大儿子和二儿子进了门,有些惊讶,桂香连忙解释道:“我爹上次说赵家哥哥对我们照顾很多,特意叫我得了机会请他们来吃饭。”李红英满怀感激的看了看身边的丈夫。 单福满也看出了桂香的心思不拆穿,而且这两孩子有情有义的,是该叫来吃饭,李红英心下安定了些,忙笑盈盈地到厨房去炒菜去了,桂香又安排她弟去小店买了瓶烧酒回来。 单福满敲了敲桂平的头:“小小子快去给两个哥哥倒酒。” 桂平笑眯眯地绕到赵光赵亮那里去,一人一杯,桂平本就喜欢这两个哥哥,但碍于他爹的缘故都是暗地里欣赏。他爹一句两个哥哥,叫他一下大了胆子,毕竟血浓于水啊。 “大娃娃现在在哪里学的手艺?”单福满啜了口酒抬头问他。 赵亮也很是懂礼地回:“在许家塘学编竹席呢!” 单福满点点头道:“来回也是不少路哦。”这编席子是门手艺,稍微缓口气的人家都要打两床席子垫垫的的。 吃了饭,桂香和李红英简单地说了下关于那收棉花的事。李红英值得和她去了一趟李长胜那里,他家的棉花可还屯着呢!桂香心里满打满算的计划着,但李红英心里还是有些没着落,毕竟这比钱可不是小数目,再说他们中下贫农向来本分…… 桂香也看出了她的顾虑“小娘,放心啦,我保证就这一季,我爹怕我们没饭吃才那么拼命的。” 李红英只得点头,毕竟那些钱是她攒着的,“我倒是觉得你那洋机子做衣服的生活体面些,等以后嫁了人总不能去夫家干这倒买倒卖的勾当吧。” 桂香明白她的意思,姑娘大了是该嫁人了,忙笑道:“小娘,只要能活命,又不犯法就成,夫家还在外国山呢!” “谁说的,你大姑就要给你介绍对象呢……不过你爹不怎么高兴……”李红英一提到单福满就生气,他一直说闺女还小,这都二十岁了,哪里还小了?搁他们那个年代都带了一窝娃娃了。 桂香笑:“我的婚事等桂平上了大学再说啦……” “可是……” 桂香赶紧岔开了话题:“你瞧长胜叔叔才回来呢!长胜叔!” 李长胜见她们两来,赶紧脱了满是潮泥巴的鞋子赤着脚进去倒水。桂香打量了一圈他住的这屋子,外面青砖和大片盖的,里头的硬山浇的土坯,房顶上铺的是黑瓦,外面的园子是竹子编的小墙,种了一排子大碗花,桂香想这大约是水塘村仅次于马小红家龙宫的房子了。 李红英赶紧和这个本家兄弟打了招呼。 那李长胜见到桂香,直喊“小鬼精丫头”。桂香也不反对,直接笑眯眯地说道:“长胜叔,上次你在我家说的事,我可都记着呢!这就来你家和你讨棉花了!” …… 桂平帮家里帮他娘洗了碗就一头钻进房间里瞧书去了,这高一的课程难了很多,他们班学生的成绩也都很拔尖,他虽是班里的第一名,却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队了。他这次回来又浪费了些时间…… 单福满很满意小儿子的品性,他能钻得进去就成,只要儿女们能跳出农门,不再吃他们这份苦他就心满意足了。 前些天那家他常常上工的老主顾家里的儿子回来,据说是公派的记者,西装革履的瞧着多气派啊!他家桂平总有一天也要这样的!只可惜老主顾家的工暂时没了,这两天正忙着娶媳妇呢。 桂香正巧借了这个机会不叫他出去,单福满只好在家歇歇,可他就像架马车,哪里能停得下来,桂平上大学这段时间家里的开销可不会小哟!同时他心底也是惆怅的,这工业户有多少是靠关系进去的呀,他家的桂平咋办呢? 他要是自己有个工业户早些退休将他顶上去了,可他该死的不是啊! …… 马富源自从上次接受了省城里的审查之后就被调出了卫生局,上头要他去基层锻炼一段时间,直接叫他回了水力做镇长,整整一明降暗生啊。他爱人一听要回玉水,乐了一个晚上,水力镇好啊,她亲戚都在水力,搬回水力也好有个照应。 可马富源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小红好不容易来玉水上学,咱家不能搬回,你留在玉水先呆着。” 丁云也担心着丈夫的身体,他从年初开始一直断断续续的咳嗽,吃了多少药了也没什么效果,这再一离了她的照应,该咋办啊? 马小红见她妈愁容满面的,直嚷着自己会做的吃,叫她妈去水力照料她爹。 “不行!”马富源回的也干脆,他自己苦一辈子也不愿女儿受一定点委屈。 “爸,我去住校得了!学校里有吃的,有住的!”小红接着说。 马富源直摆手:“这次回水力也呆不久的。”上头的意思他也猜出来了…… …… 侯春生入了秋又升了一级,成了西安军区最年轻的连长。他盼望着这一天很久了。上次他给桂香回了一封长信,但这丫头却没再回他,倒是对他硬生生实行了个冷处理的态度。 幸好桂平那小子常常给他写信,一听说桂香找那小子要书瞧,就包了好几本书一齐寄了过去。他怕桂香不愿看他寄去的书,故意吩咐了桂平不要同那人说。 章勤本来有事来找他,见他看着桌上的纸片入神,只得暂时禁了声,眼前的人比之前瘦了一些,眉眼间却更加犀利,成了队里的“小狐狸”,没有人能叫他变一变那常年一个表情。 不过他依稀记得这人的确有死穴的,比如说那个传闻中的嫂子。不过哥这次升了连长,是个正常的农村妇女都不该会拒绝吧! 春生忽的抬眼望了望他:“来了怎么不说话?” 章勤敬了个礼道:“哦……报告!那许师长这次又给咱出难题了!” “我知道了。”春生揉揉眉,示意他先去。 ☆、第39章 卖棉 那天李长胜和桂香商量了一会就敲定了价格。旁的村收的都是二十八左右一担,桂香加了他五毛,要知道水力的特级棉花才卖了二十九块一担。 队里的磅秤就在老王家放着,因着那年桂香救了她一命,这王家媳妇都他们可客气了。这才听说她要收棉花,就特意趁着中午休息去了一趟单家。 桂香见了她,连忙倒了水递来:“吃了吗?” 王家媳妇笑:“吃了的,我家乌龟做的饭。”乌龟是她男人的小名,“桂香你也别这么客气了,我来这是告诉你一声,队里的磅秤搁我家呢,这几天我家乌龟也在家,听说你要收棉花,啥时要用来拿就成!” 桂香点点头,人家愿意帮忙她自然得表表心意,旁的又没什么好送的,她家里还有一尺布,桂香抱了来给她。 王家媳妇哪里肯收:“这布你们自己留着穿吧。”谁家都是补丁连补丁呢,这布太金贵,她来还有别的事要说,只是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桂香脑子一转想到她家地里也种了不少棉花的,心下一想也揣测出了她的心思:“王嫂子,不瞒您说我这棉花虽然收上来也没个准确的销路呢,我瞅见你家地里也生了不少棉花,可是有个好的去路?” “哪里有哟?我家乌龟说种棉花稳赚钱我们才种的,五季光是买种子就花了不少钱,这棉花倒是长出来了,我们也没法直接卖出去啊,这棉花卖得太贱了……” “不然这样,王家嫂子,我给你带点吧,只是这现款要等几天给你……” “不碍事,眼下这农忙也过了,这点钱留着来年买化肥时用。” 当晚,桂香、桂平和她小娘就去她家拿磅秤去了,自然也带回了她家的棉花。 …… 到了半夜,桂香才终于歇了下来,肩膀搬那棉花搬的一阵酸痛,这钱也不是那么容易行的,那棉花就是光光打包装车就费了不少气力,这些跑马榔头的要是没个准确的销路就得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地倒卖,遇了下雨天就得往家赶。 头顶昏黄的灯直直在红漆油过的桌上落下一点光,桂香拿了支笔胡乱在用旧的草稿本上画了了画,这来去几车下来她能行几个钱,也有了个数。 外面的忽然落起了大雨,桂香窗户没关,雨点直直溅到书桌上来了,桂香忙起身去关了那窗。 再回来,桂香手里已经多了块干布,那桌上压了块大玻璃,里面放了些照片,其中就有春生的,这水一旦印进来这照片可就要化了。 桂香难得有空就看看这人,她常常想念那天他将一摞子书压在她脑袋里的场景。他那天的回信她还没勇气去看,一直沉在抽屉呢。她怕……怕那人说她半途而废,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怕他反对…… 桂香伸手拉了抽屉,深吸了口气才敢拆那信,里面竟然放了密密麻麻的三页纸。 “桂香: 你能写信给我真好,这大约是我这半年里最开心的一件事了。虽然我极其不想答应你叫我的那声哥哥,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倘若我不答应你,怕是你连信也不会再写给我了。很少有人逼我做这种决定,桂香你是第一个……” 桂香才看了这一段,已经捂着嘴哭了,这人生的通透,看待人和事也都犀利,她的心思根本没逃脱那人的眼。 她平复了许久才继续往下看,这人的字和他的眼里的光一般,刚劲又沉稳,他说叫她自己做决定,只要不断地学习,去没去过大学都是样的。到了最后一句话,桂香又落了泪:“倘若你不回这信,我也不会再多叨扰你的,可我竟然有些自私地想你暂时不要嫁人。望一切珍重。” 桂香伏在桌上哭了许久,隔着玻璃摩挲着那人的照片里眉眼,好想他。最近似乎是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心,她在矛盾里挣扎着。她惧怕婚姻,可更怕失去那人时的绝望。要是那人现在在她面前,桂香定要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了。 …… 桂平隔了一天就回玉水了,桂香送了几包大前门的硬壳烟,张二虎才勉强同意帮她带着车棉花去玉水。 来卖棉花的小贩也不多,桂香没像那些等着卖稻子的小贩那样排了老长的队。而且这棉花城里缺的厉害,见她一车棉花来了,早有人急急忙忙赶来称了,那称棉花的人见她是个小丫头,故意在那称上做了手脚,每一担棉花短了十斤重。 桂香见他报的数据不对,皱了眉头说道:“叔叔,你再称一称,这称好像不是很准。这棉花不只这个重量的……” “我都称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有谁说过这称有问题的,国家难得给你们这些小商小贩些甜头,你就见好就收!”前阵子由于南边的货商集体抬价,这棉花都收到二十九一担了,这些个黑心的小贩天天坑老百姓的,就得治一治。 他的意思是叫她见好就收,别计较太多,她哪里肯,“这哪里是这个理?国家既然下了政策给咱,咱就是合法的,我卖你们买,我不短斤你也不缺两,咱才能做成这买卖。” “你的意思是……我短你称了?”他就不信治不住这丫头。 桂香冷哼一声:“这棉花我来之前都过过一遍称的,心底自然有个底的。叔叔,我虽然年纪小,但毛主%席从小教导我们要诚实守信,我从没忘记过,您也不该忘记!”她眼里显示出来的老成直叫这人惊奇,这黄毛丫头一看也没成家的…… 那人也干脆摆了架子在那,这群人果然给点颜色就来染缸了呢,“哦,我们这玉水的称有问题,你不如去别的供销社问问,兴许这称就准了。”他不过是吓一吓她,这棉花最难运输,虽然不重,但占事概,一车也拉不了多少,再去别的地方,吃亏的可是她。 桂香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狗货”,再望着那等着从这边买棉花的人也多,面上一下冷了:“我也正有此意,这棉花我不卖了。” 对接的店面早就派了人来搬棉花了,现在一见她变卦,一时有些反应过来,桂香连忙一把拦了他们:“抱歉,这棉花我不能往这卖了……” “啥?”那西面店铺的许老板也有些接受不了。 桂香打量了一眼那称重的人道:“这称不准,我不卖。” 徐老板也是人精了,扫了一眼那陈重的人,又打量了下那称,“老张,人家小姑娘行钱也不容易,这称……” 那被唤了老张的人显然也不愿意让步,这要是一承认不就等于承认了他自己中饱私囊么:“这称用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谁说不准的。” 许自成眯着眼咳了咳:“这供销社里的称我都熟悉得很,这系了红绳的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我还不知道,老张,赶紧的,我这西边店面都要叫人踏破了……” 那人面上有些不自然,但半天没动一步。 徐自成叹了口气道:“老张,上头可不知道你这样哩……” 那老张这才又搬了个称来,一一重新磅重。 桂香朝那徐子成点了点头,她刚刚也是在打赌啊,要是这棉花真卖不掉可是要惹来很多麻烦的。 桂香卖了棉花又去了趟马小红家,这丫头硬是要拉了她一起住。桂香想想家里最近也忙停当了,点了点头住下了。丁云这几天回了趟水力不在家,小红不怎么会做饭,桂香笑,接了她手里的锅铲炒了几盘菜上来。 ☆、第40章 相思 马小红自打上了高中,就一直留着个短发,她个子生的高,从后面看倒像个小伙子,不过这性子倒是变得更加率真了,她望了望桂香炒的菜,扁扁嘴道:“你瞧吧,我妈不肯让我做饭的结果就是她不在家,我就得饿肚子!” 桂香少见这丫头这般无奈的口气说话,一下笑了:“你妈只当给你找个会做饭的夫婿呢!看来我得叫桂平多练练厨艺……” 马小红急的直跺脚:“哎呦!你咋又扯他啊?” 小红家条件好也没有惯出那种傲娇气,她也穿那带补丁的褂子,在水塘村时放假她也去地里帮着做活。桂平每每回家念叨最多的就是马小红,什么马小红得了一等奖,什么马小红数学这次考的没他高,什么马小红英语得了第一之类,她明白桂平的心思,但只是不知小红为什么每次提及桂平就跳脚。 桂香临走前,马小红让她带了两件厚衣服给她爸,这天可是愈加冷了…… …… 马富源到了水力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整个镇的自然地理条件考察了一番水塘村,那一小片土地上就产了不少粮食,要是在整个水力镇这样实验下,不知效果如何。 上头也很着急,全国上下都处于一种原地踏步的状态,文%革之后更是有下滑的趋势。临走之前,市委书记特意和他说了这次给他一定的权力,这水力镇是玉水的一个试验点。倘若能显现成绩,整个玉水县将大规模地复制。 马富源心里沉甸甸的,但也是自信满满的,他的那时的实践告诉他,老百姓的潜力是无限的。晚上,他将水力镇的几个大队干部集中到一起,专心讨论了这个话题。 从前一直反对他的姚贤平也来了水力,听完他简短的陈述之后,举手赞成。旁的大队干部也羡慕水塘村去年的收成,只有个别的反对。他也晓得其中的缘由,这一时半会的要变革生产制度,阻力必然不会小。 马富源也没强求那几个队:“包产到户只是个试验点,你们自愿参加。” 会议结束,姚贤平留下和马富源吃了顿饭,马富源领着他转了一圈,这镇政府的院子里种了几棵雪松,叫西北风一吹倒是更苍翠了,但姚贤平明显察觉这位老战友的身体不如从前,走起路都有些吃力:“玉水呆了一段时间回来,咋就不如以前精神了?” 马富源摆摆手笑道:“老毛病了,夜里总睡不好,碍不得大事的。这机器用久了,偶尔上上锈也是正常的。” “你从小就是这个性子,那时候冬天还和人闹着去游泳,也不怕抽筋。” 马富源听他提起小时候的时候,不禁哈哈大笑:“你还怕我溺水非要跟去!结果自己也不会游泳,还要我救……哎,说实话,这次上头大刀阔斧的干,我也些惊讶呀。” “你打小也没怕过什么东西,今天应该更不怕才是啊。”姚贤平顿了步子道。 马富源叹了口气道:“哎,要让家家户户吃饱倒是不难,要让家家户户吃好还要吃得开心才难呦。”等有吃,就又该有人吵着为什么没有肉吃了。 “当初在水塘村你做过的难题还少吗,富源,一步步来,再往后有年轻人来。”姚贤平这时候倒更加冷静些。 忽的有人老远喊了声马叔叔,两人回头,马富源见是单桂香笑眯眯地说了句:“你好。” …… 许师长自从上次侯春生拒绝他之后,常常来他们区“探望”。章勤最怕他来了,每每他来,侯春生都免不了发一通大火。 春生就不明白这许兰看上自己什么了,怎么就抓住他不放的?这事还是他自己惹出来的。当初文工团组织了个跨年晚会,表演的时候出了些意外,春生坐的靠前,上去帮了些忙。 那时候许兰演的是庆丰舞,顶着兰花大盘子翻跟头,那接应她的人没反应过来,一下将那盘子砸在地上。这许兰也是个硬性子,就是不愿停下表演,那瓷片直扎进手心去了,春生不过是等她演出结束,递了块手帕给她擦血。 但也正是那一眼,俘虏这位师长家的女儿。 上次许师长下了军令说要春生去一趟河南,说是有急事。可赶到河南,他竟然自顾自地把他往家里带,那许兰也不知情,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只当是他同意和自己的亲事,直开心呢,谁知春生黑着脸转身就走。 许师长直接给他扣了个违抗命令的帽子,春生也不管,直往回走,那许兰见情况不对,一下吓哭了。许家人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但碍于许的面子没人敢说个不字。 这许师长是疼爱闺女到骨子里的人,徐兰就是要那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找人搬了梯子去摘,如今难得看上个小崽子,他就不信治不住他! 章勤以为事情已经消停了,这许师长最近又来了新招,将所有排级以上的干部召集起来开个大会,本来开会也是没什么的,但这许师长偏偏借着会议一个劲地表扬侯春生,明眼人一下看出这侯春生怕是许家内定未来的金龟婿了。 更有脑子的人琢磨起了侯连长火速升官的捷径…… 侯春生面无表情地接受他那一番话:“想不到我侯某人竟有这么多有点,师长您不说我还真就没发现呢。”章勤只得在旁边陪笑脸,但脊梁骨直冒冷汗,这许师长可得罪不起啊。 那次会议之后,文工团但凡有个什么表演都要邀了他们队去看。春生冷着脸拒绝了好多次,但底下班长说总是拒绝,战士们有些抵触,他就只好去了一次。 许兰打小就不乐意认输,上次侯春生的态度彻底叫她气翻了,暗暗下定决心要把他追到手。她爹说的不错,软硬皆施才能死死吃住他。 趁着他来,十八般武艺全往上搬,她的妆容很精致,但春生瞧也没瞧。同样的地方却直叫春生想那个姑娘,抿了几口茶就借口出去了。他的态度是一贯的冰冷,许兰挑挑眉演出完了又给他们队里每人送了份河南的特产。 那之后,徐兰更是常常上门来,每次都是点了名的给侯春生送吃的。第一次送的是红枣糕,侯春生故意当着她的面直接给章勤吃了。第二次送的是鸡汤,说是她亲自熬了很久的,春生看她手上的确起了红泡,叹了口气道:“许小姐,我侯春生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请你也不要再错爱我了,白白糟蹋了你自己的名声……” 许兰笑:“你那时候说等升了连就带她来,也没带,可见一切也都是可以改变的。侯春生,你就是块顽石,我也给你捂化了!” “许小姐你选错了石头。”春生也不给她绕弯弯,她早死心早好。 这婚姻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哪有人强买强卖的?连着几次之后,章勤见了许兰都不顺眼了。但他没没想到这人认死理,还想撬墙角呢!还好他们老大对嫂子一心一意的。不过这嫂子也真是的,哥这么好的人怎么就相不中呢,以前还来来信的,现在干脆像那蜗牛一样缩进壳里去了,哥这心里肯定也苦着呢。 在章勤瞎想的时候,门口就派人送了信来。他一个劲地往春生那敢,这字体他识得。 …… 桂香连着往玉水送了四次棉花才终于闲下来。初三的课业叫她闲置了一段时间,但在她高频率的钻研之后,总算跟上了。 这几天天气冷得厉害,水塘村的那些个池塘都结了满满一池塘冰,村里人每每去捶衣裳,总要砸个冰窟窿才行,只有桂香家好些,这井水冬暖夏凉,李红英干脆找了大盆在家里捶。 桂香早晚骑车都要裹着她小娘那件厚厚的袍子,但就是这样,她的手脚也都生了紫红的冻疮,一碰热气就犯痒。 单福满本来催着她住校的,但桂香不同意,她不需要像桂平那时候一样升学,能在家吃喝就在家,还有这晚上的时间她可要留着踩踩缝纫机的。邻村的几个新娘子送了花线和兰花布来,桂香熬了好几个晚上才做好了。 上次桂平带给她带的书,一直没时间去看,这才将人要的衣服送了去,她就翻了那书来看了,这借桂平书的人也奇怪,明明写了名字却用胶带粘了去,连着几本书都是这样。 那书页上本来写了不少读书笔记的,也叫那人给擦了去,桂香看那书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瞄那擦掉的地方,这和当年看侯春生的数学书的感觉有些像,下意识地将那书从头翻到尾,想找一处那人没擦去的笔记瞧瞧。 总算是叫她找到了,细瞧,竟是一喜。这人啊,总是这么心思细腻。那是句小诗,她喜欢的紧:“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 ☆、第41章 分地 这个冬夜,春生也没有睡着,队里这次任务要求他们每个人都写了封遗书,这遗书他不是头一次写,但却有些没底,写收信人的时候他本来填了单桂香,后又改成了单桂平。最近他竟开始稀罕自己的这条命了…… 理智告诉他要早睡,但一闭眼都是那人的样子。干脆合衣起来,将那姑娘写给他的信全搬出来读了一遍,他有种她就在眼前说话的错觉。 最近的那封信叫他高兴得直蹦,他也不知怎么就跟那新兵蛋子见了枪时候一样,激动又兴奋,这封信那人难得没叫他哥,而是直接唤了他“春生”,信的结尾也不是此致敬礼之类,而是“念君,盼归。” 她写的含蓄,却叫他明白了,要不是赶上出任务,他恨不得立刻回趟玉水才好。 …… 水塘村的土地再一次叫西北风冻得硬邦邦的,广袤的大地上已经见不到什么其他颜色了,但今天水塘村所有的村民觉得这块地望着很美,也不觉得冷。他们原大队部书记马富源做了水力的镇长,回来给他们分地来了。 不大的一间屋子里挤挤挨挨地站了黑压压一片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这场景和每年队里分鱼时候的情形一样,有的人甚至特意穿着没有补丁的新衣服来。马富源心里也很激动,他站在这片土地上就心安,就像终于回家的孩子一样。 马富源望了望一屋子的人,直点头,这群人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也没能放开肚皮吃过几回饱饭,但愿新政策能给他们带了新生活。 一队和二队的队长早些时候带人将水塘村所有的土地丈量过了,马富源将几块靠近水塘的地特别标注了出来,这些地以后打水很方便的,但要分给谁就很头疼了。 姚贤平早早和他碰过面,这地的分配依旧是按照老办法,先计算好每户人家应得的亩数,再将田地一块块的分好。平坦一点的地方画做了大田,有些坡度的地方做了自留地和菜园。每家人能得小块菜地和一块自留地。 单桂香一家人也在人群里等待着,桂香上一世并没有见到她爹分田到户时候的场景,那时候她跟着李明宝一听说自家要有一整块地,开心了一整个晚上,那时候她本一心一意以为以后的家有点着落了,她那婆婆却将分得的地都叫大儿子去种了…… 姚贤平简单地交代了下,接下就开始了水塘村多年不变的抓阄。黄漆油过的板凳上放了个大纸盒子,是姚贤平做的,大饼干盒子外面糊了层红纸,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大字“抽签箱”。 这次抓阄和那时候养猪的时候不一样,这次就像抽奖一般。每个人都有奖,但就不知这特等奖花落谁家罢了。 单福满颤抖着摸了一张签上来,桂平赶紧打开来瞧:“啊!爹,咱家的地靠村里最近!” 单福满点点头,抬了袖子揩了揩眼泪,他心里太激动了,活了大半辈子了,他从没有种过自己的地,小时候叫地主压着,再大一点都是在集体里忙生活,一年忙到头看人脸色得工分,一家老小吃饭都难以温饱。 桂香没想到单福满会落泪,怕他情绪起伏太大,忙扶住了他:“爹。” 单福满摆摆手道:“不碍事的,我是太高兴了,桂香,我这么多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叫你娘吃过一顿饱饭……”他说得酸涩,桂香也禁不住落泪,她那死去的娘的确是一天福也没享到。 那些个抽了签的人,都是一脸的喜色,这纸条在他们眼里就和古代的圣旨没两样了。赵光和赵亮两兄弟抽的也不差,只和水塘隔了一块田,以后引水也方便得很。 当天下午得了地的人家就直直奔着那块地去了,有的赶热闹的甚至买了串小炮去地里放,跟过年一样热闹。 这会子地里还有些庄稼,要等了五季一口气收上来才会具体划分归属,但村民们哪里会在乎这个。 村里会编小曲的摊疤佬也来了兴致: “新中国样样好,天上飞的大炮轰轰响,地里跑的百姓真热闹。当了个当,当了个当,咱农民也能做主人!不求上天不求人,咱们自力更生样样成!样样成!” 空气里本来有阵刺骨的冷,全叫这好心情给掩藏了去。桂香拼命呼吸了几口空气,这种新生的味道正在蔓延,不久这片土地就要迎来它最美丽的时刻了,只可惜那人不在身边。 桂平大约看出了她眼里的惆怅,笑道:“姐,哥今年过年会回来的。” …… 单福满寻思了一个晚上,要往这地上种什么好,一锅子旱烟抽完了,也没寻思出什么计策来。 桂香打了热水来给他洗脚,临出门的时候忽的被他叫住了:“桂香啊,你瞅见咱家地里种啥好呢?”这丫头脑子一向好使。 桂香想了半天:“不如就种了棉花吧,棉花的生活也轻些。”她家的粮食还够吃好久呢,即便是城里不缺棉花,这棉花放着也不会坏呀,再不济给一家人纺点布穿穿也是好的。 单福满似乎也满意她的答案,点了点头又说:“等你再去玉水带些棉花种回来吧。但是,桂香,爹打算还叫你继续上学,你甭瞧见今天分咱这么多地,那得花多少心思种啊,我实在不愿你以后再种地。” 桂香垂了头不语,她爹说的都对,跳出农门也是她的愿望,但家里的情况桂香都晓得,供应桂平一个人上学已经很吃力了,这才分的地,她要是再上学,这地可要累垮她爹和她小娘的。 单福满又唤了她一声:“桂香……” 她急忙抬眼道:“爹,学校里基本的字我都认识了,数学也能算一些,就是以后不种地,我也不会饿死的。爹,您先睡觉吧,这也不早了。” 这闺女的性子倔得很,单福满只得作罢,算了他再苦苦给她置办点嫁妆吧。 …… 这两天冷得厉害,桂香赶了床小棉被,托了老王家的人带了给桂平。家里还剩下些新棉花,桂香打算拿去翻和着旧棉花给全家人做些厚点的被子。 袋子里还有些牛仔布,桂香裁裁剪剪,做了几双棉鞋来,给春生的那双她特意多塞了些棉花,北边应该比这边冷吧。 …… 玉水中学考了几场试,桂平一直稳稳是班里的第一。眼看着这期末考试只剩下几天了,桂平连带着上体育课都带了笔记去背。 马小红和桂平,一个坐一组的三排,一个坐四组三排,临了换座位的时候,他们两就成了同桌。 小红每天下了晚自习回家,第二天总要带些吃的给他,有时是个苹果,有时是杯牛奶。桂平是不愿意要的,他不习惯马小红真的把他当弟弟。马小红也不管他要不要,每每带了就往他桌框里放。 这天桂平翻历史试卷,一扯书包,底下全是苹果,干脆那苹果全塞她桌肚子里去了。 晚上马小红收拾桌子发现这一堆苹果,气得直拧眉,眼睛一酸,起身找了个袋子一边拾掇一边赌气道:“不吃就丢掉,反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苹果多金贵啊,班里的人见她丢了那么一大包子苹果,直抽冷气,有的更是在心里骂她资本主义。 整整一天,马小红都没理他,抱着个书架直接挡住了他的脸。 桂平见她这样心里也堵得慌,趁着晚自习的时候递了张字条过去:“马小红,我不是这个意思,哎……总之……对不起。” 马小红涂涂改改写了半天,直接往他桌上丢:“那你是啥意思啊?” 桂平也不知怎么回她,开了学,他就不怎么愿接受她的好意,大约是因为明白他们之间的鸿沟。那时候她能带书给他瞧,他很感激,可从前是因着他姐的缘故,两人亲厚些。桂香和她亲近点没什么,两个女孩不过是姐妹罢了,他要是不识趣地赶热闹就成了觊觎了……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门第之见的,这个班里的人大多都是家里有些底子的,桂平觉得马小红和他们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青春的男孩子们,对女孩的心思都特别敏感,桂平宿舍的那几个人,临到走读生走了就开始八卦起来。这住校生家里大多不抵县城里的走读生,因此见了桂平和马小红亲近就有些瞧不起他。 “桂平啊,你真是长了个好皮子,都叫马小红瞧上了。” “不过这马小红从前好像和旁人好过,单桂平你难道是撬的墙角?” 那人见单桂平不说话,冷哼一声道:“这好端端的学不上,就知道攀龙附凤,今天栽倒猫屎坑了去了吧,攀也不知道找个好树……” 桂平心里本就不痛快,叫他这么一说直接回了句:“放你妈的屁!” 那人还想说什么,桂平一拳头砸那人脸上去了。 …… 单家才吃了晚饭,单福满腰疼,李红英端了些热水帮他捂腰去了,桂香坐在小凳子上挑拣新晒好的蔬菜种子。 王家媳妇敲了敲门,桂香抬了眼见是她,连忙笑道:“嫂子来了呀,吃晚饭没呢。” “哦,吃了的,那个桂香……我家兄弟叫我给你带个话,桂平和人在学校里打架了,要叫家长去呢!” ☆、第42章 碾麦 昨晚落了一夜的雪,水塘村大片的土地叫雪盖住,堆在墙角的草垛上也被埋了一层厚厚的莹白,远远看去像一座座小山。 桂香裹着个围巾匆匆地出了门,桂平的脾气虽然不好,但一直理性,咋好端端地就和人杠上了呢?比起打架的后果,她更多的是担心桂平有没有受伤,再者才是学校的处分。这打架可是要记过的,要是闹大了,就是高考得了名次也进不了大学。 学校点明要家长去,桂香却故意瞒了她爹和李红英,省得多个人操心。临走还不忘去水力中学请了个假。 大雪将去玉水的车冻住了,那司机折腾了半天才发动了车子。桂香一双棉鞋早就湿透了,在那车上呆了一个小时,牙齿都打架。 到了玉水,桂香又一脚一陷地往桂平学校赶,中午时才进来玉水中学的大门。高一三班,桂香来过,马小红老远瞧见她,举手出了教室。 “桂香。” 桂香直喘气道:“桂平呢?他咋样了?伤到哪里了?” 小红瞧桂香裤腿都湿了叹了口气:“在教导处呢,倒是没伤到大碍,只是膀子脱臼了,我带你去吧。” 桂香一颗心总算是定了下来,那去教导处的长廊上浸满了水,一走一滑的,桂香心里急,一下摔了个大跟头,弄了一身的水。 马小红直皱眉头,“桂香,你换身衣服再去吧,不然一会要感冒的。”桂香哪里肯哦。 到了那教导处门口,桂香干脆脱了那沾了水的小棉袄搭在胳膊上,小红干脆找住校的女生借衣服去了。 桂平先瞧见他姐,同那高个子老师说道:“张老师,我姐来了。” 那个张老师转身朝门口望,桂香先和那老师说了句“抱歉”,赶忙走近检查了下桂平身上的伤,膀子已经接上了,脸上却留下几大块青紫的伤,一碰就见他皱眉:“叫你和人哄,你这是自找的!” “姐……我没有起哄!是他们讲话太难听……”桂平有些不服气。 那老师咳了咳:“先交篇千字检讨来,再说旁的。这是纪律问题,要通告批评。旁的同学都写了检讨了。” 桂香一听只是通告批评,总算是舒了口气,拉了桂平道:“快去写检讨啊。” 桂平鼓着个嘴就是不肯退让半步,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单桂平!让你写检讨去!你杵在这干啥?” 桂平眼里蓄积了些泪:“姐……我没有错,为什么要写检讨?” 那张老师直叹气:“你看看,他就是这个态度,我看得记过处罚才行!” 桂香一听,心里一个咯噔,连忙赔笑脸:“老师他的态度交给我来纠正……”说话间把他往外拉。 “单桂平,进去写检讨。”桂香的语气已经比刚才软了许多。 “姐!我不写。是他们先说的我!” “说你啥了?说你几句就要动手吗?单桂平你上这么多年学了,这点度量没有吗?” 桂平一扭头:“关键他们说……反正我不写!” 桂香知道他这犟脾气,叹了口气,扯了他的膀子道:“桂平,咱不要争这一时的输赢,家里人都指望你能出人头地呢。” 马小红正巧回来了,将手里的衣服递给桂香:“单桂平,你咋这么倔,你姐为你吃的苦也够多了!你瞅见她裤子湿了半截了吗?” 桂平垂着眼不说话,半天终是红着眼推了门进去。 …… 马富源落了这么大的雪夜没闲着,一直抱着个水力镇的地图研究,这次参加分田到户的村子只占了三成,剩下可都是刺头呢。 屋子里冷的厉害,他又一直咳嗽,丁云特意帮他升了个火盆,好叫他烤烤脚,她明天下午可就要回玉水了,小红可没人照料呢。 “富源,你总不要太操劳的好。”说到底这水力谁家穷谁家富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丈夫吃的苦又有谁知道? “等开了春就好了,小云,这水塘村要是出了成绩,咱水力就是有了榜样……” 丁云说不过他,只得把他那一桌子书又整理一遍,这都腊月份了,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她也要回玉水准备准备了。 桂香赶到家天都黑透了,李红英眼尖打量下她身上的衣服,桂香急忙解释道:“早上去学校的时候摔了水荡子里去了。” 晚饭刚吃了一半,李梅就来了,她身上依旧是一股子作恶的香味。 “表姐,我来瞧瞧桂平,这娃接回来没啊,我听人说桂平和人打的头破血流的,赶紧来瞧瞧……”桂香想真是怕鬼有鬼,这李梅一开口便是桂平和人打架的事,村子就那么点,但凡谁家风吹草动一下,一会就成了新闻了。 李红英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桂平伤了?” “啊?你们还没去啊!”李梅的嘴张得都能装个鸡蛋进去了。 桂香急忙道:“不过是小孩子家的闹点小脾气,可没传的那么玄乎。” 单福满将碗一丢,皱了眉道:“桂香,到底咋回事啊?”这丫头绝对有事瞒着他! “爹,桂平和人拌了下嘴,杠火了呗。”桂香故意说得模糊些。 “我看不像吧!听人说都上头了。伤的不严重怕也不会叫家长吧……”这李梅真是个火上浇油的主,桂香真恨不得这尊大佛现在回家! 桂香也不想再给这女人面子:“小姨这意思是指望我们桂平伤得厉害些?” 李红英转脸看了下自己表妹,脸都有些阴沉。 李梅这才讪讪然地道:“哪里的事,桂平这小子没事就好,是我太担心他了。” …… 侯春生他们这次去的是新疆,逢了年关,那里总有人打架闹事。本来打打架也是正常,但前些天竟然有人趁乱开枪伤了不少居民。越境来的投机分子借了这个机会,煽动城里的百姓造%反,他们的任务就是找出那些个投机分子。 去乌鲁木齐的路上,他们就换了便装。卡车行了一路,满眼都是黄沙,此刻叫雪盖住了看不见飞扬的尘土,有个小战士笑道:“你们瞧,这雪像不像是给黄沙带了一顶白帽子?” 白帽子,侯春生实在是不喜欢这个比喻句,不吉利。 下了车,春生就感觉这里怪怪的,逢了过年,这路上本该是人满为患的,但眼前的街道却是空荡荡的。有几家商铺还开着,但是没有什么生意,买了东西的人也是匆匆往家赶。那小饭馆的招牌叫风吹的呼呼作响。 原先的计划是四人一组,春生有些不放心改做两人一组。那些人好像知道他们来一般,一夜之间藏的不知所踪,连着三天春生他们都一无所获。 章勤有些沉不住了:“这□□的投机分子躲哪去了?我看八成是躲起来了。” 第四天夜里,城东忽的响起一片枪声。 …… 眼看着又要过年了,今年水塘村秋季的收成很好,足足够他们过了一个富裕的年了。 桂平放了假回来,桂香直拉着他一齐去碾面米分,今年家家户户手里多了些存粮,腊月十几就有人背着麦子去碾面米分了。 桂香提前了几天找了个大篮子倒了半蛇皮袋的麦子用井水洗了,现在已经在晒干在袋子里收着了,桂平一用劲就扛着出了门。 那石碾子分为两个部分,底座是一块大圆石头做的碾盘,上满放了个大石磙。桂香打了些水将那碾子清洗干净后,桂平将那一口袋的麦子倒在碾盘上,回头来和桂香合力推木头芯。 只是才转了几圈,那架着的木头竟然从上面掉了下来,桂香连忙俯身下去绑那木头枕子,石磙不知怎么往前滚了几步,一下压到她的手。桂平赶紧把那石头往回推,再瞧他姐手指已经紫了。 桂香吹了好几口气才度过那阵痛,“一会回去,不许提这事。”准备过年东西的时候出了纰漏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桂平重新装了那柱子和桂香合力推了那石磙,桂香心里不知怎么的总是七上八下的,当年桂平出事的那天她也有过这种感觉,可现在桂平好好的在这里啊,上一世那些可怕的记忆竟然在脑子回放起来。 桂香心里有事,收东西的时候,脚下一绊,又摔了一跤,放在旁边的一盆水全撒棉鞋上了,才碾好的面米分也撒了些出去。 桂平直拧眉:“姐,你干啥呢?咋心不在焉的?” 桂平赶紧爬起来将那洒在地上面米分对回捧,桂香脑子里都是事,一股脑爬起来,急急忙忙地吩咐道:“桂平,我回家望望爹,你自己先压。” 桂香一口气跑到家,单福满正和她小娘在捡豆子:“咋回来了,这么快就碾好了?” 不是爹和小娘,可她心里压了口气,怎么也上不来,难道是春生? 单福满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劲,唤了她好几遍,桂香一声也没应,一口气跑去了水力镇,整个玉水只有这么一处可以发电报,那报务员对了半天的频才对上号,桂香手脚冰凉,坐在那板凳上直发抖。等了两个多小时,电报是通了,接的却不是那人,侯春生去新疆出任务去了。 “出啥任务?”桂香追问道。 “呀,这个是机密,不能说。” 桂香放了听筒往外走,指尖一直掐到肉里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那人没了,她要怎么办? 报务员见她有些不对劲,直要帮她找车回去,桂香直摆手。 ☆、第43章 唯一 夜渐渐沉了,头顶的月牙宛若巨兽的牙,这会儿没有风,那月静静地落了一方在漆黑的池塘里,脚下的泥土路冻得紧紧实实的。 回水塘村的路上,路过一片老坟山,以前她每每走到这里,脊梁骨都发寒,但她今天显然连害怕也忘记了。从前她错过了那么多,得了机会重新来过,她怎么能害怕呢? 眼前脑海里都是那人,乱得很,那人几年前还和她一起走过这段路,那天他还讲了许多故事给她听。这个冬夜里,桂香只想见春生一面,确定他的安危,还有告诉他那些不敢说出的话。 脚下每走一步,她都更加坚定了要去见那人一面的决心。 进了村,那些土狗一路叫着,单福满直皱眉:“跑水力干嘛去了?” “哦……上次马小红叫我带信给她爹的,我给忘记了……”她肿着一双大眼,嗓子又有些哑,单福满也没多问背着手往屋子里走。 半天她爹忽的回头:“进去吃饭吧,你小娘本都睡觉去又叫桂平点了把火热着呢。” 桂香径直去了厨房,灶膛里果然还有些火,那饭菜也一直热着,桂香扯了灯,橘色的光晕,迅速在老旧的墙壁上铺陈开来。 单福满估摸着闺女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她娘走的早,这女娃心里的心思他是一点不知怎么,只得叹了口气,点了锅旱烟陪她吃饭。 等着桂香吃完饭去洗锅碗,单福满才去堂屋抱了盆花生来,咔擦咔擦地剥起了花生,那本花生每一个壳子都裹着两粒米,单福满剥一次,一边放一粒,桂香一小就传他喜欢吃生花生。父女两人从来默契,此时亦然。 “爹,我想求您件事。”桂香先开了口。 单福满手里的动作蓦地停顿了下来,这丫头眼里写的都是认真。 桂香望着她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爹,我想去一趟西安……” 单福满总算知道这丫头的心事了,思考了好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嗓子道:“今个你不对劲是不是也因为那小子?你要知道,这去一趟容易,再回来就没那么利索了,你也知道这乡里乡亲的风俗,女孩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爹一直就盼着你能有个好的归宿,但爹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了,但你今后要是过的不好,爹怕是死了也不能合眼的。” 桂香一片哽咽,许久才说道:“爹,我保证……保证今后绝不叫您操心。” “春生那娃娃我看着也还不错,但这人呀,一靠相处,二靠你的心。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想去的话,赶紧去屋里收拾东西,省城去西安的火车可等不得你的。”单福满说完了这些话,扶着桌子站起来进了屋。 桂香将那散在桌上的花生米全吃了,她自己也不确定这侯春生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但此刻她明白自己的心,也懂那人的心。 …… 当天晚上单福满寻思了一整个晚上,这闺女能傻气,他可不能傻,明个他就和村里人说他家桂香去城里卖货去了。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桂平老早排了长队去磨豆腐,这会儿单福满正卷了袖子在帮李红英开油锅呢。外边又开始下雪了,李红英将炸好的油果放在灶头上,点了支香又说了几句“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之类的话。 桂平已经高出李红英一个头了,帮着他娘把厨房里收拾停当才出来。今晚做的汤圆是他姐最喜欢的芝麻馅的,这准备的本来是四个人的份量,桂平怕一会吃不完他爹看得糟心,干脆一口气吃了好多个,又说了最近学校里发上的一系列有趣的事給他爹听。 单桂香不在家,单福满只觉得有些冷清,桂平见他爹虽然忙里忙外乐呵呵的,他爹心里可牵挂桂香了。今天包汤圆的时候,他还特意叫他娘留了些芝麻馅呢。 这几天他姐不在家,桂平干脆每晚代替了桂香烧热水给他爹烫脚,总算没叫他爹太失落。单福满实在是高兴看到着孩子的细心:“桂平啊,你这娃娃还算叫爹省心些。”哎,桂香要是男娃娃多好啊,他一定给她娶个漂亮媳妇…… 桂平边收拾那杂七杂八的东西,边和他爹说话:“爹,我瞅见春生哥能托付的。这当兵的复原后找工作也不难的,而且他现在升了连级干部,可以带了我姐一起去。” 单福满叹了口气道:“这西安毕竟太远了……”他就这么一个闺女还要叫那小子骗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哪里愿意! 桂平嬉皮笑脸地道:“爹,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呀,等着享儿孙的福就成。” “你这混小子还好意思说,那时候跟同学打架是咋回事呢?” 桂平嘿嘿直笑:“爹,说我姐的事呢,咋又扯我头上来了?” …… 远在西北的乌鲁木齐市,也恰巧落过一场雪,街道上基本没人再出来。昨晚城东出了事,东边商铺的陈老板一家子叫人杀了,就连不足月的婴孩也惨遭灭口。街道上的血到刚刚才清理干净…… 陈家老板向来本分,只是一直不愿意和那边境上来的商人做生意,国家的政策不许,对于那些人宣扬的东西他也不赞成。 侯春生一行人赶到的时候,那杀人的已经跑了,章勤气得直跳脚,这群人显然从他们一到乌鲁木齐就盯上他们,当时是陈家人主动向上面反映的问题,只是他们这才到这,这家人就死了。 春生眼底说不出的冷静,直直地看着那倒了一地的人,这份仇他一定要报:“全体听命,迅速检查是否还有人活着,二十分钟后开会。”这位三十岁不到的连长,语气腔调一片肃杀,直叫他们打了个寒战。 为引了对方上钩,他们设了一场局,敌暗我明的感觉太被动了,第二天一行人全换做一身橄榄绿的军装,安抚了百姓的心…… 来乌鲁木齐的第七天他们终于抓捕了一大批嫌疑犯,那投机活动的主犯已经抓住了,当地的派出所也派了警力支持。 只是最后一天收网的时候,忽的蹿出三五个脸蒙黑布的人,他们手里都有枪,每支枪都指着穿军装的人。春生眼尖,即刻下令:“全体卧倒!”这次来的兵都是跟了他很久的战士,他绝不叫他们有什么闪失。 章勤和春生靠的最近,原本正和那乌鲁木齐的警署交接东西,一时没反应过来,春生一个卧扑将他按在了地上,但那枪却还是穿了他的肩胛。 接连着回身的几枪,那几个匪人,就被射成了筛子,再也没有了反抗的机会。 章勤大嚎一声:“哥!”一行人这才发现春生受了伤!大约是伤了动脉,那血往外冒得厉害,章勤一把背了他往医院跑去。 医院有规定,军人的手术他们不能做,院长干脆推说医生放假去了,这冷处理总比到时候治死了人好。 什么?这该死的医生都放年假期去了,章勤可管不得那么多:“别说是放假,就是死了也得给我滚出来个医生治病!” 那小护士皱了眉,直往院长办公室跑。 …… 绿皮车走了两天,桂香才终于到了西安。这次来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没人接应,桂香打听了半天,才搭了人家的顺风车去了他们军区。 这里的冬天比玉水冷多了,外面几乎哈气成冰,桂香只得将围巾往上提了提。一路上的树都是光秃秃的模样,那些个麦子此刻叫大雪压住了,看不见一点杂色。 桂香到了那门卫处直接报了侯春生的名字,那人例行公事地登记完毕才放了她进去。桂香穿的玫瑰红的短襟小袄,下面穿的大脚牛仔裤,一双粗跟高跟鞋,怎么看怎么清丽。早先有个看过她表演的小战士认得她,连忙上来搭讪。 得知她是来寻侯连长,连忙殷勤带路,到了家属楼门口,那战士挠了挠头道:“嫂子,咱连长出任务还没回来呢!咱连长早先申请过随军,这屋子就是他的了,只是一直空着呢。您先在家属楼住着,前个来的电报说今个就回的,等他回了我第一个来通知你。” 桂香点点头,将从家里带的土特产分了些他:“麻烦你了。” 那小战士哪里肯要,推脱道:“这个您留给咱连长吃吧。” 桂香瞧了瞧眼前的屋子,两个一样大的房间,一个不算大的客厅,一个小厨房。春生定是来收拾过的,窗明几净的,阳台上还养了几盆花,生的还很碧绿,刚刚打了个花骨朵,桂香不禁多留意了一眼。 那小战士连忙笑道:“连长的这花倒有来历呢,上次出任务的时候,硬是绕路去西宁买的。说是他老家有这种花,到了冬天才开花,香得很……” 桂香点了点头,这花她认得,是腊梅,禁不住抬手摸了摸那花。 大约觉得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头道:“嫂子,咱连长这屋您先住着,有啥不方便的我再给你置办去。哥晚上回,我去给你们领被子去。” ☆、第44章 思慕 桂香在将那屋子收拾了下,又给那腊梅洒了些水。 傍晚的时候那个小战士又来了,他手里抱了几大床棉被:“嫂子,连长那里出了点小问题,今天暂时回不来。” 桂香点点头:“不碍事,我等他。”她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见一见他,等几天也不妨事的。 “嫂子,咱连长他……”他吞吞吐吐了半天不知怎么继续说下去。 “他咋了?”桂香抬眉问。 “肩窝里中了一枪……”他实在是不想骗她。 桂香一下瘫坐在板凳上,许岩想到刚刚电报春生说对她保密的事了,连忙解释道:“嫂子,哥他的伤不及性命,这几天就能回的。”嫂子还不知他们连长刚包扎了药就要往回赶呢! 桂香心里缓了缓,半天才道:“真是谢谢你,请问出任务回来都是从哪个门进?”她要去等他,她错过了他那么多天,再相遇她就绝不放手…… “东门……”他不知桂香问这个做什么。 桂香笑道:“能不能带我去?” “啊?”这天寒地冻的,那东门那是女人能呆的地方!但嫂子眼底的光倒是一点也不是说谎的样子,他当然只得点头,他们连长可是指明道姓的说叫他听从桂香指挥的。 东门离这里有三里地,许岩怕她走得太累,本要向队里借个车去的,但桂香直摆手说不用,他只好作罢,他家连长真是找了个通情达理的好妻子。 东门有值班的门卫和守卫,守卫是执枪的战士,而值班室里则是轮岗的老兵。许岩将她送到那里也没急着走,外面又开始落了雪。 “嫂子,要不你和我先回去,等明天天亮了再来等咱连长。” “不,我今晚就在这等他。”桂香从没这么坚定地等过一个人,小时候听人讲故事说女主角为了等男主角变成雕塑的,但她就是变了雕塑也要等他。 许岩挠挠头道:“这天太冷,怕叫你冻坏了身子骨。” 桂香笑:“不会的。”那人曾经替手下那么多战士站过岗,大约也是这样的冬夜吧,夜里没人聊天,该有多寂寞?眼前的景色又是多么单调啊? 走过你走的路,受过你受的苦,不过是为了和你更接近而已…… 许岩见说不动她,只得和她一起等,但愿连长他们早点回来才好! 夜渐渐沉了下去,值班室里冷得和冰窖一般,他们男人都冷得牙齿打颤呢,更别说桂香了。许岩只得找了个盐水瓶子灌了些开水给她:“嫂子,我真怕咱连长回来说我亏待你!” 桂香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等春生是情愿的,叫旁人吃苦就不好,连忙催着他回去休息。他许岩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哪里就比不上她能吃苦了?“嫂子,我和你一起等咱连长回来。”说话间许岩径直出去替了那值夜班的守卫。 …… 侯春生的血总算止住了,但因为那医生先前的推脱,白白多流了些血,这会正靠在病床上看一份《参考消息》。 他一面包扎伤口,一面叫章勤去发了电报回队里,归程要耽搁几天了,但章勤却给他带来了个好消息,桂香来西安了! 原本医生说要留院观察三天的,直接被春生给推了。 春生也不理会那医生说的什么发炎不发炎的话,直直往外面叫:“章勤,再发一通电报回去,说我伤势不重,明天出发回去!” “什么?”疯了,疯了!章勤万万没想到嫂子的威力这么猛,不过是来看一趟他,就值得这人豁命往回赶了?当然这话,他不敢说给春生听,只能在肚子里烂掉。哎,他真怕路上有个闪失…… 乌鲁木齐到西安一路也是颠簸崎岖,章勤劳担心春生受不住苦,特意叫那司机把车速压得慢了点。这满满一车战士经历了前面几天紧张与不安之后,总算是有了片刻的休息,这才上了车就呼呼大睡了。 侯春生也闭着眼睛眯了会,但肩窝里火辣辣的疼,他那胳膊动也不能动。这点痛对于他来说,还算不得要命,此时此刻他的心早已经飞远了。 爱便是这般模样,再痛的伤遇见它,便结了痂。 …… 新年一天天靠近,水塘村不少人家都趁着这个年,饱饱的吃上一顿,有的人家一口气蒸了20斤白面馒头。 李红英也没少弄,桂香和桂平都爱吃这萝卜丝的肉包哩。往年包的包子不若今年这么多,而且桂香捏包子的速度也快,今年单福满除了烧水之外,还要爬上来包几个才能赶得上趟。 终于上了一笼包子上去,单福满总算喘了口气:“也不知你姐现在咋样了,这西安现在肯定比咱这冷多了。你姐脚上还生着冻疮呢!” 桂平笑:“爹,有春生哥呢!您甭担心,再吃个包子吧。” …… 桂香困极了就趴在那放茶水的桌上睡了,再醒来天已经亮了,她做了个梦,是玉水河埂上大片大片的麦子,青葱碧绿的,人说梦见青的就是亲人将至的预兆。 许岩早在她醒前就去打了两份早饭来,今天他要将队里再整顿下,昨晚的雪太大了,车库顶上都是雪呢,他送了吃的来就暂时走了。 桂香直直地凝望着外边白茫茫一片发呆,整整一天她都没离开过那值班室。那随军的几个军嫂见了桂香也难得开了话匣子:“我家老吴说,侯连长早就提交了申请上去的,你咋才来?” 桂香笑道:“家里有些事,所以这才抽了时间过来。”她竟默认了是春生妻子的事。 “哎,是啊,自从来了这里,我都三年没回过一趟家了!等以后你过来住就知道了,这军区里到处都是老爷们,要是和自家男人闹了别扭,想回个娘家都难哟!”那语气里的惆怅,忽的叫桂香想起了单福满,这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家过年呢…… 这女儿到底是嫁出去就一去不复返了,可她心底舍不得她爹。 “我家老吴说侯连长可能要晚几天才回来的,去家属楼等吧。”这军队里的女人哪个不是苦等呢,张爱梅望着这个比她小很多的女人柔声道。 桂香握了握她的手道:“不碍事的。” 张爱梅见说不动她,收拾了东西往家去了:“一会去我那吃午饭吧,我家老吴也不在家,咱自己相互照拂照拂。” 桂香就怕这边一走那人就回来,张爱梅也看出来了,转眼对旁边的小战士道:“一会儿侯连长他们一回来,麻烦你来稍个信叫他直接去我那儿。” 那小战士敬了个礼道:“是,嫂子。”这张爱梅的爱人是这个军区的二把手,张爱梅平常对人也柔和,这底下人都服她。 桂香只得点头,这是春生的人际关系圈,她不得不去。 张爱梅他们的住处和侯春生分的那间房隔了一栋楼,“这房子是老房子了,你们的那间比我们的新一些。” 桂香点点头和她一起上了三楼,那屋子里收拾得极为停当,墙上挂了一个大相框,放着她丈夫和女儿的照片。 “坐吧。”李梅解了围巾去给桂香倒水。 “梅姐,用不着这么客气……”桂香急忙拦了她。 张爱梅笑:“这哪是客气呀,快坐,我去做饭,一会我家老吴就回来了。” 桂香起身笑道:“我来帮你。”她哪能干等着人伺候。 炒了几个菜,门叫人敲了敲,桂香赶紧去开门,但见不是刚刚在在门口瞧见的小战士,眼里滑过一丝失落,但看见他的肩章,大约猜到了他就是张爱梅口里的老吴。 吴大洲以为是张爱梅新结识的小姊妹,连忙说了个:“你好,才来的?” 桂香直得点了点头,张爱梅解了围裙出来,掩着嘴直笑:“这是春生家未来的媳妇。” “春生媳妇?”难怪那小子瞧不中老许家闺女了,这丫头长得多俊啊。 张爱梅赶紧张罗着端了饭菜上来,“第一次来这里?这春生的保密工作做得可真好!” 桂香笑:“第二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是碰巧,那时候是跟着玉水的话剧社来的。” “哦。”那次汇演他也去的,这么一说他想起来了,那天春生那小子还真抱了个丫头的,他扒了口饭:“这次这小子可是吃了点苦头咯,本来也不是派他去的,那许师长……”张爱梅怕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一脚踹他腿肚子上。 “许师长?”桂香抬眼问。 “哦,许师长想提拔他。”张爱梅赶紧补充道,“嗨,这老吴一回来就要聊这些,来来来,吃菜,吃菜。” 