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行》 第一章 深夜,郊外,乱葬岗。 月光仿若灵柩上的素色绡纱,泛着死寂的白,凄迷地散落一地。 银紫色皮毛的狐狸半卧在地,于这清冷世界内,悄无声息地挣扎扭动着。周围,点点绿色磷火为衬。 一寸寸,挣裂了那身狐皮。一点点,褪去了利爪尖牙。 忍过脱胎换骨的剧痛,遂成人形。 狐媚狐媚。是狐变,虽为男身,终究美艳不可方物。在死地诞生的他,美艳中又平添清冷孤绝。 他一手揽起厚重垂踝的鸦色长发,一手拿着刚换下的银紫狐皮,在如薄纱般的月光下,茕茕独立。 肤色莹莹如玉生辉、凤眼微微朝上斜飞、黑眸宝光熠熠,又若秋潭深邃。举手抬眸,魅惑惊艳俗世众生。 为换得这身皮相,他足足苦修了二百九十九年。 其实,也不过是一只道行浅薄的小狐。 原本捱着岁月,等到五百年满,化身为人也不至于如此挣扎剧痛。但天劫三百年一至,他仅剩一年的时间,寻找有情人佑护。 上至天庭三十三界,下达幽冥九十九间,人眼最最势利——贪美色、爱富贵。这身绝美皮相,已经迫不及待,货卖好买家。 翩翩如蝶地轻巧转身,正准备潇潇洒洒到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走一遭,忽然看到身后,有枉死的少女鬼魂,正半掩着脸儿偷偷瞟他。 人眼势利不假。就连死后化成的魂魄,也爱这身皮相呢。 少女鬼魂形容虚渺,却仍能辨认,是位清秀小佳人。她石榴裙畔,凌乱堆放着生前骸骨,白晃晃一片,仿若未调萎就坠落枝头的桅子花。 他勾起唇角轻笑,朝魂魄走去。又有心卖弄身段,甩发、曲膝,动作一派潇洒地在她面前蹲下。 伸出修长若玉的手臂,捧起地上相形惨白失色的骷髅,凑到红润唇边,轻轻一触。 呀,再看那魂魄,已经羞得将脸儿全部掩住。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 他不由得纵声大笑。 笑声,惊飞了枯树间的群鸦。 ********************** 苏州柳员外家,富甲一方,却偏偏世间福禄寿难全,子息艰难。柳员外纳了十三个妾,最终也只得一子一女。 那儿子是庶出,生来体质孱弱,便早早舍了道观。只候着年满十八,再回来继承家业。 女儿柳芊红是正室所生,与庶出的儿子同岁,年方十七,天生丽质,娇养在深闺。 柳家富庶,芊红又有几分艳名。为她提亲的人,自十三四岁起,便踏破了门坎。但柳员外膝下仅此一女,只爱得如珠如宝,安心要择那门户相当、功名在身、年岁相仿的俊俏郎君来配爱女。 世事却难有这般齐备。及至容貌门户都相当了,身上又无功名;那有功名且出身豪门的,年岁容貌却又不能够般配了。 蹉蹉跎跎耗到十七岁,上门提亲的虽不减,却已延误了嫁龄。 深闺冷清,深闺寂寞。情窦早开的少女,眼见幼时女伴一个个为人妇,越发自觉形单影只。 若不是,有了那个深闺梦里人。 那夜,她又辗转难眠。于是点了灯,倚床拿了绷子,用五彩花线在一方锦帕上绣鸳鸯戏水。 绣鸳鸯、绣鸳鸯。何时,才能寻到如意郎,与他成双? 神思恍惚间,针尖扎破了素白手指。指尖,在灯火下泛出颗亮亮的玛瑙红。 她将手中针线放至一旁,刚想将受伤手指探进口中吮吸,却被一只温暖大手轻轻握住了纤腕。 深夜,如何有男子来到闺房?她心头一惊。 及至抬头细看,又是一惊。 这回是,惊艳绝色。 从来就是梦中,也未曾梦到过这般俊美无俦,又魅惑清冷到骨子里的人。 男子一身银紫色外衣,体形修长挺拔。他微微向上斜飞的漆黑凤眼,满含笑意地望着她,宝光流动。 他将她素白的手指放进唇间,吮掉那颗玛瑙红,然后道:“好了。” 动听得,若低徊纶音。 “不知公子是哪家子弟,姓甚名谁,为何深夜来妾房中?”她颊边浮起嫣红,左胸突突地跳着,如揣了只小兔。 女儿间流行的,才子佳人型小说,她看过不少。才子暗慕佳人,夜来访香踪的情节,更是烂熟于心。 “我叫阿紫。从异乡而来,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颊边的发丝,“思慕小姐已久,小姐堪怜。” 芊红眼前一花,已见自己衣裳半褪,被男子压倒在床。 “小姐堪怜。” 时值初春,微寒。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冷得起了层玉色颗粒。在他温暖大手的重抚下,又一一消散。 沉溺在那温暖、却令人不自觉战栗的**中。她,不欲抵抗。 并且从此,夜夜沉沦。 杨家三郎,出身书香世家,年方弱冠,御笔钦点的新科进士。家中虽有一妾,却未曾纳得正室。 与柳家芊红小姐,正是好姻缘。 街坊闲汉,甚至编了童谣教给稚子,街头巷尾的传唱—— 杨扶柳,柳依杨。杨柳合欢眠,洞房花烛在眼前。 就是挑剔如柳员外夫妇,对这门亲事,也是十成十的满意。听得杨家来说媒,只乐得合不拢嘴。 但,任旁人如何将杨三郎说得花团锦簇,芊红也只是低眉垂眼,沉默不语。 人只道是羞涩认生,却不知她百转柔肠内另有一段隐情。 都说,杨家三郎俊。可这天底下,有男人能俊过阿紫么? 都说,杨家三郎才学高。但,从阿紫嘴里说出的话,纵是再粗陋肤浅,也令人听得入迷。 阿紫阿紫,你纵然贫寒无半片瓦遮身,也愿跟你一世。 只是,你夜半来、天明去,已有半载,却迟迟不托媒妁上门。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对芊红又是存了怎样的心? 别人家小姐皆是清晨梳妆,芊红却是夜来画眉。 近来半载,不知怎地,原本白皙娇嫩的容颜,渐渐干瘪枯槁。一头如黑瀑般的厚重长发,也开始脱落发黄。 女儿家,在情郎面前输不得半分娇艳。就是靠着胭脂铅粉桂花油,也要扮出个活色生香。 又是夜深。芊红一身水红色绣衣,头上用金凤珍珠套簪挽了个斜斜坠马髻,香肩半露,面朝银镜在灯下左右顾盼,仔细打量着自己刚描画好的妆容。 镜中女子的黄瘦面色、黛青眼圈,皆被铅粉遮过。颜色极淡的菱唇,也仔仔细细覆上层又香又艳的胭脂膏。 不见憔悴,只显风情。 略思忖,又拿起黛笔,要在眉间描一朵金蕊红瓣腊梅花。身后,却堪堪有一阵入骨寒意掠过。 阿紫来了。俊美清冷的阿紫,知情体己的阿紫。心心念念,牵挂的情郎。 任黛笔在指隙滑下,落在红木打造的梳妆台上,再顾不得描那朵金蕊红瓣腊梅花。芊红急急切切地转过身,望着他低声嗔道:“今个儿,怎么这般早……也不等人家准备好。” 覆了胭脂膏的菱唇边,却早漾开了如花笑容。只要他来就好,怎肯恼他。 “小姐大喜。” 他仍然穿着那身初见时的银紫外衣,施施然走到她身旁,却不若往常般亲昵,对她躬了一躬。 “妾有何喜?”她茫然反问。心头不知怎地,忽然紧了紧。 “杨家三郎福寿显贵。小姐嫁他,日后必贵为诰命夫人。”他微微一笑,坐在她身旁的红漆描金凳上,“此事,却不是可喜可贺。” “阿紫……你明明知道,我心中只得你一个。”她紧握他的手,淌落的一道道泪水,化了脸上精心细敷的铅粉,“你若是向我爹娘提亲,我纵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劝得他们应允。” “但阿紫非人,是狐。往来半载,已于小姐有损。”他却挣开了她的手,缩了缩身子,“小姐命格显贵非凡,将寿过百岁,受朝廷诰封,子孙满堂。阿紫斗胆采了半载小姐精气,不敢再误小姐终身。” “是狐却又如何?”她如一只水红色大蝶般扑在他的膝下,又从长袖中伸出纤细素白、笼了层层金钏的手臂,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下摆,仰着哭花了妆的脸望他,“妾不要显贵荣华、长命百岁,只求君长伴身侧。” 半载情浓,爱意已迷了女儿的心窍,哪在乎他是人是鬼还是狐。 望入她急切的眼,他终于勾起唇角一笑,伸手抚上她的半露香肩,道:“好。” 半载往来温存。今夜,终于大功告成。 她与杨家三郎的姻缘天定是真,她命格显贵荣华是真。而命格越是贵重的人,越容易助他避过三百年一遇的天劫。 再过半载,到了避天劫那一日,他会显出狐形,需和佑护者须臾不离。如今她明知自己是狐,却依然情深爱重,不避不讳,可见其事已成。 再过半载,杨家三郎与她的命定姻缘也将真正到来。 那时,他自会抽身而退,看她寿过百岁、朝廷诰封、子孙满堂。 他不过是倚着色相惑人的小妖。就是大罗真仙,都往往因心生人间情爱贬入六道,道行浅薄如他,更是沾惹不得。 **********************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齐备,杨柳二家婚事终于落定。 女儿岁数已偏大,近来又有些弱症,柳家原是有些迫不及待的。但找了多个八字先生排命盘,都说要再候半载方是良辰吉日,才好完婚。 芊红听到这话,也不做声。一转脸,唇边却浮现出个得意浅笑。 阿紫说过,他有办法替她阻了这门亲。她信。 安安稳稳度了几日。这天,柳府又发生一件大事。 那自幼舍在道观的柳家儿子已年满十八,终于弃道还俗,回来继承家业。 芊红深夜与阿紫私会,神魂颠倒。日里就常在房怏怏地卧着,鲜少出门。 但如今长兄以未来家主的身份归来,说不得大家要去会会面。 眼下正是初秋,还有些夏季的余热,她却因为体弱,早早换上了贴身素色小夹袄。她松松挽了发,只在两鬓贴了银钿,脸上薄施些粉黛,就由房里的小丫头心月搀了,袅袅娜娜地步出闺阁。 行至朱红漆顶、环柱合抱的回廓处,却斜下里穿出条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个黑瘦、着一身灰色土布长衣的淳厚青年。他垂着眼,目光温和而略带忧虑地望向芊红。 “你是哪里的下人,怎敢拦住小姐去路,有没有规矩?!”芊红只是眉头轻皱,还未作声,牙尖嘴利的心月已经率先发难。 “不敢。”青年对着心月拱了拱手,唇边泛起个无奈笑容,“只是看你家小姐,面带晦色,定是有妖物缠身。但幸亏这妖物道行尚浅,还可轻易降伏……” “心月,他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我们惹不起,绕道走便是。”芊红听他说出这番话来,胸口顿时砰砰直跳,不欲再纠缠下去,转过身去对心月吩咐,“赶明儿打听清楚他是哪里的,让管家撵出去。” “是。”心月原本是想发挥长才,痛骂一通这青年。但见自家小姐如此发话,也只得收敛起爪牙,扶她离去。 临走前,小丫头不忘飞一记白眼给那青年。 他虽黑瘦些,五官却生得端正,身形也高挑挺直。打眼望去,倒像是个温厚至诚的。谁知,竟会对小姐说出这般不着五六的话来。 青年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也不追上去,只是眼中忧虑越发浓重。 一声轻叹,幽幽消散于风中。 ********************** “夏生,来,这是大娘。” “见过大娘。” “这位是二娘。” “问二娘安。” …… “夏生,这是你妹子芊红。” “芊红妹子有礼。” 燃了大红喜烛、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厅堂之中,柳员外拉着十几年未见面的儿子柳夏生,一一介绍给家人,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花白胡子也喜得直往上翘。 比柳员外更加欢喜的,是柳家六娘。她满含热泪,望向自己朝思暮想的骨中骨、肉中肉。 她是柳家排行第六的妾。而夏生,虽是她怀胎十月所诞,却不是她一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个柳家。她若表现太过,便是失了身份规矩。 只能这般欢喜、这般欢喜地站在人群中望他。其实,今后能够日日望着他,也就知足了。 芊红立在厅堂边侧,低首垂眼,目光不离绣了紫瑾花的鞋尖半寸。对这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哥哥,她没有半分热情。此刻只盼着,这场认亲仪式快些结束。 最后,柳员外拉了夏生到她面前,她方抬起头,想要还礼。 一抬头,却张口结舌,再说不出话来。 眼前站着的,却不是那回廊前挡住自己的青年? “芊红,愣着做什么,还不见过兄长?”柳员外忍不住催促爱女。 “爹爹莫怪。我与芊红妹子,今日原是见过的。”夏生对柳员外拱了拱手,笑得温厚,“都怪我没表明身份,她骤然再见,难免吃惊。” “夏生哥哥有礼。”芊红终于朝夏生盈盈一福,解了眼前尴尬。 “爹爹,孩儿在三清观数年,修习得些相面易卜之术。”夏生扶起芊红,眉头轻蹙,“妹子体弱,白日嗜睡,可是近半年的事?看妹子印堂晦暗,双目生赤,房中定有不祥之物。” 芊红听他此言,心魂皆丧,刚想摇头否认,却听老父在一旁急切道:“正是、正是啊!夏生,可有法解?” “观那物,道行不会太深厚。”夏生点点头,“只需用朱砂黄纸写了符,贴在妹子房门,应保无恙。” “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家,房中又哪来什么妖物?!”芊红被逼到这份上,终于再忍不下去。她索性扯破脸皮闹开来,绕过父兄,委委屈屈扑进自己亲娘、柳家主母的怀中,哭得哀哀切切,“爹爹偏信偏听……娘,你要为女儿做主!这等事传出去,女儿还有脸在这世上做人么?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干净!” 柳家大小姐,性情向来温良讨喜,又仅有这女儿在家中,从小时候开始就如珠如玉地被爹爹和几个娘捧在手心。这一哭一闹一撒娇,满屋子的人顿时哄的哄,劝的劝,直弄得不可开交。连惧内的柳员外,都加入了阵营。 再看那夏生,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厅堂角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窘得黑脸上泛起潮红。 芊红依在亲娘怀中,一边高声干嚎,一边半眯着眼睛望向夏生,心里满是得意—— 要拆散我和阿紫,你休想。 柳家六娘看儿子孤零零站在屋角,很想过去跟他说说话。但见人人都在哄劝要死要活的芊红,又怕得罪当家主母,只得忍住。 泪水却,不由自主滑下面颊。 夏生虽是柳家唯一的继承人,却是庶出,又是丝毫不得宠爱的妾所生,自然比不得芊红。今日这般场面,怪只怪他,没能有个好娘亲。 好劝歹劝,全家人终于将芊红劝得气顺,回了自己房中。 夏生刚刚归来,几句话就令芊红闹得要死要活,柳家主母疼着自家女儿,心底着实恼他。本来要送的见面礼也不送了,气呼呼带了丫头就走。 柳家主母精明强干,不仅将内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泾渭分明,就连操持外事也有她大半功劳。那十三个妾,平素被她调理得俯首贴耳、言听计从。见她生气要走,哪敢怠慢,也纷纷收拾了带来的见面礼,连忙跟上。 只有柳家六娘,虽是跟着主母脚步,却含着泪,频频回头朝夏生望去。 “丽娘,你要去哪里?!”柳员外虽说向来惧内,但眼见这情形太不成体统,连忙高声叫住发妻。 “老爷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他传承香火。宠着护着,也是理所应当。”柳家主母停住了脚步,却不转身,只是冷笑,“妾身福薄,膝下只得此女。她如今受了旁人闲气,妾身去看看她、替她宽宽心也使不得么?说起来倒是奇了怪,芊红总是要嫁的,又不会和人争长争短,就犯得着朝她身上泼污水、坏她名声?” 说完这番话,柳家主母便带着那一大帮妾,脚下生风地离开了厅堂。 只听得,环佩玎珰,渐行渐远。偌大厅堂,顷刻间只剩下柳员外和夏生。 “真是的……孩子刚回家,怎么就闹成这样……”望着依旧花团锦簇,却变得空荡荡的厅堂,柳员外喃喃自语。他仿若一下子苍老十年,裹在锦缎内的干瘦身子不停发着抖。 “爹爹,都是儿子不好。”夏生连忙上前,搀住了老父,眼中满是愧疚,“儿子一心只想除了那妖物,却没顾忌到妹子名声……当着这么多人说出,妹子脸上必是挂不住的。此事,原该私下和妹子解决才是……改日等大娘消了气,儿子再去请罪。” 柳员外听他这么说,心渐渐定下,点了点头。 丽娘虽然向来护短,却并非是个不讲理的。等她消了气,再让夏生过去陪个小心,相信此事就会平息。 “只是,妹子这病,实实再拖不得。”夏生说这句话时,脸上显现出少见的坚定神情来。 ********************** 入夜后,芊红以天色已晚为由,劝走了母亲。 阿紫喜欢颜色鲜亮的服饰。她换了身葱绿滚金边绣花敞衣,散了发,正准备打开梳妆匣,却见小丫头心月来报,说是老爷和夏生少爷来见。 若只是夏生一人,随便也就推搪了他。怎奈有父亲同来,就少不得见面。 所幸,阿紫深夜方至。快快打发了他们走,再梳妆应也不迟。 推门出去,却见夏生拿了几张朱砂写的黄符纸和一瓶糨糊,和父亲并肩站在外面。 “今日在厅堂的事,原是我的错。”夏生朝芊红拱了拱手,“不过,妹子此事,确实再拖不得。我带来这几张符,贴在门上便应保无恙。” 她刚想发作,却听柳员外接口:“芊红,纵是你房内没有异物,贴上也没有害处,求个平安不是。” 父亲既然开了口,也不能顶撞。她只能看着夏生将符纸贴在镂了富贵牡丹花的木门上,然后道声:“爹爹说得是。” 等他们贴完离开,一个转身,芊红便伸出涂了艳红蔻丹的手,动作利落地将那几张黄符纸全部撕下。 “小姐……”心月站在一旁,直看得目瞪口呆。 “没你的事。夜了,回房歇息去吧。”芊红望也不望心月,抓着那几张符纸走进房门,然后将门紧紧闭了。 心月虽然觉得此事有些诡异,但自家小姐这么吩咐,却也没奈何。她呆呆在门前立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芊红来到屋角照亮的长柄鹤形铜油灯前,挽起葱绿长袖,揭开琉璃罩,将那几张黄符纸凑到灯焰上,烧成一堆灰烬。 然后,她走到银镜对面,打开梳妆匣,端端正正坐下,嘴里轻轻哼起阿紫前日教她的新歌——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写下这香艳绯句的,是南唐后主。为其谱上曲调的,却又不知是谁了。 待到芊红装扮完毕,一阵入骨寒意从她身后袭来。 “阿紫阿紫,今日险些不能见你。”她急急转身,扑入他的怀中,一边低声埋怨,一边轻轻捶着他的胸膛。 “我知道。”他垂着眼,拥住怀中温香软玉。 “纵然逃过今日,以后我们该如何是好?”她目光贪恋迷离地望向他。 “我自有办法。不过,今夜小姐要助我一臂之力。”他勾起唇角,笑得好看又阴鸷,“他既存心为难我,我就绝不会让他好过。” 离开芊红,他便失去了避天劫的佑护,半年后唯有死路一条。夏生要他离开,就是要他的命,他怎能不尽全力反抗? 而且,既然要做,就做到绝处,让夏生自顾不暇,再无力回手。 直接要了夏生的命,原本也是可行的一个方法。但他修的是魅狐道,和天狐道一般,绝不能害人性命,否则便折损百年道行。若是鬼狐道或魔狐道,倒不需顾忌这些。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在她心中,相处半载的情郎,和只见过几面的哥哥,孰轻孰重,完全不需衡量。 夜深露寒。 从位于青城山的三清观到苏州,夏生长途跋山涉水,足足用了两个多月方回转家门。却没成想,刚回到家中,就和芊红闹成这样。 虽说他年轻、身子强健,却也疲惫不堪,恨不得倒在床上便睡。但他素来爱洁,还是坚持洗濯。现在,他正散着头湿漉长发坐在房内,一边看书一边昏昏欲睡,等待发干。 这房间是夏生回来之前,柳员外吩咐备下的,家什用物皆是上乘货色。说起来,他自幼在三清观住简屋陋室,如今回到家中,反倒有些不习惯。 木门被人重重扣了三下,这才让夏生稍稍清醒。 夜半,究竟有何人来访? 他刚想发问,却听得一个娇弱女声从外面传来:“夏生哥哥、夏生哥哥快开门。” 他听出是芊红声音,连忙放下手中书卷,打开了门。 门外,芊红一身素衣,凌乱披着长发,抖抖瑟瑟地站着,美目中隐隐泛着泪光,真真我见犹怜。她一见夏生,立即扑入他的怀中:“夏生哥哥,救救妹子!” “近半年来,妹子确实夜夜都做怪梦。哥哥说房中有异物,原还半信半疑……谁知……”芊红将脸埋入夏生衣襟,哭得哀哀切切,“哥哥在门上贴了符后,到得半夜,外面就传来利爪抓门的声音,还伴着惨嚎……好不怕人。等到那声音平息后,妹子不敢再在房中待,就连忙跑来找哥哥……” 说到这里,她已经声音哽咽,哭得梨花带雨。 “妹子放心。既然如此,那物应已走了,而且身受重创,此后也不会再来。”夏生被她哭得心软,怜惜之情顿起,连忙柔声安慰,“快回去歇息吧,哥哥送你。” “不要……好怕。”芊红半娇半怨地拒绝后,绕过夏生,进入房间。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桃木剑,上前去兴致勃勃地抓起,放在手中把玩,“这剑身上还刻着符咒哪……怕是避邪的吧。妹子已经被那妖物吓怕了……不如,给了妹子,挂在房中,日后也好安心。” 这柄开过光的避邪桃木剑,是抚养夏生长大的老道所赠,平心而论,他并不想送人。但他既然进了柳家,白天又说错话,开罪过芊红。如今见她开口要了,自然不便拒绝。 “好。”他犹豫片刻,终于忍痛答应。 他这个兄长,的确也送不起芊红看得上眼的东西……既然她喜欢这柄桃木剑,就权当是给妹子的见面礼。 “这柄桃木剑虽不值什么,却是恩师所赠,又确能镇邪。”夏生沉默了一阵子,方开口,“望妹子妥善保管,勿当儿戏。” “那是自然。”芊红嘻嘻一笑,又将手伸入夏生的领间,捋出条细细红线来,好奇道,“夏生哥哥,这是什么?” “哦,这是我自幼戴的护身金锁。”夏生将颈间那条红线取下,拿给芊红。红线的末端,吊着个镶松绿石的小金锁。 芊红一边赞叹这金锁做工精美,一边拿到灯下观看。她指甲长而尖锐,插入松绿石和金锁的接口处,重重一撬,上面那颗最大的松绿石顿时骨碌碌滚下来。 “夏生哥哥,妹子粗心……真是对不住。”芊红委委屈屈地望向夏生,然后将那金锁笼入袖中,“这个金锁,先放在妹子这里吧。明日,妹子就去找个金匠替哥哥镶上。” “不必劳烦妹子……这事,我自己做就行……”夏生满脸尴尬腼腆。他对她的亲昵,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是妹子弄坏的,自然要由妹子负责。夏生哥哥,就休要再见外。”芊红抱着桃木剑,打了个呵欠,“有了这剑,我也不必再怕……好困,现在真的要回房休息了。” “我送妹子回去。” 夏生走到床头,刚想披上外衣,却见芊红巧笑嫣然:“不用不用,就几步路,在自家还能遇了贼不成。再说有了这桃木剑,若是有妖魔鬼怪想要接近,倒想试试它的威力呢。” 说完,芊红右手握剑,真的在空中咻咻比划了几下。 她不久前,还因为害怕哭得梨花带雨。这会子,却又扮起女侠。夏生见她这般,不由得轻笑出声。 细思忖,也觉她说得不错。便在屋内拿了盏琉璃灯点上给她提着,送她出门,又叮嘱她路上仔细慢行。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夏生方才进了屋,掩上房门。 忽然觉得,有个这样的妹子,是挺不错的事情。 这时,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直而顺滑地垂在夏生肩头。他正打算熄灯睡觉,却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冰冷寒气入骨。接着,一对男人的手从背后抱住了他,将他重重摔在青石铺成的地上。 头撞得砰然一声响,鼻子也顿时被摔出血来。 霎时间,夏生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金花乱冒,头脑一片浑噩。只能感觉到,那男人将自己抱到了床上。 “不过是靠着符纸道具,没什么了不起……这点能耐,也学别人收妖?” 待夏生能看清周围事物时,只见一个面容俊美魅惑、气质清冷的男人,压在他身上。男人微微上挑的美丽凤眼,正怒火中烧地望着他。 夏生的额角和鼻子还在狼狈不堪地流血,头脑浑浑噩噩,暂时也说不出什么。半睁着的眼睛,呆滞无神。 男人却毫无恻隐之心,三两下扯光他的衣裳,冷笑一声:“记住,我叫阿紫。” 说完,便俯下身,在夏生胸前疯狂啃啮。然后,提起夏生两条长腿,直接而凶猛地将硕大顶入**。 一声裂帛响。夏生仰起弧度优美的颈项,发出凄厉惨叫。然后,软软地垂下头颅,晕绝过去。 阿紫是雄狐,从来媚人只择女子。如今对夏生用强,只是为了报复和下一步的计划。 但此刻,夏生的黝黑肌肤,在灯下微微泛着金黄的光泽。摸上去,柔韧坚实,手感好到不可思议……和女儿家的娇香温软相比,似乎,更加引诱。 狐性凶残**。再加上阿紫修的是魅狐道,道行又浅,这种特质越发突出。 芊红是阿紫避天劫的护身符。平素他和芊红厮混时,总是将狐性尽量收敛,刻意温存体贴。对夏生,自然不必如此作态。 一口咬上夏生的肩膀。唔……坚韧柔滑,带着淡淡的体香。 牙齿渐渐加深力度,鲜血从肌理里面点点渗出。阿紫伸出舌头,仔细舔尽…… 能忍到现在,这夏生自尊倒高。不知不觉,玩得是有些过份。 “吸入媚烟,纵是阉人也会欲火焚身。更何况,你还是这么个少年郎。” 看见夏生纠结的眉头,明白他的负罪感。阿紫的心软了软,不自觉地伸手,按上他紧蹙的眉间,想要为之抚平。 “杀了我、杀了我,求你……”夏生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的头靠左边斜斜歪着,看也不看阿紫,透明的泪水沿着眼角不住滑落,打湿了大片枕巾。 “这副样子,却又做给谁看?!”阿紫又柔声劝了几句。但狐性凶残,又是兽类,最没长性,见他总是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不禁大怒。 怜惜既失,剩下的就只有兽性和欲望,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尽情发泄。 百般花样、千般苦楚。 夏生被阿紫弄得晕死过去数次,又数次在剧痛和情欲的折磨中醒来。 足足弄了这一夜。直到天色微明,阿紫方心满意足地离开。 只剩夏生孤零一人,全身瘫软地蜷缩在污了的锦缎之中。他双腿间白浊艳红交织,身上全是吻痕抓痕,模样淫靡狼狈、不堪入目。 天色将明未明。 柳丽娘年近四十,近来睡得是越来越少。此刻,她已经在房中梳洗完毕,又拿了青盐漱口,在房中大丫头的服侍下,将漱口水吐在小铜盂内。 接下来,就抱着鸳鸯眼的纯白长毛波斯猫小咪,靠在锦榻上闭目养神。只等天亮,各房妾室前来问晨安。 等受过晨安后,就是向家中总管分派事务,还要核对昨日银楼酒楼的帐目细数,又是一天好忙。 没料到,第一个来的,竟是女儿芊红。 “乖乖,你身子不好,怎不在房中好好歇息,这么早就起身?”丽娘见亲女来了,欢喜无限,连忙从榻上站起,迎向芊红。 与此同时,她手一松,让小咪自己跳到地上。 猫本应该是灵活无比的生灵,落地轻巧无声。但怎奈,这小咪从丽娘还是女儿时就相伴在侧,已是耄耋老猫,又平素懒惯了,每日大鱼大肉,胖得几乎是个毛球。这一跳,却只听见砰的一响。 “娘,大事不好了!”芊红神色慌张地扯住亲娘,语调激动,“女儿夜间细想,知道昨日对夏生哥哥太过任性,不安的一宿没好睡。挨到天快亮,就急急梳洗了,跑去夏生哥哥那边,谁知、谁知……” “怎么,他出什么事了?”柳丽娘急切询问。 她虽不喜夏生,但好歹他是柳家唯一根苗。多少,还是有些关心。 “女儿不知,门是反锁的……一开始,听夏生哥哥那般叫法,原以为是进了贼。但细听下去,却又不像。”芊红眉头轻皱,似乎在回忆,“有一个男人在他房中,和他说话……后来,两人像是打起来了,夏生哥哥却在叫还要、再深一点、心肝肉儿达达什么的……好不奇怪。女儿心头害怕,所以就连忙来禀母亲。” 丽娘是经过人事的,自然明白芊红讲是些什么。她面色沉重的深深吸了口气,又望着芊红强笑:“乖乖,这事儿……却没什么大不了的呢。乖乖一夜没好睡,就快回房睡吧,你夏生哥哥那边,万事有娘。” 柳丽娘心中的女儿,纯洁美好若白玉无暇。她自是舍不得,让女儿沾上半点龌龊污秽。 “娘既这么说,也就放下心了。”芊红面色顿时转忧为喜,“现在,女儿也确实困倦了……就此告退回房。” 送走了女儿,丽娘马上命人去唤柳员外和柳家六娘,她自己则带着几个家丁和大丫头,直奔夏生的房间。 门果然如芊红所说,是反锁的。 咬咬银牙,丽娘命家丁砸开。 夏生正全身赤裸、狼狈不堪地躺在床上,半昏半醒。他听到砸门声,连忙颤抖着手,想要拿衣物遮掩这副身子,但经过这一夜折磨,他早虚弱不堪。抖了半晌,才勉强套上亵裤。 这时,门已被完全砸开。丽娘带着几名家丁和丫头,呼啦啦的冲了进来。 只见夏生靠着床沿,神情痛楚,长发半掩着脸。他颈间、锁骨旁、胸膛上全是桃**般的吻痕,其间又有几道细细艳红抓痕。 他身形修长挺拔、肤色黝黑、五官端正鲜明全无女相。但此刻,硬是散发出种媚人的淫靡诱惑气息来。 莫说丫头们,就是几个冲到床前的家丁,也通红了脸。 “来得晚了,倒是没捉住一双。”丽娘望向对面半开半启、被风微微吹动的窗户,勾起唇角鄙夷一笑,“柳家千等万盼,却没料到,来的是这么个长得还像个男人,却喜欢被男人捅的淫贱骚浪货……柳家,可是严谨清明,知度守礼的名声在外。不过,我不是柳家之主,也不是你亲娘,就这么处置了你,怕你也是轻易不服的。只等家主和柳家六娘来吧。” 夏生向来正直守礼,哪曾被人这么羞辱。他身子虚弱,又想起昨夜所遇,羞愤到了极点,竟说不出辩解的话,灰白的**一个劲儿地哆嗦。 几个家丁将夏生从床上拖了下来,用绳子将他捆的结结实实。其间,他们看见夏生**在胸前,颜色艳丽的**挺立着,竟大起胆子,每人都借机狠狠揉捏了几把。 柳丽娘瞧见了,却只是冷笑,并不阻止。 反正他就是喜欢这套。如今被下人侮辱,也算自找。 等了没多久,就只见柳员外和柳家六娘,衣冠不整的急癫癫跑来。看到地上被捆着的儿子,柳家六娘的泪水顿时在眼眶中转了转,滑下脸颊。 柳员外则气得浑身打颤,伸手指向夏生:“他们来报的时候,我原还不信……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就有这等恶癖?!” 柳家世代清白,虽然子弟皆不得功名显赫,却富贵而不骄奢淫秽,薄名在外。说起来,若是夏生爱养个小倌,或者对女子风流些什么的,一床锦被遮煞,倒也好办……却偏偏,他身为男子,喜欢在男子身下承欢。 身为柳家的继承人,这是何等恶习。传出去,整个柳家绝对会落人不齿。 不过,夏生是柳家唯一根苗,又是自家骨肉,也舍不得他。日后只有狠狠训责管教,再让他移情别处,务必令他丢了这恶习才好。 “快说,那人是谁?!”柳家六娘此时总算回过神来,冲到夏生面前,扇了他两记耳光,嘶哑着声音问。 柳家六娘是极温柔小心的一个人,只知守本份,从不会争什么。再说,她老实得如根榆木疙瘩,也争不过手段通天的主母和那些妾。 此刻,她简单的脑子里,只想着定是有人诱惑勾搭自己儿子。只要问出那人,再让儿子与那人断了,便应该无事。 面对亲娘的质问,夏生的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人是谁……说是狐妖阿紫所为,有人会信么?