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妃》 1、第一卷 无为 秋,繁华却又萧索,热闹的季节。 *********** 这一年,莫蓉搬进了靠东北角的一处大一点的院落里,家里托人送来口信,嘱咐她“忌口”。 她晓得那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在提醒她万事小心,不要惹事,或者被人惹事。 这院子不大,但也不小,只是荒凉了些,听说之前的那位是被缢死的,就在这卧榻上方的横梁上,先帝亲口下的令。饶是犯了多大的错,可以让一个男人下令缢死自己的女人? “娘娘。”女侍庞朵抱了一身鲜亮的宫装进来,“卫淑仪让人送来的,说是特地给您留的缎子,中秋宴上好穿的。” 笑一下,“还说什么了?” “说是等这院子都修整好了,她要过来看看。” 随手抚摸了一下那光滑的缎面,“怎么人没有进来?” “奴婢说您风寒未愈,正睡着。” 莫蓉浅笑,赞赏她的阻拦,“这几天可能还有不少客人来,你都先挡着。” “这样好吗?会不会让人觉着您晋升了就不可一世,而且卫淑仪那边不也会觉得您扶不起来?” “哪有一上来就让人觉得城府深的?那样的话,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卫淑仪恐怕也宁愿我痴拙一些。”指尖滑过缎面,毫无留恋地撤开…… 莫蓉出身乡绅之家,到了祖父这一辈才晋身东省的小吏,本来无缘入宫,却因为替了东省王家的小姐,才“有幸”进京伴驾,这一待就是六年,莫家人并不期待这个相貌不甚出色的女儿能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只期望她平平安安,待老了能有个全身归土,便已是知足了,谁知六年后,却传来了她晋升婕妤的消息,真是让人吃惊不小。 这一秋,不论是宫内的莫蓉,还是远在东省籍籍无名的莫家,突然开始被人关注起来。 2、二 菊暗香 (一) 尉迟家的男人嗜战,从头到脚都是这样,好好的一个秋宴,就被一场秋猎给毁了。 皇帝受了伤,说是马被花斑虎给惊了,摔伤了胳膊,可把宫里宫外表忠心的人给忙活坏了,也累坏了,连着几天都守在盛阳宫外,风雨无阻。 莫蓉自然也是其中一员,即便跟那位皇帝陛下还不算太熟,但至少那是她的男人,且高高在上的,不臣服,唯有亡成灰,她不想,所以臣服。 指尖略微划了划手背——每到这个季节,她的皮肤总是会干痒,来京都六年了,依旧不习惯这里的干燥。 陈夫人抹着眼泪从寝殿里出来,她是皇帝的奶娘,自太后过世后,她算得上他最亲的人了,哭成了这样,看样子该是伤得不轻。 宫人传了赵昭仪入殿,她是去年秋上入的宫,连着三级跳到了昭仪的品级上,着实让人眼红心妒,但没办法,论相貌、才华、家世,她都绝对够得上这种晋升法,有的人生来就是让人妒的,所以有闲心还是思衬一下该怎么过好自己的日子,嫉妒是换不来任何实惠的。 “瞧这样子,怕是今年凤阳宫就要有主了。”卫淑仪,闺名卫罗,南省封疆大吏卫锋的侄女,眼下还算是皇帝的堂上客,端庄秀丽,也才华横溢,但缺了一点灵气——皇帝喜欢的灵气,或者换句话说,她的家族太有势力了,注定了她不能像赵昭仪那般平步青云,后宫这一亩三分地的晴天下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面的势力均衡。 凤阳宫是只有三夫人的品级才能入住的,赵昭仪现在有孕在身,又得皇帝的宠爱,依照这个态势,诞下龙子之后,必然是要晋升夫人之列了。 “听说你一直病着,没让御医看看?” “看过了,这几天一直在喝药,弄得满院子都是药味。”莫蓉能走到这一步,取决于很多个意外,其中一个就是与这位卫淑仪的投缘。 “咱们这种人,什么都可以不好,就是身子不能不好,好好养着。” 也许宫廷里的女人没有真正的友谊,但因为寂寞,所以不管什么样的友谊都成了一种寄托。 踏着红砖宫道,绕进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庞朵爱菊,半个月下来,院子里摆了不少盆菊,大的、小的、黄的、白的,也不知她是怎么弄来的,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见过陛下了吗?”捧过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闻着就让人皱眉,但是还是要喝。 “除了赵昭仪,没召见任何人。”多么明智的君上,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眼下他要重用赵家人,别的人最好收敛一点,不要再上蹿下跳。 “东省来信了。”说这话时,庞朵的脸色有些不对。 “……说吧。” “老太爷……怕是过不了这个冬了。” 药汁卡在喉咙外,苦涩味蹿得到处都是…… 六年了,离家时,她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还记得离家前祖父特地招她到厅里,交给她六个字:恭顺,淡泊、千安。那时她还不明白那六个字是什么意思,如今再看,祖父对她是疼爱大过期待的,这六个字都是提示她要保重自己,平安大过一切。 霜降前的一个午夜,赵昭仪顺利为皇帝诞下了第四子,取名泰康,御膳房忙着给这位娘娘炖各种补药,不禁让其他宫妃嫉妒又自怜,陛下什么时候这么疼过谁。 午膳的时候,崇华苑的餐桌上摆了一道让莫蓉惊叹的小菜——苦菊,“御膳房忙成什么样了?”竟还做了这么一道菜,怕是端给谁都不好吧,已经够苦了,再来道苦菊,岂不更触后妃们的霉头! “这是奴婢自己做得,您这些日子虚火内升,这东西既清淡,又清热,就是名字不大好听。”庞朵爱菊,真是爱到走火入魔了。 莫蓉笑不可抑。 此时正是午膳的时刻,宫道上很少有人走动,离崇华苑不远的宫道上就更清静了,唯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闲散地晃荡着,他们身后不远处便是三四个穿灰衣的侍卫。 魏国尚紫,以暗紫为尊,所以这一大一小的身份便不言而喻,除了当今皇帝陛下,还有谁敢穿着紫服到处闲逛! 尉迟南,先帝第六子,二十三岁登基,在位已逾十年,军机大动,雄心勃勃,颇有一番作为。 尉迟一族源自塞北诸侯世家,戎马得天下,所以历来尚武,历代皇帝都是高大魁梧,轮廓深明,这似乎成了尉迟皇族的一种血统标志。 那一旁的孩子便是尉迟南的第二子,也是最得他疼爱的儿子,生母便是尉迟南的正室,可惜诞下儿子后没多久便过世了,只在皇后的位子上做了两年,此后,尉迟南一直没再封后,据说是对爱妻太过思念。 “林师傅哪里不好了?”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 “他整天让儿臣背诵经书。” “治学须勤,小小年纪就想偷懒耍滑,以后如何堪当大任!” 小家伙望着父亲,眨了两下大眼睛,“儿臣知错了。” “嗯,知错就当改过,回去后跟林师傅致歉。” 小家伙虽有不甘,但还是点头答应,“父王,儿臣能去看望弟弟吗?” “当然可以。” 父子俩难得有这份空闲可以聊这么久,平时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见上一面,所以即使是肚子饿得咕咕叫,小家伙也还是忍着,到是身后的宫人提醒了一句,“陛下,午膳的时间过了。” 尉迟南看了一眼儿子,再环视一眼四周,“这是到哪儿了?”这地方他鲜少过来。 “禀陛下,往右就是梁昭华的齐悦苑。”在皇帝这儿能排得上号,叫得出名的也就那么四五个人,所以宫人一口便说出了梁昭华。 尉迟南似乎并不怎么青睐这个梁昭华,随手指了指最临近的一个小院落。 进驻崇华苑已经两个月了,来过这里的人不少,但能称得上大人物的,数来数去也只有那么一个卫淑仪,乍一听陛下驾到,有那么一刻,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娘娘。”莫蓉刚要出门,却被庞朵拉过去端看仪容,今年她们娘娘的运势好,希望这次也能老天保佑。 几个女侍麻利地搜视了一番正厅后,皇帝也到了跟前。 说真话,尉迟南真没记起来这女子叫什么,虽然是他亲封的婕妤,男人都是食色的,尤其他这样一个被养叼胃口的帝王,没有十足的特点,很难让他记住,只能说这女人不丑、干净,奇怪,他竟用了干净这么一个词。 宫人跟庞朵交代了几句,大致的意思是陛下今天要在这里用膳,让她赶快到御膳房传话。 “不用了忙了,就这些好了。”尉迟南开口打断了宫人的话,顺便看一眼低眉顺眼的莫蓉,“有水吗?” 莫蓉抬眼,与他对视一下,很快点头,让身后的女侍端水让他们父子俩净手。 自始至终,她就那么一直站着,而他也没让她入座,直到一顿饭吃完。 “这叫什么?”指着桌上的空盘子,他跟儿子都喜欢这道菜。 “禀陛下,这是苦菊,是我们娘娘亲手做得。”庞朵打小就服侍先王的妃嫔,很伶俐。 莫蓉在心里暗笑,恐怕光凭这道小菜还不至于抓住这位皇帝陛下的注意力,很显然,他根本就忘记了还有她这张脸,虽然是他亲口晋封的。 “不错。”看着莫蓉的眼,半刻后道:“你的祖父是东省的莫文博?” 这话让莫蓉一时微讶,他竟还知道她祖父的名字!“回陛下,是。” “写了一手好字。”莫文博是东省刺史府的一名主薄,他记忆最深的就是他的字。 “臣妾代祖父谢陛下的赞誉。” 点头。 再无话可说。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交谈,但显然她没有给他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即使他把她的午膳给吃了。 美丽确实是有好处的,起码它可以让你迅速脱颖而出。 3、三 菊暗香 (二) 皇帝在崇华苑用了一顿午膳,一下子又把莫蓉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只是这次与上次晋升不一样,这次惊动了几位正当红的妃嫔。 莫蓉很荣幸地受到了赵昭仪、梁昭华等人的“关照”,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关照渐渐消隐,因为皇帝并没有再去崇华苑,或许他早已忘记了这个会做苦菊菜的女人,毕竟他没必要为一个不能打动他的女人留意太多。 魏国有祭芒神的习俗,上至皇帝,下到黎民。 在大寒节气的半个月后,魏帝移驾东山行宫,在这里祭句芒神,这之后,百姓们才有权祭祀。 不管祭奠有什么意义,但对于后宫的女人来说,这几日是她们难得能出宫门的日子,按照品级排下来,莫蓉恰好可以挂上个尾数,随驾到东山行宫。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晚,于是走得也晚,大寒之后,老天结结实实下了一场大雪,以致皇驾出巡时,路两旁还堆着厚厚的积雪。 她怕冷,自从来到京都之后一直如此,魏都居西北,而她的故乡却是东省的最南,比邻长河岸,不说四季如春,但绝对没有这种酷寒,所以每到这个时节,她总是很少出门。 今年的春寒尤胜冬天,清晨启程,一直到傍晚才到行宫,下车时,天空又飘起了细雪。 庞朵为她裹了一条最厚的斗篷,手腕处也套了圈兔毛织成围筒,坐了一路车,双腿早已麻木,站都站不稳。 一不留神,手腕上的围筒滚到了雪地里,抬头去看,却见三个小家伙正站在雪地里看着自己,每人手上都攥着小马鞭,英武可爱的很,这便是皇帝的三个儿子,最大的不过十岁,小的那个才五岁。 莫蓉勾唇,对他们笑笑,释放自己的善意,而他们却看着她坏笑,最大的那个捡起了她的围筒,伸手递将给她,待她伸手去接时,他手一松,围筒又掉到了地上,害她一个踉跄。 莫蓉没有出声责备,只是看着那位大皇子,就那么看着他,直到把他看毛了,垂眉、低头,她以为这是她的功劳。 “你们师傅呢?”不想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问话,同时也让她吃惊不小。 尉迟南冷眉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在她的身旁站定。皇子的师傅们见势也赶紧跟过来,一起听训。 “晚宴,你们三个就不用去了,一路上都是什么样子——你们几个师傅回去也好好想想。”这三个小子乍一出宫,跟撒欢的野兔似的,他并不要求他们一点不淘气,但是身为皇子,在外面是要有所收敛的,不管年纪大小。 三个小家伙低头不语,显然晚上不能跟父亲一起用膳是很大的惩罚。 这下到好,还没怎么样,就先得罪了三个小祖宗,这笔帐他们肯定是记在她头上的——瞧那三个小家伙临走前看她的眼神就知道。 默默地蹲身捡起地上的围筒,回身给他行礼,他只“嗯”了一声,便踏雪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淡笑,拍了拍兔毛围筒上的雪片,如果命运不打算眷顾你,那么你也不要硬去让它眷顾,不相干也许过得更好。 祭祀之前需要斋戒,所以在东山行宫的日子很平静,因为没有后妃会在这期间被召见。 自从晋升崇华宫的主人,莫蓉的人缘时好时坏,但因为她始终得不到皇帝的眷顾,所以并没有太大的起落。 入住东山行宫的次日,正是晚膳的时分,让人惊奇的,前殿竟来了诏令,让她过去…… 穿过几道院门,再爬上十二阶高的台榭,到正殿时已有些气喘吁吁,殿里的宫灯很亮,比她那里的要亮上百倍,一切都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而是站在角落里的一个人影。 她很少哭,即便是少时离家也没哭太久,或者可以说她是个情薄的人,但时隔六年的今天,当她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时,眼角还是不自觉地泛起了水意,那是她的兄长。离家六年,她终于见到了家人,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的。 屈身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行礼,待起身时,一白发老者也向她行礼,她还记得他,东省治中王大人,也是她的义父,她便是顶替他的女儿进得宫。 “外臣拜见娘娘。”今非昔比,今日的她早已不是莫府的小姐,这就是权势的好处,可以站在高处看人。 一番繁冗的礼节过后,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总会瞥到兄长那边,十四岁离家时,兄长刚刚娶亲,如今却已蓄了胡须,看上去与父亲到有五分的相像。 尉迟南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从她进殿开始,如果说先前还不能记住这张脸,那么现在他到是应该可以记住了,这女人很恭顺,但却是装的,也或许这种假装本身就是为了引他瞩目,毕竟她没有耀眼的相貌让他留意,如果真是这样,到也算是个聪明的,至少是让他注意到了她。 后宫里的女人都有着各自的生存之道,只要不出格,他乐意看她们展现自己的美貌与聪明才智。 他给了他们兄妹交谈的空间,即使那位兄长是个连品级都还没有的小吏。 “拜见娘娘。”莫函虽是兄长,但碍于君臣有别,依旧要向妹妹行君臣大礼。 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兄长,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楚在心底弥漫,这就是嫁入帝王家的悲哀,“哥,快起来。” 两人都站定,看着彼此却突然不知该从何说起,分开太久了。 “哥哥怎么会到京都来?” “我是替祖父随王大人进京的,他老人家的身子不适合长途跋涉。” 依旧的拘谨,尽管是自己的妹妹,可毕竟是皇帝的妃嫔,多说少说都怕不妥。 莫蓉看了看四周,这里是偏殿,本站了两三个宫人,但他们进来后,宫人便陆续出去了,“王大人这个时候进京?”也只是随口一问,毕竟这个时节各省都该忙着祭祀、春耕,一般的外省官员鲜少会在这个时候入京朝拜。 莫函静默了半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似乎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哥?”她知道他还是担心自己的话多话少的问题,“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 只一刻之后,这场兄妹相见便匆匆结束。 兄长带给她的消息算是好事,说是父亲升了职,两个叔叔也后补了职位,都是她的缘故,只是祖父有些担心她的处境,王大人这次借故进京,有一大半原因是冲着她来的,无非是想借着她近来的得宠,与皇上的关系拉近些。 她知道自己的地位,依现在的情况看,被宠幸恐怕都是件难事,更别说得宠了,势必是要让东省的官员们失望了。 叹息。 转身,尉迟南就站在门口,奇特的光影交接让他的影子一直拖到她的脚底…… “臣妾告退。”低眉顺眼,很诚心的表现。 他没让她起身,就那么半蹲着,他似乎就是想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贞化三年入得宫?”他问,就那么倚在门边,并不让她起身。 “回陛下,是的。” “家里有几个兄妹?” “一个哥哥,两个弟弟。”腿很酸,但是不能起身。 “就你一个女儿?”看着她硬撑的样子,他觉得挺有趣味,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可不就她一个女儿! “回陛下,是的。” 点头,抬步走过来,在她的身侧停住,“你兄长才学不错。”刚刚在正殿与他谈了几句,回话很机敏,也很在点上。 “谢陛下夸赞。” 从他的角度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以及白皙的颈子,还不错,起码还算有优点,“朕打算——让你的兄长去东省的‘华水县’任职,主管那里的仓谷之事。” 听到这儿,莫蓉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华水一代是东省的钱粮之地,每年东省近一半的上缴皇粮都是出自那里,这么个富贵窝,抢破头都想往里面钻,她的兄长只是个连品级都排不上的小吏,如何担当得起这种职位,他——是在跟她说笑吗?抬头,但很快又低眼,因为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的惊讶,“臣妾谢陛下。”这么大的恩泽值得双膝跪倒,也正好缓解一下她的腿酸。 但——他没打算让她五体投地,而是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莫蓉条件反射地想抽开,却发现不该抽开,他不就是她的男人吗? 她的身子微微颤动,这毕竟是六年来她第一次靠这男人这么近,潜意识里,她是抵抗的,可理智告诉她,不行! 他的双手环过她的腰,因为她的反应让他觉得有趣,封赏她的兄长其实与她的关系并不大,这只是朝堂上的一些必要的调动,他需要及时控制华水县的仓谷,为即将到来的西北战事囤积粮草,正在想在那位子上该搁置一个什么样的人才好,这个人不需要多大的才能,但一定要忠心,他想她的兄长起码在一两年内应该是能胜任的,而且其他人也不敢轻易动他,毕竟莫函怎么说都是他的大舅子不是? “陛下,明天是大祭。”他在她颈子上啃咬着,让她不得不出言提醒——现在可还在斋戒,他的这种行为是逆天的。 唇片停在她光滑的颈子上,“记住,只有我能说不。” 是了,他是天子,只有他能说不。 那一晚,她的颈子上被咬出了许多青紫后,他才放她离开。 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她不知道他突然的转变是为了哪般,她只知道与他亲密会让她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也不知道,她身上那种涩涩的香气让她的男人记住了她,这么说来,她还是有特点的。 4、五 莫赵争之端倪 (一) 后宫争斗是不可避免的,它不光关乎到后妃们最直接的利益,很多情况下也关乎着后妃家族的兴盛衰落。 眼下最当红的莫属刚诞下皇四子不久的赵昭仪,不光年轻貌美,肚子也争气,只是一场祭祀下来,似乎改变了些什么,因为休养身体,她没能跟去东山行宫,结果到被些无名小卒给占了先机。 赵昭仪,闺名赵又欣,赵家祖上曾出过两任宰相,可以说家学渊源、势力不浅,但势力再大,也抵不过时间的纵横,家道中落是一个不可逆转的真理。以致不得不靠这种裙带关系来挽回些什么,好在皇上隆恩,垂怜赵家,不光赵又欣得宠,赵家的男丁也日渐被重用。 可一场祭祀下来,皇上竟然破天荒地提拔了一个籍籍无名的莫家,这是谁也没办法相信的,这还了得,一个无品的小吏,竟能三级跳到如此重要的位子上,皇上未免也太过宠这莫家了,朝官异议,后宫也不服气,一场风波注定难免。 莫蓉自从被召入甘露宫后,便是一场大病,这场病来得及时,给莫蓉避免了一些更加激化的矛盾,起码皇帝不会召幸一名病中的后妃,也就不会惹来更多的艳羡。 这一日,卫淑仪刚走,崇华苑便迎来了一位稀客——赵昭仪,孕育皇子的缘故,让本来纤细的身段丰韵了不少,但依旧的美丽,美丽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它只赐给幸运的人。 莫蓉不得不再次从床榻上起身,莫蓉暗自在心里替尉迟南不愤,她这样一张病中蜡黄的脸,与赵又欣娜张红晕美丽的脸,如何能比,真是可怜了她们的皇上,竟还会召幸自己。 一番礼数的繁冗,两人入座,两人的交谈并没有莫蓉原先想得那样,充满了尖酸刻薄的试探与争风吃醋,说心底话,若不是因为共侍一位皇帝,她到觉得这位赵昭仪是个不错的女子,只可惜这后宫院墙里,谁也说不准谁是什么样的人,只能防。 “我听说莫姐姐吃不下东西,这是小妹自娘家带来的一味药补方子,试试看受不受用。”几句交谈之后,赵又欣便让侍女递了张方子过来,庞朵代为收下。 莫蓉说罢感激的话后,便咳嗽不止,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命就快咳没了,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命长有福的。 也真是凑巧,没等半刻,皇上也过来了,这还是自甘露宫那晚第一次来她这里,可不就跟赵昭仪遇上了。 她是打心底里想看他的表现,很显然,在这里碰上赵又欣,他并没什么惊奇,到是赵又欣极为懂事,拜见过后便起身辞去了,并不影响他们的交谈。 她并没有试图去隐藏自己的枯槁病容,不管后天怎么努力,一下子变得倾国倾城,连戏文里都没这种唱法,何必忸怩作态地让人更厌弃呢。 “想吃些什么,尽管去御膳房吩咐。”端坐在正位上,把玩着茶杯的底座。 颔首,不太想多说话,这一天接待了太多客人,实在是体力透支,出奇的,到是唯独对他没什么耐性,也许是觉得他太不真,其他人来探视虽然也不真,但她们的目的都很真。 “对了,你的两个弟弟多大了?” 看他一眼,实在想不通他突然对他们这小小的莫家怎么那么有兴趣, “禀陛下,臣妾的两个弟弟是孪生,今年十七了。” “叫什么?” “三弟、四弟名讳分为汉阳、平奴。” “汉阳、平奴?” “是,他们出生时,恰是梁老将军平定汉阳奴乱之时,因此祖父便给他们起了此名。” “听说你这两个弟弟自小习武?” “是,他们生下来便体弱多病,三岁时,父亲便请了师傅教习武艺,但求身体无恙。”她离家进京时,他们不过才十多岁,依旧的瘦弱,也不知道这些年长成了什么样。 “嗯。”听完她的话,他只是点头,什么也没说,到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这两个弟弟都还年轻,也从没任过什么官职,就算他想提升,怕也没那么简单,何况,他为什么这么急匆匆地提拔他们莫家的人,朝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这么急不可待? 也就是在莫蓉这场大病之后,家里再次传来了口信,说是莫汉阳、莫平奴两兄弟授命进入御林军,当然,只是作为兵士的身份。 果然,他们莫家要飞黄腾达了,只是为什么呢? 暮春之后,天气渐渐湿润了些,使得莫蓉皮肤干痒的毛病不药而愈。 三个月了,她不曾再得到宠幸,宫里的规矩,病愈的后妃,不能那么快被召幸,以免把晦气传给龙体,当然,她也知道他不会那么快记起她,多少温润如水的妃嫔可以挑选,干嘛非召她这个榆木疙瘩,不但容貌平平,连性子也平乏无奇,只会一味地应声。 赵昭仪仍旧是被宠爱的,只是晋升夫人的事迟迟没有消息,不免让人好奇,一个籍籍无名的莫家,皇上都能如此厚爱,怎么偏对赵昭仪刻薄了起来? 临到初夏,莫蓉才再次见到她那位皇帝相公,这次不同,这次没有让她兴师动众地大老远跑去甘露宫,到是他纡尊降贵地过来了崇华苑,因为事先没通知,所以弄得大家手忙脚乱。 一进门,尉迟南便闻到了一股清冽的桂花香气,而她也正穿了一身鹅黄的宫衣,与这香气到是相得益彰,就是说嘛,女人还是要学会怎么装扮自己才对。 今天他是直接从城外的御林军过来她这里的,看得出眉宇间有几分喜色,都是因为她那两个弟弟的表现极佳,才让他记起了她,一入宫便过来了,到也凑巧她这身装扮跟这满屋子的香气很得他的心。 “过来。”也许是他习惯了这么招她,不容置疑的。 庞朵等人悄无声息地退到看不见的地方,而她就那么坐到了他的旁侧,顺手给他倒了杯刚沏好的绿叶茶——他不喜欢花茶,她听说过,也许是误听,但还是照旧记了下来,没必要去探视他的真正喜好,随大流不犯错即可。 “来京都这么多年,想家了吧?”端起绿茶,顺道问了她这么一句。 该怎么回答呢?“有些挂念。” “往年宫里也有探视,怎么就没见过?”他是允许他的女人一些破例的自由的,比如节气时与家人见个面。 怎么说呢?难道告诉他,那些规矩只是给受宠的宫妃的,她们就算请求也是白费?当然不能这么说,“臣妾的娘家离京都太远,路途坎坷,多有不便。” 她这话到像提醒了他什么,让他陷入了半刻的沉思,也是因为她这句话让他记起了东省与京都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路途崎岖,非要痛下狠心修出一条大道不可,这样不但便于调兵,更适合粮草运送,毕竟东省是仅次于南江的第二大粮库,“如果想见,过几天让汉阳、平奴进宫一趟,你们姐弟三个也可以叙叙家常。” 这是迄今为止,她所得到的赏赐中最让她欣喜的一个,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这恐怕与礼数有些不合。”毕竟不逢年过节的,两个兄弟大模大样地来探视,岂不落人话柄,她还是要为家人的安全担心,太过士气高涨,对他们莫家来说只是坏,没有好,毕竟他们在朝廷里没有任何根基。 “还记得朕对你说过什么?” 是的,在东山行宫他说过,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谢陛下。”这次她是真心谢他。 还没等她起身,李琛便进门来,说是皇四子有恙,作为父亲,他当然要过去看一看,明显是不能留在她这里了,在乎吗?她当然要在乎的,只是不能让他知道那是假装的,毕竟他给了她一个天大的赏赐,她当然也要让他知道,她是为他感动了。 笑,第一次给他,伴着清冽的香气,到让他有些迷糊,这女人还会笑得这么——有香气。 5、六 莫赵争之端倪 (二) 说起来,这也并不算违了规矩,汉阳、平奴这兄弟俩是以侍卫名义跟随御林军统帅进得宫,而恰好这一日莫蓉被召幸,正好一方还没走,另一方才刚来,就这么“碰”上了。 莫蓉想不到的是六年前那两个调皮捣蛋的胞弟,如今已经长成了大人,往她面前一站,还真不敢贸然相认。 莫家人的长相都很秀气,男子也是一样,就像她的兄长莫函那样,不过这两个弟弟到真是异类,兴许是外祖父那边的遗传,莫蓉的外祖父是行武出身。 “二姐!”兄弟俩齐齐奔了过来,根本没有顾忌这里是皇宫大内,而他们这姐姐是皇帝的妻子,莫蓉不自觉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幸亏只有庞朵在。 “都长这么大了。”想笑却又想哭。 “二姐也变漂亮了,我刚才还跟平奴嘀咕,那个站在拱门口的漂亮女子难道真是我们二姐?” 依旧那么有活力的兄弟俩,让莫蓉欣慰不已。 为了避讳宫里来往的侍女、宫人,庞朵引他们到了甘露宫外的一处偏殿的耳房。 “在御林军里一切都还好吗?”她一直都担心这兄弟俩还年轻,不懂得为人处世,一旦惹了什么麻烦就坏了。 “没什么不好,总比在家里让父亲整天教训的强吧。”汉阳伸手从茶盘里端了热茶,咕嘟嘟灌了下去,在前殿站了足足一天,连口水都不能喝。 “爹娘跟祖父可好?”去年家里的消息说祖父似乎不大对劲,她一直担心到现在。 “立春之后,便好多了,我们进京之前,他都能下床了。” 听到这些,心中不免放下一个重担,“听说前些日子,皇上亲口升了你们俩的职?”这些还是后来从别的宫里流过来的,她的消息一向很闭塞。 两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因为皇上临时督军,军中进行了一次针对西北匈人的演练,他们兄弟俩拔了头筹,皇上姐夫一高兴,就晋升了他们一个小官,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管怎么说,既然得了皇上的恩宠,就要好好效力。”她就是担心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胞弟捅出什么篓子来,他们比不得大哥知道进退,满打满算,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多,幼时身子弱,家人也不舍得太过严厉,到后来,父母年纪大了,对他们的管教也是力不从心,看这年轻气势的样子,她就难放心。 兄妹三人聊了没几句,庞朵便进来禀报,皇上下朝了…… 汉阳、平奴不得不告退。 “等等——”见他们兄弟俩出门,不免快走几步追上去,整了整兄弟俩领口的红巾,一切想做得交待全都化作无言,只能看他们莫家的造化了…… 尉迟南站在拱门口,远远地望着这一幕,她还是有感情的,至少对她的亲人。 夜半三更,寝卧内一片昏暗,莫蓉慢条斯理地拿开他搂在她腰间的手臂,门外已有提示,该是她离开的时辰了,一切动作都是轻声捏手的,就怕搅了他的好梦。 好不容易抽开了半截身子,却不想他翻了个身,刚刚那一切等于白费,不免让人气馁。 接下来连试几次,依旧是这种情况,她不免怀疑他已经醒了,趁着朦胧的光线,她仔细瞧了瞧他的双眸,仍旧闭着的,看来是成心想戏谑她。 “就这么急着走?”果然,他开口了。 “陛下,四更底了。” 这时外面的李琛正好在轻击门环,也是提示莫蓉该起身了。 尉迟南轻咳一声,外面的击环声陡然停滞,没过一会儿又来了,莫蓉趁着他坐起身的空当,抬腿下床,也不知道哪件事惹了他的脾气,他竟径直坐起身,赤脚走出寝殿,拉开门,到把李琛吓了一跳,“陛下——”赶紧低头躬身。 还好他止住了怒气,甩袖子出去,一圈的宫人、侍女围着他团团转。 一刻之后,侍女给她略微收拾了下仪容,这才出来与他告退,而他依旧冷着一张脸,也许是没睡足,也许是因为她不听话,总之对她爱理不理的。 “回来——”待她走时,又把她叫了回来,居高临下地那么俯视着她。 她不明白他把她叫回来做什么,就这么瞪眼?还是想发泄他的怒气? 他抬手,莫蓉下意识地闭了下眼,也只是那么一瞬,但他的手并没有落到她的身上,而是指了指自己的领口。 好一会儿,她才知道他要她做什么,原来紫袍的领口还有一粒盘扣没扣,是让她亲自动手。 踮起脚跟悉心帮他扣上,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帝身上竟还有这么天真的一面。 “臣妾该回去了。”扣完盘扣,退后一步,与他相视,只刚刚那么一瞬间,她才觉得他们之间有那么一点夫妻的感觉,即使不爱,但很亲昵,就像这天下间很多的夫妇一样,搭着伴过下去。 只是一转身,望见殿门外那尊宫车,又将她拉回了现实,这里终还是皇宫,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庭院,而她身后这个男人是权倾天下的帝王,不是乡府里哪个不知名的小男人。 四更时分,夜空依旧的星罗棋布,她今生还能走出这宫墙圈出来的一方天地吗? 宫里没有绝对的秘密,尤其皇帝宠幸谁这种事,不出一天,大小宫苑便得知昨晚莫蓉与尉迟南的那一幕系盘扣的亲昵画面。 嫉妒是毒蛊,一旦发酵起来,谁也说不准能酿出什么东西来,只是很多人想不通,皇上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个不起眼的女人,论才气,她十四岁入宫,能有什么卓尔不群的本事,论性情,清淡无奇,宫里这种女人多得是,论相貌更别说了,也许她真得对皇帝下了什么蛊,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受宠如此。 但有一点,众人还是在心里暗暗取笑的,尽管得了召幸,可就是不见这位婕妤娘娘的肚子鼓起来,再好的宠又如何?没有诞下龙子龙女,照样没有前途,皇上的宠,那只是一时,孩子才是下半生的保证。 后妃们并没有急着去招惹莫蓉,因为尉迟南始终还是常去赵昭仪那儿,真正受宠的还是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儿。 人的心都是奇怪的,尽管也气愤赵昭仪的得宠,但因为莫蓉的貌不惊人,输给赵昭仪似乎才更心悦诚服点,所以后妃们去赵昭仪琼楼阁去的更勤了,多是有意孤立莫蓉。 京都的春夏两季很短,似乎没过几天就入了秋,早晚的寒气也渐渐浓重了起来。 东省传来了好消息,今秋的米粮收获很好,据说到处都是高屯满仓的,莫函进了折子,说是皇粮已经收停当,运粮队不日便启程入京,还在奏折外送了尉迟南与莫蓉一人一份礼物,尉迟南的那份存在一只锦盒里,没人知道是什么,莫蓉的礼物存在一只团箱里,是一筐金灿灿的橘子,用松枝一层层镶好,不至于在路上坏烂掉,莫家大哥到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尽管只是这么普通的东西,但这筐橘子还是不能独享的,分成了若干份,送到各个宫苑里,别人当她炫耀也好,真诚也好,那都不是她能决定的了的,不过依她的看法,恐怕前者居多。 最后只剩下八只橘子,正好摆满一只银盘,这个也是不能吃,要留给皇帝。 只是他有一段日子没来了,也不知道这橘子能不能撑到。 “娘娘,您说国舅爷给皇上的锦盒里放了什么?”庞朵正削梨,这几日院子里菊花开得好,花粉多,多吃些梨子可以润喉咙。 “怎么突然来了这个兴致?” 用竹片夹着宣纸压好一枚菊花——庞朵喜欢弄这些,闲来无事她也帮些忙。 “外面都在谈论,听说大臣们也很多在打听的。”庞朵的小道消息多,如今崇华宫也有了点名气,打听起事来,方便了许多。 如果说一份礼物能惊动大臣,自然不会是小事,哥哥只是管理仓储的事,能有什么东西会引起众朝臣的关注呢?他这才上任没几天,可不要惹出什么大乱子才好啊。 6、七 锦盒 中秋将至,宫里被装扮得异常鲜亮,虽然依旧的寂静无声,但看着热闹。 听说今年秋考出来的几位新科举子很得皇上的意,难怪乎中秋宴会办得如此隆重,因为他陛下今年高兴。 难得皇上自己家里的宴席也会请外臣来,兴师动众的,害得后妃们也不得不兴师动众的,衣着、装饰,一律的考究,生怕丢了皇家的面子,但又不能太过奢华。 依照品级排下来,莫蓉的位子并不靠前,而且正好被一块绸帘挡了半侧——不知是不是有心人的故意,总之她是很难让皇帝轻易看到了,到是恰好跟三位皇子正对面,看这三个小家伙的眼神,似乎还记得她。 于是,跟这三位小皇子的对视成了这场宴席上唯一的乐趣,他们还是孩子,至少喜怒哀乐都还是真得。 乐舞声刚起,她头疼的紧,便起身从侧门退了出去,避免里面的酒气把自己给催吐了,到时可就真“露脸”了。 “娘娘坐得地方正好在风口上,我瞧她们这是成心的。”庞朵从袖筒里掏了只小瓶,倒了些几滴油状的东西来,在她的太阳穴上揉了几下,“娘娘,疼得厉害吗?” “没事。” 休息了一会儿,打算再进去时,迎面正撞上三位小皇子。 长子宏,次子睿,三子丰,见了她到也还是有规矩的,行了个礼,便转身就向外跑。 他们身后并没有人跟着,看上去像是偷跑出来的,莫蓉不得不让庞朵去里面知会一声,皇子的安危可非比寻常。 庞朵一时半会儿没出来,她只好抬步跟上三个小家伙,看他们到底要往哪里蹿。 跟到目的地她才发现,原来他们来得是这个地方——鲁武殿,也就是平时皇帝在里面修身演武的地方,离酒宴场仅一墙之隔,尉迟家戎马得天下,少不得要有这种地方。 三个小家伙推门进去,门半掩着,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大晚上的,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在门外等了半天,也不见庞朵把人找来,里面又一直没声音,不免抬脚跨了进去。门扇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在空阔的殿里回荡着,这里她到真得是第一次进来。 没跨出几步,她便一个跟头栽倒,手掌擦在地上,火辣辣的一阵疼。 “就知道你会多管闲事!”一声童音自暗处传出,应该是二皇子睿的声音,这小家伙平时看着怯生生的,想不到说起话来到是中气十足,很有乃父之风,难怪乎能得到他的喜爱。 点亮火烛,偌大的空间里霎时清辉一片,三个小家伙站在她面前,表情都很严肃,“这里是不给女人进来的!”意指她犯了规矩。 撑起上身,擦了擦手掌上的泥土,看着三个小家伙笑了笑,并随手指了指他们身后角落里的那只小东西——如果她没看错,那应该是只小狗,他们竟敢在父亲练功的大殿里养狗,这可不更罪过,更别说那狗是哪来的了。 三个小家伙显然是没想到小狗会在这个时候钻出来,所以有那么一刹他们不知所措。 莫蓉伸手向角落里的小狗招了两下,也许是挨饿得太久,小狗蹒跚却又快速地跑了过来,贪婪地舔着莫蓉的手心,虽然上面什么也没有。 莫蓉把手伸到三个小家伙面前,他们这会儿跑过来,显然是带东西来喂它的。 还是最小的三皇子比较乖顺,很快把袖子里的纸包放到了莫蓉的手心,放完后才记得要看两位哥哥的脸色,但为时已晚,只能咬唇低头,当做悔过。 小狗很快便吃完了三皇子纸包里的那两只小鸡翅,但还是不饱,于是抬头四下搜索。 这会儿,两个大皇子到也忘记了要跟她斗气,一径地蹲下身喂狗去了——毕竟还是孩子。 “好了,不要再喂了。”挡住了三个小家伙继续喂食的动作,“再喂下去会把它撑坏的。” “可它好像还是很饿。”大皇子宏长得虎头虎脑,颇有几分外祖父梁家的勇猛气质。 “狗是喂不饱的,喂多了可能会把它撑坏。”还记得汉阳、平奴幼时就撑死过一条小狗,“不信?你们看看他的小肚子,是不是鼓胀鼓胀的?想想你们吃饱了是不是也是这样?” “那饱了它为什么还要吃?”最小的三皇子最是乖顺可爱,像个女娃儿的脸蛋。 “它不知道饱。”从袖筒里取了帕子递给他们,“来,把你们的手都擦干净了。” 自始至终,只有那位二皇子不发一言,并且就那么看着她,带着些看不上的意味。 “我看,你们恐怕要赶快给小狗找个好去处。”这话是对着二皇子说得,“养在这里迟早会被人知道的。”当然,更不可能养在他们各自的居处。 三个小家伙面面相觑,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要拿这个小东西怎么办。 四个人就那么蹲成一圈,一只细烛台隔在中间,小狗在圈子里四下嗅闻着。 灯烛忽而一闪。 “朕的鲁武殿什么时候成了珍禽苑了?”头顶传来的声音,让在场的人不禁一惊,他伸手从四人之间捞起了地上的小狗,听说梁家人从边塞带来了几只狼犬回来,这恐怕就是狼犬仔了,只是没想到这几个小子会把这东西养在他的演武房里,“谁的?” 三个小家伙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立即出头。 就在二皇子睿狠下心打算站出来时,莫蓉却开口替他们挡了过去,“可能真得是从珍苑里跑出来的,前几天园子里不是还跑出来两头鹿嘛。” 尉迟南看她一眼,“既然这样,那一会儿让人给它送回去。” 三个小家伙不禁喜上眉梢,还以为被父王发现了,小狗就活不成了,虽然养在珍苑里他们不能经常去看,但还是可以见到的。 “外面人还等着呢,你们三个还不快回去。”把狗放到三子的怀里,“拿出去,让人放回珍苑里去。” 小家伙忙不迭地点头。 望着三个小身影步出大殿,莫蓉这才记起来自己也是偷跑出来的,此刻宴席还在进行,歌舞声依旧升平,怎么他也出来了? “听说你哥哥给你送了一筐橘子?”背过身,抚摸着漆木架子上的兵器。 “是。” “都让你给送人了?” “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姐妹们不嫌弃就好。” “也不一定什么东西都要散给别人,想留的就自己留着用。”拔出一把青铜短剑,剑柄上镶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绿色玉石,“做得越多,未必越得人心。”唰——剑锋一挥,直指地上的灯烛。 她明白了,看来真是自己多事了,恐怕是有人在他面前抱怨了吧,哥哥在外面得了点不大不小的功绩,便巴不得让整个后宫都知道似的。 “臣妾明白了。” 他依旧把玩着那把青铜剑,看剑鞘上的字体,像是前朝的东西。 “把灯拿过来。”阖上剑鞘,示意她取灯跟他一起过去。 捧过地上的细座烛台,尾随他转进大殿的侧门,这侧殿里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看上去他像是常住在这儿。 侧殿北面的横墙上挂了幅墙面那么大的地图,地图前摆了一方卷案,案上最醒目的位置放着一只编绣面的锦盒,锦盒是半敞开的,里面放着一块奇形怪状的青花石…… 这就是兄长送他的礼物,一块观赏用的青花石?而这块石头却也让满朝文武闻风而动? “认识这东西?”用下巴示意了下锦盒里的石头。 莫蓉点头。 笑,“你哥哥这块石头,可真是送到了朕的心口上了。” 那就是说这块石头给他添堵了?“……”她应该怎么说呢? “也好,既然是他提出来的,那就干脆把这差事交给他来做。”拿起锦盒里的青花石把玩着,“朕打算加升你哥哥的官,你看怎么样?” “朝政大事,臣妾不敢多问。”也不能多问,尤其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哥哥这块石头是要朕修一条东省直通京都的大道!” “陛下……”听到这儿,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免双膝跪倒,“家兄——刚入仕途,雄心抱负远大,但经验尚浅,这么浩大的工程怕是——怕是难以担当。”这修路的工程可是从先祖那代起就有的打算,直到今日都未能实现,其中的复杂原因不可枚举,一旦兄长承担了下来,搞不好就是莫家的末日,所以她不得不提出反驳。 尉迟南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她,这个女人懂得与时利弊,明白大是大非,但又性情淡漠,甚至不求家族名达,只求小小的安乐,他喜欢她的聪明,但不赞赏她的淡漠,要知道她是他的女人,她的家不该只是莫家,还有他尉迟家,以及尉迟家的天下。 “你总是记不住朕的话。” 在魏国这片天下,都是他说了算的。 叹息,到底是哪一步开始错的?怎么这路越走越觉得不对呢?望着细座烛台,莫蓉惆怅满怀…… “不要看轻自己的兄长。”蹲下身,“朕到是对他挺有信心的,走吧,宴席还没结束,看看外面的歌舞升平去。”握住她沁凉的手,借力将她拉起身。 他就那么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办宴席的殿外,她才使力让他脱开。 她在反抗?也许是一直都在反抗,只是隐藏的太好了,尉迟南浅笑。 7、八 反目 乐极反生悲。 莫函的官印刚拿到手上没几天,这天与地就轮转了过来,让人措手不及。莫函以贪敛民财、渎职卖官的罪名被押解进京,不但一切功绩禁毁,可能还要面对更重的刑罚。 听到这个消息后,莫蓉是呆愣的,因为没想到事情会陡然发生这么大的转折,也就是没几天的事,他告诉她,要升她哥哥的职,要重用他们莫家,要让他的哥哥掌修这魏国第一大道…… 可一个月还没过,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娘娘——”庞朵气喘吁吁地绕进宫墙之间的小巷道,今天是莫函押解进京的日子,自然是要先提到朝会上一趟,她在这里是等着想见兄长一面,“国舅爷已经出了前殿,马上就会路过这里。” 由于后妃不可轻易踏出后宫门,所以她与庞朵都是一身内侍太监的打扮,便于出入。 在两名大殿武士的押解下,莫函路过了她的身侧,兄妹俩仅只对视了一眼,莫函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退回去,可她没有。 不过没走几尺远,两个武士却停了下来,并退出了丈外,很明显是留给他们兄妹说话的空间。 看得出,他的身上是带着伤的,没有势力的犯官嘛,早先戳了谁的痛处,自然是要被落井下石的,当然,脸上依旧干净的很,没有丝毫伤口——因为要面君,“事情很严重吗?” “这些事,你不要管。” “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如果不是她在宫里的晋升,莫家根本不会被任何人关注、利用。 “好好顾着自己就行了。”就这么一个亲妹妹,打小就送进了这深宫大院里,吃了多少苦,还要吃多少苦,莫家是没办法插手她的事,只希望她过得安稳就行。 望着兄长离去,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还记得她刚进宫那会儿见过的一个可怜女人,那女人也曾是先皇百般宠幸的后妃,有过荣耀无比的过往,最终却不得疯癫地在浣衣局里冰冷的死去,这就是帝王家,可以给你万般的荣耀,也可以让你覆灭成炭,化成灰,就在那弹指一挥间。 黄昏来临,宫墙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各宫门前都挂上了大红灯笼,等着她们的男人挑选谁才是今晚的幸运者。 她不想这么做,因为今天实在没力气再继续装下去。 崇华苑的门前很冷清,宫门也紧闭着,这是她第一次试图去反抗现实,在她还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的时候,仅凭着自己的喜怒做事,不计后果的。 李琛从亥时便过来点了名,但是她不去,理由?没有什么理由,月信的日子女官知道,是否生病太医院晓得,还有什么理由好说?既然没有,那就什么也别说。对他也是一种解脱不是吗?既然戏已经演完了,那么自此开始,他大可不必为她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妾多费心思,多少如水的美人等着他。 “娘娘……”庞朵也是第一次见识她的执拗,这种时候,一般人都会想方设法见到皇上,去向皇上求情,而她们这位却是宫驾在外面侯着都不上,这不是成心跟皇上对着来嘛!能有什么好处! “你出去吧,我睡了。”放下纱帐,裹着被子倚在墙上,刚进宫的那几年,她也是这么过来的,独自倚墙,看着满室的昏暗,没有指望的日子比孤独更可怕,因为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已经很久没想过家了,因为想了也是白想,不如干脆忘掉,但是今晚却怎么也强迫不了自己不去想…… 子时,崇华苑的宫门大开,因为皇上来了。 尉迟南跨进殿内时,地上跪了一地迎接的人,包括她。 李琛用眼色把众人支了个干净,只留下他们。 “生气了?”看着她,一身月白的宫装——很好,穿得很快,看来是知道他会来。 “臣妾不敢,只是臣妾思量,也该到时候了。”该到她下堂了。 她的话让他微蹙眉头,“到什么时候了?” “臣妾无才无德,更没能为皇上多添子嗣,不该受如此的宠爱。” “所以你就抗旨?” 静默,“臣妾十四岁入宫,入宫来学得第一件事就是怎么让陛下高兴,但臣妾没有做到,那就不该继续邀宠。” 很明显是为了哥哥被下狱的事,这件事确实委屈了他们莫家,尤其莫函,但他现下只能这么做,只是他没想到她会突然有这么倔强的脾气,往日里总是柔柔顺顺的,突然来一下,确实挺惊人的。 “你哥哥的事是朝廷的事,不要把它牵扯到后宫来。”双手合握住她的腰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又是谁先把朝廷的事牵扯到后宫来的?如果不牵扯到后宫,又怎么会有她莫名其妙地被召幸?“臣妾身体不适,陛下另择他宫吧。”躲过他的手,既然已经反抗了,那就到底好了,让她以现下的状态与他承欢,那根本是强人所难。 尉迟南看了一眼自己被躲开的手,“朕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子。” “未能如陛下的愿,是臣妾太愚笨了。”看着他,表情依旧是柔顺的,甚至带了些乞怜,她生得一双好眼睛,很会骗人。 他确实没有当她是特别的存在,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么对待他的女人的,没有谁会更特别,即使是他那位早逝的发妻,因为是第一个女人,也因为她隐忍的东西更多,遭受的苦难也更多,所以他一直尊重她,即使逝去了多年,但那后位他一直空悬着,算是对她多年跟随的一个补偿。 他不是不疼爱他的女人,只是他不希望她们太过特殊,因为他不想为了后宫分心。 没有男人不食色的,何况他也有这权利,她是不及赵又欣她们那般的天香国色,但如果说仅仅是因为朝廷的事让他去迁就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那也绝不可能,他喜欢她身子里的那股清淡无为、乖顺尤怜。 但如果单凭他喜欢就想硬起来耍脾气,他是不会容忍的,不管他是否喜欢过这个女人。 所以莫蓉这一招抗旨是用错了地方,起码对他来说是用错了。 这是她的失策,不该用抗旨这么敏感的行为来解决问题,所以在接受了她的拒绝后,他很久不再踏进崇华苑,也不再点召莫蓉,这是对她违逆的小小惩戒。 可这一切却又恰好和了莫蓉的心意,因为这一年来她装得很辛苦。 她说不上对他是什么情感,也许敬畏大过一切,每次的召幸都是痛苦的,因为畏首畏尾,甚至不敢轻易合眼,因为怕离开的时辰耽搁了。 这一秋过得很快,就在莫家高起高落的大戏中平稳地度过了。 莫函入了牢狱,莫蓉不再被召幸,莫汉阳、莫平奴甚至被调去了西北,虽然仍任职,但西北军哪比得上御林军,所以说,小小跳了一把的莫家是完了,载着京城大街小巷的口水,莫家这点牙慧被捡了又扔,扔了又捡的反复中,最终被大雪给淹了个无声无息,京城什么地方?大起大落,唱大戏的地方,多少好戏也抵不过一波又一波的新戏,想出头,那就要挺得时间长些。 一场大雪的莅临宣布了隆冬的到来。 听说梁昭华的弟弟得了今年的武状元,皇上一高兴,同意梁昭华携子回娘家过三天,多大恩宠!不管皇上平时对梁昭华如何,但她始终都是他在做皇子时纳得侧妃,这份情意是别人夺也夺不去的,更别说人家还是皇长子的母亲,即使是赵又欣这样得宠的宠妃也是望尘莫及的,皇上就这点好,念旧。 也许吧,他可能是念旧的,但谁知道呢,天下人都在猜他一个人的心思,但又始终猜不准,所以才有什么伴君如伴虎的说辞。 崇华苑依旧杵在后宫院墙的角落里,没有空出来,也许是因为皇帝陛下宅心仁厚,或者念旧,没有把这个不懂规矩、胆大包天的小女子给赶到哪座冷宫里尝试什么才是真正的悲凉。 莫蓉依旧住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安静地住着,就像她的兄长安静地坐大牢一样。 “只有卫娘娘还记得我们娘娘。”庞朵捧着加好香料的手炉递到卫淑仪卫罗的手上。 卫罗看看身旁的莫蓉,“之前我一直少来这里,你不怪我吧?”与卫罗认识是刚进宫那会儿的事了,与她不同,卫罗进宫便升了品级,毕竟叔叔是南省的封疆大吏,但她一直都特别关照她,还借着与皇上乳母陈夫人的好关系,提携了莫蓉一把。 “之前我这里太多麻烦,不来是好事。”莫蓉得宠的那段日子,卫罗相反却很少过来,到是她现在不得宠了,她却常来看她,她能理解,卫罗的日子也不好过,尽管叔叔是封疆大吏,但树大招风,她更加不敢行差踏错。 “不过就是一时的赌气,你何必跟皇上较这个劲?”她自然知道莫蓉与皇上之间的种种矛盾。 “我现在想,如果我没有晋升这个婕妤的头衔,也许最好。”晋升了,反倒是害了家人。 “婶母上次来宫里探视,我听她说了一点,家叔的意思是,你兄长下狱未必是坏事,依照往常的此类案子,你兄长不会是来京里坐牢,而应该是在东省。”看着莫蓉,“你能明白吗?在东省的话,可能你兄长已经没命了。” 点头,这事她事后也想过,也许是他救了兄长一命,但如果这一切都不用发生,那不是更好?做好皇帝的好官,很难,也未必会有好结果,她只是单纯地希望家里人平安,大富大贵可以不要,“总之是以至此,再难回头,说什么都晚了。” 卫罗摇头而笑,因为她的眼睛里并没有因为失宠而释出过多的哀伤,反倒是解脱了一样,“你是真得看得开,还是从来就不记得自己住得是什么地方?” “这两者不管是哪一样,都比争得头破血流的好,你不觉得吗?” 伴着隆冬大雪,屋里茶香缭绕,两个女人淡笑如风。 可以自在吗?可这里终归不是个自在的地方啊。 8、九 做戏 贞化十年,冬至的第二天,是皇上乳母陈夫人的寿诞。 当然,陈夫人未必就是在这一天出生的,只是这个时间很好,因为这个时间皇上刚好有空。 能招待天子的大臣,从古到今都是少有的,当然最少有的是皇帝能给面子,所以陈家是幸运的,因为自尉迟南登基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臣子家去,而且还带着他的妻妾们,多么无尚的荣光。 很不幸,莫蓉也在这些妻妾之列。 陈家位居京都之东,这里是朝廷特地圈出来用以给群臣修建府宅的用地,经过近百年来的修缮改建,处处玉桥垂柳,亭台楼阁,堪比皇宫大内的景致。 在陈家过得这几日就像被摆在供桌上的雕像,下面烟雾缭绕地跪拜着大小臣公的妻女们。 看着她们各异的神情,很难不去胡思乱想。特别是那些有才学,有姿色的,家里同时也有意将她们塞到皇帝床上的深闺小姐们,就像绸铺里的多彩织锦,被摆到台面上大声叫卖着,为了她们家族的繁荣与昌盛。 还好,莫蓉并不被任何一方看好,毕竟她已是昨日黄花,只是辛苦了赵又欣、卫罗、梁昭华这些人,她们三人毕竟是后位的最佳候选人。 坐在百花丛中,莫蓉却发着呆,并不因为这大冷天能看到百花齐放而有什么惊喜,相反,她到有些同情这些花,被小心呵护了这么久,就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被扔到冰冷的室外,慢慢看着自己怎么被冻死。 从地上捡起一株残花,一转身,正撞上一些不该撞到的场景——某位小姐何其幸运地逮到了皇帝陛下形单影只,两人此刻正谈笑风生。 在确定尉迟南确实没有看到自己后,莫蓉绕过爬藤,转进了一棵老桑的背后,陈家的花匠真厉害,竟能修出这么严实的爬藤墙。 脚步声缓缓压过爬藤墙外,女子清灵的笑声透过爬藤墙,听得很清楚,莫蓉轻轻黏着手上的那株残花,心里却出奇地坦然,她甚至还在位赵又欣担心,墙外这女子的容貌不差,听起来才学也该是上佳,若是真进了宫,怕是要威胁她的地位,而且——最重要这女子的家族似乎也比目前的赵家要强一些,好像是御史曾家的小姐吧——女眷去后院拜见她们后妃的时候,这个女子可是得了不少瞩目。 在爬藤墙后默默听了一刻之后,莫蓉突然对这位曾小姐生出了些敬佩,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她能与尉迟南聊这么久,实在是不容易,像她,即使已经于他相处了一年,可交谈却还不及他们这一刻的多。 这女子若是进得宫廷,必将大放异彩! 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没一会儿便细细密密地飘起了绒雪,爬藤外的交谈这才渐渐远去。 莫蓉暗暗叹口气,总算是走了,再不走,她怕要被冻死在这儿了。 在确定爬藤外毫无声响之后,她才抬腿跨出来,掸了掸额头上的细雪,但见百花齐放的花园,被细密的碎雪笼罩着——奇异的美景。 笑,因为知道这美景的人只有她,摇了摇手中的残花,一转身,正望进一双漆黑的眼眸里…… 尉迟南正倚在爬藤墙侧,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扯。 “……”张口,还是要福礼的。 只是没等她叫出“陛下”两字,但听院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尉迟南伸手将她又拉回了爬藤墙内、老桑背后。 “陛下不在啊!”有人惊呼。 “陛下刚刚跟曾小姐路过这儿,说丢了件东西,回来找,难道已经找到了?”另一个人。 这是尉迟南的两个随身侍卫,以他们的修为,自然是知道爬藤之后有人的,而且细雪层上,还留了轻浅的脚印子,他们当然看到了,只是看到了并不意味着就要承认,“我看皇上可能有什么急事先走了,回去跟那位曾小姐说一下就行了。” 