桂香点点头吃了她夹来的一块红烧肉,这个许师长到底是谁。 吴大洲笑:“小单啊,咱春生的确是个好苗子,而且对你也是一心一意,” 吃完饭桂香帮着张爱梅收拾了碗筷,张爱梅瞧见桂香腿上的裤子着实好看,硬是问她要了样子。只是这裤子裁剪起来,费了不少时间。 忽的有人急急忙忙来敲门,桂香赶紧往外瞧去,“报告!” 吴大洲见他冒冒失失的,到底是年轻了些,直拧了眉:“啥事?” 那小战士龇了一排牙道:“报告首长!俺连长回来了,俺是来找嫂子去的!” 张爱梅也不好再留她,笑道:“快去吧。” …… ☆、第45章 唯一 那军区地上的雪已经被人铲过,叫太阳晒过,总算化出一条路来,空气里是午后淡淡的暖意,那些已经枯败掉的树木叫风卷得沙沙作响。 桂香一路小跑到东门,全然顾不得听那个跟着她出来的小战士的话。到了那门口,桂香深深喘了口气,这时已经换过岗,只剩下两个瘦高的小战士,但却不见春生:“那个……请问……侯连长他们回来了吗?” 那守门的不认得她,点点头道:“二连的回来了,已经去家属部了。” 桂香只得又往回走,东门到家属楼有三里地,桂香觉得一生都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那些复杂的情绪堵得她眼泪直流,这一片的房子都长的差不多,她忘记春生到底住哪一栋了,都是红砖墙,一点区别也没有啊,她刚刚为什么不等那小战士把话说完呢,那人……他到底在哪?眼泪一瞬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身后忽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桂香也顾不得擦眼泪,直愣愣地回头,一抹橄榄绿浸润在午后的阳光里,那人瘦了,脸上还有些不正常的白。桂香捏着衣角,愣愣地等着他一步步走近。 “桂香……”那人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她听见他讲话,却哭得更凶,好像要将那么多天的担惊害怕都哭出来,将那么多天的想念都化在这眼泪里。 他终于走近,眼前的太阳光叫他那颀长的身段掩住了:“做啥哭?” “这里哪里都是一样的,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一面擦眼泪一面重复着一句话,脸蛋直接哭花了。 春生心里一片酸软,喉头滚动着一把带了她到怀里:“我在这,桂香,以后绝不叫你找不到。”她能来,他就绝不再叫她走。两人依偎着,和那根连在一起的两棵树。 半天春生才将她从怀里挖出来唤了声:“桂香。” 她瓮声瓮气地应了他一句,却□□生捏住了手指,半天春生垂到她耳边说了句话:“他们都看着呢,桂香,你确定咱要这么一直被他们占便宜吗?” 桂香闻言抬头往他身后瞧去,那吴大洲和他媳妇还有一大群橄榄绿的兵哥哥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呢,脸一瞬间热开了,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天冷,咱还是进去吧……”总叫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 春生高兴瞧见她这一脸害羞的样子,要不是怕这一大群人占便宜,他现在就想吻她,蓦地转了身,咳了咳道:“都看够了没呢?这才回来就叫你们围观!” 那明明是警告语气,却像得了冠军的人炫耀自己的奖品一样。 为首的人直骂他臭小子,但春生可管不了那么多,拉着桂香一路穿过人群。 “喂……这样不好吧……”毕竟那里头还有他上司什么,桂香下意识觉得该和人打个招呼什么的。 春生顿了步子,拍了拍她的头,半眯着眼笑:“你要去的话,肯定会被他们打趣,比如问什么时候嫁给我之类的问题……” “啊?”要问这个?她还没想好呢。 桂香脸上的表情成功取悦了他,一绕到人群瞧不见的地方,他就一把抱了她。 “喂,你这肩窝里还伤着呢!不要命了吗?”桂香实在是怕人魔疯地弄破了伤。 “没事!”春生忽的低了头,故意贴着她的鼻子轻蹭着:“桂香,你不知道,我长这么大就么这么惜命过……”春生的语气实在是太叫人心疼,还有那眼底浓浓的深情,桂香大了胆子摸了摸他的脸。 春生一把捉了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桂香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春生哥……” 她的声音显然有些颤,他以为这丫头又害怕了,连忙将她放到地上去,“抱歉,是我逾礼了……” 桂香知道他是多心了,走近,抱了他的手握住,回了他浅浅的一吻。她明显感到了这人身子一颤…… 桂香轻笑道:“那我讨回来,怎样?是不是很公平?” 春生眼圈一瞬红了,这丫头,这丫头简直…… “是……是……公平。”他说着竟有些哽咽,这一刻他在梦里刻画多少遍了? 章勤刚被春生派去买菜了,这回看着门口相依偎着的两个人,一下子呆住了,扯着嗓子喊了声:“报告!” 桂香闻声,一下耷笼着脑袋不出声了,春生见着她那红红的耳珠心里直犯暖意,抬了靠近里面的手捏了捏她耳珠,这丫头这下真的红成番茄了…… 章勤见他家连长的心情还不错,连忙干笑道:“侯连长,我啥也没瞧见,菜给你搁这里了,我……我先回去了……队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嫂子,您和哥慢慢聊哈……哈……” “去吧。”春生朝他望了望,示意他快滚,那眼神简直黑透了,太可怕了。 春生见他走远了,这才提了那一大袋子菜进屋。 这屋子本来不小,但桂香忽的和他单独在一起就觉得有些挤,心脏该死的乱跳着,还有这脸上一定红的可怕。 “口渴吗?我烧些水给你喝。”桂香说完就自顾自地跑厨房烧水去了。 春生轻笑出声,这丫头啊,他哪里舍得吓到她。厨房里水声响了老半天,那丫头还是没有出来。他干脆取了那塑料袋里的韭菜摘了,等着那丫头出来,韭菜都□□生摘了一小捆了。 桂香深呼吸好多次,才总算平静了些,推了门出去,那人正窝在身后的木沙发椅上摘菜呢, 他生的高,就是坐在那也掩不住那种俊朗。 可不知为什么这种场景好像很熟悉,上一世这人也这样安安静静地帮她摘过菜。他们认识了多少年了,她又忽视了这人多少年了? 桂香找了个大白瓷杯子倒了水给他:“喝点水吧。” 春生接了那杯子,又顺势捉了她的手握住。桂香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又开始翻腾了…… “我去洗菜。”桂香另一只手赶紧抱了那韭菜…… 春生哪里肯放,一把扯了她抱住:“不急,桂香……让我抱抱。” 这人是撒娇?于是他坐着,她站着。春生有力的胳膊裹着她的腰,叫她再也逃不得。那灼热的大手即便隔着衣服也叫桂香忽略不得,但她却贪恋着这个怀抱。 桂香实在是不敢往他眼里看,这眼里黑如墨,静如水,又藏了情,直直地看进他心底去。 “桂香,你能来,简直像个梦一般,可如果这是梦,真叫我不愿意醒来。”春生一字一句地同她说着这些话。 桂香不知怎么回他,但却听得很认真:“桂香,我好想念你,来西安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你。可难得回去,你又不待见我……天知道章勤那小子说你来的时候,我简直想飞到西安来,真怕那又是个梦,幸好,我回来了,这不是梦。” 桂香忽的有些眼涩,抬手描着他的眉画了一遍:“以后都不是梦,春生哥。” 束在她腰间的手一瞬间紧了紧,胳膊一用力将桂香拉进怀里圈好,桂香因着他这一拉,脚下一个不稳直接压在了春生腿上,而且明显感到他身子不对劲了。 气氛一瞬有些尴尬,桂香赶紧要起来,春生却不让,又捉了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别怕……我只抱抱你。” 这人果真没有骗她,箍着她的脖子就没再动,桂香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着,他的眼睛真是好看,嘴唇也好看,情不自禁笑了笑。 春生见她笑心情莫名好:“做啥笑?” “觉得你好看。”桂香的声音说的小,还是叫他听见了,春生脑子里的弦一下断了,连忙叫她不要动,他整个胸腔里咚咚作响,眼底的光深的怕人,桂香若是再近一寸他就要食言了。 桂香赶忙爬起来站好,脸上只比那晚霞红一些:“我去……做饭……” 春生点头,握了她的手一起进了厨房。这房子春生虽然一直空着没住,但需要的东西春生都早准备了齐全,一个洗菜,一个切菜,那锅里的油热好了,桂香要往那锅里倒菜,春生怕她烫着,接了那锅铲说道:“我来,我保证你吃着打嘴舍不得丢!” 桂香愿意看他耍宝,退到旁边去帮他洗盘子。锅里的肉烧的差不多了,他夹了一块叫她尝,嗯,这人的厨艺不赖,咸淡适宜。 他急于想听到他的赞扬,桂香也明白,故意皱着眉假逗他:“不好吃。” “啊?”春生有些泄气,那表情和考了不及格回去的孩子一般。 桂香不忍心再逗他,握了握他的手道:“没有……很好吃。”一个男人厨艺能如此,不过是因为他大小就没有娘,一家人的饭都要倚仗他罢了。 春生一把拦了她在怀里,轻轻地舒了口气:“好吃就好,明天是除夕了,想去哪里玩?” “哪里都行。”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成,在哪里是不拘的。 ☆、第46章 归程 吃完饭,桂香抱了碗去厨房,春生眯着眼看她转那水龙头,腊月间的自来水凉极,大手一捞:“我来,袖子。” 桂香笑替他卷了那袖子:“炉子里还有热水的。”说话间已经往那白瓷盆里倒了些热水。 这种平淡至极的生活叫桂香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宁感。 “桂香,你觉得这房子咋样?”春生先开了口,他问的是这房子她喜不喜欢。 “嗯,朝阳挺好的啊。” “那你愿不愿意过来,这屋子我早申请了,只是缺少一个女主人。”春生望着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桂香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愿意将未来托付给眼前的人,却不愿意叫他爹孤单单地在玉水过活,这就感觉好像要她在单福满和他之间做个选择一样。 春生颇为气馁的叹了口气。 桂香知他是误会了,缴着手指说道:“我舍不得我爹,等家里安排停当了,我就来,怎样?” “真的?”春生喜不自胜,一把抱了她起来,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 桂香被他逗笑了:“傻子。” 铺床的时候才发现白天那个小站士只送了一床垫被,一床盖被来,这屋子虽然有连个房间但却只有这么一张床,也不怪那小战士考虑不周。 这天寒地冻的,这薄薄的被子本就敌得过寒气,况且这份量还是一张床的…… “咋啦?”春生见这丫头拧着眉犯难只想笑。 “这被子不够两床啊。” “那咱就挤挤。”春生知道桂香的心事,故意说了话逗她。 桂香咬着唇说道:“不行!”她爹出门前才和她说的话,烫的她耳朵都疼。 春生走近从身后抱了她:“为什么不行?”很好,这丫头的耳朵再次红了个透。 桂香倏地咬着唇不说话了,这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得说个理由来吧。” 桂香窘得眼里尽是薄薄的雾气,努力睁大眼,“因为……因为那个……我爹不准许!” 侯春生爱极了她这副模样:“傻瓜,我这就去队里领,等我。” 这人真的起身出了门,外面又开始落起了雪,桂香透过窗子往外瞥去,那人的步子还真快,不禁抿着唇。 再回来桂香已经烧好了热水,她平日里伺候她爹泡脚惯了,水温,水量都掌握的很好。只是春生脱鞋子的时候,她心底小鼓“砰砰砰”敲个不停。 春生回头再望她窘在那里,急忙说道:“抱歉,平日里粗犷惯了了,倒越礼了。” 桂香摇摇头:“我再去烧点水。” 桂香不知道自己出了门,春生终于舒了口气,他刚刚也很激动,手心里到现在都是汗,心爱的姑娘像个小妻子一样伺候自己洗脚,这是那个男人不期望的事? 等桂香再回来,春生已经自发将那洗脚水到了,浴室里有个新盆他取了给桂香用水。桂香接了那盆脸也红的不行,这太暧昧了。春生倒没觉得什么,走到窗台上去看他那腊梅花去了。她抱着那盆,倒了水,暗暗骂了句自己思想不正! 春生难得从他那口袋里取了支烟点了,他要冷静!冷静!那么多敌人都应付过去了,还怕这点问题,可等桂香散着头发,穿着他平日的拖鞋从浴室里出来,春生终于明白一句话,这世上,人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 “咳咳咳,我床都铺好了,本来这屋还有张小床的,但前些日子老吴搬去他那屋用了……”他的话逻辑性很乱,但桂香瞧见那紧紧靠在一起的被单筒子总算是明白了过来,不禁垂着脑袋不做声了。 春生也懂她的意思:“那个,我保证我乱来!”这话怎么有点越抹越黑的味道,“不然,不然我回队里睡?” 桂香纠结了半天终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但声音却小的很:“还是别折腾了吧,我信你。” 春生终是舒了口气,一米五的木板床,睡两个成年人还是挤。 黑暗里,两人都睁大着眼,根本睡不着。春生恨不得立刻飞到玉水去,和他拍个照盖个大红戳戳。桂香则是害羞,僵着个身子,动也不敢动,这军队里发的被子可真是薄的很,盖在身上,还不抵她那件小棉袄暖和。 春生以为她睡着了,轻轻转了个身,面向她侧卧着,这丫头的头发真软。 桂香感觉到他的触碰,身子不禁微微有些发抖,半天才说道:“春生哥,你说不乱来的。” 她的声音有些委屈,直叫他心疼,急忙收回了手:“咋还没睡睡不着?” “不是,有些冷……”话说出口,桂香就后悔了。 身后的人忽的将自己的被子捞起来,搭在她那被子上,自己则隔着被子将她卷进怀里抱着。桂香的的背心叫那人揽着,心脏经不住狂跳:“还冷不?” 幸好他没有下一步动作,春生听见她长长的舒了口气,不禁莞尔,大手又顺了顺她那长发:“睡吧。” 他的话像是有魔力一般,桂香终是眯着眼沉沉的睡了。等桂香终于熟睡去,春生又起身找了军事日报看了会,心爱的姑娘就在跟前躺着,他快疯了!这次他就要和桂香一起回去,去她家提亲。 三十的早上,春生早早起来煮了些粥。他的姑娘不久也起床了,畏畏缩缩在屋子里穿着衣服,春生抿了唇,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叫人喜欢了。 故意走到门口喊了她一声:“单桂香!给你五分钟时间整理,洗漱,五分钟一到我可就要进来了。” 五分钟本来够桂香穿衣服扎头发的,但叫他这么一催,惊得她直接将那棉裤套反了,等她急急忙忙颠倒了面,头却来不及梳了。 春生推门进来就见她窘的跟熟了的小龙虾一样躲在被窝里。 “喂!你先出去。”她闷在被子嚷嚷道。 那人“哦”了一声。 桂香等了半天以为他已经走了,连忙露了个脸出来喘气,春生捉了她的脚一把带了她出来:“捉迷藏呢?” 桂香没想到他真敢掀被子,她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一下暴露在了空气里,桂香头一垂,眼泪一下羞出来了:“你干啥呀?” 春生坐在那床沿上望着她直笑:“原来是没梳头不愿见我啊。” “才不是呢?”桂香一用力,一把推了他,春生没料到她有这么一推,肩窝一下砸进了被子里,引得他“嘶”的一声。 桂香这才猛然惊醒,急忙抱了他的胳膊问:“春生哥,哪里疼?哪里疼?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哪都疼……” “啊?怎么办,一定是伤口裂开了,我这就去找医生!对不起,对不起……”她那眼泪跟洒落的豆子一般,直往下掉,她总以为自己这一世能更爱自己,也能更爱别人,可她都做了什么? 桂香急急忙忙爬起来,却一把叫那人带进怀里,一口封住了她那不断道歉的嘴。 身子叫嚣着想要更多,但他不能,急忙翻身起来。 桂香却还是担心他那肩窝里伤:“还疼吗?” 春生笑:“有点。”不过这点痛跟刚刚尝的甜头相比显然小的多。 桂香倒是较起了真:“有点是多痛?春生哥,我想瞧瞧你那伤口。” 春生眼底的光一片黑沉,这丫头知道自己这话是啥意思吗?他当然不会解了给她看,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医生说伤口不能受凉,等好了就给你瞧。” 春生瞧见她脚上还没穿袜子露在外头,连忙捉在手里握了握:“也不怕冻着!” “还不是你刚刚……”桂香哪里能说自己急的裤子都穿反了。 春生笑,从那床边的椅子上找了袜子,握着她的脚往里面套:“穿好,一会感冒了可没处找医生!”说话间又找了双棉鞋给她套上。 整个过程他做的极为流畅,全然像是做了千百遍一样,桂香的心里软软一片温暖:“我自己会穿的……” 春生直笑:“我知道。”是的,他知道,他只是想给她穿鞋子,这个动作他曾在脑子里刻画过千万遍,真正的做出来自然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知为什么,桂香因着他那三个字也窘红了脸。春生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心思:“起来吃饭吧,都快冷了。” 暖融融的粥下了肚子,桂香才想起问他今天去哪里玩。春生挑了挑眉说了个秘密。 春生取了她那围巾仔极为细地裹了她的脸才出了门,那积攒了一夜的雪都已经没过了膝盖,桂香刚要一脚往里面踏,却□□生一把抱了起来。 “喂……”桂香实在是怕瞧见一个他的劳什子战友,挣扎着要下来。 春生皱眉:“别闹,一会鞋子进水可冷了。” “那你不也一样冷吗?”桂香还是想反抗。 “不一样,我是男人。”可以为你顶天的男人,所以舍不得你。 桂香不知怎回他,这打横抱着她,这肩窝得多疼啊,咬了咬唇道:“那你背我好了。” 春生点了点头,只得又换做背了她,雪地里一浅一深的都是他的脚印。 “我重不重?” “一点也不。”相反,他喜欢背上的负重,倘若她不敢走近那一步,他的情再深,也只能永远藏在黑暗里,见不得光来。 ☆、第47章 种棉 西安城里家家户户都贴起来春联,队里也热闹的很,春生有意背着她去了热闹的地方晃荡一圈,到了室内才将她放了下来,又仔细地解了她的围巾。他的手有些凉,没有直接去牵桂香的手,但这两人甜蜜的劲简直羡慕死人。 队里本来在准备包饺子,见他们两来了,齐刷刷的目光直接投递过来了,桂香大大方方地和他们打了招呼,便找了地做下来帮他们包饺子。 连长这媳妇真俊啊,那群崽子只得羡慕地直睁眼,偏生他们连长那脾气臭的很,一群小站士也不敢睁眼看他们嫂子,瞧,他们连长笑得嘴都抽筋了。 “连长,咱嫂子也是您一个地方的吗?” 春生点头:“自然。” 有个胆子大一点的憨憨一笑:“嫂子家还有旁的姊妹么?也给咱介绍介绍,解决下咱队里的人生大事啊!” 军营里清苦,桂香也没多介意这小战士的话,倒是笑了:“我家只剩一个弟弟,怕是不能介绍给你的。” 春生觉得再待下去,这群狼不知该问什么问题了,捉了桂香的手腕往外去。出了门,他又背着桂香,这次去的是他常常呆的地方——弹甲室。 这个屋子很大,桂香目测有十几间屋子那么大,而且也出奇的高,构造和普通的民居全然不一样,屋顶由几个极大的柱子支撑着,一眼望不见头。鼻翼间盘旋着一股重金属特有的气息,还有那橡胶轮胎里泛出的味…… 桂香迟疑着没有抬脚进去,这里面的东西怕都是机密。 “怎么啦?”春生见身后一直没人进来,转身朝她勾了勾手指。 “春生哥,这里面怕是我不能瞧的东西。”作为一个军人的未来家属,桂香觉得自己当有应有的自觉,什么该知道,什么该不知道都得有个界限。 春生见她如此不禁笑,走近揉了揉她的头发:“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些常用的机械,机密我也不会带你瞧的……不过确实没谁敢把女人往这里带的!” “我咋觉得侯连长你这是滥用职权呢!”桂香见他这么说才敢抱了他的胳膊进去。 绕过一排排冷冰冰的器械,春生带着她来到一辆巨型器械前,桂香直吃惊:“这是……” “想上去吗?”春生问。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开了门,稳稳落在了驾驶座里,朝她招手:“桂香,上来。”这是他的世界,他想带她看一看。 桂香一颗心砰砰直跳,不知受了什么蛊惑,扶着那把手上了副驾驶,春生倏地一笑忽的压下身来,狭小的空间直叫人心悸,桂香一口气也不敢喘,谁知他只是帮她系了安全带。 “你要开这个?”桂香瞧他踩那油门,直抽凉气,这看看是一回事,真的开起来就不一样了,她生怕他因着这个受个什么惩罚。 春生点头,那机器“突突突”往前走,桂香的心也直往上提。 “这台机子叫战天甲,不过它现在已经没了战斗能力,只能开着带你转转。”春生一面转动方向盘一面说道,他目视前方,眉眼间一片舒朗:“我来的第二年学会了开它,一直想叫你瞧瞧。” 桂香心里蓦地一软,抬了手覆在那双大手。 队里也照例有晚会,许兰组织演的,春生自然不会去找膈应。桂香头一次离开家过年,春生怕她不习惯,特意张罗了一大桌菜:“瞧瞧我这手艺不错吧。” 马富源也带着一家人回了水塘村过年,马小红赶到桂香家却没瞧见桂香。桂平见了她倒不像往日那般不理不睬了:“我姐过完年就回来的。” 马小红来找桂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想瞧瞧桂平,依她吧大大咧咧的性子,早忘记了那日苹果的事:“膀子好点了么?” “嗯。”今天是除夕,桂平仰着头贴春联,叫她一问,顿了手里的动作。 到底不像小时候那样亲厚了,马小红这样想着,一句简单的问候后就再无旁的话讲了:“那我先回去了,过完年就有分班考试,你自己抓紧学习。”小红家还有几本上次淘来的建筑书,却没有给他。那次的打架事件之后,已经有人将那日的事告诉过她了,这人的伤有她的责任…… 冷风卷的人脸上直疼,小红抿了抿唇往外走,身后的人忽的说道:“那个……小红,上次的事抱歉。” 马小红挑了挑眉笑,却也没回头:“也不是你的错,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全。” 过了初五,西安总算放晴了,桂香急着往家赶,春生纵然百般不舍也只得送了她上车。正月十二队里要去出任务,只能五季再回玉水了。 毕竟是初五,出门的人还不算多,站台也颇为空荡,春生握着桂香的手怎么也不乐意撒。桂香知他的心思也随他捏着。春生恨死了那月台上的钟,咋就不能慢点走? 列车员吹着口哨催着行人上车,但春生就是不愿意放手,桂香堆着笑哄他:“我反正还会来瞧你的呀。” “单桂香,我不是小孩子。” “那你说说自己咋不让人上车?”再不走这火车可就要开了! 春生一下卷了她进怀里,胸膛里不住的起伏:“我只是……只是舍不得……舍不得你一个人走……” 桂香要看他,却叫他死死抱住:“别动,让我再……抱抱你。”再一别又得过上好多日才能相见了,桂香知道他哭了,只得任由他揽着,那列车员催了一遍又一遍,春生才肯放了出来。 桂香看着他硬朗的脸上的泪痕,一片酸涩,她怕是一生都难以忘记这一刻心里的这种不舍和悸动。可所有的分别都是为了重聚。 春生从口袋里拿了个东西,又捉了她的指尖一推,竟然是一枚戒指…… “这是?”桂香竟不知这戒指是啥时候来的,环状物代表的是endlesslove。其实,这枚戒指早在春生前一次探亲回家就买好了,藏在常服口袋里陪了他整整一年了,他终于将这戒指套到她手上了。 “桂香,我五季就回去,等我。”他眼底写的都是认真,桂香眼圈蓦地一红只能垂着脑袋不住地点头。 水塘村这边雪一停,气温就逐渐上升起来,年底就打过春了,这河边的柳树叶一夜之间抽出新绿,叫风一吹都是满眼的希望。那一池池的水也都化了冻,变得清澈而明亮,春风渐渐将大地转了个面貌。 今年所有的家庭都顾不得太多,这地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将不得不踏实又卖力。谁都知道未来偷懒的人会饿肚子,勤劳的人才能致富。 因为不知道桂香回来的时间,家里人也没法去接她,桂香赶到省城后又自己搭了车回玉水。桂香特意去了玉水的粮管站买了些棉籽,还买了直播器回去。 这棉籽是俄罗斯产的,桂香想应该不差。地里的麦子一成熟就可以直接栽棉花了,但这棉花播子可不能到了那时才打。 总算又回到了玉水,桂香心里说不出的惆怅,她若是真的随了军,这么远回来该咋办啊? 单福满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就在等闺女回来,连拜年都是催着桂平和李红英去的。桂香一到家,就见她爹站在门口,那样子绝不是等了第一天了。 “爹……”桂香老远喊了他。 单福满往她身后瞅了半天也没望见侯春生,不禁皱了眉:“咋一个人回来的?” “春生哥要到五季才能回来。”在农村,女孩子单独出远门都是不得了的事了,更何况是在男方过年,这大约就是和人订了亲的意思了。 单福满叹气道:“当兵的就是忙些的,你回来就好啊。” 桂香瞧见他爹似乎瘦了一些,直往外落泪:“女儿不孝,白叫爹娘操心了。” 单福满笑:“哪里的话。” 桂平急匆匆从屋子里跑出来,见他姐和他爹都哭着,连忙笑道:“姐,这大正月间的,别哭啊!快进屋,娘刚做的饭呢!” 马小红晚上也来了一趟单家,挤着和桂香睡了一夜。她带给桂香的还有个好消息:她叔叔那里正在办成人学校,教的是会计,等着农村一发展就能派上用场。她记得农村到了八四年左右办了不少工厂,先前有文化的青年都挣了不少钱,有的更是成了万元户。 桂香在心底谋划了一夜,打算等家里忙停当了就去学。 ☆、第48章 种棉 刚刚过了正月十五,水塘村的地里就热火朝天地忙碌了起来,公家地里的生活不算多,村长姚贤平将原来的上工时间做了调整,半天做队里的生活,半天做自家的活。 那一片片麦田一眼望去青葱碧绿,却直叫人等得着急。 桂香趁着这个时间和李红英一起合力将她家河埂上的那块地浇了一遍,这气温还没有彻底暖上来,还可以冻一冻底下的害虫。 村头的大喇叭每天播放着不同的好消息,每每李红英回到家都要笑着和桂香说上老半天,桂香也高兴听这些。 桂香家的自留地里早早整过地打过垄,浇过两遍水,撒了一层稻草灰和绿肥,又盖上一层泥土,等着土壤足够潮湿肥沃了,桂香才拉着她小娘去打钵子。这直播器李红英不怎么会用,桂香接过来一个接一个打,李红英弯了腰往里面放之前处理好的棉籽。 大小一致的泥土球,一个个被桂香放进刚刚搭好的大棚里。 “这大棚搭的是做什么用的?”李红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棉花的方式,一时有些好奇。 桂香笑:“这是为了保苗,这春天外面一会冷一会热的,但这大棚里可是一直暖融融的,等个半个月,这些苗就要全活了。” 李红英点了点头:“倒是这个道理,往年我们最怕棉花地里补苗了。” 日头还早,桂香砍了些柳树桠子回去,在屋后插了一排。 单福满见她忙,直皱眉:“丫头,你这请了这么多天,水力的老师该说了。” “等家里停当了我就回去,反正这毕业证总是少不了我的。”桂香虽然这么说,但瞧见人背着书包往回赶,还是免不了唏嘘一阵,不过只要桂平好,她吃点苦也愿意。 桂平正月十二就去学校报到了,去年宣布开始逐步恢复高考制度起,玉水中学就一下多出了六个成人班,这些都是往届生,有的甚至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些往届生比应届生更加拼命,有的人早上四点多就起来看书了,只是四点多宿舍里还没灯,唯一有灯的地方在厕所,每层楼的厕所里都要挤上一群人。早起上厕所的人,老远就能听见带了些家乡口音的英语。 单桂平也加入那一群厕所大军里。 马小红过完年将那刚刚长出的一点头发剪了,不注意看就是个矮一点的男孩子。这学期重新分了座位,按照成绩的排名来坐位子,桂平坐到了第一排,马小红这一下换到了他后面坐着。 不过马小红也没再往他课桌里放吃的,两人的交流仅限于收缴作业,从前班里关于他们两的传言也不攻自破。 走读生晚上要和住校生一起上三节课的晚自习,马小红习惯在学校把作业完成了再回去,往往下了课也不出去走走。 桂平每每出去打水就帮她接上一杯,再稳稳当当地放她桌上,却连多余的话也不会说一声,连着几次之后,马小红干脆收了她那杯子。 “杯子呢?”桂平皱眉问。 马小红笑:“终于不装作自己是哑巴了吗?” “我什么时候装过哑巴?”马小红总有本事膈应的他说不出话。 “谁知道呢……咳咳咳……”她趴在桌上写了一道化学题,却咳得天昏地暗的。 马小红脸上有抹不正常的红色,从前两天开始她就一直咳嗽,大约是上体育课,她外套脱得太急,受了凉。桂平皱了眉要测一测她额间的温度,却叫小红隔开了:“干啥?” “杯子呢?”他真想敲开这丫头脑壳看看里面的构造! “我又没欠你的杯子!”小红虽然说话堵他,还是把杯子递给他了,这嗓子都干的起烟了…… 桂平叹了口气出去,第二节课开始好半天他才回来,借了叫练习册的借口在那书里夹了些板蓝根给她。 马富源过了正月十五就去了趟玉水,地委的小车载着他一起去了周边的几个镇,地委转头他道:“富源啊,这上头保守的人很多,但有些东西,不得不破啊。你瞧瞧这地里呆了这么多人,能干个啥名堂?不过就是白白造个势。” 马富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大片的麦田正被风卷成一片绿云,不禁叹了口气道:“集体化生产有一定的弊端,咱水力镇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地委又派了农科所的几个专家下来给他们进行农业指导:“务必要保证试验点的产量上来。” 水塘村原来的小学后面又盖了一间大房子,这次指导就安排在这里。桂香一放下饭碗就去了,这次可是有棉花种植的讲座呢! 来的专家也没什么架子,一堂课讲完了,问底下有人有问题没,竟没有一个人问,到底是之前的几年弄的,村里识字的人也没几个,桂香站起来一口气说了一堆问题。那专家点点头,一一给她讲。 桂香将那听来的东西又仔仔细细地和李红英讲了一遍,河埂上的自留地早就安顿好了,只等着公家地里的麦子成熟了。 第二天一早,桂香骑车去了学校,第一次月考啊。那老师本以为她请了那么多天假期成绩是该一落千丈了,但到底还是得了个第三名。 中考没有几个月了,总复习来的也快,试卷飞的跟雪一样,她只挑了一些难的做了。心里到底惦记她爹,一放学就匆匆骑了车往家赶。 李梅不知咋的带了一群婆娘在她家门口围着,桂香心道不好,下了车赶紧挤了进去。 “赔钱!我们的棉花苗都死了!” “赔钱!” “对,赔钱!” 李红英叫一群人围得心里直发慌,桂香抱了李红英的胳膊拍了拍,示意她安心。 转脸问李梅:“姨娘,这是咋回事呢?” 桂香家的棉花苗出的好,每个都是齐齐整整的两瓣叶子,李梅问李红英要这办法,她才告诉了去,偏生这李梅觉得这么好的办法要叫大家一起来试试,几家婆娘一聚首都按着桂香地里照葫芦画瓢,结果他们地里的棉苗一颗也没出。 这事要是叫她们男人知道,铁定免不了一顿打了…… 桂香早先就讨厌这个姨娘,这回听了这事更是气的慌:“各位,请问你们家的棉籽是什么时候种的?” “也就是七八天前!”桂香点点头,这清明之前种的棉籽都不会说不出的理。 李红英也知道这棉籽的价钱可一点也不公道的:“哎,到底是哪里出的叉子呢?咱家打钵子的步骤我一步也没少告诉她呀,这苗咋就不出呢?” “小娘,那棉苗要揭膜有说吗?”桂香继续问。 李红英直点头:“有的啊。我还特意和她说要揭开膜通风的……” “啥,还要揭开来透气,梅姐你咋没和我们说啊?” 李梅一见事情的苗头不对,她的确是忘记李红英的话了,当时只当是学了个本事回去,哪里知道会成这样啊! 不过她李梅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了,眼珠子一转就把这事给推的一干二净,索性往那地上一坐哇哇大哭:“呀,表姐啊,你啥时候和我说过这苗棚要揭开透气了呀?棉籽那么贵,我哪里敢随便糊弄,可都是按着你说的法子走的!这以后的日子就活不成了啊……” 李红英也急了:“梅梅,你说啥呢?我明明和你说过的!” 桂香一眼看穿李梅的把戏,心里不禁一声冷哼,几步走到她近前一把扶了她起来:“姨娘,你确定我小娘没和你说这药揭膜通气的事?” “我确定!”这小丫头片子还难不住她李梅! “哦?那是啥时候的事?”桂香问她这些不过是想叫她赶紧自己认错。 “这我哪里记得?”小丫头想套她的话,门都没有! “王家媳妇也是从我小娘这里寻的办法对吧?”既然她不承认,桂香只得逼她撕破脸了,“可我记得王家的棉花苗出的很好。” 李梅打定要走个“你们瞧瞧,我这表姐做的多厚道啊,她连外人都告诉,却没告诉我这些!这不是满心满意指望着我哭天无路吗?” 李梅要不是她是姨娘,桂香可就真的想打人了,“可前两天,王家媳妇当时和你一起来的我家!” 那几个婆娘这才晓得叫这李梅给诓了做刀子了,顿时找那李梅算账,桂香懒得管,拉了她小娘进屋去了。李梅自己惹的骚,就该她自己承担! 外面叽里呱啦吵了好久,终是有人来敲了门,脸上全然没了早先的狠戾:“红英啊,这棉花苗还有救吗?” 桂香故意到里间去了,这群妇女不问是非地来她家吵,现在又要来求人,还真是孙悟空七十二变呢!当他们单家是软骨头好欺负吗? 桂香办法倒是有,就是要让外面的人等,请人帮忙就该拿点应有的态度来。 那群妇女也都是有眼色的人:“红英啊,这棉籽的钱可是我们家唯一的活钱了,队里的工分只能填肚子,这要是真的泡了汤,可是要让我们要饭去了……”说罢嘤嘤地哭了起来。 李红英一向心软,一年到头这村里谁家不可怜啊,哎,说到底都是她那表妹害的,桂香那丫头或许有办法救救那苗:“你们等等……” 桂香出来打量那几个妇女一眼,乖巧地喊了声婶婶们好:“这办法嘛,我倒是有……哎,只是我怕你们不敢用啊……万一这苗又死了,我们单家可就要遭人唾骂了。” 为首的那个妇女讪讪然道:“白天是我们不懂,瞎来了,还望你们不要见气的好。” ☆、第49章 生病 气温一天天高起来,柳条一抽,野桃就开花了,春天的水塘村到处都是暖融融的气息。大一点的孩子会跟着长辈挑一些野菜回去,小一点的孩子直趴在田埂上找田鸡,好不容易捉见一直小青蛙,急忙邀了小伙伴去钓龙虾。 今年村里多了个养蜂人,那蜂房都是单福满做的木活,就等着那蜂蜜采好后给一笔活钱了买下半年的周转了。 比起单福满家,村里的其他人则显得捉襟见肘的多,上半年的种子一买手头就没钱买化肥和农药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男人们趁着忙的差不多了往城里去打些工。 大字不识的农民进了城也只能拍着长队在包工头瞧得见的地方守着,等了那工头吆喝着要几个人的时候再往前挤…… 赵光和赵亮就加入了这个行列,他们来的时候只穿了件短袖褂子,连外套也不曾带上一件。排队的人很多,两人只能跟着人潮走。赵亮往四周望了一圈,确定自己和弟弟的身体是这群人里最好的,这才安心地喘了口气。 这春天里的天气变化无常,现在他们已经错过了玉水回去的末班车,要是还不能被不招去,怕是晚上就得淋雨了,唯一庆幸的是他们包里带了些干粮。 只见那顶着圆滚滚肚皮的包工头,一个一个地拍队伍里人的身体,挑挑捡捡的录用了几个,录用的标志就是在那人背上用米分笔写上个工。比起哥哥的淡定,赵光显然着急的多,这包工头不可能要一大批人去的,只怕还没到他们名额就满了! “哥,你瞅见录了几个了?” 赵亮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莫慌。”他不是第一次来招工,懂得那工头想要找什么样的小工。 包工头检查完了赵亮身体,点点头,又检查了赵光的也点点头。 赵光心里一乐,朝他哥直笑,这事成了!可那包工头忽的皱眉道:“你们两个是认识的?” 赵亮点头,赵光还不知这工头要说什么,一时有些呆愣。 那工头抽了口手里的纸烟:“我们名额已经满了,你两只能要一个,谁去?” 赵光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啊,耳根子急的一片滚烫!赵亮却笑盈盈地道:“我和我弟弟一起来,哪能留一个人在这?碰巧我们会些编些竹席,您不若揽了我们两去,谁家的竹席坏了,咱也能修修补补,工钱照普通工人的八成给就行。” 那胖工头想起家里的那床竹席该换换了,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录”。 公家的那块地还没有腾出来,李红英将那些梗子长出来的小苗移到了旁边的自留地里。桂香要到晚上才会回来,地里只剩了她一个人。 还好这春天干活不像夏天那样热,但这满满一畦苗要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再放进抛篮里就很费事,还有将那抛篮往自留地里挑。 来回几趟,李红英不知怎么觉得脑子里沉甸甸的,眼前一黑,脚一下滑猛地栽到地里去,靠在那田埂上半天才恢复过来。 桂香骑车过来的时候,正巧望见她在那池边洗脸,连忙下车喊了她。 李红英笑:“今天咋回来得这么早?” “这课业完成得差不多我就回来了。”桂香一面说话,一面将那自行车赶到了自家的自留地里睡着。 李红英硬撑着站起来,半天才舒畅地喘了口气:“今天也不知咋的,头昏得难受。” 桂香也知她的身子不如从前了,“小娘,您先回家吧歇息吧。” “还剩一点了,我再陪你弄会就回去。”那地里的苗子不移走就要炕死了。 桂香忙拍了拍李红英的背心道:“小娘,地里的活我来就行。” 月亮渐渐升了上来,只是这云层移动得太快,桂香望了望那见那月亮朦朦胧胧的不甚分明。 这地里的庄稼种得再好也行不了几个钱,当年压棉花的是挣钱最多的,这一季忙完她再去学个会计,到时候叫她小娘跟着她轧轧棉花,定然要比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行当轻松些。 路过许老汉家的时候,桂香将从水力买回的桂圆带给他了,她姥爷就爱剥点东西吃吃。先前桂香怕他孤单,王家媳妇家下小狗的时候,桂香特意去抱了一只给她姥爷养。 这不,才进门,那小花狗就摇着尾巴一路过来了。许老汉瞧见桂香也乐呵:“又去地里了?”这丫头越发长得像她那死去的闺女了。 桂香点头:“就呆了一小会,棉苗要急着移出去。” 许老汉咳了咳,敲了敲烟袋:“香啊,苦着你了,我上次听你爹说你和侯家的那个小子快成了?当兵的是好,可是瞧见几个军嫂开心的?” 桂香被她姥爷的语气逗笑了:“姥爷啊,您还是甭操心了。” “我能不操心吗?你爹倒是放心你!我瞧见桂平天天上学,你却天天要到地里去忙活,心疼!你到底没个亲娘疼……” 桂香心里也是一阵难受,她的确喜欢在课堂上读书的日子,“姥爷,家里的状况暂时不能供得起两个娃上高中,都是一家人,桂平好和我好都一样。我都和马小红约好了,等水力的课程一结束我就找她叔叔学会计去。” 那小狗绕着那房梁柱子转了好几圈,也扑到桂香腿上黏住,那圆滚滚的肚子一个劲地蹭:“姥爷这小花还听话吗?” 许老汉捉了那只小狗摸了摸:“它啊,它是没咱们这些烦恼的哟,吃饱了就睡,就是爱衔我鞋子,每每要找鞋子穿找上老半天……” 许老汉的眼睛这几天看东西总没那么清爽,桂香还想明天去水力再去买瓶眼药水来。 李红英歇息了一个晚上依旧是昏昏沉沉的,桂香硬是拉着她去了玉水的医院,一查竟是血压高。挂了整整一瓶盐水,李红英头脑才清明了些。 桂香怕桂平耽误学习也没去学校找他,王家媳妇倒是提了好几瓶糖水橘子过来。 单福满也担心她的身子,这地里的生活可不轻:“明个我和那边说下,等过了农忙再回去,这地里没个男人到底不行。” 李红英想反对,桂平要是上大了学的话,这学费还要一笔钱。桂香也猜到了她的心思:“小娘,您先安心养病,这地里的事就不要太操心了,这钱多的事呢,哪能都叫咱家挣光了。” 李红英总算舒了口气,单福满这才到一楼取了药上来。 回水力的时候正巧在车站遇到了马富源,这李红英向来利索,今天却是由桂香扶着走的,脸色也不好看,简单问候了几句。 侯春生自打送走了桂香,便去西藏出任务去了。满眼的戈壁黄沙渐渐被连绵的山所代替,再往南就望见雪山了,可惜他们出来的时候没带个相机。 章勤每天看着自己老大不时地翻着手心的纸条傻笑,心里直犯怵,章勤是手里拿着个地图等了老半天:“老大……咱这……” “说!”春生转脸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 “许师长特意叫咱来就是来探探路?”这高原反应可真是叫人难受,他都见好几个小战士不舒服了。 春生挑了挑眉道:“他么,大概是想叫咱出来散散心。” 春生知道这许师长的意思,大抵是想磨磨春生的性子,他本来是想叫侯春生服服软的,可这小子说了个准保完成任务就出去了。许兰因着这个都气哭了。春生是愿意出来的,至少不用时不时地被许姑娘惦记。 章勤听他这么一说,脸都黑透了:“老大,您回去和许姑娘好好说说吧,咱这次可折腾的够呛的。或者,您替咱队里做做牺牲,古代就有美人计,反正糊弄过一阵就成……” 春生转脸笑道:“倒是可以考虑下你的计策。” “真的?”果然是他们温柔的好连长啊,他要立刻去告知其他战士去! 春生徐徐吐了句:“章勤,我看你势在必得的样子,许兰这个任务交给你攻克……” “啥?”章勤发誓这辈子都不敢再相信这人的笑脸了。 马小红的咳嗽一直没好,而且越演越烈,有时咳上十几下才能平息下来。桂平催了她去看医生,这丫头也不去,依旧每天早上来晚上归。 今天体育课马小红跑步还摔了一跤,一看就是感冒闹的,回来见她又伏在桌上写字,桂平终于恼了:“马小红到底啥时候你请个病假去瞧病?” 马小红垂着脑袋写手里的数学试卷,抬了眼道:“这段时间学的东西太难,我不能缺课,不就咳嗽嘛,不打紧的。” 桂平干脆拔了她手里的笔:“到底是你身体重要还是这课重要?” 小红气,站起来抢那笔却被桂平举过了头顶,只直瞪着他说:“还我。” “去写请假条,我给你去找班主任要签字。” 小红一下落在凳子上,将那一摞子书“嘭”地理齐,嘟囔道:“单桂平,你不也一样没请假吗?我爹前几天还碰到桂香和你娘,说是来玉水瞧病的,你也没去瞧他们呀!单桂平,你这是双重标准。” 桂平大眼一瞬呆住,这才还了笔给她:“你说啥?我娘病了?” ☆、第50章 亲人 那天桂平一听见李红英病了就急忙收拾了东西往家赶,马小红拦也拦不住,这才想起自己说漏了嘴。慌慌忙忙赶到家里,李红英已经渐渐恢复过来了。 “你咋跑回来了?”桂香从井里吊了一桶水上来,望见他也是脸的惊讶。 “我能不回来吗?姐,娘生病了,你咋也不去我学校里通知一声?” “通知你回来干啥?小娘的问题不算严重,只要多休息就好。马上就要第二次月考了,单桂平,你准备得咋样了?” “啥叫不算严重?”桂平心里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姐,她不是你的娘,但她是我娘啊!” 桂香把那铁桶往井边一丢:“单桂平!你说这话是啥意思?”虽然李红英是她的晚娘,她也没差别对待过她呀! 李红英那时也特意关照过桂香不去叫桂平回来,听见动静赶紧出来:“桂平啊,和你姐吵啥呢?不怨你姐,你这孩子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回来……” “娘……你咋样了啊?”桂平走近一把抱了她的手问。 桂平没注意,但李红英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桂香眼圈红了:“好小子,你长本事了!一回来就凶你姐,你姐这些日子可没少受委屈,快和你姐好好说话去。” 单桂平死要面子惯了,见桂香去做饭,连忙跟了进去。灶膛里的还没有点火,桂香也没舍得开灯,擦了擦眼泪在那做事。 “姐,我……刚刚说话冲着你了!”桂平推了门进去说道。 桂香背对着他洗锅,手里的动作甚是麻利:“不是你说的吗?咱两不是一个娘生的。” 他急的直挠头:“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刚刚是太心急了,姐你骂我吧……” 桂平说完这些话,桂香也没回头,只有锅铲在那锅里铲了一下又一下的声音,过了好久桂香才开口:“吃饭了吗?” “没落着呢!”桂平见他姐终于开口说话连忙问道:“姐……你不气我了啊?” “气!咋不气啊?等你吃完了再收拾你!现在去给我烧锅!” “哎!好叻!”桂平笑着找了把绒柴禾点了火。 桂香敲了两颗蛋,炒了碗蛋炒饭丢了两个字给他:“吃吧。” “姐……”桂平吃了扒了几口饭,倏地落了几滴眼泪来,他姐每次被他气得哭还是不忘了给他做吃的,他真不是个东西:“姐……是我不好,瞎说话,我说的都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桂香脸色总算缓了缓:“吃饭说啥话呢?” “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桂香叹了口气道:“小娘怕以后你上学没什么活钱,一直舍不得叫爹回来做活,硬是要自己一个人扛着才累成这般的,你本就该好好学习。桂平,家里人可都指望着你能出人头地呢。” 第二天桂平就去了玉水中学,这次他不仅加入了厕所大军,还是厕所大军里起的最早的。 赵光和赵亮两兄弟那天跟着包工头去了住的地方——简易的金属搭建的窝棚。一进门赵光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这窝棚里是没有床的,那些工友都是捡的工地里剩下的木头板子拼成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地,再窝着身子歪进去。 这屋子一眼望去至少睡了头十个人,屋顶上的花电线上绑着个橘黄的灯泡,但也不是很亮。 屋子里气味也难闻的很,最明显的是汗味。有的不将卫生的直接将擤出的鼻涕擦在那金属墙上,甚至有的老远咳了个痰像子弹一样落在地上。赵亮倒是习惯了这副场景,拉着一脸吃惊的弟弟出去找了一些木头。 “哥,这屋可真够脏的,你瞅见那工头住的那屋了么,跟龙宫似的。”出了门赵光就和他哥说了句。 赵亮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忍忍吧,进去就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记住,这活咱可是好不容易接到的。” 再回来两人搭建了两个简易的床,像那些歇了工的人一样窝了上去。 赵光心里一阵又一阵的起伏,他哥往年农闲的时候都会出来行些钱,每每自己问起来,他都说雇主家怎么怎么的好,从没生过一句抱怨的话。这次他能来也是央求了他哥好多次的…… 等着众人都睡熟了,赵光跑去外面转了一圈,这工地真是大的出奇,听说这里要建二十层的高楼,那些个砖块白日里被太阳晒的温热,此刻却是冰冷的一片。那边地上放了搅拌了一半的砂浆,这里就是明天他们要工作的现场了。 那一大堆沙子推在那里就像墓地里的一座座坟。忽的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睡觉,这里明天有的看呢!” “哥!你要吓死我啊。” 赵亮笑:“你小子胆子是老鼠胆做的吗?”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地里的麦子也渐渐黄了。这次的农忙从割麦到收麦花的时间不过是往年的一半,谁家心里都惦记着自己家里的那块疙瘩地呢!这早一日收上来,地里就能早一日种上庄稼。 马富源连着跟着地委书记跑了邻省的十几个镇,将一路上各个镇的现状都记在了本子上。 在整个玉水县而言,水力镇的状况好的多,但也只能还能勉强吃饱饭,邻省的率先作为国家的实验点,而且很成功,那地里黄澄澄的麦穗,看得直叫人羡慕,这粮食一看就知道吃的够了,还有不少可卖的。 地委书记黄与山背着手走了一路:“富源啊,你多瞅瞅,对你们水力的实验定然是有帮助的,特别是那些和咱一样的实验镇。” 马富源从小就擅长学习,这几个镇一转,他就瞅见了不同的地方,这几个镇的镇长都在年前规定了每一户年底要交的粮食数,多出来的颗粒不取。不仅保证了年底的产量,也刺激着无数人往地里深扎去。 这几个镇还有个特别不一样的地方,每个镇都有一个比较好的工厂,老百姓有了赚活钱的地方,不像他们水力镇,家家户户买个化肥都是从裤腰带里挤出的钱…… 水力镇要想农业发展,工业也不能弱。只是这水力镇既没有煤,又没有铁的,靠啥呢? 或许水产养殖倒是不错,只是这到了夏季,这鱼要是翻糖可就完蛋了,而且和地里种的庄稼关系也不大。 得寻思个既能挣钱又能吸收农产品的行当才行!棉花,棉花是个好东西,去年水塘村的棉花就卖了不少钱的!或许水力镇可以弄个纺织厂来…… 今天忙完了他跟着地委的车回了玉水的家,丁云已经睡了,小红还伏在桌上看书,见他回来,连忙起身喊了声:“爸爸。” 马富源知这丫头又在等他:“这都过了十一点了,咋还不睡?” 小红急忙放下书,吐了吐舌头道:“爸,我这不是看书看得入迷了吗?” “这几天感冒好点没?”马富源将他那套工作服脱了才走到亮处来。 “都好了。”小红起身帮他捏了捏肩膀:“马镇长,您咋出去一趟到这时候才回来?” “皮丫头,就知道打趣你爸。哎,不出去不知道这外面变化多大哦,往左边一点,对对对就是这里酸得很。”马小红笑她爸总是要把工作带回家呢。 “嗯。您说的不错,所以我想去北京上大学!瞧一瞧北方和咱这有啥不一样的地方。” 马富源笑:“你倒是会算呢!” 桂香给春生写了两封信却一直没见着回信,以为他是出任务去了,也没多计较,军人的生活哪里只能有家庭呢? 她在第三封信里写了等着他五季回来,顺便和他谈了些未来的事,还有她很想念他。桂香还不知道这几封信根本没有到达春生手里,早有别有居心的人藏了那信,甚至是偷看了那信。 二连的人出了任务回来就被叫到团委办公室去等上头的指示了。寻常他们完成了任务回来都会给个喘气的机会的,章勤一阵哭叫。 侯春生提着军帽就出去了,这许师长真是够了!军区大院里的迎春花开了一路,但一行人一点兴致也没。 那一办公室早就站满了人,那许兰也正巧在列,忙伸了手给他:“侯连长,辛苦了。” 春生转头和章勤说了几句话故意不接受这人的示好,却礼貌地朝那许师长点了点头:“许师。”章勤明显感觉到自己连长身上辐射出来的强大电波,他家老大大概是要发飙了。 春生抬了眼道:“许师长,我和您也不是说头一遍了。我尊重您是我的领导,但也请您公私分明。这么兴师动众的叫我们二连的战士来回折腾倒是是个啥意思?”章勤可不淡定了,这许师长他们可惹不起啊,这人阴毒的很。 “怎么?侯连长对我意见挺大的啊。”许师长定定地望住他道。 “没错,我是对您有些意见,不过我还是坚信您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天知道春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章勤心里惊起了多大的浪啊,啊!他们连长好牛逼,他们连长是个老爷们。 许师长也没说什么,笑着敲了敲桌子:“好小子,出了趟任务回来就忘记军人讲究的是服从。” “我承认我想法有问题,自愿去打扫猪圈一个月。”春生推了门出去,那许师长脸都绿了。 ☆、第51章 浇水 农历四月初六,又是一年一度的玉水集市,桂香今年没有裤子可卖,单单只去瞧了瞧热闹。那跑马榔头的小贩一个比一个会说,桂香给她爹买了个敲背的小锤子,帮李红英买了块花布,想想家里的农具不多,又买了把抛掀回去。 忙碌的五月份一开始,门口榆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头都疼,地里简直忙起了烟。猪镰刀挨次割过去,一排排的麦子顺次倒了下去。这地里忙活的劲头比一大群铁姑娘还要抢一些。 收完了麦子,又将那麦子头对头地靠在马路上,一来叫它们好好晒一遍太阳,二来这麦子叫人和车一压,都自然落了下来。 单福满脖子里挂了条脏兮兮的湿毛巾,等着汗珠一从额头上落下来就擦一擦。还好这天气还有些风,不至于太闷。 一队的队长提议猛干四天,将所有剩下的麦子全打完装袋子,这是集体化生产以来最麻利的一次,大家甚至和队里商量好了,熬夜打麦子。 麦场上的来往的都是人,有的往那场上铺,有的则一下一下的打,竹篾子敲着那嘎嘣脆 的土场上,一片啪啪声,宛若过年的小鞭炮。 农忙季节无孩童,那些个会走路的小孩都被长辈们唤了去拿蛇皮袋,有的则帮着上人牵袋子,一簸箕一簸箕的麦子再稳稳地倒进,男人们背着那一整袋子一整袋的麦子上了板车。 桂香一放学就做好了饭往地里送,当然也会准备上满满一大罐子茶叶水,这地里做活的火气太大了,这茶叶水正好去去火。 单福满直直灌了半壶水去才喘了口气:“果然不一样,桂香啊,这以后咱水塘村怕是谁都饿不着肚子了!”他一张脸叫太阳晒得黑透了,但却掩藏不了那脸上的笑意。 “爹,您先吃饭。”这天还要大变呢! 李红英最怕这收麦子的季节,那麦芒弄在脖子里又刺又痒的,还好桂香早给他们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一回家就能洗澡。 桂平这两天也忙,学校里的考试一门接着一门,今年是恢复高考的头一年,玉水所有的老师都像换了一遍血一般。 