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夫》 第一章 白玉雕刻的双耳蟠龙杯,盛满了稠厚如蜜的金黄色美酒,被白皙的双手端着,拂开飘荡垂地的绛紫纱帐,送到软榻上那个半倚半坐的男子唇边。 男子黑发披肩,身穿宽大轻软的绉纱暖袍,云纹银丝革带环腰,俊美的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正半眯着眼睛聆听纱帐外的乐姬弹筝。酒香飘近,他才就着玉杯啜了一口,轻抬眸。 一双顾盼风流的眼,目光很犀利,眼神却慵懒含笑,满是深情款款。被这双眼睛注视着,足以令人心旌摇动。此刻,奉酒少年的脸就透出几分红晕。 「凤羽,你还是这么容易脸红。」男子嗓音清朗中略显低沉,彷彿贴在情人耳畔轻柔低语。少年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和乐姬都低下了头。 这王府里,每个接近过他们这主子的人都深有体会,二皇子殷若闲的眼睛看不得,声音更听不得。 一双多情眸,几句温柔话,不知道害句屏都城永稷多少女子犯了相思病。几年来,受各家皇公重臣之托上门来说亲的媒人将王府的门槛也踏烂了好几回,全被殷若闲客气地一一婉言谢绝。 外人都以为二皇子眼界太高,看不上庸脂俗粉,只有王府里的人才明白,他们的二皇子喜欢的不是娇滴滴的女人,而是漂亮秀气的少年郎。这秘密,当然没哪个下人会嫌命长到处声张。 「过来,凤羽。」殷若闲一口喝光杯中酒,拉过少年,将酒水哺进少年嘴里。凤羽惊笑,伸臂揽住殷若闲的脖子,双双滚倒软榻上。听到纱帐内响起的嬉笑声,乐姬识趣地抱起古筝悄然离去。 榻边暖炉里炭火将灭,榻上两人终于云收雨散。 凤羽头发和衣衫都凌乱不堪,双颊犹带潮红,趴在殷若闲赤裸健美的胸膛上微微喘息。「二皇子今天可比上回,嘻,比上回猛多了。」 殷若闲懒洋洋地摸着凤羽汗湿的背脊,低声笑问:「舒服吗?」 凤羽涨红了脸。他十四岁时就进了王府,跟随殷若闲至今,虽然只是殷若闲众多男侍中的一个,但平心而论,这风流的二皇子待他们的确不错,尤其是在床上,更是极尽温柔和挑逗,丝毫没有半点粗鲁。有这么个主人,也难怪王府里的男侍们个个都对二皇子死心塌地。 「在乱想什么?」殷若闲发现凤羽心不在焉,笑着在凤羽鼻梁上轻刮了一下,半坐起身道:「替我打些水来洁身。今晚皇上宫中设宴,召见那帮昨天才从赤骊祝寿归来的使臣,我也要进宫赴宴。」 凤羽赶紧下榻,张罗热水为殷若闲擦了身,又取过身干净的锦缎五章冕服伺候他穿上,替殷若闲梳着发髻,边笑道:「这次秦沙大人出使赤骊,为二皇子你求亲不成,皇上居然没责怪秦沙大人,真是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殷若闲意态慵懒,「要我和赤骊储君雪影殿下联姻,入赘赤骊,本来就是皇上自作主张跟先帝提的馊主意。他该庆幸赤骊没有答应,不然到时,我就将他绑了送去赤骊入赘。」 他轻笑,把玩着自己腰间碧色丝带上的佩饰。一枚漆黑的雄鹰展翅形木牌,上面用金铁镂刻着数个文字。 这枚先帝恩赐,看似平淡无奇的木牌,便可号令句屏都城永稷两万驻军,令句屏新登基的皇帝,他的异母兄长也忌惮他三分。 凤羽闷声笑了笑:「也是。再说秦沙大人又是皇上的大舅子,皇上惧内,肯定不敢怪罪秦大人。啊,我还听说秦沙大人这次出使,除了带回赤骊女皇回赠皇上的礼物,还带了个人回来。」 「哦?是什么人?」殷若闲眼微眯。诸多男侍中,凤羽最为聪慧伶俐,从两年前开始,就助他打点王府琐事。各种传报也都先经凤羽这关,分清轻重缓急,才到他手中。而这个他当初自盗贼手里救回来的少年也确实对他忠心不二,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听说是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似乎懂些医术,大概是大夫吧。」凤羽随口说着,为殷若闲戴上了出席宫宴用的七旒通天冠, 殷若闲懒懒地点头。生平只爱美色,对相貌平庸的人并不感兴趣。回头在凤羽鼻尖轻啄一口后,动身赴宴。 凤羽跟至王府大门口,目送殷若闲的马车远去,他抬头,初冬的夜色已早早降临,云霞斑斓。 *** 池重楼坐在草地上,望着头顶夜幕,仍在发呆。 他知道自己此刻就坐在句屏国卫应侯秦沙家的花园里,离故国赤骊已经相隔万水千山,可直到现在,他依然没能从被自己最关心的四弟枕月出卖的震骇中回过神。 犹记得皇母寿筵后他还为四弟枕月诊脉,那个病弱惹怜的四弟还口口声声向他道谢。谁知等他一觉醒来,睁眼看到的,竟然是句屏使者秦沙。身下车轮辘辘滚动,驶向句屏。 「重楼殿下,你的四弟已经把你送给我了。」秦沙目光炯炯打量着他,大概是看到他脸上的惊异神色,秦沙居然露出个桀骜笑容,傲慢地道:「秦某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不会对你动粗,重楼殿下只管放心。」 池重楼糊涂地点了点头。秦沙似乎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平淡,倒有些惊诧,又朝他连望几眼后掀帘下了马车。 晌午时分,使团一行已远离风华府,在片林木附近暂事休憩。他也走下马车,蹲在一条清澈小溪边看水中青年的倒影。 承袭自生父的平淡容颜,属于那种走进人群里就不必担心会被认出的类型,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只有他那头长发,因为长年累月与草药为伍,养生有道,发质比普通人好得多,柔滑如墨缎。可池重楼怎么也不觉得,自己究竟有哪点够格成为赠送他人的「礼物」。 他性子随和,向来又醉心医学之道,与世无争。然而生在帝王家,即便他无意官场,还是无可避免地见闻到许多官家奢靡风气。赤骊朝臣间视互赠奴仆为风尚,女皇更时不时将宫中俊俏男伶打赏给宠臣。他见惯了,也就习以为常,却压根没想到过自己这个赤骊国大殿下,竟然也会沦落为赠礼。 用力捏了一把脸,会痛,不是白日梦。池重楼甩了甩头,随后平静地漱口洗脸,平静地返回车上。 逃是肯定逃不掉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他心头还抱着点模糊的期待,四弟枕月事后或许后悔,会不会派人追上来将他讨回?皇母发现他失踪了,也一定会遣人寻找他。还有那个句屏特使秦沙,好歹是个英俊颀长的美男子,横竖看都不该对自己这种平凡无奇的人在意,说不定走到半途就失了兴趣,把他丢下也不出奇。 他乐天地跟着使团踏上归途。从赤骊到东域大国句屏路程遥远,使团又携带了不少池女皇回赠句屏皇帝的珍奇玉器古玩,分外小心,但沿途仍是遇到几个不长眼的小盗贼耽搁了行程,等越过数个小国进入句屏国境,已然秋叶落尽,冬风起。 越近都城永稷,池重楼脱身的冀望也越渺茫。昨日随使团抵达秦沙这座气派恢宏的府邸,才知道这特使竟是句屏皇后的同胞兄长卫应侯,永稷城内权势遮天炙手可热的头号人物,池重楼不由泄了气。落在这人手里,他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再回故国了…… 「你打算还要在这里坐多久?」男人冷淡的询问蓦然在池重楼身边响起,打断他的回忆。 池重楼一惊回神,发觉四周一片漆黑,远处屋宇大都熄了灯火,已是夜深人静。秦沙正由几个手持灯笼的侍从伴随着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男人朝服上隐约可闻酒香,显然是刚从宫中宴席归来。 「还不回房睡觉去?」秦沙挑起了眉毛。进宫赴宴前就看到池重楼坐在花园里发呆,畅饮一轮回来,这大殿下居然还在这里神游天际,叫他好气又好笑。 当初他确实对这赤骊国的大殿下动了几分心思,于是当池枕月派人将池重楼藏身藤箱送至他面前时,他也就欣然收下了这份「礼物」,并许诺会在池枕月有求时出兵襄助。不过这些天同行下来,他发现这池重楼对使团里每个人都十分客气。有侍卫在跟劫匪打斗中负了伤,池重楼也不嫌侍卫身份卑微,亲自为伤者包扎上药,脾性固然是好得没话说,可似乎除了治病,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不上心,更别提会对他生出好感。 秦沙为人一向自负,既见池重楼无意,他又不屑去低声下气地讨好人,将近永稷时便把那几分心意收了起来,却仍是将池重楼带回自己府中。这大殿下样貌平平,却甚得赤骊女皇宠爱,留在手中,他日一旦句屏和赤骊发生龃龉兵戎相见,这大殿下就是极佳的人质。 他叫了个侍从送池重楼回房休息。池重楼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望着秦沙认认真真地道:「你想留我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秦沙脸一沉。池重楼暗自叹息,知道自己多半问不出答案,认命地跟着侍从离开了花园。 他被秦沙府里的总管安排住在西边的客舍中。盥洗干净后,池重楼倒头就睡。换了别人落在他的处境,必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呆愣过后,也就接受了现实。在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的句屏,他要是跟秦沙硬碰硬,绝对没好下场。慢慢等待,总有机会回赤骊。 ※ ※ ※ 想通后,池重楼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安稳。翌日起身用过粥点,他信步走出客舍去花园散步,迎面见一个面白微髭的中年男子匆匆经过,正是府里的郎总管,他赶紧叫住。 「池公子有什么吩咐?」那郎总管已经从秦沙处得知这青年的真实身份,因此对池重楼十分恭敬。 池重楼笑道:「我在府上左右闲来无事,想种些草药解解闷。不知道郎总管可否借我些锄头扁担,我想在花园辟块地方做药圃,还有……」他咳了两声,有点窘迫地道:「我还想跟郎总管借点银两去采购药草。」 说起来,他在睡梦中被人劫持,除了贴身睡衣,身无分文。就连现在身上穿的锦缎衣服,都是秦沙给的。 郎总管听随秦沙出使的侍卫说过路遇劫匪,这池公子曾给几个受伤的侍卫疗伤,医术不错,当下满口应允道:「公子是秦大人的贵客,想要什么,只管吩咐。我这就找几个下人来给公子使唤。公子想要什么药草,我也会叫下人去买,不敢劳公子奔波。」 他言辞客气,但言外之意就是不让池重楼外出。池重楼心知一定是秦沙交待过不准他离开卫应侯府,也不愿跟这奉命行事的郎总管争执,笑了笑道:「那就有劳总管了。」 郎总管很快就从仆役中挑了几名粗壮有力的,带上锄头铁铲来花园翻垦药圃。两天便空出一方空地。池重楼要的药草也陆续送到。 他素来把药草当成宝贝,可不敢让那些粗手粗脚的仆役去碰,跟郎总管要了身粗布衣服,拿起锄头亲手将药草一株株种入药圃。 秦沙得讯后来花园看过两次,见池重楼双手沾泥忙得不亦乐乎,他倒也不加干涉,由得池重楼折腾,还吩咐郎总管买了不少医书回府给池重楼消磨时光。 有了药草为伴,池重楼在秦沙府中居然不嫌空闷。每天在药圃浇水施肥除虫,入夜看看医书,钻研疑难杂症,日子过得极是怡然自得。不知不觉已迎来他在句屏的第一个隆冬。 鹅毛大雪飞了数日,这天午后终于风静雪止,四下银白无垢,满地白雪皑皑,被透出云层的阳光照射着,折出耀眼雪光。 池重楼在粗布衣裳外面加件棉袍,踩着几寸深的积雪往药圃走去。 前不久刚种下几株句屏独有的药草,虽然医书上记载着那几味药草能抗禦严寒,但终究他之前没有培植过,心里没底,说什么也要亲眼看一看才放心。 药圃上搭建的茅草棚也积满了厚雪。他走进棚里,检视过那几株药草,没有被冻坏,顿时宽了心,蹲下身给药草除虫子,刚捉了几条,就听到一个少女在草棚外焦急地叫道:「公子,公子,乌哥儿出事了。」 那声音,正是郎总管拨给池重楼,伺候他起居的小丫鬟林儿。神秘没谁 池重楼钻出茅草棚,见这丫头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泪汪汪地抱着一只小黑狗,他不禁莞尔。这只小狗是林儿半个月前出府办事,从街边捡回来的。当时已经奄奄一息,她费了不少心思才将小狗救活。 「牠怎么了?」 林儿急得都快哭出声:「我才转身去洗衣裳,乌哥儿也不知怎地,就从炕上跳下来,刚才一直在叫,现在都没声音了。」 「让我看一下。」池重楼从林儿手里轻轻地抱过小黑狗。听牠发出几声呜咽悲鸣,一摸小狗腿脚,却是摔断了前爪。 药圃里就有化血消肿的药草,他拔了两株去池塘边洗净了泥土,嚼烂后敷上小狗断骨处,又找来几根树枝折断了当夹板,替小狗接正断骨,用布条绑上树枝固定。 那小黑狗颇有灵性,知道池重楼在为牠治伤,竟忍住了不再哀鸣,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池重楼的手。 池重楼正忙着给小黑狗包扎,远处脚步声响,数人结伴沿着池塘走进花园。 秦沙走在最前面,看见池重楼抱着小狗蹲在雪地里忙碌,不由皱起了眉头。「你在干什么?」 林儿发现主人面色不悦,怯怯地道:「这小狗摔断了腿,池公子正给牠接骨呢。」 秦沙身后有一人笑道:「卫应侯,这就是你从赤骊带回来的人吗?原来是个兽医。」 这人音色清朗,又带点磁石般的低沉,慵懒而又不失优雅。池重楼从来没听到过一个男人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不禁抬起头,却见秦沙和几个高矮不一的男子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单看背影,根本不知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那几人身上穿的都是华丽裘袍,非富即贵,跟着秦沙穿过花园,走向秦沙起居议事的听风苑。众人身影没入拐角时,池重楼隐约听到秦沙的声音随风飘来,「……这次赤骊来人借兵,秦某明日会奏请皇上恩准,不知各位大人……」 赤骊向句屏借兵?池重楼登时心生忧虑,自己离开赤骊这段时日内,赤骊究竟出了什么大事,要向句屏国求救兵?他想再听仔细些,秦沙等人已然走远。 他呆了一阵,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去听风苑窃听句屏重臣商议军国大事,只得作罢。替小黑狗处理好伤势交给林儿抱回屋,自己返回药圃继续捉虫。 忙完一大片后,他直起弯了半天的腰,轻捶两下,突然间,又听到了那个异常好听的声音。 「岳将军,大家都在商量句屏该不该借兵助赤骊对付玄龙,你怎么独自离开了?」即使在质问,男子依然慵懒带笑,但一股不容违抗的威严已自然而然流露无遗。 那岳将军的声音却是截然迥异的冷,宛如寒冬时节刚从屋簷下敲落的冰棱,冷硬清澈,丝毫不退让。「借不借兵,自有皇上定夺,何必斩霄多言?」 池重楼心系赤骊,走到茅草棚入口处以便更清楚地听到那两人对话。这回,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俊美青年,轻袍玉带,云冠束发,举手投足间意态风流,正含笑慢悠悠道:「岳将军,朝中都说你是我皇兄的心腹知己,果然不错。皇兄有你辅佐,不愁江山不稳,呵呵……」 话里的嘲讽意味,连池重楼都听出来了。目光望向那青年身边的岳将军,不觉连叫可惜。 一个同样俊美年轻的男子,长眉入鬓,黑发披肩,轮廓不比秦沙深刻,却多了三分剑气般的锐利锋芒,凛然生威,然而男子的双眼上覆着条黑色布带,右手也持了根通体乌亮的寒铁手杖。 这气势夺人的岳将军,竟是个盲人。 「二皇子过奖了。」岳将军似乎听不懂讽刺,淡然回了句,用手杖在雪地里点着路径自前行。他身前不远处就是池塘,二皇子嘴角噙着些微揶揄,眼看岳将军即将走到塘边,竟也不出声提醒,有心等岳将军出糗。 「小心!你脚边是个池塘。」池重楼看不过,高喊一声,人也走了过去,将岳将军领到离池塘远远的。 「这位兄弟,谢了。」岳将军把脸转向池重楼,微微颔首致谢。 池重楼明知这岳将军眼盲,仍觉这人彷彿在黑布带后注视着他,看得他有些不自在,笑了一笑,放开了岳将军的胳膊,返身回药圃。 殷若闲在旁笑容不减,心头却怒意横生。秦沙府上,谁不认识他二皇子?这仆役竟视他如无物,还敢相助岳斩霄,坏他兴致。只是他素来不屑恶颜待人,失了自己身份,便没有出言呵斥。见岳斩霄点着手杖已经走远,他对池重楼的背影扫了眼,面带冷笑扬长而去。 *** 池重楼除尽虫子,又施了些肥,日头已偏西。虽是大冬天,他也不禁累出身热汗,舒展了一下筋骨,蹲在池塘边慢慢清洗双手污泥,一边盘算着迟些是不是该找秦沙打听下赤骊近况。正想着心事,忽然有好几人冲进花园,东张西望。 那几人都是皂衣黑帽的家丁装束,式样却跟秦沙府里的仆役不同。池重楼刚诧异地站起身,那几人也看到了他,嚷道:「就是他!」气势汹汹地快步朝池塘这边奔来。 「你们是什么人?」池重楼才问了一句,双臂已经被众人捉住,嘴里也给塞了团布,随后一个大麻袋当头罩落。 池重楼虽然在赤骊宫中是出了名的温和老实,但毕竟是身份崇贵的大殿下,从三个弟弟至宫女侍卫,无不对他恭敬礼让,何曾被人如此无礼粗鲁地对待过?便是泥人也生出三分火气,他又气又急,用力挣扎起来,胸口蓦地剧痛,被人隔着麻袋打了一拳。 「再乱动,老子把你丢池塘喂王八去!」麻袋外的人恶声恶气地警告他。 池重楼痛得厉害,也没了力气挣扎。身体一轻,被众人装在麻袋里抬了起来。走了段路后,又被放了下来。身下接触到一片柔软之物,似乎是褥子之类的东西。 四周静悄悄的,他正觉气闷,耳听不少脚步声在附近经过,秦沙的声音也传入耳中。「秦某本想留二皇子在舍下用膳,既然二皇子今晚与人有约,秦某不敢多留,送二皇子回府。」 「呵呵,我约了人听曲,改日再来叨扰卫应侯。」那好听的嗓音笑了两声。 池重楼只觉有个人走近他身旁,紧跟着听到一声马嘶,车轮滚动,带得他全身也跟着摇晃不已。他顿时恍然大悟,自己所处的,应该是辆马车。 居然又遭人劫持了!他气愤之余又哭笑不得。想不通自己命里到底犯了什么邪,从赤骊到句屏,都逃不开这黴运。 不知道这帮人是什么来历?又要带他去哪里?……他思索了半天也不得其解,心知再想也是白费精神,干脆闭起眼睛,在单调的车轮颠簸节奏间养起神来。 第二章 池重楼昏昏欲睡之际,马车终于停止了行进。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听见脚步声响,几个人走近,将他抬下马车,又走了片刻后,把他丢到一片硬梆梆的地面上。 麻袋被解开了。池重楼深深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张开双眼。入目是间简陋的小木屋,几支蜡烛照着四壁萧然。 一个手脚长大的壮汉掏出池重楼嘴里的布团,粗声道:「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先跟我去厨房领饭,吃完了,去马房给爷的墨辰看病。」 池重楼听出这壮汉就是先前警告他的那人,他活动着酸痛的关节,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二皇子的王府。算你好命!别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当下人都没份福气呢。」壮汉不耐烦地拉起池重楼,「快去吃饭干活!爷最宝贝墨辰这匹马,治好墨辰,少不了你的赏赐。」 池重楼被壮汉拖着往外走,总算明白自己是给那二皇子当成兽医抓了回来,作声不得。看这几个下人的气焰,可想平时横行无忌惯了,要是争执起来,他少不了又要皮肉受苦,还是先忍一阵算了。等秦沙发现他没了踪影,迟早会找到这里要人。 壮汉名唤青空,是府里的马夫。带池重楼用过饭,也不管天色全黑,拖了人直奔马厩。 二皇子爱马,这一排马厩极为宽敞,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闻异味。青空走到马厩尽头,推开木门。池重楼就着灯笼光线,见一匹浑身墨黑的高头大马正在栏内不停地转着圈,不时打个蹶,显是腿脚乏力,毛色也有些发暗,不似寻常马匹油光水亮。 青空絮絮叨叨地道:「这马已经几天不肯吃东西,脾气又暴躁得很,不给人近身,还把昨天请来的大夫踢伤了,你也小心点。」 池重楼心想这人面相凶恶,心底却不算太坏,点了点头,放轻了脚步靠近黑马。 他天生就喜欢亲近猫狗牛马之类的牲畜,马又最通人性,觉察到池重楼没恶意,竟向池重楼靠过来,脑袋越过了木栏,在池重楼面颊上轻蹭着。 池重楼被黑马鼻孔喷出的热气弄得发痒,笑着摸了摸黑马的脑袋,打开木栏挡门走进去细加诊察。他在赤骊时也曾替宫里御马看过病,此刻检查过马匹,又望了眼食槽里的草料,向青空打听过黑马饮食习性,已知病因。「牠是因为吃得太好了,再饿上两天,换些普通的干草喂牠,就会好。」 青空半信半疑。「吃太好了还不行?这阵子喂的草料都是掺了上等燕麦和蔘鬚末子的,补得很啊!」 「就是补过头了。」池重楼不客气地道:「给你天天吃十全大补汤,你也早晚会病倒。」 青空似懂非懂地摸着脑袋。这时马厩外隐约传来说话声,黑马前蹄一扬,竟从栏内冲了出去。 「啊!」外面的人没料到黑马会突然冲出,放声惊叫。 池重楼吃了一惊,忙跟着青空奔出马厩。 一个鹅黄衫子的清秀少年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雪屑,捡起掉地的灯笼。 黑马的韁绳,正握在一人手里。这人看少年起了身,才轻哼一声,一双纵然含怒依旧顾盼风流的眼睛朝池重楼和青空扫了过来。