两个侍卫很识相地迅速离开。 而莫蓉这时才产生了个疑问——他有什么好躲的? 尉迟南俯视着被自己圈在怀里的女人,光裸的额角上已经落了一层细细的薄雪,他早就看到她了,只是没想到她会选择躲起来。 这几天在陈府里,他根本没有任何闲暇,无时无刻不被那些公卿缠着,这些人,一面在朝堂上振振有词地劝诫他戒色,一面又死拉活拽地恨不得把家族里的女人都送到他的后宫里,甚至还有人给他荐了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陪朕出去走走。”难得出了宫,出去看看也好。 莫蓉准备了词句打算反驳,但他没给她机会,直接攥了手走人——他似乎忘了他还在惩戒她。 皇上出门自然是大事,但也可以是小事,只要不张扬。 不知何时,他们身后多了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出了陈府的后门,沿着卵石小道一路进了街市。因为这几日皇帝住在陈家,附近的街道都已戒严,走出了好远,才见到热闹的街市。 莫蓉从十四岁起就再没出过宫,这还是进宫以来第一次见识京城的市井生活,每一处看着都新鲜。 路过城隍庙时,他坐到了路旁的一个小面摊上,要了两碗面,他却一口也没动,只是低头逗弄店家栓在炉子旁的小狗,真是奇怪的人。 她也不喜面食,何况现在一点也不饿,但是总不能也学他一样,低头跟狗玩吧,于是只好拿了筷子,细细擦好、再把碗摆好,然后慢慢吃起来。 “觉得那位曾小姐怎么样?”突然开口问了她这么一句。 怎么样?很好啊,如果能进宫的话,宫里肯定会很“热闹”,“也只是照了两面,不过相貌、才学都是上好的。” 抬头注视着她,继而失笑,“知道你哪一点最让朕不高兴吗?”拿起桌上的竹筷,“你始终没把朕当成你的家人。” “陛下不是臣妾的家人。”她的话顺利让他眉头蹙紧,这女人就不懂得给自己找台阶下嘛,“陛下是无尚至尊的君王。”永远也做不了家人。 “朕却从没有把你们谁当成外人。” “但陛下也没有把我们当成内人。”不过就是几只木偶,来了兴致时,可以把线剪断了,让她们自己走走,但走不了多远,又把线再栓上,他要她们是与众不同的,又要她们是听话的,这矛盾的需求把一个个都折腾成了疯子,然后疯子们相互攻击着,最后变成让人唾弃的坏女人,“……臣妾失言了。”怎么又跟他对峙起来了?这可不好。 哼笑,恐怕她没失给他的那部分更多吧,“行了,回去吧。”本来是想给她一个机会,结果这女人嘴依旧的硬。 他潜意识里就是想让她知道,她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她应该与其他人一样,不只是向他匍匐,而是全心全意当他为夫。 回去的途中,他没再抓她的手,因为不开心。 不得不说,那位曾御史的千金似乎已经对皇帝陛下势在必得,在陈府的后门口再次撞上时,已能应付自如。 但这并不是说她自此便能横笑后宫,男人也不是傻子,明知道你城府至深,却还非要将你收归后院,只因为你那正茂的风华、冰雪的聪明? 尉迟南侧过身,搂过莫蓉的腰身,将她勾到自己怀中,是想让她帮忙打发掉这个女人吗? “陛下,臣妾头好疼。”既然他想这样,她当然愿意服从他的号令。 那位曾小姐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尉迟南怀里这个姿色平平的莫婕妤,还真是看走眼了,原来这些宫妃都不是平凡之辈。 莫蓉低下眼睑,将笑意掩进眼底,这还是第一次对男人撒娇,声调火候却是刚刚好,看来她做坏女人倒也挺有天分。 走了好远,她才抬头看他。 “玩得开心吧?”这女人有时确实有那么点特别。 “陛下高兴就好。” “想让朕高兴,其实很简单。”只要再别那么多刺,别再他面前装模作样,别把他当傻瓜。 莫蓉低眉浅笑,或许或许,但是让他高兴对她有什么好处呢?除了得罪后宫三千,得到数不尽地明争暗斗,她还能得到什么呢?家族的繁荣、女性的自尊、异或百年之后一个安乐的死法?“也许是臣妾错了吧。” 她到底是该努力逃开,还是该迎合。 这两者注定都不是容易的过程。 9、十一 少将 二 十七岁封将,在大魏不是没有过,但像莫平奴这样的却还是第一次,莫家的发迹其实是因他而起。 年关将至,莫平奴从西北边塞返回京城授勋,年轻人总是张扬的,尤其少年得志的。 这一次姐弟相见无须再偷偷摸摸,朝会一散,莫平奴便随尉迟南一起到后宫拜见自己的姐姐。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平奴,甚至对他种种不羁的言辞都一并喜欢,可以想象,这种喜欢会招致多少人的妒忌。 “你觉得玉儿怎么样?”她正帮他更衣,他却陡然问了这么一句,玉儿是他的胞妹,今年刚满十五,他说这话,她当然明白什么意思。 “臣妾只怕平奴会慢待了玉儿殿下。” “男婚女嫁,没什么慢待不慢待的,太妃已经在朕面前说了几次了,我看朝廷里眼下就平奴的年纪可以跟玉儿相配。” “可两人的脾气太像了,折腾起来,日子要怎么过?”玉儿公主是先皇的幺女,自小受宠,脾气那可是天上地下的,平奴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人要是攒在一起,恐怕有的好看了。 尉迟南要笑不笑地俯视着她,“你似乎始终都不怎么喜欢我们尉迟家的人。” “臣妾不敢。” “不敢?不敢还把朕大半夜赶回去?”他可没忘之前被拒绝的事,“不娶玉儿也行,不过得拿些东西作交换。”俯下身子,将她抱了个满怀,“给朕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也许她就不会那么淡漠了,而且这么一来,她们莫家在朝廷里也有了底气。 她跟他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呢?他竟突然有些期待。 宫灯昏暗,但遮不住这满室的旖旎,面对他的求索,她反抗不了,这是个无耻的男人,他懂得怎么利用人心,他知道她现在的心里很矛盾,不知该迎合还是拒绝他,所以他要搅乱她的心思。 年节前夕,宫里喜讯频传,先是赵又欣晋升,后是卫罗有了身孕,加之之前西北大捷,看上去今年是个不错的年景。 但这一切的喜气洋洋却因为一场虚惊而消失殆尽。 十二月底的一个深夜,一名灰衣宫人急匆匆地来见李琛,在听完宫人的话后,李琛不敢怠慢,赶紧到殿内叫起尉迟南。 “太医怎么说?”尉迟南挥开替他穿衣的宫人,衣服没穿好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太医说情况不大好。” 宫驾都没乘,尉迟南徒步上了宫道,往东而去。 这一夜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直到清晨太阳升起时,尉迟南才松下一口气。 而此时,后宫上下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卫罗动了胎气,差一点母子双亡。 莫蓉到的时候,很多人都已过来了,而尉迟南上朝去了,听说他很生气,差点把卫罗的两个侍女治罪。 “好些了?”卫罗刚醒,只叫了她进来陪伴。 “好多了。”声音还显得有些沙哑。 两人没谈几句,尉迟南过来了,身上还穿着朝服,外面的妃嫔都还没走,或者根本就是非要等到他回来的,让他看看她们的友爱之心。 莫蓉很识时务地退出了内殿,这个时候恐怕卫罗更希望能跟他独处,她不想破坏她这难得的机会,一直以来,他都对她太过苛责,原因自然是因为她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叔叔。 “娘娘,卫娘娘不会有事吧?”步出芳碧苑,庞朵见四下无人,这才开口问。 “不会。”莫蓉的回答很肯定,从听到卫罗动了胎气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有谁敢动她呢,又为什么要动她?“你没事的话去给平奴传个信,让他回西北之前来看看我。” 庞朵微微点头,知道她们这位主子是真有什么重要事,她很少主动去做什么。 莫平奴因为得皇帝的特别喜爱,允许他在京城期间可以随时进宫见莫蓉。 “姐,什么事急着见我?”他正在兵部点算给他们西北军的封赏,就有人急着传他进宫。 “你什么时候回西北?”顺手给他倒了杯热茶。 “就这两天。”莫名其妙地接过茶杯。 “见过大哥了吗?” “昨天还去过。” “那记得临走前再去看看他。”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橘皮。 “姐,你急着叫我来就为了这事?” 把剥好的橘子递给莫平奴,“你帮我带句话给大哥。”她也只是猜测,或者是担心,“告诉他,‘观沧海,上下其所,去肖路不走,取南财可用’。” 莫平奴往嘴里扔一粒橘子,酸得皱眉,“什么意思?” “你告诉他,他明白我什么意思。” 莫平奴静默良久后,才微微点头,“姐……”似乎是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我觉得皇上对你挺好的……” 莫蓉觉得好笑,“你是不是以为我跟大哥在做什么坏事?” 莫平奴摸摸下巴,傻笑。 “平奴,大哥跟你不一样,你只是带兵打仗,他要面对的是比带兵打仗更可怕的事。”汉人这千年的时间都在做什么?他们在用“强大”与“弱小”两个极端研究人类的本性,因此才有了权谋、兵略、为人处世之道,“你只要记住自己在为谁拼命,而且相信家人就行了,皇上对我们莫家好,姐姐知道,姐姐还知道咱们莫家也同样不会愧对他。” “姐,我只是——说说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 “姐姐也没什么别的意思。”笑,看来这小子是真得被他驯服了,“回到军中,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你现在封将了,要有将军的肚量,再有,多跟家里去信。” 颔首。 一盏茶的功夫,莫平奴便要起身离去了,离开之前,他却陡然从怀里掏了只锦袋出来,“上次在宫门前撞了个女子,当时急着见皇上,没仔细跟她道歉,这是她丢得东西,姐姐代我还给她吧。” 锦袋里是一支凤吐珠的步摇,步摇背面以篆字刻着“季姜”二字,“季姜殿下?”一位苦命的公主,十五岁下嫁冯家,十六岁便守了寡,生母又走得早,根本没人管她。 “我记下了,等见到了,我替你赔罪就是了。” 目送莫平奴的背影转进宫道深处,莫蓉这才缓缓转身回去。 她不是不能直接让人去提醒大哥,但通过平奴传话更保险一些,眼下宫里宫外都对“京东直道”的修建虎视眈眈,尉迟南修直道的主意已定,只是差一个总管的人,他是在等,等时机成熟,等路障消除了再放大哥出来,只是大哥现在需要的不只是他的支持,他还需要借助其他势力,赵家最近势头正盛,而且似乎也对“京东直道”颇有意思,她担心大哥舍远求近,与赵家过从甚密。 卫罗的事提醒了她,卫锋已经被打压到了极限,适时要做反击了……这种时候,大哥怎么能跟赵家交好呢? 站对位置才能一帆风顺,眼下东省在为西北战事存粮,那修路的银子除了国库还能跟谁要?自然是富饶的南省了,所以大哥啊,赵家这条路走不通,只有靠着卫锋了。 后宫这盘棋的一摇一动,那可是牵扯着朝堂上的晴雨表,赵家、卫家这第一回合,已经从卫罗的肚子开始了。 陛下,你要怎么办呢? 10、十二 汉家水底棋 卫罗差点落胎的事被静悄悄地压了下去,卫家当然不乐意,但这毕竟是皇上后院的事,外臣不能管多,管多了皇上上火。 尉迟南有那么半个多月没来崇华苑了,年关事多,再加上卫家那边定然是折腾得不小,当然都要他来理出头绪,所以最近除了去芳碧苑看看卫罗,他没再召幸谁。 年初三的一大早,庞朵自御膳房要了点面皮、糯米粉,打算自己拌馅包汤圆、饺子,刚醒好面皮,皇上就来了。 看了桌子上的东西,尉迟南没什么表情,事实上他这些日子一直都有口气堵在胸口,做皇帝并不如天下人想得那般自在、唯我独尊,多少人、多少势力横在面前,自古至今,恐怕也只有昏君才会觉得自在。 他这边还在生气,而她这边却喜乐融融地包饺子,这场景当然更让他不舒服。 莫蓉以眼神示意侍女们撤去了桌子上的东西,并随手倒了杯热茶递给他,“皇上还没用早膳吧?” 这个时候,这身装扮,再加上那眉眼间的余怒,显然是刚从前殿回来,“臣妾刚包了碗馄饨,皇上要不要试试臣妾的手艺?”这个时候若放任他的怒气不管,遭殃的肯定是自己。 “嗯。”眉头微松了些,显然是她的轻柔语气起了作用。 没过多会儿,庞朵便把热腾腾的馄饨端了进来。 莫蓉起身,用小碗盛了一碗放到他面前。 一旁的李琛惊奇地发现尉迟南竟一小碗一小碗把馄饨吃了个干净,皇上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多馄饨!自打皇上五岁的时候他就服侍他了,皇上可是一直不怎么喜欢馄饨这东西,嫌它不像饺子,不像面,水浸了馅,面进了水,反正就是不好吃。 这一大腕馄饨吃下去,不禁让李琛侧目。 莫蓉也没想到他能都吃光,还想只是吃一点消消气算了,结果到吃得真干净。 “今天天气不错,难得大晴天,换身衣服,咱们出宫看看。”这兴致还真是难得。 不过莫蓉还是瞅了瞅李琛,她猜想他现在应该不会这么闲。 果然,李琛面露难色,“皇上,洪太尉、商太傅还在荣德殿候驾。” “他们想等就让他们等着好了。”说什么国不可无以后继,劝他早立储君,他还没七老八十、奄奄一息,别想再用对付先王的办法对付他,以为他不明白他们什么意思,从了他们的愿,以后的要求就会越来越多,他是有意放任他们玩些小小的党争伐异,但不能玩得太过火。 继上次到陈府,这是莫蓉第二次踏出宫门,之所以没有拒绝他这个破天荒的提议,一方面是因为知道他在火头上,另一方面,她猜他一定会去捡见莫函。 果不其然,在南门内一方土墙院子里,莫函一身干净轻便的装束,已经等了他们良久。 一见面,莫函便撩袍子行了君臣大礼。 “你们莫家人就是这点不好,非要弄得跟朕这么生分。”这话自然不是单指莫函,还有一旁的莫蓉,这兄妹俩对他都过于恭敬,一个不把他当丈夫,一个没有心腹的自觉。 “这也不能怪莫大人,他现在这身份太微妙。”这次出来,陈迟一直跟在左右。他身上虽没什么官职,但因为身份特殊,又自小跟着尉迟南,在京城大小官员的心里,他并不比先皇的那些皇子差,甚至更敬他三分。 “这几天廷尉府要翻查一些旧案,要不你先出来,营南河下正好有个补缺,你先帮忙管几天的盐税,等过了夏天再回来着手‘直道’的事。”大手一挥,莫函便不必再继续坐牢,摇身一变,成了南省炙手可热的盐官,只不过远离了京城,也远离了不少是非。 “是。”莫函拱手,顺便看了一旁的妹妹一眼,看来妹妹猜得不错,“远赵近卫”,连皇上都是这个意思,将他调去南省当盐官,明显就是给他机会与卫锋接触,这也是在为修“京东直道”做准备啊。 莫蓉始终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对尉迟南的决定没什么特别的表现,不为兄长的升迁高兴,也不为事先猜到了皇上的用意沾沾自喜。 近正午时分,莫函被送回了廷尉府的大牢,而尉迟南跟莫蓉在陈迟的陪伴下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 这是栋三层高带榭台的仿古建筑,大厅中空,直挑至穹顶,厅中间高台上以汉白玉铺成硕大棋盘,棋盘周围设置了数张香案,相传这里曾是先朝开国国师与鬼谷弟子一子定天下的地方,当时这里还只是一片荒凉,只有一块硕大的汉白玉,两人在汉白玉上席地而坐,一边谈古诵今,一边对弈,傍晚溪水上涨,没过汉白玉,两人依然不动,以黑白石子代替棋子,继续下完了那盘棋,因此才有了流传至今的水底棋,一直被众多文人墨客推崇。 这酒楼便用了这个典故,特在原址修建,并在汉白玉上设棋盘,以溪水洗棋,称之为“水底棋”,吸引了不少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客。 陈迟早安排了二楼最好的厢房,几个人进门后,本可以直上二楼,却因为大厅中间高台上的叫嚷,让尉迟南放缓了脚步。 “这胡虏说话太挑火了,恨不得上去揍他两拳!”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摩拳擦掌地往高台上去。 陈迟手快,抓住其中一个,询问了原由。 “是个匈人,夸了海口,说咱们魏人才是不开化的蛮子,根本不懂棋。”陈迟凑近尉迟南身侧,说明了缘由。 尉迟南哼笑一声,继续往楼梯方向去。 刚跨上第一阶楼梯,就听汉白玉高台上一阵大笑,“原来你们魏人不光不会打仗,连学问都是假的!” 一时间群情激奋,尉迟南的脚踩在台阶上,没有再动。 “我去把这些人赶走!”陈迟转身就要过去,尉迟南打了个停的手势。 莫蓉本不想跟去凑热闹,但又不好一个人站在楼梯口傻等。 由几个侍卫开路,他们很容易就站到了汉白玉棋盘前,此时严冬,棋盘上依旧被溪水浸没,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异族袍子,正笑呵呵地盘膝坐在棋盘上,不似匈族人的那般粗犷,到带了几分关内人的俊秀,让人最诧异的是他即使端坐在冰水之中,但依旧面色红润,与他对面那个锦衣长袍的年轻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年轻人显然是魏人的打扮,虽锦衣厚裘,但依旧冻得嘴唇发白,脸色发青。 棋盘上,两军对垒,黑多白少,白子显然已是大势已去。 不下半刻,那年轻人再也坚持不住,败下阵来,这可是双重的煎熬,不但要静下心来对弈,还要忍受冰冻之苦。 年轻人一败,那中年人身后的几个匈族大汉便大肆取笑,惹得在场的魏国人个个怒发冲冠,有年轻气盛地气不过,便要上来比试一番。 莫蓉暗暗挪了些空挡,好让后面的人过去,却没想到正好与另一边的人撞上,而她身旁的侍卫也没想到她会往旁边挪,一时不查,莫蓉就那么跪进了汉白玉的棋盘上,双手、双膝霎时一阵刺痛,刺痛过后便是冰冻的刺痒。 尉迟南以最快的速度将她捞了起来。 “怎么?魏人还不守信?”一个匈族大汉对着莫蓉大肆叫嚣。 在匈人的眼里,汉人多长得弱不禁风,跟女人一样,所以也不多想莫蓉会是个女扮男装的。 “说好下了棋盘不比试,就算输了,你要不比,就算又输了一个,这是第六个了。” 尉迟南扫过一眼,顺利让那大汉闭嘴,毕竟九五之尊的气势非比一般。 坐在棋盘上的那个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尉迟南一番,嘴角不禁微微翘起。 “既然如此,那就由在下来替我家的小兄弟与这位高人对一局。”陈迟撩袍子站出来,有他在自然不能把大魏的皇上跟皇妃卷进这种儿戏里去。 但对方依旧不依不饶。 那中年人笑看着尉迟南,看那样子像是猜出了什么。 “陈大哥,既然是规矩,还是由我来吧。”莫蓉抓住尉迟南的手腕,他是皇帝,怎么样都不能让他颜面有失,他的颜面可是大魏国的颜面。 狠一狠心,抬脚踩进了冰水之中,“我没事。”安抚住尉迟南。 她是很怕冷的,非常的怕。 站到棋盘对面,向那中年人微微颔首,“长河莫子言。”长河是她的老家之名,子言是她曾祖父的别名。 双掌并立,施了个君子之礼,而后撩开袍袖,轻巧地跪坐下来,动作相当儒雅有礼。 那中年人见她这般,也立掌还礼,他当然看得出来她是女子,但女子又如何? 莫蓉本没打算认真,因为这场面本身就很儿戏,何况背后还站着他,她并不想太过出风头,只怪情势所迫。 但这匈人太过霸道,竟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攻城略地的杀气,还记得平奴跟她讲过边塞上的惨烈场面,这人的杀伐霸道就让她感受了一次被人屠戮之感。 莫家人爱棋,就连最坐不住的莫平奴、莫汉阳两兄弟的棋艺都很好,因为莫蓉的曾祖父莫子言少年时曾从师于鬼谷传人。 人一时的意念往往能决定他的善与恶,一念善、一念恶。 因为一念间的激愤,莫蓉动了杀意,棋局间的杀伐也紧随着激烈起来,观棋的人自然就觉得好看,因为杀得痛快。 那中年人暗暗觑一眼莫蓉,她的嘴唇已有些青紫,尽管脑子好用,但是体力不支也没用。 “先生,你输了。”就在他觑视她的刹那,莫蓉抬头。 中年人诧异,低头看棋局…… 莫蓉撩袖起身,再向对方施一君子礼,而后转身即走。 “这局尚未决战,如何输的?”中年人对于没有决战就被认定为输方,很有异议。 莫蓉转过身,淡笑,“先生不信?” 中年人迟疑一下,但还是坚定地摇头。 “那先生再一下子。” 中年人取了黑子就要摁到棋盘上,但到底还是没有下定,而是选了另一个位子。 莫蓉轻勾唇角,弯身摁下一粒白子,并连提对方三子,“棋道自上古诞出以来,一直是益智、沉思的游戏,先生却以兵伐之道硬加之,动辄屠戮天下,可知不妥?”再提三子,“长河子孙非杀戮可绝,不要将他们逼到绝境,否则自灭。” 踏冰而归,回到尉迟南面前时,已冻得嘴唇青紫,牙齿咯咯轻响,这辈子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露得最大一次脸,结果差点冻死。 尉迟南擦掉她嘴角的水珠,笑得很开心,第一次露出那排白牙。 这一夜,她被高热烧得面红耳赤,直说胡话,尉迟南在床边整整坐了一夜,“听”了不少她的故事。 11、十三 和亲 一 寅时三刻,崇华苑的寝殿依旧亮着灯烛,莫蓉的烧总算是退了下去,太医趁开药方的空当,暗暗擦了擦额角的汗渍,这莫娘娘的烧要是再不退,就该他烧了,所以说这太医院可不是常人能待的地方,不但要医术好,还得有胆量。 “皇上,陈爷那边有消息来。”李琛虽是宫人,但也不敢轻易进娘娘的寝宫,只在门外站住。 尉迟南正倚在床柱上闭目养神,李琛禀报后,缓缓睁开双眼,看了看床上的莫蓉,随即起身来到厅里。 “白日酒楼里那几个人确实是匈人的使节,说是已经进京五天了,还拜访了朝中不少重臣,这是陈爷查出的他们拜访朝中大臣的名单。”李琛递上来一份暗紫的折子。 尉迟南捏了折子的一角若有所思,但并没有打开折子,最后竟将折子扔进了火盆里烧了个干净,“告诉陈迟,让他盯紧一点。” 李琛看着火盆里燃烧的折子,不免有些惊讶,但很快便恢复平静,“是。”退下之前不免又开口嘱咐了一句,“皇上,快过寅时了,芳碧苑那边早上又传了太医过去。”这话意自然是他不得不过去看看。 “知道了。” 一夜没睡,颇有些疲倦,但最让他焦虑的是这些匈人的来使,自魏建制以来,北方一直受制于匈人,常年战火不断,年前莫平奴刚刚打了场漂亮的伏击,难保这些匈人没有报复之心,可眼下战备不足以维持大战,京东直道又要开建,这一连串的麻烦挤到了一起,更别说某些没脑子的臣公还时不时地给他来些窝里斗,着实让人不省心啊。 陈迟的这道密折他不是不想看,只是他怕看了就再也拔不出来了,眼下还不是惩治内党的时候,他得忍啊。 踱进内室,正见莫蓉半爬起身,“醒了?” 莫蓉微微颔首,“陛下受累了。” 哼笑,在窗前的榻子上坐定,“朕到不知你棋艺这么好。” “臣妾的曾祖父、祖父都是爱棋之人,多多少少会浸淫一些。” 点头,“与你对弈的那人,看得出来他的身份吗?” 看他一眼,沉默一下,“必是富贵之人。” 尉迟南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即使匈族牧民,也需要劳作,可这人的手不像。” 尉迟南笑意无声,确实如此,如果他没猜错,白天那个中年人怕就是眼下匈族最有名的将令——右贤王乌唯,这个人据说有一半汉人的血统,所以相貌酷似关内人。 “病了就多歇着。”临走前交代了她这么一句。 “娘娘,趁醒了,把药喝了吧。”庞朵端了碗浓黑的药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熬的,“皇上也够累的,这会儿又得去卫娘娘那儿。” “她那儿怎么了?”看到这一大碗药汁,不禁皱眉。 “白天太医过去了,说是不大舒服,奴婢瞧是跟赵娘娘那边较劲呢,前几天卫娘娘还病着的时候,赵娘娘不是留了皇上的宿嘛,这几天芳碧苑那边就老召太医去,可每次也就见铃兰熬些虚补的汤水,不见药渣。” 皱眉闭息,一口气喝完药汁,庞朵赶紧从托盘上取了块饴糖送进莫蓉的口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口中的那股涩苦的味道。 “你说前几天赵贵妃留了皇上的宿?” “就是啊。”庞朵动手收拾药碗。 自卫罗动了胎气后,各宫确实都没被召幸,偶尔路过谁的院子,进去坐坐就不错了,没想到他对赵又欣确实情深,只是选在这个时候,未免让卫罗难过。 “娘娘,奴婢瞧皇上对您也很好,虽未必及得上赵贵妃,但对您确实也是真真切切的,后宫这地方不就是争得皇上一个笑嘛,您何不就随了俗算了。” “我不随俗?” “您不是不随俗,是太随俗了,有点……假。” 笑,“我从进了这宫门,就没一样真的东西。”躺下身子,“也从没奢望他的宠爱,太平凡的人对奢望总是望而却步,不过——你说得也对,我这假做得太不真实,惹他气了。” 窗外,夜色深沉,浓云遮住了满天星子,今年的新春阴多于晴,怕又免不了一场暴雪。 两三日之后,果然降了一场暴雪,一夜之间,树枝瓦楞之上全被覆了厚厚的白,莫蓉的病渐渐好转,只是咳得厉害,说话也带着浓浓的鼻音。 这一天早上,莫蓉去探视卫罗,与庞朵一起刚转过宫苑之间的巷道,迎面便撞上了气势汹汹的玉儿公主,连个招呼都没打,就那么气冲冲地侧身擦过,到是她那两个侍女懂事,赶紧福身施礼。 莫蓉与庞朵互视一眼,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来到芳碧苑时,没想到尉迟南也在,旁边还坐着王氏太妃——玉儿公主的生母,正用绸巾擦眼泪,卫罗在一旁正劝慰。 莫蓉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因为已经被看到了,又不好现在退出去。 一番繁冗地参拜之后,她默默地坐到了一旁。 尉迟南始终一句话没说,眉头紧蹙着。 正一片死寂时,玉儿公主跨了进来,气冲冲地望着兄长,并不行礼。 她是皇室的幺女,也是先皇最小的一个孩子,生母王氏也出自魏国名门,深得众人的疼宠,所以连火气都不寻常。 “若要我去和亲,我宁死!”不卑不亢。 和亲?!莫蓉偷看一眼尉迟南,他没有说话。 “逆子,怎么敢跟你皇兄这么说话!”王太妃呵斥女儿。 “用妹妹跟金银来换取匈人不进犯,这样的哥哥,我不认!” “你是要我立时死在你面前才甘心吗?!”王太妃起身,颇有些气势。 也难怪,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忍心把她送到漠北的酷寒之地?她这大义凛然并不是真想指责自己的女儿,实则是在给尉迟南施加压力。 “太妃,您别动气。”卫罗赶紧上前扶住王太妃。 王太妃的视线扫过一旁的尉迟南,见他无动于衷,这才又嘤嘤哭了起来。 莫蓉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过去帮卫罗一起安抚。 “谁告诉你要跟匈人和亲的?”久久之后,尉迟南问了这么一句,众人皆惊,王太妃甚至忘了要继续哭。 玉儿看看自己的母亲,嘟起小嘴,“宫里谁不知道,那匈人使者在大殿上跟皇兄当面求亲!”如今皇族尚未出阁的公主又只有她一个人,她能不多想嘛! “李琛。”尉迟南冷下脸,叫来李琛。 “皇上。” “彻查!谁把大殿上的政事说到后宫的,以欺君之罪论处!”这一句话可把在场的女人吓得不轻,这还了得,真查起来,那不可就牵扯大了,各宫各院的,谁还没有个在朝廷为官的家人,这事又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说的。 “皇上,都是些空穴来风的事,宫里女眷多,免不得听了谁的笑话,这丫头又听风就是雨的脾气,哀家看要罚就罚玉儿吧,都是她惹得麻烦。”王太妃赶紧收拾局面,到忘了自己刚刚对尉迟南哭鼻子抹泪的一番哭诉,又是为了哪般? 李琛也知道皇上这是一时的气话,于是只站在原处侯着,并不答话。 “……”尉迟南暗自压下火气,“下去吧。”对李琛挥手。 他一挥手,众人这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去。 王太妃暗松一口气,一转眼正瞧见身旁的莫蓉,年前莫平奴回京授职时,尉迟南跟她提过一次他与玉儿的事,当时她嫌莫家身份太低,根本不愿意让女儿下嫁到这等人家,后来又相了几个,不是相貌不好,就是身子弱,所以一直没再考虑玉儿的婚事,如今看,不管怎样,得赶快把女儿许出去,那莫平奴她见过一次,样貌、身形都很好,如今也封了将军,虽然家世不怎么高贵,但贵在年轻人前途无量,听说他深得皇上的喜爱,结了亲后,若再有她们王家的做后盾,岂不事半功倍? 莫蓉笑盈盈地望着王太妃攥在她手腕上的手,她那无名指间硕大的翡翠戒指透着莹莹的光亮。 这下怕是要麻烦了,王太妃这一瞬间的亲热劲,恐怕是冲着平奴来的。 莫蓉不禁侧眼看看尉迟南,他也看到了这微小的异常,只是什么也没表示…… “咳咳——”宫苑间的巷道里传出一阵轻咳。 莫蓉扶着宫墙掩嘴猛咳,庞朵在一旁无计可施。 宫道两旁堆积着厚厚的、尚未铲净的积雪,莫蓉一袭暗红镶兔毛的宫装,站在积雪堆里显得很突兀。 “娘娘……”庞朵边望着巷道口,边轻轻碰了碰莫蓉的肩膀。 巷道口,正站着一身紫袍的尉迟南…… 庞朵放缓脚步,尽量让自己落下来,留他们俩独自相处。 “怎么了?”莫蓉回视他的注视。 “太妃刚刚提起来玉儿跟平奴的婚事。” “是吗?” “你觉得怎么样?” “臣妾听陛下的。” 从喉咙里轻哼一声,但莫蓉还是听到了。 “最不爱听的就是你这句话,你这也算是欺君。”一切听他的,可心里却不这么想,“朕就喜欢平奴那样的脾气,什么时候说得都是实话!”所有人都习惯性地骗他,连他的这些女人都是! 从披风的内袋里取了样东西,擎在他面前。 “什么东西?”她的举动让他愣了一下。 莫蓉忍不住咬唇淡笑,“陛下想听的实话啊。” 她鲜少对他这么笑的,真诚中带着些俏皮。 打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串镶红宝石的链子,“平奴给季姜殿下的。”连她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产生交集的,只因为那宫门口的一撞,这小子便再也忘不掉了,这已经是第三次拖她给季姜殿下送东西了,但还要求不要以他的名义给她,就说是她送的?这小子也真是糊涂了,她与季姜公主本就少来往,凭什么老送人家东西呢? “季姜?”他的怔愣显然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位季姜殿下显然与她差不多,都是不够受重视的,起码他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是的,平奴喜欢上了季姜殿下。”这事她早就想对他说,但一直没机会,这种事要赶快说,否则酿出大错就晚了。 尉迟南看着她手上的红宝石链子沉默不语,良久后,勾唇笑了笑,“这小子!” 12、十六 家族 二 先王共生十一子,其中三子出生即夭折,只余八子,尉迟氏早有规定,非储君者,成年后必须离开京都,前往领地,无诏不可进京,进京后所带随从亦不可超过百人,这是为了防止皇子争位,当然,这种人为的规定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争位的问题,这座至高无上的宝座不是简单的规定就能让人不想入非非的。 尤其对尉迟家这些好战的男人来说。 这也就是最终皇位落到尉迟南手上的原因,他上面的几位兄长争得实在太厉害,最终无缘宝座,关押的关押,悔过的悔过,尉迟南则以嫡次子身份继承了大统。 在皇家,很少有人提起这些事,毕竟不怎么光彩。 八子中唯有一个皇三子独特,天生个性不羁,未及弱冠,便早早把自己的小命给玩完了。 而这突然冒出来的三爷,却让莫蓉感受到了这当中似乎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正在胡思乱想,一回神,却见那个三爷正盯着自己看,见莫蓉回看,不免勾唇笑笑,这表情到是与尉迟南有几分神似。 回到客栈时,尉迟南早已在楼梯口等候,自然不是为了接她,想来这位三爷身份确实特殊,能让皇帝亲自迎接的人,这世上怕是还没几个。 尉迟南与这位三爷楼上楼下互视良久,突然,这位三爷撩开袍袖,双膝跪倒—— 莫蓉瞧得很清楚,那一刹那,尉迟南嘴角是苦笑的,就像当年大哥跪她时一样,她也是苦笑的。 只这一点,这位三爷的身份就定了,看来这位三爷很可能就是皇室中那位已“故去”的三王爷。 尉迟南下了楼梯,扶起地上的人,这么细看,两人的鬓角、眉眼似乎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只是尉迟南多了几分帝王的内敛,而这位三爷则多了几分不羁与散漫。 两人在二楼的房间内坐定,莫蓉特地绕过他们所在的房间门,可依旧还是听到了些不该听的—— “还以为这位莫家的小姐如何的天香国色,竟能让你这么破格提拔莫家人——”是边笑边说的,不过说得也是事实,当然,听在莫蓉耳朵里肯定不怎么舒服。 是啊,真委屈他了,生的这么一副好皮囊,何必要将就她这样的人。 是夜,在这位三爷的安排下,他们顺顺当当地进了青陵城。 青陵的繁华虽不及京都,然而也有其独特的喧闹,比如歌楼舞坊,民丰则生奢,在这里得到了生动的体现。 莫蓉生于东省,然而久居深闺,并不知晓这些活色生香的男人的东西。 她也并不想参与到其中,看女人怎么用美貌来取悦男人,后宫里已经看足,务须特地跑这么大老远来这里看。 打开两扇窗,掐灭灯烛,看看窗外的江心渔火,听听对岸寺院的钟声,这对她来说已是奢侈,这辈子还能有几次机会做这么奢侈的事? 门吱吱呀呀着被推开,她半转过头,是他回来了,三更半夜的,还以为会睡在外面呢。 “怎么还没睡?”说话间,酒气四窜。 “……睡不着。”解下他脖子上的斗篷系带,搁到一边。 哼哼地笑着,带着三分醉意,“担心我不回来?” “……是。”他回不回来,与她担不担心完全是两码事,她不能管,但也不能不管,“我去端些醒酒茶来。”这些东西早就让人煮好了,不管他回不回来都要煮。 “不想喝。”勾住她的腰身,下巴靠在她的脸侧,“三哥今晚带了个人给我看。” 三哥?看来那位三爷真就是那位“故去”的三王爷了。 “猜猜看,是什么人?”想来是真有些醉了,不然不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摇头,她不想猜,估计女人的可能性很大,那种茶楼歌坊的地方,除了女人还有什么人可见的? “一个女人……”重量都放到了她的身上,莫蓉显得有些踉跄,“天下还真有人能长得这么相像。”笑,“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她说今桃花都开过十二载了,为什么我才回来?” “……”她不大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把他劝到床上躺好,拉开门,陈迟正站在门外,“老爷躺下了?” 莫蓉颔首。 陈迟欲言又止的样子,“夫人,请跟我来。” 已过子时,四下寂静的很,这是座靠长河岸边的院落,并不大,但很精致,院落里的布置都是仿宫廷的,连宫灯的样式都一模一样,走在其中犹如又回到了那座千里之外的皇宫大内。 陈迟头前带路,将她引到了前院的大厅,一进门,便见一着月色裙衫的女子正坐在厅里,见有人进来,赶紧起身福礼。 这女子的样貌无可挑剔,虽然及不上赵又欣,但也算别有一番韵味,看到她,莫蓉有些明白了他的那番话,也许眼前这个女子是像他曾今的哪个女人,所以他才说“天下真有人能长得这么相像”。 “这位是我们夫人。”陈迟开口介绍,“夫人,这位是沈小姐,天色太晚,想要在庄里借住一晚。” 那沈小姐仔打量过莫蓉,不十分出奇的容貌,但一看便知是好教养的女子,“夫人。” “让人打扫一下后厢的客房,明天早上再让人去跟三老爷说一声,这里毕竟是他的地方,我们住不了几天。”说着话,并仔细看着那沈小姐的反应。 她认为她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是。”陈迟点头。 “天色不早了,沈小姐也去歇息吧。” “夫人……”叫住要转身的莫蓉,她不是来这里暂住的,她是被三爷送给尉迟南的,而且是心甘情愿的,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代替品,但说完那句“桃花都开过十二载了,为什么你才回来?”时,她陡然觉得那句话就该是她的,她在歌坊里熬了这么久,等得不就是这一天吗?一个犹如神般的男人,救她出苦海,“我……” “桃花既已开过了十二载,就让它继续开下去吧。”入了那道宫墙,便再也没有春天了。 她也许听不懂她的话,但这是事实。 回到寝卧,他依旧睡着。 她很少机会这么安静地看他,他一直都是那么高高在上的,谁敢轻易直视? “赶走了?”闭着眼,突然开口这么问她。 莫蓉苦笑,这个人什么时候能真正睡着?“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挽回。”他让陈迟带她去解决这件事,意图已经很明显,他不想留下这个女人,但因为是兄长送的,不好立即回绝,便借她的口来回绝。 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莫蓉默默起身,来到床前,被他搂到了床上,一起静静躺着。 灯烛跳跃着,映的两人的脸红彤彤的,他忽然在她耳侧笑了起来,“我比你更可怜,明知道你们都不是真心的,还要装不知道。”这天下间只有一个女人真心爱过他,可惜,十二年前就不在了,他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爱那个女人,只是感动,有一个女人可以为他去死,并不是因为他背后的皇权驱使,只是单纯对他这个人,“被圈住并不只有你们。”他也是,三哥以为送他个一模一样的女人,就可以让他找回幸福,他不想去做那些无谓的尝试,因为知道都是徒劳的。 “那就一起圈着吧。”反正也跑不掉了,莫蓉喃喃自语,回握住他放在她腰间的手。 爱是一种感动,也是一种别无选择后的习惯,只等着时间慢慢拉长,把它拉成一团细细密密的盘丝。 &&&&&&&&&&&&&&&&&&&&&&&& 过了长鸣湖就是风城。 他答应过她,会在长鸣湖畔停下等一会儿,他没食言。 站在长鸣湖畔眺望,碧野晴空,湖绿天蓝,让人睁不开眼的美景随着风声奔涌而来。 就是在这里,她挥手离开了家人,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母亲站在湖畔的高坡上眺望她远去的马车。 尉迟南望着远处那抹站在高坡上的身影,她是生气勃勃的,从接近了这片湖水开始,周身都跳跃着愉悦的光芒,这不能不让他有些挫败感,她始终还是把这里当成家的,而不是他的皇宫。 这可能就是她的特别之处,处处伪装,处处乖顺,事实却是完全相反,然而她又让他知道她是伪装的。 也因此他才会选中她,继而选中他们莫家,帮他完成作为帝王应该完成的责任。 这个女人会是个好伴。 13、十七 家族 三 十七 家族三 风城很大,纵横南北的黄沙大道泾渭分明,这里曾是三朝古都,还是东西漕运的交汇点,少不得繁华喧闹。 来到这里才会明白“京东直道”的必要性,假使从这里直修一条通往帝都的大道,那带来的不只是一路的繁华,而是魏国整个东北部的兴盛。 车驾未到,尉迟南不打算先见风城的大小官员,决定先入住莫家。 在他的印象里,莫家不该是这么狭小的,起码应该再大一点。 莫家祖籍是东省立山外,前朝时搬至风城郊外,后又搬进风城,现在的莫府位于城东南角,前后三进的院落,不大,但也不能说小。 莫府的门前种了两棵垂柳,枝干粗得两人合抱不过来,新绿的柳条犹如流苏般直坠到青石小道上,几乎遮住了半截门楼。 褐漆正门敞开着,四下都干净的很,也静的很,尉迟南转眼看看莫蓉,这里该是她的家,这宅子的性子与她的性子很像。 跨进门楼,迎面看到的便是呈倒三角式跪地的莫家老小,以及一条松木的香案,因为昨晚让人来传了话说是皇上今天到,但不能声张,是微服,因此莫家人并不敢大张旗鼓地跪到外面,唯有敞开大门跪在院子里。 这场面太突兀,以致尉迟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窒了一下后,才抬脚下了台阶,搀起最前头的白发老人,不用猜,这位一定是莫蓉的祖父,“在自己家里,无需拘礼,都起来吧。” 不得不承认,莫家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奇特的沉静,甚至连几岁大的孩童都如此,像隐士。 莫蓉始终立于门楼前,一直没有上前,在尉迟南与家人寒暄过后,她还站在原处,就那么笑融融的。 莫蓉的母亲容氏上前拉过了女儿的手,仔细打量着,“长大了。” 这三个字一落,莫蓉的眼泪也跟着一起落地。 八年,并不长,但却是人生最美好的八年,她把它给了他的宫廷,但她还是要感激他,因为他给了她这么大的恩宠,让她再次见到了她的家人…… 莫家很小——相对皇宫来说,所以闲暇无事时无处可去,莫蓉自然是有去处的,与每一个亲人都能随意耗去一整个上午。 京城酒楼的一局水底棋,让尉迟南见识了她的棋艺,却不知这莫家个个都是棋艺高手。 与老爷子下过一局和棋之后,尉迟南思衬良久,这两天闲来无事他就会到后院的草亭里对着棋盘发呆。 “皇上,车驾到城外了。”陈迟刚从外面回来,一猜就知道他还在草亭里,自从跟莫家老太爷下过一局棋后,皇上这两天三魂去了两魂,一直到这里呆坐。 “嗯,三爷还没到水军大营?”把棋盘上的黑子移了个位置。 “早上收到的消息,已经到了,具体情况,今晚会有消息。”见尉迟南不说话,陈迟再道:“风城的大小官员全在玄武门外迎接车驾,是不是跟他们交代一声?” “交代?交代他们来这里跟朕哭诉没钱修路?想哭的就让他们在城外哭个够,哭完了朕再见他们,一群庸碌之辈!”所有事都是亲眼看到了才会感同身受,这次东省之行,深切明白了东南这两省必须要做一次廉查,恐怕廉查下来的银子已能足够京东直道的首批现银。 陈迟默默不语,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情不佳。 “你是不是也在这里有什么不干净的?”陈家的富庶在京城是有名的,除却各种商号的钱路,其中很大一笔来自官员的“赠送”,这一点尉迟南心里清楚的很。 “皇上明察,确实没有。”其中的厉害陈迟很明白,什么钱可以拿,什么钱不能拿,这都是大学问。 两人的交谈因为莫蓉的出现而终止。 已近正午,该是午膳的时候了,莫蓉知道他一早就来了草亭,在厨房试过菜后便直接绕了过来,隔老远就看到陈迟跪在地上,她特意转过假山,绕了一个大圈,好给陈迟转圜的时间。 来到跟前时,陈迟早已收拾好表情,向她行过礼后退了下去。 “陛下,该用午膳了。”说着话,伸手从他的袖子上摘下一根碎草叶。 “来,坐下来,帮我看看这盘棋输在哪里。” 莫蓉仔细看了棋盘上的黑子排列,明明是盘和局,“陛下没输啊。” “没赢就是输了,帝王之道,没有和局一说。” 看了棋盘好久,莫蓉摇头而笑,“臣妾的棋艺是祖父教的,这么高深的对决臣妾怎么看得懂?”不过祖父到也真是奇怪,为什么要跟他下这一盘和局呢?明明可以输的很好,为何偏偏要和? “你现在可是我尉迟家的人了,出嫁须从夫。”勾过她的腰身,拉到身旁,事实上这局棋的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莫老爷子所说的“大势归政”。 “爷爷真这么跟说得?”听罢尉迟南的话,莫蓉惊奇,祖父虽任官职,可一向只管抄录、编修,从不理会官场、朝堂上的事,现在居然借下棋之名向他进谏,真是少见。 两人并排跨出草亭。 “老人家聊得隐晦,也不愿多说,只能通过棋语来猜。”背过手。 这几天外面的消息一个个送来,他的心情似乎也越来越不好,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不过眉头可是越蹙越紧。 转过假山,半人高的竹篱笆圈着一小片园子,里面种满了兰花,开得正好,莫蓉驻足弯腰,从篱笆缝隙中伸手摘下一株,递到他面前。 尉迟南好奇,为什么突然摘花给他? “快走!”待他接过花,拉着他的手赶紧躲进花园对面的一间草庐里。 也就是那么一瞬的间歇,草庐外出现一条体型高大的猎犬,对着草庐就是一阵猛吠。 尉迟南在莫家待了好几天,都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条大犬,而且还是没有栓养的。 “真得还在啊……”莫蓉扒着门缝,惊喜大过惊讶。 尉迟南有些莫名其妙,看看手中的兰花,再看看门外的大犬,只见那条大犬叫了几声后,竟跳进了篱笆,嗅了几下兰花后,趴了下来。 原来莫家有件奇事,就是这条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大犬,每逢兰花开放的季节,但凡有人碰了假山后的这片兰花,这条狗就会莫名地跳出来,守护这些花,莫家人打听了很久,也没打听到这条大犬的主人,也想了很多办法,可都没用,最后只能用篱笆把花圈起来,警示家人不要碰这些花。 两人在草庐里等了很久,那大犬却趴在篱笆栅栏里始终不走。 “陛下——”莫蓉扯住他的袖子,因为他要开门出去。 尉迟南笑笑,帝王有帝王之气守护,即使是末代君主,也不会轻易被人伤到,一条小犬有何可怕的,何况他的拳脚功夫也没有差到打不过一条狗。 拉开门,刚踏出一步,很快又退了回来,阖上门板—— 莫蓉以手背抵在鼻端,她是担心自己会笑出来。 尉迟南侧脸看过来,莫蓉赶紧背过身。 错过两步,正好可以俯视她的侧脸。 “陛下把花扔出去,它就会走了。”只是见他这几天心情不好,想让换换心情而已,真是没想到那条奇怪的猎犬这么多年居然还活着。 尉迟南看看手中的兰花,到了他手里的东西,从来没有还回去的道理,越是棘手的,他越不可能还回去,伸手把花放到胸口,“先不要出来。” 莫蓉真以为他要出去,赶忙拽住他的衣袖—— 尉迟南要笑不笑地看她,“只要你说,我就听你的。” 莫蓉低眼,并不说话。 此时,莫家门外被重重的官兵围了起来,官兵外面是层层叠叠围观的百姓。 风城大小官员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都知道皇上已入住了莫家,匆忙赶来,莫家门外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官员。 而这时,皇帝陛下正躲在草庐里忙着跟女人卿卿我我,门外还端坐着一条大犬“看门”。 几名内卫守在草庐外不远处,不知该不该禀报外面的事。 “陛下呢?”陈迟、莫家老太爷一起进来后院。 内卫都是少言寡语的,他们直接授命于皇上,所以一般人,如果没必要非要理,都是可以不理的,反正也不怕什么牵累家族,他们自小被选中后便脱离了家族,家里就当没了这个人,何况也没人知道他们家自何方。 内卫示意了一下草庐。 陛下与莫婕妤在草庐里?陈迟哑然闭口。 一旁的莫家老太爷也低头不语。 于是莫家门外的人越围越多…… 莫蓉的狐媚手段怕是应该从这一天开始扬名的吧。 (多好的野史材料!) 14、十八 与回忆作别 夕阳西下,新柳扶风。 莫家门楼前摆了一张旧案,一张旧椅。 四个灰衣内卫依次从大门内侧出,分列两排。 地上趴跪的众臣眼睛不禁都瞥向门的方向,但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四个侍卫的脚。 尉迟南换了身暗紫便服,毕竟要面对他的臣子臣民。 一脚踏出门槛,让风城的百姓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正处盛年、雄心勃勃的君王。 一时间,众人不约而同的跪倒,山呼万岁。 尉迟南抬手,示意平身,有执事的官员高喊:“民起——” 民起官跪?趴在地上的众官员相互侧视,皇上这么做是什么用意? 在场的官民加在一起不下数千人,直排出了数里之外,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但四下都是静寂的。 “朕听说今天你们在城外拦着皇驾哭了?”坐到旧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案。 地上的众官员听完这话,头都往下低了一分。 “说是莫函强征了你们的皇粮?” 众人的头再低一分。 “吕庆书。”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但这三个字还是让当事人吓得腿肚子有点哆嗦。 “臣在。”爬跪出列。 尉迟南抬手,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对执事的官员打了个手势,就这么着,这个叫吕庆书的人被摘下了乌纱,“谢陛下——”还不能喊冤,也许是知道自己罪有应得,没杀头就已经够意思了。 这乌纱一摘,剩下的人均噤若寒蝉。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同样也是百姓的天下,别光打自己的小算盘,抽点空想想是谁给了你们手上的那点权利!”大手再次一挥,执事官员早已知晓他的意思,走近官员堆里,分次摘下了数人的乌纱,没有理由,这就是帝王,他让你死,你不得不死。 被摘下乌纱的人与没被摘下乌纱的人都在暗中抖索着,他们心里清楚自己的罪责。 尉迟南扫视一眼地上跪得近百名官员,“京东直道必须修!有胆敢再胡言乱语者,以欺君之罪论处!” 官员们不得不齐声高喊“皇上圣明”。 此时,莫蓉也从门内出来,手上端了一壶茶及两只茶碗,轻轻放到了桌案上,抬手给尉迟南倒了一杯。 尉迟南伸手捏了茶碗盖看了一眼里面立起的茶叶,“丰侯祖何在?” 众官员私下以眼神你觑我看,丰侯祖何许人?一个小小的县吏,又不够机灵,皇上怎么会突然说出此人的名字? 连丰侯祖本人怕都没想到皇帝会念到他的名字,何况他的位置排在官吏的最尾,皇上的话还有些听不清楚。 “丰大人——”执事官员跑到后面来特地请他。 风侯祖诧异半下,立即爬起身,跟在执事官员身后,来到尉迟南面前。 “小臣丰侯祖,拜见陛下。”此一次面君,腿肚子都有些发麻。 “起来吧。” 丰侯祖微微抬头,起来?后面这些一品大员都跪着,他能起来?但是不起来又不行。 尉迟南打量一眼这人,略显瘦削,年纪不大,看上去不怎么起眼,但莫函曾向他推荐过数次,说此人颇有才谋,“朕听说你辖下治理的不错,还向莫函提过京东直道的初步明细?” “小臣也只是尽责辅助莫大人。” 尉迟南看看一旁的莫蓉,莫蓉领会其意,伸手又倒了一杯茶,执事官也给丰侯祖搬来了椅子,让他坐下。 莫蓉将茶杯端给了丰侯祖,丰侯祖惊得目瞪口呆,“听闻丰大人的爱子病重,即日可让伴驾太医随大人一起回去。”莫蓉这话说得轻,只有几个侍卫听得到。 当着这么多人,这般的礼遇,平常人哪能受得了,丰侯祖一个任人都能欺负的小县吏,虽为官清廉,但为官场不容,已落魄到连孩子的病都无钱医治,今天突然皇上当面赞誉,皇妃亲自倒茶,怎能不痛哭流涕。 “陛下——”伏地,泪流满面,这么多年的委屈没有白受,今后再委屈也值了。 这就叫收买人心。 莫蓉转脸看了看尉迟南,给了他这么大的恩宠,也该是附赠重担的时候了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加官进爵,算是给这人辟了一条大道,当然,这条大道的不远外便是满地的荆棘,只看他自己的修为了。 “京东直道入秋要动工,开头的事暂且由你来筹定吧。” 丰侯祖擦了擦眼泪,恢复平静,“臣定然不负君嘱!” …… 莫蓉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桌案旁的这个男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另外一面,也许真像他自己说的,他也是个可怜人,每个人都对他卑躬屈膝,同时又都居心叵测,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相信,他每天都活在这种猜疑与暗战之中,很累,但无处可逃…… 月入中天,风扶柳…… 纱窗内,月色如丝。 这是莫蓉第一次接受他,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感激,总之她没有从心底排斥,也许这就是被驯服的前兆,但她不在乎,做后妃鲜少有不下堂的,这与是否被驯服并无关系,路就是这样,怎么走都是一个结果,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陛下,有一天臣妾不在了,您会善待我们的孩子吗?” 潇潇雨歇时,莫蓉这句话让尉迟南戛然停下所有动作,只余胸口的起伏不定——激情的残余,“你——说什么?” 月色洒在莫蓉的脸上,给她的微笑染了一层莹润。 “你——怎么不早说!”兴奋中又有些愠怒,早知道的话他今晚就不会这么折腾了,把身体的重量移开她的身体,看着她,她真得有孩子了!等了这么久,还以为不会有了,“来——”“人”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她的手指给点去。 “没事的。” 透过月光,两人相视良久,突然都破笑。 每一位后妃有孕,当下都会受到丰厚的赏赐,可眼下不在宫里,尉迟南兴奋之余,摘下左手上的紫金指环,套到莫蓉的右手拇指上——只有这根手指带着还勉强算合适,“现在只能给你这个了。” 莫蓉看着手上那枚紫金龙纹指环,“陛下,还是等回京再赏赐吧。”这东西太贵重,是先皇赐给每位皇子的东西,她真不知道该不该收下。 “回京那是回京的事,这小家伙来之不易,又是在这个关口上,我高兴。”在他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迎来了这个孩子,也算是一个吉照。 月光东移,洒得满床都是,正照到两人的光脚…… “陛下,明天就走吗?”仰起脸。 “想留的话,可以多留两天。” 瞅着两人的光脚丫淡笑,“算了吧。”待得越久越不想回去,“陛下,您吗?”歪头询问。 尉迟南耸眉。 “臣妾带您去个地方。” 深更半夜,月挂枝头,尉迟南任由莫蓉带到了后院,在一小片竹林背后,撤开堆积的柴木,砖墙坏了个破洞,当然,尉迟南窒了一下才跟着钻过去,堂堂大魏国的皇帝,焉有钻破洞的道理。 但是钻过去后,外面别有一番洞天,那是一汪内湖,湖岸上开满了贴地的爬地菊。 湖面上,月光被微风吹碎,到处闪着金光。 靠湖东侧有一段圆弧状的残墙,背东面西,弧度内星星散散的开着几株墨兰。 莫蓉拨开长发,把耳朵一侧贴在墙上,尉迟南倚在一株细槐树前就那么看着,他不懂她想做什么,不过看上去她倒是挺开心的。 “这面墙会说话。”莫蓉这么告诉他。 尉迟南虽然不相信,不过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只好来到断墙前,耳朵凑近墙壁,莫蓉随意从地上捡了块石块,在墙壁上轻轻敲击,连着敲击声传入尉迟南耳朵里的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尉迟南蓦地蹙眉。 “听见了吗?”莫蓉笑着问他。 尉迟南再次把耳朵贴近墙壁,却只听到风的声响…… 莫蓉没有告诉他墙壁会说话的原因,只是拉着他的手从原处返回,那是她的童年回忆,从今以后她就要与回忆作别,去到他的世界里去,本来她可以自己来,但是当他给她套上那枚紫金指环时,她突然想带他一起来。 从墙洞里钻回去后,莫蓉翘起脚尖,趁着月光,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尘,“真得不打算多待几天?” 摇头,“陛下还是办重要事要紧。” 看着她,尉迟南觉得这次东省之行,她好像哪里变了,但又说不出变在哪里。 女人很容易死心塌地,很容易将自己的一切都压到一个男人身上。 莫蓉望着自己月下的影子,不禁勾唇,她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15、二十 夺嫡 二 接连半个月,尉迟南没再踏入后宫半步,也没有召幸哪位后妃,可见朝堂上多少烦心事,一来立储君,二来京东直道,三来西北战事,只这三样就够受的了,更别说西南又闹起了旱灾。 卫锋虽然很快回了南省,但他进京后所带来的余波震荡依然不减,他在朝堂上绝口不提立储的事,但他一走,汹涌澎湃的立储声浪扑向尉迟南。 七月露秋时分,宫里安安静静的,与朝堂上的喧嚣恰成对比,这个时候,有儿子的后妃是不会有丁点擅动的,因为怕惹祸上身,只要谁在这个时候说了立储的话,那她就是与朝堂上的人串谋。 崇华苑这几日请了三次太医去——莫蓉的胎位略微不正。 月中十五,中元节,也是民间的鬼节。 晚膳刚端上桌,尉迟南便跨进了崇华苑,自然是有内侍向他禀报这几日宫里的大事小非,少不得要说崇华苑这边请太医的事。 莫蓉正趴跪在榻子上——太医的意思,这样可以调整胎位。 尉迟南一进门,庞朵便机灵地把侍女们带了出去。 “不舒服?”坐到榻子旁,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腹。 莫蓉从榻子上爬起身,跪坐起来,“太医说每天这么趴几个时辰,可以调好胎位。” 抚摸着她的小腹,不期然,手下微微动了一下,惹得他这为人父的喜上眉梢,扫除了先前眉头上的疲累。 “陛下晚膳用过了吗?”看他身上的朝服,恐怕又是被那些朝臣烦了一天。 摇头。 “臣妾也没吃,要不陛下勉强陪臣妾一起吃点吧。”趴下软榻,拉他到餐桌前。 