起先他是打算请假回家帮忙的,但桂香提早带了信给他,叫他莫要回去,安心学习。 这麦子过后就是油菜,油菜远比小麦难弄的多,那杆子又粗又硬,青一点怕没熟,老一点又怕炸在了地里。砍倒了的油菜太沉,那杆子也生的蓬松,不好像小麦样往麦场上挪。 小孩子跟着爹娘在地里放油布,有时候怕风将那油布卷起来,干脆找了几个小孩在那油布的几个角上坐着。 三五个人站在那油布的中心等着另外三五个人送来的油菜,“哗啦啦”那黑中带些紫的油菜籽就落到了漆黑的油布上。 不少小孩喜欢钻在那冰凉的油菜籽里玩耍,有的更是将自己埋在那堆打好的菜籽里面,任由沾了汗的小脚丫子粘起一小层菜籽,就是有些小虫子也是不怕的,这个季节对于孩子来说是快乐的,对农人来说却是艰辛的。 打好的油菜杆子扎成捆往田埂上运,这杆子够整个水塘村烧上两个多月的水了。 打完最后一捆菜籽,李红英已经快虚脱了,幸好这一季终于要过去了。 生产队里的菜籽和小麦一一过了称上了账,姚贤平激动得直流眼泪,这种快节奏的生产他是第一见到,从今以后各自种各自的地,怕是到了五季更忙。 桂香抱了个大西瓜回家往吊水的桶里一悬,等洗完澡出来再将那西瓜提上来杀了,又进屋拿着把芭蕉扇递给她爹。 “看来以后咱单干也是这样的咯。”虽然这么说,但单福满对于未来是期盼的。 李红英拍了拍胸脯道:“这怕啥,咱给队里卖死命也没用,等自己有了地,下下狠心,咱收的可都是自己的。” 今年的农忙比往年要长一些,这边的麦子才收上来,地里就去了牛,犁地、晒田、灌水,清亮的水顺着早先挖好的沟渠流进漆黑的土地里,那一块块地一瞬间变得波光粼粼的。 青葱碧绿的秧苗叫女人们从自己家下秧苗的地里拔了,一捆一捆扎好了往抛篮里放。男人们则挑着那秧苗往地里赶,三五个捆子一把,使劲往地里抛。 地里也早有人牵好了或红或绿的秧线,等着那秧苗抛到脚边,再捡来两颗一并的插秧。所有的秧苗都插得齐齐整整的,这是他们自己家的秧苗,自己家的地啊。一天忙活下来,基本骨头都要散架了,这时候家里的孩子就又被爹娘叫着敲背。 但福满家种的水稻不多,因此也没像旁的人家那样着急借队里的打水机器。 这白天的太阳太毒,桂香和李红英生怕那挪种的棉苗不成活,只得连夜将那一株株小棉花苗往大田里挪,再挑着个粪桶去池塘里担水来。 从前集体种地的时候从没觉得这地有多大,李红英连着担了几次水直喘气,桂香连忙去接了她小娘的趟。 那扁担可真是压得肩膀生疼啊!忽的有人大步走近,一下接了她肩膀上的担子,肩膀上一瞬清爽了许多,桂香赶紧回头,那人唤了她一句:“桂香。”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橄榄绿,桂香眼角一瞬潮湿了,她现在一定很难看,粗布衣服,一身的汗臭味:“你……啥时候……回来的?” “今天到的,玉水没车过来,我只好走来了。”三十多里地呢,他是走了多久? “回家了吗?”桂香问。 “一会就回。”走在漆黑的土路上,两颗心脏却是跳得一样快。 “给你写的信你一封也没回……我以为……”桂香的话哽咽在喉咙里化作了喜悦的啼哭,那些委屈打见到春生开始都烟消云散了。 春生顿了步子,将那扁担转了个圈换到外面的肩膀上去,伸了手来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桂香,抱歉,我才回来,桂香,我挂念你。” 春生的话和那晚风一样清凉地拂过桂香的耳畔,直叫人心安。 桂香也不挣脱,任由他握着。有些刚刚完了活计的庄稼人瞧见他两交握着的手,都不免笑着多瞅几眼,虽然这时候自由恋爱很普遍了,不过桂香脸上却还是烧红了一大片,幸好这灯光暗,他瞧不见。 “在想什么?”春生先开口问。 桂香笑:“想我们这叫人瞧见了,你跑不掉了。” 春生胸间一片起伏,猛地握住她的手:“桂香,他们就是瞧不见我也不会跑的,我哪里舍得?”桂香因着他这句话,一下红了眼。 到了地里桂香拿着那舀水的瓢往地里浇。李红英见了他来也是一笑,再见到他牵着桂香的手,心底便全然明了了,难怪这天丫头不愿和旁人说亲呢。 李红英笑眯眯地说:“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 春生搁下那担子道:“婶子,您歇歇吧,我和桂香来。” “你难得回来,还是不要忙这些了,桂香,今天咱就早点回去吧。” 桂香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她也舍不得□□生受累。 春生笑道:“婶子,这才栽的棉花不浇水生不了根的,您和桂香先回去,我替你们把剩下的浇了吧。” 他说的是正理,不浇水这批棉苗就断了活路。桂香转脸握了握李红英的手:“小娘,你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好了。” “那也成,我正好回去给春生炒几个菜。”李红英心里也想给这两个孩子留点自由空间,笑着取了长袖褂子回去。 田野里一片漆黑,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桂香莫名觉得尴尬,心脏“砰砰”敲成了急促的鼓点,刚刚叫她小娘回去,现在多暧%昧啊! 她手心里出了滚烫的汗,春生一直牵着她的手,自然也发觉了:“桂香,你在怕我?” “没……有……” “那你是害羞了?”春生并不打算放过她。 “没有!”要是白天定能看到她脸红的样子。 春生“嗤”的一声笑了,大路一转弯,他忽的收紧桂香的手:“放心。”他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这话显然带了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却□□生笑开了花。大手一捞,忽的拂上了她的耳朵,果然烫的惊人。 “桂香,你这耳朵都要烧着了……” 这人手有些凉意,却叫她身子猛地一颤,桂香一下拂开他的手往地里跑,春生生怕她跌到了:“慢点。” 整整一大片地浇完了,桂香抱着那杯子“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水,春生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等她,地里的风卷过来带着股土腥味,却格外舒服,漫天的星子一颗颗都亮极。 桂香将那杯子往地上一放,踢了踢腿道:“今天真是累死我了!赶紧回家。” 春生没等桂香起来,一把打横抱了她…… ☆、第52章 求亲 田垄上的风暖融融的,卷得额间的碎发直痒痒,桂香的心绪一瞬如巨石坠入了水,手指慌乱间一把捏住了春生的胳膊。 “怎么了?”春生笑。 “上了大路……就放我下来吧。”这样哪里像个农村妇女啊,太不知羞了…… 春生轻笑出声:“好。” 水塘村的夜晚静的很,那一汪汪平静的池水正好将那清冷的月映照着,春生却一直不愿放开她的手。难得的安静,却是恰到好处的软语。 终于过最大的那个池塘,春生捏了捏她的小手指道:“桂香,这条路我梦见过无数次,我们就是这样肩并肩地走着。” 桂香倏地笑了:“你该再讲个故事给我听。”几年前一起看的那场大戏,谁也没忘呢! 单福满去三赵里出了一趟活也才到家,刚好在门口遇着了。 春生连忙叫了句:“师父”。 单福满点点头,背着膀子进了屋,那脸色上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春生握了握桂香的手示意她安心,桂香深深吸了口气跟着她爹往里头走。 屋子里早准备了一台子菜,大约是为的亮堂些,李红英特地开了平时不怎么开的日光灯:“来,赶紧坐着吃饭。” 单福满依旧板着一张脸,闺女喜欢他是一回事,但这正经的礼数不能失,农村娶媳妇可不是这样的,“桂香这也大了,她愿意和你过以后的日子,我也不拦,但你这没名没分地拉着她也不是事吧。”这话里意思再明显不过。 “师父,我这次来是想来看看桂香。还有也是来问问您老的意思,要是您同意两家的长辈再见见面,议下婚,我家也好找了媒人来说亲。” 单福满这才点了点头:“我的意见是随桂香自己,毕竟以后的路是她和你走。桂香你心里咋想的?” 被点了名的人脸一下就红了,春生说要娶她,可没说这么快要见家长啊!单福满叫了半天桂香的名字,她才反应过来。“爹,您说啥?” “说你愿意跟春生过吗?”单福满又问了一遍。 “愿……意的。”她身影极小,又垂着个脑袋,但从春生的角度依旧可以看到一双红透了大小耳朵,他心里蓦地一软。 单福满笑:“好,那这婚事就算是定下了。只是你在西安,以后可有个打算?” 春生从桌下捏了捏桂香的手腕:“最好的打算是叫桂香跟着我随军,但她怕是一时半会也舍不得家里。” 单福满也不喜欢他闺女跟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听春生这么说总算是松了口气。 等吃完了饭,桂香送了春生出去。这五月的天气一点也不冷,桂香还是执意递了件桂平的外套给他:“我以为你说的五季,还要再等等呢……想不到这么快……” 前面的人忽的顿了步子揽了她进怀:“因为我怕,桂香我怕。”他怕迟一步就再叫人搅了局,他更怕桂香叫人家瞅上了。 “那部队里的事……”桂香是想问部队里什么时候能请到假的,却忽的叫春生抢了去。 “桂香,我这次回来带了部队里的申请书的。我想要和你成亲。”他没有同桂香说为了申请这封申请花了多少精力,只要这丫头愿意和他在一块,这些烦心事他都可以不去计较。 被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桂香又窘了,咬了咬唇道:“嗯。我知道的。” 春生摸了摸她的脸:“不用再送我了,你回去吧,这天怪黑的。” “送到村口的那片竹林,我就回去。”叫他一个人走,桂香有些舍不得。 春生心里顿时生了一阵甜意,这个丫头啊…… 到了那片竹林的时候,桂香叫春生往前走,大抵是想看着他走远了再回去,春生也晓得,迈着长腿走了一段距离,再回头,本以为这丫头已经回去了,谁知她还站在那。 春生喉头一片滚落,几个箭步又冲了回来,一把揽着她入怀:“桂香,我舍不得你。” 桂香捶了捶他:“傻气。” 春生听她这么说,握着她的脸忽的印上一片轻柔的吻:“还是你先回去吧。” 农历四月二十,候长林和单福满见了面。家里的长辈聚一聚,简单商量下了婚事,侯家请了媒人来,所有的礼数都很周全。 四月二十六订婚,双方交换了礼物。 单福满这几天心里直犯酸酸,桂香这丫头要嫁了人,他得多惦记,而且还是那么远,要是以后有个不顺心的,想回家都难啊。不过这春生当的兵,以后的生活是不愁的,只要两个娃娃过的好就成。 玉水中学刚刚过了第三次月考,桂平的成绩依旧是遥遥领先。马小红这天给桂平带了消息来,桂平乐了一个下午。他就说春生哥和他姐是一对生的! 他要给她姐准备一份结婚礼物! 放了学。桂平和班长商量了下,没去上晚自习。班里的人都觉得很正常,人家是班里的第一名,自然有资格休息,但马小红可不这么觉得。 上次有男同学说桂平起早看书之后,马小红就知道这人是对今年的好考志在必得,这晚自习他不是因为有重要的事,不会就忽然不见了人影,而且这都已经连着第三个晚上不见桂平了。白天见他时候,眼皮都直打架。 马小红问了那班长好半天也没得到一点消息,还好桂平是在学校吃晚饭的,马小红等着一放晚学,背着书包就出了门。 桂平在里面吃饭,小红就躲在柱子后面望他,等着他起身,马小红赶紧追了过去,桂平的腿长,小红直跟着他小跑了。到了玉水西面的工地,马小红这才皱了眉。 这片工地是玉水新建的高层,小红听她爸说过,这是未来的地标建筑。只是这单桂平来这里做啥? 小红见桂平走到那里头的窝棚里,不一会换了件土灰色的褂子出来,那显然是他的“工作服”,旁边两个男人和他说了一会话,好像也是熟人的样子。 马小红听见桂平喊了那两人哥哥。这片工地可真是大,小红第一次过来,被那一大堆山一样的沙子吓住了,她实在没料到这工地晚上也开工的,那头顶的太阳灯将那沙山投影出巨大的黑影。 再转眼,桂平已经和刚刚那两个他叫了哥哥的人弯腰捡砖头去了。这人…… 马小红想走到他那一处去问问,却是没下得了决心,她这去倒是容易,只怕那人可怜的自尊心受不住。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见不到他这般模样。马小红长长的喘了口气,忽的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不懂事,也是那一瞬间她好像明白桂平为什么之前不愿吃她给的苹果。 这天晚上马小红没去学校里上自习课,而是回了趟家,找了她爸放在柜子里的纱白手套装进了书包。 丁云推了门进来也是一愣:“今天晚自习结束的这么早?” “学校里老师有事,我们今天没上自习。”小红从没对她妈撒过谎,这还是头一遭。 丁云笑:“哦,你吃饭了吗?” “妈妈。我做了饭的,在锅里热着的。”小红转身和她妈说道。 丁云有些惊讶,蓦地又笑了,女儿长大了,懂事了。 第二天一早去教室,马小红依旧和往常一样和桂平打招呼。即便是桂平掩藏的好,但他手心里叫砖头磨出的泡还是叫她瞧见了。 “你手板心咋了?”小红问。 桂平连忙握了手心道:“哦,昨天回宿舍的时候摔了一跤。” “那你小心着点,总是不愿和人说实话,单桂平你还真和那白瑞德一个样!”过了一会马小红将书包里的那些白纱手套递给了他:“喏,带回去给你爹用吧,我爸说做木活挺伤手的,这手套带着可以缓缓。” 桂平望着桌角上的一摞手套半天没说话。 早上的数学课桂平被叫了起来,昨晚回来的太迟,所以才会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数学一向好,虽然前面没听,但一眼也会写了。 那老师推了推眼镜:“好好听讲,这高中成绩要下滑也是很快的。” 晚自习依旧不见这人回来,这工地上的活能行几个钱啊。马小红叹了口气,却也没多说什么。 那手套桂平还是派上了用场的,这做喜事的家里哪里能进白啊,这小红也真是粗心。赵光赵亮和桂平说了几句话就领着他去了工地。不远处的沙山上面站了个姑娘,她将这人搬砖时眼角眉梢的每个表情都看了去,蓦地竟取了帕子出来擦眼泪。 等歇了工,小红瞧瞧手表都已经十一点了。她今晚的作业一个字没写,等着他出来又悄悄地跟上。学校里的大门都关了,桂平要从西门翻墙进去。 小红这才走到他跟前喊了他的名字:“单桂平?” “啊?马小红,你还没回去啊?”桂平已经换了在学校里穿的那身衣裳,但浑身的臭汗,怕熏着了她。 马小红不知怎么有些哽咽:“哦,我还没回去呢……” “赶紧回去吧,这外边不安全。”桂平挠了挠脑袋说。 “单桂平。你没来上自习课,去哪了?”她忍了半天忽的问了这么一句。 “我……哦……我去我哥哥那里有些事去了。”桂平想想自己是去的哥哥那里没错。 “你骗人。单桂平,我跟了你一晚上了!” ☆、第53章 结婚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水塘村人民的心里和这天一样,一日热过一日。地里的棉花苗已经没过了膝盖,一些长得好一些的棉苗刚刚开出了紫红色的花。 春生请假的时间有限,但普通人家娶媳妇的礼,他一样也没少。只是桂香还要上学,瞧地场的事要等着桂香毕了业再说。 这几日正巧赶上了梅雨季节,湿哒哒的也不是个好日子,队里发了电报来催他回,桂香赶紧催着他先回去,她正巧趁着这段时间学点本事,以后成了家她也不至于太被动。 重活一次,桂香对婚姻里的男女关系有了更深刻的意识:男人可以养女人一辈子,但女人必须有只得这男人刮目相看一辈子的东西,虽不能和他一样顶天立地,但至少无论走到哪里,她单桂香都能为自己挣上一碗饭。 春生的火车三天之后走,桂香本来想给春生做几件衣裳的,但部队里哪里准许穿啊。之前他带回来给她的书里,有本《王维诗集》,她寻了本子仔仔细细抄了一遍还她,每首诗她都写了自己的感想,就和那人的看书习惯一样。 今天桂香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省城火车站里站了满满一堆人,湿漉漉的空气,叫人呼吸都难受。桂香怕他在车上熬得难受,又嚷着要去买吃的给他。 春生本不是那种爱吃零食的人,但见桂香执意要买,揉了揉鼻子说了句:“我要吃话梅糖。” 桂香先是一愣,随即便笑了:“我那时去你们队里,你那糖都没见吃,我还是给你买点别的吧,枣泥糕也不错的。” 春生眉毛直拧:“谁……谁说的!我就只爱吃着话梅糖!”他只是舍不得吃而已! “好好好,我这就去买。”说完桂香将那一包子东西塞到他手里就往前面走,春生大步走上前,一下捉了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等着桂香点了头,那人早已和她十指相扣了。 话梅糖店的老板娘家是水塘村的,也认得桂香,见了她来,也不像对旁人那般冷淡,说话间已经帮桂香称好了两斤话梅糖。 去西安的车还要过上两个小时才到,春生拉着桂香在省城街上转了一圈,硬是帮她买了一身新衣服还有一些用品。 城里的女孩子都时兴梳完头再抹一些头油,洗完脸擦一层雪花膏,但桂香这两样都没有,春生一次性帮她买了。 两人还去逛了一趟百货市场,瞧中一条羊绒毯,春生硬是要买,叫桂香拦住了,这毯子要80块钱呢!“侯连长,我看您多回来几趟,省城的做生意的百姓都得感谢您了!” 春生笑:“我这不是讨媳妇欢心吗?他们要能发财该感谢的也是你!” 桂香被那两个字说得面红耳赤,半天没敢抬起头来。 走到了僻静处,春生拂了拂她额间的碎发:“桂香,我发现你今天真好看。” 腌臜“哪有?”桂香要拍了他手去,却被他隔住了,两人的力量过于悬殊:“你……”后面的话被那人铺天盖地的吻淹没在了喉咙里…… 火车鸣笛一响,桂香的赶着那节车厢走到了站台的头边,那绿皮车渐渐淹没在氤氲的雾气里,她眼角一片酸涩,却强忍着没哭。 水塘村的人可不甘心叫这雨水错过了农时,地里只要有了几棵杂草就立刻有人冒了雨去扯草。那稻田里一颗稗子也瞧不见,这雨下得正好,免去了他们好几场打水呢。 家家户户都喜欢往自家地里圈些水,但农村的水稻田等了水多了,免不了要开了缺口,往低一点的人家地里灌。从前这地是公家的,从这块地里往那家地里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现在全然不一样了! 村里讲究的人家不愿意别人从自家地里出水,上面地里来的水灌到自己地里来,他们就不得不再往底下的人家放水,可这地里的水可是撒了不少化肥下去的,这叫水一冲都带走了!厉害一点的人家直接趁着夜里堵了上游人家撅的出水口。 这一来一回矛盾就来了。早上李红英在地里做活就听见高头地里的陈家和张家吵起来了。张家的男丁少一些,因此瞧着也势单力薄一些,那陈家人才敢堵她家的缺口,但那张家的媳妇可是泼辣的主,一见地里的稻子叫水淹了,往那底下人家的田垄上一坐“哇”的一声哭了…… 陈家人才不管她呢!妇道人家能弄出个啥幺蛾子来? 第二天往地里一瞧,我的天,满满一地的水都淌到底下地里去了,那地里他们可是才撒的复合肥呢,一夜之间全没了!这事也好寻思,定是那张家人惹的祸! 陈家男人赶到张家揪住那黄玉梅就“啪啪”两耳光子!黄玉梅当晚就回了趟娘家,他们黄家是三赵里的大户,表亲多的是,一听说她夫家叫人欺负了,二十多个壮汉扛着锄头就来了…… 陈家的大门没锁,被那群人一脚踹开,黄家人进了屋也不打人,直接叫两个后生将那陈家那人和婆娘一把锁住,接着见啥砸啥。陈家人本来也不怕,但着急麻慌的一时聚不齐全!你不是会仗势欺人么,咱也还还你! 陈家媳妇想来待人忠厚,这么一遭,死命地挣脱那锁了她胳膊的人,一把抱了那砸东西的锄头!那砸东西的后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下一用劲,直割破了那婆娘的手…… 陈家媳妇一边哭一边喊:“杀人啦!”再回神一头撞在了那抱着锄头的后生身上,直直倒在了地上。 那天桂平支支吾吾半天,马小红掉头就走,他这才急着说了实情。马小红叹了口气往回走:“这些事你早些和人说,人也好帮你解决解决!你这人就是认个死理,偏偏这死理还不一定对!” 桂平一把捉了她的胳膊扯了:“这些事,你莫要和我姐去说,她最不高兴我去工地了!” 小红顿了步子,却没回头:“这我知道。你要给你姐凑钱也犯不着去工地啊,那里哪是你能去的,单桂平,你是高中生,不该只知道用四肢思考问题了!” ☆、第54章 会计 姚贤平匆匆赶到的时候,场面基本已经处于失控的状态了,任凭他怎么劝也没用,幸好队里早早有人骑车去了水力报警。绿色的三轮摩托突突突开过来,猛地朝天上放了几枪,两边的人总算是熄火了。 “全部跟我回警局录口供!伤者全部送往医院。” 姚贤平也跟着一起去了,他到底是水塘村的管家人啊。这次的群架涉及的人数过多,警局里打算往全镇做个通告批评,这批评的词还必须要两个村的村长相互协商。 赵家里的人要赔陈家人打烂东西的钱和陈家媳妇的医疗费。马富源晚间也来了一趟水塘村,这从集体生产一下过度到个人,这些问题都是难免的,这次打架不过是矛盾激化出来了而已,确实也怪他统筹的不力。 姚贤平和他讨论了一个晚上,最终决定在每家每户的大田横头边开凿一条宽一些的水沟,这些水沟和下游的河相连,等地里的水一积起来就往那横头沟里豁出一个口子就成。 全村人民的力量是巨大的,这不过短短三天时间水塘村的小水利就竣工了,为了方便各家各户到达地里,又两家人共修了个土坡下来。 出了梅,水塘村总算又重新见到了太阳,家家户户忙着将柜子里的衣服、被子都抱出去晒了太阳。 桂香特意起早将一家人的床单都扯下来洗了,满满当当地晒了一院子。池塘边的捶衣服的人也多,瞧见桂香都问了她婚事的进程。这能嫁给军官可是女孩们盼望不已的事啊,但她们没遇见啊。 桂香只是笑着回了句:“快了,到时候一定给你们发糖吃。”农村的话头一牵扯出来那可是千千万万句议论呢,不如这般冷处理。 暑气蒸腾几回,那原本叫雨水冲刷得软绵绵的土地变得又软又热,地里的草也长得极为茂密,连拔直拔的已经和庄稼长得差不多大了。 李红英在自留地里种了一畦玉米,这回才在长玉米棒子,但绿油油的一大片看起来格外的舒服,只是这除草的事根本没个尽头,得一趟一趟地往地里赶。 那边天气不下雨,她又得操心着是不是该打水了,这稻子到底不能疏忽了,秋季还要指望它行钱呢。最让她头疼的是棉花,光是打头就来了两轮,那棉花地里的草也不比玉米地里少,地又多,忙起来气都喘不上来。 单福满本来是要在家里帮着干活的,但家里一时半会需要的现钱就不少,光是家里的那点庄稼根本不行。单福满也不是特例,那些和赵光赵亮一样出去找活干的男人都是这般。 桂香趁着去玉水送东西给桂平,请了马小红和桂平一起吃了顿饭。小红早和桂平达成了协议,她不告诉桂香他偷偷跑去干活的事,桂平则要每天留一个小时给她补数学课并且按照城里的家教收费标准来。 桂平身上还有些粮票,直叫桂香不要出去吃饭,他请了两人在学校食堂吃了午饭。 “小红,你上次同我说的那个会计班,还有吗?”桂香先开了口。 “有的,我早都叫我叔叔给你留心着了,你要来的话正巧呢!他们那里就缺点有文化的人去,上次好几个人大字不识,那会计倒是学会了,可记账的时候连名字都不会写,你所好不好玩?” 桂平笑:“那我姐去,肯定能成为咱玉水最厉害的会计。” 其实马小红叔叔起先的确留了名额,桂香一直没去,就转给别人做去了,不过她叔叔疼她,再多个人来学习会计也不费劲。马小红在心里想了一圈,打算今天放学后就去一趟她叔家。 玉水中学的梧桐树刚巧开了花,这会正往地上飘那种小花,小红拉着桂香在那操场上转了一圈,桂平知道女孩子之间都有些体己话要说,自觉地回了趟宿舍。 小红今天穿了条水红色的裙子,被风吹着看着像朵米分红的荷花,极为好看。 “你爹在水力镇的这些天也不好过。”整个镇里都仰仗着他这个顶梁柱。 小红叹了口气,却没接那个话茬子:“你瞧,你不过就比我大两岁,咋就比我成熟那么多?桂香,我记得你那会同我说咱两要一起拼搏的……桂平同我说你要结婚,我哪里肯信?” 桂香心里也是百感交集,顿了许久才道:“小红,即便是不在学校,我也依然和你一样努力的。咱们祖国都在进步,我们哪有退步的理?我不在的话,还有桂平啊,你未来的大学生活应该不会孤独的。” 小红抿抿唇:“不过,我还是想和你穿一样的校服……我有时候真怕你成了闰土,桂香,你告诉我你不会和闰土一样,磨去了棱角,不知学习,只能叫生活拖着走。”毕竟从前她们是整个水力中学唯一的两个女生。 桂香抱了抱她:“傻丫头,等你发了大学校服回来咱们去照相去。” “一言为定!不过,桂香,我也等你成为咱玉水最厉害的会计呢!今晚你就跟我去趟我叔叔家。” 飒飒的风卷着两个女孩子的笑声飘荡开来,桂香实在是喜欢这丫头的性格。 晚上的晚自习马小红直接请了假没去,骑着车载着桂香一路去了她叔叔那里。桂香特意买了些水果带着,托人办事不能空手,但她也买不起啥好东西, 马国祥见小红来乐得合不拢嘴了:“丫头吃饭没?这个丫头是?” 桂香将一篮子的水果递过去,叫了句“叔叔”,马国祥点了点头知道这丫头大约是有事找他,这年头借了各种方法来接近他的人也不少了,转眼间就有些不悦。 小红知他有些误会了:“哦,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可是咱水力中学学习最好的女学生!比你侄女强多了。” “你学习也不差,在玉水中学的成绩也很拔尖。” 桂香猜他也是把自己当做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了,也不生气,见了时间不早了拉着小红回去,却叫小红拉住了。摆摆手道:“小爸,上次我和您说的那会计的事,目前还有空缺吗?” “给你去的话肯定是有空缺的,旁的人吗怕是没有!”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朝桂香看了好几眼,那意思很明显:想靠他开后门没门! 小红一下急的跳起来了:“小叔,你能给我变个名额出来,能再给桂香变个名额出来的啊!你真是……” 桂香捉了小红的,不叫她乱说话,对于长辈就得礼貌:“没事,这次我来也是碰碰运气,女孩子嘛,能学点本领都是好的,以后去了夫家也能减轻点负担。这会计要是学不成,我再学学其他的也成……这次也怪我,小红早就和我说过这会计的事,我一直想等着初中毕业才来……” 马国祥点了点头,还算是满意桂香的答案,他话说的那么难听不过是为了他家侄女。不过这丫头说话井井有条,没有半分不喜之色,显然是和她说的那样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出了门,夜风已经不像白天那般热了,卷着裤管里一片柔软,小红先开了口:“桂香……真是对不起,害你白来了一趟……”她小叔啥时候变得这么不同人情了? 桂香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小红,你快别这么说!你帮我的忙还少吗?” “我叫我爸再瞧瞧。” 春生才到了队里就又被上头叫去说话了。 张竟坐在办公桌后面,见了春生来连忙舒了钱口气笑道:“小侯啊,家里张罗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等到十月份我请假回去结婚就成。” “哦哦!”张竟也在琢磨怎么说比较恰当,侯春生虽然现在是他下级,但队里的意思,下半年可能会再有次提拔,而且这人虽然比他低一级,那种压迫人的气场可一点也不缺…… “您找我来就为了这事?”春生手插在口袋里,抬了眼瞧说话的人。 张竟笑:“也不全是,咱上头催着难受,我才不得已叫了你来。小侯啊,你瞅咱队里未来谁最有前途?我心底觉得你是咱队里最有长势的苗子,有些事吧,能退就退退,毕竟大事化小嘛,再说了许……” 春生忽的打断了他的话:“张团,您觉得啥算大事,啥算小事?” 张竟一敲桌子站了起来:“侯团长,你结婚是你的自由,但咱队里不能叫你坑了。那许家上头盘根错节,不是你想动就能动了的人,你写信上去那是啥意思?你以为上头那象征性的小调查能起上作用?” 春生冷眯着眼道:“我写投诉信上去是叫那人少插手我的婚事,至于旁的调查,我可是一点也没参加,也没兴趣。” “什么?”张竟一下从桌子后面走出来。 春生冷哼一声道:“张团,虽然人各有志,但我劝你一句,不要站错了队。从前的事牵连太多,上头也不会追查,至于以后嘛,可就难说了。”春生说完了这番话就抬了腿出去了。 张竟将春生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一下落进身后的椅子里直喘粗气,他站错队了? ☆、第55章 卖瓜 六月的水塘村像过越煮越热的水,只差那池水没有沸腾了。那些池塘边的杨柳已经退去了原本的嫩绿变得墨绿墨绿的了。 马富源穿着个短袖褂子和姚贤平一起到各个实行了实验的村子去瞧,水塘村上次的横面沟渠在很多村进行了复制。 马富源叫每个村的村长定了一份农业生产指导报,不误农时还不够,还要进行更专业化的指导,尤其是想那些技术水平要求高一些的庄稼,比如这棉花,如果没打枝,起码要少了三成的收成。 地里种西瓜的,这时候正往上收,只是这西瓜的销路很难弄啊,水塘村里可以卖一点,再远点的可以去水力和玉水城区卖,但这终究是劳神的很。 马富源特意去玉水和那小贩商讨了许久才他们开了车来贩西瓜。这会儿张家地里的西瓜已经被农人们采了放在抛篮里担到了大路上来过称。 那路边停了个东风牌照的大卡车,过完称的西瓜就被瓜农一个个地码进卡车里,马富源见那小贩每过完一次称在手里的本子上记上一串数字,等着那瓜都装好了,才算了总和。这收西瓜的是爽快人,一手收西瓜,一手掏钱。 从前种西瓜的时候哪有这么爽快的事啊,水塘村不少村民都赶出来瞧这场交易,他们中有不少人家种了西瓜,先来打打底。 这卖西瓜也讲究天气,这天气好,小贩一运到城里就能赚上一笔钱,但若是天气不好,西瓜晒不甜,城里的需求也小些,小贩就拼命压价。瓜农们希望这天一路热下去才好哩! 马富源背着手咳了咳:“老姚啊,我瞧这天天把两天就要变了,你赶紧催着他们在晴天的时候把第一批西瓜给出手了。” 李梅家也种了些西瓜,正和那小贩商讨卖瓜的事呢,这可是镇长找来的小贩,想必不会差,他们自己找的小贩还怕收到假钱呢! 上次她娘家就有人卖西瓜收到了假钱的,大字不识的老百姓简直哭天无路了。说来这世道也真是变了,从前他们晚上睡觉不锁门也不见有小偷来,现在有多少投机取巧的人去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哦…… 桂香家没种西瓜,但瞧着那些人家卖西瓜心里也是甜滋滋的,等着秋天吧,她家棉花地里可是开了一大片花呢! 桂香还不知道,李红英早打算了这季的棉花一半给她打新婚的被子了。 还有半个多月,玉水中学就将进行分班考试了,原来的尖子班里面已经出现了两极分化,学校打算全校再考一次试,重新分出两个尖子班来,一个学文,一个学理。 桂平最近简直连睡觉时间都拿出一半来看书了!半夜里宿舍里不少人都睡了,桂平怕吵着他们,干脆抱了书去蹲厕所。 夏天的晚上蚊子太多,厕所更多,即便是穿着长裤长袖褂子也抵不过那群黑压压的蚊子。起先桂平还打打蚊子,但最终还是不管了,叫它们叮好了…… 马小红见他手背上一个个小红包直笑:“单桂平,你这晚上睡觉不挂蚊帐吗?” “当然挂!”他那帐子还是他姐来看他的时候给套的呢!他的血很招蚊子,桂香早替他做了做准备的。 “那你手上那是啥?过敏吗?” 桂平抓抓头发道:“哦,晚上看书的时候,没捞着打蚊子。” “喏,这个给你!”马小红从抽屉里摸了个玻璃瓶子出来给他,那瓶子里装的是绿色的水,桂平不知这是啥,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那瓶子的香味和小红身上的味道竟是一样的。 “这是花露水,可以驱蚊的,你晚上看书的时候涂上一点在腿上,那蚊子可就不敢咬你了。”马小红撑着脑袋笑道。 桂平连忙将那小瓶子又还给她:“这个你留着自己用吧。”花露水他听人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瞧见,应该挺贵的。 “喂,我家点的蚊烟香,这花露水是我带在学校里涂的,你替我保管这就是了,我不住校抽屉的东西都没处放。”说话间已经拧开了黑色的小盖子倒了一些到他叫蚊子咬过的地方。 桂平手上顿时一阵冰凉的触觉,原本痒痒的红包也好了很多,终是拗不过她,答应了。 到了下课他手背上那股子香味也没退去半分,桂平不知怎么的有些脸红,跑去厕所将那刚刚抹过花露水的手背冲了冲。再回来,马小红已经伏在桌上解一道数学题了。 玉水中学的宿舍不论男女都是一层楼公用一间卫生间,这卫生间里是没有热水的,每个人都要去水房打了水再回来。 男生们夏天都习惯洗冷水澡了,端着个塑料桶进去,灌了上大半桶水,逮了毛巾一捞往身上沾水,富裕一点的人家都会带上块香皂趁着这时候抹上一些,再用清水一冲,这澡可就算洗完了。 桂平也有这么一块小香肥皂,还是桂香来瞧他的时候给他买的,只是他一直没怎么舍得用。今天他将那半桶水用完了,才拿了那香皂搓了搓才去提半桶水来冲洗。 马小红给他的那花露水,他一直到要去厕所看书的时候才抹了一些在小腿上,但也没舍得多倒。这冰冰凉凉的感觉确实很舒服,桂平经不住抿了抿唇笑了。 周末的时候,桂平去了一趟工地,这次是去瞧一瞧他的两位哥哥,顺便把上次的工钱给取出来。 赵光赵亮已经叫太阳晒得黑红一片了,桂平特意买了些猪头肉过来,兄弟三人难得聚在一起吃了顿饭。赵亮将他们那张铺简单地收拾了一番挪出了一块地来,赵光则去外头小店抱了瓶啤酒回来。 赵亮打了盆冷水将架子上的毛巾递给他洗脸:“小小子这不来,我们倒是怪想的,学校里这几天可还顺利?” 桂平洗了把脸笑道:“一切都好,哥哥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七月份就回去,正巧等你放暑假一起。” 赵光喝了一杯啤酒:“我们也瞅见你能上个大学,小子好好念书。” 都是打工的人,一天中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午饭后的一个多小时,这太阳太热了,工头怕他们中暑。满满一屋子人都窝在那块不大的木板上上睡觉,一时间这屋子里也安静地很。 桂平在那呆了一会便和两位哥哥一起去找那工头支钱去了。这工头的丈母娘是三赵里的,对他们也客气的很。 桂平捏着那钱还有兜里省下来的伙食费,打算去玉水街上转一圈,给他姐挑个合适的礼物。只是他瞧了半天也没瞧见啥样的讨姑娘家的欢喜,他倒是想给他姐买块手表,但身上的钱不够。 忽的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单桂平,你干啥呢?” “马小红!”桂平这时候看到她真是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正巧你来帮我瞧瞧给我姐买啥好。” 马小红帮着挑了一条羊驼绒的毯子,花了八十二块钱。桂平瞧见那一朵朵玫瑰红的花就觉得他姐会喜欢。 这玉水的午后可不是闹着玩的,就是走上一两步路就已经一身的汗了,何况两人跑了好几条街!这背后早就出了一大串汗了。桂平都想将身上的汗衫脱了,但碍于马小红在场只得忍着。 小红出门的时候带了顶花边帽子,现在正在她手里当扇子呢。桂平额角上挂了一大串汗珠,显然也是热得不轻。两人找了个山墙边坐了一会,桂平怕汗味熏着她,可以坐的远了一些。 马小红扇了半天还是热,喘气都难受,那偶尔刮来的风都是火热的。 桂平先开了口:“你这大中午心的往外跑,也不怕中暑?” “我这本来就是为了出来买冰棍吃的!才出门呢,就被你拉去做苦力!” 桂平一听,忽的笑着站了起来:“走,我请你吃冰棍去,赶紧报恩。” 小红一听,挑了挑跟着他去了。 知了在不远的杨树上不住地鸣叫,桂平却难得没觉得烦躁。到了那桥边卖冷饮的地方停住了。“小伙子,买冷饮啊,才来的码头冰棍、冰糕。” “那有冰的汽水吗?”桂平问,他记得马小红平日天天念叨着最爱的吃的冷饮是冰糕兑汽水。 那老奶奶笑眯眯地回答:“有的,刚冰了一会儿。” “那好!买一块冰糕,一瓶汽水,再来一支赤豆冰棒!” 小红一听却拧了眉,她可知道刚刚那床羊绒毯子之后,他身上只剩下几块钱了,这汽水多贵啊:“单桂平,我喜欢吃那赤豆冰棍,你少买些乱七八糟的!奶奶,就买两根冰棒就好。” 但到了末了,桂平还是买了之前说的,因为那老奶奶说:“丫头,还没结婚就知道替对象省钱呢啊……” 小红问那个奶奶要了两个塑料勺子,硬是将那汽水合着冰糕逼了他吃了一口才罢休。 这种感觉很奇妙,桂平竟没拒绝。 ☆、第56章 学徒 六月份落过好多场暴雨,基本每天到了晚上都会比白天要凉爽一些。初三的毕业礼在六月底,桂香穿得齐齐整整的,特意花了两毛钱在镇上理了个发。今天是桂香校园生活的终点,但她却坚信这是起点。 她已经识得了一些字,这些字足够她学得未来的一技之长了。 半个月前的中考,桂香考的不差,但她却没来学校填志愿,叫他们班的老师也好一阵难过,毕竟是班里难得的优等生,也是这学校里初三部唯一的女生。 初三门前的场地上早就打扫干净了,四五十个人在那泥巴地上站做了一排,高个子的男生进屋给他们的老师每人端了一排板凳出来。 学校里请的照相馆的师傅将他们按个子的高矮排了,身后的他们常常用来洗毛笔的池塘和那一圈子杨树也都被定格在了黑白的相机中。 大暑一到整个水塘村基本处于一种被炙烤的状态,白天烤到晚,短暂停歇几个小时后又要加上一把更加热烈的火。 桂香怕家里人中暑特地买了些人丹回来,又拿小米和人家换了些绿豆来。她弟弟再过一个星期才放假,但她早就将桂平的房间打扫干净了,今天又将全家人的竹席拿着井水刷洗了。 趁着傍晚的风将那竹席吹到半干,晚上往床上一躺却是凉快至极的…… 单福满吃晚饭将上半年的账算了下,他打算买些木料回来给桂香打柜子。农村结婚讲究36条腿,即各种桌子、凳子书柜要做了嫁妆陪嫁。 桂香将身上的闲钱都当着李红英的面塞给了单福满,毕竟李红英才是家里的女主人,这点桂香心里清楚的很,她小娘的心思和她爹的面子不能少算了一样。 王家媳妇晚上打着小扇来了一趟单家,说北村有人来他们村打听桂香,说是要请她说媒,细问之下竟然是李家的人。桂香对李明宝的恨还在,却是没那么怕了。 桂香倒了杯茶给她:“那你咋和人家说的?” 王家媳妇笑:“自然是说你还已经和春生有了婚约了啊,我哪里是那种不识人眼色的人啊!我还怕这破坏军婚的头衔呢!” 桂香扑哧一声笑了:“还真没瞧出来,您也是这外貌协会的啊。” 王家媳妇将手里的杯子一顿:“桂香你是没瞧见那李家的儿子长得多英俊,见了你保准……” “行了行了,您再说下去可真的就破坏军婚了!也不知那李家的人给你吃了什么蜜糖罐子了!”桂香忽的板起了脸,王家媳妇赶紧打住了话题。 “桂香啊,最近天干的厉害,都连着半个月没见一场雨了,咱地里的水稻都要晒干了。几天就要打一次水,这可累死我了。”谈地里的事总是可以的吧。 桂香低着头将手心里的红辣椒剪开,“咱队里该出钱买个打水机器才好哩,这人力踩着打水机迟早得累断骨头。” 王家媳妇笑道:“谁说不是呢?” 桂平的暑假很快到来,玉水中学叫他们住校生打扫完了卫生就回去。马小红早收拾好了东西,她要回水塘村过暑假哩! 早在一个多星期前马小红去了趟她马国祥那里,软磨硬泡了个名额,正等着回去亲口告诉桂香呢! 桂平从宿舍里出来就望见马小红背着松松垮垮的大书包立在那颗龙爪槐下面。 小红见他出来立马迎了上去:“你们宿舍平时一定相当脏,弄到现在才完成!”跟着桂平一起出来的还有他们宿舍那个往届生,见了马小红也是一笑。 桂平见了她也有些惊讶:“你等我做啥?” 小红背着手绕了一圈道:“和你一起回去呗!单桂平,你这么快就忘记叫我姐姐了啊!” “我姐叫单桂香。” 马小红挑挑眉:“你叫我一声姐,我就提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桂平笑:“我考全班这种消息就不要和我说了……”、 “哎呀,不是!”小红急的直跺脚。 今天回水力的人太多,来了一辆公交车就叫人挤的满满当当的,马小红被那太阳晒得脚都有些发软,桂平将包里的雨伞取了给她:“喏,撑着吧。” 马小红大约还在生刚才的气,嘟着个嘴半天不说话,也不接那把伞。桂平没了办法,只得将手里两个包裹都移到左手里提着,“啪”地一声打开手里的伞,直接笼罩到了她头上。桂平比小红高出一个头,他也不在这伞下面呆着,这么突兀地举着倒像是她哥哥一样。 马小红也不知为啥这脸直发烫,这人好像毫无察觉这车站周围的人已经朝他们望了好几眼了,慌忙小声地说道:“喂,还是我自己来打伞吧……” 桂平没理她,等到那车来了才将手里的伞给收了起来,马小红被他催着上了车。到了车里也是人山人海的,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桂平高一点长臂一捞稳稳扶住头顶的柱子上,相比之下小红要吃力的多。 那柱子太高了,这近一点的扶手都叫人占了去,这天气热的人只想吐,司机的脾气也暴躁得很催了几次直接开始骂人:“都他么的往里走,堵在这车门口,一个也别想走!” 马小红只得又叫人挤着往里压缩,桂平一把扯了她到近前:“你站在别动!” “可是……”她想说自己没扶手,桂平直接将胳膊递了过去:“一会抱着我膀子,保证不叫你摔跤!” “哦……”小红认命地抱了他滚烫的胳膊,却再也不好意思和他说话了。 桂香老远瞧见桂平和马小红,高兴得直挥手。李红英今天和桂香都早早将地里的生活忙结束了,这会正好和桂平说说话。 小红今天有点怪怪的,桂香瞅了瞅自家弟弟,嗯,好像也有点脸红呢。傍晚的霞光一片火红,直叫人心生醉意呢! 李红英先开了口:“小红今个就在我家吃饭吧,家里买了菜的。” 马小红连忙摆手:“不了,婶子,我妈也忙活着呢,我得先回去报个平安。桂香你晚上来我家一趟吧,我正巧带了些书给你。” 桂香木木地点了点头,这丫头心里绝对有鬼! 难得的团圆叫单福满脸格外开心,桂香早先准备了啤酒在井水里凉着,这会儿正好一人一杯去去暑气。 桂平挑了那最辣的菜吃了好几口:“学校的菜咋都不如家里的好吃。” 桂香好笑:“等着开学了,我托人带些吃的给你。” “千万不要叫马小红带,她每次都要抢我的吃!那点吃的都不够她塞牙缝的!” 李红英听见他这么孩子气的一句,一下子笑岔了气:“你这娃娃倒是小气的很!” 吃晚饭李红英收拾桌子,桂香非要拉着桂平一起去马小红家,这路上黑的厉害,家里的电火坏了,她有些怕。 马小红家也刚巧吃了饭,丁云在厨房里洗碗,马小红穿着个大拖鞋从楼梯上一步步下来。她刚刚洗过头发,还没干透,听说桂香来赶紧,弄了个大毛巾包裹着,那睡衣的领子有些大,猛地瞧见桂平也在,慌忙一把拉了桂香到楼上去。 小红才回来,房间里收拾得也还算齐整,只是床上的棉被还没来及换成席子。书桌边上立了个骆驼牌落地扇。 小红将那扇子拨到了大档:“我找你来是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说,我叔叔那里现在又开了一个财会班,这会正在找招人呢,你正巧也毕业了,水力中学暂时不必去,赶紧去玉水吧。” 桂香听她这么一说,一片喜色:“当真?”马国祥那天的态度很强硬啊。 “当然!这次我泡了我小叔两个多小时的!过几天我也回玉水的,我妈给我在玉水报了补习班,但我爸最近身体一直不好,这会子正照应他呢!我这不过是回来望望家里。等你去了玉水,正巧和我住了一屋。” “好,我这就回去收拾下,家里的生活也暂时歇歇了。”桂香盼望着这天好久了! 桂平搓搓手在吊扇下面坐着等他姐,刚才他也红了脸…… 马富源知道桂平和他家小红在一个班,而且成绩很好,连忙拉着他说了好一会话。等了半天,高头房间的人直往底下喊“单桂平上来。” 桂平抓了抓头发往上去,马小红将一大摞书直接压在了他手里:“等着,里面还有,难道来个做苦力的呢!” 马富源和他姐在,桂平只得憋着,叫她欺负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的…… 回家路上,桂香问桂平有啥心事没,桂平直摇头,但那眼里却完全是两个样子。 “单桂平,你真是越长大越叫人操心了,啥都憋着。我瞧马小红和你之间就不对劲……” 桂平有些炸毛了:“姐,我还真打算憋着呢!你就甭问了,春生哥给你来信了吗?” 桂香笑:“写了的啊。”她这个弟弟啊,每每逢着不愿回答的问题总是转换话题。 ☆、第57章 财会 行至七月中旬,水塘村已经成了炙烤已久的大铁锅,不仅热,而且没有一点风。家里的狗也只在早晨的时候出去溜达一圈,中午便再也不动了,人也叫这太阳一晒腿都有些发软,田埂上开的野牵牛花却是分外的红艳丽。 马富源往水塘村置办了一架打水机子,那打水机的每每启动起来要使上好大的劲。“突突突”的打水声一响起来,那白花花的水就飞快地往地里翻了。 路边的大田里水稻长得很好,农人们即便是中暑也不愿叫自家稻子受一点委屈,这地里的庄稼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啊。 漆黑的打水机叫太阳一晒,一片滚烫,细致一点的人家往那打水机子上头盖了捆稻草。这机子村里整个村子里只有一架,每每一家人在打水的时候,已经有两三家人在排队了。若是排了队没等对点,那就只能等下一批了。 白天没排上队的,只得往夜里赶了,队里的广播说这几天要治虫,家家户户都忙着打水。桂香家早和上一家打好了招呼,赶着夜里往地里灌水。 幸好桂平在家,搬机子的活就由他来做了。李红英忙活了一圈回家做饭去了,桂平和桂香两人坐在那田埂上看机子。太阳早下去了,地里没啥风,地上也还是滚烫的,桂平拿着手里的草帽扇了扇。 那地里的蚊子多的怕人,这会绕着两人根本舍不得丢。桂平不得不放下那因热卷起来的裤脚。可即便是这样,腿也都叫蚊子叮麻了:“姐,要不你先回去,这儿我一个人能摆平。” 这晚上漆黑马乌的,桂香也放不下心,毕竟这机子太贵,借来用万万不能丢了:“权当乘凉了,家里更热人。” 桂平冲到那水沟里泼了些水在脸上才凉快些。 大池塘里落了轮圆圆的月亮,这会儿没风,正巧是稳稳当当的一大面玉盘。 那边“突突突”的声音忽的变的成了闷闷的声音,桂平倒是没察觉到,桂香赶紧扯了他起来:“不好了,机子叫水草缠着了!快去拔了那插头!”桂香的记忆里,这水草弄烧打水机的事可不是头一遭了。 桂平一个箭步冲过去,拔了插头。那哗啦啦往上跑的水也像卡在了喉咙里一般,没了动静。 桂香卷了裤脚到去池塘边上捞那打水机的头,将手伸进去掏了半天才将那打水机子里卡着的水草拽了出来,全顾不得袖子上沾了泥巴。 “姐?”桂平见桂香半天没上来,连忙下到池塘里去叫她。 桂香喘了口气:“我没事,这机子应该没烧坏。只是这机子烫得厉害,我们要等一会再打水了。” 到了半夜,桂香家地里才装了满满的水,桂香往床上一趟就完全睡着了。她答应马小红明天去玉水的,赶紧睡觉。 夏天的早上,树上的知了已经开始不停地叫唤了。家里有桂平在,桂香也放心些。幸好这次去的时间不算长,一个月。 马小红拉着桂香上了她叔叔的小车,那车里一阵凉意吹来,直叫人心旷神怡,原来是开了电影里说的空调。 马国祥见了桂香也没多说什么话,小红一直拉着她说了最新在她爸屋里看的一部书,桂香拖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但她到了最后要紧的关头忽的卡住了。 “没了?后来咋样了啊?”桂香连忙问。 马小红挠头:“我没瞧见结局啊,我爸那书后面少一几十页纸……” “这书我那也有,一会拿给你们。”前面的马国祥开了口,马国祥这个人很奇怪总是觉得喜欢看书的人一般都不是坏人,大约是因为这个才改变了对桂香的看法。 长长的公路走到尽头,总算是到了玉水,马国祥直接将车转去了研究所里。 马小红和桂香相视一眼,笑了。 “出来吧,外面有点热。”马国祥先下了车。 桂香推了车门出去,觉得那太阳一瞬间在她背心里点了把火,烤焦也就在这一会的事,果然是应了那句古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早晨的太阳本应该不这么难以忍受的…… 研究所的大门敞着,往来的人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桂香来不及多考虑就跟着马国祥上了那水泥台阶。 这水泥构造的建筑物比他们水力的土坯房要凉快许多,窗子也是又大又明亮。那长廊走到头就是会计课的教室。现在还没开始上课,马国祥带着桂香认识了下明天给他们上课的老师。 “桂香,这就是你们卢老师。”这个人桂香也认得,他是后来玉水税务局的局长卢兆云,想来在财务方面绝对是首屈一指的领先人物了。 桂香忙伸了手去握:“卢老师好。” 卢兆云也笑:“你好,吃饭了吗?” 站在桂香身边的马小红笑道:“卢叔叔,我一直想念您的红烧肘子呢!” 卢兆云笑:“你这馋猫估计只惦记着我家的肘子!正巧今天我做饭。”卢兆云和马国祥是发小,自然和小红也熟络些。 这样一来,马小红将去卢兆云家的路也替桂香领了:研究所最南面的平房就是他家。 “你们坐,我去做饭。”卢兆云扯了电扇好叫他们吹吹风。 桂香这才打量了下屋子里的陈设,家具算不上新潮,却被擦得一尘不染,摆放得也好看。再瞧那墙上挂着的照片里有个十多岁的女孩,大约是这卢兆云的女儿。 马小红凑到她耳边说道:“这个小丫头早些年就死于一场车祸了,以后可千万别提这事!” 桂香木木地点了点头。 厨房里不一会飘散了香味出来,小红和桂香赶紧去端了菜来。 马小红将自己的床整理了一遍,又将那竹席换了个新的:“喏,你未来一个月都要和我作伴了!” 桂香笑:“求之不得!” 两个女孩子在一起,对于今年流行的衣服进行了铺天盖地式的讨论。越来越多的女孩子更喜欢穿色彩斑斓一点的衣服,桂香那年做的大脚裤简直火得不行。 “桂香,我倒是觉得你做衣服的天赋不错,不如哪天就来玉水开个店。”小红半梦半醒间说道。 桂香没说话,那的确是个不错的构想:“等你来做衣服,我一定不收你钱……”不过她得先学个当下农村最吃香的技能,毕竟现在家家户户结婚都讲究要缝纫机,她做服装赚的营生不多啊。 和桂香一起学会计的有十几个人,都是这玉水县城里的女孩子,穿着打扮也比桂香时新些,自然而然地就有些冷落桂香。 卢兆云则完全是看成绩说话,连着几次的小考都是桂香得的第一名,卢兆云干脆叫桂香做了班长。这样一来,那群城里的姑娘们就处处找了桂香茬,今个在她桌里放堆垃圾,明天说她脚上的布鞋沾了泥弄脏了地板。 桂香一直没和人计较,这毕竟都是小事,她也没放在心上。直到那天有人将她课桌里的信翻了出来,桂香几步走到那桌前,一把夺过那信:“偷看人的信件是犯法!你们不知道吗?” “哟,班长这信里到底是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呀!”董燕撑着脑袋笑着说道。 桂香冷哼一声:“今天先生叫我和你们说一声,下午的考试90分以下的人都要留下来做10个账目明细才能回去。” “什么?”全班考九十分以上的一共才三个人啊。 “还有班里的电扇到了放学的点就得关,最后走的人必须打扫完教室!” 这三伏天不吹电扇不是要人命么…… “单桂香你唬谁呢?别以为你当了班长就能随便忽悠人!什么留下来做十个账目明细?屁!” 桂香眼底的光一片阴翳:“那你有本事不交作业试试看!先生第一堂课咋说的你们忘记了?” 董燕才不管这么多,提着军绿书包直接出了门。 桂香转脸和那些正在收拾书包的说:“你们觉得我忽悠你们的话就走,不过,董燕家和你们家可不一样。” 众人心里一虚,是啊,董燕家做生意的,家底厚实着呢,她们不过是来学点本领回去养家,卢先生第一堂课就挑明了说不写作业退学。 天气这么热,一群姑娘都又回到了座位上埋头写字了。事实上桂香没有说谎,但那九十分是她夸张了,还有关电扇的说法也是她杜撰的…… 今天的账目很难做,思考了好久也做不平,再这样下去,怕是半夜也回不了家了。几个有眼色的人相互观望一眼道:“班长,你能不能帮我检查下?”说话的那个人叫郭月。 桂香点点头:“你过来,我给你瞧瞧……” 桂香讲题目很有条理,郭月一听就明白了,底下不会做的人也有些急了,不住地在那唤“班长!” 卢兆云吃完晚饭经过班级门口见里面的女孩子都在看书做题目,颇为欣慰的一笑,桂香这个班长当的好啊,把全班学习的主动性都吊上去了! 课程到了三分之一的地方,桂平来了趟玉水,却是一脸的阴沉。 桂香慌忙问:“咋了?家里出啥事了?” “姐,春生哥出任务失踪了,部队给我记了这个……”桂香一瞧那遗书两个字,腿一下软了去…… ☆、第58章 西行 桂香夺了桂平手里的那封信,手指经不住打颤,全然没有一丝勇气拆开。 “姐……报纸上也登载了那场火灾的,哥他……”桂平一把揽住了她,大眼里也积蓄了不少泪。 “我不信!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单桂平!”桂香急得厉害了,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来。 “姐……” 桂香一把从地上站了起来,抹了抹脸:“桂平,我现在就要去一趟西安。你回家和爹说声。” 桂平哪里放心:“姐,你去也没用啊,哥他……” “我说了他没事!” 桂香的表情太过笃定,直叫桂平后怕:“姐,不然我陪你去趟西安……” “不用,家里的都得指望着你呢。你放心,我不会做不理智的事。”倘若他真的不在了,她要替那人照顾父亲。 桂香赶去卢兆云家里请了个假,本来要结业考试了,过关的就直接送到各个镇上的厂里去做会计的,桂香这一走就是直接葬送了一次机会。卢兆云拧着眉半天没说话。 “老师,我对不起您……但我不得不去,否则……”从前的那些都没意义。她只说了半句就卡住了。 卢兆云叹了口气道:“去吧,回来,我给你安排下补考。”