「青空,你怎么没看好墨辰,让牠乱跑?」 青空讷讷地还没开口,那少年已经轻轻拉了下殷若闲的袖子,笑道:「二皇子,是凤羽胆小自己摔倒的,也没什么伤,不碍事。」 殷若闲眼里怒气微敛,问道:「墨辰今天还是不吃东西吗?」 「还不肯吃。」青空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那替我牵胭脂出行吧。」殷若闲将墨辰的韁绳丢回给青空。 青空忙将黑马牵回马栏拴好,走去隔壁马厩牵出匹通身火红如烈火的骏马,伺候殷若闲和凤羽上了马。殷若闲骑术精湛之极,双腿略夹马肚,红马便如支箭般急射而出。 池重楼刚在心底赞叹了一声,红马倏忽掉转头,转眼奔到他面前咫尺才停住,将他吓了一大跳。 「好好地给墨辰治病,别动什么歪主意。」殷若闲向这面目平庸的青年丢下句警告后,便拥着凤羽放马疾驰离去,留给池重楼一阵烟尘。 他本来只想让家丁将这不长眼的兽医揍上一顿解气,但转念想到爱马墨辰病了好几天,就嘱咐家丁绑了池重楼丢在他马车内,带回府中给墨辰看病。至于这兽医是秦沙的仆役,殷若闲根本没放在心上。以他身份,想要哪家的仆役,是给了那家天大颜面,料想秦沙也不会吝啬个下人,他索性懒得开口索讨,直接将人绑走了事。 池重楼还没来得及跟殷若闲说上话,后者已经驾马走得无影无踪。他抹掉满面灰沙,轻叹,随即摇头。这句屏国的二皇子,空长了副俊美面孔,性子却实在不敢恭维,幸好当日寿筵上皇母没有答应将雪影妹子嫁给这二皇子,不然可就误了雪影终身了。 *** 接连几天,都是冬阳明媚,积雪融尽。黑马墨辰在池重楼精心照料下,精神恢复了许多,开始吃池重楼喂给牠的草料。 青空不由对池重楼刮目相看,言语里客气许多。池重楼闲来跟这马夫聊过几回,也大致瞭解了王府底细。知道这二皇子殷若闲是句屏老皇帝的皇后所出,身份本比妃子庶出的大皇子尊贵,但因皇后早逝,母家势力反而远远不如大皇子,是以句屏老皇帝立长不立嫡,将长子封为太子,又有意让二皇子入赘赤骊。结果秦沙出使未归,句屏老皇帝便已病逝,由太子继了位。 殷若闲虽是先皇嫡子,但生性最爱醇酒美人,对皇位权势并不看重,只在府中跟侍人吟风弄月。青空说到二皇子的侍人时吞吞吐吐,池重楼回忆起那天见到的秀气少年和殷若闲十分亲暱,想了想,也就明白过来敢情那二皇子是喜欢娈童的。 秦沙府里却没有人找来。池重楼等了几天也开始有点不安,心想莫非是秦沙早已知情,不敢得罪二皇子,将他转手送给了殷若闲? 他可不想在这恶劣的二皇子府里住到老死……池重楼苦笑,将手里最后那点干草喂给墨辰,拍干净身上草屑后,回到自己所住的那间简陋小木屋内。 在这里住了数日,都没人拿衣服给他换洗。池重楼生平最爱洁净,今晚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了。他煮起桶热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又将所有的衣服都用皂角泡水洗了,拧干后在屋内牵根绳晾着。 忙完一切他已冻得牙齿打架,赶紧赤条条地往冰冷的被子里一钻,搓着掌心脚底几处穴位活络气血,过了一阵,身体逐渐暖和发热,他才停手,裹紧薄被闭目入睡。 刚有点朦胧睡意,木屋门陡地被人推开,冬夜刺骨的冷风立即呼呼灌进屋里,池重楼打个寒噤睁开眼,借着桌上摇晃明灭的烛焰,看清来人竟是二皇子。 殷若闲反手关上门,对床上的池重楼望了一阵,突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池重楼眨了眨眼,吃不准殷若闲怎么会冲到他面前问这么一句,沉默着不出声。 「别想说假话矇骗我。」殷若闲拨开眼前的衣服,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里入了座,微笑道:「卫应侯今天亲自找上门来询问你的下落,还说愿意拿十个俊童换你回去。呵呵,我可从没听说过卫应侯会对谁如此担心,说吧,你究竟是谁?」 「我,我是赤骊四殿下送给秦大人的……御医。」池重楼不是傻瓜,既然秦沙坚持不肯向殷若闲吐露他的真实身份,他更不愿不打自招。要是让这句屏皇族知道了他是赤骊大殿下,铁定会将他囚为人质严加看守,那他这辈子就真的归国无望了。 「御医?」殷若闲起身走到床前,脸上神气明白写着不信。「哪一国的御医会有你这么大的胆子,看见皇亲国戚也不参拜,还敢大模大样躺着不起来吗,嗯?」他唇含讥笑,忽然伸手掀开了被子。 「啊啊啊!」池重楼呆若木鸡。 殷若闲也愣住,原本只想把这藐视他的青年男子拖下床教训一番,谁知被子下面竟是具不着寸缕的躯体。不过…… 眼眸在池重楼匀称修长泛着浅淡蜜色的身躯上溜转两圈后微微眯了起来。之前跟池重楼打过几次照面,都没留意,现在凑得近,才发现这男子貌不惊人,目光却温润清亮,皮肤也极有光泽,肌理细腻,不输给他府里的那些男侍……还有那头铺在枕上的长发,又黑又亮,宛如匹上等的绸缎。 一股淡淡的药草幽香,不知是来自池重楼发间还是身上,沁人心脾,令殷若闲情不自禁地弯下了腰,想要找出这股幽香的来源。 「干什么?」寒气终于让池重楼头脑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成年后破天荒地在人前赤身裸体,不由面红耳赤,夺过薄被将自己裹成个粽子,含怒望着殷若闲道:「二皇子,请你出去。」 他脾气温和,即便对待最下等的奴仆也都和颜悦色,下到逐客令,已是动了真怒。但这副生气的样子落在殷若闲眼里,竟似在向他耍小性子,他心神一荡,反而坐到了床沿,轻笑道:「这里是我的王府,你凭什么要我出去?」 池重楼哑口无言,只瞪着殷若闲,却见这二皇子居然伸出手,抓起他一缕头发放到鼻端嗅了嗅。「奇怪,那股药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你身上带的?让我闻闻看!」他俊目流盼,笑吟吟地低头,朝池重楼的脸凑了过去,手也紧随其后,想摸一摸这青年的皮肤是不是和他想像中一样的柔滑。 这风流浪荡子,竟然把他当成府里的娈童调情戏耍!池重楼气结,抓过枕头往面前一挡,道:「二皇子,请自重。」 殷若闲既起了念,早把来木屋的初衷抛诸脑后,只想逗弄池重楼一亲芳泽。池重楼越是抗拒,他兴致越是高昂,推开枕头,双眼凝视着池重楼,柔声道:「你不想我好好待你吗?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告诉我。」明明是命令的口吻,可自他口中说出,含情脉脉,直叫人心房微颤。目光更是温柔多情,简直能溺死人。 池重楼活了二十五个春秋,还是第一次碰到这阵仗,明知对方在捉弄他,仍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面颊也发了热。怔忡间殷若闲俊美含笑的容颜再度逼近,他最终吐出一声叹息,扭头望向墙壁,静静道:「二皇子,你这么戏弄我,很有趣吗?」 「你!」殷若闲目中闪过丝窘态,本以为这青年老实巴交,他略施柔情,定能手到擒来,想不到池重楼居然不受他诱惑。几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但见池重楼这一扭头,颈中牵出道诱人线条,竟别有风情,他仍不死心,凑上唇在池重楼耳根处飞快轻啄一记,笑道:「你皮肤真嫩……」 「啪」的一记清脆巴掌,打得他笑容就此僵硬。 池重楼生平初次动手打人,手掌也发了麻,怒视这轻薄无耻之徒,早忘了自己如今人在屋簷下,叱道:「出去!」 殷若闲俊脸铁青,对池重楼瞪了半晌,终于连说几个「好」字,腾身而起头也不回地出了木屋。 两扇小门在他身后开得笔直,寒风涌进,将那点微弱的蜡烛火焰也吹灭了。池重楼无奈,只得裹着被子下地关紧屋门,再回到床上却已没了睡意。 刚才怒中出手,现在头脑冷静下来,不觉有些懊悔。万一那二皇子恼羞成怒,他性命堪忧,可想到殷若闲那轻薄嘴脸,又觉得自己还该再甩上两巴掌。 算了算了,打都已经打了,多想也没用,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甩掉胡思乱想,安然梦周公去了。 *** 「那个兽医竟然不识好歹敢打二皇子?」 凤羽瞅着殷若闲颊上那五道怎么也掩饰不了的指痕,惊讶之余忍不住好笑,又不敢露出笑意,强忍住脸肌抽搐,道:「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还是赤骊国的人不懂规矩,连皇族也不放在眼里?」 「我瞧他是活得不耐烦了。」殷若闲哼了一声,一把拉过凤羽。「你想笑就笑,这么憋着做什么?」 凤羽这才「噗哧」笑出声,顺势坐到殷若闲腿上,摸着男人难得扳起的脸,问道:「二皇子不是想杀了他吧?」 美人在抱,殷若闲心情总算舒畅了些,淡然道:「我要是想杀他,当场就一掌劈死他了。」气归气,贵为皇族,他的傲气也不容许自己去跟个仆役计较,可那记耳光绝不能白挨。 最可恨的是,从来都是美人们争相讨好他,那面容平凡的男子却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大伤他的男性自尊,不可原谅! 他揽在凤羽腰间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收紧,听凤羽呼痛才惊觉自己失态,松手哼道:「我就不信收服不了他。总有一天,要他乖乖躺在我身下,哭着来求我。」 他双目闪动着属于征服者的好胜光芒。凤羽想到了殷若闲在床上的风流手腕,脸一红,附和道:「是、是。二皇子想要的,一定跑不了。」 殷若闲低笑,轻咬凤羽唇-瓣,满意地听着少年逐渐急促的呼吸声。「还是你这小鬼最会说话,呵……」 凤羽被殷若闲伸入他衣内摩挲的手掌弄得痒痒的,扭着腰身左躲右闪,腋下仍给殷若闲攻佔,他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把头枕在殷若闲肩上不住讨饶。 满室,春情暗涌。 *** 池重楼自从甩过殷若闲一巴掌后,日子倒是风平浪静,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也就把这事淡忘了。这天清晨用过碗薄粥,直往马厩走。 青空正在前面的空地上给几匹骏马刷洗。墨辰也在其中,牠已经完全康复,见到池重楼后,欢鸣着奔了过来,噗哧噗哧直喷热气。 池重楼拍了拍马脖子,对青空道:「府里你有没有相熟的大夫?能替我借些医书看吗?」再这么整天无所事事,他都快闷出病来。 青空顿时面现难色,他粗人一个,目不识丁,哪会跟那些大夫有交情。池重楼见他为难,倒有些过意不过,道:「我随便问问的,没有就算了。」 身后,突然响起殷若闲慵懒带笑的声音:「想要医书,跟我说就是。」 殷若闲穿着一身藕荷色金线滚边紧窄锦衣,背负长剑,越发显得潇洒俊挺,朝池重楼微微一笑,温煦如春风,似乎全然忘记了那天曾给池重楼打过一记耳光,「你想要看医书,明天我就让下人带你去府里的藏书楼。」 池重楼看着他,不出声。这二皇子忽然出现还大献殷勤,着实惹人生疑。 殷若闲知道池重楼对他心存戒备,也不以为忤,笑着摸了摸墨辰,翻身上马,向池重楼伸出了手。「来吧!我带你出府,看看永稷城外的山水风光。」神秘年谁 「不敢劳驾二皇子。」居然还想来纠缠他?池重楼压下心头反感,不亢不卑地一口回绝,转身就走。 「重楼殿下,你就不想知道,贵国如今出了什么大事吗?」殷若闲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像把钩子,将池重楼刚迈出的脚步吊在了半空。 他回头,殷若闲正笑吟吟地望着他,在马背上再度弯下腰。「上来吧,重楼殿下。」 池重楼心念转了两下,道:「我自己会骑马。」走去马厩牵出那匹红马胭脂,上了马。礼乐射禦,都是赤骊皇族子弟必学之术,他虽然喜静不喜动,对武学也没什么天赋,但勤能补拙,在宫中武师指点下,骑术也算学得有板有眼。 殷若闲略觉意外,看池重楼文静温吞的样子,还以为是个书呆,没想到池重楼骑马的姿势十分老到。 这青年男子,倒是越来越出乎他预料……殷若闲眼内笑意更浓,轻提韁绳,带着池重楼出了府邸。 *** 永稷城位于句屏疆土东部,郊外多是平原,被几座小山岭和两条江河环抱着。冬风迎面吹来,尽携湿润的泥土和落叶气味。 池重楼和殷若闲出城后,又走了一阵,身边景色荒凉不再见人烟,只有数头白鹭,拍水飞过瓦砾滩涂。他清了清喉咙,正想向殷若闲打听赤骊近况,殷若闲却先勒停坐骑,招呼他下马小憩。 「前面没山岭阻挡,风势更大,我们就在这里歇脚吧。」殷若闲解下披风铺在河滩边,让池重楼坐下,又捡了些树枝生起火堆,给他烤火。 池重楼穿得还是那套粗布衣裳,确实觉得有些发冷,烤着火,对殷若闲的反感不由减退了些。心想这二皇子人虽轻狂,却满懂得照顾人。 「那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他等了半晌,殷若闲只是含笑看着他,池重楼只能先开口。 殷若闲拨着火笑道:「卫应侯那么看重的人,绝非等闲。我事后当然要派人查个清楚。」他一正面色,凝望池重楼,诚恳之极地道:「重楼殿下,那晚是若闲太过冒犯,得罪之处,还请重楼殿下海涵。」 池重楼不记仇,又见殷若闲郑重其事地向他赔罪,反觉不好意思,腼腆地道:「重楼那晚出手伤人,也有不该,也要请二皇子别放在心上。」 殷若闲肚里暗自好笑,这赤骊大殿下果然是老实过了头,被他三言两语就驱走了敌意。他脸色却更加正经,道:「是我鲁莽在先,该打。重楼兄,你我相隔数千里,能相遇相识,也算有缘,若不嫌弃,叫我若闲即可。」 池重楼犹豫了一下,拗不过殷若闲期待的目光,点头叫了声:「若闲」。 猎物,是一步步接近陷阱了。殷若闲在心中得意微笑。 两人随即通了年岁,池重楼竟还比殷若闲年长一岁,他在赤骊当惯了兄长,自然而然便将殷若闲那晚的举止归为年幼胡闹,脑海里最后残留的那些微不快也就此烟消云散。问起赤骊近况,得知池雪影远嫁玄龙,却在大婚之日惨死炎雪质子剑下,不禁错愕万分。「玄龙皇帝怎么没保护好雪影,还给人闯进喜堂行凶?」 殷若闲摇头道:「重楼兄你有所不知,玄易非但没有救护贵国储君,事后还袒护凶手,不肯处决炎雪质子。所以令弟四殿下才修书给卫应侯,要我句屏出兵襄助赤骊,威逼玄龙严惩凶手。我皇兄已经应了卫应侯之请,同意助贵国向玄龙讨个公道。」 池重楼恻然点头。池雪影虽然不是他的亲妹子,对他还算恭敬,就这样客死玄龙,令人扼腕。皇母又对雪影寄望极深,一定为雪影痛彻心肺。 他越想越担心,思乡之情一经勾起,便无休止,试探着问道:「若闲,你能不能送我回赤骊?」 「眼下可不行。」殷若闲见池重楼的眼神因他的拒绝黯淡下来,忙道:「重楼兄千万别误会,若闲绝不是要囚你在句屏,只是句屏赤骊和玄龙极可能开战,到时兵荒马乱的,句屏到赤骊又路途遥远,若闲怎放心让重楼兄你涉险。重楼兄你就安心在我府里住下,等时局太平些再归国,若闲绝不会阻拦。」 他说得头头是道,池重楼竟无从反驳,只得默然颔首。 第三章 两人又在河滩边闲聊了半晌,渐近正午,日头当空,清澈的水面如同被撒上一层闪亮金箔,波光碎碎粼粼,几头白鹭徜徉水中,悠然自在。 殷若闲有心要攻陷池重楼,自然施展出浑身解数,口若悬河从句屏风土人情谈到天下局势。池重楼自从离开赤骊后,都没什么人与他聊天解闷,倒也听得入神,直等自己腹中发出声鸣叫,才觉饥饿。 两人出发时并没携带食物,殷若闲正想借这机会卖弄身手博池重楼好感,拔下背后长剑道:「重楼兄,不如我来猎只白鹭,也正好让你尝下句屏的野味。」 手腕一振,长剑已化作道白虹脱手飞出,凌空穿过一头白鹭的身体,又在空中打个回旋,带着白鹭飞回,斜斜插进了两人面前的滩涂边缘,剑身嗡嗡轻颤。 「好剑术。」池重楼由衷赞道。他没学武,但二弟三弟都是身手不凡,又见多了侍卫切磋武技,知道殷若闲这手功夫,没多年苦练绝达不到。 「重楼兄你过奖了。」殷若闲得意地一挑眉,伸出右手去拔剑,倏地迸出声惊叫,面庞煞白。 一条头呈三角花纹艳丽的小蛇,不知何时已盘绕到剑上,一口死死咬住了他右腕。殷若闲瞳孔猛缩,他最怕蛇类,竟忘了动弹。 「三步花环。」池重楼也变了脸色,蓦然伸手,飞快捏住小蛇七寸,将蛇身往石头上用力一摔,蛇头顿裂。他才松了口气。 他在医书上看到过这类蛇,体型幼小,对血腥气特别敏感,而且毒性强烈无比,医书上记载过曾有中此蛇毒者三步倒毙。这条蛇应该是在河岸泥穴内冬眠,却被白鹭滴入水中的鲜血所诱爬了出来。 一看殷若闲右腕,已被咬破两个小孔。池重楼毫不迟疑抓起殷若闲右腕,吸出一口暗紫色的毒血,吐到地上,又凑上去再吸。一连吐掉七八口毒血后,伤口流出的血才转为鲜红。 殷若闲这时才如梦初醒,望着池重楼说不出话来,这个温吞的大殿下,抓起毒蛇来居然连眼皮也不眨。 池重楼见他脸颊嘴唇还透着青气,将殷若闲扶上黑马,道:「这蛇毒性太厉害,得赶紧回府服药。」他拔起长剑,又折回身捡起死蛇。 「你拿这干什么?」殷若闲声调都变了。 池重楼跨上胭脂马,笑道:「这毒蛇拿来泡药酒,祛风活血,用处多得很,等我做好药酒,你也尝尝。」 殷若闲脸发绿,又不想让池重楼发现他怕蛇,硬着头皮干笑两声:「一定一定。」 *** 两人回到王府,殷若闲便叫来府里的大夫清余毒。 大夫看了池重楼手里的死蛇,连叫侥倖,对池重楼道:「多亏你机灵,立刻替二皇子吸出了毒血,要不然只怕二皇子还没回到王府,就已经毒气攻心了。」 池重楼笑一笑,还没说话,突然厅外一阵乱哄哄的,涌进来五六个衣饰绮丽的俊俏少年,那天见到的凤羽也在其中。 少年们都是得了仆役禀告,得知二皇子被毒蛇咬了,纷纷围到殷若闲身边问长问短,将池重楼给挤了出去。 这些大概就是殷若闲的男侍了。池重楼看了眼被少年和大夫们包围的殷若闲,知道这里已经不需他多逗留,便带着死蛇回到小木屋。 去厨房用过饭菜后,他又跟青空讨了坛酒用来泡制蛇酒。清洗死蛇,剖腹取胆,竟也忙碌了好一阵。刚封好酒罈子,听到有人朝木屋走来,他抬头,却是两个陌生的男仆走进屋子,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施礼道:「池公子,小人是奉了二皇子之命,来为池公子带路的,请池公子搬去新居住。」 池重楼并不意外。殷若闲既然已经查知他的真实身份,当然不会再任由他住在这简陋的下人居所内,当下抱起药酒跟着两个男仆走出小木屋。 穿过一大片半枯黄的草地,眼前色彩逐渐缤纷绚丽,竟是个占地极广的庭院。虽在寒冬,院内依旧群芳争奇斗艳,有不少,都是池重楼从没见过的奇花异卉。 数座雅致古朴的亭台楼阁,错落隐现花丛树影之间。 那两个男仆将池重楼带到一座精緻的别院前,堆笑道:「池公子,这里就是二皇子给您准备的客舍。」 池重楼爱静,见这别院环境清幽素雅,甚是欢喜,向那两个男仆淡淡道了声谢,跨进月洞门。 小院中落着零星几片枯叶。一个小丫鬟正在清扫,听见动静抬起头,一愣后惊喜地丢下笤帚,叫着「公子」奔了过来。 「林儿?」总算见到个熟人,池重楼也是又惊又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儿是今天上午被送来这里的。郎总管说侯爷把林儿送给二皇子了。原来公子你也在这里啊!那以后林儿就有伴了。」林儿抓着池重楼的衣袖越说越高兴,啊了一声道:「我还把乌哥儿也带了来,牠的腿已经好多了,林儿这就抱牠出来给公子看。」她蹦蹦跳跳就跑进了一边的厢房。 池重楼完全插不上话,不禁摇头莞尔。肩头倏忽被人轻拍了一下,他一惊扭头,殷若闲含笑的俊脸立时映入眼帘。 「重楼兄,这别院你可满意?」殷若闲一指抱着小黑狗走出厢房的林儿,笑道:「若闲知道重楼兄在卫应侯府上客居时,都是这丫头在伺候你起居。今早便修书一封给卫应侯,把这丫头讨来服侍重楼兄。」 池重楼由衷道了声谢,朝殷若闲右腕一瞥,见包紮着白布,「你的伤口不碍事了吧?」 殷若闲脸微红,打个哈哈道:「这点蛇毒算什么?重楼兄你就不用为我担心了。」不想再提自己遭蛇咬的糗事,他不露痕迹地拉起池重楼的手,边向卧房走去边殷勤地道:「重楼兄,来看下这房内的摆设可合你心意。」 他深知寻常东西,肯定入不了这赤骊大皇子的眼。为讨好池重楼,他在命人佈置这别院时,样样都嘱咐仆役务必用最上等之物。 池重楼固然不看重排场,但见卧房内细微至一盏灯烛一幅画轴,都花足了心思,足见殷若闲对他恭敬重视,对这二皇子的好感自然又加了三分。 床上,还叠放着几件手工精细的绸缎衫子和贴身衣裳,另有几件玉玦扇坠之类的饰物。 殷若闲拿起最上面一件淡紫色的长袍,向池重楼身上一比,正色道:「重楼兄,都是若闲疏忽,害你至今还穿着粗布衣裳,实在该打,就让若闲替你换上这新衣服,当是赔罪。」 「我自己穿就行了,不敢劳烦二皇子……」池重楼话没说完,便被殷若闲轻笑打断。 「说过叫我若闲即可,重楼兄你怎么又跟我客套起来了?」他把声音放得更低柔,俊目内笑意盈然,无形的魅惑。「你是赤骊的大皇子,若闲为你更衣,也不算有辱身份。重楼兄你就莫再推辞了。」 被这么个俊美出众的人殷切注视着,池重楼竟说不出拒绝的言语,讷讷地一点头,伸手去解衣带。 「让我来。」殷若闲怎会放过这个亲近池重楼的机会,笑着抛下手里的淡紫长袍,转而摸上池重楼腰肢。 这大皇子的腰身,跟他幻想中同样的柔韧有力……殷若闲心底满意地微笑,双手灵巧地解着池重楼的衣带。 他的动作缓慢而极尽撩拨能事,轻轻一拂便游走别处,不露痕迹。池重楼的脸却已微微泛红,等粗布外衣脱下后,他按住了殷若闲的手,低声道:「还是让我自己穿吧。」 殷若闲笑一笑,忽然从背后拦腰抱住了池重楼。 「你?」池重楼刚本能地挣了一下,殷若闲却加重了双臂的力道,下巴搁在池重楼肩头,呼出的气息吹过池重楼耳廓,带着男子独特的麝香味,灼热撩人。 池重楼的头皮都因颤栗发麻,挣不开殷若闲有力的环抱,他强作镇定道:「若闲,你放开。」 