桌上摆着几碟清淡的小菜,还有一大盅馄饨,尉迟南笑笑,这哪是勉强陪她吃,这很显然就是等着让他吃的嘛,似乎猜到了他今晚一定能过来。 “知道我今晚一定过来?”接过筷子。 “已经等了三天了,总有一次能猜对。”她不是神算子,什么都是靠猜的,当然也要有一点运气。 尉迟南这厢动了筷子吃饭,门口的李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好几天了,皇上每顿都只吃那么几口,有时连筷子都不动,他自然急得不得了,但又无计可施,只能求助莫婕妤,眼下皇上谁那儿都不想去,谁也不想看,立储的事让他烦透了,现在看到谁都会肝火大动,唯有这莫婕妤不同,她没有子嗣争嫡位,也没有家人在朝堂里推波助澜,最关键,她安静,且猜得透皇上的心思。 一大碗馄饨吃完,尉迟南接过绸巾拭了拭嘴角,“不吃饭不觉得,还真饿了。” 莫蓉笑笑,顺便看了一眼门外的李琛,意思是这下他可以放心了,这一眼凑巧被尉迟南瞧见了。 “看来今晚我是又被人给设计了。”当然,这样的设计并不会让他生气。 莫蓉接过他手上的绸巾放到一边,“陛下再忙碌也要注意身子,不然怎么应付得了那么多繁杂的事。” “注意身子?”哼笑,“有些人巴不得我快点被气死。”想到此不禁又是火气蹿升。 月上枝头,庞朵等人忙着收拾桌上的餐盘,莫蓉则拉着他出门,走路消食,就在这崇华苑里。 “你哥哥已经到了东省。” 点头,“兄长让人给臣妾带回了些海棠果,所以猜得到他已经到了。”她不瞒他,他们兄妹有消息来往。 趁着月色看她,“你不是一直都不愿意他接下这副担子?” “不是臣妾不愿意,兄长他就会听从,他只听陛下您的,臣妾的话只是妇人之言,不可不听,但也不能尽听,兄长这人海纳百言,但却很少把心里话说给人听,所以臣妾有时也不了解他心里怎么想的。” 尉迟南颔首,莫函这人是这性子,平常不怎么言语,话少得很,但做事却很精准,无论东省的粮官还是南省的盐官,他都做得很到位,所以他才放心放他去东省大动拳脚,“接下来就只能看他自己了。”很多事情并不因为他是皇帝就能帮得了他。 两人在草亭入座,月斜入亭内,洒在石桌上,明晃晃的。 “你认为现在该不该立皇储?”猛然暴出了这么一句,让莫蓉措手不及。 “……臣妾不敢乱说。” “就你我二人,不怕。” “臣妾见识浅薄,怕说错了,惹陛下不高兴。” “你认为我不及你兄长?”莫函能海纳百言,他不见得不如他。 这么一激,莫蓉自然不能不多这个话,总不能承认他不如自己的哥哥吧,“臣妾虽然不大懂国家大事,不过——华夏子孙自古便重‘传承’,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布衣百姓,立国立家者,当先考虑后世,无嗣无子则无以为后,所以依照百姓的一般想法来看,国有储君,则有了后世保障,他们才可心安。” 点头,这些他明白,但是让他忌讳的是朝堂上这些党派,他的儿子都还太小,还不足以应付这些争斗,他担心皇储一旦立下,可能引发无尽的事端,但是不立,以眼下的状况看,那些朝臣也不会让他安生,“接着说。” “立储君,各位朝臣当然是各有各的想法,但关键还是看陛下的意思,是立嫡、立长、立贤还是立爱。”立嫡则是二皇子,那是他过世的正妻所生,立长则是梁妃所生的大皇子,五子中谁更贤德,目前还看不出来,不过“爱”的话,就眼下来说,只能是赵又欣的儿子了,毕竟她是他最宠爱的女人,而卫罗也是不可忽视的。 不过据莫蓉的想法,他真正想立的多半是二皇子——睿,睿的生母自少时伴他,后跟随他从封地回京继承大统,据说这个女子始终都很规矩、平淡,所以深得他的尊敬,且二皇子睿也聪明伶俐,颇有几分他的气度,深得他的喜爱,只怕他是担心二皇子没有生母,娘舅家又势单力薄,不足以与其他兄弟相争,才到至今都没立吧。 当然,这些都只是莫蓉的猜测。 “你呢?”笑看着她,月色正好打在她的长睫毛上,看不清她的眼神,自然也看不到她眼中的笑意。 “臣妾不在排行之列,就算有幸腹中孩儿是皇子,恐怕也不会在陛下的考虑之内,只愿他身体康健,一世平安就知足了。”轻轻抚着小腹,感受着那轻微的胎动。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亏待了她,“对亲骨肉,朕向来一视同仁。”在严肃的话题上,他会用到“朕”,而非“我”,那表明这个时候他是皇帝,而不是谁的男人。 “陛下不觉得臣妾太过聪明了?”外露的聪明,对于朝事的聪明,这一点是后妃的大忌讳,何况她们莫家人还都那么聪明兼好运。 尉迟南哼哼地笑了起来,“你小看朕了。” 是吗?她从来不敢小看他,“陛下,天凉了,添件衣服吧。”见亭子外李琛怀里抱着的斗篷,不禁招手让他送过来,亲自给他披上。 她的确聪明,懂得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怪。 他有些急着见到她给他生得孩子了……有这样的父母,孩子还会笨到哪里去? 七月底,莫平奴自西北回到京城,大漠风沙把这个不羁少年的青涩一点点打了去,留下的是男人的棱角以及长河落日的气魄。 这一日,后宫院墙内,桑梓树下,一个不是偶然的偶然,莫平奴再次“遇上”了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季姜殿下——他特地打听了她的行程才会选在这一天进宫见姐姐。 许是残破的现实拖累,让这个年轻女子的眉头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愁绪,她没有妹妹玉儿的风华,也没有其他姐姐那般的风范,因为母亲的身份卑微,让她这个殿下的高贵跌去了几分,顺带也跌去了几分公主本该睥睨凡人的“本事”。 面对这个贸然出现的男人,她是有些惊吓的,但不至于尖叫出声。 而莫平奴就那么挡在她的面前,却不说话,热切的眼神让人生出几分心虚。 “娘娘……”庞朵轻声提醒了一下莫蓉。 莫蓉才转过神。 她们刚从芳碧苑看过卫罗,因为莫平奴到了,便打算转回崇华苑,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这样的场面。 “娘娘,好像有人过来了。”庞朵看了一眼身后的宫道。 莫蓉低眼思衬半下,抬脚出了圆门,来到弟弟面前。 莫平奴到时丝毫不受影响,季姜公主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刚在卫姐姐那儿还说到六公主,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了——”拉过她的手,这时宫道上的脚步声已经凑近,莫蓉给庞朵使了个眼色。 庞朵会意,硬是引莫平奴进了旁边的一道夹门,季姜这才得机会向莫蓉福礼离开。 待宫人通过之后,庞朵才引莫平奴出门,这时季姜的背影早已没进了宫苑。 莫平奴瞅着自己的姐姐,露出一口大白牙。 莫蓉则没他那么好心情,“你怎么会拐到这里来?” “顺便路过的。”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内廷能容得你这么乱蹿嘛!要是被人看到,知道是什么罪?”莫蓉是真动了气。 莫平奴只好傻笑,“下次一定不会了,不要生气,小心气坏了我的小外甥。” 毕竟这里是外臣的禁区,莫蓉也不好让他继续在这里站着,压下火气,领他拐了出去。 “姐姐,你——没有把我送回来的那些东西交给——”交给她? 是的,她并没有把那些东西交给季姜。 莫蓉仰视他一眼,“你知道她是谁吗?” 点头,当然,要不然他怎么能打听她的消息。 “那你该知道,她已经嫁人了。” 那又怎样?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男人不是已经不在了?” “可是她现在还在守孝。” 那就等她守完孝好了。 “平奴,这里不是你的西北大营,想胡来就能胡来。” 莫平奴本来是想,以他现在的身份应该不至于太委屈对方了,还想跟皇帝姐夫亲口提呢。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一撞,就像突然哪个地方开窍了一样,想忘都忘不掉。 他不是个会对女人巧言的人,何况也没这个时间,所以才会请姐姐帮忙,可看姐姐这样子,似乎不怎么赞成,不禁蹙眉。 “季姜殿下的个性太软弱了……”面对未来可能的变故,她不确定她能否坚持的住。 莫平奴不能理解姐姐的话…… 16、二十一 储君 一 莫平奴的京城之行,可谓荣光之至,与皇上同食同住三日,大论军机。 尉迟南对他的喜爱可见一斑。 让莫蓉惊奇的不是他对平奴的喜爱,而是他绝口不提玉儿公主的婚事,王太妃可都已经在她面前“提醒”了三次了…… “陛下务须担心战事扩大,只允臣单领五百骑,可为陛下打通西关,再允臣在西关外设兵三千,必让匈人不敢踏进关山半步!”莫平奴半坐在地图上,言辞激奋,大手在地图上划了个大圈。 莫蓉一进门就见到了这番场景。 尉迟南、莫平奴两人都脱了靴子,坐在平铺的地图上,尉迟南半倚着小木几,莫平奴则盘膝坐在他身旁,两人看上去颇有些哥俩好的意思。 “君前可不能戏言。”尉迟南笑看着莫平奴。 “臣从无戏言,若陛下应允,臣立即动身回营!”等着打仗等了这么久,可朝廷总是不给他们出关山,白看着那些匈人肆虐,将士都急得很。 尉迟南静默了半天才开口,“如果你真能打通西关大道,朕管够你第一季的战备粮草!”打通了西关,就是打通了与西域通行的大道,往时这大道时通时不通,着实让他头疼。 “臣不需粮草,只望陛下能准许臣在关山外设营,有匈人来犯时,准许臣出关迎战!”从地上爬起身,抱拳单膝跪倒。 尉迟南蹙眉看着他—— 他的眼神让莫蓉有些担心,毕竟眼下时局不对,不是跟匈人大动干戈的时候,实在是内需空乏,加上京东直道的修建,更是让国库雪上加霜。 “好——只要你阻挡得住匈人,朕可以把整个西北的兵权都交给你!” “是——臣一定不负所望!”皇上敢给,他就敢接! 莫蓉的心咯噔咯噔地跳动着,整个西北的兵权——交给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他疯了…… 直到此刻,莫蓉才出声拜礼。 “来啦?”尉迟南倚在木几上,神态自若地抬手示意她起身。 莫平奴见莫蓉身后的庞朵手上端了一盘红艳的海棠果,起身就过来抓了一把,被莫蓉暗暗瞪了一眼后,有些微的收敛。 “姐,你不是一直想看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嘛!来,我指给你看。”边含着海棠果,边拉着莫蓉的衣袖来到地图前,指了一块以朱色标记的小圈,“就是这儿!” 望着地图上那简单的笔画,可以想象的出来那是个多么荒凉的地方,而平奴就待在这样的地方,不但要与荒凉、干枯做伴,还要面对时常来犯的匈人,兵士的苦楚确实很难想象啊。 姐弟俩跪坐在尉迟南身旁,三人的形态看似悠闲,莫平奴三句话不离边关,也不管姐姐听不听得懂。 也许是巧合,赵又欣也选择在这个时候来探望,许是最近尉迟南去后宫的次数少了,大家都有些慌了。 有些尴尬的场面,但赵又欣适应良好,他的女人都很乖——表面上的。 “臣妾听闻陛下最近身子不适,没耐住性子,便私自过来了,陛下责罚。”微微福身。 莫蓉趁这机会轻拽了拽莫平奴的衣袖,示意他把靴子穿好。 对于姐姐的话,莫平奴还是很听从的,随即动手穿好靴子,并向赵又欣施礼。 赵又欣也带了一份吃食来,不过显然比莫蓉要用心的多,是亲手煮得莲子羹,放在精致的瓷盅里,煞是好看。 与莫蓉那盘简单的海棠果放在一起,那盘海棠果简直可以扔出去了。 莫蓉低下眼睑,不知为什么她会有想笑的冲动,她与赵又欣间相比可不就是这莲子羹与海棠果的差别吗? “早前叫了太医来,这会儿差不多该到了,臣妾回去了。”分别向他跟赵又欣行过礼——赵又欣的品级大她太多,礼是必须要行的,这是规矩。 这个时候,莫平奴自然也不能不回避,也拱手退了出去。 就在转出殿门的一刹那,莫蓉的眼角瞥见了那么一幕——赵又欣正悉心给他穿好靴子,像夫妻那般的亲昵,是啊,他们也是夫妻呢。 做皇帝真好不是?这么多心疼他的女人。 说不酸涩那是骗人的,更在骗自己。那个男人不只是是她的,同时也是其他人的,而他,对每一个都是一样的,可怜的,都是一样的啊。 “姐姐,怎么了?”莫平奴看出了她的不同,因为她的视线总停在某一点。 “没什么,可能是动的多了,不大舒服。”她以前鲜少骗人,现在骗人成了一种习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习惯。 “要紧吗?”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一说不舒服,总让人心惊胆战。 “没事。”轻轻抚一下小腹,只有这小家伙才是完全属于她的,“对了,你以后记准了,不能在皇上面前太放肆,皇上再喜欢你,可规矩还是要守的,君臣有别,知道吗?” 莫平奴笑笑,“知道了。” “还住在驿站里吗?”平奴在京城没有府宅,回京后只能暂住京城东南专门给军官进京入住的宅院,因为也兼传递军机消息,所以被统称做驿站。 “住几天就回去了,驿站可比军营大帐强多了。”呵呵笑着,想打消姐姐的担心,可还是让莫蓉胸口酸酸的,没有人愿意自己的亲人受苦,尤其在漠北那样的地方。 “姐姐——”说着话从怀里掏了只布囊,“我跟二哥的俸禄都给弟兄们换了粮食,没存下多少,这是在关外一个老商手里买得几块玉——关外没有好玉匠,我也怕他们雕坏了,就没找人雕,你帮忙找人雕几块佩饰,给父亲、母亲带去吧。” “……好。”感动让莫蓉眼角有些湿润。 暮□□临,关宫门的钟声响起,莫蓉站在荣德殿侧边的角门口,望着荣德殿前那九十九级台阶良久后,才回头看莫平奴,“平奴。”伸手替他整理袍子,“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你是为谁而战!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既然选择了,就要一往无前。”他们莫家已经跨上了征途,再难停下来。 莫平奴伸右拳,抵在心口——这是军人志高无尚的军礼,“姐姐放心,我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战!” 每次与家人相聚都是这么来去匆匆。 映着夕阳,望着莫平奴的身影渐渐没进霞彩之中,才慢慢转回身,这院墙里还有她要面对的。 “娘娘,您怎么了!”回去的路上,莫蓉走着走着,突然双手抚在肚子上,蹲了下去,庞朵吓得脸色铁青。 “快去喊人,让太医进宫!”莫蓉嘴唇发白,但还是力图让自己清醒,庞朵还有些愣愣的,“快去!” 这一声厉喝把庞朵叫醒,爬起来就跑。 莫蓉爬走了几步,靠着宫墙艰难地坐了下来,此刻她没心思去想是有人要害她,还是天要罚她,她只有一个心思——保住她的孩子。 抖索着手,用指甲掐住人中,避免自己昏过去,随即大口呼吸,以缓解腹部那一阵阵的紧缩。 孩子,你可要坚强一些,娘亲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娘亲啊—— 17、二十三 储君 三 西君,他亲自在锦缎上写下的名字,取自“幽径入西,君归途。”是当年□□爷写给一位女子的几句话,为侍官所记,后传唱至今。 因为早产,这位西君公主特别的瘦小,身子也弱得很,少不得要莫蓉多操心,但也因此得到了一些特殊优待——尉迟南亲口答应的,西君公主暂居崇华苑,不必与生母分开。 由于差点落胎的事,牵连了宫里不少的侍女、宫人,出了漏子,总是要有人来担当罪责的,既然不能动幕后的黑手,只好苦了前面办事的人,但凡李琛亲自出手的,向来不手软,当然,这些都是背地里实施的,并没有兴师动众,闹得满城皆知,但是该恫吓到的,该自危的,还是一个没少的都暗示到了。 一番清洗之后,朝堂、内宫明显消停了不少,毕竟皇帝生气,而且还说要大办。 就在这个特殊时期,尉迟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颁下了册立储君的诏令,立皇嫡子睿(皇次子)为储君,入主东宫,丝毫没有给那些好事者申辩的机会。 据说就是这样,朝堂上也还是不安静的,有人为此还打算死鉴,皇帝不易做啊—— 相对朝堂上的风生水起,崇华苑这边要喜悦的多,新生儿为小院里增添了不少笑声。 八月底,月桂盛开的时节,东省送进来一份红箱底的满月礼物,署名是国舅爷莫函,经过内务查过之后,很快送到了崇华苑。 箱子不大,但盛了不少东西,有莫母亲手做得小衣服,还有镂刻的婴孩佩饰,在锦缎子的小红袄上,工整得叠放了一份礼单,上面简短地写了三句话:缎锦绣、织卫衣,玉石为镂刻,未动戈。 莫蓉看着礼单半天没说话,继而眉头不展。 兄长这番意思她还是明白的,“缎锦绣、织卫衣”,恐怕是该念做“卫织衣、陛下自断锦绣前景”吧?卫家为了京东直道大费周章地替皇帝扫除了诸多障碍,又大力以南省财力相助,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从皇上那儿得到些许的信任与自家人的亲昵嘛!可如今皇上的便宜是占到了,却丝毫不念卫家的好处,储君新立也不曾对卫家做什么交代…… “玉石为镂刻,未动戈”这本是东省雕玉匠人的术语,用在此,与卫家联系起来,恐怕深意就多了,玉石为顽石,须雕琢才成器,不动刀戈成器的可不多啊,这话多半是在暗示皇上需忍耐,此刻卫家不能得罪。 可是兄长这番话,又让她怎么办?这个时候他正在闷气的头上,最忌讳内庭后妃掺和朝政,他之所以还能到崇华苑来走走,也多是知道她没有参与这场嫡位之争,如果此刻她把兄长的话意传给他,不但事倍功半,恐怕更是不妥。 想来想去,这话还是要兄长自己说,兄长对他始终只是尊敬,从没考虑过成为他的心腹,这恐怕与他的本意有些差别,他现在就是想把兄长培养成自己的心腹之臣,“庞朵,去扯一条新的锦缎皮送去,回赠给东省的来客,嘱咐他告诉国舅这锦缎是新的,要好好为朝廷效力才是。” 庞朵点头去办。 莫蓉则抚着女儿的小手,沉默不语,希望兄长能明白她的意思,风城有个习俗,看望新生孩子都会得到一块做包袱皮的缎子作回礼。 新的包袱——心腹,既然已坐上了皇家这艘船,就当自己是皇家的心腹吧…… 三公主西君的满月酒宴并不隆重,没有邀外臣来,省得好好的气氛被哪个不知趣的臣子弄得哭天抢地的,扫了兴致。 独有陈夫人被特地邀请入宫,可见她的特殊。 陈夫人抱着西君好一番夸赞,之后又偷偷拉了莫蓉到一旁,递给她一只红木匣子,里面盛着一对翡翠的镯子,上面刻着:乙未年 赠芒,乙未年是先王在位的年份,“芒”字是陈夫人的闺名,看起来这对翡翠的镯子可是来历不浅啊。 “夫人,这礼物太过贵重……”无功不受禄,莫蓉当然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地笑纳了。 “哎?”陈夫人将莫蓉的手推了回去,“娘娘这就跟老身见外了,老身当年有幸得以喂哺陛下,这些身外物都是皇家所赐,给了小公主,又有何妨碍?” “……”莫蓉低下眼睑,笑得恭顺,这礼物便算收下了。 望着陈夫人身影转出去,莫蓉低头看手上的翡翠镯子。这时,尉迟南正好从侧门转进内殿来。 说也巧,刚还困顿的娃娃,这时到恰好醒了,被父亲一逗弄,咧开小嘴,像是在笑,刚满月的娃儿,哪有会笑的?可她就是这般不同。 尉迟南忍不住伸手将女儿从小床上抱起来,一副慈父的笑容,是的,他特别喜欢这个女儿,因为她特别。 “陛下——”莫蓉将陈夫人送得翡翠镯子递给尉迟南看,毕竟是先皇赐的东西,该不该收下,还要看他怎么个说法。 尉迟南看了一眼匣子里的镯子,继续逗弄怀里的女儿,“既然是给你的,收下也无妨。” 陈夫人与后妃们的来往,向来是分等次的,只要细细观察下来,不难看出来,但凡与她来往的后妃,不是受宠的,就是背景雄厚的,这位皇上的奶娘,可是深知后宫的生存之道,如今陡然与莫蓉热络起来,无非是因为皇上对莫家的提拔太过高调。 莫蓉细细将匣子盖好,收好。 再回头,他依旧跟女儿玩得开心。 “眼睛像你,鼻子像朕。”边笑边评价起了女儿的相貌。 莫蓉凑近仔细看了看女儿的小脸,说实话,还太小,看不出到底像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像臣妾不好。”还是多像一点他好了。 踮起脚,将女儿的小手放进棉毯里——他的个头高,抱孩子的高度总是要比常人高一些,她不得不踮脚。 恰巧这个时候,赵又欣领着太子、四皇子来看妹妹,难免看到了他们这副乐融融的景象…… 一番礼节过后,两位皇子挨到父亲身旁,都想看妹妹。 “只能看。”尉迟南阻止了年幼的四子伸手碰小娃儿的欲望,小家伙望着父亲怀里的妹妹,一副怯生生、乐滋滋的模样。 太子睿比先前稳重多了,有了些储君的模样,也学会了看父亲的脸色,很规矩地站在一旁,看着父亲怀里的女娃。 可怜的孩子,尽管年纪还小,已经不得不学着怎么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陛下就是喜欢孩子。”赵又欣笑得轻微,其中还带着一丝苦涩——皇上最近减少了去凤阳宫的次数,虽然她放低了身份,可宠爱明显大不如前,怪就怪赵家最近跟卫家斗得太明显,你不能让皇帝感觉到你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不管你是谁,你觊觎了他的天下,这就是大罪。 莫蓉微微点头,赞同她的话。 “女儿多好,真羡慕你。”这话莫蓉到还真是信她的,她也庆幸老天给她的是个女儿,尤其在这个时候。 莫蓉想说些什么,可当下四皇子泰康跑到了她跟前,这四皇子可爱的紧,走路还有些蹒跚,相貌深得母亲的好遗传,“母妃,给——”踮着脚尖,小胖手擎高,手上是一只蝉状的卵石。 莫蓉弯身蹲下,接过那块卵石,“这是泰康给妹妹的?” 小家伙点头,没办法,他又不敢给父王,只能给这个母妃了。 “你又私自跑去园子里了?”一旁的赵又欣出声问儿子,声音虽不大,但带了些质问的意思,小家伙背过手,颇有些害怕的模样。 这话也引起了尉迟南的注意,视线从小女儿的身上转到四子身上。 小家伙一边被母亲质问,另一边被父亲盯视,嘴一撇,有了几分哭意,这下更让赵又欣生气,谁不知道陛下讨厌男孩子哭的。 自打进宫以来,她还从没被皇上冷落过这么长时间,这委屈已经够她难过了,如今儿子再不得他的心,岂不是更让她没指望了,这股冤屈一时间积聚在一起,很难控制的住,声音自然也随着就大了些。 这么一大声质问儿子,儿子那原本三四分的哭意,一下子变成了十分,哇哇的就哭了出来,这下是生气的越气,哭的越哭。 没几下,外面的人就都进来了。 赵又欣这几年一直得宠,自然树敌不少,在场的后妃,看笑话的更多些。 小家伙边哭着,边还把兄长大皇子拉了进来,说是大哥带他去的,这下大皇子的生母,梁妃自然是又气又急,气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也气自己被扯了进去,还担心自己的儿子给皇上添了不好的印象,于是也开始面训自己的儿子。 于是,殿内一团乱…… 尉迟南怎么也没想到,没请外臣,这宴席依旧如此乱—— “出去!”在一团乱中,怒喝一声,众人一下子被惊醒,都闭嘴不语,“都出去!” 赵、梁二妃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一下子都跪了下来,并嘤嘤哭了起来。 “要朕说第二遍吗?!” 自然不敢!众人纷纷退了出去。 莫蓉赶紧把太子睿招过来,让他把四皇子领出去。 尉迟南气红了眼,也不管是谁,但见屋里还有人,就开口厉喝,“滚——” 而这时屋里就只剩莫蓉…… 莫蓉停滞半下,随即福身退出去—— 屋里霎时一片清净,只余尉迟南跟他怀里的小女儿,而此时,小娃儿则睡得正熟,丝毫没受到这嘈杂的打扰—— 18、二十四 莫攻 一 尉迟南最近的脾气一直很大,沾火就着。 聪明的,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找不自在,能避的当然要避。 九月入秋。 白日里暖和的紧,但日头落了便寒气大增,莫蓉细细地给女儿套上了小夹袄,这才敢将女儿带出来散心。 半下午的时候,碧空无云,园子里依旧是百花盛开,虽然已是迟暮,可依旧锦簇的很。 隔着一汪碧水,远远瞧见太子睿由东往西而行,身后跟了三五个侍卫,这个时候,怕多是要去演武场学骑射去的。 这孩子到也懂礼数,特地绕过来跟莫蓉请了个安。他的这么多孩子中,太子睿长得最像他,也得他的喜爱,可惜生母早早过世了,如今虽然是入主东宫,但身后的威胁不少反多,没办法,谁让他背后的势力弱呢,这恐怕也是尉迟南最担心的事,所以储君的册立才如此的波折不断。 太子太傅已年过六旬,曾经是尉迟南的老师,在魏国算得上大学问了,这是尉迟南的安排,光看这安排就知道他有多不放心太子了。 “太子殿下如今真得是有模有样了。”庞朵将怀里的小公主递还给莫蓉,顺口夸赞了这么一句。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在这样的家族,又早早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如今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是好还是坏,一时半会儿没人能说准,这么说着,不免低头看看怀中的女儿,亏得是个女儿啊…… 快一个月了,自从他上次西君的满月酒上发了那一通火后,就再没见过他,听说出宫去了,御林军中最近又调了不少校尉到西北军,时值秋节,边关上少不了又有战事,他去亲自给校尉们壮行,也在情理之中。 他的那通火发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到是可以理解一些他的难处,朝堂、边关、百姓,哪一样不是让人一筹莫展,满心以为后宫的这些女人可以体谅一些,可非但不体谅,还火上浇油,生气也是必然的。 只是他这通火发完,苦了凤阳宫的那位了,最近一直病着。 女人是仁慈的,同时也是残忍的,都说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同食同住,一定会闹得山河变色,就更别说是同用一个男人了。 赵又欣得宠的时候,风光无限,多少人连做梦都在妒忌着,谁想抱着空枕独守空房,看着自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欢欢喜喜?不要怪她们心狠,也不要怪她们毒辣,都是世道逼出来的,如果可以成佛,谁愿意成魔? 所以,乍然失宠的赵又欣所要经历的种种,必然与她先前得宠时的风光是相当的。 落井下石,这词好,好得不得了,多么形象。 想知道一个美人可以在多短的时间内变得狼藉,不忍探看吗? 答案是只需要短短的几天。 莫蓉并不知道在她来之前,已经有多少人来过凤阳宫了。 赵又欣一身茄绿的宫装,端坐在榻子上,一脸的病容遮去了原本的光艳。 望着莫蓉,她是带笑的,并没有故作镇定,或者伪装可怜,曾几何时,她也是无比荣光的,那荣光胜过莫蓉多少倍都不只,“刚才,卫淑仪来过了。” 莫蓉微眨一下眼睑,她不是太理解她想说什么。 “我知道——她待你好。” 莫蓉笑笑,好与不好,在这宫里谁说了都不算。 “她们卫家势大、业大,连皇上都要敬让三分,我怎么能跟她斗呢?”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着莫蓉,带着笑意的,“你知道她是怎么怀上龙胎的吗?”突然笑得无比开心,“是骗来的,她生的那张脸就是用来骗人的!”笑着,却在流泪。 莫蓉无话可说,也不想说什么。 一旁的侍女赶紧给赵又欣递上了茶,兴许是想让她恢复一下心神,可这并没有阻止的住这个平常很有分寸的贵妃娘娘,“我还怕什么,皇上的心早就不在我这儿了,外面那群恶狼不就是想把我给撕碎了嘛!”笑,“那就撕碎了好了,反正早晚都是这个下场。”看着莫蓉,“可她们永远也解不了恨,因为她们尝不到被独宠的滋味,她们只能等着这一天来撕碎我。”依旧的笑,“莫姐姐,你听妹妹一句话,在这里,做不了好人,做好人会遭天谴的,这地方怪吧?” “娘娘,您喝茶吧。”一旁的侍女再也不敢让她说下去,尽职地提醒她注意。 哗啦——茶盘被翻倒在地,热水、碎瓷铺了一地。 莫蓉起身,来到赵又欣身前,抽出绸巾替她擦去手上的茶水,“只要还活着,什么可能都会有,没必要这么急着下结论。” 赵又欣笑着,眼泪跌碎在锦缎的袖口上,“我的结论早就让人定好了。” “你还有泰康。”至少她还有孩子。 苦笑,“没有我,兴许他才能太平安康,没有我就没人打他的主意了,他若是有三分像陛下,也好,可惜他随我,随我就只好平庸了,随我也好,起码没人逼着他变成别人。” 莫蓉猜测不到她承受了多少压力,可显然这些压力已经把这个女人压进了死角,这些压力也许有来自家族的,来自禁宫女人的,还有他的。 这个女人看上去聪明、美丽,如瓷器般亮眼,可惜是易碎的。 好不容易等着赵又欣安稳了下来,看着她闭目躺在床榻上,刚打算起身离去,手却被抓住。 赵又欣就那么闭目躺着,“他也不容易,其实他就是想要个安稳睡觉的地方罢了,所以他喜欢到我这儿,他说我安静。”眼泪随着眼角滑落而下,“可是你出现了,你比我更安静……你知道我多嫉妒你吗?我恨不得你一下子就消失,可是——我不愿意用她们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我要他心甘情愿地来我这儿……” 她真的是个好人——莫蓉回握住了她的手腕,沁凉的很,比她的还凉。 “可是——我摸不到他的心,他把它藏的太深了……” 得到普通人心都是无比困难的,更别说一个想有大作为的君王了。 “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陛下只是一时之气,过了就好了。”这话听着就是像在劝哪对不相干的夫妻一样,确实,这个时候她是真得没有去想那个男人也是她的男人。 “莫姐姐——”睁开双眸,“虽然我跟你并不相熟,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求谁了,如果我这身子真得过不去了,姐姐能不能帮我照看泰康?我不需要他怎么位高权重,只要他能活着离开京城,到他的封地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不过是体虚风寒,用些药就好了,怎么会说这种丧气话,别着了晦气,快安心睡吧。”至少还没到要命的时候。 可赵又欣根本不听劝,像着了魔似的,非要莫蓉答应下来才罢休…… “娘娘,赵娘娘是不是被人气坏了?”庞朵一直站在一旁,自然听到了一切。 月上黑影,四下宫灯早已点燃,主仆俩沿着亮晃晃的宫道,静静走着。 莫蓉望着脚下的青砖,沉思良久,“不是气的,怕是被逼的。”皇上最近在安抚卫家,赵家显然趋于弱势,再加上储君册立了二皇子,赵又欣又失宠,这一系列的不得志,显然赵家人把罪过都架到了自家女儿的头上,而这个赵又欣,自幼熟读诗书、才华横溢、傲视群芳,入宫来又一直受宠,她的一切都太顺了,所以吃不得苦,受不得委屈,更不屑与这些跟她争宠的女人同流合污,这就注定了她的结果。 “娘娘,临走前赵娘娘的话,似乎是有意让您防着点卫淑仪……”庞朵念叨着,她可是听得很清楚,她们娘娘答应了照看四皇子后,赵娘娘是说了这么句话,大意是让她防着点卫淑仪。 莫蓉仰头望向星空,星汉灿烂,银河西南东向,一片光华。 “防不胜防,她想我死的话,今天我就不会站在这儿了。”卫罗何许人,说到了解,十成太多,不过五成她还是有把握的,“我跟她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一样。”要不然,她又怎么会做了尉迟南的女人? 庞朵不能理解莫蓉的话意,难道说卫淑仪真得也会对莫蓉不利?而听她们娘娘的意思,她又是猜得到的,那为什么又会说防不胜防呢? 19、二十七 明谋暗计 二 如今的走势很奇怪,莫蓉专攻尉迟南,似乎丝毫不顾自己在宫里已成了众矢之的。 而卫罗却恰恰相反,她已经渐渐成了宫里女人的核心。 两方势力相当悬殊。 此时,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与莫蓉相交不错的人,数来数去,除了病重渐荒的赵又欣,也就只有陈迟的母亲,皇帝的乳母陈夫人了。 初七人日之后,陈夫人进了一次内宫,带了些替众妃嫔采买的玩意——事实上,这些玩意也多是那些官吏孝敬的,托人办事,落了谁也不能落了男人身后的这些女人,有时她们能起决定性的作用。 这种孝敬一直都有,已经变成了一种规矩,妃嫔们拿得毫不怵手,官吏们送得心甘情愿,而陈夫人,她有这连接内外的本事,别人都办不成,这当中的利益就只能由着她赚了——要不然陈家何来的能力敢宴请皇帝?来钱路自然不会少。 各宫门串过之后,最后才去了崇华苑。 想知道当今哪个后妃最有实力,并不能看表面上谁能压住谁,而是要看官吏们更愿意孝敬谁。 除了梁妃,排第二的不是卫罗,而是这个崇华苑的婕妤娘娘,为什么? 莫蓉听着庞朵对这些礼物的疑问,不免笑笑,“宫里的局面有的时候是跟宫外的局势相反的,眼下,陛下军机大动,又修路,又开河的,这些事情都是需要人干出来的,也都是能挣钱的,当然就会有人争着抢着来献殷勤。”边说着话,边将女儿放躺到榻子上,给她套了件薄棉袄,小娃娃流着口水笑嘻嘻地咬着小手,大眼睛就那么看着自己的母亲,也不知是什么逗乐了她,时不时扑腾两下小胳膊,欢喜得紧。 “可——卫娘娘那边为什么那么少?”听说就一只小盒,完全不能跟她们娘娘这里比。 “为什么她那边就非要多呢?”亲了一口女儿的小手。 “……”眼下不是卫罗最得“民心”嘛,宫里上下都为她马首是瞻似的,她们娘娘甚至都快不能出门了,到哪儿都会受到冷言酸语。 “就我的想法,她并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之所以把那些女人都招到裙下,纯粹只是一种“战术”,只是想孤立她,然后保护自己。卫家最近没什么动静,似是有些蛰伏的意味,毕竟夺嫡的那次闹得皇上起了戒心,虽然事后尉迟南也对卫家做了些安抚,但亲密劲明显是不如先前,卫家这一招偃旗息鼓,是不想继续激化他们与皇上的矛盾。 朝廷上,卫家选择“隐”,而内庭里,卫罗却选择“进”,这就是卫家的战术,明退暗进,这也是卫罗保护自己的方法——在家族选择退的时候,她要通过什么方式来保护自己、守卫自己在内庭里的地位呢?除了讨好皇上外,就是结党,一荣俱荣,一损——没有损,因为法不责众。 莫蓉抬手将女儿放进摇篮,这时庞朵忙着让侍女收拾地上的礼箱。 “就放在侧门后吧。”莫蓉替女儿盖被子,随□□待了这么一句。 侍女们都很错愕,放在门后不是一眼就能看见嘛,这要是皇上来了,见到这么多东西,岂不要生气? “陛下想知道的,再怎么藏也还是会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收下来呢?庞朵没敢多问,只是让侍女把东西放到了侧门后。 收下来,并不是因为她贪财,要是贪财,就不至于有她的今天。 收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不收下来,麻烦更多,更要命,所以她必须收下来,这么一来,也算安了外面那些官吏的心,让他们知道,她这颗蛋是有缝隙的,跟别的一样,她不特殊,先把众人的心给安下来,这有助于兄长在外面处事,也有助于她的处境,在宫里已经是众矢之的了,别在朝廷上也让人记挂着。 次日晚,尉迟南来崇华苑看女儿,那侧门后的礼箱自然是看到了。 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各样的翡翠玛瑙,尉迟南从中取出一粒大柱,仔细端详着,嘴角带着笑意,冷的。 小娃娃伸开小手,努力想抓住父亲手里那颗亮晃晃的大珠,可惜没得逞,父亲将大珠扔进了箱子里,只听啪啦啦,珠子在玉石之间弹跳两下,最终落地。 小娃娃的视线追随着大珠一直到地上,看着大珠在地上静止不动后,这才转眼看父亲。 尉迟南忍不住亲一口女儿的小脸蛋,“不要它,脏!” 小娃娃自然不理解父亲话中的含意,当然,她可能连话都还听不懂。 “御膳房问今晚陛下在哪儿用膳。”莫蓉站定在侧门旁,她当然是看到了刚刚的一幕,他是生气的,也应该要生气,他的臣子极尽所能地去贿赂他的女人们,目的就是想谎骗他,搁谁头上都会生气,廉正——他登基以来一直在努力整肃的,而眼前这些东西却讽刺的就在他的跟前。 “名单呢?”没有回答今晚在哪儿吃,而是问了这么一句。 莫蓉默不作声,静默半刻后从袖子里取了张纸,递给他,顺便抱过女儿。 尉迟南捏着那张纸,半天没动静,只是眉头越蹙越紧,最终,他还是没有打开那张名单,手一伸,纸落入铜灯里,燃了起来。 他不能看,看了就拔不出眼了,眼下为大局着想,还是要忍啊,不能为了这几个小官小吏闹得群臣自危。 “就在这儿吧。” 这一顿晚膳吃得很沉默,他甚至只动了几下筷子。 莫蓉不想打搅他想事情,晚膳过后便进了女儿的屋里。 小娃儿不满六个月,还贪睡的很,刚过戌时,便已熟睡,小手抵在下巴上,睡容可爱。 “能睡得着,就是福气。”他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里,就在她的身后。 对于这句话,莫蓉无可回答。 “平奴来过了。”在她的头顶如此叙述。 莫蓉微怔一下,随即释然,有什么好奇怪的,平奴现在是他的臣子,“哦,是吗。” “子时后就会出京,时间太紧,来不及安排你们见面。” 点点头,她能理解,也必须理解。 像往常一样,莫蓉以为今晚他仍会离开,用完晚膳,看过女儿,然后回去荣德殿继续忙碌,或者到凤阳宫看病重的赵又欣。 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在哪儿留宿了,或者召幸谁,众人都以为是她恃宠而骄,想独占他的宠爱,可事实却完全相反,他哪儿来得时间春花秋月?就像今晚,见过了秘密来京的莫平奴才来她这儿,连晚膳都没来得及吃。 翘起脚尖,替他整理好领角处的皱折,有她在,他就是喜欢让她做这些事,看着她围着自己转,心里有一种近乎愉悦的舒服。 “这儿不舒服。”向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领口。 “哪儿?”莫蓉没看他的眼,也就看不到他眼角的笑意。 “就这儿。”微仰起下巴。 他太高,所以她不得不再次翘起脚尖,探视他不舒服的地方。 两人的侧影被柔和的灯光拉成旖旎,“没什么——”剩下的话被错愕吞噬——因为他搂过了她的腰,将她抱了个满怀。 “陛下,宫驾还在外面等着。”提醒他一句。 尉迟南扯出一丝坏笑,“真得不想朕吗?” “……”低下眼,不是因为羞怯,而是不知道该对他这□□的话怎么办?想,还是不想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双手抵在身后的雕木柱上,她不知道该不该出手帮他,因为他把她的衣带扯得一团乱,却仍不得要领。 这种场合下,若是她笑场,不知道会怎样,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的笑意露出来。 “如果你敢笑出来,后果——”他的“警告”还没说完,莫蓉便扑哧笑了出来…… 后果自然难以设想——外人只能听到里面传出的女子压低的笑呼,然后——熄灯、寂静。 殿外,宫人们以眼角互相侧视,那意思很明了,难得今晚皇帝陛下有兴致玩这“天地一家欢”,怕是有的等了。 殿内,属于男女之间的原始欲望烧得正盛。 今晚,哪也不去了,皇帝陛下暂时罢业一晚。 20、二十八 明谋暗计 三 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客套也是一种伪善。 眼下,赵又欣的凤阳宫就是这样一个被众人用来表演伪善的地方。 而莫蓉与卫罗的交集也是在此,她们俩都鲜少出宫门,但每隔几天都要到凤阳宫里来一趟。 这一晚,正月十五的前夜,次日便是上元节。 莫蓉进门时,卫罗已来了很久,正跪坐在梳妆镜前,替赵又欣梳妆。 不可否认,单看表面,卫罗真是个温文的女子,从她的脸上,你找不到后宫女人的那种阴郁,甚至眼底的狰狞,这也就是为什么,莫蓉一直当她是好友的原因,因为她们是同一种人,只不过要的东西不一样。 “来啦。”点头算是打招呼。 赵又欣则始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本美貌无双的容颜,被病痛折磨去了大半,这景象让莫蓉想起了陈府后院里的残花,开在冬天里的夏花,只那么一刹那的绚烂。 “明天十五了吧?”声线低低的,却真得是赵又欣的声音,她有很久没说话了—— 莫蓉、卫罗互看一眼。 “是,明天是十五上元节。”莫蓉跪坐到了赵又欣的另一旁。 “十五了,终于到十五了,我要进宫当皇妃了——”笑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你说,皇上会喜欢我吗?”抓住莫蓉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皮肤。 “会的。”莫蓉呐呐地回答她,她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因为她的力道很大,她应该病得很重才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难道是——回光返照?这么想着,不禁看了卫罗一眼,对方心领神会,默默起身—— “不要去——”赵又欣近乎尖叫的呼喊,让卫罗定住身形。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走……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愿望。” 莫蓉与卫罗对视,皆沉默不语。 “我的宫装呢?拿我的宫装来。”待卫罗走回来后,赵又欣四下乱摸索着,把梳妆台上首饰、脂粉弄得满地都是。 莫蓉招呼了侍女去拿来了她所有的宫装,摆在地上,几乎铺满了大殿,而她想要的,却只是一件不起眼的粉蓝宫装——那是她初见尉迟南时穿得衣裳,她这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待她最好的,就只有这个叫尉迟南的男人了,不管他是爱她的貌,还是她这个人,起码,他曾真正宠溺过她。 抱着那身衣服,她笑得凄苦,也许没人知道这些自小被培养做后宫女人的大家闺秀的苦楚,她们也不过就是普通人,不是生来就会争风吃醋。 赵又欣,也许她是真正的喜欢尉迟南,只是可惜,她没有学会怎么保护自己,又或者说,是她的家族遗弃了她,因为她还不够聪明。 最终,尉迟南还是来了。 他念旧的。 倚在凤阳宫大殿外的廊房柱上,莫蓉、卫罗两人都默不作声。 夜色阴沉,看不见星斗。 起风了,莫蓉往毛裘里缩了缩身子。 “你还是适用不了这里的寒冷。”卫罗望着夜空,这麽说了一句。 “是啊。”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跑出来呢?” “跑出来受冻,但不至于被烧死,有人喜欢纵火——杀人——”伸手折了一段枯枝,在手指间轻轻捻着。 “如果你不跑出来,也许未必会被烧死。” 淡笑,“我跑出来也未必就会被冻死,也许还能擒住那些纵火杀人的——” 卫罗的嘴角也扯出些微笑意,“那就只能看老天更眷顾谁了。” 两人的对话因为李琛的出现而终止,皇上传话,请她们俩先回宫休息,看来这里一下子还出不了事。 两人拜别凤阳宫,出了凤阳宫门不远就是三岔口,一条道向南,一条道向北,一条道向西。 卫罗需南去,莫蓉要北行。 “我想你最好不要那么快打东宫的主意。”三岔口处,莫蓉陡然说了这么一句。 卫罗注视着莫蓉,她先前真是有些小瞧了这个女子,她比她想象中更聪明,因为她竟然发现她在打东宫的主意,“是吗?怎么算,都不该是我打东宫的主意。”他们卫家现在可是偃旗息鼓了,而她卫罗的儿子既不是长,又不是嫡,怎么轮也轮不到她去打主意,她是怎么看出来她要打东宫主意的? “明对赵家,暗对梁族,如果你们卫家是想打这份主意,依我看,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一切逼迫赵又欣的动作其实都是障眼法,她真想对付的是梁妃,以及她背后的梁家,因为真正有实力与他们卫家针锋相对,且有实力问鼎皇位的,眼下只有梁氏家族,而她似乎就是打算让梁家来承担危害东宫的罪责,“梁妃这么多年都能如此顺当,不是因为命好,真正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装傻,什么时候隐晦,什么时候才能上蹿下跳。” 卫罗静默半下,忽而一抹哼笑,“看来你怀疑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能这么细致地观察她的动向,可见这个女人早就对她起了疑心。 “我本无意管你这些事,可你却硬生生把我扯了进来,如今我退不出去,只好往前走。”从她认识卫罗起,她就知道这个女子不会是个庸碌的人,“我还想你知道一件事,不要试图再控制我的生活,我什么时候打算要孩子,什么时候不打算要,不能是你说了算的,那些香料、茶叶、汤食、粥米,今天能放在我的宫里,明天说不准就会回到它的主人那里,如果你觉得这种手段还可以继续用,就让你的人继续,后果如何,我不能保证。”她已经是个母亲了,不会允许任何危险的东西出现在她孩子的身边,忍耐是有限度的,今天她必须要跟她讲清楚。 “我不会亲自伤害任何人,尤其是孩子。”她不否认她曾经控制过莫蓉的生育权,但她绝不会亲自去伤害谁,这对她也没好处,要知道一旦查出,那就是永不翻身,她没那么傻,用那么下三滥的手段,只是有的时候,有些人容易被诱导,做出一些荒唐事,那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的。 莫蓉微微向她福身,她的年纪与品级都大于她,这是规矩,福身之后,转身,离去,始终没有告诉她有关她有意危害东宫的事。 莫蓉并不怎么参与内庭女人间的争风吃醋,所以她知道的小道消息并没有那么多,但别忘了,她有一个不错的爱好——下棋,这个靠掌控全局、斗心斗智的游戏,与这内庭、朝廷的争斗可不就属同类? 依照兄长在外面所受的阻力、助力,再观内庭的动向,由全局而定,加上她对卫罗的了解,推出一两个结论并不很难,今晚之所以大着胆子拆穿卫罗,其实是她本身也不能肯定自己的结论是否正确,试过之后,才知道那推论确实正确。 卫家想借用内庭争斗一步步蚕食去梁家这个大家族的势力,为长远打算,但是怎么才能撼动这个家族?当然是绝杀的招数——冲击皇权,威迫东宫,他梁家不也有一个皇子外孙嘛,难道他们就没想过让这个外孙入主东宫?只要能让皇上感觉到他们梁家的威胁,这就是成了第一步。 下一步……可能就将是激烈的廷斗了。 明谋暗计肯定不会比内庭里的少,也许更多。 莫蓉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开口,只是单纯地想保护平奴,还有他——他毕竟是她女儿的阿爹啊。 梁家手握西南兵权,辖制西北,有丁点的不对,就有可能会让西北军受制,这自然会影响到平奴的安全,以及尉迟南对整体大局的把握。 当然,这些事未必会因为她今晚的一席话就能避免,只能是暂时的扰乱,希望平奴跟他能尽快整好西北军,也希望大哥能尽快凑齐银两,修好直道。 她所能做得只有这么一点点了。 刚踏进崇华苑的门槛,东南向便传来了一阵阵哭声——因为离得远,声音不大,但听着心里惊得慌。 赵又欣走了…… 她仿佛还能清晰地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赵又欣的情形,多么明艳照人的女子,上天太眷顾她了,给了她这般的风华,却又这么早的将她夺走。 风一径的吹,吹得人几乎站不住脚跟…… 21、二十九 三起三落之——与君计 一 因为赵又欣的离去,这个新春过得很晦涩,就像京都的阴郁天气一样,压抑的很。 赵又欣是以贵妃的品级下的葬,下葬那天,天气乍然晴朗,仿佛一夜之间入了春,听说赵家人当天哭得死去活来。 回朝后没几天,赵家几个年轻的男丁便得到了提升,是因为他觉得对不起赵又欣,还是可怜赵家人,没人猜得到。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命比权贱,情比利薄。 满以为赵又欣的离去会让宫里宫外静上那么几天,可非但没有,反而闹得更凶。 东宫已立,可后位仍然空悬,正所谓“成家立业”,自然是要先成家,后才立业,皇帝也是一样,只不过普通人成家只有父母之命,而皇帝却似乎是全天下人都能管他。 就看那些胡须托了老长的三朝元老、士族大夫们,跪在崇德殿外哭哭啼啼的死谏活谏,看上去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还真像那么回事,谁又知道这些人私下里又有何等的利益勾当?每每想到此,尉迟南便怒气上窜,他是天子,不但要受制于这麽多祖宗规矩、家法国法,现在连臣子的气都要他来受。 很好,他们越是想让他立后,他还就偏不立,谁想死谏,他也不拦,殿外的石阶多的是,不怕找不到地方撞。 人都是有脾气的,千万不要把他的逆反心里激出来,否则不但事情做不好,自己还淋一身湿,这个道理,老油子们当然明白,所以见势不对,立即改换策略,既然大风大浪冲不跨堤岸,那就来个水滴石穿,让他烦不胜烦。 所以说,做皇帝并没那么容易。 冰融的时分,已是阳春三月,天还冷的很,后宫山上的雪刚刚化尽,雪水顺着汉白玉砌筑的沟渠一路流进渭水河,这条河自西向东,源头为内庭以西的数个泉眼,泉水干净、常温,据说这就里便是龙气所在,也是魏宫选址此地的原因之一。 某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桦树枝头正星星点点的滴着晨露,自东往西,沿着渭水河岸的青条石道上,一辆宫驾缓缓往西而行,宫驾上插着金枝,这代表里面坐得的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要侍驾君前的女人。 多少天后,这个身份神秘的女人便让后宫里的女人们大为吃惊,她应该被载入史册,因为她实在特殊。 特殊的妖娆,也特殊的不为世俗所容。 这女子名叫夕雅,东南边塞的盘若族人,十年前盘若族发生内斗,分化成东西两派,西派归顺魏国,向尉迟氏称臣纳贡。 这夕雅便是盘若族献给魏帝的美女,也就是这个妖娆的美女搅得宫里乱七八糟,一时间,竟让人忘了昭阳宫还是空悬的,不难不让人怀疑这女子来得还真蹊跷。 第一次见面,这夕雅美人便给这些正经八百、雍容华贵的后妃们来了个下马威,凭什么?当然是凭男人的宠爱。 个个后妃的脸上都是带着不屑的,这种只有脸没有脑的草包美人,怕也就能风光那么几天,别看她现在横的很,有她哭的时候。 “娘娘——”庞朵抱着药盅进门,眼角上带着几丝郁色。 “怎么了?”莫蓉正给女儿抚背,小家伙这些日子脾胃不大好,还时常咳嗽,因为太小,御医不敢用药,只开了些去火的汤水。 “让御膳房熬的汤全被人给拿去了。” 莫蓉静默半下,“什么人拿去的?” “除了那位夕雅美人还能有谁。”这宫里就她最不懂规矩,将药盅放到桌上,“说是在家乡吃惯了红参,就把给小公主的拿去了,御膳房又去内务上重新领过,还要一个时辰才能熬好。” 莫蓉将女儿抱进怀里,小家伙咳得不舒服,水灵灵的眼睛里闪着几丝哭意,但因为母亲没有看她,所以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没有哭出声。 “一会儿让摇秀去御膳房拿就行,你再去请李太医来一趟,就说君儿的咳嗽变重了。” “是。” 自从这个叫夕雅的女人入宫后,尉迟南连她这里都少来了,她并不怎么相信自律了这么多年的人突然一下子就会变得如此放荡,据说他每晚都会召那个夕雅侍寝,真可谓夜夜笙歌,毫不顾忌别人怎么说,连朝臣们都知道了他这些荒唐事,如今朝廷上除了对他迟迟不立后有意见外,也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颇有微词。 李太医与李琛的关系匪浅,她传他来的目的,多半也是想让他知道女儿病了,想他过来一趟,可李太医是来过了几次,他却连面都没露,可见真是被那位穿着奇装异服的夕雅美人给勾去了魂魄。 一直咳到半夜,小家伙才偎在母亲的怀里渐渐睡去。 而这个时候,他到是来了,精神奕奕的,从身后将母女俩抱了个满怀,并在女儿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小家伙被父亲的胡茬刺的伸手挠了挠,看上去很不自在。 “睡着了?” “刚睡着。”莫蓉轻轻地将女儿放到小床上。 回头时,他刚弯身坐下。 在他的注视下,莫蓉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一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封皮上以火漆封印着,火漆已坏,可见信已经被打开过,封皮上没有署名,空无一字。 莫蓉伸手将信递给他,这就是她想他来崇华苑的最大原因,这封信是莫函送来的,这还是兄长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给她来信。 信里的内容是不想让尉迟南知道的,但又非让他知道不可,不能以下臣的名义奏禀,只能依靠这种外戚的关系来旁敲侧击,因为信中涉及到的人物不是旁人,而是尉迟皇族,作为外臣,这种奏禀只能点到为止。 莫函的信中所涉及到人是被先帝当年逐出京都的二王尉迟修,因为当年参与争位的缘故,一直被幽禁在东北牧场,据莫函的信中所说,这位二爷最近跟东北的齐国人来往密切…… 尉迟南看了半天,也沉默了半天。 这时床上的小家伙再次咳了两声,随即嗯嗯啊啊地动了几下,莫蓉起身去看女儿。 小家伙见母亲来了,不免伸手想要抱。 莫蓉抱起女儿,细细地轻抚她的背,小家伙则趴在母亲的肩上一副滢滢欲哭的模样,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任谁见了都要心疼。 尉迟南放下信,对女儿伸手,小家伙便张着小胳膊投入了父亲的怀里,“怎么太医看了这么久还没好?”亲骨肉受罪,做父亲的当然心疼。 “太医说君儿还太小,不敢下药。”瞅着他的眉头,这下到又关心起了女儿,之前可是连着十天半个月都不理不睬的。 “那就这么任由她病着?胡来!” 庞朵正好送参茶来,听皇上这么说,不免大着胆子插了一句,“小公主本来是见好了,可这两天太医开得汤药,吃得不及时,就又加重了。” 尉迟南看着莫蓉,这吃得不及时,当然是有她的责任。 莫蓉在心里暗叹,她当然不会向他告这种状,说什么?说那位尤物美人喝了君儿的药汤?然后呢?让她吐出来?“泰康这些日子也不大舒服,我想这几天把他接过来,正好跟君儿一起照料。”转开话题,她没忘记赵又欣的临终托付,而且泰康那孩子也招人疼。 “你的身子不好,君儿一个就够忙的了,卫罗昨天跟我说过这事,就让泰康先在芳碧苑住段日子。” 卫罗要照顾泰康?这又是打得什么算盘? “那也好……”既然他已经决定,她还能说什么? 门外,李琛正立在一旁候着,一名小宫人匆匆跨进院内,在李琛的耳边附语几句,李琛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挥手让小宫人退下,自己则抬脚跨进了门内,但没有开口说话,就那么站着。 莫蓉看一眼跨进殿内的李琛,心知是有人找他。 “陛下——”从他的怀里接过女儿,并示意一下门口的李琛。 小家伙还没在父亲的怀里赖够,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莫蓉也看着他。在这母女俩的注视下,尉迟南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我——明晚过来。”伸手捏捏女儿的脸颊,得到了女儿跳跃式的喜悦。 这个女儿就是得他的心。 出了崇华苑,尉迟南匆匆南行,“三爷到了?” “刚到,从西门进得宫,已经到了荣德殿的内殿。”李琛紧随着他的步伐。 “好,一会儿你让宫驾停到宜春阁外。”宜春阁便是那位夕雅美人的住所。 “几时离开?” 离开?尉迟南笑笑,有听说过进了温柔乡还能离开的吗?他现在可是对那个异族美人迷恋的很,当然不能轻易离开,“早朝的时候再回荣德殿。”做戏要做全套。 李琛点头应声。 “对了,你告诉李太医,君儿跟泰康的病要好好诊治。”这一对儿女最近都瘦了不少,尤其小女儿,还不会说话,可怜的很。 “是。” “另外——东山行宫那边这几天多派几个内卫过去。” 李琛看了他一眼后,才点头应声,因为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往东山行宫派内卫。 果然,皇上的心事还是没几个人能完全猜得出来。 别人给他设圈套,没道理不许他玩,要玩就玩点大的,顺便洗雪这之前所受的气,他尉迟南打出生以来,可就不是个受气的主,给他三分色,他必定要还人十分“礼”,不急,慢慢来。 22、三十一 三起三落之——与君计 三 六月初,夏荷新开。 清晨起,雾霭漫山,云绕顶,颇有几分仙姿。 女儿很多地方随他,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长一分,便越像一分,比如早起,来行宫这段日子,她起得越来越早,而且起来后一定要出去转一圈才安生。 也许是早产的缘故,小丫头一直都比同龄的娃娃瘦小一些,这样到也好,起码她还能抱得动。 