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 part1——本篇 「只有用眼眶流出的碱**体来表示悲伤,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类。」 「可我却只是在回忆起他那个笑容的时候,才真正第一次有了……想哭泣的感觉。」 仅以此文献给所有爱着却不自知的同类。 他半蹲在我面前,微笑着抬头看我。长长的睫毛在薄薄的眼皮上洒下了一片深深浅浅的影子,衬着乌黑湿润的瞳孔,犹如深湖边一排柔软的柳。 不是特别漂亮的脸,却深刻得让人难以忽略。 微扬的唇角和尖尖的小虎牙构成的却是小兽般生动而又倔强的表情。 白天连着黑夜,分针牵着秒针。一天和一天的单调地重复着,时光却已经从指缝中毫无知觉地溜走——一年的时限已经快要过去,他的模样却还如我初次见到时一般,纯稚得如同刚刚来到这个世界。 「卓越,你已经在电脑面前瞪了一整天了,眼睛不疼吗?」他圆润下巴搁在我的膝盖上,左右蹭着,眼睛半眯着向我抱怨。 「嗯!」思绪还在跟着电脑萤幕上那些瞬息变化的数字飞速转动,手指下敲击键盘的声音「劈啪」作响,隐约听到他花样百出的哼哼声,却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又是这样!你总当我是透明的!」他忿忿地站了起来,声音扬得老高。我闷哼一下,只当没有听到。 几秒钟的冷场,只有某人呼呼地喘气声。 「完了,这些病毒到底什么时候入侵的……」不是真的有胆子敢得罪这位少爷,只是现在手忙脚乱,实在是没有空理他——编了一个晚上的方程式,头昏脑胀之下居然忘记备份。 程式啊程式……那么多的xyz和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的符号。天知道我为了写它已经奋力搏斗了好几天,连小命都快搭上了。 「哦?」本来昏昏欲睡的某人,忽然「忽」地一下很有精神地窜了起来,凑到电脑前眼睛瞪得老圆。 「love coronach,爱之挽歌……呵呵,卓越你中大彩了……据说此病毒的杀伤力和它的名字一样美妙……」 很明显的幸灾乐祸,可惜我已经郁闷得连揍他的力气都没有。 「完了……打死我也不要继续熬一个通宵……」 「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嘛!」大模大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你写的那个程式放哪个槽里了?」 「这里!」听他的口气那么镇定,眼前不由重新燃起一片曙光。 「哦……不错不错……」 「怎么样,是不是完了?」我眼巴巴地看他的脸色,死马当成活马医。 「这个啊,不着急……你用滑鼠先把它选上……」 「嗯?」 「然后左手食指放到键盘上按『shift』键……」 「啊?」 「右手食指同时按住『del』键……」 「哦……」 焦头烂额之下已经只能做机械运动。 「然后呢?」 搁了老半晌没见他有下文,看着空白一片的电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事实再次证明熬夜是容易让人智商下降的。 「然后?我想想哦……」眯着眼睛脸部神经开始抽动,我有很不祥的预感。 「然后现在程式彻底删除,我可以很严肃地保证……你是真的完了!」 他冲我眨巴眨巴眼睛,很无辜的样子。 我知道忍耐是一种美德。 所以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任由这种美德在我身上淋漓尽致地展现。 「唉……好困!」 很大很大的一个哈欠,「踢踏」的脚步声骤然响起,然后渐行渐远。 小东西玩够了,看来已经熬不住要先睡了。 忽然安静下来的空气让思绪一下子有点僵窒,双膝间因为他毛绒绒的短发依偎所带来的暖意忽然离去,竟然是片刻难以适应的凉。伸手重新将程式编写页面打开,展开手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努力把困意抛到一边。 好累!不过这段日子下来一切总算有了点头绪。 电脑萤幕上的那些抽象的资料符号,已经渐渐形成了某些规律——弯曲的线条,起伏的波象,复杂的关系网…… 凌乱的表象下,掩藏的是让人振奋的实验课题。 一年前,在那间宽敞精密的实验室里,才二十三岁天才少年南凌就用不容质疑的语调对我说:「卓越,我们现在所研究的,是足以震惊全世界的东西!」 或者从那时开始,离最终的成功,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完满的检验过程而已。 「踢踏,踢踏!」趿拉着拖鞋的熟悉声音居然又回来了。 「给你,牛奶!喝了才有精神工作!」看来对刚才的恶劣行为还是有所歉意,此刻笑起来的样子很是谄媚。 我接过来微微抿了一小口,眉头立刻皱起来了——好甜! 眼睛闭了闭,尽量忽略掉喉间那种黏稠的感觉。 以前和南凌住在一起时,我是绝不会喝这种这种饮料的——南凌说过,过于甜腻的东西容易让人沉溺,从而失去敏锐的感觉。而这种丧失,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无疑是让某个可以改变全人类的发现活生生的从眼皮底下溜走。 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是只喝清水的——纯净,透明,没有丝毫杂质,却又能最直截了当的解决身体的需要,这种简洁的感觉一向极为南凌推崇。 只是现在……这杯香香浓浓东西毕竟出处不同,我总要照顾照顾情绪。 「怎么样?够不够甜?我有特意加蜂蜜!」恶作剧的本质嘴脸暴露了出来——棱角分明的嘴角笑着上翘得时候,像条小鱼的尾巴。 我悲壮地瞪了他一眼,不想让他有太多得逞的快感。 举起杯子,打算闭着眼睛一饮而尽,然后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洗手间去漱口。 他却在我即将迈出豪迈步伐的前一秒重新把杯子抢了回去。 「嘿嘿,知道你怕甜的东西,可也不用做出这么牺牲的表情啊?这杯牛奶是我的,你的冰水我放在厨房,你工作吧,我去给你拿来!」 我就知道……这个小鬼还算是有良心…… 拍拍他的头作为嘉奖,着看他一摇一晃地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朝厨房走去。 我也扭回头,敲击键盘让刚才暂时停止的程式继续运行。 忽然开始跳动的各种符号在纯蓝的显示幕上显得那么突兀,让我的心脏一瞬间也跟着不大规律的颤了颤。 想起他湿漉漉地看我的眼神……莫名地烦躁。 乱七八糟的调子依旧从厨房里隐隐传来,大概能分辨得出是现在正当红的一支少年组合的新单曲《dedicate to you》。 天天都在电台里循环着播放,主音少年清澈如水晶般的高音的确很是抢耳,难怪他也能兴致勃勃地学着唱上两句。 哼到高潮部分,嗓子微有些沙哑小东西很无耻地偷偷把调子降了下来。 我摇头,想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 只是片刻之后,现实总会凑来提醒,心灵的最深处隐隐纠结蔓延着的,却是更加不安的心情。 混蛋…… 伸手再次把程式调停,仰起头有些怔怔地看着刷成淡蓝色的天花板。 臭脾气的小东西……会撒娇,会赌气…… 不满意的时候会大声嚷嚷,开心的时候会笑的全世界都听得到。 那么生动的动作和表情—— 要不是那双晶莹的瞳孔中永远不会流出属于真正人类的眼泪,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原本的属性: ——不过是个人造人而已,迟早都要销毁的,当初干嘛还要设计得……这么人性? 一年前的那个夏天,天空湛蓝,空气像是静止了一般燥热得没有半丝风。 我在空调足得过头的房间里哆嗦着紧握半杯温水,傻愣愣地坐在床前,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床上那个据称是「全世界最先进科学结晶」的家伙内部程式调试完毕,然后把眼睛睁开来。 耷拉的眉毛嘟囔的嘴,均匀的呼吸还显得特别香甜,此刻闭着眼睛完全就是一副雷打不醒的酣睡模样——让人头疼的顽劣少年形象,怎么看都找不出半点高科技产物的痕迹。 真不知道那负责形象设计的家伙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投入如此巨大的专案,多少也要把产物往美型化发展才是。南凌曾告诉我这次人造人专案的经费投入巨大,光尾巴后面就跟的0就足以把人吓死,那个时候我还畅想了半天,在心目中勾勒了无数类似于布莱德彼特或者莱昂那多那样的英俊面孔,结果…… 好吧好吧,我承认在这个小东西还没真正「活」过来以前就这样腹诽是不大道德的,那以下的形容词我就尽量往美好了说。 客观评价,这张小脸还算可爱——反正可爱是那么宽容的一个辞汇,就像现在这样,即使腮的地方肉了点,藏在头发后面的耳朵大了点,小嘴也像在和谁赌气一样噘起的幅度太夸张了一点,但总的来说,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走在街上应该有半数以上的回头率,其中妈妈级别的会占到百分之七十以上。 其实不能怪我太过挑剔,和南凌那种级别的美少年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对美好事物的标准自然比常人略为苛刻一些,何况,能够用肆无忌惮的目光那么彻头彻尾地打量一个人造人,这种机会也不是谁都有的。 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 不知道那些该死的自我调试程式进行到了哪里,床上的生物连个类似于翻身的多余动作都没有,同一个姿势让我来来回回看了快三十三遍。 好无聊…… 最初的好奇和兴奋已经被枯燥的等待磨得一丝不剩了,想着因为这个还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的家伙的介入而不得不和南凌分开很长一段时间,我更是悲从心来。 「我们的设计和制作工作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后期的观察记录和调试工作,以后就拜托卓越你了!」 想着那个时候,南凌拎着大大的皮箱,把他的东西从我们一直合住的屋子里一件一件搬出去,居然还能微笑着说出上面那些话,我就恨得牙痒痒。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观察一个破人造人我们就一定要分开?你是这个方案的主设计者,难道不想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成果吗?」那个时候我几乎是愤懑地吼了出来——毕竟从高中开始,我和南凌之间就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分开过,就连进这个见鬼的智慧生物机械工程基地,也是追随着他的脚步而来。 「不过分开一年而已,卓越你其实不用太介意!」南凌还是挂着他那该死的让人无法拒绝的微笑,而且根本没有让我发表意见的余地:「所谓当局者迷,你既然知道我是这个人造人的主设计者,就应该想到我的思维已经成为定势,由我参与后期意见,并不利于以后的技术改进。所以大家都以为留一个没有任何干扰的空间给你做后期观察和记录是最合适的。至于为什么是你……卓越难道你不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吗?」 他总是能一句话就把我骗得团团转,这次也不例外。我长叹一声,伸臂把他搂进了怀里:「那……这段时间我是不是不能经常见到你?现在想着都觉得很郁闷……还有那个麻烦的人造人,希望不要出现太多匪夷所思的问题……」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全身都是仿真合成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纤维……即使是最精密的医学检测也不能在他身上找出半点和真正人类的区别……换句话说,他是通过精卵结合,和复制技术之外的第三种方式产生出来的『人』……」 「你就这么有把握?第一次的实验品总会有太多考虑不到的瑕疵吧!」不喜欢他靠在我怀里时那么旖旎的气氛中,还用那么严肃的口气讨论学术性问题,我只有小小的打击他一下让他闭嘴。 「我当然有把握,他又不是第一个成品……」 话到这里有些仓促的遏然而止,虽然有些好奇的问题被勾了起来,却在下一瞬被南凌主动送上的唇吻得再无声息。 「照顾好自己,卓越。还有,那个小东西的大脑皮层里被我们植入了类比的记忆,随着以后生活的一天一天进行,有很多虚构的景象会在他的记忆里一点点的复苏……卓越,你会发现那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呢……」 有趣吗? 我苦笑。有趣的事情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开始发生,可现在看来我已经快被闷死了。 不能再这样委屈自己了,多少也应该吃点东西再回来。 一边唾弃自己的毫无追求,一边抖着衬衫慢吞吞地往外走。 然后是很响的「咯吱」一声身体在床上翻滚的声音,我的耳朵立刻呈兔子状的迅速立了起来。 「嗯……」黏稠又沙哑的调子,像是刚刚才学会说话的婴儿,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用最小心的慢动作,一点点把头重新扭了回去。 「#¥#%……#……」发音稍微长了一点,可想我在初中就能把toefl考满分的完美听力,居然还是愣没明白他要说什么。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开始假设南凌是不是一个失手,给他植入了的是刚果老挝或者柬埔寨的某个原始村落里的地方土语。 「龙……龙奈?」试探性的叫他的名字,如果他继续没反应,我准备立刻在调查报告上盖上不合格的大印,然后叫基地的那些狗屁专家们立刻上门把他给我弄回去——哦,当然被我加上了某些形容词的专家里面绝对是不包括南凌的。 「啊……」虽然还是单字发音,但抬起来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看架势应该是已经有反应了。 「你醒了啊?」我干笑,发现自己现在做的不比和一只宠物狗交流容易多少,为了不冷场,我只有继续无话找话——反正是不能指望他了。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烂白的句子,毫无创意和情调,但毕竟民以食为天,一般用于救场时都是百试不爽的。 他那顶了一头的柔顺小毛终于上下点了几下,嗯嗯啊啊的还多了个词:「好……啊……」 oh my god!不用他回忆什么,只要他的语言表达功能复苏我就很感动了! 想像着他身体里面那些高科技产品正如奔腾处理器一样在飞速运转,那多少也需要一个适应时期。无心继续杵在那里耗完整个过程,我赶紧屁颠屁颠地跑到厨房里做面包三明治。 等热腾腾的面包出炉,夹上新鲜的鸡蛋送到他手里时,他已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基本上回过神来了。 「卓越,我这觉睡得好长……脖子还会痛!」一边很没形象地添着嘴角边的蛋汁,一边用手揉着后颈。 苏醒后的第一个长句居然就是叫我的名字?看来南凌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把他扔我这里。 不过就现在看来,这个人造人实在是有够人性的,蹙眉,打呵欠,伸腰……每一个动作都自然到了极点,看不出丝毫破绽。 其实认真想想,他的身体原被就是一个「人」,做出这些动作本就是情理之中。 应该是我被实验室里那些线条僵硬,动作粗鲁的低级机器人形象腐蚀得太深了。 瞪着眼睛看他啃完面包,只恨自己为什么不用个盘子装过来,好让现在有个洗碗之类的借口再次溜出去,总比两个人——不对,是一个人和一个人造人大眼瞪小眼的相对无语强。 「脸上……没擦干净吗?」看来我的眼神太过直白,他开始举着手在嘴边拼命擦。 「没有没有,很干净啦……」特别真诚地说完这八个字,发现后面又没词了。 不能怪我木讷或是拙于言辞,换成任何一个人对着一个连属性都不明确的陌生家伙,再多的热情和机智都是没有发挥余地的。 「身上好酸……」见我僵硬如木头,在我身上得不到满意的回应,小东西嘴巴一撇,眼睛开始滴溜溜地往窗户外面转:「天气不错,我要出去晒太阳!」 所谓随身的检测记录,自然是不能错过他到户外的第一时期。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刚才还能对着低温空调咬牙切齿,现在已经被太阳烤得连怨念都没了力气。 天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大的兴致,这么大的太阳下面还能活蹦乱跳的。 这种天气下会在大街上招摇的,无非都是露腰露腿为了显摆身材的清凉美女,两个大男人不乖乖在家待着居然也要跑来凑热闹? 汗如雨下之际,开始回想起以往夏天南凌亲手冻的绿豆百合汤那浸人心脾的凉爽滋味。 再看看此刻的一身狼狈,果然是天上人间…… 「给你吃!冰淇淋……巧克力味的!」 天见可怜,总算有解暑的东西递过来了。 很欣慰的把手伸到一半,然后苦着脸把头抬了起来。 今年夏天很流行的巧克力雪糕,做成贱兔那种贼头贼脑的模样,眼睛的部分还是用彩色的果汁糖给点上去的,满大街的6岁以下儿童几乎是人手一只。 电视里反覆轰炸的广告语是,让我们的童年在甜美的巧克力泡泡中度过。 可我暂时还没有加入这个行列的打算。 不过拒绝别人的好意是挺不礼貌的一件事,尤其那个人舔着雪糕的同时还特别期待的看着你。 我磨磨蹭蹭地接过来,想着怎么装做失手才能把这个丢脸的东西扔得不着痕迹。 还好,几步之外那位一直瞪着我们的杂货铺的老太太,救命的声音终于及时地响了起来:「我说小伙子,你那两根雪糕,还没给钱呢……」 眼前的那张脸上开始露出片刻的迷茫神色,连舔着雪糕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南凌说过,他头脑中的很多概念,是需要一些外部的刺激做引导,才能逐步形成的,比如那位大妈刚才提到的「钱」…… 还好他那张脸对着年纪偏大的异性还是有着不菲的杀伤力,那位老太太估计也是乐呵呵地忙着欣赏去了,不然那里会由着他东西都快吃完了,还能自由自在地站在这里。 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好几下,看来程式被启动,应该是已经是明白过来了。 从上衣到裤子的口袋都装模做样的拍了拍,然后一脸正直地看向我。 没钱,是吧? 南凌再天才也不会想到他的宝贝人造人苏醒过来做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跑到大街上买雪糕,因此没在他衣服口袋里塞钱也不算是太大的失误。 毕竟神经活动,记忆思维这种东西是相互交叉影响又极其微妙的,虽然最基础的部分是由南凌和他的合作伙伴们设计植入,可后面的发展状况,谁也无法预料。 这就好比一个人由父母生下来,然后提供一定的环境让其发展,但却无法猜想此后会有怎样的一道生活轨迹一样。 所以南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设计工作一开始,设计者们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立场。 我乘机把雪糕塞回给他,开始在裤子口袋里掏钱。 只可惜像我和南凌这样的国宝级的科技人员,平日大多出席各种高级酒会或者派对,购物也是只爱选限量销售的牌子,打个电话或者在网上check一下,自然会有专门人员态度良好的送货上门,所以是极少有机会上街买这种东西。 为了两根雪糕刷卡好像过分了点,何况老太太这里看上去也没有提供这种服务。 所以我只有拼命陪着笑脸,把一张一百的钞票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老太太黑着脸开始翻零钱。 「对不起对不起……」涎着脸猛道歉。斜着眼睛瞥过去,小东西事不关己的四处看着,已经开始啃本来属于我的那根雪糕了。 焦头烂额的第一天外出散步,随着我狼狈不堪地抓着从老太太那里找来的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零钞,以及龙奈吃了两根雪糕以后依旧意犹未尽地盯着满街小朋友手里的零食双眼放光的丢脸场景落幕而匆匆结束。 这个人造人苏醒过来的所有反应基本都还算正常,生理健全,心态健康。即使很多概念都还没有被唤醒,但相信随着他生命的延续,一切都会好起来。 唯一让我不明白的是,花费了那么多时间金钱和人力物力制造出这么一个小少爷,意义到底在哪里? *** 有神论者说,人类由上帝仿造自己的形体塑成。 现代科学解释,人类的生命是通过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而萌生。 即使没有太多的法律条文明确约束,用传统方式以外的手段孕育生命总是会受到人类道德观上的巨大争议。 可无论来自舆论的阻扰如何巨大,依旧有很多人执着于这个课题。 南凌的解释是,这个课题的研究可以拯救更多身体上有天生残疾或遭遇了后天不幸的人。 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很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我知道他是真挚的。 可我心里还是会有隐隐的不安。 仁慈的幕布背后,更多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神圣的人类生命通过人工合成的方式被制造出来,会成就制造者那种类似于上帝的满足感呢? 以上是我休息以前,在电脑里记录下对龙奈第一天的观察报告记录的部分内容和一段本不必要的随想感言。 只是最后一个段落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del掉了。 毕竟,这份报告是要通过电子邮件传给南凌的,我不愿意在他繁忙的工作之余,还把某些困扰的情绪传染给他。 龙奈早早地已经开始睡了过去——不过不是在自己的床,而是蜷缩在我脚边的厚厚地毯上。因为在床上烧饼一样翻滚了一个小时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一个人在空空的黑色房子里会睡不着。 天知道这是什么情节交叉影响而得出来的变异——他的那些设计和制造者们基本上都属于独立到在深山荒林的狼窝里都能睡得很香的类型。 南凌要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心血结晶苏醒以后竟是眼前这个如猫一般慵懒又黏人的模样,估计连想死的心都有。 「喂!起来了,我要关机回去睡觉了,你也回去睡吧!」 不知道怎么叫人的方式才是正确,只有拍拍他圆圆的屁股,反正以前都是南凌来把我弄醒的时候多。 「哼哼……」也不知道人造人会不会做梦,反正看目前的情形,他是丝毫没有理我的意思。 头疼…… 若是就这样把他扔这里,明天起来伺候一个感冒了的人造人难度系数一定更高。 一咬牙,伏身把他抱了起来。 唉? 看上去肉肉的样子,居然比我想像的要轻很多。 柔软的线条搂在怀里还很温暖。 不是南凌那种触碰以后就会让人情不自禁就会产生欲望的成熟身体,却是婴儿般舒服安宁的感觉。 忍不住蹭了蹭他小小的鼻子,巴掌大的脸立刻抗议般的皱成包子一样。 哈哈,好可爱…… 一直缠绕在心中的烦闷和不情不愿在他此刻的生动表情中都统统散去。 细腻而脆弱,天真又坦白…… 原来人类的脸孔竟可以有那么丰富的表情。 在基地里面工作太久,接触的都是对工作态度严肃的人,严谨的思维被带到了生活中,连微笑的尺寸都恨不得用上模具成批生产,类似于随性这种东西,大概已经遗忘得太久了吧…… 记忆中的那个会在草地上不顾形象地躺成大字型的少年南凌,还有那个可以笑的全世界都听的到的年代,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成为一个越来越模糊的点。 从什么时候开始,某些东西已经在怅然若失中,渐行渐远,然后无迹可寻。 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些,免得把小东西从好梦中惊扰了起来。 柔软的蓝色床单像深邃的海洋,龙奈的身体才一被放上去,就立刻被轻轻地拥抱住了。 喉结微微地动了动,咋了咋嘴,像是很惬意的享受着什么。 薄薄的月光从窗棂倾泄而进,一碰即碎。 龙奈的脸上被镀上了淡金色的光晕,如水的温柔。 有莫名的愉悦开始从心底一点点涌出。 在小心地把门拉上给他道晚安以前,我终于忍不住好心情地咧嘴笑了出来。 原本以为让他完全恢复到像个真正意义的『人类』会是一个麻烦的过程,结果他的成长程度迅速得让我吃惊。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麻烦就此结束,相反的—— 不到一个月他就已经把附近卖零食小店的阿姨都哄了个遍,然后经常就很光明正大地拎着大包小包赊来的雪糕冰淇淋一边往冰箱里塞,一边哼哼哈哈地暗示我去付钱。 天知道我这前面二十多年所见过的甜食种类的三倍都没有他一星期带回来的一半的多。 我还很郁闷为什么他整天零食不离口的还可以身材健康不长蛀牙——结论应该是南凌他们在他身上应用的合成材料都是一等一的好。 「过完了这个星期,我决定出去找点事情做了,要不你工作时我一个待在家里好无聊!」 第一次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刷牙,一个激动之下差点没把牙刷都吞下去。 忍着澎湃的心情暂时没发表意见,趁他出门去骗零食赶紧开发电子邮件给南凌,问问是不是什么程式有病毒入侵,居然让他有了这种诡异的想法。 回覆只隔了半个小时就传了过来,南凌的官方解释是,为了避免他的生活里出现多余的人物而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他虚拟的记忆轨迹大概按照下列模式进行: 「从小父母双亡」——「和我形影不离地一起长大」——「毕业后追随我到了同一个城市」——「到现在为止基本上靠我的薪水生活」…… 嗯?难道现在的这个决定是因为终于良心发现,不忍心继续靠我一个人的劳动蹭饭吃? 可是……这个剧本怎么看上去那么熟悉? 再仔细阅读一遍,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 盗版!这完全就是盗版! 南凌是在偷懒吗,这一切情节简直就是在照抄我和他之间的系列故事。 一边极其郁闷地把信读完,一边悻悻地按着del键。一行行被清除的字句,让刚才还内容满满的显示幕留出了大片的空白,忽然之间,有种难言的情绪从心底泛了上来。 类似的记忆! 那些以往生活的深刻印记,那些使生命色彩斑斓的爱恨情仇…… 本该是人类生命旅程中,最为珍贵的财富。可是对龙奈来说,这些却都是虚构的。 他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依赖着我,信赖着我,把全部的喜怒哀乐都那么赤裸裸地曝露在我眼前。可是,连这些信任和倚赖所依靠的基础也通通是假的。 没有携手共度的过去,没有相濡以沫的生活。 我不是他思维中那个和他亲密无间的伙伴,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记录者而已——在他的情感表达中,所想抓住的不是他心灵的感受,而只是一些冷冰冰的资料分析。 额角忽然抽搐般的轻轻跳起,我惊诧于自己竟会想起如此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踢踏,踢踏……」门口是这段日子以来已经听熟的声响,看来是某位少爷回来了。 尽力抛开那些奇怪的情绪,我站起身来开门。 「虽然已经是第四十六遍,但是我还是想重复一下,第一,以后出门记得带钥匙,我还要工作,不是哪个时候你都那么好运气地能逮住我在家专门给你开门;第二,家里的冰箱早已经满了,隔壁阿姨家也已经不止一次上门强调过,她家的冰箱也已经被你的雪糕堆到连放白菜也困难的地步……还有,为了避免像上次一样的拉肚子,麻烦你也不要为了腾出空地放你的新口味产品而一次吃掉十二盒雪糕……」 天大的奇迹,他居然没有双手提着硕大的零食袋子一边用身体把我挤开,一边嘟囔着说「知道了知道了……」 所以我埋着头一口气说到这里,自己都因为异常的气氛而心虚起来,赶紧把还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然后迅速头抬了起来。 还好,小东西好好地杵在那里,眉毛头发都不少,只是脸上的表情复杂了点。 「又有什么新口味的雪糕上市了?」我唯一能想出来的能让他出现这种表情的句子。 坚决的摇头,却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看来是要把神秘的感觉拉得更长一点。 扫兴这种不道德的行为自然不是我这种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做得出来的,所以我也只有卖命地配合着,继续做吃力不讨好,明知道答案一定错误还要拼命发问的傻瓜举动。 「隔壁阿姨换了个更大冷冻仓的冰箱?」这个答案和上一个相比依旧没有实质上的进展,只是目前的情形是,要猜到他在想什么绝对是比在学校时做毕业答辩更难。 继续摇头…… 拜托,你再不说我就要哭了! 「都不是……」谢天谢地,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游戏结束,答案终于到了揭晓时间。 「我、我带了个朋友回来吃饭……」 吞吞吐吐的,脸上的表情很紧张。 嗯?朋友? 小脸长得可爱就是有好处,到哪里都有漂亮妹妹等着他泡。 就是不知道长得如何——探头往外面看了看,没人。 小姑娘害羞吗? 我把身体一侧,赶紧推他:「那还杵在这里干吗?叫人进来啊!」 「这么说,你答应了?」眼睛开始放光,眉飞色舞的样子。 朋友来吃个饭而已,这有什么好不答应的?难道我平时在他心目的都是那种专制冷血又不近人情的形象吗? 重重地一哼,我扭头转身,开始朝着壁柜最顶层的地方狂掏。 景德镇出产的极品青花纽瓷碗,南凌上次去旅行时带回来的。难为他把这种精巧易碎的东西一步一步地带回来送给我,我自然极是宝贝,不仅舍不得用来吃饭,还只差没供起来。不过今天看来是要下点血本,用这个来招呼客人——不仅可以显出我高尚的格调,也可以扭转一下我在这小鬼心中失败的形象。 算盘打好,我把笑容调整到标准状态,抬头,转身…… 然后我就看到那位亲密依偎在龙奈身边的可爱朋友。 「嗷……嗷!」很没礼貌的家伙,看我瞪它立刻用更凶悍的眼神瞪了回来,只可惜好像没吃饭力气不足的样子,示威性的叫声显得不大有说服力。 「好了好了,小白乖,不叫了,马上就吃饭了!」 小白? 我额头上的青筋狂跳。 就这狗脏不拉几,眼屎黏得眼皮都睁不开的模样,还小白呢? 「这……就是你朋友?」还没死心,拼死也要最后确认一下。 「是啊!」乐呵呵地就准备往屋子里带。 「不准带进门!」我的声音骤然加大,手里的青花碎瓷碗差点没扔出去。 一条狗! 还是条脏得走一步就满地撒毛的野狗! 伺候一个人造人已经很麻烦了,他居然还带了跟班回来! 以前南凌有轻度的洁癖,我们的屋子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狗这种满身虱子又臭又脏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大多只有卡通片和动物世界里面的概念。 虽然出席酒会时也偶尔见过贵妇人们牵过这种生物,可那也是全身上下干净整齐还洒着channel香水的名犬。 再看看现在这头…… 「为什么?你不是答应了吗?」兴冲冲的脚步惊诧地停下来了,顺便把那只兴致勃勃就准备往饭桌上扑的拘也龇牙咧嘴地拽停了下来。 「我怎么知道你的朋友居然是条狗?」 「小白它很乖!」 「再乖也是条狗!」 