身后的人没答话,搂在他腰间的双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下身反而更向他贴近了些。 本是心存戏弄,但越靠近池重楼,那股淡淡的药香越发明显,倒让殷若闲小腹发紧,心猿意马起来。 隔着衣裳,池重楼也觉察到男人胯下已明显隆起,顿时僵住。他知道殷若闲喜爱男色,可他的容貌,实在跟美少年完全沾不上边。 「重楼兄……」背后的人用胸膛轻轻磨蹭着他,声音比刚才更显低沉,还带着几分诱人的暧昧。 此情此景,池重楼再迟钝,也明白殷若闲想要什么。头脑里乱糟糟的,像被人塞了团杂草。如果殷若闲还是跟那天晚上一样大肆轻薄,他自然毫不犹豫一巴掌赏了过去,但今天出游后,他对殷若闲已颇有好感,一时怎么也拉不下脸来斥喝。 殷若闲的嘴角,缓慢勾起个得意的优美弧度,贴在池重楼耳边轻声呢喃道:「重楼,我可不可以亲下你的耳朵?」 染上情欲的音色魅惑绝顶,池重楼几曾经历过这种场面,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鼻息也变得有些紊乱。 看见池重楼连耳根处都泛上了一层薄薄红晕,殷若闲低笑,撩开池重楼墨亮的长发,伸出舌尖轻舔他耳垂。 池重楼全身如遭雷击,剧烈颤抖了一下。「你太放肆了。」话出口,那微带沙哑的声音却连他自己也吃惊不小。 殷若闲退开两步,眼里闪过丝缕受伤的神情,竟让池重楼的心一紧。「重楼,我是真心喜欢你,绝无戏侮之心。」 池重楼被殷若闲的目光逼得扭转头,低声道:「若闲,我当你是朋友,你也别再来戏弄我。」 「重楼兄,你真当若闲是那种只关心皮相的轻狂之人吗?」殷若闲走到池重楼身前,摸着池重楼面颊,情意绵绵地道:「重楼,你从小至今,难道都没人跟你说过你这身风骨最美吗?」 「什么风不风骨的?我从来都是个普通人,你不必来安慰我。」池重楼素来温润平和的双眼也终于流露出些许黯然。女皇四子中,就数他长相最为平庸,虽说皇母待他不错,也大半是怜他幼年丧父,终究不似对三弟梦蝶那般宠爱。而赤骊群臣也往往忽略了他这个终年与草药为伍的大殿下。纵使天性恬淡,终究难免几分失落。 正暗自神伤,身上一软,淡紫长袍披上了他双肩。 殷若闲轻轻一搂池重楼肩膀,随即放开,微笑道:「在我眼里,重楼你却是最美的,若闲想不动心也难。」 这些甜言蜜语,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说来如行云流水,眼睛都不眨一下。池重楼心乱如麻,拽着袍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深谙适可而止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殷若闲清咳一声,道:「重楼兄,今天出游,你大概也累了。若闲就先告退了,不打扰你休息。」 池重楼胡乱点头,看着殷若闲步履潇洒地走出院落,他往椅子里一坐,又愣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帘。 唇角,却慢慢爬上一抹淡若无痕的笑容。 *** 这一晚,池重楼出乎意料地失了眠,等近破晓时分才迷迷糊糊地入睡,居然梦见自己和殷若闲骑着马,在青山绿水间谈笑驰骋。殷若闲笑吟吟地伸过手来摸他的脸,他想躲闪,结果就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池重楼蓦然惊醒,发现自己是在作梦,不觉失笑,又有些心慌意乱。才短短光景,殷若闲竟然已经入驻了他的梦境。 「公子,林儿给你送热水来了。」门外传来小丫鬟脆生生的声音。 池重楼定了定神,起床打开房门,梳洗后吃着林儿端来的松仁香米羹。清香软滑,味道自然跟他前些日子在厨房领的薄粥宛如天渊之别。 刚喝了大半碗,昨天领他来这里的仆役之一快步走近房门口,向池重楼请过安,笑道:「池公子,二皇子说公子您想看医书,嘱咐小人来带池公子去藏书楼。」 池重楼哦了声,倒是想起殷若闲昨天应承过让他去藏书楼阅览医书,心下一喜,三两口将剩下的香米羹喝完了。那身粗布衣衫昨晚沐浴后就给林儿抱去洗了,他想了一下,穿起那件淡紫长袍。 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殷若闲为他披上过的衣裳…… *** 藏书楼离他居住的院落并不远,名为书楼,其实是座七层高的石塔。风过处,飞簷下铜铃阵响,惊飞数只雀鸟。 那男仆将池重楼带进石塔后,恭敬地道:「医书都在第四层,池公子要是饿了,吩咐楼里的下人传饭菜便是。小人就失陪了。」 池重楼拾级而上,到了第四层果然见到沉香木书架上放得整整齐齐的,都是医学典籍。他挑了一本,坐在窗下木椅中慢慢翻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倏忽从他身后伸出,矇住了他双眼。「看了半个时辰,你休息一下吧。」 池重楼骤惊,转瞬听出那人的声音,放松了身体,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你早就到这里了吗?我都没发现。」 「有了医书,只怕任何人站在你身边,你都不会察觉吧?」殷若闲半真半假地埋怨着,转到池重楼跟前,上下打量片刻后,用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眼神含情脉脉凝视池重楼,含笑道:「重楼,你穿这淡紫色的衣服,真是漂亮。」 池重楼的脸,逐渐泛红。 殷若闲弯下腰,双手撑着木椅扶手,凑在池重楼耳边低声笑:「这衣裳真是合身。看来我告诉裁缝的尺寸没错。」 池重楼眨了下眼睛,昨天被殷若闲紧贴搂抱的感觉随即重上心头,脸皮都似乎着了火。屏气眼看殷若闲俊美的容颜越来越接近,几乎盘踞了他整个视野,他身体发僵,蓦地从胸口深处轻呼一口长气,阖目。 落在他唇上的触感轻柔如羽毛,一点点地吻向他鼻尖、眼帘、眉骨、额头……每一下轻啄,都彷彿飘落大地的雪花,在他心头,簌簌地落……最终又回到了他的嘴唇。 这次,不再若即若离。殷若闲含住了池重楼微颤的唇-瓣,像啜吸**般轻轻吮吸着…… 「啪」,池重楼手里的医书掉落在地,可在两人低沉交错的呼吸声中,这声音根本微不足道。 「嗯……」从未体会过的近似麻痹般的奇异快感随着慢慢探入的舌尖不断加剧,完全让池重楼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只能在殷若闲的亲吻下仰起了颈项,在唇舌缝隙间索求着那点清凉的空气,却依然无法令心头难言的热意减退。 似乎,有一只温柔的手,在他心脏上按揉着,入骨的瘙痒难耐……他隐隐觉得自己不该沉溺下去,然而双手,违背了意识,揽住殷若闲的脖子。 人性最深最原始的欲望一旦被唤醒,便如潮水,淹没了池重楼的理智。 他紧紧地抱紧殷若闲,后者却在池重楼意乱情迷之际停止亲吻,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一条银线,连在两人唇间,闪着暧昧光泽。 池重楼终于从迷乱中稍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抱着殷若闲,不禁羞愧难当,忙不迭缩回双手。 「呵呵……」殷若闲忍不住笑了,再度低下头,舔去池重楼溢出嘴角的那点唾液,随后重重歎着气,搂住满面红晕的人。沙哑着嗓子道:「重楼,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呢?」 池重楼气息很沉重,什么也没说,却重新伸出双臂抱上殷若闲肩背,给了殷若闲一个青涩的吻。 一切,已不需言明。 窗外的铜铃,凌乱摇。 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这个长吻后,殷若闲终是捡起了地上的医书,递给池重楼,「真是对不住,害你乱了看书的心。你继续看吧,我也要去宫里跟皇兄商议些事情。」 池重楼总算记起了自己来藏书楼的目的,红着脸拿起医书,强迫自己静下心。听着殷若闲下楼远去,尽管心头绝不愿承认,但确实掠过丝莫名的失落。 原本,还渴望着比亲吻更亲密的触摸…… *** 又一次自书页上抬起头,池重楼微伸了个懒腰,望见窗外已然暮色霭霭,他含笑将医书放回原处,走出藏书楼。 王府的古树上,错落挂上了许多花灯和平安符。每个仆役都在为除夕奔走忙碌。 这是池重楼在句屏迎来的第一个新年。这十多天来,他都在藏书楼里消磨时光,日子过得飞快。 殷若闲也天天会去藏书楼陪伴池重楼,两人间的情意与日见长,却还是止于唇舌温存。每当池重楼情难自已,期待着进一步接触时,殷若闲总会停下,温柔抚摸着他发热的面庞,深情凝睇,然后轻笑…… 二十多年以来,初次被人如此宠溺珍视,连他自己都觉得恍然若梦。光是想着殷若闲俊美的容颜和那满含情意的目光,池重楼心尖就忍不住轻颤,嘴边的微笑不知不觉间更深了。 「池公子。」几个仆役经过他身边,纷纷朝他请安。 池重楼从满脑袋绮念里回过神,一望夜幕已悄然降临,他加快了脚步走回自己居所。 林儿已经张罗好了一桌丰盛酒菜,等着他回来。 池重楼向来注重养生,不喜大荤油腻,只挑些清淡精緻的菜式尝了几筷,便叫林儿撤了。打来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熄灯就寝。 睡了不知多久,朦胧间依稀觉得屋内有动静,他顿时醒来,见殷若闲正站在桌边点灯烛。 殷若闲身上,还穿戴着入宫面圣的朝服冕冠。看见池重楼醒了,他笑吟吟地坐到床沿。「这么早就睡了?我还想着早点从宫宴上溜回来,跟你喝上几杯一起守岁呢。」 池重楼转头,果然见桌上放着个酒壶和两只玉杯。他不忍扫殷若闲的兴,便坐起身要陪殷若闲饮酒。 「小心着凉。」殷若闲忙替他披上件袍子,斟了两杯酒回到床边,将一个玉杯递给池重楼。 池重楼刚要喝,却被殷若闲噙笑拦住。 「酒要这样喝才对。」殷若闲笑着将手臂绕过池重楼的胳膊,抿了一口酒。 这,岂非像夫妻间喝交杯酒……池重楼脸上热辣辣的,只觉屋内的空气都一下子变得暧昧无比,却还是红着脸喝下了自己手里那杯美酒。 酒味甘醇,后劲却十足。池重楼平时又几乎酒不沾唇,在赤骊出席宫宴时都是举起酒杯充个样子。此刻这满满一杯落肚,胃里即刻热了起来,头脑也随之晕淘淘的。 殷若闲一直含笑凝视着池重楼,慢慢地倾过身,覆上池重楼被酒水润泽得水亮的唇-瓣。 酒香,在两人缠绵的舌尖翻腾…… 已经习惯了殷若闲的亲吻,池重楼自然而然地抱住殷若闲腰身,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投入到熟悉的亲昵中去。 在他嘴里轻柔流连的舌头离开了,很快又含住了他的耳垂轻轻咬着。殷若闲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暗哑魅惑。「重楼,我今晚想要你,可不可以?重楼……」 手被殷若闲拉了过去,按上男性双腿间最重要的那个部位时,池重楼浑身都微微战栗起来。即使隔着衣物,他仍感觉到那器官已亢奋坚硬,在他手心里轻微跳动着,传出傲人的高温。 「可不可以?……」殷若闲呼着火热气息,在池重楼耳畔又呢喃重複了一遍。话中赤裸裸的欲望令人面红耳赤,更无法拒绝。 池重楼的喉咙,也因为紧张和最原始的渴求而干渴,痉挛着挤不出声音,阖上眼帘,半晌后,轻轻点了点头。 第四章 得到了许可,殷若闲在池重楼看不见的地方笑得狡猾又得意,抱着池重楼躺倒床上。拔下池重楼用来绾头发的两根乌木簪子,打量起已经臣服在他柔情攻势下的猎物。 还是那张平凡的脸,没有任何出挑之处,可染上了红晕的双颊在烛焰里倒也别有几分羞涩风情。那头铺满了绸缎枕的长发浓得像团墨,叫人移不开目光。 池重楼的双手,紧抓着床褥,怯意不言而喻。 殷若闲好笑地握起池重楼的手,低声安慰道:「我不会伤到你的。」 池重楼眼睛闭得更紧,心跳也比平时快了好几倍。虽然没经历过情事,但生于宫闱,看过的医书又多,对男欢并非一无所知。正因为懂,才无法克制住心底隐约的恐惧。 他真的要用自己的后-庭去接纳另一个男人这荒唐的想法,在从前他根本连做梦都没想起过,可如果那男人是殷若闲…… 一个带着酒香的亲吻落在他嘴角,跟之前同样温柔,却又多了几许霸道,挑开他牙关,深入、撩拨…… 「锵锵咣……」一阵热闹喧天的锣鼓声时近时远,终于将池重楼从睡梦中唤醒。 睁眼的霎那,他尚有片刻茫然。映在窗纸上的光线柔和而斑驳,告诉他已经是新的一年开始。 他身上,还残留着浓郁的情欲气味…… 满床被褥都给揉捏碾压得不象话,他拿床单整个一卷,都丢下了床,这才看到枕边放着个银制小盒。打开盒盖,清凉药味便飘了出来,他用指甲挑起点淡绿的药膏嗅了嗅,知道是由几味消肿化瘀的草药制成。 这一定是殷若闲离开前留给他用的。池重楼红着脸替自己上了药。审视过屋内再没破绽,才打开了房门。 红日已高挂天空。锣鼓和人群欢笑声还在粉墙外此起彼伏。林儿端着粥点入内,将一碗漂浮着桂花的汤水送到池重楼面前笑道:「这是我们句屏人新春里都爱吃的桂花白糖糯米丸子,公子你也来一碗。」 池重楼确实饿了,几口就连汤水也喝个干净。林儿又邀他出屋去看王府请来的舞狮杂耍,池重楼摇头道:「我还有些犯困,不去了。」见小丫头一脸失望,他微微一笑:「你只管去玩吧,不用陪我。」 林儿欢欢喜喜地应了,一溜小跑回房抱了小黑狗去看热闹。 池重楼一个人坐在屋内,听着周围嘈杂欢腾的声浪,虽然近在身边却又仿佛遥远极不真切,就如昨夜那场激情欢爱,尽管真实,却更像一宿春梦…… 头脑间万念纷沓往来,可又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半天后,池重楼终于微叹了一声,拖着兀自隐痛的身体慢慢走去藏书楼。 *** 池重楼捧着医书,目光落在书页上,却根本没有看进去任何东西。他摇了摇头,把这本拿起过几十次的医书搁在了座椅里。 两天来流连藏书楼,想藉此平复下心绪,结果毫无裨益,反而越想越多。 除夕那晚之后,殷若闲就像失踪了一样没有再在他面前出现过。池重楼看不透,殷若闲如今对他,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态…… 他靠在沉香木书架上,怔怔出神,眼见落在地面的阳光一点点地偏西,知道自己再想下去,也找不出答案,当下飘然走下楼梯,离开了藏书楼。 正沿着青石小径往自己的客舍走去,迎面撞见青空牵着墨辰。马鼻呼者团团热气,鬃毛水亮,显然刚剧烈奔跑过。 青空已有些时日没见着池重楼,又知池重楼已是府里贵客,向他请了个安,殷勤地道:「二皇子刚陪皇上出猎回来,还请了句屏最出名的戏班子在府里做堂会,池公子不去凑个热闹吗?」 池重楼心一动,「二皇子这两天常出外吗?」 「是啊,每年开春各家王爷大臣间都有应酬,二皇子忙着呢!再过几天还要进宫赴元宵宴。」 池重楼顿时释怀,又不觉赧然。殷若闲身为句屏权贵,自然要应付诸多官场中人,他却在这里胡思乱想,妄加猜疑。 不就是两天没见吗?他暗笑自己太小心眼,点点头跟青空作别。心头疑云一扫而空,他脚步也格外轻快起来,回屋后作了几样糕点,转眼见到那个泡着三步花环毒蛇的酒坛子,想了想,抱起药酒出了门。 他初尝情滋味,这两天内其实满脑子想的,都是殷若闲,只是天性淡泊随意,骨子里又有着几分皇族的骄傲矜持,既不见殷若闲来找,他也不愿前去追问,心里早已几番失落几番忧。 听青空这么一说后疑虑全消,想见殷若闲的冲动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又觉得这么直接去找人太过露骨,便顺手带上那坛药酒。 这辈子,还不曾如此渴望过去见一个人……他自己也有点不可思议,又忍不住胸口那丝悸动和期盼,循着逐渐清晰响亮的戏曲鼓乐声走进花园。 园子正中间搭起了高台,几个伶人涂脂抹粉,咿咿呀呀地正唱得卖力,博得台下阵阵叫好。 池重楼目光打个转,见戏台四周站立着不少侍卫,那天照过面的几个美少年都坐在人群里看戏,最前面的檀木椅子却空着。 殷若闲不在。「池公子。」池重楼正在踌躇还要不要走过去,少年中有个皮色白净的眼尖,已经看到池重楼,朝他走了过来,热络地邀他入座。 池重楼摇头道:「不用了。我泡了点药酒,想给若闲尝尝。他既然不在,那就算了。」 那少年听池重楼居然直呼殷若闲的名字,怔了怔,随即抿嘴轻笑,指着左侧不远处的几幢精舍道:「二皇子先前看了一场,大概嫌吵,去养心院那边歇息了。可要我去请二皇子过来?」 「我自己去找就行了。」池重楼谢过这热情少年,往养心院走去。 *** 养心院门口,反而没侍卫把守。一条略显阴暗的幽静长廊将喧哗隔绝在外。 池重楼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阔,是个宽敞的大院落,松柏参天,掩映着数间厢房。隐隐笑声就从左近的房内传了出来。 池重楼听出那正是殷若闲的声音,走到屋前刚想敲门,突然几声又低又软的呻-吟隔着门板飘入他耳中,池重楼一愣后,耳根子不禁发了红,那晚在殷若闲的怀抱里,他也曾经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二皇子这几天怎么没去找池公子?」那呻-吟声的主人喘息两声后,笑嘻嘻地问。池重楼伸在半空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何必那么急?」殷若闲在凤羽冒着汗珠的鼻尖上轻点了一下,微笑道:「就是要他先急上一阵,知道见不到我的滋味有多难熬,今后才能让他更死心塌地跟着我,这叫欲擒故纵。」 凤羽撩开殷若闲绕在他脖子上的头发,斜眼看着身上人。也许只有最亲近殷若闲的他,才知道这男人慵懒醉人的笑容背后本性有多恶劣,他叹着气道:「那池公子的一巴掌,可把自己害惨了。」 「你在同情他。」殷若闲不悦地道:「我从小到大,先帝都不曾打过我,这口气怎能不出?当然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话虽如此,想到池重楼除夕之夜在他身下的痴态,殷若闲竟有些口干舌燥,笑道:「那呆子相貌平平,身子倒是不错,在床上又放浪得很,呵呵,只要他今后顺我的心,留下他也成,就当多收个暖床的。」 凤羽笑了笑,跟随侍奉殷若闲好几年,已熟知他心性高傲,对枕边人却着实宠溺疼爱,既然要了那池公子,便不会始乱终弃,别看眼下话说得毒辣,指不定哪天就将池公子疼到了骨子里去。 池重楼木立在门外,手脚已一片冰凉,连呼出的气息也是冷的。 屋里两人还在亲热说笑。池重楼垂着头,对手里的那坛药酒看了一阵,嘴角也不知怎地,居然扯出个弧度。 他转身,静静地走出了养心院。 *** 台上浓妆艳抹的伶人仍在高唱曼舞,挥着如云水袖,顾盼生姿。看者也依然兴高采烈,拍手喝采,不时还有几锭白花花的赏银飞上台。 台上台下,不外都是一场戏。 池重楼默然穿过人群。之前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少年见他神情有异,奇道:「池公子,你没找到二皇子吗?」 「找不到……」池重楼低低的声音夹在喧闹锣钹声间,几不可闻。撇下少年,径直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 小丫头林儿正逗着小黑狗玩耍。他进屋放下药酒,对这间留下过他最荒唐经历的屋子望了最后一眼,转身出门。 他什么也没拿,林儿以为池重楼只是在府内随便走走,毫不在意。 池重楼一路行至王府正门口,守门的仆役侍卫都听说过这池公子是二皇子的贵客,都当池重楼要外出散心,恭恭敬敬地放了行。 第五章 永稷城内的街市,店铺林立,酒幌迎风,新春里更是人头涌涌,繁华犹胜赤骊都城风华府。 池重楼随着熙攘往来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然而那个二皇子府,他永远都不想再踏入半步。 自作多情,就是用来讽刺他这样的人吧。明知殷若闲风流轻浮,他居然还是禁不起诱惑,一头栽进对方虚假的柔情蜜意之中…… 「池重楼,你真是个呆子。」愚笨至此,连他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背后猛地被人撞了一下,他猝不及防朝前跌倒在地,手掌立时蹭破了皮,听到周围人在喊:「有人抢东西啊!」 池重楼忍痛爬起身,回头果然看见一个瘦小男子正拨开人群夺路狂奔。他一摸腰间,腰带上的一枚青玉佩饰已然不翼而飞。 衣服和饰物,都是殷若闲所赠,自然价值不菲,招贼人觊觎。池重楼苦笑。果然,不是他的东西,留不住。 人群里蓦地窜出条青影,如灵鹤冲天越过众人头顶肩膀直追那瘦小抢匪,凌空一脚踢中那抢匪后心。 那抢匪飞跌出丈许才坠地。众人喝采声中,青影亦飘然落地,轻巧似叶,身法潇洒绝伦。 满头黑发,在风中凛冽飞舞。一条黑布带蒙住了男子双眼。寒铁手杖在那抢匪身前轻轻一点,男子话音清寒如冰棱。「永稷城内,也敢公然抢人财物,你目中可还有王法?」 「岳将军!」池重楼走近,见了岳斩霄适才显露的那手功夫,不禁叹为观止。 岳斩霄听到池重楼的声音,一怔,道:「你不就是卫应侯府里的那个仆役?」 池重楼也不想多解释,却见那抢匪趁两人说话之际,爬起来就逃。 「还想逃!」岳斩霄虽然目不能视,反应却比常人更敏捷,手杖疾点,正戳中抢匪膝盖内弯。 那人腿脚顿软,「扑通」跪倒在地。知道遇到了高人,他脸色惨变,双手高举青玉佩饰,没口子地向池重楼哀求道:「公子,东西还给你。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公子,日后绝不敢再抢东西了。求公子向这位大侠说个情,千万别送小人去见官。小人乡下还上有八十老母……」 「下有三岁小儿,是吗?」岳斩霄截断了那人的哀告,薄唇噙着冷笑,本就凛然慑人的俊美面容因而显得越发冷峻。