抱着女儿,沿着青条石的小道一路蜿蜒而下…… 兄长是五月初离开的京都,十多天前才让人捎来了报平安的消息。 而丰侯祖半个月前就悄悄进了京,可想而知,尉迟南有多急着想清查他那些臣子。 最近宫里依旧的吵吵嚷嚷,自从尉迟南把她贬到这偏远的行宫之后,那位夕雅美人更是肆无忌惮。听说他对夕雅的专宠还遭到了臣子们的议论,当然,不可能当着他的面,顶多是朝会前后当作闲磕牙的谈资而已。 两个月了,她没再见过他,他也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消息,就这么过着。 他这是在等,等一个翻盘的机会,而她,则是等着看戏,看这场君斗臣的好戏。 而这一等,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女儿刚好满一岁,已经可以扶着桌案迈步了。 “来来——”庞朵拍着手,引诱娃娃向前走,可小家伙只是看着她笑笑,一转头扑进了母亲的怀里,似乎并不怎么想学走路。 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袭来。 莫蓉抬头望向山下,嘴角不自觉上翘,他来了,他来了代表着这场戏开始了—— 庞朵跟几个侍女看上去比她还兴奋,本想劝她回去打扮一下再出来,可就是说话间的功夫,马已来到了跟前。 他穿了一身暗紫金的长袍,跨坐在马上,犹如天神,她跟女儿就那么仰视着,看着他跳下马,看着他来到她们跟前。 分别了四个月,她还记得他,可女儿已经显然对他有些陌生,因为她根本不要他抱,也不要他亲。 可他不在乎,照样抱起女儿狠狠亲了一口,亲得女儿蹙眉皱鼻,他却笑得贼贼的。 “朕的‘小豆苗’都快成大姑娘了。”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着莫蓉。 莫蓉淡淡一笑,没说什么。要知道她从宫里被赶出来时,他可没现在这么和颜悦色,虽然是伪装的,但他可从来没告诉她那是伪装的。 “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以这句开场似乎不怎么应景,不过这也是心里话。 “臣妾有罪,理当受责罚。”伏身跪拜,尉迟南一时间有些怔,她这么自认罪责,显然是故意的,这就说明她还是在意先前的事。 只是——难道她不应该在意? “起来吧。” 该使小性子的时候就不能装大气,想在宫里宫外站住脚,第一首要的,不是去结交多少同党,而是一定要在他的身边站稳,否则什么都是白搭。 而与他相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纯粹的男人跟女人的关系,所以她不能过分违逆他,但也不能过分顺从,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好。 尉迟南抱着女儿一同弯身,“朕饿了一天了,先吃完东西再生气可以吗?”这话说得极低,只她跟女儿听得到。 莫蓉抬眼与他对视,沉默半下后,缓缓起身,不管怎么违逆,顺从他的根本福祉,这就是一个度。 尉迟南笑意盈然,因为知道她心底里还是关心自己的。 人可以将自己掩饰成任何希望的角色,但有一处不能掩饰,那就是眼睛,而莫蓉的本事就是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你想要找的东西,它永远都是清净的。 秋高气爽,月桂飘香,尉迟南抱着女儿在围院里来回转着,努力让女儿找回对自己的记忆。 围院的东南角是三间青石砌筑的灶房——住在行宫的人不多,这灶房便成了日常做膳食的地方,此刻,莫蓉正在灶台前忙碌着,因为他说想吃她做得东西。 夕阳西下,斜射进灶房,恰好打在莫蓉的裙摆上,给裙角染了一层霞彩,尉迟南抱着女儿就坐在灶房外面的藤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忙碌,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这个女人哪一点,安静?顺从?或者聪明? 也许是感觉,有她在,总觉得可以安心,这也是一种魅力,比容貌更可敬、可怕的魅力。 从安邑镇(御林军中军所在地)回来的路上,本来打算立即回京,可到了岔路口还是转了过来…… 莫蓉将几道小菜摆到了桌上,跟他去东省的一路上,早已摸透了他的口味,虽然是有些挑剔,但也不是不能满足。 动筷子前,取来清水、茶水先给他净水、漱口,一切都照宫里的规矩来。 此时,女儿早已与他熟悉,把记忆里的父亲与眼前这个人做了个完美的重叠。 见他动筷子,小丫头在莫蓉怀里用力扑腾着,似乎也想下手掺合一把,只不过母亲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情急之下,小丫头竟然开口“啊呀”了几声,其中一声便是类似“爹”之类的,莫蓉没把这当回事,毕竟女儿也到了学话的时候,偶尔发出些怪音也正常,可他不同,他硬说女儿在叫他,把小丫头抱过去,任她把桌子上的菜抓成一团,父女俩的胸襟上脏得根本不能看。 一旁伺候的侍女都不禁捂嘴而笑。 好不容易把女儿从他怀里摘离,由奶娘带去洗漱,再转回来时,一名内卫正在他耳边附语,莫蓉便停在门口没急着进去,待那名内卫离开之后,方才跨进门槛。 他仍在吃,虽然盘子里被女儿弄得有些乱,侍女想撤下去,可他不同意。 “做什么?”刚放下筷子,她便拿过来一身灰色长袍放到一旁。 “陛下的衣襟脏了,换件新的吧?免得回去让人看见了……”后面这句说得可就蹊跷了。 “看见又怎么了?” 莫蓉低下眼睑细细解着他的衣带,没答话,还能怎么呢?当然是让他现在的宠妃生气啊。 “气还没生完是吧?”头就低在她的耳侧,两人形同耳语。 见这情形,侍女们悄悄退了出去。 “朕今晚还就不走了,就看看谁能说什么。” “陛下明天不是还要上早朝吗?” “那是明天早上的事。”抓牢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腰上,让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 莫蓉发现,女人的那些小伎俩,在男人身上有时确实很吃得开,看来,她还是应该适度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 事实上,两人的亲密仅止于此,别忘了他们还有个女儿,小丫头今晚可是出奇的精神。 亥时末,莫蓉坐在床边,床上,他跟女儿都已入睡,都累了吧?女儿今天学了一天走路,而他,自安邑镇而来,连饭都没顾得上吃,显然也是累了一天,父女俩就这么安静地躺在她的身边,睡得正熟。 轻轻抱过女儿,打算把她送到奶娘那边,女儿夜里醒的多,免得吵醒他。他的手横在女儿的脚上,抱起女儿的瞬间,不期然瞧见了他手臂上的一处淤青—— 从奶娘那边回来后,轻轻撤下他的衣衫,不禁愕然,从左臂外侧一直延伸肩上,藏着深深浅浅好几条淤青——谁敢对他动手? 因为莫蓉的碰触,尉迟南半睁开眼,见是她,又闭上。 看来是不能说得秘密了,起身拿了药酒来,细细替他揉搓…… 他睡得正香,难得呵,一向浅眠的人难得有如此婴儿般的沉睡。 夜漫漫,星辰斗转,静谧像一张网,网住了夜灯下的这一对男女…… 他们也许心思相异,但不能不说他们之间有一种别样的和谐。 后来,莫蓉才知道他身上淤青的来源——源自他的同胞兄弟,那个在东北与齐人来往频繁的二王,他的二哥。 他让三爷暗中抓了这个企图不轨的兄长,亲兄弟,为了江山,一直斗到了今天,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但显然,那晚,他累得很。 23、三十二 双面魔 一 清查自六月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九月,丰侯祖这个不被看好的小人物在处处碰壁,处处遭人暗算的京官场子里阔步而行,据说他每次查处都是抱着官帽,不是戴着,那意思他随时打算掉脑袋,碰上这样一个“亡命徒”,任势力再大的人也对他无能为力,因为他根本就不畏死,奈何以死拒之?他甚至在廷尉府当着三公九卿的面说,他进京城前,就为妻儿置好了棺材!这样的人,你能拿他怎么办? 首当其冲被拿下的是三公之一,掌管营造的司空李芮,据说这李芮在廷尉府的大牢里连喊三天要面见皇上,并大骂丰侯祖,早朝上硬是没人敢给这位司空大人喊冤,除了太子太傅为他说了几句好话。 可见大家都清楚了这山雨欲来的局势,这满朝文武有几个手脚是干净无尘的?这个时候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敢硬往上上? 可是就这么任由那个丰侯祖小儿在太岁头上胡来,那自然也不行,于是朝臣们忙着往宫里搭关系,甚至连王太妃那儿都忙得不得了。 可惜没用,皇帝根本不吃这一套,杀鸡儆猴的第一招就是先办了时下最宠爱的夕雅美人,直接从宜春阁搬进了厦中院,再跳一道墙就直接进冷宫了,接下来谁还敢说三道四,吹枕头风? 于是众人焦急。 这时到是也有聪明人给指了条明路——太子,在东山行宫闭修学的太子殿下,把他也拉上,皇帝难道还能把这刚封的东宫给废了? 据说这个指明路的聪明人是宫里的妃嫔,至于是谁,那就不得而知了,这法子够绝,要是真用成了,就是让皇帝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是砸呢,还是不砸呢? 本来,尉迟南将太子送到行宫就是为了躲避这场灾祸,如今却被好事者给挑了出来,于是——东山行宫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 这些朝臣不好亲自来,就花力气请了太子外祖父这门亲,太子的外戚本来并无多少势力,如今一下子被这么多朝臣哄抬,自然有些熏熏然,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打算,他们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想趁此机会一举抬高家族势力,他们的势力抬上去了,有了强大的外戚做后盾,太子这东宫的位置也就会更加稳固,所以他们乐意跑到行宫来劝诫太子。 太子睿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好哄骗,哄骗的人又是他的至亲,那就更容易了。 九月末,秋露深浓,早晚都冷的很,在这东山住了五个多月,平时莫蓉并不怎么去打扰太子的生活,因为尉迟南给他安排了非常紧凑的课业。 这一晚,莫蓉亲自做了些小菜,派人请来了太子,因为隔日便是立冬。 五个月的相处,增进了西君与兄长之间的兄妹关系,虽然小丫头还不会说话,但时常会对着这个太子哥哥“啊呀”地乱说一通,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男孩到也非常疼爱这个妹妹,可能是过早失去亲情的缘故,这孩子的心比较闭塞,不过到是跟这个小妹妹相处不错,也许只有这个小妹妹对他是真诚的吧? 一边吃菜,一边给跟妹妹玩耍,小丫头到也乐得被他抱着。 “这几日就回京吗?”莫蓉夹了几块牛肉放到他的碗里,这孩子似乎比较喜欢吃。 男孩点点头,继续跟妹妹玩。 “回去也好,也很久没见了陛下了。”让庞朵把女儿抱了过来,碗里的米糊冷得差不多了,可以喂她了。 男孩继续闷头吃他的菜,偶尔抬眼看一下对面的母女俩。 过了良久,男孩才闷闷地开口,“父王会不会生气?” 一抹笑意被眼睫挡在了眼睛里——终归还是跟她说了,“会。”实话实说,他要是现在回去,尉迟南不但会生气,而且还会非常生气,因为如果他回了京,参与到了那场清查的行列,后果是尉迟南绝对不想看到的,他是选择继续清查,还是选择跟自己的儿子过不去?这很难选。 “可是——如果我不回去,舅舅他们可能会被下狱。”一直以来,他都是孤单的,虽然父王很认真地在教导他,但那仍然不能代替亲情的抚慰,他只有外祖父、舅舅他们了,可是他的这些亲人却不得父王的重用,现在更是有被清除的危险。 “你要是回去了,他们不只会被下狱,可能连命都保不住。”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她不打算隐瞒些什么,他有必要弄清楚一些事。 男孩抬眼看她。 莫蓉细细的给女儿擦拭掉嘴角的饭渍,“你父王为什么要你在东山修学?就是为了让你躲过这一劫,你现在却要反其道回京,那就是破坏了他的整个局,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要他拿你怎么办?拿你的外祖父、舅舅怎么办?你是太子,年纪又小,也许他不会惩罚你,可你想想,他会不会惩罚那些唆使你回京的人?” 男孩静默不语。 “你现在不但不能回京,也不能见任何人,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你想保全的人,也许他们可能会有牢狱之灾,但相比那些背后与你父王对着干的人,他们的小罪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怎么处置,我想你父王会给你一个公道的结果。” “……”仍旧看着她,“与父王对着干?”他不能理解还有人会跟父王对着干。 莫蓉轻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发号施令的位置并不那么容易坐。” 男孩看着桌上的菜肴,默默不语。 “记得陛下不是给你排了一些射猎的课业,我问过武师,他说这些日子天气晴朗,适合出外练习,你觉得可以吗?” “出外射猎?”那到也是可以,但心底里仍然还是担心舅舅他们的安全。 “放心,你父王没那么绝情,你看,就是把我跟西君‘送’到了这里,不也是来看过我们吗?” 听到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小丫头吹着碗里的米糊,乌拉拉地跟着插言…… 男孩继续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隔日一早,太子睿在数名内卫、武师的陪伴下,一大早便出行宫去野外射猎。 半上午的时候,太子的舅舅便来到了行宫,结果扑了个空,询问之下,方知太子一大早便出门射猎去了,怪哉,前天说好的,这几天就动身回京,怎么这个时候会出门射猎? 巧的很,莫蓉这天上午恰好给太子殿下送夹袄,她亲自做的,这不就碰上了这位太子的舅舅—— 一番君臣之礼过后,这位国舅爷就打算找地方凉快去,兼等他的太子外甥。 “太子殿下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了京城了。”莫蓉将盛夹袄的锦盒放到桌案上,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话就让这位国舅大人停下了脚步。 “国舅爷大难临头,却为什么非要这么急着栽进‘有心人’的圈套?”她不打算拐弯抹角地提示,尤其对一个这么容易就会上别人当的人,拐弯抹角只是在浪费时间。 这位国舅爷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更没想到这话如此的耸听,“娘娘的话,微臣不明白。” 莫蓉转身,打量一眼这位国舅爷,难怪乎尉迟南不重用这家人,外表上看到是无可挑剔,但官场上却生嫩的很,这样的家族只适合贵,不适合权,更别说他们身上还挂着太子外戚的头衔,他一向不喜欢太强大的外戚,“国舅爷可知陛下为什么会让太子此时在东山修学?” 对方沉默,显然不知道。 “就是想让太子躲过这场清查,而国舅爷听信人言,却非要太子回京,太子年纪尚小,回京又能做什么?去向陛下央求保住那些犯下滔天大罪的人?保下了又能怎么样?保住了那些人,那些人就会识太子跟国舅爷的好,从此以后为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这女人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国舅爷也许想知道我一个后宫嫔妃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多是吧?”落座,“像我这种连宫门少出的人自然不可能知道的那么多,肯定是有人教的,众所周知,我在宫里一向没人理,还有谁会教呢?” “皇上?” 莫蓉没否认,那就是默认了。 “……” 莫蓉淡淡一笑,看来这次她确实有必要出手还击一下这个挑起事端的幕后主使了,能想到用这么阴的招数的内宫嫔妃,除了那个人,不作他选——卫罗,这第一次交手,可是她先挑起来的。 卫家跟司空、太仆这些朝臣的那点事,不是一天两天能摘清的,卫罗这招若成了,不但能洗清卫家的污渍,顺便也可以得到这些三公九卿的拥戴,而且还可以将□□的势力削弱,是个非常不错的主意。 只是这么一来,皇上的局破了,丰侯祖成了众矢之的,莫函也在所难免要受到波及,别忘了,他现在还靠着这些人出财出力赶工期呢。 何不就此试试她的还击会造成怎样的影响?莫蓉看着这位国舅大人,打算给他支一招—— 24、三十三 双面魔 二 莫蓉的这一招很简单——舍车保帅。 尉迟南清查朝臣并没有单一的目标,一来是想杜绝朝臣们给他“推举”皇后,从而避免□□、朝政朋党联结,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眼下各方军备、营造的费用都由国库支出,耗费巨大,而且不少朝臣还相当不合作,他需要整顿吏治,充盈国库,其实说白了,就是给这些朝臣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不要老跟他这个皇帝唱反调,把往日里那些不该扣的,不该拿的,全都吐出来。 尉迟南若真想抓人,这朝廷上上下下恐怕余不下几个干净的人,法不责众,他当然不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那样的话这魏国要怎么运转? 所以这个时候,朝臣们要明白他陛下的意思——该你们享受的,享受过了,现在到了他皇上为难的时候了,你们不跟他同舟共济,那就不会有好结果。自古都将“君王”与“虎”做比,两者相似,却也不相似,“虎”只能咬死你一个人,而君王却可以诛你的九族,灭你的根茎,所以,你得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莫蓉支给这位国舅爷的招就两条:一,群臣摒弃异议,全力支持皇上修直道、扩北军的诏令,如果有谁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的,最好捐出不该占有的钱财,去充盈国库,这样兴许还能保住小命,他日东山再起,否则就只能从此没落,或者命归黄泉。二,如今各封疆大吏圈地内治,有与朝廷分庭抗礼的趋向,身为臣子的,当然要为皇家的前途悉心考虑,最好上书皇上,节制各省大吏的权利,各省防卫的兵权全部调由中央直接辖制,军、政不同家! 这就是她认为的舍车保帅——舍去眼前的利益,保住自己的乌纱、甚至性命。 如果没猜测,眼下尉迟南最想做的应该就是这两条,而这第二条,也是直指卫家的一条,因为眼下拥有最大权利的封疆大吏就是卫家,这也就是她还给卫罗的一计,别光想着害人,先想想自己有没有把柄抓在别人的手里。 当然,这两条建议,莫蓉可不敢居功自伟,她很明确地跟这位国舅爷暗示了,这些可都是皇上的意思,让他珍重着考虑该怎么跟那些朝臣们说。 国舅爷当然不会蠢到听不明白那么明确的暗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是心里有点数的。 该说的,该做的,她都说过做过了,余下的就看这些人如何选择了,那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不过依她的猜想,第一条的成功率大于第二条,卫家毕竟根深蒂固,不是一天两天能动的了的,这种小打小闹的旁敲侧击,顶多是让卫家小小的内敛一下,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这场风波如果平息了,也就到了她该回宫的日子,说真的,她反而不想回去,这行宫里虽然偏僻冷清,可安静,太平。 十月末,兄长来信——国库下拨一百万两白银给京东直道作营建费用,看来她的第一条建议确实是被人采用了…… 十一月,尉迟南再次来到东山行宫,那一天下大雪,漫山遍野的白,他自京畿暗访刚回来,也就顺便转到了这里——带她们回家。 面对他时,她仍旧是那个温驯仔细的女人,会给他细细地拍去额角的落雪,会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听他说话,会笑,但很安静。 卫罗受封了贵嫔,他亲自告诉她的,也许是想看她的反应,但她的反应就是没反应,受封?如果受封不能改变她们的命运,那么要那个虚名又有何用?她就是喜欢住在角落里。 不过卫罗的受封到是隐约证明了些什么,那就是卫家可能在朝廷上受了什么委屈,尉迟南这才象征性的给予如此的补偿,难道说她那第二条建议真得有人采用? 宫里依旧还是老样子,道道高墙绵延,九曲十八弯的巷道通向不同后妃的宫殿,犹如迷宫一般。 她依旧回到了她的崇华苑,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等着他偶尔的莅临,这种生活没有尽头,只有等到哪一天——她身上的特别成了普通,她的精气被磨光,也许这种生活才会终结。 十一月末,一场盛大的冬猎在京都南的皇家猎场拉开序幕。这是尉迟南为了安抚群臣而特别加置的,在“大清查”中,群臣多半都被摆了一道,既有“取”,少不得“与”,打一巴掌,再给揉上三揉,谁也说不出皇帝的不是来。 对于莫蓉来说,这样的场合并没什么值得兴奋的,她一不会骑马,二不会射箭,连在冰天雪地里多站一会都会手脚发冷,再加上女儿还小,所以根本没打算随驾来猎场。 但是最终她还是来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的兄长跟两个弟弟都被召来伴驾。 初秋时,汉阳自西北军调至了东北,跟随大将军白里,驻防东北,而平奴则与名将秦拓共同执掌西北帅印。兄弟俩可算是功成名就。 入冬之后,边关无大战事,尉迟南便将这兄弟俩召来参与这场狩猎。 与平奴上次会面时,西君还没出生,而汉阳则自从去了西北后就再也没见过,难得他们兄妹四人能聚得这么齐,所以不管多么酷寒,她都是要来。 狩猎第一天,并没有磨刀霍霍的场面,而是留给世家子弟们切磋玩乐,也被称作“练手”,活动活动筋骨,第二天便要开始围猎了。 梁妃的弟弟,名为梁获,也是上一届武科会试的状元,第一天他最出风头,无论箭术、马术,那都是拔尖的,一招百步穿杨更是得了个满堂彩。 尉迟南坐在观礼台上也拍了几下手,笑意深浓。 众人正热论这梁获的箭术如何如何的好,梁获也熏熏然地跑马亮相,颇有几分英姿。 看台上有不少王族、世家的待嫁女子,她们的来意也十分明显,一来是出来让皇帝过过眼,有看中的,自然就送进了宫里,若是看不中,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哪家的子弟顺眼,若是恰好都看上了,那就同乐了。 所以这梁获今天便成了看台上众女子们眼中的英雄,怎能不洋洋得意? 简单的练手之后,一场简单的箭术比试在三击鼓后开始。 当然,这比试也必然是梁获的个人表演,人家是武状元,还有什么好比的? 可就在梁获搭箭拉弦的功夫,突然——三支箭自看台外的西北方向同时飞向三个靶心,连中三元!这可不只是百步穿杨那么简单的把戏—— 场中一片哗然,叫好声频出,只是等众人再看向梁获时,不免错愕,怎么——他这箭没发,就连中三元?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错愕之际,西北角的一处御林军让出了半个缺口,自缺口处走进来两名挂麾的年轻将官,两人相貌英武,都挂着绛紫色的结绳军徽,那是军官级别的象征,巧的是这两人长相有八成相似…… 二人便是军中的新贵族——莫平奴、莫汉阳兄弟俩。 莫平奴手上还拎着一张弓,路过御林军守卫时,随手递还给了守卫——刚才那三箭显然是他射的。 看到自己的弟弟,莫蓉不禁喜上眉梢,但同时也有些生气,这小子一天不惹事,他就一天不消停,来就来吧,扰什么乱啊,他这三箭让梁获怎么下台? 莫蓉不禁转眼看看正座上的尉迟南,他并没什么愠怒状,反而异常高兴,再看看坐在尉迟南左侧的梁妃——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臣莫平奴——” “臣莫汉阳——” “叩见陛下!” 尉迟南笑看着这兄弟俩,等了半下才开口:“起来吧。” “谢陛下。” 兄弟俩双双起身。 “平奴,还不快跟梁获道歉。”扬了扬手,“非礼勿取,人家的箭还没发,你就占了位置,一占还一个都不留!”这话虽是教训,可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话音里可都是喜爱。 莫平奴笑笑,回过头跑上几步,对梁获拱手:“对不住,一时手痒。” 梁获还能怎么办?又不能发火,皇上都这么说了,他还有什么立场折腾,只能拱手把今天的风头让给这个莫平奴。 道过歉,莫平奴回转身,视线恰好滑过了看台上某个角落,并在那个角落停了一下,直把角落里的人看得转开眼才松开,不错,那转开眼的便是季姜公主,她是陪妹妹玉儿来的。 莫蓉默默地将这一切收进眼底…… 当晚,莫蓉伺候尉迟南更衣时,他说他想给平奴、汉阳建府、娶亲…… “你这个做姐姐的,也要替他们物色一下,看哪家的闺秀合适。”换上一身长袍,莫蓉仔细地给他扣上盘口。 “汉阳到好说,就是平奴——陛下还记得臣妾之前跟您说过的吗?” “季姜?”这个妹妹并不出色,而且还嫁了人,守孝期还没过,两人并不怎么匹配,何况季姜的夫家老祖是先帝的太傅,这家人多迂腐,脾气也怪的很,他们要是真扭起来不给季姜改嫁,他还真没办法,“男女私情,说过去就过去了,未必能持久,你明天见到平奴,劝劝他。” 莫蓉静默,原来他是这么看待男女之情的,说过去就过去,不能持久…… 25、三十五 醉酒夜猎 撞偷情 二 “陛下,姐姐?”莫平奴相当惊愕,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撞上他们俩。 尉迟南没什么表情,只是随意掠了一眼平奴跟季姜,被他这一看,季姜显得十分局促。 莫蓉暗暗叹气,这样懦弱的性子怎么能陪平奴走到底! 尉迟南的酒劲并没有过去,但出于本能反应,他还是挡住了刚刚平奴那把飞来的匕首,如今四周出现了好几条大狼,更激起了他的嗜血性,他今晚一定要杀这些狼是有原因的:这些狼在他的眼中就是匈人的化身,这么多年他一直隐忍着,放任着,只是因为时机不到,东、东北、西南,这三处边境的摩擦不断,实在不适合多方受制,所以对匈人,他一向采取守势,而且自从名将白启死后,可敌匈人的大将不是太老,就是魄力不足,莫平奴的灼灼战功让他重新燃起了破匈的欲望,所以这两年他积极备战,今晚与西北、东北两大主力军团演进攻虏计划后,他陡然心胸大开,压在心头这么多年的石头终于开始松动了,他养了这么多年的狼,该是他嗜狼血的时候了…… 莫蓉将季姜请上了马车,既然帮不上他们的忙,那就不要在一边唧唧歪歪的碍事,这个时候,女人该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这才是对男人的帮助。 将油松的火把插在马车四角,这样可以阻止狼的靠近,最后拉下车帘,将马车里的小桌抵在了车帘处,防止狼扑进来。 这之后,她才正对眼前这位季姜殿下,她需要知道她跟平奴之间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殿下不必担心他们两人,陛下跟平奴都是军旅出身,斩死几条狼不在话下,何况这暗处还有内卫护着。”这么大动静,内卫们不会听不到,所以她根本不担心车外那两个男人的安危,相比之下,她更在意她跟平奴之间的事,“殿下深夜出走,是为何事?”车子里的包袱、行礼很显然不是摆着好看的,这位季姜殿下看上去像是深夜落跑的意思。 “……我是担心——”话并没有往下说。 莫蓉到是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殿下是担心得罪胞妹,跟王太妃?” 季姜抬眼,很显然她的心思被莫蓉猜中了。 “殿下跟平奴的事,本来我也不该多管,但家父家母远在东省,我不得不多关心一些,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平奴的错,我先跟殿下道声歉。” “不,是我的错。”她太孤独无依了,才会放任平奴跟自己陷入这样的局面,如果当时她没答应见他,那么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我明知道不可能,却还答应跟他见面。” 莫蓉是同情她的,但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同情,“殿下能否确定要与平奴有将来?”如果她敢一往无前,她会帮她,如果她不能,那她只能横刀斩断两人之间的情缘。 “……我配不上他。” “这无关乎配得上配不上,我只是想知道殿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皇兄不会答应的,而且——我公婆他们——”他们可能很难接受这样的事。 “就是说,殿下没打算有结果?” “……我不想玉儿恨我。”这个妹妹是她唯一能说知心话的亲人,她真得不想失去她,何况她更无法想象得罪了玉儿的生母——王太妃,结局会怎么样…… “既然这样,我只能请殿下以后不要再见平奴!”在这件事上,季姜的答案决定了她的狠心与否,没得商量,“平奴常年驻扎西北,对朝廷里的恩怨、争斗知之不多,与殿下的事势必影响他的前程,甚至性命,如果殿下有决心与他同舟共济,那我这个做姐姐的没道理不帮自己的亲弟弟,可殿下却是莫须有的肯定,为了亲人的安危,我只能反对你们再有联系。” “……”季姜一直以为这位莫婕妤是宫里最淡漠、最亲切的妃嫔,想不到她跟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势力,“我不会再见他,娘娘放心好了。”这世上本就没人会理会她这种人,命运如此,还有什么好说得。 “那是最好!”这样一个女子待在平奴的身边,只能是他们俩一起痛苦,她只好做一次棒打鸳鸯的坏人了。 两人的对话还没完,外面便传来数声爽朗的大笑,拉开车帘一角,尉迟南正背剑而立,满身的狼血,神情肃穆,俯视着地上的狼尸。 莫平奴则是一手握匕首,一手提着狼头,满襟的狼血,正大笑着,这小子,天生是个异数,他们莫家人中的异数,集惹祸与耀眼的才能为一身的异数。 “姐,出来吧,都死了!”扬着手中的狼头,张狂的劲道让人羡慕,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他喜欢这小子的原因,他身上有一股有别与人的单纯跟张狂,那是他们都已失去的东西。 莫蓉爬下马车,来到二人面前,她现在才知道她并不惧怕这些鲜血淋淋的东西。 “姐,这是塞北的狼种!”提着狼头送到莫蓉面前,也不顾姐姐是否惧怕,“棕背、腹白,剥下皮来,做袖筒套子,冬天肯定不会怕冷,我给你做一个怎么样?” 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要是他知道她刚刚对季姜说了什么,恐怕就不会这么高兴了吧? “她呢?”小声在姐姐耳边问了一句,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季姜。 莫蓉没有吱声,只是头稍微偏到一侧,示意一下马车的方向,除了在马车上,还能在哪里? 莫平奴咧嘴笑一笑,今晚到也是他的运气,既然被皇帝姐夫、姐姐撞见了,那干脆就把事情摊开来,省得跟做贼一样,他都憋屈很久了,就是 “她”瞻前顾后的,总也不愿意让他说出来。 “平奴,你过来——”尉迟南叫住了抬步打算往马车方向走的莫平奴。 莫平奴迟疑一下,随即走了过去。 尉迟南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记住今晚是怎么屠狼的!总有一天——”视线灼然。 “总有一天,我会屠尽关山外的恶狼!”他并不傻,当然知道皇帝姐夫口中的“狼”是匈人不是狼。 “好——” 两人瞅着彼此大笑。 背对着光线,莫蓉看着两个男人勾唇浅笑,随即头微微偏到侧边,火红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 车帘的一角被撑开,里面是一双幽怨的眸子,莫蓉知道,这位季姜殿下应该恨她,因为她是个横刀斩爱的坏人。 但是,不管她怎么想,这个坏人她必然要做,因为她深切的明白,一个懦弱、不能坚持的女人不适合平奴,他的生活,他的背景决定了这一切,如果说他只想做个普通男人,那么这一切都不重要,可他不会,她知道这小子的志向,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平奴,所以,他身边的女人就不能是个胆小、懦弱的人。 尉迟南始终都没有对马车上的这个妹妹说什么,只是召来了内卫,让人悄悄将马车拉回了营地,并阻止了平奴想对他说得话,只对他说了一句:“这事等回京以后再说。”意思现在他不想听。 莫平奴显得有些悻悻然,本以为今晚是解决问题的大好时刻,结果还是什么都没办成。 回去的途中,尉迟南的酒醉已然全醒,随即便脱去了先前身上的那份戾气,变回了酒醉前的那个尉迟南——那位皇帝陛下。 “陛下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这件事”自然指的是今晚平奴与季姜的事。 “你不是已经处理过了?”季姜胆小懦弱的性子,相信她也已经明了,要怎么做,恐怕刚刚她们在马车时已经说明白了吧? “臣妾只是对季姜殿下说了自己的看法,至于以后会怎么样,臣妾真得不敢保证,平奴年少得志,陛下又如此喜爱他,以致让他生出了如此的骄气,恐怕这事要硬来,他还真会闹出些荒唐事来。” “你太小看你这个弟弟了,他没有你想得那么不懂事,骄气是有,但也就是这份骄气,让他在西北军中迅速蹿了出来,我到不在乎他娶什么样的女人,不过前提是不能影响到他的骄气。”他那个季姜妹妹不适合平奴,这种女人太能消磨人,哭哭啼啼、懦懦弱弱,时不时哀怨丛生,男人也是人,也会被生活消磨去很多东西,包括傲气、志向,他不希望平奴会因为这种生活而失去他的优点,这也是他不赞成平奴跟季姜在一起的原因之一,“这件事能私下处理的,尽量私下处理,省得闹得满城风雨不好收拾。” “臣妾明白了。”就是说这事要她出面干涉,这么一来,是肯定要得罪自己的弟弟了。 “对了,大晚上的,怎么你也跟着出来了?”显然,他不记得是自己让李琛找得她。 莫蓉看着他:“臣妾有梦游的恶习。”既然他不记得了,那就只能是她梦游了,否则半夜怎么会在狼涧子里? 尉迟南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幽默机智的回答,与她对视了半天,忽而失笑,“那就再游一会儿。”拔马转头,他记得附近有个地方很适合看日出。 26、三十六 敢与不敢 冰封千里,白雪皑皑,立山崖之上,观日出东方,雪映红日,蔚为壮观。 莫蓉偷眼看他,这是个雄心勃勃的男人,从他观景的眼神中便能看得出。 “觉得冷?”红日的光芒将他的侧脸晕出了一圈红辉。 “不冷。”只是眼睛睁不开,因为睫毛上结了一层细细的小冰珠。 他伸手将她缩在衣服底的双手握住,她的手很冰,像雪松上凝结的冰块一样——她确实不适合这寒冷的北国。 一名灰衣内卫悄然出现,隔着两丈多的距离拱手抱拳,“陛下,狩猎队伍已经聚齐。” “三爷到了吗?” “三爷五更就到了大营,刚才离去,三爷带来的人与狩猎队一起在校场等候陛下。” “好。”松开莫蓉的双手,该到了狩猎的时刻了。 让莫蓉好奇的是内卫口中的“三爷带来的人”,在皇家来说,三爷已经是个“死去”的人,远离京都,远离皇室,他能带来什么人? 在校场的西侧,与狩猎的队伍一起,并排而列着一队黑色软甲的卫士,个个身形魁梧,形容严肃,成了校场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他们便是三爷针对西北、东北的胡虏特训的黑武士。 尉迟南选择在今天让他们亮相人前,自然有他的道理,这是威慑北方的胡虏,他已经决心亮剑。 他身上的衣袍仍旧是昨夜屠狼的那身,衣襟上还残留着暗红的狼血,让人瞩目。 莫蓉从他身后悄悄夺路上了观礼台,落下座,余光自然是瞅见了身旁那些后妃们的阴狠眼神,但那又如何?想嫉妒就嫉妒吧。 将台上,尉迟南挥手号令,狩猎队伍霎时人声鼎沸,这是一种皇家的游戏,同时也是一种尚武的精神。 狩猎队伍四散开,冲进山林,尉迟南也跨马而去,校场里余下的只是观礼台上的女人们。 庞朵给莫蓉递过了一只手炉,捧着暖烘烘的手炉,顿觉全身舒畅,一转脸,正见玉儿、季姜两位公主路过,少见的,玉儿公主行过礼后,竟跟她多聊了几句,而此过程中,季姜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 “瞧这姐妹俩,聊得多开心。”乔充华、冯美人等伴着已经晋升为贵嫔的卫罗路过莫蓉这厢,乔充华难忍住吃味,便说了句阴不阴,阳不阳的话,宫里人都知道王太妃有意将女儿下嫁莫家,怎奈拖了这么久都没消息,如今称玉儿、莫蓉姐妹俩,多有些取笑的意思。 没等莫蓉开口,玉儿到是先答了话,她出身内庭,即便没机会参与宫里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但看多了,自然听得明白话中意思,“比起有些‘清净无为’的人,我们到真是开心的很。”“清静无为”一词实在让人抑郁。 乔充华有心反嘴,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是卫罗懒得见这种恶俗的斗嘴,开口跟莫蓉讨了句:“姐妹们在后面办了场茶会,一起过去热闹热闹吧。” 莫蓉点头应允。 说是茶会,其实就是女人聚在一起三姑六婆的聚会,君妻、臣妻,公主、闺秀,女人们聚到一起,不论熟不熟的,也能聊得开开心心。 也不知谁起的头,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时下的年轻才俊身上,提到年轻才俊,除却梁妃家勇夺武状元的兄弟,再就是莫平奴、莫汉阳这兄弟俩了,就是那么凑巧,昨天莫平奴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梁获来了个下马威,这一提,自然免不得要让莫、梁二人生分一些。 “父兄常年在边关,我那弟弟着实是被祖母给宠坏了,该杀杀他的威风,免得尾巴翘到天上。”梁妃适时打破了话题,以免让她跟莫蓉的境遇尴尬。 莫蓉陪笑,“一样,我这两个弟弟打小身子弱小,家里也疼爱的厉害,就给养成了如今的骄躁脾气,昨晚免不了又是让家兄训了一晚。” 莫蓉、梁妃相视而笑,笑话,众人面前当然不会给自己制造敌人,给人一挑拨就双眼红如斗牛,那只有傻子才会干的事,很可惜,她们还不至于如此。 众女也跟着两人呵呵一笑带过,没办法,人家懂得怎么打破尴尬,再说下去可就是自讨没趣了。 于是话题转向,从育儿经验又谈到了年轻人的婚嫁,提到婚嫁,自然不会落下在场未出阁的公主、小姐。 “玉儿殿下这副美人胚子,可定然是要选个人中人的好驸马才行!”有人提起了玉儿。 玉儿正跟姐姐季姜小声聊天,听到这话,她也不像其他女子那般,被提到婚嫁就低头含羞,“只要能为我大魏国尽心尽力的,还计较他是不是什么人中人?” 众人皆笑,为她不害臊的慷慨激昂。 “那殿下是喜欢文的还是武的?”既然话题扯开了,众人便开始生冷不及,有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人,自然也就大起胆子调笑开了。 玉儿不假思索,“不喜欢那些吟诗作对,悲天悯人的酸儒之辈,但也不能是什么都不懂的莽夫。”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连上位的卫罗、梁妃、莫蓉也都笑不可抑,这玉儿公主确是个敢作敢当的。 “殿下这么一说,可把文武官员都给除没了!”这满朝文武,可不就酸儒、莽夫嘛! “那到未必!”玉儿翘着唇角,一副洋洋得意。 “哎吁——索性殿下这是看上谁了——” 玉儿自己也咧嘴而笑,这时到有了几分羞涩。 莫蓉的视线滑过玉儿,以及玉儿身后的季姜,一个羞涩的笑,一个落寞的低眼……希望不是她想得那样——玉儿看上的就是季姜看上的人。 真是那样,事情还就真麻烦了…… 落日融金,漫山金辉,男人们狩猎归来,勇猛者的马背上挂着琳琅满目的猎物,等待皇帝的检阅。 一番奖赏之后,便开始准备晚间的盛大餐会。 莫蓉盯紧了自己的两个弟弟,并让庞朵适时地将二人叫到了自己这边。 汉阳无所顾及,给姐姐展示了一下自己所获的封赏,那是一把古法炼制的青铜短剑,看上去深得他的心。而平奴的眼睛却是都瞅西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姐,我一会儿再过来。”瞅准了机会就想溜走,却被莫蓉一把拽住衣袖。 “兄长在大帐里等着我们,晚上的餐会一结束,他就要动身回东省,你们现在跟我去见他。” 汉阳也捣了平奴一下,示意他不要分心,同胞兄弟,又同在西北待了那么久,自然是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只是女人的事最好不要挂在头前,尤其他们这种带兵打仗的身份。 姐弟三人绕进大帐旁的小径,一起来到位于靠西侧的一顶大帐里,此刻莫函正在这里等着他们。 一进门,兄弟俩便蹿到了兄长的身前,还像小时候一样。 “哥,要不跟陛下说说,你再留一晚吧,咱们兄弟好长时间没见着了。”汉阳挨着兄长坐下来,捧起桌上的茶水就喝。 平奴也跟着点头。 “不用了,见你们一面就够了,回到东省我也好跟家里人交待,眼下直到修进了山里,凿山开道的事多,我还是趁早回去的好。” “哥,上次山匪抢‘路银’的事平息了吗?”莫函曾在信中提过这事,莫蓉可是一直记在心里。 “什么人!连官府的‘路银’都敢抢!”平奴插进来一句。 “都是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在山中落草为寇,到是不足为患。”莫函拿话安下了弟弟的心,“眼下让我担心的还是另一件事。”看看平奴、汉阳,“我看皇上有意震慑北方的胡虏,战事万一真起来,这直道的修建难免要受影响……” 汉阳蹙眉,“昨晚陛下布置边防时,看来也是有打的意思。” 平奴双手对握,“下午围猎时,陛下答应让我带一队黑武士回西北,这些人的骑术、身手都是针对北方的胡虏兵训练的,还佩戴了新制的多发弩击,射杀力既精准又快速,我也在想,陛下可能真想大干一场。” 兄弟三人陷入沉思…… “妹妹,你说——我要是觐见陛下——”莫函的话被莫蓉打住。 “哥哥想什么,我知道,但这事你千万不要去做,陛下正在蓬勃而发的时刻,你突然从头到脚给他一盆冷水,让他怎么受得了?积怨了这么久,总归也要有厚积薄发的时刻,这么多年他都没动大战匈人的心思,如今陡然出手,不可能没有准备,你只管修你的直道,战与不战,如何战,那都是他的事,观全局者,动毫厘都有他的道理,这事,哥哥不要管。” 莫函沉思一下后,缓缓点头。 莫蓉看了看这兄弟三人,视线最终在平奴的身上停下来,平奴看着姐姐如此眼神瞅着自己不免纳闷,“怎么了?” “眼下我们莫家最头疼的便是你。”莫蓉咬唇。 莫函看向弟弟,他当然知道妹妹话里的意思。 “怎么就是我了?”他怎么就成莫家最头疼的人了? 还是莫汉阳一语击中要害:“还不就是你跟那个公主的事。” “这事怎么了?我自己跟陛下说去。”反正昨晚上最难看的都过去了,他还怕什么。 “你跟季姜殿下的事,我跟哥哥不同意!”莫蓉实话直说,跟平奴绕弯子没意思。 “还有我!”汉阳举手表决。 “跟你有什么关系!”平奴冲着汉阳踹一脚过去,汉阳很灵敏的躲开。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你要是娶了那个爱哭的女人,陛下万一也给我安个那样的女人怎么办?”都说多少次了,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有什么好的?非跟竖了毛的斗鸡一样,逮着一个非掐死不可。 “去!别胡说八道!”踢开汉阳,平奴盘膝坐在毡毯上,耍起了无赖,“你们不同意,那也晚了!” 汉阳惊呼,“你不会已经动了人家了吧?” “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这兄弟俩因为孪生,自小就是打打闹闹,停不下来。 “既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那这事就算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去找人麻烦!” 莫平奴想不通,姐姐向来仁心,季姜那么温顺的女子,怎么就不得她的喜爱呢?“你们是不是嫌弃她的身世不够别人那么高?没有那个玉儿有人在后面撑腰?” “谁告诉你我们嫌弃她的身世、玉儿殿下身后有人撑腰的?”莫蓉厉目。 难得见到莫蓉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莫平奴一时语塞,“这是我的事,我自己管!”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系着我们莫家的身家性命,关系着大哥的京东直道能否安然修成的大事。” “我娶个人怎么了?碍着别人什么事了?难道我娶了她,我们莫家就会被砍头吗?”平奴的脾气也上来了。 “对!你娶她试试看,试试大哥会不会被人砍头,试试你姐姐我会不会在宫里被人家毒死!”莫蓉半跪起身,正对着平奴,“你现在就去把他她找来,当着我们兄妹四人的面,你问问她,你问她敢不敢答应嫁给你!她要是敢,我跟大哥死在当下也无所谓,你现在就去!”手指着帐帘处。 莫函清了清嗓子,一副泰然地安坐一旁,汉阳则是张大嘴看着姐姐,因为太吃惊了。 平奴则是喘着大气,起身出去,估计是去找季姜去了。 他一出去,汉阳左右看看哥哥姐姐,“真生气啦?不娶就不娶呗,他也就是军营呆久了,没见过那种梨花带雨的女人,就那么迷眼了,说说就算了。”汉阳赶紧给哥哥姐姐倒茶消火,“一会儿我去揍他!哥,姐,跟他一般见识多没意思。” 一直等到点灯时分,莫平奴才回到大帐外,但站在帐帘处却一直不进来。 还是莫汉阳给他拉了进来。 “怎么?人家不跟你来吗?”莫蓉眼也不抬,慢慢品茶。 “你们威胁她!”平奴语带不悦。 “要是真有那份心,还拍我们威胁?连反抗的胆量都没有,怎么面对接踵而来的艰险?”莫蓉抬眼看弟弟。 莫平奴揪嘴,愤愤地坐下。 莫函、莫蓉、莫汉阳三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的生笑。 “我不死心!”莫平奴绝不认输。 “那你就试试看!”莫蓉语带双关。 此时,鼓声响起——餐会开始。 27、三十九 玉儿的打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尽管有万般委屈,可身无四两横肉,只能任人欺负。 单卿出身卑微,偶得如此福气,星头半点的委屈自然吃得。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吃些苦又能如何? 轮番的磕磕碰碰并没让这个平民出生的女子哀怨半声,也不曾向尉迟南有些微抱怨,真是属螃蟹的,让人一时间无法下口。 聪明!如果这女人心善的话,到也值得尉迟南厚待她。但如果心恶,那可就不好说了…… 年初五,尉迟南与各重镇将领会于京都郊外的安邑镇,初十的早上才回京,下了早朝,便来到崇华苑,一副神清气爽,莫蓉也不落下,同样的神清气爽,丝毫没埋怨他应该早来看自己。 “梨山南坡的冬茶,臣妾亲手采的,陛下试试看。”一场大病,没让她委顿,反倒更精神了。 “你去了梨山?”尉迟南单手抱着女儿,低眼看看茶碗。 “是啊,回京途中,平奴带兵绕道梨山外换回虎符,茶农正在采制冬茶,就跟着一起采了些。” “这冬茶到是别有一番香味。”端起茶碗,品一口。 “这茶不但味道独特,而且听说还可以养身,所以臣妾特地多带了些回来,给陛下试试,一会儿让李琛带回荣德殿去。” “好。”边答应着,边逗女儿笑去了。 莫蓉则让庞朵抱出来两只大瓷盅,里面装着梨山的冬茶,她的本意并非想显示自己多么念着他,只是经过梨山时,眼见梨山茶农不负苛捐杂税的拖累,不少半大的孩子沿街乞讨,让人看着心里酸涩的很,她想了又想,觉得这件事不能直接跟他说,还是要绕个弯子,所以就带了几盅冬茶回来,想从李琛那儿给梨山要个宫廷供奉,如此一来,当地的苛捐杂税自然而然就会被发现,由别人说也许更好一些。 “对了,让李琛送来的名册跟营造图你看过了吗?”将女儿放到奶娘怀中,落座草亭下。 “看过了。”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还不够的?” “府院位置跟大小都很好,只是——狩猎时,臣妾也问过汉阳、平奴,他们俩并不想急着在京都建府,说是寸功未立,不敢受如此封赏。” “要是这么说,那满朝文武还有几个能开府建房的?就这么定了,过了春就动工,总不能成亲连住得地方都没有吧?” “……”成亲,这可是比开府更麻烦的事,汉阳早早跑回了东北,就是为了躲避指婚,平奴更不必说,比汉阳还麻烦,“关于他们俩的婚事,臣妾正想跟陛下商量……”话没说完,便有来客相访。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净月阁的新人,单卿。 莫蓉在狩猎场上见过她,不过眼下她不打算“知道”她是谁,正好尉迟南在,就看他怎么介绍吧。 “单卿拜见陛下,婕妤娘娘。”到也聪明,自称名讳,不加民女,也不加奴婢。 “起来吧。”尉迟南也没想到这么巧她也过来。不过也好,正好看看莫蓉是个什么表情。 莫蓉回视尉迟南的注视,双眸清澈,他想从她这里看到什么呢?妒忌、错愕、或者伪装的善意? “这是廷尉张延的义女。”尉迟南如此介绍。 莫蓉对单卿含笑点头。 “单卿初入宫门,不敢轻易来叨扰娘娘,蒙陛下恩典,昨日与家人相见,带来不少老家自制的梅片,给各位娘娘试试。”从身后侍女的手中取出,双手捧过头顶。 莫蓉让庞朵去接了过来。 “单小姐太客气了。” 单卿再伏身一拜,随即便告退,这过程中丝毫没有与尉迟南做什么眼波交汇,看上去相当安分守己。 单卿走后,草亭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莫蓉低眼沏茶,而尉迟南只是看着她手指间的茶雾。 “她们几个似乎都不怎么喜欢单卿。” “陛下喜欢吗?”盖上茶碗,看一眼他。 “……”尉迟南失笑,这女人总不直面他的问题,“她太像明欣了。” “是吗?”语毕,倒茶,并没有接着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尉迟南才再说次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把她带回来不妥?” “陛下想听实话?” “对。” “说实话,臣妾真得没有想过妥与不妥。” “你真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臣妾说没有,陛下一定不信,不过——臣妾说得真是实话,红颜易老,恩情早晚要断,陛下恩归之处,并非我们所能决定,内宫偌大,多一处不多,少一处不少,臣妾没必要非跟自己过不去。”这是实话,但听起来也似闺怨,这世道规矩了女人的权利,她们阻止不了这个社会公认的道德,所以只能“看得开”,“想得开”。 “恩情早晚要断”?这话还真不中听。 “陛下生气了?”递茶过去。 “生气与否,你还会在乎?”敢说出这种话来,还在乎他生不生气?重重放下茶碗。 莫蓉低眉失笑,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要听实话,结果听完还是要生气,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好了,臣妾跟陛下说笑呢,用得着动气嘛。”拉过他放在圆桌上的手,摘下丝巾擦拭溅落的茶水,却见虎口处有些微血丝跟铜锈,估计又是忍不住动拳脚了,转头让庞朵去取药来。 “你几时学会说笑的?”明明就是实话,“越来越会骗人。”刚刚是有些不高兴,因为她那句“恩情早晚要断”,不过她一软下来,气自然而然也跟着烟消云散。 “陛下是说臣妾欺君了?那臣妾岂不是连命都要搭进去?那就真是恩情要断了。”抬头笑看他一眼,继而低头继续擦拭他虎口上的铜锈跟血丝。 “放心,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让你把命搭进去……” 说这话时,两人都低着头,他看着她的发髻,而她看着他的手…… 莫蓉手微顿,继而含笑,只是嘴角带着些微涩意,“谢陛下——” 庞朵拿着药袋躲在廊柱后,没有过去,因为不想打扰他们,看来皇上还是没有忘记她们娘娘的……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也是宫里最热闹的时候,那位单小姐依旧还是单小姐,头衔没有改变,只不过惹出的乱子到是够多,当然,此女似乎深谙女人之间的斗争,能吃的亏一律吃下,丝毫不带喊冤的。 加之尉迟南最近也少过去,所以宫里渐渐显得安静了。 十五当晚,莫平奴也奉召前来参与晚宴。 可惜的是今晚季姜公主并不在晚宴受邀席中,宴席名单一律由李琛亲送,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特殊安排? 莫平奴来得很晚,也走得很早,幸亏莫蓉早知道他会这样,酒过半酣之际,便在宫道交叉处的宫门内等着他。 说也凑巧,玉儿公主这些日子得了风寒,晚宴没多久也早早退去,就在宫道交叉口,两人恰好相遇,莫平奴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前行,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莫将军请留步。”玉儿出声。 莫平奴停下,回过头,显然,他对这个据说非常骄横的公主殿下没什么好印象。 “听说将军过几天就要回西北了?” 莫平奴以拳头蹭了蹭下巴,丝毫不被这位明艳的公主殿下吸引,而是望一眼夜空中那一轮红红的月亮,“对。”好了,她问完了,他也要走了。 “将军选得哪家闺秀?” 不管选哪家的闺秀,他绝不会选她,他就是不喜欢这种一副高高在上的女人。继续前行,不打算停下脚步。 “你就那么喜欢季姜姐姐吗?”这一句到是让莫平奴停了一下。 玉儿随即上前几步,来到他面前,仰着头,与这个居傲的男子对视。 “那我告诉你,她不会答应跟你在一起!” 莫平奴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瞪了玉儿一眼。 “让开。”懒得跟这种无理取闹的女人计较,这些日子心情本就不好,季姜也躲着不见他,加上最近所有人都跟被疯狗咬了似的,见天跟着他介绍那些装腔作势的女人,烦不胜烦。 “想知道在哪儿能见到她吗?”迎着红彤彤的满月,玉儿笑得异常灿烂。 刚抬起的脚,又放了下来,莫平奴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显然,他想听她怎么说。 玉儿招手示意他低头,莫平奴窒一下,最终还是微微低头。 玉儿附在他的耳侧说了个地名,莫平奴微微蹙眉,两人的脸近在咫尺,甚至可以看清彼此睫毛的颤动,莫平奴抬头之际,玉儿出其不意地身体前倾,他的唇滑过了她的额头,莫平奴也不知是不是下意识的反应,左手推了她一下,玉儿倏然被推倒在地。 玉儿仰望着他铁青的脸色,不禁生笑,“如果她不答应你,你能选我吗?”她想嫁给这个男人,因为她想离开这里,离开母亲跟这个家族加载她身上种种的束缚,她想试试看能不能逃开权利带给尉迟家女人的宿命。 这真是莫平奴第一次见识到这么——这么没规矩的女人,“……”张了张嘴,还是想不到该跟这女人说什么,眼下掩饰尴尬的唯一方法就是趁早离开。 走了几步,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发现脖子上的墨玉不知去向,回过头,却见地上的玉儿正拎着他那块墨玉仔细端详——原来这女人不只是没规矩,还是个偷儿。 懒得再跟她计较,不过就是一块没用的玉饰,转身大跨步走向宫道深处…… “娘娘,不去让莫将军回来吗?”站在宫门内的黑暗处,庞朵望着莫平奴的背影问莫蓉。 “不用了,让他去吧。”莫蓉的视线则是落在地上的玉儿身上。 也许,这件事放任下去,可能未必更坏。 宫道上,侍女扶起玉儿,“殿下,您的手擦破了!”侍女惊呼。 “出了点血而已,别叫那么大声。” “殿下,这莫将军那么粗鲁,为什么您还要选他?” “傻丫头,走路不要只看眼前那一点,要看得远一些。”她相信这个人可以给他的女人一座别人够不到的“大宝藏”。 “殿下是说莫将军以后会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我还不够腾达吗?”将墨玉重新系好,挂到自己的脖子上,“我啊——只想做一个男人的妻子,不想做谁的殿下,也不想为了谁家的前途卖命。” “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不要明白。” ……主仆二人小声交谈着,在宫道上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于宫灯的晕黄之中。 而宫门内,另一对主仆也踏月而去。 28、四十二 八月迷情 二 八月,京都正处在繁茂与萧索的交界口上,四处浓绿青黄,角落里都透着喧嚣。 一大清早,王太妃便差人过来,送了些果子、点心,这些果子点心不过就是个借口,真正目的恐怕是要让她过去。 莫函的来信中已经应允给王家留两个“采买”的空位,不知道王太妃今天是不是要传递给她某些与此有关的信息。 来到的王太妃寝宫后,远远瞧见了宫道转弯处另一道熟悉的身影——看上去应该是单卿。莫蓉看得不是很仔细,只一眼,那身影就转进了九曲八拐的宫道里,消失不见。 这单卿到也是个慧心之人,懂得该跟谁走得更近一些。 跨进门槛,绕过屏风,王太妃正端坐在厅里,手里抱着一只毛色油亮的黑猫,见莫蓉进来,笑着招呼她赶紧过去坐。 自从莫王两家有了交往之后,这王太妃对她的态度好的让人受宠若惊。 王太妃拉莫蓉坐到身旁,聊了半天的体己话,都是些中听不中用的多余话,半天后才进入正题,先是招手让侍女拿来一只紫红漆木的小方盒,随即推到莫蓉面前…… 莫蓉看看木盒,再抬眼看王太妃。 王太妃笑笑,并伸手拍了拍莫蓉放在榻子上的手,“拿着。”见莫蓉神态似有些疑惑,笑着摇头,“所以我说啊,你们这些毛丫头,都还是不知道体己,见天的只顾着你一嘴,我一嘴,光想着嘴上痛快了,也不想想这后半生的日子。”说着不免叹一口气,“咱们这些住在宫里的女人,别管她是红过的,没红过的,是被皇上宠出蜜来的,还是一辈子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的,都是一个命,到了谁都靠不住,还得靠自己。”抚摸着怀里的黑猫儿,“我进宫没几年,先帝爷就去了,那会儿我也年轻,哭过,恨过,哭自己的命苦,恨父兄的心狠,把我送到这么个绝情的地方,可是啊,这人不管是有指望,还是没指望,你都得活着不是?既然想活着,那就得活出个样儿,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光想着母凭子贵,那未必就是条活路,这皇位上能坐几个人?只能坐一个人,那剩下的人不也要生火过日子?跟着儿子,跟着女儿,那是天经地义,可这傍身的东西也得给自己留足了。”再次拍拍莫蓉的手腕。 莫蓉点头,神态颇为受教。 王太妃见她收下后,兀自笑嘻嘻的,又扯开了话题,聊着些生活琐事,直近正午,莫蓉才回到崇华苑。 打开木盒,里面是两张地契,仔细看,这地契所在地并不在京都,两处都在东省,一份田产,一份房产,数目都不小,看来这是王家在跟他们莫家分赃啊—— “庞朵。” “娘娘有事吩咐?”庞朵从门外进来,视线不自觉地瞥到桌上打开的木盒上。 莫蓉将两份地契叠好,放进木盒里盖住,想递给庞朵,却在半路停了下来,眉头蹙着,她在想这东西是留在她这儿,还是让兄长处置……“算了,你去忙吧。”最后还是决定自己收着。 庞朵迟疑着点头退下,独留莫蓉在屋里静思…… 这之后,没过几天,尉迟南在朝会上宣布北巡。朝廷、内庭都私下嚷嚷的厉害,官员们认为这是要打仗的前兆,而后妃们,则在猜测皇上这次北巡会带谁。 本来莫蓉是首选,不过听说皇上亲口赐她回东省探亲,可见是不会带她去的了,剩下的,又是皇帝较喜欢的也就那么两三个,卫妃的病刚刚好,肯定是不宜出行的,梁妃也不大可能,皇上虽对她不错,可也没见哪次出行会第一个想到她,此三人一去,接下来当然就是那位新晋的单容华了。 不过尉迟南一句话,也把她的希望全部打灭——此次出巡无大队跟随,自然是不会带后妃了。 这到好,谁也不用惦记,都可以安心了。 那叫一个公平! 莫蓉的探亲队伍先一步出了京都,绕过丰县,大队没有往东,反而是直奔东北,在安邑镇停驻——不出所料,让她回东省探亲,不过是个借口,结果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他是君王,君王说话自然算数,说带她去看大好河山,就一定会去看,肯定不会食言而肥。 大队三天后从安邑重整出发,探亲队的侍卫撤下大半,全部换上了黑武士随侍,直到出发时后,也没见到尉迟南的影子,后来莫蓉才知道,原来他是直向北行,比她们的行程慢了一天,但因为直行,所以比她们快了整整一天半的脚程,十天后,两队人马在东北方一处叫孤竹的小镇会合,而此地,离东北大营不过五十里的距离。 所以莫蓉猜测,他第一站要巡视的肯定是东北军,也就是莫汉阳所在的驻地。 如此猜测着,不过半天时间,她的猜测就被验证了——因为莫汉阳亲率三百骑兵来迎。 等莫蓉他们的车马抵达住宿处时,莫汉阳正站在高坡上,一身戎装,半披挂麾,背身站在夕阳的霞彩中,颇有几分大将之气。 “东北军白里将军帐下,屯骑校尉莫汉阳,奉命在此迎接陛下。”单膝跪地,他身后三百名骑兵,也跟着脱缰、下马、单膝跪地,齐呼万岁。 尉迟南望了一眼跪地的莫汉阳,以及他身后的骑兵,“好,军容齐整,士气高昂,我大魏有军如此,何再受欺!”扬一扬执鞭的左手,“起来吧。” 众人起身。 上了高坡,往西是一处驿站,只有两三间低矮的茅草房,当然不能让皇帝、皇妃住这种地方,莫汉阳随身带来的这三百骑兵早在两天前就已搭好大帐,大帐虽不及皇宫那般光华耀眼,但干净舒适。 “舅舅抱抱。”见尉迟南走进大帐,莫汉阳凑近姐姐身边,伸手诱惑这个未曾谋过面的甥女。 小丫头哪可能让一个不认识的人抱抱,扭开身子,搂住母亲的脖子。 “我真是舅舅。”脸扭到莫蓉身后,非要这个可爱的甥女看自己不可,小丫头颇有几分姐姐的神态,更有皇帝姐夫的模样,可爱的紧,而且爱笑,虽然不让他抱,但看着他会笑,所以忍不住就伸手过去硬从姐姐怀里抢了过去,顺便还想强“吻”一下。 小丫头无声地挣扎,两只小手揪着莫汉阳的耳朵,硬往前推——这招很像姐姐小时候,不喜欢人总会推别人的耳朵。 “父王——”小丫头瞄到父亲正站在大帐门口,奶声奶气地回头叫一声。 见皇帝姐夫出来,莫汉阳不免收拾好笑闹的表情,立正站好。 小丫头从舅舅的怀里往父亲的方位侧仰六十度,隔得并不远,尉迟南一抬手便能接住女儿,莫汉阳也只好乖乖地放手。 所以说,对待女孩子,不论大小,用强的从来都不是好方法啊。 “这里到边城还有多远?”尉迟南抱过女儿之际,顺便询问莫汉阳此处所在的方位。 “禀陛下,往东十五里便是边城,往东北四十里是东北大营。”一副军将的严肃表情,与刚才嬉笑的模样完全是相反的两极。 “明天一早,你跟朕一起去边城。” “是!”身板绷得笔直。 尉迟南看一眼他过于严肃的表情,不免清一下喉咙,“行了,没人在,不用惺惺作态!” 莫汉阳听罢咧嘴笑。 看着两个男人陆续进了大帐,莫蓉看着帐帘子兀自淡笑摇头,随即抬脚进账。 这一夜过得很安稳,除了大帐外凄厉的风声,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汉阳送来的羊皮地图让他看了半夜,她也就陪到他半夜,女儿早已入睡,呼吸可闻。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外面那可怕的风声。 来到这里后,他像是变了个人,周身似乎都是用不完的精力,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大好河山,还是其他什么呢?她猜不到。 “怎么还不睡?”折地图时,正巧莫蓉弯身捡他掉在地上的斗篷。 “陛下不也没睡?” 视线绕过莫蓉,望了望屏风后。 “君儿早睡了。”将斗篷披回到他身上。 “真不该带她一起出来。”有些懊悔,女儿还太小,不知道能否经受得住这路途的颠簸。 “难得有这个机会,等再大一点,想带未必还能带得出来。”女人长大了,都是要被“关”起来的。 尉迟南明白她的话中意,但此时此刻,不想与她讨论这么消极的事,“走,出去看看,这里的天比京城的辽阔。” 可没等莫蓉替他扣好斗篷上的系带,但听外面传来几声兵器碰撞的“锵锵”声。 帐外的内卫如此禀报——有刺客! 帐内,两人对视一眼——有刺客? 29、四十三 八月迷情 三 自古以来,不管是有德明君还是无道昏君,轻易被刺杀者,少之又少,先不论什么天子之气,光是那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就足以挡去九成九的刺杀。 尉迟南此次出巡,所带护卫并不算多,但外围绝大部分为御林军的黑武士,而内层则分别是皇家侍卫以及魏国内廷最顶级的内卫——他们只服从于皇帝一人。 想冲破这些人已经几乎是不可能,莫说现在最外层护卫的还有莫汉阳手下的三百骑兵。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外面的刀兵之声便歇,侍卫来报,刺客已全部拿下。但可惜,莫蓉没能一睹为快,尉迟南怕她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刺客吓到,所以将她留在了大帐内,只身去看何方神圣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刺杀君王,想杀他的人很多,但是这么不自量力,还用这么蠢的方式的,这还真是头一遭。 尉迟南走后没多久,侍女转到屏风后,说莫将军在帐外求见。 汉阳?他这个时候来会有什么事? “姐,能借两个侍女过去帮帮忙吗?” “什么事?”大半夜借什么侍女? “刺客中有个女的,受了点伤。” 莫蓉抿唇,看着弟弟,“你来,陛下知道吗?” “知道。” 也是,汉阳做事比平奴踏实一些,到不至于想得那么不周道,“庞朵,冬泽,你们俩跟着过去一下。”转念一想,既然是刺客,而尉迟南却还让人去帮忙,当中肯定有些不为人知的事,便拦下了庞朵两人,“冬泽,你留下照看公主,庞朵跟我过去。” 两名侍女答应着。 莫汉阳见姐姐要过去,也没有开口阻拦,只是头前带路,一行来到最西侧的一顶小帐子里。 这帐子本是给守夜的侍卫换岗时休息用的,并不大,也矮的很。此刻,帐子里点了两盏油灯,但光线依旧弱的很,在靠东北侧的角落里,缩了个人,乍一看,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黑衣黑裤黑鞋子,一团黑,不过细细看,衣服下那细瘦的轮廓中颇有几分女性的柔和曲线。 莫蓉看罢,不禁转眼看看身旁的弟弟。 莫汉阳清了清嗓子,两三步走到角落,弯腰碰了碰地上的人,而这人一动也不动,“不要装死,起来!” 对方依旧不动,莫汉阳不免又有些疑惑,可能真是昏过去了,刚刚捉到她时,伤的不轻,这么想着,便抬手打算将其身子扳正,也就在这个时候,对方却猛的一回身,一道闪光刺向莫汉阳的心窝,吓到莫蓉张口结舌。 “汉阳——”莫蓉想上前,却被一旁的庞朵拽住,怕她上前会有什么不测。 “我没事。”莫汉阳的手正夹着对方的手腕,匕首的尖就在他的胸前,两人似乎正在角力,只听哗啦一声——匕首落地,结果很明显,莫汉阳是胜的那一方。 “姓莫的,你有种就杀了我!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是个女子的声音,很虚弱,但坚韧的很。 莫汉阳显然没把对方的威胁当回事,伸脚踢开匕首,蹲下身,将那女子手腕上的麻绳解开,而后将女子的双手背到身后,然后再次绑上,完事后才回头看姐姐,“好了。”这下子估计她再没办法伤到人了。 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到姐姐跟前,“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喊一声。” 莫蓉点点头。 莫汉阳一出去,莫蓉抬脚想过去,却被庞朵拦住,“还是奴婢来吧。”这种活当然不能让她们娘娘沾手,再说这女人看上去悍的很,说不准身上还藏着什么凶器呢。 庞朵上前想碰那女子,那女子却用力半翻过身,躲过庞朵的手,这么一来,正好与莫蓉正对面,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的长相,是个俊俏的姑娘,这是莫蓉对黑衣女子的评价,而黑衣女子也暗自打量了一番身前这个颇具灵秀之态的女子,这女子有一种亲切却同时又让人嫉妒的特殊气场。 “不要碰我!”虽然双手双脚都被绑着,身上还有重伤,不过习武之人,总比平常人有耐力,女子恶狠狠地喝止身旁的庞朵,声音比之刚才又虚弱了几分。 因为近不了她的身,庞朵只得无奈地看看莫蓉。 莫蓉眼睑微低一下,随即迈脚上前,在女子的身旁弯身蹲下,“既然还想报仇,那就该活着,你这么死了,不是便宜了那些仇人?”伸手将女子的衣领慢慢拉开。 也许是觉得她的话有那么几分道理,黑衣女子对莫蓉的动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也就由着她继续,等她反应过来时,右侧的肩膀已然□□在了灯光里,散着幽白的光晕。就在肩胛骨下,半乳之上,一道深深的血口正往外吐着血,莫蓉抬手,庞朵眼疾手快,赶紧从一旁的矮凳上拿过棉布递过去。 “忍着点,可能会有些疼。”莫蓉出口提醒。 棉布蘸去了伤口周围的农血,莫蓉打算先给她上些止血的药再包扎,看这女子的样子,身上应该不只这一处伤,可就在莫蓉上完药,打算包扎的时候,黑衣女子突然疯了一样,用身体将莫蓉、庞朵撞倒,因为手脚都被绑着,再加上身上的伤,她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反抗了…… 听到动静,加之庞朵的浅呼,莫汉阳一个箭步冲了进来,他也担心姐姐有危险。 “没事吧?”将莫蓉拉起身,上下检视。 而此时,谁也没看到黑衣女子眼中的哀怨,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随即被绝然取代,是的,她不打算报仇了,因为她不打算再活下去,到此为止,她的一切都到此为止吧,活着太累了,不如死去。 “她身上的伤很重。”莫蓉就是跌了一跤,到没伤着,只是觉得这黑衣女子的伤很重,不及时治怕是要有危险。 莫汉阳转头看地上的女子。 而那女子也同时摆出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停着胸脯靠在矮凳的一角,一点也不顾及自己已经春光外泄,现下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至少在这个人面前,她不会让他看到她懦弱的一面。 莫汉阳清清嗓子,将视线转到姐姐这边,非礼勿视,虽然她现在是阶下囚,可不该看的,还是不能看。 莫蓉也看出了他的不自然,便开口道,“你先出去吧,这里没事。” 莫汉阳颔首,他也估计地上这女人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莫汉阳!”黑衣女子叫住欲走的莫汉阳。 因为不能正面相对,莫汉阳只好侧着身。 “今天既然杀不了你,我也不打算活着出去了,如果你是男人,就杀了我吧!”只愿死后化作孤魂,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不用再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受苦。 莫汉阳转头看那女子,是想确定她的话是真是假,这女人刺杀他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会这么轻易放手?不过,看到她的眼神后,到真觉得有些不对,她的眼睛里不再有杀气,有的只是决然赴死的坚定,但是—— 他不会杀她! “我先出去。”没有回应黑衣女子的话,只是对姐姐交代了这么一句。 听他这么说,黑衣女子怆然失笑——苦笑,既然人家都懒得动手,她又何必自取其辱?真想死的话,是不用靠别人的。暗暗将舌苔抵在了牙齿上,只这么一下,便可以解脱了…… 碰——黑衣女子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莫汉阳的手刀则停在半空中——看来对待疯子,只能用上这招了…… 莫蓉赶紧上前试了试黑衣女子的鼻息,还好,这小子的手劲控制的好,没有出人命。 一番忙活之后,终于是将女子身上的伤都做了处理,让庞朵在旁守着,莫蓉这才出来,她还有事要找外面这小子。 “说吧。”听刚才他与那女子的对话,今晚这出“刺杀记”显然不是针对她跟尉迟南的,她就觉得奇怪,出巡的队伍从安邑镇出来后,就改头换面,给朝中下得明诏上也没说这第一站是东北边城,哪有几个人知道皇帝会驻扎在这么个地方,就算知道,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做这种忤逆的大手笔!还是在东北军的脚跟前,纯属往枪头上扎! “她是——齐人。”莫汉阳摸摸后脑勺,笑笑。 原来此女姓殷,闺名汝君,是齐将殷恬的女儿,魏、齐因为领土纷争,在边界蒙马山一带时常有些摩擦,你一枪,我一剑,难免会有死伤,殷恬也就是在带队巡弋时与莫汉阳的人马相遇,对阵之中,莫汉阳一箭射中了殷恬的后心,被送回齐营之后,在取箭的过程中失血过多,没救过来,就那么去了,所以这仇也就结了下来。 听说殷恬育有三子一女,可惜三子均死在了战场上,只剩下这么个女儿,在齐国可算一门忠烈了,这殷老爷子一死,只剩下这么个女儿,也就从那时候开始,莫汉阳便经常遭到刺杀……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莫蓉直视自己的弟弟。 “她现在这个样子,多半都是我造成的,虽然战场上刀枪无眼,各安天命,不过单论忠义,殷家也是忠烈之家,灭他们的后,这太不近人情——”所以他一直容忍这女子的数次刺杀,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她这次会选在这么个时机下手,当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今晚招惹的人并不只是他这么个小小的屯骑校尉,还有魏国的皇帝。 “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让我自己处理。”刚刚审过刺客之后,尉迟南并没有大发雷霆,想了一下后,还是决定让莫汉阳处理,一来不想暴露大队的身份,二来,与齐国的摩擦最好控制在“间或小战”的范围,以便省下力气集中对付西北,所以任何可能造成两国矛盾激化的事,都要保持低调。 莫蓉沉思半下,点点头,他这么按兵不动也对,“你打算放了她吗?” 莫汉阳想了想,点头,“等陛下离开东北大营后,再放他们。”这样保险一些。 “也好。”这么想想,这位殷小姐到也真是身世可怜,想至此,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陛下人呢?”既然不用审刺客,他又去哪儿了? “……”莫汉阳假咳了两下,神情有些躲闪。 “汉阳——” “陛下说——想给君儿逮几只兔子……本来,是我想去的——”这不没来得及去,就让刺客给撞上了嘛,结果那些用具就被皇帝姐夫给看见了,谁会想到他也喜欢做这种事,多不可思议! 莫蓉摇头,看来他这趟出来还真是自在了。 30、四十四 八月迷情 四 隔日一大清早,太阳刚从草尖上露出半个头,她们这位皇帝陛下才拔马回程,手里拎着一只竹编的笼子,笼子里是一对小兔。 “君儿识得这是什么吗?”将笼子提溜到女儿面前。 小丫头点头,笑嘻嘻的,显然十分喜欢父亲送的这份礼物。 莫蓉顺手将他身上的斗篷解下,他斗篷上粘的一片细草叶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叶子本不稀罕,但是此时此刻出现在他身上就有些奇怪了,这是一种名叫香闭子的草,在东岭以南也算常见,可是一出了东岭,就再没有这种阔叶的香闭草,即使引种过来,能成活的,也都是细叶的,这么说来,他昨晚不只是去逮兔子这么简单了…… “怎么了?”尉迟南的询问叫醒了失神的莫蓉。 一抬头,他跟女儿正好奇地看着自己,莫蓉笑笑,“就是想你这斗篷都被露水打湿了,身上肯定不舒服,换身衣服再用早膳吧?”他有他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只要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会轻易提出疑问,这是规矩,也是他们这种夫妻的相处之道。 尉迟南将女儿抱回椅子上,让侍女继续给她喂食。 转到屏风后,莫蓉替他解下了那身粘着泥土、草泻的外衫。 “昨晚,君儿没被吓到吧?” “没有,一直睡着,都没醒过。”小丫头也许天生好命,什么事都粘不上她。 他很喜欢看她围着自己转,这是一种享受,这个女人敏感地可以觉察到他细微地肢体变化,但有意思的是她轻易不会让你看出来她的敏感,她很会在恰巧的时间,恰巧的空挡把某些东西轻易化解,就像蛇与鹤的柔韧、回旋。 “君儿在外面。”感觉到他的双手环在自己的腰间,不免轻声提醒。 可他却偏偏就喜欢这种气氛,在不可为的时候偏为之。而她也只能任其取之,还不能出声。 男与女,不管礼教如何束缚,也不管世人如何诟病,交电相触之际,总会有取之不尽的情不自禁。 她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那股子兴奋劲,兴许是昨夜又发生了什么让他高兴的事,所以才会这么不管不顾地为所欲为——他一高兴起来就会这样。 莫蓉手上还攥着他的外衫,不过很快就被他抽走,扔到了一旁,因为这么一来,她的手便可以回到他的身上—— 外面侯着三个侍女,还有他们的女儿,在只隔着一道漆木屏风的情况下,她只能尽量咬住唇,但是这种情况也维持不了多久,在他的动作开始大幅度的不规矩时,她不得不适时地给予一些良善的提醒,免得出丑。 “陛下,一会儿就要出发去边城了。”在他的耳际低语。 她的话得了他一记啃咬,莫蓉疼的皱眉,不过他却也停止了不规矩的异动,只将她紧紧搂在胸前,喉咙里传出未餍足的喘息,但很控制,只有她能听得到。 莫蓉失笑,这声音让她记起了三年前,她还跟他不甚熟悉的时候,床底之间也是如此一触即发之际,殿外却陡然传来边关有战报,他也是这般痛苦而收敛的喘息,脸色乍青还红,之后赤着脚便出去了,然后再赤着脚回来,而那时她已经穿戴整齐,打算回宫了,这很难办,即使是皇帝也不得不被那些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束缚着,她听到了他嘴里嘟哝的咒骂声,但也只能当作没听见,福了身便打算回去,可没走到门口,又硬生生被他拉了回去,继续把之前没做完的事,做了个彻底后,依旧不让她走,他似乎是偏要跟那些陈腐烂渣的规矩作对。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没有他的地位,也没有他的本事,所以只能迂回着,最终将他磨通。 “又为了什么笑?”张开双臂,好让她整理不用那么费力。 “没什么,臣妾只是想起了些往事。” “什么往事这么好笑?”他非常想知道她每一次笑都是为了什么。 “臣妾想起了三年前西南大捷时,恰好是臣妾去甘露殿候驾的那个晚上。”转到他的身前,为他细细的系好腰带。 尉迟南微微蹙眉,不过很快眉头便舒展开来,他也记得那个晚上,本来很好的气氛,却被李琛一句话给打了碎,他火冲冲的出去,看到的便是李琛手上的捷报,“你啊,每次对规矩都比对朕好。” “臣妾守规矩也是为了能待在陛下身边久一点嘛。”声音中夹带了些微嗔,但并不过,而且也没有看着他的眼睛说话。 尉迟南笑看着上下忙碌的莫蓉,很庆幸,当年他跟睿儿会游荡到她的门前,闻到那满园子的菊香。 这个女人是个可以一辈子放在身边的伴儿……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答应我——”手指抚着她的唇片…… 答应他什么呢?他没说。莫蓉这次是真得猜不出来他要她答应他什么…… “母妃,小兔子真得是哥哥跟妹妹吗?”女儿稚嫩的话语拉回了莫蓉的思绪。 用过早膳后,大队便赶往边城,她们母女也随着一起过来。 小丫头对父亲捉的这两只小兔子极为喜爱,连上马车都要拎着。 “可能是吧。”捏一下女儿的小脸蛋。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掀开帘子,才发现已到了边城门外。 因为明诏上并没有说要到边城,所以边城一行,并没有铺张,只带了十几名侍卫,以及莫蓉母女俩,再就是庞朵跟那名受伤的女刺客殷汝君。之所以带她来,是为了治她身上的伤。 因为失血太多,这位殷小姐几乎一直出于半昏睡的状态,直到正午才清醒。 “汉阳,把她手上的绳索松开吧。”莫蓉端来刚煎好汤药,见殷汝君依旧蜷缩在床上,不免把汉阳叫进来,让他给人家松绑。 莫汉阳看了看床上的女人,脸色苍白,唇片干裂出血,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力气再发疯,便上前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索。绳索绑缚的位置,早已深深的勒出了两圈血印子。 虽然如此,不过莫汉阳依旧不敢放松,这女人悍的很,轻易不能放松警惕。 “我连求死的力气都没了,还怕我伤到她吗?”殷汝君倚在床头,好笑地看着床前那个随时打算制服她的男人。 莫蓉给了弟弟一个眼神,莫汉阳乖乖的坐到凳子上,把玩着桌上的茶碗。 一碗冲鼻的汤药喝完,殷汝君便开始咳,咳到差点没喘过气来。 “汉阳,快把她扶起来,像是被什么堵住喘不过气了。”莫蓉急招呼弟弟过来。 还是男人的力气大,只在殷汝君的背上拍了两下,她便哇的吐出两口血来,之后便不再咳了。 莫蓉转出去,打算找些干净的棉布来。 “对不住,弄脏你的衣服了。”一切收拾好之后,殷汝君跟莫汉阳道歉,因为她那两口血全吐到了他的身上。 这歉道的莫汉阳莫名其妙,这女人向来都是将他视为不共戴天的死敌,怎么这会儿一下子变得这么客气了? “我口渴。”瞅着莫汉阳,眼神很纯净。 莫汉阳虽觉得怪异,不过还是伸手倒了杯凉茶,递到她的脸前,谁知她却趁机咬住了他的手指,死死的咬住。 他就知道这女人绝不会那么轻易变乖! 直将手指咬出了血印子,殷汝君才松口,咧着嘴笑着,嘴唇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 莫汉阳攥住自己被咬破的手指,看着床上那个笑的开心的女人,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平奴会说女人的心思太难弄明白了。 “我不会再来杀你了。”笑着,但眼泪却一颗颗逝进枕头里,她知道自己根本杀不了他。 感情刚刚那么用力咬他,是算作报仇?“我是无所谓。”反正她每次刺杀都伤不着他。 如果莫汉阳有预测未来的本事,想他是不会说出这么自信的话来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必然的,否则怎么会有“意外”之说? 莫蓉拿着一团棉布跨进门—— “姐,我去姐夫那边看一下。”莫汉阳从姐姐的手里扯过一条棉布缠到被咬破的手指上后,抬脚出门。 他这一句话,不过短短十个字,却让床上的殷汝君吃惊不小,因为她一直以为眼前这个被他悉心保护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想不到却是他的姐姐…… 莫蓉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床上那个发呆的女子,怎么她会觉得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奇怪的事要发生? 31、四十五 宫乱 一 在边城逗留不过短短两天,京城便传来了令尉迟南十分震怒的消息——廷尉府张延奏报,春上拨给西南赈灾的库银至今未发,致使西南发生民变。 这可不是小事,若处置不当,很可能引起大麻烦,尉迟南不得不立即中断北巡,亲自回去处理这场危机。 而莫蓉,因为“探亲”时日未满,不能跟尉迟南一道回京,暂由莫汉阳护送至东南行营,待机再回京城。 “汉阳,你跟平奴可有联系?”在一处驿站安顿下来后,莫蓉随即招来弟弟莫汉阳。 “有。” 莫蓉眼神闪烁,似乎还有些担忧的神色。 “姐,是不是有什么事?” 莫蓉双手交握半下,最后松开,“你过来坐好,有件事我想也许该告诉你。” 姐弟二人入座,莫蓉思衬半刻后,才道:“本来我跟大哥不想把你们也牵扯进来,可是眼下这情势,不得不防。”看一眼莫汉阳,“你该知道大哥坐得那个位置有多艰险,动辄就会得罪人,所以有些事不得不为之,咱们莫家虽受皇恩万千,大哥、平奴跟你,更是平步青云,这些靠的是你们各自的本事,但也不全是,没有朝廷里的脉络支撑,光陛下的支持,很多事未必行得通,所以,有些事情未必做得光明正大。这次西南民变,我隐约觉得这气味不对,京里的消息说,民变始于西南的黄坝,你在西北军的日子不短,应该知道黄坝这地方吧?” 莫汉阳点头,“以方位来说,黄坝是在咱们大魏的正西方,古时也算得上一个军事重镇,不过后来□□在西省建‘石城关’后,它就日渐废弃了。” “那么以你的判断,如果陛下想在最快的时间内消灭叛乱,他会指派谁去?” 莫汉阳蹙眉沉思,“黄坝东北一片的地势平坦,便于轻骑通行,如果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灭叛乱……唯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从京畿直接调遣中卫军,另一种是——抽调部分西北军。” 对,就是这个——这就是最让莫蓉担心的,“中卫军直接关系到京城的安定,这种时候,调动它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你赶快派人给平奴捎信去,一旦陛下决定调西北军前去,让他务必不要接这份差事!” “姐,这事真得有那么严重吗?”军令如山倒,接或不接这未必是平奴所能决定的。 “我也只是猜想,自从听到西南发生民变之后,我的心里就一直安生不下来,你们不在京都,不知道那里的水有多深,山有多高,这次民变如果真得追究下来,何止血流成河!当今陛下,最想做得莫过两件事,一是击溃关山外的匈人,二是富民强国,让魏国可与东方几国抗衡。如今,匈人在魏军面前接连受挫,京东直道也初见端倪,在他正得意的当口,突然来了这么一场民变……一旦他被激怒,这场整顿吏治的飓风再所难免,首当其冲的会是谁?不会是那些老士族,大家族,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们莫家,大哥,平奴,你,甚至是我。”站起身,“大哥与众朝官的关系错综复杂,早已饱受争议,而你跟平奴,虽说打了一些小胜仗,但那远远还不够,你们只能算是皇上为大战储存的后备力量,还谈不上大权在握,这个时候,如果稍不留神,可能就会被人生吞活剥。”自古以来,多少新兴的势力都是被这么吃下去的,“如果平奴接下了这份差事,不但他头上的那顶‘常胜将军’的帽子保不住,可能还会变成莫家败亡的引子,到时候,这场民变的收场就会全部被推到我们莫家人的头上。”要知道莫函手中掌管的可是魏国最耗钱的工程,他很难逃脱这场清算。 “姐姐的话,听着有理,不过——平奴最擅奔袭作战,就算有人特意为难,粮草供应不全,他也未必会输。”这种战术是平奴最擅长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能有如此的本事。 “他对战的都是匈人,可以在追袭的过程中抢掠他们的东西,可这次对战的是魏国百姓,你想想,那些魏军能忍心对自己的父老抢掠吗?一旦他输了,那些害怕整顿吏治的人势必会把这场民变捅到咱们莫家的头上,大哥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就算皇上心里想保他,也未必能顶得住那‘万众一心’啊。”最关键的,他们莫家在朝廷里没有能接应的人,有的只是些会“吸血”的“朋友”,一旦有事,根本不可能会有人向他们伸出援手。 “……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这就派人给平奴送信去,先把他诓来东北军。” 莫平奴并不是个会因为阴谋、阳谋而避战的人,这一点身为同胞兄弟,莫汉阳明白的很,唯有将他骗来,让他错过这场民变才是上策。 “等一下——”莫蓉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莫汉阳注视着皱着眉头的姐姐,等她发话。 “如果让汉阳你去平息兵变,行吗?” “我?”速战方面,平奴才是王者。 “对。”莫蓉的眼睛闪亮,因为她想到了一个可能可行的躲过这场风暴的方法,既然躲避未必能成功,那就要主动出击。 “可是——如果没有粮草供应,我未必有把握!” “那些参与叛乱的并不都是大奸大恶之人,而且他们都是大魏的子民,也许未必会有大战,至于粮草供应方面,这个——也许大哥可以想到办法。”她突然想到王家的亲戚在西北一带有米粮的生意,当初王家人还暗示过他们莫家,如果可以通过莫平奴的权利让西北军高价收购他们的糙米,王家很愿意分一杯羹给他们,何不就此处利用一下?“至于带兵方面——我不怎么了解,不过,如果你真能争到这次机会,姐姐送你一句话——不战而屈人兵者,大赢。” 莫汉阳失笑,“姐,你真得信我?”他一直以为大家都只对平奴信任有加,他不过是平平之人,不怎么被人看好。现在突然有人舍弃利刃,而就他这把钝刀,一下子还真是不适应。 “为什么不信你?”比之平奴,汉阳内敛,而且最重要的,他更理智,也更成熟,虽然没有惊涛骇浪般的汹汹气势,但其沉静的特质更适合统领,只不过还是要经年的累积——记得他跟大哥都曾说过类似的话。而这一场平息民变之乱,他比平奴更适合。 “那——我把骑兵全部留下。”摸了摸脑门,对莫蓉笑了笑,指了指门外,“我走了。” 可刚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姐,其实——只要你过得舒心,莫家的成与败,并没有那么重要。” 莫蓉咬唇生笑,“知道了,等你们都不用我操心了,我自然会去过我的舒心日子。” “那——我真走了!” 莫汉阳的背影就这么消失在了昏暗的天幕之下,等待他的是属于他的未来。 就在莫蓉随大队辗转到东南行营的过程中,莫汉阳通过大将军白里,将莫平奴从西北军中调至北方参与协防,而他自己则领人到西北军某关口换防——这是东西两军的正常换防。 也就是这一次换防,成就了莫汉阳人生中的两件大事,让这个一直活在兄长们背后的男子真正跳了出来。 身为亲人,莫蓉当然为弟弟的才华能得以实现而高兴,不过,此时此刻,她还来不及去为这种事高兴,因为真正的麻烦才刚刚来敲门。 到东南行营的第五天,莫蓉接到密信,让她速速赶回京都。 一场大乱正等着她—— 32、四十六 宫乱 二 这个秋天格外的短,似乎昨日还是满树秋露,今早起来,便已霜花满地。 日头还没升起来,几名杂使的宫人正在清扫落叶,宫道上便传来了杂乱不齐的脚步声,远远望去,裙摆翻滚,色彩明艳,都是往芳碧苑的方向去的。 宫人们停下手中的动作,低着头给这些娘娘们让开路。 今天一早,不到五更时,这芳碧苑便不停地有人来访,但见一个个的眼中都是带着惊慌,此时此刻,再也没人想着怎么争风吃醋,反倒是有点同病相怜的苦涩。 “这几天晚上我一合上眼,净梦到些乱七八糟的,这心里就跟打鼓似的,怎么也静不下来,你们说,陛下不会真得有事吧?”一名妃嫔揪着衣袖,看上去心急如焚。 众人哪有心思回答她的话,自己都不知道找谁问去。自从有传言说陛下在外受了重伤,这宫里上下就跟抓了瞎的苍蝇窝一样,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反正我是听说,前天夜里,李琛带着胡、杨两位太医匆匆出京了。”有人贡献出自己的“所得”,不过这话不但没解除大家的紧张感,反倒更是火上浇油,众女更加忧心忡忡。 不管她们再怎么斗死斗活,在这宫里,她们的支柱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没了皇帝,她们什么都不算,有儿子的到可以熬到老,等着跟儿子出去,没儿子的,只能是被当作废旧的衣服一样,扔进哪座大院子里等死,所以,皇帝的生与死,同时也决定着她们各自的命运,也许这牵连不到她们身后的家族,但绝对关系着她们自己的命运。 “梁姐姐来了。”有人眼尖,发现了刚进宫门的梁妃——连她可都熬不住了。 众女一拥而上,围到了梁妃身前,她的关系足,肯定比她们的消息灵通。 梁妃四下看了一眼,没看见卫罗,到是被众女哭哭啼啼的围着,问这问那,不免出声安抚,“莫要胡乱猜测,先都回位子上坐着,咱们等卫妹妹出来,一起商量商量。” 众女点头,这个时候,没本事的可就要退后一步,帮不上忙,但也别跟着瞎添乱。各回各的位子上坐好。 没一会儿,卫罗换好宫装,这才从里屋出来,神情泰然,先跟梁妃打了个招呼,之后才坐下,招来侍女,先给每个桌上都上了些点心,“这么大早上的,先都吃点东西吧。” 这哪里还能吃得下,皇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这可关系着她们的下半辈子。 “卫姐姐,我们哪儿吃得下,您说,这陛下要是个万一,咱们这些姐妹还怎么活啊——”乔充华边拭泪,边诉苦。 其他人也如此附和,霎时,殿里一片啜泣声。 卫罗看看一旁的梁妃,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这事确实得要拿到台面上来说说了,这些日子,自从谣言一起,宫里弄得心惶惶的。 “莫婕妤还没到吗?”卫罗出声问身边的侍女。 殿内众女子错愕,她不是回东省探亲去了嘛,怎么这卫姐姐还这么问? “禀娘娘,这会儿早该进京了,估摸两三刻也就进宫门了。”侍女回话。 卫罗点头,“那就等她一起吧,正好咱们也得空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众人不明缘由,可也不好问,只好听话,硬是往嘴里塞了那么点东西,味同嚼蜡。 精准的很,不过三刻,宫门处来报,莫婕妤已从东门入宫。 又过三刻,莫蓉便站到了众人面前,让人为卫罗精准的猜测惊奇。 卫、莫二人相互点头致意,各自心里都明白,卫罗知道莫蓉的行踪,莫蓉也知道她掌握了自己的行踪,心照不宣而已。 “这几天,宫里闹腾的厉害,说是陛下在外面生了点意外,姐妹们也都着急的很,不过眼下咱们姐妹该着急的不是去打听陛下是不是真有什么意外,眼下最着急的是怎么稳住这个局势,西南那边正在闹乱子,这京城里可不能乱,乱起来那是要动咱们大魏国的根本——”打量一圈众人,视线停在了梁妃身上,“在坐的众姐妹中,属梁姐姐伴在陛下身旁的时间最长,依我看,梁姐姐,这事您就给我们做主吧,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您给我们先定个规矩,别弄得宫里乱哄哄的,让外面人看着笑话。” 梁妃笑笑,“我这一没谋,二没略的,能有什么办法,妹妹就勉为其难说说吧,咱们这些姐妹还能有什么异议不成?” 众人也急忙跟着应承。 卫罗看看莫蓉,莫蓉勾唇,也是点头。 “那也好,这事来得急,又摊上了这么个时候,咱们宫里可不能先乱了阵脚,外面的人可都看着呢,咱们要是乱了,保不齐外面就能天翻地覆,所以,这第一,各宫里都得照常过日子,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继续玩。心里难过,也都要各自忍着,陛下那边一天不来消息,咱们就一切照常。这第二,朝廷上的事,咱们姐妹都不懂,太子年纪又小,这事要怎么办,我看还得找太妃商量。”聪明的抉择,有关朝廷大事,她并不做决定,而把问题丢给了别人。 “卫姐姐,那——那咱们就不派人去打听陛下那边的消息了?”冯美人擦擦眼泪,问了句让卫罗侧目的话——看来她还是没听明白“照常过日子”是什么意思。 一切商量好之后,众人只好都各自散去,莫蓉要走时,却被卫罗留了下来。 只等大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卫罗才开口:“家里一切可好?”明知道她没有回东省。 “都很好。”莫蓉也不戳破。 “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怎么样了。”卫罗当然知道,尉迟南回京之前都是跟她莫蓉待在一起的,如今是否有事,她肯定知道些什么,发生了这种事,连一向冷静的梁妃都坐不住来她这里了,相对的,看看她莫蓉的眼神,平静无波,丝毫没有任何漏洞可循,可见心里肯定是有数的。 “是啊,让人心急啊——” 两人对视,淡笑无语。 过了正午,众妃嫔齐聚到王太妃的宫苑,王太妃提意让钟山王(先帝长子嫡孙)以给他的老师送寿礼的名义回京,也算给尉迟皇族镇住脚。因为各王子王孙成年后都去了封地,京都之地,尉迟皇族的嫡亲本家并没有什么可用的人才,这钟山王曾在御林军效力,颇有些威望,封地又离京都最近,调他来最方便,希望有他在,能镇住满朝文武。 而此时,西北军调去黄坝镇压民变的大队已经起程,领队将领有两个,一个是名叫盘固的将军,另一个便是换防的屯骑校尉莫汉阳。 就在大军抵达黄坝的几天后,莫蓉收到了兄长莫函的一封密信,信上说,今年长河外稻谷大丰收。这意思很明白——莫汉阳至少不会因为粮草问题发愁。这么一来,汉阳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捻亮宫灯,点燃信笺的一角,火势慢慢包裹了整封信,不一会儿便化作了一片灰烬。 “娘娘,太子殿下求见。”庞朵生怕被谁听到似的,附在莫蓉的耳侧,悄声细语。 莫蓉看看火盆里燃尽的纸灰,搓了搓手指上不小心占到的烛油,“请殿下进来吧。” 不用说,太子顾不得规矩,这么晚来求见,定然是太傅让他来的,此时此刻,谁的话他都不敢信,也不能信,唯独她的话不同,因为她没儿子,因为皇帝宠她,更因为莫家还有几分势力。 “殿下是因为担心你父王而来?”莫蓉启口。 尉迟睿默默无语,应该说“是”,但也“不是”。 “殿下记住了,你来就是因为担心你的父王,别的什么都不为。” 尉迟睿不是很明白她的话,“请母妃明示。” “《□□训》中第一句话是什么,殿下还记得吗?” 尉迟睿微眨一下眼,“天地人,为孝行先。” “为君者,当要先以‘孝’字示天下,你是你父王的儿子,其次才是储君,如今,你父王的重伤只不过是谣传,若是你现在就急不可待的做出些不臣的事来,子民会怎么想?你父王又会怎么想?” 尉迟睿低下双眼,确实,他得知这些消息后,又听太傅的渲染,的确心惊胆战,怕这个怕那个,加之舅舅、外祖父也跟着唆使,让他非常担心万一父王回不来,他不及早行动就有可能被人弑,“母妃可否明示儿臣该如何控制眼下的局面?”朝臣们虽然表面上没什么,不过私下里都是暗涌,他小小年纪,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还是个孩子,这些事,恐怕还不需要你来考虑,你细细想一想,陛下出行前,可有跟你交待些什么?”尉迟南本身就经历过残酷的夺嫡之争,所以他不会是个没交待的人,但凡出巡,不会没有周密的安排,尤其太子还年少,容易受人挑唆,他肯定不会一走就撒手不管。 尉迟睿想了一下,“父王只说,若是有大事不决,可找先太尉陈复明大人。” 莫蓉低下眼睑,掩住眼中的笑意,“大事不决,可找先太尉陈复明大人”?他这“伤”怎么听起来像是可以预测一般? 她这位夫君陛下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如果是故意的,那么这场乱子是不是也闹得大了些? 夜凉,星闪。 芳碧苑内,一名宫人匆匆从小门闪了进来,沿着青条石的甬道一路小跑到大殿外,宫人在一名侍女的耳际低语了几句,随后侍女进到大殿—— “娘娘,太子真得去了崇华苑。”侍女俯身在卫罗的耳侧,如此禀报。 卫罗正对镜梳妆。 铜镜里,一张美丽的脸孔,勾唇笑了笑,莫蓉果然知道些什么,“告诉外面的人,太子不动,谁也别乱动。” 34、四十七 宫乱 三 钟山王尉迟徼自钟山进京后, 第一件事便是进宫拜见太妃王氏。 之所以要把尉迟徼叫进京来,一方面是为稳固眼下的局势, 另一方面,王太妃也有她的私心, 这钟山王与王家表面上没什么来往,可私下里暗通款曲已久,这陛下没事到也就算了,一旦有事,以这钟山王在御林军中的地位跟声望,起码可以保证京城无忧,如果真有天不佑主的那一刻, 这钟山王说不准就是太子殿下的保护者, 到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就非尉迟徼莫属了,真到了那天,她们王家也就和乐了。 在王太妃那儿见过钟山王后, 卫罗、莫蓉被梁妃邀到她的宫里。 “两位妹妹, 先坐下吧。”梁妃示意侍女端茶。 卫罗、莫蓉各据一方,坐到梁妃两侧。 茶水送上来后,梁妃示意左右都退下,看上去像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 “两位妹妹都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叹口气,“虽说太祖有训示,后宫不可干政, 可今时今日,这情形实在容不得我们继续不闻不问,昨天,家妹进宫,带了条消息来,我左思右想,这事得跟两位妹妹商量一下。” 说到这儿,莫蓉、卫罗不约而同的都将视线投到了梁妃身上。 “家妹的夫家也是行伍之家,子弟多在御林军,中卫军中效力,说是这几日,军中似有异动,虽说王太妃把钟山王叫来坐镇,可他毕竟与陛下又隔了一层血脉,陛下的儿子们又都还年幼,这要是陛下他真有个万一,这钟山王是狼是犬,那可真是难说啊,你们看,咱们姐妹是不是想想其他法子?” 莫蓉抬眼看卫罗,而卫罗也同时看向莫蓉,两人的视线交汇,不过仅仅那么一下,就各自转开。 “咱们能有什么法子?朝廷上调动兵马,超过五十人就需要虎符做凭证,咱们一无权,二无虎符,再怎么准备都是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只能尽快想办法与陛下联系上。”说完这话,卫罗的视线最终定在了莫蓉的身上。 莫蓉饮一口茶,“寻陛下这事,说到底也不是难事。”这一句话让另外二人侧目不已,“到底陛下受伤的消息,是谁第一个听到的?他又是听谁说的呢?”万事既然发生,必有其因,也必有其源,找到源头,离解决也就不远了。 梁妃、卫罗低眼,似乎都在思索这谣言到底是怎么来的? 可惜,想了半天,也没找出头绪来,这谣言就像腾空爆发的一样,仿佛一夜之间,宫里就都议论开了,似乎没有谁先谁后,到也真是怪了…… 三人神色闪烁,各自沉思。 “这事看来咱们得慢慢查。”梁妃深深吸口气,“不过眼下,这钟山王的事,咱们得考虑好了。” 王太妃的意思是由她们后妃们出面,留下钟山王,表面上是陪太子、皇子们练习骑射,其实是要他留在京城笼络御林军。黄坝的民变还没来得及深究,此时此刻,多少手脚擦不干净的官员可都心惊胆战的,皇帝老爷要是真回不来,他们更高兴。 难保这些人中不会有那么几个胆大妄为,妄图皇帝真回不来的,就算能回来,他们也要让他回不来。这些人,再加上朝中的朋党伐异,嫡位之争,御林军、中卫军中的异动也就再所难免了。 “这事,不到最后一刻,咱们还不能管,太妃既然这么相信钟山王,咱们就先随了她的意,先看他做什么。”卫罗主张按兵不动。 莫蓉了解她的自信,单凭卫家在朝中的势力,就算现在尉迟南真得回不来,京城大乱,她卫家也不会怕。 而梁妃,虽然娘家势力也不弱,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梁家势力远在西南,京中势力远不及卫家,万一京都生乱,对她,对大皇子宏可都是非常不利的,所以她是三人之中最着急的。 “蓉妹妹,你说呢?”梁妃见卫罗还要继续耗下去,不免争取莫蓉的意见。 “我?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两位姐姐决定怎么做,我一定跟着。”她——不动! 就看谁是狐狸,谁是兔子,到底最后是谁逮了谁。 梁妃见她们两人,一个不愿意出头,一个无所谓,只得掩下心中的急切,暂时选择忍耐。 霜降过,初冬来,也就是那转瞬间的事。 这些日子,宫里到是清净了,可宫外到热闹了起来。 任何一个王朝,在初建立起来时,都是朝气蓬勃的,每一处都透着干净整洁,可日子久了,犄角旮旯里难免就落上了灰尘,然后这些灰尘越堆越多,直至每一处都沾满了灰尘,然后,当这个王朝的某代爱干净的主人猛然发现,他的地盘到处都是污垢时,他动了要清洗的念头,然而,清洗陈年的灰尘、污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个过程往往惊天动地,往往曲折离奇。 太子睿自从听了莫蓉的劝说后,一直都无所动作,然而有时候,不是你不动,别人就会同意的,这世上有两种人很可怕,一种是奸臣,一种是顽固不化、却缺少智慧的忠臣,这两者若是碰到一起擦出了火花,那可是非比寻常的精彩。 有人要求太子睿出来辅政,有人则跪求太子睿赶快将钟山王赶走,总之,奸的、忠的,悉数扑向了东宫,余下的那些,一部分是观望的,一部分是忠臣与奸臣中有大智大慧的。 这期间,莫蓉三次拒绝了太子的来访,这个时候,她不便出来给自己惹事。 今年的第一场雪,就在这样的热闹日子里迟迟才到。 女儿喜欢雪,也不像她那么怕冷,站在雪地里数枝头的梅花,两只小抓髻上落了一层薄雪,在宫灯的照耀下,就像夜空中的星子般闪亮, “数完了吗?”掸掉女儿头顶的落雪,将小斗篷上的帽子给她拉上去,而后蹲到女儿身旁。 小丫头摇摇头,梅花昨夜一夜就开了满树,她数不过来。 “唉,怎么办?母妃生了个不识数的笨丫头呢。”捏捏女儿的鼻子,惹得小丫头嘻嘻笑了起来,“来,母妃陪君儿一起数。” 母女俩正蹲在梅树下数梅,庞朵低声附在莫蓉耳侧,说是李琛要见她? 李琛?他不是跟在陛下身侧吗?“他在哪儿?” “就在宫门外。” 将女儿交给庞朵,让她带进屋里,自己只身出了宫门,门外却什么都没有…… “娘娘。”正待转回身,角落的暗处却有人叫了她一声。 走近看,才看出是李琛。 “他——还好吗?”脱口说了个“他”,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改口,反正都已经问出口了。 “陛下想见娘娘一面。” “他在宫里?” “不,娘娘随老奴过去,就会知道了。” 莫蓉蹙眉思索一下,她突然就这么失踪,不好向里面那些“眼线”交待,要找个好借口才行,“等一下,我去安排一下。” “娘娘不必担心,老奴早已安排过了,不会有差池。” 莫蓉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不过既然他不怕有差池,她到也无所谓。 沿着渭水河一直向东,转过几条宫道,圆拱门外停着一辆单驾的小马车,上了马车,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马车才停下,掀开车帘子,眼前是一片竹林,这是到了哪里? 李琛提着宫灯,头前带路。 沿着竹林间的小道,蜿蜒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看见了一方小院,李琛放下宫灯,伸手拍了两下,院门打开。 莫蓉迟疑一下,才抬脚踏上台阶。 这院子并不大,甚至还没有她的崇华苑大,从院门到主屋,也不过就二十几步的距离。 屋里亮着灯,明晃晃的,李琛在门口驻足,那意思是让她自己进去—— 伸手想推门,半路却又停了下来…… “李琛,给她开门。”屋里传出这么一句,像是能看到她的犹豫一样,是他的声音。 李琛恭敬地推开门,灯光就那么倏然倾到了她的裙摆上。 “娘娘,进去吧。”李琛十分恭敬。 莫蓉迈步进门,屋里暖和的很,只那么一瞬,她发丝上的落雪便化成了水珠,让她周身染了一层水汽。 他就站在房间左侧的书案前,歪着头,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嘴角含着一丝笑意,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也许是看到了那张满脸胡茬又消瘦的脸,也或许是他右手上的绑带,“陛下——”福身。 尉迟南笑得诡异,“过来。” “还疼吗?”莫蓉轻轻拉起他的右手,手腕上的青紫依旧很清晰。 “没什么大事,小伤而已。”笑得愉悦——为她对自己的心疼,也为她刚刚眼中的那抹水光,“手还是这么冷,出门怎么也不穿件衣服?”大手横过来,一把攥住她的双手。 “臣妾天生就是这样。” “没有人的血天生就是冷的,来,到火盆跟前待着。”拉着她的双手,来到火盆前。 被他拉走前,莫蓉的余光不小心瞥见了桌案上放着的一份战报——半敞开着,是来自黄坝的。 38、五十 目标卫家 大魏建国初, 诸侯分治之制便已废除,然而各方势力仍旧残有余虐, 比如卫家。 卫家虽是一方权臣,但究其宗祖, 也并不是什么贵族出身,太祖建制时,不过一方小吏,后因颇有些功绩,得了升迁外调的机会,就此在南省扎下脚跟,到了卫锋的父亲, 也就是卫罗的祖父这代, 卫家与南省的没落诸侯之家交往甚笃,之后便逐渐成势。如今的卫锋,俨然可比一方小诸侯,连皇帝也要礼让他三分。 也因此, 卫家难免就成了皇家的心疾, 尉迟南几次试图将廷争的矛头指向卫家,皆因阻力太大,牵扯过大而不得不停手,这一次黄坝民变,也与卫家有牵扯,他准备了这么久,怎么会让机会轻易溜走? 也因为担心尉迟南利用黄坝的民变, 引祸卫家,卫家一派才会在听说尉迟南“重伤”的消息后,动作频繁,之后又接连拉拢朝臣上奏莫家的“不轨”,甚至不惜设计,拉太子下水。 如今莫家被尉迟南“明退暗存”,保存了实力,太子也被送去了御林军,身前的遮挡一层层被拨开,露出来的可就是卫家的真身了。 尉迟南目标很明确,先不动其他士族,专攻卫家,如此一来,阻力自然减小,其他人为了脱罪,自然而然不敢再给卫家做挡箭牌,一荣可以俱荣,但一损可不代表要俱损,危难面前,逞英雄的人少之又少,否则又怎么会有“英雄”这词儿? 不过,这卫家也未必就是轻易能连根拔起的。一棵树,根系波及的范围是你无法想象的。 外面越是乱,这内庭也越是清静,尤其芳碧苑的这位卫娘娘,眉眼不动,波澜不惊。 正月十六的一大早,天色阴沉,枝头时有碎雪洒下,芳碧苑的草亭里摆着一架古琴,古琴前,一紫红宫装的女子长跪于蒲团上,这女子便是卫罗,她并没有伸手弹琴,只是看着琴案前袅袅升起的香烟,看起来到颇为自在。 “娘娘,莫娘娘到了。”侍女近前禀报。 卫罗抬眼,视线调到了不远处的宫门口,莫蓉正踏雪而来。 她们俩算得上两小无猜了,从半大的孩子一直到现在为人妻,为人母,本以为谁都了解谁,结果到今天也没弄清楚,到底对方都在想些什么。 莫蓉照宫里的规矩给她行了个礼,之后才跪坐到一旁的蒲团上。 “知道你起得早,所以才这么早找你过来。”抚一抚琴弦,抬手示意让侍女抬下去,她不弹琴,虽然她的琴艺不俗——她是大家出身,四岁起便开始琴棋书画的培养,只不过学了这些东西也无用,有空弹给自己听可以,给别人,太嫌累。 “陛下昨晚来我这儿了。”撩袖子,跪坐到莫蓉对面。 莫蓉听了她的话后只是笑笑。 “咱们这位陛下,打心坎里‘圣明’,你说是不是?” “他一向如此,疼谁,谁就得准备着‘赴汤蹈火’。” 卫罗失笑,她是位美人,美人笑起来惹人注目,尤其这漫天雪白之间那一抹红妆的妖娆,更让人别不开眼,这到还是个新发现,因为莫蓉从没觉得她如此妖娆过,“说真的,之前我真得是没想过,你能引起他的注意。”莫蓉晋升婕妤时,她只是想将她拉做自己这一党,当年她的对手可是那个集美丽、才华于一身的赵又欣,那个美丽如瓷瓶,任谁见了都会第一个将她视为劲敌的女人,结果,那女人太不经事,短短几招就痴疯了,反倒是她这个最不起眼的,撑到了现在。 “我也没想到。”她以为她会像无数孤苦的后宫女人一样,就此老死在这方大院里,结果,半路冒了个头,被卷进了这场漩涡,怎么爬也爬不出来。 两人相视而笑,这可能就是世人所说的机缘吧? “你说,咱们俩的结局谁会更好?”卫罗耸眉。 “更好……”莫蓉玩味着这两个字,“你我只相差一岁,依照年纪来算,应该不分伯仲。”是人就总会变老,人老珠黄,难不成还要让皇帝捧在手心里呵护不成?这太不现实,权利的好处是什么?说白了,就是可以让人为所欲为,皇权亦如此,有年轻漂亮,温柔似水的年轻女子,谁还会在意那个年老色衰的?能养在身边已是大幸,这就是内宫的法则,新人不要笑太狠,旧人也不必哭太凶,前者总会变成后者,这么一想,可能还会催眠自己开心些。 卫罗再次失笑,看得这么通透的人也还是要在这漩涡里打滚啊,莫蓉啊莫蓉,真可惜了你这双慧眼,“那倒未必,我要走在你前面了。”卫家的倒台,其势已经很明显,皇帝这次可是盯准了卫家,是死活都要弄出点成效来不可的。 “你不是说陛下圣明吗?”圣明君主当然懂得权衡利弊,他们卫家是会倒台,,但还不至于家破人亡,尉迟南的最大目标是什么?北抗虏,南富庶,走得是中兴之道,如今虏未灭,怎么会先把自己的棋盘搞空?卫家盘踞南省这么多年,想一下拔出实在不可能,只能拔下这棵大树,然后再慢慢摘树下的根系。