他到底舍不得这样的人才白白流失了。 “谢谢老师。”桂香深深地鞠了个躬,这才推了门出去。桂平见他姐神色还算正常,这才舒了口气,但她还是要执意去西安,根本拦不住。 省城白天去西安的早就没了,要等到凌晨一点才有一班车过去。桂香握着那封信在那候车室里等了许久。这次和那次她跑去西安不一样,她的心里冷静的可怕。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愿相信结局。 大厅里的人不多,大多都是等夜里火车的,桂香盯着那头顶的大钟发愣,她记得当时上次送春生走的时候,她多希望时间在那一刻停留,现在她恨不得那指针转飞起来。 这站了有不少卖吃的小贩,桂香虽然感觉不到饿,还是买了两个包谷,不过是想叫这时间过得更快一些,麻木地啃完了一根,却再也没动。 大钟上走到了十一点多,等车的小孩子们都窝在父母的怀里睡着了。倘若他真的没了,这里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桂香蓦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不! 旁边坐的妇女瞧出这桂香有心事,她要去宝鸡正巧和桂香坐同一班车。“大丫头,咋地啦?心情不好?我瞧你晚上也没吃啥东西,我这还有点饼子,给你吃吧。” 桂香骤然被打断思绪,面色上才稍微缓和了些:“谢谢,大姐,我不饿。我包里还有跟包谷。” “包谷这东西吃多了槽心。” “没事儿……”桂香连忙摆摆手道。 “好。不吃就不吃吧。”那大姐见桂香啥行李也没带,只当她是出门旅游的,掉了头不和她再多说话了。 终于过了十二点,桂香往手心里的那封信瞧瞧,都叫她的汗晕湿了一大片了。她不要看什么遗书,她只要看活生生的人。 一点多列车员终于举了牌子开始检票了,黑压压的人群扛着行李、抱着往那月台里挤去,桂香挤在那人堆里往前移动,上了车,脑子却依旧停止不了转动。 一天两夜的车程,桂香逼迫着自己靠在那椅子上眯了一会,但思绪根本停不下来,从那上一世见到春生开始回忆。后来她喊他干哥哥,再后来他总要每个月请假回来一趟,望望家里也去望望结婚后的她。 她那时过得不好,却总要在人前装装面子,但春生总是沉默着帮她料理那些她不能处理的事,那时他明明靠的这么近…… 这一生过得也不比从前慢,桂香脑子里全是那人笑起来的样子,美目舒朗…… 他说,桂香,我舍不得你。 他说,桂香,我怕。 中间过了无数的站,桂香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她好像做了个十分漫长的梦,春生卷着裤脚从满是荷花的池子里摘了一捧莲子来给她,桂香刚要去接,那人忽的沉到了漆黑的淤泥里去,她赶紧跑到那池子里去找他,可那池里哪里还寻得见他?她一下栽进那泥水里,终是醒了…… 车窗外面极为亮,夏天像是一把大火,无论南北地烧,但桂香的手脚却一片冰凉。 车里不少人在讨论三北防护林失火的事,大多是惋惜和后怕。 “你不知道吧,这火烧了一夜才叫解放军扑灭了,几千公顷的树林啊。这报纸我都还留着呢……” 桂香心里猛地一阵钝痛,“大叔,这报纸能叫我瞧瞧吗?” 那一行行字将那场大火渲染得极为可怕,桂香的眼睛在那死亡四人,失踪6人处顿住了…… “失踪……是不是可能还活着?”桂香的声音极小。 刚刚拿报纸的人,叹了口气道:“难说,或许是叫这火给烧没了……”这句话成了最后一根压弯骆驼的稻草。 “不会的……”桂香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眼泪却一瞬往下扑簌。 “小丫头,你咋了?”那见桂香突然如此,才明白她刚刚问话里的意思,大约那失踪的6人里有她的亲人。“我刚刚不过是随口一说,这善良的人都是长寿的。” 桂香哭了许久,那人也没在安慰,从包里翻出些干粮吃了,火车到了中午渐渐进入了黄土高原,视野里变得苍凉了许多。桂香并不觉得饿,她所有的感官都有些迟钝。 第三次来西安,桂香还是不怎么识得路。火车站外边站了一列橄榄绿的战士,桂香一瞬觉得这队人里有春生,但将长长的队伍望到头也没见到心里记挂的那个人…… 桂香的脑子有些混沌,觉得春生是连长,这些人应该认得,可问了一圈才知道不是一个军区的。 “哦……这样啊……”桂香拖着步子往外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那带队的人见桂香神情恍惚连忙叫住了她:“你刚刚说的那个人在哪个军区你知道吗?我送你过去。” 桂香一听,想了大半天才报了一串数给他:“你能现在就送我过去吗?” “啥?”军帮民是应该的,但这姑娘也太不识趣了…… “我丈夫……他……求你……”桂香说不下去,她哪里能说那人没了…… 站在他旁边的小班长瞥见了桂香手里的熟悉至极信封,立刻叫人送了她过去。 到了那军区门口,卡车停了下来,旁的军区的车没有许可是进不去的。桂香赶紧从那车上跳了下来,守门的人桂香一个也不认得。 “姓名。住址。请问你找谁?” “我找……侯春生!”桂香好几天米水未进,讲话都有些虚脱。 “你是她什么人?”他来的不久,只知道这侯春生是个连长,哪里能随便见呢,得问问清爽。再说队里都传侯连长是许师长的金龟婿呢,这闺女找来啥事啊? “你嫂子都不认得吗?人找丈夫呢!你废话那么多干啥?不怕侯连长一会抽你耳八子吗?”那送了桂香来的人急的直跳脚。 “你稍等,我去问问。”那个小兵一和旁边的人商量了几句才往里面走。 等待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太阳晒得人没有一丝力气。那跟着桂香来的小兵,怕她吃不消叫她去车里等,桂香哪里肯,她心底藏了些期待,或许春生一会就会从这门里出来…… 桂香等了许久没见到那人,却是那日见到的张爱梅。 张爱梅一把握了桂香的手,哽咽住了:“桂香来了啊……来,到里面坐,外边多热啊……啥时候来的啊?” “梅姐……春生呢,侯春生呢?”桂香没坐,一口气问道。 张爱梅转了脸道:“还……没找着……和他一起去的战士都回来了,独独不见他……老吴还在派人找……你莫要急……”她心底知道这火灾的事失踪了基本就是尸骨无存了,但这话不能同桂香讲。 “可他们给我寄了这个……可是,梅姐,我不相信这个……就这一张纸就宣布他没了……”桂香将手心里的那封信给她瞧。 张爱梅眼圈一下红了,作为军人的女人她太清楚那里面装的啥了,连忙一把抱了她:“桂香,我也不相信他没了。你吃饭了么?这么远赶来,这天又这么热,吃完饭,我再和你说这些吧,你要是不照拂好自己,等着他回来,看着你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倒是不好了。” 桂香这才勉强挤出个笑脸。 饭吃了一半,门口忽的“咚”的一声,张爱梅连忙开了门往外瞧去。吴大洲径直推了门进来,脸上一脸的戾气。 “咋的了?”张爱梅显然不是第一见他发脾气,找了杯子凉了一大杯水给他。 “许经纬这个混蛋!把河岸上全给锁了,我们上哪儿找人,老子恨不得毙了……”话说了一半,瞧见客厅里的桂香,连忙住了嘴:“春生媳妇儿啊……” “您刚刚说的是不是春生还活着?”她眼里的期待太热烈,吴大洲只好微微点点头。 “可有人给桂香寄了春生的遗书。”张爱梅连忙补充道。 “啥?”这信哪里能随便寄,而且这显然很多天之前就寄给了,不是他徐经纬是鬼。吴大洲喘了口粗气:“春生媳妇,我打包票,他还活着。” 张爱梅这才松了口气:“活着就是好事。” ☆、第59章 诡计 军区大院里,春日里青葱碧绿的香樟树叫太阳晒得有些泛墨,人也叫太阳晒得有些软绵。 吴大洲吃了午饭就领着桂香去了一趟上次失火的地方,张爱梅担心桂香也跟着上了车。 一路上桂香瞧见许多橄榄绿的兵哥哥,但没有一个是春生,张爱梅握了握她的手,笑道:“春生既然是平安的,总归会见到的,不急。” 桂香点头。 车轮驶过城区就渐渐深入了黄土高原的腹地,那种苍凉的感觉就是这炎炎夏日也没有减少一丝一毫。吴大洲扣在方向盘上的手显和这地有股异曲同工的感觉,桂香瞧了一会便将视线转向那苍茫的土地。 “桂香啊,一会我是把你当做我妹妹进去的,瞧见什么都不要太激动。这事吧说简单点就是上头有人想收了春生做女婿,春生喜欢你,不乐意,这次似乎是被整了。”吴大洲忽的开口道。这许经纬是个两面三刀的主,阴的很。 他不说,桂香也大致猜出了春生眼下的处境,咬了咬唇道:“我知道……” 车子终于行到那片失火的地,桂香这才瞧见这失火的地方有多么大,车子整整走了近半个钟头,依旧能看到那烧焦的树林。这场火,那人…… “这附近有条河,当时救火应该是由这河里取的水。”张爱梅忽的开口。 桂香瞧见那河水依旧是一片清亮,河埂上的草有的也烧做了枯黄,只是有这条河拦着,这火咋烧到对面去的? 吴大洲往外吐了口口水:“妈的,这要是叫老子逮住了这二次放火的兔崽子,老子非剁了他!这够他妈的坐牢坐一辈子了!” 张爱梅看见眼前的景象也是一惊,照理说…… 当时派去和春生一起出任务的都是许经纬的兵,他靠的最近…… 车子沿着那河一路开过去,桂香的心经不住“咚咚咚”直跳,倘若这真是个阴谋,牺牲的未免太大了些。 张爱梅适时地提醒道:“老吴,前面就是许经纬的地了……” 早有穿了橄榄绿衣服的人查了他们的车牌,见开车的是吴大州直接敬礼放行了。 到吴大洲的住处还有一小段路,车子过不去,只能走。 桂香跟着吴大洲一起下了车,火热的太阳直要将这片土地烤焦了,但桂香手心里却一阵凉过一阵,很多事情面前她都能临危不乱,除了他…… 张爱梅牵着她的手道:“不怕。” 穿过了层层叠叠树林,终于到了瞧见了一栋二层的小洋楼。这屋子仿的是苏联的建筑,又大又笨。门前还种了不少南方的花木,都是出自许经纬之手。 门口的警卫员自然认得这吴大洲,但他身后的两个女人不认得,连忙抬手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吴师……这……” “你小子现在是眼睛往天上长了是吧,见了你家嫂子也不知道叫人了?” “不是……吴……”这警卫员似乎早收到命令,这里不许一般人进去。 “行行行,别和我多说了,你忙你的,老许呢?哎,许兰丫头,你瞧瞧你家这警卫员生的多警惕,我家老婆和小姨子来了都不叫进……”吴大洲看见里头屋子的警卫比寻常多了些,到底有些奇怪。 许兰刚巧在客厅里,见了吴大洲笑着出来了。 “小姐,这……”那警卫员没法子了。 许兰打量了一眼桂香和吴大洲道:“我爸爸在楼上书房……” 桂香瞧见这许兰穿了一身束身的军装,短发剪得很齐整,俏皮地别在耳后,眉眼间一面飒爽,宛然一个女将军。 这屋子里头比外面凉快多了,木地板一路铺到了二楼。吴大洲往一楼尽头望了望,最里面的一间屋子似乎特意不想叫人进去似的,站了一排守备。 许兰见他往那角落里看,连忙笑道:“那里头搁的都是我爸的宝贝,你知道他就好收藏些瓷器……” “呵呵,你爸爸到底比我们这些粗汉子心思细腻。”吴大洲嘴上说着,心里也明了了几分,谁家的财会故意这么外露啊,又不傻,人就在那里头。 “吴叔叔你说笑了……”许兰笑。 “哎……我可不是恭维你爸爸,你也传了他不少这些心思。”心底阴暗的劲都是一样的…… 许经纬见了吴大洲也不奇怪,脱了眼镜,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队里有啥事了?”如鹰的眼在瞧见他身后的桂香时,忽的一紧,但只一瞬就转了方向…… 这人的气势的确压人,桂香瞧瞧呼了好几口气。 “没事就不能来你这瞧瞧你么?我们当年同一批进军营的伙计们就剩咱两了……这两天得力助手没了,我心里痛的厉害些,来瞧瞧你队里有没有啥好帮手好叫我领去锻炼锻炼的。” 许经纬笑,几步走到他们跟前:“兰丫头,带两位女士去楼下喝茶。” 一楼的客厅根本瞧不见刚刚那个屋子,张爱梅抿了几口茶,忽的捂着肚子说:“兰丫头,我这是第一次来你这,你家厕所……” 到了厕所,张爱梅忽的说道:“哎呦,我这一时半会怕是出不去,你别等我了……”她嘴上这么说着,却没真的上厕所,这厕所外头没有人站岗,她一抬腿,翻了那长廊的栏杆出去了。外面种了不少冬青树,正好将她一身的橄榄绿给掩护住了。 心里算计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刚刚那间屋子的地方,但这间屋子的窗户叫人故意用帘子遮住了。张爱梅从那帘子的缝隙里瞧过去,那屋子有张床,而且的确躺了个人,但瞧不见脸…… 屋子里只剩下桂香和这许兰,气氛蓦地有些尴尬。许兰盯着桂香瞧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她和吴家人联系的不多啊…… “你从前来过这儿没?”许兰先开了口。 桂香摆摆手道:“没有,第一次来。” “你怎么不和你姐一样说河南话?” “怕你听不懂,就没说……”桂香圆的很利索:“我姐好多年不回去,说说这乡下话不过是想想家罢了……” 这时候张爱梅进了门笑道:“许丫头和我妹妹聊着这么开心,莫不是要给她介绍对象吧,这丫头眼下都过了二十岁了,还没个着落呢!” 许兰这才转了脸笑道:“吴师长队里想必不缺人才。” “缺,当然却,你吴叔叔这几天晚上是吃也不香,睡也不沉,都是因为那件事,哎……” 许兰眼底一窒:“是啊……” 三个女人又讲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张爱梅望望钟直喘气:“我家这老吴又不知和你爸扯啥呢,这么久也不见出来的样子,总是叫你陪着我们也怪没意思的,不如我先和我妹妹走,你给我家老吴带个信,说我先回去了……” “好,那我就不陪两位多聊了。”这许兰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吴大洲出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看,但心底终究是有了答案。张爱梅老远瞧见丈夫,忙打开了吉普车门。 “妈的,这个许经纬!” 张爱梅急忙朝他使眼色:“嘘!这还在他地盘上,我们回去说。” 终于出了这个大院,张爱梅一口气说道:“那屋子里个人,但我瞧不清脸。这人不是春生又不会是旁人,刚刚我瞧见许兰一从客厅出去就被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兵叫去那间屋了……” 桂香听见那人的名字,眼底忽的有些闪烁,只要他活着就好。 “嗯,咱先回去,明天再来。”一切还要从新算计下,这许经纬这是打算囚禁春生的意思?想必那人是知道了啥事。 许兰跟着来的小兵进了那间屋子,床里的人还没醒,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刚刚那个小兵说春生动了动手指,她赶紧跑了来看,就盼着这人醒来第一眼见的是自己。 “到底要多久你才能醒?”许兰拿了棉签从床头柜上的瓷碗里沾了些水在他的嘴唇上,却禁不住落了泪。 前些日子带春生回来的时候,一直见他说梦话,喊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她可以不介意从前的这些,只要他以后在她身边就行。 她还记得那晚的火本来已经差不多灭了,可河岸对面又忽的起了火,春生急忙带了一队人穿过河岸去…… 当时她担心这人的安危,掩藏在父亲的队伍里一路跟了过去。那时候有个小战士和旁边的人说话,一棵树忽的朝那人砸去,她眼睁睁地瞧见春生推了那人过去,自己叫那树给砸中 了…… 明明是隔着一条河,这咋会烧到对面去?许兰抱着这个问题去问了她爸,许经纬眯着眼睛笑道:“丫头,我还差一个大的功绩才能往上走……这春生你不是喜欢么,爸给你留着。” 那个答案直要将她淹没过去,她的爸爸太可怕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许兰望望钟,刚巧过了5点钟。“小姐,师长叫您吃饭去……” 许兰擦了擦脸,跟着那人出去:“这窗户不要开,晚上这风可是要人命的,我晚点再过来……” 因着窗帘的缘故,这屋子里此刻黑的很,那躺在床上的人倏地睁开了眼,那眼里的神色一片凄冷。 ☆、第60章 计较 餐厅的灯都亮着,桌上已经布好了菜。许兰远远地打量了一眼他爸,他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脸上挂着个大眼镜,这是她从小到大的偶像,可最近她有些不认识他了…… “爸爸……” 许经纬本来坐在大椅子里翻看一份参考消息,见了许兰出来,将那报纸递给近旁的小战士:“来,吃饭,过几天咱队里又要来一批宝贝……” 许兰扒了口饭没说话,往常吃饭的时候,许兰特别期待她爸爸说一些部队里的事,但今天不知怎么的不想听。“爸,医生上次还叫您不要太操劳了,你的腰还没好呢。” “碍不得大事,你也和那医生一样没玩没了了。侯春生醒了吗?” 许兰摇摇头,“他那个脾气醒了,怕是留不住的。” “那就叫他一直这么躺着,医生上次和我说了有种药……” 许兰夹了菜的手蓦地一抖,连忙站起来,极为认真地说道:“父亲,我不想用那种方法,我想靠我自己的本事。”感情这种事拼的不就是天长地久吗,她时间多的是! 许经纬一愣:“哦,我知道了。” “爸爸,我是认真的。请您不要使用那种药。” 吴大洲的车一路开回了大院,桂香知道那人活着就又打起了精神。虽然张爱梅一直催着桂香住她那里,但桂香不肯。 桂香兜里有春生屋的钥匙,想回那里去看看,那人曾说那里以后是他们未来的家。 漆黑的楼道走了几级台阶,头顶就亮了一盏橘黄的灯。上次她来这里的时候,楼道里太黑,春生一路握着她的手上去的。当时他说要在这楼道里装盏声控灯来着。 开门时,她瞧见这朱红的木门应该也是才上的油漆,屋子里还没开灯,桂香“啪”的按了开关。 屋子里新增加了不少家具,那地上铺了一层咖啡色的垫子,墙上也重新米分过一遍。难怪他那时要问她喜欢什么颜色的涂料…… 这人的心思实在是太细腻了。 走到尽头是那个阳台,依旧是齐齐整整的一堆绿植。此刻早没了太阳,桂香拿着旁边的喷水壶又浇了些水。 暑气依旧没有退去,桂香坐在那阳台上呆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困顿的很,不一会儿竟然眯着了。夜里忽的下起了暴雨,桂香是叫那炸雷吵醒的,连忙去洗了个澡。 桂香瞧见那叠得和豆腐块一样的被子忽的笑了,真是个好习惯。刚刚眯了一会现在实在是不困,他床头放了一叠军事报刊。桂香翻了几本,看了几页就停住了,那堆期刊下面还压着一本诗集。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只看了第一首诗,桂香就喜欢上了这本书。 桂香心里一点也不静,好想他。今天那个女孩子她从前来这里演出的时候见过,她是师长的女儿么? 吴大洲思忖了一夜,决定明天再去瞧瞧,这次的火灾来的太过蹊跷,上头也有意叫他去查,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个人———许经纬。这火不会平白无故地烧过去,他明天要再去那河埂上瞧瞧去! “老吴,要是真的是许经纬干的,你打算怎么弄?”身边张爱梅忽的开口,这许经纬和他虽然骂骂咧咧好多年了,但到底是一起吃着苦一路走来的。 “法律怎么办就咋办……” “嗯。”张爱梅转身睡了。 春生那时砸中了脑袋,这会儿刚刚醒,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但他在黑暗里没呆多久,屋子里的灯就又亮了,他连忙闭上了眼。 许兰走近又看了看他,和她一起来的医生掀了被子查看他腿上的伤,春生故意眯着眼,一动没动。 许兰忽的问:“大夫,他还有多久能醒?” 那大夫笑:“应该快了。” 许兰送了他出去,又进来在他身边坐着,仔细打量起春生的眉眼:“我还真想把你藏在这里,我爸那人总是要用很直接的方式摆平事情,我才不喜欢呢!我想我也越来越不了解我爸了,哎,比如这次的事。” 她摸了摸春生的脸忽的俯身下来要亲他,忽的叫他推了一把:“你做什么?” 许兰一愣,接着笑道:“啊!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在哪儿?”刚刚来的显然不是部队里的大夫。 “在……在我家……你肚子饿不饿,我这就叫人去给你做吃的。” 春生点了点头。起身下地,他终于喘了口气,幸好,这腿还没断。 许兰端了粥进来就瞧见他扶着那床沿试着走的一幕:“你的腿是骨裂,快别乱动。” “我现在要回队里。” “不行!”话出了口她才发觉不对,连忙改口道:“你的腿还没有好彻底,现在回去不好……” “这不过是小伤,我要回去写报告。”春生的语气带了些冷意。 许兰连忙道:“报告我爸已经找人写了。” 春生半天没说话,他的确要再逗留一晚,看看这许经纬的用意。 许兰端了那碗要喂他,却叫他拒绝了:“许小姐,我这手没骨裂,我自己来。”由于他刚刚在地上挣扎了一会,额角出了不少汗,许兰去了手帕要替他擦,春生往后退了一步:“不碍事的。”说话间已经借着袖子擦了汗。 第二天一早,许兰老早就来探望了他,只是春生却已经将自己收拾的妥帖。 “早。”许兰早早打扮了一翻,没像往常一样一身戎装,却是换了一身裙子,但这人显然看也没看她。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春生冷冷开口。 “再等几天,等……”许兰眼神闪烁,半天没说出话,外面忽的有人接了他的话:“侯连长,我这住着不好?” “好是好,只是队里的事我还要回去处理下。”春生那天也收到河岸对面失火的消息也很吃惊。 “伤都好了?”许经纬又问。 “是的。”春生的眼底早黑的沉了底。 “那腿能跑了?这天气太热,你和我家兰丫头一起去避避暑吧,来人……”许经纬这话才说完就有进来说车子准备好了,显然是早就想囚着他不叫他走,这再次验证了他的猜测。 春生没有再说旁的,出去也好,这里的人太多,他想出去也不是很方便…… 许兰见他点头,立马跑回房间里收拾东西去了。 “那天救火可真是辛苦了你啊。”许经纬拍了拍春生的肩膀笑着道。 “师长说笑,你才是真的辛苦。” “哈哈,兰丫头都守了你好几天了,我都多少天没见她笑了……” 春生忽的打断了他的话:“师长,我已经有了家室,许小姐怕是高看我了。” 许经纬见春生这么说,脸上忽的生出几分不悦来:“先养养伤。” 春生忽的笑了:“好。” 载着两人的车刚刚出去没多远,许经纬就又派了五六个人跟着:“要是这侯春生一直冥顽不灵,直接除了吧。注意,不要叫小姐知道了。” “是……” 广袤的黄土地在眼前渐渐展开,许兰找了开始和他讲起了这里的植物属科,春生偶尔答应上几句。后视镜里不难发现身后还有辆车,春生故意当作没看见。 这个地方他从前带了桂香走过,路他也都还记得。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这里的气候我不喜欢,但你在这,我就又觉得那黄土地都是可爱的了。”想到这里他的莞尔。 许兰以为她说了什么引他开心了,连忙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这地方很漂亮。”春生随口编道。 “哈哈,我猜你也喜欢,我家在这河边还有一个住处。”许兰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小姐,咱就快到了。”开车的小战士忽的提醒。 春生打量了一圈,原来是黄河边上的一处大宅子,这许家几代人的沉淀的确可怕,人的企图心更加可怕,再转眼那本来跟着他们的车子已经藏了起来。 吴大洲今天来找这许经纬可没带上桂香和张爱梅,警卫见了他立刻放了行。 这小楼的警备似乎一下子减少了好多,一楼顶头也没在瞧见一大堆站岗的战士,心道糟糕。 “老许啊,咋没瞧见许丫头?”吴大洲忽的开了口。 许经纬笑着往他手里递了根烟:“这丫头说这里太热,我叫她去老家避暑去了,这不她才走,我就又想她了。” 吴大洲接了那烟只架在耳朵上没点:“你啊,就是儿女心重。” “我就这一个姑娘,咋能不重呢?你倒是好,放了儿子去上大学就不管了!” 吴大洲摆摆手:“我这也是没办法,这队里我也想叫他呆,可他非不愿意,叫我咋办?”这许经纬的口风紧的很,吴大洲也没再说旁的,呆了一会就回去了。 桂香等到了中午才见吴大洲回来,急忙冲上去问情况。 吴大洲叹了口气道:“已经转到其他地方去了,桂香,要是春生跟那兰丫头真的好上了,咋办?”他真怕一时找不到人…… 桂香深深吸了口气笑道:“不会。” ☆、第61章 钟情 这宅子生得很大,庭中央种了一棵直入云霄的梧桐树,显然已经过了一定年的年数才有这般模样。 许兰晚上亲自下厨给春生做了吃的,春生只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 “不好吃吗?要不我再叫人做些菜,你喜欢吃什么?” “不是,我吃饱了。许兰小姐的厨艺不错。”春生起身推了椅子放好,显然心情很好。 许兰赶紧丢了碗出来望他:“在想什么?” “这附近我来过,想出去走走。” 许兰一听,倏地一喜,“可巧,我也想去,一起吧。” 红木大门“吱呀”推开,走了一小段路,气氛本来很好,可春生忽然顿了步子:“还是不去了,这么多人跟着,不清静。” 许兰这才发现后面跟了一堆人,有些懊恼:“你们不许跟着。” “可是……小姐……”那几个一路跟来的笑战士可不敢怠慢,还是一步一步跟着,许兰恼了:“我爸是叫你们保护我,我知道,这才几步路你们就跟着做什么,我走路也有生命危险了吗?” 师长说这侯春生要是和他们小姐好不上了才要杀,眼下这情形一直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不跟就不跟吧。 这街上卖吃的小铺还有人,春生先开了口:“你刚刚没吃饱吧,要不要再吃些?” 许兰听这人话里的语气温柔至极,连忙点了点头,这次出来真的是太对了。夏天的夜里异常宁静,直叫这人沉醉。许兰在那方长凳上坐了,春生忽的开了口:“这豆花该合了煎饼吃,我去帮你买点。” 许兰点点头,这是她梦里多少次的场景啊。 春生提着一小卷煎饼回来了:“给你。”春生的眼底依旧是冷冷清清的一片,许兰只当他性格本就如此,也不多说什么,只觉得心里甜蜜蜜的。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还是多亏你我才捡回了一条命。这火烧得蹊跷,当时我也没察觉到……” 许兰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是啊,天灾嘛,这谁也预料不到。”她心里虚,春生的眼力定然一早发觉了不对,可他到现在依旧平静…… 长街的尽头有个发电报的点,刚刚春生在那里发了一份电报回队里,接电报的正是二连的章勤,一听他还活着,高兴得直跳脚:“连长,我们都找了你好久了!嫂子也来了,这几天就在你那屋住着呢。之前有人将你出任务之前的遗书寄回去了。嫂子来的时候,两个眼睛都是肿的……” 春生眼底忽的滑过一丝冷意:“先给你嫂子带句话报个平安,再去和吴师说我在这里,明天下午你带人过来,嗯,就这样。” 桂香在翻昨晚没看完的书,那桌上有笔,她看一段跟着原先那人做过的笔记下面又写了一段。听见敲门声忙去开了门。 章勤一个军礼:“嫂子好!” 桂香笑:“是你啊。”上次她来的时候,章勤帮了不少忙。 “嫂子,我来是和您报平安的,不出意外明天中午你就能见到哥了。” 桂香眼圈一红,扣着那木门的手泄露她的心思:“谢谢你。” 第二天,桂香起了个大早,将家里收拾妥帖才出了门。张爱梅见了她,忙握了握她的手:“今天天气不怎么好啊。” 桂香往那黑压压的云层望过去,太阳叫那云给盖住了,但努力从那缝隙里露出一丝金光来,那种感觉很奇妙,桂香笑眯眯地道:“这雨终究会停的。”太阳也终究会出来。 车子行了两个多小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街道,桂香一点点地看过去,想从那人群里找出那人。 “现在还没到点,我们再等等,章勤那小子昨晚就来了。”吴大洲忽的开口。 “会很难吗?”张爱梅忽的问,她待在吴大洲身边这么多年,一直都小心的很。 吴大洲道:“不会,这里的人不多。春生那小子说就在这里等他。” 桂香紧紧地攥着手心,她显然有些担心。 一会那街巷里果然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桂香一眼就认出了春生。吴大洲忽的开口:“就两个人,春生这小子竟然不走,搞什么鬼?” 桂香打春生出现起就一直望着他,那人也看见她了,弯着眼朝她笑。 只见春生转身和许兰讲了一句话,她脸色忽的转白,死死扣着他的手不放。章勤带的人也适时出现,朝他敬了礼。原本隐藏在街巷里的人也忽的现身,眼见着两拨人对峙起来。 许兰一时呆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刚刚春生和她说那天夜里瞧见了放火的是从许经纬的部队里出来的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桂香急急忙忙推了车门下去,张爱梅拦也拦不住。桂香一路小跑过去,终是在他面前几步的地方停下:“春生哥。” 许兰这瞧清了桂香的脸,脑子一瞬炸开了,是那天来这边表演的从台上掉下去的丫头,那时候离得太远没瞧清,难怪那天她会觉得眼熟…… “侯春生,你骗我!”许兰有些歇斯底里起来。 春生本来往前走,闻言忽的转身道:“骗人的是你吧,许小姐。到底是你救了我,还是你爸爸故意害了我们?” “不可能!”她爸爸明明做得那么严密,所有参与那件事的人都在那场大火里丧命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春生不再管身后的人,一步步往桂香走去。 这时候吴大洲也出来了,大吼一声两边对峙的人都只得乖乖敬礼。只那许兰眼圈红通通的,她心里一阵难受,再抬眼手里多了枚袖珍小□□,对着桂香就是一枪。章勤忙一脚踢在许兰手腕上,那把小□□一下掉落在地,但子弹已经出了膛。 变化得太快,春生反应过来子弹已经穿了桂香的肩膀,春生一把抱了她,鲜红的血一下晕染过薄薄的夏衣沾到他手心来:“春生哥,家里的装修很好看,我很喜欢……” “你瞧见了?”春生问。 “嗯。”她说了这句话眼皮子就睁不动了。 “桂香!桂香!”春生眼圈一红,一把抱了她起来,再转脸漆黑的眼底已经满是怒意:“吴师,杀人犯该抓起来了,还有那场大火,我有人证……” 许兰见春生连厌恶的看她一眼都没有,一下摊在了地上。 桂香在手术室里取子弹的时候,春生在门外等了许久,他脑子乱成了麻,要是没了她怎么办?那时候他就明白桂香收到自己的遗书该是怎样绝望的心情。 章勤进来就瞧见春生靠在那墙上一言不发,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老大……”章勤挠挠头喊了他:“嫂子她会没事的,你坐着休息会儿吧。” 春生好久才吐了口道:“章勤,我忽然厌恶这军营里的日子了……” “老大……”章勤半天却不知怎么回答,他这么久从见过春生眉眼间这样的神色。 春生摆摆手道:“你先去忙吧。” “是!” 病房里很安静,子弹已经取了出来,但桂香还没醒。春生在那床沿上坐着,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伤口一定很疼吧,额角都沁出了汗。这天气太热,怕是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是他没有保护好这丫头。 “很疼是不是?”粗粝的指尖在她拧着眉毛上轻轻抚摸着。太阳渐渐沉到了西面,在蓝白条的床单上落下一串橘红色的影子,春生握着她的手吻了吻,忽的瞥见她指尖的戒指,忽的哭了:“我是不是……叫你等的太久了?” 桂香动了动手指,徐徐睁开了眼,哑着嗓子喊他:“春生哥……” “我在!我在!”春生慌忙抬头叫她望见自己。 桂香抬手擦了擦他的泪:“哭了么?一会叫旁人瞧见要说我欺负你了。” 春生又吻了吻她的手心:“最好叫他们瞧见……瞧见他们连长是被他们嫂子欺负哭的,下次叫他们见了你都不敢看你。” 桂香笑:“傻气。我肚子饿了,侯连长。” “有!”春生立刻起来:“老婆大人想吃什么?” “随便。”桂香被他一句话打趣得脸色通红,心脏直要跳了出来。 春生瞥见她脸上的羞意,心里一软,一把俯身下来:“只是……我也饿了……”唇上一瞬间热火燎原,原本只是打算浅尝辄止,但渴望一旦有了一丝满足,便会数以万倍的增长,根本分不清是谁的唇,谁的齿。混乱中,大手抚过她的背着,一下压到了她…… “嘶……” 春生慌忙起身:“压到你了?对不起,疼不疼?我这就去叫医生!”那眉眼间的紧张不亚于见她中枪。 桂香忙捉了他的手:“别担心,现在已经不疼了。” 章勤晚间的时候推了门进来,春生正端了汤喂桂香。 “老大,有事……”章勤望了望春生,又往往桂香,一时欲言又止。 “外面等我!”春生手里的动作没停,轻声和桂香说:“再喝一点。” 桂香本想□□生先去忙,但这人依旧一勺一勺地喂她,章勤知道春生脾气,只好退到外面去等。 过了好一会春生才出来,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过道那头走。 “老大,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这结局太叫人惊讶。许兰主动承认上次的火灾是她故意纵的火,吴师长也没旁的证据证明这是许经纬干的,上头说这可是要判死刑。老狐狸一收到消息就赶过来还是迟了一步,当场就中风了……” 春生眼底沉了,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值不值得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62章 吾乡 入了三伏天,水塘村变得更加热,一连着二十多天没下雨,水稻田里要不断地打水,但这并不影响热情高涨的农人们。 那天收到信,桂平饶是个男子汉也哭了好一会儿,下意识地觉得应该叫他姐第一个知道,可是这…… 桂平帮着李红英打了三回水,地里的虫也是他帮着治的。他姐去了十几天没见回来,桂平心里始终挂着个大石头,现在真是越想越后悔,他怎么就放桂香一个人去了呢。他姐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不就是要了他爹的命么! 春生哥的事,他还没敢和他爹说,只马小红一个人知道这事,马小红当时就扇了他一巴掌,这事真假先不说,就是真的也该缓缓再说,是他太鲁莽了。桂香走的时候说不会有事,可桂平还是记挂得很,他姐的脾气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这天刚刚吃了中饭,就收到了西安那边的来信。单福满以为是春生写给桂香的信,叫桂平莫要瞎看,桂平揉揉眼睛,躲到草堆后面拆了那封信。 是桂香写的,报了个平安,同时也说了春生的状况,春生哥没事?但那封信……桂香没说,桂平只有等着她姐回来自己说了。 桂平靠在那草堆旁边歇了好一会才又进屋,前些日子一直紧拧着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了,幸好…… 明天他得去一趟玉水,去向马小红报个平安。 过了中午屋子里叫太阳晒得滚烫,单福满破天荒的没有睡午觉,桂平凉了一些茶递给他爹,单福满忽的敲了敲烟锅:“过几天去玉水叫你姐回来趟,这会计课也差不多快结束了,家里怪惦记的。” “我晓得,但姐说还有个把星期才能回来,城里的女娃娃学的没我姐好,我姐叫先生留来帮大家补习功课去了……”桂平当然是瞎编的,西安那边的情况他又不了解,又不能说实话。 “桂平啊,你这个暑假可真是家里的男子汉了,开了学就不要再惦记家里,好好念书,才能有大出息,你爹我是老咯。你瞧瞧你姐以后也是要嫁人的,我心底顶不愿意将她嫁去那部队里了,她这一走,爹哪能瞧见她几回啊。” 桂平想到上了大学以后也是离家好远,眼圈忽的一热,“爹,现在交通这么方便,再不济两天也到我姐那了。再说了,我姐肯定会常回来瞧您的。” 单福满笑:“你姐归你姐,等你小子娶了媳妇,老爹才能安心呢!” 桂平笑:“必须。” 天气热了,镇里给马富源的办公室配了空调,本来是叫他凉快些,但执勤的人总是将温度调得太低,这不才几天时间马富源就里里外外地咳嗽。 这次和冬天的时候不一样,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丁云接到消息,当晚就跟着顺风车来了水力,连女儿的晚饭都没来得及做。 马小红下午去了补习班回来,叫她妈半天也不见人答应,转了一圈才瞧见桌上留的纸条。 这几天小红的心里也不好受,她担心桂香又不能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跑去瞧她,丁云连马富源生病都舍不得她旷课。 第二天一早小红去培训班请了半天的假,她要去瞧瞧她爹。 单福满不愿跑得太远,硬是要在水力的医院瞧病,但这医生的能力有限,挂了两瓶盐水才将他的烧给退了。 马小红推了门就见她妈妈在床边上抹眼泪,她爸爸吃了药刚刚睡了。 “妈,咋了?”小红赶紧将手里的排骨汤放到床头边上,再回坐到丁云旁边。 “你爸爸这咳嗽都转了肺炎了,要住院一个星期观察,可他硬是不肯,这镇上的破事一堆,大多是鸡毛蒜皮的事,但还是离了他就是不行……” “妈,爸有他的想法,您也别急坏了身子……” 丁云点了点头,觉得在女儿面前哭的确不怎么好,忙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咋来了,今天不要上学的么?” “妈妈,学习我不会落下来的,我不过来瞧瞧我爸。”昨晚她熬夜提前做了两天的作业的。 “哎,你爸最担心的就是你的学习了,我一进门他就问我怎么没留在家里照顾你。”说着眼圈就又红了,昨晚她来的时候,马富源发烧到了三十九度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的,妈您先喝点汤吧。”小红跟着医生出去,详细问了她爸爸的身体状况,回来又安慰了丁云一番。 丁云抹了抹眼泪道:“你爸爸不知道要这里待多久,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叫他多待下去……” 春生的回归叫二连不少战士直抹眼泪,之前说他失踪了,整个连找了好几天却叫许经纬给拦住了,队里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没了。 有个小战士扛着一把□□来:“老大,您瞧,我还特意去仓库每天擦你的枪,是不是和一开始一样亮?” “你不在,我们可没一天躲懒!你瞧,上次和三连的演习我们可没叫他们讨着便宜……” 春生忽的有些哽咽,“抱歉,叫大家担心了。”桂香靠着春生站着,感觉到了身边人的激动之情,捉了他的手握住,春生转眼朝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 眼尖的小战士早认出桂香了:“嫂子来咱这里了,哥,你说咱们是不是双喜临门,得庆祝庆祝!” 张爱梅笑:“刚刚老吴说叫你们不要多喝酒,他请客吃饭。” “行行行!咱们嫂子在,哥也不会关咱们酒的!”不许多喝酒,但一点点总归是没事的。 “那赶紧来几个人跟着我买菜去。” 春生握了握桂香的手:“一会这群泼皮肯定要叨扰你了,你倒是可不要脸皮太薄。” 桂香的伤口已经结了盖子,但吃饭的时候,春生依旧不叫她自己夹菜,所有的菜都是他替桂香布的。哥疼起老婆来可真是爷们! 桂香上次过年来的时候□□生带着打了个过场就走了,他们有的人都没瞧见,这回碰见了,他们连长又这么宝贝着,只能借着敬酒走近些瞧瞧。 桂香也不好意思真的拒绝,逢着人来敬酒就喝一小口,春生一把接了她手里的杯子:“你们嫂子身上有伤,你们要敬酒的都来找我。” 这不是找死么,敬酒给春生,光是那冷冰冰的气场都叫人胆寒了……哎,还是远远地看吧。 桂香捅了捅春生:“不碍事的。” 晚风将白日的暑气带走了一些,卷的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却是难得的宁静,这条路走到一半就是春生的住处了,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吃完了饭,一群人主动抢着做事,春生捉了桂香的手就往外走。桂香拧了拧眉忽的想到刚刚有些失礼:“我们就这样出来不太好吧,毕竟这……” “不碍事,又不是第一次请他们吃饭。你要叫他们闲着倒真的是浪费资源了……” 桂香被他这么一说,忽的笑了:“那我现在不是也在浪费你这个资源么?” 春生顿了步子,忽的凝住她:“哦?你也这么觉得?”桂香觉得他的声音格外好听,那路灯照在他漆黑的眼泪一片晶亮,桂香竟木木地点了点头。 她这个样子却忽的逗得春生笑了:“那看来真不能浪费了……”他的话没落音,已经卷了她抱着了。 春生衣服里面的气息一股脑冲到桂香鼻孔里去,引得她的心一阵狂跳,这人还真是断章取义啊,但这种感觉还不错。桂香伸了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在想什么?”春生先开了口。 “想我们以后在一起,我就是霸占国家资源,得多愧疚……” “既然愧疚就补偿补偿我……”春生忽的低了头吻住了她,桂香热切地回应了他这个吻。那些惶恐、不安、思念也都融化在一个长长的吻中。 楼道里灯忽的亮了,桂香瞧见他的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一小片斑驳的影子,这人生得真是好看至极。 桂香忽的开口:“你看看我们两明明生在和平年代,但每次见面不是你受伤,就是我受伤。” 春生忽的僵住了,桂香以为他生气,连忙开口道:“我不是抱怨……” “我知道,桂香,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桂香捧着他的脸道:“不辛苦,不辛苦。做军嫂的都要这样的啊。你看梅姐不也是这……”话出了口,桂香直想要咬舌头,他们还没成亲呢! “怎么不继续说了?”春生故意追问道。 “啊,反正春生哥,我不觉得苦。”绕了一圈她也不知怎么说好了。 “我知道,但我不愿叫你吃苦,这里不比玉水,叫你背井离乡来陪我,实在是自私。”他可以自己吃苦,但不愿见桂香出库。春生一字一句说着,声音不大,却引得桂香直要落眼泪。 桂香没接他的话,却是笑着换了个话题:“我最近瞧你床头的那本书里的诗词,有句话我很喜欢。” “什么话?” “此心安处是吾乡……” 春生眼底倏地一窒。 ☆、第63章 成亲 到了门边,桂香要下来,春生不让,单手抱着桂香,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翻钥匙,钥匙试了好几把才打开了门,桂香要顺手按亮灯,春生忽的贴着她耳边说了句话。 桂香一瞬羞得没处放手了,他说,桂香,新婚媳妇都是由丈夫抱着进新家的。 春生脚下没停,一路抱了她进房间,宽阔的背在开关上一压,屋子里就亮了,桂香觉得今晚的春生有些不同,但说不上为什么。 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春生将桂香放到床上,额头贴着她的,又吻了吻她:“这里我准备了小半年了,幸好你喜欢。”桂香心里“咚咚咚”直跳,这气氛太过暧昧了。 春生忽的起身翻了床头的那本书:“你说的是这本书?看来你还是喜欢的。”他绕到后面的书柜里拿了个本子来,“喏,给你。” 她翻了翻那本子,内容和这书里的一模一样,但每一页下面都有一段话,那字俊朗刚毅和这人一般,“什么时候抄的?” 春生揉了揉她脑袋:“每晚睡觉之前,你先看会,我去烧些水。” 厨房里响起煤气打火的声音,桂香这才专心看了手里的本子,那多出的一段话是他的日记。翻到出任务前的那一页上,她倏地哭了。他只写了一行字:“桂香,我没想到,我也怕死。我太怕对你食言。” 厨房里的水大约是滚了,金属和白瓷碗碰着发出细微的声响。桂香几步冲到他面前站在,春生听见动静转身问:“怎么哭了?渴了吗?” “不是……是我太想你了。”这丫头哭得太突然,春生只好抱着她轻声安慰,身后灶台上的水不住地冒着热气。 等着她哭累了,春生又取了毛巾来帮她擦脸:“桂香我明天和队里说,过几天,我们一起回玉水。”这边事他暂时不想掺合,还有他不愿叫她再等到十月份了。 桂香埋在他怀里说了个“好”。 章勤听说自家连长要回家结婚,赶紧替他递假条去了,事实上他的结婚申请早就通过了,事情也好办。春生往家里寄了两封信,一封给自己父亲,一封给的桂香父亲。 十天后,回省城的火车载着两人一路向前,这一刻谁也没说话,从前的那些别离都宛若坠如了梦里,窗外变化的景色变化着,春生怕她坐车太累,揽着她靠在自己怀里叫她舒服些。 “怎么不睡会儿?”春生问。 “睡不着,你给我说说故事吧,你说着我就能睡了。” “什么故事?”这有点难住他了。 “不然说说你啥时候对我起的坏心思。”桂香显然不愿放过他。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丫头送了我一把豆子。” “那么早……”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吧。 车子终于到了省城,桂香拉着春生去转汽车,但却叫他拦住了:“先吃点东西吧,火车上太乏人。”只是吃完饭他又拉着她买了一堆东西,床单、被套还有衣服。 她见春生还要拉着他去挑金器,赶紧捉了他的袖子问:“这是干啥的?” 春生笑:“下聘用的,自然要挑你喜欢的买。” 有了前面的信打底,见两人一起回来,单福满也没什么意外。桂平见了春生倒是眼圈红了:“哥,姐,你们回来了。” 李红英早准备了菜,压着桂平杀了只鸡张罗了一桌菜,春生也没闲着,卷着袖子帮她忙进忙出。 单福满和桂香说了一会话,又看看春生,这娃娃的确不错,彬彬有礼,进退有度,他闺女有眼光。 第二天一早,候爸和侯连生还有几个小辈上门了,这次是男方先下聘和两家人一起看了日子,末了又带了桂香去侯家看地场。 虽然顺序有些乱,但却是该有的礼节一样没少,聘礼也很厚实,单福满眯着眼笑了笑。隔天早上单福满去他那大辫子的老婆坟上转了一圈,回来眼底红红的,李红英也没说什么。 玉水大街上叫太阳烤得火热,桂香去了一趟卢兆云那里,春生硬是要和她一起来。到了研究所门口,春生并没进去,只在那门口等她。 桂香走到那里头又转身看了看他,那人的眉眼间一片微微笑意。 卢兆云的课很多,这会计班是循环开的,集中一个月的学习直接考试,题目也是他出的,桂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才见他下课出来。 “老师……”上次走得太匆忙也没来及解释清楚。 “哦,桂香啊。家里的事料理的怎么样了?我听小红说你要结婚了啊。” 桂香点点头:“已经差不多停当了,老师,上次的考试我没来及参加……” “一会来做张考卷吧。” “是!”桂香没想到这么容易,但做题的时候她十分的细致。账目明细对起来也很一条一条的记。 出了研究所的大门,那人还在,颀长的身子靠在身后的墙上:“热吗?” 桂香笑:“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也不知道找个阴凉的地方待着,要中暑才满意。” “我想你一出来就瞧见我,所以没找……” 这人真是……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春生家里的房子是去年才翻新的,这会儿也忙得很,明天要去女方家里搬箱,侯爸正打算往几个连襟家走了一趟。 春生赶紧喊了他:“爹,我已经去几个伯伯那里说过了。” “车子呢,听说那边家具还挺多的,可不能磕着了。”这单家注重这礼数,他们家万万不能短啊。 “爹,也都安排好了,您放心。” 侯爸搓搓手道:“你这娃娃啊,从小就没叫我操什么心,你娘早些年就走了,连生都是你带大的,这结婚也都是你自个走的心……” “爹,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做儿子的不过是了该做的事。” 单福满给桂香陪嫁的家具都是他自己打的,整整48条腿。柜子里的棉花也早弹成了新被。桂香望着房间里堆得满满的家具,这短短的几个月做这么多,她爹到底熬了多少夜? 侯连生和他的几个表兄弟将那柜子一个个往小卡车上装。 桂香是第二回见侯连生和春生生的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不一样,那人的眼更深邃些。 从今天起到结婚,按照礼数男女双方都不能见面了。春生只好叫搬箱的人带了些吃的给桂香。她望着手里的小米炒糖忽的笑了,连忙写了短信叫人带了给他。 晚间,桂平敲了敲门进来,将早就准备好的羊绒毯子递给了她,“这是……”这毯子可不便宜。 “姐,给你的结婚礼物。你要嫁人,我还怪舍不得的。” 桂香故作轻松地说:“说的好像我结婚,我就不是你姐了一样。” “是,当然是,春生哥要是欺负了你,我就揍他。去了婆家那里,跟人相处肯定不比在家,你可要放有用点。” 桂香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单桂平,你这话不会是小娘教你说的吧。” “当然不是,都是我自己琢磨的!你性子太好,我怕你吃亏。你那柜子里我给你装了满满一柜子米,到时候和哥他们家里斗也不怕……” 桂香扑哧一声笑了:“单桂平,难怪人刚刚搬柜子的时候说沉得很呢。” “笑啥笑,我和你说的都是正经话。我虽然对春生哥的人品放心,但要是你们两真杠起来,我肯定帮你。” 圈养的那头猪叫单福满给杀了,家里的妯娌们里里外外张罗了着倒也是井井有条,家里摆了整整八桌,见迎亲的队伍来了,桂平燃了一捆小炮。赵光赵亮帮着给家里来的亲眷倒水。 家里的人见了春生都是满口的夸赞。单福满悄悄抹了不少眼泪,见了桂香出来才渐渐恢复了:“桂香这丫头量器还是有的,只是脾气倔得狠,往后你就多担待点。” 春生握了握桂香的手:“爹,我知道的,请您放心。” 迎亲的人走在前面,桂香一出门就落了眼泪,春生弯了腰背她:“还有好几里路呢,上来吧。”稻田里偶尔吹来的风散了些暑意。桂香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心终于渐渐安宁开来。都说婚姻开始的时候起就是一场赌博,女人压上一生为筹码,但桂香觉得心里一点也不怕输。 侯家早准备好了酒席,新娘子跨了火盆见面长辈,落落大方地跟着春生一一叫人。敬了一圈酒,桂香从没见春生这么开心过,但凡有人敬酒他就喝,握着她的手也没有松开。 闹洞房的人在门外站了一大排,春生一人封了一个红包:“要闹洞房还是要红包,你们自己选。” “当然是都要要!哥,你得过了我这关才给你进去……” 等着外面终于安静了,那人才推了门进来,在桂香身边坐着,身上带了些酒意,但心情显然很好,握了她的手细细看她:“那帮小子们闹得太狠了……” 桂香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春生捧着她的脸印了一吻:“今天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这样了,老婆……” “酒喝得那么多,要不要喝点水?”桂香先开了口,打破了这尴尬。 “好。”春生被她那满面的桃红色迷住了,夜很长,慢慢来也好。 桂香端着白瓷茶杯来,这人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喏,喝吧……”春生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就说那水是苦的。 桂香不信刚要反驳,铺天盖地的吻就压了过来:“给你尝尝……”唇之后是舌,末了极为□□地在她唇线上描摹了一圈,四肢百骸已然点了一把大火。 春生的力道太大,压得她骨头都疼,桂香推了推他,却引了更加强烈的进攻…… ☆、第64章 准备 春生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六点起床,但今天他忽然想赖床,怀里的人昨晚累得太狠了,这会儿睡得正沉。 桂香雪白的脖颈里还留着昨晚欢爱的吻痕,这会只露出个肩膀来,想刚刚绽放的栀子花瓣,他看着心情大好。 抬手轻轻刮了刮她鼻子,怀里的人轻轻皱了眉来拂作乱的手,胳膊一出带了跑了搭在身上的毯子,藏在底下的小白兔一瞬跑出来了。 春生眼底一沉,但这人还睡着,昨晚见她疼成那样,他也不敢再乱来了。大手一捞将那毯子重新盖好。 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春生只觉得被子里越来越热,但他也怕起来吵到了这丫头,只得一路忍着。 ** 清晨的阳光穿过漏了一缕进来,正好撒在桂香脸上,她本就生得白,这阳光照得她脸上的汗毛一根根泛着银色的光,像个小毛桃,好想吃…… 行动早就快过了想法,桂香正睡着感觉有只湿热的大虫在她脸上游移,一瞬醒了。近在咫尺的是那人沾染了情/欲的眉眼:“春生哥,早。” 春生拂了拂她搭在脸上的碎发,又吻了吻她:“错了,该改口了……” “春生。”