「这种话,骗三岁小儿还差不多。」 那人把头磕得砰砰响,「小人真的没撒谎。要不是有一家老小等着饭吃,小人也不会当街抢劫啊!小人如果进了监狱,全家就要饿死了。求大侠放小人和家人一条生路!」 池重楼见那抢匪约莫三十来岁,瘦小干枯,面呈菜色,确实是一副常年食不果腹的样子,额头又磕得起了血泡,他微叹道:「东西你拿去吧,我也不会送你去见官,以后别再偷盗了。」 那人张大了嘴,还以为池重楼在说反话,愣了片刻才明白池重楼并没有耍弄他,他欣喜若狂,颤声道:「公子大恩大德,小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又连磕了三个响头,怕岳斩霄阻拦,急急忙忙走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议论着络绎散去。 岳斩霄一直蹙眉不语,等周围没了闲人,他才转向池重楼。「那人信口胡诌,你怎么就信以为真放他走?」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昵,要是扭送他见官,岂不是害了他一家老小。再说他抢的也不是我的什么贵重东西,就放过他吧。」池重楼微微苦笑。与其留着那枚青玉在身边睹物思人,平添伤感,还不如一送了之,从此眼不见为净。 「你这心胸,倒是豁达得很。」岳斩霄脸露几分赞赏,道:「我今天心情不错,帮人帮到底。这里离卫应侯府邸不远,我送你回去,免得再生事端。」 他可不想再回秦沙府上过软禁的日子。池重楼摇头道:「我已经不是秦大人家的仆役了。」 岳斩霄颇感意外,却没有追问,只沉吟了一下,道:「那你如今可有地方栖身?」 「我……」池重楼胸口一痛,原来他竟无处可栖身。 岳斩霄听不到下文,已知池重楼窘境,略一点头道:「你曾经有助于我,若不嫌弃,就去我府内暂住再作打算。」 池重楼跟岳斩霄仅是第二次碰面,却已觉得此人坦荡凛然,极有君子之风,足以信赖,再想想自己身无分文,想回赤骊谈何容易,于是赧然道:「那就多谢岳将军了。」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岳斩霄淡淡一摆手,点着手杖在前领路。 *** 殷若闲携凤羽走出养心院回到戏台边,大戏已落了幕,伶人乐师正由班主领着逐个向看官请安讨赏。 殷若闲打赏过戏班子。那个白净少年疑惑地道:「二皇子您不是在养心院吗?怎么先前那池公子说找不到您?」 「他什么时候来过?」殷若闲微怔。 「有两炷香光景了。池公子还拿了坛药酒,说是想送给二皇子尝呢。罗衣让他去养心院找您,可池公子去了,回来却说没找到,就走了。」 殷若闲和凤羽对望一眼,看见对方的表情都不太自然。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块。凤羽低声对殷若闲道:「池公子怕是听到二皇子说的那些话了。你快去哄哄他吧。」 殷若闲沉着脸,却还是点了点头,快步朝池重楼的住处走去。他亲近池重楼,的确抱着泄愤捉弄的心思,然而并不想这么快就揭破。 池重楼的卧房门开着,却不见人。殷若闲心里蓦然升起些微不祥,转身向林儿问起池重楼下落。 林儿睁大了眼睛,怯怯道:「公子回房后又走开了,大概是去花园里散步,还没回来。」 「主人去哪里,你都不知道,你这下人怎么当的!」殷若闲脱口就骂,见林儿双眼一下子盈满泪水,他旋即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换在平时,他哪会自贬身份去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他低哼一声掩饰起羞恼,匆匆离开。找到门口值守的仆役侍卫一问,果然不出他所料,池重楼已经出了王府。 那守门人也发觉到殷若闲面色不善,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道:「小人见池公子什么东西也没带,以为他想在王府附近散散心,这个……」 「算了。」事已至此,再责怪下人也于事无补。段若闲默然走回池重楼处。林儿正抹着眼泪小声啜泣,见二皇子去而复返,她一阵害怕,躲得远远的。 殷若闲也不理会她,径自走进屋,环顾四周后往床上一坐,发起呆来。 居然什么也不拿,连句指责怨怼的话也不屑留下,就这么走了……如果池重楼来找他质问,甚或辱骂,他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失落。 被人漠视忽略的难言滋味不经意间已经再度占据了他全副心绪。出生迄今,受尽众人宠爱逢迎,却偏偏在那个貌不惊人的池重楼面前连番受挫。一记耳光,一个不告而别,无声宣告着池重楼对他的鄙夷。 殷若闲轻叹,茫然若失之余却意外地没有震怒。想池重楼也是堂堂大国赤骊的大皇子,自然少不了矜傲风骨,他却总是因池重楼看似温吞平易的外表而忘记了那人骨子里其实跟他同样的骄傲。 目光落在床上,他竟不由自主忆起那晚燕好的旖旎风光。池重楼已经彻底迷醉沉沦,在他的爱-抚顶弄下颤抖着,潮红的脸,湿亮的发……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蛊动令殷若闲慢慢揪紧了手边床褥,又慢慢地放开。沉默良久后,起身离开了屋子。 即使现在派人出府去寻找池重楼,也多半没结果。只因像池重楼那样长相普通不起眼的人,走进人群里就如水入大海无迹可寻,而且纵然能找到,池重楼也一定不愿再回到他身边。 几丝惆怅,悄然滋生着。他出了院落信步而行,等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竟走到了藏书楼前。 楼里的仆役看到他,恭敬地道:「二皇子是来找池公子吗?池公子今天来过,又走了。」 只怕是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来了……殷若闲微微苦笑,挥退仆役,径自踏上第四层。 书香犹在。寒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将椅子里的书页翻得「沙沙」响。 他呆立着,仿佛看到池重楼身穿淡紫色长袍,正坐在椅中翻阅着医书,然后抬头,用温润的双眼看着他,笑得很腼腆。 「重、楼……」他无意识地喃喃低唤,心头一阵失落,像有什么一直存在的东西蓦然间消失了。 *** 天色渐渐昏暗,唯有几抹妖艳晚霞将天际烧得火红耀目。池重楼随着岳斩霄,在一座黑瓦粉墙的府邸前止步。 这府邸离秦沙的卫应侯府并不远,门口一对巨大石虎形态逼真,威风四溢。府里庭院进深,奴仆却不多,不像秦沙和殷若闲府上那般侍者如云。屋内装饰摆设也甚是简朴,绝无多余之物。一如府邸的主人,朴实高华。 岳斩霄唤来名白发苍苍的老仆全伯拾掇起一间客房给池重楼暂住,临行前又回头,问池重楼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呃,我姓楼,爹娘在世时,都叫我小楼。」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池重楼含糊搪塞了过去。 斩霄点头,不再多问,飘然离去。 *** 池重楼转眼就在岳斩霄府上住了几天。他生性随和温良,很快便与那老仆全伯熟络,得知这双目失明的岳将军竟是句屏七路水师统帅。 句屏水师,向来名动天下,傲视群国。池重楼在赤骊素有听闻,可万万没想到水师统帅会是个盲眼的青年将军。 「我家主人本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可恨那年海盗猖獗,横行东海。主人奉命出师,海盗是赶跑了,自己却遭了暗算,双眼都……唉……最气人的是朝里那帮势利眼,平日里就一直嫉妒我家主人军功显赫,看见主人眼睛坏了,个个都幸灾乐祸,欺负起我家主人。」全伯俨然已将池重楼视作了自己人,这天饭后同池重楼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 池重楼心中也替岳斩霄惋惜不已,安慰全伯道:「岳将军就算看不见东西,武功仍是天下一等一的。」 全伯笑得眯缝了老眼,「小楼啊,你这孩子真会说话,难怪我家主人肯收留你。对了……」 他抽了口水烟,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我年纪是大了,眼睛还没昏花.看得出你是个良善性子,不过有件事,小楼你可别瞒我这把老骨头。主人有跟我说过,你本来是卫应侯爷家的仆役,可我看你这身衣服,光是料子就足足抵得上寻常人家大半年的吃穿用度,永稷城里的普通富户也未必能穿得起……」他慢吞吞地又抽了一大口水烟,没再往下说,只拿眼瞅着池重楼。 池重楼知道全伯在怀疑他的身份,正迟疑着该如何应答,身后陡然响起岳斩霄清寒冰硬的声音:「全伯,我信他不是奸恶之徒,你不必再盘问了。」 全伯尴尬地从紫竹躺椅上站起,唤了声主人。岳斩霄道:「你先退下,我有话要跟他说。」 全伯唯唯诺诺地走出了院子。池重楼等着岳斩霄开口,后者却只是缓步走到他面前,驻足不语。即便一言不发,自岳斩霄身上散溢而出的凛冽气息仍充满了压迫感,池重楼觉得自己像被黑布带后的锐利「目光」注视着,无处遁形。所幸岳斩霄很快就转过了头,他不禁暗中松了一口气。 「这里现在没有第三个人,你说吧,你是不是卫应侯家的逃奴?」岳斩霄声音很冷,却也听不出怒气。 池重楼一怔,岳斩霄已径自道:「全伯那天就提过你衣着不菲。你是偷了卫应侯府上财物逃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被人视作盗贼,池重楼涵养再好,也不由色变。 岳斩霄轻轻一顿寒铁手杖,淡然道:「你放心,我不会将你送回卫应侯府。你只管说实话,如果真是逃出来的,我可以替你向卫应侯说个情,请他不再追究此事,卫应侯也不至于不肯卖我这个人情。」 「我真的不是逃出来的。」池重楼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含混道:「不瞒岳将军,我其实是赤骊的大夫,想回故国,秦大人就让我走了。」 「真的是卫应侯放你走的?」岳斩霄剑眉微扬,也叫池重楼的心猛地悬高。他终究不擅撒谎,啜嚅着无言以对。 岳斩霄嘴角一勾,了然道:「你是思念故土,自己逃出来的吧。」 他这样从殷若闲府上不告而别,也算得上是潜逃吧。池重楼涩然笑着一点头,随即便想起岳斩霄盲了眼,哪能看到他点头,暗骂自己糊涂,轻声道:「我确实是溜出来的。」 「你肯说实话,事情就好办。」岳斩霄脸上终于露出丝微笑,却依旧冷峻如冬日冰花。他在院内缓缓走了两步后,道:「明天是元宵。皇上在宫中大摆宴席,百官都要进宫赴宴。你也跟我一起去。」 「我?」池重楼愕然。 「不用急,我不是要把你交还给卫应侯。」岳斩霄笑了笑,声音却极是凝重。 「我那天在街市上救了你,围观路人中或许有人认识你我。万一卫应侯知道你在我府里,趁我明日赴宴时派人闯进将军府抓你,这里没人能护得了你。倒不如当我的侍从随我一同进宫。我自会向卫应侯说情,让他放你自由。你也不必再躲躲闪闪,等玄龙和赤骊间局势安定,就能动身归国。」 宫宴上,应该也会遇到殷若闲……池重楼脑间一片混乱,但想回赤骊的强烈愿望最终占了上风,他心一横,道:「那就谢谢岳将军了。」 「我不过是还你个人情,不用言谢。」岳斩霄点着手杖飘然行远。 池重楼一个人站在阳光下,看着自己的身影随缓慢西移的日头逐渐拉长,终是幽幽轻叹,随后苦笑。 遇到殷若闲又如何,那个人已经为那记耳光狠狠地玩弄报复过他了,除了讽刺,难道还会来继续纠缠挽留他吗? 那个人,那场欢爱,只是他生命里一段荒唐可笑的梦境,不该再留在他的记忆里…… *** 句屏国元宵宫宴,年年都是没在正午时分,今年自然也不例外。翌日上午用过些粥点,池重楼就换上了全伯拿给他的仆从衣裳,跟着岳斩霄一同入宫。 岳斩霄今天带起了朝服,浅灰色的长衫曳地,外罩玄黑刺花宽袖大袍,华贵中透着不容逼视的凛然气度。平时披散的头发也挽起发髻,戴上了黑纱乌金冠,俊美冷冽得宛如樽雕像。 两人踏进宫门后,一路遇到前来赴宴的他臣子,有些对岳斩霄视若无睹,也有数人涌过来跟岳斩霄套近乎,岳斩霄却冷淡如旧,对谁都不假辞色色,拂开众人继续往前走。 池重楼跟在岳斩霄身后,依稀听到那几个想来攀谈却被冷落的臣子悻悻道:「装什么圣人?从前还不是给先帝暖床的货色!当上将军后还把自己当真的一样了,呸!」 「吴侍郎您别气。他现在眼睛瞎了,可不就是目中无人吗?」另一人言辞更是恶毒。说完,那几人都笑了起来,纷纷道:「没错。」 众人说得很响亮,摆明是要让岳斩霄听到。然而岳斩霄罔若未闻,连脚步都没稍作停留,点着手杖,稳稳地走向通往金銮殿的百尺高阶。 金銮殿上,早已摆放着两列檀木案几,一直延伸到空荡荡的帝座之下。净水香灯,极尽帝王家奢华气象。池重楼一时间,倒有些回到赤骊宫中的错觉。 岳斩霄的座席便在右列第三张。他入座后便如老僧入定,静默不语。池重楼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殿上人声逐渐响亮,大臣们络绎不绝地来到,相互寒暄谈笑着。池重楼始终没有抬头观望,只因他不想再与那个人照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一双金丝刺绣的玄色靴子突然进入池重楼的视线。那声音更是相当熟悉,他抬起头,眼前人长眉修目,果然是秦沙。 岳斩霄也听出了秦沙的声音,抢先道:「卫应侯,你来得正好。听说小楼是赤骊的大夫,他思念故国心切才不辞而别。岳某受过小楼相助,还请卫应侯赏岳某薄面,勿再追究此事,还他自由身。」 他说得客气,却自有威严,不容人反驳。秦沙脸色微沉,瞅着池重楼,「你什么时候又结交上岳将军了?」 这个看似老实过头的赤骊大皇子,倒是处处出乎他意料。之前殷若闲执意不肯归还池重楼,还修书来讨池重楼在卫应侯府的婢女,已经让他啧啧称奇,想不到那个素来眼高过顶的殷若闲居然会对池重楼如此重视。结果还没几天,池重楼竟然又跟着岳斩霄进宫来了。 「我……」池重楼吞吞吐吐地正在想该怎么回答,耳边陡然飘来一声冷哼。 他怵然望向声音来源,就看到了不远处蟠龙金柱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殷若闲!尽管池重楼从昨晚起就已经幻想过许多次与殷若闲见面的场景,并告诉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对方。 但当真到了这一刻,他胸口仍是如同被无数根尖锐的针轮番扎着,痛得透不过气来。看着殷若闲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到岳斩霄的案前才止步,竟无法移开视线。 「岳将军,你这个仆从可真够胆大,见了本王也不跪拜。」殷若闲虽然在跟岳斩霄说话,目光却尽在池重楼脸上打转,心中又喜又恼。本以为池重楼离府后,两人从此无缘相见,所以当他踏上金殿,看清池重楼的霎那,心头不禁掠过阵惊喜,可立刻就听到岳斩霄一口一个小楼叫得欢,一股酸味油然而生。 他在王府里想着池重楼,郁闷至今。这池重楼倒好,居然一转身就找上了岳斩霄。才短短几天,池重楼和岳斩霄就亲腻至此,还公然随岳斩霄入宫赴宴,分明是来向他炫耀示威。 到这地步,还不肯放过羞辱他的机会吗?如果说池重楼心中原本还残留着些许自己也难以说清的期待,此刻也已烟消云散。他苍白着脸垂下头,不愿再见到殷若闲面上的嘲弄。 「小楼非我句屏人,不懂规矩,有得罪二皇子的地方,斩霄代他向二皇子赔罪了。」岳斩霄淡然拱了拱手,算是替池重楼谢罪。 殷若闲恚怒更深,心想这两人一搭一唱,显然是要跟他作对。他挑高俊眉,正要发作,金銮殿上磬钟齐鸣,两队彩衣宫娥手执团扇,簇拥着句屏皇驾到。 他只得作罢,轻哼两声,走到左列首张案几后入了座。殿上群臣也陆续就座。 人虽然已经走去对面,池重楼仍直觉殷若闲两道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令他如针芒在身。 *** 整场宫宴,他就听着句屏皇和群臣谈笑风生。殿上歌舞曼妙,酒池肉林,他却希望这场筵席早早结束,好尽快离开殷若闲的视线范围。 他越想,脑海里越是混乱如麻,一路出神,等觉察到四周寂静下来,抬头一看,才发现龙椅上已经没了句屏皇的身影。宫宴也已散了,大臣们正说笑着三三两两结伴走出金銮殿。 殷若闲和秦沙都不见人影,最让池重楼吃惊的是,连岳斩霄也不知何时走了。 他连忙抓住个过来收拾案上酒水食物的宫奴,问道:「你有没有看到岳将军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那宫奴不耐烦地翻个白眼,走远了。 第六章 池重楼愣了一阵,见前面还有几个宫女在打扫,便朝她们走去打听岳斩霄的下落,那几人都是摇头,对池重楼爱理不理的。 池重楼正在一筹莫展,一个宫奴匆匆走进金銮殿,一扫视后走向池重楼,躬身道:「是岳将军吩咐奴婢来找公子的,岳将军刚才有些事先走开了,如今正在外面等公子─起回府。请公子跟奴婢去见岳将军。」 池重楼不疑有他,跟着那宫奴出了殿。 那宫奴行走得很快,穿过描金绘彩的九曲画廊,渐入宫苑深处。 池重楼忽然有点起疑,问前面领路的宫奴道:「再往前走就该是内宫了,岳将军究竟在哪里?」 那宫奴回头笑道:「公子到了自然知道。」 两人走进御花园,将近一座朱漆凉亭时,那宫奴终于止步,将池重楼带到凉亭边的大片假山后。「公子在这里稍等片刻,岳将军就会到。」 「呃。」池重楼刚想问清楚是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宫奴已经一溜烟地跑远了。 他环顾四周,都静悄悄的。耐心等了一会,仍没人来。池重楼只觉其中必有古怪,刚想离开,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我可以回府了吗?」冷淡的询问,正是岳斩霄。 池重楼一喜,一只脚刚跨出,想迎上去,就听到另一个男人话音响起,竟是他之前在金銮殿听过的句屏皇的声音。 「斩霄,你我难得有时间相聚,就再多陪我一阵不行吗?这里又没有旁人,你何必再对我这么冷淡。」句屏皇清朗醇厚的声音与殷若闲略有几分相似,却带着股令人难以忽略的幽怨,实在让池重楼无法将之同先前殿上威仪逼人的皇帝联系起来。 他的脚又慢慢缩了回去,知道自己站在这里不合规矩,更撞见了不该着到的人。要是被句屏皇发现了,性命堪忧。他于是紧屏呼吸,不敢发出点丁声响。 透过假山洞隙,池重楼望见岳斩霄正和句屏皇步入凉亭。他在殿上一直低着头,没看到句屏皇的面目,此刻站得近,见这句屏皇年近三旬,容貌清俊儒雅,更像个饱读诗书的大儒。 岳斩霄握着手杖,在凉亭石凳上慢慢坐下,仍是一副冷峻得不近人情的样子。「你我天天早朝都见面,相聚的时候,够多了。」 句屏皇走到他身边,无可奈何地轻叹:「斩霄,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如何。」岳斩霄嘴角勾起抹淡淡的讥讽,「君臣有别,你想我再被那些老家伙弹劾,治我个狐媚惑主,秽乱宫闱的罪吗?」 句屏皇清俊的脸容变得有些阴森。「那些乱嚼舌根的东西,都活得不耐烦了。等再过些时日,我根基稳了,就拿他们一个个开刀,替你出气。」 岳斩霄讥笑更浓:「你能杀光宫里和朝中所有人?呵呵,永稷城里有耳朵的,谁不知道我岳斩霄曾经是先帝的娈童,难道你还能将全城人也都杀了?」 池重楼在假山后吃惊不小,还当那些臣子是捕风捉影污蔑岳斩霄,没料到岳斩霄居然会亲口承认。 从一个人所不齿的娈童当上七路水师统帅,其中辛酸,或许只能岳斩霄自己才清楚。而即便如今军功赫赫,仍然要饱受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池重楼心潮澎湃,便没听清句屏皇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却听岳斩霄冷哼一声:「不可能。」 自石凳上腾身而起,岳斩霄一点手杖,大步走出凉亭。他日不能视,身法依旧奇快。 「斩霄!」句屏皇焦急地追了上去。 眼看两人走远,池重楼紧绷的心神才松懈下来,刚呼出口长气,一只手掌蓦然从他身后伸出,按住了他的嘴。 池重楼大惊,但听到手的主人两声轻笑后,他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怎么不挣扎了?」殷若闲另一只手抱住池重楼的腰,将人拉进自己胸前,凑上池重楼耳畔吹了口热气,道:「都看到了没有?你的新相好可是我皇兄的人,你能争得过句屏皇帝吗?还是跟我回去算了。」 池重楼旋即醒悟,先前那宫奴其实是奉了殷若闲的命令带他来此,故意让他看到句屏皇和岳斩霄之间的秘密。那句「新相好」听着更是刺耳。 殷若闲,究竟把他当成了什么? 他用力一甩肩膀,想摆脱殷若闲,自然敌不过殷若闲的力气,反而惹恼了殷若闲。 「几天不见,你就对我这么冷漠,忘了那天晚上的事了?」他故意提醒池重楼,看到池重楼耳根发白后又变红,殷若闲心旌忍不住一荡,吻上了池重楼的耳朵…… 积压数日的莫名郁闷似乎随着欲望的倾泄一扫而空。他维持着结合的姿势,紧紧抱住池重楼。混合了男性麝香体味的草药香气散布在周围明显升温的空气中,暧味而诱惑。 世界一片空白,天地间仿佛只听到他和池重楼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与心跳。他情不自禁地含住池重楼带着咸涩汗水的耳垂轻轻吮吸。微抬腰,把自己从那个兀自蠕动的温暖所在退了出来。 他的欲望之滴随之流出。 