「狗怎么了?」 「狗就坚决禁止带进家!」 「可是,可是小白它很乖……」 对话到此进入二次回圈。 我干脆缄默,面部表情坚定,强烈暗示着让那只狗进家是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那只碗还捏在手中,气势未免差了点。 「小白它已经很多天没有吃饭了……」嘴巴开始撇起来,顺便还用脚尖小小地踢了一下那只狗,那只脏狗立刻很配合的流露出了饥肠辘辘的神情。 「那就扔块骨头让他走……」 「外面很多狗都在欺负它,我把它救出来的时候它都还在被咬呢……」 我开始怀疑人造人是不是有动物交流的先天能力,龙奈的话还没落音,那只脏狗已经很迅速地把屁股转过来了——和兔子有得一拼的短尾巴,还带着血迹,看来是刚被咬掉不久,让它那个本应该用来谄媚的部位光秃秃地显得尤其可怜。 是被欺负得不轻…… 不过这也不能做让它进家的正当理由! 要说龙奈出个门要管什么闲事不行啊,那么多美丽小妞都在被小流氓欺负时候等待着英雄地出现,他倒好,这种活没撞上,一出手居然救了只狗回来! 「卓越……就让它先洗个澡吃个饭好不好?」难得我们少爷会低声下气啊,那种表情还真让人感动。 可原则性的问题是坚决不能妥协的! 继续摇头,只是在他和那只狗的双份委屈表情中未免有点底气不足。 「易卓越,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冷血的一个人!」哀求的表情撑了15秒以后到了极限,龙奈少爷开始连名带姓地叫我——爆发了。 废话,我们才相处多久,我冷不冷血你当然不知道。 天知道南凌给你植入的记忆里面,我是多么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可是他居然没有提醒过你,我实在是很讨厌这种满地掉毛的东西吗? 「小白,我们走,我们不求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他很坚决地蹲低把那只脏狗抱在了怀里。 一声挺凄楚地呻-吟,那只狗立刻整个头连泥带毛都埋了进去,我为龙奈身上那件最新款的burberry衬衫默哀。 「走,不怕,我们吃饭去!」 这句话响过三十秒,我才反应过来,那一人一狗已经很有骨气地走掉了。 威胁我啊?有他这么耍脾气的吗? 青花瓷碗没派上用场,被我很郁闷地随手丢在了饭桌上。 炖着红烧鱼和土豆烧牛肉的锅已经开始冒热气了,咕嘟咕嘟的,香掉鼻子的味道。 从街口那家店里叫的外卖,老板交代说蒸十几分钟就可以了。 惦记着几天前龙奈赖在人家店门口拼命嗅鼻子的样子,今天顺路买回来的。 虽然我一向很反对吃这种街边小店做的不大卫生的油腻食品。 揭开盖子,菜果然是熟了。一道道地摆到桌子上,金黄的是烧鱼,暗褐的是牛肉,碧绿的是青菜,鲜红的番茄…… 色香俱全。 看来偶尔吃一下这种东西,是要比那些营养虽然严格搭配却永远长着一副模样的科学套餐享受得多。 难得把青花瓷碗也拿了出来,就用它来装饭,吃一顿从味觉到精神都享受的晚餐。 第一口饭送到嘴里,好烫…… 那死家伙现在该不会还抱着那条狗吧?跑了一天汗淋淋地回来,在加上帮狗打架弄上的那身味道,和他怀里那只脏狗配在一起,走到哪里都得被轰出来啊…… 夹了块番茄往嘴里送,筷子一抖,啪地掉在地上…… 他身上,应该没带钱吧……虽然衣服裤子沾了我高尚审美品味的光,穿在身上还能骗骗人,可从上到下的口袋里财产保守估计也不会超过两位数。虽说赊帐是他的长项,可他现在也总不能赊雪糕薯片巧克力这种东西去喂那只狗吧? 有些气恼的把鱼塞到嘴里狠狠地嚼,没几下,喉咙一痛,居然被刺卡住了…… 那只狗……又秃又臭,看上去六亲不认的样子,人家说,兔子急了都还会咬人呢,要是它真的饿极了,龙奈又是那么一身香香软软的肉——那可是花费可观的高科技合成产品。 「咳!咳!」折腾了半天也没把那根刺给弄出来,吃饭的心情全都没有了。 随手把沙发上的外套抓在手里,一边拼命咳着继续和喉咙里的刺斗争,一边拉开门栅匆匆奔出去。 但愿那只狗多少有点重量,拖着那小鬼让把别走太远。 「嗷!」 「啊!」 才冲出去,迎面就是一道黑影,然后是两人一狗同时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我和龙奈的鼻子都差点没撞在一起,小白只有不幸地夹在两个人中间做三明治馅。 「你干嘛!」鼻音浓重,果然撞得不轻。 「你你你……你不是带它去吃饭了吗?」我已经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在吃啊!」 捏在手中刚剥完糖纸的水果糖在嘴里「嘎吱」一咬,一半自己吞了下去,一半随手抛了起来。小白舌头一卷,接得准确无误。 「走下楼才发现身上没带钱,但是摸到了这个……早上带在身上的,没想到小白也爱吃!」 一人一狗开始深情对视,空气里都是相恨见晚的暧昧气泡。 忽然觉得自己杵在那里就像一个多余的第三者。 「进家吧……」我已经彻底被击败了。 精彩的生活由此翻开崭新的一章。 *** 我在厨房里重新热菜,龙奈在浴室里给小白洗澡。 「咯咯咯咯!」平均每隔十五秒就能听到他的傻笑,中间夹杂狗叫声不断。 给狗洗个澡有那么大乐趣吗?一时间很有冲进浴室去观摩一番地冲动。 等菜重新上桌,那边的娱乐活动也似已经结束。 「到底是它洗还是你洗?」我头大地看着水淋淋叫得正欢的狗后面,龙奈披着大大的浴巾,头发居然也是湿湿的。 「我们一起洗的,呵呵,小白真的很乖哦!」不知道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总觉得一人一狗眉来眼去的很不对劲。 「小白这样是不是很漂亮?」眼神交流完毕,龙奈蹲下身子伸手在小白的秃尾巴上拍了拍,立刻,四条短腿的家伙屁颠屁颠地朝我奔了过来,在我裤脚上猛蹭以示友好。 嗯,嗯…… 如果忽略掉那拼命摇着却不见效果的秃尾巴的话,还算是挺不错的。 仔细看看那圆眼睛翘鼻子虎头虎脑的样子,和龙奈还有几分像。 怪不得如此一见钟情啊! 想来这个发现不能算不重大,我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就准备发言。 「我发现……」我只说了三个字而已,然后声音就哑下去了。 擦干了头发的龙奈背对着我,正把本是披在身上的浴巾一点点扯下来,系向腰间。 少年特有的柔软身体,美好的脊柱曲线,薄薄的肩岬骨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微微抖着,像带着露水轻颤着的蝴蝶翅膀。窄而有力的腰以v字的形状延展而下,随意挂着浴巾滑得有些低,隐约可以看到圆润的臀。 其实还不算是完全长成的男孩的身体,可是滑落着水珠的小麦色肌肤在橘黄的灯光温柔抚摩下,那么随性又洒脱的样子,竟是充满了难言的诱惑和美感。 「你发现什么?」半天听不到下文,一边嘴里咬着梳子,一边含含糊糊地嚷着转过身体一步步走过来。 那么近的距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清洗过的皮肤是那么娇嫩,隐隐透出如婴儿晶莹的颜色,小小的乳是淡淡的红,肚脐的地方是水滴般可爱的形状。 原来人类的美还可以如此这般定义,干净的诱惑,天真的性感。 当初那笔代价高昂的形象设计费果然没有白花。 「我发现,小白还真是漂亮……」言不由衷地也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赶快低头吃菜夹了块牛肉塞住嘴。 「我就知道卓越你一定回喜欢它的!」眉飞色舞地把站在凳子上早已经饿得不成狗形的东西搂在了怀里:「不过小白今天第一次来做客,你别老和他抢菜好不好?」 嗯?嘴里在嚼着牛肉,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嗷!」中气很足的一声大叫,已经神清气爽的小白扬起爪子,再次很自觉地朝那盘离它最近红烧牛肉伸了过去。 …… 「小白,好吃不?卓越的手艺还不错吧……可是卓越……卓越你怎么了?」 两秒钟后,洗手间里响起了很惨烈的呕吐声。 既然是洗了澡,吃了饭,一人一狗还很舒服地蜷在我的脚边睡了个觉,那只破狗也就从此光明正大地住下了。 当然,「破狗」二字,也只能心里怨念一下而已,当着我们龙少的面还得很慈祥很亲切地叫它的大名——小白。 「小白,去,拿两苹果过来!」 龙奈一边趴在厚厚地毯上哗啦哗啦地翻杂志,一边拍身边小白没尾巴的屁股。 「嗷!」这种叫法表示已经听明白了。 「你自己吃,我不要……」我赶紧申明一下。就小白那种拿苹果的方式,打死我也不会尝一口。 「你不是挺爱吃苹果的吗?」翻着眼睛懒懒地瞥了瞥我,顺手把书合上。小白已经嘴里含着两个苹果奔了回来。 「小白真是好乖,又聪明!」「波」的好大一声亲在那只狗的额头上,我听的心里一抽一抽的紧得慌。 「削了皮再吃!不然我就把这只狗扔出去!」眼看他又是拿着苹果随手往衣角上一擦就准备往嘴里扔,我赶紧把杀手锏使出来警告他。 「有什么关系嘛!」知道这一点上我是绝对强硬得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虽然还是不服气,但还是乖乖地开始削皮:「小白每天和我们一起吃饭睡觉,我也有给他洗澡刷牙,又不会不干净……」 「……」 有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和人造人没法沟通?还是当时设计他的那些老家伙们本身思维就有问题。 「你的剩饭我和小白也会吃啊,我们都不嫌你……」见我不做声,他还来劲了。 「我也没有要嫌你……」 「那小白不是也一样?」 再次沉默。 我觉得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立刻扭过头回到电脑上去,重新开始忙我的工作。 「嗷……嗷……」眼前人影一晃,他居然模仿小白嘴里叼着半块苹果边叫着边蹦了过来。 「好了好了,学得很像,你们可以找个时间拜把子。」 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生物一起用特无辜的眼神瞪着你,是件很让人忍俊不住的事。 正想像逗小白一样拍拍他的屁股表示嘉奖,眼前的人脸骤然放大,他的唇已经凑了过来。 我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 湿润的,温暖的…… 带着苹果那种特有的青涩,让灵魂也似因为那种微酸的滋味而紧抽起来。 有小小甜甜的东西一点点地分开我的唇,顶开合在一起的双齿,然后慢慢探了进来。 老半晌我还不确定我触碰上的到底是那半块苹果还是他红润灵巧的舌。 「你看,这不也一样,我啃过的苹果你吃了也不会有事吧!」脑子里震了老半天,才能听到他嘻嘻笑着的声音。 「所以以后不要老是拒绝小白的好意,它会伤心的。」 小白扭着屁股盯着我,跟着很积极地嗷嗷叫。 经由他这次很仗义地献身说法,替小白挺身而出,在我面前争取应有的地位,一人一狗的关系再次更上一层楼。 我却一晚上满脑子的余震不断,观察报告写得像小学生作文。 难道人造人身上带着比一般人类更强烈的生物电吗? 还是如中学时那位教物理的老太大所说,导体在切割磁感应线的时候会产生电流。而今天我和龙奈嘴唇相触的那一刹那,刚好撞上了地球上某根纵横南北极的巨大磁感线?以至于让我那一瞬间几近被震到半身麻痹。 「小白,你不要老舔我……口水滴我身上了!」 「小白,你再咬我那里……我、我就和你翻脸……」 「坏家伙,给我躺下,把腿张开,我也要咬回来!」 龙奈房间的人狗情未了从洗完澡到到现在就没有停演。 「波……」又是那种坦白响亮的亲亲声。按照小白吻他,他再吻我的公式计算,今天晚上那一幕算不算我和小白的间接接吻? 虽然头痛不断,一切尚算还在计划中进行。 物以类聚,小白身上也颇有讨人喜欢的特质,跟着龙奈外出溜达了几次以后,已经开始能够骗到数量不菲的美食。 家里的冰箱里除了塞雪糕甜点,另外开始加上了肉骨头,牛肉丸这类的玩意。 「哇!隔壁大叔送小白的这块排骨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卓越你要不要尝一尝?」 「不要!」坚决摇头。 什么时候变成了我要沾小白的光? 排开这些几乎算得上丢脸的生活琐事,我给南凌传过去的观察报告内容倒是越来越精彩。 南凌对我充满情节性的描述和生动的辞汇表示赞扬,但同时也希望我的观察主题不要发生太大的偏移。 「关于小白的种种已经快占了整个报告书的三分之二,要不是卓越交代得清楚,我会以为是龙奈临时换了个名字……」 没办法,谁叫那两头东西那么如影随形?基本上写谁都一样。 看来两年以后龙奈的观察实验结束以后,如果因为什么特殊的安排要把他和小白分开的话,还真是个挺伤脑筋的事情。 「南凌,两年以后无论基地对龙奈的去向有什么安排,最好能让他把小白带上,这只狗虽然很麻烦,不过和龙奈混得还是挺不错的,他们互相陪着应该都不会寂寞。」 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也会为这只狗设身处地地打算了。 连犯傻也是能传染的吗? 以上那句话做为当天观察记录的最后一句话被发出去,结果几分钟以后收到的回覆里丝毫没有提及的意思。 我也没太在意,上面的老家伙们应该早就有了相应的安排。 把电脑里重要的文档备分整理了一下,准备关机睡觉——忘了说了,有了小白以后,龙奈赖在我脚边的机率大大降低,经常是我才工作到一半,一人一狗已经蜷进他的卧室,呼噜声此起彼伏,睡得很香。 收件箱的对话方块猛的一跳,居然又有新邮件进来了。 这么晚了,南凌还没睡吗?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忍着满脸的困意,重新坐下来,把新邮件点开。 刚才写在观察报告上关于小白去向的最后一句话被复制了一遍,然后划上波浪线表示强调,下面,是南凌的回覆。 这么晚了发信过来原来是为了专门解释这个? 妈的,实在不该多这个嘴,和那只破狗黏上关系果然都是麻烦。 「这个问题卓越你不用担心,我想,按照计划,他应该是活不到那么久……」 可怜的小白…… 虽然我很烦你,但看到你被这样判死刑,我还是很难过的。 不过造价如此之高的人造人计划,自然不能因为你而改变,可能他们为龙奈以后安排的地方就是不让养狗。 好了好了,最多明天开始经常给你做大餐,对你友好一点,不再趁龙奈不在时用鄙视的眼神威胁你。 也算是我们,我们那个……朋友一场,在你临去以前给你多多做点补偿。 默哀完毕,终于撑不住爬回床上。 上下眼皮已经快黏在一起了,可真的滚到了被子里却总是睡不过去。 奇怪了,难道是洗了个澡所以清醒? 心脏的地方「咚咚」跳着,一下又一下,在深夜里听的很清晰。 手掌从被子拿出来,顺着月光的泄进来的方向展开,五个指颤中间一波一被金黄的水色在漫开。 看似一切如常,可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隐隐听到隔壁龙奈一个翻身,不知道是不是压到了小白,接着是一声嗷嗷的犬吠。 心里忽然咯登一下,我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那封信……那封信! 飞速的把外套披上,重新冲进书房。 电脑重新打开,静静的夜里撒满了深蓝色的光。 把关机前看的最后那封邮件点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反覆读了一遍: 「这个问题卓越你不用担心,我想,按照计划,他应该是活不到那么久……」 「啪!」滑鼠从桌面滑了下去,我怔怔地摔坐到了坐椅里。 『他』? 南凌的这封信里用的那个字竟然是——「他」? 这样说,他所指的那个『活不到那么久的』并非小白……而是龙奈? 「活不到那个时候」…… 也就是说,实验结束以后,龙奈的生命就会消失掉。 可是,谁就能那么肯定的预测他的生死?他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有感情有思想的…… 好吧,即使是个人造人而已。 就看他现在这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模样,没有人会怀疑他可以一直活到下个世纪。 可现在却有那么冷冰冰的句子像在介绍一件产品的保质期一样告诉我,他的存活期仅仅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额角一阵抽搐,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朝我袭来。 *** 「先生,请问你有预约吗?」秘书小姐一脸的职业笑容,眼睛虽然象征性地抬着,可两个小时以后再见我保证她绝对不会记得我是谁谁谁。 「我是南凌的朋友,找他吃顿饭而已,不用预约吧。」一边朝着秘书小姐眨着眼睛笑,一边熟门熟路地就要去敲南凌办公室的门。见他还要预约?难道他升职了我还不知道吗? 笑容还没收回来,一只白得吓人的手已经伸过来把我拦住了:「对不起,先生,如果没有预约的话,您不能进去!」 「没搞错吧?」青筋一阵暴跳,我差点没把这个说话时声波都不带起伏的女人扔出去。 虽然不在同一个部门,可是和南凌在同一个基地工作了这么久,我还真没听过这个破规矩。 「南凌先生特意交代过的,任何人要见他都需要提前预约,抱歉。」以冰冷的礼貌用语做为我们谈话结束的标志,这个女人再也懒得看我一眼,索性坐回电脑面前,开始「劈里啪啦」起来。 混蛋! 了不起吗?有什么好神气的。 恨恨地掏出手机,开始拨南凌的电话。 「喂!南凌吗?」 「卓越?你找我?」带着微微讶异的声音,还有掩饰不住的倦意。 「你很辛苦吗?是不是工作太累?」沙哑的音调让我的心狠狠地一疼,那一瞬间我差点就此忘记了前来找他的目的。 「还好……卓越你不用做你的工作吗?忽然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 做我的工作……每天记录那些关于龙奈的点点滴滴? 抱歉,从收到你信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无法继续。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就在你办公室的门口,你的秘书小姐不让我进去……」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瞥着眼睛,年轻的秘书小姐很专业的保持着好修养,拿我的抱怨当空气。 「你要来找我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这个时候你应该是待在龙奈身边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南凌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提了起来,急迫又焦躁的样子,震得我的耳朵隐隐做疼。 我怔怔地立在当场,不知道该如何将对话继续下去。 从来……从来不曾如此…… 我记忆中的南凌,温文而安静的少年。永远都维持着最优雅的风度和最谦和的言辞。 更无法想像的是,他如此呵斥的那个人,居然是我。 长长的沉默,只有秘书小姐用一分钟一百二十个字母的恐怖速度敲击键盘的声音。 「抱歉,卓越……」在我失去勇气在把电话举在耳边的前一刻,南凌终于发出声音。 「没事,再有这种事是应该先通知你。」艰难地把嘴角咧开,尽力让事情看上去轻松一些:「如果你没空,我就先走了。」 「你在楼下咖啡厅等我吧,我马上下来!」 连类似于「一会见」这样的废话都没有,南凌那边的电话匆匆变成了盲音。 我怅怅地收线,本该在秘书小姐面前显摆一下的得意,也完全没有了心情。 才不过几个月没见而已,怎么很多东西都已经渐渐变的陌生,那些以为已经熟悉到可以嵌入生命的信赖和感情,似都在悄悄化开,淡了踪迹。 咖啡杯里的糖还没有完全散开,已经可以透过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到南凌匆匆赶来的身影。 削瘦的脸在阳光下有突兀的阴影,略长的浏海下是掩盖不住的疲乏。 「抱歉,有个实验结果有些疑问,方案一直在反覆修改中。」 「我知道,那些公式都是要人命的麻烦……」相视一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面对面的交谈总是比较融洽:心底那些小小的不开心也就此被抛开。 「刚才你身边那个……是你的新合作伙伴吗?」边帮南凌冲咖啡,边随口问了一句。适才隐约看到和南凌并肩从大厦里出来的男人,五官深邃,身材英挺,过于冷俊的表情不像是从事科研工作的人士,更像是常上电视杂志的明星,或是某个桃色新闻不离身的高级总裁。 「嗯……」概念不明的一声低哼,算是把我的问题给敷衍了过去:「卓越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一直憋在心里的句子在舌尖上打了好几个滚,我终于还是问出声。 「你的那个人造人……我是说龙奈,这一年的实验鉴定结束以后,要把他怎么安排?」 南凌喝咖啡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干嘛忽然想到问这个?」 「因为你昨天晚上你发过来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可能让我误解了!」 空气好像忽然变的稀薄,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分外清晰。 「你没有误解什么,我一向都对你的理解力有信心!」他终于重新把杯子举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抬起的手臂挡住了脸,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为什么?」残酷的猜测被证明成事实,我连嗓音都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没什么为什么?人造人的实验结束后,无论成功与否都要被销毁,这是大家早已经经达成的决定。」 「决定?谁有权利做这样的决定?」 「他的制造者们。给予他生命不过是为了既定的实验,实验结束收到相关的资料,他的存在自然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这么说,也包括你?」 「我属于他的制造者中的一个,而且是最主要的一个!」 「没有人能够这么轻率的决定另外一个人的生死!」 「卓越你这句话有两个错误,第一,这个决定是所有参与制造的人一起投票决定出来的,并谈不上轻率。第二,从现有的概念上说,他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人造人。」 「可那又有什么区别?」 「最大的区别就是就现有的法律来说,销毁一个人造人,只是废除一件实验成果,不会构成蓄意谋杀。」 南凌放下杯子盯着我的眼睛纵声而谈,从容的神态像大学时代参加的毕业答辩。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竟是如此善于言辞的一个人。 「卓越你不用太感情用事,你要知道这对我们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人造人的制造本来就是被人类道德所禁止和谴责的,把他留下只会造成整个社会的混乱。」 「早知道这个结果,你们当初为什么还要把他制造出来?」 「科学的进步和发展,难免会有所牺牲,这个道理卓越你应该懂得……」 话既至此,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坐下去。 「你想了解的都已经了解,那我希望卓越你尽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重新做好每天的调查报告,那些资料对大家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东西。」 本已经转过的身体定定地站住,我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 「叶南凌,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竟是这么冷血的一个人……」 我那么深爱的人,却让我说出了这样伤人的话。 破碎的句子变成锋利的剌,狠狠地扎在心里,不见血的疼。 曾几何时,龙奈抱着那只弃狗,似乎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那时以为,他不过拥有一些虚构的记忆,没有立场对我做出任何评价。 可是此刻,面对那个我朝夕相处了十多个年头的脸孔,我同样找不出更多的辞汇。 南凌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狭长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我不能了解的悲悯神情。 *** 回家的路因为纷乱的思绪而变得格外的长。 我把外套搭在肩上,一点点地踩着夕阳拖下的长长影子。 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我不知道该用怎么一种表情来面对龙奈。 就像要去面对一个身患绝症却蒙在鼓里的朋友,明明可以看到绝望的结局投下的巨大阴影,一切却是不可抗力。 「老板,两只雪糕,要巧克力口味!」 路过街口的冷饮摊,想了想,回过头开始掏钱。 鉴于小东西一上街就零食不断的习惯,我的口袋里已经会准备足够的零钱。 一只给他,一只给小白。 虽然那只狗对冷冻食物从来都没有表示过太大的兴趣,但是我这样主动示好,它多少也要赏点脸。 最重要的是龙奈看到我能善待小白,一定会很高兴。 他的生命,短短的一年…… 我不想让他再有任何的遗憾和不开心。 四周的空气温度并不算太高,手中的雪糕却异常迅速地软了下来,开始融化。 做成人脸的形状的巧克力大笑着的嘴角慢慢地扭曲成模糊的样子,深褐色的汁液从指缝里一点点地渗出来,很是浓稠。 一滴,两滴…… 越来越快的速度。 不要化掉,再坚持一下,千万不要化掉!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龙奈和小白买雪糕,难得我会想得到。 心里反覆地祈祷,脚底的速度拼命地加快起来。 最后的十几米路,我已经是在飞跑。 虽然我知道,以我这此刻的形象,举着两只雪糕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一定很是可笑。 「龙奈……小白,来开门,快一点,雪糕要化了!」 透过临街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客厅里亮着灯,可是空荡荡地却没有半个人影,小白那个平时听见我脚步就屁颠屁颠跑来谄媚的东西也没了声息。 这一人一狗又到街上疯去了?还是算准了晚饭时间开始去隔壁蹭排骨? 还真是难得的安静呢…… 不顾满手沾满的巧克力汁,开始翻着裤子口袋猛找钥匙。 「啪!」 就在我推门进屋的最后一刹,握了一路的雪糕终于再也坚持不住,跌落到地上,然后迅速散开。 我的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那一瞬间绞得不成形状。 接着是抬起头以后,我看到蜷缩在角落里,把自己抱成很小一团的龙奈。 我尽量让自己步伐平稳地走过去。 「怎么了龙奈,怎么坐在这里,是不是饿了?」 没有任何的回音,窄窄地肩膀却更加剧烈地抖动起来。 「今天天临时有点事,才会比较晚回来,所以没赶上做饭……我以为你会自己叫外卖,而且我也给你买了巧克力的冰淇淋……」 一连串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的解释,前因搭不上后果,看他丝毫没有搭理的意思,我最终闭上了嘴。 「小白呢?怎么没陪你一起玩?」伸手安慰性地揉了揉他毛绒绒地短发,不得已把那只狗拉出来救命,希望提到了这个宝贝的名字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小的脑袋终于一点一点抬起来了,看向我。我第一次看到了龙奈那双永远都盈满快乐的眸子里,流露出那种脆弱得一碰即碎的神情。 「小白……死了……」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碎碎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然后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重重栽到了我的怀中。 小白是死于交通事故。时间就在今天下午,我离开家以后的大约半个小时。 事情的起源于龙奈的突发其想。 鉴于以往我在吃饭时,对于他那些类似于为什么不能用雪糕炒青椒,或者是为什么不能用布丁炖牛肉的问题从来都保持缄默,他就决定把我塞给他买雪糕的零花钱全部掏出来,发挥想像力买菜做几个新玩意。 小白自然是随身带着当跟班,只是最后在超市门口被很抱歉地请了出来。 于是龙奈塞了根牛肉条在它嘴里,让它在超市门口乖乖等着。 有东西吃的时候还能耐得住性子,等牛肉条全部吃完,小白开始觉得很无聊。 眼看对街经常扔骨头给他的杂货店大嫂正眯着眼睛朝他笑,小白决定过去打个招呼。 这里要强调的是,小白虽然是只狗,但绝对是只很有交通意识的狗,以往出来溜,过马路时它从来都走会斑马线,这点我可以做证。 不幸的是他今天碰到的是一辆巨大的货车,和一个视力不大好的司机。 或着说是他那太过娇小的身体难以进入司机的视野,何况它又没有尾巴可摇来引起司机的注意。 于是在杂货铺大嫂的尖声惊叫中,它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就已经被重重的车轮碾成了纸张一样的形状。 我终于明白过来回家时那堆在门旁,装在袋子里揉成一团的东西是什么了。 虽然也很难过,伹我想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看第二眼。 「好了,龙奈,没事了,都过去了!」大概是一直怔怔地这样坐着,满心的伤痛积压了太久,此刻栽在我的怀里,一直到我拍着他的头好久以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小白死了……」他断断续续之间竟是不会说别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虽然实在无法体会他此刻如此深刻的难过,还是要尽力安抚他:「我知道你喜欢狗,明天我们就去再买一只,而且可以买一只有尾巴的……」 「不是这样的!」不知道哪一个句子激怒了他,他尖锐地嘶叫着,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愤怒地瞪着我:「你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小白,在你眼里它不过就只是一条狗!可是对我来说不一样……它会陪我,只有它会陪着我!会听我说话,会和我一起睡……」 那种泄愤性的尖叫,把空气划开了大大的裂痕。 我愣愣地听着,看着眼前的小东西失控的表情。 原来……他一直在寂寞,一直想被重视着,一直想拥有一些每个人都想拥有的东西。 即使是个人造人,可他也有着和真正的人类一样强烈而丰富的感情。 平日里,或是因为那小小的自尊,他嘻嘻哈哈地掩饰着所有真实的想法,只能在一只狗面前流露出对理解和渴望和脆弱的孤寂。 因为被限定了活动范围,他几乎无法真正交到任何贴心的朋友。 我是他记忆中唯一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人…… 而我,却到底在对他做些什么? 「龙奈,我很忙,你去和小白玩……」 「龙奈,如果你还想有零花钱买雪糕,就不要来吵我工作……」 「龙奈,你答应过我不到处乱跑!」 「龙奈,如果到了吃饭的时候见不到你,我就连同那只破狗一起扔掉!」 …… 记忆一旦有了一个开始,剩下的部分就会犹如潮水一般一波连一波的掀起惊涛骇浪。 这短短的一刻,我竟可以想出那么多他渴望的神采和失望的容颜。 