怕只是当场笑话听吧。 既然如此,却让他说些什么? 大家围着夏生过了半晌,却只见他垂下头,神情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取家法,快给我取家法来!”柳员外见夏生明显是在维护那个人,气得花白的胡子都颤了,连声对着家丁们大喝。 第二章 两片有手掌宽、一臂长,四角包铜的朱红色厚重板子,很快被仆役们拿了进来。 “给我打!打到他说为止!”柳员外指着绑在地上的夏生,狠狠跺脚。 柳家家规虽算不得过分苛刻,不过一旦触犯,用起家法来,便是极重。就在年前早春,一个婢女因为手脚不干净,偷了主母的首饰,身子弱了点,竟被活活打死。 虽出了人命,但好在这婢女是卖了全身,家中又仅得个娘舅,亲缘浅薄。只拿了些银钱打发她家和官府,便再无事端。 不过,柳家家法向来只责下人。用来责罚主人,此番是破天荒头一遭。 二十板下去,夏生黝黑而线条优美的背脊渐渐皮开肉绽,化做一片血肉模糊。他先还是直挺挺地跪着,闷声不响的硬抗。到后面打得厉害,再挺不住,终于倒在地上。 他受此奇耻大辱和不白之冤,心中觉得这样被打死了,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柳员外却是气得着实厉害,只管不停喊打。下人们虽见将夏生打得狠了,谁又敢停手。 柳家六娘望着那两片朱红板子上下翻飞,渐渐沾上血渍,心痛如绞。她虽懦弱,但夏生,毕竟是她亲生的骨肉。 “老爷、老爷!不能再打了,让他们住手吧!”柳家六娘再也无法旁观下去,扑过去抱住了夏生,用单薄娇小的身子护住亲儿,哭得哀哀切切,脸上胭脂花粉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 行家法的两名仆役,见六娘护着夏生,当下便住了手。 “是啊老爷,好歹夏生是柳家唯一的儿子。纵是做下错事,又不知悔改……但万一打坏了,可怎么好呢?”丽娘轻轻一笑,也在旁边慢悠悠的插话。 这几句话虽刻薄,却点醒了震怒中的柳员外。他冷静下来后,也知道以夏生目前的伤势,确实不能再打。 “……你生的好儿子!”柳员外一肚子气没地方撒,颤巍巍指着六娘高声道,“把她给我拉开!给那孽子上些药,关进柴房,不好好说实话反省了,便再不许他出来!我倒要看看、倒要看看他有多硬气!” 吩咐完,柳员外只觉气血上涌,胸口一阵闷痛,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他勉强转过身,对丽娘闷声道:“我们走!” “是,老爷。”丽娘适时扶住柳员外颤抖的身子,搀着他步出门外。 房间里,只留下一干如狼似虎的家丁,和夏生母子二人。 “儿啊……你就跟老爷夫人说了实话吧……别这么拧着啊……”六娘鬓发蓬乱,满脸是泪的被几名女婢拦住,边哭边夏生的方向嘱咐,声音凄切。 夏生听她这一场哭,心中也觉恻然,却不能做出任何回应。 只能任人粗暴地抓住手脚往门外拖,然后死死的咬住下唇,直咬得渗出血来。 ********************** 往夏生的背上倒了两瓶金创药粉,又用手没轻没重的抹匀之后,家丁们将他锁进了柴房。 又隔着铁窗栏放进了一碗清水和两块馒头,便皆抽身离去,再无人管他。 柴房地处偏僻,只有一个小小窗户,朝向北方,使这里显得比别处寒冷寂静许多。 夏生盖着件单衣,趴在冰凉的石地上,只觉得全身无力,背上的疼痛钻心入骨。 昏昏沉沉过了半晌,药力浸进肌肤,疼痛稍减,人也渐渐清醒明白。虽不觉如何饥饿,嘴里却干得厉害。 夏生抬起头,望见窗台上那一碗清水,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唇,费力的撑起身子。 他虽然很想就此死去……却终究没办法抵抗,身体对一碗清水的渴望。 抚养他长大师父曾经说过,修行的正道有数种,释教苦修、道教炼丹打坐、通天教吸日月精华,褪鳞毛角蹄……但殊途同归,无非是摒却肉身种种欲望杂念,达到与灵魂的共振。 再精进一步,便是脱去凡胎,登上仙途,超脱六道轮回。 生命的灵魂与肉体,往往矛盾,而且灵魂易被肉体所累。比如红尘官场中,多少人起先立志为国为民,报效朝廷。 但到了最后,却又有几个未曾搜刮百姓,巴结上司,一门心思的往上爬,反而将初衷放至一边,渐渐淡忘的? 这只是灵魂被眼前形势利益、自身欲望所迷的一种。也由此可见,人的欲望该是如何强大、难以抵抗的东西。 尤其是,情欲,和生存的欲望。 夏生虽曾跟师父学着画些符、观人气色,却是利用法器,终属凡胎,不是修行之身。 他扶着墙站起来,抖着手从窗台上拿了那碗清水,凑到唇边一饮而尽,如逢甘霖。 一碗水下肚,人也精神清爽了些。他又觉得冷,慢慢挪到燃着火的灶台边,想借些温暖。 灶台内,小半截篆着符咒的桃木断剑,尚未烧尽。 夏生坐在地上,望着那片在烈焰中慢慢被吞噬的剑身,灰白的唇哆嗦着。虽很想控制住,两行清泪却不由自主滑下面颊。 桃木剑纵成残片,也是狐妖魅魉无法触碰的东西……可能将它带至柴房烧掉的人,只有一个。 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昨夜的一切,都是骗局。 由狐妖和自己的亲妹妹,共同设下。 “阿紫,你可都看到了?” 夜深,柳宅内万籁俱静,只有秋蝉偶尔嘶鸣两声。柳芊红的闺房内,却灯影摇移,传出隐隐约约的谈笑声,说不出的诡异。 芊红将自己的枯干长发涂遍了桂花油,又编了些假发进去,在头上盘成高而厚重的髻。一缕长发自右额角垂落胸前,显得别样美丽。一只金凤钗头吊着红珊瑚的坠子,在灯火的映照下,于发间晃来晃去,耀出点点光芒。 她鲜红色中衣大敞,**半掩,以一种放浪而风情的姿势卧在阿紫的膝上,大笑着将手中细瓷杯凑到红艳菱唇边,轻抿一口里面的竹叶青。 细白的杯沿,沾上一小块薄薄胭脂红。 “嗯,他现在已经被关进柴房。”阿紫抱着她,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的腰肢上暧昧滑动,也笑,“再不会,妨碍到我们。” “此番,能帮上你的忙就好……阿紫……” 芊红娇声唤着他的名,弃了手中瓷杯,任一片莹白碎光在地上乍裂。然后伸出纤瘦的手臂,如蛇般绕上了阿紫的颈,目光迷离。 阿紫微笑着低下头,对着她脂粉扮出的脸喷出一口淡紫媚烟。 她渐渐闭上眼睛,若坠落的残花般软倒,被他拥在臂弯。 如今,她虽仍然索欲无度。但以目前的身体状况,绝对不能再行房。 她是他的庇佑,日后还要赖她避过天劫。所以他只能,让她夜里做一个旖旎春梦。 再说,她慢慢枯败的容颜和身体,在他眼里已经不再引诱。 抱着她,心里却一直想着昨夜灯下,那具黝黑修长、坚韧结实的年轻肉体。 精瘦的腰肢、结实修长的手脚、清甜鲜艳的血、晶莹剔透的泪、痛楚挣扎的神情……每一样,想起来都令阿紫血脉贲张。 还想见他、还想要他……那种感觉,和任何一个女子都未曾有过。 阿紫小心翼翼将熟睡的芊红放在床上,为她垫了软枕,散了头发,盖好锦被。 然后,转身如紫蝶般翩翩拂袖,刮起阵冷风,吹熄了屋内的鹤形油灯。 率性妄为、天真蒙昧的狐,不愿探究心头蠢蠢欲动原因。 想要,便直接去拿、去做。人世红尘间那些道理规矩,与他无干。 ********************** 淡薄而清冷的月光,从小小的窗口照进柴房。 夏生盖着件单衣,蜷缩着身子偎在灶边,抖着手,往灶里塞进两块木柴。 火势借着木柴,渐渐的大起来,给他处处酸涩疼痛的身子添了些暖意。 芊红被狐妖所迷……做出这种事,也怪不得她。 她只是不让自己妨碍,并不知道那妖孽对自己做出那种事……对,一定是这样…… 夏生一边在心里为芊红辩护,一边垂着头,神情痛楚地流下泪水。 这时,冰冷入骨的风忽然从他面前掠过。然后,一只温暖大手捏住他的下颔,使他满是泪水的脸向上仰起。 阿紫蹲在夏生对面,眯起微微朝上斜飞的漆黑凤目,望入他惶恐愤恨的眼:“众叛亲离、有口难言的滋味,不错吧。”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夏生见阿紫来到面前,急怒攻心。他也顾不得考虑双方力量悬殊,一下子伸手掐住了阿紫的脖颈,将他扑倒在地。 阿紫未曾做出半点抵抗。 “你杀吧,我不会还手。”阿紫望了眼压在自己身上,目眦欲裂的夏生,唇边泛着抹浅笑,神情平静淡然。 夏生咬着牙,双手拼命地开始收紧。听得到,指间骨头被挤压的咯咯声。 阿紫从喉间发出破碎的**,眉头轻轻蹙在了一起,红润的舌慢慢从**间挤出。 一缕鲜血沿着阿紫优美的唇角蜿蜒而下。在惨白的月光映照中,那一抹艳红尤其显得迷离凄诡。 夏生的手,忽然颤抖着从阿紫的脖颈上松开。 尽管明知道对方是狐,是欺凌自己的妖孽……最后,却下不了手。 他性情善良淳厚,根本没办法,动手去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修行者,他参不透皮相。 “……不是不给你杀我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要。”阿紫慢慢坐起,伸出手,抚上夏生的面颊。望向他的凤眼中,闪烁着不同于往常的温和。 普通凡人,怎能真正伤到他?方才,只不过施了个障眼法,想戏弄夏生……没想到的是,夏生行至半途,竟硬生生住了手。 “夏生,你喜欢我了。”阿紫凑过去,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下夏生的耳垂,嫣红唇边勾起抹笑,“不然,为何住手?” “你、你……不知羞耻!胡言乱语些什么?!”夏生气得浑身打颤,伸手就想将他推开。 阿紫却张开双臂,将他抱得更紧,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凡人,最是守着那些没用的礼法教条,口是心非……喜欢便是喜欢,却怕什么。” 旧日引诱过的那些女子,也是喜欢自己的。却从未像如今这般,令自己心花怒放。 望着夏生羞愤欲绝的别扭神情、泛上层薄薄红霞的端正面孔,阿紫越看越爱,又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近三百年的岁月……第一次,兴起念头想要守护、怜爱一个人,不让他再受半点委屈。没有任何条件。 这种念头,从前遇到过的千年老狐曾对他说过,叫做情缘。来时没有预兆,突然便涌入心扉,再难驱逐。 果然。 “你胡说些什么?!谁喜欢你这妖孽!” 夏生被阿紫凌虐一晚,心头恨他甚深,又以为他是存心轻薄戏弄,只气得胸口欲裂,伸手便攉了他一记耳光。 不重,却异常地清脆响亮。 阿紫捂住面颊,眸中的温柔渐渐散尽,露出狐性狰狞。 适才的温存爱护心思,全被这一掌打散。 没错……不过是想要他而已。直接去拿,去掠夺便好,何必在乎他的想法。 一把掀开夏生身上的单衣,又扯去他的亵裤,将手伸进修长结实的**,握住那团粉嫩的软垂**,报复性地用指甲狠狠掐下。 那地方昨夜已饱受**,又最是敏感娇嫩。夏生痛得不能自已,惨叫一声,晕绝在阿紫的怀中。 “为什么要拒绝我……乖乖的听话,让我令你快活,不是很好。”阿紫松了手,用舌头舔去指尖的几点血渍,抱着夏生笑道。 阿紫将身上的银紫外衣脱下,铺在地面,又将夏生赤裸的身子置于其上,朝他的面门喷了一口媚烟后,分开那双长腿,欺身而上。 这次……他不要夏生痛苦,而是要施尽房中媚术,令他再离不开自己。 如此渴望,完全占有他的身心,让他为自己痛楚欢欣。 ********************** 是梦? 身子轻得仿若在水中漂浮,一波波涌上的绝顶快感,将夏生的所有感官淹没。他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感受中慢慢醒来,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近乎妩媚的…… 全身如同被抽干了精髓般。已经,没有力气哭泣。 大约这样过了一刻,才又见阿紫回来。与此同时,柴房的正中央,多了个冒着氤氲热气的朱漆描金大木桶。 阿紫将他伤痕累累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慢慢放进浮着**香草的清澈水中。 略略有些烫的水,将他身上的伤口刺激得隐隐作痛。鼻端,嗅得到身畔传来,清凉淡薄的花草香气。 阿紫尽量轻柔地替他洗净了身子。 用手指替夏生抠出体内的残存物时,他也只是颤抖了几下,萧瑟不胜的样子,并未如何挣扎。 再看他,只见一脸痛楚忍耐。垂下的两排长密睫毛上,几颗晶莹水珠正在闪烁。 不知是泪,还是洗浴时溅上的水珠。 阿紫好奇,捧起他的脸,用舌尖去尝。一股淡淡的咸涩,顿时在舌上弥漫开来。 咽下他的泪,心弦,蓦然被触动。 据他所知,人类,在痛苦的时候才会流泪。自己明明拿出所有手段让他欲仙欲死……为何,他还会感到痛苦? “为何要哭……适才,没令你快活么?”阿紫将他从已经微凉的水中抱出,擦干他的身体,困惑不解。 “你这妖孽……若恨我坏你好事的话,杀了我便是……如今我已毫无反抗之力,为何还要如此逼迫羞辱……”夏生此刻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在他怀中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 “夏生,你是碍了我的事没错……但我既然达到目的,就没有必要再逼迫羞辱你。”阿紫修长如玉的手指抚过他端正的脸庞,眯着凤眼望他,声音清晰,带着柔媚的尾音,“还不明白么……我喜欢你,想要抱你,就是这样。” 夏生抬起头,被亲吮得有些红肿的**微微张开,瞪大了双眼看着阿紫,满脸的惊诧和不可置信。 三日后的清晨,柳家六娘如同往常般,来到丽娘房中问晨安。 “夫人……夏生已经被关进柴房好几天了,你看……”向主母奉过茶后,本应离开的六娘立在一侧,两只手绞着帕子,双眼噙泪嗫嚅着。 六娘虽梳洗得齐整干净,却容颜憔悴,眼眶红肿。 “不过三天罢了。况且,他什么还没说,只是拧着。”丽娘轻轻用瓷杯中碧绿的茶水沾了沾唇,垂下眼帘,声音平淡而没有起伏。 丽娘是规矩人家出身,嫁入柳家二十余年恪守妇道。亲眼得见那些龌龊肮脏的事,使得她对夏生产生了极深的厌恶。 这等毫无廉耻节操的人,怎能继承柳家? 她是有主见的女人。几日下来,心中已生出新的盘算。身畔银钱无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养儿养儿,无非防老。自己膝下有乖顺亲女,难道却防不得老? 手中所握家业银钱,待女儿出嫁后再过几年,便慢慢都转与她夫家。自己和老爷下半生,便靠着女儿女媳过活,却不强似将家业交予外人。 至于夏生,好歹是柳家的人,也不能太亏了他。到时分他几十亩良田,一幢小宅,让他能够安然度日便是。至于以后,自己仁至义尽,任他作死作活,只眼不见心不烦。 既是起了这样的意,自然不会再对夏生用心,甚至有时候暗示一班下人故意刻薄作践。先绝了他做柳家之主的念想,也是好的。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下去吧。”丽娘朝六娘挥了挥手,柔声道。 对一贯老实本份的六娘,她多少还是有些同情。要是她生出个这么淫贱无耻的种来,早就去一头撞死。 “是,夫人。”六娘明白丽娘一向决断专行,说出的话再不容反驳更改,也只能哽咽着朝她深深一福。 六娘转身离去的刹那,两瓣泪水终于再含不住,摔落在红木地板上。 ********************** 三日过去,夏生的伤恢复得很快。 也许是因为他年轻健康的身体,也许是因为阿紫在别处盗来,每夜替他敷用的上等金创药。 除了一天一次的在窗台上放置水和馒头,没有人再来理睬过夏生。 从前,还是用干净瓷碗盛的清水、当天新蒸出的白面馒头。 但自今天开始,那瓷碗便蒙了层厚厚的黑垢,摸上去都粘手。水也不再清澈,中间还漂浮着一些黑灰色絮状脏物。 馒头,则变得又馊又硬,明显放过很久。上面有被咬过的残缺,甚至泛着恶心的绿色霉斑。 从午时到日落,夏生对着水和馒头挣扎了很久,终于败给了腹中的炽烈的饥火。 一天只得这么一顿,时时都饿得发慌,近似于吊命,根本无法果腹。告诉自己不能再挑剔后,他闭上眼晴捧起水碗,凑到唇边。 刚喝下一口,忽然感到股冷风拂面。他睁开眼睛,看到手中的水碗被猛然打翻在地,碎成一地锐利瓷片。 接着,耳边传来阿紫的愤怒大叫:“我每夜带来那些珍馐佳肴你不吃,却吃这东西?!你知不知道他们是用喂过狗的碗,装了水再给你?!” 夏生咬了咬下唇,对阿紫的训斥不发一言。他伸出手,又去拿身旁那两个残缺发霉的馊馒头。 阿紫却抢在他前面,一脚踏上去,将它们用力碾成粉末,踢进灶角,得意道:“看你再吃什么!” 夏生坐在地上,嘴唇不停地哆嗦着。终于,一颗颗晶莹透明的泪水,从他眼中不可抑止地滑落。 “没了这些,我自然有好东西给你吃,哭什么?”阿紫的眉头轻蹙,凑过去捧着他的脸,用手掌擦去他脸上的泪。 “我不要你假好心!”夏生饿了几天,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阿紫推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流着泪咽哽地朝阿紫大喊,“你、你这妖孽……害了芊红,羞辱我,令我众叛亲离……眼前又来扮什么好人?!我、我只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 阿紫眼珠转了转,不愠不怒,笑着走向他,在他对面站定了:“哦?这几夜,你难道过得不快活?” 夏生羞耻地别过头去,眼角含泪,端正的脸上浮起红晕。 没错,心里是恨着他……但这些夜里,他虽是强行索欲,带来的灭顶快感却无法忽视。每每行至半途,自己竟会失去理智地主动与这妖狐交欢,发出令人羞耻的**。 也许,柳家主母说得没错。是自己,生来淫贱吧。 讨厌这样的自己……却仍然苛活在世间,没有勇气一死了之。 “别哭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来。”阿紫凑过去,伸手揽过夏生。 如同过去的两夜般,一桌新做出来、热腾腾的上好酒席,出现在柴房正中。 佛跳墙、烩八珍、**湘莲、叫花鸡、冬瓜盅、三丝蛇羹……满满摆了一桌。整个柴房,都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我……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你偷的东西!”夏生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抗拒地扭过头去。但那股股诱人香气,还是直往他鼻端袭来。 “你既然不想吃,就罢了。”阿紫放开他,走到酒席间坐下,撕开一条鸡腿放进嘴里一边大嚼,一边高声大赞,“宾至楼的叫花鸡做得真香啊!皮酥肉嫩,入口爽滑,实在是香!” “对了,还有这三丝蛇羹。”阿紫舀起一勺蛇羹放入嘴中,故意咂得叭叭作响,“将活蛇去皮去骨去头去尾,用捣烂蛇肉熬成,鲜美无比,稍带些葱姜的辣味,内里却又不见姜葱作料……喂,你可知这是如何做成的……” 夏生不发一言走到灶边,面朝着灶火躺下,背朝着阿紫闭上了眼睛。 虽说,妖狐的大肆炫耀在耳边响着,饭菜的香气在鼻端飘来飘去,极至诱惑。但眼睛不看见,总要好过些。 阿紫投入地吃掉半只鸡后,耳朵忽然动了动,然后转过身朝着夏生大声笑道:“啊哈哈哈哈……心肝儿,你的肚子在叫!” 夏生的脸红了红,闭上眼睛接着装睡。 “又叫了一声!” 可恶的妖孽……只当没听见好了。 “还在叫!” …… 不知道那边闹腾了多久,夏生终于在饥饿中慢慢入睡。 混混噩噩中,听到身旁有人走动,衣角淅淅。朦朦胧胧,看到抚养自己长大的裴道士立在对面,带着悲悯的微笑望向自己。 “师父!”夏生忘记了自身的处境,连忙站起身子,欣喜地迎向裴道士,“你、你怎么来了?” “我云游路经此地,过来看看你。”裴道士温和的笑笑,从身后拿了个墨漆铜角提盒出来,在夏生面前打开,“还带了些吃的东西。” 一碟碟精美的食物摞在提盒内,有素有荤,有汤有羹。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夏生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吃吧。”裴道士递给他一双碧绿竹筷。 裴道士生性懒散淡泊,与他亦师亦友,在一起的时候从不顾忌什么。夏生再不犹豫,伸筷便将一大块鸡肉塞入嘴中,用力大嚼。 香酥滑嫩。好吃得,让他几乎把舌头都吞下。 …… 夏生用力地咬着第五块鸡肉时,一直站在夏生对面的裴道士,忽然对着他发出凄厉惨叫:“痛啊!痛啊!!痛啊啊啊啊!!!” 夏生吓得浑身一颤,松掉嘴里咬着的鸡块。与此同时,蓦然睁开眼睛。 橙红跳跃的灶火映照下,他仍然以入睡前的姿势躺着。 阿紫抓着半只叫花鸡,从他的嘴里抽出被咬了一圈深深牙印的修长手指,正趴在他身旁甩着手,大声呼痛。 夏生坐起身,感到嘴里的浓郁鲜香徘徊不散。 “好心好意撕了肉喂你,却将我咬成这样……你要怎么赔?!”狐狸委屈地皱着脸凑到夏生身旁,将手指伸到他面前,“瞧瞧,都咬出了血!” 说完,他将叫花鸡扔至一边,手伸至夏生的亵裤内,开始熟门熟路地玩弄起跨间柔软:“要好好补偿哦。” “不要、不要这样!”夏生感觉到身体迅速地起了反应,恐惧地抠着地上石缝往后退缩。 “心肝儿,躲什么?我是让你快活呢。”阿紫嘻嘻笑着,一把扯去夏生身上单衣,洁白贝齿轻轻咬住了他胸前一侧红蕊,肆意拉扯…… 夏生含泪别过头去,忽然发现身旁地面有一大块闪着锐利光芒的瓷片。 是阿紫,从他手中打碎的水碗。 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真的会慢慢丧失所有自尊,沦为这妖孽的玩物吧……裴师父,无论如何…… 夏生抖着手抓起那块碎瓷,闭上眼睛,狠狠朝伏在自己胸前、裸着半身,毫无防备的阿紫背脊扎下。 阿紫发出声惨烈的嚎叫,一把推开夏生。半截瓷片,深深没入他线条优美的背脊,鲜血如泉水般涌现。 妖狐漆黑的眼睛瞬间变为荧荧碧绿,一头黑发似展开的鸦翼般无风怒张。他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右手高高举起,指甲暴长,化做刀般锋利。 夏生眼神澄澈地望向他,不避不闪。 杀了我吧……终于,一切的痛苦挣扎,都可以结束。 就这样,他们对望了半晌。妖狐举起的右手却渐渐开始颤抖,最终垂了下来。他转过身,声音凄厉地大叫一声后,和那桌佳肴美食同时消失在柴房。 夏生怔了片刻后,慢慢将身子在灶边蜷成了一团。他闭上眼睛,泪水,若决了堤般滑落。 妖狐离去,至少这夜已经安全。 忽然间,胸口却又闷又痛……难过得,快要不能呼吸。 牙床之上,重重淡紫色绡纱帐,若轻烟般,笼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阿紫……你这是在哪里弄的伤?”芊红眼中含泪,用手指蘸了金创药,仔细而轻柔地涂抹在阿紫背脊的伤处。 伤口大约有她半只小指长,看不出多深,半结着血痂,皮肉向外翻卷。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在外面被荆棘挂到。”阿紫顿了顿,又道,“已经不怎么痛了,有劳小姐。” 说完这话,阿紫心中,慢慢生出股缠绵不尽的酸楚来。 夏生夏生,你却是谁?不仅让我忍不下手伤你半分,更令我受伤之后,还拼了命的为你遮掩。 身心俱伤,离去的同时,仍不忘卷走那桌酒席,以免有人突然闯进柴房对你生疑。 找芊红上药之前,自己先忍着痛挖出背上瓷片,是为了掩饰受伤的真正原因。 人和修炼到一定程度的灵兽,只要伤心难过时,便会落泪。一般的兽类,只有在预感到死亡之前,才会流下一生一次的泪水。 他道行浅薄,所以虽然心中难过,却哭不出来。 “以后,一定要当心……”芊红替他上药包扎完毕后,从背后抱住了他,哭得哽咽难当,温热泪水一颗颗滴落在他颈项间。 阿紫没有回头,反手握住了她戴满金钏的纤腕,不由自主地从喉间发出声幽幽长叹:“小姐,今夜阿紫不能再留,要走了。” 芊红点了点头,乖乖松开抱着他的手臂。 他要走,他要留,都有他的理由。她全身心地相信他,无需再问。 冷风拂过,眼前的满床锦绣,只余下一片他留下的皱褶压痕。 ********************** 三更已过。 阿紫驾着冷风,来到了夏生所在的柴房屋顶,轻盈落下。 他轻轻揭开屋顶上的一块瓦片,借着屋内橙红的灶火,寻找夏生的所在。 只见夏生盖件单衣,蜷缩着身子,靠着灶睡下。清瘦端正的脸上,犹可见泪痕闪烁。 虽是被他所伤……不知为何,却仍然想见他,舍不得就此放手。 阿紫咬着指甲,眉头轻蹙,只觉得有些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他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值此夜深人静,怎会有人来到屋顶上,还无声无息绕到他身后? 妖狐顿时唬得身上汗毛根根立起,慢慢转过身。 映入眼中的,是一名手持银萧,束着镶毛玉冠,白衣俊逸的男子。他一对若深潭般的黑眼睛,在月光下灵动闪烁。 “不知上仙到访,请受阿紫一拜。” 这男子,正是他百年前曾经遇到过的,千年灵狐。 仙界灵界,最是尊卑有别,阿紫虽久未曾受过约束,到底不敢怠慢,规规矩矩朝他磕了个头。 “既是同族,那些琐碎就免了吧。”男子扶起他,上下打量,“百年未遇,你竟已修成人身。” “是。三百年一次的天劫将至,柳家女儿命格富贵,阿紫修成人身,是为了来此处避天劫。”阿紫不敢对男子隐瞒,连忙将目的全盘托出。 “你修的是媚狐道,这么做本也无可厚非。”男子点点头,却又指了指脚下,“却又为何要纠缠于他?” “阿紫……喜欢了他。”阿紫垂下头,小声道,“记得百年前听上仙论证修道,说是修道途中,往往会遇情缘,纠缠好几生都是有的……这夏生,怕就是阿紫的情缘。” “所谓情缘,必有前世因,方证今生果。是需还的业债,还完了,便再无牵挂妨碍。”男子轻叹一口气,伸手抚上阿紫的发,“你与夏生,并无前生盟约……是情劫,而并非情缘啊……你也知,纵是大罗金仙,但凡坠入情劫,也要入六道轮回之苦,忘却本来面目。” “阿紫,其实道理你都明白。却只愿看到,自己想看的一面。” 阿紫垂下眼帘,不发一言,只觉心中百般思绪翻滚纠缠。 原来,这心心念念牵挂着一个人的感觉,便是情劫…… “阿紫,你天分悟性,在我族中算是奇高,将来必有大成。”男子又叹道,“本来顺应天劫,是我等本份……但我却想要点醒你,免你入了歧途魔障,再行弯路……三百年一至的天劫,并非单指上天所降雷劈火烧的锻炼。根据每人的修为心性不同,更有贪、嗔、爱、欲……种种劫难。” “夏生,便是你的天劫。” 如五雷轰顶,阿紫蓦然睁大了眼睛,望向白衣男子。 ********************************* “修真之身,最忌情动。在依靠采补之术、只求速成的媚狐道中,更是万万触碰不得。阿紫,你如今断情退去,还来得及。”白衣男子如冰如玉的神情中,隐隐透出丝悲悯。 阿紫沉吟半响后,抬眸望向男子:“不甘心……我为他如此费心劳力,不得到他另眼看待,始终是不甘心的。若说我和他之间是情劫,却也无妨……欲结来生缘,且看今世因。今生为劫,来世便是缘……只是去六道轮回中走一遭罢了,我宁愿为他……” 说到这里,他自己蓦然惊觉颤栗,伸手捂住了嘴。 一点妄想既动,天界六谒六谛,地府五轮鬼神,顷刻可闻。 自己苦修三百年,无非求证仙途……如今竟为夏生,立下这甘堕红尘轮回的誓言。 再回过神,只见屋顶之上月光凄迷。白衣男子,已不知所踪。 纵是已成仙体的千年灵狐,也只能向阿紫说出劝告箴言。种种劫数危难,都需阿紫自己亲历化解。 既然此后只能守望,无法助力,又何必再见。 阿紫独立在屋顶,在月光下怔了半晌,胸中杀机陡起。 没错……现在就下去,杀了夏生。虽说要减却百年道行、散却人形,却怎样也强似入轮回历劫,重新开始。 一念至此,他立即跳下屋顶,落了柴房上的锁,走进房中,走到夏生身边。 夏生的端正面容上,眉头轻蹙。睡梦中,竟也似不安心。 阿紫一把揭去他身上单衣,将手按在他的左胸上。 只要现出利爪,狠狠一挖,夏生鲜活跳跃的心脏,便可以握在手中。 夏生觉得身上一凉,慢慢醒了过来,却并未完全清醒,红肿的**半启,用懵懵懂懂的眼睛望向阿紫。 阿紫眼神凌厉地望着他,蜷了蜷手指,却终于没下手。半晌后,才见阿紫艰涩地慢慢开口:“……左右是要死的,最后玩一次也好。” 说完,他已用力抱住夏生,狠狠一口咬在那黝黑结实的肩头,喃喃道:“夏生……我要杀了你、绝对绝对,要杀了你!” 与其说,是讲给他听。不如说,是在讲给自己听。 殷红的血流顺着夏生的手臂蜿蜒而下,剧烈的疼痛令他的神智彻底清醒。 听清楚妖狐的话后,他的身子微微挣了几下,便不再反抗,直挺挺地任其摆布。 如果是被这妖孽杀掉的话……也好。 裴师父讲道时曾说过,自杀者必堕地狱。人无论在世间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都需忍耐,自尽绝不可能寻得解脱。 所以,他现在仍然活着。受尽百般屈辱,却始终没有自绝的勇气。 这个世间,唯一真正关心他、了解他的只有裴师父,唯一带给他快乐岁月的只有青城山三清观……但是现在,他已经回不去了。 一身污秽,怎能踏入清修之地。 只求,来生换骨换心,换却这身肮脏皮囊,再入三清。 阿紫舔尽夏生肩头鲜血之后,惊异于他的毫不抵抗,抬头望向他。 只见他半睁着眼睛,眼内浮着一片死气灰败。竟是,已绝生念。 “想要就这么死了……你休想!你做梦!”阿紫心头蓦然大骇之下,狠狠攉了他一记耳光,又将他一把推倒在地,愤怒地大声咆哮。 “为何?”夏生垂着头伏在地上,长发披散,声音黯哑,看不出此刻的表情。 阿紫被问得怔了怔,开始拼命在头脑里寻找着不杀他的理由,终于想出一条,恨声道:“对了,我眼下不杀你……不是顾惜着你,绝对不是!” 杀了他,自己便散去百年修行和人形。却拿什么来迷惑芊红,又靠谁去避三百年一度的天降雷霆? 是的,并非是在顾惜他……只待此番天劫一过,自己绝对要杀了他! 而自己为他劳心费力这么些天,没扳回一程又实在不甘心……在那之前,夏生……我和你,还足够玩一场游戏。 想到这里,狐狸微微眯起漆黑上挑的凤目,望着委顿在地上的夏生,笑的得意。 终于又有理由,和他继续纠缠下去。 ********************** 又是十几日过去,妖狐每夜仍然会带上一桌偷来的佳肴美味,来到柴房。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不再对夏生进行身体上的索欲强求。 来了,也只是演些趣闻逸事给夏生看。三百年岁月,有太多东西可以讲述。 有时候,夏生别过头去不听不看,或是看着看着睡着了,他也不愠不恼,只是收了法术,然后一笑而过。 不过,他的故事太过吸引。夏生是个少年人,又守着这一片枯地太久,尽管内心抗拒,大部分时候,还是会不声不响一直看下去。 深夜,柴房内的红烛高高燃烧。 夏生对面的空地上,俨然一个小小庭宅。亭台楼阁、假山碧湖、奇花异草……无一不精致到毫厘。