怕池重楼着凉,殷若闲抓起披风一角,替池重楼略略擦拭过身体,为池重楼穿回了衣物。 池重楼身子还在轻颤,仿佛尚未从欢爱的余韵中恢复。殷若闲见状,徒生几分伶意,心想该好好哄下池重楼,说服池重楼随他回府。 即便最初确实出于报复和征服才对池重楼虚情假意地示爱,但既然池重楼已经成了他的枕边人之一,当然得保池重楼今后衣食无忧。至于送池重楼回赤骊的念头,只在殷若闲心头转了一下就被否决。 无论如何这池重楼都是赤骊大皇子,却被他吃干抹净了。要是让池重楼回了国,说不定这大皇子一怒之下就会举兵攻打句屏。而内心深处,他竟也期待着能再见到从前那个为他意乱情迷的池重楼…… 「重楼,我……」他扶住池重楼双肩,正要倾诉这几天来的思念。一个冷峻的声音像支冰箭,遽然响起,令他和池重楼都为之一震。 「二皇子,放开他!」 岳斩霄整个人衣袂飘扬凌空扑来,乌亮的玄铁手杖扬起一片黑色幻影,疾点殷若闲「肩井」大穴。杖尖还没碰到殷若闲的衣物,激扬的劲风已如有形利刃,撕裂了空气,刺得殷若闲肌肤隐隐作痛。 句屏国中,无人敢轻撄岳斩霄锋芒。哪怕岳斩霄双目失明,依然没人胆敢与之对上。只因所有跟岳斩霄交过手的人,全都成为他手下亡魂。 殷若闲也不例外,大喝一声纵身后跃丈许,避开无形罡气,落地惊怒交进。「岳将军,你竟敢以下犯上!」 岳斩霄黑袍浓如墨云,展开半空遮蔽了大半红日才徐徐飘落,势如云停渊峙。 黑发与布带随风猎猎飘飞,俊美的脸上洋溢着罕见的杀气。他弯腰拉起池重楼,转头,朝殷若闲的方向冷冷而笑:「再不走,岳某真要以下犯上了。」 殷若闲瞪着池重楼,后者却始终背对他,紧抓着岳斩霄的胳膊,不由他打翻了醋坛子。 刚才的怜爱之情全被嫉妒挤到了角落里,殷若闲暗自恨恨地磨牙,却偏偏笑得欢畅:「原来岳将军喜欢这人。早说呢,我就把他让给将军也无妨。像这种既没姿色又不解风情的男人,也就只是图个新鲜尝一尝,要我整天看着他那张脸,早晚倒尽胃口。」 看见池重楼背影剧烈一颤,殷若闲终于腾起点报复得逞的快感,哼了声,快步离去,心下兀自盘算着怎生找句屏皇开口,逼岳斩霄将人还给他。 池重楼木然听着殷若闲脚步远去,脑海中却是无边无际的空洞,只有殷若闲最后那些讥笑奚落还在不断回荡。 身体里,犹自残留着殷若闲留下的东西……他忽然牵动了一下嘴角,无声笑。 眼角,有滚烫的水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可殷若闲已经报复羞辱够了,为什么还要把一切都赤裸裸地撕破,连半点尊严都不为他保留?只是长得不如他人美丽而已,就合该遭受戏弄吗? 「快走!」岳斩霄蓦然抓起池重楼的手,拖着他迈开大步,疾声道:「待会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要多问。」 池重楼被岳斩霄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吓住了,抹了泪痕,收拾起满腔酸楚,迈动酸软的双腿跟着岳斩霄疾走。偶一低头,发现岳斩霄黑色外袍上多了好几处颜色深暗的污迹。他闻了闻,竟嗅到血腥味,不禁吃了一惊,正想问血迹是怎么来的,旋即想到岳斩霄刚才的警告,便把心里的惊疑强自压下。 岳斩霄对句屏皇宫的地形非常熟悉,都不用池重楼指路就轻车熟路地穿l出御花园,直奔皇宫正南大门。 两人来时坐的马车正停在门外驿道旁。车夫见众家大臣都陆续出宫,唯独不见自家主人,早等得慌。看到两人,忙赶着车上前迎接。 「我有急事要去东城外,要快!」岳斩霄和池重楼上了马车,便催促车夫。 那车夫不敢怠慢,甩开马鞭,驾车飞驰向东。 不到半炷香的光景,马车已经到了东城门外。上前盘问的守城将士见是岳斩霄的马车,赶紧放行。 岳斩霄又敦促着车夫疾驰出十几里路。四周山水傍依,唯有鹭雀剪水低飞,正是池重楼和殷若闲出游来过的地方。 池重楼触景生情,正自黯然神伤,忽听岳斩霄叫车夫停了马车,吩咐那车夫道:「你自己走回将军府去,告诉全伯把府里的散碎银两分给大家,就说是我的意思,让大家立刻离开永稷,以后都别再回都城。」 那车夫愕然,嗫嚅道:「那将军您呢?」 岳斩霄神色一冷,「叫你做什么就快去做,别的不用你多问。」 「是,小人这就回去报信。」那车夫不敢再多嘴,带着满腹疑虑匆匆往回走。 岳斩霄跃下马车,将两匹骏马从车架上解了开来,问池重楼道:「你可会骑马?」 池重楼习惯性地点头,随即想起对方看不见,应道:「会。」 「那就跟我来,一直向东走。」岳斩霄飞身跃上马背,一振缰绳,骏马便已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池重楼越来越惊疑不定,不知道岳斩霄葫芦里卖什么药,犹豫了一下,见岳斩霄的坐骑已在数十丈外,他忙骑上另一匹马,纵马追上岳斩霄。 *** 两人闷头赶路,夜色阑珊时分赶到个小城池。池重楼生平从没骑马赶过这么多路,浑身都被颠簸得酸痛不已,下身那个难以启齿的部位更是难受,满心期盼能在城内找个客栈歇脚,谁知岳斩霄停在家糕饼摊前,买了大包干粮后继续赶路。 夜间的风,越发寒冷刺骨。出了城池野外荒凉无人烟,只有头顶星月闪耀着冷芒。池重楼一摸怀里,幸好还带着火折子,便点起火把照明。 岳斩霄放慢了坐骑,丢了块烧饼给池重楼,道:「再后面的路,都得走山野小道。我已经记不大清楚具体地形,就靠你带路了。看到岔路就说,我会告诉你怎么走。」 池重楼咬了几口饼子,空虚的胃里终是舒服许多,迟疑着道:「岳将军,我们已经赶了不少路,不如睡一觉再走?」 回答他的是岳斩霄冷冽的笑声:「小楼,你说是睡觉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实话告诉你,我先前在宫中刺杀了句屏皇,如果不趁着通缉榜文还没贴出尽快逃远,呵呵…………」 不需岳斩霄再说下去,池重楼也已经明白事态严重,骇然望着火光里岳斩霄俊美诡魅的容颜,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也想通了岳斩霄黑袍上那些血迹,只怕便是句屏皇的血。 回想起岳斩霄和句屏皇在凉亭里的情形,句屏皇分明对岳斩霄恩宠有加。这个岳斩霄,居然还能向句屏皇下毒手。 「怎么了?怕我会杀你灭口?」岳斩霄仿佛「看」到了池重楼脸上惧色,澹澹笑:「你不用胡思乱想。只要你带我去到安全的地方,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回故国赤骊,决不食言。」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打消了池重楼的顾虑。想想自己眼下肯定无法自岳斩霄面前逃脱,而即使脱了身,凭自己一人也难以顺利归国。也许跟着岳斩霄,还有几分回国的希望。 「我知道了。」他吃完食物,打起精神继续赶路。 *** 旭日如红丸,逐渐升出东方厚厚云翳,照红了沿途山峦溪流。 池重楼和岳斩霄彻夜未眠,终于在天亮之际将都城永稷远远抛在了身后两百里处。两匹马也已精疲力竭,蹄子打蹶。 「休息半个时辰,再上路。」岳斩霄率先下了马,走去条小溪边,双手捧起清水慢慢喝着。 池重楼强撑至今,上下眼皮已不停地在打架,勉力下马,喝了几口清水后才稍微恢复了点力气。两侧大腿根部都火辣辣地作疼,被磨破了皮,可身边什么药都没有,池重楼只能作罢。 游目四顾,无意间发现上流不远处有几株小小的植株正迎风摇曳。 虽是极寻常的草药,恰好能止血消肿。他一喜,过去采下草药揉烂了根茎,取些药汁抹在伤处。 打理完伤口,又牵马儿啃了些枯草,两人再度动身。 *** 为避开宫府盘查,两人一路上尽挑穷山恶水行走。岳斩霄起初还会在偏僻乡间农家买些食物充饥,等随身携带不多的那点碎银用尽,他就开始捕食飞禽走兽。他身上固然佩戴着许多贵重饰物,但要是给了农家换食物,将来势必会给帮助过他的农家惹来麻烦。 池重楼打出娘胎来,还是第一次过这种逃亡生涯,食不定时,睡不安稳,自然苦不堪言,好在他天性恬澹,最初在心底抱怨过几句后,也就心平气和。 这日子再苦,总比继续留在殷若闲府里被那人花言巧语哄骗强得多。 现在的他,只想快快回到赤骊,从此埋头他王府后院的大片药草园里,不想再见到任何人…… 赤骊在南,和句屏国之间隔着数个小国。岳斩霄却要池重楼一直向着东方走。池重楼想问,但每次看到岳斩霄冷峻的脸容,就把疑问吞回腹中。即使问出结果,他还是得跟着岳斩霄走,只会白白地多增烦恼,就顺其自然算了。 绕道走了两个多月的崎岖山路后,两人终于踏上平原地形。日益微醺的春风中,也逐渐多了淡淡的腥咸味。越往东,这咸味越是明显,空气也变得越发湿润温暖。 又赶了十来天路,一片湛蓝无垠的海水展现在池重楼面前。其时已是春末,晴空无云,碧海银沙,几点帆影徜徉海天一线。风里,送来海鸥呜叫。 池重楼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不禁为这气势磅礴的壮丽海景震撼不已,愣在马背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呵呵,赤骊国的人,若非亲眼所见,怕是终生也想象不出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吧?」岳斩霄澹澹揶揄,却并不带嘲弄意味。侧首倾听了一阵,遥指右边海岸,问池重楼道:「那边是不是有渔夫?」 「是。」池重楼凝目远眺,果然见那边有几条渔船,还有人影晃动。不由佩服岳斩霄好耳力,突然想到那天他躲在假山后,虽然竭力屏气敛息,恐怕仍没逃过岳斩霄的耳朵,否则岳斩霄也不会径直回凉亭来找他…… 「跟我来!」岳斩霄打断了池重楼的思绪,轻轻一跃下马,牵着缰绳朝渔夫走去。池重楼忙紧随其后。 第七章 几个皮肤黝黑的渔夫正光着膀子在喝酒猜拳,看到有生人走近,一条体格魁梧的汉子粗声粗气吆喝道:「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岳斩霄手杖轻顿,淡然道:「我要买你们一条船出海。」 出海?池重楼微惊。那几个渔夫也露出脸惊讶神气,「瞧你们两个的样子,也不像打鱼维生的。出海做什么?」 「这你就不用多管。」岳斩霄冷冷地摘下银灰腰带上一枚金坠子,抛进那大汉怀中。「这坠子少说也有三四两重,换你们一条渔船绰绰有余。你将坠子熔了,变成零星碎金后再拿出去用,免得贼人见财起意。」 那大汉半信半疑地把金坠子送到嘴里一咬,确是货真价实的黄金,直欢喜得手脚微抖。再看岳斩霄身上还挂着好几样别的华贵饰物,又见岳斩霄是个瞎子,他顿时起了歹念,朝另几个渔夫使个颜色,慢慢向岳斩霄和池重楼包围过来。 池重楼见到众人贪婪的目光,不由叹道:「你们拿了金坠子就知足吧,做人太贪心没好下场。」 那几人既起了贪念,哪里听得进池重楼的警告,又逼近几步。池重楼不忍见众人送命,还想再劝,岳斩霄已冷然一笑:「小楼,你退后点。」 池重楼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岳斩霄,只得后退两步。这时众人已经将岳斩霄围在了中间,那大汉伸出双粗糙大手,就朝岳斩霄当胸抓落。 「找死!」冰珠般的两个字,冷冷进出岳斩霄薄唇。手杖疾点,宛如长了眼睛般戳进了大汉右掌心,在大汉杀猪似的惨叫声里,从手背穿出,「噗」地刺中大汉心窝。 他手腕一振,竟将大汉整个人穿在手杖上挑了起来。鲜血飞洒,染红了脚边沙土。 剩下几个渔夫吓得面无人气,腿脚抖得像筛糠,蓦地不约而同惊叫,撒腿没命地奔逃。 岳斩霄长声冷笑,轻抖手杖,大汉尸身在半空划过道血线,飞出老远,最后「噗通」坠入海中。他足尖插入沙粒间一挑,几股白沙即刻朝不同方向射出,打在那几个飞奔的渔夫背上。 那几人摔倒在地,翻滚哀嚎,再也爬不起身。岳斩霄更不理会,转身向池重楼淡淡道:「上船吧。还是往东走。」 渔船有好几条。池重楼依岳斩霄的嘱咐选了条最大的,又把其它几条渔船上储存的所有淡水通通搬到大船甲板上.忙完已经出了身热汗。 岳斩霄走到船舷边,抓住铁锚链子,轻轻巧巧便将那百来斤的铁锚提出了水面,一拉船帆绳索,缓缓升起面白帆。 船帆吃饱了海风,带着渔船缓慢滑向大海深处。那两匹骏马原本在沙滩上来回走动着,此刻仿佛也知道主人正在离它们远去,奔到海边,面对渔船悲声嘶鸣。 池重楼这些天下来,早跟这两匹骏马有了感情,难免一阵难过,却听岳斩霄在身后平静地道:「海上没有青草,就算带上它们,迟早它们也会饿死。再说船上的清水有限,你我都要省着喝,没有多余的水可以给马喝。」 知道岳斩霄说的是实情,池重楼黯然收回了视线,遥望四下海水茫茫,忍不住问道:「岳将军,你究竟要去哪里?」 岳斩霄没有回答,脸上却流露出几许追忆,最终背对池重楼,低声道:「琼岛,我的家。」顿了一顿后.他回头对池重楼绽开个难得一见的温柔微笑,衬着身后睛空碧海,风神绝世。「小楼,我三岁时给海盗掳到句屏贩卖为奴,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一年,终于可以回家了。」 池重楼也不知道该劝什么好,趴在船舷看着深蓝的海水在渔船行进间翻开道白浪,心中也如海浪般起伏不定。岳斩霄肯带他逃亡,还许诺让他回赤骊,固然是因为岳斩霄无法视物,需要人带路,更多是岳斩霄深知思乡的痛苦,与他同病相怜,才愿意帮他吧…… 大海上的景色,其实十分单调乏味。渔船向东航行了好多天,池重楼看到的,除了天空、云彩、海水之外,也无非是几艘出海打鱼的船只。自从进入深海区域后,渔船也绝了迹。只有海鸟偶尔会停歇在桅杆帆布上,扑翅啁啾,算是给枯燥的旅途添上几分生气。 入了夏,气候一天天地变热,尤其是在没有遮挡的甲板上,太阳晒得更加厉害。池重楼皮肤较寻常人细嫩,没几天就被晒出了许多小水泡,他只好窝在船舱里避开日头,等太阳将近落山不再那么炽烈时才走出船舱,将岳斩霄捕捞到的海鱼开膛破肚烤来充饥。 海里食物源源不断,倒不成问题。但船上储存的清水却并不多。池重楼爱干净,即使在先前逃亡的数月内,也是一有机会就要沐浴,如今当然不可能挥霍贵重如油的清水,忍了数日实在受不了身上汗味,便提了桶海水擦身,结果第二天日头一出来,他衣服上都结起层白白的盐花,越发难受。 岳斩霄的神情起初很平静,随着航行日久也开始多了几分焦躁,每天都追问池重楼前方有没有岛屿的影子,次次都失望。好几次池重楼夜间钻出船舱解手,都看见岳斩霄挺立在船舷,对着东方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道:「怎么还没到?明明是这个方向没错啊,我记得很清楚……」 池重楼也不禁忧虑日深,万一岳斩霄记错了方位,等清水告罄,两人恐怕就要渴死在大海上了。 他这挂虑并非杞人忧天,当船上只余最后一桶清水时,岳斩霄所说的琼岛仍然不见丝毫踪影,池重楼几乎已经预见到了两人的结局. 就算现在立刻调转船头回去,也来不及了。池重楼仰面躺在船舱里,呆呆出神,最终苦笑。 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客死异乡,不知道他死后,尸体要多久才会被人发现?纵使被发现,尸体也许已经腐烂得不可辨认。没人会知道他是谁…… 这也好,至少皇母不会因他的死讯而伤怀。不过世上真正关怀他的,其实也没有几人……不知怎的,殷若闲的音容笑貌蓦然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胸口,像被什么尖锐的利器刺了一下。胀痛酸楚的感觉,就如同滴入清水中的一滴墨汁,缓慢地化开…… 池重楼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攥紧了自己心口的衣服,仿佛想用这方式,把这种痛捏碎.尽管他更清楚,自己这动作有多可笑。 那是他这辈子青涩无知的情芽,只是尚未来得及盛放,已被那人扼杀。 他半闭起眼睛,锁住湿意。静默了很久,直等照进船舱的阳光逐渐褪尽,才起身走上甲板。 *** 晚餐照例是几条海鱼。池重楼将鱼清理干净后,穿在鱼叉上翻转烧烤着。慢慢腾起的烟雾令他的双眼酸涩更甚,他举袖擦着眼睛,无意间抬头。海面上一片黑色倏忽闯入眼帘。 「琼岛?」他不假思索地跳了起来,冲到船头,但立刻就看清那原来是一艘通体漆黑的巨大船只,正航速极快地迎面驶来。 「你看到陆地了?」岳斩霄激动地抓住池重楼的胳膊。 池重楼赧然道:「我看错了,是艘很大的黑色船而已。」 「黑色大船?」岳斩霄面色微变,疾道:「那大船的帆上有什么标记吗?是不是头红色鲨鱼?」 「呃……」池重楼窘迫地道:「我没见过鲨鱼。」赤骊国内无海,他对鲨鱼的所有认知,也仅限于赤骊宫宴时品尝过的鱼翅而已,还是赤骊周边几个靠海的小国进贡来的。 他眯起眼眺望那艘又近了些的巨船,高低不同的五张船帆也是漆黑色的,中问最高的主帆上果然绣着条模样狰狞的血红大鱼,牙尖处还有一串血珠。 这大概就是鲨鱼吧?他向岳斩霄略一描述,后者表情越来越冷峻,猛地跃至桅杆边,降下船帆,一边吩咐池重楼快些把舵,将渔船调头。 黑色巨船上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艘渔船,更快地驶向渔船。池重楼这时才看到巨船后面还整齐地跟着数列体积较小的船只,清一色的漆黑,同样扯着血鲨黑帆。大略数了数,竟不下百艘。 巨船不消顿饭功夫,便追了上来。漆黑的船身庞大之极,几乎有三四层楼高。池重楼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相形之下,他和岳斩霄这艘渔船,简直成了孩童的玩具。眼看着巨船就快跟渔船撞上,池重楼忍不住高喊:「有人」,巨船上的人却罔若未闻,径自撞过来,渔船剧烈晃动了一下,甲板上所有可移动的东西都甩了出去,池重楼双手死力抱住桅杆,下意识地惊叫。 「哈哈哈哈……」巨船上,爆出一阵乱哄哄的大笑,显然水手是故意撞渔船来取乐子。 「嘭」又一声大响,巨船再度撞来。这次比刚才更猛烈,竟将渔船撞得半身侧转。海水转瞬就漫上了甲板。 渔船迅速往下沉没,岳斩霄疾伸手揽住池重楼腰身,一声清啸,手杖用力一点渔船,借力凌空拔起。双足在黑色船身上交替换力,飞纵而上。 池重楼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双脚踏到实地,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巨船的黑色甲板上。周围站立的,全是身穿黑色的男子,高矮胖瘦,缺胳膊少腿的都有。这些人脸上还挂着僵硬的微笑,落在岳斩霄身上的眼神却都泄露出敬畏之色。 「岳斩霄!你我又见面了。」一个跟海风一样粗犷张扬的男人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大笑:「我还纳闷这海上那条渔船见了我的鲨皇船居然还敢逃,原来是你。」 黑衣人纷纷退向两边船舷,发话的男人就坐在一张漆黑巨大的椅子里,一手支颐,一脚高高踩在椅子扶手上。男人身上,红颐黑靴,轮廓如刀刻的脸上笑容很深,右颊有条长长的伤疤,却丝毫没让人觉的丑陋,反而更显得男性野气狂放。 岳斩霄环在池重楼腰间的手收了回来,转向男人,面无表情地道:「朱天,你还活着。」 「我还没睡过你,怎么舍得死?」叫朱天的男人笑得满脸灿烂,说出的话却下流无比,摸着脸上的伤疤,悠悠道:「那年你率水师烧了我的老巢,杀伤我上千兄弟,还划破了我的脸,这份情,我每天都在想着该怎么回报你,你就先自动送上门来了。呵呵,岳斩霄,你的眼睛到今天还没治好吗?看来句屏的御医也跟饭桶没什么两样。」 他伸直了踩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只脚,目光充满嘲弄,「想要解药,就跪到我面前,舔我的脚。」 边上的喽啰都轰然大笑,岳斩霄突然也笑出了一声,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抬起手杖,遥指朱天,云谈风情地道:「我还不知道人怎么跟狗一样,舔别人的脚。朱天,你先学给大家看看,我也好跟你学。」 「喀喇!」朱天脚下的一片甲板,被黑靴踏破了一个窟窿。他像头择食而噬的猛兽,狠狠地盯视岳斩霄,却又很快换上了笑容,啧啧道:「岳将军你的嘴可真厉害。就不知道你下面那张嘴,是不是也一样厉害。啊,听说句屏死鬼老皇帝生前最喜欢召你陪他睡觉,你的床上功夫,一定错不了。」 池重楼几乎听不下去朱天的污言秽语,却见岳斩霄握着手杖的手背青筋毕露,人依然纹风不动。 口角占了上风,朱天终于仰头狂笑,朝左右一挥手。「把这两人带下去,分开关押。」 池重楼看着岳斩霄,后者却宛如石像,毫无反抗的迹象。他轻叹口气,顺从地任由走近身边的两个黑衣喽罗扭住他双臂。 任凭岳斩霄武功再高,也难以和这百艘船只上的敌人相抗衡。 *** 关押他的地方,设在巨船的船腹底层。小小一间暗室,只有头顶木板上开着几个小孔用来透气。押送池重楼的喽罗发现他不会武功,也就不怎么提防,将他往舱室内一关了事。 池重楼过了很长时问,才慢慢适应了黑暗,抱膝坐在地上发愣。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些人应该是海盗,而且还跟岳斩霄结怨极深。不知道朱天会怎么折磨岳斩霄……而他回归赤骊的希望,多半又要泡汤了…… 池重楼苦笑。 之后多日,都有个喽罗给池重楼送来饭菜清水。池重楼向那人问过几次岳斩霄的情形,那人却只是摇头,不跟他说话。池重楼虽然心焦,也无计可施。 暗室里,也日益闷热。池重楼好几次都从睡梦里热醒,全身汗腻腻的极不舒服。 再这么下去,他就要被自己的汗味醺死了。正在胡思乱想,脚步声陡然来到暗室门外。池重楼一怔,今天送晚饭的人刚走,按说不会再有人来。 门被打开,两个喽罗走进,拉起池重楼就往外走。