歉意越涌越多,冲得我的额角都隐隐发涨。 他定定地看着我,乌黑的双瞳却毫无焦距。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我伸开双臂,重新把他搂进了怀里。 想给他多一点力所能及的温暖,所以搂得很紧。 他的嗓子里一直有闷闷地抽咽声,却始终无法哭泣。 这样情形一直拖到我几乎要被压抑的氛围憋到窒息,才终于发现了异常。 「龙奈?」 我强行拾起他埋在我胸前的头。 细白的上齿重重地咬着下唇,几乎就要咬出血来。 「好难受……卓越我的心里好难受!」 没有半点湿意的清澈眸子,只有显而易见的的悲伤。 「那就哭出来……让难过随着眼泪流出来,会好受很多……」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时,心脏的位置会「突」的颤了一下。 他尖尖的喉结抽搐似地上下滚动了许久,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多东西堵在我的心里,可是,怎么样才能把它们弄出来?」 「卓越,帮帮我……」 他开始拼命地揉着眼角,漂亮的睫毛变得凌乱。 「别揉了,龙奈……听我说,乖乖去睡觉,然后那些难过的东西会在你睡觉时自己偷偷溜出来的!」 我柔声哄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否如同期待那般冷静到毫无破绽。 「是这样吗?」 「是的,我保证!」 「可是小白不在,我会很难睡过去……」 「没关系,我会陪着你。」 「那我睡过去之前你都会在,不会跑到电脑面前工作,是不是?」 「是的,我保证!」 他终于被我半抱半拖地送到床上,犹犹豫豫地钻到被子里,然后把我的一只手臂抱到了怀里。 「这样可以吗?我平时都是这样抱着小白睡觉的」 「当然可以!」 我低下身体在他小巧的鼻子上轻轻一咬:「我还知道每天睡觉前,小白会这样咬咬你!」 他皱成一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淡淡地笑容:「不是咬这里……」 「那是哪里?」 包在被子里的双腿相互蹭了蹭,没有回答。 「晚安,卓越!我睡了!」 「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小白!」他把眼睛垂下来,这次问候的对象是我的手臂。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汪汪两声作为回应。 急促的呼吸终于转为淡而悠长。我想他是终于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皮上,纯稚的美丽。 如果这薄薄的一层抬起来,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那双让无数小姑娘羡慕得想尖叫的乌黑眼睛。 即使常常因为恶作剧的得逞或者大笑的样子而细细地眯起来,可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到那如水晶一样纯粹的晶莹。 我总以为那样晶莹如果被风吹碎了,应该会变成最干净的液体。 却始终没有想过,他竟然没有流出这种液体的能力。 悲伤的痛楚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无法流出的眼泪被逼回以后,只能一直浸泡着心灵。 轻轻的呻-吟声,睡梦中的龙奈重新把身体蜷缩了起来。 孤独的姿势,自己给自己取暖,今天的梦中,他没有小白,能拥抱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 我最终还是决定给龙奈买一只狗,让他能够抱着睡——不然我的手臂再被他以那样的力气抱下去,不用多久恐怕就会提前半身不遂。 偌大的花鸟市场上装满了各式各样兽类和鸟禽,嘶吼声,呼噜声,啼鸣声……在空气中混合成奇妙的音符。 他趿拉着拖鞋的身影懒洋洋地跟在我的背后,兴致缺缺。 「这只怎么样?」 我半揉着把他推到狗摊前,一脸堆笑的老板还没说话,在红色丝绒布上迈着优雅步子的卷毛小狗已经从喉咙里挤出了调教有方的哼哼声。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小白——满身的纯白卷毛不见一丝杂色,干净又高贵的样子,在家里沙发上打几个滚我都没有意见。 「不要,它不好看,长得一点也不像我的小白!」 张了张嘴,冲着老板十分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实在没词去接下一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种挑三拣四的比较法之下,小白会是什么世界名犬。 有眼睛的都知道长得像小白那才叫难看好不好。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审美眼光。 「那这个呢?」 把那种娇滴滴的类型统统格式化掉,这次挑了条又高又壮,长的跟小羊似的猎犬。 「他瞪我干吗?要和我打架吗?」 「那这个如何,我觉得不错……」 「腿那么短,我要带他出去玩他一定跟不上!」 「那、那就这个?」 「它的嘴好大,我买不到那样的牙刷给它!」 「嗯……那最后这个,白色的毛,嘴也挺小,体形神态都和小白一模一样,我们就买他了!」 「不要!」 「为什么?」 「它,它……它有尾巴,会一直摇,我看了头晕!」 废话,打架都要被群殴,最后沦落得连尾巴都保不住的也就只有小白那只倒楣狗了。 别说整个花鸟市场,恐怕是整个城市也再找不出第二条那么有个性的品种来。 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算是明白过来了,别说是狗,就算我给他找条狼来他也未必能点头。 现在这个模样,他摆明了就是在找借口。 「想怎么样,你说吧!」 我索性找了个树荫往下一站,一边拼命撩着衬衫下摆漏风,一边瞪他。 又是那种下齿紧咬着嘴唇慢慢把头低下的模样——自从小白死的时候,歇斯底里地痛苦过一次以后,他已经越来越容易流露出心底的脆弱。 只是我发现自己是越来越难懂得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更或者,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懂得过。 「你那么喜欢小白,我以为你应该会很想再要一条狗。」 轻轻揉了揉的小短毛,暗暗嘘了一口气,放缓了口气柔声安慰他。 「小白死了,就回不来了,别的狗,再怎么样都不会是它……」 嘀咕着的小小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是不是真正存在过的东西和类比的记忆还是会有很大的不同?在这以前,我竟一直以为他是那种三分钟热度,对什么都不会太上心的个性。 或许,小白是他短暂的真实生命中第一个重要的存在,所以即使死去,也已经是难以忘怀的浓重一笔。 也是以后,在他的生命走向终结时,能够真正缅怀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如果这样只会让你不高兴,那么龙奈,我对今天的行为道歉……」 「嗯……」 「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嗯……」 憋在喉咙里闷闷地回答,还是没有抬起头。 所以我最终还是没法看到他那个时候脸上的表情。 晚饭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做了一份油水十足的红烧排骨,他也习惯性的把最精华的部分一点点剔下来然后往桌下扔。 只是没有了以往熟悉的「汪汪」声来和龙奈上演抢肉闹剧,一顿饭沉默得像是在吊丧。 思念原来会传染。我发现我居然也开始怀念那些一人一狗吵得令人头疼的日子。 大部分的菜几乎都没动,他就放了碗钻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边洗碗边努力竖起耳朵听他卧室的动静,神态类似于偷吃时要防止我忽然推门进厨房时的小白。 可惜没有它那样天生的灵敏听觉,那样优良的隔音设施里我实在无法判断龙奈到底在屋子里干什么。 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给人提供想像的空间。 大概……是睡了吧。 精神上的创伤总是比身体上更容易让人疲惫。 「龙奈?」轻轻敲了敲他房间的门,没有回音。 暗中叹了叹,习惯性地坐到电脑面前。 「you got a new message!」 电源才一接通,就提示有新的邮件进来。 发件人显示是南凌。 我怔了怔——经由了前几日那次极不愉快的对话以后,他……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握住滑鼠的手那一瞬竟是点不下去。 「卓越,不知道见信之时,你是否已经能用最冷静的情绪来看待整个问题。 或者如你所说,整个实验从开始到现在有着许多考虑不周的地方,但对我来说,最大的失败却是把他放在了你的身边。 我实在没有想到,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你居然会对一个人造人产生感情!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能用最理智的目光来对待实验品的冷静学者,这也正是我为什么一开始就决定把龙奈放在你身边做最后鉴定的原因。 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背离了我最初的所想。 你的感情用事已经成为了整个实验发展到现在最棘手的问题。 因为这决定着,你是否还能用最客观的态度来完成剩下的工作。 另外,从私人感情上说,我宁愿所有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卓越,我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此刻你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闭上眼睛时,想起的那个人会是谁……」 唯读到这里而已,我已经不得不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把暂时阅读的速度放下来。 南凌写的短短地句子,却会问我这样的话? 「如果此刻你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闭上眼睛时,想起的那个人会是谁?」 …… 会是谁?会是谁? 南凌你和我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从高中到工作这样一路走来,你居然会对我问出这样的问题? 虽然那天的争吵是比较破坏气氛,可那只是出于对实验课题的态度有分歧,绝对与我们之间的感情无关。 任何时候触碰心脏的位置,我都能清晰地想起在毕业答辩以后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你搂住我的脖子飞快在我的唇上一擦而过的模样。 虽然现在再去想时,那仿佛又像是已经隔得很远很远的事了。 南凌…… 这个傻瓜,该不是因为那天我的口不择言而想太多了吧。 微微地一笑,感动于他那些不安的句子里所蕴藏的感情。 他一向是冷静内敛的人,所有偶尔的真情流露才更显珍贵。 重新把身体直起来,将滑鼠下拖,准备把信继续看完。 「心情疲惫,词不达意,不过相信卓越你是会明白我要表达些什么……」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至于龙奈……」 那个敏感的名字跳了出来,我有些困难地吞了吞唾沫。 「无论你对他的感情是否如我所想,所有的工作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我希望卓越你能用理智和客观的态度给整个实验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另外,关于上次说到的龙奈在整个实验结束后的去向问题,我会把卓越的意见反应上去,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的转机。 不过,即使真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你也不用太过介怀。我想,或许是因为他太高的仿真度,让卓越你产生了一种我们是在结束一个『人』生命的犯罪感。其实再如何相似,他也只是一件合成的实验品。现下的道德定义,也完全不会给他作为一个真正人类的权利。 相处到现在,相信卓越你也应该发现了吧,他的眼睛里无法流出眼泪,那是因为他眼部的构造里缺少了泪腺……这是我们特意留在他身上的缺陷。一个在生理上并不完整,连感情都无法正常表达的生物,不,连生物都算不上的科学合成品……卓越你还会很执着地以为他是一个『人』吗?……」 混帐! 信还没有完全看完,一阵劈里啪啦地电火花爆裂声,电源已经被我从连接处粗鲁地扯断了。 他和我说这些?他居然敢和我说这些? 眼睛里流不出眼泪?连感情都无法正常宣泄?? 所有的这些原来都不是设计和制作时候的失误,而居然全都是刻意的安排! 谁给予了他们这样残忍的权利? 他们亲眼看到过吗?他们真正体会过这种心脏都要炸裂,痛苦却依旧没有出口的感觉吗? 那天夜里,龙奈那双手紧扯着领口,身体痉挛得都快散掉的模样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瞪得快裂开的瞳孔,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些锥心刺骨的痛楚。 可什么也流不出来……与痛有关的所有一切都流不出来! 「卓越,帮帮我,我好难过……」我记得那个时候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求着我。 如果鲜血能够代替眼泪把悲伤带出,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他割开这样一个伤口。 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始终用清澈的表情抽噎,没有泪水的模糊,所有的哀伤都是毫无遮拦,那么明显。 戏弄了他整个的生命,欺骗了他全部的记忆,现在居然还限制了他所有的感情…… 他们要干什么?那些顶着肩负人类进步使命头衔光环的混蛋们到底要怎么样才甘心? 是不是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们的手下不死不活,连最私人的感情都被他们操纵,才能满足他们变态的成就感? 「卓越,要不要吃?巧克力口味的……」 这是他很生动的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细细的月,还会露出尖尖地小虎牙。 「卓越,你不要对小白这么凶嘛……小白过来,咬他!」 这是他恶作剧般的撒娇,薄薄的嘴角会微微地翘起,很狡猾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喜欢小白!在你心里他从来不过就是一只狗!」 这是他愤恨着发怒地样子,平时柔软的眉毛倒竖着,连鼻子都要喷出火来。 「卓越……很多东西堵在这里,可是……怎么才能让它们出来?帮帮我……」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是我最无能为力的,他的悲伤…… 直到紧握的拳快要麻木,我才稍稍从愤怒的眩晕中清醒了过来。 一根一根地把指头展开,怔怔地看着已经被汗湿的掌纹。 扭曲的形状,像是一张正在哭泣着的,丑丑的脸。 我的手掌,刚才一直紧紧抵着的地方,就是心脏…… 而那个时候,我所能想起的——全部都是龙奈。 他微笑着的,愤怒着的,还有带着真切的痛苦和悲伤的脸…… 如果这个时候他是在熟睡,我应该马上就能够勾勒出他的表情。 毫不设防的如孩子般纯粹又坦白的容颜,甚至能让人第一时间就猜到他在做怎样的一个梦。 就像今晚,他一定会因为梦到小白回来而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痛苦之外的复杂情绪,连自己都不确定到底会是什么。 那是对南凌也不曾有过的心情。 我把头深深埋进双膝之间,一下一下重重地呼吸着。 然后我听到轻轻地「咯吱」一声,龙奈把门拉开的声音。 「卓越……我还是睡不着……我很早就躺到床上去,然后开始数羊,可是数到第999只的时候,那些羊却全部长上了小白的脸……」 他光着脚瑟缩地站在房门口,手插在睡衣口袋里,头垂得很低很低。 我抬起头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去——遗忘了所有的实验,责任,报告,资料分析…… 我的眼前,我的怀抱所能围住的地方,那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孩子,等待着我的安慰和鼓励。 「如果你觉得困了,你可以一直像抱着小白一样地抱着我,直到能够安心地睡过去。我不会再逼着你去另外买一只狗,如果你喜欢,现在这样就可以……」 把他冰凉的手从睡衣口袋里轻轻拉了出来,紧握着从我的腰上环了过去。 「这样……可以吗?可是如果睡熟了,我会抱得很紧,小白它就经常会抗议……」 「我不会的,你可以抱得更紧。」 「这样呢?」 「怎样都可以,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把头枕到这里来!」 圆圆的小脸,一点点,一点点地终于贴到我的胸前。 我听见他满意似的低声叹息。 「像现在这样,就不用再想着小白,也不用再害怕了,龙奈……」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害怕?」 「我能看见……」 「害怕也能看见吗?」 「能看见,不过不是用眼睛。」 「那是用哪里?」 「你现在头靠着的地方。」 「你的心脏?它跳动的声音好响……可是除了害怕它还能看见什么?」 「很多很多……一切用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它都能看见。」 「包括死去了,现在已经看不见的小白?」 「……应该是!」 「你怎么知道的?」 「一只狐狸说的。」 「狐狸?为什么不是一只狗?」 「……」 「那么,它还说了什么?」 「它说,只有用心灵,一个人才能看得很清楚。真正的东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是这样吗?这只狐狸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本故事书里。」 「我想找它,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它……」 「可是我想你现在应该睡觉。」 「……」 「我可以把那个故事说给你听,你可以边听边睡过去好不好?」 「那如果我听睡着了,漏掉了后面的怎么办?」 「那我就每天在你睡觉以前都说给你听。」 靠在我胸前的小脑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声音已经透出了模糊的气息。 「开始说吧,我在听着呢,除了狐狸,故事里还有什么?有没有狗?」 「抱歉,没有狗……只有很多的星星,很多的花,一个飞机驾驶员和一个小王子。」 「只有两个人吗?」 「我想对大多数人而言,应该是……」 「那然后呢?」 「然后因为一次飞机失事,驾驶员在荒无一人沙漠里遇到了他的小王子……」 很早很早以前看过的那个童话故事,我至今还能记得那只被驯养了的狐狸,那只装在箱子里的羊,那些一次一次被点亮的星星,那朵小王子眼里那世界上唯一一朵的玫瑰花。 当然,还有小王子为他那朵被羊吃掉的花儿而流出的眼泪。 怀里的龙奈姿势再也没有变过,我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慢慢低了下来。 ——「小王子睡着了,我把他抱在怀里……我很受感动,好像抱着一件很脆弱的宝物,我甚至觉得地球上再没有比他更脆弱的东西。在月亮的清辉底下,我凝视他苍白的额头,他微闭的双眼,他一头在晚风中灯心草似飘荡的柔发,我对自己说:『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外壳而已,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这样紧搂他的一夜,我已经不记得我承诺给他的故事,最后到底停在了那里。 从那天开始,龙奈和我睡在了一起。 他睡着的样子总是很安静,小小地蜷成一团,从闭上眼睛到醒来都是同一个姿势。 偶尔会听到他「咿咿呀呀」地说些梦话,认真又温柔的样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与小白有关。 《小王子》的故事一直都会在他睡觉前说给他听,但每次都是当我停下来时他早已经沉沉睡去。 所以我至今还不知道他到底了解了多少。 我只记得他曾经迷迷糊糊地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分辨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地对我好,我会和小王子一样,叫他替我画画,不过我会叫他替我画一只狗……画我的小白。」 那一瞬我觉得分外的难过。 一是因为我从来就不会画画,二是因为,除了那截和兔子一样短的尾巴,我已经不大记得小白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 天气持续转凉,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这座城市的秋天就这样悄声无息地到来了。 「这种天气……好无聊!」他裹在大大的毛衣里,盘腿坐在窗前,瞪着外面「滴答滴答」一直没停过的雨,小脸皱在一起像个包子。 我耸肩,摆了个无奈的表情。 这里的秋天就是这样,阴沉沉的天空和断断续续的雨,把人的情绪下得都的黏稠起来。 何况冰淇淋品种的更新速度也大大地打了折扣,我们的少爷已经把冰箱的冷藏柜空了好几天。 「卓越,干脆我们回去看看好不好?」他抽着鼻子哼了老半晌,忽然像想了什么一般窜到我面前。 「回去?」我一时没跟上他跳跃性的思维速度。 「是啊,回家乡看看!」他的眼睛眯眯地弯了起来:「这个时候,那里应该是最美的,青色的天空,淡蓝色的湖,不会下雨,只有吹很干爽的风。山上会有很多人放风筝,还会有很多红色的枫叶和金色的梧桐!这些你都还记不记得?」 他红润的唇快乐地开合着,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我怔怔地听着,心底泛滥着的是某种分外恍惚的情绪。 他说的我都懂…… 甚至他说每一个句子时我都能感受到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怎样一个片段。那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我们的某个部分记忆丝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甚至某个瞬间,我会有一种难言的错觉,似乎我和他之间,应该有更多千丝万缕的关系。 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隐约闪过,想伸手抓住时,它又似乎遥不可及。 「你很想念那里吗?」我把腿曲起来,让他的头可以很舒服的枕在我的膝盖上,然后伸手轻轻刮着他已经略有些消瘦的侧脸。 「是啊,从卓越你到这里工作,我们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好多东西……都不大记得了!」他的眉略略地拧了起来,很认真在想着什么的样子。 我把眼睛侧开,避免看他那种极力回忆的表情——某种罪恶的欺骗感觉会在我每次面对他的纯稚和信任时变得分外的难堪。 我不知道他的虚拟的记忆里有怎样的一个巴比伦般美丽的花园,可我知道再多的精彩也毫无意义。 「你是不是很多工作要做……走不开?」半晌的沉默,让他略有些失望地把头抬了起来。 我只有很是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毕竟,他只是个人造人而已,过多的与外界接触,只能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何况,如果回去以后,现实的画面让他找不到记忆中的痕迹,我又该如何向他解释? 虽然,在他短短的生命中,我已经不想在残酷的剥夺他那些其实很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要求。 「算了,我说说而已……」他伸了个懒腰,重新趴在了我的膝上。 我知道他很失望——那种神色即使是藏在眼底最深的地方,可我还是能够看到。 我想我应该要做些什么小小的补偿一下他,让他能够在真实的记忆中多存储一些快乐的感觉,所以晚饭以后,我清了清喉咙开始主动搭讪。 「龙奈,明天是周末。」 「嗯……」心不在焉地哼声,眼睛根本就不看我。 「我陪你出去玩?」 「不要……」毫无兴致地打了个呵欠:「每次不是博物馆就是公园,人多的地方你都不让去,还不如待在家里!」 我语塞,回想自己在他的兴致勃勃面前充当悍妇指手画脚的模样。 「那……这次听你的,你想去哪里?」 「真的?」主导权一拿到手里,眼睛就开始放光了,一秒钟以前那副装得什么都没兴趣的模样立刻飞到九霄云外:「我要去热闹的地方!人越多越好的那种!」 我就知道!妥协的后果就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 以前并不是没有带他去参加过party,只是一群小姑娘围在他周围如狼似虎的模样,我想着都害怕——更别提那些在我面前一脸兴奋地打听他生辰八字的七姑八姨。 天知道他那种狗狗笑容为什么就那么受欢迎。 还好他迟钝,对女孩子的放电通通处于绝缘状态,不然真的被哪个小姑娘搭上了,真实身份曝光也就是迟早的问题。 而这样的事故,绝对不允许发生。 「怎么样?怎么样??」很兴奋地拽着我的衣袖摇,粉色的小舌在微干的上唇上有些紧张地舔着。 「好,好啊!」都这样了,我还能有什么立场在来拒绝他? 对比鲜明的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绞尽了脑汁想着第二天要带他去哪里才能不让他失望,又不惹上麻烦。他倒是心情愉悦地蜷在我身边哼哼了一会,很快就呼呼地把眼睛闭上了。 昏昏沉沉之中,也不知道是辗转到了深夜几点才勉强合上眼睛,仿佛之中是带着他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某个盛大场所。 他在各种美食之中眉飞色舞大快朵颐,我精神紧张地左右把风,只盼着这一切快快结束。正当他吃的心满意足在一切看似就要顺利结束之际,盘子匡当一声落地,他瘦瘦的肩膀已经被牢牢的钳制住了。 「龙奈,你的实验期已经结束了,现在必须被带回实验室销毁……」面目模糊的人影,我耳边嗡嗡作响的只有冰冷冷的声音。 实验? 销毁——? 他瞪着眼睛很疑惑地看我。 我的喉结剧烈的上下滚动着,拼命想说话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卓越?」他被那种粗鲁的姿势束缚着,完全挣脱不开,只能牢牢地盯着我发出求助的资讯。 「不能带走他……你们不可以这样对他!」 内心海浪般翻腾着的呼喊,却都在舌间硬生生地被抵了回去,僵直的脚步,和完全无法挪动的身体,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推揉着慢慢离去。 他一直都试图扭过身体看向我,眼睛里是不变的信任和期待,很执着的样子,即使最后消失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我都还可以感觉到。 「龙奈……」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种僵直的梦魇中挣脱出来,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已经感到了满头的冷汗。 「你、你干吗?」眼睛才睁开,赫然是那张近在咫尺超级放大的脸。 「你问我?我还问你干嘛呢?一觉睡到大中午,还那么大声音叫我名字?难道你连做梦也在想着怎么教训我吗?」 哦……原来是做梦了…… 略略把心放了放,凝了凝神,忽然回过味来。 「喂!你别整个趴在我身上,压得我很痛啦!」真不知道怎么长的,抱在手里的时候明明也还算轻。 「哦……你也赶快起,说好今天去玩的!」磨磨蹭蹭地从我胸前滚开,在床了另一头暂时蜷成一个球。 「去玩啊?那也不用着急……」我讪笑着开始起身,准备套睡衣。 手臂还没伸进袖子,眼前黑影一闪,他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地压回来了:「昨天说好的,你又要反悔吗?」 「我……」龇着牙拼命吸气,下唇的地方湿湿的,伸舌一舔,都是腥味。 这一撞也撞得太是地方了。 「我是说白天不着急,晚上带你去pub。」挣扎着把最关键的这句说完,发现整个下唇都已经快麻木掉了。 「我知道了卓越!你不要说话,我去拿毛巾!」慌慌张张跳下床,左脚套在右脚的拖鞋里,右脚光光的,很狼狈的样子,跑步的姿势不知道怎么看上去还有点像小白。 鬼知道为什么我满嘴是血的时候还有心情研究这个。 「赶快擦擦,卓越,还痛不痛?」 「还、还好。」 蓝色的毛巾上印出了好几朵深深浅浅的红色印子,破开的嘴角那里那种汹涌澎湃的流血方式总算控制住了。 「我不是故意的……」撇着嘴角开始装可怜。 「我知道。」善解人意的笑笑,无奈嘴角疼的厉害,扬起的弧度不能尽善尽美。 「你生气了?」 「怎么会。」 「可你脸色不好,都不笑!」 「……」 疼成这样你笑给我看看? 「你就是生气了!」他还来劲了。 「……」 没力气争辩了,你要当我生气我就生气吧,反正现在如果要控制流血,是真的不能多说废话了。 大眼瞪小眼的沉默,受不了他眼睛里那些湿漉漉的委屈,干脆扭头,闭眼。 他细哼一声,颓然坐了下来:「你生气了,今天,就不出去玩了……」 弄了半天,他在关心的重点原来在这里。 我闷抽一下,凑到他身边,身为负伤者还要主动安抚他。 「昨天说好的,怎么会不去,只是现在嘴唇实在是很疼,没法多说话,要不,你找衣服出来试试看,想想晚上要穿什么出去玩?」 「真的?」 「真的!」 「呵呵……我就知道,卓越最好!」匆匆甩下一句话,人已经跳回了房间收拾衣服。他表扬人的词也就这么几句,不比小白强多少。 把睡衣套上,半靠着枕头,一边龇牙咧嘴地抽着冷气止痛,一边开始等着欣赏他的试衣秀。 鉴于做我们这一行的大多生活规律,白天做实验晚上在家休息,选择夜间去pub,即使非上策,也应该是遇见熟人机率最低的一种选择吧。 带他去跳跳舞,听听音乐,他应该会很高兴。即使结识了什么朋友,也应该就是当时聊聊天而已,不会更多深交的机会。 或者应该说,在那种地方,我能够最大限度的做到杜绝他与外界深入交流的机会。 耳边越来越近地传来他蹦蹦跳着的声音,我心里一酸——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他正常的生活也不得不处心积虑的开始算计。 翻箱倒柜并没有持续多久,我才把身体躺着的姿势换了换,他已经眯着眼睛晃回来了。 「换好了!」示意性地把胳膊抬了抬,等着我的意见。 我眼睛干瞪着,连嘴角的抽痛都顾不上了。 还真是,本色啊…… 「穿这件啊?我们晚上,是去pub哦!漂亮姐姐很多的那种……」知道这件破t恤对他意义重大,尽量挑暗示性强的辞汇来说。 