桂香连忙唤他的名字。 “不是。说错了,惩罚。”说话间又在她脖子里落下一吻,这次牙齿加了啃噬,“再说……” “老侯?”桂香记得她小娘就是这么叫她爹的。 “不对,再罚……”他的声音很是低沉,滚烫的唇舌一路向下,牙齿也没闲着,桂香身子一颤,要拂却叫他一把将双手困在了头顶,那眼一片碎光:“再猜……” “老……公?”这也太肉麻了吧…… 上面的人轻笑出声:“还是不对哦……”小白兔已经叫某只占领了,并且恬不知耻地变化了好几个形状,桂香已经溃不成军了,只得认输:“我不知道了。” 唇舌再次上移,直接将那米分生生的耳垂含住了:“香儿,叫哥哥……” “哥……哥……”桂香第一次见到春生就这么叫他的,桂香照着他的话说了身上的压力特没少一分。 “是我告诉你的,还是要惩罚……”身子一沉,合二为一,攻城略地…… “香儿,当真是水做的……”许久桂香一颤,紧紧抱着那人哭了出来。 侯老汉怕新媳妇害羞,一大早带了小儿子去地里瞧水去了,他也等着抱孙子呢!别起来最好! 连生瞧他爹走路三步带两步的还唱着小曲:“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爹,咱啥时候回去,这地里都忙得差不多了。”这日头可是上来了,再晒下去保不定会中暑。 “再等等,你个死小子,有点眼色没。”春生那娃娃一年到头也没睡过懒觉,该歇歇了,新媳妇那么漂亮晚点起来才是真爷们:“咱走到水力去买些肉包回来。” 连生只好跟着往前走,一路上碰着的人都夸他爹好福气。 桂香这么一折腾身子又乏又困,一会又眯着了。春生起床见他爹和连生都不在家,忽的笑了,忙卷了袖子烧了一大锅子热水来。 “桂香……”连着唤了几遍,桂香却是往床里头钻得更厉害,春生干脆抱了她一点一点替她洗…… 等着侯爸回来,春生也刚巧做好了粥,“爹,早。” 桂香本来在盛粥,赶紧跟着春生出来喊爹,侯老汉笑眯眯地应答,末了往她手里塞了个大红包。桂香往春生望了望,不知该拿不拿。 春生被媳妇的表情逗笑了:“这是改口费,收着。” 侯老汉笑:“单丫头和你随军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那边我都弄好了,等回过门就去。” “你老丈人知道吗?”说这话的时候,侯老汉往桂香看了看。 桂香连忙顿了筷子道:“嗯,有说过的。”她起先是打算过段时间再去的,实在放心不下她爹的身子,但单福满说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就是天。 “那就好。桂香啊,爹没有闺女,你来了,我才有个闺女啊,以后啊春生和你闹别扭,尽管写信告诉我。保证赶去西安打断他小子的腿。” 春生赶紧笑道:“哎呦,爹,您放心,我可舍不得欺负她。” 桂香抱着碗直笑,春生一把捉了她的闲着的小手惩罚地握了握。 中午饭是桂香张罗的,但春生硬是不叫她接近油锅,拿着锅铲硬是霸占了锅:“你洗个盘子给我等菜就好了……” “哦……”桂香瞧着他耍宝似的做菜,那认真的表情实在是太叫她心动了。 “哥哥……”铜井灌里的水开了,“突突”往外翻泡泡,桂香赶紧叫他。 “嗯?”突然受了她这么一句,某人美滋滋地转头。 “你这样真是好看!” “哥哥做菜也好吃,你尝尝……”说话间春生夹了一块肉喂她。 “嗯,果然不赖。” “是吗?我来尝尝咸淡。”说话间这人已经俯下/身子身吻住了她,唇舌卷了她嘴里的鱼,果真在尝。身后是灶台,桂香根本逃脱不开,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关键这厨房的门开着,他爹还在院子里呢! 这人吃完鱼,还一本正经地说:“味道的确不错,甜甜的。” 下午两人去了趟玉水,买了些回门的礼物,春生怕桂香晒到,硬是叫她戴了顶花边帽子,还仔细帮她系了带子。 回来的时候忽的下起了大雨,河埂上的稻子叫风吹得直不起头来,黑沉沉的云就在头顶不远处压着,赤红的闪电从头顶滑过,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珠,铁皮栏杆叫那雨珠打得噼嘙作响,桂香最怕这样的天气了。 车子里的人很多,桂香他们上来的早,在最后面找了个位置坐着,这刚刚跑了一身的汗叫这雨水一淋,车厢里充斥这一股难闻的味道。雨幕遮挡了视线,但河里的水“哗哗哗”地往下游跑,似乎涨得厉害。 “春生哥,你还记得那年发水灾的事吗?”桂香不等他接话,继续往下说:“我从没有那么害怕过,每每见了这样的雨天我都不高兴。” 春生没说话,揽了她在肩膀上靠着:“这水灾不是天天有,你莫要怕,我一直都在。” “嗯。”这一刻他这么真切的在她身边,这就够了。 到了水力镇一时半会找不到车子回家,春生冒雨买了把伞来:“看来只有走回去了。”春生卷了裤脚直接蹚进了水里。 桂香要学他却被拦住了:“我背你,你打来伞。” 桂香直摇头:“春生哥,我不能总叫你受累。”一辈子那样长,她实在不愿成了他的负担。 “傻丫头,你肚子里说不定已经住了个小宝宝了,还逞强做什么,这水凉的狠。” 桂香的被小宝宝几个字打败了,那一世她全部痛苦的来源。 春生的肩宽阔且平稳,桂香觉得自己在一艘巨轮上:“哥哥,我们这样一辈子好不好?” “好!”伞外是瓢泼的大雨,伞内却是宁静的天地。 见着这么大的雨,水塘村的人却是难得的开心,地里的稻子就差这最后一次水了之后要烤田了。 地里的水还没理,单福满穿着个胶鞋就出了门,这风太大,伞根本撑不住,叫那风卷得差点翻了去。 原本绿油油的稻田这会叫漆黑的雨幕掩映成了墨绿色,池塘里的水翻腾上来看着十分怕人。大塘边上的一排子杨柳叫风卷得都直不起腰了。 单福满的眼睛本来就不怎么清爽,这会叫风卷得更加看不清,还好这条路他从小就走了无数遍,哪里有弯弯,哪里有沟他都知道。 到了大田里,沟里已经积攒了不少水,单福满查了一圈漏洞,那田埂叫大雨冲刷的又软又滑,要不是他手里拿个洋锹撑着,差点就滑进地里了。 大雨引着无数的鱼往上游跑,这天捉鱼正好啊,单福满卷了裤脚,将那洋锹往埂上一放,直接往水里去捞鱼。 那草里最容易藏鱼,他翻了一圈,捉了两条鲫鱼上来。伞也打不了,他一手抱着鱼,一手提着那洋锹往回走。 单福满笑眯眯地往大路上去,陈家的人碰见他,单福满连忙打招呼,还朝那人晃了晃手里的成果。 “老单啊,收成不错嘛!不过我刚刚路过你家大田,那涵洞咋一直往沟里淌水呢,你赶紧去瞧瞧。” 单福满一瞬皱了眉,他家大田的涵洞怎么坏了呢,这涵洞等了天好还要走水的。王家男人也不在家,这现在要不弄,两家人地里的水要漏光了。 再一次卷了裤腿下去,却是叫那涵洞的水冰了一下,这沟里真凉…… 刚刚捉到的那两条鱼本来已经叫他用草绳扣住嘴了,这会儿被他丢在草地上蹦着。单福满看了半天原来是那堵着管子的口的土太软了,这会叫大雨一冲刷直接没了。 他蹲在那里弄了半天,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一瞬栽进沟里去了…… ☆、第65章 夫家 春生在厨房里炖姜汤,桂香听着外间轰隆隆的雷声,有些怕,起身顺着墙沿一路跑去。橘黄的灯从他头顶流泻下来,锅里的白雾直往上窜,一股生姜的香味在鼻尖蔓延开来。桂香这才徐徐舒了口气。 “怎么不打伞就跑出来?”春生瞧她头发湿漉漉的,一瞬拧了眉。 “哦,我忘了,春生哥,我怕,这雨好大……”那种七上八下的感觉叫人很惶恐。 春生失笑:“不怕,明天这雨就会停的。” 桂香还想说些什么,盛了姜汤的兰花碗已经落入了她手中:“一会要感冒了。” “明天我们提前回门好吗?我想在家里待两天再走。”她记挂她爹,但这才结婚就往家跑的确不好。 “好。明早我们就回去。” 只是没等到第二天早上就有人来敲门了,赵亮似乎是冒着大雨来的,浑身湿了个透,裤腿子上沾的都是泥浆。春生叫了他进屋,桂香则赶紧寻了杯子倒茶。 “哥,这么大雨你咋过来了?”要么是家里有啥事。 “满叔理水翻沟里,摔到头了,我娘叫我赶紧喊你们去玉水医院……” “啥?”桂香手里兜着的开水瓶子一抖,幸好春生眼尖一把罩着那瓶口接了过来,因着惯性,滚泡泡的开水一下漫过了他手背。 春生一把将那瓶子稳稳放到桌上,顺势揽住她:“莫慌。” 桂香听不见她讲话,眼泪直往外涌,那时候也是这样,家里忽然来人说她爹出事了,赶到医院她爹就没了…… “侯连生!”春生忽的拔高了嗓子往里屋叫道。 连生还不知出了啥事,见他嫂子哭以为是他两闹别扭了:“哥?咋了?” “赶紧去二爸家一趟,说借他家拖拉机用用。”连生本来还要说什么,却叫他哥那一眼看没了。 春生也没来及准备其他的,卷了几件干衣裳揣塑料袋里就拉着桂香往玉水去。 玉水医院里只剩了几个值班医生在,主治医生还是刚刚从家里赶来的,单福满他们来挂的急诊,这会刚刚拍了脑ct在等结果。 单福满出去好几个小时没回来,桂平急了出去找了半天才看到他爹翻在横头沟里,幸好还有气。但送到水力诊所的时候,那小医生说不敢收让转去玉水,脑充血他们不敢接。 李红英靠在那墙边直发抖,桂平安慰了几句,眼圈也红了,他爹本来好好的,咋跌了一脚就这样了? 那雨没停,拖拉机一路开到玉水桂香已经浑身湿透了。春生跟着她上楼,死死握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桂香看到桂平的一瞬才终于冷静了下来,她是姐姐:“爹呢?” 桂平朝春生点了点头:“爹在里头呢,医生说已经过了危险期了,只等着醒了再检查。” 桂香彻底安静下来了,春生连忙拉着她去厕所换了身干衣裳,自己则脱了那湿漉漉的外套挂在胳膊上,全顾不得湿漉漉的两只裤腿。桂香这才瞧见他手背上鼓了个大水泡,这才想起来他那时叫开水烫着了。 “春生,我……”话到一半忽的哽住了。 春生赶紧替她抹了泪:“莫哭,这不碍事的。” 夜渐渐沉了,春生揽着桂香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怀里的人显然不是很踏实,眉毛一直皱着,春生拂了拂她额间,幸好没发烧。 桂平出来说他爹醒了,桂香一睁眼,赶紧起来跟着进了病房。 单福满刚醒,头上逢了六针,讲话还不是很清楚,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桂香从他口型里猜出他说的是没事。 “爹,您先别说话。”这伤口扯着一定很疼。 春生倒了些水放在床头柜上凉着,单福满见着他笑了笑。 “爹。”春生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去西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他记得就在这两天的,他这一摔,这闹得他们也跟着他转,倒是误了大事了。 桂香刚想开口说,准备好了,春生却在她前面说了句话:“桂香暂时不跟我去,我把队里的事处理完,就申请转业。” 桂香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她心底是挺想留下来照顾她爹的,只是没好意思开口,她怕他两难。谁知这人早替她想好了。从来都是这样他总是将她第一位。 春生也瞧出了妻子困惑,以为是她怕再次分别:“我最多年底就能回,你莫担心。” 等着单福满睡了,桂香才细细地问他为什么要转业,就算是照顾她爹也不至于叫他离开部队的啊。 “没有为什么。桂香,你一个人在家没有照顾,我不放心。” “可是……”队里怕是不让他走吧。 桂香还想说什么,他按了她肩膀说了句:“放心。” 省城的火车来的很准,春生跟着人群上了月台。桂香本来要送他上火车的,但叫他拦住了,那丫头怕是又要淌眼睛水的。 春生带的行李不多,曾经两个人上来,现在却是一个人走,他哪里能开心得起来。 水塘村一放了晴,地里又忙活了起来,李红英只得先回去打棉花枝。单福满担心家里,着急着要出院,叫桂香给拦住了:“爹,你等身子好透了再回去,我和老王家媳妇说好了,现在她给咱们帮忙,等咱棉花地里停当了,再去给她帮忙。” “我们家的事是不打紧的,倒是侯家那边你要掂量下,这媳妇哪有总在婆家待着不好。我和你小娘说了今天来医院,你要是担心我过几天再来瞧我。” 桂香点点头,她爹说的在理。当天下午桂香给连生还有侯爸买了些礼物回了夫家。 侯爸见她回来也有些意外,春生走之前和说过,他丈人病了,桂香要等几天才回来:“亲家公身体咋样了?”他前几天去医院瞧过他一次。 “头上缝的针好等几天拆线。” “爹,您歇会吧,这个我来。”桂香说话间已经在旁边的搓了一根草绳来,帮着把旁边的草扎成小把子再一把把的摞起来扎紧。 侯爸见媳妇做活很细致,直点头。 到了烧晚饭的点,桂香起身进了厨房,春生不在家,她这个儿媳妇不能放着家不管。回来的时候她特意去菜场买了些肉,在那锅里里炸了不少猪油来装进罐子里。 菜篮里的还有些菜,桂香一一洗干净,黄瓜合着蒜泥凉拌了,再炒了两个菜,连生吃了好几碗饭,侯爸也是第一次桂香做的饭,直点头。前些日子,春生一直在厨房里做饭,他还以为新媳妇不会做菜呢。 “大娃娃这一走,又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了,你们才结婚,他就去了部队……”他本来也习惯了,儿子有出息嘛,但这新媳妇一个人在家就不好了,倒是苦了人闺女了。 桂香笑:“爹,春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不在,我替他孝敬您。” 侯爸见桂香不介意,才舒了口气:“你爹那里,你再过去待几天吧。” “后天再去吧,咱家地里这两天也忙得很。” 这句话实在是取悦了侯爸,这新媳妇心里向着夫家啊。 连忙摆摆手道:“没事,地里连生和我都能弄好,不就那几个西瓜么,他二爸已经答应帮咱带去城里卖了,等你爹身子好些再回来也不打紧。” 桂平这两天要开学了,马小红刚好来水力瞧马富源,特意骑着她的小电摩来给他载行李,但瞧见他脚边的小小的一个包裹有些惊讶:“单桂平,你就这点东西?” “不然呢?要搬家么?”桂平实在是不高兴她像看弟弟一样的眼神看自己。 小红也不生气,踩响了车子:“你要搬家我可带不动,快上来吧,一会太阳出来就热死人了。” 桂平站在那半天不动,小红有些急了:“走不走啊?” “马小红,你做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啊?”小红一下愣住了,连忙笑道:“我和你姐玩得好,就顺便照顾照顾你呗。” “可我姐都嫁人了。”他抬头,大眼写了满满的认真,仿佛真的要向她要个答案一般。 “我……”她也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问了不止一遍了,这次却叫她手心里竟淌了不少汗。 “我带你吧,马小红,你别总把我当弟弟看。”桂平接了小车,叫她坐到了后面。 晚上,小红做了个奇怪的梦,桂平长得和成了棵大树,她刚好在爬那树,一下掉下去了,她吓得一身汗。 早上看到桂平的时候觉得怪怪的,但他一直低着头写作业和平时没两样啊。 高二的课业比高一要难得多,马小红也和他一样整天不离开位置看起书来。她已经有了想上的大学,只是还不知道桂平想报哪里,他好像很喜欢建筑设计…… 单福满拆了线就赶紧回去了,这下雨天李红英再也不敢放他出去了。 桂香回来帮她小娘将地里的棉花又打了遍头,将种棉花的注意点又和她说了一遍才赶在傍晚回去了。明天她家要卖西瓜,侯爸叫她去看秤。她学过会计,这算起账来也准确些。 ☆、第66章 会计 桂香和春生的新家在西南村,到水塘村走路得花上一个小时,幸好结婚时侯家给买了自行车。桂香眯着眼笑了笑,西南村的大队书记当时也和马富源站的一条线,第一次尝试生产承包,也赶着第一年大丰收呢! 几个村的大路去年才新铺的石子,车子骑得也顺,这会天还没黑,但月亮已经挂在天上了,夏天的傍晚浸润着一股极温柔的气息,宛若情人间的耳鬓厮磨。路过大塘时,桂香往那水里瞅了瞅,月亮圆的正好。 连生本来和侯爸正在院子里穿抛篮的绳子,见了桂香回来,帮着她将车子往里推。 侯爸见了她回来也是一喜,他本来还在担心明天卖瓜的事呢:“回来了啊,赶紧进屋吃饭去。” “我小娘硬是拉着我吃了饭才回来的,我不放心家里所以赶紧回来了。”桂香笑着卷了袖子帮忙把那地上多余的绳子卷了起来。 村里种西瓜的人家不少,这明天来的小贩子也是马富源请来的,几个村子挨排排地收过来才到他们村来。 桂香早上四点多就做好了早饭往村口跑,这得排队和人说好了才下田去称。侯爸和连生也准备好了要去地里。 队伍到了侯家,卡车里已经装了一半西瓜了。收西瓜的小贩三四十岁,站在那磅秤旁称重,他老婆跟着记账,“记仔细点,莫要再错了。” 那女人直点头,她没念过书,只会写些数字,账都是他男人给算的。 侯老汉笑:“没事,我儿媳妇在玉水学过会计,保证你们不错。” “真的啊?”那小贩竟像看神一样的看了桂香一眼:“大妹子,你一会儿能给我瞧瞧账吗?昨天怎么算都不对,镇里硬是说我们没那么多瓜……” 桂香点了点头,这点小忙帮着也不难,侯老汉也爽气:“正好一会儿到我家吃顿饭去。”乡里乡村的忙着忙着就成了熟人,这小贩姓杨,他家姐姐就把在水塘村做媳妇哩。 桂香抱着账本子对了半天发现了笔错账:“你瞧瞧,是这里的数字多了一笔,这是上头的总计数目。” 杨小同赶紧伸了头来瞧:“哎呀,是这里是这里,大妹子,真是多谢你了。” 桂香笑:“这不打紧,你叫你媳妇每收一批西瓜留一个存根。这光光靠手记很容易错。”侯爸也面带喜色,他家这儿媳妇果真管紧。 杨小同喜滋滋地去了公社,昨天因着他的缘故,闹了好半天才走,他还以为公社的称出了问题,这趟过来是道歉的。 “查出问题了?” 杨小同嘿嘿直笑:“是啊,找的人学会计的人望的,到底俺文盲了些。” 旁边记账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挑眉道:“哎呦,咱们吴会计这两天正巧生病,你请的谁帮算的,能叫他来咱这帮帮忙吗?这工资照正式员工的开。”这两天账目进进出出的,怎么也算不齐全。 “我去问问。”杨小同以后都仰仗着这边帮忙呢,而且桂香也的确靠谱。 水力公社到西南村不过二三里地,他又开着卡车,一会就到了。 桂香刚从地里回来,见了杨小同以为是村里还有人家瓜没卖掉,谁知他竟说找她有事。一问才知道公社里短会计。 “侯家媳妇儿,公社里急的很,你去的话我就去给你带个话。” 这当然是好事,这公家的饭她爹做梦都想叫她吃呢,要放在以前她一定直接答应了,但现在她得考虑下:“我晚上问问我爹再给你答复。” 杨小同笑:“好好好,这好办得很,我明天收完西瓜再来找你。” 田垄上起了袅袅的风,卷了那烟囱里呼出的白烟散开了,桂香闭着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满满都是新生活的味道。 侯老汉自然不会阻拦儿媳妇去吃公家饭,地里的活他完全能忙得过来。当天晚上桂香就给春生写了封信,还顺便说了句:他们好像有孩子了,不过还不确定。 公社里一开始只说是临时帮忙,工资一样,但桂香一个下午就将他们积攒了半个月的账全对了出来,而且条条清楚细致,简直比吴会计还利索。 桂香做事快又好,又加上没什么架子,公社里不少人都跟她相处得很好。吴会计这几天病得又厉害写,桂香这一帮就到了十月一号。 国庆节这天整个水力都放了一天假,桂香趁着这个档去了趟玉水,结婚时候的布票还有一些,她打算给家里人做些衣服,再顺便去趟县医院。 上一世孩子没了,桂香心里有忌讳,自从发现身子不对劲起,她就很少骑自行车出来,反而宁愿走路。 只是到了水力才瞧见今天去玉水的人特别多。这日子稍微好了一些,姑娘们穿的衣服也多了些颜色,车里飘着各色洗头膏的味道,她们讨论的话题也变成了哪里的小脚裤好看。 幸好桂香上来的早,靠着窗边坐了,迟来的人只能扶着那椅子靠了。 玉水街道两旁的店铺挂了鲜红的五星红旗,街道也干净整齐。桂香直接去了玉水医院,早上瞧病的挺多,她等着好久才做了b超检查。结果没叫她失望,桂香瞧见那黑白图像里的影子,心里暖融融的。 从医院出来桂香径直去了马小红姑姑家的店里,扯了些卡其布又配了些卡通的棉绒。卡其布是给家里的几个大人的,棉绒则是给宝宝的。 马庆芸见到桂香也很是开心:“好久没望见你了,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吧。” 桂香笑但也知道人是客气话,哪能处处讨人便宜,连忙摆摆手道:“已经吃过了。” 刚刚经马庆芸一说肚子的确有些饿了,桂香找了家面馆吃了些东西,玉水这天气也怪的很,这都秋天了还是热的厉害。从前她是舍不得在外面吃饭的,但现在肚子里有个小娃娃她可就不能亏着自己了。 望望时间还早,桂香又去劳保店挑了几双牛筋鞋底,这秋天一来天就又要凉了…… 回水力的时候,桂香可就没了来时的好运气了,车站里挤挤挨挨的都是人,上了车她因着身子的原因又不敢挤着往前冲,只得靠着那座椅子站着。 那售票员一直对着里头喊:“再往里走走,后面还有地方。” 桂香被迫被人带着往后面走,车子开一段停一段,狭小的空间里面有烟味、有汗味还有那股浓重的汽油味,胃里一阵翻滚,直想吐。 脑子里像卡住的机子一般,桂香有些后悔今天出来了。旁边有个胖男人想到后面去站,恶狠狠朝桂香嚷嚷道:“喂,你往这路中心一站,影响大家了!还不让让!” 桂香捂着嘴直皱眉,脸色有些白,要是平时她定要反驳回去,但现在实在没体力干这事,身子往里靠了靠,下意识地护住肚子,生怕叫这人挤到了。 车子前面忽的一个转弯,桂香站得有些不稳,一双大手忽的稳住了她。 桂香刚想开口说谢谢,见了那人的脸就倏地哽住了…… 他撑着长胳膊将她围在怀里,低了眼问她:“怎么这么好欺负了?人家说了诬赖你也不知道澄清。” 桂香本来不觉得委屈的,但叫他这么一问,竟咬了唇“唰”的往外掉眼泪。她没想到他能回来,更没想到他们竟然上了同一辆车。 那人也眼底一沉,抬了手将那一串泪珠擦了去,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好了,好了,一会下车我替你欺负回来。” 他依旧是一身军绿的衣衫,齐齐整整的,偏生说着这话事眼底的痞气露了些出来,却很是俊朗。桂香下意识点头,也忘了哭。 临着下车桂香才知道春生说的欺负那人是什么意思,下车的人很多那胖子也挤着往下走,全顾不得脚下,春生长腿一捞,极快地绊了他一下。春生当年的近身格斗术可是在二连出了名的,快准狠,一招制敌。 那人吃了闷亏也不知道是谁,屁股摔在那台阶上“哎哟哎哟”直叫。桂香掩着唇直笑,春生心情也大好,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心,这下解气了。 车子走走停停也渐渐有了座位,春生赶紧叫桂香坐好。车上没有连着一起的两个座位,春生则干脆扶着那椅子靠着。他个子生的高,抵着那车顶直像根长柱子。 这人生的太过好看,这回叫阳光一晒更清秀,坐在旁边姑娘直往他瞧。 桂香忽笑道:“哥哥你怎么忽然回来了?不是说要到年底吗?” “你的信一到我就想回来了。”春生朝她望,那眼里像是盈着一汪水,叫旁边的姑娘都有些脸热。 趁着春生低头拿东西的瞬间,那姑娘忽的问她:“这人是你哥哥?” 桂香直点头,是他叫她喊他哥哥的,没错吧。这会儿招了桃花,可指望她解救! ☆、第67章 爸爸 春生可晓得她的心思呢,要不是车里有一堆人看着他真想拉了她到怀里抱着。但没过多久桂香就嘴硬不起来了,车子上坡下坡地颠簸,刚刚压下去的吐意又来了。 “咋了?”春生见她脸色不对,连忙问。 “胃里难受,想吐。” “吃坏肚子了?”春生摸了摸她额头,一脸的紧张。 “不是……”桂香咬了咬唇,声音很小,她哪里好意思说,刚刚还承认他是自己哥哥的呢,“上次不是和你说过的么……今天去医院检查过的……”哎呦,真是说不清! “你和我没说这肚子疼的事啊!走,赶紧跟我回玉水医院瞧瞧去。” “咋没说啊!我不是和你说了你要做爸爸了么……”桂香这话一出,旁边的姑娘脸上一瞬沾了些失望,那人则站在那椅靠上若有似无的笑了。 到了水力镇上,春生一把揽了她夹在怀里,一下了车,春生直接背了她。 那在车站等车的人不少,桂香满脑子里都想着千万不要遇见熟人,脸朝下埋到他脖子里呆着,但事实上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的主。 有人认出了春生,往他背上的人瞧了眼:“哟,请假回来呢呀?”桂香没见到这人,但是猜大约是他曾经的同学什么的。 “是啊。” 那人挑挑眉道:“这是……嫂子?咋不下来见见呢?” “嗯,她这生的不好看,不敢露脸呢……”背上的人忽的拧了他一下,她现在才真叫没脸见人了! 等着那人一走,桂香挣扎着要下来,却叫春生打了打屁股:“老婆,别闹了,我可是第一次背咱闺女!” 这人真是…… 桂香琢磨半天又觉得不对:“嗳,你咋知道是闺女的?” “直觉。” 不少骑着自行车往家赶的人,见了他们都打打铃铛,问上一句吃饭了没。河埂上的风吹的正好,这即将落上的太阳染的一片红,从稻田里吹来是风有种植物特有的清香,直叫人神清气爽。 她揽着他的脖子软软地道:“春生哥,我认识你好久好了。”整整两世。 春生眼里忽的一软,“嗯。”到了村口,春生才放了桂香下来。 侯老汉忽然瞧见儿子回来也是一喜,再瞧瞧他身后站的儿媳妇,以为他们两是约好的:“爹,您别瞅桂香了,她也是碰巧遇到我。”就是约好的也没什么,但春生就是不想叫他爹误会桂香。 侯爸直点头:“咋回来的这么突然?” “爹,您要做爷爷了,这个事咋能算突然?” “啊?真的啊?我得赶紧上你大姨家问问这注意事项去。”侯爸早想着抱孙子了,这会一听,高兴地合不拢嘴,他家儿媳妇真是好样的。 春生这么一说,桂香脸上都烧红了,赶紧推了门:“我去做晚饭。” 桂香刚炒了两个菜见春生推了门进来,灼灼地看着她,桂香一窘,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好了,“爹往大姨家去了,连生今天要上夜校。”所以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叫他这么一提醒,桂香才发现这人眼底的光有多暧昧,心脏经不住砰砰直跳,掌心了出了不少汗,连忙垂着脑袋炒菜。 身后的人忽的俯下/身子身后抱住了她:“桂香我想你。” 夏天的衣服穿的轻薄,桂香明显察觉了抵着腰间传来的硬邦邦的东西,咬着唇不敢动了。刚下锅的南瓜丝忘了翻炒,直接黏在了锅里。 那人显然没打算放过她,大手沿她的背轻抚着:“桂香,你想不想我?嗯?”那语气实在是太蛊惑人心了,桂香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不敢出声。 那人轻笑,滚烫的唇舌一下覆上了米分生生的耳垂,耳鬓厮磨,轻舔慢咬…… 桂香只觉得这厨房里越来越热,直化作一摊水来。 桂平趁着十一的空档回了趟家,桂香嫁了人不能像从前那样照拂家里了,他爹被他娘逼着又不得不去上木工去了,家里那么多地一下子压在了李红英的肩上。 马小红知道桂平要回水力,硬是要和他一起走,照她的话来说,这小电驴子不带人也是白白浪费资源。 桂平本来打算一本书也不往家里带的,但马小红坚决不同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高二可是一点也不能落下去。桂平拗不过只得报了一堆书往他那牛仔包里丢。 马小红生得很白,比桂香要丰腴些,也高一些,往桂平面前一站刚好到了他肩膀。到了车棚,小红将车钥匙递给他:“喏,给你,一会儿可别又说我把你当弟弟瞧。” 桂平一愣,带了她体温的钥匙已经落到了他掌心。 “喂,单桂平,你到底是走不走啊?”小红见他半天不动有些着急道。 桂平“嗯”了声,踩响了那车。或许那个答案他还不要知道的好,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 车子行了一段距离,马小红揽着他的手也没松开。她心里似乎有答案,却不知该怎么和这人说,年少的那段记忆叫她不敢再憧憬这些,就像桂香说的那样,学习是她唯一能做好的事。 到了水力,桂平就将车还给了他:“这么点路,我自己走回去吧。” 小红也没有反对,径直往马富源的办公室跑。 虽说是小别胜新婚,但春生可怕不小心伤到桂香肚子里的娃娃动作既轻又柔,等着身下的人睡了,他才起身洗了把冷水澡。 桂香第二天要去公社里上班,春生老早起来替她做了饭,她最近想吃的东西都很古怪,那坛子里又咸又辣的辣椒酱被她一勺一勺地搁在碗里,引得春生直皱眉,但她是孕妇,春生可说不过她。 桂香一边端饭碗一边往那墙上的钟瞧:“我要赶紧去了,一会路上来不及。” 春生直皱眉:“吃饭,一会我骑车送你去。” 桂香将那挎包一背着笑道:“真的?”她每每瞧见人家男人带着媳妇的时候,都挺想他的。 春生实在不知这丫头的高兴从何处来,只得点点头,大手将她散落在额间的碎发别倒耳后去:“晚上陪你回趟娘家,爹那边也不知咋样了。”这会可正赶上收割稻子的时候呢。 西南村到水力紧得很,春生骑得也慢,桂香觉得那幸福也是缓慢进行着的,那种暖融融的感觉叫她情不自禁地环住前面人的腰。 春生低头笑了笑。公社里的人桂香都熟悉的很,一路打了招呼赶紧去了办公室。 今天的账目比平时的多一些,新收的稻子一拨接着一拨的来,那记账的人又都是图快不图好的料,直叫桂香头疼。 幸好原来的会计留了个计算器下来,她不用一直用笔算。只是桂香算到十二点才勉强理清了三分之一的账本。 食堂里的饭可是准时开准时关,桂香往那钟面上一瞧,赶紧拿了盆子往外走,全没瞧见墙角站着的人。 “老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橄榄绿还有颀长的身段。 “咋来了?不是说晚上来的么?” “给老婆孩子送饭呗。”桂香见他晃了晃手里的布袋子,忽的笑了。 春生用今天炖的鲫鱼特别鲜,桂香吃了几口直问他做法,春生挑眉:“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这个点不少人都吃完饭找地方睡午觉去了,食堂里也没什么人。桂香哪里敢,扒了口饭道:“不说算了……” 但眼前的脸骤然靠近,在她脸上落了浅浅的一吻:“我亲你也是一样的。” 春生很满意瞧见自家媳妇红了脸,筷子一拨才瞧见那鱼肚子里叫他埋了肉:“喏,都是因为它。” 窗边落了一排桂花树的影子,明明暗暗的光和那人的眼一般。 桂平帮着李红英将地里大稻子都放倒了,只等着明天和王家人一起合力打稻了。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桂平已经晒得黑黝黝的了。他本就是农民家的孩子,在学校里待了一段时间,但骨子里依旧是不怕苦的。 春生和桂香买了些菜来,正好帮着他们解决了一顿晚饭。 桂香瞧着桂平这般心里有些心疼,这个弟弟她最舍不得了。春生也瞧出了妻子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身和李红英说道:“小娘,正好我这几天有时间,刚好给你们帮帮忙。” 单福满本想拒绝的,这个时候谁家都忙的厉害。 春生笑:“爹,我家种的西瓜,这几天地里的生活不多了。” 收了碗桂香帮着李红英刷锅,李红英也是过来人,瞧见春生待桂香那态度也很欣喜:“我就说你眼光好吧,你爹那时候还不信我,春生这娃娃多体贴。平时在家里是不是也这样疼n你的?” 桂香点头,在家里好像比这个更宠吧…… 李红英收拾停当了,拉着她的手叮嘱道:“你可要注意着身子,说不定小宝宝就在肚子里了。这月事你最好找个地记着,一旦推迟你就得注意了……” 桂香上一世结了婚就没再回来,没想到她竟错过了这么重要的叮嘱,心里对这李红英也感激了几分。 ☆、第68章 仇敌 立秋之后,天渐渐短了起来,早上亮得迟,晚上也黑的早。水塘村的村民们赶着大月亮,打稻、收稻一气呵成。 春生和桂平到底是男人,干起活来也麻利。昨天还一大片的稻子现在都装进蛇皮袋子里了。 李红英心里甜滋滋的,这稻子收上来,明年一年的粮食肯定不缺了,除却口粮,还能卖好几担呢。上回桂香和她说有身子了,她竟有种即将做奶奶的错觉,赵亮的人家也说好呢。 今天桂香放假,本来也要去地里帮忙叫她小娘拦住了,怀孕前三个月可娇气了,桂香只好在家里帮一家人做饭。单福满特意叫桂香多买了些了肉,做好了带些回去给亲家公。 回去还是春生载着桂香,本来桂香要坐后面的,但晚上她打了个喷嚏,春生硬生是说她着凉了,一把抱了她放在大杠上坐着,再卷了外套将她裹住,桂香只得从外套里头揽住他的腰。 今晚的月亮很圆,桂香环着他哼起了邓丽君的甜蜜蜜。 春生挑眉望望怀里的人:“心情这么好?” “还不算好,哎,好想吃小米炒糖。”只是小米炒糖可在玉水呢! “当真想吃?”两人靠得近,桂香很清楚地听见了他讲话的时候胸腔里细微的震动,情不自禁贴着脑袋蹭了蹭,“嗯”了声,反正朝他耍耍赖总是可以吧,而且她感觉肚子里那小怪物也很想吃。 桂香本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这人竟然会做,馋虫上脑,桂香一直催了他多放些糖,她嗜甜如命,春生无奈只得又往哪里头放了几勺糖。 热腾腾的炒糖上来,桂香叫伸了手要吃,叫春生拍掉了,这时候还不能切,一切就全散了,而且吃起来也不脆。 他切那炒糖的姿势也是极为熟稔的,显然是做了很多次的样子,这双手拿枪好看,切这糖也是精准无误啊,一刀下去,连花生米都是齐齐整整的和他叠的那小被子一般。 “那个……当兵的是不是都会做这个啊……”不然这炒糖怎么也和他们长得一个模样。 春生被她的言论逗笑了:“当然不是!”他那时候才去部队,炊事班的有个和他玩的好的人教的,要不是她喜欢,他哪里会学…… 几天的假期一结束,桂平就背了包去学校了,他性子冷,班里的女同学见他是乡下来的都不怎么跟他搭话。不过这倒叫他轻松不少,每天晚自习一下课他就往宿舍赶。 马小红怕他叫旁的同学说,很早之前就不叫他做自己老师了。 高二迎来了唯一的一次分班,桂平选了理科,小红选了文科,两人自然而然地暂时分别。班里都流行相互交换些小礼物什么的做纪念,桂平给小红准备的是把红木梳子,她没留长发,但每次睡了午觉起来总是翘着几根毛。 还有,他有私心,他喜欢这丫头扎长头发的样子。 马小红送他的则是一盆红杜鹃:“替我养着,新班级里晒不到太阳,记得浇水。” 春生假期要结束了,他却要赖着不肯收拾东西,桂香放一件进去,他拿一件出来,弄得她好气又好笑:“年底不就回来了么……” “还有四个多月呢!” “侯连长,您这样倒是像小孩子了。” “我不管,老婆,你得哄我。”桂香没想到他说的哄他就是帮他剪头。 很久以前她也帮这人剪过头,只是那时候他是自己洗的头,今天是桂香帮他洗,试了试水温才放了毛巾进去沾水。冰凉的洗发精叫她搓成了泡泡才抹到他发根上去。那人眯着眼,一副吃了糖的模样。 单福满给她做的梳妆台上嵌了面大镜子,桂香拉着他坐好才提了剪刀挨次替他剪过来。桂香不会剪什么时新的发型,但小平头她还是剪得很清爽的。 他个子生的高,这坐直了桂香都够不着他头顶,按了按他肩膀道:“侯连长,您得配合群众劳动。” “怎么配合?”桂香的手忽的叫他握住了,“这样吗?”那时候他想这样握着这丫头的手。 桂香本来请了假送他的,春生却不让,她一个人从省城回来上上下下的,他实在是不放心。桂香无法,只得送他上玉水的车。 只是车子连着走了两辆,春生还是舍不得放手。 “晚了要赶不上火车了。” 春生一把带了她到怀里抱了抱:“在家等我,地里都不要再去了。”公社里的事他都不想叫她去,但某姑娘哪里肯。 桂香笑:“都知道了,快走吧。”那售票员都往他们瞧了好几遍了。 车站到公社不远,桂香见车子走远了才往回走。老远有人叫了她,桂香抬眼见熟人,连忙喊了声:“马叔叔好。” “我听小红说你现在在公社里做会计呢?” 桂香笑:“是啊,不过只是暂时的。” 公家的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了老的,来的新的都是老的后人,铁饭碗不是谁都能端的,马富源懂,点了点头:“年轻人,多锻炼锻炼也好。知识分子不能腐朽才好啊。” “好久没瞧见你了,有时间去找小红玩。”她那么多女同学里面,只桂香最本分。 “一定去。叔叔最近身体还好吗?”她瞧他清减了不少。 马富源笑:“总是断断续续地咳嗽,去查也没什么问题,只说要多休息。” “那叔叔您该多听听医生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这一时半会,怕是闲不下来咯,咱们玉水要全面实行生产承包制,上头拉着我到处跑呢。只是这万物向新,都是摸着石头走,生产力上来了,这多出来的农作物就该有个好的去处才行。” 马富源说这话的时候心情还是很好的,桂香猜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笑着点了点头。 匆匆回了公社,桂香感觉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隔壁的张姐来办公室里玩,见了她欲言又止,桂香定睛一瞧,原来是她位置上坐了个身子微微发福的中年女人。 那人挑了挑眉问:“你就是桂香吗?” 桂香没明白这人是谁,笑着伸手给她:“你好。” 但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并没有同样伸出手来,桂香也不生气,收了手。 “最近公社里的账都是你做的?”吴方忽的开口,那眼里有种愤恨之色。她本来是想借着生病难一难公社的,谁知她回去了半个月,就来了人替她,自己给闺女安排个生活做的要挟也没了。 桂香大约猜出来这人是谁了,笑道:“这账都是我做的,吴会计你正好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错的地方。” “哼,找个小年轻来做账本子,公社倒是有眼里劲儿了。”吴方从鼻孔里出了出气,开始认真地翻手里的账本子。这丫头的字工工整整,算得也细致。 桂香全不管她说的那些话,吴方将手里的本子翻到头:“这记账的格式不对。” 桂香心里冷笑一番,吴方从前记的账都是按着老式的方法,查起账来,面上却还是笑着。外边忽的有人进来喊“会计”,吴方赶紧起身答应。 那人也没瞧见他,径直把手里的单子递给了桂香,气氛一瞬间更加尴尬。 桂香顺手递给了身旁的吴方:“吴姐,这账您给瞧瞧吧。” 吴方见她还算有眼色,冷哼一声转去了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公社里这段时间忙得很,来来去去的账也多,吴方回来了,却也没叫桂香回去。 隔天就有领导找桂香谈话,大致意思是说要让她和吴会计一起箍账,年底转正式员工,现在的待遇和她一样。 上头下午也找了吴方,等她再回来,明面上已经不和桂香计较了,桂香倒是讨得清爽。她不想故意和人抢夺什么东西,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 肚子里的宝宝乖的很,桂香的孕吐也不多,只是一个劲地想吃甜食。春生走的时候做了一铁罐的小米炒糖,都叫她吃了。 隔一段时间桂香就拉着李红英陪她一起去产检,本来她是能自己去的,但上次吃过一次亏,这次她一点也不敢怠慢,多个人多个照应。 这天李红英有事,连生非要跟着桂香一起去医院。清晰听见宝宝的心跳的时候,桂香一瞬掉了眼泪。 医生一边瞧b超图,一边说:“这段时间千万要注意身子,不要太劳累。” 侯连生一直盼着小侄子出世,听了医生的话简直当做圣旨,生怕桂香有个啥闪失,别说地里了,就连平常做饭都不叫她碰,简直就成了大熊猫。 桂香直笑:“这做个饭又不消耗啥体力……” 连生直挠头:“嫂子,我哥走的时候可是下了死命令的!”他打小不服他爹,只服他哥。连生的眉眼间和春生有一抹相似,桂香看看他心里也安生。这几天稍稍晚一点下班,连生都要走路去接她。 侯爸每天都要去街上买条鲫鱼回来给桂香炖了,这是上人的心意,桂香不好拒绝,只得塞些钱给他。 桂香觉得自己都胖一圈肉出来,但李红英说就是要胖点才好生养,桂香写信和春生说自己已经胖到他抱不动了。 还特意将宝宝的b超图片放在信里寄给他了,这些她不想叫他错过。 桂香这几天很开心,因为吴方这几天没有主动来找她麻烦,而且还和传授了一些生养的知识,对的桂香就记着,事实上,她也只信医生的话。 一些难一点的账,吴方会帮她做做,但桂香也不是傻子,那账签的是她的名字,她哪能糊弄,常常吴方做完了,桂香会再看一遍。 有一次桂香发现了个错账,提笔改了,却没特意和她去说,只是签字的时候叫她望清爽些,最近进账太多,容易错。明面上桂香还是要和吴方相处的,撕破脸皮不好,孕妇的心情比什么都重要。 只是有次吴方背着桂香将自己经手的账目签了桂香的名字,那批东西的去向不明。上头查出来是笔假账,这帽子可不是那么好扣的。 桂香将那批东西的存根一笔笔找出来,日期,时间都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又当着吴方的面将那些东西交给了上头,却没揭穿她,她只要澄清这事罢了,阴毒的事她不想做。 吴方翻了翻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地说:“那批货叫人弄错序号了,当时是我签的字,我以为桂香已经查清了数目了。” 桂香也笑着说了几句话:“我大肚子,吴姐的确是帮了不少忙。” 西安军营里,春生刚刚瞧了桂香前几天寄来的信,听她说那吴会计算计她的事,他有些不悦,这丫头心软,怕是容易吃亏。桂香把连生每天送她上下班的事也说了,他抿着唇忽的笑了。 再往下的一段话都是说宝宝的,他也好想回去陪她做产检,宝宝的心跳声一定很动听。 春生的转业申请是自己递上去的,直叫章勤有些措手不及。这转业的人一般都是在部队里没什么作用了,领导主动找谈话才会走的,像春生这种有职务在身的人,哪有自己递这东西的道理,而且也有风声来说春生年底还要再升…… “老大……”章勤憋了好几天终于和春生开了口。 “咋了?”春生抬眼看他,这人向来自觉不会在他有事的时候找他说话,除了急事。 “你打算将咱二连的弟兄们丢在这里不管了么?”章勤心里对春生就是那种基于绝对实力差距的盲目崇拜。 春生沉默了一会才说道:“你们会有人管的。” “这么说是真的了?上头说接下来会有人再来咱这儿是真的?”章勤情绪一瞬有些激动。 春生点了点头,那漆黑的眼依旧亮的很。 “老大,为啥啊?”这部队里待久了,都成了亲人了,何况春生虽然平日里管得严些,但对下面的人可都不差。章勤和他最近,也最亲。 春生笑:“小子,你为那么多干啥?” “是因为咱嫂子吗?”最近春生基本两天往家里寄一封信,都是他跑的腿。 “不,她只是诱因,主要原因在我自己。”高处不胜寒,越往上他越觉得难受,像许经纬那样的人这里大有人在,利益相驱,勾心斗角,很累人…… “那是为啥?咱队里叫你不爽了?不爽就干一架好了,我替你去扫猪圈。许师伤了元气也不来咱这糟心了。”章勤脑子简单些,实在没觉得除了许师以外还有谁给他气受。 春生叹了气道:“权当我私心吧,章勤,把这信给我寄出去吧。” 手边橘色的小台灯亮得烦人,春生一用力,扯暗了那灯。上头这两天一直不肯批那申请书,他去了也不止一次了。 抽屉里放了一些用过的子弹壳,春生取了胶水粘了个玩具车。 水塘村的树木渐渐转至橘黄亮红,一行行树衬着天格外蓝,起早的时候总能逢着淡淡的一层雾。单福满每每上工最高兴看到这层薄薄的雾气了,这雾气一出,必定是个大晴天。 李红英赶着最早的一批棉花,轧了籽纺了布来,这些布她一律没有染色,是个小宝宝做尿布用的。她手里还剩下一些布票,上玉水买了些绒布回来,缝了两套娃娃的棉袄棉裤,里面塞的也都是今年的新棉。 桂平一听说自己要当舅舅了,也很高兴,他特意去学校图书馆借了一堆医用的书给他姐。早几天,小红就和桂平说了她这周要回去,她班里一下课就过来了,见他借的书不禁笑破了肚皮。 “笑啥,我跟你说,你们女孩该多看看这些书,以后生宝宝什么的才好受些,比如你平时来月事的时候肚子疼就该提前喝些红糖生姜水,等来了喝就不管用了。” “单桂平,你还真不害臊……”说着小红都红了大半边脸,她还是大姑娘呢,要不是那次她那次肚子疼的厉害叫他瞧出来了非要带她去医院,她才不会对他说这些女孩子家的事呢。 男孩和女孩成长的方式不一样,但不都是正常的事么,桂平挑挑眉:“这有啥的,喏,这本给你,其他的我带去给我姐瞧。” 小红接了那书直接丢进了篓子里:“快点上车,我还要去瞧我大侄子呢!”她口中大侄子就桂香肚子里娃娃。 桂香每个星期有一天假期,她不去玉水产检的时候就绕着那缝纫机不离手。家里的缝缝补补都是桂香完成的,她给两个弟弟和李红英一人做了件小棉袄,给两个爸爸各做了一条棉裤。 桂平和小红来侯家的时候,桂香也是一喜,桂平又高了一段,桂香觉得已经和春生差不多高了,桂香看着桂平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再看看小红,蓦地觉得这两人说不出的般配。 桂平每每看小红的时候,眼底流露出来的温柔和春生看她时一样,笑道:“小红,你爸可想出要营生什么了?” 小红点头道:“上次农科所的人来说我们玉水有一点小坡度,种棉花最好,前两天我还见他带了人到处瞧的呢,说是找个地方开家纺织厂,公家出资。” 桂香笑,这一世,某些人还是没有变化的,注定不是平凡的人。 落了几场霜后,天气一天天冷起来,桂香穿的也多。春生花了两个月的津贴给桂香买了羽绒的绣花棉袄,那棉袄裁的也长,一直没过膝盖。 吴会计打上次的事之后消停了好一段时间,逢着难算的账本子直接以自己才能不够推给了桂香。 桂香见了那一串字也累,但从不叫苦,只要不种地桂香就觉得轻松很多了。马富源正巧叫人来了一趟水力公社,说是要请一位会计去新厂帮忙去。 吴方现在根本就是爱管不管的模样,一听是合同工更不乐意去,桂香笑着道:“我去吧。”反正只要能有事做就成,况且这工厂今后也不差,在这水力公社做得再好也只是会计而已。 办公室人见桂香主动要去新厂,都觉得她傻,这公社里待到年底就能转成公家人了。 侯爸听说桂香要去新厂也没反对,这些事他们已经过时了,小辈们自己有自己的打算。只是这厂新开,百废待兴,怕是苦的很。 桂香心里有打算,这厂里一旦做大,这底下缺的人可不会少,她来的早,攒的关系也硬些。这大潮流滚滚向前,她停在原地可不行。 马富源忙得热火朝天,马小红这学期上的培训班太多,丁云没时间在家照顾她,干脆给她请了个保姆回来做饭洗菜,顺便接小红上下学。 小红觉得有些不方便,每每下了学就要立刻回家或者去培训班,连出去转转都不能了。腊八节的时候小红本来说好和班里的同学一起吃饭的,但见她家保姆阿姨等地一脸不耐烦,干脆放弃了。可即便是这样,那保姆还是向丁云告了状…… 桂平吃午饭的时候就听着这丫头一直在抱怨,那碗里的饭都没怎么动,汤也凉了。 “这事你不该怪人家,毕竟人家也是尽心尽责的。” “说到底都赖我是个女生,要是个男生我妈肯定不担心这些。” 桂平一瞬间笑岔了气:“那你妈又要担心你太闹腾找不到对象了。” 小红吐了口气,有些颓然地道:“哎,算了,你不懂我这苦恼,上课去吧。” “不吃了?”桂平瞧见她盆子里还剩了很多饭。 小红瘪嘴道:“吃不下去了。” 桂平直叹气,又去打饭的窗口换了两个包子给她才走,下午的课要到六点呢。 吴大洲找了春生谈了心,但春生的态度很坚决。 “春生啊,你新婚,念妻也正常,咱队里有的是地,你带了她来就是,别冲动干傻事。”男人自然是以事业为重。 春生站在他一臂的地方一字一句道:“吴师,我确定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第69章 纺织 水力镇春季实施承包责任制的几个村子都收获颇丰,家家户户都有了不少存粮,这叫当时没勇气做选择的几个大队干部直憋屈,他们生产队里的人天天念叨着旁的村怎么怎么样,心都散的很。 马富源拉着他们开补充会议的时候,一个个都跃跃欲试,再没有一个人强撑着要走老线路了,他们心里,能吃饱饭的政策就是好政策。 只是马富源心里想的远远不止吃饱这么简单,他盼望着玉水家家户户富裕起来。 这次的纺织厂也是他慎重考虑的结果,他们这里的棉花产量高,质量也好,说是特级棉花也不为过,这些棉花纺出来的布也自然是一流的。 县里批给他的一块地皮,他只用了三分之一,盖一玉水第一家厂房。为了厂里的机器他特意去了一趟河北,找了专业人员精挑细选才带回来。 操作工也是河北带来的,马富源有意叫了几个有文化的跟着那人下头打下手,耳濡目染地学习那机器的使用方法。 今年水力公社里收上来的全部棉花都一次性送来了厂里,桂香和另外几个人将棉花清点入库。桂香只认货,不认人,那些想从她这里讨价还价送东西的人都没捞到好处。 整整一个多月,水力仓库里已经堆了满满的一屋子棉花了。玉水的冬天寒冷却潮湿,厂里买了一大批防霉的药回来。 只是收来的棉花需要先进行简单的去籽工作,桂香向马富源主动推荐了连生。早些时候,桂香就知道春生心疼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弟弟,上一世的时候春生因为他腿脚不便当,从不叫他去地里的。 马富源一听连生家里有轧棉花的机器就答应了桂香提议,厂里缺这些会侍弄机器的年轻人。 侯爸一听桂香要买机子就拧了眉,他家里的一点积蓄可都用在春生娶媳妇头上去了,这机子多贵啊…… “爹,这机子的钱我出,等买回来就连生学,说到底这机会难得,我是提前和侯镇长说的。”她心里早有了打算,这机子是她出的钱,将来等这机子生了钱自然也短不了春生一份。 结婚时候的彩礼钱,加上之前攒下的钱,桂香手里一共存了六百块,这机子的价钱桂香也去打听过,一千四百块钱,少一分不卖。 桂香早先写信和春生说了这事,那人竟然同意她买,还给她寄了三百块钱。桂香心里因着那人无条件的更加坚定,浑浑噩噩的或者不如破釜沉舟大干一场。 侯连生本来也没想过能离开黄土地,但这机会送到面前来,他不抓住就是傻子了。桂香喜欢他这直率的性子,这点和桂平一模一样。 只是叫桂香犯难的事又来了,她和春生拼拼凑凑才攒足了九百块,离那计划的数字还远得很呢。桂香也想过和她爹再借点,但家里桂平眼见着就要上大学了,李红英断然不会将钱随便往外拿的,更何况她现在还嫁人了。 桂香吃了早饭往厂里走,刚好碰到以前的同学催广明,这人要比桂香大上十岁,上初三那会儿一直是班里的第二,桂香对他的映象也深刻。只是这人考到了玉水中学却同样没去,听说是他家老婆在地里干活动了胎气。 催广明原来是西南村的,桂香顿了步子连忙笑道:“好久不见。” “哈哈,单桂香,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你了,我上次听说春生媳妇是你还有些不相信,今天见到了倒是不怀疑了。” 桂香也笑:“这大约就叫做人人何处不相逢。” “咱西南村住着还习惯吗?侯家人待人和气,你倒是有些眼力。”春生他接触的不多,但他的人品崔广明还是很清楚的,“我听说你去了新厂上班……” “是啊,这不是为了讨碗饭吃么。” “你那也是讨饭真是叫咱们这些老百姓没话说了,我听说你家还去望了压棉花籽的机子。”催广明可不只一次听人叨念桂香了。 桂香也笑:“厂里缺这些,我家小叔子正好会,我就擅自替他做了主张,这不,正愁没钱买机子没法交差呢。” “还差多少?”催广明现在在银行工作,倒是可以帮着她贷些款的。 “得还要个五百块钱。”这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寻常家里就是有,也不敢借人。 催广明听着忽的展眉:“这个么,我倒是可以帮帮你,你往银行里写点东西,我帮你申请。只是这贷款到了手里会涨一些利息。”毕竟同学一场,这情谊还是在的。 桂香一听,眼睛直放光,利息什么的等机子转了钱还也不难,关键这真的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现在能去吗?”不确定的事总归是越早敲定越好。 催广明笑:“成,当然成啊。” 中午休息的时候桂香特意回了一趟家,将贷来的钱递给了连生:“我走不开,你赶紧和爹去省城瞧机子去,可以的话今天就可以买回来,厂里等着用。” 连生没想打他嫂子短时间里凑到这么一大笔钱,简直崇拜起了她。 桂香匆匆吃了饭就沿着那河埂走到了水力,心情也舒畅的很,这机子一来,一来家里可以增加收入,二来也安了丈夫的心。 只是当连生匆匆赶到省城时,却被告知那机子卖光了,东西只有保定有。侯爸急的直转框框:“这咋弄啊?” “你们要买的话,我给个地址给你们,自己去找。反正那边机子都给送来的,我们没那么多钱也没好意思叫人家再送。”那老板也还算仗义。 侯爸睁大了两只和铜锣般大小的眼:“啥?要去保定?” 连生忙安慰他爹道:“爹。您先别慌,我去趟保定。” 二小子可从没出过远门呢,更别说他兜里还装了不少钱了,侯老汉不放心:“我和你一块去,有个事的话,也好有个照应。” 连生笑:“爹,您留在家里,我嫂子一个大肚婆才更叫人不放心。” 连生去裁缝铺子买了根绣花针又找人要了根线,将那一卷字钱卷好,结结实实地缝在贴身的衣服里。 桂香晚间回来只瞧见了侯老汉没望见连生,听他一解释,桂香才开始担忧起来,但她不想侯老爹担心,自己干脆憋在了嗓子眼里。 没了连生的保教护航,桂香自己回家也吃力些。 连生第一次出远门,那火车显然成了他眼里的庞然大物。他不知道这样一间间的绿铁皮房子是怎么样像冰糖葫芦一样串在一起的,但上了车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渐渐没了。 出门前连生特意打扮过一番,这会在车厢里倒显得突兀了。他的位置靠窗,旁边是个中年妇女,那女的能说些,连生附和几句便不说了,这些人他并不熟悉。 