其间,更有十几个拇指般大小的人来往穿梭。 小人儿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形态各异。不过,但凡一张嘴,便全是阿紫的声音。 看到借宿的书生和小姐偷情,两人情意绵绵你侬我侬。男方操著阿紫刻意压低的嗓门,女方则是阿紫扭扭捏捏拔尖的声音,夏生再忍不住,噗哧一笑。 “这戏法儿我没学全,也是没办法的事哪。”阿紫见他第一次展露欢颜,大喜过望,连忙凑过去笑道,“这些事情,都是三百年间真实发生过的影像再现。光看还不是整个戏法儿中最好玩的,最妙的是,你可以化身进去,改变整个事情的发展和结局。” “他们最後……怎样了?”夏生知道眼前所见,全是发生过的真实之後,眉头轻蹙,不由自主地担心起那对不受祝福的偷情男女。 “哦,男的上京赶考求功名後,女的怀上身孕,身子每日沈重,被族长用家法沈塘。男的半月後高中归来,在她坟前吞鸠殉情,最後两人合葬作一处。”阿紫用手捂住嘴,长长打了个呵欠,“说起来,那男的纵和女的合葬,终究还是不能在一起。他是自尽,死後必入地狱,或是化作人间怨魂厉鬼不得超生。而那女子,则应该早早就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去投胎喽……” 那些细小的亭台楼阁间,正是夕阳西下的光景。麽指大的小姐操著阿紫尖细的声音,拔下头上的金凤钗、抹去腕上的碧玉镯,赠与心爱的书生,充做助他赴京赶考的盘缠。 眼波眷恋,声声珍重道离别……眼前,明明是活生生的一对情侣即将死别,今生来世永难再聚却不自知,却哪里还是演戏。 夏生的眼角渐渐湿润。就连这对男女说话时别扭的声线,都不再觉得好笑。 “嘿,你若是不忍的话,咱们可以化身进去,改变这结局。”阿紫调笑著,伸手要搭夏生的肩膀,却被他逃也似的避开。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过了,纵是改了这场虚幻,无非欺心,对他们又有何助益?”夏生站起身,走到灶边面朝里躺下,不愿再看。 阿紫听他这麽问,也为之语塞。过了片刻,才又走到他身边笑道:“早知道你是这麽容易伤感的人,就不让你看这悲情戏码了。明儿夜里,我再带出荣华富贵满床笏、白头偕老的过来给你瞧。” 夏生背对著他,再不说话也不动弹。 阿紫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他黑亮柔软的长发,却终於悬在半空,又颓然垂下。 “夏生……我只跟你说一句。芊红仍是处子,我虽采了些她的精气,却并未曾想要误她终身。” 是仅仅想掳获他的心,还是真的怜惜。已经,分不清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开始注重他的感受。 虽说还是不能理解夏生别扭的行为和想法,却学会压抑自己的天性和冲动,尽量去迁就讨好他。 夏生面朝炉灶,紧紧闭上眼睛。身体对外界的感知,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敏锐。 他知道,妖狐就站在他身後。他听到,妖狐化做冷风离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幽幽叹息。 心中对他的恨意,无法抹煞。但这些日子他的迁就讨好,也同样无法忽略。 自幼,夏生便是个别人对他好半分,必以十分相报的孩子。他没办法做到,对别人的付出心安理得。 与其说他恨著。不如说,他开始害怕面对。 害怕继续恨阿紫……更害怕,夜晚期待阿紫来临时的雀跃心情。 ********************** 一夜间半睡半醒地挨到天亮,忽然听到柴门处咯嚓响了一声。 夏生坐起身,看到几名家丁走了进来。 “夫人唤你有事,跟我们走。” 家丁们从地上拽起赤裸著上身的夏生,也不容他披上单衣,没轻没重,呼呼喝喝地推搡著就出了门。 反正只是个不得势的外来主子,连他们这些下人都不如,再怎麽欺负也没人管。 已入秋,屋外不比柴房灶边。夏生上身未著寸缕,冷得轻轻发抖,随著那些家丁们朝丽娘所住的院子走去。 行至半路,有人想起那日夏生房中淫靡色,不自觉地伸出手去,隔著层薄薄布料便去捏夏生的臀。 谁知刚把手放上去,只觉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大叫出声。 再看时,只见手腕上多出五个青紫红肿的指印,骨头竟生生折断。 第三章 “怎麽了?”旁边的人连忙询问。 “没、没什麽……昨天赌牌九时跟人争执伤了手,本以为没事……怎料现在忽然疼起来。大夥儿替我告个假,我这就去看大夫。” 看著那人面容扭曲望著自己,满脸恐惧痛楚的一步步後退,夏生心中已经知道是谁所为。 阿紫,就在他的左右。心头不知怎地,忽然安稳踏实下来。 夏生随著家丁们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了柳家主母所住的院子。进门之前,却先被看门的丫头拦下:“这是要见夫人,怎好如此不成体统,连件上衣都不给他穿?” 说完,已经动手去扒熟识家丁的外衣,给夏生换上。如此,方带著他进入内宅。 走过一个中等大小的院子,夏生随著那丫头来到厅房,见到了靠在锦榻上,抚摸著怀中白色长毛波斯猫的丽娘。 “问大娘安。”夏生不知叫他来做什麽,心中有些忐忑。但家规礼数,是废不得的,恭恭敬敬朝丽娘一躬到底。 “嗯。”丽娘点了点头,将波斯猫小咪放下,“我唤你来,不为别的……你可知,你父亲为了你的事,如今病重,卧床不起?” 夏生听到这话,只觉心头痛如刀绞,眼中顿时漫上层泪雾。 他虽与柳家亲情浅薄,但柳员外毕竟是他亲生父亲,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老人眼中激动的泪水。 况且,柳员外虽责他罚他,又有些惧内,心里却始终是要他好的。 过了半晌,夏生方低头哽咽道:“儿子不孝。” “事已至此,你也不须说这话。”丽娘挥挥手,娥眉轻蹙,“找了好几个大夫看,都说是年老体衰加上心病,药石无力。我又托人去庙中扶乩,说是犯了太岁邪气,必要拿婚嫁正红喜事冲冲才好。” 夏生恭恭敬敬地听著,心头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芊红倒是许了人家,却定在明年早春迎娶。老爷,怕等不到那时……眼前能尽孝的,只有也你了。再说,给你早些娶亲,知道了女人的好处,自然可以打消从前那些不好的习气。”丽娘瞟了夏生一眼,唇角勾起个毫无温度的浅笑,“原本,这明媒正娶,应该给你配位高门绣户的小姐。但那一番三媒六聘、合八字算吉时的繁文缛节下来,怕不一年半载,又耽搁不起……不过,柳府的丫头们,好歹也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只要生得标致体面,知进退,懂得做家,知冷著热的,也不会委屈了你,是不是?” 柳员外病倒是真,这扶乩占卜的结果却是她一手编造。 将来夏生总要成亲。若是真娶了名门旺族的小姐,其背後家族势力庞大,必会帮助怂恿夏生来争家产。 如今他既娶了正室,纵使将来想不过,再行纳妾,也不可能有大户人家的小姐愿意给人做小。 只有让他娶了家养的丫头,日後,方可以无後顾之忧地将家产转给女儿。眼前,正是难逢的良机。 夏生虽不想成婚,却担心著柳员外,心中疼痛焦急难熬,只有哽咽应道:“全凭大娘做主……我、我现在能不能去看望爹爹?” “放心,大娘必给你拣个模样标致、性情温存的。”丽娘见他应允,心事放下大半,和和气气地应道,“现在还不成……老爷身子弱,万一见到你又生气,再发病的话可该怎麽办好。” 夏生点点头,用手背抹著泪,不再要求什麽。 “看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想必是在柴房里也受了苦楚。”保全了自己女儿的利益後,丽娘瞧著夏生的模样,开始觉得有些可怜,“再过半月便是佳期,从今天开始,回你原来的卧房去住……大娘会吩咐厨房做些好吃的,给你补补。现在大娘还有别的事,回吧。” “是。” …… 望著夏生离去的高高瘦削背影,丽娘拿定了主意,一定要在柳府丫头中拣个温柔绝色、贤惠知礼的配他。日後分家,也必要再多给些他银钱田产,让他可以宽裕无忧过完下半生才是。 这样想著,心中的不安与愧疚,终於慢慢平息,化做一片坦然。 ********************** 夏生心情沈重晦涩地回到卧房後,刚到辰时。有下人给他端了碗热腾腾的雪耳百合汤,便匆匆离去,再不管不顾。 毕竟,谁愿为一个不得势的外来主子费心劳力。只要将主母的吩咐做到,就算尽了本份。 也不知哪房的丫头将来会如此倒霉,被指配给他。 *************************************** 柳家主母抱著波斯猫小咪,以扇子掩嘴後妈状:哦厚厚厚厚……终於把这个家夥推销出去啦!这下子,家产都是偶亲亲芊红的啦! 某扉抱著陈毛毛,手敲键盘同人女状:哦厚厚厚厚……想得美,别忘了这是耽美啊耽美。。。把夏生受受推销给男的还好,却失策地推销给女伦……除了失败,还有第二条路走?……继续拉票中。。。。 下人刚离开夏生的房间,却只见凭空里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桌面上那碗雪耳百合汤端起。 阿紫是夜间在坟地里修成人形,是极阴之身,白日里法力骤减。他施展隐身术护佑了夏生一个上午,只累得半死不活。 如今他现出形来,仰起脖子,两三口将雪耳百合汤喝得干干净净后,舔舔湿漉漉的唇,将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边气喘吁吁边怒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连人是圆是扁都没见到,她几句话让你娶亲,你便真娶?!” “不干你的事。”夏生却转过头去不看他,声音冰冷。 是的……不能再让这妖狐,继续靠近、继续影响自己的生活和心境。 阿紫冲到他面前,扳住他的肩膀,急道:“怎不**的事?你喜欢的是我,怎能娶了旁人?!” “你别在那里自以为是!我没有,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夏生如被蝎子蜇了一口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咬牙推开阿紫,“更何况、更何况……纵是不相干的人,总好过你万倍!” “如果有可能,我宁愿从来没有遇到过你!”夏生一步步后退,想到过去种种,眼中隐隐浮出泪光,“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如果有可能,真的宁愿未曾相遇……总好过,如今对这妖孽不知是怎样的感觉,在胸口间郁结成块,驱散不得。 阿紫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夏生,面无表情。半晌后,才黯然道:“你真的要我走?” 夏生听到他这么说,泪水顿时从脸颊上滑落,哽咽着重重点头。 “好……既然如此,我走。”阿紫幽幽叹了口气,“我也不再管你的事情。只是,我三百年一次的天劫将至,离不得芊红,且容我在柳府来往些日子。往后,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说完,妖狐便化做一道冷风,消失在夏生面前。 阿紫在时,夏生还硬撑着。但看着他骤然消失,又说出各不相干的话来,夏生再按捺不住心中莫明酸楚难过,慢慢弯下身去,脸上不自觉地显出脆弱神情,泪水点点从眼角溢出——不愿如此,却无法抑止。 阿紫却并未走远。 他隐了身形,就站在屋子的角落里。将夏生的脆弱与挣扎,尽收眼底。 轻轻眯起漆黑上挑的眼睛,阿紫嫣红的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个得意笑容。 嘿嘿……看起来,欲擒故纵这招,果然有效。 想夏生一个十几岁的人类,怎斗得过他这历尽三百年世事的狐妖? 终于,有扳回一程的感觉。但是,仅仅这样,还不够。 ********************** 半月过去,终于即将到了夏生成亲的时候。 这段时间里,夏生私下里买了些朱砂黄纸,画了符备着对付阿紫。但阿紫竟真的遵守诺言,再没来找过他。 心底,不知怎地有些恍然若失。 就要成亲。不知那女子丑美愚贤,但好歹总是要相伴自己一生的人,须好好看待。夫人给的那些结婚用具礼物虽贵重,却始终不是自己的心意。 这天傍晚,夏生出了柳府,去街上金店取定做的一对龙凤金钗。到了那女子过门的时候,好做见面礼。 他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织锦香囊,里面装着叠成三角形的驱妖避邪符。 上面所画符咒,是他所知道最厉害的一种,不仅仅是驱逐,而且妖物鬼魅靠近必伤。 他就要成亲,不能再给阿紫和自己任何机会。 “公子行行好,小叶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公子行行好……” 沿着车马人流渐稀的街道走至半途,有个五六岁的女孩伸出小手,拉住了夏生的衣角,声音稚嫩地哀求。 小女孩虽然衣裳破烂、脸色青黄,却面容秀丽,而且不像平常所见的乞丐那般污糟肮脏。说话间,左颊不时浮上个圆圆的酒窝,惹人喜爱。 夏生定了定神,笑着摸了摸小女孩子的头发,将身上零散的十几个铜钱全部塞进她小小的手中。 “谢谢公子!多谢公子!公子好人有好报,必有后福!”小女孩捧着一把钱,连连向夏生鞠躬道谢。 一个铜钱可以买两个烧饼。这十几个铜钱,对她来说无异于一笔巨大财富,怎能不喜出望外。 夏生微笑着挥挥手,看她伶俐轻巧地转过身,朝街道对面的烧饼铺跑去,心中有些酸楚。 世间太多可怜人。毕竟自己能力有限,能为她做的,也到此为止。 刚要迈步,继续往金店的方向走去,却忽然看到左侧忽然行来一辆疾驰四乘马车,就要撞上那娇小的身躯。 小女孩吓得怔在原地,动也不敢动。手中的铜钱,撒落得到处都是。 夏生来不及想什么,朝小女孩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推出那片危险区域。然后,紧紧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即将来到的剧烈撞击。 谁知,身后一股冷风掠过。再睁开眼,只见自己已经滚到马车一侧,堪堪避过此劫。 疾驰的马车并未停留,带着烟尘远去,转瞬无影无踪。 “这位大爷,你怎么了?”小女孩子稚嫩的声音在夏生身旁响起。 他怔怔地侧过头去,刚想告诉她自己无恙,却看到小女孩站在一个全身紫衣、倒在地上的男人身旁。 那番话,并非对夏生所说。 夏生看着这一幕,眼内渐渐浮上泪水。 紫衣男人却挣扎着撑起身子,左手掩住半张脸,凶狠地一把推开小女孩。 成股成股的鲜血,沿着他的指缝往下淌落。 小女孩见此情形,被吓得惊叫一声,连忙跌跌撞撞地跑远。 夏生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走向紫衣男人,全身不可抑止地颤抖着:“阿、阿紫……” 他眼睁睁看着鲜血从阿紫的指缝中如细细水流般淌落,在地上汇成一个小水洼,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胸口酸楚堵塞得如此鲜明。 “不要过来!”阿紫看着他朝这边走过来,脸上却现出惊惧的神情,拼命地往后退缩,朝他挥着右手。 呜……早知道触碰到驱妖符,会受这么重的伤,那时就不会事到临头想都不想,扑上去推开他……痛得快要死了。特别是左眼,如针扎火燎般。 阿紫挥动的右手掌心处,皮肉翻卷,血糊糊的一片,似烧伤又似擦伤。 夏生这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抖着手,将腰间锦囊中的符咒掏出,扯成碎片。 看着红黄相间的符纸碎片,被风吹散了一地,阿紫才长长吁出口气,总算放下心来的样子。 阿紫虽然外表狼狈,声音已经恢复到从前的霸道凶狠,却又带上些赌气埋怨:“不是画了避妖符防我么?不是说好,桥归桥路归路么?还不快滚!” 夏生垂下眼帘,几颗泪水从眼眶中滴落,砸在地面上。他走过去蹲下身子,不声不响地扶住阿紫,将他遮住半张脸的左手轻轻拿下,查看伤势。 一道鲜血淋漓的狰狞伤口,自阿紫的左眼角一直划到颧骨下侧。他微微上挑的半睁左眼,蒙上了层灰白色雾膜,竟是已经瞎了。 阿紫用仅存的右眼,望着夏生哆嗦的**,和沿着他清瘦脸颊滑落的泪水,只觉一阵喜悦。就连左眼的伤,都不太觉出疼痛了。 夏生在难过,是在为他难过……受的这些痛苦,似乎也没有太划不来。 这算是,狠狠的扳回一程,还稍微有得赚吧。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夏生咬住痉挛的唇,艰涩地开口。 以狐狸三百年对人类的观察经验,再明白不过——眼前这种情况,最有利于达到目的的处理方法是什么。 “你不用内疚,也不用管我的死活……反正,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 阿紫推开夏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留给夏生一个很潇洒忧郁的背影。 嘿嘿……这回怕你不内疚一辈子? 但他在地上蠕动了半晌,硬是没站起来。 真是丢脸。也真是,被那道符伤得太过厉害。力气和法术,一样都使不上。 到了最后,只能现出狐形,让夏生抱着离开。就算如此,仍不忘一路口吐人言,哼哼着亡羊补牢:“我可没让你救……所以,今天这份情还算你欠着我的,要还哦……啊哟哟哟,好痛好痛……” 生怕,这场痛白白受了。毕竟,再没办法找到这样好的机会,也绝对不想再来一次。 幸好,偷偷地去观察夏生,发现他的泪水,不停地沿着眼角溢出。应该是,还在内疚。 阿紫有点放心。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泪水,胸口会有点,酸涩难过。 ********************** 夏生带着阿紫回了柳府后,寻了些金创药和干净棉布条,替他上药包扎。 他没有勇气面对,阿紫为救自己左眼瞎掉的事。尤其那些严重的伤害,是他自己一手造成。 阿紫既然没有问起,他便只是替阿紫处理了伤口后,将受伤的左眼和右手用布条包扎好,又替他准备了饭菜茶点。 此时,已经是深夜。 阿紫放下手中茶盅,摸摸饱胀的肚皮,只觉得一生中从未吃过味道如此好的饭菜点心,从椅子上站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对着夏生笑道:“我去芊红那里一趟,待会儿便回。” “阿紫,你以后不要再去芊红那里了。”夏生垂下眼帘,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有这样做……才能既补偿他,又不至害了芊红吧。 “怎么?”妖狐显然会错了意,眯起露在外面的右眼笑着,“你放心,我只去一会儿。再说,我和她终究处不长的,等避了天劫……” “……我助你避天劫,不要再去找芊红。”夏生望向阿紫,目光坚定澄澈。 阿紫怔了片刻,走向夏生,执起他的右腕,将他的手掌心朝上,声音表情蓦然严峻:“避天劫,必寻福寿禄三全的人,雷霆烈火方不敢降。夏生,你看看你的掌纹,是福薄禄轻,只有寿纹稍稍重些……你若护我,可知会受到何等苦楚?” “更何况,若你中途承受不了放弃,你我便一起神形俱毁。你认为,可以冒这个险?” 听完这番话,夏生怔了怔,却依然坚定的点头:“我可以。” 不这般做……胸中翻滚不散的痛苦内疚,又如何止歇。 ************某扉抱着陈毛毛飘过******************* 夏生咬住痉挛的唇,艰涩地开口: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狐狸用仅存的右眼翻白眼中:不是你的错还有谁?!所以,你要负责!你要补偿!你要乖乖的让我xxoo……哼哼哼! 夏生认真考虑中:呃,那个。。。(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某扉导演在旁边用话筒大喊一声:狐狸你的左眼瞎了哦。。。(好迟钝。。居然都没发现。。) 狐狸耳朵动了动,忽然干嚎着拉住夏生衣角:伦家美美的眼睛啊啊啊!!!以后都再不能出去勾搭人了啊啊啊啊!!!!你要对伦家负责一辈子!!!! 夏生心软蹲下,摸摸狐狸毛:好~~~~ 第四章 不这般做……胸中翻滚不散的痛苦内疚,又如何止歇。是的,待到助他避过天劫,便算补偿了他,再两不相欠。 想到两不相欠这个词,夏生胸口不自觉地抽痛了一下。 阿紫沈吟著,心中一面狂喜,一面担忧。 喜的是,夏生居然肯为他身犯雷霆,显见得已经十分在乎他。忧的是,那些雷霆烈火,夏生如何能承受得住。 自己安危暂且不提,想到夏生要熬过天劫所带来的剧烈苦楚,也舍不得。 说起来,终究芊红那边要保险些……反正夏生也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天劫时间,还是暂且先瞒著夏生,和芊红往来好了。 “依你便是,我不会再去找她。”阿紫打定了主意後,对夏生笑著回答得流利畅快,顺手摸了一把夏生的脸颊。 夏生惊得退了两步,镇定下来後方望向阿紫:“你既只为避劫而来,便不可再想著对我做那些事。” 阿紫委屈地朝夏生皱起了脸,却终究点了点头。 虽然明明是很舒服的事情……但那样做了之後,夏生的表情每次都很痛苦。他也不想,再看到夏生那样。 夏生瞧著阿紫委屈从命的模样有趣,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说起来,阿紫可以做到舍己救人,也并不是心地很坏。他从前的种种恶劣行径手段,无非是为了自保,生怕自己驱逐了他後,再寻不到避劫之所。 再加上,野性蒙昧未受教化,不行正道,只依著性子胡来。 在一些野史文献上曾看到过,多少通天教的真仙,修成正果之前也劣迹累累。 比如孔雀明王,在大雪山时就曾一口吞下释迦修成的丈二金身,释迦剖其腹方得出。 如今阿紫既肯听劝,可见其本性不恶。 阿紫见夏生笑了,也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算起来,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笑容。 与看到他痛苦挣扎的感受截然相反,心头有种暖意浅浅扩散,骨头几乎都酥掉了。 就像……就像是年幼时,秋日吃饱了躺在干燥的洞穴前,肚皮朝天懒懒晒太阳的感觉。 以後,一定要让他常常笑。 阿紫打定了主意。 ********************** 两日後,夏生成亲。 他要娶的女子,名叫宝璃,是丽娘房中的一名贴身丫头。虽说不上倾城的美貌,却也是上等之姿,性情更是难得的温和贤良。 夏生的坏癖好满府皆知,若是刁钻机灵些的丫头,必想方设辞了去。只指了她便肯默默接受这点,便是难得。 虽说只是娶丫头,但毕竟是正室。丽娘心中本就对夏生有些亏欠,对这一生一次的大事,更是尽量铺张奢华,请了不少亲朋宾客。 入夜,偌大的厅堂内张灯结彩,门棂两侧贴了对斗大的喜字,大红色的灯笼挂得到处都是,将整个柳府映照得亮亮堂堂、喜气洋洋。 恭贺祝福之声,不绝於耳。 柳员外重病在床,没能来受儿子的大礼。只有丽娘穿了红色吉服,鬓边簪朵红花,和相同打扮的柳家六娘并排坐在上席,笑吟吟看著一对新人走来。 六娘生性老实木讷,根本就没想到丽娘操持这场婚礼的用意。她是小家出身,见宝璃人材出众,心里也就欢喜,不想其它。 只愿儿子成亲後,媳妇能好好管教,收了从前那些恶癖,从此好好立业生子……若是宝璃肯生养,过上一两年,自己就能抱上胖孙子了吧。 想到这里,六娘不禁心花怒放。 厅堂之外,星斗满天。阿紫坐在对面的屋檐上,磨牙望著夏生与宝璃拜过天地双亲之後,又向高堂奉茶。 只觉得,从心底!!地往外冒酸气。但,又不能上前撕了那个女人。 不是因为门前挂著的那块八卦镜。而是因为,夏生在笑。 自己真的撕了那个女人的话,夏生会难过吧。那样,自己也会难过。 他绝对不会做让自己难过的事……就是这样而已。 夏生一直在笑,对那个女人笑……很开心的样子。 明明,她什麽都没有做,却得到那麽多的笑容……而自己那般讨好他,还为救他瞎了一只眼,却仅仅吝啬的对自己笑过两次。 夏生,你是个小气鬼!绝对绝对是小气鬼! 狐狸不服气地仰头望向天空,觉得露在外面的右眼有些潮湿。以为是流了泪,用手擦了擦,却仅仅是一点水气。 果然是,道行尚浅。 送走了恭贺的宾客之後,夏生与宝璃被双双送进新房。 宝璃垂著头坐在垂著红色帔幔的牙床之上,从绣了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底下,看著自己的尖尖绣鞋。 那上面的菟丝花金纹,是她亲手所绣。 除了五岁时被父亲卖到柳府做丫头哭闹过一场,她便懂得了逆来顺受,再没有和命运做过任何抗争。 被卖入柳府做低人一等的丫头,被指了嫁给夏生……她信命,深信一生所遇是好是坏,冥冥中早已经注定。 不须抗争,也抗争不过。只要,承受就好。 夏生的脚步渐渐近了。他拿起喜棒,挑开她大红的盖头,对她温和地笑笑。 宝璃怯怯地抬起眼,这才算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命定的良人。 他一身吉服,高高瘦瘦,五官端正。他看上去温和淳厚,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很值得信任依赖的模样。 原以为外间将他传成那个样儿,该是如何放荡惨绿的一个人。 虽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道理,心儿却漏跳了几拍。 夏生挑了宝璃的盖头之後,其实比她还要怯上几分。过了半晌,方讷讷地递给她红绸帕包好的一对龙凤金钗:“娘子,这个送你……我们喝交杯酒。” 宝璃点点头,温顺地和夏生一起走到桌边,看著他倒了两杯澄清的酒液,然後尖著手取了其中一杯。 正要交臂互缠,满房的喜烛不知怎地,忽然无风自灭。 “相公……这是怎麽了?”宝璃惊得弃了手中酒杯,扑入夏生的怀中。 夏生清楚是阿紫所为。阿紫,恐怕就在附近,用又妒又怨的目光望著这洞房花烛夜内发生的一切。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竟有丝隐隐的欣喜和安心。 但人妖殊途,更何况同为男人……总让他这麽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务必要他,死了这条心,归依正途才是。 一念至此,夏生揽住了宝璃的小蛮腰,在窗下低低窃语:“只是风罢了……娘子,既然天公成全,便歇息吧。” 说完,夏生已扶著宝璃,一起登上牙床,放下红绡帐。 宝璃听他如此说,心头稍定,也知道今夜总要过这关,顺从地跟著夏生登上牙床之後,从袖中取出白色素绢,铺在一床锦绣间。 霎时间,锦被翻红浪,轻轻的**喘息,在新房之中弥漫扩散开来。 星斗满天的夜空之下,新房的屋檐之上,阿紫听到里面的声音响动,不由得紧紧攥住了双拳。 没什麽大不了的……自己修行媚狐术,不也是眠花宿柳,常跟女人做过这些事? 夏生也是男人,况且要传承子嗣,为何就做不得。 ……再见到他时,便装作什麽都不知道,跟他道声恭喜好了。 但是……这种想要永远独占他,见他将别人拥入怀中便心痛欲裂的感觉,又是什麽?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阿紫将双拳攥得更紧。一道细细的血线从刺破的掌心处,沿著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蜿蜒而下。 ********************** 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夏生和宝璃早早起身,去拜见柳员外。 柳员外虽是沈屙病重的身子,但见新媳贤惠美貌,夏生又与她一副情投意合的模样,精神早好了大半,乐呵呵喝了新媳端来的茶後,这才又睡下。 夏生见这场冲喜,父亲的情况果然有起色,心中也自欢喜之外,又有些惆怅失落之意。 但究竟为何有如此感受,却说不太清楚。 接下来,就是去拜见柳家主母。 丽娘见他们来了,却也欢喜。虽然宝璃是她手底下使出来的,还是令人拿了一对成色上好的白玉如意出来,做新媳见面礼。 房中的丫头端著红丝绒衬底的托盘,将如意放在夏生和宝璃面前。也没人触碰,却只眼睁睁见那对温润光洁的如意渐渐裂开,直至破成一堆碎片。 在场众人看著这一幕,莫不目瞪口呆。这分明是,不吉之兆。 只有夏生腹中明白,这是怎麽回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丽娘怔了片刻,方对著众人强笑解释道:“所谓碎碎平安,这分明是夏生新婚成人的吉兆呢。” 说完,又命人重新拿了对麒麟金锁给夏生宝璃。 幸好,後面没有再发生什麽诡异事端,就这样一整个白天过去。 夜里等宝璃睡熟,夏生独自披了衣,悄悄来到院外。 一阵再熟悉不过的冷风从背脊拂过。夏生转过身子,如预料般看到了阿紫。 “你弄碎那对如意,是什麽意思?”夏生皱眉望向阿紫,声调中尽是指责。 “那对如意好稀罕麽……”阿紫冷冷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大堆光芒璀璨的珍珠宝石扔在地上,“这里有珍珠美玉、祖母绿、猫儿眼……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那种女人有什麽好!你给我趁早休了她,否则别怪我对她下手!”阿紫又扳住夏生的肩膀,声音凶狠,“那对如意,只是个警告!” 阿紫话音刚落,却只见夏生站在满地的珍珠宝石之间,只气得浑身发颤,扬起手掌,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你究竟想怎麽样……想彻底毁了我、要我爹爹的命麽?!” 原以为阿紫本性不坏,却未想到,他竟说出这等恶言威胁。 阿紫脸上包的棉布被那一掌攉得散落,露出已经瞎掉的左眼。他用仅存的右眼怔怔望向夏生,不发一言。 阿紫的左眼蒙著层白色雾膜,一条鲜红色的伤疤从眼角直至颧骨下,一眼望去,竟如同道红色血泪。 夏生心底蓦然一疼,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抚他渐渐红肿起来的左颊。但幸好,他立即想起所处立场,及时缩回手去,冷著声音道:“宝璃贤淑,又未曾犯七出,我断不会无故休她……你来柳府,无非为避劫,我说过的话也不会不算。此外之事,便再由不得你放肆!” “好!夏生,你说得好!”阿紫俊美的脸气得微微扭曲,狠狠跺脚後,转身消失不见。 