「我知道啊!」一脸很向往的样子,顺便还把衣服下摆拉了拉。 「那……要不要换个颜色稍微鲜艳一点的?」 「啊?不要!」很坚决的摇了摇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件了!」 满脸冷汗,不得不捂着下唇从床上爬下来了。 知道他喜欢这件——一个星期起码有五天在穿,剩下两天还是洗完了在等着干的时候。 以前和小白逛夜市的时候不知道从哪个地摊上淘来的,一百块钱三件,胸口还有一只很白痴的狗狗的头——虽然看过韩国某sh的都知道那是贱兔装饰过的屁屁。 我给他选整整一柜的gstar,versace,gi和burberry,他就没一件看上眼的吗? 我的品味不会还比不上小白吧。 抗议和反抗议的战役打响,因为不能让唇角的创口继续扩大,我只有尽量控制着面部表情,重新把他拖回了房间。 直到我很不道德地威胁着你不把这件丢脸的破t恤换下今天晚上的活动就取消以后,他才碎碎念着,磨磨蹭蹭地把衣服换了下来。 我有看见他用脸在那只兔子屁屁的图案上小小地蹭了一下,我知道他在用最温柔的姿势祭奠他的小白。 那一瞬间我的心间忽然泛上某种难言的滋味,我想我是不是如他所说,真的有些太冷血了。 还好,所有的不愉快终于在华灯初上的灿烂夜里被抛在了脑后。 我们站在街口很没形象的探头探脑了一番以后,终于找了家霓虹最耀眼的pub窜了进去。 露肩露腿的扭着细腰小姐在前面带路,他一脸兴奋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卓越,这里面,好好玩!」难得出来露个面,如此灯红酒绿的氛围下,让他兴奋得连肌肤都泛上了酒一般的色彩。 「是吗?」我苦笑,好像已经开始后悔了。 「卓越,那几个姐姐你认识啊?在和你打招呼呢!」 「啊?」心里猛地一跳——那些大夏天里都标准裤装,头发齐耳,带黑框眼镜,永远不苟言笑的女精英们也会来这种地方吗? 鼓着勇气抬了一下头。 「嗨!两个小帅哥,来这里坐!」身材火辣的一群陌生脸孔,手招得超级热情。 乘着小东西还没傻乎乎地跑过去以前,赶紧伸手拉着他的脖子把他拎回来。 这年头,如狼似虎的女孩子比男的更多。 找了个最偏僻的地方坐下,扭着头开始打量周遍环境。 「两位帅哥,要喝什么?」 负责酒水的小姐边问话边媚眼横抛,顺便还随着音乐节奏身体抖抖抖。 「我要牛奶!」 小姐的脸很明显的抽搐了一下。 「对不起哦,我们这里没有……」 「那巧克力汁吧!」 「这个,也没有……」 「啊?那豆浆汁好了……多放点糖哦,我喜欢甜一点!」 「……」 小姐终于很迷惑的把脸转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一杯lemonade,然后一杯鸡尾酒——四季。」 在桌子底下小小地踢了他一脚,让他闭嘴,然后仰着脸冲小姐笑。 小姐的脸上是那种从迷茫到吃惊再到拼命忍笑的表情。 「你好可爱……」离开以前在龙奈的小短毛上揉了揉,才转过背肩膀就很明显地开始抖。 「这个姐姐身上好香……」揉着鼻子打了喷嚏,然后开始瞪我:「你刚才踢我干吗?」 我呻-吟一声,懒得理他——再和他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纠缠下去,脸都快被他丢完了。 酒水上得很快,龙奈很新奇地看了看那种颜色艳丽的液体,然后小小心地把嵌在杯沿边的樱桃放到了嘴里开始嚼。 小姐脸上还是笑盈盈的,我闷哼一声,只好装做看不见。 「两位……等人吗?」 「没有啊,就我们两个人来玩!」我还在措辞呢,小东西已经开口了。 「哦……」小姐拉长了音调的一声回应,看眼光在我上转了个圈,再在他身上停了停,最后满足意味深长的暧昧。 我觉得我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个东西怎么酸酸甜甜的……」 看样子是又有了新发现。 「给你点的柠檬苏打,喜欢的话可以再要的。」 「可是颜色白白的,没有你那个好看!我要尝一点你的那个……」 「我这个是酒,里面有酒精的!」 「我要尝!」 很固执地从我手里抢了过来,我笑了笑,也不怎么阻止他。 既然是出来玩,就随他高兴吧。 这些简简单单的要求,他以后又有多少机会再去拥有? 蹙着眉头很小心地抿了一口,然后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毕竟以前尝过啤酒,他很是讨厌那种苦苦涩涩的味道。 过了好长一会,眼睛一点点睁开,月牙一般地弯成眯眯的形状。 「啊啊啊!卓越,这个好喝!像果汁一样!」 「你喜欢啊?」我看着他笑,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很贪恋他眉目之间这种灿烂的感觉:「这杯鸡尾酒叫四季,绿色的那层是苹果,红色的是石榴,金色的芒果,白色的是雪梨,混着酒精的味道,的确是很美味!」 「哦!哦!有意思哦!」我的话还没听完,他已经咂了一下嘴,重新把杯子举到唇边了。 「啊!龙奈,停止!鸡尾酒不能这种喝法!」 「咕嘟咕嘟……」很豪放的一阵狂饮,杯子已经空了。 「嘿嘿……」放下杯子就开始冲我傻笑,脸上是迅速泛起了一阵艳丽。 牛嚼牡丹——完全就是在糟蹋。 还好调酒师没有看到他这种喝法。 更糟糕的是,看他笑的这么傻的模样,一会儿铁定是要把他背着回家了。 「好热……」酒力开始上冲,烧得他连颈子都红了起来。 有些费劲地把外套扯了下来,贴身的ck短袖让他的身体看上去很是轻盈。 半趴着桌子上喘着气,谁也没有再说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淡淡的灯光贴着他晶莹的肌理,好像可以一直照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去。 you''re it,you''re the ultimate, it''s automatic i''m sure of it. no lie,so don''t even try to tell me that you''re not the guy。 磁性的女声在混合着烟草的空气中来回飘荡着,一下又一下地震荡着我的神经。 没有怎么喝酒,却可以感觉世界在我的周围漂浮起来,忽远忽近。 只有龙奈那张咧着小虎牙的笑颜,在我的灵魂里一笔一笔重重刻画着——那一刻竟是浸入骨髓般的清晰。 「卓、卓越……」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开始疯狂的音乐声终于让他回了神,小东西一开口就是满嘴的酒香。 「啊?」 「我要过去玩……你去不去?」 手指指向舞池,杂乱班驳的光影。 年轻的身体们纵情扭动着,快乐可以肆意。 我抿着嘴摇头,目送他一摇一晃地钻到人群之中,小狗狗一样地开始手舞足蹈。 我知道他喜欢这种自由直白地释放心情的方式——他单纯的心里面本来就是简单的藏不住任何多余的东西。 所以,只要感动于他的率真就好,至于舞蹈姿势美不美——尤其是在大学时代见识过南凌那种专业级水平以后,我此刻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嗨……一个人?」一阵浓香,竟是有人紧贴了过来。 略有些尴尬地眼神从舞池中收了回来,凝神,眼前是一张装容精致的女人的脸。 「我,和朋友……」赶紧伸手指了指龙奈的背影。 「那个小孩子吗?」低低地笑着将眼神从龙奈身上飘过,再次牢牢地盯在了我的脸上。 我被太过直白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低低地咳了几声。 「你们才进门,我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种地方,你们不常来吧?」 「嗯……啊……」 不大习惯年轻异性如此近距离的问话,我礼节性地哼了哼,把身子略微侧开。 况且她身上的香水味实在是让我很过敏。 「周末的晚上,陪着一个小孩子在这里喝闷酒,应该很寂寞,是不是?」 略略沙哑的语调凑在我的耳边,让我的心呼地一跳。 老天做证,带着这么一头人造人在身边,随时都要提心吊胆地应付各种突发事件,我哪里还有心情去寂寞?头痛都来不及! 「或许……你会不会想有个人陪?」 「啊?」 我抬头看她媚眼如丝,一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脖子上一凉,感觉有如水蛇般滑腻的肌肤缠上来了。 「我们要不要现在换地方?至于你那破坏气氛的小鬼……我会让我的姐妹们照顾他……」 啊? 话说到这里,算是明白过来了。 妈的,还真是撞大运啊,难得出来一次,居然就碰上了流莺。 光闻这香水味,外加她颈间正牌的tiffany项链,应该还是很高级的那种。 这种计划外的消费,我看我还是不要的好。 吞了口唾沫,伸手将她缠在我颈上的手臂一点点拉了下来。 「小姐……」 我只有机会说两个字而已,嘴唇的地方已经被堵住了。 那种双唇紧贴的姿势我想应该可以称之为接吻。但让我很疑惑地是为什么红酒美人可以称之为旖旎的氛围下,是个男人都应该陶醉无比,我却居然还是异常的清晰。 清晰到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唇膏黏上我的唇——那样的黏稠让我分外的不舒服。 闭了闭眼睛,尽量很礼貌地把她从我的怀中推开。 一边感动于自己坐怀不乱的高尚情操,一边清了清喉咙准备很绅士地说一番类似于:「i am sorry~」之类的废话。 可我毕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在那一瞬,任何解释调侃,嬉笑言语都变成了很可笑的东西。 越过身前女人的肩,我看见龙奈就那样怔怔地站在我的面前不远的地方,很安静很安静地看着我。 他应该是已经站了很久,那种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的表情,是疑惑般的脆弱。 那么深邃的漆黑眸子,可以把骇浪藏得深不见底。 如果愿意装做什么都没有捕捉住,我也应该能够微笑起来唤他的名字,然后让一切流水无痕般地就这样过去。 可是就在那个时候,竟是有什么如刀刃一般随着他愣愣的眼神,直直地剖进了我的身体。 我能感觉到那曾被掩盖在最深处的灵魂随着慢慢碎掉的壳,一点一点流淌了出来。 滴答……滴答…… 一下,又一下。 慢慢地汇成了清晰可见的晶莹。 重摇滚的音乐把尘埃都震上了天,所有人都更加疯狂地摇摆了起来。 是不是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依旧站在原地? 细细的,宛如幼兽在抽泣般的细鸣。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 透过狂烈的音乐,直直戳到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去。 一下又一下清晰的钝痛。 「在那边跳舞……很热……」 「哦……」 「我过来、我过来只是想脱件衣服而已!」 「哦……啊?」 这家pub好像不允许裸舞吧,你就一件短袖t恤了,还脱?准备被人看光光吗? 垂在衣摆处的手指重重地绞了起来,很难堪的样子。 「我累了,卓越,我想回家去……」 累了吗?和平时那个折腾的劲头比起来,活动量完全不到十分之一。 从进门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被我连拉带踹地教训了一下,不得其法地灌了一杯鸡尾酒,一个人跳了一场舞,然后再看完我和那个女人之间莫名其妙的一场闹剧…… 这些就是他昨天开始就兴致勃勃地期待了很久的生活? 不过他大概是真的累了,从离开pub到回家的这一路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跟在他的身后看他怔怔地一下一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分外疲乏的样子。 「龙奈,你喝了酒不舒服吗?」进门以后,他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老半晌才垂着眼出来。 头摇了摇,很快地从我身边窜了过去。 过了五秒钟,我看见他把枕头从我的房间里抱了出来。 「龙奈?」 「今天晚上我想自己睡……」 他就留给我这么言简意赅的一句话,然后,门就被很紧地关上了。 我如常一般刷牙,沐浴,换睡衣,然后静静地躺在了床上。 秋天的深夜都有点冷,我把被子很紧地裹了一层,还是有寒意一阵阵涌上来。 想了想,伸手把空调打开。 半分钟以后,却是如火般的焦躁从心底一点点窜了上来。 该死的!哪来那么多毛病啊?平时多了个人造人在身边,要担心他磨牙踹人打呼噜,半夜总还要抢上好几回被子,还下是照样可以睡得很香? 现在一个人享受一张柔软的king size的大床,不用被挤到角落里用蜷缩的姿势睡得背部酸痛,怎么反而睡不不着了? 有些懊恼地干脆翻身坐起,瞪着天花板开始数羊。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卓越,这个酸酸甜甜的……」 柠檬苏打上用来做装饰的樱桃,那个笨蛋却能嚼得那么兴高采烈。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我这个没你那个好看,我要尝尝你那个!」 对什么都那么好奇吗,你想用你所有的生命来体验多少种前所未有?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我回来,我回来只是想脱件衣服……」 那个时候,他的那种眼光。 啊?一时失神,到底数到哪里了? 「卓越,我还是睡不着……我很早就躺到床上去,然后开始数羊,可是数到第九百九十九只的时候,那些羊却全部长上了小白的脸。」 一直潜伏在某个角落里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从回忆里浮了出来。 龙奈…… 心里一阵紧抽,我慢慢站了起来。 喝完酒以后,总是能勾起很多的回忆。被酒精浸泡过以后,都会变得很冷。 他会睡不过去的,我知道。 「龙奈……」轻轻敲三声以后,我把他房间的门很小心地推开。 然后我看见房间床上瑟缩成一团的物体,簌簌地抖着。 「龙奈你很冷吗?」我伸手想把被子拉开,看看他的脸,却被他很固执地从里面紧紧地扯着。 僵持着几秒种,我叹了一口气,连着被子一起把他搂进了怀里。 猫科类动物受伤的时候总是可以因为抚摸而平静,所以我一遍一遍地在他瘦削的脊背上轻拍着。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紧拥而带来的温暖,他的颤抖慢慢平息下来了。 「龙奈,别把头蒙着好不好?里面很闷的……会很难过!」 我用下巴在他头的地方轻轻蹭着,乱糟糟的头发终于一点点地露了出来。 仰起的侧脸瘦瘦的,弃狗般委屈又倔强的表情。 「怎么了?」我伸出手指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刮着:「一个人睡还是睡不着吗?那过去睡好不好?」 他痴痴地仰着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半晌,我才听到他细细地声音。 「卓越,我有看到……」 「什么?」 「你和那个姐姐……」 「那、那没有什么。」 「你们在接吻吗?」 「你喜欢她?」 「怎么会?」 「可是你说过,只有对喜欢的人才会接吻!」 他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有种不寻常的尖利。 啊?我有无聊到给他说过这种事情吗? 不过看他那种一脸认真到甚至有点愤怒的表情,我真的是要仔细想一想。 哦,是了…… 小白还在的时候,为了避免他们玩亲亲玩过头,曾经很婉转的提醒过他。 他竟是还记得? 「龙奈,那不是接吻。我们只是嘴唇碰了碰而已,接吻是,我说的那种……」 声音到了后面已经低到听不见,我忽然发现对着那么一双小动物般干净的眼睛,解释这样的东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眼皮上一阵冰凉,他小小的手掌已经覆上来了。 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却是那种羽毛从心尖掠过般痒痒的温柔。 然后我听到他淡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卓越,你说的是这样吗?」 干燥而冰凉的两片东西在嘴唇上碰了碰,小心翼翼的。 眼睛想睁开,却被那覆在眼皮上的小手很固执地挡了回去。 有很柔软的物体从唇-瓣之间一点一点挤进来了,在碰到我的舌时很明显地畏缩了一下,然后呆呆地停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样子。 我想我们这个时候的样子一定很奇怪,鼻子和嘴唇都那么近的贴在一起。 感觉到他密密地睫毛搧了搧,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开去。 嘴唇的地方还有他残留下来的酒香,他已经把头垂下了,本是掩着我眼睛的手放到了胸前,捧得很紧。 「咚……咚……」的声音,不知道到底发自那里,一下又一下,即使呼吸那么急促,也可以听的很清晰。 「是这样吗?」 「什么?」 「我们刚才那样,是不是在接吻?」 「好像是……」 「是我吻了你?」 「应该是……」 「嗯……我喜欢你,卓越,我喜欢你和小白!」这句话说得很郑重的样子。 「谢、谢谢……」 「那,你喜不喜欢我?」 「啊?喜、喜欢吧……」 「我知道!」他很认真地把脸仰了起来,对着我,然后轻轻把双眼闭上了。 那在夜色里如花-瓣绽放般的纯稚脸庞。 红润的唇上还有不曾散去的酒香,很芬芳的味道。 微微噘起的样子,嘟嘟的,等着我吻他。 我很小心的把他圆圆的脸蛋捧在了手里,感觉到它滚烫的温度。 「龙奈……」凑在他耳边的声音,离他很近很近。 「嗯?」他的声音颤颤的,一碰即碎的样子。 「早些睡……你如果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我在他耳边轻轻一啄,放开他站起身来。 那些沸腾的空气在一瞬间冷却下来。他骤然瞪大的眼睛满是不解地看向我。 我很抱歉,但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和一个如此单纯的孩子解释此爱非彼爱也许太过困难了,我更不能告诉他接吻这种事情要传达的喜欢,对我而言,只是对南凌一个人而已。 现在只希望他的大脑里有与此有关的程序,让他能够最终地明白过来。 「晚安,龙奈!」走到门口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扭过头回来轻轻地叫他。 他把膝盖曲了起来,抱成了很小的一团——动物受伤以后自己给自己取暖的姿势,头深地埋着,完全不看我。 「我就在隔壁……如果你不舒服,就过来叫我。」 沉默依旧。 门半掩着,我站在中间那条线。 回迈一步,依旧是在他的房中。 如果是那样,我是不是可以快步走过去,把他紧紧搂着,给他所想要的爱与温暖? 只是接下来却是如何? 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复杂的心情,让我宁愿把某些真相留在原地永不靠近。 最后看了他一眼,狠了狠心,我毕竟还是迈出门去。 他在门内,我在门外。 一扇门的距离而已,很薄,却硬生生的。 就在我关门的那一瞬,仿佛有什么脆脆的东西随着那「喀嚓」的一声迸裂开来,碎得不成形状。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心。 *** 那个夜里,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没有沉睡的欲念,所以能够让很多细节如潺潺流水一般在脑海里清晰地浮涌上来。 我想起我第一次和所爱的人接吻——在大学的实验室里,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南凌冰凉的唇颤抖着贴了上来,然后很快再分开。 双唇擦过时候那触电般的感觉我现在还能记得,可是接下来……接下来的情形却像是被忽然斩断了一般,有些难以连贯。 我有些困惑地一遍一遍反复回忆着,想把那些情节重新串连起来,我想认真分辨一下,所谓的喜欢与爱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悸动而产生分别。 意识依旧清醒,可是清冷的空气中不知何时开始流动着的下安,却让我的回忆困乏起来。 舌尖的地方是微微的灼烧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很喜欢吃的巧克力在小心翼翼地抿过之后,散去了最初的甜美,剩下的苦涩沉淀一般。 不曾散去的,龙奈的味道。还有那朦朦胧胧回荡在四周的句子: 「我喜欢你,卓越……」 「我喜欢你……」 「卓越……」 用如此清晰的神志过完整个黑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天色才刚刚泛白我就爬了起来。 机械性地烤了两片面包,放在嘴里,味同嚼蜡。 然后对着镜子摆了几个表情,想着一会龙奈出来以后该怎么样和他打招呼才能把昨天的尴尬气氛不动声色地带过去。 等到终于连眼角处笑纹的条数都精确计算过以后,一大早上居然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耗了过去。 他还没起来,整个房间安静得和闹鬼似的,这实在是很不寻常。 他那种精力过剩的样子,通常是从大清早开始就让世界不得安宁。 酒精带来的倦意睡了一觉之后应该已经散去了,而且他这种单细胞的家伙,再不开心的事情应该在睡完一觉以后都很容易的忘记。 所以等到中午饭以后,他的房间还是毫无声息的样子,我开始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龙奈,起来没?」站在他房门口轻轻叫了一声,没有回音。 想了想,拿了个苹果做挡箭牌,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了。 「看你现在还没吃饭,给你拿个苹果进来……当然如果你想继续睡的话,也没有问题。」 床的地方,隆起小小的一个包,又是那种头埋在被子里的姿势。 「你……要不要现在吃?还是我给你放在这里?」我讪笑。发现老半天对着空气做自问自答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空气中连平时他表示生气的那种哼哼声都没有,被子里也没有扭两下表示他还在。 我选了半天角度,从他脚的地方一点点把被子拎起来。 双手捂胸蜷着的姿势,让我看不见他的脸。在床沿边坐下,伸手挠了挠他的脚掌心,希望他能够「咯咯」笑着翻过身来,或者皱着眉头懒洋洋地抱怨两句也可以。 指尖触到他的脚踝,异常的凉意。 「你着凉了吗龙奈?」我眉头皱了皱,半跪在他身边把他埋在枕头里的脸用力抬了起来。 和身体的冰凉不一样,被我捧在手里的脸却极是滚烫。 「老天!难道是发烧了?」我骇然。看他连呼吸都是不寻常的沉闷,仿佛那奇怪的热度已经要透过他薄薄的皮肤灼烧起来。 手掌在他的下颔处骚扰了一阵,他呼吸的声音黯了黯,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按理说……人造人应该是不会生病的啊!南凌说过,这个人造人的免疫系统是极其优秀的,何况房间的温度并不低——他一向习惯把空调开得很大然后穿着短袖的t恤满屋子的乱跑,现在扭一下头也能看到空调的控温指数正对着24的标准温度。 不过眼前这个情形……好像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 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呈正常的睡姿,跳下床立刻开始手忙脚乱的找药。 天知道我已经多久没碰过那些东西了……或者应该说,对那些药的常识,多半还是因为南凌在换季的时候容易染上一些不大不小的感冒而已。 而我……好像根本就没有生过什么病。 经过老半天辨真去伪的鉴定,有些心虚的把几颗黑乎乎看上去就不怎么美的药丸抓在里。 热了半杯牛奶一起端了进去,坐在床边,把他的头塞到我的怀里。 「吃药了,龙奈!」手指捏住他的下颔紧了紧,示意他把嘴巴张开。 干干的唇勉强地动了动,裂开了窄窄的一条口,眼睛也一点点睁开来了。 「好难受……」声音哑哑地,很委屈地黏在一起。 「我知道……发烧嘛!」装出一副经验很丰富的样子,把牛奶凑到他唇边:「先喝点牛奶然后吃药,一会就好了!」 「这个,好难吃……」牛奶勉强喝了一口,药抿了抿,苦着脸吐了出来。 废话,就他那种磨磨蹭蹭地一直抿着,外面的糖衣早都化没了,能不苦吗? 「你喝一口牛奶,然后一口气把药吞下去,就不苦了!」循循善诱,忽然发现自己很有做幼儿园老师的天赋。 「哦……」他没力气捣乱的时候也还算乖。塞药灌水仰头的动作一气呵成。 「咳咳……」 只是结局惨烈了点——直着脖子卖力吞了半天,还是翻着眼睛全吐了出来。 「太多了,噎得好难受!」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没人叫你一次把一把药都塞到嘴巴里! 不过折腾了一下,看上去他总算也恢复了点生气。拿纸巾把残局收拾了一下,坐在他身边和他大眼瞪小眼。 「怎么会发烧啊?」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揉了揉。 他似乎是记起了自己应有的立场,偏过头想不理我,我轻叹一声,也不催他,捂住他冰凉的手,静静地等着。 在沉默中比赛,我从来不会输给他,这次自然也一样——等待的时间没有超过五分钟。 「我不知道……只是,这里很疼!」 依旧没有恢复温度的手从我的手掌中抽了出来,滑到胸口的地方,重重地按了下去。 「这里……很多东西堵着,好闷。然后,一会很热,一会又会很冷……」 我的心猛的一凛。 这种情形……在小白死去的那一天,仿佛也是这样。只是从未想过,他的身体也会如此委顿到这种地步。 不动声色地把表情迅速收拾了一下,我拍拍他的头站了起来。 「龙奈,我去做点吃的,马上回来陪你,你先躺着好下好?」 「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已经快一天了!」 「可是,可是我想你坐在这里……」 「就五分钟……就五分钟好不好?」 我起身把被子给捂紧,他一直塞在我怀里的另一只手很不甘愿地抽了出来。 踏出房间的时候我只是把门虚掩着,因为我开始害怕那「喀嚓」着让神经断裂的声音。 「南凌,我是卓越……」回到房间拨这个号码之前,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从来没有想过拨这个倒背如流的号码也会让我犹豫这么久。 长长地一阵沉默,我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我以为……你已经把这个号码忘记了,整整一个星期,我没有收到你的任何消息,卓越!」 安静如常的语调,我却依旧能感受到掩藏在其中的波澜,一时之间心中百般滋味,我竟是难以再说出一个句子。 「你打这个电话是想说你想念我,还是又有新的句子准备对我加以谴责?」 「别这样说,南凌……」我很难过地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脸上,听见他在电话的那头低声地叹息:「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卓越,我在听……」 「我想问你,关于龙奈……」这个名字被这样吐出来,让我的心上莫名地一阵抽痛:「你说过,他身上有最好的免疫系统是不是?」 「是!因为整个实验过程,要在相对完美的状态下进行,不能让任何病毒添加不必要的麻烦。」 「那就是说,他不会生病?」 「理论上说,应该如此。」 「可是他现在病了……他的身体有很严重的发烧的症状!」 「是吗?」 「南凌,我想普通的退烧药应该起不了作用……」 「那是必然,他的症状并非由感冒病毒引起,普通的退烧药自然不会有效!」 「那我该做什么?」 急促的问话到这里没有了回音,我只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地呼吸声。 「南凌,你回答我!」 依旧无声的沉默,我的脸凑在手机旁边,紧紧地贴着。 「卓越,你以为你还能做些什么?」他终于开口,那个句子却是我不能明白的。 「南凌你说什么,我不懂……」 「你不懂吗?卓越?」我听见他的声音逐渐干涩了起来:「你下午在家等我吧,我会来给他做一下检查,我想结果会告诉你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帮他!」 颓然地放下电话,我顺着墙角一点点蹲了下去。 盼望已久的重聚,南凌说他要回来。 可是我竟是找不出丝毫料想中的喜悦和快乐,内心深处那些不知名的恐惧却是越积越多。 他要见龙奈……他要亲自面对这个他设计制造出来的人造人! 可那到底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卓越……」恍惚了好久,听到有人很小心地敲门,心里一个激灵,赶紧把门打开。 「你爬起来干吗?」我自己也不知道声音为什么会吼得那么大。 「你说了,五分钟就回去的……」看样子吓得不轻,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我低着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饿了……」小小地咽了一下口水,很慌乱地找着借口:「要是你还没弄好,我、我就先回去……」 脚下的步子乱做一团,穿错了左右的拖鞋还很不争气的绊了绊,很狼狈的样子。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他。 我想那么用力的拥抱一定弄得他很疼,不然他薄薄的肩骨不会抖得快要散掉。 但我固执地就是不想放开。 「卓、卓越……」 「怎么了?」 「你的下巴弄的我很痒……」 「对不起。」 「还有……」 「什么?」 「你晚上有没有做排骨?我很饿……」 「……」 「另外……」 「嘘……龙奈,别说话好不好?让我就这样抱抱你……」 「哦……」 头发缠着头发,脸颊蹭着脸颊。 我的胸口和他的脊背那么毫无缝隙地紧贴在一起。 其实这本就是那么温暖的时刻,但我不知道会有那么多酸酸的液体一直一直从心里泛滥上来……或许有时候不幸就犹如飞鸟的巨大翅膀,即使还没有真正到达,投递下来的阴影已经会让人难以呼吸。 「龙奈,龙奈你醒一下!」我伏下身体轻轻拍他的脸。 一下午陪着他在家里很无聊地看电视,不知道是不是房间的暖气开得太足,刚才还捏着半支香蕉看得很有滋味的,没几分钟居然已经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重新睡了过去。 「哦……」不大清醒地把眼睛睁开,慢慢把头仰起来,仰着嘴角正打算跟我说点什么,身体忽然很明显的瑟缩了一下。 「醒了没有?醒来就先起来……我叫了医生过来给你看病,别怕!」我上前一步,刻意地将他和南凌之间隔开。 他在害怕——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虽然只是一个千分之一秒的反应,我却还是很强烈地捕捉到了。 这不像他——他从来就是爱热闹,有了人就闹得格外欢的类型。 「医、医生?」喉结上下滚了滚,眼神偷偷朝南凌扫了扫,立刻又垂了下来。 「是啊,医生……让他帮你检查一下,就能让你的胸口不那么疼了。」我悄悄把他的手拽住,想分担他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不安。 南凌就那么安静地在沙发前站着,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无懈可击的优雅和从容。 那种淡然和纯净的姿势应该是让任何人都感觉安心的。 所以我实在不懂龙奈那样的恐惧究竟是为了什么。 