「算你运气,不用再关在这里了。」池重楼又惊又喜,糊涂被两人驾着一层层走上舱顶,送进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内,那两个喽啰走后,池重楼又眯了一阵眼睛,才让久处黑暗的眼睛适应光亮。 房内堆放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池重楼见多了,丝毫不在意,倒是看见正中一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后,喜出望外。环顾四周没人,桶边木架上还挂着身新衣服,显然这桶热水是转为他备下的。就算不是为他准备的,也不管了。身体陷进木桶的刹那,池重楼惬意地长叹,洗发,搓身……擦到周身皮肤都透出淡红,他才依依不舍地跨出水温开始变凉的木桶,拿布巾擦干净长发。 还没穿上衣服,房门猛地大开,他大惊回头,就见那海盗头子朱天倚在门边,抱着胳膊,目光炯炯在他身上转了两转后,露出丝玩味笑容。「没想到你洗干净了,倒也有些看头。」 池重楼脑中轰的一炸,这才省悟过来自己身无寸缕,不禁涨红了脸,急忙抓起衣服往身上套。朱天却已经迈开长腿,两步就走到了池重楼身旁,夺走衣服,扣住池重楼手腕,入手肌肤柔滑,绝非他那些手下那些喽啰的粗糙皮肤可比,他笑道:「难怪岳斩霄那天舍不得丢下你独自逃生,你们两个,肯定有一腿吧。哈哈!」 池重楼从未跟这么粗鄙不文的人打过交道,惊恐交加,想挣脱朱天铁钳般的大手,根本动弹不得,他强作镇定,道:「请你放手。」 「不放,又怎么样?」朱天好笑地看着池重楼,突又嗅了嗅鼻子,道:「好香,是不是身上涂了什么东西?让我闻仔细点。」一把揪住池重楼的头发将人拉近,把自己满是青色须根的脸庞贴了上去一阵乱蹭。池重楼胃里翻江倒海地泛起酸水,几欲作呕。不想看见朱天那张嚣张的脸,他用力扭转了头。 猛听一人冷然道:「朱天,欺凌个不会武功的人,算什么英雄。」 「岳将军!」池重楼喜极大叫,见岳斩霄持着手杖站在门口,脸上如罩严霜,周身并不见受刑痕迹,只是双腿上了副粗重的铁链。 朱天大笑:「岳将军你太抬举我了。我要是英雄,早跟岳将军你一样当上句屏的高官了,也不会干海盗的勾当。」话虽如此,他还是松手放开了池重楼,对岳斩霄啧啧两声:「你还真关心他啊!这么多天来我想尽办法要你开口,你都没跟我说过一个字,为了他就肯破例。岳斩霄你可真让我伤心。」 岳斩霄任朱天奚落,面上表情毫无变化,「朱天,你曾是我手下败将。想报仇雪耻就与我再战一场,不必拿外人出气。」 朱天终于收起了满脸流气,正色道:「句屏历代皇帝骄奢淫逸,鱼肉百姓,不理民间疾苦,气数早该尽了。我朱天看不惯那些只知道作威作福的狗贼,带着大伙替天行道。岳斩霄,你也在句屏老皇帝手里受尽折辱,为什么还要替殷家人卖命?我听京城的手下传来消息说新皇帝殷长华重病在身,已经多日没有亲历朝政。你不如和我一起杀去永稷。如能攻下句屏,我朱天可以与你共享天下。」 岳斩霄依旧不动声色,等朱天说完才牵出个毫无温度的笑意。「殷家人该死。你们这些海盗,更该杀。」 「你!」朱天面色倏沉,忽然船身猛地摇晃起来,桌上的杯盏都移了位。木桶里的洗澡水也泼出了大半。 池重楼在两人争执的时候已经匆忙穿好了衣服,抓着床架稳住身形。听见外面甲板上脚步纷乱,众人竞相奔走,大叫声中满含恐惧。「是龙神风来了,快下锚定船,降帆,快!」 他不知道龙神风是什么,却见朱天也全然变了脸色,飞快从岳斩霄身旁掠过,奔上甲板。 外面的夜空不像平时那样漆黑,反而似破了个大洞,泛着骇人的血红色,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空,像头远古魔兽正张开巨口,准备吞噬所能看到的一切。汹涌海水也被染上了深红,如同锅沸腾的血浆汩汩冒着浪尖。 飓风将随行的船队吹得东倒西歪,桅折杆断。众人惊恐的尖叫声随风传递了海面。 在这片大海上讨生活的人都对每年七八月间肆虐的龙神风谈风色变,但谁也没想到,今年的龙神风竟然会毫无预兆地提前降临。 恐慌和畏惧,笼罩在船队每个人的头顶。 池重楼跌跌撞撞地随着岳斩霄冲到甲板上,见了这海天异象也震骇得说不出话来。身旁乱糟糟的,巨船上众人都在呐喊奔走,把舵调帆,无暇理会他和岳斩霄。 他正茫然不知所措,突然听见岳斩霄在他耳边又低又疾地道:「小楼,我送你逃下船,之后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池重楼还在琢磨岳斩霄话里的意思,岳斩霄一掌已经拍上他背心。池重楼整个人都被这股柔和浑厚的大力托得凌空而起,飞过众人头顶仍余势不竭,又飘出十来丈才「噗通」一声坠落大海。 腥咸发苦的海水瞬间将他包围,紧跟着身边海水又是一响,一块木板被岳斩霄抛了下来,掉在他不远处。幸好他在赤骊时游泳学得不错。池重楼赶紧伸出双手牢牢抱住木板,力蹬双腿,朝着勉强可见的那点海岸的影子游去。 「岳斩霄,你搞什么鬼?」见池重楼落海逃走,朱天呼地转身,挡在岳斩霄身前,防岳斩霄也如法炮制跳海逃生。 这是风势更加狂暴,海上大浪滔天,好几艘小船已被吹翻。黑色巨船也飘摇如风中枯枝。岳斩霄衣发狂飞,双脚却宛如在来回倾斜的甲板上生了根,站得笔直,冷笑道:「朱天,废话少说,有种就跟我再次决一胜负。」 朱天目中射出凌厉骇人的光芒,「刷」地解开绕在腰间的百炼软刀,迎风抖开,直指岳斩霄眉心,长笑:「既然你非要跟我作对,我一定奉陪到底。」 第八章 池重楼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腿脚酸涨到麻木,海岸的影子依然模糊不清,血红天空却逐渐转成墨黑,随即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洒落海面,令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胃里的那点食物早已耗尽,周身浸泡在夜间的海水里,更是冷得难以忍受。他牙关咯咯打着颤,无力再游,只能下意识地抓紧木板,把自己交给怒吼涌动的大海…… *** 一缕阳光照到池重楼脸上,他终于勉力睁开了双眼。 身体还在海水里漂浮。昨夜骇人的风暴已然无影无踪,天空湛蓝明净得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海面也恢复了平静温和,微波轻漾。 池重楼动了下发僵的手指,从苍白的唇间吐出声微弱叹息。他总算是逃过了那场龙神风,却不知道岳斩霄现在怎么样了?不论那帮海上亡命之徒,岳斩霄脚上还带着粗重锁链,万一落海,难有生路。 只希望岳斩霄能化险为夷,安然度过这一劫。 全身几乎已跟海水同温,池重楼尽量放松了四肢,随波逐流。看了看头顶的太阳,他所处的这股海流正向西漂流,前面的海岸影子也比昨夜清晰了许多,多少让他心生安慰。 又漂了一阵,他视线里蓦然出现一面半升的船帆,还在朝他的方向逐渐放大。池重楼尽力睁大了双眼,看清楚那是艘渔船,依稀可见船上数人正在撒网打鱼。 他大喜过望,用尽所有仅存的力气叫了几声救命。呼救声顺风瞟了过去,渔船上的人听到了,将渔船向池重楼这边划来。眼看渔船上的人脸五官都慢慢清晰起来,池重楼激动万分,陡地听见船上人放声惊叫,还拼命挥舞着胳膊,跟他大打手势。 池重楼在海水里泡了整夜,饥寒交迫,听觉也差了许多,一时听不出那几人在喊什么,他勉强转动僵硬的脖子,望向那几人手指的方向。一片硕大的背鳍划开海面,带起道白线般的波浪,飞快窜向池重楼。单是看背鳍,池重楼就想象得出这条鱼肯定体型庞大,此刻渔船驶近,他也终于听清那些人在大喊:「鲨鱼!」 池重楼打个寒战,想起海盗船黑帆上画的喋血红鲨,不禁浑身鸡皮起立,奋力游动,想避开那条大鱼。 「小心啊!」渔船上的人惊呼,有两个汉子已经操起大鱼叉,掷向鲨鱼。 池重楼刚游了两下,左边小腿便传来阵尖锐入骨的强烈刺痛,已被什么东西咬中了。殷红的血水立即将他周围海水染成一片血红。他两眼发黑,只觉身子被重重地拖下水面。透过被他鲜血染红的海水,依稀看见自己的小腿被一条狰狞无比的巨大白鱼咬在嘴里。全身血液刹那冻结。 这次,他恐怕就要葬身鱼腹,魂断大海。生死一线间,亲人的面容全都浮现在他脑海里,轮番晃动,似走马灯般飞快转个不停。最后遽然定格,竟殷若闲慵懒含笑的俊美容颜,双眼顾盼风流,凝睇着他,情深款款…… 他终究,忘不了自己这一生初次为之动心的人…… 比腿伤处更剧烈千倍万倍的痛猛地涌上心房,所有藏着、攒着、深深积压至今的伤楚在死亡面前终于完全迸发。他张口,想尽情地大喊,大哭,可海水眨眼就灌进他口中,苦得发涩,将他所有的声音都堵了回去又一股腥浓的血水涌起,让他再也看不清水中任何景物。 他的腿,大概彻底被咬断了吧……池重楼甚至己经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在无边的血红海水里阖上了眼帘。 *** 「醒了……」 「快端热汤来……」 七嘴八舌的人声在头顶上方嗡嗡作响,池重楼茫然睁开了双眼。 照进屋内的阳光很亮,好几张面孔围在他周围,其中一人指着自己鼻子,热切地道:「公子,你还记得小人吗?」 他还活着吗?池重楼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很痛,再动了动左腿,小腿一阵钻心的痛,告诉他左腿并没被鲨鱼咬断。他慢慢凝聚心神,看着那个满脸喜色的男人。 三十来岁的瘦小男子,面目却有些微熟悉。池重楼想了想,终于忆起这男子就是当日在永稷城街市上抢了他青玉佩饰的人。 「是你啊……」他挣扎着想坐起身,那男子忙扶他靠坐在床柱上,喜道:「公子你想起来了。小人叫范四牛,上回多亏公子放我一条生路,还把玉佩送了给我。小人心想自己从今往后,说什么也不能再偷盗害人。就变卖了玉佩回老家,买了条渔船和村里几家老乡一起打鱼糊口。这回出海,没想到救了公子你……」 范四牛一口气说个不停,池重楼正听得晕乎,边上一个白发稀疏的瘪嘴老妪打断范四牛,道:「公子刚醒,你别说这么多话害公子费神。」她埋怨完,朝池重楼道:「我五个儿子,四个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就剩这个不争气的四牛跟我相依为命。去年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四牛才瞒着我和他媳妇,一个人跑去京城。要是知道他是去偷抢,我就算打断他的腿也不许他做那种缺德事。」 她说到气愤处,颤巍巍地举起手里拐杖就朝范四牛头上打。范四牛哪敢还手,乖乖受了杖,赔笑道:「娘,四牛再也不敢了。您别气坏身子。」 「是啊,娘,四牛他已经知道错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端着碗热腾腾的汤水走进屋,身后还跟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范四牛从妇人手里接过汤碗,递给池重楼道:「公子,尝尝我娘子的手艺。这是猪骨汤,最补骨头。」又转头问那少女:「公子的衣服做好了吗?」 那少女一张尖尖的瓜子脸,虽非如何出众的美人,颇是灵秀,将手里捧着的一套衣裳放到床头。 普通的青棉薄布,料子却很新。 范四牛搓着手,不好意思地道:「公子那天穿的衣服都叫鲨鱼咬烂了,我就去小镇上扯了点布,让春水给公子赶制了这套新衣服。小地方也没什么上等的布料,只能委屈公子了。」 池重楼听完这一轮,再看看那白发老妪,还有床边几个半大娃子,最小一个不过三四岁光景,还拖着两条鼻涕。果真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他不由感慨良多,当日送走那枚玉佩,大半是因为不想留着那东西睹物思人,让自己徒生伤感,结果确实助了范四牛全家。而自己这次能从鲨鱼口里侥幸逃生,也多亏范四牛相救。 一切,仿佛冥冥中早有安排。 那殷若闲呢?……是否也是上苍给他的情劫?…… 他深深呼吸着,压下胸口的酸涩,对春水点点头,沙哑着嗓子道:「有劳范姑娘替我缝制衣服。」 范四牛的浑家笑道:「公子误会了,春水是我大哥的女儿,因为我兄嫂过世早,我就把春水带在身边当女儿养。」她等池重楼喝完猪骨汤,收过碗,赶着那几个娃子出屋。「都去外边院子玩吧,让公子好好休息。」 范四牛也搀起老妪往外走,临行要池重楼只管在这里住下,安心养伤。 等人都走了,池重楼才掀开身上薄被,察看起伤腿。小腿上包裹的厚厚纱布,已被渗出的血水印上多处伤痕。他忍痛解开纱布,露出的小腿令他自己也不忍目睹。小腿肚子被撕裂了一大片,连里面的白骨都清晰可见。伤愈后,只怕会留下永难磨灭的疤痕。不过,四肢还健全,已经值得他庆幸了。 池重楼刮起纱布上的药渣闻了闻,都是些寻常的止血药草。想来这渔村里也不会有什么高明的大夫。不把伤口处理妥当,就靠这些草药敷治,一年半载都未必能痊愈。 他慢慢地将小腿上所有纱布都除了去,提高嗓子叫了几声「四牛哥」。 范四牛匆匆奔进屋。池重楼要他去准备几根骨针,一段羊肠膜衣,油灯盏,锋利小刀,最烈的白酒,干净的纱布,再煮一大锅热水。 范四牛不懂池重楼要安歇东西做什么,但还是爽快地跑去张罗。池重楼吩咐完,已经累出一身冷汗,却不得不打起精神,等着东西送来。除了猫狗牲畜,他还没有在活人身上动过打手术,但愿待会给自己缝合伤口时不会痛晕过去。 *** 慢慢地把左腿从床上放落地,再放右腿,池重楼缓慢站起身,走出屋子。 外面的小院里落了层树叶,秋意浓。范四牛的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玩着捉迷藏。范四牛正坐在树下削着给孩童玩的木马,看见池重楼出屋,他笑道:「池公子,今天你走路比昨天更稳了啊!」 「再过些日子,应该就能完全恢复了。」池重楼温和地笑了笑。 离落海那天,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熬过最恶劣的酷暑后,他的小腿伤口缝合处不再流脓发炎,逐渐长出了新肌。最近已能正常走动。 治伤的草药,都是他开了方子,让范四牛去小镇的药铺抓药熬炼。这渔村名唤范家村,住的人家只有五六十户,哪家有什么动静,很快就会传遍村子。范四牛家药香一起,不出几天,整条范家村的人都知道,住在范四牛家养病的青年原来是个大夫。 这数月来,间或有人上门求医。池重楼自然尽心医治,不取分文,治好几个身患顽疾的村民后,他名声不胫而走,竟传到了附近的小镇上。 不少人慕名前来,池重楼心想自己在范四牛家中居住了数月,也不能总是白吃白住,便向求医者中身家富足的收取些诊金,给范四牛帮补生计。范四牛起初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最终还是拗不过池重楼而收下了,全家老小自然对池重楼更是感激不尽。 池重楼养伤期间也曾托范四牛和村民在海边搜寻过岳斩霄的行踪,全无收获。他也知道岳斩霄如果真的在那场龙神风暴中葬身大海,被冲到海滩的可能并不大。 但既然不见尸体,他便乐天地安慰自己说岳斩霄定是逃过了劫难。 在鲨鱼口中死里逃生后,他更感生命可贵,也看破了许多东西,对殷若闲的怨怼似乎亦逐渐淡去了,很久都没有再想起殷若闲,偶尔心念一动,也是宛如轻尘滑过明镜,影过不留痕。 人生本已悲苦短,红尘色香终成空,他又何必再执着那些往事,平白给自己增加痛苦? 现在的他,只想等腿伤痊愈后,设法回赤骊,与家人团聚。 然而不久,池重楼就被范四牛去小镇采办杂货听回来的消息惊呆了。「听说赤骊国的女皇夏末时就死了,现在是她的四殿下当了皇帝,而且北方的玄龙国皇帝带了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攻打赤骊,说是快达到了赤骊都城风华府。」 池重楼正在捣草药,乍闻之下脑海一片空白,忽然伸手抓住范四牛臂膀道:「女皇怎么死了?你说清楚!」 范四牛从没见池重楼这么失态过,不禁吓了一跳,支吾道:「我也是今天在小镇上听几个从赤骊逃来避难的盐商说的。至于怎么死的,就不知道了。咦,池公子,你脸色很差,不舒服吗?」 池重楼慢慢松开范四牛,颓然坐回椅中。 皇母身体向来康健,少说也能活到个七老八十,怎么会说走就走?他呆了一阵,才自言自语地道:「玄龙三十万大军,赤骊就算有火器,也恐怕抵挡不住啊!」他在赤骊时,固然不爱过问政事,却也对玄龙铁骑的骁勇彪悍深有耳闻。 范四牛始终以为池重楼也是句屏人,叹口气道:「池公子,你就别替赤骊瞎操心了。咱们句屏如今都乱得很。今年天气反常,全国谷物欠收,这儿是海边,大家靠海吃饭还好些,内地的许多城池听说都已经闹起饥荒,还有些军队也跟着饥民暴动,连都城永稷也有人闹事。今天镇上大伙尽在商量呢,句屏要是大乱起来,大伙该往哪里逃命去。」 池重楼全副心思都已经飞到了赤骊。十二万分想立即赶回故国一看究竟,可这念头刚起,又被他硬压了下去。 如果范四牛听到的消息不假,那赤骊境内已然烽烟千里。他只怕还没回到风华府,就会死在玄龙大军铁蹄之下。 难道这辈子,他真的无望归国了…… *** 都城永稷,墨夜暗无星月,像个漆黑的盖子,将一切都倒扣在内。无数点火把,密如萤火,散落分布在四方郊外,将都城团团包围。 皇宫里侍卫逡巡,气氛比往日更显森严。 句屏皇如寝宫四周更是站满披坚执锐的将士,火光照在众人脸上,均肃穆无比。 馥郁的龙涎香雾,在寝宫几重幔帐间缭绕迂回。殷若闲就坐在紫檀椅中,看着榻上容颜清俊苍白的旬屏皇帝殷长华。 「这股叛军的底细,你查清楚了吗?」 殷长华慢慢地坐起身,靠着背后锦缎垫子,问完这句,便一阵喘息,仿佛已经用了太多力气。 殷若闲向来懒洋洋的笑容也找不到了,沉声道:「是海上霸主朱天沿途聚集的各州府饥民和滋事将士,如今城外的,就有七八万人,还有叛军向永稷赶来。单凭城内的兵力,只怕……」 他摇头,殷长华已知其意,吃力地道:「朱天这贼子,居然能领着这帮乌合之众一路攻城略地,打到永稷,也算他能耐。当日七路水师围剿朱天,毁了他老巢,可惜功亏一篑,没能杀死他,咳,祸根不除,现在果然酿成大祸。斩霄的双眼,算是白白给他毒瞎了。」 「皇兄,你还惦记岳斩霄那个逆臣做什么?」殷若闲不赞同地瞅着他的异母兄长,「岳斩霄打你那三掌,害你直到今天仍未伤愈。你不肯下令捉拿他也就算了,还对他念念不忘,也太笨了。」 说起此事,他就窝了一肚皮的气。本想要殷长华下旨号令句屏全境搜捕缉拿岳斩霄和池重楼,殷长华却任凭他说破嘴皮,也不愿下旨,反而勒令他不得私下找岳斩霄的麻烦。殷若闲只得派了自己手下一些亲信暗中探访池重楼两人的下落,却迄今没有下文。 殷长华听他出言不逊,倒也不动气,只轻叹了一声,道:「等你有了真心喜欢的人,你自然就懂。现在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明白。」 殷若闲满心不是滋味,反驳道:「皇兄,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府里的诗人可比你多得多。」 殷长华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一摆手,目注殷若闲道:「朱天不用多久,应当就会攻城。朝中几个武将都在各州镇压叛乱,未必能及时赶回营救。永稷和我殷家宗族安危,只能靠你与城内将士齐心退敌了。」 「皇兄你尽管安心养伤,我明日便去兵营安排御敌之计。」殷若闲笑着摸上腰间佩戴的鹰形令牌,「我就不信,永稷两万精壮驻军会输给那些饥民流寇……」 自信的笑容骤然僵硬,他难以置信地扯下木牌,就着宫灯一看,面色顿变灰白。形状虽然跟原来的木牌一模一样,上面镂刻的金铁文字凹凸走向间却跟原来有所不同。他的令牌,什么时候被人调了包?「怎么了?」发现殷若闲神情剧变,殷长华也知大事不妙。 殷若闲正在飞快思索能近他身边的可疑之人,寝宫外一阵忙乱,一个侍卫头领不顾礼数直闯进来,跪地焦急地道:「启禀皇上,叛军已经进入永稷城了。」 「胡说!叛军哪会这么快就攻破城门?」殷若闲大叱,腾身而起。 那头领这才留意到殷若闲也在,脸上表情一下子古怪起来,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说吧。」殷长华目光微闪,他相貌清俊,看似儒雅温文,沉下脸却自有森人气度。 那人打个寒战,硬着头皮道:「探子说,是柯将军率领驻军,亲自开城门,放叛军进城的。说,说是若闲皇子下的令,要匡扶正统,取皇上而代之,如今正带领叛军向皇宫逼近。」 殷氏兄弟两人的面色,霎那都铁青一片。 句屏老皇帝仅得两子,传皇位于庶出的太子殷长华,又将可号令永稷两万驻军的鹰形令牌赐给嫡子殷若闲,用心自是为防殷长华大权在手后,对最能威胁他皇位的弟弟下毒手。 殷长华却深知他这异母兄弟纵情声色犬马,素来无意皇位,即便没有那两万驻军做殷若闲的后盾,殷长华也不曾想过要除掉殷若闲。然而眼下,竟有人借殷若闲之名,犯上作乱。 「皇兄,你知我绝无此心。一定是盗我令牌的人从中兴风作浪。」殷若闲已经出离愤怒,狠狠地捏碎了那块假令牌,转头毅然道:「皇兄,你带上传国玉玺块离开永稷吧。这里留我断后。」 殷长华对殷若闲凝视片刻,终于微颔首,道:「好吧!记得不要以死相拼,战不过就降。等我召集了忠心将士,定会回永稷救你。」 数十名殷长华的心腹死士,护着他从寝宫中的密道匆忙遁逃。殷若闲回眸,突然抽出那侍卫头领的腰刀,寒光过处,已割断了那人咽喉。 那人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喉头咯咯作响,鲜血狂喷,仰天倒了下去。殷若闲更不停手,将尸体扒得赤条条的,从寝宫衣柜里找了身殷长华的衣帽靴子,给尸体换上。 又挥刀将尸体的面孔划得血肉模糊,忙碌完,他对那具尸身道:「委屈你了。