他自入人间,到哪里不是被人追著捧著爱慕著,何曾受过这等闲气。 罢罢罢……离了夏生,他阿紫又不是不能过。 而且,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夏生独自站在冷风里,怔怔地过了半晌,方蹲下身子,开始捡那些珍珠宝石,兜入衣襟。 不然,等到明日清晨,府里的人发现,又不知该闹个什麽收场。 ……适才说的那些话,终究是伤了阿紫吧。 若是真的只是这样不相干,那生性骄傲自私的妖狐,又怎会拼诵悦人?br>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说出这些话维护自身立场,伤害阿紫以外,他根本不知道该怎麽做。 夏生垂著头,一颗温热的泪珠,从他眼中滴落。 晶莹闪烁、堪比剔透玉石的水珠滴在青石地面上,顷刻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块圆圆湿痕。 ********************** 秋,夜风起,深巷无人。 大片大片的落叶离了枝头萎败飘零,有的在空中飞舞,有的在地面上翻卷,铺天盖地的红黄错落。 巷子的尽头,是间不分昼夜挂著红灯笼的粉墙碧瓦小院。里面,隐隐传来杯盏交错,和女人的唱曲调笑声。 小院内室和外面截然相反,四角都燃了铜炉,温暖如春。 阿紫卧在榻上,敞著紫衣,露出大片结实白皙的胸膛,正揽住一名美女子的纤腰,**著她樱桃口里的酒液。 他披散著及踝的厚重鸦色长发,左眼被一条黑底镶金的带子遮住,衬得肤色越发白皙醒目。 旁边两三个青楼女子望向这幕,眼中皆现出羡之色。 那美女子,更是使出全身手段,与他唇齿纠缠不休。 自古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像这般俊俏郎君,便是赔著银钞相与,也是值的,怎不尽心迎奉。 再说,他出手大方,必出身有钱人家。如侍候得舒服,说不定就此赎了去做侍妾,也并非妄想。 谁知就在她情思渐浓之时,阿紫忽然一把推开了她,朝屋外大叫大嚷:“秦鸨儿,秦鸨儿快给我过来!” “大爷,又有什麽不满意?” 片刻後,遍身绫罗绸缎的肥胖老鸨扭著身子,满脸堆笑地来到阿紫面前。 老鸨身上的脂粉味儿太过浓厚,阿紫不由得抽了抽鼻子,然後不耐烦地道:“大爷我玩腻了女人,把这些人给我通通带走,找几个干净的小倌来!” 抱著那些香腻腻的女人,心里却一直想念夏生的清爽味道……尽管痛恨自己这样,但总是,忘不了他。 “哟,大爷容禀。”老鸨摒退那几名不甘心的女子,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咱们这儿一直做得都是女人生意,虽说最近进了几个小倌,但都是没经过调教的清倌,有些不知事,大爷你看……” “那般,再好不过。”阿紫伸出红润的舌,舔了舔唇边酒渍,笑得邪魅。 夏生会那般吸引自己,怕就是因为那份挣扎反抗、矛盾青涩。 他有的,自然别人也有,没什麽好稀罕。 “大爷能喜欢就好,我这就去把他们带来。”老鸨应道,又转身扭著离去。 阿紫望著老鸨的背影,有了一个决定。 除了去看芊红,他要一直留在这温柔乡中,不见夏生。 直到,将他从心中忘得干干净净。 “夏生,再没有人会妨碍到我们了。” 天色阴沈,柳府之中一片死寂。满地,都是尸体。 柳员外、丽娘、六娘、芊红、宝璃……以及家中大小仆役,无一幸免。 阿紫散著厚重长发,手提寒光凛冽的宝剑,踏著被鲜血染红的青石地,来到夏生身旁。笑容温柔,一对黑眸如深深潭水:“现在,跟我走。” 夏生气得胸口欲裂,刚想上去怒叱,却听到一旁,自己的声音响起── “好,我跟你走。” 他慢慢转过头,看到另一个夏生,如沐春风地走向阿紫。 阿紫笑著扳起另一个夏生的下颔,轻轻吻了他的唇後,揽著他的腰施施然转身。 夏生站在原地,想喊喊不出来,想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他们相拥的背影渐行渐远。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看他半眼。他就如同一个,虚无飘渺的幻影。 夏生独自站在这片空茫血腥的死地,终於再忍不住,痛哭失声。 胸口郁闷疼痛难当……却不是为了死去的家人。 …… “相公、相公……” 枕边宝璃的唤声,终於使得夏生从梦魇中渐渐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桌上一盏橙黄的油灯在闪闪烁烁。 泪水止住了。心痛的感觉,却仍然在胸口徘徊不散。 “相公,怎麽了?”宝璃拍拍胸口,担忧的望向他,“瞧你喊又喊不出来,一直流泪的样子,真把我吓坏了。” “……没什麽,只是做了个噩梦。”夏生的目光望向宝璃轻蹙的眉头,又转向她微隆的小腹,有些歉意,“让你担心了。” 说起来,已经有三个多月没看见阿紫的影子。 宝璃在新婚头天便受喜,怀有身孕也已经有三个多月。 他也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想起在梦中对那妖狐的念念不忘,总觉得心头自责非常,对眼前人深深愧疚。 幸好只是个梦而已,当不得真。 “相公,人都说做噩梦不要紧,只要说出来就没事。”宝璃松了口气,温柔地挽住夏生的手臂,“能说给我听听吗?” “我梦到……”夏生的声音停顿了片刻,这才接著往下说,“爹爹、大娘、你……和满府的人,都被强人所害。” 他生性老实。这几句解释,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遮掩。 听完夏生的话,宝璃不由得噗哧一笑:“什麽强人,却这般厉害,敢是从蛮地翻山越岭的土匪,巴巴的来抢咱们?” 夏生听她这麽调侃,脸不由得红了红。 “暧,相公……若是真有强人害了我,你怎麽办?”宝璃见他没什麽事,天色又未明,於是熄了灯,钻进被中,笑著凑到夏生耳边说悄悄话。 三个多月的相处,她已经喜欢上了夏生。 女人,总喜欢在爱著的人身上求证些什麽。 “自然是杀了那强人。” 夏生毫不犹豫地回答。说给宝璃听,也说给自己听。 宝璃听到这个答案,唇边漾起抹幸福微笑,在黑暗中将臻首轻轻埋入夏生胸膛。 ********************** 再过半月,才到芊红出嫁的时候。 柳家偌大家业,不等一年两年,根本没办法不著痕迹地转给芊红。 而宝璃,偏偏在这时怀上了近四个月的身孕。现在柳员外虽病势沈重,却还清楚,如生下的是男婴,事情就更不好办。 暮色西沈,房中只得两道人影。 丽娘抱著小咪,卧在榻上,银牙轻轻咬著朱红**,心内百般计较挣扎。最後只得出一个答案──宝璃腹中这孩子,暂且不能让她生。 不是她存心绝人子嗣……夏生和宝璃还年轻,缓个一两年再生养,也绝对不碍什麽事。 “夫人,这次的新鲜花样儿钗钿暂且不提。”身旁的婆子低眉顺眼地小声道,“这药从西域而来,虽说驻颜美肤有奇效,却厉害得紧……要是给孕妇吃了,顷刻落胎不说,更有可能一世不孕。” “我是自个儿吃,谁还拿给孕妇吃不成……再说,你瞧我这模样,像是还能生养的?”丽娘失笑地拆开手畔一封银子,丢了锭十两的给那婆子,“多下的,赏你吃酒。” “说得是,夫人这般明白会事的人,哪用我这婆子多嘴。”婆子拿了十足纹银,喜得合不拢嘴,连忙赔笑,哪还再管事情下梢。 看著婆子喜心颠倒离去的背影,丽娘唇边的笑容渐渐消散,眉头也拧了起来。 宝璃,有可能一世不孕麽……若真是这样的话,将来便再给夏生纳个妾,左右是留了子嗣後代,也就罢了。 想到这里,伸手又抚了抚小咪的白色长毛,心底终於稍稍安稳。 再过几日便是阿紫的天劫。 因此这些时,他去芊红那里去得格外殷勤。 不是刻意想打听夏生的消息,只是和芊红说着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往夏生身上绕。 夏生开始到一家银楼做帐房、夏生孝敬知礼、夏生夫妻琴瑟和谐,初次洞房有了孩子…… 本来以为这几个月未曾相见,应该对夏生已经淡了。谁知,听到有关他的事情,就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这段时间内,虽说如从前般纵情声色,想要忘记,却没有半刻不惦记这个可恶的人……他倒是过得快活。 想必,已经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鼻子忽然有点酸。 离开芊红卧房后,阿紫满肚子的不甘心不服气。脚下不知怎地,就来到了夏生和宝璃所住的院内,悄悄潜入卧房。 往夏生身旁的女子面门上喷了一口迷烟后,阿紫伸出冰冷的手,一点点摹描着夏生的眉眼轮廓。 挺直的鼻梁、光洁的额头、浓黑有型的眉、修长的睫毛……自己在睡梦中,不知吻过千遍万遍。 每一次那些小倌们交欢,都闭上眼睛想象是在抱他。 逃避,并没有使他忘记夏生……仍然舍不得夏生,舍不得放手。 在他冰冷的抚摸中,夏生的睫毛若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眼皮慢慢睁开,露出对有些迷惘水气的黑眸。 “阿紫……”夏生模模糊糊看到眼前人的轮廓时,轻唤出声,语调间有掩不住的惊喜。 但当夏生意识逐渐清明,意识到这并非梦境时,望了望身旁的宝璃,声音顿时化做压抑沉重:“你怎么来了?” “放心,她不会醒。”阿紫冷笑一声,胸中刚刚涌上的柔情,顿时化做尖锐冰棱,扎得心口刺痛,“不想看到我么?” “……我说过助你避劫,自然不会食言。”夏生松了口气,撑起身子。 “柳夏生,你给我听着!”阿紫听他这么说,再忍无可忍,狠狠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声咆哮,“少在那里扮演渡世菩提!我自有地方去,才不需要你助我避劫!” 你一辈子都要欠着我的,休想、休想摆脱! 妖狐对夏生吼完后,咬着牙一转身,再度消失。 正值冬末。 坐在满室寂静寒冷中,夏生伸出手,抚上了被抓得生疼的肩膀,从心底生出深深不安。 阿紫,你究竟还想做什么、要什么? ********************** 一日后,暮色西沉。 苏州柳家的一间银楼分号内,夏生正拨着算盘珠子,仔细核对着账目。 他身为柳家唯一男丁,丽娘不教他运作经营,仅仅让他做一家小分号的账房先生。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让他从小处做起,又给的是轻松活路。实际上,她是煞费苦心地绝了他参与柳家商行的路。 夏生生性老实,根本想不到这一点,反而很感激她给的这个机会,事事做得小心,面面俱到。 核算完最后一条账目,夏生伸了伸腰,对今天的成果相当满意。 他拿起手边的一盏热茶,正要往唇边送,却忽然看到平素负责打扫的小厮急急忙忙跑进来,声音都抖了:“柳、柳先生……你家娘子不好了!” 夏生的手抖了抖,一盏热茶尽数泼在地上。人却怔怔地,目光有些空茫地望向那小厮。 “府里来了信儿,说你家娘子小产了!快回去看看吧!” 听到这句话,夏生方如梦初醒般站起身,推开面前的小厮,也顾不得披上貂衣,只穿着薄薄夹袄便朝门外冲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宝璃! 夏生匆匆叫了马车,心急如焚地赶回柳府,赶到自己和宝璃居住的小院。 推开卧房的门,只看见一大堆丫头稳婆,围着躺在榻上细细啜泣的宝璃,正在你一句我一句的劝慰。丫头稳婆们见他来了,连忙让出一条路。 “宝璃……这是怎么回事?”夏生冲上前去,握住她冰凉纤细的小手。 “我不知道,早晨明明像往日般喝了安胎药……谁知到了下午,肚子忽然开始疼起来,一时站不住,磕到了桌角……”宝璃双眼红肿着,哭得泫然欲绝,自责得再说不下去。 都是她的错……竟连腹中的孩子,都保护不好。要知道,夏生是多么盼望着这个孩子。 “少夫人别哭坏了身子……不是你的错。再说你们还年轻,这次不成,总有下次。” 看着夏生又伤心又无措的样子,旁边有稳婆上前插话安慰,又私下里扯了扯夏生的衣襟,要他出来。 夏生头脑一片空白,嗫嚅着将稳婆的话重复了一遍意思给宝璃听后,便随着稳婆走出卧房,来到院外。 “可怜见的,三四个月大的胎儿,都已经成了人形。”稳婆将一个碎花蓝布的小包袱递给夏生,叹口气,“孩子还太小,进不得祖坟,就把他埋在这院子里吧……据说夭折的孩子埋在家里,会化做婴灵保佑父母弟妹。” 夏生点点头,从稳婆手中接过那个小包袱,泪水潸然落下。 他是这婴儿的父亲,纵然面对这一切心痛如绞,也无法推卸责任。 轻轻揭开小包袱的一角,里面是个血淋淋、脸和皮肤都皱皱的,细瘦四肢蜷成一团的小东西。 眉眼五官,依稀可辨。 夏生再也不忍看下去,抖着手又将包袱角轻轻盖上。他定了定神,从墙角下拿了花锄,朝院子一角的大槐树下走去。 一边挖土,一边,脑中回荡着宝璃向他哭诉的模样。 早晨喝了安胎药……下午肚子开始疼……磕到了桌角…… 脑海中,前天夜里发生的事,电光火石般突现。夏生忽然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咬到牙齿嵌进肉中,渗出血来。 阿紫……你想要对我做的事,就是这个么? 黄黑色的泥土,沿着夏生的指缝洒下,一点点将那个小包袱掩盖,直至再也看不到。 他面无表情地掩埋掉婴尸后,蓦然伏在那片新翻过的土地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哭得声嘶力竭。 夏生埋掉婴尸,又去厨房给宝璃端过一趟热水后,便微微佝偻着背,不声不响站在院内那株巨大的槐树前,很久很久。 直到天空慢慢黯淡成黛蓝,直到庭院中的树木楼台隐在黑暗中、只瞧得见朦胧虚影。 稳婆提着灯笼,从房里和丫头们鱼贯而出,瞧见夏生仍站在那里,也觉得可怜,对着他的背影柔声劝了句:“夜了,娘子已无恙,只要这两月记得吃些药膳滋补就成。您回去歇着吧。” 夏生顺从地转过身子,朝稳婆点点头后,慢慢迈步。 他眼眶红红的,脸色发白,咬过的下唇微微肿起,步履有些蹒跚,神情看上去却已经平静下来。 到底是男人,应该比女子有担当。稳婆想着,也放了心,又吩咐了一声:“好好照顾娘子。” 然后才随着丫头们,离开了这入夜的院落。 屋内灯焰正明,将宝璃纤细优美的影子映在窗间。夏生看着她的影子,慢慢走到门前的青石阶前站定了。 因为冬夜的冷风,夏生手脚和脸颊一片冰凉,身子也在不自觉地发抖。但怎样的冷,也比不上内心那片深寒。 夏生略通药理。他在厨房找到了那剂安胎药未及倒掉的残渣,里面果然放有令妇人堕胎的药物。 一切,如他所想。 明明知道,阿紫绝非善类,为何还会认为他本性不坏,以至于酿成今日的惨剧? 明明曾被整得求死不能,为何还会一厢情愿地相信阿紫,想要助他避过天劫? 而且,看到阿紫时心中的那种喜悦……每每连自己都骗不了。 想起小时候,曾听过谁讲过农夫和蛇的故事。 柳夏生,大概就是那个笨农夫……不,自己比那个农夫还要笨得多。 那个农夫,至少不会上第二次当。而柳夏生,则在吃亏上当后,居然还对名叫阿紫的蛇抱有幻想。 甚至,现在也分不清,胸口间弥漫纠缠的,是失去孩子的痛,还是被阿紫背叛伤害的痛。 这一次,绝对没有办法原谅阿紫……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夏生不知道在青石阶下怔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屋内传来宝璃怯怯试探的声音:“相公……站在外面吗?” “哎。”夏生连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哽咽着声音应了,推开房门,走到宝璃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宝璃温热的泪水,一颗颗打在夏生冰冷的手背上:“相公,对不起……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 “不,宝璃。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夏生听她这么说,越发心如刀绞。 本来不想在宝璃面前哭,泪水却再度从眼角滑出。落在手背上,和宝璃的泪溶成一片。 几乎什么也不会说了,只能紧紧抱住宝璃,一直流着泪,心中满是内疚地跟她讲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相拥痛哭到了最后,竟是宝璃抽抽噎噎地开始安慰他:“相公,不要这样……我们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原应该拿出主心骨来的男人,反而被妻子安慰,夏生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夏生慢慢松开宝璃,痛楚的神情渐渐化做平静坚定:“对不起,今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再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宝璃望了望他,只觉得伤心之外,又有些安慰和踏实。 这件谁都不想发生的事,并非夏生的错,他却一味自责,不曾对宝璃有半分怨言。 桌上的灯焰有些矮了。夏生拿了剪子,转身去剪灯花。 剪去焦黑的灯芯,橙红色的灯焰很快蹿长,屋内顿时变亮了一些。 灯焰蹿长的瞬间,夏生急促地闭了闭眼,又立即睁开。 这一瞬间,他已经决定了一件事。 他不能让宝璃再受到伤害。阿紫,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 **************************** 二月十四号,陈毛毛离开了我。 虽然伤心了好几天,现在想起来还会有点难过。。。却不是我现在才开始冒头的全部原因。。。汗。 呃,身边也发生了很多事,需要好好想想和解决。 对了,陈毛毛被我偷偷埋在离家不远的某处菜园旁(种菜的老乡,俺对不起你)。。。地势比较高,没有坟包(怕被种菜的老乡发现),上面盖了些枯草树枝。 前两天还去看了陈毛毛,一切如常。 不过,刚想狠狠悼念一番,再掉几滴眼泪,就看见某菜农从旁边杀出:“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俺:“呃。。。我随便转转。。。”然后灰头土脸溜之。(虽然俺也知道,在别人菜地里没事遛弯,是有点那个那个。。。) 5555555~~~~种菜的老乡,虽然目前菜价暴涨,但俺绝对8是来偷菜的啊。。。>_< 5555555~~~可怜我酝酿好的,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泪水啊。。。>_< 第五章 距宝璃小产,又过了两日。 这夜起了风,夏生所住的庭院之中,暗影簌簌。阿紫迎风立在院墙之上,眯起眼睛,望向透出些橙红灯光的纸窗。 其实,再见去见夏生又如何?不过又是听他讲那套助自己避劫,然后互不相欠的话……不过,又是把自己气得半死罢了。 不过,赌气离开的这几天,却又总是会想他。哪怕是迂腐的他,哪怕是丝毫不会回应自己的他。 已经不知道自己对他是怨恨还是爱着,只知道睁眼闭眼,清醒小寐……无论何时何地,心里全是柳夏生。 再美的人、再有趣的事情,都已经无法替代他。 哼哼……既然这样,就更没有放手的理由。柳夏生,你欠我阿紫的,就用一辈子的纠缠还吧。 想到这里,阿紫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左眼的黑色眼罩,唇角微微上翘。 阿紫纵身跃下院墙,走向那亮着橙红灯火的房间。途经院中的大槐树时,发现有一点微弱的淡绿色婴灵在那里怯怯低飞。 怔了片刻后,阿紫忽然轻轻笑了,低声道:“是夏生的孩子。” 早看过夏生的掌纹,福薄禄浅,子息艰难。 这个孩子会夭折,并不算太意外。 心里,开始暗暗觉得高兴。看来今天可以看到夏生脆弱的样子,而不是平常的倔犟。 这次,一定要好好顺势打击他。谁叫他,总摆出一副不把阿紫放在眼里心里的模样,却又把阿紫迷得神魂颠倒? 也许夏生才是真正的狐狸精,而且是心地最坏最坏的那种。 阿紫笑着,朝婴灵伸出莹白的手掌,就见那点如萤淡绿,慢慢盘旋着,落到了他的掌间。 “乖孩子,帮我这一次,会给你好处的。” 婴灵是很低微渺小的魂魄,存在与否,只取决对生的执念。此刻于他掌中忽明忽暗,似在应答。 阿紫单手轻轻攥了它,须臾之间,将身子化做一道冷风。 进了内室,只见夏生背朝他坐在灯下,看不到宝璃。 原本,还想吹她一口媚烟,让她熟睡后再显形找夏生说话。现在看来,是不用了……这样更好。 阿紫直接显出形,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背后伸手拍了拍夏生的肩,得意道:“喂,夏生,你的宝璃去了哪里?” 夏生却没有预料中的受惊,他只是在灯光下慢慢转过身子,望向阿紫,抿着唇不发一言。 阿紫反而被吓了一跳。 夏生的两眼布满了血丝,脸色发青,嘴唇泛白,双颊深陷。记忆中,只有三四天没见夏生。想不到,竟憔悴消瘦成这副模样。 “……宝璃小产后身体虚弱,我让她搬到别院静养一阵子去了。”夏生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嘶哑低沉。 原本,阿紫准备了千百句刻薄嘲笑夏生的话,此时看到他这般模样,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真是很没用……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又过了半晌,夏生看着阿紫,勉强动了动唇角,眼中慢慢泛起一层雾气,鼻尖有点发红。 阿紫皱了皱眉头。 夏生就是这种自讨苦吃、爱背包袱的性子,什么事情都要往他自己身上揽……明明,就不是他的错,却一味痛苦自责。 刚要伸出手,去抚夏生垂在肩头的乌发,再好好安慰他几句,却听他接着往下说:“阿紫,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紫缩回手,愣了片刻后,直直的望着夏生:“什么为什么?” 夏生丝毫不避他的目光,一字一顿:“为什么,要害死我和宝璃的孩子?” 阿紫退后半步,只觉得一股怨怒之气蓦然从胸口窜上头顶。 你在怀疑,是我害死了你的孩子……不,这已经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是啊,前两天和夏生吵过一架,孩子就恰好在不久后夭折。怎么想,也是自己最可疑。 说不是自己,他也绝对不会信。 为何不知我的,偏偏是柳夏生? 胸口被堵得难受,却连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事已至此,气急反笑,现出妖狐本色:“没错,是我做的。你再看看,我手里是什么?” 阿紫手腕一翻,一粒淡绿婴灵于掌间盘旋不止。让夏生看分明之后,妖狐笑得狰狞:“我想要它,所以就这样做了。这孩子魂魄的颜色,真的很漂亮……碎裂的瞬间,想必会更漂亮吧。” “而且,我要的绝对不止这些!柳夏生,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阿紫说完,伸出两根手指,就要捏碎那颗淡绿魂魄。 这一瞬,他满腔怨怒无处发泄,竟是真的想要当着夏生的面毁掉婴灵。 “住手!”夏生大叫出声的同时,将桌上烛火推落至地面。 橘红色的火焰一接触地面,竟刹那变做青绿,然后迅速蔓延开来,在屋内形成了一个八卦图,将阿紫和夏生围在中间。 “把孩子的魂魄还给我。”夏生站起身,面朝着阿紫,眼眶通红的向他伸出一只手,声调间是掩不住的颤抖,“否则,就不仅仅是封住你这么简单了。” “你要将我封印?!”阿紫怒视着夏生,气得发抖。 阿紫的妖力迅速地从体内流失,就算是夏生不说那句话,他也再没有办法控制住婴灵。 那粒忽明忽暗的淡绿,从他的指间悠悠飞走,落入夏生掌中。 “我不能……再让你害人。”夏生收了婴灵,望向阿紫,眸中慢慢浮现一层水气,“阿紫,你是自作自受。” 阿紫深深吸了口气,渐渐从怨怒中冷静下来,知道自己陷入了不能转圜的困境,终于试着辩解:“如果我说那孩子,不是我杀的呢?” 夏生果然冷笑一声:“你骗谁!” “那么就干脆些,杀了我。”阿紫明白辩解无望,别过眼睛,声调一点点冷下去,“我平素野惯了,绝对不能忍受,几百几千年在狭小黑暗的地方活着。” 这话,其实大半也还是在赌气。 夏生望着阿紫,咬了咬牙,却不说话。一扬手,朝阿紫掷去两道燃着青绿光焰的灵符。 灵符一贴上阿紫的身体,青绿色的光焰顿时大盛,依附在阿紫的身体表面迅速蔓延。 阿紫的整个身体,都被颜色奇异的火焰所包围、焚烧。 虽然这是阴火,不似阳火般令人外表皮焦肉烂。但从未经历的剧烈痛楚,却从被焚烧的每一寸肌肤上传来。 与这种痛相比,换皮褪爪时的痛楚,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阿紫一头冷汗的栽倒在地上,声音凄厉的大叫挣扎着。 刚开始叫唤的还算中气十足,后面就慢慢低下去,变成了濒死般的**。 夏生定定站在原地,看着这幕。 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阿紫应有的惩罚报应,却不知为何,心痛得无可抑止。 看着阿紫痛苦挣扎,夏生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最后,满手心都是冷汗。 眼泪,也不自觉地滑下面颊,止也止不住。 但还是,站在那里看着。直到看到阿紫痛得将狐皮整个褪了下来,他才迈步朝阿紫走过去。 阿紫赤裸的身体上全是汗水,趴在地上抽搐着,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夏生走到他身旁,拾起那张银紫色狐皮。 屋里,铜暖炉内炭火正旺。夏生将炉盖用炉勾揭开,把狐皮放在炭火上,一大团明亮的火焰忽然升腾。 那张带着阿紫体温的狐皮,就这样慢慢化做灰烬。 “现在,你哪里也去不了,阿紫。”夏生扶起地上的妖狐,望入那对失神迷茫的凤目:“几百几千年,很快就会过去……你要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我希望,那时你能够彻底醒悟。” “我恨你……柳夏生……我……绝对……”阿紫在夏生怀里发着抖,声音断续哽咽,修长十指绞进了夏生的衣襟,骨节泛着僵硬的白。 失去了狐皮,再变化为狐形的话,无异于自寻死路。再加上,妖力的大量流失,夏生说得没错,他现在的确没有行动的能力。 夏生别过眼去不看他,用一件袍子遮住他的身体,将他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推门而出。 天际,银白色的上弦月,弯弯如刀,清辉冷冽。 ********************** 柳府之中,有处废弃的小院子,人踪绝迹。 年前早春时,一名偷了主母首饰的婢女,就在这里被活活打死。之后,夜里常见鬼影重重、听见女人哭泣,再无人敢居住。 夏生回来之后,其实已经做了场法事,将那婢女冤魂超度。但怎奈,还是没人敢搬进来住,所以至今一直空着。 院子内,有一口很深的地窖。 夏生提着盏琉璃灯,抱着阿紫,走在通往地窖的阶梯上。 到达底层后,他放下阿紫,将壁灯一一点燃,地窖内豁然明亮。 东南西北四角,各插一支桃木符。地上,用石块砌成八卦阵图形;墙壁上,贴满了黄色符纸。四条铁链从梁上垂下。 显然,是早布置好的。 夏生将阿紫放下,用铁链将他手腕脚腕牢牢锁住。然后,熄灭壁灯,提着琉璃灯转身离开。 这一路看着阿紫虚弱的样子,他的心动摇了又动摇。特别是,阿紫赤裸的身体、苍白的**……竟让他有亲吻拥抱,肆意爱怜的欲望冲动。 被阿紫害死的孩子,尚尸骨未寒。他怎能有这样……肮脏不堪的念头。 所以,要尽快逃离这里,逃离阿紫,逃离自己的无耻欲念。 当夏生的脚步声,和最后一点摇弋灯影消失在阶梯的尽头,地窖便陷入一片黑暗。 阿紫在黑暗之中,慢慢将脸颊贴在冰冷的青石地面,闭上了眼睛。 竟让他阿紫落入这般境地……应该恨夏生,恨到想要寝其皮、食其肉才对吧。 但是,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连恨的力气也没有了。 只有意识,在慢慢涣散。 清晨,芊红在闺房中开始坐卧不宁。 过了今日,便是阿紫的天劫。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早应该来到自己身边才是。 但她向来深居闺阁,从前次次都是阿紫来寻她。如今就算心急如焚、思虑丛生,也想不出解决的好法子。 芊红胸中郁结难抒,索性放下手中女红,站起身,朝贴身丫头吩咐:“心月,我闷得慌,要到外面走走。” “哎呀,小姐。现在秋深了,外面冷着呢,也没什么花草好看。”心月坐在椅子上,手里正编着一个香袋穗子,笑道,“再说,小姐身子弱,过些日子又要出阁,嫁入杨家之前也不好生病……” “你在那罗嗦什么?”芊红有些生气,一挑秀眉,打断了心月的话。 “……是。”心月知道芊红的脾气,连忙吞下后面的话,拿了貂皮大麾替芊红披上,扶她出门。 推开镂了牡丹富贵花的木门,外面果然不比屋内温暖,秋寒阵阵袭人。 芊红由心月搀着,步出门外,沿着回廊慢慢行走。 因了芊红半月后便要出嫁的关系,院子内异常寂廖,只有两个小丫鬟在打扫落叶尘土。她们不知道主人正往这边走来,一边打扫,一边咭咭呱呱聊得开心—— “……那个来了柳府近半年的柳夏生,倒真奇怪。依我说,他不像柳家少爷,更不像账房先生,倒像个捉妖的法师。” “怎么说?” “前两天,我看见他去道观买了一大堆黄纸桃符什么的,在屋子里又写又画。你说说看,这不是个捉妖的法师,却又是什么?” “嘻嘻嘻……” 小丫鬟们的这段谈话,堪堪被芊红收进耳内。她慢慢垂下眼帘,停住了脚步。 “小姐,怎么了?”心月也随之停下,有些疑惑的望向芊红。 “心月,我不想散步了,回去吧。”芊红轻蹙眉头,咬了咬下唇。看到心月迷惑不解的神情,又展颜笑道,“你说得没错……这外面,是有点冷。” 此刻,阿紫失约未至的原因,已经再清楚不过。 是柳夏生,阻碍了他的到来。 ********************** 将阿紫封在废屋的地窖内之后,夏生一夜无眠。 第二天起来去银楼做账,精神总是恍恍惚惚的,连着做错了好几件事情。 银楼的掌柜见他脸色不好,到了中午,便劝他先回去歇着,不要太勉强自己。 夏生也知道自己行止失常,于是谢了掌柜后,离开银楼。 不知道阿紫……现在怎么样了。回去后左右无事,去看看他吧。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夏生这么想着。胸口,竟隐隐有期待的情绪在蔓延纠缠。 午时,秋日的阳光柔和适度,足以令人感到温暖。 踏入柳府,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时,夏生却看到满院都架起了晾杆。