「卓越你先让开,让我看看!」南凌朝我点了点头,我站起身,有些费力地把手从龙奈的紧拽中抽了出来。 手腕的地方是一条深深的红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勒出来的。 「你哪里不舒服?」熟悉的调子,却有莫名的压迫感。 「没、没有,我很好!」 要证明什么似的将身体笨笨地扭了扭,像是在模仿小新做健康体操,可却似连和南凌目光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是吗?」晶莹白皙的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可是你似乎在发烧。」 「那是……那是空调太热了!」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吐出舌头开始喘气。 拜托,只有小白那种隶属犬类的家伙才是用这种方式散热的好不好? 「那这里呢?我听卓越说,你这里很痛?」手指的位置停在了龙奈的胸前,南凌的身体前倾了一点,冷静的脸孔凑在龙奈的眼前,不要让他逃开。 「那是前几天,现在已经不痛了!」他躲无可躲地哼出这几个字,瞥着眼睛求助似的看着我。 「嗯……那你放松,我检查一下。」 类似于听诊器的东西很小心地贴在了龙奈胸前,我知道那应该是最精密的检测仪器。 南凌的表情严肃而专著,整个屋子只能听到龙奈一下重似一下的呼吸声。 看他那个样子,简直就是在受刑……如果真是要做些什么实质性的维修,那还不要了他的命? 不过南凌检查的时间,也好像太长了点。 咳嗽了一声想提醒一下,没等我开口,南凌已经扭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站了起来。 沙发上的小东西像是从高度警戒的状态中逃脱出来一般,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南凌,他怎么样?」匆匆的脱口而出,才发现这种问题不应该当着龙奈的面有所讨论。 小东西拿着遥控器开始搜索蜡笔小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去客厅说吧!」他朝我笑笑,猝防不及地将唇凑到了我的耳边:「除了这个,我们应该还有很多别的话要说,是不是?」 垂着的手掌被他用十指交缠的姿势握住,许久没有体验过的亲昵姿势。 这样的举动,不像是南凌的性格,何况……这是当着龙奈的面…… 突如其来的暧昧让我的脑子瞬间有些懵懂,只能机械地任由南凌牵引着愣愣地向前走。 一步,又一步。 有看不见的弦在一点点绷起,越拉越细,越拉越紧。 而我,被绞在弦的最中央几近窒息,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的勇气。 南凌的手在走进客厅以后就缓缓的放开了,我依旧还未完全回过神来。 「为什么?」半晌之后,我抬头看他。 「为什么?」一丝痛楚从他的眼底划过:「原来,现在竟是到了我碰一下你的手也要解释的地步?」 「当然不是,南凌!」仓促的截断他的句子,却发现除了这句苍白的否定,竟是没有别的可以继续下去。 尴尬的僵持,在南凌尖锐的洞察力面前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算了……」他最终无力地低叹出来:「我刚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做个实验证明我的猜想而已。」 「实验?」 「嗯……」 「关于龙奈的病情吗?」 「是!」 「他怎么了?需不需要太复杂的治疗?」 期待中的回答没有到来,南凌神色复杂地看向了我。 「卓越……你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关心他。」 「啊?是吗?」这个问题我倒真是从未想过。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处的生活,只知道被他的各种怪表情和恶作剧已经磨到没了脾气,宠着他仿佛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脸上浮起不自觉的微笑,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那么卓越,我想我只能说抱歉……」 「什么?」 「刚才的检查结果,我想他应该是心脏部分出了问题。」 「心脏?」 「嗯!」 「为什么?你说过他不会生病!」 「他没有生病,他只是心脏不堪重荷,然后引起整个生理系统出现故障。」 「南凌,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吗?那这样你懂不懂?……」 水果篮子里新鲜的橙子被南凌握着放到了我的眼前。 「这是人类脆弱的心脏……」 锋利的瑞士军刀沿着薄薄的表面一点点朝着内芯剖着。 「这是所有浓烈的感情……」 无可抵御的姿态,任由尖利刺穿肆虐,眼前的橘子逐渐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当他们激烈地撞击在一起时,所有的感情之伤会有一种拯救的方式叫做哭泣……」 黏稠的汁液顺着破开的缝越来越快地向外涌着,一滴,又一滴。 「很可惜,我没有给这个人造人这样的能力……」 汁液流干了,剩下橘子扭曲的壳,可锋利的刀刃还在翻腾着无休止地继续。 「所以,在这样的反复剧烈刺激又没有出口的情况下……」 「然后呢……那会怎么样!」我听到自己颤到不成语调的声音。 「他的心脏,应该就像这样……」 破开的,被拉出长长裂缝的橘子,纠结在一起的橘红色的瓤瓣,在挣扎着做最后地喘息。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卓越,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等、等一等!」心中的钝痛被逼迫到了极至,我几乎是用一种自己都没有想象过的沙哑将声音喊了出来。 「应该,还能补救是不是?」 「补救?」南凌的眉角蹙了蹙,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东西。 「你是他的主设计者,你有办法知道怎么才能治愈他!」 「大概是吧……」 他任由我踉跄着走到他身边,紧紧拽住他的手,眼睛沉沉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可是我想没有这个必要,有这个时间和财力,我大可做出另一个比他更优秀的人造人……」淡淡的声音微微顿了顿,终于流露出某些不寻常的起伏:「至少是能够在实验过程中状况稳定,不会愚蠢到不自量力地产生那种心脏根本负荷不了的感情!」 「够了,南凌!」某些字眼如大锤般重重地朝我砸下来,让我连瞳孔也针刺般的涨痛起来:「他毕竟也有思想,也能有所感受!你明明看到了他现在这种很难受的样子,怎么还能能够这么对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 「残忍?原来在卓越心中,已经开始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我?」南凌脸上的表情颤了颤,被我握着的手不动声色地挣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都已经不再重要!」他退后一步打断我的解释,眼睛抬了抬,脸上勾起一丝我不熟悉的表情:「是我把他制造出来没错,是我刻意在他身上留有缺陷也没错!可是,任何的虚拟记忆都不会让他有如此剧烈的情感之伤……这大半年的时间和他朝夕相处的只有你而已,所以卓越……到了现在,你还要说残忍的那个人是我吗?」 我所有的愤怒在那一瞬间彻底被击溃了。 到了现在,你还要说残忍的那个人是我吗?…… 又是那些我不愿意触碰的真相,南凌却在此时此地那么赤裸裸地对我加以提醒。 残忍的人不会是我——那样的龙奈,我怎么会舍得伤害他? 可是他的心为什么会裂开那么多让他不堪承受的痛? 他说我喜欢你卓越;他小狗狗地一样吻了我;最后他仰着头希望我也能温柔地说,我喜欢他…… 我却在那个时候做了些什么? 一阵乱似一阵的眩晕,我抱着头慢慢蹲了下来。 「卓越,别这样……我们停止互相伤害吧!现在的我们,好像都已经变了不像自己了……这样又何必?」我听见一声轻轻地叹息声,然后有人伸臂把我搂住。 记忆中熟悉的,青草的气息,纯粹的干净。 而现在,我需要这样的安慰抹去我已经快要尖叫出来思绪。 「把这一年所有的不愉快忘记吧……他不过是个人造人而己!」 脊背的地方被一遍一遍耐心地抚摸着,突突如狂的混乱却怎么也整理不平。 当我最后终于重新把埋在南凌肩上的头抬起来后,透过他乌黑晶莹的瞳孔,我看到了藏在里面的小小人影。 靠在门旁的姿势,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南凌微微一叹,和我拥抱在一起的手慢慢放开了。 「龙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身边的,只知道我尽量在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叫他,仿佛如果那声音大一点,就会将他在空气中震碎一般。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第一次,没有做丝毫停留。 长毛的绒绒狗玩具被他拽在手里,很用力,拖在地上的尾巴已经有些脏了。 他给它取的名字叫小小白,是在地摊上面一见钟情的。因为这只玩具有和小白一样的呆滞表情,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那太过冗长的尾巴。 「你刚才说的话,能不能再说一次?」走到南凌身边,龙奈怔怔的抬起了眼睛——这是他们今天第一次坦白的对视。 当一个人所有的感情里面只剩下绝望时,是不是就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畏惧? 「你要听哪一句?是我要卓越把这一年全部忘记?还是那句……你不过只是个人造人而已?」 「不!南凌你停止!」我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嘶叫出来。 曾经一千遍地想过龙奈知道了真相后的表情,却没有想到这一切到来得如此简单而措手不及。 「人造人?」他低低地重复着,手里的绒绒玩具被绞得很紧很紧。 我乞求他的程序里没有关于这个词汇的任何相关信息。 「我不明白……」他想了很久,终于抬起了头:「我不相信!」 「你该不会愚蠢到向我要证据?」我不知道南凌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种平静得让人心悸的口吻说话。 「你说什么和我都没有关系!」随手抛掉了手里的毛毛狗,他很坚决地走到我身边拉住我:「我只相信他!」 「也好。」南凌朝我点点头:「卓越,那就由你来告诉他吧!」 充满信任的眼睛很专注地看向了我,认真地等待着。 「不是这样的,龙奈,你听我说……」 「嗯……我在听!」 「不是这样的,不是……」 反复的,空洞的句子。 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只能发出越来越无力的声音。 他眼中的温暖的期待终于在我闪烁的言辞中一点点消逝,冷去。 「你现在……还要不要听更多的真相?卓越不说,我想我可以告诉你。」 「嗯……」已经接近空白的表情。 「简单来说,为了某种实验目的,我制造了你……而卓越,在这一年里负责观察和记录与你有关的所有资料……他是我最好的助手,也是……最亲密的伴侣……」 「这一年?不会的……我和他,我和他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在一起!」 「都是假的……那些回忆不过只是预先设定的程序,你还不明白吗?」 「怎么可能?我记得……很多东西我都记得!我和卓越的家乡,山上的红色枫树,晴天时候天上的风筝……」 「还有夏天会变颜色的湖水和街边的梧桐树是不是?」南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悲悯的神情:「除此之外呢?除了这些写好的程序以外,你还能记起什么?」 还待辩解的唇僵硬地半启着愣在了那里。 「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除了那些写好的程序,你没有任何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 「我有!我有的……」他眼神在屋子里无助地左右扫视着,像是拼命要挖掘出更多的东西。 「我有小白……」他终于小小声地出挤出了这个句子,蹲下身子重新把那只毛绒狗抱在了怀里。 南凌没有再说话,只是略略地把脸别开了。 薄薄的肩膀开始发抖,龙奈的喉咙里发出压抑之极的声音。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伸手想把他搂进怀里。 他颤栗了一下,从我手臂的范围里挣了出来。那么迅速的擦过,甚至没有留下半点温度。 任何的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显得那么贫瘠。 而我——似乎从刚才开始,也已经失去了抚慰他的权利。 「卓越……」终于看到他站了起来,叫我的名字。 「我在!」 「小白……我和小白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不是也是假的?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真正地在一起?」 「不是!」 「还有你……你给我说过的那些话,陪我去过的地方,是不是都是程序而已?」 「不是这样的,不是……」 「可你刚才也这样说……我到底应该信哪一句才对?」 他很不安地看着我,刻意蜷缩起来的身体硬生生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伸手想拉住他,他却迅速地向后退去。手里的绒毛狗慌乱之中掉了下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毫无声息。 他双手空落落地停了下来,终于一无所有的站在了原地。 我想说龙奈你相信我,可是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卓越,你帮我画张画好不好?」他对着我看了很久,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半张皱巴巴的纸:「画我的小白……」 我机械性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张和短到已经几乎握不住的秃秃的铅笔。 「你画我的小白,我就相信你!」他的眼中燃起的,最后的希望,和着此刻迫切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分辨一个人是不是真正地对我好,我会和小王子一样,叫他替我画画,不过我会叫他替我画一只狗……画我的小白。」 他曾经那么认真说过的话,我怎么竟会以为他是在说笑? 可是小白……我怎么会记得该如何画那头该死的狗? 「卓越,卓越你会画的是不是?」他把纸展平,迫切地催促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捏着铅笔的手一直在抖,可是始终下不去那一笔。 「你画啊卓越,画小白……我知道你其实很喜欢它的!」 他开始上来按住我的手,希望我开始有所动作。 凌乱的一笔终于划上去了,从左上角到右下角摇摇摆摆长长的一团毛毛的东西,很丑陋。 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很难堪地想把它擦去,那张纸却被龙奈早一步抢在了怀里。 「卓越……」他的嘴角难看地撇了起来,声音已经低哑到我几乎听下清。 「你明明知道……小白,小白他是没有尾巴的吗,你干吗偏要这样画……」 皱起来的脸,抽动着的肩膀,还有那种胸膛剧烈起伏抽搐着的模样,他应该开始在哭泣。 可是没有眼泪的陪衬。 这样的悲伤,都像是变成了很可笑的一件事情。 南凌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临走之前,他仿佛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很茫然地看着他薄薄的嘴唇开阖着,却一直不能明白他到底要对我表达些什么。 我只知道在他临出门的最后一刻,用一种很虚弱的声音问我:「卓越,你恨我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我说没有,我只是恨我自己而已。 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怎么还会多余的力气去恨呢?恨一个人,往往比爱一个人需要更剧烈的情感和勇气。 靠在沙发扶手上的龙奈,大概是哭累了,混沌的呼吸声,将刚才那种被阻塞着的呜咽一点点盖了过去。 我看见他把那只绒毛狗狗很紧地搂在怀里。那么用力的姿势,如果换做是小白,一定早已经龇牙咧嘴地狂吠起来。 曾几何时,他就是用这样的力气牢牢地抱住我,然后可以舒展着眉头,在我身边安心的睡去。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被他箍住的地方很疼,我竟是不知道那样的拥抱代表了怎样深入骨髓的信赖和感情。 我在他面前蹲下,想将他唤起和他说说话,手抬了起来,却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方式去触碰他。拍他的屁股,拎着他的耳朵让他咯咯地笑,或者用下巴蹭着的他的鼻子让他懒洋洋地呻-吟出来……昨天都还可以做得那么自然的动作,此刻想起却已经遥远到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 终于,我捏住他怀里毛毛狗的尾巴轻轻扯了一下,很小心,他却在第一时间就被惊醒了过来。 嘴巴张了张,像是习惯性地想叫我的名字,最后却随着逐渐恢复过来的神志,把已经落到嘴边的声音硬声声地吞了回去。 「龙奈……」我叫他,他没有回音。 「龙奈……」我想握住他的手,却让他很快地缩了回去。 「龙奈,你恨我是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出和南凌同样的句子,仿佛这几个字里面包含了所有的歉意,愧疚,怜惜和那些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感情。 他一直在摇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那种空茫却比痛苦还要痛苦,比绝望还要绝望。 「我恨你?我怎么会恨你?」他跪在地上的膝盖慢慢蹭着,一点点向我移了过来:「我喜欢你啊卓越,你知道的……」 太近的距离,反而会让脸上那些细腻的表情变得模糊不清。 所以,当龙奈的唇最终贴过来的时候,我很认真地闭上了眼睛。 「我喜欢你,卓越……」他喃喃地说着,嘴唇在我的脸上反复婆娑,绽放着花火般的温度。 「比喜欢小白还要喜欢……」睫毛的地方被他黏湿了,白兰般的香气。 「比你想象的还要喜欢很多……」鼻尖的地方痒痒的,他小心翼翼地舔着。 「真的,我喜欢你……」 落在腮边的吻停了停,从我的唇边擦过,最终没有勇气凑上去。 「龙奈,别这样了……」细碎的吻滑落到我的喉结,火一般的热。 「龙奈,停下来,别再亲了……」 锁骨的地方,被他毫无轻重地吻咬了上去,声音已经抖得不像自己。 「啊……」 短促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他的身体已经被我重重地搂在了怀里。 这次换做是我在吻他。 吻他紧锁的眉头,吻他弯弯的眉毛,吻他圆润的耳垂,吻他窄窄的腰线…… 我知道我的动作不够温柔,不然他不会从喉间发出那种带着湿意的啜泣。 重重的吻终于落上了他的唇-瓣,我没有任何停留地把舌头从他紧咬的双齿中挤了进去。被他尖尖的小虎牙扎着,微微有点疼。可是这样的疼痛让我莫名的安心。 龙奈的身体就在这个时候剧烈地颤抖起来。 嘴唇上一疼,他已经重重地咬下去,挣扎着从我的怀里挣脱了。 「为什么?」还没平复的喘息中是他哀哀的声音:「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程序?」 程序? 「明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很想相信!」 「不,龙奈,那不是假的!」 「那……刚才卓越是你吻了我吗?」 「是!」 「相爱的人之间才会接吻……那卓越,刚才你是在说你喜欢我吗?」 「……」 「可是,我们一起的那些日子对你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你究竟是在喜欢我什么呢?」他扯住衣角的手指绞了起来。 「我……」 「别说了,卓越,我知道的!」 他的身子慢慢向门边退去,嘴角边是很苦涩的笑——我从未想过他这样的孩子居然会笑出这么无奈又痛楚的表情。 「都是假的……都只是虚拟的程序而已……」他最后低吟了一声:「可是心脏的地方,为什么还会疼呢?」 门被拉开,风很凛冽地灌了进来,他连鞋也没穿就这样赤着脚跑了出去。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发现,漫天的乌云,已经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 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不大,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他赤着脚在街上那样跑着会不会冷? 该死的,我怎么到现在才想到要给他送一把伞? 可是,可是我又该去哪里找他? 除了这个家,除了记忆中朝夕相处的我,他又能到哪里去,又能真正依靠谁? 伞抱在手里,他的外套搭在肩上,我想了想,探身去拣他随意蹬在地上印着狗头图案的snoopy鞋。 腰才弯下,外套已经从肩头滑了下来。再伸手,伞也无法幸免。 乱七八糟的一地,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直在做一些混乱的事情。 门口响起了轻轻地脚步声,我心里一跳——龙奈,龙奈是你回来了吗? 我几乎是飞扑过去把门打开。 湿淋淋的苍白面孔,薄薄的唇已经冻到没有半点血色,纤细单薄的身体在雨中瑟缩地抖着,却还是倔强着不想敲门。看到门被拉开,似乎犹豫着就想转身。 我叹了一声,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南凌,这么大的雨,怎么不进来?」 不知道他在雨里究竟淋了多久,一杯热茶喝完,他身上的颤抖还没有完全平息。 「你怎么站在门口?忘记带钥匙了吗?」 「钥匙?」他摇了摇头:「卓越,我以为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怎么会?」 「可这里……还有半点我的位置吗?」 我张了张嘴,顺着他的目光朝四周看去。 素洁的淡蓝色墙壁上,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地卡通海报,南凌高尚淡雅的审美品味已经被龙奈的手冢不二,樱木花道之流的漫画遮掩得无迹可寻。 托盘里是各种各样的薯片和糖果,冰箱里是牛奶和巧克力,都是南凌最唾弃的垃圾食品。 还有沙发上那堆毛绒绒的不知道是猫还是狗的东西…… 「这些……很容易就可以收拾干净的!」我有些尴尬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那这里呢?这里也能够很容易地收拾干净吗?」他的手一点点放到了我的胸前。 「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很清晰的声音。 「我知道你恨我,卓越,我知道你希望我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会完全无法冷静……!」 激动到有些失控的声音——这个样子,怎么会是南凌? 「后来我才终于知道,那种情绪叫做妒忌……我竟然是在妒忌……」 他那么哀伤地看着我,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如上帝之子般骄傲的南凌,我从未想过嫉妒这两个字会从他的嘴塑毫不遮掩地说出来。 「你……」我微微地摇头:「南凌,你嫉妒什么?你有最真实的人生,无可挑剔的事业和外表,你只能会是别人嫉妒的对象而己!」 「可是这些……你以为我会在乎吗?」他的手骤然捂住了我的唇,眼睛迫切地看着我:「我只在乎我还在不在你的心里……告诉我,卓越,你还爱我吗?」 我看着他消瘦而满是期待的侧脸,我在想为什么所有人都选在我最迟钝的时候问我这种问题。 南凌,我们拥有那些真实的过去,我们一路走过来都只有彼此而已,你是我第一个接吻的爱人,我接下这份工作去照顾那个人造人也完全是因为你。 然后……经过了这大半年的时光,你说我该怎样回答我是不是还爱你? 「我……」愣愣地才开口,南凌已经猛地将我拥住了。 「别说了,卓越……我不要听……」 仰身靠在了沙发之上,细碎的吻一个接一个的落了下来。 冰冷的……火热的……带着让人窒息地热情。那一刻,我已经无法分辨我到底是陷落在谁的怀抱里。 「卓越,我喜欢你……」隐约之中,是一遍遍反复诉说着的声音。 熟悉的画面瞬间交迭起来,眼前浮现的是那张皱成一团的脸。 「我喜欢你,卓越……」 「比喜欢小白还要喜欢……」 「比你想象的还要喜欢很多……」 「真的,我喜欢你……」 一遍又一遍,各种各样的不连贯的片段,其中不变的,只有一张小小丑丑的脸。 「我、我也喜欢你……」如压抑在火山深处的岩浆终于流淌而出,我终于颤声说出了这一句。 眼角流下的微咸水迹被很小心的吮吸着,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却有火一般的激情。 柔软的舌从我的额头开始一直很用心的吻着,同样温柔又虔诚的姿势。 「卓越……」遥远的,却又近在咫尺的声音。 「别说话……你别说话!」纠缠在一起的四肢,布帛撕裂的声音。 「别再离开我了,我喜欢你,我想我们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我一遍一遍的重复着类似于誓言的句子,用粗鲁的动作逼迫着身下的人做出回应。 有低声地抽泣,却如我所愿的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沾满雨水的四肢缠在一起,那种凉凉的气息如冰一般渗进我的身体。 波浪般起伏的白色在翻滚,一波又一波,像是永无止息。 神说,孩子,把手交给我,我会满足你内心深处最虔诚地愿望。 只是转身以后,剩余的部分都已经全被夺去…… 睁开眼睛的第一瞬,看到的是南凌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带着眷恋的神色很温柔地对我笑。 「早……」见到我醒来,他伏下身子在我的额头印下如羽毛般轻柔的一吻。 我讷讷地不知该如何回应。 空气中情欲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南凌白皙的颈上那些青紫的印记越往下,越是触目惊心。 「怎么了?是不是太累?要下要再睡一会?」他把我身边的被子很小心地掖了掖,然后披衣慢慢坐了起来:「要不我先去做早餐……」 他下地的时候身体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走路的时候姿势很是僵硬。 交杂着喘息和呻-吟的片段一点点从脑海里浮现了出来,那张因疼痛而苍白的脸,那种牙齿紧咬着嘴唇的神色,那份极力回应着的热情。 原来所有的这些都不是梦;原来昨天夜里,我毕竟……还是伤到了他。 「南、南凌……」有些困难地叫出这个名字:「你别忙那些。我、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折腾了整整一夜……」话说到这里,他的脸猛的一红,声音骤然低了下来:「做早餐而已,不费事的。」 厨房里「叮叮咚咚」的声音响了起来,敲得我的心也不规律地一下一下跳着。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 我想着怎样的一张脸,然后做了怎样的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 拣起抛在一旁的睡裤和衬衫套在身上,掀开被子,洁白的床单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刺目地绽放着,犹如一朵朵早殇的花。 「你怎么起来了?」几分钟而已,他已经把盛早餐的盘子端了进来:「既然起来了,就先吃点东西吧!」 我机械性地把他递过来的餐盘接到手里。 新鲜的橙汁,几片全麦面包,一份煎蛋,半片火腿外加蔬菜色拉。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所习惯的营养早餐。 随手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嚼着,嚼蜡般的滋味。 「啊?这、这也算是早餐吗?卓越你真小气!只吃这些会没有力气啦!我想吃红烧排骨和汉堡包……」 某个时候,好像有人这样和我抗议过。 「只吃叶绿素是会长成植物的,你要多多学习我们家小白,那才叫身强力壮!」 好像……好像看到我专心地拌色拉的时候,他耸着个肩是这样说的。 「最后宣布一次,你再做这种绿不拉几不带肉的东西,我、我就和小白离家出走,找有肉的地方吃饭去!」 坚持了「健康饮食」的概念一下,小东西好像还会生气…… 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手中的餐盘匡铛一声落到了地上,我猛地站了起来,南凌抬着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连敲门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很粗鲁地就把那扇门推开了。 卷起的被子乱七八糟地堆着,没有那蜷成一团的物体藏在里面,一切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还没有回来吗?拉住门把的手慢慢垂下,我不知道心里更多的是难过还是庆幸。 一步一步回到餐桌前,想了想,蹲下身子把撒在地上的食物慢慢拣了起来。 「卓越。」头顶上的声音,南凌在叫我,难以抑制的哽咽泄露了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对不起……」脱口而出的句子,让两个人都愣了愣,半晌,我勉强笑了出来:「我的意思是,浪费你的早餐。」 「他回来过……」猛然问听来是莫名其妙的句子,却让我把所有的动作停了下来。 「昨天夜里,龙奈回来过……」我把手紧紧地捏着,听南凌一字一字分外清晰的声音:「他开完门以后在黑暗中犹豫了很久,然后我听见他很小声的说,卓越,我相信你……接着,他就把壁灯打开了。」 「然后呢……」黑暗吞噬后的残骸已经清晰可见,可笑我居然还能有勇气问出这样的问题。 「然后?」南凌的身体半跪了下来,凑到了我的身边:「然后他就看到我们抱在一起,做相爱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为什么……我不知道?」 「因为你一直在说『我爱你』,你那么激烈地拥抱着我,那个时候你的眼睛里,怎么还会容得下任何别的东西?」 