如果他把这棵大树一把火烧干净,岂不会让那些“根系”担惊受怕?搞不好又来民变,官变的,所以卫家不会被灭,只会留着慢慢枯死。 卫罗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再说尉迟南这些日子不是也时常到她这里坐坐?这是一边在扒人祖坟,一边跟人笑脸迎合,所以卫家急啊,急得想来看看这新兴的莫家是否能帮上一把。 莫蓉没猜错的话,卫罗突然约她来坦诚,恐怕也是有一点这个意思吧?想依靠他们卫家的势力诱惑,给卫家保存一点东山再起的助力,如果莫家人够聪明,懂得给自己存储势力,就该明白这个时机有多好。 可惜—— 莫家人在这方面从来都很“迟钝”,恐怕他们这轮明月难免要寄给沟渠了。 “陛下的圣明就在他总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怎么做,安生点好。”卫家就是太不安生,才会让尉迟南选择先“安内”,再“攘外”。 卫罗双手叠在茶碗上,吹一口茶雾,满亭清香。 “安生点”?她就看他们莫家能安生到什么时候—— “下雪了——”莫蓉将视线转到草亭外,碎雪从枝丫间缓缓飘落,雪后又是一个春天。 就在莫蓉告退,踏出草亭之际,卫罗说了这么一句:“西君也三岁了吧?你该给他添个孩子了,否则太对不住他那份宠爱了,弄不好又让人怀疑,是不是又有谁给你暗中使诈了。”这次使诈的可是她莫蓉自己,拒绝为皇帝诞子,这恐怕会让那男人不高兴吧? 莫蓉驻足,碎雪洒在她的睫毛上,一层绒白—— 没错,这次使诈的就是她莫蓉自己,因为她不打算再生。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记住的。” 踏出芳碧苑,转到渭水河畔时,雪逐渐下大,扶在河畔的围栏上,俯看渭水河的奇异景象:大雪簌簌而下,河面上却水汽蒸腾,雾气缭绕。(河水来自泉水。) “娘娘——刚才卫娘娘说得……”庞朵很是心惊,她们娘娘拒绝龙种这件事,只有她知道,卫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当然脱不了干系。 “无妨。”卫罗知道这些事,也不足为奇,“你不用放在心上。” “娘娘——”庞朵心里又难过,又害怕。 “咱们回去吧。”莫蓉却似乎并不怎么在乎。 雪纷纷。 芳碧苑的草亭里,卫罗依旧在安静地品茗,只是此时对面坐得不再是莫蓉,而是另一个人——单卿。 “现在,你该知道你将来要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吧?”卫罗起唇,但没有正眼看对面的人,只是看着草亭外的落雪,“她不是小聪明,是全看通透了。” “妹妹愚笨,姐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单卿说得卑微。 “你不愚笨,愚笨的人不会在世人面前装傻充愣。” “姐姐慧眼,妹妹那点小聪明不能见人,再说,要不是姐姐提点,我兄长恐怕已经不在了,就是为了这些恩惠,我也一定听姐姐的。” 望着单卿这一脸的柔弱,卫罗笑着摇头,女人啊——到底什么叫聪明? 39、五十一 背后 一 卫家正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着, 莫家这边也没闲着。 正月还没过去,东北军中就传来了“莫汉阳与齐人相通”的消息, 这罪名可不小,等同叛国, 所以莫汉阳不得不被押解进京。 二月初,某个难得晴朗无云的日子,日头高照,遍地冰花,莫蓉一身男装,与莫平奴一道来关押莫汉阳的地方探视,这里并不是什么天牢, 只是一处把守严密的院子——莫汉阳形同于被软禁了起来, 没有上刑具,看上去精神也十分的好。见到姐姐跟平奴,咧开嘴,露出一排大白牙, 笑得灿烂无比。 “就快被砍头的人, 还笑的出来。”莫平奴踢一脚同胞兄弟,让他挪出块地方给自己。 莫汉阳毫不理会,只给姐姐的位置添了几把干草,“看我红光满面就知道死不了,我干嘛不笑?”用手肘捣一捣平奴,“我那个公主嫂子怎么也不来看看她这小叔子?” “去!”提到妻子,莫平奴便会噤声。 “见过陛下了?”莫蓉跪坐到干草堆上。 “见过了。”莫汉阳咬着草棒, 看上去神清气爽的。 “没被骂个狗血喷头?”莫平奴仰在干草堆里,脚翘得老高。 “那自然。” “到底你是怎么跟齐人相通的?”莫平奴用脚蹬了蹬胞弟的后背,“那齐人别是个女人吧?” 莫蓉也认真看着弟弟,自从她听到汉阳与齐人相通的消息后,就猜测与上次那个女刺客,叫殷汝君的有什么关系,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跟齐人扯上关系? 莫汉阳脸色泛窘,清清喉咙,回姐姐一个假笑。 “真得是那位殷小姐?” 莫汉阳沉默半天,终于点头。 他也没想到她会尾随他到黄坝,还替他挡了一支黑箭,人嘛,都会有容易感动的时候,一感动,脑子就会不好使,脑子一不好使,就会做错事,那些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反正就是都发生了。要是这也算与齐人相通,那他也认了。反正他就是做错了事,不管该怎么罚,他接受就是。 “这事,你跟陛下怎么说得?” “直说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陛下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就让人把我送这儿来了。”估计也就是圈禁一段时间,他心里清楚,来之前,白里将军也跟他分析过眼下的朝局,皇上明显有保他们莫家的意思,所以他此次进京,危有,但险没有,顶多就是坐几天大牢,然后白里将军他们再从中周旋一下,多上几道折子保他,好让皇上有借口放他,这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姐姐放心,我在这里呆不久。” “有没有查查,是谁他奶奶的告的密?”莫平奴翻身起来,这事没人告密绝对捅不到京城来。 “你看我是个能吃亏的人吗?”进京的路上就让人弄清了是谁在他背后捅的刀子,“西北军换防来的一个校尉,叫潘启明的。” “潘启明……”莫平奴在脑子里细细数典着西北军的大小军官,“东省凤鸣人,以前在东南军任过校尉,后来换防到西北军,是大将邱鹏的人,邱鹏受卫家牵连,已经调任。” 如此一分析,事情就明朗了,这估计又是卫家一党在背后搞得鬼,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姐弟三人这厢正聊着,一锦服男子匆匆进院来,是皇帝奶母的儿子陈迟(也是皇家的私生子),“娘娘,时辰差不多了。” 关押莫汉阳的事都是由陈迟在管,尉迟南这么安排也是为了防止发生不必要的危险。这次探视,是由莫蓉走得裙带关系,找了陈夫人,然后再找到陈迟,而陈迟自然也明白皇帝让他看管莫汉阳的用意,既然莫婕妤已经找到了他,他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只是这次会面是避着人的,要知道莫汉阳此刻的罪名是里通外国,不能被随便探视,莫蓉、莫平奴俩人不敢多留,在明白了大概的情况之下,只得先行离开。 出了院子,莫蓉、莫平奴两人匆匆上了马车,顺着七弯八拐的小道一路来到了驸马府。 玉儿正在厅里等着,见他们一进门,便招呼下人准备午膳。 “姐姐留下来用了午膳再走吧,正好一会儿我也回宫去瞧瞧母妃。”顺便给莫蓉回宫打个眼障,省得她自己回去遭人口实。 莫蓉偷瞧了一眼身旁的弟弟,一脸的茫然,看来这夫妻俩还是过着两不相认的日子。不免暗自叹息。 见莫蓉答应留下来用午膳,玉儿忙着张罗去了。厅里只剩下姐弟二人—— “她就真得那么不好?”成亲两个多月了,这两人似乎一点改观也没有。 莫平奴拾起桌上的筷子,在指尖翻滚玩弄着,她好不好他不知道,但起码他现在还不喜欢她,想到她惺惺作态,在他面前提季姜的样子,就来气。 “那你还娶她?我以为你会坚决到底。”结果还是妥协了,虽然这个结果也是她所促成的。 莫平奴真是想不通姐姐的意思了,当初不让他跟季姜来往的是她,现在说风凉话的也是她,到底她是站在哪一头的? “其实——玉儿给你挡去了不少麻烦。你现在之所以能这么清闲,有一半是她的功劳。”她一方面抵挡住了王家对莫平奴的希冀——希望他能尽早夺回兵权,另一方面,莫家兄弟在这场清查中,多多少少都要吃些苦头,像大哥莫函,以及莫汉阳,都在被囚禁,唯有莫平奴还是个自由身,这都要归功于玉儿从王家那里得来的支持,事实上是王家在极力保住莫平奴。 “她那不只是在保我吧?”别以为他不知道她下嫁他这个毛头小子的目的,不过就是冲着他手里那尊虎符来的,。 “她是你妻子,不保你还能保谁?” “妻子?”哼一声,“妻子会让自己的男人去找别的女人?”后面这句说得很轻声,不过莫蓉还是听到了,不禁多看弟弟一眼。 莫平奴清清嗓子,这种话跟姐姐说,似乎有点超过,不过那女人真是可恨,根本也没当他是丈夫看待,竟然跟他说,如果他实在不喜欢她,可以去找别人,把他当成什么了?配仔的儿马子,还是狼犬? “你们还没有圆房?”她并不觉得这话问得有什么不妥,不过对莫平奴来说,这话很让人尴尬,姐姐毕竟是姐姐,跟兄弟不一样,她问出这话,他要怎么狡辩?只得点头。 那女人成亲第二天就很自觉地搬到西院去了,他跟谁圆房?是她要嫁给他的,难不成还要他去找她? 莫蓉叹气,难怪这些日子王太妃老在她面前说些奇怪的话,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平奴,你现在是驸马,不是原来那个野马一样四处跑的人,公主的身份高贵,总不能这种事,你还让她亲自来跟你说吧?” 莫平奴被说得一手心的汗,还是觉得跟姐姐谈这种问题不大适合,赶紧出声打住,改变话题。 刚谈了两句,玉儿便进来了,姐弟俩也没再继续。 饭桌上,只有莫平奴一个人觉得别扭,到处都别扭。 一顿饭下来,莫平奴根本没吃上几口,玉儿什么也不说,似乎是认准了自己说得越多,越会招他讨厌,所以她也不开口,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饭后一盏茶的功夫,入宫的车驾便在门口停好,莫蓉换回了宫装,交代了莫平奴时常给汉阳送些吃得东西后,这才被扶上车。 紧接着玉儿上车,莫平奴却没有伸手帮忙,她也没什么尴尬之色,踩着马扎自己往上爬,女人的衣裙繁复,马车又不是极稳,难免颤颤悠悠的。 出其不意地,莫平奴从身后抓了妻子的手腕将她送上了车,这过程中依旧是面无表情的。 玉儿回头看他一眼,“我会在宫里住两天。”如此告诉他,也算是感谢他的出手相助,往常她回宫都不会告诉他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因为没必要,反正他又不会问,也不在乎。 莫平奴似乎是“嗯”了一声。 莫蓉在车里听得分明,也看得分明,这对夫妻不是没有可能恩爱,只是两人的性子都太倔了,也都心高气傲,这种磨合需要时间,可能还需要一些曲折。 只是她没想到这曲折会来得这么快—— 有时候,莫蓉不得不佩服卫罗的本事,这个女人单手翻波澜的能耐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也就是这之后的第四天,当玉儿来崇华苑跟她这个大姑姐道别时,流言蜚语便已席卷而来——驸马爷偷会自己的大姨子,这艳事绝对让人津津乐道。 40、五十二 背后 二 莫家的男人一向争气, 但这不代表会一直争气,或者在别有用心的陷害下还能争气。 莫汉阳与齐女相通, 莫平奴与大姨子季姜的私会,一个关乎忠诚, 一个关乎皇家的颜面,两件似小非大的事让尉迟南既为难,又火大。 尉迟南清了清嗓子,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一旁的王太妃,今天他是来做和事老的,发生了这种事,王太妃一气之下, 将女儿直接留在了宫里, 不让她回去,“这些日子一直忙于朝事,少来探望,母妃的身子一向可好?” 王太妃拖长眼皮, 状似无精打采, “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好不好的,还不就是那样,让皇上记挂了。” “前些日子,瀛县进贡了几株人参,今天来正好送来让母妃试试看受不受用。”尉迟南说这话间, 看了一眼下位的莫蓉。 莫蓉转身示意庞朵把装人参的盒子端上去,打开盒盖,里面是四只瀛县的千年参。王太妃看一眼盒子里的人参,突然啜泣起来,一边说自己的命好,一边又说自己的命苦,零零星星地念叨着皇上、先帝之类的…… 尉迟南的眉头越蹙越紧,连续三四天没怎么合眼,她再这么一哭,只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 王太妃何许人,宫廷里待了那么多年,当然知道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放,要让皇上惦记着,但又不能太烦他,当下慢慢止住了啜泣,擦一擦眼角,“眼前这事啊,也不能全怪驸马,我自己生的女儿,我知道她的倔脾气,打小先帝就惯着她,弄得她是没一点规矩,这事一定是她给驸马气受了,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哀家不瞒皇上,这几天留她在宫里,就是好好让她想想自己的过错,往后也好跟驸马好好过日子。”这话说得密不透风。 尉迟南只是沉默倾听,并没有出声言语。 王太妃见状,又向莫蓉道:“蓉儿啊,你也不要去怪责驸马,这事未必就是他的错。” 有尉迟南在,莫蓉不好多说,只能点头,其实此刻,莫平奴正跪在荣德殿里,尉迟南打算先过来王太妃这里看看,再去处置他。 “不过——”王太妃收拾好哭容,拉开眼皮,“这事儿关系着咱们皇家的颜面,得办得隐晦些,这驸马恐怕暂时不宜留在京里了。” 听罢王太妃这话,莫蓉这才发觉王太妃的真正目的——让平奴出京,回西北军——夺回兵权?想不到此,不禁觑一眼尉迟南。 但见他默默点头,“母妃说得是,出了这种事,驸马暂时不能留在京城了,这么着——过几天就让他回西北。” 王太妃没想到自己的目的这么快就能达到,不禁喜上眉梢,当然,也不好太明显,敷衍着又教训了几句玉儿的不是,这才安静下来。 等尉迟南前脚一走,王太妃的眉头又沉了下来,拉过莫蓉坐到自己跟前,“蓉儿啊,这事咱们俩可得绷住了——一定要让驸马回西北去,你看见没?多在这京城里待一天,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我也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平奴虽野性,可男女大妨还是懂的,怕就怕在有人故意陷害。” 王太妃沉思一下,从喉咙深处冷哼一声,害到她头上来了,她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 见王太妃神情冷然,知道她不会袖手旁观,莫蓉低下眼,轻轻吹开茶水上的茶叶,这一回合,就看谁跟谁咬得一嘴毛? 一直以来,都是卫罗出手,她挡,这一次,她要看看卫罗怎么挡? 莫蓉从王太妃的寝宫离开没多久,玉儿才被允许从内殿出来。 “你要去哪儿?”王太妃边品茗,边开口阻止女儿出门。 “回家。”玉儿站在门槛内,面朝外,答的淡然。 “你哪儿也不许去,要回去,也得等他们莫家恭恭敬敬地把你接回去。”饮下一口茶。 “我已经嫁出去了,回不回去,我自己决定。”抬腿迈出门槛。 王太妃倏然将茶碗重放到桌案上,“你敢!” 这声重响让玉儿停在门口。 “你走出这个大门试试看!” 玉儿缓缓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母亲。 “没脸的东西,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让个小蹄子把男人翘了去,还有脸在这里跟母亲耍脾气!真有本事,就去把你的男人收的服服帖帖的回来我看!” “我没您的本事,学不会那种‘能耐’!” “那就从现在开始学!” 玉儿哼笑,为母亲的话,也为自己之前的幻想,想逃出这个家族的诅咒?太难! 几个侍女将玉儿拉回内殿,关上门。 而此时,荣德殿里,尉迟南正盯视着台阶下跪了半天的莫平奴。 莫蓉来到殿外,李琛想进去禀报,却被她挡下。 她就在殿外看着吧,有她杵在那儿,恐怕不方便。 “你后天就离开御林军!” 莫平奴讶然,罚他、关他都行,可是让他离开军队,这惩罚太残忍,“陛下——” “朕现在不想听你狡辩,下去吧!” 莫平奴闷住声,但就是不起身。 尉迟南提起笔,想下笔批奏折,却不想墨汁蘸的太多,滴到了奏折上,这几个月整顿吏治已经让他近于发怒的边缘,里外都这么不顺,连莫家这两个兄弟也不让他省心,怎能不火?一把扔掉手中的笔,顺带将案上的奏折哗啦啦全部挥到了地上。 “就为了个女人!”大喘息,“为了个女人你们——就这点出息嘛!” 莫平奴低头不语。 “胡虏的弓箭、马刀下都能趟得过来,你就非要死在女人怀里?你要是真这么怂!趁早给我滚!” 莫平奴知道自己惹出了麻烦,所以任打任骂。 尉迟南毫无保留地发了一通火,殿内殿外都听得心惊胆战。 等他火消了,四下静的出奇。 莫平奴依旧跪在台阶下,周围散了一地的奏折、书简…… 李琛估摸着皇上的火气也消的差不多了,赶紧示意两个小太监去收拾地上的东西。 尉迟南坐在书案旁的硬榻子上,双手合握于双膝前,视线定在莫平奴的靴子上,良久之后才开口:“后天到太尉府,领了印绶,滚回西北军去。”声音明显不再带火星。 莫平奴喜出望外,想不到还会让他回西北军,“谢陛下!” “高兴什么?收回将军印绶,贬为越骑校尉。” “是!”莫平奴收敛住喜悦,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贬低与否,他不在乎,能让他回西北,就是好事,那里才是他的地盘。 “另外,今天就去把玉儿接回去,到了那儿,跟太妃恭敬些。” “是。” “去吧。” 门外,莫蓉在莫平奴没出来前,便已离开,她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参一脚进去。 当天下午,莫平奴亲自将妻子迎了回去,车驾到了驸马府的门口时,天空细细的飘起了碎雪。 莫平奴掀开车帘,将妻子扶了下来。 玉儿什么也没说,只是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打算回她的西院去。此时此刻,她心里难过的不只是丈夫的背叛,还有母亲对她的掌控。 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很可笑,本来就是个布偶,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个真人。 莫平奴快走几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他要跟她解释整件事,不管她信不信。 “我当时真不知道她在屋里。”本来只是同僚之间的聚酒,谁会想到在那儿会见到季姜,而且季姜当时也显得很惊讶,“肯定有人故意安排的。” 玉儿听罢,眼睫都没抬,只是点点头,她相信他说的,想要私会,不至于这么笨找个那么容易被发觉的地方,再说,就算是真的,她也不会怎样,本来就是她害他们分开的,真想这么报复她,也是她自己活该。 “我可以进去了吗?”她现在谁都不想看到,就想一个人待着,她曾经是大魏国最受宠的公主,结果现在才发现,她根本就是大魏国最可笑的人,因为根本没人打算宠她,连她的亲生母亲都是。 莫平奴滞了一下,还是缓缓让开了路,因为她看上去像是真的很疲惫。 不让侍女跟着,就自己一个人,在细雪簌簌下,往前走着。 突然,扑通一声,绊倒在花园的石阶上,手上都是血…… “不要碰我!”推开莫平奴跟侍女的扶助,“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她很少哭,也不愿意哭给别人看。 莫平奴看着她的血一滴滴滴在雪地上,突然弯身将她抱了起来,不顾她的推搡、抓挠,挣扎间,玉儿在他的锁骨旁狠狠咬下一口——直到牙印带血,她告诉过他,她会咬人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虽然他是她的丈夫,可他仍然是个外人,只是她再难抑制的住,因为她突然失去了信仰,突然不知道生活该怎么过,她所希冀的那一切,都成了泡影,这就是坏女人的下场吧?争来的,最后都不属于自己。 男人向来不知道该拿女人的眼泪怎么办,一向野性的莫平奴也不例外,他未必能区别出怀里的这个女人与别的女人的哭泣有什么不同,不过此刻,他能感受的到怀里的女人是真得很伤心,而这伤心,都是因为他的“背叛”。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只能让她在他的锁骨旁留下两排整齐的牙印—— 42、五十四 背后 四 莫家的势力蒸蒸日上, 莫蓉的际遇却显得有些悲凉,本来, 因为莫家兄弟势力的增长,她的际遇就有所改变, 如今又出了这种事…… 莫蓉开始思考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底谁会戳穿她的小秘密?知道她不愿意再有孩子?卫罗?她确实知道这件事,但她还不至于这么做,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令她失宠?还是让尉迟南发怒?不,此时此刻她不会再擅动,卫家需要的是“静养”,而不是跟斗犬一样到处找人啃咬。 那么又会是谁敢在莫家的势头上与她作对呢? 答案很难定—— 不过, 她会找出来。 西君被抱走的当晚, 尉迟南没把女儿允给谁带,就将她放在荣德殿里,小丫头鲜少来父亲的地方,觉得哪儿都新奇, 东转转, 西转转,但很乖巧,也不说话,并不会打扰到父亲。 小太监们也觉得这小公主可爱,趁着皇帝闷头批折子的空当,偷偷逗两下小丫头。小丫头也不吵,只是顺着小太监的逗玩, 玩起了捉迷藏…… 半个时辰后,殿门口有些杂音,尉迟南抬头喊了声李琛,李琛进来便扑倒在地,“陛下,老奴该死——” “什么事?” “公主殿下她——不见了。” “……”扔下笔,环顾四下看了看,女儿确实不在,这丫头一直不声不响的,没什么存在感,所以不见了这老半天他也没感觉到,“还愣着干什么?去找啊——” “是是是,老奴已经让荣德殿执事的宫人去找了!” 尉迟南跨出桌案,匆匆来到殿外,李琛一旁跟着。 “什么时候不见的?” “……老奴以为公主只是跟宫人玩,谁知道出去就不见了——”事实上他也没闹清楚这小祖宗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大热天的,宫里河、池也不少,万一真有个差池,谁担待的起啊。 “把前门的侍卫也叫过来,一起找!”尉迟南急得直在殿外转圈。 “是,老奴立即去叫。” …… 四下翻找了大半天,临近亥时,依然无所得,这下尉迟南是真急了,再找不到,可就要去渭水河里捞了。 这时,崇华苑一名小宫女畏畏缩缩地来到荣德殿外,说是奉莫婕妤的命,来给皇帝报信的——西君公主已经回了崇华苑。 等尉迟南赶到崇华苑时,小丫头正趴在自己的小床上呼呼大睡——从荣德殿到崇华苑,以她的小步子来说,这脚程可够远的,看样子是给累坏了。 摸着女儿的头发,尉迟南一阵心安,不管怎么说,知道她没事就好,大晚上的,这丫头也够胆量敢一个人走回来。 “明天一早,把东华阁收拾好。”那里就当是给小女儿的住处,离他的寝宫也比较近。 李琛答应着,暗暗擦一把额头上的汗,不管怎么说,公主能平安无事,他也就没什么大罪过了。 站在一旁的莫蓉当然也听到了他的话,心里明白女儿是定然要被领走了…… 尉迟南转身,看一眼低眉顺眼的莫蓉,心中难免又想起了下午的事,她是知道他想她再诞一子的,这几年,他甚至都没有孩子降生,为什么?因为他甚至到了专宠她的地步,可她却放弃替她生子,想至此,心情又是燥郁难平。 可他又不想在她面前暴怒,怕吓到女儿,也怕吓到她。只好气冲冲的离开。 李琛提着宫灯急匆匆地跟上,看着宫灯远去,莫蓉叹一口气,总算是走了,再待下去,真不知道他还能气到什么程度。 从决定不再诞子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时机,她以为当他知道这件事时,她已经可以“功成身退”——从兄长接受“京东直道”,平奴跟汉阳在西北大放异彩时,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该做什么,结果是什么样才会更好。 可有时候,事情总不会乖乖的往你设想的方向发展。 倚在门柱上,望着天上那一弯新月,要到什么时候,她才可以闭上眼睛睡个好觉呢? 叹息——还没来得及叹完,就被台阶下的身影惊了一下,他——怎么又回来了? 是的,台阶下站得正是她的夫君陛下,脸色依旧阴沉着,今天他不把话问明白,恐怕要彻夜难眠,所以就又回来了…… 大殿里空空荡荡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他,一个她。 莫蓉撩好裙摆,跪到了他的面前—— “朕没让你跪!” “陛下是君,臣妾是臣,臣跪君,即是国法,又是宗规,臣妾不敢违,且臣妾身犯数罪,本就该向陛下谢罪。” “起来——”不管是不是在生她的气,就是不喜欢她君君臣臣的。 “臣妾数典过自己的罪责才敢起身。” “说——” 抬起头,望着角落里的青灯脚灯,良久之后,才启口:“臣妾十四岁进宫,至今十二年,从宫人到女官,再到如今的地位,都是陛下的恩泽,也是臣妾怎么都没料想到的,陛下怪臣妾凉薄,臣妾心里也明白,然而明白却不能改变,宫闱之事虽是陛下的家事,却也牵扯着国事,臣妾不能为陛下解忧国事,只能尽量躲避这家事,虽如此,去发现依旧撇不清。臣妾知道自己的罪过,将违禁之物带入宫中,害单容华差点失去胎儿,也知道陛下为什么生气,可是——臣妾更明白,臣妾不能为陛下再育子——如今,太子年少,母系又弱,陛下保他已是难上加难,若臣妾再诞一子,将会如何?臣妾的兄弟如今大权在握,与匈人大战之后,更加难以预测,人之欲无穷,人之心难测,纵使臣妾的兄弟没有权欲熏心,可到时莫家也必是大魏权臣中的一员,那时,支系庞大,谁还能肯定那些根系中没人有权欲,妄图夺位篡权?真到了那个时候,太子势单力薄,而臣妾的儿子却是外戚庞大,陛下会怎么办?陛下是要天下,还是要莫家?臣妾又要怎么办?臣妾是为了儿子夺位,还是跟陛下一起处置亲人?所以——臣妾宁愿犯这欺君大罪,可让陛下安心,也可保亲人安危。” 觑视着她的侧脸,久久之后才出声:“你,想太多了。”这些事她不该想,虽然她说得很对。 他也想过这些,想过她的儿子将来对太子的威胁,他甚至曾经考虑过弃用莫函,弃用莫家人,可——他舍不得。但同时他又讨厌这种算计,只不过想要个孩子而已,“不该你想的,就不要多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的事就此打住,谁也不许再提。” “……”抬眼与他对视,她无话可说。 示意莫蓉起身,两人侧肩并立,一个面向南,一个面向北,尉迟南伸手将她扳到了身前,盯着她的眼睛,“不要骗朕,要么就一辈子都别让我知道。” 微颔首,她知道了—— “我不会伤害你的家人,更不会伤害我们的孩子,这一点你也不用怀疑。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希望你能等到最后,不要擅自做决定。” 她相信他的话,可她未必能相信自己,这地方的变化太快了,快的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 望着宫灯再次远去,莫蓉将额头抵在廊柱上,心中一片清明。 “庞朵——” “娘娘?”庞朵就站在门旁。 “能站在我这边吗?真正的。”她一直都知道庞朵是谁的人。 庞朵张口哑然…… “本来我以为不会走到这一步的。”侧过半张脸,看着庞朵,眼神柔和。 “娘娘,奴婢该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知道你的难处。”家人都被卫家照顾着,能不听人家的话吗?“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略带疲惫地直起身,进屋,从书架上抽来一卷《太祖训》,从书卷中抽出一封书信,署名空白,递给地上的庞朵,那还是跟他出巡时,去信让兄长特办的,借助修路迁移之名,将庞家迁至京东直道延边,庞朵的兄长如今已是某处直道驿站的留守者,相信此时此刻的卫家,不至于还会记得有这么一家人。 庞朵看罢,又是惊,又是哭,“奴婢不忠,奴婢该死,娘娘如此厚待,奴婢往后要如何自处?” “我本就没什么秘密,她想知道的,我又怎能瞒她?我也明白,你一直都很矛盾,而且并没有什么都告诉她。本来我以为,此后我的日子会慢慢平静下来,也没必要拿出这东西来,告诉你我不信任你,试探过你,现在看来,这伪君子是做不成了。” 对于庞朵的身份,从她住进这崇华苑后,便大概有些轮廓,然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试探她,是王太妃送地契的那次,那地契其实是卫罗通过单卿孝敬王太妃的,王太妃一直都很喜欢单卿,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只传信的鸿雁。 卫罗通过庞朵得知她收下了地契,并且让莫函通融王家的人,那表示莫家下水了,也就是因为她收下了那些赃物,兄长在外面才能大吃四方,被众人视为“同类”…… 第二次试探就是她不愿意孕育皇子的事,这事庞朵确实没有漏口风——卫罗在她这里又何止庞朵一人? 这第二次试探后,她认为庞朵可信,起码她还算有情有义。 “所以,你看,我并不是什么好人,我每天都在算计别人,表面上还要装得无辜,陛下说得不错,我才是最会骗人的。”从兄长初任官职以来,她算计了多少?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了,每走一步,她都要考虑无数个可能,每走一步,她都要设一个局点,好为将来做打算,只是这些局点,不到最后一刻,她轻易不会动用,所以没人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做出什么应对,就像今晚她突然揭穿庞朵一样。 她跟卫罗说过,她们要的东西不一样,同样,她们做得事也不一样,卫罗是通过权势算计权势,而她,她只是在算计未知的未来。 只是未知的未来太难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像今天的事就是与她料想的不一样,她以为自己会在莫家的势起之际,慢慢被封存,却没想到这个小秘密会提前被揭晓。 可叹啊—— 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把自己的结局推到最好的一边了,可惜,天不从人愿。 43、五十五 兄弟齐心 抛却内庭的诸多纷扰, 朝中的尔虞我诈,真正令热血男儿沸腾却是北方这片天地, 匈人的侵扰何止百年,不禁魏国受辱, 比邻的齐国也不胜其烦,八月飘桂香之时,齐国三千骑出关,抵挡东匈对边关百姓的抢掠,魏军是趁势对付匈人,还是与齐人同心协力制敌,朝中上下争执不休。 最终尉迟南下令东北军, 严防边界, 不许匈人半点进犯,同时勒令西北军主动出战匈人,这么一来,魏国既可以保住在东北的优势, 又避免了扩大战线。 魏国主要受制于西匈人, 所以重点要击溃西匈。 此二诏令一下,预示着魏国与匈人的最终决战即将拉开序幕。 而此时,莫汉阳因为押运战备之际,也来到了西北,与胞兄平奴同阵而战,他还带来一则说不上好还是不好的消息—— “真得?!”莫平奴因为惊讶,噌的从地毡上跳起来, 表情惊愕,但很快又呵呵大笑起来,“你小子,没学会走路就先跑了!都当爹啦!”莫平奴也不知道自己兴奋什么,围着弟弟转了好几圈才停下里。“对了,这事通知家里了吗?” 莫汉阳摸摸鼻子,“我跟大哥通了通消息,想让他告诉家里人还有姐姐,你也知道,姐姐那里乱七八糟的,主动跟她通信,我担心弄巧成拙,何况‘她’的身份还比较特殊,眼下虽然齐、魏没有大战,可总归不是太好。” “你也知道不好,那还不管住点自己,现在孩子都有了,木已成舟,把她接回东省家里吧,也能好好照顾。” “等大哥那边有消息了再说吧,现在她们母子还在齐国,安全不成问题。” 事实上,莫汉阳也不确定那位给他养育孩子的女人到底愿不愿意跟他回老家,他来西北前特地潜入齐国境内去探望了母子俩,把那女人吓得惊慌失措,催促着他赶快离开齐国,他还以为她想他死呢,带着儿子跑那么远,也不跟他联系,估计是故意想让他尝尝什么叫骨肉分离之痛,只是她没想到为了探望他们母子,他敢只身进齐国,所以当时就吓得面无人色,这么看,到也不希望他死,不过始终还是不愿意离开齐国,他能理解她的顾忌,他甚至建议这第一个孩子姓殷,这样,殷家至少不会绝后,他是无所谓,反正大哥早有子嗣,莫家也不会绝后。 两兄弟正在帐内笑谈,一披甲的矮个子中年男子掀帘子进来,莫平奴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莫汉阳当然能感受的到胞兄的不愉快,不免看了看眼前的中年男人,虽然披甲带麾,但看得出来不是个从戎的人。 “这位必是东军来的莫校尉?在下王篆,有礼。”中年男人抱拳。 莫汉阳也起身抱拳,“王大人。” 一段拜礼过后,因为莫平奴没有出声留他,王篆又转了出去,到像是故意进来探情况的。 王篆一出去,汉阳不禁看看平奴,“王家给你派来的看门狗?” 莫平奴冷哼一声,算作默认,他现在是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家愿意将堂堂的大魏公主嫁给他这个毛头小子了,感情他们王家是在觊觎军中的势力,此次他回西北军,王家那些杂七杂八的族人跟了一大串来,“我现在是深刻明白了大哥跟姐姐的日子是怎么不好过了,这群人,正事没本事,净他妈的一门心思的争权夺利,早晚我要治治他们。” 莫汉阳浅笑,看来眼下兄妹四人中就他运气最好,身边没有人监视,顶头上司也与他关系亲密,在东北军中颇为自得,“西北军在四大军中最有权势,这里必然也是朝廷官员最想攀交的地方,难免发生这种事,看开点吧。” “我已经够看开的了,隔在以前的脾气,这些人早被我整成一个队,让他们滚到西边喂马去了。” “皇上姐夫什么意思?现在还没升你的官?” “没!犯那么大事,铁定还记着我的仇呢,哪能那么快就给我升官,再说,这段时间我又没什么功绩,升迁总要对那些臣子有个交待吧。” 点点头。 兄弟俩低头各自吃饭。 时值夜晚,帐外风声大作,颇有几分萧索之感,此时此刻关内虽然还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但关外的早晚却已经是酷风寒凉,兵甲结霜。 “校尉大人!”忽有兵丁闯了进来。 莫氏兄弟同时放下筷子。 “探子回报,西北偏北向,二十里外发现匈人马队,共有六百余人,正往东北方向前进!”兵丁单膝跪倒。 莫平奴摸一把嘴角,“终于让老子给等到了!传令——”起身来到屏风前——屏风上挂着羊皮制作的地图,“精骑八百,分两路侧翼,往东北方向,一队打,一队超!” “领令!” “慢——”忽然门口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声音。 帐内人不禁回头看过去,是刚刚那个王篆。 “校尉大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王篆跨进来,同时给传令兵一个出去的手势,传令兵看看莫平奴,莫平奴不发话,他当然不出去。 王篆见状,道:“校尉大人听我讲完其中的道理,便知道了。” 莫平奴给传令兵一歪头,传令兵这才出去。王篆又看看一旁的莫汉阳。 “他是我亲弟弟,我没什么秘密不能告诉他的。” 王篆笑笑点头,“校尉大人,眼下您兵权尚未恢复,轻易调动人马恐怕——恐怕就是赢了,也未必是您的功劳啊,如果您不出战,那战机没了,也不会跟您有什么干系,到时上面追查下来,您再给陛下奏上那么一道秘折,陛下自然就知道您才是该手握兵权的人,没了您,这西北军他可就未必打得了胜仗啊。” 莫平奴看看王篆,忽而勾唇一笑,“那依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 王篆笑得深切,“您现在什么也不要管,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等那匈人的马队一走,再把这事闹大,越大越好。” 笑着点头,“等匈人走了,然后我再把事情闹大,闹到皇上那儿,让他给我恢复兵权?” “对!”王篆颇为自得。 莫平奴笑着,笑得大快人心,笑得要撑住弟弟莫汉阳的肩膀,好一会儿,才渐渐抬头,只有莫汉阳才看得清他的表情——眉角竖立,眼中血丝膨胀,回身就是一拳,将那个王篆揍了个晕头转向。 “我告诉你,老子来西北是打仗的,不是给你们王家争权夺势的,你们王家想留在军中,就要给我老老实实地做自己该做的事,否则别怪我将你们整编到西边喂马去!出去告诉你那些世家公子哥们,再他妈的不守军纪,整天厮混,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滚出去!” “你——你别后悔!”王篆说话的声音都有些破调,莫平奴那一圈揍得够狠,现在都还在眼冒金星,找不到方向,无意中撞到了莫汉阳的身上。 莫汉阳嘴角笑得灿烂,脚下一抬,直接将人绊倒,王篆就那么狗爬式的摔出了帐子外。 “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校尉,手中没有兵权,我看你有什么本事调兵。”王篆连滚带爬,口中还喋喋不休地威胁着。 莫平奴单手甩开帐帘,立在当下,“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没有兵权,老子是怎么俘了那些匈人的!传令兵来——” “是!”传令兵依旧在帐外等着。 “点起我部下的那两百骑兵,今晚我亲自去!” “领令!” 披麾上马,挂箭提枪,莫平奴已经被憋屈的太久了,他需要这茫茫大漠的慰藉。 莫汉阳也整装上马,打死不离亲兄弟,让他赶上了,他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茫茫夜空,星月齐晖,关山巍峨,现厉风劲草,将士虎胆,拔马北向,剑刃对敌,不胜焉能南归?! 西北第一战,就在这个风声大作的夜晚,由莫氏兄弟拉开序幕…… 二对六,魏军追至匈人境内的关河,全歼这六百打算派往东南驻守的骑兵,大胜! 烈日暴晒下,关河岸边,莫氏兄弟仰躺在枯草丛中,仰望那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汉阳,我突然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了,爷爷说,你跟我与众不同,你说他老人家是真觉得咱们俩跟哥哥姐姐们不同,还是故意说着让咱们俩不调皮的?” 莫汉阳咬着草棒,笑得开心,“爷爷那是被你皮的受不了了。” “感情你比我好多少似的。”坐起身,拽下一把枯草,擦擦自己手上的血迹,“爷爷那番话,我可是记到现在。”而且他坚信自己真得与众不同,“汉阳平奴,厉杀尽,何患他朝边虏来。”扔掉枯草,轻哼一声,“我这辈子就这个愿望,就算战死了,我儿子也要帮我完成,我想好了,儿子的名字就叫莫尽奴。” 莫汉阳笑得肚子疼,“你男人还不是,哪来的儿子!” 莫平奴踹去一脚,要儿子嘛!当然简单!他又不是没老婆。 碧空之下,荒漠之间,兄弟俩大肆谈笑,这里属于他们—— 关河一战后,莫平奴确实没有得到好评,尉迟南甚至亲口让人传去了一顿训斥,斥他殴打监军,斥他性情暴躁,但就是没有斥他私自出战,这可就值得玩味了。 很快,也就是两个月后,尉迟南亲自提任莫平奴为征虏将军,赠镀金虎符,可调动三千人马,外加调动黑武士的权力。 莫汉阳因为助阵有功,官升镇护将军,两兄弟皆升为三品武将。 于此,莫氏打入了魏国武家内部,随着他们的战功卓著,日渐备受重用,这也相继带动了朝野、内庭的诸多纷争。 44、五十六 抑与扬 一 深秋九月, 秋菊怒放,崇华苑到处弥漫着菊香, 涩涩的,却令人心情舒畅。 尉迟西君早已搬至东华阁, 她已不再是母亲怀里的小丫头,而成了一名真真正正的大魏公主,有自己的宫苑,自己的奴侍,自己的一方天地。 从女儿离开之后,莫蓉的日子却渐渐变得健康了,因为每天她都会在崇华苑与东华阁走上一个来回, 路走多了, 身体也跟着越来越健康。 她教女儿尊崇道、墨两家之学,为修身,也为修性,当然, 这两家学说在这深宫大院里可是颇为不衬, 但她有她的打算。女儿还是照常要跟宫里的女官学习礼仪,通读经典,她只是多给女儿引荐一门学说,兼听则明。 这样貌似平和的日子里,私下却是暗涌不断,莫平奴对王家的不恭,莫家兄弟的兵权在握, 诸多因素搅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 “娘娘,那个就是张廷尉的夫人。”庞朵指着远处宫道里被簇拥着的一名妇人。 莫蓉刚从女儿的东华阁归来,“凑巧”就让她碰上了来宫里探望单卿的廷尉张延的夫人。 经过细细的查证、推敲,单卿差点小产的事确实与卫罗无关,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差错——单卿的差错。这法子都被用俗了,实在让莫蓉很难相信这单卿会笨到这种程度,当然,这位单容华一直以来都在示弱,不跟人争,谁都不争,她只吃亏。一个人老吃亏,不是太傻,就是太精明,太傻的人当然不用去理会,但太精明的人,可就要考虑她是为了什么而吃亏了。 她单卿难道真不明白莫蓉在皇上那边的位置?她当然知道,所以她更知道这种小把戏根本害不了莫蓉,那她为什么要拼着自己腹中胎儿的性命玩这一手?恐怕她这是要摆脱卫罗,眼下,在这大内皇宫里,还有谁能跟莫蓉割席分地?除了卫罗谁还有这胆量? 这一手不过是想引祸给卫罗,让卫、莫二人干戈大起,因为莫蓉第一个想到的人肯定是卫罗,而不是她单卿,内宫里的女人谁不想母凭子贵?盼都盼不来的幸运,谁还会亲手葬送? 但单卿忽略了一点——莫蓉、卫罗二人也算是两小无猜了,更何况她们彼此可都掌握着对方不少秘密,不是谁想挑拨就能轻易挑拨的起来的。 恐怕单卿怎么也没想到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皇帝甚至没有继续追究?追来做什么?追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陛下的女人不愿意为他生孩子? “臣妾拜见娘娘。”张延的夫人到是颇为年轻,三十上下,容貌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这些日子到是劳累了夫人,常来常往的。”莫蓉伸手将这张夫人搀扶起来。 “容华娘娘身子骨弱,口味也挑的很,臣妾正好闲着无事,常来给娘娘送些挑嘴的吃食。” 莫蓉笑着点头。 这张夫人紧接着要告退,莫蓉一句话却又让她停下了脚步:“夫人能否替我给单妹妹带个话?这几日着了些风寒,不好亲自去看望她。” 这张夫人到也真是有几分大家之气,不慌不忙,但也不多问,只是低眼听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功夫多看看身后,学会了耳听八方,再出来捉蝉。”这话中带着几分威胁的意思,她之所以让张夫人亲自带话,也是想她直接把话告诉廷尉张延,单卿背后的种种,都与这张延有莫大的干系,否则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女子焉敢在这个时候手脚不干净,毁了她原本的构想?! “是,臣妾一定会将这话完整地告诉容华娘娘,请娘娘放心。” “那就好。” 张夫人离去。 莫蓉则沿着渭水河一路往崇华苑走去,庞朵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脸上带着些疑惑。她们娘娘向来不会太过主动给人颜色看,今天主动对张夫人说的一番话到是颇让人惊奇。 她自然是不能理解莫蓉的做法,因为她没有站到莫蓉的位子上,眼下莫平奴重拾皇上的信任,恢复兵权,不久之后,兄长莫函也将会来京复命,京东直道已经打通最后一处关卡,即将功成圆满。 功成圆满了就意味着大肆封赏的时候到了,而这种时候,通常最会让人嫉妒,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辛苦的时候没人知道,硕果累累的时候,才会被人重视,然后褒赞和质疑也纷至沓来,有人想与你同乐,有人却恨不得在背后狠狠给你一刀。 张延这人不厚道,得罪人的事,全让封侯祖站在前面,领功的时候,他却拿最大份的,与卫家交情不浅,然而卫家倒了,他却毫发无损,不能不说这人确实有一手。 单卿原本是他张家的奴婢,之前卫家未倒时,没见这张夫人来的这么勤快,卫家一倒,这张夫人见天地来宫里探望,既然他们敢嫁祸到她的头上,难保兄长回京复命时,他张延不耍小动作,更何况,为了封侯祖的事,兄长可是得罪过这个张延,她需要先拿话稳他一下,让他多有一点顾忌。 回到崇华苑,在草亭里呆坐了半个下午,自从女儿搬走之后,她的日子陡然变得无趣了,时常还会觉得寂寞。 他也很少过来,可能是太忙了,也可能还在计较之前的事,他气她的擅自决定,也气她想得太多了,他希望她的女人都是单纯的,他也因为她的安静与纯良才会这么在乎她,可现在却发现她是这样一个会算计又事故的女人,甚至连他都不放过,所以觉得后悔了吧? 他甚至真得把女儿从她的身边带走了,虽然这也是她曾经料想过的后果——不再记得她,但一下子让她接受这样的事实还真不那么容易。 夜半乌啼,口中干渴,叫了几声庞朵都没答应,掀开被褥,赤脚下床,摸到桌案上的凉茶,就那么喝了下去,反倒清爽解渴的很。 窗外,秋雨哗哗,难得的雨夜,京都入秋后少有雨水,不像风城,那么长的雨季,像是女人的眼泪,总也下不完一样。 推开窗,寒意袭来,周身像被浇了一层雨水,迎着这阵寒意,莫蓉笑得无声,真到了这种境界——寂寞久了的人喜欢自虐。 老了,已经二十六了,离这种自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恐怕以后有的是时间这么对雨自淋。 那样也好,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真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还在他面前装柔顺的样子,白头偕老?一个让人听了都心惊胆战的词,她只给他看那个年轻的莫蓉。 叹一口气,伸手打算合上窗扇,窗扇却被一双湿淋淋的手卡住了,这蓦然的惊吓,吓得她倒退半步,“来人——” 也就是这喊人的空挡,那人撑着窗框就跳了进来。 “庞朵——”叫罢忽而又噤声,不对,庞朵不会这么耳沉,再说守夜的也不只一名侍女,不可能她叫了这么多声都没人来应…… “你也会被吓到?”黑影动了动,似乎是在擦脸上的雨水。 听罢声音,莫蓉才松一口气,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之君会有半夜跳窗之举? 谁说不是呢?此刻守在崇华苑门外的李琛也是叹息不已,他陛下批完那一摞摞的奏折,本以为也该是上床休息的时候了,明天可是早朝,他陛下的精神偏偏好的很,听到外面秋雨哗哗,说是难得听到雨打枫落,要出去透透气,然后这一趟气就透到了这里。 “给执事女官报一笔,今晚皇上留宿崇华苑了。”李琛抹了抹鬓角的雨水,不忘跟身后的小太监交代一句。 小太监领命而去…… 寝宫内,一盏宫灯打亮,莫蓉正忙着替他脱去身上湿漉漉的外衣。 尉迟南的视线跟着她那双光裸的脚,来来回回,然后是她那一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缓的在空中拂动着…… 等她再一次靠近他的身前整理衣衫时,一伸手将她圈在了身前,“我想你了。”不是“你想朕了吗”,就是“我想你了”,看似温柔,却又带着点霸道的味道,让莫蓉眼睛有些酸,但却是笑的。 她没有回应他的话,因为那句话是不需要回应的,只是他说给她听的。 莫蓉伸手继续擦着他的湿发,也任由他的双手不规矩地在她的身上游走…… 隔着屏风,只能见屏风后那惹人心跳的肢体交触。 窗外,雨势渐进,秋寒逼人,窗内,呼吸急促,暖意融融。 “为什么不来荣德殿?”他是记恨的,因为他在等着她低头。 “陛下的气还没消——”声音显得有些落魄,毕竟谁还会在欢 爱的时候聊天?她又不想轻吟出声,那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荡 妇。 她不是不低头,她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低头,或者就让他这么记恨下去,也许是对她最好的…… 秋雨渐歇,宫灯微有跳跃,映着莫蓉那一头黑发,她正跪坐在他的身侧,替他挑下虎口处的木刺——跳窗所致。 而他就那么看着她光裸的额头,白皙的双臂,以及颈子上的戒指——那是怀上君儿时,他给她的,他第一次拿自己身上的东西给别人。 伸手将那枚戒指捻在指间,哼笑,是在笑自己,笑自己的长情,他是个会疼女人的男人,但不是个擅于留情的男人,因为他的身份根本就不需要他对一个女人长情,他一直以为自己只会记住那个逝去的发妻,毕竟是她伴他走过了人生最困难的那段日子,他尊重她,然而眼前这个女人,他到现在还是弄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45、五十七 抑与扬 二 自那个雨夜后, 崇华苑的宠辱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他算是个自制的人, 即便是专宠谁,但也不会整天让她侍奉在侧, 只是隔三岔五地来一趟。 “再过几天就是太子殿下的生辰,陛下想好要赐什么了没?”一边收拾他的衣衫,一边旁敲侧击,这段日子他为了西北的战事,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太子那边已经许久没召见了。 “让内库照往常送一份过去就行。”生辰?这个时候哪里还记得什么生辰。 “太子今年就满十五了,照往常送恐怕不妥。”说起来太子也算可怜, 生母早逝, 小小年纪就当上了太子,整天过着尔虞我诈的日子,与父亲之间也渐渐变成了君与臣,亲情早就淡薄了。 “这样吧, 多请些人来, 趁着他的生辰,热闹一下。” 莫蓉点头,这么一来,他们父子之间到也有机会相处了。 “忘了告诉你,你哥哥过几天就进京了,到时候让他一起过来。” “……”哥哥要来她当然也知道,只是——“他一个外臣, 来家宴怕是不妥。” “什么外臣?他是你哥哥,按老百姓的说法,那是朕的大舅子,算哪门子的外臣?就这么定了。”舒展一下双臂,走出寝宫,外面天寒地冻的,但他却是神清气爽。 过了五更,也该准备上早朝了,三两步跨上车驾。 李琛赶紧招呼起驾,一行往东南而去…… 过了十月中旬,京都便陆陆续续开始下雪。 莫蓉照常每天都要来女儿的寝宫一趟,陪她读书学礼,诵读女训,不过今天她来得比往常都要早,因为今天兄长莫函来朝复命,尉迟南也同意让他们兄妹见见。 钟鼓声响了几次,早朝终于散了,莫函在宫人的引领下,一路来到了东华阁,此时大雪已近纷纷,莫函低头拱手,候于殿外,束冠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宫人禀报过后,才出来请莫函进殿,一进殿门,莫函便俯首下跪,“臣莫函叩见娘娘。” “哥,快起来吧。” 宫人给莫函摆好了坐榻,自上次狩猎一别两三年,莫蓉怎么也想不到,兄长会生出这麽多的白发,可见那直道修得多不容易。 “君儿,叫舅舅。”掩下心中的难过,低头让女儿叫人。 尉迟西君看看母亲,再看看坐榻上的中年男人,最终还是听话地叫了一声“舅舅”。 莫函听了直点头。 “今天的朝会上,哥哥可还顺利?” 莫函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陛下赐了银印,授大司农丞。” 大司农丞?九卿之下的吏官,算不上是封赏,表面上看甚至是下调了,但这个位置却挺微妙——统计大魏国的财政收支。 “哥,直道已经修好,这大司农丞,你还会继续做吗?”兄长入仕的目的就是想修建这条京东直道,如今直道已通,他恐怕不会在官场流连太久了吧? “眼下对匈人的大战刚刚开始,平奴、汉阳在前线奋力搏杀,朝廷里没有支应,恐怕很难走得太远,我跟祖父、父亲商量过,会继续留在朝中。” 莫蓉颔首。 莫函看一眼妹妹,“进京前,祖父让我给你捎句话,后人自有后人福,做得再多,也未必能让他们一世顺畅,一切顺其自然吧。”莫蓉拒绝皇子的行为,家里人自然也知道了,老太爷只是叹息一声,让长孙给孙女带来了这么一句话。 老爷子说得对,她做了这么多,最后依旧还是徒然白费,有时候,人与天斗,真是显得很渺小。 莫蓉对自己先前的行为也不好再解释些什么,只得点头称是,随即道:“京城的官场非同一般,哥哥在直道上又得罪了这么多人,想在此立身,恐怕很难啊。算来算去,能跟咱们莫家站在一边的也只有王家,可这王家任人唯利,很难说他们就真得靠得住。” 在这一点上,莫函很同意妹妹的话,“王家士族出身,朝中势力不可小觑,但他们缺一样东西,这东西眼下也只有咱们莫家能给他们。” “哥哥说得是——兵权?” “对,大魏的武将世家,只有白、梁、宋、高四家,白家除了白里将军,如今已没有后辈,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必然没落,梁家后辈到是英勇,但久居西南,这麽多年无有征战,后辈中纸上谈兵者居多,且梁家在西南的势力又大,皇上接连从西南抽调兵马支援西北,恐怕也是对他们梁家有份顾忌,久居偏远之地,难免独大,一时半刻,皇上怕是难以重用梁家。宋、高两家与白家情况差不多,虽是老骥伏枥,但后续不足,所以说,眼下,正是军中势力更替的大好时机,王家精于朝中权斗,这些东西他们不会看不到,能挑上咱们莫家,就说明他们早已看透了。” “可——平奴前些日子刚把王家的人给打了,王家现在正在与咱们赌气,否则这次哥哥回朝复命,也不至于降职录用,王家人这是故意在袖手旁观,也是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莫函回朝前,就有人奏他在修建直道时,用修路的银子贿赂当地官绅,与沿路的土匪勾结,还私设刑罚,之余等等,明白着是在秋后算账,而王家这个时候丝毫没有伸手相助,任由那些人参奏莫函的过错。 “这到是不怕,惟利是图者,总比软硬不吃的人好对付,何况这官职是皇上亲封的,我现在是在琢磨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蓉看看手中的茶碗,摇头,“他这是在保你,先压着你,先抑后扬,否则你进京就成了孤臣,还怎么做事?”她跟了他这么多年,多少还是了解一些他的想法,“对了,哥哥可还记得那个封侯祖?眼下你新来京城,没多少得心的人,何不将他要到手下?” 莫函想了想,却还是摇头,“此人太过刚直,现在要到手下,我怕是会得罪更多人,再说他眼下正在廷尉府,这地方挺好,适合他,而且有他在,那廷尉府的人就会多一分顾忌。” “哥哥与张延的过节真得有那么大吗?” “此人薄性奸诈,攻于心计,修建直道时,我将他的人清了出去,埋下这个祸根,几次欲害我,但迫于卫家的势力倒台,他不得不退避三舍,平奴上次那件事,我让人查了,与这张延也有几分干系,此人不可不防。” “那件事跟他也有关系?”那件事应该是卫罗唆使的,难道卫罗与张延也会有什么干系?应该不会才是,如果他们之间有什么利益关系,单卿又为什么要嫁祸卫罗? 这时小丫头冲着殿门口开心地喊了一声“父王”。 莫家兄妹俩赶紧起身。 尉迟南一派神清气爽地跨进殿来,身后跟着太子睿。 “行了,坐吧。”那厢朝莫函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这边一把抱起了女儿,“哎呀,丫头长个儿了。” 小丫头咯咯笑两声,又扭头跟一旁的太子叫了声“二哥”,太子睿在父亲面前一向恭敬,不过还是对妹妹笑了笑。 “太子,刚才朕跟你说了什么来着?”尉迟南抱着女儿坐到正位。 太子睿顿一下,随即转身走到莫函面前,深深一躬,吓得莫函赶紧起身还礼。 “莫函,你坐着别动。” “……”莫函讶异,让太子拜他,这是什么意思? “太傅年纪大了,教他也有些力不从心,朝廷里一时半会儿也还挑不出老师,正好你进京了,闲着没事的时候教他写写字,你们莫家人的字都写得不错。” 莫函看一眼妹妹,随即拱手低头,“臣惶恐,怎敢为太子师?” “有什么好惶恐的?不过是教太子写写字,再说,算起来太子还得跟你叫声舅舅,舅舅教自己的外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是。” 这哪是教太子写字,这是在给他莫函头上添光彩,弥补他在朝廷上受到的压制。 “蓉儿,上次南省进贡的锦缎不是给你哥哥嫂嫂留了一些下来吗?今天就让他带回去吧,做了京官,要弄得像那么回事。” 莫蓉点头,招侍女去捧缎子。 