上面,搭着各色被褥衣裳。 “呀,相公,你回来得这么早。”却见宝璃拍了拍挂在晾杆上的被褥,笑着朝他走过来,“真是的……原想着晾完衣服,你才会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夏生闭了闭眼睛,觉得头有点眩晕,“不是让你……多在那里住几天的吗?” “知道相公担心我。但我现在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宝璃用手探了探夏生的额头,“而且,是小姐亲自派人接我回来的……相公,你脸色不太好,额头也有些烫呢。” 言语神情中,全是担心关切。 “我没事的……这些日子是累了些,休息下就好。”夏生朝她微笑。 “你们男人啊,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我不在的这些时,谁知道你过的什么日子。”宝璃松了口气,连忙扶他进屋,“你啊,今天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屋里歇着,哪里也不许去。” “是、是。”夏生不忍拂她的意,笑着应道。随即,眼底又笼上轻愁。 此刻阳光温暖,气候宜人,有一整个下午的闲暇时光可以消磨,身侧又有解语娇妻。 向来只求平淡安然,不是贪心的人。却为何,胸口间竟忽然觉得空荡失落? 夏生抬起眼,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天际。 从前在青城山道观时,从山巅这样望过去,就可以看到一览无遮的天空和滚滚云海。 但在这里,极目远眺,也只看得到重重楼阙高耸。 符纸桃木可以结成封印,让鬼怪妖孽无处可逃。 而在这深深楼阁中,在这红尘俗世里,每个人的命运,每个人的愿望,每个人的身不由己,又是被什么冥冥中注定的法则封印着,不得自由呢? 夏生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他不敢挑战和质疑,这过于强大的力量。 须臾,眼花了一下。 远方,竟渐渐浮现出,妖狐那对漆黑、眼角微微上扬的眸子。眸中神色,和任何时候一样,带着戏谑、嘲笑,和率性妄为。 ********************** 封住地窖口的那块石板,对于芊红来说过于沉重了些。但她还是终于将它推开,露出容一人进出的入口来。 她擦了擦汗,将手中的琉璃灯点燃,迈步踏上通往地下的阶梯。 大半打听小半猜测,芊红终于可以肯定阿紫被夏生封在了这个地窖里面。 所以,为了不被夏生发现自己救阿紫的事情,她派人接了宝璃回来。 小别胜新婚。至少,夏生今天肯定是脱不开身的。 芊红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阶梯尽头。虽说是日里,但地窖内还是昏昏暗暗,全靠她手中那盏灯照亮周围。 四面墙壁上,贴满了用朱砂画成的黄纸符,地上有一个用石头堆砌成的,很大的八卦阵图。 阿紫面朝下,赤裸着身子蜷缩着,动也不动,被梁上垂下的铁链,锁在八卦阵图的中央。 芊红的眼眶渐渐潮湿起来。她将手中的琉璃灯放在地上,流着泪将地面上的石堆八卦阵图踢散,然后走到墙边,伸手就要揭那些符纸。 “别揭……”阿紫黯哑的声音,却在此时,她的身后幽幽响起。 “阿紫!”她转过身,又悲又喜,冲到他的身边扶起他,让他的头枕在她的膝上,“你、你要不要紧?” 她火红色的宽大裙摆,散在这泥尘遍布的地面上,似一朵开在尘埃中的花。 “那些符咒……是夏生,用来保持我人形的。”阿紫费力地蠕动着唇,眼眸深黑无神,“我的狐皮,被他烧了……如果没有这些符护住,我化做狐形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么说,你竟不能离开这里?”芊红心里焦急,又掉下几颗泪。 “哭什么……你来了,就有办法。”阿紫有些疲惫的微笑,用手指擦去她面颊上的泪水,“他既然烧了我的狐皮,只有找到勉强可以替代的才行……这附近有没有活到二十年以上,猫狗之类的动物?” 芊红听了,擦去泪水,开始沉吟。 一般而言,狗至多活到十二三年,就算寿至耄耋;猫寿命稍长,也不过十五六年。 但……母亲房中的波斯猫小咪,据说是她出阁前就养着的,怕是有二十年以上了。 想到这里,她对阿紫点了点头。 “好,我需要它的皮。”阿紫垂下眼帘,明显松了口气,“我在这里等你,你把它的皮给我,我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我……要怎么做?”芊红毕竟是向来娇养深闺,身子开始有些发抖。 “杀了它,然后剥了皮,把皮给我。”阿紫不耐烦的简单解释,又喘了几口气。 “……好,我这就去……你等我。”芊红犹豫片刻,终于颤着声音答应,然后小心将阿紫放在地上,站起身来。 小咪是丽娘出阁前就养下的猫,向来深受丽娘宠爱。这事儿,全府上下莫不知晓。 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小咪,然后将它的皮剥下带给阿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何况,她身为柳府小姐,这等屠夫才会做的宰杀剥皮之事,可以说是见所未见。做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但为了救出阿紫,此刻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 此刻阳光正好,小咪懒洋洋蜷着雪白肥胖的身子,窝在丽娘所住院落的墙根处晒太阳。 虽仍被人唤作小咪,却已是老猫,自然比不得多年前的活泼跳脱。 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也曾在深夜里立在墙头,按捺着腹间欲火,声声凄厉尖叫。也曾离开丽娘身边,出走好几月,只为了追逐一只黄毛灰眼的美丽野猫。 那些事……真的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久远到,只留下记忆,而忘却了当初的冲动。 如今小咪唯一的选择,只是留在主人身边。然后,每逢晴天,可以在这里晒晒太阳,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半睡半醒间,它忽然感觉到一片阴影遮住了阳光。 睁开异色的鸳鸯眼,看到芊红蹲在自己对面。认出是主人的女儿后,柔媚讨好的叫了一声:“喵~~~” “小咪乖,跟我走,有好东西给你吃哦。”芊红轻声道,伸出手,将它抱入怀中。 小咪顺从地蜷缩在她怀里,幅度不大的摇了摇尾巴。不知为何,它感觉到,芊红抱它的手有点发抖。 芊红用宽大的袖子挡住小咪,擦了擦额上的虚汗,便直起身子,匆匆朝院外走去。 哪知这时,丽娘恰好和几个丫头从屋内出来,看到芊红慌乱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这孩子,半月后便出阁了,还到处跑来跑去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再说,既是到我这儿来了,竟也不进来看看。” 说完,看了看身旁的一名大丫头,又道:“我现在没空。你跟着小姐,看她去做什么了,回来禀我。” 丫头朝主母福了福,道声是,便依言跟在芊红后面,出了院子。 ********************** 芊红抱着老猫,来到了被废弃的院落。 只有在这里,才不容易被人发现她即将做的事情。也只有在这里,即使是被人听到声音,也有解释推卸的理由。 咬了咬牙,将腰间的蚕丝垂绦解下,打成一个活结,套上了老猫的脖颈,然后开始用力往里收。 老猫发现了不对,开始拼命挣扎,发出凄厉而尖锐的叫声。 芊红白皙的手背,顿时被抓出几条细而艳红的伤口。细密的血珠,从伤处慢慢泌出。 她又急又痛,情急慌乱中抓住丝绦的一端,让猫身悬空而起,然后往身旁的桃树枝上打了个死结。 老猫如即将绞死的囚犯般,被吊了起来,在半空中扭动挣扎。 芊红站在旁边,惊恐失措的看着这一幕。 渐渐的,老猫不再挣扎。它张开了嘴,伴着大量白色唾液涌出,暗紫色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 那对异色的眼睛,笼着一层泪雾,大大的睁着。 芊红慢慢走过去,将仍然温暖柔软的猫尸从树枝上解下。然后,从怀中掏出柄锋利小刀。 她很害怕,手在不停的发抖,泪水也不可抑止的从眼内涌现……但为了阿紫,这件事非做不可。 芊红笨拙的将小刀插入猫尸的肚子,然后向下划。因为没有经验,弄得满手满袖鲜血。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一声尖叫。 然后,是女子慌乱离开的细碎脚步声。 “谁?!谁在那里?!”芊红听到这动静,什么也顾不得了,提着猫尸便声音的方向冲去。 只来得及看到,一个丫头离开的隐约背影。 却来不及追,已是走得远了。 芊红顿了顿足,知道行迹事情已经败露。 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在众人赶到之前,让阿紫自由。 至于以后的事情,只有等到以后再说。 核对完昨日的账目,丽娘斜斜靠在屋内的锦榻之上,懒懒卧着,从婢女手中接过盏雪燕粥。 刚要凑到唇边轻呷,却只见派去查看芊红的丫头,神色慌乱的小跑进屋,扑通一声朝丽娘跪下,全身都在发着抖:“夫人!小小……小姐,小姐是妖怪啊!” “小姐怎会是妖怪?你怎么说话的?!”丽娘听她这般说亲生女儿,不由得勃然大怒。 一扬手,将那盏雪燕粥掷在丫头脚边,打得粉碎,发出砰然巨响,溅湿了丫头半幅石榴裙。 丫头被这巨响一震,陡然从混乱中清醒明白过来,连忙向主母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跟着小姐……看着她,去了那个废院子,把小咪在树上吊死了,还剖开小咪的肚子,弄得满手都是血……我看小姐,八成是中了邪,被什么附了身……” 丽娘瞪了那丫头片刻后,头脑渐渐冷静。 这丫头是她一手使出来的,平素也是最知进退、懂礼数的一个。她不可能,在自己面前撒谎……特别是,这种听起来相当拙劣,而且毫不讨好的谎。 回想近半年来,芊红的形容,也的确是无故消瘦憔悴。而夏生初进家门,也曾说过芊红被妖物缠身……说起来,这些话,并非无迹可寻。 沉吟片刻后,丽娘站起身,望了望在场的几名婢女,沉声道:“现在,你们几个跟我去废屋……小姐这事,若有半点声张,仔细你们的皮!” 几名婢女连忙应了,跟在丽娘身后。 丽娘行至屋门口,又想起些什么,转过身来,望向随侍的一名婢女:“你去把夏生唤来……不要多说,就说我找他有事。” 芊红半月后就要出嫁,纵然真的是被附了身,也不宜对外流露半点消息。 既是这样,就最好不要在外面寻和尚道士之流来驱鬼。 幸好,柳府里还有个,懂得画符、观人气色的柳夏生。这些个月的相处,丽娘已经很了解他软弱顺从、容易受人摆布操纵的性格。 她有把握,如果是他的话,就绝对不会泄露出去。 ********************** 地面上,用来封印的八封阵已被打散,手脚处的铁锁链也被芊红解开。阿紫渐渐觉得精神好了些,于是坐起身,闭目养神。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匆匆的脚步声自阶梯而下,接着是芊红焦急的声音传来:“阿紫、阿紫!” “怎么了?” 阿紫睁开眼,看到芊红鬓发蓬乱,青葱十指和长袖上,全是半凝固的血渍。她手中提着一条已经开膛的肥大猫尸,碎步小跑到阿紫身旁,慌乱急切道:“我、我……划开它的肚皮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有,我杀猫的时候,被人看见了!” “真是麻烦……”阿紫听完后皱了皱眉头,向芊红伸出手,“把它给我。” 接过余温尚存的猫尸,阿紫深深吸了口气,聚集起残存的妖力,伸出右手,指甲陡长,锐利如刀。 只见阿紫锋利而菲薄的指甲,插入了猫皮与筋肉的间隙,似毫无阻碍般苏苏游走。 不一会儿,就见猫皮与猫身分离。阿紫将红通通的猫尸抛开,手中,只剩下张沾着血丝的雪白猫皮。 芊红只觉眼前一花,就见阿紫已非赤裸,而是穿上了件雪白绸纺、领口袖口镶毛的冬衣。 “小姐,多谢你救命之恩。”阿紫站起身,朝芊红深深一躬,脸色惨白如纸,“此事既败,我走之后,你一定会有麻烦……但阿紫此番自顾不暇,帮不得小姐了。小姐保重。” 说完,正欲离去,却见芊红一把将他抓住:“阿紫,明天就是你的天劫……你该怎么办?不如,我和你一起走,再也不要回来!” 阿紫愣了片刻,忽然笑了,伸手轻轻抚上芊红面颊:“小姐,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你和杨家三郎是命定的姻缘,逃也逃不了。阿紫是妖,只是想借小姐富贵命格避天劫……我们没有结果。” “再说,阿紫妖力已散,自保尚且艰难,更没办法带小姐走。” “那你的天劫……该怎么办?”芊红望着他,慢慢松开手,泪水若断线的珍珠滑落,喃喃道。 芊红已经知道被骗,却没有丝毫怨悔憎恨,只是担心着阿紫的安危。阿紫心中,也不是丝毫没有触动。 “还有半天时间……运气好的话,或者可以再找到助我避天劫的人……就是运气不好,说不定也可以靠自己捱过去。”阿紫俯下身子,轻轻吻了她的额头,“小姐……对不起。” 话音袅袅尤在耳边,芊红只觉面前一阵冷风拂过。 妖狐已无踪迹。 夏生原以为能够和宝璃一起,安安稳稳消磨掉整个下午的时光。 谁料到,泡好的碧螺春尚烫手,就看见丽娘房里的一名丫头脚步匆忙的踏进小院,高声喊着:“少爷!少爷!” 夏生听到这声唤,不由得错愕片刻,随即苦笑了一下。 他在柳家,不被丽娘承认,向来饱受轻视慢待。在银楼时自不必说,纵是家中下人,遇见他时虽不至直呼姓名,也是模糊带过,从没有人唤过他“少爷”。 所以乍一听闻,难免错愕。 丽娘身边的人,自是不能怠慢。夏生连忙放下手中茶盏,和宝璃一起从屋内迎出。 “少爷,夫人唤你过去。”丫头走到夏生对面,朝他福了福,擦擦额头上细细香汗。 “不知夫人唤相公有何事?”宝璃轻轻皱了下眉头,开口询问。 “夫人有事要和少爷商量……少夫人,不方便知道。”宝璃和这丫头曾同为服侍丽娘的婢女,如今她虽称宝璃一声“少夫人”,言语间却全无敬意。 宝璃性情虽是个温柔和顺的,遇此情形,也难免觉得尴尬羞愤。她被这一句抢白,脸顿时通红,遮遮掩掩的垂下眼帘。 夏生看出她心事,怕话说得越多越糟,连忙上前对那丫头道:“我这就随你去。” 说完,又轻轻捏了下宝璃的手,要她放宽心。与此同时,胸口不禁微酸。 宝璃会遭到这种情形,到底,也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假如自己这个“少爷”稍微名副其实的话,宝璃又怎会被下人看轻? 虽说这场姻缘,不由他半点做主……但宝璃既是成了他的妻,他就要负责到底。 但,她竟连起码的尊严也无法拥有。 如果能够放下柳府的一切,切断所有的亲缘羁绊,过着单纯的生活,哪怕是打柴耕田,也比现在快活得多吧。 但是,他是柳夏生。背负了太多沉重责任、礼法伦常的柳夏生。 所以,他甚至无从选择。 ********************** 夏生随着那丫头,在偌大的柳府内,急匆匆行走。 当发现行进的路线,是朝向封印阿紫的废屋时,夏生的心开始一点点下沉。 发生了什么事?阿紫,被人发现了吗? 那样的话……自己该怎么向大娘和爹爹解释?如果说出阿紫是诱惑芊红的妖狐,并拿出证据的话,他们一定会杀了阿紫…… 但如果不说的话,又拿什么解释,一个大活人被锁在地窖中? 不愿看着他死,但又不能放他……究竟,该拿他怎么办? 夏生在极度的忐忑和担心之中,与那丫头一起来到了废屋前。那里,丽娘和几名丫头已经在等待。 见夏生来了,丽娘急忙迎上去,含泪握住了他的手:“夏生,现在只有你才能救芊红了!” 夏生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和从未有过的亲昵态度,弄得有些无措,嗫嚅着试探道:“大、大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芊红像是中了邪,被这屋里的鬼魂附了身……她就在这屋里的地窖内。夏生,请你务必救救她!”丽娘几乎声泪俱下。 “大娘……你们,都还没进去过吗?”夏生小心翼翼询问。 丽娘和丫头们都点点头。 夏生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废屋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鬼魂,也就更没有所谓附身之说。 想必,只是芊红发现了阿紫的所在,与他在这里相会。 但阿紫的皮已被自己烧掉,离了地窖便无法活命,她绝对放不走阿紫。 纵是把芊红带出来,她也应该不会泄露阿紫的存在……这样,只要把事情全部推给鬼魂作崇,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请大娘稍候,我这就去带妹子出来。”想到这里,夏生朝丽娘拱手一躬,便转身,想要向地窖的入口方向走去。 谁知,还未抬步,就看见芊红提着一盏琉璃灯,从地窖处爬了上来,慢慢走到丽娘和夏生面前。 她身形消瘦,眼眸深黑,穿着白绫的袄儿,火红色罗裙,袖口和手上沾满鲜血。 风吹过,只见裙袂飘飘,真若奈何桥上徘徊魂魄。 “娘,我谁也不要嫁。”芊红在丽娘对面站定了,眼神飘渺的幽幽一笑,“还有……我要离开这里,不做柳家的女儿了。” “你这孩子,究竟在说什么?!”丽娘听她说出这番话,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把抱住女儿,揉进怀中,“敢是中了邪,胡言乱语么?” “他需要我,却不能到这里来……所以,我要去找他。”芊红慢慢摇头,唇边勾起个浅浅笑容,“我要和他,在一起。” “夏生、夏生!”丽娘求助的望向一旁的夏生。 “妹子这是邪气冲了……需要回去好好将养。”夏生别无它法,只有硬着头皮撒谎。 丽娘却立即信了,连忙差人扶住芊红,和夏生一起朝芊红的住所慌乱而行。 芊红的闺房中,夏生在丽娘期待的目光下,洒了符水贴了符咒后,便匆匆离开柳府。 从芊红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他已经清楚,明日就是阿紫的天劫。而阿紫,已不在地窖中。 阿紫是会害人的妖孽……这件事,再明白不过了。但,一想到他有可能在雷霆怒火下魂飞魄散,就说不出的难过揪心。 为何要逃?即使是被封印千百年,总有自由的一天,好过顷刻就要面对失去魂魄的危险。 如果阿紫真的形魂皆灭……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阿紫在明天之前带回来,再度封印。 夏生雇了马车,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苏州城内清虚观。日头微微西斜时,他已经踏上了清虚观的青石阶,看到了供养着三清的大殿上,缭绕升腾的烟雾。 手心开始微微出汗。不是万不得以,他绝对不会来到这里,求那个人。 殿前剪完烛花的半百老道,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的夏生,笑着迎过来:“请问施主是进香,还是布施?” “我是青城山三清观,裴道长的俗家弟子。”夏生朝老道深深一躬,“敢问钟道长可在?” “贫道正是。贵客到访,真是难得。”老道拈须哈哈一笑,引夏生进入清虚观,走向待客小筑,“自被青城山驱逐至此,已有三十年岁月……是裴老道,让你来见我的么?” “不是……是在下,有一事相求。”来到由竹子搭成的小筑内,夏生盘膝,与这钟姓道士面对面坐下,讷讷的看着竹案上,飘着袅袅热气的香茶。 这钟姓道士,之所以会在三十年前被青城山逐出,是因为他所修道法,为正道所不能容。 用死去孩童骨髓炼法器、用妇人经血画镇妖符……而且屡教不改,终令人忍无可忍。 “哦,是这样。”老道低声道,神情有刹那的惆怅,“我却是很想念师兄弟们的……怎奈,他们就容不下我。” 随即,又激动起来,一拍竹案:“什么正道玄法?全是狗屁!所谓道术,只要能够勇猛精进,强大有效,管它用什么方法得来!反正,一样是除妖助人,一样是为人所用!” 夏生有求于他。虽心里不敢苟同,表面上却隐忍不发。 “你可是,为了那只妖狐而来。”过了片刻,老道平静下来,忽然开口。 “……正是。”夏生虽知道他本领神通,却还是微微诧异。 “哦,是我养的小鬼,刚刚跟我说的。”老道笑了笑,一个榛子般大小、血红的头颅在他肩膀处怯生生探出,“你和那妖狐的事,我已知晓。” 夏生想起他和阿紫从前的那些难堪事,也被这老道全部知晓,不禁垂下头,脸红到了耳根。 “我知道,你是被逼。”老道了然的拍拍夏生肩头,笑道,“这妖狐虽可恶,却为你失去一目……不过,你既然求到我这里,我也要些报偿才好。” “道长需要何物,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呈给道长。”夏生抬起头,连忙应承。 “我要那只妖狐。”老道说着话,原本慈祥的面容渐渐扭曲,混浊的眼睛里忽然闪出贪婪的光,“我向来所见管狐使,皆只是平常狐狸或猫狗炼成……如果,用能够修成人形的狐精炼成管狐使,供我驱使,不知该是如何强大厉害。” 夏生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得抖了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了他的手背上。 所谓管狐使,是邪术的一种。那是种用极残忍的方法将动物杀死,然后驱使动物魂魄的邪术。 “对不起,道长……恕我难以从命。”夏生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去,同时开始后悔来求这老道。 这钟姓道士果然如裴师父所说,是奸邪之辈……怪只怪,自己被蒙了心,居然来求他。 老道却飞快的伸出手,一把抓住夏生的腕狞笑:“今天你既是求到我头上,这事情不让我帮都不成!那报酬,更是容不得你不给!” 夏生用力甩掉老道的手,拔足向外跑去。 身后,却尤自传来老道的声音:“天地万物,皆为人所生,皆应为人所用。夏生,再好好想想你死去的孩子,他再去害人的话……” 夏生的心忽然冷了,慢慢停下脚步。 还有选择吗?不,从阿紫杀死那无辜的孩子开始,就再也不能选择。 “莫非……你是恋上了他?”老道走到夏生身后,忽然开口。 “没有!我绝对没有!”夏生转过身,大声否认后,艰难的点点头,“好……这件事,就随道长的意。” 阿紫害了芊红,害了他的孩子,害了他。 他怎会恋着那妖狐……永远永远,都不可能。 再说……纵是被炼成管狐使,在驱使人死去之后,魂魄便可自由,再入轮回。 钟老道年过半百,离寿终正寝,也不过几十年。 总好过,在天劫中魂飞魄散,永远消逝。 傍晚。 阿紫脸色惨白,散着厚重及踝长发,赤着双足,斜斜倚在官道旁的一株枯木下,看夕阳将天地染上层薄薄胭脂色。 半天时间,要再度找到助他避天劫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只有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撞运气。 如果太阳落山,再没有命格贵重的人经过,他便准备放弃,化身狐形回到山林,靠那点微末道行硬捱明日的劫数。 虽说天威之下,很有可能魂消魄散……追溯千万年,也不是没有,硬凭妖力道行捱过去的先例。 但那些必须靠自己硬捱的,往往是修行天狐道的。修行魅狐道居然还要硬捱天劫,自己怕是有数的几个吧。 运气实在不好。想到这里,阿紫不由得苦笑。 一直等。等到西方最后那点余晖就要消散时,官道目所能及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名鲜衣怒马的青年人。 阿紫微微眯起凤目。此人非凡,命格福寿显贵。 妖力几乎已经在地窖中耗尽,此时神色憔悴,不知道还能不能媚人,尤其是同为男子。却终于,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用左手挽起长发,慢慢行至官道中间。 那青年在阿紫对面勒住马缰,眸中是一闪而过的惊艳。 “这位兄台……在下是徽州商客,路经此地,马匹货物不幸被劫。”阿紫一边说话,一边微微喘着气,“因此无处容身……望兄台相助。” “既如此,岂有坐视不管之理。”青年连忙翻身下马,扶住阿紫摇摇欲坠的身体,望向阿紫惨白容颜的眼神,渐渐迷离。 “多谢兄台。”阿紫朝他微微一笑,顺势滑入他怀中。 半是施媚,半是全身真的无力。 就在此时,却忽然听到一声叱喝:“妖孽,又在这里害人么?!” 阿紫和那青年同时转过身,看到不远处走过来两个人。一个,是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一个,是柳夏生。 叱声,正是由那老道发出。 夏生望向靠在青年怀中的阿紫,只觉胸中翻滚的,全是酸楚怨怒。 知道阿紫是择人而媚的狐,知道他与芊红一直纠缠不清……但看到他这样依偎在别人的怀里,还是第一次。 就这样,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这幕,手足冰凉。一时什么都忘了。 “柳夏生!” 老道怒喝一声,这才惊了夏生的魂,让他想起来时目的。 夏生咬了咬牙,拔出七星剑,和老道一起欺身而上。那青年仍护住阿紫,惶惶道:“你们要做什么?” “他是妖,公子莫要被他骗了!”老道身手凌厉,上前一把推开青年,从袖间扯出条褐红色皮索,套在了阿紫的颈项间,拖倒在地。 与此同时,夏生的七星剑也准确穿透了阿紫的肩胛,将他钉在地面。 鲜血,顿时从伤处汩汩而出,染红了白色冬衣,浸入泥土尘埃。 “夏生……你好……” 阿紫望向夏生,只来得及说出四个字,便被打回原形。 “公子你看,此物是妖非人。”制服阿紫之后,老道得意洋洋的唤青年来看。 青年惊魂未定的走过来,只见一只雪白皮毛,似猫非猫,似狐非狐的动物被钉了前肢,在地上挣扎扭动。 此时,方如梦初醒,对着老道深深一躬:“多谢道长……不然,几乎被这妖物所害。” 那厢二人正答谢致意,夏生望着地上的阿紫,忽然心痛如绞。 妖狐半张着嘴,一黑一白的眸子,正慢慢泛上雾气。然后,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水,沿着妖狐的右眼角落下。 “孽畜!害人不成,又装可怜博同情么?!”老道骂一声,从地上提起了狐狸,又对青年笑道,“公子可是姓杨?” “正是。在下杨晓青,家中排行第三。”青年诧异,对老道拱了拱手。 “杨公子……成亲之事,不必再等半月后。回家之后,立即让人准备八抬大轿,迎娶柳家芊红小姐吧。”老道诡异的笑了笑后,又拱拱手,“有缘再会。” 说罢,转过身,唤一声:“夏生,我们走。” 夏生别过眼去,不敢再看妖狐。当下应了,和老道一起离开。 杨家三郎站在原地,想着老道的话,发了半天怔。 妖狐被老道倒提着,泪水不停的从眼角滑落,似断线的珠子般,零零淌了一路。 他修行尚浅,本不该有泪。 举凡飞禽走兽,一生一次的泪水,只因为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 第六章 入夜,柳府中灯火通明。 夏生在芊红房中布了符咒、洒了符水后便匆匆离开。没有人知道,他目前身在何处。 而此刻,芊红的精神已经恍惚,不停的念叨要离开柳府。任凭谁哄劝,也止不住。 丽娘坐在亲女身旁,搂住她一边垂泪,一边在腹中咒骂夏生。 说什么将养阵子就好……芊红这模样,明明愈发严重了,哪像是在转好? 他倒好,撂下句话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连影子都找不到。 正在这时,只见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走进来,对丽娘禀道:“夫、夫人!杨家三公子带了彩礼,亲自着人抬了轿子过来,现在就要迎娶小姐!” 丽娘一惊,忙起身扯了那婆子问:“究竟怎么回事?慢慢说。” “杨家三公子说,他今天外出访友。回程时,遇到妖物,幸得一高人收服。那高人离开时,让他回家后,就把小姐迎娶进门。”婆子喘着气,抚了抚胸口,“老身觉得,小姐这病蹊跷……或许那高人正是咱家小姐的救星,让喜事冲冲,没准一下子就好了。” 丽娘咬着**,又看了看旁边坐着的芊红。 这婆子是上了年纪的人,说话总有些道理。再说,芊红迟早也要嫁入杨家……不过是提前半月罢了。择日不如撞日,就是嫁衣嫁妆,眼下也是齐全的,不会半点委屈了亲女。 至于大宴亲友之事,纵未周到,也可在半月后再补办。 本就是杀伐决断的性子,当下再不犹豫,对着周围的丫头婢女们吩咐:“愣在这里做什么?你们几个,去把小姐的嫁妆打点好,差人抬到杨府。你们几个,快替小姐梳妆,穿上嫁衣。” 说完后,便抬步出门,亲自去迎女婿。 芊红被几个丫头扶到梳妆台前,开始替她梳妆打扮。 镜中,原本苍白憔悴的面容,在香脂腻粉的浓抹浅敷下,渐渐容光明艳。芊红迷茫焦虑的眸子,也随之慢慢明亮。 “你们当真不肯放我走么?”芊红伸手,扶扶头上的金凤步摇,冷眼瞧着替她妆扮的两个丫头,“交子时之前,我一定要找到他,和他在一起。” “小姐,今天是你大好的日子。杨家三郎,据说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子,而且俊俏得很。多少女儿家,在梦里都想要嫁他呢。” 两个丫头嘴甜舌滑得紧,又把芊红当成迷了心窍的人,只拣好听的说,完全不理会她的问题。 芊红见是这般情形,也不再多说,只冷冷哼了一声,就任由她们继续梳妆。 直到绣着龙戏凤图案、边缘垂着小珍珠的大红盖头,被慢慢放下,遮住了芊红的眼。门外迎娶的鞭炮锣鼓声,已清晰可闻。 ********************** 芊红在陪嫁丫头的搀扶下,踏过火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从开始到最后,耳边,只听得见人声喧闹。眼前,只瞧得见铺天盖地的,血似鲜红。 姻缘随命定,半点不由人。 芊红端端坐在喜床,任那陌生青年用两头镶金的象牙杆挑了盖头后,抬眼,目光凌厉的看过去。 果然仪表堂堂。却终究,比不得阿紫。 “虽说我嫁入你家,但还没有宴请宾朋,名份未安。今晚,我不可与公子同房。” 芊红这一路上,已经想好推辞理由。顺口说来,竟头头是道。 青年愣了片刻,尴尬笑道:“小姐说得有理……只是这夜了,在下却到哪里去?若是外出另寻住处,岂不又惹人耻笑。” 芊红嫣然一笑:“公子若真敬我爱我,在外暂守一夜又有何妨?” 这一笑,当真百媚横生。