殷家若能度过此劫,日后一定重赏你家人。」他一抹脸上溅到的血迹,换上侍卫的衣物,提刀冲出寝宫。 *** 外面火光冲天,叛军已经在永稷驻军带领下涌进皇宫,跟宫中侍卫厮杀起来。宫中值守的侍卫不过数千人,虽然殊死拚斗,终究寡不敌众,转眼就险象环生,陆续成为叛军刀下亡魂。 殷若闲混杂在一小撮侍卫中边战边退,逐渐来到宫墙根,连环两刀,解决了与他缠斗的两个对手后,正想趁乱翻出高墙,前方火光忽亮,又有上百叛军杀来。 叛军之中,有条纤瘦人影极是抢眼,空手在侍卫间穿梭来去,身法灵巧无比,间或踢出一脚,必有个侍卫被踹中飞跌出去,落地气绝。 殷若闲只觉那人身影十分熟稔,逼近前想看个清楚.恰巧那人也正好转过身来,一张脸暴露在火光里。 「凤羽!」 殷若闲骤愣后,怒火无法抑制地进发。也就没留意背后偷袭的一剑,等听到风声有异,他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要害,肩头仍是一阵火烧般的灼痛,被拉开道长长的口子。 他却全然不顾,只盯着风羽睚眦欲裂。顷刻间也恍然大悟,只有最得他宠爱的凤羽,才有机会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偷龙转凤,用赝品换走了他的鹰形令牌…… 「为什么背叛我?」 他质问少年,声色俱厉。 凤羽也看清了殷若闲,少年清秀漂亮的面容起了阵很微妙的变化,最后轻笑:「二皇子,人各有志,请恕凤羽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已纵身轻跃扑向殷若闲,凌空飞踢,直踹殷若闲胸口。 殷若闲正气怒郁结,根本没想到凤羽会向他痛下杀手,被踢中正着。一大口鲜血喷出,他心念电转,干脆借力向后全力一跃,背心将身后高墙撞开个大窟窿,飞跌过去。 「哗啦!」水花四溅,他掉进了环绕宫城的护城河中。十月初的夜晚,已很寒冷,河水更凉。殷若闲忍着伤口处传来的疼痛,长吸一口气翻上岸边,辨明方向,发现自己正近臣子觐见皇帝时用来寄放马车的驿道亭,当下手按肩头创口,向驿道亭飞奔。 他今夜入宫见殷长华,骑得正是脚程最快的爱马墨辰,但愿墨辰能助他冲出重围。 第九章 轻轻拔出银针,又开了几帖方子,池重楼起身,向病人戴员外告辞。 戴员外手底开着几家油盐布匹铺子,也算小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五十来岁,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谢过池重楼,叫家丁送大夫出门。 池重楼提着戴员外送他的糕饼和两斤腊肉,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撞见不少路人,都朝他热络地打着招呼,他也含笑一一点头示意. 左腿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他不想再住在范四牛家里添麻烦,于是行走无碍后就请范四牛替他在村子里找个安静地方,盖起座小茅屋栖身用。 白天到小镇上行医,晚上在屋内配制药剂,倒也清静自在。他知道小镇上的百姓日子也不宽裕,只收取微薄诊金。常有患者过意不去,送些食物给他。池重楼也就没有拒绝这些人的好意。 岁末将至,句屏的饥荒和暴动也越演越烈,他在镇上行医,不时听到各地都有饿死灾民,句屏都城永稷已遭叛军进驻,皇帝失踪……国中人心惶惶,这偏远小镇却因为靠近大海,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只是从内地逃难来的人明显增多,打破了小镇一贯的平静生活。 难民中,也有赤骊人。从那些人口中,池重楼得知风华府已被玄龙大军攻破,四弟枕月向玄龙俯首称臣。赤骊这个南疆大国,自此沦为玄龙臣国。那些人担心玄龙最终将彻底吞并赤骊,便携家带口地逃来句屏,不料句屏也混乱不堪。 池重楼惊愕过后,茫然若失。皇母已逝,赤骊成为他国附庸。他归不归国,似乎也已经毫无意义…… 他轻喟,忽然不远处一声马匹悲鸣,引起了他的注意。 偏僻的街道拐角处站着匹全身灰不溜秋的马儿,正边凄声嘶鸣边低头,用脑袋轻轻去碰地上躺着的男人。那人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污秽,跟马匹毛色一样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蓬乱,像团野草。 几个顽童围在边上,做着鬼脸叫「臭叫化子!」还朝那人丢小石子。 那人身体似是虚弱到极点,都站不起来,只是微微抬起胳膊护着脸,躲着飞来的小石。 池重楼起了恻隐之心,走上前去。几个顽童见有大人来,嬉笑着逃开了。 「你是不是饿坏了?」池重楼在哪人身边蹲下身,见那人露在胳膊外的下颚胡髭邋遢,也不知多少天没有修过脸了,心想多半又是从内地逃难过来的灾民。他打开糕饼盒子,取了好几块糕饼递到那人嘴边。「拿去吃吧。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那人没接,身体却一下子变得僵直。池重楼见到那人的颈中青筋倏忽横起,突突跳。 他略觉奇怪,转念想起那人或许是个高傲性子,不愿接受他人的施舍,便道:「这糕饼就算我卖给你的,等你日后有了钱。再来还我好了。」 那人仍是不吭声,挡住脸孔上方的胳膊却越发起抖来。 池重楼愕然,细看后,终于认出了这马。「墨辰!」殷若闲府里的马匹怎么会跑到这边远地方来? 听池重楼叫出马匹名字,那人浑身一震,忽然抬手推开池重楼,爬起就跑,连马也不牵。 看到那人的背影,池重楼的目光刹那凝滞了。前尘往事,瞬息间就冲进了心田。他呆立着,喃喃道:「殷若闲……」 那人闻言,跑得更快了。可没奔出多远,就似乎因为体力不支,摔了一跤,又爬起来继续跑。池重楼怔了半晌,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人上去。 殷若闲跑一段路就会摔倒,却还是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不肯停下身形,一路奔出小镇。 野外草木萧条,透尽冬季的荒寒。一条河流潺潺轻响,河面并不宽,岸边芦苇均已枯萎,在寒风中瑟瑟摇晃。 池重楼看见殷若闲在往河边跑,忍不住扬声提醒道:「这河里有毒蛇,别过去。」 殷若闲脚步只顿了一下,反而加大了步子,跳进河里奋力挥舞双臂向对岸游去。才到河中央,他蓦地发出声闷哼,身子扑腾起来。 这情形,十之八九是被蛇咬了。池重楼心一沉,放下手里的东西,也扎进了河中。拖住还在不住挣扎的殷若闲,他游回岸边,湿淋淋地上了岸。 殷若闲大腿上.果然咬着条碧绿小蛇。池重楼见身边恰好有段枯枝,他操起力打碧蛇七寸,蛇身扭曲了几下,便从殷若闲腿上掉了下来。 被蛇咬破的两个小孔里淌着血。池重楼不假思索地低头,想替殷若闲吸出毒血,却被狠狠推开了。 「我不要你救!」殷若闲拖着腿,走到追来的黑马边,试图跨上马背,腿却已经开始发麻,怎么也无法抬起。 他全身颤抖,丢下黑马,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前走。惊讶、慌乱、羞愧、难堪……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让他根本没勇气去看池重楼。 靠着墨辰的惊人脚力,他拼死杀出叛军包围后,仓皇躲藏叛军的追捕,竟一直逃到了句屏东海边境。追兵似乎终于被他摆脱了,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自己最潦倒落魄的时候遇到了池重楼。 回想自己对池重楼的所作所为,他毫不怀疑池重楼会用最幸灾乐祸的表情来讽刺挖苦他。纵然落魄至此,他依然有他的骄傲,不想自己被任何人耻笑,所以明明听到河里有毒蛇,还是跳了下去,想摆脱池重楼。就算被毒蛇咬死,他也不要受人奚落,尤其那个人,还是池重楼……腿猛地一瘸,他跪倒在地,头脑也逐渐晕眩,他挣扎了一番,都无法让自己再站起身,只能不断喘着气。 池重楼呆呆看着殷若闲,终于走近,道:「再不把毒吸出来,就连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那跟你没关系!」殷若闲的声音沙哑,也很粗暴,像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我不用你来同情可怜我!池重楼,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一定很高兴吧!你走,别来管我!」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池重楼茫然,终是平静地道:「随你怎么想。只不过今天就算被毒蛇咬到的是个陌生人,甚至一条狗,一只猫,我也会救的。你没必要想那么多。」 殷若闲整个人都僵硬如石。 池重楼见他不再出声,上去撕开殷若闲伤口处的衣物,将毒血吸了出来。一连吐掉十多口,血里仍带紫黑。他知道是因为刚才耽误了时间,毒性已经转重。「你这样走不了路的,回我家去养好伤再走吧。」 他将殷若闲扶上马背,收拾了自己的药箱和食物,牵着墨辰慢慢走向范家村。 落日很红,照着水波粼粼的河面,宛如给那些枯萎的芦苇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泽。他和殷若闲,都没有再交谈,只听着墨辰的蹄声在孤寂空旷的野外反复踏响,偶尔一个响鼻,惊起芦苇丛里三两只水鸟。 *** 回到池重楼那间小茅屋,殷若闲已因毒性攻脑陷入昏迷。把人搬到木板拼整的小床上,池重楼撬开殷若闲牙关,灌下了几味祛毒药丸,又在殷若闲手腕和大腿上割开几个小口,放了些毒血。看到殷若闲那身湿答答的脏衣服,他叹口气,煮起热水,拿皂角为殷若闲洗干净头发,又擦拭起全身。 殷若闲肩上的伤口在逃亡途中一直没好好医治,此刻仍溢着少许脓血。 池重楼挑破创口,挤净脓血后上了药,包扎停当,翻出自己的一套替换衣服替殷若闲换上。 等他停下来歇气,才觉饥肠辘辘,他也懒得生灶煮饭,吃了两块糕饼充饥,又出门割了几捧干草回来喂墨辰,顺便也将墨辰浑身洗刷干净,露出墨亮毛色。墨辰吃完了干草,轻舔他手掌。池重楼不禁忆起当初在二皇子府替墨辰抬病的情形,一阵惘然,轻叹着摸了摸墨辰的脑袋,走回屋。 他的衣服在救殷若闲时也已湿透,可唯一一套可用来换洗的衣服已经给殷若闲穿了。池重楼只得将湿衣服都脱了下来,架在炭盆上烤着。自己裹着被子坐在一旁取暖。 门外冬风低啸,似极了一年前他刚被掳到殷若闲府里的光景。池重楼怔怔地想了许多许多,心脏忽然微微地刺痛起来,提醒他不该再放任自己缅怀过去。他中断回忆,往铜盆里加上几块木炭,抬头。 殷若闲不知何时已醒转,正坐在床沿,缓缓打量完四周后,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饿吗?要不要吃些东西?」池重楼裹住被子起身,将糕饼和清水拿到床边的桌子上。 殷若闲却看着池重楼露在被子外的双腿,左边小腿上那一大片伤疤和几个可疑的牙痕让他变了面色。池重楼的皮肤上,本来是连一点疤痕也没有的。 「你腿上,是怎么回事?」他涩然开口。 池重楼愣了愣,淡淡地道:「给鲨鱼咬的。」 「什么?」殷若闲怵然,明知池重楼现在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他仍觉惊心动魄,忍不住起了身寒粒,追问道:「怎么会被鲨鱼咬?岳斩霄呢?你不是跟他一起离开永稷的吗?他怎么没保护好你?他现在人呢?」 他连珠般地问了一连串,池重楼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坐回炭盆边烤漕火,「我和岳将军出海遇到龙神风暴,沉船后失散。我被这村里的渔民所救.就在这里住下了。」看见殷若闲嘴唇一动还想再问,他静静道:「你的毒还没除尽,不要多说话,好好睡觉休息吧。」 殷若闲闭上了嘴,良久,才轻声道:「重楼,元宵宴那天,我其实想要你留下来的,都是被岳斩霄气昏了头,我才、才说那种话来气你……」 一声「重楼」让池重楼恍如隔世。铜盆里的炭火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他转过脸,不想让殷若闲看到他的表情。「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究竟是喜还是怒。段若闲再度闭上嘴,盯着池重楼腿上的疤痕,心头充满悔恨和愧疚。「重楼……我不该骗你戏弄你的,你……恨我吗?」 恨与不恨,爱与不爱,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看得破?池重楼忽觉前尘旧梦,都如戏一场。戏中他也曾笑过,快乐过…… 「嗤」,一点水珠落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俄顷化作青烟。池重楼却笑了,微微摇着头。「那也许是我的劫,就像被鲨鱼咬一样,当时很痛,现在也都成了过去。我如今活得很好,足够了。」 殷若闲嘴角肌肉轻搐,池重楼至今还是没有指责他,他却无法原谅自己。他不知道,用尽一辈子的光阴,是否能够弥补他对池重楼的伤害?…… 整整一晚上,他都没有再躺下睡觉,就在暗淡的光焰里凝望着池重楼。 *** 将养数天后,殷若闲的伤势彻底痊愈。 这天清晨,池重楼煮熟一大块腊肉,一些鱼干,跟糕饼饭团打了个包裹。殷若闲一直站在边上,默默看着池重楼忙碌,等池重楼把包裹递到他面前,他才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走了。」 池重楼手一颤,包裹险些落地,被殷若闲及时接住。「永稷已被叛军占领,我势单力薄,也无力扭转乾坤。况且我本来对皇位也没什么兴趣。」殷若闲边说边端详着池重楼的神情,柔声道:「重楼,我们还能再相遇,一定是上天要我们再在一起。今后,我就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我可以发下毒誓,日后都不再欺骗你,捉弄你。」 池重楼嘴唇抿到发白,蓦然打开屋门,声音却依然平静。「我留你,只是因为你中了毒。既然你已经痊愈了,就请离开。」 「重楼……」殷若闲还想再恳求,池重楼已将他推到门外。力气虽然不大,殷若闲却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扇门板在他眼前关上。他呆立风中,最终捧着包裹,牵起黑马墨辰慢慢走远。池重楼背靠着门板,直到再也听不到马蹄声,他才无声苦笑。 被践踏的心,禁不起再次玩弄。他没那份勇气再去相信殷若闲,唯有将那人从此永远隔绝在自己视线之外。 *** 寒风呼呼吹着,彻骨的冷。 池重楼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收拾起药箱,打了伞,迎着零星飞舞的小雪离开小镇,向着范家村走去。 今天已是除夕夜。几家病患听说大夫独身,都热情地想留他一起吃顿热乎乎的除夕饭菜。池重楼推说住处还有病人,婉言谢绝了那几家热心人。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国和家,留在那里看他人全家团聚其乐融融,只会令他徒增伤感。还是回到那冷清的小茅屋,在昏黄的油灯下喝杯苦茶,看看医书,打发掉这个寂寞的除夕更适合他。 雪花慢慢地大了,将原本灰暗的天空遮得看不见其它颜色。池重楼渐近渔村时,天色已漆黑如墨,点点灯火在黑夜里微弱跳动摇晃着,饭菜香气从各家窗缝里飘出,给这座小村庄平添几分暖意。 他的那幢小屋,居然也透着光。 池重楼着实愣了一下。快步走到屋前,收起伞,摊开了虚掩的门板。 小木桌上,摆着几大盘腊鸡风肉,还有坛陈年花雕。一个男人高兴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迎了上来。 「重楼,你回来了。」 竟是那天离去的殷若闲。他脸上不知用什么东西涂得又黑又黄,满是疙瘩,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裤却洗得很干净。 他从呆立的池重楼手里接通了药箱和伞,又替池重楼掸着肩头沾上的雪花,柔声道:「重楼,你快坐吧。」 池重楼瞪着他,久久才从这意外中回过神,找回了声音:「你还来干什么?」 「回来和你一起过年啊。」殷若闲回答得非常自然,关起屋门将寒气隔断在外,他返身拉着池重楼坐到桌边,指着那些酒菜道:「我那天走后,就到小镇上找了家富户打短工。今天是除夕,我当然要买些酒菜回来过年。重楼,你也饿了吧?快吃吧!」 他夹起一只腊鸡腿,放进了池重楼的碗里。 池重楼低头看着鸡腿,既没动筷,也不出声。 殷若闲等了一阵,池重楼依然保持着缄默,他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绽开笑容,拍开酒坛泥封,斟了两杯酒水,拿起一杯递到池重楼面前。「你不爱吃鸡腿,就喝点酒暖暖身吧。」 酒杯是用普通陶土烧裂韵,很粗糙,跟那年除夕精雕细琢的玉杯根本判若云泥。池重楼却想到了那时候,他和殷若闲,勾着对方的手臂饮酒,宛如夫妻合卺交杯…… 酸涩的痛楚一下子攫住了心脏,让他几乎无法顺畅呼吸。他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忆起那个夜晚,却原来,一切都深深篆刻在他脑海里,从来未曾磨灭过。 可他是真的,不想再提醒自己记起那场虚假的温柔。 池重楼忽然笑了,很冷。伸手拂开了面前的酒杯。杯子落地,四分五裂。 殷若闲脸上的肌肉都不自知地微微抽搐起来,身体也在抖,他捂住脸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放下手,堆出微笑道:「没事没事,你不喜欢喝酒就别喝,真的没关系。」 他说的很轻很快,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转身在床上的包裹里翻寻着,喃喃道:「重楼,别生气,我还买了东西送给你的。」 一件崭新的锻面棉布长袍捧到了池重楼眼前。那淡淡的紫色,扎痛了他的双眼。 殷若闲小心翼翼地抖开袍子。「你的衣服太单薄了,穿上这件袍子暖和点。重楼,我可以替你穿上吗?」 池重楼紧闭着嘴,唇发白。听见殷若闲还在近乎哀求地问:「可不可以?……」 穿上又如何?让殷若闲再像当初那样夸他穿淡紫色的衣服最漂亮,风骨最美? 任凭殷若闲说得怎么天花乱坠,他仍旧是个平凡没姿色的傻瓜。那种遭人玩弄欺骗的痛,他已经千方百计锁进心底最深处,为什么殷若闲还非要来撕开他的伤口? 池重楼深深地闭起了眼睛,须臾又张开,起身从药箱里取出把剪刀,抓住袍子就剪。 「重楼?」殷若闲惊呆了,下意识地想抢回袍子,可长袍已经被拦腰剪成了两截。 慢慢放下剪子,池重楼慢慢转身,背对殷若闲。胸口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殷若闲盯着手里那分成两截的袍子,半天终于找回了神智,颤声道:「重楼,我是真心喜欢你,我……」 「这句话,你一年就已经说过了。」池重楼开了口,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殷若闲,请你别再捉弄我。」 「我没……」 殷若闲想争辩,可池重楼根本就不愿听,静静地道:「我也有自尊,也会伤心。有些错,犯一次已足够了,我不想再让自己错第二次。」 殷若闲僵如木石。这还是池重楼初次在他面前吐露心声。池重楼并没有斥骂他片言只语,可他却觉得浑身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过,痛得无法形容。 「重楼,真的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为自己解释什么,只因那些欺骗都是抹煞不了的事实。「可我这次,是认真的。重楼……」 池重楼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下屋门。 殷若闲知道,池重楼是要他离开。他眼里浮起绝望,一个劲地低声说着对不起,然而池重楼依旧一言不发,伸手固执地指着屋门。 殷若闲对池重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凝望了很久,终于放下那两截袍子,悄然走出小屋。 听着两扇木板门重新关上,池重楼悬在半空的手臂终是垂落,缓缓坐进椅中。 他脸上,已无声布满泪痕。 *** 那晚,他守着油灯,枯坐到天明。雪花也飘了整整一夜,隔窗望出去,一片凄清的白。 在冷冰冰的屋子里坐了太久,手脚都已经冰凉麻痹。池重楼缓慢挪动脚步,拿些药酒擦着手脚,半晌后经脓血气终于活络行开,恢复了温度。他泡了壶清茶,吃过几张薄饼,身上暖和起来。 那被剪成两截的袍子,还安静地躺在地上。他默默撩起,凝视片刻,最终牵了牵嘴角,打开屋门。 正要抛掉袍子,他蓦然怔住。 殷若闲抱着膝盖,坐在茅草屋檐下,头发衣服上积了不少雪花,看情形已在雪地里坐了很长时间。 看到池重楼,殷若闲立刻站了起来,原先坐的地方露出个深深的痕迹,他望着池重楼,低声道:「对不起。」 平素迷人的声音连同嘴唇都因为严寒在颤抖,目光却温柔得会池重楼的心脏也痛楚难当。 