「……」 我一直用心在说着我爱你,碰到你以后,我的眼睛里真的再也没有放下过别的东西,我以为我的距离是那么近…… 可是即使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我们却从来没有真正到达。一次又一次,你用你自己的方式向我靠拢,我却都只会说,不要闹了,龙奈…… 我会向世人说,你也有血有肉,可是我又何尝真正正视过你掩藏在嬉笑吵闹之后的依恋和感情?是不是内心深处,我也在逃避,也不过只当你是个异类的人造人而已? 为什么我从来不肯回应一句「我也爱你」,为什么不敢在坦然地注视你说喜欢时候的眼睛? 是不是在无数次擦身而过以后,我们终将走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去? 「南凌,告诉我……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 「卓越,你不爱我了吗?」他的手一点点抚上我的脸颊,像是要把每一寸肌肤都烙在心里。 「南凌……」 「你是爱的我,不是吗?你应该只爱我一个人的……」 「南凌,我求求你!」已经被割裂得支离破碎的灵魂让我无法再去理解或是安慰南凌这些已经接近绝望的呓语。 温热的水渍划过他洁白瘦削的脸,「啪答」一声,最终坠地。 「他回实验室了……他蹲在墙角一直看着我们,直到你睡去。然后他对我说,告诉我,我该回到什么样的地方去?」 平静到冷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说着的是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的心脏已经完全衰竭,死亡也是迟早的事情……所以销毁的计划,提前进行……」 「销毁?现在?」明白简单的词汇,却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无法法成型,直到从心底泛滥起来的恐惧让我几乎无法站立。 「几号实验室?告诉我房门的开启密码,我要救他!南凌我要救他!」 「来不及了。」他把我箍住他肩膀的手一点点推开:「销毁程序是自动执行的,现在只剩下最后半个小时……你知道的,为了避免高温辐射,销毁仓一旦封闭就绝对无法再打开,谁也无能为力。你,我,都救不了他……」 「停止!南凌你不要再说这些,告诉我在几号实验室,告诉我密码!」 我已经踉跄着冲到了门口,只等着他开口告诉我最后一句话。 「二号实验室。密码是,nan ling loves zhuo yue……」 消失在哽咽中的声音,我的脚步停了最后一下。 最后一下而已。 *** 居然又是下着雨的天气,温度很低。冬天还没有真正的到来,可是这个城市里连每一缕空气都是冻僵的。 龙奈,原来赤着脚在街上奔跑,真的是很寒冷的一件事情。 很大的实验室,却空荡荡的,只一眼就可以看到放在房间最中间巨大的透明容器。 执行程序已经启动,房间里没有任何旁人。 所以将房门打开以后,可以只有我和龙奈两个人很安静地待在一起。 「卓、卓越?」他抱膝坐在地上,像是没有力气站立。看到我走近,眼睛眯了起来。微哑的声音透过玻璃容器传过来,钝钝的。 「我好像……又做梦了呢!不然你怎么会这么丑?」他沉沉地笑,那种神情却像是在梦游般喃喃自语。 「我这个样子很丑吗?」我蹲下身子,眼睛和他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很深很深的看他。 玻璃反射出来的身影很是模糊,可就我现在拖拉着睡裤,衬衫皱成一团,赤着脚外加个身湿淋淋的模样,的确不会是英俊潇洒。 「像洗完澡的小白!」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找出了一个比较贴切的比喻,然后双膝蹭着一点点移了过来。 「尤其是这堆翘翘的毛……」好不容易抬起的手臂像是想触碰一下我的头发,却被玻璃阻隔着重新无力地垂了下去。 「卓越……我很困啊,你陪我说说话吧!」他的眼皮一直向下垂着,然后挣扎着又勉强睁开。 「别睡,龙奈!」我促声说着,生怕他哪次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那、那你说话吧,说故事也行……你可以说《小王子》,我一直都没有听完的!」 他伸手拍了拍脸,像是要让自己清醒。 「不,这次不说那个。」 「那说什么?」 「说我喜欢你……龙奈,我喜欢你!」 「是真的,龙奈我喜欢你,这不是程序……」 他反应这句话反应了很久,我静静地等着,然后看到他双手将心脏的地方捧了起来。 「龙奈!心脏很痛吗?」我把背直了起来,瞳孔瞪得快要裂开。 难道……又伤到了他? 「不痛!」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只是,只是很奇怪……」 想了想,他笑着把小虎牙露了出来:「那种感觉,像是喝了很多很多巧克力。」 「那……喝多了会不会觉得腻?」 「不会啊,我喜欢的!」 「那我就一直说,龙奈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很认真地听着。我不知道这些声音从玻璃容器透过去,是不是也能变成能够包裹住他创口的晶莹。 安静的风,安静的雨,安静的目光,安静的心灵,全世界都在安静的聆听。 红红的颜色染上了他一直惨白着的脸颊,小东西害羞了吗? 「卓越,忽然……不大舒服呢!」伸手在领口的地方扯了扯,像是快要窒息的感觉。 我的心「刷」的一下落到了最谷底。 科学实验品的毁灭,是利用辐射线将密闭容器内的空气进行预热,然后瞬间升温至极限,只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而已,所有的一切就都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 不会有任何痛苦和挣扎,最「人道」的一种方式。 预热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而己,然后…… 「龙奈,龙奈你等一等……」 凳子,桌子,各种金属器械……身边一切能砸的都被我狠狠地向阻隔在我们之间的玻璃容器上砸过去,可是一件又一件的却又被弹了回来。 看上去那么脆弱的东西,可我竟是完全无法将它砸开。 「龙奈……你再忍一忍,我去找可以把这个打开的东西回来!」 「卓越!」就在我要转身的那一瞬,他急促地把我叫住了。 「这里很热呢!我的眼睛流汗了……」 我完全无法动弹地站在原地。 红色的,黏稠的液体从他乌黑的眼睛里缓缓地流了下来,在他的脸颊上切出深深的痕迹。 「南凌……」我小小地叫了一声:「南凌你看,他流眼泪了呢……他能流眼泪的,你怎么、怎么还要说他只是个人造人呢?」 「卓越……」他双手摸索着,叫我的名字:「汗流得好多,已经看不清了。你别走开好不好,你在哪里?」 「这里,我在这里!」我紧紧地贴了过去,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击打着眼前的容器。 为什么敲不碎它? 心灵上的禁锢都可以打破,为什么却在这个时候偏偏打不开它? 「卓越,别敲了,手会疼的……」他侧着耳朵判断着位置,把手掌很仔细地贴了过来。 「我握到了你的,是不是?」弯起的嘴角很是自信。 「是……」我也把手掌贴了过去,掌心对着掌心,如果十指交叉,我一定能把他的手很紧地握在一起。 「卓越,其实我一直相信的!」他把脸贴到玻璃上轻轻地蹭着。 「相信什么?」我同样也凑过去和他很紧地贴在一起。 「相信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一定不会只是程序而已……」 他最后把脸扭转过来了,微微开启的嘴唇贴到了玻璃上,沾染了从眼睛里流下的血迹,红红的,很是美丽。 「只有相爱的人之间,才会接吻的……」 微阖的双眼,期待的神情,时光瞬间倒转,回到了那个酒吧之夜,他第一次对我说我喜欢你的场景。 我狠狠地吻了上去。 容器预热的过程结束,辐射波的运作声拉响,耀眼的火花开始跃起。 全世界都在那么炙热地注视着我们。 一道又一道,红色的,紫色的,蓝色的,金色的,雾气弥漫着,越来越缤纷的光束只能让我闭上了眼睛。嘴唇依旧贴着,手掌依旧握着,我知道,容器的那一头,他也不曾放开。温度还在,他唇边我熟悉的温度还在。所以,当我的眼睛重新睁开来以后,龙奈,答应我,你会依旧站在原地,不会离开…… part2——记忆轨迹 我在一片混沌的昏暗之中,再次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睛。 相隔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可中间总有一团蒙蒙胧胧的雾阻隔着,让我看不真切。 有时候它会眯成弯弯的新月,隐约是带着调皮的笑意:有时候它也会将眼角吊起,盈满浓浓的悲哀。 甚至某些时候,我能够听到某种细细地,类似于哭泣的声音。 于是我尝试着触碰,可是那样的距离却总是硬生生地无法靠近。 「告诉我,你是谁?」 疑惑的声音被漂浮在空气中看不见的密密纱网滤去以后,有种空荡荡的苍白。 依旧是没有任何回答,只有渐弱着的回音在一遍遍扭曲着回响。 它总是那么静静地凝视着我,然后在那片混沌消散之前悄悄地离去,只把我留在原地。 片刻之间洒落的明媚阳光只会让我孤寂地存在感凸显得分外寥落。 那双眼睛,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它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影随形般地跟随在我的生命之中? 而我……又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把它们给弄丢了呢?? 「你……终于醒了啊?」 我把眼睛睁开的时候,正好对上眼前的人那副满是溺爱的表情。 「早啊……」才一开口,才发现嘴居然是很没形象地处于大张着的状态。赶紧用手一擦,还好,没怎么流口水。 「早?」眼前的人把身子伏下,淡淡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换上了一副更加饶有兴味的模样:「这个时候……已经不早了吧。」 头都不用扭,墙壁上的挂钟已经很配合地敲了两下。 「已经下午了?」想着昨天甜言蜜语地许诺着今天要起早看日出,我大是尴尬。 「不然你以为?」眼前的人笑意更深,唇偷偷地凑到了我的耳边:「谁叫你一晚上的也不知道节制一点……」 贴在我肩头的脸上薄薄地一层红晕,我心里一动,顺势拦住了他的腰。 「那你呢?不累吗?怎么起这么早?」 搂在怀里的身体有些别扭的挣了挣,却没有回答。 「是不是昨天晚上太激烈,把你弄伤啦?」我一愣,手向下滑去:「让我看看……」 「大白天的,看什么啊!」他有些羞恼地推开我坐了起来,额上是一层薄薄地汗。 我一笑,也坐了起来,从背后重新搂住他。 他的性格里天生带有的羞涩和严肃,无论夜里相处的时候如何热情,白天谈论起这种话题却也会让他觉得别扭。 「那……上了药没有?」我含着他的耳垂轻轻地吻他。 「不用了,不是因为那个……」他怕痒似地把脖子缩了缩,然后重新笑了出来:「我是被你边说梦话边把我的枕头抢过去时给吵醒的。」 「啊?梦话?还抢枕头?我都说什么了?」有点难以置信。昨天晚上趴在他身上辛劳了那么久,我还有闲工夫去做这么暴力的梦吗? 「你说……」他想了想,没有继续下去,只是在我有些发愣的脸上轻轻拍了拍,站起身来:「好了,不说那些了。你快些起来,我去热两杯牛奶。晚上基地里有一个很重要酒会,先准备准备,不要耽误了。」 「酒会?」我呻-吟一声:「又是那种无聊的东西,为什么基地里办酒会的次数比做实验的次数还多?」 「在酒会上可以和很多投资方协商一些共同有兴趣的开发项目,你总不会以为那些人愿意在实验室里对着一堆冰冷冷的仪器谈这些吧?」 「实验室又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了解到课题研究方面的基础设施。」我慢吞吞地把睡衣披在身上,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是不是就是说,这次酒会以后你又要开始忙?只要和智慧生物机械工程牵扯上关系的课题,应该都要有你参与才是吧?」 「理论上应该是……」他先是故作严肃地朝我点头,看着我眼巴巴地愣在那里,如大型宠物犬一般可怜兮兮地沮丧着,才终于接了下一句:「不过我和基地里说过了,请一年的假期,只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异常的认真,那一瞬间我喉间紧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怎么了?」他看着我的窘态微微有点吃惊。 「我、我想跟你说,我爱你……」老半天,我哼哧哼哧地挣出这么一句。 「哦……」他转头忍笑,脸上满是谅解的味道,像是在看一个言辞匮乏心却又分外固执的孩子:「这句话,还真不像是卓越你会说得出口的呢!」 像是所有的认真被大人忽略掉一般,我有些讪讪地不知道继续该说什么才好。 「我是说真的!」被他笑得有些窘,却还是固执地冲着他的背影申辩般的重复了一句,想了想,誓言一般地连着他的名字说出整个句子。 「我爱你,南凌!」 近乎于傻瓜般的偏执举动,一再的反复只会让人发笑,我并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幼稚得只会把爱挂在口上的人,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概是因为没有过爱人的经验,所以总是笨拙得找下到合适的方式表达出那种强烈的感情,可我想涌动在我灵魂之中的那种感觉,的确就是爱情。 从小到大的一直追随,南凌是我的生命之中最重要的存在,也是我唯一的恋人。 我想做的,不过是让我爱的人,能够看清楚我的心。 有些意外地沉默,我看见南凌的肩膀抖了抖。 「卓越,我也爱你!」 这次他很认真地没有再笑,却也没有抬头看我的眼睛。 真情流露带来的后遗症是南凌忽略了他准备热牛奶做食物的打算,被我搂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尽扯废话,等到爱情的能量受到生理需求的威胁,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酒会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那就过去再吃吧!」南凌一边给我打领带一边朝我有些无奈的耸肩,我呻-吟一声,只有苦笑着跟着上车。 酒会那种鬼地方,是不指望能填饱肚子的。只要一入场,任谁都是礼节不断满脸堆笑,然后风度翩翩地陪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名门淑女装模作样。一桌子的龙虾刺生也就摆个样子,谁有心情叮叮当当刀叉兼施地在无数道目光地注视下冒着酱汁飞溅的危险切两条还不够塞牙缝的肉丝下来? 百无聊赖地端着半杯酒,眼看南凌在各类人物之间应酬不断,禁不住叹了口气。 好可怜……从进门开始就开始被围攻,从商界巨子到政界人士,想笼络这位智慧生物机械工程天才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外加他那张清俊得不象话的脸,还要应付以各色理由进行骚扰的女性,也真难为他了! 简单地和周围的人打了几个招呼,慢慢朝角落的地方蹭去。 「啊,卓越,好难得你也来啊!」耳边一阵十二级以上的娇嗲,吓得我手一抖,盘子里刚才好不容易躲过众人地注视,很没形象切下来的半块火鸡翅膀「啪」地就摔了下去。 「啊……belle是你?今天真是漂亮。」即使恨得咬牙切齿还要睁着眼睛说瞎话,顺便把那半块鸡翅偷偷朝旁边踢。 「是吗?卓越你就爱说话哄我开心。」半露在吊带洋装外的胸脯特意朝我贴了贴,很是耀武扬威。 只可惜这种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可以评定为完美的size此刻在我眼里完全不会比那块鸡翅更有吸引力——昨晚那种大幅度运动量以后,我可是整整一天没吃东西。 眼看那张红唇蠕蠕而动,还有没完没了下去的趋势,我头疼着怎么才能把她打发走。 「……卓越,你们一起过来的吗?」潜心思考之下没注意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没营养的东西,只听到最后半个疑问句。 「是啊!」我哼了哼。眼看这个女人眉飞色舞的样子,该不是也开始打南凌的主意。 「他的样子好可爱哦!」一脸的兴奋神色。 「是……是吗?」我干笑。用这种词形容南凌,大概都是在他读大学以前吧。 「我可以摸摸他吗?」 什么?我眼睛都要掉出来了。这个要求……也太直白了吧。 来不及给任何意见,这个女人一个飞扑,看来已经当我默许了。 「宝贝,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乖哦!卓越你什么时候养的他?以前怎么都不带他来?」 我一脸冷汗。 原来她此刻骚扰着对象并非南凌,而是此刻正趴在我脚下冲着那半块鸡翅啃的很香的一条狗。 死东西,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作声,害我吓了一跳。 「他的毛好软哦……」骚扰继续进行,啃着鸡翅的小东西已经明显的发出不耐烦的哼哼声。 「belle你小心……」我的警告才说到一半,尖叫声已经响起来了。 「被咬到没有?」我赶紧抓过她的手帮她检查,还好没什么明显的痕迹。 「卓越……」真服了她了,这个时候还有空发嗲脸红。 「你还是先去冲洗一下,再仔细看看!」我头都大了,赶紧把她打发走,眼看她一步三回头留恋不已,我的笑容也只有一直僵在那里。 「你闯祸了知不知道!」老半晌才有机会重新蹲下,鸡翅只剩下一点骨头而已,那只狗还是啃得很香。 「帮你打发走了人,你都不谢谢我吗?」反正也无聊,一时玩心大起,站起身来把他的食物小小地踢到一边,然后挡在前面和他玩捉迷藏。 他绕了两圈头晕脑涨之下开始抬起头很愤怒地瞪着我。 哦?生气了啊?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知道饿肚子很难受的。 把骨头踢还给他,再顺便把盘子里半块火腿也扔了下来:「都给你吧!」 这次他总算有了点良心,吃完了火腿慢慢遛到我的腿边一下又一下地蹭着。 「呵呵……」我很好心情地蹲下来揉他的毛,大概是吃饱了,它哼哼两声,也任我上下其手。 柔顺又服贴,那种感觉可以一直痒到心里。 奇怪……好熟悉的感觉…… 有什么隐约的印象从脑海中涌起,让我连抚摩他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的脸埋进我的掌心里嗅了嗅,红红的舌头舔了上来。 有种粗糙的温暖,我确定我曾经感受过。可是……那到底是什么呢?南凌有洁癖,我们应该是没有养过狗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喃喃自语着,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他的尾巴拽在了手里。 他很是不满地哼哼着抗议,我却越发地怔住了。 浑身纯白的毛,汪汪冲我叫着表情,还有因为握住而只露出小半截的短短尾巴…… 这样的狗……这样的狗我在哪里有见过? 「如果易先生喜欢,我不介意把小白送给你。」很低的一声男音,不大,却让我触电般的浑身一震。 小白?这个名字,我在哪里听过? 虽然蜡笔小新有条同样名字,智力明显发育不全的狗,但我所困扰的应该与此无关。 「小白他很乖……」 「小白每天和我们一起吃饭睡觉,我也有给他洗澡刷牙,又不会不干净……」 「卓越,你不要对小白这么凶嘛……小白过来,咬他!」 这些句子……我在什么时候听过? 手间松开,被我拽住尾巴的小狗很快地跑开了。 我缓缓地把头转了过去。 五官深邃的一张男人的脸,眉目之间尽是冷俊,对上我的目光之后,朝我扬了扬手中的半杯血腥玛丽。 「怎么样,易先生有空可以聊一聊吗?」 一般来说,若是女人被英俊到那种级别的男人死死盯着,再加上如此一个看似漫不腔心却霸道到极点的邀请,轻则双眼泛桃花,严重地说不定就当场倒地;只可惜某些事物上男性的认知很不巧的和女性成反比,所以眼前男人这种气势只会让我觉得很讨厌,外加一点没来由的压迫感——当然,只有一点点而已。 「您是……」嘴里装模作样地用尊称,眼睛已经毫不客气地瞪回去了。 「尉典。」他的嘴角挑了挑,是个略有些嘲讽的微笑。 我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凉气。 难怪嚣张成这个样子,打理尉氏这样连打一个喷嚏都会让整个股票市场抽搐上一阵的大财团,他不仅没有传统成功人士标志性的秃顶眼镜啤酒肚,还把年轻英俊多金各色顶级形容词统统占尽。 天才每个领域都有,上帝果然很偏心。虽然说他仁慈地爱着每一个人,可例如南凌和尉典这样的极品,一定站得离他最近。 「你认识我?」虽然这句话问得有点不甘不愿,但是被这么一号人物点名邀请,差异总还是有的。 「当然……」他不紧不慢地把酒倒进喉间:「我对易先生,也算熟悉……」 啊? 我很是怀疑地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 尉典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也就是杂志和报纸上的概念,一个「熟」字从何说起? 看他看了半天没看出端倪,他竟是也不说话,同样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我忽然觉得格外地不舒服,如果要找出一个相近一点的感觉来形容的话,那就是被蛇的目光盯在原地完全无法动弹的青蛙。 如刀一样的眼光,有种洞察的意味,片刻之间我像是五脏六腑也要被剖开了一般。 「尉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咳了一声,勉强从那种压迫感中挣脱出来,只想快快结束这种不甚畅快的场景。 他的眼光抬了起来对上了我的脸,我的心咯登一下。 「我对智慧生物机械工程方面的课题很有兴趣,有些地方想请易先生帮忙……」 「智慧生物机械工程?」我干笑一声。这人没问题吧,既然对这个课题感兴趣,怎么会不知道这方面的权威是南凌? 「对不起,我想尉先生先生你找错人了,我只是负责这方面后期的资料程式分析而已,最核心控制的部分你如果有兴趣应该找南凌!」想了想,我不得不继续补充一句:「不过很遗憾,我想这一年内,他应该不会接新的专案!」 「不……」他摇了摇手中残留的最后小半杯酒,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我要找的就是易先生你!」 「嗯?」 「我知道易先生有第一流的资料分析能力,任何智慧机械成品都能在你手下得出最完满的检验成果。」 「你过奖了!」他的恭维我并不打算受用,何况这种言辞被他用那种语气说出来,成分总是让人觉得很可疑。 「所以,我只是想请易先生帮忙……」 「对不起,我想接下来一年的时间我也会放假,恐怕不会有空来帮您。」 朝他点了点头,不想继续在这种隐隐有些怪异的气氛中耗下去。眼看南凌也快要从那堆烦人地嘈杂中脱身,我决定很不绅士地告别。 「可是……」他一直闲散而立的长腿忽然掠前一步,站在了我的身后,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阴影朝我能罩了过来,让我几近窒息。 「如果我想易先生帮忙检测的实验成品……是个人造人呢?」 紧贴在耳边的句子,因为低沉而降至冰点的温度,一个字一个字都分外清晰。 我的灵魂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刚才说什么?人造人? 为什么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会有很强烈的眩晕感? 这个男人,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尉先生……」我吐了口气,让自己从不知名的异样中镇定下来:「如果你那里真的有这样的成品,我想我会考虑。不过据我所知,就算是在我们的实验基地,这样的专案也只是尚在实验阶段而已!」 言外之意就是别人更是休想,你要发疯也请看清楚了对象再说。 他很轻很轻地嗤笑了一声,鼻子里透露出来的冷气让我头皮发麻。 「我知道易先生你会有兴趣的,不过……」他意味深长地抬起看了看,如果不是错觉他应该是在盯着南凌的背影:「这次的合作,我希望易先生能够替我保密……即使是对叶先生。」 我勉强挤了个笑,扭头就走。 给他三分颜色,他还开染坊了?看这个样子,臆想症还真不轻。 南凌总算也从那一大堆围着他明显动机不良的花花草草中间脱身出来。 「回去好不好,我很饿……」伸手偷偷勾住他的腰,看着他线条优美的脖颈上沁着细细的汗极是诱人,一肚子的饥渴顿时指向不明。 「刚才没吃点东西吗?」他回应似地握住我的手,朝着门厅准备开溜。 「哪里有时间?遇上了个难缠的家伙……」 「哦?」他似笑非笑地声音:「居然能有女孩把你拖这么久?」 「当然不是!」我叹息一声:「是尉氏财团当家的那位……」 这个句子让南凌毫无前兆地趔趄了一下。 「他……他来做什么?」握在一起的手忽然紧得发疼,我从来不知道南凌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南凌你怎么了?」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的过激的反应——那男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也不至于听到他的名字就像听到传说中的哥斯拉。 「没有……我只是在想,他怎么会对这种酒会感兴趣……」 「大概有钱人都比较无聊。」 「那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嗯?」我有些夸张的发出个疑问辞——以南凌的个性来说,对这个男人的关注度未免也太过头了点。 我会吃醋! 「我随便问问。」他从我的注视中把眼皮垂下,笑得很是勉强。 妈的,居然连南凌也这么在意他,那个男人果然讨厌! 把怀里的身体占有性地搂紧,有些忿忿地扭了一下头。 果然,那双眼睛肆无忌惮地正注视着这个方向,看我回头,微微一笑,眼光缓缓向南凌掠去。 黑羊是撒旦指定的祀品,在任何地方都能够轻易地被暗黑的目光找到,并烙上印记。 南凌的眼睛一直垂着,被我拥在怀里的脊背却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说他有点冷,我却知道酒会里的空调温度并不低。 ◇◆◇ 尉典的包裹在酒会后第三天寄到了家里,随手提了提,分量很轻。 更让我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真的有资料可以给我。 关于他所谓的人造人吗?还真是天大的笑话。 如果南凌也在场,这种鄙视应该可以更尊业一些,只可惜他在休假之前还有一大堆东西需要交代,不得不在这几天回去应付那些七七八八的琐事。 找了把剪刀,沿着包裹的封口把那些塑胶纸一点点撕开——我倒要看看,尉典那种满满地自信之下到底能拿出些什么。 嗯?包裹里的东西让我有点愣。 不是意料之中的纸张资料或者磁片,而且和高科技三个字完全粘不上边。 那封在塑胶带里揉成一团的是……布料?看样子应该是床单…… 还有压在最底下的一件t恤……光看颜色有点旧,而且明显不怎么高级。 要分析这些,因该送棉纺厂吧……尉典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皱着眉头把那一大堆东西随手抖开。 很轻的「刷」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跟着那些布料一起铺展开来。 很久没洗的感觉,有股旧旧的味道,从头反覆到尾的图案是笑得很傻的一只龙猫。 纯棉的质地,握在手里很是柔软。 忽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手心的地方汗汗的。 奇怪……这种幼稚的东西,却像是在哪里看过? 头有点闷,顺手再把那件t恤给抓了过来。 即使因为时间的关系沾染了尘土的痕迹,但还是可以嗅到淡淡类似于牛奶般的甜香。胸口的地方大大的logo,肥胖的贱兔撅着屁股,插上片叶子就是一个毛绒绒的狗头。 鼻子的部分是一个黑黑的点,如果一直看着,它会恍惚着扩大,然后慢慢飘过来,变成我睡梦中常常见到的那双乌黑眼睛。 「卓越,我最喜欢这件了……是小白帮我挑的!」 「卓越我要那张床单!我要和龙猫一起睡!」 忽如其来的黑色隧道撕开我的脑海,有模糊不清的影子在呼啸而过。 头好痛……要裂开一样…… 红枫,梧桐,湖畔,风筝…… 恶作剧的手舞足蹈,流不出泪水的眼睛…… 一个接一个不连贯的片段将我拼命地撕扯……像是互不相干的平行线,又像在某个时刻可以完全连贯起来的一个圆。 我一手抵住额角,一手在空气中舞了舞,徒劳地想握住些什么。 床单和t恤从手中堕了下去,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我摊着双手怔怔地站在原地,努力平复着思绪中一波波的狂潮。 成堆的床单散落在地下,叠起的褶皱是无法流动的波浪,有如一滩死水,却也把某些遗失的部分堆积了起来。 我弄丢了…… 有钝钝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慢慢涌了过来将我淹没—— 我确定我是把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 僵在原地的姿势不知道究竟保持了多久,直到门铃的声音清脆响起,我才猛的回过神来。 所有的混乱依旧没有一个头绪,我咬了咬牙从那堆布料上迈过,上前开门。 「卓越,我的假期正式批下来了,从下周开始。然后,我买了去欧洲的机票,我们可以去那里度假……」门口一脸笑意的南凌,在我开门的一瞬间,就把两张机票放到了我的眼前。 我几乎从未见过他这样笑过——完全舒展开的弧度里,是一钟逃离般的轻松。 「怎么忽然想到……去欧洲?」来得太快的消息总觉得有点不真实,而且这次的决定,南凌事先居然丝毫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希望看看雅典街城吗?伊瑞克提翁神庙的女身柱式,爱琴海的落日,还有雅典娜的黄金盾牌……」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眼看得不到我的回应,声音忽然有些不安:「卓越,是不是这个决定太仓促让你下高兴?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机票也可以重买……」 「当然不是!」我在他腮边一吻,把机票接到了手里:「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全世界哪里都好。只是……我本以为你会乘这个假期先回家乡看看。毕竟从我们离开时算起,都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过了。想一想,那里的枫树差不多也该完全长大了,总是很怀念他们在深秋的时候满树红叶的样子……」 南凌的笑容片刻间变得有点发硬。 「我们先吃饭吧……」他从我身边侧过向饭桌走去,竟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却有种微妙的氛围由此荡漾开去。不约而同地沉默,除了汤匙和瓷碗偶而相撞的声音之外,竟是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闷头喝了几口汤,还是决定打破僵局。 「基地这次怎么这么慷慨舍得放你的假?你走这一年,大部分专案估计都只能停在原地了吧。」虽然这是句大实话,我还是为自己口气中刻意谄媚地成分小小地自我唾弃了一把。 「嗯……」他把筷子停下,眉目之间有显而易见的忧虑:「虽然大部分工作按照我留下的资料和计划说明不至于有太大变故,但有些实验刚刚才起步而已,连我自己都完全没有把握……看来还真的只能停在那里!」 