青年望着芊红,咽了咽口水,终于道:“我自是向来敬重爱慕小姐的……今晚就依小姐。” 说完,青年朝芊红深深一躬,步出洞房后,又顺手带上了门。 芊红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双手抚上胸口。那里,一颗心正砰砰跳个不停。 已近子时,必须要找到阿紫!不然,天威之下,他难逃魂消魄散! 书上说,人不能日行千里。而魂,能日行千里,不受任何事物所拘。 芊红走到桌旁,吹熄了所有高高燃烧喜烛。外面屋檐下所悬大红灯笼的光芒,从窗棂处隐隐绰绰的照进来。 她一身大红吉服,搬来张凳子,放在屋梁下。然后,站了上去。 解下腰间的长长束带,一抛过梁,在手中打个死结,将纤细洁白的脖子伸进。 人说,红衣枉死,必为穷凶极恶的厉鬼,妖力高强。 她不要荣华富贵满床笏,不要御前封诰,不要寿至耄耋、子孙满堂。拼却这一生福寿禄,只求换来阿紫无恙。 不要了……所谓命定,所谓姻缘。 尽量轻巧无声的蹬开高凳,束带顿时被拉得笔直,整个身子悬空。 喉间刹那传来剧痛,芊红却只是轻轻挣扎了几下。红衣翩翩,如舞飘动。 忽然想起了,那只亲手吊死的猫。此命就算偿你,别再寻债讨还。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芊红睁大了眼。 所见,是铺天盖地的血红。 夜深,夏生独自一人在清虚观外徘徊。 本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和妖狐的一切,可以就这样结束。但……想到阿紫一路流淌的泪,竟还是难以就这样割舍。 管狐使的制法,他虽不是太清楚。但也明白,那是极其残忍、而且要持续足足半月的虐杀。 想到这里,夏生心中只觉痛如刀绞。 不行,还是不能这样,阿紫罪不致此。回头求钟道士吧……求他放弃这样做。 刚要举步,再度踏入清虚观,却只觉阵阵阴风袭面,眼前一道红影掠过。 “阿紫……在里面。”一身大红吉服的芊红慢慢越过夏生,仰脸望向清虚观上高悬的八卦镜。 星光下,她面如白纸,**艳若滴血。 夏生再定睛细看,只见她形影飘渺、衣饰虚无,不由大骇:“妹子……你……” 芊红却半点也不理会夏生,仰头尖啸一声,红衣翻飞飘动,便朝清虚观内冲去。 与此同时,高悬的八卦镜上骤然出现裂痕,砰然破裂,散成一地晶亮碎片。 夏生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掌心处冷汗淋漓。 再清楚不过了——芊红,已成厉鬼。 所谓厉鬼,几乎毫无生前情感,也不受任何道理感化。所剩的,只有临死前最后的执念。 这类鬼魂,只有两种情况下可以净化,再入轮回。一种是受法力强制超度,一种就是了却生前执念。 下午出门时,芊红明明还好好的……她为何而死,为何会变成这样? 心头惊悸疑惑,夏生来不及多想,连忙跟在她身后,步入清虚观内。 他施术布法,全赖符纸法器。纵是带了法器,也未必阻这怨气深重的厉鬼,如今身上什么也没带,更是阻止不了她。 不过,依钟道士之能,应该有办法才是。 ********************** “阿紫!阿紫!” 清虚观内,芊红尖锐凄厉的呼唤,脱着长长的尾音,飘荡不散。 四肢被钉在内院一株桃树上的妖狐耳朵动了动,半睁开无神涣散的眼。 对面的钟道士皱了皱眉头,掐指一算,微微惊骇的叹道:“这女子……竟舍了性命荣华。” “妖物已近在咫尺,速速前去收服!” 钟道士转身吩咐,身旁的两名徒弟得令,稽首后便转身匆匆离去。 但他们刚离开内院没多久,钟道士就听到两声惨叫。 接着,只觉眼前一花,身着吉服,面如白纸、唇似滴血的女子已在面前。她双手一左一右,两颗鲜红心脏尤在微微颤动。 钟道士明白徒弟在顷刻间被杀,也不由得面有惊色。这鬼魂的怨气执念……远比他想像的还要深重,难以应付。 夏生气喘吁吁的紧随在她身后赶到,唤道:“芊红……” 唤了这声,便再说不下去。因为,被钉在树上的妖狐,一双湿润哀怨的眼正正与他对上。 心思骤然如乱麻,再理不出头绪。 “夏生,你快走!”钟道士看见他,连忙高声叫道,“柳家小姐命格贵重,如今自尽夭折,又怨气深结,妖力非同寻常!” “谁要阻我见阿紫,就去死!”芊红尖啸着,弃了手中两颗心脏,染血的十指陡张,朝钟道士面门抓去。 老道侧过头,堪堪躲过这一击,道冠却被抓落,束起的满头白发蓬乱着被打散。 “血魂千炀!”知道眼前这女鬼难以应付,少不得祭出全部看家本领。老道咬破舌尖,往地上喷了一口血,然后举起桃木剑,在空中哧哧有声的画起了符咒。 随之,地面有半腐的尸体,破土而出。 那些尸体皆手持利刃,披有铠甲。显然,是在战场上战死的将士。 为首将军的披着黄金铠,身高丈二,魁梧似金刚,面部已腐烂成骷髅形,发髻高束。身后,残破的血红大麾在风中舞动。 老道望着那将军逼近芊红,不由得意扬声大笑:“老朽费尽半生岁月,方寻到这盖世英雄的遗骸,炼成血魂……你区区怨鬼,如何能挡!” 芊红半伏在地上,双眼骤然翻白,乌发在身后散开飞扬,指甲抠入土中,似匹随时准备扑食的狼,也尖厉笑道:“盖世英雄?他不过是自刎乌江,不敢再面对未来的懦夫,怎及我抛却性命也不肯放弃……没试过,怎知我不能挡?” 余音尚袅袅,只见道赤影烈光掠过。芊红手中一条红色束带激射而出,绕在了将军颈项间。 那条束带,是她自尽时所用,也是怨气所结,大半妖力尽附其上。 将军伸出呈青灰色、筋肉纠结的大手,抓住那根鲜红束带怒吼不止,却无法阻止它越收越紧。 片刻后,将军的头颅竟被生生从颈项处绞断,落入尘埃。只有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子,仍立在原地。 芊红收了束带,不由仰天大笑,红衣翩翩,一头黑色长发无风自动,似展开的鸦翼在身后飞扬:“什么血魂千炀?不过如此!那老道,若你还爱惜性命,就速速退让,否则,眼前就是下场!” “生当人杰,死亦鬼雄。”老道却非但未露惧色,反而泛起个诡异浅笑,“身虽已腐,烈烈战魂,今尤未死。你以为,这样就败了他?!” 老道话音未落,对面的无头将军已拔出腰刀,以疾电奔雷之势,劈向芊红。 芊红猝不及防,被一刀从左肩直劈到腰侧。 本以为,既为鬼魂,是不会疼痛,不会流血的…… 芊红弯下身子,伸出素白的手,捂住那道深长的伤口,疾疾后退。鬼血艳红,从指缝间大股大股淌落。 然而那些血,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便又如雾消散,不留下半点痕迹。 她望向树上被钉的阿紫,一个惨淡的笑容慢慢从滴血似的红唇畔浮现。随后,身子忽然似折断的**,从那道斜劈的深长伤口处断成两截。 “芊红!”夏生惊叫一声,急急走到她身旁,伸手想要将她扶住。 但她形影虚渺,穿透他的臂弯,仍然倒在了地上。 看着芊红倒下,钟道士也撤去了血魂千炀的法阵。那些战鬼腐尸,又纷纷沉入地底。 整个内院,剩下空荡荡的寂静一片。只有晚冬夜风,仍来去呼啸。 “看来今天运气倒好。得了个狐精,又遇到了化身厉鬼的柳小姐。一个修成人身,一个怨气深结,都是上好的炼物。”钟道士脸色灰败,却笑的得意,走到芊红身旁。 须知使用血魂千炀一阵,最是消耗元气法力。 “道长,求你放过阿紫和芊红!”夏生听钟道士这般说,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声泪俱下,“她这样下去,很快就会神魂俱散,永远消逝……求你,现在就让她往生吧!” “我收服的厉鬼,自然由我处置。再者,她杀了我的徒儿,又拿什么来偿?”钟道士甩开夏生,从怀中掏出张符纸。 “……好好看待阿紫,助他避劫。”芊红却仿若对钟道士的到来,无知无觉般。她偏过头,目光澄澈的望向夏生,唇角轻扬。 尚未来得及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刹那间,夏生眼中,只见一片铺天盖地的血红。 头顶的星空,被一道道红色纱缦,重重叠叠的遮住。棕黑的地面上,无数条红色束带正飞快的蔓延,似千万条血红的蛇般扭动身体。 钟道士忍不住大叫出声。因为,已经有红色的束带爬上了他的身体,将他的颈项和身子密密缠住。 “我若不被砍那一刀,你怕是会一直躲在法器和那些战鬼背后……又怎肯近我?”芊红从地面上撑起半截身子,厉声尖笑,眸中闪着幽幽光彩。 “我只是身死而已……你这样,却难逃魂消魄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钟道士声音颤抖,瞳仁因恐惧而放大。 “……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芊红垂下眼帘,黑眸幽深,红唇轻启,“老道,死吧。” 钟道士身上的红束带顷刻间收紧。随着一声凄惨大叫,他的身子被凌迟得四分五裂。 铺天盖地的红中,蓦然炸开了团血雾。接着,人的断肢残骸一块块,散落满地。 夏生惊骇的看着这幕,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直到耳边传来妖狐的声音:“夏生、夏生!带我去芊红那里!快,不然就晚了!” 夏生头脑一片空白,却终于跌跌撞撞的走到妖狐身旁,抖着手将他四肢的铁钉拔去,身上附着的符咒取下,将他抱到芊红的身旁。 芊红的魂魄已涣散不成形,衣饰容颜虚无得近似透明。妖狐深深吸了口气,聚集起最后一点残存妖力,化做人形。 芊红慢慢转过脸,看到妖狐,神情渐渐转为喜色:“阿紫……” “芊红,我不再需要你,你可以走了。”阿紫望着她,说出的话,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阿紫,你要我去哪里呢?”芊红的神情由欢喜转为惊惶失措,“我无论如何,也想一直留在这个世界,帮助你,和你在一起。” 所谓厉鬼,若没有高深道行强制超度,就只有令其放下生前执念,才能再入轮回。 “但是,我已经不要你了。”阿紫笑笑,艰难的伸过手,抚过她虚无的脸庞,“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而且已经变成这样,身子都断成两截……这么难看,要怎么和我在一起……所以,去吧……去哪里都好。” 芊红仰起脸,落下两滴鬼泪。 是的,自己再清楚不过,阿紫最重美貌颜色,最爱怀抱温香软玉……而化身厉鬼的自己,已经失去了留住他的资格。 纵是勉强留下,又要如何相对? 一阵夜风吹过,她的衣袂容颜,似晚秋凋零的花,顷刻散乱消失在风中。 执念既消,便再入轮回。 亲眼看着芊红离去,阿紫垂下眼帘,遮掩住眸中闪烁的哀伤痛楚。他慢慢俯下身,张嘴吐出一大口血。 “阿紫,你怎么了?!钟道长……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夏生惊惶的搂住他,急切询问。 “他倒是想将我折磨至死。不过,还没来得及。”阿紫颤抖着伸出曾被铁钉贯穿的手,揪住了夏生的衣襟,唇边血丝嫣然,眸中泛起恨意,“柳夏生,你好狠。” 夏生望着阿紫泛着恨意的眸,只觉心中酸楚难当。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将满腹的话咽下。 他还能再说些什么,是他将阿紫亲手送到钟道士的手里。 “你的身体若没有大碍的话……我会带你回去,再度将你封印。”夏生强抑心中酸楚,眼眶微红,声音发着抖,伸手去扶阿紫。 “哈哈,真好笑!你这样子,竟像是要哭了。”妖狐却毫不领情,用尽全力挣开他的手,目光冰冷,“不用费这么大周折,你只要将我放在这里不管,子时一过,天劫来到,我毫无妖力道行护身,自然就会魂消魄散!这样,可遂了你的心?!” 夏生不由得怔住。 再过小半个时辰,就是阿紫的天劫。经此一场变故,他竟忽略了这点。 将阿紫封印的话,需要准备许多法器道具,还要选好隐蔽的地方。就是刻桃符一项,也绝对不止小半个时辰。 这时,妖狐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他本就是聚集起最后的妖力,勉强化做人形。如今再撑不住,终于又变回狐形,无力的趴在地上。 “……我曾经说过,会助你避天劫。”夏生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伸手将地上的妖狐抱入怀中,“何况……这也是芊红的愿望。” “柳夏生……我不要你假惺惺!”阿紫在他怀中喘息着,声音激动颤抖,眸中泪雾涌现,“你纵是助了我,我也绝对不会感激你!” 只是为当初的承诺,和芊红的愿望而已……柳夏生,你自己呢? 你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是不是,一心盼着阿紫早日从你的生命中消失……只是,迫于亏欠阿紫一只左眼,迫于芊红最后的愿望。 “柳夏生,你放开我!我就是魂消魄散,也不要你救!”妖狐心如刀绞,拼命在夏生怀中扭动挣扎。 夏生垂下眼帘,沉默着。他解开前襟的衣裳,任凭妖狐激烈挣扎,将妖狐贴在胸口处,用双臂紧紧护住。 阿紫却是狠了心的想离开他,锋利的爪一下下抓过夏生的胸膛,留下道道血痕。 夏生看着胸口处,慢慢从白色中衣透出的血渍,因疼痛而皱紧了眉。却仍然没有放手,而是将妖狐往怀中拥得更紧一些。 知道即使这样做,也没办法补偿,带给你的伤害。 但我,也只能、只会做到这一步了。 阿紫……对不起。 ********************** 清虚观的大殿正中,夏生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看着对面的神像。 神像的面容,被袭袭袅袅的烟雾遮掩缭绕,庄严神秘,需人仰望。是他,在冥冥中主宰每个人的命运轨迹吗? 阿紫本就身上有伤,在他怀中挣扎得累了,也就渐渐安静下来。 夏生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抚摸了一下他的皮毛,唇边泛起个浅淡笑容。 无论结局如何……一生中,是最后一次,和你这般靠近。 真的很希望,时间再过得慢些。 无风,神案上的烛台却忽然熄灭。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夏生听到了远处,疾驰而来的奔雷怒吼。 ……终于,来了。 清虚观的上空,忽然布满了阴霾乌云。一道道淡蓝色,明亮似剑的闪电,自云中隆隆降落。 及至地面,又化做无数深蓝色的大火团,在整个清虚观中四处滚动。所到之处,屋垮梁摧,树木枯死,地面皆成焦土。 数道闪电落下,劈烂了清虚观大殿的屋顶。 无数瓦砾石块,自夏生上空纷纷坠落。眼前道道疾电刺目,耳边雷声隆隆震天。 他用双臂护住阿紫,紧紧闭上了眼睛。害怕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与天地相比,人类是何其渺小。天威震怒下,怎能不怕? “阿紫,无论如何,我定要护你周全。”夏生闭上眼,尽量使自己忽略身边的雷霆怒火,发着抖低声道。 与其说,他是讲给怀中的阿紫听。不如说,他是在万般恐惧中,给自己一个信念。 “夏生,你坚持不了的!趁现在还来得及……放开我,自己逃命去吧!”阿紫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来势若摧天毁地般的浩劫,不自觉的担心起夏生,在他怀中嘶声大叫。 恨这个人,明明恨得牙痒痒,恨得心都疼了……但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夏生听到阿紫的话,原本绷紧的面容,开始慢慢舒展。 若非大悲大喜,他的表情一向变化不大。但此时,谁都能看出,他眼底眉稍的温柔与释然。 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阿紫却仍然在担心他。 不知为何,确认了这一点后,心中是无法形容的欢欣喜悦。 他,忽然间,面对天威雷霆,也不再恐惧害怕。 ********************** 记得从前在山林中,遇到修行的前辈,说起三百年一次的天劫,个个色变。但老实说,妖狐对这场一天一夜的劫数,并没有太多深刻的体会。 当第一个雷火团滚过来,击中夏生时,他就在夏生的怀中晕了过去。再醒过来,只看见有月光皎然,从被毁的屋顶处盈盈泄下,照亮遍地碎石瓦砾、残檐断壁。 原来,已是一昼一夜。 三百年一次的天劫,不仅是劫难,更是妖力提升的考验。度过此劫,妖力何止倍增。 阿紫从夏生的怀中爬了出来,化做人形。 夏生衣裳焦黑破裂,身上全是大片的灼伤割伤,双目紧闭。他俯在地面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尚在起伏。 “喂。”阿紫见他气息尚存,终于放心。俯下身,拍拍夏生的面颊。 夏生睁开眼睛。 妖狐就在面前。只见他肌肤莹莹,眉目似黛染,眸子光华灿烂。竟比从前,更美貌魅惑了几分。 好美……不知不觉中,夏生的眼睛弯了起来,透出笑意。 “有什么好笑?!”妖狐却勃然大怒,伸手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打得他偏过头去,“现在……是你在我手中,由我为所欲为!” “柳夏生,我说过……即使你一厢情愿的助我避过天劫,我也绝对不会感激!我恨你!绝对不会原谅你!” 夏生艰难的转过头。眸中的笑意已消失不见,化做一片深黑木然。 在过去的那场天劫中,他被天火焚身、雷霆怒劈,苦捱了一天一夜。及至劫数过去,他又疼又倦,竟立即睡着了。 虽然时间短暂,但他还是做了一场梦。 他和阿紫,在青城山三清观相遇,相知,相伴。一起看云海日出,一起上山采药,一起打理菜园…… 梦中,没有芊红,没有父亲,没有亲母,没有柳家……没有任何,不堪回首的往事。 美好到,让他醒来后,宁愿相信梦中发生的一切,才是真实。 如果不是阿紫那记耳光,他不知道,还会在梦中沉溺多久。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阿紫见他的神情萎靡下去,这才算满意,“我会让你,活着比死了更难过。” 说完,阿紫俯下身,用利爪将夏生的衣服撕烂扯掉,然后将赤裸着全身的他,轻轻从地上抱了起来。 人身上的大片烧伤,若不及时处置,和衣物粘连,再处理起来就会令伤者痛不欲生,而且很容易恶化感染。 当然,关于这点考虑,妖狐绝对不会告诉夏生,甚至还要恶狠狠的,讥笑羞辱怀中的夏生:“你这模样,真是比教坊的婊子还好看哪!等天亮了,我就这样带你去街上遛遛,让整个苏州城的人都来看,柳家少爷光着身子,躺在男人怀里的模样!” 夏生是个至诚老实的性子,听阿紫这么一说,也就认了真。他手脚抽搐了几下,眼角慢慢渗出泪水:“阿紫,看在我助你避天劫的份上……你就行行好,杀了我吧。” 与其被那样羞辱,还不如死了。 “我说过,我会让你活着,比死了更痛苦难过。”妖狐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得心软。但口头上,仍是半点不让。 然后,再不看夏生,抱着他大步踏出已成废墟的清虚观。 苏州城清虚观,忽遭雷霆怒火。 奇的是,那些雷霆,只聚集在清虚观上空降落。周遭居住的百姓人家,竟安然无恙。 电闪雷击持续了一日一夜,声势震天动地。围观者众,甚至惊动了官府。众人皆感到此事异乎寻常,天威之下,却没有人敢近前一窥究竟。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百年道观化做一片废墟。 事后再去寻观里的道士们,仅找到几件烧焦的残骸。看情形也知道,他们是被天降的雷霆怒火焚身而死。 被落雷天罚,想必,这观里的道士们,平素也没做什么好事。 比起这件奇闻,柳家小姐新婚之夜,自缢于新房的事情,在街头巷尾的谈资中,就相形失色。 杨府之中,布下了一个偌大的灵堂。丽娘头戴白花,坐在芊红的棺材旁,望着亲女被细细描画修饰过,宛若生前的容颜,眼神呆滞。 平素千伶百俐、容光明艳的人,一下子老了。 虽未圆房,既然迎娶过门,就是杨家的人。纵然身死,也要葬在杨家祖坟。 “夫人,停灵已满七日,要钉棺下葬了……小姐已经去了,您就让她好好安歇吧。”旁边的婆子,凑过来小心翼翼的劝解。 “谁敢咒我的芊红死了!”丽娘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神情惨淡,指着那婆子便骂,“你这老不要脸的少在这里嚼舌!我的小芊红……只是睡着了而已……她很快、很快就会醒……” 说到最后,神情声调渐渐低缓柔和,温柔无比。 旁边站着的柳员外看着这幕,低下白发苍苍的头颅,用袖口掩饰着擦去眼角泪水。然后,哽咽着吩咐:“芊红该下葬了。把丽娘……拖开吧。” 丫头婆子们应一声,上前将丽娘扶开。与此同时,几名小厮来到棺木旁,将沉重的紫檀木雕花棺盖合上,开始钉棺。 “不要把她钉在里面!她只是睡着了!”丽娘被丫头婆子们牢牢架住,却尤自朝着棺木的方向大声哭喊着,“我的芊红最怕黑了!不要把她钉在里面……” 她神思恍惚了七日七夜,没怎么合眼,只少许进了些稀粥。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又受到了精神上的强烈刺激。 所以,直着脖子,挣命般哭喊几句,便晕了过去。 柳员外是一家的支柱,虽勉强撑着维持大局,实际也是心如刀绞。每个夜里,无人所在,不知暗地里为夭亡的爱女垂了多少老泪。 再加上,夏生在这段日子里,也不知所踪,没有任何消息。他原本花白的胡须和头发,七天之内全部变白。 世上惨痛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着丽娘因悲痛而晕倒,柳员外长长叹了口气:“扶夫人下去休息吧。” 沉吟片刻,又含着满眼老泪望向在身旁侍候的儿媳宝璃:“夏生……可有消息?” “……媳妇不知他身在何处。”宝璃肿得桃儿般的眼睛,又洒下两行泪。她虽心中伤痛,却仍不失礼度,朝着柳员外福了福。 柳员外点点头,身子晃了晃,也不再多说。心中,满是悲哀苍凉。 他本就体弱,从前还因夏生的事,气病过一场。如今受此打击,虽死命强撑,却自知已如风中残烛,捱不过多少日子。 芊红自缢,夏生不知所踪。若他日撒手人寰,竟无子女披麻戴孝、扶棺送葬。想想一生劳碌,持家守业,到老竟得这个收场,越发凄苦难耐。 “老爷……”柳家六娘见柳员外脸色灰白,身子摇摇欲坠,连忙含泪上前,扶住他劝道,“要保重身子。” 穷人家的女孩,在十三四岁,懵懂未开的年纪,便被一顶小轿接入柳府。不识字、举止村俗,模样也只是中人之姿,样样比不得旁人,更比不得柳家那艳若桃李,胸怀沟壑,杀伐决断的主母。 所以这些年,即使是有了夏生,在柳府的一步步,也走得小心谨慎。 对丽娘,其实一直是羡慕仰望着,近乎崇拜。因为终她一生,也不可能成为那样的女子。 因为芊红的死,看着丽娘崩溃疯狂,顷刻老去。心里,其实也并不好受。 “你生得好儿子!”柳员外正满腔凄苦无处发泄,怒吼一声,伸手就推开了六娘,自顾自蹒跚着离开了灵堂。 六娘站在原地,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 老爷心中的苦……她再清楚不过。既然老爷没地方撒气,她受些委屈,也算是本份。 不过,她身为亲母,对夏生的担心关切,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只是,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关心。 夏生,你究竟在哪里? 第七章 这是个虽说不大,却布置得相当雅致的房间。 湘竹绿的洒帘,黑檀木的家具用什,乌红色的牙床。床脚,金兽吞吐着薰香,弥漫满室略带涩意的芬芳。 夏生睡在床上,身下是铺得厚厚的,苏州城最好的精绣丝绸。 苏州精绣,历年来都为朝廷贡物,寸绣寸金,就是巨富之家,也断不会如此奢华。只有得来容易的阿紫,才会全不在意。 夏生费力的半坐起,望向对面半开的窗外,只见一片怪石峥嵘,野草零零,景象荒芜。 谁能相信,这样的住处,竟存在于荒山野岭间。 他被阿紫携到这里,已过了七日……芊红已死,自己又不知所踪,家里不知变成什么样。 担心父母,担心宝璃……这些日子,不知道他们该如何难捱。 夏生轻叹一声,双目不自觉的涌上泪光。 这七日里,阿紫找了最好的烧伤药,替他日夜敷用。身上的伤痕虽然未减,却已都结了痂,不见溃烂更不觉疼痛。就是穿衣行走,也已无恙。 夏生跟阿紫说过很多次,要回柳家的意愿。但阿紫,就是不放他走。 甚至,在他的左脚踝处焊了个结实厚重的黄金环,连上一根金锁链,外出便铐在床尾,防他私逃。 阿紫若离开小屋,他的活动范围,就只能在这张床上。 “哟,怎么又一副要哭的样子。”这时,外出的阿紫从门外掀帘进来,大大咧咧的往床边一靠,欺上夏生,“是嫌住得不舒服,还是我侍候的不够好?” 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甚至耳畔能感到妖狐喷出的,热烘烘的气息。夏生下意识地,往床内侧缩了缩…… “呵呵……我倒忘了。将愈合未愈合的伤口,最是敏感。”阿紫轻笑着,斜挑双眸,“夏生,你可是在引诱我?” 说完,也不等夏生回答,伸手就撕开他的衣襟,将他的亵裤褪到膝下。然后稍一用力,将夏生那双修长结实的腿高高抬起。 “……阿紫!”夏生看见妖狐**的硕大,正隔着裤子慢慢抬头,立即明白了妖狐的意图,顿时惊惶失措。 “夏生。因为你受伤的关系,我可是已经忍了很久。”妖狐眯起眼,邪魅的笑着,舔舔嘴唇。 想起从前,自己一定是哪根筋不对……居然纵容夏生了这么久。纵容他那些狗屁人伦天理,甚至纵容他和女人成亲。 经历了这么多,终于不再用任何借口逃避——没错,他就是只想亲吻拥抱夏生,只想和夏生**,只想守着夏生。 尽管他可恨,尽管他迂腐,尽管他懦弱,尽管挖空心思,也不能让他爱上自己……但没办法。心里眼里,就只装得下他一个。 所以,要将他用黄金链锁住,永远的关起来。 柳夏生的生命里,只要有阿紫一个人就够了。不能,再有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介入。 若不然,他所选择的,一定不会是阿紫。 “阿紫!”夏生挣不开妖狐双手的桎梏,终于流出了眼泪,“你要打我骂我都好……别这样对我!” 这种事情,对夏生来说,的确是极至的羞辱。 尤其是,除了第一次……现在回想起来,从前阿紫对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或许还稍微带着些喜爱宠溺,要讨他欢心的意思。 而如今,只有单纯冰冷的恨意与惩罚。 这一点……比起被强逼,让他更加无法承受。 “由不得你。”妖狐短暂的回答后,一只手指已经斜斜刺入夏生的股间。 既然决定不再纵容,就要他学会和习惯服从。 曾经见过有山猴被人捉去驯养。那自由的山间野灵,经过鞭子和美食的调教,竟能够走街串巷,穿着花衣裳,做出千百种姿态,不惜扮小丑讨人欢心。 人类的世界,本来就如此丑陋,以灭绝生命的灵性天性为乐。甚至,他们自己,也被种种泯灭天性的陋规教条束缚。 他们肆意玩弄着别的生灵,却不自知。他们自己身上的束缚,比天地间任何一种生命都来得沉重。 三百年来,看得再清楚不过。 要将柳夏生永远留在身边,让他心里眼里只有阿紫……既然无法让他爱上阿紫,无法让他改变,就只有用这种方法。 妖狐冰凉的手指,在夏生体内戳刺转动。 虽然只是稍有些涨痛,但那种强烈的羞耻和绝望感,令夏生闭上眼,低低啜泣。 阿紫却在他耳边,小声的笑着:“放心……会让你很舒服的。” 既是调教,就要两方面都顾及到。一方面,是击垮他精神的鞭子;另一方面,也要让他得到罪恶中的快感,让他的信念从此崩溃,让他再也离不开阿紫…… 阿紫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些沮丧。 明明不是这样打算的……到最后,竟自己失了控制。 明明是用房中术迷惑夏生,也占尽上风……到最后,被迷惑的,竟是自己。 柳夏生。你生来,便是专克阿紫的么? 芊红下葬之后,柳府中愁云惨雾交织。 夜深,柳员外坐在书房窗下,翻看着累积了好几天的账目,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一股腥甜,从他的喉咙里涌上。他连忙捂住了嘴。 等咳嗽渐止,再松开手。只见掌心处,一片灼灼殷红。 “老爷!”在旁侍候的柳家六娘,见此情形,手中的茶盏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老爷!您还是歇下来,让大夫瞧瞧吧!” “不用瞎操心。我这身子,我知道。”柳员外疲惫的挥挥手,又道,“丽娘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让大夫瞧过了……说是悲痛过度,得了疯癫之症……”六娘咬咬下唇,将后面的话吞进肚中。 大夫还说,这病只有慢慢调理得症状轻些,怕是难好。 “……也罢了。”柳员外仰起脸,老泪纵横。 “老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六娘见他流泪,也忍不住抽噎起来。 “六娘,你有什么错呢?”柳员外伸出手指,轻轻叹息,揩去她脸上泪珠。 “夏生……我没有管好、教好夏生……”六娘垂着眼,哭得越发不能自抑。 柳员外听她这么说,开始慢慢摇头:“养不教,父之过……六娘,这不是你的错。” 半晌,又听他艰涩的开口:“说起来……我是对不住夏生的。打小,就没照顾好他,让他一个人远远离家,又是在道观那种清苦的地方,连面都没见上几次……他回来后,我一直病着,连他成亲那天,都不能到场受礼,更不要说应有的关心爱护。宝璃虽好,却是丽娘硬指给他的,看似恩爱,未必就真称了他的心。他本就不在柳家长大,如今不想回柳家,也是情理之中吧……六娘,别信了我气头上的话,不是你的错。” 六娘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若和她哭成一团,终不成体统。所以他说完,眼眶泛红,却不再有泪。 柳员外老来受此巨创,丽娘又不在,他必须要独自强撑着打理家业。他自知,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但他不能就此倒下,更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所以他不能找大夫来看。他还要守着这份家业祖产,留给夏生,以免那些外戚得了空子,想方设法的弄了去。 还剩下五日、四日……或是更少呢? 无论如何,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下去。 因为,他还没有等到夏生……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夏生是为了什么离开,只要肯回来,他就无条件的原谅夏生。 夏生……此番爹爹就为了你,赌上这最后的生命。 正想到这里,忽听外面有人扣门,接着是小厮的声音:“老爷。” “什么事?”