这个人,竟然在屋外风雪坐等了一宿……只是,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难道殷若闲不懂,有些东西,错过了一时,便是一世? 「对不起。」 听不到池重楼响应,殷若闲又重复了一遍。多余的言语,他不想再说,只想一直道歉,直到池重楼肯原谅他为止。 池重楼全身都忍不住微颤,紧咬着牙,猛地丢下袍子,关上屋门,踩着积雪大步向前走。 殷若闲不知道池重楼要去哪里,惶恐地跟在他身后。 第十章 池重楼走得非常快,没多久就来到渔村另一端,敲开了范四牛家的门。 应门的正是范四牛的浑家,见到池重楼,又惊又喜,连胜道:「是池公子啊,快请进来坐!」 范四牛也听到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忙着招呼池重楼进屋用茶。看见紧随其后的殷若闲,他愣了下,问池重楼道:「池公子,这位是……」 池重楼也不进屋,只道:「范四哥,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家春水姑娘提亲的。」 「重楼?」殷若闲面色大变,却被脸上的易容之物所遮挡。 范四牛和他浑家都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池公子,你、你是说想娶我家春水丫头?」 「没错。」池重楼平静地道:「我也有些年纪,想在这范家村安定下来。要是范四哥不嫌弃,我过几天就找媒人上门来说亲下聘礼。」 「不嫌弃不嫌弃。」范四牛喜出望外,和他浑家满口应允道:「池公子看上我家春水丫头,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就等着池公子你找大媒来下聘了。对了,池公子,你进屋来说话吧。」 池重楼摇头,「我还要出诊,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跟来时一样迅速地往回走。 殷若闲带着满眼惊异慌乱,紧跟池重楼,一直回到池重楼的小茅屋内,他才颤声闻:「重楼,你刚才说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池重楼回屋后就坐在了椅子里。他仿佛已经用光了力气,疲倦地倚着椅背,茫然看窗外寂寞雪景。 良久,他才淡淡道:「你听不明白吗?我想娶妻。」 殷若闲只觉胸口如压着万钧巨石,呼吸艰难,涩然道:「你还在恨我,不肯原谅我吗?」 「我不恨你,也可以原谅你。」池重楼缓缓扭头,看着殷若闲惊喜的眼神,又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本来就是我自作多情,没什么可抱怨。可我先在想要过安静平淡的日子。殷若闲,你走吧,今后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心刚飘到欢喜的巅峰转眼又被狠狠摔到深谷,殷若闲声音已哑。「重楼,我知道你还是在跟我赌气,想逼我走。你有多少怨气,只管冲我来,你想要怎么样都可以,不要拿自己的将来开玩笑。」 池重楼指尖微微掐进了手心,突然冷笑,那笑声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可怕。「殷若闲,你少自以为是。谁跟你开玩笑?我是男人,当然需要个妻子,你能给我吗?」 殷若闲的嘴唇在抖。 「走吧,别再来纠缠我。」池重楼指着门外,再次下了逐客令:「出去!」 殷若闲歪着头,眼光凄楚,对池重楼望了好一阵,走到门边关上了门板,开始解衣裳。池重楼脸色变了。「你想干什么?」 「你不就是想要女人吗?」殷若闲已经脱掉了半长罩衫,手底不停,又褪一下裤子,叉开双腿趴在桌边。两侧的头发披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池重楼完全看不清楚殷若闲此刻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只听到殷若闲沙哑着嗓子道:「你需要妻子,就上我好了。我一辈子都可以当你的女人。」 即使看不到殷若闲的神情,池重楼也能想象到殷若闲必定满脸屈辱,可他却没有感动,硬要说,也只替殷若闲不堪,这个高傲的二皇子,为他这没姿色的男人低声下气到这田地,又是何必? 他转头,不想看到那具暴露在寒冷空气里起了寒粒的赤裸躯体,冷冷道:「我要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假女人有什么用?」 「池重楼!」殷若闲的大吼几乎掀破了脆弱的茅草屋顶。 池重楼以为殷若闲会勃然大怒,拂袖离去。但殷若闲依然趴在桌边,背部剧烈颤抖着。隔了很久才开口,「重楼,重楼,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他在哭,虽然很小声,可池重楼还是听到了殷若闲拼命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我知道自己以前不该害你伤心,我想补偿你,我想讨你欢欣。我把墨辰也卖掉了,为你做了那件袍子……重楼……」 池重楼沉默着。昔日的情,已经被伤得支离破碎,即使勉强缝补起来,裂痕也永远不会消失。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衣裳,给殷若闲披上,静静地道:「我不想要你怎么样。若闲,我只是累了、怕了,不想再让自己伤心。」 殷若闲终于失声痛哭:「重楼,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我是真的喜欢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的。」 「我信你现在说的都是真的,可那又如何?」池重楼惘然笑了笑,柔声道:「是我不想再喜欢上任何人了。若闲,你就走吧,跟个不喜欢你的人在一起,你也不会快活的。」 殷若闲哭得很伤心,像个失去了一切依靠的孩子。 「重楼,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吗?你也许还会再喜欢上我的啊!我可以等,等你一辈子啊……」 池重楼摇头。与其两人都痛苦,他宁愿与殷若闲就此相忘彼此。「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离开这里吧,让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仿佛知道所有哀求都无法令池重楼改变心意,殷若闲终于慢慢停止了哭泣,穿回衣服,睁着红肿的眼睛看了池重楼最后一眼,拉开门,走进茫茫雪地里。 *** 天地全是白色,殷若闲走得很慢,只因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那里。 富贵、权势、情人……他一样都没能挽留住,什么也没有。 没人比他更清楚,池重楼原本有多么地喜欢他。 藏书楼里,每每他不经意间回头,总能看见池重楼正温柔又略带羞涩地望着他。那双干净得不藏半分污垢的温润眸子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情意…… 他伤了池重楼的心,却总是以为自己真心付出一切后,还能挽回。然而此刻,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 重楼,是真的不愿再接受他了…… 他不知自己何时走到了海边,当有意识时,他已经站在了落满银白雪花的沙滩上,面前海涛拍岸。 大海望不到边,正如他,看不到自己的对岸。 殷若闲就木然伫立在岸边,看着日头一点点地移至天空正中,又再一点点地西沉,缓慢坠入海平面下。 一声熟悉的马嘶轻轻响起,打破了死寂。 是墨辰?殷若闲有点不相信地缓缓转过身,果然见已经被他低价卖给了小镇一户磨坊的墨辰正站在不远处,朝他扬着蹄子,想奔到他身边来,却被一人牵住了缰绳无法上前。 看清牵马人的面目,殷若闲面色剧变。 那人是凤羽。 容貌还是那么秀美,甚至带着跟以往同样乖巧的笑容,但殷若闲已经深知,少年笑容背后藏着利爪毒牙,在最紧要的关头狠狠咬了他一口,令他一败涂地。 「二皇子。」凤羽恭敬地喊着,神情间尽现踌躇满志。他身上也穿戴着贵重精致的衣裳配饰,活脱脱像个贵胄人家的公子哥。 殷若闲突然笑了,悲愤又难以理解。 「凤羽,我从前待你还不够好吗?你想要什么,只要跟我开口,我从没有不满足你的。为什么还要盗我令牌?」 凤羽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下,却还挂着笑容,道:「二皇子待凤羽确实很好,凤羽今生都不会忘记。可是……」他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为难的表情。「凤羽更不想这辈子都当个以色事人的男侍。」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殷若闲怒极:「你若要自由,我可以放你走。就算你想要入仕,有我提携你,也轻而易举,何必去跟叛军勾结?那朱天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背叛我?」 凤羽秀气的眉毛轻挑了挑,终是抿嘴一笑:「我也不想再瞒二皇子,我本来就是朱天的弟子,是师尊要我入二皇子府当耳目,在师尊举事时助他一臂之力。」他看着殷若闲骤然僵硬的脸,笑得更欢:「凤羽欺瞒二皇子多年,还要请二皇子多多包涵。」 殷若闲死死瞪着凤羽,想到这少年数年来在他床上的诸般宛转迎合全是虚情假意,不觉心头寒透。他深呼吸,问道:「你现在想怎么样?」 「当然是奉了师尊之命来取二皇子的人头回去交差。」凤羽嘻笑着拍了拍墨辰的脖子。「二皇子逃命的本事也算不错了,居然混在别人家中当短工,还真让凤羽和手下人找了好一阵子。幸亏见到了墨辰,就让他带我找到范家村来了。」 他眼珠转了转,悠然道:「原来那位池公子也住在村子里,呵呵,二皇子也有被人赶出屋的时候,凤羽倒还是头一回见着。」 他笑容很甜。 殷若闲却连四肢都变得冰凉,听凤羽口气,分明在他和池重楼争执时,就已经到了村中。其后的时间,凤羽一定是部署捉拿他的天罗地网去了。 瞧凤羽现在满脸的有恃无恐,殷若闲更鉴定了自己的猜测。这范家村周边,多半已经布满了凤羽的手下。 他慢慢捏起双拳,一字一句道:「不准伤池公子一根头发。」 凤羽轻笑,隐含锋芒杀机。「那就看二皇子你怎么做了。凤羽带来的人不多,不过要屠尽全村的人,也算不上难事。二皇子信不信,只要凤羽一个信号,就立刻能叫全村的人人头落地?」 殷若闲反而沉静下来,淡淡地道:「让我跟池公子道个别,我就跟你走,任你处置。」, 凤羽不笑了。面容隐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很模糊。 *** 殷若闲和凤羽牵着墨辰,回到茅屋时,范家村里不少人家都陆续亮起灯火,茅屋内却漆黑一片。 白天丢在屋外的两截袍子已经不见,大概是被池重楼扔到了远处,眼不见为净……殷若闲涩然苦笑,伸手扶上门板,轻轻一振,震松了门闩。 他借着雪地的微弱反光,看见池重楼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比以往提早就寝。 殷若闲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听到的呼吸声均匀而悠长,显然池重楼已然入了梦乡。他本想来跟池重楼最后道别,现在却一点也不想叫醒池重楼。 既然池重楼想要安静平淡地过日子,他就该满足池重楼的愿望,不再让池重楼为他伤怀。所以,就这么再看一眼吧。 等他死后,池重楼是不是就可以永远从被他欺骗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他静悄悄地站在床头,痴痴看着黑暗里池重楼朦胧的面容,心头有些酸楚,又有欢喜。记忆里那个除夕之夜,两人尽享鱼水之欢后,池重楼就枕在他胸口睡着了,呼吸也跟现在同样的悠长、安宁。 他和重楼,相聚的时间其实真的太短,可是当他收起了风流轻狂,想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许给池重楼时,被他深深伤过的人已经不肯再相信他了。 殷若闲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抓起池重楼落在枕头上的一缕头发,亲了亲,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叫着池重楼的名字。「重楼,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从开始就真心真意喜欢你的……」 他松手,任发丝自他指缝无声滑落,慢慢地倒退至门外,悄然关上了门板。 从此,他和池重楼就将阴阳殊途。他低着头,在门板外站了很久,最终转身走向在旁等候的凤羽。 「走吧!」他坦然地催促凤羽,仿佛即将踏上的不是黄泉路,而是去赴一场奢华宫宴。 凤羽冷冷瞅着他,轻哼一声,取出牛筋绳索捆住殷若闲双手,推着人走进浓黑夜色里。 行到村口处,凤羽手轻弹,一枚袖箭尖啸着飞上半空,数十名黑衣人顿时幽灵般从四面八方涌出,向凤羽躬身行礼。一人看了看殷若闲那张满是疙瘩的脸,狐疑地道:「凤少主,句屏二皇子不是个美男子吗?这人这么丑,没抓错吧?」 「你怀疑我会找错人?」凤羽目光像刀子般扎向那人。那人低头连说不敢。凤羽又打量了那人几眼,倏地笑道:「我平时倒是没留意,原来你模样挺俊的。」 那人不知道凤羽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嗫嚅着答不上话。 凤羽也不再理会他,带上众人疾步离开了范家村。 *** 一行人连夜赶路,天亮时分已经过了小镇。凤羽于是缓下行程,尽挑偏僻无人的岔路走。 六七天走下来,殷若闲心底疑云越来越深。按说凤羽抓到他,一刀砍下他人头赶回永稷向朱天邀功岂不省事?何必大费周折地带着他回都城? 那些黑衣人也是同样想法,这天正午在一处密林歇脚时,便有人质问起凤羽。 「我留着他,当然是有用处。」凤羽举起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囊慢慢喝着清水,吩咐众人道:「你们废话少说,快些吃了干粮继续赶路。」 黑衣人不敢再多问,吃起干粮,忽然有一人捂着肚子大声叫痛,紧跟着其余人也纷纷叫痛,在地上打起滚来。 殷若闲见状,不禁一喜。这或许是个逃命的良机,刚想趁乱接近被栓在树身上的墨辰,突见凤羽跃至一人身旁,抽出那人的长剑,飞快一划,刺穿了那人胸膛。 他愕然间,凤羽似脚不沾地般游走起来,剑剑直刺黑衣人要害。众人腹痛之余,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胡涂送了命。密林中顷刻尸横遍野。 从最后一人咽喉里抽回剑尖,凤羽回头,对着殷若闲露出个笑容:「杀了他们,我就可以独领大功了,呵呵……」 他挥剑,掠过殷若闲急遽收缩的瞳孔,一颗首级飞上半天,溅起大片腥红血雾。 *** 红得刺眼的大花缎子,红彤彤的糕饼盒子……被装在披了红绸的礼担里,挑进了范四午家。 今天是池重楼依约找了媒人向春水姑娘提亲的日子。 范四牛和他浑家都为春水找到个好夫婿欣慰不已。春水之前还不知情,听媒人说完,涨红的脸渐渐变成苍白。 媒人察言观色,发现苗头不对,看了看池重楼。春水咬着嘴唇,蓦地往范四牛浑家脚边一跪,道:「姑姑,春水是你和姑父养大的,本该由你们作主,可这门亲事春水不能答应。」 「池公子这么好的人才,你还嫌不够?」范四牛瞪大了眼睛。 春水心一横,「姑父,春水已经有了心上人了,不能嫁给池公子。」 「是哪个浑小子?」 范四牛和他浑家又惊又怒,追问起来。池重楼始料不及这变故,见范家乱成一团,他干咳一声,道:「是我莽撞了。既然春水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这门亲事就算了。这些聘礼,就当我送给四牛哥赔罪。」 范四牛拼命摇手,「要赔罪,也该是我向池公子你赔罪啊。」 池重楼笑了笑,「你就收下吧,算我给孩子们的礼物。」怕范四牛再推辞,他起身走出了范家。 亲事没成,他心里却并没有半分失落,反而有几分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轻松。成亲本是他摆脱殷若闲纠缠的最后一招杀手锏,对那个春水,其实毫无感觉。 如此,最好。殷若闲已经离他而去,应当永远也不会再回来找他。而他,也不必违心去娶春水。因为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像喜欢殷若闲那样去喜欢其它任何一个人了…… 小小的提亲风波很快平息。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 池重楼还是白天到镇上出诊,晚饭后就在灯下钻研医书药草。寒风逐渐转暖,带来了青草味。 有时候夜半时分,池重楼在朦胧睡梦中仿佛还听到墨辰的低鸣和蹄响,醒来后,他忍不住笑自己。 墨辰已被殷若闲卖掉了,怎么还会跑来他屋外?一切,只是他思念至深处的幻觉…… 不想承认,但更不想否认,当殷若闲出现在他面前又再离去后,原本所有的宁静都已经被捣乱。 他终究,忘不了。 三月中的一天,池重楼照例去小镇给戴员外针灸,又看了两家病人,回范家村经过村口时见许多渔民围着株大树议论纷纷。他经过一看,才发现众人是在看新贴在树上的一纸榜文。 「朱天要当皇帝了?那原来的皇帝怎么办?」 「这皇榜不就是要捉拿殷长华吗?知情禀报者赏黄金十万两啊!」 另一人叹道:「看这样子,句屏皇帝迟早会跟他的弟弟一样,被斩首了。」 「你说什么?」 一个声音猛地插入,生硬得像从地底挤出来的。众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替他们不少人都治过病的池大夫。 池重楼的脸,已跟白纸无二。 推开众人挤到榜文前,等看完最后一个字,他周身如同掉进了冰窖里,连目光也冻结了。 殷若闲,已被斩首,首级悬挂于都城永稷城楼之上示众。 「我不信……」池重楼突然把榜文撕了个粉碎,全然不见众人惊疑的注视,慢慢走回自己的小茅屋。 围绕在他四周的空气,都是冰冷的。他就如泥雕木塑般站着,轻声道:「我不信。」 他只是要殷若闲离开他,从没有想过要让殷若闲被叛军抓走处死。如果不是他逼走殷若闲,如果…… 心脏最柔嫩的地方像被锯子缓慢地拖过,钝痛到他想把心脏从身体里剥出来,可纵然将自己磨成细粉,也无法让光阴倒流。 绝望和痛楚,与黑暗为伴,一点点将他吞噬。池重楼在死一样的寂静中木立了不知多久,终于摸索着点起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光,照亮了他惨白无人色的面容。 他打开简陋的木制衣箱,从箱子最底下拿出了那被剪成两截的淡紫色袍子。那天殷若闲走后,他捡起袍子凝望多时,最终还是把袍子藏进了衣箱。 那是殷若闲留给他最后的东西……冰凉的液体,自他脸上滑了下来,滴在了袍子上。 池重楼轻轻笑了。脱掉身上的长衫,穿上了淡紫袍子,用衣带绑住断缝袍子很暖和,宛如殷若闲搂抱他时温暖的体温…… 「若闲,我穿上你送我的衣服了。你看到了吗?」他喃喃自语,脸上已淌满泪痕,依然在微笑:「我明天就动身去永稷,给你看。」 一声低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叹息在他耳边响起,池重楼却全身剧震,竟不敢回头。 一双手,从他身后伸出,缓缓地抱住了他的腰,随即收紧、再收紧,将他牢牢拥进一个温热的胸膛。 「重楼,我看到了……」 拂过他耳轮的气息,也是温柔熟悉的。 整个世界里,除了和自己相拥的人,一切均不存在。 池重楼张大了嘴,无声笑,泪水簌簌掉落,湿了殷若闲的双手。他没回头,只是反转双臂,抱住殷若闲,用尽全力。 今生今世,他都不想再让殷若闲离开。 *** 紧搂着胸前剧烈颤栗的身躯,殷若闲只觉这一刻的喜乐安宁,胜过以往所有。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帘,嗅着池重楼身上幽淡的草药香。 门外,墨辰在轻轻来回走动,间或甩下马尾,打个响鼻。 墨辰,是凤羽送还给他的。 那天在密林中,少年杀死全部黑衣人后,一剑,斩下了那个相貌英俊的黑衣人头颅,然后为他割断了身上绳索。「带上墨辰走吧。师尊那里,我自然有办法替你瞒天过海。」 他惊愕万分。 「为什么你又改变主意救我了?」 凤羽的眼神很复杂,眯眼对他看了好一阵,提起人头飞快地走了。风里,只飘落凤羽带着几分自嘲的笑声。 他惆怅过后,牵了墨辰慢慢向着范家村的方向往回走。 天地很大,他却只有那个地方可去。 即使只能在入夜后守在屋外,聆听池重楼悠长平缓的呼吸,殷若闲也很知足。他想给池重楼想要的生活,哪怕永不相见,他亦无怨无悔。真心喜欢一个人,原来真的足以令他改变一切。 「重楼……」他轻轻地亲着池重楼的头发,蹭上池重楼满是热泪的面颊,耳鬓厮磨。重楼,又何尝不是他的情劫?终其一生,他全部心神都已被束缚在这个叫池重楼的男子身上,甘之如饴。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