夜里连生可没敢多睡,人都说火车上的小偷多,他身上又装了款子,一有动静他就睁眼看看,下意识地摸摸腰间硬邦邦的东西还在才又闭了眼。 一天一夜的火车叫连生腰酸背疼,逢着那列车员喊保定站的时,他赶紧跟着人流往前涌,下了火车连生长长地喘了口气,忙从口袋里找了那张写了地址的纸出来,从前上过一段时间的夜校,一些简答的字他还是认识的。 保定的室外温度是零下五度,连生顾不得太多,跺跺脚取了暖。 火车站外面站了一大堆拉客的小贩,有的是叫下了车的乘客去他们那吃饭,有的是要给他们拉车,看着都是不容易的一群人。 连生找了个小车报了地址,那骑车的人见他是外乡人不禁和他攀谈了几句:“头一次来保定?”他一来就报了个纸条上的地址,显然不熟悉。 连生笑:“家里有些事,我来保定投奔我舅舅的,他在这大河制造场里做长工。”他是随口编的一个理由。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场里的日子可不好受哦。”他家也有亲戚在里头做过长工。 连生附和道:“嗯,艰苦是艰苦些的,不过都是为了糊口。” 三轮车在一处工厂样子的地方停了,“喏,这就是大河制造厂了,小伙子你自己进去吧。” 连生一进门就叫那门卫拦住了,他连忙说了来买机子的事,那人叫他稍等,一溜烟跑去里头找人去了。 半天出来哥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考究,上下打量了下连生才开口:“你要买机子啊?” 连生点头,他骨子和春生一样有种气质,逢着心里紧张的时候,眼底就越发的冷静。 “那跟我来吧,这机子分好的和普通的两种,你想要哪种?好的是这个数,中等的是这个数。”那人用手指比了两个数,三千和两千。 连生心里有些凉,这人比的两个数都超过他预支了,来之前他可是和桂香一起将那机器的价格都仔细研究一遍的。 ☆、第70章 回归 连生走后第三天,已然到了腊月初八,水力落了场大雪,那些入了冬的麦子叫大雪压得严严实实的,单福满很是满意,古话说的好:“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桂香回回出门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本生的瘦,眼下肚子才隐隐约约凸显出来。推了门桂香就有些担忧,这才落的雪倒是没什么,等那雪融化的时候可是要结冰的…… 一步一陷下地走到厂里去,桂香背心就出了一身汗,脚上的胶鞋叫雪摩擦得很是干净,她布包里还放了双棉布鞋,赶紧取出来换了。 屋子里浸润这一股湿漉漉的冷,开水房自然而然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桂香抱了个盐水瓶子灌了一瓶子热水往回走,幸好那长廊都在室内,也不怎么滑。忽的有人从后头叫住了她:“单会计!” 桂香顿了步子看来人,竟然是好几年没见到的李明宝。这一世过来也过了那么久了,久到她曾也恨这人入骨,但现在她竟然回头挤了个笑容出来。 “单会计,难道不记得我了?” 桂香本想说记得,化成灰也记得,但话到了嘴边就成了:“好久不见。”她没想到李明宝会来这厂里上班,上一世他们结婚之后他一直围绕着队里的事忙活,他家里那些木苗也足足养活了一大家人。 李明宝瞅见她隆起的肚子时,眉头倏地有些不悦之色,但也只是一瞬:“嫁人了?什么时候的事?” 桂香点头,笑道:“七月初六结的婚。” “哦。”他也是才服完役回来没多久,往水塘村一打听,这丫头竟然已经成亲了,今天刚好来帮他娘卖棉花的。听说这会计性子比较直,她觉得不好的棉花就进不了厂里的仓库,他来本来是要送些甜头给她的,谁知这人竟然是桂香。 桂香才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人是对自己旧情难忘呢,相反她实在是厌恶这人的嘴脸,那些不堪的过往就像魔咒一样封印这人的眼里。没等他反应过来,桂香已经迈开了步子。 “桂香……”那人忽的叫住她。 桂香不知为什么竟顿了步子等他的话。 “能不能劳烦你帮个忙,家里的棉花等着用钱,这棉花得赶紧出手。”桂香记的不错的话,就是在这一年,李明宝的妈妈得了良性肿瘤,肿瘤就生在胃里。当年,她才嫁过去没多久,心里念的都是丈夫,陪嫁的钱二话不说拿出来给她做了手术,只是却叫她大嫂抢了头功…… “棉花得我看看才成。”桂香倏地握紧了手,她没打算要报复这家人,却也不愿帮他们,特别是那个恶毒的婆婆。 检验的结果她还是通过了那批棉花,李明宝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满是感激的看着她。 桂香却觉得压抑的很,等着搬棉花的人收了东西她赶紧跟着那人往里走,身后的人却不知什么时候赶了上来。 大手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桂香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做什么?”一双大眼里满是警惕,要是他敢再伤害她的孩子一次,她就杀了他! “我……”李明宝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道:“桂香,能请你吃顿饭吗?当面道谢。” “你家的棉花本身就好,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你不用感激我。” “桂香,我对你的要是不是感激呢。”他只觉得比那侯春生晚了一步。 桂香觉得这人演起情圣来真的是一套一套的,不禁板了脸道:“李明宝,你虽然才从部队里出来,但你应该没忘记,破坏军婚是要坐牢的吧。还有,我并不期盼你母亲身体健康。” 那人眼里终于出现了颓丧之色,桂香这才松了口气往前走。那一世的情是真的,但辜负也是真的,最好永生永世不要见面的好。 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似乎是拳头砸到墙上的声音。桂香没有回头,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眼底却不知为何酸酸的,不是不舍,不是挂念,她只是彻底放下了。 外面又开始落了雪,桂香赶紧收拾了东西趁着天没黑往家里赶,一会河埂上那段夜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 刚刚戴了帽子叫风卷得飞了出去,那帽子是春生寄来的,她喜欢的紧,赶紧追了往外去捡,忽的叫人叫住了:“我来。” 熟悉到骨子里声音,此刻却像带了些冬日里特有暖意,桂香起身乖乖站好,看着那颀长身段的男子几步走出去,细长的指尖拾了那帽子站起来再徐徐地走到她身边站好。 “这帽檐可以系的……”说话间那人气息骤然靠近,微微有些凉意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在她下颚处停住…… 桂香觉得心脏处莫名的一暖,伸手一把抱住他的腰,软软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冷不冷?”他身上沾的寒气太多,生怕冰到了她。 “不冷的……”所有的委屈都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化作了泪往外滚,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这么爱哭了。 “怎么啦?”春生吻了吻她的额角道。 桂香瓮声瓮气地道:“都那么久……那么就没见到你了……我想你……” “乖,不哭,不哭。老婆,我这次真的不走了。” 桂香的哽咽一时听不下来,他就那样抱着她站在那片雪地里轻轻地拍着、哄着。 “你啥时候来的?”桂香渐渐平静下来才抬了眉问他。 “刚刚你和那人说话的时候。”春生其实是从那人捉桂香的手腕开始瞧见的,他没进去是相信这丫头能处理好。 “你瞧见了?”桂香就怕春生误会,这人的心思细腻的很,却也脆弱的很。 春生点头:“他喜欢你。”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可我讨厌他。”桂香赶紧反驳。 “他欺负你了?”这句话他从前也这样问过,只是那时带了些丢失珍宝的痛,她那时怎么就没发现? 桂香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从前欺负过我。” “要我帮你出气吗?”春生拂了拂她额角的碎发道。 怀里的人忽的摇了摇头:“不用,犯不着。” “舍不得?” 桂香忽的垫了脚咬了他的唇,这人还真的吃醋了。厂里的人还没有走完,现在瞧见这么露&骨的一幕,都好奇地停下来多望了两眼。虽说灯光暗了些,桂香可不敢乱来,一垂脑袋躲进了某人怀里。 春生哪里肯放过她,是她点的火,她就得负责,大手一捞,滚烫的唇就唆住了她的唇,怀里的人嘤咛一声,长舌早已长驱直入…… 桂香开始还害羞想反抗,但渐渐的只得任由他亲,夜静静的落了下来。 那走到过道尽头的那人见了这一幕,忽的踹飞了脚边的大垃圾箱。 回家路上春生硬是要打横抱着她,一步也不肯放她下来。 “喂!这里熟人太多了!”这叫她明天怎么见人,农村里的女人都是中规中矩的…… “哼,这是惩罚,叫他们瞧见了,以后谁还敢追求你!” 桂香好气又好笑:“我这都要给你下娃娃了,谁还追求?” 春生从鼻子挤了个“哼”出来,桂香实在爱极了他这个模样,忽的攀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 春生身子一僵,眼底一暗,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 “喂,你干啥呢,等等啊!这地上滑呢,你走慢点啊!”桂香担心肚子里的宝宝,一把掐了他的胳膊道。 “赶紧回家,办事。”他说的露骨,桂香身子倏地一软。 “今天腊八,爹煮了八宝粥等我们的。” “我要先吃你。” 连生跟着引路的人走了许久,也瞧见了那机子,确实是不错,但他身上没那么多钱,只得摆摆手说要回去。 那人见他没了动静,也急了:“大兄弟,你大老远过来,这就不买了?”这机子卖一台他那一台提成。 连生也没说他故意拿乔,点了点头道:“东西是好东西,只是我没带够这么多钱。” “啊?你带了多少钱,我再去里头问问,要是你诚心买,我帮你砍砍价,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 连生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前头他报的价格有很大的水分:“我只带了1200块钱。” “哦……那有些难办了,这种普通一点的机子最少也要1300块钱,好机子得要1800。”他这才说了实话。 连生还是不表态:“我回去找找,凑点钱再过来吧。” “哎,你等等,我去和上头说说,看看这普通机子能不能给你弄一台。” 连生这才笑道:“那成。” 西南村的这场雪来得快,融化得也快,透亮的雪水从屋顶上一点点地坠落下来。春生正卷了袖子在厨房里做饭,他的专业通知已经到了玉水,但他年底还不急着去上任。 地里这个天没什么生活可做,他先去了趟丈人家,回来就开始做饭。每每一想到桂香他心里就暖融融的,大锅里炖了只母鸡,他揭开过撒了些枸杞又盖上煮了一会。 年底的账都箍得差不多了,桂香坐得有些麻,刚起身走了几步,腿就麻了,她靠在身后的桌子上,踢了踢腿,见没什么反应又低着头下来揉腿。 ☆、第71章 发家 三天后连生返回玉水,这压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走路回去也轻便的多。他没有春生那样的文化程度,但对这机子上手却是难得快。 从前连生从未想过自己能踏进工厂里去干活,工人在叫他试机子的时候他心里涌出一股浓浓的自豪感,从前他只当自己是农民,现在好像有些不一样。 太阳已经渐渐沉了下去,连生错过了今天回水力的最后一班车,想了一圈只得去玉水的舅舅家住一晚。 冬天黑的晚,现在路上也没有什么人了,连生按照记忆里的方向走了一段了,瞧见了一栋老式的洋房才长长吸了口气去敲门。 他的这个舅舅还好,但舅妈向来刻薄,这下突然拜访不知要生的怎样的白眼呢,要是天热还好,他靠在那桥下面睡一夜也就成了,但这天着实是冷,去旅馆里住的他是舍不得那个钱的。 衣服口袋里还剩下几十块钱,他绕去路边的水果摊上买了些水果才沿着漆黑的楼道上去。 开门的是个胖女人,散着个头发,手里还端着个饭碗。连生连忙喊了声:“舅母。” 胖女人点点头却半天没叫他进去的意思,连生舅舅瞧见他连忙叫他进来:“吃饭没呢?小陆去给哥哥盛饭。”赵兰花瞧见连生手里带了东西,脸上才缓和了些。 被点了名字的小丫头赶紧起身跑去厨房盛饭去了,连生饿的厉害,也没推辞,抱着碗一口气扒完了,连菜也没怎么吃。 “我前些天听你爹说你去保定瞧机子去了,咋样了?” “已经买了,就这几日到玉水。”他问,连生也就答,多余事却是只字未提。 陈同兵笑道:“你家的苦日子就要熬到头了,春生这娃娃也当了连长,还娶了媳妇了。舅舅也等着你成家立业呢。” 连生笑:“这家成起来不难,等家里有些底了再说。” 陈同兵倒是难得的赞同他道:“是啊,你家底子是薄了些,农民嘛,都是这样,比不得我和舅妈这样。” 等着吃完饭连生赶紧帮着赵兰洗碗,擦桌。 赵兰抱了家里一床薄被给他,那铺是不用的木板搭起来的,但这也总比没有好。连着几天的火车叫连生累得都有些直不起腰来,甫一躺在床上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连生就匆匆告别了娘舅往家赶。 桂香那天扶着腿半天没起来,幸好春生推了门进来一把抱了她起来。 “咋了?” “腿上不知怎么麻了,身子沉的很,一时没起得来。”桂香怕叫他担心,故作轻松地说道。 春生叹了口气,抱着她的小腿肚拍了拍:“现在好些了吗?” 桂香直点头,见他还拧着个眉,桂香赶紧抱了那桌上的瓷缸子:“好香。” “小心些,咱要不还是去玉水瞧瞧吧。”她这点声东击西的心思哪里能逃脱的过他的火眼金睛。 桂香眯着眼笑:“应该没什么大事的,大概是我坐得太久了。” 春生哪里肯信她,干脆留在厂里等她下班,逢着要送的货单,春生就替她送了去,桂香也不自己扛着,有人倚靠总归是幸福的。 手总是要握着笔头写字,桂香的手总是冷冰冰的,春生将那盐水瓶子里的水换了热水再递给她,一个下午跑了好几趟。大约是怕她腿再发麻,春生每过半个小时叫要拉着她站起来走几步,有时故意逗逗她。 连生回了趟家就直接去了厂里,倏地见到春生他不禁一喜,但他的第一句话却是转向桂香说的:“嫂子,那机子买到了,这几天就配送到厂里来。” “路上有什么困难吗?”这买机子的事桂香早和春生商量过的。 连生很是自豪地说道:“没有什么大的困难,小困难已经克服掉了。” 机子一来,厂里那些早先时候收上来的棉花就开始初步去籽了。 连生开着那新机子,脸上扬着欢喜笑,只见那一大袋子的棉花一瞬间压在漆黑的板子上,带子往里送,棉籽和去了籽的棉花分别从两个口出来。 桂香早就春生去帮忙装棉籽去了,连生不知她要收这有啥用,只是那棉花压了几袋子后棉籽也结结实实地存了一袋子。 新机子走得快,那运转起来的响声也是叫人愉悦的,不少得了空的工人都往这边探脑袋,过过眼瘾。 桂香和马富源商量之后,以两分钱一斤的方式收购了所有的棉籽。春生也不反对,倒是叫连生看傻了眼。刚刚买进的机子,手里可没剩几个钱了,再这么下去,年都不好过的。 桂香却是被他那样子逗笑了:“这可是好东西,以后你就知道了。” 连生终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等着桂香将去了壳子的棉籽加工成了短绒买了三毛钱一斤的时候,连生对她的崇拜已经超过他哥了。 这压棉花的机子是桂香自己家里的,这在放在厂里等加工完了公家的棉花,私人家的压棉花的人也不少,棉农们种一季棉花留些棉花给自己用用,逢着过年更是讨个新鲜。、 但凡乡里乡亲来加工的,都不收这加工费,只要把这棉籽留给她就成。 宝宝最近很活泼,上次隔着肚皮狠狠地踢了桂香一脚。这孩子不知咋的倒是闹腾的上瘾了,桂香喜滋滋地叫春生摸摸,那小娃娃竟好像知道外面是他爹一般,再也不肯踢了。 春生贴着那肚皮亲了亲:“乖宝宝,快些出来叫爸爸!” 桂香扑哧一声笑了,这人到底是有多急? 眼看着过了腊月二十,厂里的活也差不多了,桂香拉着春生去了趟玉水。今天刚好逢着产检,春生将桂香安置在长椅子里,自己则排了老长的队伍去挂号,桂香窝在那椅子里,见他走来远远地朝他笑。 桂香生的好看,春生也生的俊朗,这会往来看病的人都经不住朝他两瞧了好几眼。 那医生见桂香来,看了看病历,又帮着做了个b超笑道:“小娃娃很健康。” 桂平借回来的那些书都叫春生仔细翻过一遍,这会儿和医生的对话也很细,桂香听着他们说要多吃胶原蛋白什么,最后说到了催乳。不外乎是吃什么,什么点吃,又说了什么叶酸之类云云。 连医生都不禁侧目:“看来你做了很多功课,过年的时候少吃些咸肉,要荤素搭配。” 出了医院的门,桂香满是崇拜地看了眼春生,心里喜滋滋的,这么优秀的男人是她的。 春生被她看得直发毛,不禁侧了身子捏她嘴巴:“再看就亲你。” 桂香也不恼,抱着他胳膊道:“哥哥,你要是去学医生,想来也不会差。” “当医生的每天都要摸病人,你愿意?”春生照着她的话往下说。 “额……”她不愿意。 玉水的街道依旧是出奇的干净,今天是个大晴天,春生握着桂香的手一个摊子的转,逢着好玩的就买一些,到了那卖宝宝衣服的地方,桂香根本挪不动步子。 红色的小套鞋,花裤子,米分红色围嘴,一个比一个可爱,春生男女不拘买了一堆。 男人一旦买起东西来真的好可怕,桂香看的有些傻眼:“我们不是来办年货的么,买这么多娃娃东西,一会怎么买旁的?爹可是叫咱带些面米分回去的。” 春生很是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笑道:“没事,我来拿。” 太阳真好,暖融融的,街边摊上有卖春联、彩灯、烟花的,桂香顿了步子瞧个新鲜。那小贩瞧见她圆鼓鼓的肚子,连忙笑道:“买些烟花放放接些喜气,等宝宝出生也一定是大富大贵!” 桂香只是笑,身边的人竟然立刻掏钱买了些,桂香摸摸肚皮直笑,今天早上凡是说了关于宝宝相关的店家都成了比生意,不禁抿着唇笑。 春生倏地顿了步子挑眉问她:“笑啥?” “没啥,开心。”两边路上大多都叫红色给充斥着,却是说不出的安宁祥和。 年夜饭是春生张罗的,那人不肯叫她帮忙,桂香只能和侯爸一起包饺子。 春生隔着门喊桂香去端菜,她这才起身去。空气里弥漫着股菜特有的浓香,那人穿着围裙,卷了袖子立在那里,手里还搁了双筷子,直叫人挪不开眼,春生见她来,低头夹了一块红烧肘子喂她。 桂香想来不怎么吃这么油腻的东西的,春生鼓励地看了看她:“这个不腻的。” 那皮已经炖化了,的确算得上肥而不腻了。 “好吃?”他琉璃黑的眼叫橘色的光染得暖暖的。 桂香被他那眼看得有些呆,不住地点头,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侯爸帮着端了饺子来,一人一盘,“上次我听你舅说,你的专业通知早到了,过了年该去玉水上任了,拖久了不好。”大娃娃好不容易能少吃些苦了,他可高兴了。 “爹,我心里有数。” ☆、第72章 瓶颈 正月十二春生带着专业通知去玉水上任,桂香身子比之前笨重了些,但却一直不愿请假。春生无法只得和西南村开卡车去玉水的人说好了,早晚带了她来回。 玉水到家有三十里地,春生坚持不住县里给安排的公寓,每天骑车来回,宝宝每天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惊喜。桂香说了他多少遍都不抵用,说得多了他就从鼻子里哼哼。 桂香着实心疼春生,这人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做早饭再两个多小时的车赶到玉水,晚上又要到八点多才吃晚饭,有几回她等着春生回来一起吃晚饭,叫他发现了生了顿气,硬是说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身子。 那次之后桂香就先吃了饭,等了他回来再陪他吃饭。 开了春马富源往南边去了趟,瞧见了人家大规模的纺织技术,不禁赞叹。他心里有个梦想,好叫整个玉水的老百姓有朝一日和城里人一样,不用再往黄泥巴里扣钱。 全部进公家的门是不可能的,但做工人却是能办到的。中下贫农的时代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该这样想着,心里已经对未来描画出了一幅蓝图。 纺织厂今年开春以来,生产的布也多,上次往上海送过一批,人家都说好。于是他见第一笔活动资金合着银行的贷款,重新又买了架大机子,隔壁三四个镇的棉花都收集到了水力的这家工厂里。 马富源给这工厂起的名字叫“一马先”,新机子来之后,这家厂每天的产量成了从前的三倍。 自从单干之后,谁家都缺活钱,每每为了春上的那批化肥钱,男人们就要出去做一算时间的短工。 正月底,“一马先”纺织厂忽的贴出广告说要招收临时工,工资开的还和外面的短工差不多,水力镇的老百姓们都乐了,这在家门口做活多好啊,既有钱挣,又能晚上抱着媳妇睡觉,地里的生活也能帮着照料。 只是四十个临时工的名额一瞬就满了,后来的只能干望着叹气。马富源也瞧见了这样的状况,和招聘的人说再多招个20个吧,厂这么大,留些储备员工也是可以的。 但事情远没有马富源想的那么简单,水力镇人太多了,区区60个名额不过才是个零头,马富源最终将雇佣的人涨到了一百人。 挤破了头往里扎堆的事最终弄得有些被动,光光是这一百人的工资就是个大数目。 马富源本是自信满满的,但最近发生了件不太妙的事,原本在上海的天虹制衣厂这几天由于资金链断了,本来这个月要的款子一直没来。 桂香和几个科长一起去了一趟上海,那边一直不肯会面,马富源直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要是再过一个星期没要回钱,厂里别说买原料了,就是工资也发不出。 桂香在上海待了三天,那边厂里一直不肯出面,两个科长虽然比她大一些,但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而且都是女人,一时也没什么主张。 “陈姐,这边要是再不给钱,咱可就要垮台了。你瞅见咱么等下去还有意思吗?天虹大约也遇到资金问题。要不咱们去去旁的家,看看能不能预售些货给他们,先解决了咱眼前的资金问题。” 那叫张姐的也摆摆手道:“你说的倒是容易,咱去人厂里,人就相信了?凭啥相信咱不是骗子?” 桂香笑:“张姐,咱去试试吧,反正现在也是死马了。叫李姐留下来收这批款子,咱们往其他制衣厂去瞧瞧。” 李小莲脑子活络些,连忙点头道:“说的也是,咱来也来了,好歹也讨条生路回去。” 桂香这才和陈红一起去了附近的几家制衣厂,好在这才开春,天气暖和的很。桂香上车下车都很小心,肚子里的宝宝她是一刻也不敢怠慢。 陈红瞧她吃这么多苦都心疼:“下午那厂我去吧,听说那老板不是很好说话,咱们去也没啥希望。”早上跑了四家厂,只有一家愿意提前买她们三百卷布,这么点东西哪里够,陈红都有些灰心了。 桂香拍了拍她胳膊道:“陈姐,咱不能事先个自己设限,这有一点希望,我们就得去试试。”桂香从前很相信命运,但这一世活过来,她才明白这命运从来都是在自己手里握着的,只要自己坚持,谁也夺不走。 陈红听她这么说,有些赧然道:“到底是年轻人,就是比我们这些老骨头有干劲,是我的错,走,咱吃饱了再去。” 桂香也笑,走了一早上,她也确实饿了,就在那街边的小摊子上一人吃了碗小馄饨,桂香怕她没吃饱又一人买了张饼。 下午去的第一家厂靠的不远,两人步行就到了。 桂香和这厂里的会计简单聊了下今年这家厂里需要进的布匹,数目是原来天虹制造厂的三倍。桂香心里一盘算,这厂的资金绝对不少,厂里停了好几辆六吨以上的大卡车,刚刚出厂的货就立刻被那车子运出去了。 “你们有没有打算提前和人签个进货订单,不瞒您说,我们厂最近遇上了资金断层,先前和我们合作过的公司的货款一直没到账。我也瞧见了你们的进来的布匹,说实话不如我们厂里的。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再增加一些新的进货渠道……” “这些原料来源上的事,我做不了主。”陆会计心知自己只是个算账的额,老板家的事她额管不得。 “那请问你们厂长今天在不在呢?”桂香也管不得莽撞不莽撞了,是机会她就得努力。 有个中年偏胖的男子刚好这时候敲了门进来,喊了声:“陆会计。” 陆会计赶紧笑道:“王总。”桂香来之前做过功课,这家厂的老板姓王,首都大学毕业回来的,家里也殷实的很,这会儿见陆君的神色已经对屋子里男人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进出的价目表弄好了吗?”王元山话出了口才发现会计办公室来了外人,眼里不禁带了探究:“这位是……” 桂香连忙起身很是有礼貌地伸了手:“王总,你好,我是玉水一马先织布厂的会计。” “哦,玉水啊,我从前倒是去过一回。”王元山没打算再说什么,自己会计是人精,这不该叫他处理的事,他一件也不主动插手。 王元山接了陆君手里的价目表就要往外走,桂香赶紧也顾不得大腹便便,赶紧跟了上去:“王总,能不能给我十分钟的时间,我知道您工作忙,但是这关系到我们厂里两百多人的命运……” 王元山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桂香忽的笑了:“首先谢谢您,我这次来是想和贵厂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我们公司这段时间遭遇了瓶颈,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合作的公司款项没有到位。我们厂长这次叫我们来是希望和贵公司建立新的业务关系,若贵公司此次愿意解救我们于水火之中,我们往后都将以九折的价格与你们合作。” “哦?你们先前合作的是哪家公司?” “天虹。”桂香也不多做隐瞒。 王元山点点头,这天虹最近的管理出了些岔子,漏洞太多,终于成了这样。天虹的老板一直很刁钻,选择合作的供货商必定不会差。 “你且等等。”王元山瞧她带着个大肚子也不是很方便,邀请她和陈红一起去了总经理办公室。 桂香远远瞥见那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上写着疏疏朗朗的几个大字,落款是王元山,已然揣测出这人的是个儒商。 “你刚刚说你们公司愿意以九折的价格给我们做供货商,这事,你做的了主吗?” 桂香心里一权衡点了点头:“不做主,我们厂就面临着倒闭,我们厂长定然不会在乎这么点利益。” “你们厂用的员工都是谁?” “乡下的百姓,”桂香怕他不放心又说了句:“但技术人员都是有来头的,王总放心。” 王元山点点头笑了,“小丫头,我可以答应从你们这里定够一批货物,但是,我们厂入库的东西检查标准都很高,所以……” 桂香没想到这人这样好说话,连忙点头道:“王总愿意对我们雪中送炭,我们怎么会敷衍了事?王总请放心。” 王元山根上也是农民,对农民有种特殊的情感,听她这么一说倒是笑了:“你看着年纪也不大,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倒像个四十多岁的,看来你们厂长确实用了些有来头的人。” 桂香耳根一热,心道刚刚说错话了,连忙笑道:“王总谬赞了。”不过她两世若是加在一起的确也到了不惑之年了。 桂香不敢再说旁的,等着王元山写了支票给她,桂香出来的时候身上带了订货单,这会正好派上了用场。 陆君没料到桂香真的要到了钱,而且是笔不小的数目,不禁对桂香刮目相看,硬是说她肚子大不方便,找了车送她们到车站。 ☆、第73章 厂务 “一马先”制造厂自从上次桂香的接下的那单生意起,不但活过来了,而且单子也越做越大。马富源实在是高兴,也确定她家小红交对了朋友。 桂香遇事机智而敏锐,做起决定来也丝毫不拖泥带水,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二十出头的女娃娃,厂里的工人却都服她,光光做个会计实在是有些屈才。他有心将她带成这厂里未来的一把手。 一些关于销售的大单子,马富源都交给桂香处理,这种放权叫他自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水力镇的大规模弄农业生产中去。 上海制衣厂那边虽然给的是九成的价格,但每次都是货到付款,从不拖沓,爽气的很。前些日子他刚好去上海,见到了王元山,那人也将桂香大肆表扬了一番,更是加深了他对桂香的信任。 开了春他就叫桂香兼任了厂务,大小的事务都叫她看过一遍,等着她生完宝宝,他就完全放权,叫她做厂长。 底下的人大抵也明白马富源的意思,只那些年龄大了些,喜欢倚老卖老的小干部有些吃味。明明他们跟了马富源的时间更长,工作最辛苦,怎么就叫去了趟上海的桂香抢了头等功呢? 只是这种不满,谁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在干活的时候会消极怠工。 桂香瞧得清他们眼里的那些个不满,只是她故作不知道,这厂务的工作职责就是这个,隔天弄了个产量报表出来,每个车间都叫要弄了目标计划表来叫她审核。 审核过了的要严格按照目标生产,凡事达不到目标不的车间,车间主任要扣工资。 那些个老资格仗着自己多吃了几年饭,故意图快不图好,生产的布要么是染色上不均要么是花纹不整齐。 矛盾终于在今天下午验厂的时候彻底爆发了,二车间生产的大批布不合格,送去上海的布又全叫人打了回来。 王元山那边才和“一马先”做过两单生意,见了这次的布实在是不好,语气也冷了,敷衍了是的布他们绝不收,这不厂里一大早就请了桂香回来。 桂香敲了敲那批布,只说了一句话:“改不好,自己承担损失,这布卖不掉都是各个车间主任的责任!” “单厂务,这厂里的机子不好,咋能赖到咱们头上来,再说了,这布可是您亲眼过目了第一批布后照着原来的方子染的,这会儿说染的不到位,倒是我们的错了?” 桂香眼里一片冷意,这第一批布产出来的时候她确实去瞧过,而且所有的东西都是通过她审核的。为什么后来染出的布会成这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为什么。蓝染布最讲究,那颜料的配方不能多不能少,少了就出不了效果,多了就偏黑了。 “请问江主任,你们这批布用了多久时间泡药水?” “24个小时。” 桂香冷哼一声,这人竟然不说实话,她又找人叫来了那配颜料的师傅,当面问了清楚:“李师傅,你们到底叫这蓝布泡了多久?” “24小时,我们都是照您的意思办的。当时我还和您说要不要三十个小时,您说时间长了就错过蓝染布的时间了……” 这李师傅和桂香有过一些过节,这会添油加醋的当着众人的面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桂香。这人是李明宝的大伯,当时非要将自己儿子开后门到厂里来叫桂香无意中给搅黄了,厂里要不了那么多人,多一张嘴吃饭就要损失一分,桂香现在还不知道这些。 旁的几个车间的主任都围在这里看戏,桂香气得有些很,将那布一握:“这布要是染了24个小时,我就不姓单。” 一车间的主任笑道:“厂务,您姓啥不重要,关键咱们厂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这咋交代啊。您将这责任归咎到咱车间主任身上可不好……” “哼,咋交代?”桂香走近,狠狠扇了江梅一巴掌:“这责任我付,但你可以走人了,你就是再对我不满也不该拿咱和上海的单子做手脚,你这是想叫咱们全厂上下职工和你陪葬么?你知不知道上次人愿意提前订购我们的东西给了多大的面子?” 江梅忽的受了她一巴掌,有些难堪,故意往那地上一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舆论到底还是偏向表面上的弱者:“厂务,江主任为了这批货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是啊,要是您不叫她干了,咱也顺便辞了吧,反正啊,这世道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说话的人是三车间的主任,他也不想整天受个女人的憋屈。 桂香朝那人看了眼,大眼里晕染了些怒气:“你们走不走,我暂时不说,但是她江梅,必须走!” 江梅一听真的要开她,索性一把扯了桂香的辫子,桂香身子笨,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但接触地面时,她任由脊椎落地,死死护着肚子…… 忽的有人大喊道:“血……血……厂务!快……快去找人……”人命关天,刚刚舆论的人都一瞬散开了。 水塘村作为去年种地的试验点,年初就有不少大领导来探望过了。这次上头特意在水力设了粮科所,凡是涉及科学种地的信息都会通过大喇叭播送出去。 单福满等着一开春就在自留地里种了好几岭黄豆,门口小田挨家近则种了稻子,远一点的大田里还是准备种棉花,这会刚刚施了绿肥等着太阳晒软和呢。 他扛着锄头往家走,自打桂香进来一马先制造厂做会计,村里来巴结讨好他家的人可不少呢。毕竟水力那么多人,厂里只收那么几个人…… 单福满说了好多次他家桂香不管这些个事情,但人家哪里肯信?一来二去,单福满也懒得解释,逢着人家送了东西了,他就叫李红英送了同等贵重的东西回去,省得叫他闺女操心。 桂香虽然没能端上公家的饭碗,但却结结实实地晋升为工人阶级,这是叫他最欣慰的事。女婿大老远地从西安转业回来,在玉水做了个不小的官,多气派啊。还有他那小外孙再过个把两个月也要生了,他心里开心,走路都轻快些。 开春到现在一直风调雨顺,农人们乐此不疲地投入到地里的庄稼中去。李长胜收了工正巧碰到单福满,两人说了会儿话。 “老李家前些天交了不少罚款,他家儿媳妇连着两胎生的都是女娃娃,一个叫莱莱,一个叫婷婷,莱莱本来是想下头再生个男娃娃的,可第二胎依旧是个女娃娃。这刚打算怀小三子,高头又来了新政策……” 大队里前些天张贴了“计划生育”的横幅,不少想着生男娃娃的人都急得直跳脚,这政策上不准许,底下的百姓则是想出了各种花招,谁都想这地自己种了,多个男孩多个劳动力。 单福满直点头,家家只能养一个娃,第一胎没生着个男孩,家里的香火可不就是断了么。这么一想,他忽的盼望起桂香第一胎生个男孩子了,他脑子里想法很简单,母凭子贵,天经地义。 趁着家里的生活忙得轻了些,单福满带了不少给宝宝的东西往桂香那里赶。 侯爸见了单福满直喊“亲家公”,桂香今天本来休假的,可单福满等了老半天也没瞧见桂香。 侯爸赶紧说道:“本来在家里的,早上有人骑了车来带她去厂里,说是有急事。” 单福满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闺女这是头一胎可金贵着了,况且这都六个月的身子了还要去工作,这多叫人心寒:“老侯啊,咱两都是等着抱小孙子的人,这桂香可不能出纰漏啊。” “有连生在,应该不会有啥事。”这句话是桂香走之前对他说的安慰话,现在反叫他拿来说服单福满了,但总觉得勉强,搓了搓手道:“亲家,咱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去趟公司。” 单福满只好点头,这女儿嫁给人家,就是人家家里的人了…… 院子的墙角种了一株竹子,“呼”的一声,从里头钻出一只漆黑的乌鸦,“呱呱呱”直叫,单福满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等他两吃晚饭,就有人急急忙忙骑了自行车来侯家了,大约是路上骑得太急了,汗珠子沿着额角一直往下落。这人是侯春生的堂弟侯满堂,上次叫公司相中了,去了没多久。 “咋的了?”侯爸开口。 侯满堂直喘了几口粗气:“二爸,快去……医院瞧瞧,俺嫂子今个叫人推了下,给送医院了……” “严重吗?”单福满赶紧问。 “不知道,说是出血了……” 单福满脸上一下白了,当年他那大辫子的老婆就是生娃娃死的,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想不到这痛苦还到了他闺女身上:“你们干啥玩意的!” 侯爸冷静些:“亲家,咱赶紧去医院瞧瞧。” ☆、第74章 侯小宝 玉水今天来的人也不少,单福满和侯老汉一瞬冲到了二楼的妇产科。主治医师刚刚推了门出去,他们也没来的急见着。 春生早就来了,握着桂香的手一直没松,但病床上的人还没醒,脸上的气色可不怎么好。 “爹,你们来了。”春生起身找了两张凳子给两位父亲,自己又坐回到床边。 “丫头咋样了?”侯爸先开了口。 “说是动了胎气,刚刚吃了药睡下了。”春生摸了摸那人的额头道。他这么说是不想叫两位老人担心,他帮桂香换衣服的时候瞧见她身后青了一大片,大约是倒地的时候只顾着护着肚子摔的。 侯爸一听娃娃没事总算喘了口气,单福满显然也轻松了许多,桂香这丫头的性子烈,要是娃娃真有个啥事,这丫头不得哭死么。 “爹,我对不起您。”春生忽的抬眼朝单福满道:“我不该将她一个人丢在水力,白白叫她吃了这份亏。” 单福满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公家的饭碗端起来本来也不容易。日子总归会好起来的。”他刚刚心里的确对这位女婿有些不满,这会倒成了他安慰人了。 春生垂着头半天不做声,将那被子往里头折了折。他没想过要打压这丫头的理想,她想要做的,他都要,这次是他没将她护好。 马富源下午也带了人来瞧桂香,正好撞见春生在,聊了几句,得知桂香身子没什么大碍才又出了门,这厂里的事他还得自己来主持一段时间。 临走前,春生忽的喊了他一声:“马叔叔,希望这件事您能秉公处理。桂香为了这厂里的事也一直不愿休息,上次为了去趟上海还和我闹了回脾气。她要是有心叫厂里亏本,当初就根本就不会去上海了。” 马富源点点头说了两个字:“放心。” 下午一去厂里,马富源就叫了那二车间的主任来,当时参染色的几个人也都在列,他一个一个地叫了进去谈,只说了几个字,要么讲实话要么走人。 那姓李的吃软怕硬的很,没几句就承认了,并所有的矛头都转向了二车间的主任。上海那边马富源及时派了人去道歉。一车间和三车间的主任见状也都不敢再说旁的话了,这孰轻孰重他们心里清楚狠。 桂香醒来瞧见春生直直地坐在床边,手下意识地往肚子上摸去,宝宝还在。她嗓子里有些干涩,张张嘴唤了他。 春生也在第一时间瞧见了她,俯下身来摸了摸她的脸:“醒了?饿吗?” 桂香点了点头:“有些。” “身子难受吗?”春生又问,大眼里一片担忧。 桂香一把抱住他的手:“腰上有些酸,哥哥,宝宝不会有事对不对?我刚刚做了好可怕的梦。”大多都是上一世那些不堪的回忆,还有那个没出生的小娃娃。 “宝宝没事,只是你这些天都不许再动了。”春生顺手抱过她的手吻了吻,“厂里最近不许再去了,我和马叔叔说过了。” 桂香垂眼,想到那时候的事,隐隐后怕,靠在他怀里细细喘气。 “吃点东西吧。”春生轻轻拍了拍。 桂香轻轻摇头:“不饿。” “乖,医生说宝宝需要营养……”春生柔声哄她。 “哥哥,要是我不能生宝宝,你会怎样待我?还会……还会像现在这般好么?”刚刚那个梦里,李明宝的脸变成了春生,她怎么哭都没用。 几乎是毫无思考地答了:“会,你不知道刚刚我听到消息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要是医生问我要大人还是要孩子,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你。桂香,你不在,我才最害怕……” 小红和桂平请了晚自习的假来瞧桂香,推了门就瞧见里头的这一幕,马小红竟毫无预警地红了眼。 桂平拍了拍她,悄悄带了门出去,将这一间病房留给了那两人。 “春生哥,对桂香真是好的没话说……” 桂平递了张纸过去给她擦眼睛:“要是我也会这么回答。” “你要报考的学校想好了么?我知道你最喜欢建筑设计的。”高中已经过了一半,等着上了大学他们才要真正的分道扬镳。她最近渐渐清楚对他的那种情感了。 桂平半天不说话,许久才说道:“马小红,你想我喜欢建筑吗?” “想。”反正他去哪里上大学,她就去哪里! 走廊里静悄悄的,两颗年轻的心跳以不同的速度加快。 桂香这一病,李红英地里的生活也顾不得了,干脆住在了她家。两头家里都没个女人,这大肚婆可不能怠慢。 幸好赵光赵亮两人每每地里的生活结束去单家地里忙活一圈,地里的棉花才没有叫草长住。 春生本来请了两个多星期的假陪她,叫桂香叫着回去了,他才上任不久就请假影响不好,而且她也没那么娇贵,春生叫她催的没办法只得去了一趟玉水,只是当天下午就又回来了。 桂香抱了本新华字典打算帮宝宝起个好听的名字,一直问他意见,只是她说一个,这人就点下头说好,连着想了十几个名字都是一个答案,桂香有些恼了! “到底哪个最好?” 春生挠挠头道:“都好。” 桂香往里头一靠:“侯春生,我懒得和你说话了!” 春生这才察觉她真不高兴了,一把卷了她到怀里:“咋了?娃娃是你生,苦也是你吃的!你给它起啥我都不反对!” “那叫侯狗子好了。” 春生笑:“可以。” 桂香气的在他脖子里咬了一口,柔软的唇舌一碰到他,某人差点走火:“乖,睡好,再这样我要打你屁股了。” “偏不。”谁叫他刚刚不听她讲话,翻了身继续又在他脸上咬了口,这次上了牙齿,还故意舔了舔。 春生被她气笑了:“乖,再这样对宝宝不好。”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这几天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奶香味,要将他逼疯了! “骗人!昨天才去做的产检,一切都很好。” 春生贴着她耳边说了句话,桂香瞬间不敢乱动了,他的大手已经带着她的手往下摸了摸:硬邦邦的东西,她哪里不认得,一时间耳根红了个遍,春生可不打算放过她:“老婆,还敢闹吗?” 桂香凑到他敞开的衣领里狠狠咬了口:“无耻。” 春生一起来就煮了黄豆炖猪爪给她,桂香吃了几口,忽然觉得肚子有些疼。 “怎么了?”春生见她皱眉赶紧问。 “宝宝好像要出来……”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医生千叮呤万嘱咐地交代过。 春生一听,赶紧抱了她,满屋子喊:“侯连生!”想到弟弟不在家,又赶紧叫:“爹!你孙子要出来,快去喊车。” 一个多小时的生产,春生觉得熬了整整一年,那狗屁医生不叫他进去,外面只能听见她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任由他从前再怎么镇定自若,现在也没了。隔了一扇门,他的姑娘正在为他以命相搏,而他自己却啥也不能做。脑子里想要是她没了他怎么办,连跟着她去的决心都有了…… 单福满见素来镇定的女婿这般,心里倒是舒坦了些,桂香这丫头没瞧错人。 等着那产房的大门开了,春生一瞬冲了去看,小护士抱着宝宝隐隐说了个“男孩”,春生看也没看小娃娃,直接跑去里头望大人,桂香满脸都是汗,朝他笑:“你看吧,我们打赌,我又赢了。不过,没能生个女孩给你,医生说过今年可以再要的……” 春生抱着她亲了亲:“老婆,咱再不生了!”这一个都要差点他姑娘的命了。 李红英跟着小护士去帮宝宝洗澡,怀里的袖子上沾了血,她全然不在意。小娃娃才出来皱皱巴巴的,单福满瞧见是个带把的,偷偷乐了好一会。 护士来问他宝宝的名字的时候,春生随便抱了个“侯狗子”,叫桂香使劲掐了一把:“别听他瞎说。”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全家人基本把桂香当国宝来对待了,家里锁所有的菜都是春生做的,辣的不准放,太咸的不准做,荤素搭配,最叫桂香吃不消的是这人天天逼她吃猪爪! 起先还是催乳什么的,但宝宝的奶水很足,根本不用,后来桂香翻他那小本子的时候发现这猪蹄还可以丰胸…… 出了月子,桂香硬是把春生赶去了玉水,上头都来叫了他几次了,这人以各种理由赖着不走。 侯宝宝白天还是很乖的,一直吃了睡,睡了吃,谁抱都让,到了晚上却一直哭个不停,吵得她根本睡不着。前些天都是春生照料的他,今天桂香倒是不知不怎么办了,抱着哄了又哄还是哭。 李红英听见声音进来,桂香赶紧求助,侯宝宝被他外婆屁股朝上换了个尿布这才不哭了,等哄着他睡了,李红英才笑道:“春生这孩子倒是真没叫你吃苦,不要总叫他在外头,结完婚还是在一起的好。” 桂香点头,她也有这个打算,等着他下趟回来再说。 ☆、第75章 侯宝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桂香将全家人的厚衣服洗晒过一遍,又将柜子里的竹席拿出来烫了。侯小宝天天生的胖,小胳膊里堆了一圈肉,折叠在一起的地方生了痱子,等着那痱子熟了,小宝又痒又疼的,整天哭闹。 桂香给他抹了松花米分也不抵用,小娃娃总是淌汗,那米分只能叫他舒服一小会,逢着吃了午饭桂香就抱着小宝去洗澡,非要打着扇子扇凉快了他才肯睡。 小宝大约是做了梦,翘着小腿“啊啊”地嘟哝了几下,嘴里忽的吐出个小泡泡。桂香一下子笑了,这小娃娃生出来的时候皱巴巴的,他爹一直嫌弃,现如今倒是越长越想某人了。 “一马先”厂里也忙碌的很,上海那边又签了一笔打单子给他们,马富源顾着忙各个村的生产根本顾不来两头,会计不在好多长都积压住了,这不才得了空他就提了婴儿用的米米分和蜂蜜来瞧桂香家小宝了。 桂香见了他来有些惊讶,赶紧搬了凳子叫他坐:“马叔叔,快进屋坐坐。” 马富源连忙摆摆手道:“不用忙活,我一会还有事,正巧过来有事瞧瞧你。” 小宝在见了人来在桂香怀里拱了拱“嘎嘎”直叫,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来人,显然是高兴了。 马富源接过来哄了哄,直笑:“哎呦,这小家伙长得还挺结实。” 桂香笑:“是的,一直很皮实,上次去称了下,比旁人家一样大的娃娃都重一些。” 小宝见了他妈妈笑自己也跟着傻笑,半天咬了咬小拳头要回去桂香怀里,像只扑腾的小麻雀,桂香赶紧接了过来。怕他再咬手,将奶嘴取了放到他嘴里含着。 “桂香啊,这娃娃也生了,啥时候准备回咱厂里啊?你不在厂里,都要乱套了。”马富源也不掖着,直接说明了来意。上次的事也不知这丫头心里有没有存了芥蒂,他也没啥底啊。 桂香早先也想好要回去了,只是一直放不下小宝:“这几天我就去厂里。” 马富源一听,乐呵呵地说了个“好”,这丫头还是识大体的。 第二天赶着周六,春生赶了大早回来了,瞧见桂香赶紧揽在怀里亲了下,外面还有人,桂香一窘,捏了捏他,这人却是没脸没皮地抱了她进屋:“外头太阳大。” 生完孩子以后比从前圆润一些,春生搓搓捏捏很受用啊,耳鬓厮磨地亲了会,小宝忽的“哼哼唧唧”了起来,桂香赶紧推了他起来:“小宝醒了,要喂奶了,早上一直闹腾这才停歇了会儿。” 春生哪里肯放手,小宝忽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桂香白了他一眼,春生只得放行。 小宝果然饿了,桂香光顾着掀了汗衫子喂他,全没瞧见春生一直盯着她看,等着转脸叫他去拿毛巾的时候才发现某人直勾勾地看着小宝没吃的另一只小白兔,眼里黑的不行:“老婆,我也饿了……” 桂香觉得有些脸热,咳了咳:“我去做饭。”她一面起身,一面要扯了汗衫子下来,但她的动作哪里敌得过他? “我要和小宝吃一样的饭……”滚烫的大手触碰过的地方,桂香觉得自己要燃烧了,身子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这人还不依不饶吸了一大口:“老婆,不带这么偏心的。” 马富源早先做好了安排,今年起所有的干部任调工作都由桂香全权来处理,意思很明显,这厂长以后就是桂香。 几个车间主任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从前可没少折腾过。 桂香开了个简短的小会,将厂里的几个车间重新规划了下,但原本的职位都没有变。对从前那件事只字不提,一心关注起了厂里的产量,对的表扬,错的指出。 几个人出了会议室都松了口气,各自往自家车间赶去,越是平静的湖水越是危险啊。 天气热的很,连生侍弄那机子都是从早到晚的汗,有时直叫汗水辣了眼睛。桂香特意安排了厂里动作灵活一些的技工跟着他学那机子的用法。 她如今做了厂长,自己不方便出面收购那些棉籽,这机子一直在厂里也不是个事,而且也落了人口舌,干脆从今年的收入了拨钱买了一架新机子回来,自己家的机子则搬回了家。 桂香和春生商量后,帮着连生在水力街上开了家轧棉籽的铺子。水力只有这么一家,七乡八村的人逢了嫁女儿都要来连生店里。 连生脑子活络,又请了师傅来教他弹棉花,这铺子回本的速度也快的很。 侯小宝才一天没见他妈妈就扯着个嗓子哭哑了,这会儿一折腾又闹了一身痱子,桂香回来心疼的亲了亲他,那乌溜溜的大眼里才又有了笑意。 幸好春生托人从省城买了台微风扇给宝宝,桂香总算不用一直大扇子哄小娃娃了。 侯爸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小宝,桂香也懂他那眼里的意思:“爹,明天我带了他去厂里吧,我小娘可以去帮着照料下宝宝。”在侯爸这辈人的心里,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这总往外头跑也不好。 “你自己看着办吧,这娃娃啊,离不开妈妈。”侯爸背着手道。 桂香不作声,叫她放弃厂里的事她是不愿意的,她的确存了自己的小算盘:女人一旦没了事业就要仰人鼻息、任人摆布。倒不是她担心春生待她不好,她可不想以后连给她弟弟买点东西都要看夫家的脸色。 厂里比家里还要热一些,桂香把小宝的摇窝子搬到了办公室,连带着家里的微风扇也一起带来了。 厂里的清货单、订货单看的她头皮疼,小宝竟然一早上都没有哭闹,李红英拿了个拨浪鼓逗他玩,引得他咯咯直笑。 桂香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捏了捏他那细腻的小脸:“小娘,真是对亏你了……”家里的这几天在忙着打水、治二次虫,幸好桂平暑假在家。 李红英笑道:“我倒是来带宝宝轻松些。” 下午要验厂,桂香将小宝哄睡了就出去了。这次是王元山介绍的一笔单子,成了的话,下半年就不愁了。 那边厂里接洽的人要过来看生产线,桂香早早叫各个部门做过一遍大扫除,每个车间的物品都摆得整整齐齐的。 几个车间主任也知道这事的重要性,不敢怠慢。 四五点钟绍兴那边的人终于过来了,两男两女,都穿得极为考究。桂香领着他们先转了一圈,总体介绍了下“一马先”厂的特色,再带着他们在那生产线上看。 “我们厂走的都是外单,这布的品质不能差的。”走在第二的女人先说了话。 “陈总,您一会可以现场看看我们的布。”桂香笑着道,这货当然是现场看了好。 那人又问了几个问题,桂香一一回答,绍兴的这家厂是家族企业,几个大领导之间都是亲戚,桂香一个也没敢怠慢。为首的人还算满意,临着傍晚,桂香带着他们在水力镇上吃了顿饭,这事就算定了一半了。依然和之前一样,拿一批成品去看看再敲定全单。 连生的那家铺子这几天生意很好,这天他才将一家棉花弹好,上了白线的网罩。 门口忽的站了个姑娘,一米七的大高个子,眉目清秀,手里没提什么东西。 连生瞧了瞧她,觉得有些熟悉,但就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弹棉花吗?” 那姑娘点点头,一双大眼黑白分明。 天气热,连生光着上半身往外走,那丫头有些窘,耳根子直泛红,连生也觉得有些不妥,卷了褂子穿了:“来轧棉花怎么没带过来?” “我爹叫我先来问问。”那声音比蚊子还小。 连生点点头:“这几天有些忙,我来看看你啥时来方便。” “哦……知道了。”连生觉得这丫头有些奇怪,但说不上为啥。 头顶的月亮格外亮,田埂上偶尔有些虫鸣鸟叫。春生骑着车往回赶,路过水力的时候正巧碰到桂香,载了她回来:“今天怎么这么晚?” “你昨天说今天回来晚些,我就故意在镇上绕了一圈才来。” 桂香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软:“吃饭了吗?” “没。” 桂香忽然想耍耍赖:“那我们吃完了再回去。”晚上她光顾着应酬,都没怎么吃饭,现在都饿了。 “好,想吃什么。”春生似乎也很开心。 桂香揽着他的腰,高兴得像只小鸟,春生听着她断断续续地将白天的事全讲了一遍,偶尔发发评论,等着到了卖豆花的铺子才停了车。 ☆、第76章 第77章 赵光和赵亮在之前的工地里干的风生水起,两人吃的了苦头,拿的工资也较旁人高一些。 赵亮的性子随和,遇事也沉稳,四十多岁的包工头蒋鑫有意带着他去了好几个项目,要他做了个小领导。 蒋鑫心里还有个小心思,他家女儿和这赵光差不多年纪,这眼界也高上了天,见了好几个都没相中,眼看着就过了二十岁了。