柳员外定了定神,沉下声音询问。 “外面有一位裴道长求见,说是少爷在青城山的师父。”芊红自缢身亡,丽娘也疯了,明该着夏生得势。这些乖觉下人,里外也都改口叫了少爷。 “快、快请!”柳员外一听,心情顿时激动狂喜。 裴道士是这十几年来,最接近、最了解夏生的人……他很可能,知道夏生的去向! 当下,柳员外也不待小厮通报,也不顾房里的六娘,直接冲出了书房,冲到了大门口前。 连腿灵脚便的小厮,都在他身后小步跑着,方能跟上。 门外站着位面容清癯的老道,身形消瘦挺拔,须发花白,目光如电。他举止间翩翩然,有出尘洒脱之态。 看到柳员外,他上前一稽首,也不等员外开口,便道:“贫道来这里,只是请员外放心。员外,一定可以等到夏生。” 柳员外怔了怔,忽然悟到这道士,竟是一眼看穿自己心事,并加以直断,定是高人。心头骤然清明,也觉再无牵挂,不由微笑:“道长……不知见到吾儿后,我还有多少时间?” “……恐怕不长。”裴道士沉吟片刻后,终于开了口。 柳员外的眼神有些黯然,却还是点点头:“这样……其实就可以了。多谢道长。” “员外请回屋安歇去吧。天明之时,贫道必带夏生回来。” 放下这句话后,裴道士朝柳员外拱了拱手,如来时突然般,转身便匆匆离去。 看着裴道士的青灰道袍溶入夜色,柳员外不禁深长的叹了口气。眉目间,喜忧参半。 ********************** 狐狸用修长若玉的手臂紧紧搂住夏生,在他身边睡得香甜。不时,还心满意足的咂咂嘴。 夏生却睡不着。他睁着深黑无神的眼,望向套在自己脚踝上的那个黄金环。从窗棂处照进的月光,将它映得朦胧生辉。 日里的那一场交媾淫合,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事后,虽说阿紫替他仔细清洗过,又上了最好的药,但受伤的**,此时依然隐隐作痛。 一开始,就知道阿紫恨他……但知道是一回事,亲身体验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他忽然间很害怕,像坠入了一片深渊,却怎么也沉不到底。 害怕的,不是发生过,和即将发生的伤害报复。而是害怕,阿紫对自己的怨恨。 他们之间,是真的……只剩下恨了吧。 “夏生……夏生……”裴道士的声音,忽然传到耳边。不过,听起来,遥远而飘渺。 是幻觉吧,夏生苦笑了一下。 然而此时,狐狸已翻身坐起,一把将夏生紧紧抱进怀里,目光警惕的打量起周围:“谁,是谁?” “夏生!夏生!”此时,声音已近在咫尺。 与此同时,阿紫用妖力幻化的这间小屋,忽然消失。 夏生错愕的发现,自己和阿紫,竟躺在一块平放在地面,堆满了苏绣的大青石墓碑上。 周围,野草零离,乱石嶙峋。旷野的山风,不时呼啸疾驰而过,吹乱了散落四处的点点淡绿磷火。 一直只知道此处是荒郊野地,却没发现,这里,竟是乱葬岗。 想起七日以来,都和阿紫居住在此间,夏生只觉冷风浸浸,毛骨悚然。 不远处,裴道士立在乱石荒草中,衣袂在风中翩翩翻飞,神情恬淡。他本就仪表脱俗非凡,如今置身于四周寂静惨淡的风景,越发显得恍若神仙临世。 “……师父!”夏生看见裴道士,激动得要迎过去,却被阿紫的双臂死死箍在怀中。 “你哪里也不许去!”妖狐明显感到了危险和威胁,在夏生耳边喷着热气,咬牙切齿。 “狐狸,够了。”裴道士一掀拂尘,缓步上前,“夏生虽损你一目,却助你避过天劫,你们之间,已经两不相欠……更何况,你对他做出的那些事,已经过了分。” “哈哈哈……”阿紫仰天长笑,须臾目光一凛,“我懒得听你那些屁话,你此番,是来降我的么?” 裴道士点点头:“不错。” “你这老贼,倒像是有几分道行的。”阿紫的神情,顿时阴鸷认真起来,“你应该也知道,我是极阴之体,如今又是身处夜间乱葬岗……说起来,你搞不好连性命都会不保。” “阿紫,别伤我师父!”听他们这一来一去,夏生不由为裴道士担心,脱口而出。 “你给我闭嘴!”阿紫听他这般说,只觉急气攻心,伸手就给了夏生一记耳光。 他刚才对裴道士所说的那番话,其实大半是在夸张自己的优势。一方面是让裴道士知难而退,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提劲打气。 再怎么说,阿紫也不过是一个,仅有三百年道行的小妖,而且有着不能杀生的戒律。性命不保的,不会是眼前这老道,反而很可能是阿紫。 但夏生非但看不到阿紫以命相搏,定要将他留在身边的决心……居然还要担心别人。 要阿紫怎能不气,怎能不恼? 夏生被打得左颊微微红肿,唇角泌出血渍,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是的……他是阿紫的什么人?又怎能,左右阿紫。 刚才那句求恳,真正是愚不可及。 “来吧,老贼!”阿紫抱住夏生,腾身而起,宛若飞仙般落在三尺外,一块矗立的大石碑上,厉声道,“大爷送你归西!” 妖狐意态嚣张的说出这番挑衅,其实心中痛如刀割。 夏生。阿紫在你心中,是不是永远都只会害人,永远都不会受到伤害? 今夜阿紫若死在这里……夏生,你会不会,稍微露出点难过的表情? “……你这狐狸,倒是有张不饶人的利嘴。”裴道士轻轻叹了口气,缓步上前,“有什么招术,就使出来吧。” 妖狐咬了咬下唇,右手陡张,在空中一挥。 只见点点磷火,顿时从四面八方飞舞至妖狐的身前,在月色中,形成一抹流动的绚烂莹绿。 他道行本就低微,又带着夏生,对这老道硬拼的话,显然毫无优势。最好的办法,只有先虚张声势,好似要放手一搏。待老道全神准备应付攻击之中,施法困住这老道,然后迅速逃走。 生或死,只看这一击。 “去吧!”阿紫大喝一声后,那道流动莹绿忽然变成剑形,朝裴道士激射而去。 裴道士连忙格档,却没料到,那看似前来攻击的莹绿宝剑,竟化做索状,将他全身一道道缠绕束缚。 “嘿嘿……此时夜深,又是在乱葬岗间。这幽冥死魂化做的捆索,看你如何能解?至于大爷我,就不奉陪了。”阿紫抱着夏生,对裴道士扮了个鬼脸,便准备举步离去。 举步、举步……咦?为何,竟抬不动腿? 阿紫大惊失色的低下头,只见万丈银丝绕满了脚下的整块墓碑,将他的腿脚紧紧缠住。 “狐狸,你可认输?”那是拂尘的丝。银丝的另一端,在不远处,微笑的裴道士手里。 “不可能……”妖狐已经完全泄了气,看看一边被捆住的裴道士,再看看另一边微笑的裴道士,喃喃道。 这道士,竟会**术不成……不过,纵是真的神仙,在被捆住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从这捆索中脱身,而且将阿紫反困。 他,如何办到? “狐狸,觉得奇怪吗?”手握拂尘的裴道士轻笑,然后叱一声,“解!” 随着这声叱,被捆索加身的裴道士,顿时消失。一块陈旧的八卦护符,从半空中落至地面。 与此同时,形成捆索的死魂,如被惊的流萤,四散纷飞。 阿紫捆住的裴道士,只是用护符化做的人形。 他纵是向来骄傲,也不由得沮丧灰心——自以为得计,却原来,被人一早就瞧出了意图。 ************************************ 话说,裴道士出现在夏生面前。。。 “……师父!”夏生看见裴道士,热泪盈眶,激动得要扑过去。 裴道士也泪光闪闪,向夏生伸出双臂:“悟空!” 狐狸和夏生同时满头黑线~~~ 一只抢镜野鬼乘机从镜头前飘过。。。。 裴道士摆个道骨仙风的poss:好吧。。。我只是活跃下气氛而已。。。 “夏生,过来。” 夏生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怔住,直至听见师父的声音,这才回过神。 再看阿紫,那万丈银丝已经蔓延至他的全身,将他的手脚密密缚住。此刻,他再也不能困住夏生。 夏生连忙挣开阿紫的怀抱,跳下石碑,走向裴道士。 “……夏生!!” 他身后,传来妖狐的呼唤。声音凄厉尖锐,宛若泣血。 夏生的脚步顿了顿,黑眸中,顷刻间闪过无数复杂情感。 却终究,没有回头。 夏生走到裴道士面前,低眉躬身,道声:“师父。” 面对着抚养自己成人的恩师,这一躬尚未到底,夏生已是哽咽不止。 “夏生,我知道你受了苦。”裴道士拉了夏生,缓步走向被困的妖狐,叹息着,“一切虽由狐狸而起,但他初衷不过是惜命保命,其情可悯。” “再者,你在其中,也并非毫无过错。你明知钟老道修行邪术,甚至因此被逐出师门,还求他帮忙降伏狐狸……却可知,上天尚有好生之德,惩罚万恶之愿。” 夏生垂着眼帘,泪水缓缓沿着面颊流下,默默的点头。 “所以,你们也算得上是两不相欠。”裴道士来到阿紫面前停下脚步,拍拍夏生的肩,“只是夏生,如今你可放下了?” “我……能够放下。”夏生泪水未止,沉默了半晌后,哽咽着回答。 “屁话!全是屁话!”被缚的阿紫听他们这一问一答,不由又急又气,嘶声咆哮,“柳夏生,你给我听着!你欠着阿紫的,没有还清!远远没有还清!” “狐狸,你这不管不顾,只顾乱来的性子,也是该磨磨了。”裴道士摇摇头,抬眼望向阿紫,“再过几日,我会带你一起回青城山……那里山明水净,最宜修身养性。” “不要!我才不要,和你这老贼一起去什么青城山!”妖狐厉声道,气得浑身打颤。 “放心好了,那里有几个和你修行年月相仿的山妖狼怪,而且都受贫道度化,尊贫道为师……狐狸,你虽然会气会恼,却不至寂寞难捱。”裴道士却半点不怒,拈须呵呵一笑,“时间久了,说不准还会喜欢上那个地方。” 说完,裴道士双手结印,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指向阿紫眉心,道一声:“疾!” 阿紫只觉全身瘫软。凄厉惨叫一声后,身子开始渐渐变化,肩头、胸腹渐渐露出大片艳红血肉。 裴道士急急收了法,诧异一声。 与此同时,阿紫身上露出的血肉迅速被皮肤所包围,恢复了原状。 “夏生,怎么回事……这狐狸,竟没有狐皮护身?”裴道士转身,望向夏生,“如此……他只要变化为狐形,就难免丧命。” “是我烧了。”夏生也一惊,连忙回答,“他……平素都用一张猫皮代替,不知今日为何,偏未上身。” “屁话!”妖狐大叫着,气愤填膺,“你烧了我的狐皮,以为替代物便如此好寻?!我道行未满三百年时,尚可勉强用活了二十年以上的猫狗之皮代替……此物虽稀罕,终究是有的。如今修行已满三百年,你却让我到哪里去找活了三十年以上的家猫家狗?!” “……对不起。”夏生低下了眼,心中内疚。 “哼!”阿紫闷闷的哼一声,忽又语气恶劣的开口,“说起来……人皮倒是可以替代。柳夏生,你既是烧了我的皮,我就要你的皮,你给是不给?!” “狐狸,休要胡搅蛮缠。”裴道士拧起眉头,打断阿紫的话,“青城山清虚观中,三件镇观之宝其一,是张千年雪貂皮。也罢,算是夜壶配上金镶玉,糟蹋好东西……此番你随我回去,就与了你。” 言毕,拈须笑道:“如此,事情就算都解决了。夏生,现在我们快些回柳府去吧,你父亲等你,可是等得焦急。” ************************ 说起来,裴爷爷真是有爱心的一只。。。。 家中收养流浪的狐妖狼妖鹿妖兔妖猫妖鼠妖……无数。。。。。>_< 不过,这里面必然有妖是天敌,如何和平相处,是个问题。。。 裴道士摸胡子中:哦呵呵呵呵~~~这个嘛,就要一点经验和方法了,比如说从小的个别断奶,一条龙饲养法,阶段饲养法,提高上市体重。。。。 众皆黑线:这是养猪的方法吧。。。。 裴道士继续:最近,我又打算收养一只可爱的狐狸。。。咳咳,具体目标如下,令其毛皮光滑,无任何寄生虫,体重增加80kg。。。。 一阵蕃茄鸡蛋雨忽然扔上。。。。 第八章 高高挂在柳府大门上的一排红灯笼,在冬末的寒风中摇晃不止。 柳员外穿着裘衣,拄着拐杖,身形佝偻,颤巍巍立在门前。身旁,有管家、六娘、宝璃和几名侍候的小厮陪从。 自裴道士走后,他就命下人们在柳府大门上,挂起了红灯笼,一直站在这里等待。 这样夏生一回来,就会明白,父亲在殷切的盼望着他。这个家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天快亮了。”柳员外轻轻说道,将一双混浊老眼投向东方的天际。只见那里,已经微微泛白。 “来了、来了!”六娘第一个看到,出现在街道尽头的朦胧人影,兴奋地扯了扯柳员外的衣角。 人影渐渐清晰。是裴道士、夏生,和一名伏在夏生背上,肤色白皙如玉,俊美异常的青年。 “夏生!”柳员外眼里心里全是喜悦,让六娘搀扶着迎了上去。 “……爹爹。”夏生停下脚步,脸上神情复杂。 看见夏生背着的青年,柳员外疑惑道:“……这位是?” “他并非人类,乃是狐妖。夏生这些天,就是被他所困。”裴道士上前解释后,又呵呵一笑,“此物本质不坏,就是有些野性,未蒙开化。我已决定过几日,便带他回青城山,好生开导教化……贫道眼前虽用八卦符暂时将他定住,却终不长久。这几日,就有劳员外,准备间空房,贫道好将此物用法器符咒封住,不使其逃走。” 柳员外听得心惊胆颤。再仔细打量那俊美青年,眉目果然有几分妖邪之气,颈项间,戴着块陈旧的八卦护符。 民间遇到成精妖物,只有两种对付方法。其一,是恭敬供奉,三牲四果不断,以求其不再为害。其二,就是寻能人将其降伏,然后封印或杀死。 像裴道士这样,降伏妖物后,还要带回去开导教化的,倒是闻所未闻。 但既为高人,行事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揣测。何况,是裴道士把夏生带回柳家,当菩萨供都还来不及,又怎能对他有质疑和不敬。 “既如此……快快请进。”柳员外犹豫片刻,脸上又再度堆满了笑,转过身对管家吩咐,“快去替道长准备客房,再扫出一间空屋子,要僻静些的。” 管家应一声,就带着两个小厮进府去准备了。 那边厢,有个小厮上前,要去从夏生背上接下阿紫,却被夏生支开。 “……师父施法封印,少不得我帮忙。此事,就不用麻烦你们了。”夏生沉默片刻后,解释道。 说完,他便背着阿紫,径直跟着裴道士,走进柳府。 宝璃看着夏生进府,连忙跟在后面小跑了几步。却又,慢慢停下来,站在原地,眼眶泛红。 夏生,根本没有看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给了背上那名俊美邪气的青年。 是啊,对方是妖,要聚集起全部精力应付……忽略了宝璃,也是可以谅解的吧。 宝璃这么向自己解释着。但女人的某种直觉,却令她开始感到忐忑不安。 ********************** 将柳府中,传闻厉鬼出没的那间偏僻废屋打扫干净,布阵,结印。 妖狐被关进去后,夏生回到了宝璃所在的小院。 “看相公脸色不太好……用些早点后,今天便好好歇息吧。”宝璃迎了上去,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如此,有劳娘子。”夏生答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再过得四五日,裴师父就要带阿紫离开……苏州离青城山千里迢迢,自己又有家产要守,娇妻需伴,这一去,此生大半不得再见。 “相公,这是我亲手做的银丝酥卷,你尝尝味道。” 夏生和宝璃行至饭桌前,面对面坐下。宝璃见他神不守舍,连忙夹了筷点心放进他碟中。 夏生照宝璃的指点,胡乱吃了几口,忽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相公?”宝璃望向夏生,又是疑惑又是惊诧。 “我已经吃饱了……对了,这几样点心,能不能替我装起来?”夏生眉头微蹙,眼神中是掩不住的焦急忧虑。 其实,妖物一旦被封印,自身的时间便停止在那刻,成百上千年不饮不食也无妨……但阿紫是那么一个酷爱美衣美食,处处追求享受的人。 他被关在只有封印符咒的,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定很难过吧。 再见他一次、最后一次……毕竟,此后就是决别。 宝璃看了看他,不再说什么,低头寻了梨木的提盒出来,将桌上点心每样装了些进去,盖上盒盖递给夏生。 夏生接过提盒时,发现她泛红潮湿的眼,知道自己回来后,对她关心太少,不由心怀欠疚,低声道:“娘子……对不起,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便急急转身,留给她一个背影。 宝璃,就一次。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次。 此后,我会是你最好的丈夫……会用尽这一生伴你、爱你,永不分离。 **************************** 嗯嗯。。。果然是要失去才会懂得珍惜。。。。 某扉摸胡子中:狐狸啊。。。。你看到了吧,勾引人就是要若即若离才行。。。像你那种主动热情无比,死缠烂打,贴上去就黏住不放的,当然会把人吓住。。。。。 狐狸跳出来大怒,叉腰做茶壶状,口水四溅:本大爷的事要你管?!我就是喜欢死缠烂打,怎么样!若即若离?那样的话,依亲亲夏生的性子,怎么跟他xxoo~~~~就是你的收视率,也会下降好几个百分点吧!!! 某扉被触动,哽咽中:……狐狸,原来你一直是在为我着想,我知道错了。。。。。 夏生拿着提盒,步入柳府之中,最僻静隐密的一角。伸手推开贴满咒符、悬着镇妖八卦镜的木门。 阿紫蜷缩在屋内的墙角睡着,身上盖着块大毛毯,不胜萧瑟的样子。听见夏生进来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眸中是一掠而过的欢喜。 但随即,态度又转作冰冷,语气生硬:“你来这里做什么?” 寻常妖物被封印,必是寻一处隐密之地,然后用符咒法器加身,吸尽其妖力,使其化为原形,动弹不得。 当然,若遇到成精年深日久、为害至深的,人们有时候还会大兴土木,修一座塔或寺院专门封印。但方法道理,都是一样的。 阿紫这种情形,稍有不同。他虽也是被符咒法阵化尽妖力,却被巧妙的保留了一缕在心脉。 不多不少,刚好够他维持人形,却冲不出这符阵。 面对着阿紫的质问,夏生垂下眼帘,隐忍的咬了咬唇,走到他面前蹲下,将提盒放在地面上打开,露出一碟碟精致小点。 “什么破玩意儿,大爷看不上!拿走!”妖狐看见他这种不清不楚态度就来气,大声咆哮着,“你也给我滚!” 夏生点点头,强抑着眼眶中滚动的泪水,不让它们在妖狐面前滑落:“……不提从前恩怨,好歹相识一场。你这一去,又不能再见……我以为……” 阿紫望着夏生,暴戾的神情渐渐平静,唇角甚至泛上抹浅笑:“夏生……你是不是,喜欢了我,所以放不下我?” 夏生惊惶的抬眼,然后轻轻摇头。 “不要紧的,夏生。”妖狐却自顾自的沉浸在新发现中,唇边的笑意慢慢扩大,“嘿!我现在妖力全被化走,又没有可用的皮,的确是出不去……不过,裴老道不是说过,去青城山后,就会给我一张千年雪貂皮么?我得了它,一定想办法逃出来找你……那时,我们就寻一处名山胜地隐居,任谁也找不到我们。夏生,你要等我……” 阿紫那边越说越得意,夏生却低下头,双手十指都绞入了衣袍下摆:“不、不是这样的……我已经,有宝璃了……再说,眼前我爹娘膝下,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还要打理家业,侍奉他们终老……更何况人妖殊途……”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给我滚!!”本来兴致勃勃的妖狐,被他几句话,气得差点内伤吐血,终于咆哮着,打断了夏生后面的话。 “……好。”夏生自觉也无话可说,留在这里徒惹阿紫生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慢慢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柳夏生!!”见夏生真的要走,妖狐更是急怒攻心,在他身后,凶恶的唤他的名。 夏生急忙回头,眼中泪水再含不住,终于跌落一瓣。 “我现在手脚都动不了,你让我怎么吃这些点心?!”妖狐见他回头,索性放声大叫。 其实,他妖力虽大半被化去,但站起来走走,伸手抓个东西吃,还是不成问题。 “……对不起。”夏生却是个至诚老实的,信以为真。他再度走到阿紫面前蹲下,从提盒里拿了绿竹筷,夹了一筷糕点送到狐狸嘴边。 “啧!小家子气,真不惯!”阿紫看着夏生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自觉的舔了舔唇,“用手抓了喂我!” 夏生窘了片刻,还是照阿紫的话,放下竹筷,用手拈了块银丝卷递过去。 妖狐就着夏生的手,三两口吃掉那块点心后,就开始意犹未尽的舔着夏生的手指。 伸出红润的舌,从每一根指头的尖端到底部,舔得仔仔细细,津津有味。还不时,拉出几条银丝。 阿紫本就生得异常邪魅俊美,这样做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诱惑淫糜。 夏生不由得脸红,讷讷道:“还有……我再给你拿。” 言毕,就要将手指撤开。 却不防,被妖狐张嘴,一口将右手的食中二指咬住。 “阿紫,你这是做什么……快停下,很疼……”夏生挣了两下后,没有挣开,不由大惊失色。 阿紫用一黑一白的眸子死死盯住夏生,那种专注执着的眼神,令夏生的后背出了层冷汗。 阿紫尖利雪白的牙齿,很快咬进了夏生的皮肉。艳红鲜血,沿着妖狐形状完美的下颔,混合着唾液丝丝缕缕不停淌落。 “请你别这样……快停下……”半是疼痛,半是恐惧,夏生慌乱挣扎着想抽出手指,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阿紫盯住夏生的锐利眼神,渐渐软化。终于松开嘴,吐出了夏生的手指。 夏生抽回受伤的手指,再不敢看妖狐,也再不敢在这里停留。他连忙站起来,含泪小跑着离开了废屋。 明明知道他恨着自己啊,这样的情况也应该预料到……为何,还要来自取其辱。 妖狐看着夏生匆匆离开的背影,听着他将木门再度从外面栓上。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残留的血渍。 夏生的血,是清甜干净的味道。 其实……最初是真的想,将夏生的两根指头,就这样咬掉。 反正他不会爱阿紫……将来,也可能真的不会再见。那么,无论怎样,总要做件事让他记得阿紫……一生一世,一辈子。 但,最后还是心软了。那么浅的咬伤,将来,怕是连可供夏生回忆的疤痕,都留不下。 ********************** 夏生提盒也忘了拿,神魂皆丧,从废屋里,跌跌撞撞冲到居住的小院外。 听到院内有丫头说话的声音,才回过神。再一抹面颊,全是泪水。 这样狼狈,要如何与宝璃相见? 没奈何,夏生只有暂时站在院外,缓步徘徊。 本想在这里平静片刻,却偏不如他意。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破碎呢喃。 有些不安的转过身,却看到柳丽娘插了一头桃红柳绿,素面朝天,抱着个瓷枕,边哼着摇篮调,边独自朝这里走过来。 “小芊红……小小芊红乖乖睡……”她眼神呆滞,步履蹒跚,将脸贴在瓷枕上,不停呢喃。 在柳家的下人,都知道她从前待夏生刻薄。如今她疯了,柳员外又体弱,明摆着夏生就要当家,虽不至让她衣食不继,谁又肯用心服侍? 所以,似这般让她满府乱走,都是常事。 夏生天性淳厚,见此景却觉心中老大不忍,连忙走过去扶她:“大娘,儿子带你去见宝璃。” 心中已拿定主意——似她这般光景,显见是下人们服侍不周。此后,就在这院里腾出间屋子,让她住下。 宝璃为人温和贤淑,从前又是她身边的人……在眼前照顾着,总好过将她留给那些势利下人。 谁知丽娘一看是夏生扶她,惊得手中瓷枕都落了地,摔成片片碎。 “对不起!夏生,对不起!都是我作孽啊!!” 她忽然哭着跪倒在地。任夏生怎么扶,也不起来:“我害了你和宝璃的孩子……所以,老天也把我的芊红带走了……一报还一报啊!但是,芊红没有错,都是我这当娘的不好……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这老不死的身上……可怜我的芊红,一朵花还没开全,就没了啊……” 夏生只觉五雷轰顶。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脑海中,忽然浮现妖狐当初的话——如果我说那孩子,不是我杀的呢? 这样的话……自己从前对阿紫所做的一切,都错得近乎残忍。 “相公?”宝璃听见院外的动静,带了个小丫头出来瞧。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诧异出声。 夏生却仍旧站在原地,眼珠子都呆呆的定住不动,对她的唤声置若罔闻。 丽娘看见宝璃出来,又发疯般扑到宝璃脚下,絮絮的道着歉。 “我们的孩子没了……是因为大娘?” 直到这时,夏生才缓缓转过身,望向宝璃,声音颤抖的求证。 宝璃捂住嘴,哽咽了片刻,终于点点头:“其实这件事,我早就开始怀疑……虽说当时孩子去的时候,没有想明白……但事后回想起来,只有大娘才有理由……” “对不起,宝璃!对不起!!”丽娘跪在宝璃的脚边,拼命的磕着头。 “大娘,快起来。”宝璃见从前的主母鬓发蓬散,额头上血迹斑斑,心中也不忍,连忙让小丫头帮忙,和自己一起扶她起来。 “宝璃……你可会原谅我?”丽娘挣了几下,抬起眼,又是惶恐又是期待的望向宝璃。 “大娘,我、我原谅你。”宝璃含着泪,艰涩的一字一句。 不原谅又怎样?自己打小就是柳家买来的丫头,由丽娘一手使唤大的……这整个身子,整个命运,都不由自己做主。 再说,此时她已疯了,又是家中长辈……再跟她计较什么,也确实好笑。 扶起丽娘后,宝璃看见夏生神不守舍、怅然若失的样子,连忙擦干眼角的泪,强打欢颜上前:“相公,如今大娘伶仃一人,看样子身边也没个体己照顾的……不若将她接进我们这院子,也好让她安度余年。” “……你说得是。”夏生声音机械的回答后,推开她,却没有看她,脚步飘忽的就要离开。 “相公、相公!你要去哪里?!”宝璃见他神情伤痛万分,显是受到了巨大打击,怕他出事,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低低哀求,“相公,先跟我回去吧。” “放开我。”夏生慢慢偏过头,望着她,眼眶泛红。须臾,只见有两行泪从他消瘦的面颊滑落。 “相公,我不放……你先跟我回去。”宝璃虽已是哭得哽咽难当,却坚持着摇头。 夏生别过眼,不再说什么,用力将她推开,然后大踏步的离去。 宝璃被他这一推,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再想上前去拦他,却已经来不及。 望着夏生迅速消失的背影,宝璃无法可想,只觉心痛难当,泪水更是止都止不住。 但眼前还有个小丫头在眼巴巴的候着,还有丽娘要等她安排。再怎么样,也要将眼前这些事做得妥当,不可以就这般自顾自的哭下去,让人见了笑话。 ********************** 夏生脚下飘忽,左冲右突的朝阿紫所在的废屋小跑而去。 一路上恍惚不定,也不知摔了几跤。手掌上全是血,夹杂着尘土泥砂,膝盖上也大片青肿,却浑然不觉。 他脑海中现在几乎是一片空白。见到阿紫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全部都不知道。 只有拼命想见到阿紫的意念,和满心的痛悔哀伤,是如此清晰。 眼见着再拐过那道回廊,就可以看见废屋,却冷不防,和一个慌慌张张从拐角里走出来的家丁撞上。 “少爷,大事不好了!老爷他、他不行了!!”家丁见是夏生,连忙一把拉住他,带着哭腔大声道。 夏生的身子晃了晃,飘浮在九天外的魂魄蓦然被扯回地面。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望向那家丁:“你说什么?” “老爷本就病弱体虚,却掖着不让人知道……昨夜,又在风地里等了少爷一宿。”柳员外对下人向来温和宽厚,家丁念着他的好,哭得满脸是泪,“如今回来呆了会儿,竟忽然不行了。” “爹爹现在如何?请了大夫没有?”夏生只觉胸中如烈火焚烧,又如千万把小刀子在剐,扯了家丁连声问道。 “老爷从倒下开始,连吐了两次血。大夫已经差人去请,怕是正在路上。”家丁擦擦眼泪,应答道,“我就是来请少爷的……少爷再不去见,怕是来不及了。” 夏生不再说什么,松开家丁,急急转身,朝父亲居住的方向拔足狂奔。 ****************************** 某扉敲瓦罐唱歌ing:夏生宝宝。。。你好可怜。。。娘不管用。。。又要没爹。。。。 狐狸放下手中准备好的玉势鳞茎,含泪趴在铁栏杆上,放声长嚎:嗷嗷嗷嗷~~~~不是说他知道真相了,后悔这样对狐狸了吗。。。5555555~~~怎么还不送上门来,主动让狐狸xxoo。。。。 某扉头上流下一滴汗:你脑子里只会想到这些,只有这些本事对付喜欢的人吗。。。。 狐狸转过头:做为一只专门研究了三百年xxoo方法的狐狸,你认为我该有行军打仗,还是吟诗作对的本事? 夏生刚来到柳员外的卧房门前,就听见一下下急促粗浊的倒气声,拉风箱似的。 那声音,让夏生的心都在发着抖,将夏生的胸口扯得生疼。 伸手推开门,走到柳员外的卧床前,看到床头放着的一个小铜盂,竟盛着半盂鲜血。 柳员外平躺着,身上盖着湖绿色,绣了老梅傲寒图案的锦被,两颊深陷,双目紧闭,张开嘴,一下下倒着气。如纸般白、毫无生气的脸被绿色的锦被一映,透着股淡淡惨绿。 虽然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却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爹爹。”夏生走到床榻前,执起柳员外的手,含着泪,声音颤抖的唤他。 柳员外听到夏生的声音,费力的掀起眼皮,睁开一对混浊老眼。脸上,竟露出了淡淡的欢喜神色:“夏、夏生……你来了……” “是的,儿子就在这里。”夏生握住他的手,感觉上如同握住一把潮湿腐朽的木柴,只觉心中酸疼,顿时流下泪来。 想起自己刚回到柳家时,柳员外喜孜孜布置了大堂,迫不及待、隆重的将自己介绍给全家…… 那时,任谁都能看出父亲内心的欣悦,和对自己的期待喜爱。 那样健康,而满怀欣喜的父亲……今后,再也看不到了吧。 “夏生……我知道,我没多少时辰了……所以,有些事……现在就要交待……”柳员外一边倒着气,一边费力的说着,“丽娘疯了,我去之后……柳家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做主……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但是,请你守住柳家这片祖产基业,照顾好这里的每一个人……” “爹爹,我答应你……我今后,绝不会放下柳家不管。”夏生听他临终泣血叮嘱,心早就如刀绞般,哪里还会不应。 “还有宝璃……她虽是丽娘硬指给你的,又出身低微……却实在是个难得的孩子。”柳员外说着,倒气声越来越低哑沉重,“她在你身边扶持照顾着,我放心……你将来,若遇着合意喜欢的女子,不是不能纳进门……我知道宝璃那孩子,是个最大度能容人的……但只一点,纳进门来的,只能为妾为婢。绝对,不能霸了宝璃的正室位置……” “是的,爹爹……是的……”夏生越听越心酸,满脸泪水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会拼命点头。 