没多会儿,殿内摆了十多匹缎子,这种赏赐可是不俗。 尉迟南将怀里的女儿松开,小丫头顺着桌沿蹲到了缎子的前面,小手在缎子里摸索着,竟从缎子里掏出了几张盖着玉玺大印的票据,那票据可是能兑现内库金银的东西,莫蓉转眼看看尉迟南,他这是…… “朕知道你在东省欠了不少人情债,该还的,还是早还为好。”修路的来龙去脉,他心里都清楚,莫函在东省的这六年来,为了直道修建,真可谓机关算尽,得罪了不少人,也欠了不少人的人情,“能用银子摆平的,朕给你银子,不能用银子摆平的,就要你自己想办法了。” 莫函双膝跪倒,“陛下,臣……”无话可说,“臣谢陛下。”谢他能理解他的种种苦楚。 “这朝廷上,想做事的人,会做事的人,朕都能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整天在享受这种苦楚,“所以——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朕。”莫函论功绩,绝对不只是一个大司农丞,但此刻他只能给他这个职位,君可以是孤君,但为臣者,却不可做孤臣,因为孤臣寸步难行。 “臣明白陛下的苦心。”莫函额头点地…… 莫蓉摸着女儿的头发,默不作声,视线划过兄长,划过一旁的太子,太子……看来他是真把太子放到了他们莫家这边了。 “母妃——”小丫头伸手朝母亲嘴里塞了块黑乎乎的东西,莫蓉光顾着想事,一时不查,只觉得满口腥味,一阵恶心感…… 46、五十八 三更 她本想忍住的, 但那腥膻的肉干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趁着他们君臣还在交谈, 莫蓉悄悄起身,躲到殿外的角落里平息呼吸。 小丫头尾随母亲一直来到殿外, 就蹲在母亲对面,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母亲的一切动作。 “君儿,到旁边去。”怕真吐出了秽物,沾到女儿身上。 小丫头挪了挪脚,蹲到母亲旁侧,但还是歪头看着母亲,半天之后, 小丫头语出惊人:“母妃, 你也要生小弟弟了吗?” 莫蓉窒住,凝视着女儿,“你——说什么?” 小丫头站起身,小手伸到母亲的胸脯前, 像模像样地为母亲顺气——虽然没什么力道, “姐姐们说,单母妃会吐脏东西,是因为肚子里有了小弟弟。母妃,你肚子里也有小弟弟了吗?” 莫蓉哭笑不得,甚至不知道一下子怎么回答女儿,只能将女儿揽到怀里,“君儿, 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小丫头摸着母亲的脸颊,小手冻的冰冰凉。 “为什么不喜欢妹妹?”将女儿的小手贴到自己的脖子上取暖。 “姐姐们说,生妹妹不好,生了妹妹,父王就不喜欢她们的母妃了。” “可是,母妃生了你,父王不还是喜欢母妃跟君儿?” 小丫头眨也不眨地看着母亲半天,突然摇摇头,“父王把君儿送到这里,不能跟母妃在一起,已经不喜欢君儿了。” 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开口评价她搬家的原因,“父王跟母妃永远都喜欢君儿。”下巴贴在女儿的小脸蛋上,难以控制的酸楚从心底一直涌至双眼。 自出了上次的事,宫里香料、茶叶等等都换了方式配给,原来那拨宫人也消失无踪,当然,她也不会再动那个念头,所以说怀孕也是早晚的事,她并不十分吃惊。 当天中午,太医便过来崇华苑诊了脉,他叫来的,早上她匆匆溜出去他就觉察到了,自己做得事,自己心里当然明白。 诊断的结果当然是令人欣喜的,收完医箱,交待完诸多事宜后,太医便自去前面报喜去了,听说还得了不少赏。 崇华苑上下也都欣喜不已,要说她们娘娘还缺什么,就差个龙子了。 不到傍晚,前面的赏就来了,陆陆续续进来七八个宫人,排成一排,手上都拖着盖红绸的托盘,托盘上放的自然都是些好东西。 庞朵代为收下后,私下以黑绸包了两锭金子塞到了李琛手中,李琛踌躇半下,最终还是收了。 “娘娘,陛下的赐赏都点算过了,一共是……”话被莫蓉的手势打断。 “把里面的首饰挑拣出来,按等次给宫里的人各分一份。” “娘娘,都是陛下的亲赏,这么转赐了,怕是不好。” “他一生赐了多少首饰,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更不会过问这些东西,你们跟我这么久了,多多少少,都得给你们留点家底。” “可是那些都赏了,嫌多了,要不就分出去一份吧?” “钱财身外物,再说我在宫里也用不着这些东西,给了他们,他们自然也会安心待我。” 庞朵点头,退身出去。 那一晚,她以为他会过来,可没有,那一晚他出宫了,白家老将军白峥挺不过去了。 白家几代都是大魏国的边疆战神,也是难得的能在几代都得皇家信任的家族,只不过这个家族也到了没落的边缘。 大将军白里奉命回京探望叔父,实际上也就是为了见这最后一面。 日落之后,天色晦暗无比,还星星点点飘着雪花。尉迟南一袭便装出现在白家的院子里,此时院子里早已聚集了不少朝臣,白家是老将门,白峥的辈分又高,自然少不了探视的人。 众人见了尉迟南自然要跪,但因为是私巡,不好声张,只都静静跪在雪地里。 尉迟南就那么从众朝臣面前踏过,周围寂静无声。 待皇帝一进屋子,众人这才敢交头接耳,如同窃鼠。 “大哥。”有人碰了碰莫函的胳膊,莫函没敢动作太大,只是往旁边侧了侧眼,就见胞弟莫平奴正跪在自己身侧。 “你——怎么在这儿?”他不应该还在西北吗? 莫平奴的眼睛瞄了瞄两侧,朝哥哥耳边凑了凑,轻声道:“陛下秘旨让我立即回京,刚进京还不到半个时辰。” 听罢胞弟的话,莫函不禁蹙眉,这个时候,把平奴叫回来做什么? 还没等莫函再起唇,莫平奴便被叫进了屋里…… 这么一来,跪在外面的朝臣不免都把视线投向了莫函,莫家真是要高起了? 莫函低头看着膝下的积雪,默不作声。 此时,屋内也是一片寂静,偶有几声咳嗽。 瘦的皮包骨头的白峥正躺在床上,尉迟南就坐在床前,而大将军白里,以及莫平奴一个站在床头,一个站在床尾。 “陛下,老臣不能行礼,罪过了。”白峥的声音还颇有底气,比之刚才话都说不出来,是好多了,眼睛里甚至还颇有些光彩。 “老将军无需再管那些繁文缛节,先休息好,养好身子重要。” 白峥笑笑,“陛下,老臣的大限到了,趁老臣还算清醒,把心里的话跟陛下说完,也就安心了。”手抬了半天,尉迟南赶紧上去握住他的手。 “我白家自丁酉年跟太祖起事以来,历代皆在军中效力,功过参半,只可惜如今子息薄弱,怕若干年后,再难效力君上,然西北匈人未除,东北齐人虎视眈眈,东面金国也是日益庞大,老臣知陛下雄心壮志,灭匈之战势在必行,咳……”咳得差点没喘过气,但还是摆手没让太医过来,“只是这匈人大患,非一日两日可灭,须有长久打算。” 尉迟南点头,“老将军说得极是。” 白峥看看自己的侄子白里,“子韧(白里字子韧)不可调去西北,只可留在东北军中。” 尉迟南与白里对视一眼。 “子韧有若谷虚怀,却无咄咄逼人之势,可对东北齐人,但不能对西北匈人,有他在,齐人不敢趁虚而入。”转眼看看床尾的莫平奴,“莫少将军却恰恰相反,年少睿智,气势逼人,与匈人相对,恰似刀尖,可直剜敌心。” 听到白峥这么夸赞自己,莫平奴不禁耸耸眉,被人当面夸奖,还真有那么点不自在。 说罢一席话,老爷子再次咳得喘不过气来,差点就此背过气,太医赶紧上来诊治。没多会儿,老爷子顺过气来,但已然说不出话。白里只好赶紧引尉迟南出去。 等白里再进去,叔父白峥张着嘴,手指轻轻抖动,白里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赶忙将耳朵覆在他的唇前…… 说了半天后,老爷子早已是力气尽失。 “子韧……你……能做到吗?”白峥已然不能成句。 白里看着自己的叔父好一阵,最终还是点头,“侄儿明白了。” “……好,好。”两个“好”字之后,便再也没出声,嘴巴依旧半张着,手指也翘在半空…… 屋里屋外一片哭声…… 尉迟南站在厅外,凝视厅内的灯烛,久久没动…… 是夜,莫平奴亲自送哥哥回家,路上,莫函颇为沉默,临到门口时,莫函对胞弟说了这么一句:“如果可以,你尽量避免让汉阳也去西北军。” 莫平奴不是很明白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记住了。” “我尽量。”莫平奴说话间就要跟着哥哥进门,却被莫函拦了下来。 “你回府去吧,在京里怕也没几天好待,回去看看公主殿下。” “都这么晚了,我还是住这儿算了。” “回去吧。” 莫平奴最终还是被催回了自己的府宅。 鼓声三起,天安地静。 一片细雪之下,屋瓦不明,到处都是白。 尉迟南独自一人行在渭水河畔,走不净心中的惆怅。 直到前行无路,抬头,青砖古树,宫灯晕黄,他还是走到了她这里。凝视着匾额上的“崇华苑”三个字,久久不动…… 她有孩子了,有孩子好啊—— “陛下——”门口的宫人跪倒迎接。 挥手,示意宫人不必通传,这个时辰,她应该睡下了。 确实,莫蓉不但睡下了,也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她是个敏感的人。 通常不会睡得太死,也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到是没感觉到他的到来。 尉迟南就坐在离床不远的榻子上,看着她。 他希望她能给他一个儿子,女儿虽好,可在这个家族,这个俗世,只有男丁才算他骨血的传承。 伸手碰触她的睫毛,得了她一个蹙眉,继而张开双眸,半刻之后,莫蓉才反应过来。 “陛下——”想起身,又被他压了下去。 “睡吧,我就坐一会儿。” 虽是这么说,可总不能真让他这么坐着,还是起身披了衣服,只是没下床。 “白老将军……”话到一半,没有再问下去。 “走了。”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手心,跟他的手相比,她的手又细又小。 “……”回握住他的手指,算是抚慰他心底的惆怅。 “白家……不复存在了。”白峥的那番话是在跟他劝谏,也是告诉他,白家退出了。 白家,那个曾经拔长剑、啸天下的家族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退出了,退出了西北最激烈的战场,只有退出的人才会交待身后事,而白峥就是在向他交待白家之后的身后事。 他很明白。 “人世间,轮回几度,总是有来有去的,陛下不要太难过。” 看着她的小腹处,“是啊,有来有去,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抚摸着莫蓉小腹处的被褥,语出双关,“来的那个”是指他们莫家,也是指他与她的骨肉。 “明天你给玉儿去个信,让她跟平奴来宫里走走。” “平奴回来了?!”难怪他说“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去的是白家,来的就是莫家了吧? 平奴这次回来多半是要加官进爵了。 49、六十一 迅战 三 大寒之际, 本该是休战之时,关山内外早已被风雪覆盖, 莫说打仗,就是存活都很困难, 所以西北的战报迟迟未来。 朝中反战的苗头也跟着越来越大。 年初七,人日。 荣德殿里一片静谧,尉迟南坐在龙案后,拳头摩挲着下巴,看着案上堆积的奏折——历数与匈人决战之弊端的折子。 龙案下首,莫函正静静跪坐在一方长案后。 皇帝不说话,莫函也不吱声。 几名侍女端着茶点莲步而来, 被门口的李琛按下, 让她们先在外面等着,“陛下,辰时过了,您看是不是上些茶点?” 尉迟南抬眉看了看莫函, 想到他一早上过来, 恐怕此时连早膳都没吃,便点了点头,“上吧。” 李琛这才招手让门口的侍女进来,几盘精致的点心各自放到尉迟南与莫函面前。 “你怎么看这些折子?”拿过一枚雕琢比梅花还精致的点心,掰下一半放入口中,语气不带任何态度,似乎只是平常的询问。 莫函刚拿过一块点心, 听皇上这么问,自然是只能先答问:“臣见识浅薄,怕——” “让你说你就说,这里没外人,没人知道你说了什么。” “是——”莫函放下手中的点心,抬眼望了望龙案上的奏折、谏章,“请问陛下,送这些谏章、奏折的,是哪些人居多?” 尉迟南一口点心还没嚼完,听了他的话,稍微顿一下,随即示意莫函继续说,他不想讲都是哪些人。 “依臣下的猜测,这第一波写谏章的,当是陛下这些年收拢的谏臣,他们当中多不是名门之后,受陛下恩泽良久,所以敢直面陛下的过错,这些人意不在反战,而是反对陛下舍弃武将名门,启用少年为主将,且——这主将又是陛下荣宠的后妃之兄弟,因此写此谏章。”这“荣宠的后妃”当然就是他的妹妹莫蓉,而那兄弟当然就是平奴跟汉阳,“这第二波写谏章的,应该是各部的司职、属官,对匈之战耗费巨大,各部司职、属官中难免会有小贪、小贿,一旦大战不绝,势必要引出诸多钱粮之事,他们是担心在这上面露出马脚,写此谏章,目的有二,一来是希望陛下不战,二来,就算要战,最好也能拖延一段时间,让他们可以清理各种名目。”说到此,低下眼,“这第三波……恐怕就是怂恿第一、第二波的幕后推手,也是最难缠的——士族、老贵族,这些人不是在国中拥有高端威望的,就是祖上立过莫大功勋的,他们多是安于现状,不愿意朝廷变革,更不愿意边关大战,因为一旦大战,势必会有新兴势力形成,所以——陛下,在这第三波未来之前,要先把这股反战势力遏止住才行。” 尉迟南慢慢嚼着点心,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为什么先王几次想派兵出关山都没有做到?就是因为这些士族、老贵族,“你说人——为什么总会得寸进尺呢?”那些士族、老贵族已经享尽了富贵荣华,却还不满足,非要来干涉他的天下,这可能就是皇帝喜欢杀“功臣”的原因之一,因为有的时候,他们把自己的位子放得太碍事了。 莫函低头不说话。 “明天,你就开始查查各部属官的底。”拍了拍手上的点心碎屑,“他们想拖延时间,朕就给他们再提前点时间。” “是。”莫函俯首,心里也有了底——看来这龙案上的奏折已经是到了第二波了,皇上这一招回马枪,直指各部属官的咽喉,只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等着被查出来手脚不干净,要么积极备战。 一席话毕,莫函正准备拾起手边的点心,这时,一名宫人匆匆进来,说是单容华生了,是个皇子,母子平安。 莫函、李琛皆高声恭贺。 尉迟南自然是高兴的,这是他的第六个儿子,正打算起身去看看,谁知殿外又来了捷报——前门侍卫举着绑红绸的竹管,一口气跑上了台阶,跪倒在地:“陛下,西北捷报!” 尉迟南正站在龙案旁,还没下台阶,一旁的莫函手里还拿着点心,没来得及放下,因为激动,身子半跪不跪的,动作停滞。 “念!”尉迟南重重一挥手。 侍卫抽出竹管中的羊皮战报,高声念诵:“征北将军莫平奴率一千五百骑兵,于十一月末,越关河,击溃匈人右贤王——乌维所部骑兵,歼敌五百五十三人,俘一百零七人,缴获战马、牛羊各百头,毡帐、皮货近五百张。” 短短数句,却是这个新年来,最让尉迟南血脉膨胀的好消息,“好,打得好!”这一仗赢得不算大,却让很多麻烦迎刃而解,尉迟南第一次笑得如此高兴。 一旁的莫函也笑笑,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赢了,这一场迅战,平奴打得及时,赢得及时,皇上的难题解决了,莫家也算是保住了,否则又不知道要引出多少事来。 莫函终于是将点心送进了嘴里,咀嚼着其中的甜味…… 一场捷报,一个婴孩,新年伊始,皇家可谓双喜临门。 尉迟南第六子,取名泰宣,因为出生即带来了捷报,被众人誉为福子,单卿也因此晋升为昭容,位列九嫔,纵身一跃就跃到了莫蓉的前头,令人艳羡不已。 满月宴上,单卿的景乐苑内热闹非凡。 什么叫守的云开见日月?单卿就是个最佳实例,一个廷尉府的奴婢,几经苦楚,终于熬到了如今的地位,多么不容易。 望着主位旁的单卿怀抱麟儿,一脸温柔笑意,莫蓉忍不住看了看身旁的卫罗,今天巧了,她们俩的位子靠在一起,“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大好。”勾了粒樱桃,捏在指间玩耍。 “好多了,多谢你的关心。”视线停在了莫蓉近六个月的肚子上,唇角微扬,“还没有恭喜你。”也伸手捏了一粒樱桃,放在掌间观赏,视线从莫蓉的肚子上移到了主位旁的单卿身上,“你再不荣升,可就要天天向她行礼了。”莫蓉的婕妤封号在九嫔之外,按规矩,是该向单卿行礼。 “那又有何不可呢?”礼节法度,她向来不会有丝毫懈怠,向谁行礼,有什么好在乎的? “你到是真想得开。”卫罗笑着,视线停在手心的樱桃上。 “当然,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想不开,自然会去磨平那些带棱带角的,我又何必去插手这种无为的事呢?” 单卿的荣升,恐怕最不高兴的应该是她卫罗。 莫函授命暗查各部属官之际,也稍微探知了一些廷尉张延的底子——卫家抓住了张延的一些把柄,让他不得不护着卫家的旧势力。 然而张延也不是傻瓜,不可能让人一辈子拿把柄要挟他,所以他一边跟卫家虚与委蛇,一边试图摆脱卫家,此时此刻,单卿诞下龙子,张延当然要想入非非了,卫家不赶快收网,恐怕这条泥鳅就要溜出来了。 “两位姐姐在聊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单卿来到莫蓉、卫罗的座前,先是给卫罗行了个礼,之后又要给莫蓉行礼,却被一旁的婆子托住,那婆子笑笑,只是悄声对单卿说了句:“这是规矩。”声音很小,但嘴形上还是看得出来的。 卫罗瞧了瞧莫蓉,那眼神中带着几分趣味,就要看她怎么跟这个单卿行礼。 莫蓉不慌不忙,扶着桌案起身,向单卿微微福了一礼。 单卿显得惊慌失措,“姐姐这是做什么?!不是折煞妹妹嘛,再说你这身子也不宜多动啊。”忙不迭地伸手来搀。 可巧,尉迟南跟太子等一行人刚好到场,见到这情势,不免蹙眉。 一旁的卫罗早就看到了尉迟南的身影,唇角的笑意渐渐深浓,手掌半翻,掌间的樱桃倏然滚落。 莫蓉瞧着那滚落的樱桃,低下眼睑,要陪她一起玩吗?“哦。”轻吟半声,害一旁的庞朵赶紧来搀,怕她起得太猛,闪到了哪里。 “怎么了?”尉迟南过来,“不是让你不要过来了嘛,你这个样子碰到、撞到了,怎么行?” “没事,坐久了,腿太麻。”在他的搀扶下,又挨着桌案缓缓坐了下来。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交汇颇为有趣,先是在莫蓉与尉迟南身上,之后又转到了单卿的身上,虽然极不喜欢尉迟南与莫蓉之间的那种“正常到随意的交流”,但却极喜欢看单卿被冷落到一旁的场景。 见莫蓉安然无恙,尉迟南转身去看小儿子去了。 单卿看一眼卫罗与莫蓉,表情中看不出喜怒,点点头,也跟在了尉迟南的身后。 莫蓉弯身将跪榻旁的樱桃捡起来,递还给卫罗,卫罗看看手中的樱桃——一笑了之。 这还是她们俩第一次联手玩这种女人的小心机,虽说没什么意思,但心里到真是挺畅快,可见女人的虚荣心与报复心是挺可怕的。 单卿,如果她刚刚不玩那手“行礼”的戏码,也就不会有卫、莫这出联合演出,小小的玩闹而已,算不上争斗。 笑,依旧是笑,为什么这两个女人总是在笑?单卿的视线定在不远处那两个女人的身上,深深吸一口气,嘴角硬是勾出了一抹笑纹——她们笑,她也绝对不会哭。 50、六十二 陨星 卫罗动手很快, 也就是皇六子泰宣刚满三个月的当口,朝廷里开始有人检举廷尉张延……事情闹腾了个把月后, 虽然不了了之,但很明显, 景乐苑那边安静了许多,正如莫蓉所猜测到的,卫家肯定抓着张延的某个痛处,让他不得不就范…… 开春以来,朝廷里安静的很。 西北捷报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京城,人们为之振奋的同时,也对莫平奴大加颂扬, 在这种情势下, 反战的潮声悄悄被淹没,没人会选在这种群情激奋的时刻逆水而行,有心人只是悄悄将情绪压在心中,等待时机。 时间久的很, 不必争在一时一刻, 就看这场大战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朝廷里消停了,尉迟南也轻松了许多,甚至有时间招来几个儿子煮茶论剑。 他至今为止已诞六子,长子宏已满十八岁,六子宣却只有四个月大,几个儿子依次排座下来,个个相貌堂堂, 气宇不凡,这么看看到也挺让他这个为人父的高兴。 早春的傍晚,霞彩满天,止戈亭外,尉迟南扎开马步,单手比剑,对面站着长子宏。 这已经是第二个回合,泰宏尚未能近父亲的身,如果这个回合他再败下来,那么,亭子里的那把青铜古剑他就拿不到了。 泰宏横剑,围着父亲缓缓走动,想从中找出一处破绽…… 此时,微风乍起,霞彩转灰,西南天边一颗星子明亮无比。 年仅七岁的皇四子泰康拉了拉一旁的三哥泰丰,“三哥,天上有颗大星星。”因为有父亲在,小男孩的声音不敢太大,但他这不合时宜的题外话还是得了三哥一瞪,让他不要讲话。 小男孩只得闭口不再说话,不过眼睛还是瞅着西南天上那颗越来越亮的星星。 皇五子泰荣也只有六岁,与四哥的年纪相差不多,而且都是由卫罗养大,两兄弟之间的感情很好,小哥俩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 没过多会儿,不光他们兄弟俩,整个皇城里的人都望向西南方向那颗奇异的星星。 但听一声类似闷雷的响动,所有人都在为这奇异的天象或惊呼,或惊恐,尉迟却剑尖一偏,直抵住长子胸前的软甲,“面前站着敌人时,要心无旁骛!” 长子宏错愕不之际,也为自己的失神后悔。 也就在此刻,西南天上的那颗“星星”在夕阳的余晖下划出一道火线,坠入西北天际的云海之中,又是一声闷雷响动,霎时,西方一片亮红…… 尉迟南剑尖垂立身侧,眼角扫视一下西方天际,对一旁的李琛交待一句:“传太史令到荣德殿。”这异常天象,陨星落地,当然是要太史令来解释一番。 李琛答应着去了。 李琛刚去,一名宫人匆匆而来,尉迟南刚刚提起剑,跟长子说了声“再来一次”。 “陛下,婕妤娘娘要生了——”宫人跑得气喘吁吁。 尉迟南回头,也就在这个空挡,泰宏的剑倏然抵到了父亲的胸前,两名灰衣内卫也快速移上前来——怕尉迟南被伤到。 尉迟南嘴角微扯,回头看看大儿子,“你赢了,那把剑是你的了。”顺手把手上的剑递给一旁的灰衣内卫,而后扬长而去…… 崇华苑内,侍女匆匆进出,两名太医侯在院子里,怕有什么意外。 尉迟南一进院们,太医、宫人赶紧跪迎。 “怎么样——”尉迟南一边询问太医,一边往屋里走,话没问完,就听一声啼哭—— 尉迟南的脚定了当下,眉头蹙紧—— “是位小皇子!”屋内传来侍女们的惊喜声。 尉迟南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是儿子,她给他生了个儿子。 大跨步进了屋内,侍女们见皇上进来,跪了一地。好半天,婆子才将新生儿清洗干净,抱出来给这为人父的。 锦被的包裹中,一个小东西在里面挣扎着,嘴巴张张合合,小手握着拳头来回挥舞着,看上去非常有精神。 尉迟南一高兴,也没顾及里屋是不是有什么污秽,抱着儿子就进了屋里。莫蓉早已精疲力竭,但看他抱了儿子进来,还是硬撑着要起来。 这小子来得很快,阵痛不多久便忙不迭地要出来了,比姐姐强,起码没怎么折磨她。 也许是感觉到了母亲的心跳,一被放到母亲身旁,小家伙便停止了躁动,只有小嘴微张着。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莫蓉望着怀中的儿子,突然喜极而泣,她很少哭,所以这一哭让尉迟南不知所措,只能搂住她的肩膀,看着她掉泪。 她是高兴,还是悲伤?他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哭? 屋外,红云满天,天光异彩,给泾渭分明京城染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 大司农属的门前飞来一匹快马,一灰蓝宫装的宫人跳下马,急匆匆地跑进院门,“莫大人,生了!” 莫函提笔正欲下笔,听了此话不禁抬头。屋内其他的同僚也都抬头。 “莫大人,莫婕妤生了!是位皇子,陛下请您晚点到荣德殿去。”宫人满脸带笑,报这种喜可是好差事。 莫函看着宫人,愣一下,笔尖的墨汁滴到了卷册上,随即点头,嘴角硬扯出了一抹笑纹。 “恭喜,恭喜!”屋内的同僚起身向莫函道贺。 莫函放下笔,起身一一还礼,随后从袖子里掏了钱袋递与报喜的宫人,那宫人谦让几下,兀自收入怀中。 待报喜的宫人一走,屋里的同僚赶紧笑着让他回府更换衣装,好去荣德殿面君。 莫函谢了同僚之后,收拾好案上的卷册,匆匆而去。 屋子里,几名大司农属官望着莫函的背影消失之后,这才开口谈论。 “瞧见了没?这位莫大爷才是真正的高人,宠辱不惊。”有人站在门口,望着院门大叹。 “那到未必,这才到哪儿?生了个儿子,未必就能一步登天,别忘了,他现在还是太子的老师呐,陛下为什么找他当老师?是给他们莫家添分量不错,可那也是个响雷,一旦响了,不知道劈得是谁。”有人羡慕,自然也有人看不惯。 “老兄这话怎么说?” “陛下把太子摆到了他们莫家的堂上,让他们护着,他们要是有什么不轨,岂不就负了陛下的万般恩义?他们敢动吗?就算陛下百年之后,他莫函也不好说让自己的亲侄子取而代之,除非他们莫家脸都不要了。” “老兄说得到真有几分道理。” 那人得意一笑,“还是咱们陛下最圣明。” 几人呵呵笑过…… 天色渐渐暗沉,天际最后一抹光亮最终也被灰蓝吞噬。 皇城内,宫灯尽亮。 莫蓉从昏睡中幽幽转醒,儿子依旧躺在自己身边,正睡着,灯光恰好照在他的小脸上,甚至可以看见透明肤色下的血管。 女儿也被送了过来,就坐在床榻边,见母亲醒来,爬过来替母亲捋了捋耳侧的长发。 “可爱吗?”出声问女儿。 小丫头看着母亲身旁的弟弟,笑着点头。 “你小时候也跟他一样。” 小丫头趴到母亲的怀里,仰望着母亲的脸,“母妃——” “嗯?” “君儿小时候真得可爱吗?”小丫头因为弟弟的出世,心里产生了矛盾,她是爱弟弟的,但又觉得自己没有弟弟可爱,母亲不会再像以前一样那么喜欢她了。 莫蓉拧一下女儿的鼻头,“当然了。” 小丫头的小小担心,因为母亲的态度悄然而逝,伸出小手指,碰碰弟弟的小脸蛋,结果小家伙挣扎了两下,刺的很,似乎不喜欢别人碰他,“弟弟会住在这里吗?”会这么问,是因为她知道出生没几个月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住在生母的寝宫里。 “应该不会吧。”虽然他没说要抱走儿子,但是这是宫里的规矩,即使当年生君儿违背了规矩,可她毕竟是女儿。 小丫头仰脸看着母亲,“母妃,君儿今晚能留在这儿吗?” 摸摸女儿的小脸蛋,看一眼床边的庞朵,“你去跟外面的说一声,就说今晚君儿留在崇华苑。”今晚如此特殊,想来不会有人说什么。 “是。”庞朵退了出去。 见庞朵将门合上,莫蓉示意女儿去把梳妆匣抱了过来,莫蓉细细地把匣子里的首饰都拿了出来,之后按下匣壁的一处小凹槽,匣子底的木板松开,伸手一扣,匣子里出现了一层夹层,里面放着三只小瓷瓶,以及一块白绢,莫蓉将丝绢取出,与女儿怀里的白绢对调,之后把匣子复原,放回首饰。 小丫头看着母亲的一系列动作,大眼睛眨呀眨的,但自始至终都没提出疑问。 莫蓉看看女儿,微笑着问道:“《清静经》读完了吗?” 小丫头摇头。 “母妃只是让你读,没让你非要懂,也不需要会背诵,不要逼着自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知道吗?” 小丫头完全听不明白母亲的话,既然教她读,为什么不用懂,也不用记呢?那不是白教了吗? “来,今晚咱们三个睡在一起。”拍了拍床,示意小丫头上来。 小丫头开心的嘴都合不拢,脱掉鞋子,爬到了床上,无意间碰到了一旁酣睡的小豆丁,这小子哭起来可是没完没了,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还真是尉迟家的后人,无来由的霸道,不许别人沾碰一下。 刚进亥时,一辆宫驾停到了崇华苑门外,下来的正是尉迟南。刚在荣德殿与太史令、莫函聊完,就匆匆乘宫驾而来。 可还是来迟了,没赶上热闹的时候,莫蓉与一双儿女都已入梦。 站在床榻前,俯视着三张睡容,良久后,兀自摇头而笑。 最终视线定在了儿子的小脸上,太史令说傍晚那东西多半是陨星,陨星……跟这小家伙一起坠落,还真是巧,巧到他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能长成什么样呢?”伸手碰一下小家伙,得了小家伙一个转头,很不舒服,不要乱碰他嘛。 52、六十四 风云莫家 一 昭华宫, 一座紧临荣德宫的后妃宫苑,位处荣德殿东南, 比崇华苑大了何止一倍?!这里便是莫蓉荣升后的居所。 盛夏已过,初秋微寒, 站在大殿的台阶上,极目远眺,碧空万里。 再过两天,七皇子尉迟正就要满六个月。作为迟来的祝贺,舅舅莫平奴给外甥送了份大礼—— 一把匈王大单于的弯刀。 七月中旬时,莫平奴调集三千骑兵,奇袭东匈大单于依维派往齐国北部增援的马队, 大获全胜, 其中就缴获到了这把弯刀。 “他就是条饿狼,见了肉扑得比谁都快。”尉迟南审视着手上的这把弯刀,如此评价小舅子莫平奴,而且是当着大舅子莫函的面。 这话莫函不好附和, 只好跟着笑笑。 “白里说什么来着?说现在匈人一听到‘莫平奴’这三个字, 就能倒退十里。”放下弯刀,看上去心情颇好,“对了,前些日子不是让你清点各省的粮库嘛,怎么样?” 莫函点头,“禀陛下,差不多了, 具体账目都已集卷成册。” “好,都办好了,你就抽身到倪威那边去。” 莫函思衬,倪威官拜光禄勋,他那儿可是尉迟南的智囊,让他去那儿,就是说升他的职位了?“是。” “另外,过些日子,关山外就要大雪封山了,朕想让平奴回来一趟。”视线停在莫函的身上。 “谢陛下。” “朕记得你的一双儿女也该不小了吧?怎么?还不打算把他们接进京都?”莫家人如今都在东省,莫函的家眷也从没来过京城,这事他可是一直记挂着,“这样吧,趁平奴回来,你也去东省把家眷接过来吧,正好你们一家人也聚一聚。” 莫函看看尉迟南,两人视线相对,莫函笑笑,“是。” 尉迟南这一句话,让分隔异地的莫家人第一次聚集到了京师,其中,莫函,莫平奴,莫汉阳,莫蓉,以及莫家同辈的兄弟姐妹,都聚到了京师。 十一月中旬,驸马府里热闹非凡,莫家二十几口人全部聚到了莫平奴的府宅,其中除了莫蓉兄妹四人,还有叔辈的八位兄弟姐妹。长辈到是一个都没来,一方面因为路途遥远,另一方面,莫家老爷子也有他的打算:京师之地乃效国效力之地,非养老之所,长辈不必去。 “爷爷的意思恐怕是不想莫家定居京都。”长辈都不来,少辈自然就得回去,这可能就是爷爷他们不来的真正原因,莫函这么跟妹妹交待。 莫蓉点头,虽然心里有些难过。 两兄妹刚聊了几句,莫平奴就抱着小外甥进来了,身后跟着妻子玉儿,“姐,吃饭了,哥哥姐姐们都到了,就等你们了。”说罢,抱着外甥继续往内室走。 莫蓉好奇,“你们不过去吗?” 玉儿笑道,“我给正儿缝了条玉带,去给他带上看看。” 说罢小夫妻俩抱着小外甥便进了内室。 莫蓉瞅着夫妻俩的背影,很是欣慰,“看他们俩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莫函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头。 内室中,玉儿从箱子里取了几条玉带,在小家伙的身上比划,抬头问莫平奴,“你看哪条好看?” 莫平奴两手掐住外甥的腋下,仔细审视,“嗯,都行,要不都带上算了。” 玉儿失笑,“哪有人一下子系那么多玉带的?” “那就一条一条轮着带好了。” “可是这里面还有别人的?” “还有谁?”眼下他不就这么一个外甥吗? “光想着别人,你不想自己了?”玉儿笑瞪他一眼。 莫平奴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这东西这么短,我又不能用。” 玉儿咬唇,并顺手在丈夫身上掐了一下,“你除了会打仗外,根本就是块木头。” 莫平奴始终没明白过来,他怎么就是木头了,直到酒宴半酣之际,突然想起来那些玉带是留给谁的了,忽而哈哈大笑,笑得在场的兄弟姐妹们莫名其妙,这小子是不是西北风喝多了,给撑坏了? 莫汉阳清清嗓子,用肘腕捣了捣胞兄,“中什么邪了,你?” 莫平奴收住笑意,狠狠拍了下莫汉阳的后脑勺,“跟你说,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狂,不光你小子有儿子,我也有。” “……”众兄妹静默,视线都集中到了这兄弟俩的身上,不会吧?他才回来几天?怎么这么快就有了? 玉儿赶紧低头,暗暗气那木头的木劲。 是啦,上个月他到北省吉遥县运粮的时候,她正好去那边礼佛还愿,有谁规定夫妻不可以在外面见面来着? 众人很想笑,但碍着玉儿的公主身份,又是莫家的媳妇,硬是憋着不敢笑出声。 玉儿刚起身到门口,就听屋内哗然一片。 莫平奴摸摸下巴,被众人笑得有些尴尬,怎么了?不就是见了个面,出了点事嘛,至于这么笑吗?还什么书香门第呢,一帮子假仙。 驸马府这厢其乐融融,皇城内却是一片宁静。 太子睿早课刚毕,正打算出宫,去皇姑玉儿那儿一趟,莫函是他的老师,莫蓉又自小护着他,怎么说他也要过去捧莫家这个场。 行至东门口,正好碰上刚见过皇上的廷尉张延,行过礼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宫门走。 “殿下要去驸马府?”张延的举止到是毕恭毕敬。 泰睿只转了一下眼珠,没有答话。 “人性本恶,权欲之下更是如此,殿下何必给自己的将来加绊绳呢?”莫家强大对他太子可未必是好事。 泰睿觑张延一眼,“张廷尉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将来吧。”不要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张延的底子可没那么干净,早年帮卫家贿赂群臣,如今卫家倒了,为了自保,陷害了不少同伴,不过就是一个小人,还敢出口教训他。 张延笑,“臣只是为殿下着想,那莫家爬得太快,也爬得太高,所谓盛极必衰,殿下何苦与他们撮在一起呢?” 泰睿厉眉,看着张延:“你真得以为我不敢治你?”只要他将他那些罪名一一翻找出来,莫说丢官,他张延这颗狗头怕也保不住。 张延笑着闭口。 这时,太子的车驾过来,泰睿“哼”一声,随即踏上马车,独留张延站在宫门口。 “老爷,太子殿下不会真去陛下那儿告状吧?”张家的管家附声询问。 张延冷哼一声,“他要是想去,早就去了,还会等到现在?除非他放得下他那几个舅舅,否则他是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他张延做事,从来都是有数的。 那管家点头,“看来这太子殿下到也算孝顺。” “孝顺?”张延摇头,“他如今已经够孤家寡人了,再把那个舅舅收拾了,还剩什么?难道他真靠莫家?这世道,谁不防着谁?莫家的势力已经太大了,他想靠,不敢靠了。”再说如今莫贵妃也生了儿子,恐怕这小太子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吧?所以他才要趁机钻钻这个空子,与太子搭上线,他就可以腾出手来把卫家肋在他脖子上的那根绳子剪断。 “要说这莫家确实厉害,短短几年,就蹿到了这么高的位子上。”管家给张延披上斗篷,嘴里嘀咕着。 “盛极必衰,这是官场上历来的道理,何况莫家这么单刀直上的,得罪了多少人,又冲了多少人,盛的时候盛,败的时候可就难看喽。”帅帅袖子,跨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黄沙大道,一阵大风吹过,卷起一片尘沙。 傍晚,风势转大,大风夹着沙粒子钻进人的脖颈里,又痒又疼,莫蓉给儿子包了几层棉毯,头上也罩了绸锦,小家伙则非常不喜欢头上有东西挡住视线,在绸锦底下胡乱挣扎着,动来动去,似乎一定要把绸锦抓下来。 莫蓉连续给他盖了几次,终于是忍不住,伸头钻进了绸锦底下,与儿子对视,小家伙一看母亲也进来了,高兴地上下纵跃。 “不许再乱动。”如此指示。 小家伙当然不会这么听话,依旧如常,实在让莫蓉无力,这小子确实比君儿差远了。 莫蓉叹息之际,一阵大风吹来,那块绸锦十分干脆利落地飞走—— 庞朵赶忙跑去捡,奶娘怕莫蓉撑不住,想去接她怀里的孩子,可小家伙哪里受控制,趁着风大,咿咿呀呀地又叫又跳,兴奋的很。 莫蓉真有些欲哭无泪,欲笑无声,难怪他一晚能累垮几个人,这小子根本就是个恶魔转世。 “弟弟——”西君扒开头上的罩纱,跳着向母亲怀里的弟弟挥手,小家伙被姐姐的声音吸引,看向她。 小丫头伸手做着鬼脸。 这一招还真是挺奏效,就见小家伙也不跳了,一边俯视着姐姐,一边咿咿呀呀的叫着,还留着口水,像是在跟姐姐交流什么。 没多会儿,庞朵捡回了绸锦,重新盖到了小家伙的头上,于是——他继续跟那块绸锦奋战。 在离昭华宫不远的宫道上,尉迟南正往这里踱步,一见这母子三人,快走几步过来。 侍女们行礼时,尉迟南早接过了小儿子。 莫蓉腾出手后,才有空挡跟他行礼。 小家伙也再次努力成功,不但绸锦掉了,连带他头上的虎头帽也一起被折腾了下来,光着一颗小脑袋,舒爽的很,一见抱着自己的换成了父亲,又咿呀地叫了起来。 尉迟南伸开大手,覆在了儿子的小脑袋上——怕他被风吹到。 莫蓉捡起地上的虎头帽给小家伙带上,这次小家伙真怒了,他不要戴帽子,小手在父亲的下巴上胡乱划拉着,想做反抗,却被父亲一口咬住了小手。 也许是发现父亲嘴里更好玩,小家伙张着还在流口水的小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随后再看看一旁的母亲,并对母亲“哦哦”叫了两声,似乎是想让母亲也看看父亲含住了他的小手。 莫蓉没理他们父子,而是笑着低头把女儿的头纱盖好…… 宫道上,这温馨的场面让人觉得这里不是皇宫大内,只是某个普通百姓家的院子,夫妻和睦,父子情深。 而宫道转弯处—— “殿下,还去荣德殿吗?”小太监弱弱地询问了一声。 太子睿半天没说话,随即转头往自己的东宫而去—— “他们”说得都对,他确实不能轻信莫家会真心辅助他! 这个“他们”可不只是张延。 54、六十六 伊落伊始 一 腊月初, 梁妃让宫人给莫蓉送了一筐小枣,说是大皇子泰宏自东历县带来的。 过了年, 泰宏就满十九了,也是时候考虑去往封地的事宜了, 莫蓉备了份礼物,打算去梁妃那儿一叙。 梁妃早年便跟了尉迟南,算起来,过了年也该三十七了,一直以来,不管宫里是花红还是柳绿,这位梁娘娘始终不升不降, 屹立不动, 不光因为她背后的家族,她本身也一直是讳莫如深,很少出什么事端,保持着非常好的中庸之道, 当然, 主要也是尉迟南的目光不在她身上。 也就在梁妃的寝宫里,莫蓉见到了皇子泰宏,以及太子泰睿,想当初她初升婕妤时,他们都还是半大的孩子,一转眼,都成了大人…… 回宫的路上, 莫蓉特意绕了条远路,就是为了能跟太子聊上几句。 “殿下还时常要去御林军?” “是,每个月会在那边待上几天。”太子一直对莫蓉相当恭敬,但也仅仅只是恭敬。 转过弯道就是岔路口,东宫在东面,而莫蓉的路却是往南,眼见太子睿转过身要走,莫蓉开口,道:“殿下——万事思衬好了再动手,莫要急于一时。” 泰睿顿住,转脸看向莫蓉,“母妃的话,我没听懂。” “不,你比谁都懂我说得是什么。”正过身,面对泰睿,“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不过我也知道,这么下去,你早晚也容不得我,更容不得正儿。” 泰睿蹙眉,这个时候,到真像他的父亲,“我没打算怎么样?”他只不过安了些人,想知道些事而已。 莫蓉笑笑,“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才会跟你说这些,如果你真得想怎么样,时间最好不要选在这个时候,那样,你会逼你父王做出些不该做的事,你知道的,你父王是位真正的君王,他现在要的是他的政绩,以及你们尉迟家百年之后的大计,不要在这个当口向他挑衅,至少现在,他是不会让莫家倒的,你防我,防正儿,没有错,换作我,我也会防,但要看准时机。” 泰睿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没说话。 莫蓉伸手从袖袋里取了只珠钗,很普通的珠钗——看上去应该是侍女的物件,递到泰睿手中。 “你把她杀了?”泰睿看着手中的珠钗,显得有些落寞。 “她是死了,但不是我杀的,她临死前把你供出来了,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选择了死,为什么还要把你供出来?” “……”泰睿无语。 “因为她忠心的另有其人,但这人不是你,想让这宫墙里的女人为你所用,一定要记住一点——她只听从你一个人的话。”那侍女在她身边待了四年,四年啊——她都没有改变害她主意,女人的执念太可怕了。 “她——做了什么?” “她打算毒死你的弟弟,以你的名义。” 泰睿眉头紧蹙,拳头紧紧握住那枚珠钗…… 够阴毒的招数,如果成功了的话,就是一石二鸟,不,应该是一石三鸟才对,既除了带来陨星的尉迟正,又陷害了太子,还可能引起太子与莫家的仇恨。 多可怕—— 莫蓉还猜不到背后主使的真正身份,是谁给了她这个噩梦? 她没有将这一切告诉她的男人,因为一旦告诉了他,那么太子的事也就不得不被提起,他会怎么做呢?教训太子?那之后呢?他会废掉太子吗? 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安定的局面,他怎么会自己给自己制造麻烦呢?何况人证已死,她找谁对峙?所以她不说,因为说了也没用。 临近年关之际,莫平奴、莫汉阳二人回到了各自的驻扎之地。 玉儿身怀六甲,王太妃打算让她到宫里安胎,她不愿意,只一人住在驸马府里,守着她跟莫平奴的孩子,看着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盼着莫平奴的家信,从不管外面的事,她的世界就在这个家里,在这个好不容易得来幸福的家里。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腊月、年关、新春,像是陀螺一样转着。 莫家从没有终止过它正劲的风头,莫平奴一个接一个的捷报,莫函一次接一次的晋升,甚至于莫蓉一次接一次的被暗算。 早就说过,离皇帝最近的位子,也是最可怕的位子,能在这里坐住,你得变成妖,变成精。 女人争斗的方式也许并不高明,甚至上不了台面,但往往很奏效,就像正月十五的这场宴席,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有人给她来了个里应外合,强强联手—— 昭华宫里的侍女再次“反水”,直指她“玩”什么扎小人的伎俩,目标正是太子睿,多好的一出戏! 本来一场热闹的晚宴,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太子睿也没想到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玩这种伎俩,他能做得当然是极力为莫蓉推脱,而且求父亲一定要彻查此事。 彻查?当然要查,不管是谁主使的,她的目的都达到了——顺利让皇室丢尽了脸面。 “陛下,哀家看,莫贵妃不会做出这种阴毒的事来,恐怕是有人指使。”这话说得可真是歧义,有人指使,指使谁?是指使莫蓉还是指使那名宫婢?王太妃一副泰然自若,指了指地上被抓到的宫女,“你说是莫贵妃指使你这么做?莫贵妃如今身娇位尊,为什么要指使你做这种傻事?” 那宫女虽然吓得嘴唇发白,但说话依旧很利索,“年前太子殿下让一名宫婢毒害七皇子,被贵妃娘娘发现,所以——” “带下去!”那女婢的话没说完,尉迟南突然一声吼。已经够了,今晚的事不管是真是假,已经足够皇室为世人所笑了,更足够他生气了,想不到这么快就开始腥风血雨了—— 李琛赶紧命殿前武士带下了那名女婢。 此时,太子睿也不好再说什么,现在连他都给牵进去了,还有什么好说得? 这到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太子、莫家来了个相互拆台。 尉迟南低着头,手一挥,李琛明白其意,赶紧传旨让众朝臣及家眷退下,今晚的晚宴也别吃了。 坐在朝臣位子上的莫函缓缓起身,远远望了一眼始终端合宜的妹妹,蹙眉—— “老爷——”莫函的妻子赵氏拉了拉丈夫的衣袖,想说让他帮小姑子求求情,看前面那金碧辉煌的一大家子,小姑子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任人鱼肉,多可怜,他们这娘家人再不伸手帮忙,岂不要逼死她吗? 莫函看看妻子,最后只说了声,“走吧——”此刻他多嘴反倒不如闭嘴,否则妹妹的麻烦更多。 赵氏回头望望小姑子,心里难过,可怜的丫头,这辈子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台阶下,众朝臣走得一干二净,台阶上,皇家的人肃穆不已,都看着尉迟南的动静,只有莫蓉母子三人——小丫头仰视着母亲,小家伙在母亲的膝前来回爬动,兀自玩着那只不知道何时被甩到这里的写着太子生辰的小人。而莫蓉则抚着女儿的小脸。 等了很久,尉迟南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于是这金碧辉煌的一家也跟着渐渐散去,每个人离去前,看莫蓉的眼神都很值得细品。 最后的最后,剩下的只有两个当事者,一个太子,一个莫蓉。 太子愣愣地站在台阶上,看着莫蓉母子三人。 “母妃——”他想向她解释,这事与他无关,但又觉得很浪费,她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到?!最后只是转身下了台阶。 “明白了吧?”莫蓉启口,没有抬头,“住在这个地方,每一天都不能放松警惕,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泰睿回过身,冲莫蓉一揖,随即没入幽暗之中。 宫灯渐渐一一被熄灭,金碧辉煌倏然消失殆尽,这就是皇家,灯了熄,很灰暗。 奶娘抱着七皇子,莫蓉领着女儿,旁边跟着庞朵,走在幽暗的宫道上,咔哒——咔哒——脚步声清脆,让莫蓉记起了年幼时赤脚走在家乡的青石桥上的声音,如此想罢,弯下身,脱下鞋子,除去长袜,白皙的脚踩在结着薄冰的青石道上。 奶娘跟庞朵互视一眼,娘娘魔障了吗? “母妃,冷吗?”小丫头看着母亲□□的光脚。 “冷。” “那为什么要脱掉鞋子?”而且女官说女人绝不能以光脚示人。 莫蓉对女儿笑笑,“母妃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很想,很想那种记忆中的自由。 小丫头低头,继续看母亲的细瘦、白皙的脚丫子,“母妃,父王会把你送到清秋苑吗?” 这一句话把后面的两个女人吓得不轻,清秋苑——那可是冷宫,真是童言无忌啊,老天爷别听她的。 “看来伶纯真教了你不少东西——”伶纯是教导君儿的女官,她亲自选的,是个少年时代总与她过不去的女子,但是个好人,“你害怕吗?害怕父王把我送去清秋苑?” 小丫头垂直仰视母亲,点头,不过,如果父王真要送母妃去那里,“君儿会给母妃送好多好吃的。”她听说那里的人常常饿肚子。 莫蓉摇头而笑,“小妮子,别那么胡思乱想,你还只是个孩子,想那么多对你没好处。”捏捏女儿的小鼻头,“放心,母妃不会去那儿。” 57、七十 三岔口 一 三月底, 莫汉阳送胞兄莫平奴回到京师,兄妹四人再次聚首, 只是这次聚首再没有先前的其乐融融,莫平奴的伤势与瘦削, 让莫函、莫蓉这两个做哥哥姐姐的,看了心里难过。 兄妹四人围着暖炉坐下,玉儿挺着大肚子跪坐在丈夫身侧,时不时以棉刷擦拭丈夫干裂的唇片。 “眼下边关战事危机,关山外,西匈单于依顿集结了左右贤王,共三路人马, 打算跟我们做最后的决战, 这个时候,我不能在京里待得太长。”莫平奴的语速不快,声调甚为低沉,加上下巴上来不及清理的胡茬, 以及瘦削的脸颊, 让他看上去老成了许多。 他这话并没有询问谁的意思,只是在陈述自己的打算。 汉阳看看哥哥姐姐,见他们都低眉不说话,不禁出声,“我不同意!边关能打仗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实在不行,我去跟陛下请缨出战!” “不行!你不能去!”莫平奴随即驳回了胞弟的打算, 这还是他生来第一次像个哥哥的样子。 “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这场仗,必须由我来打!你有你该做的事!别人也有别有人的事,眼下东匈被齐人堵在了长麓山外,长麓山是什么地方?你不是不知道!那是我大魏国的东北方军事重地,齐人的意图何其明显——他们是想借抗击匈人之际,趁机占领这个要塞,一旦他们在此地占据了有利地势,他日以此为踏板,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一扫东北千里平原。你现在在东北军中受白里将军如此重用,你以为是你的运气好吗?那是陛下跟白里将军有意如此,他们是在培养你成为第二个莫平奴,甚至比莫平奴更厉害的角色,西北打到此,只剩下最后一战,可以说已到尽头,接下来真正该对付的就是东方那几大强国,你是陛下选来替代白家人的——明白吗?” 汉阳看着胞兄,久久不语。 “所以你不能冒这个险,也不能掺和西北的事,这西北军本来就是朝中士族势力交错的地方,你要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看着兄弟有危险而不伸手相助?“大哥,姐,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莫函伸手给暖炉加了两块木炭,拍了拍手上的炭灰后,才回答汉阳的话,“过两天你就回东北军去吧。” 汉阳再看看莫蓉,莫蓉低下眼,不打算回复他。 “这么说,我成了被保护的了?”他该觉得幸运,还是可悲?“好,我明天就走!”带着些赌气的意味。 其余三人不再说话,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暖炉里炭火的燃烧声。 莫蓉今天能出宫,是借着众妃嫔出门礼佛的借口,所以待得时间不能太久,坐了半个时辰后,侍女便来催了。 莫函起身送妹妹出门,路上,兄妹俩自有他们要聊的话。 “平奴这么急着回西北,我担心他的伤势——”这是莫蓉的话。 “他决定的事,我们做不了主,何况他说的也有道理,都长大了。”叹息,“不过,听说陛下派了两名内卫护着他,安全问题倒是不必担心。” “大哥……陛下是不是委派你清查王家的罪状?” 莫函迟疑一下后,点头。 “他真得是想用莫家来挖除王家……大哥打算怎么做?”他们与王家确实存在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王家被刨根问底,他们也逃不了。 莫函思衬半下,“君父之命不可违,皇上想除朝中的权臣势力,其心如铁,不可动摇,唯有倾力听命。” “大哥想过没?王家倒了,下一个倒的可能就是莫家,他会留着你这样的人去辅佐储君吗?他不怕莫家变成第二个卫锋,第二个王家?” 莫函默不作声。 “大哥——早作打算吧。”说这话时,正好跨出驸马府。 车驾正停在门口,厚重的帘子被一只小手戳开,一张漂亮的小脸蛋探出帘子,见到母亲后,不禁“张牙舞爪”地啊呀乱叫,差点连奶娘都没拦住。 莫函赶上前,将小外甥抱了起来,怕他真爬出了车驾,伤到哪儿,小家伙看看这个抱住自己的中年人,小嘴微张,嗯嗯啊啊地叫着,像是在说话,可爱的很,让莫函这个常年严肃不语的人都禁不住扯出了笑纹…… 莫蓉的车驾转进小巷道,自是回宫去了,而驸马府这厢,暖炉旁只剩下了莫平奴夫妇。 玉儿拿着绣针,细心给丈夫清除指甲里的黑泥。 莫平奴看着妻子光 裸的额头,以及长长弯翘的睫毛……姐姐说得不错,他何其幸运能娶到这么个美丽的媳妇,不禁伸手碰碰妻子的脸颊,“对不起。”他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太少了,少得连他都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丈夫。 两滴泪水颤颤巍巍地从睫毛上掉落,滴在莫平奴的手背上,摔得七零八落,玉儿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继续抠着他指甲中的黑泥。 “为什么不反对?”反对他返回西北,作为妻子,她可以反对,跟他闹,跟他哭,甚至跟他耍赖,都可以。 玉儿抬眼看着丈夫,良久后,凄然一笑,笑得灿烂,“你敢死,我就跟你一起。”她很倔强,想改也改不掉的坏毛病。 莫平奴失笑,干裂的唇片渗出血丝,“那他怎么办?”摸着妻子的圆滚滚的肚皮。 手覆在他的手上,“我抢走了一个莫平奴,总要还给莫家一个莫平奴啊。” 胎动——在父母的见证下,肚子里的小家伙回应了父母的抚摸…… “不管我变成了什么样,都会回来,所以——不要犯傻,那样可就不像那个敢开口让我选你的公主殿下了。” 爱是什么呢?是一刹那的钟情,还是相濡以沫到血肉相连的难以分割?如果你现在问莫平奴,他会选择后者,前者可以让你心心相念,但后者却会让你感觉到皮肉被撕碎的痛楚感,那感觉,很痛,很痒,很温暖,它不会随着记忆的消失而消失…… 莫蓉的车驾进了东门,正好赶上各宫也陆续回来。 昭华宫的车排在最后一个,因为她们最后一个到。 下了马车,就听宫门内一片女子的嬉笑声,进到里面,就见单卿、梁妃等人正围在一处看六皇子泰宣,小家伙正拖着一把锡箔渡面的竹剑跟李琛对打,刚学会走路没多久,还显出些微的蹒跚。 众人一见莫蓉进来,身份低的,都纷纷福礼问安。 李琛也俯首拜见。 泰宣看到奶娘怀里的弟弟,似乎想跟弟弟展示一下手里的竹剑,伸手把剑就指向了弟弟,而七皇子正儿也对小哥哥手里的东西很感兴趣,见小哥哥把剑伸过来,伸手便抓住了,弟兄俩一个上,一个下,夺得好不快活。可吓坏了两旁的宫人、内侍,赶紧上前护着各自的小主人。 因为正儿的衣袖刮住了竹剑,最后宫人们只得让六皇子泰宣撒手,这下子小家伙可不依了,哇哇的哭了起来,而另外一边,正儿却玩得不亦乐乎,小孩子嘛,不高兴就哭,高兴了就笑,活得自在。 单卿见宫人哄不好儿子,不过去哄,反倒又打了儿子的屁股一巴掌,“你这个小没出息的,跟弟弟抢什么?” 这下子到好,小家伙哭得更厉害了。 李琛见状,赶紧过来调停,“单娘娘,陛下一会儿还传您跟六殿下呐,这么打可不成。” 听李琛这么说,单卿眉峰稍稍挑高,停下手,对莫蓉道:“姐姐,正儿没伤到吧?” 莫蓉摇头。 “那我就放心了。” 自从上元节那晚之后,尉迟南再没召幸过莫蓉,当然——不算那晚他突然的驾到。 听说最近单卿很是得宠,经常出入荣德殿,还有传言,皇上似乎有意要晋升她至三夫人的行列。 且不说尉迟南是否真心想宠幸她,单看眼下的局势,王莫两家咬得狗血喷头,而那个先前与王家一同上奏打压莫家的张延,又神奇地再次溜到了局外,会这么简单吗? 尉迟南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个张延? 望着单卿远去的背影,莫蓉久久不语。 “妹妹,别在意。”梁妃拍拍莫蓉的手腕,“宫里就是这样,新人换旧人。” 莫蓉点头,带着笑意。 “对了,妹妹啊,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劝你,你——是不是最近跟太妃娘娘有什么误会?” 莫蓉略显惊异地看着梁妃摇头。 “没误会就好,太妃娘娘毕竟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了,什么事没经历过?就是当年的先太后,也要对她礼让三分,你可得思量好了——”跟那个女人斗的后妃,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姐姐放心,我命大。” 梁妃苦笑,“行了,那我先回宫了,什么时候心里闷的慌,就去我那里坐坐。”她也尝试过那种被冷落的苦楚,喘不过气的痛,捱得很难受。 梁妃转上宫驾,在几名侍女的簇拥下,往北行去。 庞朵想扶莫蓉上宫驾,却被莫蓉打住,因为她看到了宫道转角处的卫罗,此刻正望着她。手上还领着两个男孩,一个是皇四子泰康,一个是皇五子泰荣。见莫蓉往她的方向走,不禁嘴角上翘。 两个男孩稚声稚气地跟莫蓉请安。 “康儿,不是给弟弟留了糖人吗?”卫罗摸了摸皇四子泰康的头。 泰康乖顺地把手上的糖人翘脚递给了奶娘怀里的七弟,小家伙高兴地呀呀直嚷嚷,小手亲昵地抓一把四哥的手,然后大肆玩着那粘腻的糖人。 “康儿,荣儿,以后有什么好东西,别忘了给这个弟弟留一份。”卫罗这话很平常,却又别有用心。 莫蓉听在心里,笑得无声,她这又是做什么? 花园子里,静绿一片,两人坐在竹椅上,看着宫人、孩子们追逐打闹,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与世无争。 “你要小心了。”卫罗。 “小心什么?”莫蓉。 “惊蛰早过了,毒蛇可要出没了。” 莫蓉哼笑摇头,“你会这么好?”好到来警告她? “当然是走投无路,才会做这种好人,不然你以为呢?难道我会因为拜了佛,就真有了佛心?” “你也会走投无路?”莫蓉转眼看着卫罗。 “不只我一个,你也会有这一天,不过我比你幸运,我会比你先解脱。” “那我该恭喜你。” “谢了。” 互不相让到两人都抚额而笑。 