「这其中也包括……人造人的实验课题?」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句子,其中探究的意味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干吗这么介意这个?对于南凌的工作,我向来不会太多过问的。 只因为旁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和一堆来历不明的床罩t恤,就开始让我也跟着不正常了吗? 自嘲地笑了笑,眼看南凌有些嘴唇紧抿的模样,准备就此忽略掉这个问题。 「我们的行程其实可以先从意大利开始……」把眼前的汤盏推开,想先在桌上勾勒一下行程的路线,下一秒,手腕却被南凌紧紧地箍住了。 「尉典……尉典他到底还给你说了些什么!」 过急的力道将餐桌边缘的陶瓷汤匙斜斜地震了出去,落地的时候非常清脆地匡当一声。 我心下一跳,反手轻轻地握住他冰凉地手指:「南凌?」 他促声呼吸着,脸颊异常地苍白,紧琐的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为难之极的事。 「对不起,我没有要探究的意思!」绕到他身边,我搂了搂他的肩膀,想安抚一下他此刻激动的情绪,口里说着话,心里不禁也有几分自责。 基地里面的实验专案本就是相当的机密,我虽然常常会和南凌合作,进行一些专案的后期分析和检测工作,但某些最新技术的核心内容,我也是无权过问的。只是彼此的亲昵关系之下,他并不会刻意向我隐瞒什么,而以我的个性,对那些复杂的课题也并没有太大兴趣,这样的尴尬从共事以来,真是从未发生过。 所以南凌这样的反应,的确让我吃了一惊。 我的印象中,他从来不是会如此激动的人。 更让我疑惑的是,刚才南凌失态之下的那个句子……似乎基地里的人造人实验课题也和尉典搭上了关系? 「卓越,你别瞒我!」他闭了闭眼睛,像是要从激动的情绪中镇定了厂来:「我知道尉典一定跟你说了些什么,不然你不会这么……这么关心这个课题。」 就随口问了一句而已,我有很关心吗? 不知道这个课题究竟涉及了怎样的秘密,竟让南凌敏感到这个地步。 「尉典他……」不想和南凌之间为了这种事情而有什么不愉快,我耸了耸肩就准备和盘托出,才出口几个字,却忽然想起酒会上那意味深长的叮嘱:「这次的合作,我希望易先生能够替我保密……即使是对叶先生。」 只怪我当时抽风,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居然会莫名其妙地点了个头。 犹豫了一下,想了个折中的方法,伸手朝墙边那堆成一团的布料指了指:「尉典好像对智慧生物机械工程的课题比较感兴趣,这是他今天寄给我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没说他的目的是让我参与人造人检测,现在这句我也没说谎——我的确不知道那堆东西除了让我头疼得厉害外,能对智慧生物机械研究起什么作用。 南凌顺着我的指向朝那堆布料走去,表情从疑惑渐渐变为震惊。 「怎、怎么会?」他的喃喃自语中竟还夹杂着一丝恐惧,像是见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南凌?」 「卓越,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扔了好不好?全部扔掉!」 「哦。」 南凌突如其来的仓皇让我也顾不上太多,蹲下身子想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 「不,卓越你不要碰!让我来!我来扔……」 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抢先一步到我身前,迅速地把所有的布料抱在了怀里。 我简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无数的疑问折磨了我一晚上,好几次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住没有问出口。 南凌的个性我清楚,除非他自愿,不然一个字也逼不出口。 只是我从未想过这样的处境有一天会落在我身上,我一直都有自信我们之间无须任何秘密。 偷眼看了看他瘦削的侧脸——苍白的模样竟是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疲惫。 有什么东西只在片刻之间就可以把他逼到如此地步? 「南凌,早点睡好不好?毕竟你的假期也是从下周才正式开始,明天还要早起!」迈不进他的世界,无从下手的安慰,只好劝他早些休息。 「嗯……」他被我半拖着上床,满腹心事地合上了眼睛。 「做个好梦!」在他唇上一吻,我把灯拉上了。 ◇◆◇ 「卓越……」 嗯? 「卓越……」 谁在叫我? 空茫茫的世界里,连绵不断的声音却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是你在叫我吗?」 又是那双黑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这次的距离,离我很近很近。近到——我甚至可以从明亮的瞳孔里,看到自己身影。 「你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吗?」我牢牢地盯着它,不想放过其中的任何一点变化。 瞳孔的部分紧缩了一下。 没来由的紧张,让我把靠近的脚步放得小心翼翼。 这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要看清你! 太过专注地凝视,让它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只是漫着越来越多的温柔。 已经……差不多了! 我的双手重重地搂了过去。 「喀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撕裂在我的手中,黑色的眼睛瞬间消失了。 我把手中的东西平铺在眼前——被南凌扔掉的那件t恤旧旧的一角,傻傻的狗头在冲着我笑。 「啊……」伸手抓了个空,才骤然从梦中醒来。 神思恍惚外加口干舌燥——看来梦中那几嗓子看来也不是白喊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吵到了南凌。 用手朝身边探了探,居然摸了个空。 嗯?难道是被我的梦话吵到无法忍耐去另一间房睡了吗? 低头想了想,披衣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现在需要一杯水凉爽一下,无论是一身汗湿的身体,还是尚未平复的神经。 冰箱就在客厅左边靠阳台的位置,藉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我也懒得开灯,直接赤着脚走了过去。 冻透了的冰水一口气灌到肚子里,舒爽的感觉从脚趾一直窜到头顶。 好了,这下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完后半夜了。 心满意足的把冰箱门关上,顺便轻扫了一下阳台外夜半霓红的风景。 然后我听到了有男人拼命压抑着却越来越激动的说话。 准确的说——是阳台上南凌凑在手机边将电话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参杂着瑟缩的质问,连声音都是抖的:「他的那些东西,你明明说全都处理了,为什么还会寄过来,出现在这里?」 那些东西……我能明白南凌在指什么,可是他口中的那个「他」?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南凌半晌没有回音。 「你、你卑鄙!」很重地一阵喘息后,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个句子。 猛烈的笑声从手机的那头肆无忌惮地传了过来,连我也能听得清晰。 南凌把电话捧在手里,身子蜷坐在地上,疲倦到极点的神色,似已无能为力。 有怎么样为难的事情,要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决? 或者,我该好好和他谈谈。即使帮不上忙,也能让他知道我一直会在身边陪着他。 深吸一口气,我准备上前。 「尉典……尉典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放过他吧!我求你放了他……」再也无法伪饰坚强的句子,一串的泪水从南凌眼中崩溃般落下。 相处十多年,我从未见过他哭。 在我心中,叶南凌这样被神灵所眷顾的孩子又怎么会哭? 可此刻更让我震惊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句子。 尉典?尉典? 他们居然认识?而且熟识到足以……达成某项秘密? 「我毁了他最重要的那个人造人,我和他都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尉典……我只求你把卓越留给我!你要我做的东西,我全部、全部听你的……所以我求你……尉典我求你!」 月光下的南凌,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拼命压抑着毫无声息地哭泣。 在这么温柔的夜色下看这种景象真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 我很惊诧我竟然也能原地站着就这样一直怔怔地看下去。 「我毁了他最重要的那个人造人……」 「我和他都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南凌,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吗? 摊开手掌,月光漫过来的影子拼不成完整的形状。 就好像刚才梦中的那块碎布重新被拽在了手中。 我想,大概是到了要去见一见尉典的时候了。 *** 密闭的电梯迅速升向这个城市中最高建筑物的顶层,隐约的失重感让我一阵阵的眩晕。 从近百米的高度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向下看去,整个城市像是就匍匐在脚下一般。 轻质的装饰材料和明暗交错的霓虹让这里变成漂浮在天与地之间的一座宫殿,它的主人可以高高在上的俯视众生。 「这里的感觉……怎么样?」在窗边站了很久,尉典才轻轻将玻璃拉上。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衬着嚣傲的笑容,半眯着眼睛看向我,很惬意的样子。 对我的忽然到访他竟是毫不惊诧,仿佛一切都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易先生不说话,看来是不喜欢这里了。」他在我沉默的间隙走到房间左侧的吧台上倒了一杯酒,笑容不变地递到我的手里:「那我给易先生寄的那些东西呢?想必你应该会喜欢的。」 有些呼之欲出的秘密,就藏在他咄咄逼人的口气里。 我把酒接过来,一口气全部灌了进去。 「你为什么找上我?」一杯酒的温度而已,盖过了所有的犹豫,我的思维开始前所未有的清晰。 「因为在智慧生物机械工程方面,易先生你有第一流的检测能力。」 「我想你没有必要再和我说这种理由了吧……」我打断他,目光四下看了看:「尤其,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 他挑起下巴探究似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认识南凌。」不想再这样僵持下去,我想了想,把句子补充得更完整了些:「甚至可以算得上熟悉?」 「那又如何?」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 「你们之间达成了某项秘密,然后,你一直在威胁他……」我上前一步,对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的任何一丝变化从眼前漏掉:「而那个威胁的筹码,与我有关!」 各种表情从尉典的脸上争相而过,最后定格在比较平稳的那一档。 「你……还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难怪叶南凌一直那么护着你。」 他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重新把头抬了起来:「看来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去了很多麻烦!」 我并不发话,只等着他接下去的言辞。 「跟我来吧。」他竟是出乎意料地做了一个很绅士地「请」的动作:「我有东西给易先生参观一下,相信可以满足你所有的好奇心!」 在他完美的礼节下面,是掩盖不住的残忍而兴奋的神色。 只在眼瞳中飞速地一闪而过,却让我莫名的心惊。 「参观」的脚步并没有如我所想地离开他的办公室,靠墙的整面高大书架移开之后,赫然就是一扇门。 「请进!」他边说话,边随手按下了几个钮,密闭的金属房同开始上升——细看之下竟是一部小型的私人电梯。 奢华温暖的办公室里居然配备了这样沾满了金属气息的科技产品。异样的不协调感让我的脚步顿了顿——看来事情远比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这部电梯,究竟会把我带到哪里? 「易先生,这部电梯现在正在向着天堂而去。」像是看出了我的疑虑,尉典的脸很神秘地凑了过来:「到了上帝面前,你可以更清楚的看清自己……」 我哼了一声。 是不是去见上帝我不知道,不过对于你,大概是住在地底下头长角的那位会更有兴趣。 说这些,想威胁我吗? 闭着眼睛不再理他,暗自算了一下电梯上升的速度和时间。 差不多已经升到这个建筑的最高点。他要给我看的东西,藏得竟是如此隐秘。 轻微的一个震动,电梯已经停住。 「天堂的入口到了!」 出电梯口的那一瞬,我听到尉典在我身后发出冷冷的声音。 非常大的一间房间,却被反射其中的金属光泽照得有些晃眼。 如此的环境下当然不会让人指望有羽毛漫天飘,外加金色头发五短身材的小姑娘长着翅膀到处飞。 只是就算真的是天堂也不会带给我如此大的震撼。 放眼望去,那些熟悉又复杂的操作仪器……即使是基地里也不曾拥有如此精密的智慧生物机械工程实验室。 「怎么样,易先生?见到上帝的感受是不是很亲切?」他的声音在这么多金属中来回碰撞,异样的不真实。 「你要给我看的就是着些?」 「嘘……不要着急……」他神秘地摇了摇头,把一块很小的晶片插入了电脑:「易先生想要了解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整个房间的灯光全部暗了下来,只有前方的墙壁上落下了一块越来越明晰的投影。 时间:20xx年x月 红色的时间显示很突兀的标识在整个影像画面的右下角,算起来,是距今大约一年半的时间。 先是一段嘈杂的声响和混乱的画面,镜头最终在某个人影身上停了下来。 纤细整洁的身形,看不见正脸,画面里的模样似乎是在分外专注的进行着手中的工作。 工作的环境正是眼前的这间实验室,而那个少年…… 只一眼而已,我已经能够分辨出来——那是南凌。 「怎么样南凌,还需要多少时间?我已经没什么耐性再等下去了……」低沉的男声,听起来有些熟悉,我想了想,惊觉回头。 尉典微微一笑,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生理上的部分应该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现在只差编写出合适的记忆程式,就可以把他唤醒……」南凌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听来有些失真,毫无起伏的调子完全没有平日间偶而流露出来的温情。 「记忆程式的编写……那要多久?」 「我尽快在三个月内完成。」 「三个月?南凌你在和我开玩笑?」 随着从鼻孔里嗤出的一声冷哼,尉典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画面里,慢慢绕到了一直被南凌身体半挡着的那张类似于手术台的长桌前。 依旧不大明白他们之间的对话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心一阵强似一阵地开始紧跳。 「看来我是太宠你了,才让你开始学会和我讨价还价!」漫不经心的威胁,尉典低下的头似乎是在研究那张长桌上的物体,可我还是能够想像得出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南凌毫无血色的唇抖了抖,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你那里不是有一套编写完毕的记忆程式吗?直接给他用就是了,何必重新编写那么麻烦?」像是想起了什么,尉典的脸重新抬了起来,有力的手指重重钳住了南凌的下颌,然后满意地看着白皙的肌肤上瞬间泛上的红色勒痕。 「不、不行的,那套程式已经用过了,人造人的记忆不可以同等复制,不然将会是很大的一场混乱!」在那只手的钳制之下,即使疼痛也挣扎着说出的句子。 我骤然惊觉。 人造人? 难怪尉典有那样的把握来找我,原来……在这间秘密实验室里,这个专案竟是已经有了成品。 那南凌……你又何苦一直瞒着我? 「混乱?」不屑一顾地嗤鼻之声,尉典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不过存活一年的时间而已,就凭这种连生物都算不上的人造人,你还怕他们造反吗?」 随着他垂下的目光,镜头一点点的拉近,一直躺在床上的人体终于渐渐的显现出了脸部的轮廓。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如遭电击。 这张脸……这张脸! 圆圆的,顽皮又慵懒的模样……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他……」很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才开口却发现声音紧得不像自己:「这个人……」 「一个人造人而已……」尉典的目光瞟过我,重新投向影像的画面:「不过我想易先生应该是认识的。」 我认识的? 好像应该是…… 记忆里面有模模糊糊的片段,可是隔的太远。想要放开,却又是挥不去的熟悉和亲切。 为什么,会有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 「尉典……你再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好不好?让我对那些程式做一点调整和修改。不然两个记忆完全一样的人造人对你来说,也完全没有意义是不是?既然后期检测是最重要的部分,你也希望一切能尽善尽美是不是?」 连着几个「是不是」的软弱询问,南凌依旧在哀求着,我的眼睛却再也没有从那张眼睛紧闭的圆圆小脸上移开。 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我应该就能想起来! 一片模糊的雪花点,眼前的影像却就此截断。 「等、等一等……」我猛地站了起来,只想把那个画面留住。 尉典冲我作了个稍安毋躁的表情。 片刻之后,画面再次亮了起来,只是背景却像是已经换了地方。 蓝色的格子窗帘,浅灰色的墙壁,椭圆形的吊灯……看上去很熟悉的房间,然后那个懒懒守在床前百无聊赖的男人—— 是我? 镜头慢慢靠近——床上是那张圆圆的脸。 睫毛抖了抖,再抖了抖,紧合着的眼睛一点点要睁开的样子。 我的拳头狠狠地拽着,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掌心里。 那双在梦里凝视着我的黑色瞳孔,我记得的,我记得的! 「嗯……」他哼哼地睁着眼睛看向了我。 像是透明的阳光达到了万年冰峰的谷底,温暖的水流找到了出口,终于一点一点向外渗去。 「龙奈……」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确定是那种让我安心的感觉。 「龙奈……」我把身体凑近了画面重复了一遍。 真好,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嘴角总是可以随着发音裂成微笑的弧度。 龙奈,我竟是把你弄丢了这么久,很不可原谅是不是? 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那一次次在我梦中让我反覆寻找的人……就是你。 接下来的画面里,出现的是我所能想像到的最为美好的一个夏天。 ——那是有他陪伴在我身边的夏天。 我曾以为,人生的幸福不过在于剪辑,再精彩的记忆如果完全铺陈开来,也不过是冗长乏味的一天一天。可是现在我终于知道,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即使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法割舍的片段。 我看见他揉着眼睛从梦中苏醒,然后口齿不清地哼着我的名字,我的夏天从那个时候开始阳光灿烂,幸福之花在他的笑颜中热烈绽放。 他会睡眼朦胧地赖在我的脚下,看我挂在电脑上和各种程式搏斗,然后挠着头拼命说着各种傻话给我解闷;他会打着呵欠很专心的削苹果,最后雕刻出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形状满怀期待地送到我面前。 他会在冲咖啡的时候因为手忙脚乱使得将糖错放成盐的机率达到半数以上,然后再在我一脸黑线的表情下吐着舌头拿去倒掉;也会自信满满地把我推出厨房,叮叮咚咚地弄得瓢盆乱响,最后却只是哭丧着脸端出的一盘子完全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黑色焦炭…… 他记得我随口说的每个句子,然后在我看不见的时候暗自琢磨上好半天;他不厌其烦的在我耳边唠叨,近乎于虔诚地在意着我的反应。他各种笨拙失措的举动,不过只是想拼命想讨我欢喜。 而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头大如斗,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他又会玩出什么让我措手不及的新花样,我竟然迟钝到对他掩饰在嬉笑之间的认真和投入视而不见……最后我就只能敲着他的脑袋说龙奈你很烦呢,你能不能乖乖地坐在那里不要捣乱? 他嘴角笑得弯弯地说对不起,然后很规矩地坐在我面前表示道歉。 眼底一闪而过的挫败和受伤的神色,总是在面对我的时候飞快地掩饰起来。 我怎么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我怎么竟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时时刻刻地凝视着你,是那么温暖的一件事情? 原来我曾经也是那样沉闷到冷血的一个人。 后来他抱回来了一条狗,有冰凉凉的鼻尖和湿漉漉的眼神,秃掉的尾巴和一身的伤痕累累见证了其被抛弃和欺凌的全过程。 龙奈紧紧地把它搂在胸前,很小声却坚定地反覆安抚着:「小白,你不用怕,你不会一个人,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同类之间相互取暖的时刻,对孤单的惶恐和寂寞的委屈只有贴在一起的身体温度才能稍做安慰。 那是见过的最体贴最本能的温柔。 只是这些,那个时候我是不会懂的。 所以我毫无余地地将那只狗赶了出去。 「小白,卓越只是吓吓你,他不会真不让你进门的……我们数十下,我保证我们数十下,他就会出来的……」 那么无措地站在楼角,满心的不确定却还要安慰怀里那只抖得比他还厉害的狗。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还有闲情逸致在那个时候稳稳的坐在家里端菜煮鱼,让他越念越慢的十个音节终于还是很失望地被辜负过去。 「嗯……刚才不算,我们再数一次,这次我们数二十下,卓越一定会出来叫我们回去的……」 他坐在了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大门的方向,睫毛随着数数的节奏,一下又一下的扑扇着。 龙奈……龙奈…… 你对我竟是从未放弃过的信任? 很可惜第二轮的数字还是在我披衣穿鞋的慢动作中再次无效地流逝。 「这个……小白,我们再数最后一轮……」 一滴冷汗从脸侧流下,底气已经很不足了。 小白很是怀疑地哼了一声,然后翻了个白眼。 还好,我总算很争气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那时候的我看见他满不在乎朝我挑眉毛,看见他理所当然抱着小白朝家走,看见他嬉皮笑脸地说卓越你做的菜还真不错。 现在的我却能看见他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看见他从内心里泛滥出来的笑颜,看见他贴在那只狗耳边低低地说:「小白,我没有骗你吧,卓越他,他人很好的……」 很好的…… 简单到拙稚的三个字,却代表了他全部的信任和感情。 他就是那么容易满足的孩子,不过是一点点因公而就的温情,就已经可以换得他全部的感激。 而他感激的方式,就是把他由内而外的炽热和温情完整地交还给你。 只是那个时候,即使我能隐约触摸到他本能般的依赖,却完全猜测不到更深一层的结局。 他说我爱你卓越。他在一个接一个的打击以后,选择了诚实地在我面前捧出他的心。 那么晶莹剔透的珍宝,我却没有勇气吻回去。 他只是一个人造人,一年的存活时间而已……而我该爱的,应该是自己的同类。 小白已经死去,而我竟还舍得让他一无所有得如此彻底。 悬挂在半空的心脏,终于在我们急促地后退着撒手时,崩然堕地。 我的夏天,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慢慢褪去了。 再后来—— 真相被揭穿,坚持被颠覆,我逃避般的举措将他最后的信念彻底粉碎。 镜头在基地实验室那个大大的玻璃容器前变换着各种角度,毫无遗漏地记录着我那段记忆最后的终结。 漫长而深切的吻,上演于整个天与地。 我站起身来,将手指一点点伸了过去。他柔软的脸颊,即使隔着显示屏,却还是温暖的。 那个时候,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吻,记忆便随着合上的双瞳孔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如今,我可以站在这里,继续看完那些像是上个辈子发生的事情。 缤纷绚丽的电火花将点燃的热烈拉长了又拉长,最后几乎细不可闻的轻声一响。 全世界都安静了。 玻璃容器里面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容器外的男人依旧痴痴地紧贴在冰冷的容器上。 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吗? 变成了粉尘的龙奈,你可以到任何你所希望的地方去——住上一辈子。 包括我的心。 *** 「你要给我看的东西……结束了吗?」镜头暗很久,我才像是想起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尉典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如果你不介意,这块晶片能不能给我?」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微微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从电脑里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晶片取出来,放在掌心。刚刚运行过的缘故,晶片尚带余温,那是我和龙奈所有的记忆,握着他,就像把那只小小的手掌握在手理。 「如果尉先生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我微微朝他欠了欠身,将椅子拉开。 我的口气很平静——我想以后也应该会这样一直地平静下去。 或许有些疑惑尚未揭开,但是我想不会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再去介意。 「等一等,易先生……再耽误你几分钟……」 我的脚步顿了顿。 我实在想不到他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理由要把我留住。 「就几分钟而已,还有最后一点东西,我想易先生你会有兴趣的……」 他从口袋理掏出另一块晶片,冲我笑笑,塞到了电脑里。 灯光再次暗了下来,显示幕「吱吱」的摇动了几下,重新由昏暗转到了明晰。 如同上块晶片一开始出现的场景一样,依旧这间实验室。 右下角显示的是20xx年x月——上一份影像录制后大约半年多的时间。 活动在整个镜头里的人影却依旧只是南凌而已。 镜头的角度很高,只能依稀看到他在操作台前匆忙地工作着,身旁巨大长桌的物体上却无法看清。没有穿平日里工作时习惯的白色外套,凌乱搭在额间的发丝和红肿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分外疲惫的样子。 那么镇定严谨的他,在画面里的手却是重重颤抖着的。 一连串长长的程式在他的手下飞速敲击下,终于闪出了「sessful」的指示,紧接着,某个半球形的金属盒子慢慢从长桌的上方降了下来。 南凌虚脱般地拖着双腿慢慢地走了过去。 「对不起……」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某个人听。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能再没有你……原谅我不能就这样放你和他而去……」 金属球体降到了合适的高度,南凌一点点调整着它的位置。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痛苦的……我重新写了一套记忆程式,我会让你把和他的过去全部忘记!」 略有些犹豫的半秒钟,南凌的手指朝金屠球体上的某个按钮决绝地按了下去。 电流接通的声音,吱吱地响着,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抹去,然后有什么东西在重生。 「我会和他一样地爱你,不对,我会比他更爱你!」 南凌那种痴痴的眼神,是我所熟悉的。 「我会买你爱喝的牛奶,做你喜欢吃的甜食……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再离开你!我会随你的心愿,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会修改掉你木讷的个性,让你开朗快乐的活着……最重要的是,我不会再把你当做一个人造人看,我会用爱同类的感情真真正正地去爱你……」 南凌的身子伏下,一个包含着太多言语的吻落下。 镜头随着他身体的移动着,那一直躺在工作台上接受记忆清洗的男人的脸终于从显示幕上完完整整地展露了出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完满,前后之间接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很好!我微微一笑。 我终于明白尉典要给我看的到底是什么了! 