门外,有细碎的女子脚步声传来。再看,宝璃已红着眼眶,出现在门口,踌躇犹豫着进与不进。 也许是处于弥留状态,反而对附近的动静格外敏感。柳员外听见了,用微弱的声音,对床边的夏生吩咐:“让、让宝璃……进来。” 夏生依言扭过头,哽咽着望向门外的宝璃:“宝璃,你进来。” 待到宝璃走到跟前,和夏生并排半蹲在床边时,柳员外伸出枯柴般的手,握住了她的皓腕。 然后,将她的手,和夏生的手叠在了一起。 纵是没说出将夏生托付给她,以及希望他们白头偕老的话,其中寓意,不言自明。 做完这件事后,柳员外枯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平和安然。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爹爹?”夏生颤抖着手,推了推柳员外的身子。 床上的那个干瘦躯体,随着他的推搡动了动,竟没有半点反应。 刹那间,夏生只觉忽然如被雷击中,头脑一片空白。 正在这时,有小厮的大嗓门传过来:“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夏生如同做梦般,被宝璃拉开。 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中年人背着药箱赶到床前,看着他搭柳员外的脉,看着他皱眉摇头:“柳老爷已经去了。” 屋中,顿时一片低低饮泣声。 ********************** 地方风俗规矩,但凡逝世的人,必先在家中停灵七日,方能出殡下葬。 柳员外被停灵在大堂。如今,整个柳府上下行走的,人人皆麻衣素服。 夏生开始接手柳家,向城中众亲友发出讣告,又布置灵堂,请和尚道士做道场法事,整整一日一夜未曾合眼。 好在宝璃帮了不少忙,再加上柳员外生前,就将棺材和陪葬物早早准备了。否则,更不知要忙到何时。 一切总算勉强安定下来后,夏生身心皆疲,回到了居住的院子。 他现在是柳家之主,说起来不宜再住这里。也就是这几天,上下皆忙成一团,顾不得替他迁居,只能暂时凑合几日。 但宝璃,已经开始收拾屋子、打点细软物品。 “相公,我不记得,我们有这样贵重的东西。” 夏生刚刚回屋坐下,就见宝璃捧出一个布包,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给他看:“这是我扫床脚时,从砖缝里掉出来的……好奇怪啊。” 那土布小包刚被打开,就见里面宝光四溢,璀璨得,耀人眼目。 珍珠美玉、猫儿眼、祖母绿……每一样,都堪称价值连城。 “相公,这是怎么回事?”宝璃又是诧异,又是疑惑。 夏生用手掌抵住了额头,说不出话来,眼眶迅速的开始变红。 那是当初,他和宝璃新婚不久后……阿紫来和他赌气,要他休了宝璃,将这些价值连城的珠玉宝石扔在地上就走。 他怕被人发现不妥,所以捡了偷偷放在床脚的砖缝里。 当初身陷局中,不能自知……现在回想,过去阿紫撂下那些威胁狠话中,其实藏的都是深情爱慕。 阿紫虽开始时对他用强,毕竟也付出一目……而他,却在自己的孩子夭折后,急痛攻心,在没弄清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对阿紫一伤再伤。 他烧掉那张银紫色狐皮时,妖狐绝望的神情……他将妖狐用剑钉在地上时,那一黑一白眸中流出的泪…… 阿紫那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相公,你要是累了,就快去歇息吧。”宝璃见他神色不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在旁柔声劝道。 “对不起,宝璃。”夏生忽然站起身,拂开她的手,向门外走去。 “相公,你一日一夜未合眼,如今好不容易歇下来,又要去哪里?”宝璃急急跟上他。 夏生转过头,黑眼睛中笼着层水雾,不肯多说,只是重复着道:“对不起。” 宝璃看见他此时的眼神,只觉得如一桶冰水从头顶上浇下。站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她明白,无论他此时要去做什么,她也阻止不了他。 夏生站在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然后,有些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门外,裴道士一身灰色道袍,就站在那里。 他望着夏生的眼睛,开口道:“夏生,为了你们两个,为了柳家,不要去。” 夏生怔了片刻后,心生疑惑——裴道士如何知道他要做什么,又如何正巧赶在此时出现? 但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说,已不再重要。 “阿紫说得没错。我欠他的,远远没有还清。”夏生看着远方,低低苦笑,“裴师父……请不要拦着我。” “傻孩子。”裴道士叹了口气,“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去见那狐狸,又打算怎么还?” 夏生别过眼,想了片刻:“我、我……我先去见他,然后替他解了封印,这条命,随他处置便是。” 说起来,解开封印,却也不难。哪怕是完全没法力道行的人,只要将用来封印的符阵破坏,就可以硬解。但阿紫没了狐皮护身,却要顾忌许多,否则,恐怕性命不保。 完全解开,怕是,要断续耗上一两日吧。 “狐狸虽本质不坏,你也该知道他的性子。若依着他,你还要不要照顾柳家上下,还要不要你的母亲妻子?”裴道士拍了拍夏生的肩,“你可还记得,你父亲的嘱托?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 “但是阿紫他……”夏生听了这些话,只觉心如刀绞,又如乱麻般理不清头绪。虽仍不甘,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柳员外尸骨未寒,临终泣血嘱托的那些话仍在耳边,怎能忘记? “相信师父,这也是为了狐狸好……你们两人之间,有的只能是劫、是孽,注定没有半点缘分,不会有任何结果。”裴道士微微侧过身,又叹一声,“百连,我这徒儿心结未解,还是你出来跟他说吧。” 夏生望了望周围,并未见有人。正在诧异中时,只觉一阵和煦暖风扑面而来。 眼前一花,就见名俊逸出尘的白衣男子,微笑着立在裴道士身侧。 男子身形修长,手持银萧,束着镶毛玉冠,有着对若深潭般的黑眼睛,神采容光逼人。 他与阿紫,都有着不属于这世间的绝色容颜。但和阿紫那种勾魂夺魄、引人追逐堕落的美貌不同,他的气质神采,只会让人心生向往仰慕,而不会有半点亵渎邪念。 “百连和狐狸是同族,修行已在千年以上。”裴道士望了一眼白衣男子,目光温柔,“这次我到苏州来,就是为了等他。” “我和裴道长不同,不是来劝你的。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些事情,绝对不会左右你最后的决定。你见阿紫,似乎也不用急在一时。”白衣男子上前,对夏生笑了笑,“待客之道,不让我们进去坐坐么?” “既如此……请、请进。”夏生被这么一说,顿觉自己言行像个任性小儿,窘得面上红了红。 宝璃见夏生去而复返,心里虽仍郁结着,却又喜出望外。连忙端了茶点,招待裴道士和百连。见他们坐下就要交谈,她又知情识趣的退到别屋去,不加打扰。 这些,对从小就侍候人的她而言,都是应该的本分。 百连见宝璃做事周全大度,看着她离去后,不由赞道:“真是个好女子。” 接着又转头望向夏生:“我也不和你再闲谈其他……你可知,这世上缘生缘灭,轮回果报之说?” 夏生点点头:“是,知道一些。” 百连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天地万灵万物,都有其既定的轮回法则,寿数命运。像阿紫,像我,实际上都是强行突破了天地制定的法则,延长寿数,化身人形,逆天而行。所以,就有了三百年一次的天惩,也就是所谓天劫。” “三百年一至的天劫,并非单指上天所降雷劈火烧的锻炼。根据每人的修为心性不同,更有贪、嗔、爱、欲……种种劫难。避过雷霆怒火,却避不开后劫,因此而丧命的精怪,我知道的,数不胜数。” 夏生听到这里,双手握在了一处,不自觉的开始紧张。 “夏生。阿紫的天劫,其实就是你。” “不!”夏生脱口大喊,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咬着牙,声音渐弱,“不……不会是这样的。” “所以,你若选择抛下柳家,跟阿紫在一起,反而只能是害了他。”百连看了神情激动的夏生一眼,仍然往下讲,“我千年所见,陷入情劫不能自拔的妖,没有一个是好收场。” 见夏生眼中泪光闪烁,仍是难以放下的样子,百连又道:“你也不必太难过……必度今生劫,方证来世缘。你与阿紫今生纵然就此分开,却余债未断,今生是恶劫,来世便极可能是善缘。” “万事有因,方能有果。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夏生,你若不信,只说你身边的事。柳家芊红小姐命格贵重,本应福禄寿三全,所以阿紫才会找上她避天劫,却遭横死夭折,损了寿数,你知是为何?” 夏生抑住胸中狂澜翻腾,摇了摇头。 “只因丽娘从前动用家法,将一名婢女活活打死,伤人性命,做为女儿的她,寿数也因此削减。再加上,她曾经助阿紫害过你,更令此报加剧……不过,她虽身死,福禄未减,既为杨家正室,只待杨家三郎得志,身后仍将御赐封诰,立碑撰表,享尽祭祀,荣华无边。” “丽娘罪业虽有女儿替她承消,但她害死宝璃腹中幼子,难逃疯癫之罚……她们两人,算得上是现世果报。更有现世无法消抵补偿的,便只能转债来生。” 夏生听完,垂头无语。过了半晌,才见他抬头,泪流满面,艰涩开口:“……我懂了。” 他伤阿紫那么深……不能,再继续伤下去了。 更何况,还有对逝世父亲的承诺,还有对宝璃、柳家上下的责任。 想起那日在废屋,妖狐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望向自己,执着专注的眼神……似乎,开始渐渐明白。 阿紫虽然身心俱被伤透,却不是在恨他,而是仍然爱慕依恋着他。 对不起,阿紫……柳夏生欠你的,只能来世偿还。 夏生强忍心中难以言表的纠结剧痛,又继续道:“不过……请让我,最后见他一次。” “我说过,绝对不会左右你的任何决定。”百连放下手中茶盏,转头望向裴道士,调皮的挤挤眼睛,“道长也没什么意见吧。” 裴道士点了点头,看着百连,无奈的笑笑。 最后一次再见。然后,再不相见。 废屋内光线黯淡,夏生眼里含着的泪,又怎么也不肯干。他慢慢走向阿紫时,周围的一切景物都被笼罩在朦朦的灰色水气中,看不清。整个人,如坠进一场梦中。 “对不起。”这次他没有靠得很近,距阿紫三尺开外便停下了脚步。 “哦,为什么来,又为什么道歉?”灰色水气中的妖狐坐起身,声音清晰,容颜模糊。 “孩子的事,是我冤枉了你。”夏生努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接近正常。 “嘿嘿,那件事啊……夏生,你终于开窍了。”原本眼含隐隐怒气的阿紫,忽然笑了。 夏生的性格,阿紫再清楚不过。既然他知道欠了别人,亏待了别人,就一定会自责内疚,拼命偿还。 所以,妖狐斜斜飞了个媚眼过去,笑道:“夏生,那你要怎么还?” 忽然间,觉得即使是被烧掉狐皮、被贯穿四肢,都值得了。 “……对不起。”夏生沉默片刻后,还是找不到这三个字以外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有屁用啊!”妖狐见他这般,不禁心头毛躁,声音也大起来,“柳夏生!你欠我阿紫的,究竟要怎么还?!” “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再说,我不能丢下柳家。”夏生讲到这里,咬了咬下唇,泪水忽然没有预警的落下,“今生无缘……但求来世再偿还你。你安心随裴师父去吧,我来,只是见你最后一面,只当临别送行。” 怕自己在阿紫面前,露出更加狼狈难堪的表情。说完这些话后,夏生便急急转身,准备离开。 “来世?我才不要你的来世!”阿紫愤怒的咆哮声,在他身后响起,“来世,你还是不是柳夏生?!是不是柳夏生?!” 人生短短几十年后,趟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便如同前生彻底死亡。 纵然留下缘分牵绊,但如果容貌不一样,性情不一样,经历不一样……连记忆,也不再一样…… 那么,柳夏生在哪里? 来世。那个温和淳厚,被阿紫深深爱恋着的柳夏生,不会再有。 那样的发丝、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嘴唇,那样说话的声调表情……不会再有。 “我不要来世!柳夏生!我不要你的来世!!”妖狐嘶声咆哮着。 夏生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 他踏出废屋的门槛。然后转身,伸手闩上门,将妖狐的咆哮声锁在了屋内。 ********************** 夏生和阿紫告别后,回到居住的小院后,对自己说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把关于阿紫的一切忘了、放了。 但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的他,却一直清醒着,无法入睡,只能坐在榻前发呆。 宝璃见他这样,反觉心安。因为她明白,他已经选择决定留在柳家,留在自己的身边。 她是个最擅温柔解语的,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让夏生静静。所以也不说什么劝慰宽心的话,只是架起竹绷,安静的在旁一边绣花,一边陪着他。 就这样默默相对,不知不觉中,天已擦黑。 宝璃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长颈铜灯处,将它点燃。屋内的一切,顿时笼罩在层淡淡的橙红光晕中。 刚要回去继续针线,夏生却不声不响的欺了上来,从背后紧紧将她抱住。 她被抱得有些疼,全身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开始欢喜。 自从孩子死后……这段日子里,夏生,再也没有抱过她。 感觉到夏生正瑟瑟的发着抖,又不由担心,转身仰脸,抚着他的面颊轻声问道:“相公,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宝璃,我好难过。”夏生垂下眼帘,没有看她,**抖得不可抑止。 “不要紧的。相公,我在这里呢。”宝璃给他一个安心的温柔微笑,将纤白素手放在自己腰间,轻轻一扯。 她听说过,在这个时候,安慰一个五心不定的男人,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长长的束带,从她不盈尺的细腰坠落,中衣顿时大敞,露出鲜红的肚兜,和大片雪白**。 她握住夏生颤抖的双手,红着脸,将它们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相公,我有些冷。” 夏生先是怔了怔,随即会过意来,轻轻叹了一声。 他对不起阿紫是真……却又何尝,对得起宝璃。 宝璃向来恪守规矩礼教,眼下为他做到这地步,他再说些什么,反觉矫情多余。 所以,他俯下身,开始笨拙的吻她。然后,将她娇小的身子打横抱起,放在了锦榻之上。 窗外柳树,似乎都感觉到了室内春意。悄悄的,吐出一颗嫩绿新芽。 如此,柳府中风平浪静的又过了两日。也到了,裴道士回青城山的时候。 夏生苦苦相留,裴道士却只是拈须笑道—— 他此次苏州之行,是来了却与百连的宿缘。如今百连已走,他又平素四方游历惯了,自然不想再打扰。 裴道士说到了却二字时,夏生发现师父眸中,有一掠而过的惆怅失落。 他似乎可以理解师父的心情。师父与百连,很像,他和阿紫。 这夜,是裴道士留宿的最后一夜……也是阿紫,留在柳家的最后一夜。 这两日,夏生都是行止如常的,打理着柳家上下大小事情。所以这最后一夜,他也没有失态的理由。 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夜渐渐深了,宝璃又点起了安眠养神的香,他才渐渐入梦。 刚刚四体放松,进入梦中幻境,他就发现,眼前幻化出的这场景这事件,他从前经历过。 “夏生,再没有人会妨碍到我们了。” 天色阴沉,柳府之中一片死寂。满地,都是尸体。 丽娘、六娘、宝璃……以及家中大小仆役,无一幸免。 阿紫散着厚重长发,手提寒光凛冽的宝剑,踏着被鲜血染红的青石地,来到夏生身旁。笑容温柔,对他伸出手,一黑一白的眸子深情凝视着他:“现在,跟我走。” 刹那间,夏生心中竟是无可抑止的狂喜。他将手放入阿紫的掌中,急急道:“好,我跟你走。” 终于可以,不用再顾及柳家……眼前,只有阿紫,只有阿紫一个人。 阿紫笑着扳起夏生的下颔,轻轻吻了他的唇后,揽着他的腰施施然转身。 夏生只觉心中欢喜万分,微红着脸,却不肯低头遮掩,只顾贪看阿紫的俊美容颜。 柳家,在身后渐渐远了。 两个人,一起走……但是,要走到哪里去? 脚下的路,忽然变得深黑不可测。而且以难以想像的陡度,一直向下延伸。 渐渐听见了,厉鬼野鬼在耳边的呼啸声。渐渐看到了,地狱最深处,紫黑色的烈烈业火。 夏生颤栗着,害怕着,紧紧靠在阿紫怀中,紧紧握住阿紫的手。 阿紫俯下身子拥住他,在他耳边柔声道:“夏生,不要怕。无论到哪里,我都和你一起,永不分离。” 只这两句话,夏生竟真的不再害怕。 他闭上眼睛,异常安心的靠在阿紫怀里,任由自己不断下坠堕落。 即使脚下就是深渊,即使要跌入地狱的业火中,形神俱毁……无所谓了,只要阿紫在身边,就好。 …… “相公!相公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身子被人用力的摇晃着,耳边是宝璃焦急的喊声。夏生在睡梦中被惊醒,骤然睁开双眼,懵懂的望向宝璃,有些神志不清的问道:“怎、怎么了?” “失火了!而且很大,已经快烧到这里!”宝璃鞋都顾不得穿,直接将夏生拖下床,声音焦急,“东西左右是救不出了,只求全府上下,人没事就好……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 夏生此时已彻底清醒。他望向窗外,果真可见烈影彤彤,心头不禁大乱,连忙扯了宝璃问:“别的不提,父亲的棺柩尚在灵堂,可曾救出?” 宝璃含泪摇头:“……我不知道。” 夏生叹一口气推开她,就头也不回的朝门外冲去:“你先到柳府门前等我!我设法抬出父亲棺柩后,便立即去寻你!” 宝璃踌躇片刻,只觉心如乱麻,的确无他法可想。况且她一介女流,在这种情况下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可能碍事。 眼下,只能依夏生的意思办……其实,柳家纵然在此次火难中被毁,也未必就不能重建。 宝璃咬了咬下唇,伸出手,将掖在床头的那个小布包拿出来,放入怀中。 虽然这布包,到底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但这里面的珍珠宝石,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夏生奔出门外,只见两个家丁,正扯着丽娘,慌慌张张的往院门外一路小跑。 夏生忙跑上前去,想唤人去灵堂抬棺,却看到丽娘鬓发蓬乱,十指尽是烧伤燎泡,神情痴傻的咧开嘴笑着,喉间嗬嗬有声。 “对不起少爷!都是小的们照顾看管不周不严,让夫人深夜里跑出去纵了火,酿成此巨灾!”其中一个家丁见是夏生,低头跪在了地上,痛哭失声。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夏生见此处虽未烧起来,但四周的烈影火光,已将这里映得彤红一片,急得直跺脚,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家丁,“你速速跟我去灵堂,把老爷的棺柩抬出来!你,快扶大娘去安全的地方!” 说完,夏生脚下再不停顿,急急朝灵堂的方向冲去。 火势尚未蔓延到那里……应该,还来得及救出父亲遗体。 跪在地上的家丁连忙起身,擦干眼角泪水,跟在夏生身后。 ********************** 柳员外的棺柩由紫檀木所制,扣之音色浑厚,沉重无比。入葬时,必须得四人抬棺才行。 但身处危急之中,夏生和那家丁,仅凭两人合力,竟也将柳员外的棺柩抢了出来。 在门前等候的宝璃和六娘,都不禁落泪。她们见夏生无恙,欢喜之余,又不由感伤。 “人都逃出来了吗?” 夏生看见满府丫头家丁都在门外,来来往往的担水救火,火势却仍然不减,知道这场火急切间灭不得,不由心焦询问。 “是的,大家都出来了,你放心。”宝璃上前,含泪回答。 夏生松了口气,转过身拿了木桶扁担,刚想也去担水救火,却忽然看见,孤零零站在一旁的裴道士。 心,刹那间就又被提了起来。 夏生扔下手中的木桶,跌跌撞撞跑到裴道士身旁,也顾不得师徒之礼,抓起他的胸襟就开始大叫:“告诉我……阿紫在哪里?!阿紫在哪里?!” 裴道士别过眼,缓缓开口,语调沉痛:“都是我的错……当初,我收了狐狸后,就应该立即带他到青城山,而不是留下来等百连……狐狸,终究没有逃出他的劫数。” 阿紫的天劫,就是夏生。他待在夏生身边一日,便一日难逃险难加身。 明明知道这点,他却因为百连而失了判断,变得心怀侥幸。 夏生眼神凶恶的瞪了裴道士片刻后,忽然松开他的衣襟,转身拦住一名提水过来的家丁,从他手中抢过水桶,将一桶冰冷井水对着自己兜头浇下。 “夏生,你去了也没有用!” 眼见夏生要冲向火场,裴道士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痛心道:“如果能这麽做的话……我住得离狐狸最近,早就把他带出来了。你也该知道,他身上妖力尽被化去,又无狐皮护身……纵是眼下强行破坏法阵,将他带出,他也难逃一死……” 後面更残忍的话,被裴道士生生咽下。 而且,是那种眼睁睁看著他,全身筋肉血脉暴露在空气中,因为剧痛而抽搐,生命一点点缓慢剥离,惨不忍睹的死法。 与其那样的话,将狐狸留在火场中,似乎对夏生、对他自己,都要更仁慈些。 “无论如何,阿紫绝对不会死。”夏生听完後,忽然用力,甩掉了裴道士的手,转身朝失火的柳府奔去。 语调间,竟是异常的坚定和确信。 “夏生!不要去!!”裴道士忽然间明白了些什麽,又急又怖,背上淋淋的出了层冷汗。 他跟著跑上前,伸出手,想要再度抓住夏生,却落了空。 夏生削瘦高直的背影,顷刻间就消失在烈烈火海之中。 本来因救火而喧哗热闹的柳府门前,在夏生冲进火场之後,开始慢慢安静。直至,变成一片死寂。 只听得到烈焰舔舐屋檐房柱时,发出的劈啪声响。 仰头,裴道士想要遮掩眼中就要落下的泪。却惊恐的发现,火场蒸腾的热气,将布满了星辰的夜空扭曲。 如同这运转不息的星辰般,天地制定了每个人的命运轨迹。但人的命运,并非不能由自己改变逆转。 这逆转,有好的,也有恶的。 若肯细细等待、慢慢经营,纵是恶劫,也终有一日会成善缘。 但夏生此时的选择,则将他和阿紫,一起带上了诡异难辨、昏昧难明的不归路。 ********************** 夏生撕开打湿的袖子,掩住口鼻,拼命朝柳府内最偏僻的一角,阿紫所在的废屋冲去。 四周,不时响起屋梁倾塌的声音,燃烧的碎木若火流星般,从头顶纷纷坠落。 发稍已被烤焦,漫天漫地全是令人窒息的滚滚热浪。夏生一边发足狂奔,一边留意躲避著倾塌的房梁屋檐。 脑海里,隐隐浮现出,妖狐当初恶劣的表情── 说起来……人皮倒是可以替代。柳夏生,你既是烧了我的皮,我就要你的皮,你给是不给?! 奔跑中,夏生眼角潮湿。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不移。 我给你,阿紫。我全都给你。 我的皮,我的肉,我的骨……甚至,我的灵魂,我的心,我的永生永世。 全都给你。 再长的路,再难行的路,也有尽头。 废屋渐渐近了,渐渐就在眼前。夏生冲上前,狠命一脚将燃烧的房门踢开。 火星飞溅中,他看到了被烈焰包围在中间的妖狐。 “……真好,临死前……居然还可以让本大爷,做个这样的梦。”火光中的阿紫微微侧过头,发稍衣角都在燃烧,一黑一白的凤眼迷朦著,欣喜著望向夏生,轻轻呢喃。 知道夏生他,不可能会来。阿紫和柳家之间,夏生所选择的,永远不会是阿紫。 但是……能够做个这样的梦,真的很好。 夏生咬著牙,冲到阿紫的身边,脱下自己潮湿的外衣,迅速替他拍熄身上的火焰。然後,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再不肯放手。 感觉到夏生温暖坚实的拥抱,闻到夏生身上独有的清新气息,阿紫才从混混噩噩中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委屈难过,忽然就从心头涌起。妖狐趴在夏生的怀中,带著哭腔嘶声大叫:“柳夏生!你这该死的,你是天底下最懦弱的懦夫!” 夏生抚著妖狐柔滑的发,低低道:“我知道。” “……本大爷不要所谓的来世补偿,绝对不要!” “我知道。” “夏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阿紫哽咽委屈著。 “我知道。” …… 直到气撒够了,话也说够了。妖狐才深深吸了口气,从夏生怀里坐起:“夏生……谢谢你来看我。现在,你走吧。” 这里已相当危险。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 “我不会走……而且,会永远留在你身边。”夏生却伸开双臂,再度将他拥入怀中,咬了咬下唇,“我们之间,再不会有柳家,不会有所谓来世……阿紫,你会无恙。” 阿紫听完,仰起脸望向夏生,沈默片刻後,忽然笑笑:“看起来,只能这样了。” “对,只能这样。”夏生也对他笑。 彤红火光,将两人的笑靥,映得有些扭曲狰狞。 阿紫伸出手,将夏生的衣服尽数解开脱下。露出那黝黑色、线条优美的赤裸身体。 “夏生,会很疼。”阿紫凑到夏生耳畔,声音轻柔。 “我知道。”夏生的睫毛轻轻颤动几下,闭上了眼睛。 妖狐修长若玉的手臂,慢慢缠上了夏生紧绷著的黝黑脊背。然後,指甲暴长如利刃,忽然朝那光滑无瑕的脊背刺入。 几缕红,沿著白皙的手指、黝黑的脊背,蜿蜒流下。 ********************** 眼见夏生冲进火场,宝璃急得发狂,也要跟著进去,却被丫头们死死抱住。 那里,眼下已是绝对进不得人。 宝璃没奈何,只能在丫头们的劝慰声中,哭得发晕。 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才看见从烈火中,走出一个人影。 及踝的厚重乌发,修长挺拔的身形,微微上挑的凤目……那惊人魅惑的姿容美貌,却不属於夏生。 裴道士站在原地,只觉得像被钉子钉在了地面上,动也不能动。 宝璃推开身旁的丫头,跌跌撞撞跑到从火场中步出的那人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嘶声大喊:“我相公呢?我相公在哪里?!” “他就在这里啊……不过,他不再是你相公。从今往後,柳夏生只是阿紫一个人的。”妖狐仰起头,笑得灿烂,“我披了他的皮,才能够重新聚集妖力,逃出这火场。” “对了,还有这眼睛……”妖狐抚过自己如黑曜石般,完好无损的左眼,神情温柔似水,“也是夏生的。” 宝璃听完这番话,松开阿紫,恐惧的往後退了几步。 “他的魂魄,则永远存在於我的影子里。”阿紫蹲下身,不胜爱怜的伸出手,轻轻触碰脚下那片阴影。 许是火光浮动产生的幻象,竟只见那片阴影柔柔的绕上来,缠绵在阿紫莹白修长的手指间。 “道长!道长!!”宝璃看到一旁站著的裴道士,如同看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连忙哭泣著上前,哀求著,“请你收服杀死这妖物,救救我家相公!” “如果不是夏生心甘情愿,狐狸,是做不到这些的。”裴道士缓慢的摇头,声音沈痛,神情茫然,“而且,夏生如今的魂魄,已和狐狸魂魄的缠在一起,再分不开。如若狐狸受伤,夏生魂魄也会受损……如果狐狸死去,夏生也会随之魂飞魄散。” 顿了片刻後,裴道士又对宝璃开口道:“宝璃,请你保重……你腹中,已有夏生子嗣……耐心等待,日後柳家上下,必因此子荣华。” 夏生。你为什麽,能够做到这种地步?逆了天地法则,逆了因果轮回。 想起自己和百连……又似乎,可以理解他们。 罢罢罢……夏生,既是你自己的选择,此後,便随你去。 阿紫看了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宝璃,又看了看哭得哽咽不成声的六娘。黑曜石般的左眼,忽然慢慢潮湿。 须臾,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妖狐的左眼中,一颗又一颗的跌落。止也止不住。 “夏生……真是的,为什麽要哭呢?”阿紫用手擦拭著从左眼中落下的泪,轻轻笑著安慰,“你放心,她们没有你,将来一样会过得很好。” “唉……算了……还是让你哭一场吧,就当告别……以後,可不能这样了……我只想,看到你笑……” 阿紫转过身,一边语调温柔的低诉,一边迈步离开。 他与他的影子,渐行渐远,直至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夏生……今後无论经过几千几万年,走到天涯海角,你都再不会和阿紫分开。 你和我此後的岁月,如影随行。 ********************** 二十年後。 苏州城内喜气洋洋,迎来了归乡的新科状元。 披红挂彩、打马游街。 年青英俊的状元郎坐在高头大马上,不时向街道围观人群微笑著,点头致意。 一袭紫衣,身长玉立,有著邪魅美貌的青年立在人群中,却不是今日的主角。 身旁,有两个闲人正在说嘴── “柳家公子现在可出息啦!” “是啊。他没出生时爹就死了,是个遗腹子。他娘把他拉扯大,也不知忍了多少闲话闲气。” “听说他已向朝廷,为他娘报了贞节碑坊,不久就要在苏州城修建。” “嘿嘿……这也算苦尽甘来喽。” …… 紫衣青年听完,唇边浮现出个淡淡浅笑。他垂下眼帘,低声道:“夏生……这样,你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说完,迈步就离开,再不肯回头。 一转眼,那袭紫色人影,已被淹没在汹涌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