这赵亮生的不丑,看着也可靠,说不定就能成。 只是这时候的赵亮心里还不知道他家工头有意提拔他的原因,只知道人家对自己好,自己就要知恩图报,工地上哪里有累活、脏活他都主动提了膀子去做。 这天这蒋鑫带了他家闺女来工地上玩,长发大眼的姑娘穿了一身牛仔装,十分帅气。工地里那些个男人整天埋头搬砖头、砌墙,忽然见了这么个好看的姑娘,都看得有些呆。但一听说这娃娃是工头家闺女的时候,大家都散了。 看啥看,看了也白干。蒋鑫的家底厚实自然不必说,他们这些个毛头小子哪里能入得了他的眼?赵亮也没多看,这工地里的生活多的很,赶完赶紧回去睡觉。 谁知中午吃饭的时候,蒋鑫叫了赵光赵亮两个兄弟一起,这饭还是他那闺女做的。来之前他怕自己身上的汗味熏着了那丫头,还回去换了身体面些的衣服。 八仙桌子,一人一方,蒋鑫坐在上位,蒋小雨刚巧就和赵光坐在了对面。 蒋小雨不知什么时候换的裙子,长头发全部扎在头顶,直直地落下来,那露出的一节脖子又白又嫩,和那入了冬的藕一样。他想城里的丫头,到底白生些。只一瞬他的眼睛就转了方向,这不是他能瞧的主,干脆埋了脸对付碗里的饭菜。 蒋小雨见他一直不夹菜,起身夹了一块鱼给他:“赵大哥,来这里不用客气。” 赵亮点了点头,连忙说谢谢,耳根子却一瞬间红了。 蒋小雨见了他这么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她爸也不知怎么就相中这人的,想来有什么优点她没瞧见。起先她爸叫她来瞧人,她都做好了拒绝的准备了,这工地上灰头土脸的能有什么龙凤出来? 只是见他帮着年级小一些的工人搬东西,全然一副大哥哥的模样,那风卷起的尘土很脏,他全然不顾,大约是淌的有些多,扯了脖子里的毛巾擦了擦。那边工人起哄说工头闺女来了,他也抬了头望过来。蒋小雨站的高,见他抬眼瞧了自己一眼就再也没多望,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看了她一眼没继续看的。 所以她主动和她爸提了主动做一顿饭。等着这顿饭结束,赵亮帮着收拾的碗筷,蒋小雨也不拦他,反正她正好瞧瞧这人可不可靠呢。 这工地上的灶极为简单,累个土堆子,上头架着一直大黑锅。蒋小雨本来要卷了袖子要来洗碗的,却叫赵亮抢了先:“这饭都是你做的,碗再不能叫你来洗,我们都是粗糙惯了人,这道理我们还是懂的。” 蒋小雨忽的笑了:“你倒是想的周全,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请你们吃饭?” 赵亮看的有些呆,这丫头眉眼之间很是清秀,笑起来和那迎春花一样好看,直叫人移不开眼睛。听她这么一说,他就只有摇头的份。 “那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蒋小雨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这人是挺有意思的。 “27岁。”赵亮挠了挠头回答道。 “那你成家了没?” “还没。”27岁还没成家的人的确不是很多,赵亮忽的有些窘,开了那水龙头开始专心地洗锅。 “那你有心仪的对象了没?”蒋小雨绕到了水池边上继续问。 “也没。”他觉得这些问题叫人太烦躁。 蒋小雨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笑道:“那好,你看看,我怎么样?” “嗯,啊?”赵亮被她的话一绕,脸上一下涨红了。这灶台搭在阴凉的地方,这会正巧有风穿个巷子过来,时间一瞬都好像有些凝固了。 “喂!问你话呢!我怎么样?” “你……你很好啊……”赵光故意曲解她话里的意思,他自知般配不上,也不会多想。 赵光正巧出来找他哥,瞧见这一幕,赶紧一步退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赵亮就一直在想要不要换个地方务工去,只是这蒋老板待他们两兄弟不薄,这会子要走肯定要叫人寒心。 赵光忽的开了口:“哥哥,我瞧那丫头似乎对你有些意思。” 赵亮不做声,他也确实也不讨厌那丫头,甚至是有些喜欢的。 工地上的活计都赶着在晴天开工,这逢着雨天,那些人都钻进铺上睡大觉。工地上的厨房是照旧开着的,等着他们起来就去打饭吃。 桂香家里的那个小娃娃要百天了,赵亮想趁着今天休息往玉水街上转了一圈买些东西给他。出门前他将自己收拾了下,换了件淡蓝色的褂子,至少看着不甚太寒酸,那些店里的营业员都势力的很。 转了一圈,他终是在那卖银镯子的铺子面前停住了。小娃娃手竿子细,套个这样的小镯子定然是不错的,只是到底选什么花纹他选了半天。 身后忽的有人和他说话:“小铃铛的那个好看。” 赵亮转眼,见是蒋小雨,竟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你平日里就该这么打扮,那灰不溜秋的衣服穿着不好看。” 连选那镯子的心思都没了,打了个招呼就借口走了。 蒋小雨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一路小跑跟上他:“你怎么不看了?” “再去看看别的。” 蒋小雨笑:“正巧我也没什么事,就跟着你一起瞎转悠吧,反正我眼光肯定比你要好一些。” 赵亮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最终他还是挑选了只银铃铛的手镯回去。 临走的时候蒋小雨有些不舍,红着脸问:“你还想不想见到我?不想见的话,我就要跟着我妈去省城呆着了。”她爸爸这个工程一结束也会立刻回去,玉水她是不会再来了。 赵亮不知怎么回答,垂着脑袋半天没作声。 蒋小雨忽的喘了口气道:“你果然不想再见到我了。”那语气有些落寞,叫赵亮差点心软了。到了傍晚,那阳光竟然破天荒地从乌云后面挣脱出来了…… 赵亮看着她往回走的样子,嘴里有些涩意。 外面虽然落过雨,但他们住的那间小屋子简直和炕房一样,只到了夜里要好一些。以往白天他们累的厉害,这到了夜里往床上一靠就睡了。 今晚赵亮翻了好几遍身也没睡着,穿了长裤出去,坐在那堆沙子点了根烟。他不是没想过成家,只是这家一成,弟弟和父亲就少了份照应。再说,这结婚得花多少钱啊,光光就是几个大件一买都要不少钱。 早先他爹也有意叫他去相亲,中间也遇到过几个不错的姑娘,但都叫他给推了,他家一贫如洗,哪里能害人家姑娘? 等再回去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他弟:“咋出来了?” “解个手。哥,你是不是有心事?”赵光问。 “没有的事。” “你今天从街上回来就一直不对劲,对了,今天那蒋小雨来咱这里找过你,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九、十点钟,来的很急,我说你去街上了,你们遇到了?对了,她还说你明明会编竹席怎么不换个竹席子的?” 赵亮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件蠢事,拖着步子往回走,将自己摔在那木板搭建起来的床上,掩着脸睡了。 “一马先”制造厂一天天发展起来,接的单子也大的很,桂香想在原来四车间旁边再增加两个车间,几个车间之间全部打通以长廊相连。只是这笔工程要的钱太多,一时没着手做。 前两天桂香特意上玉水找过几家包工程,最终找到了蒋鑫,这人有责任心,从前包过的几个项目都很不错,只是他好像在省城接了个大项目,这水力的几间厂房想必入不了他的眼。 正巧赵亮请了假来她家给小宝过百天,桂香本是随口说说,谁知赵亮真的上了心:“桂香,我帮你去跑趟腿吧,都是老主顾了。” 桂香一喜,那再好不过了。 赵亮第二天一早就搭车去了省城,蒋鑫家住哪他是不知道的,但他是工头,才开的项目肯定要四处招工,这不他拎着个包和招工的大军一起往前走。 蒋鑫见了他也是一喜:“亮子,来的正巧,走走,正好还缺个人呢。” 赵亮点点头,跟着他往工地走,谁知到了那门口,忽的出现一抹翠色的身影,那人脚上穿了双白色的小高跟,走起路来很是小心。 赵亮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咚”直跳,等着那姑娘走近,也是一瞬呆住了。 ☆、第77章 赵亮将一马先制造厂的事直接和蒋鑫说了,他竟破天荒地同意去接着小单子,并且叫他先负责这个项目。 蒋小雨只一会就转了喜色,她不过才来省城几天,这人就来了…… 晚饭是在蒋家吃的,蒋小雨帮着她妈一起张罗了一桌菜,期间她不住地朝那人看,越看越高兴,临走时,蒋鑫有意撮合二人,叫闺女送了赵亮下楼。 赵亮的性子比较温吞,半天也没说句话。 蒋小雨倒觉得他这是老实,等着走到一楼的时候,她忽的开口道:“你来这里,是不是也想见见我?” 赵亮“嗯”了声,小雨几步冲到楼下,一把搂住了他腰:“我就知道的。” 他一时僵在那里,女孩身上的气味很好闻,险些叫他慌了神。 许久他才说道:“你会不会觉得我配不上你?” “怎么会?”蒋小雨一愣。 “可是我会。”赵亮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蒋小雨忽的笑了:“我爸爸给你这么好一个机会锻炼,你就好好学习,等着他叫你接大项目,到时候……” 赵亮忽的打断她的话:“再说吧……” 说来说去他还是觉得跟她在一起是吃软饭的。 桂香等了几天终于收到自家哥哥回复的消息,他带了人过来,材料都是厂里买好的。这些跟着一起来的工人有些是远一些的人。 桂香特意叫食堂多做了些饭菜,并且将空着一间厂房拉去给他们住。 赵亮分工的时候尽量秉持这公平公正的原则,这些人也都服他。天气热的很,桂香怕他们中暑,特意买了人丹和风油精,一人发了些。做活的时间也叫她调整了下,下午三点以后才上工。 桂香家的小娃娃见了谁都龇着牙哈哈直笑,传了春生和她的基因,又白又可爱。李红英照顾小娃娃有一套功夫,这七月心里也没见小娃娃有点不舒服。 三个月后,房子上梁,厂里挑了好几挑子糕到屋顶上去撒,芝麻馅压花糕意寓芝麻开花节节高。 马富源穿着个汗衫子跟着一群人赶个热闹,桂香瞧见他今年又瘦了些,眼眶凸显在外头,显然身体不是很好,他自己大约也知道,等着楼上撒糕的时候他也没去抢。 楼上“噼里啪啦”放了一大串小鞭炮,李红英怕小宝吓着,一直捂着他的耳朵,等着那边安静下来才又放开。小宝显然一点也不怕,“咿咿呀呀”的跟着旁边的人“说话”,嘴里才生了两颗奶牙,见人就露,李红英怕他晒着了,找了个树荫下面呆着。 马富源也高兴这小娃娃,捏了捏他那软软的小脚,逗了一会儿,李红英看着楼上的人凑热闹,心里一阵欢腾,她家这个闺女比男孩子都有用呢! 马富源身子一阵虚浮,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一瞬栽倒在了地上,那周围的人都忙着抢糕、抢糖,全没注意这边…… 李红英一转眼,吓傻了,人声和鞭炮声将她说话的声音完全淹没掉了。桂香本来在致辞,见她小娘一脸的慌张,赶紧拿着那大喇叭筒子叫了一嗓子。 人群这才发觉不对劲,他们的镇长正躺在地上呢。 玉水医院里一时间挤进了不少人,马家的几个兄弟都坐在那一排长椅子上,丁云眼眶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 马小红收到消息也立刻赶了过来,桂香瞥见她身后跟来的桂平只微微点了点头。 那医生摘了口罩出来只说了两个字:“胃癌。” 丁云一听是癌,腿有些发软,差点滑到地上去,幸好李红英紧紧扶住了她:“大妹子,莫急,这病是可以治的。”李红英自己也知道这话没啥说服力。 桂香也有些呆住,上一世她的记忆到24岁就全部终止了,想不到马富源是这样的结局。这一刻她才明白,每家人都不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所有看上去幸福的家庭都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马小红掩着嘴半天没说话,她不敢在丁云面前哭。桂香几步走过去,一把抱了她:“小红……”这一世来,马小红几乎是她唯一的朋友。 桂香赶紧牵着她往外面走:“你哭吧,憋在心里会出内伤的。”桂平赶紧跟了出去。 小红坐在那长廊地上“哇哇”直哭,桂平深深呼进一口气走近,看了一眼桂香忽的蹲到地上,将小红揽进了怀里:“好了好了,叔叔顶不高兴见你哭的,不哭了,不哭了……” 桂香先是一愣,一瞬就释怀了,他们本就该是一对。漫长的岁月里,她的这个弟弟已经长成了大树了。 桂香转身往里面走,忽的遇见了急匆匆地赶来的春生,这人摸了摸她的脸道:“老婆,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的。”桂香看着他说道。 “那也肯定吓得不轻了……” 本来没什么的,但叫他这么一说,她忽的有些想哭,揽着他的腰长长地舒了几口气:“春生哥,人的命怎么就那么脆弱呢。” 春生也不知道她这句感叹的由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越是脆弱才越是珍贵。” 本来上梁的大喜事因着这件事闹得有些冷场,桂香说晚上的晚宴正常,却是取消了放烟花。 马富源醒来见自己在医院有些惊讶,连忙问身边的丁云:“我这是咋的了?” 丁云舍不得说那些话,连忙挤了笑道:“你啊,大秋天的还中暑!” 马富源挠挠头笑:“确实穿的有些多。” 小红推了门进来,见她爸醒了,赶紧走近握住他的手,马富源笑道:“丫头,咋肿着个眼睛?” 丁云怕小红说漏嘴,连忙说道:“还不是你嘛!好端端的中暑了,丫头都吓得哭了好久了。” 小红脑子转得快,一瞬明白她妈话里的意思,点点头道:“爸爸你这一下,可吓着我了。” “再吓,你也不该不上课,这高三是节骨眼,你咋能随便跑出来瞧我?快些回去,你们学校这个点还在上晚自习呢!”马富源对小红的期望很高。 马小红垂着脑袋半天没说话,丁云眼圈一瞬有些红,想朝女儿使眼色又怕叫马富源发现不对劲,整颗心直直地悬在那里,不得上下。 幸好桂平这个时候也推门进来了,礼貌地喊了人,小红一下捏住了他的衣服角,那眼里带了些恳求。 丁云赶紧圆场:“闺女天天看书也累,这难得出来望望你,再放松下脑子也没什么不好。整天盯着书本得多累。” 桂平笑道:“明天我们学校刚巧也放假,叔叔不必着急。” “放假也不能放松学习,桂平啊,你成绩比小红好些,多带带她……” “好,我知道的,叔叔。”桂平赶紧回答。 马富源摆摆手道:“赶紧去吧,我这有小红她娘呢!” 人一走,马富源觉得脑子有些沉,靠着那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丁云不敢再哭了,趁着他睡了去了一趟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马小红哭了一路,到了学校门口,桂平忽的停下来了:“吃点东西再回去吧。”下午第二节课他们就从学校出来了,现在已经是夜里八点半了,桂平怕她身子熬不住。 小红哪里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桂平拧着眉:“你再这样,身子闹垮了,你娘咋办?” 小红这才又握了勺子吃了几口,全然顾不得这碗馄饨好不好吃。 桂平也不再勉强她吃,起身付了钱。夜风有些凉,两人进了学校就往不同的楼走,“马小红!”桂平忽的拔高了嗓音。 “嗯?”小红转身看他。 “你不要忘记了,你爹可一直盼着你上大学呢。”桂平这么说不过是想叫她心里放宽敞些,把心思用在学习上,这边的痛苦也少一些…… 马小红抿着唇点了点头。 马富源不过在医院里待了几天,就坚持着要回水力镇。丁云有些后悔自己撒的谎了。 医生说可以保守治疗的。 直到到了水力,丁云才决心一直瞒着他,这水力镇人人有饭吃一直是他的梦想,去年他竟然为了这推辞了去玉水做地委。 一马先厂里的人见了他也都是一喜,握着他的手道:“镇长好,身体怎么样了?” 马富源笑:“叫你们担心了,我这大秋天的还中暑,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桂香见他这么开心,大约也猜到了原因,丁云感激般地看了看她。 “镇长,咱厂里少了你,真的是不行啊!” 马富源摆摆手道:“我来这不过是看看你们,现在这厂里的事,我可是一件也没管,你们厂长有两把刷子。” 桂香只是笑,这厂到底不是她手把手创建的,就像现在依然有人在背后说她的偏颇。新车间一运营,一马先厂里就增加了一百五十个员工,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桂香有意扩建,上次和绍兴那边谈生意的时候也表示过。 马富源的精神还是不错了,在那新车间里转了一大圈:“你将厂里的事处理的很好,桂香啊,你比我强多咯,好歹我还是有些眼光的!” ☆、第78章 78五一欠费章…… 十月中旬,水塘村的夜渐渐凉了下来,那一大圈柳树渐渐生了黄意,单福满这几天上工都不得不带件外套抵抗阴凉了。 求收之后,麦子一种,农家人难得有了些空余的时间。单福满本是不想这么操劳的,但一闲下来,他心里就不踏实,非得将所有时间都安排的死死的,他心里才是满足的。 桂香前些天特意回来看了他,给他带了几罐糖水橘子和一件稍厚一点的卡其外套。 桂香本打算将她爹带去厂里给食堂烧烧锅炉的,只是单福满一直说热,死活不愿再去,桂香只好作罢。其实是他心里清楚,烧锅炉的不缺人,桂香想叫他去不过是想叫他找点轻巧的活做做,他却总觉得不踏实。况且,这说出去就会厂长开后门放了自家爹来吃干饭哩。 小宝特别喜欢叫他抱着,单福满每次往家走的路上都情不自禁地想小外孙那笑盈盈的小脸。他总想着再攒些钱就可以帮小外孙添一件新玩具了,城里的娃娃玩的,他家娃娃也不能差。 李红英劝了他几回,这人就是听不进去,基本就是前一天答应了不去,第二天一早就提着包出门了…… 连着十几天李红英都在西南村待着,没人束缚他,去上工的次数也多了些。 春生一个星期有两天假期,但他不放假的几天也都是一路骑着车回来的。起先一段时间他是听桂香的,一直住在玉水,但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小宝一点也不亲他,这叫他很着急,干脆狠狠心天天下班往家里赶。 这天气一日日转凉,有时夜里下雨,但春生一直是风雨无阻,桂香实在是心疼他,又潮又湿的,到了年纪大了地然是要烙下病根的。 “你就是喜欢逞能,这么大的雨也不怕翻进沟里去!”桂香一面打了热水给他泡脚,一面数落他。 春生拧了拧她耳朵:“你尽说我,你不也天天泡在厂里头,一刻也不愿休息,放了假也只能看到你半天。” 桂香还嘴硬:“谁说我不想休息了,这不是特殊时刻么!等……” “我就不高兴见你替厂里出了那么多力气,反而叫人数落你不好。”上次的账他可都记着呢。 桂香没做声,翻了个身,贴进他怀里睡着,本来翘在外面腿也搭在他腿上放了,“嗯”了一声。 春生摸摸她胳膊上一片冰凉,赶紧揽着她捂了:“又贪凉。” 桂香笑:“和你睡一堆,你跟个大火炉似的,我哪里睡得着?” “哦?”春生摸了摸妻子的脸,眼底忽的转作浓黑,显然是曲解了桂香的意思。 铺天盖地的吻压在桂香脸上、身上,引得她直颤,临着要爆发的时候桂香拦了他的脖子道:“我们再生一个女娃娃好不好,这段时间妇女主任给的药,我都没吃……” 春生一顿,赶紧抽离…… 许久揽着她轻声说道:“不要。我们只生一个。”要再见她在自己面前差点死一次,他肯定要疯了。 桂香骑着车进厂开始就不断有人来和她问好,她一路笑着推了车进车棚,今天又是个大晴天,这叫桂香看着很舒服。 只是这种舒服在下午两点钟左右的时候戛然而止。工商局派了人来查账。 但凡是个大一点的厂,都会有一些理不清的账,一般情况下,税务局的人是不会查这些的,只是今天那带头人,一脸的公正严肃,仿佛真的是要挖出点什么才罢休。 “单厂长,我们局里收到消息说一马先厂里存在一些问题,比如有人故意存了些货不交税金,将那部分钱中饱私囊了……”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桂香这是叫人举报了贪污。 “陈局,既然有人举报了,咱厂里就得出来澄清,厂里所有的财务进出账都在这里了,您过目。”桂香递了个大文件夹过去。 陈局象征性地翻了下便又开了口:“这张不全,我可是听说单厂长您和绍兴制造厂签过一笔单子,那数目可不,你知道我们也是秉公办事……” 局里要查的账的确是一笔有些小问题的账目,她一直没有对外公开,只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举报她的人就更显得居心叵测了。 桂香眼底一沉,大约也猜出那人是谁了。 几个车间的主任又一次在厂长办公室集中了,问及那批货款的事,竟然连不怎么管闲事的三车间主任都站出来出有些问题:“这账目一直都是咱厂长做的,自然她最清楚,做账这种事情想来也不难。” 大约还是上次的事闹得,几个人到现在还是看了桂香就害怕,这次难得逮到她的小辫子,当然不扯痛快了,是不得安生的。 桂香咬咬牙,行行行,你们翅膀硬,这回她真的不想再和他们玩了,转身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文件来:“陈局,这账目是我们公司的机密,您既然要查,我就给您看就是,只是请您看完就忘了。合作伙伴对我们的要求很严苛,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行接到单子就是福……” 陈局接了桂香手里的账单,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跟着桂香去仓库看了库存,这才相信桂香是清白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单厂长你是会计出生,这账目记的很细,想必是底下那些没眼力劲的瞎着急……” 桂香心里冷哼一声,心道刚刚明明是你要查账,现在倒是怪起了她底下的人,但面上桂香依旧保持了一贯的不动声色:“陈局,您办事有理有据,当然也不会错怪好人,就是我底下有些不知轻重的人,您还是一眼瞧见了真理,可见您老才是咱玉水的福星。” 陈思周有听她这么一恭维,哈哈大笑道:“倒是我多心了,我们局里也该先查清这事的来龙去脉才对……” 桂香笑着送走了陈思周,脸上的笑全垮了下来,这厂里看着像是平静的湖面,底下藏的礁石、绊子一个也不少呢…… 桂香本来不打算深究的,但看见王逢人往里头敲了好几回,等着局子里的人都走了,他才露出了些近似失望的东西。 屋子里一瞬间安静地可怕,桂香长久以来训练出来的气场,叫人不敢轻易忽视…… 桂香本来是有心栽培这王逢人,毕竟和她是一个老师出来的会计,头脑灵活,随机应变,但现在看来还应该多加上一条狼子野心。 “逢人你先走吧,我有些事和几个主任说。”桂香坐在旋转椅里忽的发话,那语气也冷的惊人。 王逢人点点头出了门。 桂香将手里的文件“啪”的丢到了玻璃桌面上:“很好,你们刚刚表现的得都很不错!齐心协力,力排外敌,但我希望你们能将这份心用在实实在在的地方,比如怎么叫你们车间的产量提升,怎么叫你们底下的员工收入提高,你们太叫我失望了!说来,我也没啥本事,干脆这厂里的事都交给你们罢……” “您误会了……”二车间的主任一听她这么说赶紧救场。 “厂长……我们……我们也是为了厂里好才……” “是啊,厂长,毕竟那涉及的款子太大,王会计年轻,我们也怕他算不周全。”六车间的主任忽的开口。 桂香没再说话,她的肚子今天不知怎么也疼的厉害,揉了揉太阳穴道:“这厂里的事,我也不打算再继续搀和了,我会和马镇长说咱们厂里需要个更加有能力的厂长的。” 桂香说到做到,这厂里干得不顺心,到底是给别人卖命,要是这厂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她建的,这规章制度是她定的,这会计要看她的脸上吃一碗饭,哪里要收这样的闷气。 春生今天特意早了一些回来接桂香,见了她板着个脸出来已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不高兴?” 桂香歪着个脑袋,乌黑的眼睛垂着,点了点头,她身心俱疲,肚子好像疼的更加厉害了。 春生见她一直摸肚子,不禁皱了眉头:“老婆,你月事在这几天,是不是来了?” “好像是。”最近推迟了几天,应该说做厂长的这段时间她都没几次是正常的。 春生摸了摸她的头发:“老婆,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当会计去,这厂里的活太累人。” “马叔叔身体没好,我可不想这个时候突然给他惹事……”桂香重情,人家有心栽培,她不该这么草率的。 春生笑:“老婆大人,您真是圣母,这工作和情感能混为一谈吗?再说了,你不去,有的是人想去到你的那个位置。这事你不好意思和马叔叔说,我就去说,我说我不同意你在外头瞎忙活。” 桂香揽着他的腰,将眼睛全埋进他外套里去:“好,我听你的,厂里接替我的人,我都想好了。”只是她心里还是空荡荡的,“一马先”到底圆了她年少的梦。 春生也感觉到了她的低落:“咱家结婚到现在也攒了不少钱了,眼下政府鼓励我们办厂兴业,老婆,你要不要尝试咱自己单干?我有个退役回来的战友就在玉水银行,咱贷笔小钱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支持我单干?”实际上女人家抛头露面已经触犯农村道德底线了。 “支持。”只要她想要,只要他有。 马富源那里还是桂香亲自去的一趟。 丁云见了桂香来有些惊讶,这几天厂里可是忙得不可开交的。 “阿姨,我来瞧瞧马叔叔……”桂香先开了口。 厂里的事马富源多少知道些,桂香这孩子吃了不好苦头。 “马叔叔,我来是想和您说件事……” 马富源听完桂香的话,有些焦急:“你这一走,咱厂里可就是群龙无首了。” 桂香摇摇头道:“厂里的各项事务都已经走上了正轨,现在有个好的执行者贯彻就成,咱厂里头和上海还有嘉兴建立长期合作关系,一切只要按部就班来就成。这时候没有我厂里的一切也会照旧。” 马富源见她说的头头是道,知她已经有了算计:“你可觉得咱厂里有谁可以接替你的班的?” “瞿洋就可以。” 马富源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才想起个老实巴交的小年轻,不禁皱了眉:“这厂里的水可不浅,这瞿小子能应对过来?” 桂香笑:“创业的人和守业的人本来就要不一样。瞿洋表面上好像很老实,但他有收有放,进退有度,人都指望占着了他便宜,但实际上他的人缘最好。” 马富源叹了口气:“也只有这样了。” 天气越加寒冷,玉水的农村终于回归到最安静的时刻。地里长了绿油油的麦苗、油菜,这几天才落过一场霜,地上动的嘎嘣硬。 桂香自打从一马先厂里回来后就一心扑在了自家宝贝身上,研究他喜欢吃什么,研究他的生物钟,俨然成了一名家庭主妇。 侯爸对于桂香最近的变化很是满意,挣钱这种事由男人来更好,只春生舍不得她浸润在无边无际的家务事里,从认识这姑娘的时候,就知道她和旁的女娃娃不一样。桂香会裁衣服,会做衣服,又懂会计这是多么难得的条件。 新年的脚步很快靠近,水塘村最大池塘里结了厚厚一层冰。今年村里多了个加工面米分的小作坊,李红英早早将小麦洗干净找了个牛仔布的袋子装好去排队了。 搁在过去,谁能想到有一天能一头机子里倒进黄澄澄的麦子,一头就出来白花花的面米分啊,他们村里的那个大磨盘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这么冷清。 单家今年一口气换了30斤白面。单福满去水力买了不少酵母,又去了连生店里,叫了他们一起来包馒头。今年家里添了新宝宝,该两家在一起做包子——寓意“保子”。 李红英和了面,桂平帮着把埋在地里的萝卜挖上来洗干净削了皮,再刨成萝卜丝。 前几天桂香送了二十斤肉来。李红英一口气剁了一半做肉馅,合着桂平准备好的萝卜丝做了包子心。 腊月二十五,李红英催着桂平将埋在被子里保温的熟面抱出来,面经酵母一过,多了许多个小气孔,体积也比放进去的时候大了些。桂香早将需要的东西都摆放好,一些需要洗的东西,春生早抢着帮她做了。 单福满被催着去灶门口烧锅,锅里早叫他架起了木头棍子,这会儿水已经滚了,桂香和李红英包,春生和连生揉面,桂平负责上下笼,侯爸则抱着小宝玩,一切都井井有条。 单福满和侯爸在厨房里一边烧锅,一边说说话,同一个时代长大的话总有说不出的话题。小宝乌溜溜的大眼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嘎嘎”直笑,引得单福满抱了他亲了亲,:“宝贝,快长大,叫阿公,阿公,阿公。” 大约是外公的胡子戳得他痒痒了,米分嫩的小宝翻了手摸着他的脸“呀呀”地唱,晶莹的口水把棉袄上的围嘴都弄湿了一块。 “小娃娃这是要讲话呢,是不是啊?”侯爸接过来摸了摸他屁股,见尿布没湿,摸了摸他的小脸,将他站在旁边的小台子上站着:“宝宝乖!” “啊!”小宝抖了抖腿叫了下,显然是心情不错。 单福满笑得直流眼泪,往灶膛里有加了几个木块。 桂平抱了蒸笼过来,见这两个爸爸玩小宝不亦乐乎,自发自觉地往灶膛里看了看,这第一笼馒头可不能马虎呢!人常常说“不吃馒头争口气”。 大火烧了半个小时,桂平这才抱了蒸笼下来,先前的小面团叫热气一蒸,一个个都膨胀的像挤挤挨挨的白胖娃娃。 “快点来吃包子咯!” 桂平将满满一蒸笼胖娃娃反扣,春生赶紧帮着将倒在匾子里的包子翻了个,不然一会冷了,这包子可就要破皮了…… 一个人一个包子落了肚子,这干活也有力气多了。桂平抱了盆水将那垫在蒸笼底部的纱布洗干净重新铺好递给桂香。 单福满不敢叫小宝多吃,扯了一小块皮放在他嘴里逗着玩。 “亲家公啊,今年上我们家去过年吧,你们三个人在家多冷清。” “好好。”单福满想的是和小宝和桂香一起过年。 腊月三十,单福满买了一捆烟花爆竹叫桂平骑着车子带了过来。 水塘村刚好有人开了拖拉机往西南村去,李红英拉着单福满换了身新衣服,端了小椅子坐在那车上。 大约是心情好,单福满都觉得不怎么冷,将脖子里的围巾一股脑套到了自己媳妇脖子里。 春生老远看见他们来,扛着小宝出来了。 小宝的胆子真大,那么响的炮他竟然跟着一直弹腿跳。 李红英给小宝勾了顶红色马海毛的帽子,上面缝了对兔耳朵,这会儿他一蹦,那耳朵就跟着一动,好不活泼可爱。 侯爸包了个红包逗他:“叫爷爷。” 小宝在春生怀里往上爬,一把够住那个红包“啊啊啊”地叫,引得一圈人直笑。 桂香本来准备好他们在这边住的,但单福满不肯,明天是初一,家里肯定要去人的。夜里冷的怕人,桂香递了几件大棉袄给她爹还是不放心。 初六这天小宝叫她穿成了个小粽子,脚上的虎头鞋子是李红英抽空给他绣的。桂香小心翼翼地将小宝放到自行车上的宝宝椅上,打算去趟水塘村,她爹这几天身子不是很舒服。 车子在门口停下后赶紧抱着小宝进了屋,单福满见了小宝,赶紧叫她带出去,大人感冒最容易传染给小孩子了。 桂香只好将小娃娃交到李红英手里,自己则留下来倒了杯热水给他。 “厂里咋说不去就不去了?”倒是单福满先开了口,他满心满意指望着闺女能吃上公家饭,这好不容易吃上了,却叫她自己给推了!马上一打春,不论男女都要到地里去卖命了。 “爹,这事等您身子好了,我再仔细和您说。” “哎,桂香啊,你说你咋能叫爹不担心呢。”单福满前几天晚上受了凉,昨晚发烧,今天早上才退了,这会讲话也没什么力气。 桂香替他掖了掖被脚,半天没说话,要是和她爹说自己想单干,依她爹的性子会天天担心地睡不着觉了。 小宝在李红英怀里玩了一会就睡着了,桂香捏了捏他的脸将他弄醒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龇出两颗小奶牙喊了声:“妈妈。” 桂香一喜,一把抱了他往家里赶,小宝开口讲话了! 双塘村到西南村有些路,桂香怕小宝又在车上睡了,车子骑得慢了一些。上了大河埂,忽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桂香看了来人,好半天才认出是初三班上的周道成。他穿了一身的西装,手里提了个公文包,和上学的时候邋邋遢遢的男孩判若两人。 “打哪里来啊?”这人初中一毕业就去了南边,他家里只知道他在外头做生意,具体做的啥生意,他也没对家里说过。 桂香本来不打算多问的,谁知这人竟说了自己的想法:“桂香啊,我听说你在一马先制造厂做厂长?这一马先制造厂可不简单哦。”他虽然在外头,但他们来往的生意人曾经提到过桂香,王元山那个老狐狸可是很少夸人的。 桂香摇了摇头笑:“你到底在外头,厂里的厂长已经换了旁人了。” 周道成也笑:“但新厂长可不是我同学,怎么你离开厂里单干了?”这道理也简单,自己有本事有钱,谁还愿意再给人卖命? 桂香摆摆手指了指身后的小娃娃道:“在家带带孩子。” 周道成瞧着那米分妆玉砌的小娃娃很欢喜,小宝龇着牙不住地笑,“都八个月了,这娃娃也不认生,真乖。” “这娃娃确实没叫我操多少心。”桂香怕他小鼻子冻着,将那围巾卷了卷。 “看看,娃娃都知道给你省些精力呢。”周道成笑。 “这单干的事我也想过,但不知选什么行业好,忙碌地入手,我也怕乱了套。” “嗨,咱玉水现在最缺娃娃厂,内部政策已经出来了,这些娃娃都是要出口的,你们有这个条件自己单干,为自己卖命多好……” 周道成的话在理,桂香推着车和他说了一会话,正巧碰见从北村拜了年回来的春生。 “冷吗?”春生见桂香的鼻子冻得通红,忽的开口问。 “不冷啊……” 说话间春生已经解了自己的围巾包着她了:“这位是?” “我以前的同学,刚巧碰见了。” 春生打了个招呼邀了周道成去他家吃饭。 周道成摆摆手道:“我马上要到房门舅舅那去拜年,下次有机会一定去。” 河埂上的风卷的杂草乱飞,春生骑着车在前面,桂香跟着他在旁边。大河里卷起来的冷风有些刺骨,春生故意骑得很慢等自家老婆。 到了家,桂香一面打了热水拧毛巾,一面将开娃娃厂的事同春生说:“这娃娃厂刚巧也要踩缝纫机,不少人家都有这东西,女人们平常在家也闲得慌,要是得了机会进厂子里,肯定得卖力……” 春生捏了捏她的脸笑:“那我后天就陪你去省城瞧瞧。”那周道成虽然看着挺牛气的,太做事太浮,春生怕桂香吃亏。 小宝忽的哇地叫了起来,春生赶紧起去给他换尿布:“哎呦,我的胖儿子,你玩你爹呢啊?” 小娃娃垂着小拳头上下一晃动,喊了句:“妈妈,妈妈。” 春生将小宝的棉裤塞好,一把抱了起来:“桂香!桂香!快来瞧瞧。” 小宝依旧手舞足蹈地喊:“妈妈。” 桂香“扑哧”一声笑了:“我差点都忘记和你说了。” 到了省城,春生领着桂香去了最大的一家玩具厂。 “刚刚那门卫怎么那么容易就放我们进来了?”桂香好奇,这厂里的管理很严格,她刚刚打定主意要来碰碰运气的。 春生捏了捏她的手道:“我说你要来和人家厂里视察。” 桂香笑:“尽胡扯。” 等着那边走出个人直挺挺地朝春生敬了个礼,桂香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章勤,难怪…… “嫂子好。” 桂香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好点点头道:“你好,你不是在西安当兵的吗?” 春生抢了话题去:“这小子今年转的业,非不肯留在西边,就写信给我说来咱这边了。” “哦……”章勤是孤儿,大约留在西安也孤单,桂香不禁白了一眼春生,这战友过来了也不叫人去家里做做客,太生分了。 春生瞧出老婆眼里的意思,连忙撇清:“他来这几天就被拉出去谈生意去了,我可是有叫他上咱家去的。” 连生一过了正月初六就去赶去店里了,这正月间办喜事的人也挺多,这陪嫁的被单也多。这天还没热起来,连生将棉袄往旁边的椅子上一丢开始了工作。 原先他请的那个小工要等过了十五才能过来,他只好一个人张罗,脚下都生了烟。第三床棉花弹了一半,忽的有人进门来了。 连生将卷起来的袖子扯下来,望望来人,忽的笑了:“你家姐姐的被子可以拿来弹了。” 许颜点头笑道:“今天带了来的。” 连生看看门外的板车,里头果然摆了好几只大蛇皮袋。许颜转身要搬了那棉花进去,连生总觉得她太瘦,一口气扛了两大包棉花上去。 “你爹怎么没来?”这嫁女儿的事一般都是父母准备的,哪有做妹妹的来弄的? “我爹去年年底去窑厂烧砖的时候叫倒下了的砖头砸到了……” 连生看到她头发林子里别了个小白花,这才发觉说道人家的痛处了,搬了张凳子叫她做,自己继续弹棉花,大约是觉得她一个人无聊,连生和她说了些有趣的事。许颜终于微微笑了笑,连生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忽的颤动了下。 等着网纱的时候,连生一个人换了好几个方向都摆不准,急的直皱眉。 许颜起身:“我来帮你吧。” “不用。”连生心里有些烦躁,不知怎么见着丫头他就心里慌。 许颜笑:“这一个人想要网这纱是挺困难的,反正我这闲着也是闲着。” 连生说服不动只好教了她怎么甩手怎么放纱,这丫头灵光的很,连着放了第三回,已经能一次性对准了网格了。 “小颜啊,你瞧你要不是个女娃娃,我都要雇了你来帮我做活了。” 她有些愣:“为什么女娃娃不行?” 连生灌了一大口茶叶水:“女娃娃吃不了我这行当的苦,这活男人干着都吃不消。” “我不怕苦的!”许颜忽的说了句,她想说要是他要人,她就来,但这话最终卡在了喉咙里。 连生被她脸上严肃的表情逗笑了:“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怕苦,走,你帮了我一早上的活,我该请你吃顿饭去。” 许颜也没拒绝,她的那堆棉花一看就要等到下午才能弹了。 等着弹她的那堆棉花时,连生弹得次数显然比先前多了很多下,网纱也选了好看一些的花线,铺得整整齐齐。 整整六床棉絮,连生打好一床就帮着她装进蛇皮袋里放好。等着外面黑透了,连生才歇了工,仔细锁好了门。 许颜将板车上的绳子缠到脖子里放着,弓着身子去拉,板车里的东西里虽然不重,但看着这丫头倒是废了不少力气。 连生一把拉了板车绳子:“我送你回去吧。”再说这天也黑了,女孩子家一个人在外还是挺危险的,她家住的三赵里可不近哦,他小时候和人一起去钓过鱼。 许颜想说不用,连生已经自发将那绳子套进脖子里了。 水力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连生只觉得肚子饿,等着到了拐弯的地方,许颜忽的叫住了他。等了一会出来,见她手里拎了两个煎饼,她很自然地递了一个给他:“喏,给你的。” 这小丫头笑起来有种异常的熟悉感,等着穿过大河埂时,许颜忽的开了口:“我七八岁的时候跟人下河游泳,叫水草缠住了脚,有个大哥哥经过救了我。就在这个地方,我的救命恩人买了支赤豆冰棒给我,可是我当时连我自己的名字都忘记告诉他了……” 连生眼底一沉,这个小丫头是……过了一会,他终于舒了口气:“你小时候就瘦。” 许颜笑:“你那时候竟然喊我小麻虾。” 连生不知怎么的,心里软一块:“快走吧。” 到了家门口,许颜赶紧转头叫住他:“那个,侯大哥,我以后去给你那帮忙好吗?” 连生竟点了点头答应了…… 西南村和三赵里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上,连生花了两个小时走回去,他望见那圆圆的月亮从这边池塘跳进那边池塘,再穿过长长的人工河落进旁边的水沟里。 终于进了家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都睡了,连生洗了把脸就直接躺床上睡了,脑子里一片混沌,他想自己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前两天去他大姑那里拜年,他大姑旁敲侧击地说了些,侯爸当时直点头。 他从小到大野惯了,从没想过一天和他哥一样娶个女人回来,但看着小宝的时候他心里还是会生出一些期待。 章勤一听桂香想开一家玩具厂,连忙带着他们在各个生产车间转了一圈,那生产的量看着很大,桂香不禁瞪大了眼:“这么多玩具都卖给谁啊?” 章勤忽的笑了:“一半是华东线上的,一半是做了往国外去的。” “国外?”这也是桂香最感兴趣的。 章勤笑:“现在只有国营的工厂才有能力出口。” 桂香听他这么一说心道周道成昨天说的那个想必也是国营的:“私营的工厂不都被压着了?” 章勤摆摆手道:“这上头本来是有意保护公有制才这么做,但听说最近为了扩大就业出了新政策,想必未来还是私营业主遍地开花,年底省里有会议,哥应该也有参加的吧。” 春生点点头和旁边的桂香说:“先做起来倒是没问题的。”等进出口条件降低些, 章勤晚上邀了他们一起吃饭,顺便请了几个合作商出来,实则是给桂香打打广告,桂香也跟着喝了不少酒,春生不禁皱了皱眉,这丫头的酒量就那么点,一满就要醉了。 章勤找了车送两人回去,春生一路揽着她上了车,夜风有些了冷,他将自己的外套卷住了怀里的人。 “哥……”临走时章勤忽的叫住他,这么多年的分别,还没来及叙叙旧就又要走了, “咋了?”春生知道他的脾气,赶紧拉开了车窗。 “嫂子那么强的坏真的好么?”章勤觉得他的连长 春生被他的话逗笑了:“怎么,你觉得你哥要被她压住了?我喜欢看她做自己喜欢的事。” “哥,压不压不知道,但你为了嫂子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事!”那年春生突然离开,章勤瞧瞧躲起来哭了一宿,他自问不是个女气的人,但就是难过狠了。 “章勤,等你娶了媳妇,你肯定也会这样。不想叫她吃亏,甚至不想叫她和时间一起变得寡淡、平常。”春生将这句话的时候看了看怀里的人,眼角不禁微微上扬。 ☆、第79章 79章结亲 正月走到头,春生帮桂香在水力寻了个办厂的好地方,厂房就安放在水力往西南村村走的路边上,桂香去看过一次很满意,房租半年一缴纳。 全部的材料都是交了一半的押金,桂香加上家里那天机子,又重新买进了十几台机子,雇的工人都是乡里乡村空闲的人,多半是些结了婚的妇女。 开业那天,春生买了好多“大地雷”一路放过去,好不热闹。 桂香特意请了章勤厂里的人来做指导,从裁剪到塞棉絮和缝针都讲的很细,挑选的几个人上手起来都快的很。 头天晚上回家,桂香脚底都出了磨出了两个大水泡,她洗完了脚叫拿了针挑□□生拦住了:“这明天要疼死人的,赶紧不要动它。” 桂香按照件数计算价格给人开工资,手快一些的女人一天的工资抵得上三分之二个大工了。通常最难弄的就是往做好的玩具里塞棉絮了,弄得不好镊子就容易将娃娃戳个洞。 这里面棉絮是化学棉,比地里产的那棉花要轻一些,也容易鼓起来,厂里允许她们将娃娃和化学棉带回去塞,但是一包棉必须要塞出六十个合格的娃娃。 春天渐渐到来,桂平和小红双双进入高三,整天除了试卷还是试卷,根本连抬头的时间也没有,来学校两个月桂平都没有回趟家。 春生常常来看他,除了学习用品以外,他还会给些生活费给他并和他说那是单福满叫他带的,这次来春生还带了些常穿的衣服给他。 小红这段时间常常请假回去看她爸,上次之后丁云和医生说好悄悄安排他进行了化疗。自打分了班,桂平见她的时间比往常少了很多。 今天换班考试,桂平才瞧见了马小红,她好像瘦了很多。桂平特意问了马富源的身体状况,小红说了几句就不愿说了,显然这不是很乐观。 “今年最关键的一年,马小红,你可别松懈了……”他实在找不到安慰她的理由。 小红垂着头,半天才应了声,可她现在根本看不进书。 桂香下了班赶着去了趟连生那里,明天小宝要抓周了,明天他也可以借着机会休息一下了。 谁知到了他铺子里,竟然没看见人,等了半天看他和一个小丫头一起走出来,有说有笑的,一人手里抱了一捆网纱,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桂平铺子里的帮工原来是北村的一个小伙,啥时候换了弱不禁风的小丫头? 连生也瞧见了桂香,快步走来唤了声:“嫂子。” 那丫头看着桂香竟忽的红了脸。 桂香故意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这种事还是连生自己说比较好,点了点头说道:“明天小宝抓周,你店里也歇歇吧,店里的伙计也可以带回去吃吃饭,这个小丫头我还没有见过呢,长得真俊。” 连生见许颜脸上一片红,连忙握了握她的手转脸对桂香的道:“嫂子,她不是我这里的伙计,是我未来的媳妇。” 这话一说,许颜根本就不敢再抬头了。 桂香笑:“那你更该带人家回家见见家长了。”连生的婚事春生也提过,但他不主张家里给他介绍对象,而是想他自己遇见好的自己谈。 “好。”连生笑。 许颜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说出他们的关系,又这么直接将她介绍给了自己家人。 第二天是难得的晴天,连生一大早就和春生赶去水力买了菜回来,家里的喜糖还是上次去玉水的时候带回的。只是连生说有些事叫他哥先回家。 桂香忙着帮小宝换了身红色的唐装,看着既精神又可爱。家里来个客人都要抱着小宝亲亲,他基本就是那种来者不拒型的宝宝。 单福满和李红英穿了新衣服往西南村挑挑子去。李红英早几天就换了糯米往水力压了不少花糕,上面洋红点了色,装了满满一稻箩,另一只稻箩里装了六套宝贝的衣服,春夏秋冬的都有,无一不是从头到脚的。来玩的人都说外婆做的绣花鞋子好看。 小宝见了李红英伸手要抱引得大家一阵欢腾。 侯爸一面张罗着给客人们倒水添茶,一面问连生这小子去哪里了? 桂香猜想应该是去接那丫头了,连忙宽慰道:“连生和我说接个朋友就回来。” 侯爸这才松了口气,等着瞧见二小子带了个丫头回来,面上忽的一喜! 许颜进门随了连生依次叫人。桂香赶紧邀了她到里头去坐,小宝看了她也是满脸的欢喜,一直闹着要抱抱。 等着吃午饭的时候,桂香将许颜安排在连生一桌,这一桌坐的都是年轻人,熟络起来也快。侯爸坐在旁边一桌,一面吃饭一面偷瞄上几眼,桂香觉得好笑。 等家里的客人走的七七八八了,侯爸才仔细打量了二小子带回来的这丫头,生的是不错的,仔细一打听不免同情起这女娃娃,还没成家爹就没了。 连生怕勾起许颜的伤心事,连忙转移了话题。 侯爸笑:“连生是我们家二小子,性子比他哥要急一些,心肠也软,只是嘴笨一些,但绝对是个好小子。谁家姑娘要是跟了咱二小子也能享享福的。” 临走时,桂香包了个大红包塞到她怀里:“再来玩。” 连生之前被他爹一说,竟有些窘,送许颜出门的时候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那个……小颜,你看我家里人都带你见过了……” 许颜点了点头等着他说下面的话,只是连生挣扎了半天也不知怎么组织,引得她扑哧一声笑了。 娃娃厂里的的产量渐渐上来了,第一笔单子是章勤介绍的,本来那边只是卖章勤一个人情,但第一批货到手后,那娃娃的质量都没话说。张长武二话不说又和桂香签了一个单子。 这次做的是花鹦鹉玩具,鹦鹉的嘴、脸、身子各个部分的颜色都不一样,而且每个娃娃的体型要小很多,里面装的滑雪棉花也少很多,这娃娃做起来费时的很,光是缝那花花绿绿的壳子就花了不少时间。 桂香转换了下策略,将做机子快的几个人全部调去上壳子,几个人专门翻做好的壳子,几个塞棉花快的人弄去塞棉花,收尾的时候另外安排了几个心细的人,手慢的人被桂香分配去包装。 反锁的流程被一下拆成了一个简单的动作,产量竟变成了原来的三倍,桂香在提前十天叫了货。张长武连声赞叹,桂香身上有种韧性,很叫他欣赏,为此他还给桂香介绍了比大单子。 娃娃厂里工作的几个妇女,拿了工资回去都向她们男人邀功去了。一时间来娃娃厂里问有没有工作的人多了起来,桂香心肠也软,总想着能帮就帮,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有一半来自子女,一半来自经济。男人对女人的禁锢从没有停止过…… 当她们的荷包鼓起来,在男人面前说话才有底气,桂香对女人有种说不出的同情。没过多久,厂里满满的都是人,因为是按照产量计工资,都没有一个闲人。 桂香急忙去了章勤哪里一趟,将娃娃厂里的状况说了一遍,章勤没想到桂香一个不大的厂,产量竟那么大,聊了一会章勤将他们积压在手里的一个单子介绍给了桂香。 这单子还没定下来,厂长是台湾人,难缠的很,但这单子谈好了,娃娃厂最少半年不用愁没活做,章勤叫桂香自己跑一趟。 那台湾人的祖籍就在省城,桂香转了个车就到了。这家人住的是市中心的一栋别墅,桂香按了门铃里面很快接通,似乎是这家的仆人:“先生和太太出去过家庭日了,请问您找他有什么事?” “哦,那我等他们回来吧。”桂香只好坐在那路边的石头椅子上等。 过了吃饭的点,桂香直觉得胃里都难受,等着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别墅门前忽的停了辆黑色的小车,从里面走出对五十多岁的夫妇,男人彬彬有礼地扶着旁边的夫人,和司机说了句话就取了钥匙去开门。 桂香赶紧拍拍身上的灰尘起来,试探性地喊了句:“陆先生、陆太太……” 陆淮南转了头打量了一眼,礼貌地点了点头:“你好,请问你是……” “你好,我叫单桂香。” 陆淮南一听是找他关于工作的事,直摇头:“今天是我家的家庭日,有什么事等我回厂里再说。” 桂香知撞到枪口上了,赶紧道歉:“陆先生,很抱歉打扰您和夫人。” “嗯。”陆淮南见她还算知趣也没再多说旁的,挽着夫人的手要往里面去,他向来讨厌那些穷追不舍的商人。 陆夫人患有糖尿病,如今眼睛也看得不是很清爽,但只觉这个丫头很像她女儿,她跟着丈夫来大陆三年只见了女儿两次,这会心里对桂香生了一股子好感,拍了拍丈夫的手:“这丫头和我们闺女生的有几分像呢。” 陆淮南一听,咳了咳,转身和桂香说道:“夫人最近很想念我们在台湾的女儿,你现在有没有时间,陪她一会儿,工作的事我们再约时间。” 桂香一喜,连忙说好,上前一步扶住了陆太太。进了那园子,桂香才看见里面的草木扶苏,从小路一直蜿蜒出去的是一个紫藤花架,现在正巧逢着开花的时节,从那底下走过去的时候,满眼都是一团团的紫气。 陆淮南很是得意这屋子的花花草草,打进门起就说起了各种花草的来历。陆太太的心情很好,问了桂香可成了家,听见她说宝宝刚抓了周,急着叫桂香下次带了小宝来玩。 陆淮南叫仆人沏了茶过来,桂香喝了几口,肚子忽的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陆太太大笑:“当真和我那丫头有些像。” 陆淮南抿唇笑:“单丫头中午没吃饭?” “十点多到门口就一直等着你们回来的……” 陆淮南点点头,心道他们要是像平常那样等到第二天再回来,这丫头岂不是要等上一晚?转身叫那仆人准备了些吃的来。 “你开的娃娃厂么?”陆太太问。 桂香点点头:“是的。” 陆淮南忽的开了开:“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想起来做这男人做的事?” 桂香笑:“咱们村里像我这样的姑娘家也不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地里做农活,为了温饱问题操碎了心,不过我是其中比较幸运的,我念过些书,识些字,也想和大家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我的丈夫不想叫我束缚在日复一日的家务中,我才得以站在这里。” 陆淮南似乎很满意她的答案,却没再和她说工作上的事,临走时叫她下次带了丈夫和孩子一起来玩,桂香直点头。 春天落过几场雨之后,天气就变得热极。侯老汉一心想着二小子的亲事,趁着下雨叫了连生去了趟三赵里。 双方家长见了面,侯爸主动向许家提了亲事,许颜妈妈这才第一次见连生,却是难得的满意。侯爸带了诚意来,将家里的事巨细无遗地说了。 临走时许母包了两条芝麻糕,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连生直乐开了花,要不是两个家长都在,他都要抱着那姑娘亲一亲了…… ☆、第80章 志愿 立夏这天,春生正巧放假,做了些吃的送去了桂香厂里,小宝当然也跟着去了。 桂香刚将这批玩具中出现的瑕疵稍微说了遍,这会儿正在最里面的桌子上算账,新厂到现在还没有进入盈利,等着这批货的款子到了手才会有活钱。 春生见她拿着笔啃了半天,一会叹气,一会儿沉思的样子着实逗笑了,捏了捏她的鼻子:“怎么了?” 桂香叹了口气道:“一直接不到大单子,拼拼凑凑才够糊口啊……” 小宝会走路了,这会儿在地上蹒跚移步,猛地扑到他妈妈的腿上笑了。 桂香拧着的眉总算舒展了下,一下捉了他抱住:“看吧,就你最舒服了!”小宝学着她讲了几句话,咿咿呀呀的。 春生立在那桌子旁边凝着眼睛看他的丫头。 “怎么了?”桂香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了。 “看看我聪明的老婆大人。”他笑,桂香天天忙到家已经懒得再动了,他也心疼的狠。 桂香这才有些内疚起来,春生放假在家,她倒是忙起来了:“你明天也放假对吗?” 春生点点头,这丫头真是有些后知后觉。 “那我们下午去玉水玩吧。”桂香抱着小宝亲了亲忽的说。 春生看了看她,挑眉问:“怎么,老婆大人打算不务正业了?” “当然不是,就想出去溜溜风,我这脑子都快死透了。” 天气不算热,那风吹得却很舒服。春生一手扛着小宝,一手握着桂香的手。 今天去玉水的人不多,车里还有位置,小宝好像很喜欢坐车,手舞足蹈地全然忘记这是睡午觉的点。 