天气晴朗,透明的蓝色将天空渲染成起起伏伏的一片海,富足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像是我久违的那个夏天重新到来。 从尉典那间巨大的实验室下来,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微笑。 真好,一切如我所愿。 反覆摩娑着握在手里的那块晶片,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安静地走着。 有暮年的夫妇在十指紧扣,有热恋的情侣在相互拥吻。粉嫩嫩的孩子在父母的怀抱中发出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意会的快乐音节。 每个人都在同类的世界里,安全的相互依偎着。 这里是人间。而我,也并不是一个人呢! 想到这里,我的笑意更深了些。捏成拳状的手再次紧了紧——他会陪着我,我知道的…… 晶片上淡淡的温度还在,依旧没有散去。 *** 「卓越,你去哪里了?我在家里等了你整整一天!」在房门前掏钥匙的动作稍微长了一点,南凌听到动静,先一步把门打开。 「没有……」我摇头,答非所问地从他身边擦过。 「我提前把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从明天开始正式放假……刚才我把去欧洲的行李收拾了一下,我想应该也不必带太多东西。第一站我们去希腊,酒店就选在奥林匹斯山的山脚,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诸神之都升起的太阳……卓越,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有啊……」我想了想,冲他一笑:「南凌,上次寄过来的那些床单和t恤都不在了吗?」 「都扔掉了。」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眼睛里染上了怀疑的神色:「卓越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的手掌在我的额头上探了探,凉凉的。 「全扔了啊?算了,其实也没有关系……」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想想还有什么遗漏掉的。 「卓、卓越……你在想什么?尉典他、他又找你了吗?」 「没有。」仔细想过一遍,应该不会再剩下什么了……我终于很认真地把脸抬了起来,看着眼前这张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脸:「是我去找他!」 空气死寂。 我们都相互等待着对方摊出最后的底牌。 「南凌,告诉我好吗?」 「什么?」 「我的缺陷——你们在我身上留下的缺陷……」 「卓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有泪腺的是龙奈,那我呢?我的制造日期在他之前,你们在我身上留下了属于人造人的证据?」 「我的血是冷的,没有人类通常的温度,对吗?」 「卓越!」 「果然是……」我淡淡地叹了出来。 龙奈,其实我早就该猜到,有哪个真正的人类会在你那么多的热情下迟钝那么久,又有谁会爱上你那么长时间都不自知呢? 除了我这个冷血的笨蛋。 「南凌,还给我吧……」看着他消瘦的脸在我短短的几个句子间颓败得没有半点血色,我忽然不忍心这样令人窒息的空气继续僵硬下去。 这个人——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毕竟是我爱过的,而且……也是那么痛苦地爱着我的。 「还给你?什么?」他喃喃地询问着,卑微地想抓住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希望。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出来。 「我的记忆……南凌!把你抹掉的我和龙奈在一起的那段记忆完整地还给我,好吗?」 尚未清晰的瞳孔在听到「记忆」这两个字以后惊跳了一下,他终于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两张去欧洲的机票从他的手里无力地飘落在地。 诸神的圣殿在黄昏落日下的景色一定是绝美,可惜那毕竟不是属于人间的风景。 所以我们终究无法靠近。 「卓越,」他干裂的嘴唇挣扎着最后叫我的名字:「卓越你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这么坦诚的话语,如果在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听到,我会是怎样地高兴。 「我知道,」我走到他面前,把他的脸捧了起来:「所以我并没有怪你,南凌!」 他不堪重荷地将头枕到我的胸前,紧紧地搂住了我。 「我早就知道,人类的产生是上帝的特权。我这样亵神的行为,总有一天会付出可怕的代价。我想像过各种赎罪的方式,却从未想到过我会真正地爱上你……」 他低低地语调中混杂了压抑已久的自责和疲惫,如此长时间心灵上的煎熬早已经对他做出了最残酷的惩戒。 「我一直对自己说,龙奈离开你以后,我会比他更爱你,我竟会奢望我可以替代他,我竟会以为我能够让你一直幸福下去……」 绝望到极点的啜泣声。 南凌,上帝已经和你开了如此大一个玩笑,我是真的不会怪你。 凑到他的额上,我深深地看着他。 「南凌,谢谢你……无论如何,谢谢你对我所有的好,更重要的是,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和龙奈相遇。」 他在我一字一句的缓缓陈述中,缓缓流下泪来。 还是干净而善解人意的南凌,和我所知道的没有半分差别,他的眼泪已经可以将他所有的罪与罚全部洗掉。 「我希望会有一个人一直爱着你,陪着你幸福地走下去……」 「你呢?那你呢?卓越你要干什么?」他惊恐地加重了手中的力气,将我的身体箍得快要断开。 「你还不懂吗?南凌……没有灵魂的人造人失去了生命以后是无处可去的,龙奈……他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该是我去陪着他的时候了……」 最后一次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我将他放开。 龙奈,这一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们继续分开了。 *** 最后踏进基地的时间,比自己事先预想的还是要晚上了一点。 没办法,很多事情边回想边操作其实是很花时间的。 记忆毕竟被清洗过,点点滴滴的过去无法被完整的归还,真的是很遗憾的事情。 只是遗憾而已。 反正从今以后会有那么长的时间一直陪着他,他那爱说爱闹性格自然会把我们一起分享过的快乐不快乐半点不漏的补给我听。 基地里的灯光一如既往的通宵不灭,走廊两边是完全对称的墙壁和门,一片接着一片长长地延伸下去。如果眼睛眯起来寻找尽头,会隐约觉得这样的灰色没有止境,沉闷得让人窒息。 密闭的环境里,连昼夜的更替都感受不到,像是和人间都失去了联系。 偶而会有行色匆匆的身影从那些千篇一律的门后走出来,除了规律性的服饰以外,手里永远是厚厚的资料而脸上永远是陷入思考的表情。 无论开门挂门,还是咳嗽或者呼吸,全都是无法打破沉默的声音。 所以我现在这个檬子,大概是不得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卓越……这么晚了还过来,加班吗?」 「是啊!」 我咧开嘴毫不吝啬地笑。 枯燥的科研生活其实已经把所有人的矜持都磨到了极限,随便的一点例外和异常就足以打破所有脆弱的肃穆和严谨——何况我现在把十几盒冰淇淋抱在怀里,每走一步都岌岌可危的样子实在很滑稽。 沉闷是不得已的格式化,向往变化的跳动才是人的本性。 他曾经在花鸟市场盯着玻璃罐子里面那些游来游去的鱼很认真地对说我:「即使知道跳离水面会无法呼吸,可是看到那些不一样的世界,还是忍不住会把头探出去。」 龙奈,你说得很对呢。 「这些东西是要做……实验的材料吗?」 「不是……」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从那一大堆甜食下抽了一只手出来,然后递了过去!「这是哈跟达斯今年的最新款冰淇淋,我特地去买的,你要不要尝一个?我还有很多!」 面前那位据说有三个博士头衔,至今未婚,从来都只习惯和人谈论学术性问题的女同事嘴角逐渐张成o型。 其实她也才三十二岁,吃惊的样子也还挺漂亮的。 「尝尝吧……如果喜欢,今年情人节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去!」 说到这里嗓子忽然有点涩,避开女博士动容的眼光赶紧把冰淇淋塞了过去。 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论贵贱,只会冲动地想送他甜食和绒毛玩具。 龙奈,原来这个道理你老早之前就已经懂得了的。 走廊尽头的电梯空空地等待着,我径直走进去,按下通往地下实验室的按钮。 下降的速度并不快,可以留出很多的空隙再去想想别的事情。 我想起位于尉典办公楼最顶层那间实验室,高高的伫立在云间,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诞生的全部过程。 应该是很神圣的仪式,可惜上帝并不住在那里。 「叮咚」一声,电梯停了下来,眼前是上着密码锁的实验室大门。 「nan ling loves zhuo yue」 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慢慢地输入,然后听着大门唰地一声缓缓打开的声音。 心灵的角落全部被照亮,熟悉的玻璃容器位置依旧没变。 其实哪里有那么远? 上帝一直陪在身边,而天堂后花园一直就在心中而已。 把一直抱得很没形象的甜食很小心地一件件摆到了玻璃容器里,重新转身,把实验室的门用力地关上,再耽误了几分钟把密码锁的程式破坏。 nan ling loves zhuo yue从此以后就是一个过去式,不会再成为这里的通行证。 再没有人可以进来——其实这本就是仅仅属于我和龙奈两个的地方。 最后一件事情,把手机掏了出来,拨出一个号码。 「喂!」 「尉典……」我顿了顿,给他一点时间反应:「一切,如你所愿!」 他的呼吸声明显地滞重了起来。 「你在那里?」问题一出口就直奔重点,他果然是了解我的人。 「这个你又何必再问呢?」我微微叹息,把电话凑得更近了些:「以后……好好对南凌!」 某个敏感的名字,撩动了某根微妙却不自知的弦,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地焦躁了起来。 「你等一等!」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要等待的? 「我,或许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和南凌之间……」他词不达意的犹豫,想是尽力在做着某种让步和委屈。 我几乎是笑着把电话挂断了。 尉典,原来你并不明白,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机会。 并非你有逼迫我什么,也并非因为我害怕,我所做的决定,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而已。 幸与不幸,其实谁又比谁更清楚? 比起遗忘自己的回忆,回忆起自己的遗忘是更可怕的事情。 即使我绕了很长的一段路,但如今,我毕竟已经走到了幸福的门前。 可是你呢? 手机开始反覆有来电的铃响,一阵接一阵,像是在和我比耐性。 好吵! 我索性把电池整块卸了下来。 销毁程式的启动装置我一丝不苟地操作完成,然后走进玻璃容器静静地等待着。 啪搭一声,整个容器彻底锁紧。 预热开始,四周冰冷的温度在一点点升高。 我蹲下身子将冰淇淋的盖子一个个揭开,香草味,柠檬味,奶油味,巧克力味……所有甜甜软软的味道全部冲着我涌过来。 真香!很惬意地吸了吸鼻子——想像那个小家伙被围在这一大堆东西里面高兴得冒泡泡的模样。 对了,还有件事,差点给忘了…… 从衣服口袋里掏了掏,把一张折得很仔细的白纸给拿了出来。 龙奈我还要给你画张小白才好——这么久没见了,如果你装做不认识我,我总要送你点东西逗你开心。 画一个毛毛的狗头,他会冲你一直摇; 画两个圆圆的眼睛,他会高兴地冲你笑, 快裂到耳根的嘴,他一直叫你会不会很高兴?; 画软软小小的身体,会被你搂着,一直陪在你身旁…… 嗯,不对!小白怎么能和我争,应该是我会一直陪在你身旁! 把手里的成品很严肃地端详了一下,最后还是不得不一声叹息。 龙奈,抱歉,这副画只能勉强归为野兽派的作品,希望你不要怪我扭曲小白的形象。 好了,现在真的是该做的都做完了,就等着全世界给我们放礼花吧。 「啪!」——很好听的一声,第一缕淡紫色的光束终于喷射出来了。 真美! 我挪了挪身体,把脸颊贴到了玻璃容器上。 好高兴,我还能记得那个时候你的唇在这片玻璃上落下的位置。 虽然是晚了点,我这样吻你,我想你应该还是能感觉到的。 已经没有力气再移动了,高温下的意识模糊成一片,唯一还能感受的是唇紧贴着的那片玻璃是清凉的。 画着小白的那张纸是不是已经熔化了? 很好! 龙奈,我们就要见面了呢…… part3——蝴蝶效应 我终于……一无所有了! 不记得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那么多冗长又混乱的回忆紧紧缠着我,一个接一个,像是永不止息的梦魔要将我吞噬。在我以为自己将永途陷落其中无法醒来的时候,基地给了我一个电话。 平日里最厌恶在私人的时间被打扰,而今却是没有人能够想像我那种几乎是踉跄着飞扑过去拿起听筒的模样。 纠缠着的回忆和颠覆实在太可怕了,尤其是在如此空旷又静默的时刻。那阵响铃把我唤醒,至少证明我依旧存在着……不然,我会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在记忆的沼泽中死去。 电话的内容简单扼要,阐述完整个事件没有多过三分钟,这是基地一向的风格。汇报结束的时候,基地对于在我休假的阶段的打扰表示了礼貌性的抱歉。 其实为什么要抱歉呢,这个假期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只是我依旧拒绝如基地要求的那样,回去处理它们所谓的「紧急事件」。 二号实验室密码系统被破坏,实验品毁灭系统人为启动,有不明物体被销毁,灰飞烟灭只在一瞬间…… 卓越,一切如你所愿。 即使化做粉尘,你和龙奈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分离了吧? 我给了你做为一个人「人」的身体,思维,记忆……还有计划外的爱情。 你却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走得干干净净。 只是我清楚,我依旧是没有任何立场来怪你…… 基地是不能去的。卓越最后停过的地方,我能够很敏感地嗅到熟悉的气味。 至于这个房间—— 四下环视了一圈,心里是越来越浓重的恐惧。 一个人……这么大的地方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飞速地衣服抓在了手里,我逃也似地飞奔而出—— 那个地方……那个人…… 再痛恨也好,再恐惧也好,再多的纠葛也好…… 我无处可去了,我只有他了! 尉典,我只有你了! ◇◆◇ 摩天大楼最顶层的实验室,袒露着我全部罪恶的地方。 秘书小姐看见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尉先生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蔑视,在她的经验里,我在尉典的办公室待上一整夜以后,再衣衫不整出现的暧昧情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我根本无力去解释什么。 何况,这些又哪件不是事实呢? 房间的门被颤抖着打开,然后又迅速的关上,我靠在墙壁上低声地喘息着。 如果长期被罩上了伪饰的纯洁光环,人类在最初制造过罪恶的地方,反而会有解脱般的安心。 别再惩罚我了。我宁愿赤裸裸地面封我所有的罪行。 整个实验室窗帘都严严的拉着,暗得像是未知名的地狱。唯一的光源来自于电脑的显示幕。听见开门的声音,操控着萤幕显示正在欣赏着什么的男人并没有回头,依旧是专心而沉思着的姿势。 我就那样远远地站着,一瞬间竟是失去了上前的勇气。 在每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想像过一千次再次见到他时候的反应,可是真的见到了,我竟不知道怎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该上前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拎着他的衣领恨声质问,还是该扑到在他的怀里放松下来,失声痛哭? 似乎都不对……在他面前,我应该早就失去了这样的权利。 「你来得还真是够晚的……」 像是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懒懒地站起身,一步步向我走过来。 健硕的体形,肌肉饱满的样子,眉眼之间是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英气。这样的尉典和大学时代的他,又何曾有半点不同呢? 「我还以为你会在第一时间就过来欣赏一下那个纯洁善良的人造人的自毁过程呢……」 他在我面前站定,细长有力的手把我的下巴用力地抬了起来。 「不过现在也不迟,我可以陪你再看一遍……镜头抓得很好,就一下而已,他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闭嘴!你不要听! 干燥的嘴唇嗫嗫地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尉典手中的微型遥控器晃动了一下,实验室正前方的大萤幕瞬间就亮了起来。 卓越……坐在玻璃容器里静静等着被销毁的卓越。 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我竟不知道他会这么笑?那些发自内心的愉悦,我终究是给不了他的。 「精彩吗?你的这个人造人,对你……实是是很好呢!」 耳垂忽然一疼,尉典的牙齿已经重重地咬了上去。 「知道他最后一个电话打给我说了什么吗?他让我好好的对你……哈哈……好好的对你……」 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笑声骤然响了起来。 「这竟是他最后一个要求,我又怎么忍心会拒绝呢?南凌,仔细算起来,我也真是很久没有好好对你了……」 胸口处骤然间暴露的冰凉让我的神经猛的一抽,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 「不!尉典你停手!你要干什么?」瞳孔瞬间抽紧,我拼尽了全身力量挣扎着。 「干什么?对你好啊……」除了惯有的冰冷和嗜血,他的语气里掺杂了我所不熟悉的东西,可是我已经完全没有时间去分辨了。 不可以……不可以在这里! 大萤幕里的卓越还在那么干净的笑着,我怎么能在他面前这样? 「尉典,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在这里!」几乎是带上了哭腔的求饶声,可是依旧阻止不了身上的衣服被一件接一件的被剥落。强势如他,我又何曾能有过违背他意思的一刻? 他那些带着羞怯的温存,甚至是让人忍俊不禁地百依百顺……都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怎么会天真到以为我会拥有一辈子? 我曾经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错觉?会以为这种强势的力量会一直贴着我的脊背,会以为他会那么温暖的对我不会离开? 「不要拿这种表情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只会让我很讨厌!」大概是我疯狂挥舞时候的指甲划到了他,他眼睛疼痛地眯了一下,重重的一个耳光给我抽了过来。 那么大的力气,没有半分余地,我的耳膜嗡嗡地响了老半天。 还期盼些什么?我们之间……早已经回不去,不是吗? 抽着鼻子笑了笑,我不再挣扎了。 裤子只被拉到了膝盖,双腿就被紧紧地折了起来,扭曲的匪夷所思的屈辱姿势。他连上衣都没有脱就重重地压了下来。 没有半点前戏的照顾,双腿间瞬间疼得要裂开一般。 卓越……卓越他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整个过程是奇怪的安静,我一声不发,麻木地感受一次比一次更剧烈的摩擦在双腿间反覆进出,只是扭头看大屏上卓越那些幸福的笑脸。 「你给我专心点……」下颔一疼,已经被尉典扳了过来,强迫对上了他的脸。 带着沙哑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不少,欲望和惩戒之外,眼睛的最深处,有什么似曾相识的情绪在流动。 只是我已经疲惫到无法看清了。 两片柔软的东西慢慢地落了下来,含住了我的嘴唇。 不……不! 本已经被折磨得委顿不堪的身体受惊一般剧烈地反抗起来。 尉典……你羞辱我也好,痛恨我也好,在这样的环境里凌虐我的身体也好……别吻我,只是求你别再吻我! 只有相爱的人之间才会接吻的,这是你教我的。 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你还要给我什么幻想吗? 我不要了……我已经再也经受不住了! 他想是没有料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抵在我唇间的舌先是顿了顿,然后再次固执地从我的双齿间挤了进去。 我像是疯了一般拼命地咬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中,他终于闷哼一声,退了出去。 一言不发的相互对望中,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血淋淋的自己。 真滑稽啊,这个样子,卓越还会不会孩子气地一遍遍重复着「天使一样的南凌?」 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我开始「咯咯」的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他从我的身上起来,皱着眉头看我。 「没、没什么……」我也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双腿间的血一直在流,刚才的体位太扭曲,腰折得快要断掉一般。 可是真是无法抑制的想要笑。 「基地那里给了你一个月的假期是不是?这个月的时间,你重新再给我做一个人造人……记住,这次的这个案在给我搞出那么多计划外的东西,不然就是教训!」 「完美?可是再完美的人造人也没有办法成为第二个尉央呢……」 我还在「咯咯」的笑。 尉央……禁忌一般已经被封存了好久好久的名字了,现在再提起,尉典的反应还会那么大吗? 「你少废话,那是我自己的事……」他竟出乎意料地没有重重给我一巴掌。 「先去洗个澡……别的事情,一会再说!」手里一紧,他竟是塞了一支软膏给我。 我很温顺地点了点头。 水的温度很好,浴室里的一会就氤氲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坐进浴缸,几缕血丝飞快地在水里散掉。 好温暖!已经很久没这么舒服了——舒服到……可以想起很多很多与温暖有关的事情。 浴缸前方的镜子被蒸汽遮得一片接一片的模糊,眯起眼睛就可以看到昨天—— 「你好,我是尉典,这是我弟弟尉央,以后请多关照!」 「你好,我是叶南凌,智慧生物机械工程专业……刚才有在场边看你们打篮球,尉典你的表现很好呢!」 ——那是大学时代初识的九月,只是一眼而已,却已经有温情的种子撒下了。 「尉典,你昨天让尉央带给我的那一大袋子的液体是干嘛的啊?」 「啊??我……我特地去哈根达斯专卖店买的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该不会是化了吧?尉央那该死的小子……」 ——满脸通红,又是羞急又是懊恼的尉典,高高的个子和孩子气般的表情真是让人想笑。那天是大学生活里度过的第一个二月十四号,我永生难忘的融化了的冰淇淋巧克力。 「每天都是这样做实验到这么晚吗?南凌你好辛苦……」 「还好,毕竟实验课是很有趣的……可是尉典,你怎么会等在这里?」 ——明知故问的发问,换来的是那只温暖粗糙的大手很细心的把自己的双手握在怀里。 「马上就要毕业了呢,以后大概……就不能和尉典天天见面了……」 「所以……南凌……」 「嗯?」 撒满阳光的实验室里,就在转头发问的瞬间,一个飞快的吻就这样烙下来了。 真好,每个细节居然都没有遗漏。我满意地移了移身体,将热水开得再大了些—— 「南凌……南凌你一定要帮我,我知道你可以的,我只有尉央这么一个弟弟,我不能让他变成植物人,一辈子就这么下去……」 从来都坚强得对任何事情满是信心的尉典,在车祸的弟弟面前哭的像个孩子。 「我、我不知道……尉典别逼我,我真的没有把握……」 我只是做工智慧生物学课题而已,我并不是上帝,无权控制别人的生死。 「你可以的……南凌,你从来都那么强,尉央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让他一辈子这样?」 逆天亵神的行为,就在那个大学刚刚毕业的灰败时节,由一个只有理论无无实际经验的少年,战战兢兢地实施了。 用人造程式和器官代替上帝之手,我居然会想和神灵抢生命。 「南凌,怎么样?尉央怎么样?」 「尉典,对不起……」 「对不起?你、你是说他还会沉睡?还是没办法摆脱植物人的状态?」 「应该……还要糟糕……」 「我不懂!」 「他死了……我的操作失误……一切无法挽回。」 「操作失误??不!」 野兽受伤一般的吼声。最爱的人在死神面前推了最心疼弟弟最后一把,任谁也不可接受。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尉典流泪,从那以后就是我们几年来的相互撕咬和折磨。 ◇◆◇ 「最伟大的生物智慧科学家?南凌你还真了不起啊?现在你再也不会操作失误了吗?」 「少在我面前装成那么无辜纯洁的样子,你最好时刻提醒自己一下,是你杀了尉央!」 「你不是已经能做人造人了吗?我要一个最完美的……他们是你最终成品的实验物性版本,因为我不要再听你说你操作失误……」 门口传来了不耐烦的敲门声,思绪被打断。 哦……想得太多,这个澡似乎也洗得太久了…… 把心思收回来,我左右看了看。 嗯……很好,我要找的东西就在眼前。 「崩!」很响的一声,尉典竟是硬生生地闯了进来。 那一瞬的焦急,我或许还能幻想一下他是在担心。 「你准备淹死在里面吗?」看着我依旧挂着笑意,他的脸很快就重新冷了下来。 「呵呵……」我看着他:「尉典,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呢……」 「什么?」他皱眉看我,像是耐心即将耗尽。 「我在想,我会不会其实也是一个人造人呢?」说到「人造人」三个字,没来由的竟是开心了一下,我把身体朝浴缸里更多的缩了缩。 他不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我的记忆——和你在大学时代相遇相识……是和卓越,龙奈完全一样的呢!我们能想到的最珍贵的柬西,居然没有半点分别,你告诉我,这段记忆是不是你乘我不注意的时候给我植入的啊?」 我越说越高兴,声音都兴奋起来。 「你怎么了?」他终于把抱在胸前的手放下,上前一步。 「还有眼泪……龙奈没有泪腺,而我,我好像也不怎么会哭呢!」我边说着,边把眉头皱了皱,努力做了个哭泣的表情。 「你看,没有眼泪……很奇怪是不是?」 「南凌,你先起来,水凉了!」 他走到浴缸前,想把我拽起来。 「还有还有……」我拼命赖着,只想把话说完:「还有身上流的血……人造人是没有温度的对不对?你看你看……我的也是凉的呢!」 炫耀般的把藏在背后的手腕伸了出来,很高兴地看着大股大股地血在一直流着。 尉典的刮胡刀片很锋利,只一下,动脉就被拉开了。 金属的凉意现在都还能感受到。 ◇◆◇ 「小凌……」 血流太多了,是幻听吗?居然能听到他这样叫我? 小凌?这个亲昵的称呼我不是早已经不配了吗? 「小凌,小凌你别乱动,我现在就给你包扎!」恍惚间被他抱了起来,搂得紧紧的,向外面冲去。 久违的温度,真舒服。 真的也好,幻觉也好,就让我奢侈一回吧。 我把头朝他的怀里更紧的贴了贴。 「小凌你把眼睛睁开……小凌……」 他在叫我吗?手腕的地方有不一样的暖意,是他的唇在亲吻着。 「是我不好,我不会再逼你了……小凌,尉央的事情,我其实早已不再怪你了。那本就是我的错,我知道的……你和那个人造人在一起,我只是嫉妒,我只是嫉妒而已……」 「滴答」一声,额头的地方忽然凉凉的。 那种盐湿的味道……尉典,你流泪了吗? 身体更紧地被他抱了起来。 我很费力把手抚上了他的脸。 坚韧的眉眼,傲气的嘴角,还有棱角分明的弧线和眼睛深处的温柔。 大学时代的尉典,好像就这么又回来了。 我很满意地把滑落唇角的泪水抿了抿——虽然已经不大能分清那是他的还是我的。 太困了,我真的是想睡了。能像现在这样蜷在他的怀里,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做梦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亚马逊流域的一支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 ◇◆◇ 本来只是两个人的纠葛,却因为私人的欲望牵扯出那么多无辜的人或事。从那时到现在,种种纠结就像是蝴蝶翅膀一般或真或幻地在周围扩散开来——属于我的,属于尉典的,属于卓越的,属于龙奈的…… 而现在,回圜似的感情终于一节一节断裂,一节一节破碎,一节一节消散……最终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如果还有什么值得祈祷,我只希望所有的部分都能找到自己正确的位置。 各归各位,在没有同类的世界里徒劳寻找安慰是很辛苦的事情。 卓越和龙奈现在在天堂里一定过得很好。 而我…… 我只希望醒过来的时候,他依旧这样抱着我,然后能够清楚的听到他柔柔的叫我「小凌」的声音。 很幸福地笑了一下,我终于在蝴蝶来过的世界里沉沉睡去。 ——全文完—— 后记 大半年过去了。 在《同类》即将成书的时候,已经快要忘记当时写它的时候,到底是怎样一个心情。 所以从小电里左右翻弄地找啊找,找出了那个时候很多热心的读者e过来的长长短短的简评。 有一个女孩子在她一篇近千字的随感里写着:「所以,我非常地贪恋那一个眉宇间散发明媚的孩子,他的唇角勾画出的名叫信赖。我非常地贪恋那一个拥着他的小王子安然入睡的卓越,他的眼里流淌着的是爱恋的色彩。人总是贪恋温暖给予人抚慰的愉悦感。所以当一切都归于终结后,存留在内心枉迟迟不散的依旧是那些最初进入灵魂的画面。」 「那些细碎的吻,那些受伤的表情,那些如冰一般透彻却如火一般热烈的姿态,都各自在绵延磅礴的梦境里轻舞飞扬。那些真实的分明的细微的表情,密密地穿梭过每一个情绪的演绎中。终于,所有的情感都浮现出来。」 看到这些句子,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坚持着写完这个基调并不算太温暖的故事。 原来我想表达的一切,通过这么一种方式被传达给了他人,让他们有所了解并且有了些许的感动,对作者来说,这已经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