笑罢,卫罗大喘一口气,“我没想到,他的设计如此巧妙,巧到我都想为这几年自己的无知而大笑一场,我是真没想到,原来我一直抓着的救命浮木,却是他最终用来毁灭我们卫家的砍刀。” “张延?”莫蓉条件发射般吐出了这两个字。 卫罗没有惊讶,莫蓉会知道卫家与张延的关系,这并不足奇,“是,就是这个小人。”她跟叔父一直以为抓紧张延这些人的小辫子,是卫家东山再起的希望,现在却发现,皇帝之所以一直不动张延,就是想用他把卫家余下的所有势力聚到一起,然后连根拔起! 的确,这一点莫蓉也没想到,虽然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张延能屡次从清查中逃脱。 “所以你看——我是真得走投无路了。”这一次是真的。 “需要我的同情吗?”莫蓉问得淡然。 “不,我这种人不需要谁来同情,我只是想请求你一件事。”望向远处的那两个男孩,“这两个孩子,你帮我照看。” “你不是说我也会有走投无路的一天吗?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最终会走投无路的人,合适吗?” “我相信你——” 莫蓉看着她,良久之后,视线转向远处那两个男孩,“好。” 卫罗摘下一株嫩草,捻在指间,“我会还你这个人情。”用她的特殊方式。 起身,罗裙抚草,嗤嗤响着—— “喂——”莫蓉出声叫她,待卫罗转头,“记着,要活着看我的结局。” 笑,“我是那种默默自绝的人吗?我会等着看你凄然悲凉,越惨越好——”裙带摇曳生姿,她始终都是个美丽的女人。 君儿见卫母妃款款离去,遂快步来到了母亲的身旁,将手上的柳条草帽戴到母亲的头顶,迎着夕阳,笑得灿烂无比。 庞朵也尾随君儿身后,跟过来。 莫蓉亲一口女儿的额头,仰头问庞朵道:“她们是要动手了吗?” 庞朵点头。 59、七十二 兰花开 一路走来, 穿过楼宇厅堂,门廊庭院, 香榭歌台,直走到一个见不到人的地方, 才最终停了下来—— 宫灯的辉映下,莫蓉脸生红晕——走得太急,太远。 尉迟南想指责她,可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半天没说话。 春风微寒,夜料峭,尉迟南别开视线, 看一眼天际的夜星, 手上也没闲着,脱下外罩的暗紫外衫,裹到她身上——动作中依然难掩余怒的微颤。 莫蓉看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不禁生笑, 他几时做过这种服侍人的事了?她算荣幸吧? 笑容总能融化很多东西, 比如怒气、尴尬…… “……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尉迟南真是没想到她会猛然来这么一手。 “……有罪的人,总归是要认罪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裹着暗紫的锦袍,青丝包裹着脸颊,此时此刻, 她再也无惧他的怒气,因为她知道现在一切的麻烦都抛了出去,不再需要她去烦恼。 “你是担心,我会因为那些东西祸罪你们莫家?”所以就一个人揽了下来? “臣妾现在是尉迟家的人。”纠正了他的说法,让他哑口无言,“所以臣妾想,不能给陛下惹麻烦,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臣妾不出来,就会又更多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那定然是陛下不乐见的。” 事出内庭,自然不宜声张,何况一个是当朝太妃,一个是当朝贵妃,罚是要罚,但肯定没有朝堂上的严重。 她这招虽突然,却也不乏是一招制胜棋,起码王太妃是被拉下马,起码莫家的种种罪过得以清洗,剩下的就是王莫两家的男人在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她管不着,也管不了。 尉迟南叹息,他还能说什么? “你先回宫去吧。”剩下的事他来处理。 莫蓉拖住他的衣袖—— “如果可以,能回崇华苑吗?”犯了这么大的错,即使不向外声张,必然也是要入冷宫,即便不入冷宫,起码也要遭贬。 “你现在很高兴是吗?”把宫里搅得一团乱,然后她却一心的坦然。 摇头,低下睫毛,担心眼睛出卖自己——她是有些高兴的…… “送她回去。”尉迟南跨出院门,对门外的李琛交待一句。 李琛点头。 尉迟南回头看一眼院子里的莫蓉,随即跨步离去——他还是要去替她收拾好那个烂摊子…… 莫蓉裹着他的暗紫外衫,行在这暗夜春风之中,暗暗呼出一口浊气,终于是结束了……该她想的,该她担心的,都已想了,担心了,现在就要看老天爷是帮她,还是不帮她了…… “娘娘,那边是清秋苑。”李琛见她继续往前走,不免提醒一句。 清秋苑?好名字——春秋大梦,去了春,只剩下清平。 “去看看吧。” “……”这怎么说呢?正常人谁想去那儿看? 远远的,隔着桑梓树的枝丫,望了一眼那残破不堪的清秋苑的门楼,的确,这里不是什么好居处,晦暗、阴霾,还充斥着怨气。 “娘娘,夜深了。” “那回去吧。”转回身,无意中瞥见了桑梓树下竟生了一株兰花,正开得妖冶,“李公公,你很早就跟着陛下了吗?”仔细端详着那株生在桑梓树下的兰花。 “是,老奴实是壬子年初,被先帝送到陛下身边的。” “壬子年……”他出生的第二年,“他……小时候很任性吧?”蹲下身,拔下兰花旁的几株杂草。 “……”这话可不能乱答,“陛下天生刚毅。” 天生刚毅,却是寡恩少情,能在他心里留下印痕的,除了那位发妻,还有人吗? 扔掉杂草,拍了拍指尖上的泥土,“他一定会是位好君王。” 李琛低头,也不附和,因为她的话不好附和。 回到昭华宫,庞朵她们正守在门口,李琛见众侍女都在,便转身退下了。 “娘娘——”庞朵差点哭出来,她还以为今晚娘娘必然是回不来了。 “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她烧了那几封书信,当然有替王家脱罪的嫌疑,但更多的,她还有她的打算——更远的打算。再者,烧了那些信,也让她跟王太妃少了后宫干政的罪名,总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她很难这么轻易就回来?即使他想包庇,也枉然,就像卫罗那样,戳破了干政这层窗户纸,便被去了名,画个圈,一生一世就在那圈子里。 “娘娘,陛下到了。”正准备更衣之际,侍女匆匆进来禀报。 莫蓉低头看看自己,仍旧是那身煞白的裙衫,换是来不及了,就这样迎驾吧。 时间就像是从来都没有从沙漏中流逝一样,她还是要那么恭顺地去迎接他。 九年,在他的人生中也许只能算是一段,但却是她陪伴在他身边的全部。 从想摆脱,到迎合,再到算计,她不知道她的人生被他牵引到了哪里,只是一抬头,才发现前面已是尽头——她的尽头,而他还有好远的路要走。 伴君侧,没有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会生厌,会薄命,会把美好的锦缎变成抹布,而她,不打算变成被厌弃的抹布。 擦身而过最好—— 尉迟南注视了她好久,就像当年一样,不开口让她起身,就让她那么半蹲着,不同的,这次不是他故意,只是走神。而莫蓉也没有如当年那样,傻傻的半蹲在那儿,而是抬头看他,放肆地看他。 “在想什么?”路过她身侧,低问。 “在想陛下当年怎么会挑上臣妾。” 她的话让他记起了第一次真正对她有印象的一面,苦菊,她给他的第一道菜…… “崇华苑那儿,让李琛他们收拾好了再去吧。”他没有回答她为什么当年会挑上她,只是答应了她之前的请求,如果要贬,就回去崇华苑。 “谢陛下。” 弯身,伸手将她捞了起来,“过些日子,我要去西北一趟,会把李琛留下来。”留下来防止她遭贬之后被人欺负,他贬她回崇华苑,并不只是在防什么悠悠众口,她不是担心莫家一家独大吗?那就让她安心,把她送回那方小院子里,同时也让朝廷上下安心吧,一个卫家,一个王家,走得也差不多了。 “……”莫蓉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我不知道你现在又在想什么,也许你的很多猜测都是对的,但有的时候却未必,我说过,我不会害你们莫家人,可是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臣妾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太累了,可是又不能停下来。”十五年了,她被圈在这方院墙里十五年了,苦吃过,罪受过,福气也享过,起起落落,在那些可笑的阴谋奸诈中,就为了过这种不知所为、结局早定的日子…… 她第一次对他坦白自己的感受,因为她已经无所顾忌,她的荣辱自今晚开始,已从莫家的群体中脱离了出来,不再会妨碍到任何人。 “……”尉迟南只能看着她苍白的耳垂,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女人对他真心的坦白。他也心知肚明,那种无欲无求的日子在他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是找不到的,所以,他也帮不上她。 殿外,宫灯尽灭,黎明到来…… 很新奇的尝试,她跟他会在这座宫殿里迎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她的罪名上可是又加了一笔——与皇帝宿到天明。当然,没人在乎他们这一夜不是在床上,只是对坐,甚至连话都很少。 太阳升起来了,他要去看顾他的天下去了。 而她,好累,第一次在白天睡得这么沉。 关于她的遭贬,外面众说纷纭,版本多到可以排上好几天的大戏,而且场场都会唱得很精彩。 除了她的遭贬,再就是——王太妃病了,一夜病倒,病到要搬到行宫休养。 一夜之间,内庭损了两位位高权重的娘娘,这就很难不让人去揣测一些有的没的,有些人喜欢看笑话,认定这是王莫两家斗起来了。可惜谁也没捞到好处,一个遭贬,一个搬家,形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朝堂上,自有那种面无表情,心中却偷着乐到花开怒放的人,当然,内庭里也不少,但此时此刻,没人表现出来。 冯氏、乔氏这些后妃都来过崇华苑,虽然也谈不上几句,但至少也不是落井下石的——莫蓉是被贬了,但莫家兄弟却纹丝未动,有什么好落井下石的? 直到有一天,西北传来了消息——莫平奴在对阵中中箭失踪…… “娘娘,您怎么了?”庞朵失声的惊呼,惊的草亭里的梁妃、单卿赶紧起身过去。 莫蓉单手撑在梅树上,地上一滩紫红的血浆—— 梁妃、单卿也都惊在当下。 “快传太医去!”梁妃慌乱之际,推错了人,竟把单卿当成了侍婢。 单卿被推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莫蓉扶到内殿,独留单卿与她的女侍站在草亭外——老天爷总是会在人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又给一丝令你雀跃无比的曙光。 莫平奴失踪了,莫蓉吓病了,莫家要慌了……多么值得庆祝的事。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等到所有人都绝的绝,走的走,散的散,等到了她的机会。 她当张延、王太妃、卫罗的棋子这么久,没学会别的,但有一样,她是学会了,那就是要抓住任何稍纵即逝的机会,即使是芝麻粒大的机会,也不能放过。 此时此刻,荣德殿里还有一个心痛无比的人——尉迟南拿着战报,待在龙案前。 有宫人进来,李琛瞪眼,赶快把小宫人拉出去。 “李公公,崇华苑那边刚传了太医,说莫娘娘听了莫将军的消息,一口血吐出来,差点背过气去。” “什么?”李琛转头瞧瞧屋里,无奈,“哎呀,这可怎么好啊……”是禀报还是不禀报呢? 61、七十四 西北捷 京都雪 二 皇帝亲临边疆督战, 在大魏国并不少见,何况此时此刻他该去一趟, 一方面提高军队士气,另一方面, 这是洗雪魏国男儿耻辱的最后一战,谁不想亲历到场,挥旌斩杀,感受一下嗜血豪情,尝一口胜利的滋味? 在京都的最后一夜,尉迟南又来到了这方结识莫蓉的小院子。 桌子上摆着当年他跟太子吃过的那几道菜,其中一道苦菊放在最中间——这次真得是她亲手做得。 可是他却丝毫未动。 莫蓉起身, 将筷子递到他手上, 他却伸手将她搂到了身旁,像个孩子,将脸埋在了她的腰腹间,双手紧紧箍着她的腰。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感觉, 一切设想似乎都在顺着他的思路慢慢变成现实, 然而他却越来越觉得有些东西渐渐变得不真实了。 他弄不清自己对她是什么情感,他很想弄清楚,却又不得其法,他是个自小便被教育成“刚毅”的男人,在情感上只懂得掠夺,不懂什么叫给予,在他的世界里, 寡情少恩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儿,所以他不喜欢,甚至讨厌那些只知道声色玩乐的人,先帝说他是因为在军中待久了,才落下了这么个性格,做什么事都是目的性很强,却缺少人情味,对他的女人亦是如此。 尤其对她,从第一晚留下她,他就在强迫她,强迫她“参与”到他的计划之中,然后在明知道会给后世惹麻烦的前提下,还强迫她给自己诞下幼子,以前他不信那些爱屋及乌的笑话,可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更疼爱她的孩子,甚至非常坚信他们的儿子会更像他,他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住。 他教儿子们做任何事都要集中精神,不要为外界所影响,然而当那颗陨星落下,长子拿剑指着他时,他发现自己走神了,那个时候,他骤然觉得,自己也有了份人情味。所以,之后他尽量尝试着把她放到局外。 可那已经太晚了。 她已经被那些“藤藤蔓蔓”缠的死死的,捞也捞不出去了。 多可笑的事,他是皇帝,万人之上的尊崇,却捞不住一个女人。 太医说她身上的毒都清除了,李琛却说她身上的毒来自可怕的巫蛊毒——太妃王氏的杰作,除不去,而她,始终如一的淡淡笑容,看不出是痛苦还是不痛苦。 他有种莫名的担心,担心这趟西北之行,会让他失去些什么。 但,他又必须去。 他始终是魏国的皇帝,生存下来的第一个身份便是如此。 莫蓉看着他的异常举止,唯一能做的就是静止不动,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想知道。 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两人都没有试图去探寻,因为探来也没用,说爱吗?爱是唯一的,他做不到,不爱吗?却有着千丝万缕,扯也扯不清的关系。 她只能说他们是伴,她不吝自己的青春,不吝自己的温柔,更不吝自己能给予他的一切,甚至做他的棋子,而他能给她什么呢?荣华富贵?位高权重?是的,这些他确实都给她了,却让她手忙脚乱,痛苦不堪。 “等我回来。”他会偿还一切对她的不恭。 她没有答话,只是将额头贴在了下巴上,感受着他的呼吸,她恋着他亲昵时的呼吸声,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他只是个男人,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圈住他的脖子,突然很想哭,说来真是可悲,这个无耻的男人在她那狭小的世界里居然占据了大半的空间,除了他,她不能思念任何其他男人,因为她只认得他一个。 哭得很伤心,嘤嘤而泣,就在他的胸前,一辈子都在对他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哭成这样,不是为他,也不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要哭,为了像个正常女人那样,在一个男人面前大哭…… 今生今世,没有爱过,委屈,今生今世,不敢相爱,委屈,今生今世,遇上你,委屈。 若要来生,还我。 天亮之前,启明星独自耀人眼。 窗内,尉迟南看着身旁的人儿,轻轻低下头,狠狠咬在了她光 裸的肩上,直到出血为止。 莫蓉疼得呻 吟,张开眼看,他也看着她,视线灼灼,但牙齿依然咬在她的肩上不松口,她的血就那么粘在他的唇齿间,他看起来形同茹毛饮血的野兽。 咬过之后,他没说任何话,就那么离开了。 莫蓉捂着被他咬破的肩膀,愣愣的望着轻轻荡漾的纱帐……久久之后,才低头看自己的肩膀,上面整齐地排着两排鲜红的牙印,像是标记。 缓缓又躺了回去,手指摸索着身旁的余温,好吧,这一切都由她来保存。 外面,鼓乐声起,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各宫的后妃们都在寻找自己最体面的衣装,今天陛下亲征,场面当然不会小,谁都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输下阵来。 唯独崇华苑安静如初—— 莫蓉依旧睡着,睡得正熟。 小宫女往内殿探一探头,小声问庞朵道:“庞姐姐,咱们娘娘不去送陛下了吗?其他娘娘一早就在荣德殿外侯着了。” 庞朵看看内殿,恐怕娘娘是真得不去了,“都做自己的事去吧。” 几个小宫女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到了门外不禁咬起了耳朵,无非是昨晚陛下跟娘娘一定怎么怎么样了,娘娘才会不想起床吧? 唯独庞朵摇头苦笑,她们娘娘这还是第一次这么不守规矩,不同寻常啊。 鼓乐声一直持续到正午,而后骤然消匿——他走了。 身旁的余温也已消尽。 都安静了,安静的像世界都没了一样,只有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 直到日头偏西,莫蓉才摸索着起身,披上一件夏衫,坐到铜镜前,她从没觉得自己的长相有什么可取之处,他的女人们都太精致了,在她们面前,她该自卑的,这是唯一一次觉得自己也挺好看…… “娘娘,太子殿下来跟您辞行。”门外侍女如此禀报。 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给殿下奉茶,我一会儿就来。” “是。”侍女退下。 庞朵领着两个小丫头进来替她梳洗打扮。 没两刻,莫蓉一身干净利索的宫装,出现在正殿,太子睿起身,作揖道:“母妃安好。” “要走了?”拂袖而坐。 “是,奉圣命,至御林军调一队护卫军,便赶上父王的大队。” “西北蛮荒之地,殿下多注意身体。” “谢母妃,母妃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静默,都不是多话的人。 辞行也辞过了,也应该走了,正待太子睿起身要走,莫蓉开口。 “殿下——单卿之辈,没必要用她。” 泰睿没有错愕,面无表情,没否认,但也没承认。 “她身上的债太多了,且阴狠有余,谋无可取之处,女人家的小伎俩,谋内庭之事尚可,谋国还需老臣——梁家还算忠厚,子孙也多有才能,耐性极好,可为殿下所用。” 泰睿看她,他不懂,为什么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他与梁家有往来,知道单卿找他,为什么她什么都告诉他,为什么她没有私心?他就是不懂! 莫蓉端起茶碗,慢慢饮一口,“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殿下到了该学习权术以外的事的时候了,治理天下,靠得不只是权术,光学着怎么保护自己的地位,最后只会是适得其反,殿下且记啊。” “母妃……”想问,但又问不出口。 “殿下是想问,为什么我会毫无私心地帮你?”放下茶碗,“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把你放到我这一边,本来就是想让你能借助莫家的势力,可惜——殿下不能信任莫家,如今有了正儿,这份信任就更加不可能。但——至少我到现在都没想过要害你,要说完全没有私心,那也是骗人,我真得不希望正儿与你争,没错,也许他的外戚背景比你好,也许陛下因为我的关系,会更喜欢他,但——他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名不正,言不顺,他的舅舅是厉害,兵权在握,可——别忘了,他的舅舅们最大的敌人是整个魏国的士族,你的老师(莫函)确实是你父王的亲信,但,他是个孤臣,让一个孤臣去为外甥争权,那可能吗?如果他们真得是疯了,一定要争,那将是大魏国的劫数。”恐怕不亚于先王在世时期的那场嫡位之争,“我只希望他能安稳在封地享受他的王家尊崇,所以——我希望你能善待他。” “……” “另外……你也许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么多事。”看向他,“没错,我是在暗中观察单卿,因为要确保她不会再用那些阴毒的法子,所以我会知道她找过你,至于梁家,那只是我的猜测,陛下从没动过梁家分毫,甚至将他们隔在了纷争之外,看上去是对梁家冷淡,实则是在保护他们。再看梁家,行事沉稳,做任何事都不过于锋芒毕露,大皇子殿下也早早去了封地,且与殿下你手足之情甚笃,所以我想,以殿下的聪慧,应该不会看不到梁家的好处。” 坦白——坦白了她所有的想法,信不信由他了。 “母妃放心,泰睿不会做那些手足相残的事。” “这就好。” “母妃请珍重。”深深一揖。 点头,目送他匆匆离去,九年前那个可爱的男孩,转眼间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会如愿以偿地坐上他父亲的那个位置吗?希望他会吧,那样会少伤害很多无辜的人。 院子里,墙角下,两株栀子花已经卷起了花苞,微风袭来,阵阵暗香,好征兆啊,也许不久之后,便会传来捷报。 65、七十八 倒二 “这是莫大人临行前, 来拜祭时留下的。”灰蓝深衣,花白的头发, 一个苍老的老妇坐在莫蓉对面。 接过祭文模样的硬折信笺,以竹片拨掉火漆, 只有一页旧纸,没有署名,也没有附名: 得闻新生,泪啼难抑,晓风轻轻,遥寄亲人所思。 此险招一走,妹之终身有惊无险, 家亲之心亦安。 祖父之意, 留平汉二子,二子忠勇之士,非权斗之辈,得信于帝君, 且魏国将才正处青黄, 二子性命无忧。 其余莫氏子孙自隐于市,或周吴郑王,或赵钱孙李,百家原为一家,不必计较姓氏归属,如此一来,后世子孙也可各尽其用, 可隐于市、亦可隐于朝,且不必背负外戚之名。 退实则未退,隐实则未隐,天下归帝王,外戚无豪强,他日若有嫡乱,莫氏子孙也不必受其牵连,七子亦不用为豪强外戚所累,两相互得。 如函之辈,权斗之臣,无穷是非在身,唯有退居江湖,才可保半生无忧,不能护七子终老,望妹谅解。 祖父之言,妹之余生,可坦然矣,七子之安,无莫家膨胀之势,无妹之辅佐之势,便不会令君上心忌,既得帝王之喜好,想必可安然成年,至于此后之事,便不是你我之事,而是他们的事了。 嫡乱与否,难断,难断。 …… 拉开火折,旧纸渐渐被火焰吞噬,化成灰,落成尘。 莫家不在了,不在了好,不在了也就安生了,不用化成卫家血,亦不用变成王家泪,与帝王斗,斗得一个隐字,那便是功德无量了。 竹屋外,青竹历历,夏雨茸茸,香烟袅袅升…… “你还要回道馆?”白发老妇如此问。 “是啊。” “不怕吗?” “怕什么?怕他会忘不了一个老颜残妆的女人?”捻去纸灰。 “这世上,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越想得到的,却反而未必就是他最喜欢的。”人真奇怪。 “我突然觉得……空了。” 老妇笑,捧起茶碗,闻闻茶香,“那你是放下了,放下了的人才会是空的,但满足,或者是死心了,死心的人也是空的,但空虚。” “……”她不知道她是属于哪一种,“那你呢?” 老妇瞥她一眼,笑得盈然,依稀可看到年轻时的美丽,“我?一个老太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莫蓉低下眼,最终还是决定不把三王爷活着的事告诉她,这个可怜的女人用了一生信守自己的承诺——伴在皇陵守着那尊墓碑一辈子,守得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女人啊,都说她们善变,却又为什么会这么痴? 等吧,信守着心中的那份美好,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东山之行很热闹。 尉迟南却总是心不在焉,据说有人进言——该选秀了,他的后宫一直不是很充盈,他没有拒绝,于是众人跃跃欲试,谁不想在后宫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一鸣惊人? 于是,众人开始准备了,准备把如花似玉的女儿送到这院墙里做青苔…… 入秋了,道馆里的游廊两旁种满了菊,涩涩的香。 却没想到初秋会下雪,菊香被掩进了雪底,冻化成冰。 咚咚咚咚——脚步声轻轻浅浅地在游廊上由近到远,再由远到近。 尉迟南自半掩的窗角处,望着远处游廊里那个抱着瓷坛来来回回的女人,不禁失笑,他们俩都无聊,一个无聊的接雪,一个无聊的偷窥。 哗啦——瓷坛跌落,碎成数瓣,莫蓉站在原处,看着地上的碎坛子,良久,弯身一片片捡起来。 这时,远处飘来一阵笙鼓之声,今天是选秀的日子,真奇怪,怎么会选在这样一个时节…… 兜着满怀的碎片,回到屋里,阖上门,将那悠扬的乐声关在了门外,不再出门。 那一坛子的碎雪就堆在长长的游廊上,尉迟南站到雪堆前,许久后才离去—— 直到天色转暗,大雪纷飞,她抱着灯,走在游廊里,两旁是簌簌而下的大雪,途经那堆碎雪时,驻足,凝视着碎雪边沿轻浅的大脚印,良久后,轻轻将手攥成拳,放在那脚印之上——她的两个拳头宽……回过身,四下看了看,最终低下眼睑,望着手上的灯,发呆。 此后,他再不去东山,她也再没离开过这儿。 他依旧是他的君王,高高在上,掌握着大魏国的生杀大权,而她依旧是一个叫青依的平凡女子。 直到某一天,当他再次从马背上摔将下来,当他的后妃、儿子们蜂拥进来,想向他表达忠孝时,却发现,床榻上空空如也…… 这是一个大雪天,当她抱着暖炉推开房门时,他就半倚在矮桌前,笑意融融地看着她,两鬓斑白,脸颊消瘦,“回来啦?”语气温和地仿佛两人从没分开过。 “……”而她就那么看着他。 “我胳膊疼得厉害。”他说。 她看着他很久。 最终还是低下眼,缓缓走近,蹲下身,放下手中的暖炉,细细地松下他胳膊上渗血的绑带,然后从箱子底拿出新绸、伤药,再细细给他绑上…… 整个过程,他的视线都在她身上,“正儿走了。”他这么告诉她。 她知道,儿子走得时候,她远远的跟在后面一直送到很远,她真得好想跟着他一起走…… “你没跟他走……留下来,是担心我?” 她依旧不说话。 “防了我一辈子,可是能跑的时候又不跑,知不知道这样很傻?”凑近她的耳侧,“再给你一次机会。”看着她的侧脸,“跟正儿去西北吧,不然……只能留下来陪我一起死了。”笑,“我怕是活不长了。” 他已经到了极限,算计了这么多年,累了这么多年,终于是要扛不住了,所以才会来见她,这些年,他从没在她面前出现过——他认为,也许这样,她自愿待得时间才会更长一些,“我给你留了些东西,都让君儿私下运去了西北。”她的身份尴尬,想要光明正大地享受天伦之乐,并没有那么容易,弄不好就是大事,这世上除了他,没人能给她安排地妥当,“另外——万一,泰睿要是动平奴跟汉阳,就让正儿拿着我给他的东西去找太尉刘堪,他知道该怎么办。”泰睿的心思像他,擅于权术,但可惜眼光不远,他百年之后,他一定会先除掉莫家,而莫家兄弟是北方的护壁,是将来对齐国的主力,绝不能有丝毫闪失。 见莫蓉静默不语,苦笑一下,“又跟你谈这些了……以后不会了,去了西北,再也不要回来了。”没有了他,大局不知道会转到哪里去,但在西北,她起码还是安全的。 “我留下来——没打算走。”她最终还是开口了,“本来是打算走得,离开这儿远远的。”可是多年前的那个初秋的大雪夜,她发现了他印在雪地上的那只脚印后,有一些东西悄悄改变了。 也许她可以在今生今世结束掉他们这段孽缘,如今一双儿女都有了归处, 她也安心了。 人真得很可笑,一生都在转圈。 尉迟南的表情说不上是不是在笑,“我到刚才都没明白过来,为什么我会这么容忍你,现在明白了。”看着她的眼睛,“你那碟苦菊一定下了蛊毒。” 莫蓉低头,是啊,那碟苦菊就是他们俩的蛊毒,才会纠缠到老死都纠缠不开。 “再给我弹首曲子吧,这么多年,只有你弹得最不好,偏还记得最清楚。” “这儿没有琴。”她却如此答。 “那……有什么是你能答应我的?最后一次。”他问。 额头抵到他的肩上。 最后的最后,她转了一圈,却还是靠着他支撑自己,让心底的所有一切变化成空。 68、八十一 嫡乱 二 虽然特意转来芒城为的就是见胞姐, 但可惜的是没见到人,驸马祖宅的人只说公主夫妇昨天就出城了…… 虽然觉得蹊跷, 但因为要赶去东历,便也没想太多, 只让人追去上尧,看公主是否已到。 东历与上尧,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北,相距近千里,但因为北方纵横一片的跑马之地,马程算下来并没有走太久。 但可惜的是到达东历后, 宏庆王早已启程进京…… “王爷——京城确实有消息到上尧, 让王爷您即刻进京,陛下恐怕是……”在东历回上尧的路上,阿蒙接到消息便禀报尉迟正。 “夫人知道了吗?”他不希望母亲听到这则消息。 “应该不知道,传信的人到了上尧, 是王公公接得, 并不敢丝毫外传,只让内卫武士即刻传来。” “……”尉迟正看着桌上的饭菜,“传下去,即刻动身进京。”不能回上尧,回上尧后,再进京,一定会惊动母亲。 “王爷……进京前要不要通知一声中卫营, 以防有变?”起码真到了针锋相对时,也可以先发制人。 “先不用惊动他们。” “是。” …… &&&&&&&&&&&&&&&& 站在护城河外,尉迟正望着这座他出生、长大的都城,久久之后,脱缰下马,在拦截他们的御林军前,依次扔掉马鞭、解下佩剑、抹下指腕上的一切佩饰…… “七王爷……够了,够了。”御林军统领赶紧上前,拾起地上零零散散的东西,送到尉迟正面前,“下臣只是奉命在此迎接各位王爷,只解下佩剑便可,只佩剑。” 尉迟正只是看着城门,什么也没说,那统领捧着满怀的东西,更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们留下。”尉迟正对身后的几十名侍卫如此下令。 “王爷!”众人当然不愿意。 尉迟正回身瞪一眼,众人闭口。 “王……爷,您上马啊——”那统领傻眼地看着尉迟正徒步走向城门,这下可是真得好看了。 统领只好将尉迟正的东西交给他的侍卫,随后紧步跟上去,他大爷要徒步,他们也只好跟着他徒步了,总不能王子徒步,他们还骑马吧? 就这样,御林军一群轻甲骑士变成了步兵阵,引得沿路的百姓们侧目不已。 黄沙大道上飞来几匹快马,马上是三王子、六王子等人,“七弟——”“七哥!”几位王子疑惑地看着尉迟正,“哪个狗奶养大的,敢去我七哥的坐骑?”老八年纪不大,但气势挺足。 一旁那御林军统领有苦难言。 “八弟,不要乱说!我不能尽孝父王膝下,本当重罪。” 三王子第一个跳下马,接着其余几人也都跳下马,一起徒步走回皇城…… “好谋,好谋。”看官堆里有人轻叹,“看来是我多虑了,青松,咱们回去吧。”一白须老者对身旁的小童招手。 “老爷,您不是说来解纠纷的吗?”小童跑得气喘吁吁,老爷刚才急着往这里赶,怎么现在什么也不做,就要回去? “用不着老夫多事,这小秦王已深得要领。”徒步望父,博得众望,百姓都知道他七王孝心隆隆,单人徒步进京,若有人想害他,又如何封得住这悠悠众口? 转过一道街,白须老者上了马车,马车的青缎身上,角落处绣着“太尉府”三个小字——此人便是太尉刘堪。听闻秦王进京,便匆匆赶来,怕这些皇子皇孙们惹出什么乱子来,结果是白担心一场。 &&&&&&&&&&&&&&&&&&7 皇城外,太子等人正等着接这几个兄弟…… “二哥,看见没?老七耍孝心,博人同情,一进京就给您来了个下马威,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您气度小,容不下他,您还出来迎他!”四王子望着黄沙道上的人群,嘴动,唇不动。 太子睿面无表情。 虽然两方心里都颇为不顺,但表面上却亲热的很,众兄弟相见,相拥的相拥,笑谈的笑谈,一片热络。 “大漠风雪大,七弟辛苦了。”宫道上,太子睿出声与尉迟正搭话。 “只要能为父王分忧,哪里都一样。” “对。” 两人对视,凝而笑。 众人来到荣德殿外时,被小宫人拦下,说陛下刚睡下,众皇子不便侵扰,只好暂时退下。 因为不好在内庭停留,尉迟正只得与几位已有封地的王子一同出宫——各王子在京城也都有自己的府宅,不至于进京后没地方下榻。 “七弟,你就不该这么快进城。”六王子泰宣一进门便如此数落弟弟,“二哥早就扒好了坑等着你自己往里面跳,你到好,还真就跳进来了。” 尉迟正入座,对兄长的话没反对,也没赞成,只问道:“父王的病情怎么样了?” “你刚刚不是看到了?我们哪儿还能见到父王?什么时候去,都有理由给你拦回来,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今天还算给你面子,能让你见到荣德殿长什么样。”六王子泰宣一肚子气没处撒。 三王子泰丰到是比较冷静,按下六弟,看一眼尉迟正,“七弟,听说两位莫将军也回京了,这事你知道吗?” 尉迟正点点头,在路上他就得知两位舅舅也回京了。 “按理来说,边疆重将此时不该回京,现在却被这么全召回,恐怕是有人要图谋不轨……” “还用说?二哥这摆明了就是要斩草除根,现在能下召令的除了他还有谁?”六王泰宣插进来一句,“七弟,你不是个懦弱的人,怎么一遇上二哥你就一撤三千里?” 连泰丰、泰堰(皇八子)都一起看向尉迟正。 尉迟正拳头抵在在鼻端,环视一圈三兄弟,没回答,只问八弟道:“你在宫里住,应该见过父王吧?” 泰堰摸摸脑门,“十多天前的一大早,我是进过荣德殿,父王还在吃药,我问了安后,父王问我,今年是不是十六了,我点头,然后他又问我想不想早出宫开府,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父王就咳得厉害了,然后也就没能说上什么。” “父王的气色怎么样?” “……”皱眉,“不太好。” 尉迟正蹙眉,陷入沉思,其余几兄弟也都默默看着他。 “对了,君儿妹妹还没回京吗?”三王泰丰突然提起了西君,“她跟我们不同,进宫见父王没什么忌讳,二哥也不能不让她见。”最重要的,尉迟南最疼这个女儿,这是众所周知的。 “我这两天天天往驸马府跑,连个音信也没有。”六王泰宣直言。 尉迟正心里有计量——姐姐此刻也许还在上尧陪伴母亲,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现在御林军的将官被换去了大半,掌事的也都是二哥的人,不动没事,动则就要受制于人,七弟,我看二哥这一趟是决意要为将来的政统大清理了,咱们几个跟他不对头的,难保能不能出得了京。”泰丰旨在激将尉迟正,因为他太过沉默,而且看上去非常缺乏斗志,不免让人担心。 尉迟正俯下身子,对着暖炉烤火,“父王病重,咱们做儿子的,理当床前膝下,至于其他事,他想操心,就让他去吧,反正他是魏国的储君,理当多思量魏国的前程。” 几位王子互相干瞪眼?他说这些是干嘛?难道真要撂挑子了? “七弟,你那些雄心壮志哪儿去了?他是储君我承认,可他的做法我看不上,这才是哪跟哪,就又杀又关的,把有用的人都杀了,关了,大魏国留给谁?无毒不丈夫,话虽这么说,可也要看时候,我——”六王泰宣还没说完便被三王泰丰拉住。 “我看七弟今晚是太累了,让他早些休息,咱们明天再过来吧。”泰丰拉着六弟泰宣,但眼睛还是注视着七王尉迟正。 送走了三兄弟,尉迟正坐在正堂正位,外面大风起,风卷沙尘四下纷扬,望着门外的混沌世界,尉迟正一仰头,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心乱啊…… 出手还是不出手?到了眼前,这一步是退回去,还是跨出去,难定啊。 &&&&&&&&&&&&&&&&&&&&&& 夜半风停,尉迟正仍旧躺在地上,闭着双目,但没睡着。 门房的看门老头来报,“宫里有人来。” 尉迟正睁开双眼,停一下,道:“让他们进来。” 老头匆匆出去,这时来人已经到了门口。是个灰衣的小宫人,说是奉陛下命来请秦王进宫。 尉迟正起身站在桌案前,手指玩着茶碗盖,状似无意,问道:“今夜是哪位太医在荣德殿当值?” 那小宫人答得顺溜:“王太医。” 尉迟正看着茶碗盖,嘴角扯出半丝笑意,王太医?可他出宫的时候,遇到的可是李太医,看来这奴才没把谎圆好啊, “好,我更衣之后便随你去。” “陛下交代,请秦王即刻就动身。” “……”尉迟正斜视了一眼小宫人,小宫人只是低头,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意思,到是有些胆量,“好,我现在就跟你去。” 尉迟正一出门,门房老头阖上门便匆匆去往后院,自是传信去了…… 在小宫人的引领下,尉迟正从南侧门入宫,弯弯转转,去的并不是荣德殿的方向,尉迟正沿路暗暗打量着周围的情势,各重要通道门处都是侍卫把守,宫门处更是御林军围满,看来他这是有的进,没的出啊…… 在荣德殿偏东,昭华宫偏北的一方小院落前,小宫人停下脚步,示意他进门。 尉迟正顿一下,跨步进去,院子里站了十多名软甲侍卫,面目肃然,颇带几分杀气。 推开正厅斑驳的木门,暖气扑面而来,屋里当然没有尉迟南的身影,有的只是坐在正位上的太子尉迟泰睿。 两兄弟对视,尉迟正淡笑,没有说话,只是笑着进门,然后在侧位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太子睿看他一眼,也没什么话说,持续静默了一刻之后,太子睿起身—— “二哥,你该杀了我。” 太子睿背身面向门外,“我曾答应过莫母妃,不会伤你的性命。” “但这是你的天下,既然手足相残的名已经出去了,又何必再为了博名声的事留后患?而且我是叛逆,你完全可以用任何叛逆的名头杀了我。” 太子睿没再答话,只是跨步出门,门旁的侍卫随即将门阖上。这就算圈住了七王,他不杀他,不只是因为他是他的兄弟,还因为他身后的莫家是曾经在他最危难的时刻护住他的人。 &&&&&&&&&&&&&&&&&&&&&&&&& 尉迟正这厢被禁,宫外已然得到了消息。 半夜三更,三王府邸来了不少客人。 “三哥,太子动手了,把七弟骗进了内庭圈起来了。”六王泰宣一得到八弟的消息,便立即赶到泰丰这儿来,与他同行的还有御林军的三名将官。 三王泰丰蹙眉顿住半刻,“消息可靠?” “八弟自宫里传来的,绝对可靠。” 泰丰在原地转两圈,“走,到驸马府找莫将军。” 一行几人匆匆出门,上了马就往驸马府奔去,可惜棋差一招,还是让人捷足先登——驸马莫平奴将军以及莫府莫汉阳将军,全被连夜召进内庭…… “三哥,怎么办?” “让人出城。”泰丰冷静再三,最终做了决定。 “调中卫军?”中卫军是他们的。 “今晚七弟要是栽了,依照二哥的性子,大家都不会有好下场。”三王泰丰自小跟太子睿玩在一起,他了解他,绵里藏针,也许一时不会怎样,但他会慢慢捏死你。 “可是中卫军听令于七弟,即便我们有虎符,恐怕也……”很难说结果会怎么样。 “姑且最后一搏吧。”泰丰叹息,心中暗暗着急——七弟啊,你这到底是在犹豫什么啊…… 可惜的是这些被派去中卫军的人好不容易出了城,却又被黑衣人生擒——这些黑衣人并不是太子的人,为首的正是尉迟正的侍卫——阿蒙? &&&&&&&&&&&&&&& 夜风微微,星子之下,内宫深处,莫氏兄弟对坐烤火——他们得到了与外甥尉迟正同样的对待——囚禁。 “你说结果会怎么样?”平奴问一句汉阳。 两个曾经年少轻狂的少将军,如今都年届中年,少了轻狂,多了稳重,沙场半生的历练,眉宇间的大气让人难以忽视。 “过程才最重要。”只有在过程中才能体察出到底谁才具有帝王之气,结果?到了结果就已经是没得谈了,因为结果就是只有一个人说的话才算。 “要是姐姐还在世,不知道会怎么办,会不会怪我们俩不出手相助……”平奴叹息。 “……”汉阳只是摇头而笑,“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就看今晚这天气到底能变成什么样!” 他们兄弟不是不想助自己的外甥,只是兵权在手,只要他们俩一动,那么魏国必乱,到时嫡乱就会变成内乱,不堪设想啊,拼了这么多年的性命,为的是什么?边疆的兄弟们浴血奋战,马革裹尸,为的是国泰民安,不是他妈的为谁当皇帝,如果他们的外甥是个痴儿,他们干吗还要扶他上去,有本事的才能上去,没本事的,就在下面安乐吧。 这就是为什么尉迟南一直重用他们兄弟俩的原因,如莫函所说,此二子实乃忠勇之士,而非权术之臣。同样一件事若是放在莫函身上,也许结果就不是如此,所以他才会退出,因为他是权术之臣。 &&&&&&&&&&&&&&&&&&& 时空转换,将视线调到百里外的中卫军营,安静如初,而另外一处御林军大营,恰恰相反,正整装待发,准备反击可能前来的中卫军…… 就在这个时候,御林军帐中来了一人,此人手持金符,喝令将官停止一切动作,交出令箭,此人便是大皇子尉迟泰宏。 有人不听令,正欲对大皇子泰宏不利……不想,此时将官之中有人先一步刺中那人后心,一剑毙命。 众人大惊,泰宏也颇为惊讶,惊讶有人敢要行刺他,更惊讶于御林军中内讧。 “太子无道,大孝不尽,图谋弑君杀兄,我等将士如何亲随?!”营帐外有人大呼。 营帐内的□□派的将官惊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到让别人给反黑了?! “太子已经圈禁了秦王,陛下亦是安危难定,我等随宏庆王进京护驾!如何?”帐外煽动式的大喊。 泰宏心中打鼓,七弟啊……你这是活生生把大哥我给利用了一把啊,用我的金符,我的身份,完成了你的策反啊。但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权者,参与谋划的几乎都是官与将,而非军与民。所以兵符才有用,因为兵看得只是令,而非人。 即使御林军大半的将官都是太子的人,那又如何?在金符的光芒下,御林军听得还是天子令。 而这场兵祸,算不到他尉迟正的头上,要算也是太子睿的头上,是他要调兵,是他引起的内乱,是他不顾忠孝,是他残害手足,是他……二弟啊,认输吧,天命啊,泰宏哀叹。可怜了二弟这么多年战战兢兢的忍耐,终还是逃不过这权斗的魔掌。 父王说得对,看得长远的才是胜者,从七弟扛下莫须有的罪名,远赴西北蛮荒之地时,一切就注定了。 七弟为什么会如此隐忍?大忍者,大抱负啊。 想到父王的那份遗诏,不禁叹息,父王真得是太了解这两个儿子了——泰睿若废,正儿欲杀之,当众念此遗诏,若不杀,此遗诏不见天日。 父王是算准了他这两个二子必有一争啊,为避免手足相残,才留下那份遗诏,旨在阻止七弟除掉二弟。 大势已定,无可挽回了。 &&&&&&&&&&&&&&&&&&&&&& 天亮之前,最黑暗的时刻,太子睿接到的消息便是如此黑暗,只差一步他就成功了,可惜就这一步之差,功亏一篑,不甘啊! 此时此刻,荣德殿里,尉迟正跪在父亲的床前,默不作声。 尉迟南钢缓过神来,声音听起来羸弱的很,“来啦。” “儿臣不孝,未能侍候君父于床前。” “行了,朕都知道了,你做得好事啊——”一阵咳嗽,尉迟正赶紧爬跪上前,替父亲抚背。 “儿臣万死。” “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伪善吗?” 尉迟正低下眼,他的睫毛像母亲的,低下眼睑,总让尉迟南无奈,“儿臣是等二哥先出手的。” 尉迟南哼笑,他这一点到是极像他的,害人之时,却让自己看似被占尽了便宜,“你——是有储君之姿,然,还太年轻,谋略都有,但尚欠历练,今后,万事不可一意孤行,兼听则明,最重要的一点——谋在百年之后,懂吗?” 尉迟正顿一下,随即点头,“儿臣明白。” “明白就说给朕听听。” “先祖开国来,魏国四方受制,如今匈人已败,当励精图治,安抚民心,兼顾盯住东方诸国,富国富民,百年之后,方才能逐鹿中原。” 尉迟南看看儿子,最终仰头,深呼一口气,是安心了吧?“你去吧……” 尉迟正还想在留,可父亲却是摆手,他只好额头点地,行一大礼。 走出荣德殿,转进宫道之际,正遇上颓废的太子睿。 也不过就是一夜之间,事情就出现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可笑变化,让泰睿经不住都快要笑出声了。 尉迟正低着眼睑,叫了声二哥,并且行了君臣之礼——至少他现在还是太子。 太子睿没有理他的行礼,也没有答应他叫的二哥。只是往前走,往哪座本该是他的荣德殿走去…… 尉迟正站在宫门处望着他的背影,默默不语,看不出是什么表情,高兴,还是难过?或者两者都有?没人知道。 &&&&&&&&&&&&&&&&&&&&&&& 太子睿跪在父亲的床前,笑的。 尉迟南望着二儿子,莫可奈何。 “您是知道的吧?我斗不过他。”笑着说的,“您该高兴了吧?他赢了。”哈哈大笑,“为什么,为什么?父王,您明知道我不能成为君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种境地?二十四年啊……我坐了二十四年的储君,每一天都活在这种矛盾之中,每一天我都担心我做得还不够好,每一天,我都在问自己,为什么父王会选我,为什么是我?我不敢对弟弟们太好,我会嫉妒他们的才能,我甚至还想过杀死他们,我变得禽兽不如,为了什么?父王,您告诉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尉迟南痛苦地阖上双眼,这个儿子,是他一手毁掉的啊…… “父王——”抱着尉迟南的手臂,“为什么我的结局会是这样?”眼泪横流,“我是您选得储君啊,我才是魏国的王上——” “泰宏啊——父王对不起你……”从小的战战兢兢,一路走来,他是在不停地导向他,但难就难在,所有人都已身陷漩涡,拔也拔不出来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太早被卷入这个漩涡了…… “父王……”呜呜大哭。 他要的不只是他的王位,他要的还有他这个父亲注视啊,哪怕是一点点的注视…… 永夜寒,寒尽那天边,伸手触,凉入心,他朝若入世,不为权来,不为贵,只为一点亲,一点温,一点人情在手心…… 69、八十二 番外 蒙马山中的誓言 黄坝是个小地方, 而且乱,因为刚打过仗, 百姓们的眼中总带着些许惊慌,草木皆兵的, 有军士巡逻可能还会让他们觉得安全点,其实只要有吃的,有喝的,谁愿意打仗?没人愿意。英雄是百年不遇的,没必要为了这种百年不遇的事拼得头破血流,那种人是傻瓜,其实很多英雄是傻瓜, 至少以平常百姓的认知来说, 他们就是。 莫汉阳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盘腿坐在矮桌前,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矮桌上放了一碟花生米, 一壶烧酒, 他没喝,因为还在发呆。 小酒馆里没几个人,三三两两的,都是滞留在城里没办法出城的过路客商,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碰上了这么场乱子,都坐在角落里,小心地吃着东西, 巴望着赶快解禁回家,只有莫汉阳一个人是来喝闲酒的?因为闷。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骚乱之际,她突然冒出来替他捱了一箭,之后,事情的走向就很不受控制,总之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她身上很香,他奶奶的,很香……莫汉阳你犯什么混! 燥死了!那女人到底跑哪儿去了!城门也关了,她又受了伤,能跑去哪儿?再说跑什么?出了事不是应该留下来让他负责? 一壶酒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喘出一口粗气—— ****************** 报仇有很多种方法,如果硬来不行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试试比较损的招式,比如殷汝君的方式——偷走他的心,然后再把它甩在地上使劲踹两脚,当然,这方法的前提是你得确定你的心还在。 殷汝君到现在还在战栗,不知名的战栗。 那晚之后,她想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了,因为丢脸,也因为他们之间的仇人关系,午夜梦回之际,总让她惊出一头汗——为那晚发生的事,却又总是忍不住蜷缩起身子,回忆起他身上的温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人们总是在自己犯错时,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她知道,她是自作自受。 听说他是魏国皇妃的弟弟,听说他们家在魏国位高权重,听说他的哥哥还可能是魏国驸马,听说他也会是,他当然会是,就算他不是,也跟她没什么关系,他们只是敌人,还是敌国的敌人。 父亲说过,男儿死在战场上,死得其所,也是必然,没什么仇恨可记,所以临终前父亲嘱咐她,心中不要存恨。怎么可能呢?没有仇恨又为什么要打仗?父亲希望她能平安,平安……多么普通的词儿。 可是她要怎么平安?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留恋的人,或者留恋她的人,难道这样就叫平安? 她是有夫家,未过门的夫家,可惜那位未婚夫早已成了有妇之夫,因为夫家需要的是强强联姻,而不是跟一个没落的家族联姻,那没有意义,不过夫家很“慷慨”,他们说她还是可以嫁过去,他们会好好照顾她的下半生。 好好照顾她的下半生?她可以为奴为婢,却不会因为想活下去就跟一个男人苟且,尽管与莫汉阳之间的事很奇怪,但至少他还是她选的。 蒙马山很荒凉,但这里是她的家,因为她的父兄都葬在这里,她哪儿都不去,就留在这儿,从此之后,不记仇,不记恨,就平安地呆在这儿, “跟我回去吧,你留在这里太危险。”她的未婚夫是个温柔的男人,但没胆,没胆反对他不想要的生活,可她不恨他,没有爱何来的恨? “从这里往西北十五里外,每天都会有魏军巡弋,回去的时候小心些。”边说话,边递给他一方木盒,里面是两家订婚时交换的信物,她今天还给他,就算两清了。 男人拿着木盒,看上去很伤心,“就算你不愿意入胡家门,还是可以到其他地方,这里是边境,你一个女儿家孤孤单单地住在这种地方——” “她好吗?”殷汝君不想看男人优柔的样子,所以她转换了话题,也是为了堵这个男人的嘴,他不是有妻室了吗?有妻室的男人已经没有权利再对不相干的女人表现不相干的温情。 “她……很好。”男人说这话时显得有些难堪。 “那就好好待她。” 她送走了这个优柔寡断的男人,也许她该庆幸,至少这个男人没有成为她的丈夫,她与他的脾气相差太多。 山里很安静,这一次真得只剩她一个人了,只有父亲的战马作伴。 栓好马缰,回头,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她打算一辈子不会再见的男人。 她该拔剑砍向他的,像以前一样,可是她身上没有剑…… 夜色灰茫,火焰热涨,两人跪坐在炭火边,默默不语。 “我会负责。”回到东北军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处找她,虽然还没想清楚怎么对她负责,但他会。 即便没抱过这种希望,但听到他这么说,心里还是暖暖的,“我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们是敌人,还是国仇家恨。 “我知道。”但这又怎样?因为这样他就不需要负责了?这是哪里的鬼道理?“我们成亲吧。” 殷汝君错愕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到底是走错哪一根线?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因果认知?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应该是巡弋的齐军马队。 殷汝君赶快用茶壶的水浇灭了炭火——他是魏军的人,在这里被抓到,势必是会没命的。 马蹄声渐渐远去,屋里静悄悄的,殷汝君掩上门,松一口气——她确实挑了个不好的居处,想一想,还是要尽快赶他走。 “你——”回身,他就在跟前,“不想死的话,你快走吧。”低着眼睑,不想看他。 他却伸手在她腕子上套了条绳子似的东西,“别拿下来。”这么交代她,那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东西,因为从小体弱,母亲修佛求来护命的,对他跟平奴来说,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因为换防刚回来,军中事多,他也是偷着出来的,按理说这可是犯军法的,更别说他来的地方还是齐国的领地,所以必须尽快赶回去,并不是怕被齐人发现丢掉性命。 殷汝君望着手腕上金线穿的佛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 男女之间的□□,起初也许并不会有那么热烈,可一旦加入了反对、甚至不可抗拒的反对因素,就会变得异常浓烈,甚至可能轰轰烈烈。 这当然不是莫汉阳第一次犯军法,不过这次比较特殊,因为他被结结实实给打了三十军棍,白里将军当然也是无可奈何,男人要是为了女人的事别扭起来,着实会让人恨得咬牙切齿,据说为了女人的事不专心就叫做“不争气”。 当然,莫汉阳与齐女有沾染的事,白里是不会声张的,他膝下无子,训了这小子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能让他在东北独当一面,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就前功尽弃?所以他对莫汉阳下了禁足令,不许他踏出营门半步—— 禁令之所以称之为禁,就是因为有人不禁,才会有此一令。 寒冷的午夜,大雪纷飞,山间的木屋里灯火闪亮。 屋里坐着一男一女—— “……”男人有些呼吸不畅,因为女人的靠近。 “很疼?”女人正给男人换药,因为他的呼吸渐重,她不免抬头。 男人没回话,只是调开视线。 女人默默低下头,认定是自己的手劲太大,于是手劲放的更轻。 忽而,一阵风扑灭灯烛,只剩下炭火红彤彤的余光,女人半爬起身,去够矮桌上的铜灯,纤细的腰肢折成一条美丽的弧,犹如天上半弦的月儿,男人看着这半弦的月儿,拳头慢慢捏紧,又慢慢放松,所谓激情,不过就是收与放之间的那份不理智。 有伤?不怕,他怕的只是她的反抗,因为他不大会强迫,这就跟狼捕猎一样,谁会希望对方会反抗呢?当然要一口咬死再说。 一上一下,透过炭火那红彤彤的光,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现在要怎么办?“咬死”她吗? 沙漏一点点的扬着沙粒,激情就被这么无休止地消耗着,忽而,女人闭上了眼睛——狩猎终止!空气里充斥着男女焦灼的呼吸声—— 唔,今夜风真大。 这一夜,男人睡得很熟,熟的感觉不到身边人的触碰,女人趴在枕头上,看着他的睡容,发笑,静静的。 她知道他们是没有未来的,从第一天她就知道,即使他给了她坚定的答案。 不是她不想相信他,只是她不想让自己再变成悲剧,就这样,结局就这样最好,他们之间不再有仇恨,只留着这一丝遗憾,不要忘了彼此。 她听说,他的兄弟与魏国的公主成婚了,还听说,他会是下一个。 她不想拿自己跟这个世道作对,所以她退出,带着属于他们的一切—— 莫汉阳人生中两次被同一个女人甩开,都是在这样的状态之下——一夜春 梦之后,然后佳人杳无踪影。 他不伤心,只是生气,难道她就想不到另一种方式了吗? &&&&&&&&&&&&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找到她,他很想对她发脾气,但是没能成功,你不得不承认,女人真得是老天创造出来的奇迹,因为她们总能让你哑口无言。 当晚,他在兴奋与惊讶的夹击之中给兄长去了一封短笺:已娶齐女,一月后诞子,报之与兄,祸福奈何,只此一人。 莫函看后大叹,他们这家子人惹事的本事与才能可堪比高啊。 莫函回得短笺上只有四个字:自生自灭。 当莫汉阳拿到这四个字时,儿子刚出生,抱着儿子,看着短笺,大笑不已。他这位兄长难得有这种无奈之举啊—— 自生自灭? 是啊,人本来就是要自生自灭的,靠不得谁。 这也是他教三个儿子的第一件事——人,靠得必须是自己。 花甲之年,当他卸下一身的“包袱”,带着老伴重回这蒙马山时,他说:你看,我没有骗你,我堂堂正正的娶了你,然后,我们过了一辈子,这世上有很多事,并不是绝对的,不到最后没人能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