三人转了一会,到了照相馆门口,三人照了张合影,侯小宝蹬着腿好不活泼。等着那摄影师递了个拨浪鼓给他,他玩得更是不亦乐乎,为了拍宝宝不同的表情有个抢了他小鼓的过程,小家伙一拧眉一脸的着急,逗得桂香一瞬笑岔了气。 等着玩累了找了家茶馆吃了些东西,春生找了把小扇子给桂香和小宝扇了扇。那楼上忽的走下对夫妻,见了桂香竟然走近了。 “桂香丫头……”听见有人叫她,桂香赶紧转了身,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陆淮南夫妇。 春生礼貌地打了招呼,陆夫人先开了口:“这就是你上次同我们说的丈夫么,看着和你很般配。” 旁边的小宝听见这位漂亮的奶奶和爸爸妈妈说话,大约吃醋了,“麻麻,麻麻”地叫了起来。 陆淮南看了心都化了,蹲在地上摸了摸他的小脸。 桂香摸摸小宝的头,叫他喊爷爷,小宝有些本来被陆淮南的气场吓住不怎么敢冒头,但看见他手里放着的吃的,还是咽一咽口水喊了爷爷,然后很快地拿走了他手心里的吃的。 陆太太扶着桌子直笑:“桂香丫头这娃娃真是好看。” 小宝看了看妈妈,再看看爸爸,一口气朝着陆太太喊了声:“奶奶。” 陆淮南见妻子开心,连忙邀请了桂香和春生去了他家一趟。桂香心里对这两位老人存了些同情,点点头答应了。 谁知这陆淮南一到家就叫仆人拿了合同来和桂香签了。春生也有些意外,这生意的人少有这么干脆的。 陆淮南笑:“台湾的厂我们已经叫闺女去照应了,我啊,一直就相信个缘分。我家夫人喜欢桂香,我也喜欢小宝,这台湾啊,我们暂时也回不去,你们要是能时不时地瞧一瞧我们两个老家伙,我就开心了。” 桂香点点头道:“一定。” 水塘村落过几场雨之后,池塘里的荷叶挺水而出,嫩绿的面积逐渐扩大,终于占领了大半个池塘,两边的岸上生了许多的垂柳,这会儿也都长到了墨绿。 还有个把月桂平就要参加高考了,之前的一次联考,桂平得了年级第一,小红则掉了几十名。 七月份的天,没有一丝风,汗心里出了一背,桂平也懒得管,等着去厕所的时候就着自来水龙头泼了凉水洗把脸回来继续看书。 桂香来望过他两次,买了些祛暑的东西给他,这考试将近,桂香怕过分关心倒是给他增加压力了。 这次考试之后,马富源下了死命令不许小红再回水力来看他。马富源的身体经过几次化疗之后更差了,最近竟开起掉头发。他觉得不对,去医院的时候特意问了医生。丁云站在门口,眼圈一瞬红了,她也不想再瞒他了,他这边一会来,一会不来,治疗的效果也不大。 马富源突然跑出来正好瞧见了,捉了她的胳膊问,丁云擦了眼睛水说了实话。 “我就知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你们一个、两个都瞒着我!小云,我还有多长时间?” 丁云听他这么一说,捂着嘴忽的哭了出来,丈夫和她从小认识,青马竹梅的一对,想不到分别竟来的这么早:“医生说……只要你好好配合治疗,这病可以治好的……” 马富源叹了口气道:“小红知道吗?” 丁云点点头,空荡荡的走廊里带了些许的死寂。 马富源急的直跺脚:“你怎么能和孩子说这些事?小红她这……这高三的节骨眼上……”他这身子骨也不是一天退化的了,如今得了审判结果,倒是平静了许多。 “上次你晕倒那次,小红自己来的……” “我说她怎么每次见我都要淌眼睛,你快去和孩子说我没事,我接受治疗!” 玉水中学这几天布置的试卷也不多,就是练练手,迫近高考想有大的突破也难。班主任老师反复强调大家最近要好好休息。 今天各个班级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填志愿了,桂平拿着志愿纸愣了半天不知该填哪里。趁着吃午饭的功夫,桂平特地往马小红班里去了一趟,这几天她看着心情好像还不错,见了他还笑了。 桂平总算松了口气,之前因着马富源的病,这丫头都好久不见笑脸了。 “单桂平,我中午我请你吃饭!”小红先开了口。 桂平点点头,她开心就好,抿抿唇终于开口:“你们班开始报志愿没?” “说是下午就报。”出了教学楼,外面一瞬热了很多,桂平怕她晒,故意转到远离树的一侧走。 “你想好了要填哪里了吗?” 小红忽的顿了步子问:“还没……你呢?” “你去哪,我就去哪,志愿书下个礼拜交。” 小红脑子忽的滑过一个念头,连忙说道:“那我填北京的学校。”那边的建筑学校一直不错。 一个星期之后,高一高二全部放假,清理考场。桂平将所有不用的东西全搬回了宿舍,丁云骑了车来接她,桂平本来是来给她打气的,见了丁云赶紧唤了声:“婶。” 两人骑车走了老远,听见桂平喊了一声:“马小红,明天好好考试。” 小红竟一只手捂着嘴哭了,她的志愿书已经交上去了,她填的是省城里大学,她放不下她爸爸。过了今天,不,还有几天他们就要分别了。 这是恢复高考的第四年,一切渐渐走向了正轨。 铃声一响,桂平提着笔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做题,外面是大太阳天,人这种天气就容易犯困,桂平进考场前特意在太阳心里抹了些风油精。 第一场考试结束,桂平收了书出了考场,食堂里面的人爆满,有些考的好的会和旁人对一对答案,桂平和他在一个考场的同班同学吃了几口饭就匆匆趴在那食堂的桌子上眯了一会。 下午考的是数学,桂平的强项,一题题的做下来十分顺手。 桂香厂里忙的很,没像小时候那样去给桂平送饭,倒是春生赶在他们晚自习之前来了趟,简单问了几句才又骑了车回去。 考完最后一科,桂平就跑去17考场门口等马小红了。 马小红见了他也是笑:“怎么还不回家?” 桂平挠挠头,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了句:“一起回水力吗?” 一路上桂平说了无数个笑话,但憋在心里的那句话却一直没说出口。夕阳从白桦林中间照过来,桂平觉得这日头格外的美,只是这天气太热,小红的小电驴开的很慢,和他刚好在一条线上,桂平可以清晰地看见她额角渗出的汗粒。 “我们自由咯!”桂平双手离了车把,张开双手大喊道,本来无风的白桦林竟忽的起了阵清凉的风。 终于到了水力,桂平忽的开口:“马小红,你渴不渴?” “怎么啦?”小红转头问。 “我请你吃冰棍去吧,我和我姐小时候顶爱吃。”他还有些话要说。 小红点头,车子跟着他一拐进了水力镇,小红故意忽略了这人眼底的热切。一人一块冰糕吃完,桂平就开始切入正题了:“马小红,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从前是你对我姐姐好,后来又是我。我不是问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么,其实,其实我是……” ☆、第81章 章录取 桂香成了这笔打单子第二天就给厂里员工每人放了一天假,她自己受不了天天工作,何况是她们?这未来的产量还得靠她们。 天一天天热起来,桂香怕大家吃不消,特意托人买了几台风扇回来,转了头的吹,中午也腾了一块地给大家困觉,绿豆汤是天天都有的,春生来的时候还会带几个冰西瓜。 桂香说了截止日期,并说提前完成的天数全算作她们的假期,厂里缝纫机踩来踩去的声音就没停止过。 空气里有股槐花的味道,小红觉得心脏砰砰直跳,她不敢再听桂平接下来的话,正巧这时来了个同学,老远喊了他们的名字。 桂平看见小红明显松了口气,那些想说的话又全部咽了回去,再回了神来,已经在自己地里帮他娘除草了。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隔着千山万水。桂平觉得缩小这无形的距离的东西就是自己有出息。 再有一个月,录取通知书就要下来了,桂平填了三个志愿都在北京。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底气的,第一志愿势在必得。 热风从麦田里涌上来,桂平这才听见他娘在叫他。 “咋了?” “赶紧回家准备点蛇皮袋子。”今天晚上要和王家人一起打麦子。 道场上噼里啪啦的打麦声一直持续到深夜,这这一季麦子撒的化肥,家家户户不的产量都很高。丁贤平也跟着大家一直忙活,这日子就跟歌里唱的一般红火。 桂平将打好的麦子一担一担地往家里挑,长久没干农活,肩膀上顿时磨得生疼。躺在床上的时候,桂平脑子里都是马小红,等再次开学他们就又要见面了。 只是大学的学费对于单家来说可不是笔小数目,桂平趁着家里稍微闲了些,卷了一堆衣服去省城找赵亮去了。这体力活还是做工地上拿的钱多,这次不在玉水,小红也瞧不见,他也全然收了自卑心。 那长长的务工队伍一路走到头,竟真的碰到了赵亮,桂平赶紧喊人。赵亮这时候已经换了件略微体面一些的衣服,再不像从前那样蓬头垢面了,这还归功于蒋小雨。 赵亮一回头见桂平来做这体力活不禁皱了眉,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可是一直在上学呢,他高中的时候偷偷跑出来,好些活都是赵亮和赵光帮着做的:“桂平,咋来了,还有个把月可就要开学了。” “哥,我想帮家里减轻些负担,我也是男子汉了,你们能吃的苦我都能吃。您是工头,你只管说用还是不用就成,我不会挑,你分什么,我做什么。”桂平年级虽然不及他,但眼底的那股子韧劲却是不输他的。 赵亮点点头,到底是亲弟弟,他不忍心拒绝,早先桂香同他说过绝对不许桂平进工地,他就叫桂平跟着基础队一起丈量。 队里很快就发现桂平的才能,好多经理才看得懂的施工图他竟然都看得懂,并且能简短分析几句,到底是个文化人。 桂平的全没有文化人的那种酸臭,大锅饭里掉了苍蝇他挑了出来继续吃,逢了重活桂平也和他们一样往手心里吐口吐沫上前,灰头土脸的衣服一穿就是好几天。 桂平在这里自然也知道了赵亮和蒋小雨的关系,但那蒋小雨待他哥体贴又温柔,全然没有什么架子,桂平忽的就想到了马小红…… 晚上施工队里请吃饭,桂平跟着赵亮他们喝了不少酒,昏昏沉沉往木板子床上摔去,他想倘若当初小时候自己没听桂香的话去上学,马小红是不是就和旁人好上了?不,若是那般,他们更本不会相遇,他是多么庆幸。 酒精让人的反应有些慢,却极容易入睡,很快桂平和屋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在汗味和脚臭味中打起了响亮的鼾。 侯春生在玉水的作风很正直,却是难得的讨喜。才来的时候不免有人从背后捅刀子,他总是不动声色地解决了。 春生不爱讲话,但并不表示他不会讲话,逢着棘手的事都是侯处长给解决了。上头问及土改的意见时,春生给的意见也很中肯。 马富源自打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之后,镇长的位置已经和上头辞了,并且和上头说了派个人来支持水力镇的建设。 想不到上头派来的人竟然是侯春生,马富源一听是春生就觉得上头有眼光。 春生上任的第二天就去了“一马先”制造厂,这是桂香曾经付出过努力的地方。新的厂长见了他直喊镇长好。 大约有人认出了他来,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春生竟毫不忌讳笑道:“说来也巧,你们从前的单厂长就是我的妻子。” 几场暴雨之后,夏天终于走出了最闷热的时候,所有的风都好像一瞬间解冻了,原本身上不动都是黏糊糊的感觉总算好了些。 桂平的通知书到了水塘村,单福满看了,乐得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不一会推了门出去了,忽的又想到什么不对顿了步子和李红英说道:“快去和乡里乡村说说,明天都来我家吃饭!这下咱老单家也扬眉吐气了!哦,对了,快带信给桂平叫他明个家来。” 这火红的太阳看着真叫人心情好啊!他得赶快把消息和桂香说去,那丫头早先最盼望上学,后来要不是家里经济拮据,那丫头肯定也能考上。 农村这样的消息不消一会已经成了全村的新闻,谁见了单福满都羡慕地夸一夸他有福气。 桂香瞧见她爹进门,赶紧要找凳子给他坐,单福满是哼着小曲进门的,显然心情相当不错。 “爹,咋的啦?”这厂里单福满来过几次,没一次这么开心的。 “桂平叫北京大学录取了。” 桂香一听赶紧将手里的活计停了,转身和厂里的人说道:“明天、后天两天放假,工资照样发,后天请大家吃饭。” 今天下午工地上的生活不轻,赵亮却忽的过来将录取的事和桂平说了,催着他早点回家。一群和桂平玩的好的人,这会儿也是一脸兴奋,几个人合力将他抱了起来。 桂平没什么行李,提了个布包就往马小红家去了趟,但敲了好几遍门也没人来开,大概是回水塘村了,这丫头老喜欢在老家过暑假的。 蒋家人将工资全结给他了,桂平给他爹和娘一人买了些衣服就往家赶。只是水塘村的那间屋子也是空的,桂平也没多想,挠挠头就往家赶。 桂香和春生早买了炮,等着桂平一到家就放了一堆。家里挤挤挨挨的人都是给桂平道喜的,桂平叫大家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憨憨地笑。 八月很快走到了头,桂平去了马小红家几趟都没见人,听他爹说马富源大约是到上海去看病了。 后天就要走了,桂香帮桂平准备一只纺布的大箱子,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准备了两套新的,桂平见她买就拦着,桂香直笑。这个弟弟真是的,给他塞钱他也不要,给他买些东西又舍不得她花钱。 上火车的时候,桂平眼睛忽的就红了。李红英更是舍不得,但又怕影响桂平的心情,一直忍着。春生送了本什么书放在桂平箱子里,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常给家里来信,报平安。” “春生哥,我爹、我娘、我姐都要你帮着照顾了。” 春生被他表情逗笑了:“傻小子。” 桂平瞧了一圈,走近,抱了抱桂香:“姐,谢谢你。”这是她这么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姐,我还有件事要托给你,马小红她……”桂平的话忽的有些哽咽,那丫头好像骗了她。 桂香拍了拍他:“我会再去马家问问的,有了消息就写信给你。去了那里,还是好好学习,我也知道你的脾气,找我们开口肯定不愿,你姐夫在那书里夹了些钱,需要就拿着用。实在想赚些外快的话也不许再去工地了,听说城里的孩子都时兴给小孩子找家庭教师,这个我不反对你去做。还有莫要和人一样逞能,不许打架!” “好。”桂平竟难得没提反对意见。 小宝终于会喊舅舅了,桂平捏了捏他才迈了腿上车。去北京的火车一发,桂香就掩着嘴哭了。春生拍拍桂香的肩膀,揽着她出了月台。 九月份玉水农科所又派了人来水力,各个生产队里又多配备了几台大机子,各个村里的灌溉系统经过专业改良,家家户户过水都便利的很。 连生和许颜之间的亲事也定了下来,桂香出钱在她和春生的房子边又建了两大间平房,院子周围用竹篱笆围了一圈,种了一排子打碗花。 婚期定在十月份,桂香特意和春生去了趟玉水抱了两台熊猫电视来,一台放在他们自己屋里,一台放进了连生他们屋。 ☆、第822章 82章表彰 婚后不久桂香带了弟媳妇去了厂里,厂里的大事小事她都手把手地教导,他们这样的小厂,一旦有员工请假生病什么的,组长甚至是厂长就要亲自上阵踩机子。 许颜哪里吃过这么多苦,连着做了几天回去,腰酸背痛的,连生几番请求才得以给她换了个稍微轻松点的行当,点查进货量和出货量。 这事从前一直都是桂香在干,工作要求要十分细心,每天进出的数目实在是太复杂。桂香和许颜将那会计的一些原理说了,见她懂了才放了她去做。厂里新请了会计,和许颜一起工作。 这天刚巧要出一批货到外头,这货的型号分为大小码,但许颜从验货员那里收的都是清一水的小码子,等着装了车,桂香才发觉不对劲,要喊却已经来不及。 偏偏这批货就是往台湾送的那批,桂香情急之下连带着几个人一起骂了:“这样低级的错误再犯,无论是谁都得走人!或者,你们选择自己去承担这批货的损失!” 许颜脸上有些挂不住,她确实不是刻意的,但桂香这么一说好像就是她故意弄的这样的。 之后她进进出出的账目都仔仔细细地核对,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但偏偏那取货登记单她没瞧见,叫一个妇女妈妈多领了几袋子化学棉去。 桂香又发了通火,直接叫了人带着许颜学踩机子去了,这活没什么太大的技术含量,但确实锻炼眼力和耐力的最好方法。 从早到晚地在车间了闷了十几天之后,许颜生了一身痱子,连生也不好多说,都是自家人。只是许颜好抱怨,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说说桂香在厂里有多专制。 刚开始的时候,连生是不听她说的,但次数多了他见了桂香真的觉得这家都是她在控制,他爸显然更喜欢大媳妇…… 用许颜的话说就是:“凡是涉及厂里的机密、经济的事,她都是被抛到外面的,大嫂在防着她……” 那种日积月累起来的不满渐渐高过了对桂香曾经的好感,最近又一直念叨着小颜怎么不去他嫂子厂里上班了,连生烦的很。 天气一天天转凉,这几天桂香厂里着急着要出货,李红英只好又来带小外孙,单福满一个人在家随便弄点吃吃就过去了,立秋这天单福满望着冷清的灶台有些怅然,不过他到底养大了一双儿女。 春生抱了个大西瓜往回赶,立秋要吃西瓜啃秋,他家小宝结结巴巴能说上一句话,多半都和吃的有关,想想他就觉得开心。 李红英代替桂香炸了一锅秋子豆,和面的时候小家伙就在厨房里跑来跑去,咿咿呀呀,玲珑可爱。等着那秋子豆终于炸好了,李红英捞了几个在灶台上凉透了才咬碎了喂给小宝。小娃娃喉咙细,吃这种东西可得当心着呢,就跟人心一样。 刚刚小宝乱跑,李红英怕他摔着,一路跟了出去,谁知道竟听见在隔壁烧饭的侯家小媳妇和侯爸说:“嫂子光顾着挣钱,这娃娃顾不着也是该应的,只是我瞧着小宝怪可怜的,大哥又要在镇上忙,又要回家来忙,真是不容易……” 李红英顿时想上去骂人了,还好侯爸圆了场:“你嫂子苦的的钱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个家么,你大哥照顾自己儿子也是应该的事。” 李红英咳了咳,叫了小宝过去,嚼了颗秋子豆子喂了他,小宝吃完了还要,小嘴嘟着直要挂酱油瓶子了,刚好春生也到家了。 圆滚滚的西瓜往灶台上一放,一破再破。 春生怕小宝吃多了秋子豆一会又上火,赶紧抱了他起去。冰凉凉的西瓜往嘴里一送,小家伙就不闹了,只围嘴里漏了一圈红印子。 这桂香自打开了这厂,白天就很少见到她人了。这会儿连春生都在家独独缺了她,连生家媳妇做的饭,这会儿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侯爸现在也能体谅大儿媳妇的辛苦了,这屋子可是儿媳妇的同意才盖的。 小媳妇虽然天天在家,但到现在肚子也没啥动静,这活计都是连生在干,跟桂香一比就差了一大截,自打有了对比,侯爸对桂香的看法也不知高了多少:“春生啊,你先别吃,装点好的给桂香送去,这娃娃比咱都辛苦。”侯爸这话是说给李红英听的,刚刚小媳妇的话不知她听进去多少。 “哥,我正想和你说我和小颜商量了下,将我们原来那间轧棉花的铺子重新休整下,反正家里还有些闲钱,正好可以再买台新机子回来。” 春生顿了筷子道:“这事你要问问你嫂子。” 李红英冷哼了声,再瞧见许颜细白的手就替她闺女不平,凭啥这会子一家人都吃饭独独撂了她家桂香?连生这话绝对不是自己想出了来的,定然是心思细腻的许颜扇了枕头风。 当然李红英脸上没表现出来,上次她听桂香说一家人的经济都搅在一起。这根本不好!这小儿子都已经娶老婆了,侯家也该分家了。 叫桂香和春生两人的拼劲,在这西南村混过万元户还不是轻轻巧巧的事么? 等着收了锅,李红英就和侯爸说了这件事。在农村结了婚再分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桂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不愿分家,从前她劝了几次她也没听进去。小媳妇都骑到头上了还不分,她就要使点劲了。 侯爸点了锅烟不禁叹气,这大儿子吧当初当的兵,这会子有出息了,小儿子可没那么幸运了,他长久以来不想叫他们分家的原因就是分了家,他会担心小儿子的营生。 李红英见他这般大约也理解了他眼下的心思:“亲家公,咱们这一代都是过来人,搅在一起过日子,没矛盾的能有几个?我家桂香心软不愿意分家,但这家啊,还是早些分了好,免得到时候吵死打架,你两边不是人。你作为上人该多为孩子未来考虑。” 侯爸点点头,这个确实是这样的。 等着摸黑了,春生才崽子桂香才摇了铃铛回来。侯爸说要开个家庭会议将家里的事讨论讨论,桂香见侯爸主动说分家的事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欣慰,上一辈子她就是因为分家的事和婆家闹的不快乐。 “咱家的地,我打算按照给你们对半分,桂香你们这地种不种我都给你们,家里的经济我打算照我账本里记的走,大媳妇整天在你厂里不能白忙活了。” 谁知桂香主动提出将家里的闲钱拿出去给弟媳和弟弟买个营生的机子,反正她的厂也在盈利了,春生的月月发的补助也不少,这钱她以后再存就是。 “爹,咱不能亏待了二弟,说到底我和春生是哥哥和嫂子,我们手头现在也宽裕了些,这钱啊没了可以再挣,这情感要是淡了再想要回来就难了。” 侯爸见大媳妇这么懂事总算松了口气,刚刚他做那个决定也是没办法啊! 桂香的这决定叫春生也吃了一惊,白天春生去送饭的时候已经将连生他们打算用钱的事和桂香说了,她心里是不打算出这个钱的,连生他们那铺子的效益并没有多高,这贸然再投进这么些钱,怕出些意外。春生笑:“其实,我也不愿叫你辛苦的这钱给他们糟蹋了。” 桂香抱着他的腰直笑:“我记得这钱里,你也有一半的。” 春生也笑,“结了婚,我只听老婆的。”他见不得这丫头受委屈。 此时桂香做这个决定为的不是旁的,为的就是维持他在家人心中大哥的地位,春生心里蓦地一软,握了她的手细细捏了下。 连生没想到桂香这么大方,一时间有些愣,许颜一个劲地感谢大嫂,倒有些谄媚了。连生面子上有些挂不去,赶紧说了句:“谢谢嫂子。” 连生和许颜拿着家里的钱又去了一趟河北,仍然往那银河制造厂里直接去了,这次买的是架大机子,吞吐棉花又快又好。 为了好叫这机子能放个好点的地方,连生还特意在玉水市里盘了个门面。这生意看着比往前好了很多,却是不怎么盈利的,底下的各个乡镇都往城里来赶棉花,但房租实在是太高了,再加上他们没什么经验,面对城里的各种竞争也有些手足无措。 才过了一个多月,他们兜里的钱就要着了底,过了一段时间连生发现城里人到了晚上还会出来,干脆晚上也开张到八点。 好在许颜只是嘴碎,但对连生还是不离不弃的,玉水的这个店面开始渐渐回本了。 冬月十四,许颜本来在机子旁边帮着抱棉花,谁料忽的倒了下去,连生生意也不做了,赶紧抱了她去医院,检查结果竟然是许颜怀了小宝宝。 连生走了好几步,高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许颜掩着唇忽的笑了,宁静的幸福大约就是这样吧。 桂香知道弟媳妇怀孕,赶紧叫连生送了她回家,这前几个月身子危险的很,一定要注意。买了一大堆营养品给她,倒是叫许颜有些不好意思。 ☆、第85第章 83章失去 那一排排的树木往后跑去,桂平睁着眼一直没睡。火车里有很多人,不同地方的口音,交错混合,桂平觉得这种感觉不错,鼻子里好像都是股新兴的气息。 大约是到了饭点,不少人拿了自带的干粮啃了起来,桂香备了些吃的在包里给他,桂平分了些给坐在对面的四五岁的小姑娘。 那小女孩抱着那馒头往自己妈妈那里问过几遍,桂平大约是感觉到有人朝他看,那人穿着考究,但眼里带了些试探,桂平朝她笑了笑,将手心里馒头又咬了一口,示意她没毒。年轻的妈妈这才准许自己女儿吃那馒头。 出门在外,自然什么样的人都有,桂平也没什么意外。 夜渐渐来临,车厢里响起了微微的鼾声,桂平躺在那不足一米宽的硬卧上渐渐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碗泡面,昨天那个小丫头笑眯眯地将碗递给了他,桂平心里倏地一软,捏了捏那小娃娃的脸蛋。 昨天那个年轻的妈妈往他看了看,眼底带了笑意。 来北京的第一周,所有的高校都陆陆续续地开学了,只是始终没见到马小红。走之前,他给马小红留了封信,大约是还没有收到。 自打来了北京就没回去过,回家的车费太高,他总也舍不得。宿舍里的几个人也都是天南海北来的,不同的专业,却是一样的年纪,聊着便熟稔起来了。 浙江来的赵波和桂平一个院系,脑子也灵活一点,在闹市附近摆了个小桌子,花了三个月的生活费租了间小房子,本来是打算招了几个小孩子一放学就过来补课。桂平也被他叫着一道去了,都是舍友,桂平也不好意思拒绝。 往来停留的人不少,愿意将孩子交过来学习的人却很少。赵波有些气馁,他来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和桂平说做家教赚钱的,这眼看着就要转黑了,一笔也没成。 桂平拍了拍他的背,这事急不得。桂平帮着把东西往回收,这里他们初来乍到,啥也不了解,这也是自然。忽的有个小丫头走过来抱住了他:“哥哥!”桂平一眼认出是那个在火车上遇到的小娃娃。 那小丫头的妈妈也赶紧推了车门出来,远远朝桂平点了点头。刚刚接了小敏放学,她就嚷嚷说路边那个是火车上的哥哥,非要叫她停了车下来。陈丽看了看他旁边站着赵波,再看了看他咯吱窝里面夹着的大牌子,看到北京大学几个字才忽的笑了,难怪…… 赵波有些傻眼,桂平和他一样在北京可没有什么亲戚的。小敏见了自己妈妈只好松开桂平走到她脚边站好,背上的小书包圆鼓鼓的。 陈丽先开了口:“你们这是在做家教吗?” 赵波点头,陈丽转了身子和小娃娃说:“你不是一直念叨的么,送你来桂平哥哥这里上课好吗?” 那小娃娃使劲点了点头。 陈丽不仅帮自己闺女报了名,还顺带着帮亲戚家的几个小娃娃一道报了名。赵波搓了搓手,高兴得合不拢嘴。 第二天明显比之前顺利了许多,趁着吃晚饭的档,两人商量了下这除了成本以外的收成两人平分。 赵波脑子活,桂平有人精,不过一周的时间,两人就攒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再次往家里写信的时候桂平就叫李红英不要再寄生活过来了。桂香又买了些过冬的东西一并寄了给他,父母的身体都还健康,桂平这才放了心。 这天桂平刚刚将那带的小孩子送回家,望着那路边灯忽的有些想家,路边上有家卖小馄饨的,桂平要了一碗,吃了几口就听见有人叫他。 桂平抬了眼望去,竟然是高中的同学鲁明广。一个班里来北京上学的并不多,崔明广学的是粒子物理,这人的志向大得很,但相处着也舒服。桂平又要了碗馄饨,两人趁着夜风,边吃边聊。话题不一会就转到了考试成绩极好却只上了省大的马小红。 桂平抱着海碗的手忽的一顿,眼底已经染了怒意:“你说……她去了省大?” “对啊,我那时还以为你们两是一对儿的,敢情你还不知道啊,想来也是讹传,不然她怎么会不告诉你。”鲁明广继续说道。 桂平半天没说话,喉咙里像是叫什么东西死死地卡住了,上不去,也下不来,他不是马小红什么人,所以他不该知道她去了省大。他等了这么久就是这样的答案么…… 桂平脑子里全是那天她信誓旦旦地和自己说报北京的学校。等着碗里的馄饨终于凉透,他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去付了钱,两人的学校只隔了一条巷子,正巧顺路走了,只是到了门口,桂平却没进去。 今晚,桂平觉得自己失去了这么多年最宝贝的东西,心脏里一片酸涩的疼痛,天黑的刚好,他胸膛几个起伏间,终于抬手抹了抹眼泪。从前他觉得马小红离他有这么远,他能接受小红不喜欢他,却不能接受她骗自己。 不一会天空竟然下起了雨,雨丝不小,桂平靠在街边的一条长廊里喘气,行道树叫风一吹,落了一地金黄的叶子,这会儿像纷飞的蝶。 这雨并不见停,桂平也顾不得,蹚了水往回走,当晚回去就感冒了。赵波也不知这人刚刚干嘛去了,泡了杯板蓝根给他:“哥们,咋了?” 桂平不理他,赵波就开始猜,猜到失恋的时候,桂平倏地不做声了。 赵波叹了口气道:“果然……哎……” 铁架子床晃了晃,桂平一下爬到上去了,赵波见他没理自己觉得没什么意思干脆也不说话了。 他们虽然是念了大学,但课业也不比从前轻松多少,那教建筑学原理的老师直接说了月底就考试,全部过关的才开新书。 桂平没忘记桂香的话,从被子里翻出几本书来看。繁琐而枯燥的叙述似乎真的能舒缓心里的不适一般…… 入了冬,各家各户这才算是暂时闲了下来,桂香今天回去是去水塘村看看。 此时距离桂平去上大学的四个月了,水塘村的马家终于住进了人,马富源因着化疗的缘故,头上已经没什么头发了,丁云怕他难受,找了顶灰色的绒线帽子叫他戴着。 丁云见了桂香赶紧邀请了她进去:“小红昨天正巧回来了。” 桂香看着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马富源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人啊,到底还是健康最重要…… 马小红穿了个红色毛呢的大衣从楼上下来,比初初见到的时候要靓丽许多,马小红见来人是桂香连忙拉了她上楼,桂香这才知道她在省城读的大学。 屋子里冷的很,小红将桌上的盐水瓶子递给桂香:“喏,先捂着吧。”这水温已经不如最开始那般烫了,但捂手却是正好。 “你那时候是故意骗桂平去北京的?”桂香终是开了口,她从这丫头的表情上已经猜到了。 “你说对了一半。”小红扣了扣手指甲道。 “那是啥原因?小红,你要在哪里念书,桂平肯定不会走远,桂平他对你……”自家弟弟的那点心思明眼人谁看不出? 小红忽的打断道:“桂香,我爸爸只剩下最后半年的光景了,你叫我怎么去北京?” “马叔叔他……”桂香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握了握她的手。 小红往床上一躺着,半天才喃喃地说道:“哎,只是这次……桂平肯定要记恨我了。” “你应该同他说实话。”桂平最讨厌盘绕跟旁人骗他。 “叫他留下来,我都会替他不甘心的……” 桂香厂里的生意迅速扩展,趁着年底箍账前,桂香和厂里的几个领导去了趟玉水,一口气买进五十台缝纫机,来年她想再做的更大些。 春生正巧也在玉水开会,回家刚巧一起。这会天渐渐暗了些,冷风直卷,桂香瞧见春生脸上满是喜意,知他有好消息要说:“这是怎么了?” 春生和桂香合裹了一条围巾接着握着她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挑挑眉,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这人的习惯还是没变:“老婆,我以为今天该有什么特殊的奖励,毕竟今天是我生日。” “你要啥礼物,我这就给你去买呀……”桂香瞧见不少商铺都开着门,探究似的望望这人。 “要什么都行?” “嗯。”他只要喜欢,桂香哪里会舍不得。 “那我说什么你都会点头了?”春生侧着脸和她说话,俨然一个讨好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子。 桂香叫他那漆黑的眼凝住,痴痴地点头。 “那我们明年把家搬去玉水怎样?娃娃厂也一并迁去玉水。”春生顿了步子问。 “好。”桂香竟脱口而出,水力的场她早想搬去玉水了。 ☆、第84 章 终章 终章 水力镇也开了次表彰大会,上头的要求是每个镇都要出几个先进人物。水力大大小小的几个村子合在一起也没几个万元户。桂香的娃娃厂才将将起步,勉强凑个数。 表彰大会设在水力公社的大院子里,早有人排了一排黄漆桌子,为了喜庆特意在桌上铺了一层红色的桌布。这会儿,上面做了一排子人,正中间坐的是侯春生,左边是一排子大小干部代表,右边则是今天要接受表彰的对象。 开阔的地方本来整整齐齐的放了一大堆靠背椅子,现在坐了密密麻麻的的人,大抵都是来瞧热闹的。 水塘村的书记姚贤平是这次表彰大会的主持人,拿着个喇叭一直“安静安静”的喊了好几遍。这个场景也是他多年以来的愿望,如今马富源不能来参加,他倒是有些寂寞。不过往年在水塘村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活动,姚贤平一点也不乱。 大约是为了热闹,公社里给买了些炮仗,等着姚贤平喊了开始,八个炮一齐飞到天空中炸开了。 春生将水力去年的工作进行了简单的总结就邀了各位代表上台领奖。公社里提供的奖品并不是多贵重,两只印了红字的大瓷缸,一枚做纪念用的奖牌,外加一个大红本子,一张大奖状。 桂香手心里沁出些汗,手握了握,跟着一排人走上台去。春生掩着唇笑了笑。 接下来是公社里的领导给各个受表彰的人发奖品和奖状。春生起身接了本来给桂香颁奖那个人手里东西,跟着大队伍一齐上去。一行人猛地看见换了他们镇长上来,先是一愣,接着便明了了。 桂香的心咚咚直跳,那一行人里面,她只专心凝住春生,那人踩着步子,一步步走来,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他怎么会来的?昨天她明明问过这人,他说他不参加颁奖仪式的。 西北风有些刺骨,但那人的笑进似乎可以抵御这严寒…… 等着春生终于在桂香面前停下脚步,宛如墨玉的眼也恰到好处地凝住她。桂香摒住呼吸,瞥见他手里的那张奖状上写着单桂香三个字。 姚贤平这才宣布开始颁奖,春生将那红绳子套着的奖牌套进桂香脖子里,见那字歪了又将那字转了个边。他眼里化不开的情,引得桂香一阵脸红。两人靠的这么近叫旁人看见可不好哟…… 春生大约也看出了她的心思,趁着发奖状的时候在她耳边说道:“老婆,表现不错,再接再励。” 温热的气息只一瞬叫叫桂香窘住了,等着一群颁奖人员下台,桂香才恍恍惚惚地回了神,却再也不敢抬头看春生,回家的时候她也故意先走了。 腊月二十六,家家户户都磨好了豆腐,开好了油锅。之后几天无一例外的都在忙年夜饭。 春生卷了袖子拿着个擀面杖一路滚面皮,一面撒面米分,那饺子皮在他手心里由面团变为面饼在铺陈开去,薄薄的一个大圆面子,等着差不多的时候就一来一回地叠成带状。桂香拿了个十公分左右的木板子比划了下宽度,一刀一刀地切。 一条条的白带子展开放好,切成一个个的小方块。桂香和许颜一起调好了馅儿,一家人围着桌子包饺子。 小宝穿了一身红棉袄,脑袋上扣着一定老虎帽子,自己一个人从这头跑到那头,也不知瞎乐个什么劲。 桂香怕他跑跌到了,喊了他过来。汤碗里的饺子散发着香气,小宝嚷着要吃,只是那肉都是半生的,吃了怕是要拉肚子的,桂香只得剥了粒糖给他解解馋,只是小宝还是十分委屈地看着大人抬了筷子夹肉馅。 侯爸见小宝这样,赶紧端了一塞子饺子去下,小宝眼睛骨溜溜地跟着他爷爷一转,颤颤巍巍跟了过去。 连生刚从外头回来,一把抱着小侄子亲了亲,小宝的去路被拦住了,乌溜溜的大眼里说不出的委屈。 连生见他晴转多云,不禁笑了:“哎呦呦,宝宝这是怎么了?叫歪歪瞅瞅。” 侯爸笑:“赶着吃饺子呢!” 连生趁着在厨房里煮饺子的时候,哄了小宝亲了他无数下,喊了好多次“好小叔”只是一出了厨房,小宝就不理他了。连生笑,哄了他给自己拜年又给了个大红包给他。 桂平今年没有回家过年,桂香赶着初一早上就回了趟娘家。 李红英和单福满做了一大台子菜,小宝碗里被外公放了一只大鸡腿,只是他那小奶牙,一口根本咬不过来,桂香接了过来一点一点地撕了肉喂他。 春生扯了手帕将小宝嘴角沾的油擦了去。 单福满看着他们心里一片温暖,当初这门亲没结错,“要是小么子也能有这一天也好了,你瞧见谁家姑娘不错的也给咱桂平瞅瞅啊。” 桂香笑:“爹,桂平年龄大了,这些事都得他自己考量。” “说的也是,人啊还是自己考量,马小红这两天刚巧也在家,一会吃了饭去她家走走吧,我上次去,老马都油盐不进了。” 桂香点点头,她来之前就想去见见马小红的。 小宝不知大人在说什么,一脸严肃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吃完了一整只鸡腿。 桂香进了门抱了抱马小红,马富源在里屋,桂香瞥了一眼,直觉得那屋子和所以她见过的等待离世的人住的没什么两样。 马富源已经认不清人了,见了桂香以为是他早年死掉的妹妹来看他了,不禁握着她的手哭,语气沉痛不已,小红转了身揉了揉眼睛。 桂香没说话,这人到了这一步,都是可怜的。 丁云头发白了许多,眼眶凸出来,远没有桂香初初见到她时精神。毕竟是大年初一,丁云再不济也给桂香泡了杯茶。只是转身的的时候一直念叨着:“小红要高考了,我得去买几本参考资料回来去。” 小红早就过了高考了,桂香抱着杯子啜了几口,半天没作声。 “我妈这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了,我这次回来才发现的,可是她即便自己痴呆了,还不忘每天帮我爸洗脸擦身子,我爸一天要吃的药也都是她准备……” 桂香握了握小红的手,这双从没干过农活的手里也不知何时起了薄茧,她一瞬有些眼热,小红朝她笑了笑:“你别这样的表情,我怕我又要被你弄哭了,我再给你添点水。” 桂香垂了头,许久才平复下那些骤然涌起的难受,这世事无常,能做的唯有珍惜:“小红,桂平给我写过信。” “嗯。”小红拿着热水壶的手忽的顿住了。 “他知道你在省大了,他和我说……”桂香继续说道。 “嗯,我知道了。”马小红不想再听旁的,她宁愿做鸵鸟,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大学里,多少男男女女开始谈恋爱了,追她的人也不少,只是没看了顺心的。 桂香叹了口气道:“说实话,你要和桂平是一对的话,我会很开心,可是你显然又不高兴我们家桂平,他一直气你骗他,可你却又始终不高兴和他解释……” 小红往那白瓷杯子里加水没再和桂香说这个:“你家小宝会叫人了也没带过来给我瞧瞧,叫我一声阿姨,我还赏个红包呢。” 桂香见她这样,也不再说什么,只好顺了她的话往下讲:“小宝见了还没见过比你好看的阿姨,要是见了肯定要叫你一直抱着他的。” 出了马家,桂香正巧碰见王老师,她家的孩子今年刚上初二,又高又瘦和那位老师有些像,这对母子吃了好几年的苦头,这会见了桂香竟是满是笑意。 桂香连忙喊声师母好。 时间将所有的人都带老了一圈,却也叫所有人都长大了些,王老师没再像多年前那样想不开,身子胖了些,却也黑了些。陈老师当年的事早在前年就平反了,桂香也听说王老师再婚了。 不一会,从旁边屋里走出个高个子的男人,朝桂香点了点头。 桂香认得这高个子的男人,是大她一届毕业的同学,只是王老师许久没做老师了,大约也不知到这中间的曲折。王老师见了那人,脸上竟然腾起些许的不好意思,桂香莞尔,她没有那些世俗的偏见,只要能过日子就成。 春生年前就收到了上面的任职书,玉水的县长,这个消息只有桂香知道。为了避嫌,桂香不想这么快把娃娃厂牵去玉水,人言可畏,她自己没什么关系,可担心春生。 谁知这人竟然丝毫不顾及这些,年底就帮桂香看好了新厂的地址,并做了相应的联系,一过了初八就找了卡车将那些东西一股脑运了过去。 政府里有分配的房子,一筒两层的小楼,靠着新厂也近。桂香洗洗刷刷,将屋子收拾了下,烧了壶开始给春生泡茶。 上一任县长去一直放任自由,玉水的工业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重工业偏多,轻工业又多是小作坊,没能有长足的发展。 春生给桂香看玉水未来一年的发展计划,引得桂香直笑:“侯县长,您这这规划做的很好!” 春生揽着她的腰笑:“我以为你会说我给你看这个是滥用职权。”他叫桂香把厂搬来玉水的确是别有用心,春生想先做大一家厂,带动着底下的小厂一起发展。 这份心桂香大约也是知道的。 春生见她不说话继续说:“玉水政府会往厂里投些钱再扩大生产,这销路我们市里也会帮着解决。只是,桂香,你愿不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桂香笑:“虽然我很不想接受你的这个提议,但我还是想吃螃蟹的。” 春生哈哈大笑,这丫头的性子真的是这么多年也没变过。这阳光正好,桂香将晒在阳台里的被子抱了回去,春生看着她心里忽的一软。 半天打横进了里屋,又亲又啃,衣服散落了一地,大手处处都招呼在桂香最敏感的点上,熟悉的节奏引得她一阵颤抖。 小宝刚巧睡过午觉,大约是有些渴了,推了房门找妈妈。春生一时间进退不是,一把卷了被子和小宝说:“侯小宝,出去!爸爸妈妈在做要紧的事呢!” 小宝最怕春生,听他这么一说只好嘟着嘴退到了门外头:“爸爸讨厌,不让宝宝吃妈妈奶奶,自己吃!” 桂香听到这么一句,脸上一阵红,一口咬在了春生肩膀上。春生吃痛,几个冲刺间就缴了械…… 桂香的那家娃娃厂改了名字,桂香为了避嫌退到了幕后,她不再做着厂里的厂长,改退到后面做了会计,厂里的进货出货都要从她这里走数据,桂香遇到问题也能及时提出来。 不过三个来月,娃娃厂里的员工数量就破了五百。华东线上好几家大厂都和或多或少地和桂香打过些交道。 今年的最叫桂香开心的是省里下达的文件里鼓励私营商贩接受外国的单子。几次货一周转,厂里有了稳定的合作伙伴,这算是在玉水扎下了根。 为了更好地和外国人打交道,厂里请了英语老师来给大家上课,从基本的单词到基本的口语,整个管理层都会说上几句口语。 桂平没有回家过年的原因很简单,他赶着在这段时间看书,新学期一开始,院里就会搞一个大型的建筑设计比赛,每年夺得头筹的人都会在暑假时破例被导师带去参加一个项目。 桂平平日里除了跟赵波出去做家教,其余的时间都泡在图书管理看书,照着那些透视图看了画了又看。总算叫院里的老师点了头,这次的期末测验得了全系第一,那导师颇为欣赏地看了看他,只是跟项目还远远不够成熟。 赵波赶着回家过年,宿舍里只剩了他一个人,桂平一心扑在那些图上。院里和文科院校一起做了个联谊活动,连着半个月都有舞会,上次有个小姑娘红着脸递了一张票来,叫桂平又还了回去。 学生返校第一周,那场传说里的建筑设计大赛正式开始,报名的多半都是大三大四的,这赶着在毕业前跟着出去历练一场的愿望在每个毕业生心里都很宝贵。桂平是南方人,设计图里增加了一些南方所特有的元素,不禁叫人眼前一亮。 五月一日,桂平赶着火车回了趟家。桂香和厂里请了假去省城接他,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禁不住哭了,这小子瘦了很多。尽管他一直说不让家里给寄生活费,但桂香总是在来回的信里带些钱给他。 小宝看了桂平撅着小嘴喊舅舅,桂平心里软绵绵的,抱着他亲了亲。桂平往他姐身后看了一圈,始终没见到那人…… 那双大眼里有失望,却也有释然。桂香知道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马叔叔最近身子快不行了,小红抽不开身。” 桂平不做声,提了行李往前走,桂香直叹气,两个人的脾气都是那种死磕到底的,真是是叫人伤脑子…… 外面的太阳正好,桂香牵着小宝一路去买了车票回玉水。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桂平只字未提马小红,车子在玉水医院门口停了片刻,桂香想叫他一起去看马富源,叫他拒绝了。 “桂平,那时候她骗你去北京也是为的你好,马叔叔他身子……” “姐,我气的不是这个。我气的是她把我当外人,她可以替我做决定,可她不肯跟我说实话。你上次给我她的地址,我写了封信给她的,可她连回我都不愿意。我后来也想清楚了,他们马家人和我们就不是一路人。” 小宝不明白舅舅脸上为什么会变暗了,也不敢像来的时候那样顽皮了,这会儿靠在桂香怀里睁着大眼睛看着桂平。 桂香叹了口气:“这些事我本来也不该说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小红他们现在就住在咱水塘村,你回来也该去看一看。小红这段日子过的并不顺利……” 桂平眼底一片黑沉,却没有再说一句话,桂香只得作罢。 李红英看着桂平回来,走路都轻快了些,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听说桂平打北京回来了都一窝蜂地挤来瞧热闹。 单福满心情好,点了支旱烟翘着腿抽。桂香瞧她爹高兴,便不去想那些事,卷了袖子跟着她小娘一起做饭去了。 桂平顶喜欢小宝,搬了小板凳一连在地上教了他好几个字。 等着他姐回了家,桂平就提了东西跟着李红英下地去了,玉米地里的草一长多深的,桂平全然不顾一个劲地拔了往田埂上抱。 李红英心疼儿子,一直拦着不叫他做这些,桂平哪里肯:“娘,我这一走就是好久,难得回来趟,这会帮您做做事,权当是缓缓我这些天的对您的愧疚吧。”地里的生活多重啊,他的母亲没有一天不在这地里忙活的。 李红英眼角一片湿润,这娃娃到底是长大了,会心痛人了。九十点钟,太阳渐渐发挥了它的威力,在外出做活的人身上烙下滚烫的热量。 李红英怕他热着,催着他上田埂上去喝些水。田垄里卷来的风带着一股植物特有的芬芳,桂平敞着肚皮呼了个饱,那种属于家的感觉从未这么强烈地出现在脑海中…… 对于这片土地,桂平有种难以割舍的爱,那些个高楼大厦日日夜夜地在他眼前轮回,却始终抹不去这片绿。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姑娘站在那条大河埂上朝他笑:“单桂平,你热不热?” 水壶见了底,桂平这才回了神。路过马家的时候,他有些晃神,李红英也听桂香提过他和马小红的的事,知这这小子这会心里难受呢,赶紧拉了他说话。 门前的小菜园子里种了几种蔬菜,李红英挑了几颗莴苣和肉片炖了。单福满从河埂上种了豆子回来,顺便扯了些香椿头,这会正好和鸡蛋一路炒了。李红英又扯了些苋菜炒了了一盘。 单福满提了一小红星二锅头来,一人倒了一杯:“小子,你这城里一去,你爹都没人陪喝酒了。”单福满啜了一口酒很是高兴。 桂平笑:“等过几年,小宝会跑了,他也能陪你喝了。” 单福满想到小外孙经不住笑了:“你还别说,咱家小宝还生了小酒窝。这以后保准一喝一个准。这次回来,啥时候回去?”单福满可不想叫桂平耽误了学习。 “七八号吧。”他的车票还没买。 “啥时候再回来?”这儿子一天天大了,能瞧见的天数也少了。 “今年肯定回来过年的。” 单福满吃了几口菜,忽的又开口:“北京那边的姑娘应该有不错吧,我听人说这大学谈恋爱再寻常不过了。” 桂平也喝了一口酒:“爹,那边的姑娘哪里会跟着咱们回来?再说我根本也没想这茬事呢。” “咋就不愿了,你小子上点心,别整天只知道读书耽误了大事!” 桂平和他碰了个杯:“成!咱把首都的姑娘都骗到咱玉水来。” 再次踏上去北京的火车,桂平心里混乱了许多,他开始想念那个姑娘。上火车前,桂香才说了小红母亲得了老年痴呆,小红没法来送他,他姐骂他榆木脑袋,他自己觉得也是。 这些事过了这么久了,该放下了,可他不知怎么去见那人,倘若是再一次的拒绝,他要怎么办? 六月份,玉水赢来了梅雨,这雨却是恰到好处地带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暑气。 马富源这天脑子终于清醒了些,叫了丁云和小红到跟前来。先是叫小红花端了报纸来,看了最近一个多月的新闻,再和丁云说了一上午的话。 小红也奇怪这她妈妈这病一见了她爸就正常了,马富源的姐姐见状直叹气。等着吃了午饭就叫几个弟妹帮着去裁缝店拿老衣去了。这是回光返照啊。 果不然到了下午马富源就不行了,还没等送去医院就没了呼吸…… 小红一时间只知道哭,几个妯娌帮着替马富源穿了衣服,丁云脑子清明了一会先是哭,哭了一会就往外头走,说是要给小红送饭吃去。 马小红赶紧拉了母亲回来,她那些药藏在衣兜里,一粒也没真的吃过,马富源这一走,丁云真的有些傻了。 马国祥心疼小红,扯了她坐着:“你爸这边刚走,你妈大抵是伤心才会这样,莫要瞎着急,天大的事,有你二爸顶着的。” 马小红跪在那灵堂里哭了一夜,丁云见她哭,自己也跟着哭。小红顾不得旁的一把抱住她,使劲地摇晃她:“妈妈,求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李红英因着桂香的缘故也来马家帮了忙,见了这场景也经不住抹眼泪,桂香当天晚上就从玉水赶回来了,她着实不放心这丫头。见状一把抱住小红,拍了拍她:“小红,冷静些。” 三天后的下葬,依旧是连绵不断的雨,等着要封棺的时候,丁云一下醒了,抱着马富源大哭。任凭一家人怎么劝说都不肯退开:“这一封,我就再也瞧不见我家老马了,你们都不许封……” 小红哑着嗓子喊了她一声:“妈……爸爸已经没了,叫他走好吧。” 丁云这才松了手,却又是止不住的哭声,引得那些个姊妹也禁不住落泪。 马家的坟地远的很,要走很长的一段土路。马小红的裤脚浸泡在水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手里抱着马富源的照片,后面跟了一大群亲戚。 在农村,但凡有个人走了,家家户户都会在必经的路上站着给那人送行,何况今天走的是他们从前的书记,在集体劳动的时代里这位书记带领他们做了水力镇的第一。在他们心中,书记曾经是神一样的存在,如今集体劳动不在了,马富源也走了,老一辈心里都有些空荡荡的。 桂香在一切平静之后给桂平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这人啊,一旦错过就真的是一辈子老死不相见了。她不愿意弟弟和好友经历这样的苦痛。 赵波一直没有再回家,又带了四个学弟一起做家教。从前他们一起做的那地儿,现在已经容纳了近一百个孩子了,赵波做事细致,将不同的时间点划分开了,叫家长选择。去年的老学员几年又转战带了一批新学员来。 桂平看他忙得风生水起,心里不免羡慕他的魄力。桂平一心在设计上,只周六一天去上课,挣些生活费。人各有志,赵波也不勉强他。 桂平的那张设计图最终得了个二等奖,但在大一就能和学长们一较高下的人并不多,期末考试一结束那导师就带他去了个项目。 项目在河北省,桂平赶不回去住,周围的住宿也并不便宜,桂平干脆在那设计院会议室里睡,洗漱都是在厕所里完成的。 桂平才大一自然不会叫他做什么精深的东西,大多时候都是跟着打打杂,桂平脑子活,打杂的时候就将这大体的流程记下来了。从前他以为设计就是画画图,想不到还要考虑地下的地理环境,地质条件和水文条件都要全部考量进去。 那些最终的成果图都是要经过许多次修改再定稿的,院里接的这个项目催得紧,桂平简单的事也能帮他们分担,不会的东西他就去问导师,那老师见他好学,也乐意教,项目结束了还带了他回家吃饭。 只是叫桂平没想到的是,江教授家里还有个女儿,这女儿正是那天送票给他的姑娘。江倩倩很有礼貌地同他握了手:“想不到爸爸常常说的那个得意门生就是你呀。” 江卫军笑:“哎,你们两还认识啊?” “社团联谊的时候,我向他发过门票,只他那一张没来哩!”她笑的明媚。桂平忽的有些不自在,但教授待他有恩,他面上没有显示出来。 江倩倩的个性和马小红有些像,直来直去,生的也高挑,是那种叫人移不开眼的好看,桂平却只垂着头吃饭,没看她。 一顿饭结束,两人顺路往回走。江倩倩有意与他亲近,只是这人似乎是个闷葫芦。 “我们院还要和你们联谊的,到时候你给别又不给人面子啊!” 桂平挠挠头:“跳舞什么的,我不大会。” “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江倩倩眼里的光很真诚,桂平还是没那心思:“到时候再说吧,我没空去的话一定叫了我舍友去。” 刚一到宿舍舍友就递了一沓信给他:“都是你家里来的,都是急件。” 桂平看了寄件人都是桂香,赶紧扯了一封看。看到马富源走了的消息,桂平脑子里忽的一阵轰鸣。那丫头还好吗? 看到最后,他一脚踹在脚边的凳子上,也顾不得跟辅导员请假,直接去了火车站。当天的票全部卖完了,桂平也顾不得许多,排在那上车的人群里上了车。 火车里很嘈杂,桂平更加心烦。终于下了车,桂平直接去了马小红的学校。桂平知道她宿舍楼,这会儿真是上课的点,他只好在那楼下等着。 马小红远远地瞧见了他,转身和舍友说了几句话径直朝他走来:“你们学校放假了吗?怎么过来这里的?你这头发也不梳梳啊?”她的声音很好听,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桂平再也忍不住,一把揽了她到怀里:“马小红,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对不起,那么多年,我没懂你。 小红听他这么一说,眼圈一瞬红了:“是我不该骗你,这么长时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要是我换作是你,肯定要打人了……” 桂平胸膛里一阵起伏,半天才说道:“马小红,我喜欢你。” 马小红忽的僵住了,许久才回了句:“嗯。”那么多年的陪伴,她怎么会不知这人的心思? 吃饭的路上,桂平一直牵着小红的手不放,似乎这是世上最不可舍弃的珍宝。 小宝老远看着桂平回来了,老远喊舅舅。 第二年十月,桂平收到一份资料,难得的公费出国的名额,只是他犹豫了。马小红的来信全是鼓励他的话,她愿意等他。 只是桂平舍不得叫那丫头等,年底向马家提了亲。 四年后,小宝上了小学,他舅妈终于生了个小宝宝,名唤“单思彤”。 文章到此结束了。又一个漫长的故事,感谢你们一直都在,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