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情霸王》 楔子 汉高祖十年冬长安 鹿久踏上这偌大寝殿的廊道,在这清晨尚未破晓的时刻,照例要为这寝殿的主人送上早食,好让他有些体力去应付早朝议事。 今日的早食依然是用米磨成细粉蒸制的米饵,以及一些豆豉、咸韭菜等配菜。还配上一壶热腾腾的薄酒,让早起之人可以在寒冬中暖暖身。这些东西,一直都是他爱吃的。 但是,她也很清楚,这些按照惯例送上的早食,最后总是被收掉喂猪吃。经过那一连串的打击,这位主人对于早朝这种东西,已经意兴阑珊了。他总是以病重的借口来推掉,不到日正当头,他是不会踏出这寝殿一步的。 连带的,连她也见不着他。 他连她也不想见了?踏入寂静黑暗的寝殿时,听不见任何人声,看不到任何光亮,她总是这样灰心地想。 她来到起居用的空间,那里有张供人坐卧的榻席,她将食案端正地搁在上头,正要离去时,余光一瞥,发现角落突然出现一抹高大的暗影,吓得差点大叫出声。 「是我。」低沉的声音出自这抹人影。「不怕,小久子。」 「允郎。」鹿久认出声音,松了口气,随即有些不安。太多日子不见,她有些忘记要如何面对他了。「还早,怎么起来了?再睡下吧!反正,你也不想上朝。」 「我只是想看看妳。」影子走近。「好久没有看到妳了,小久子。」 鹿久深吸口气,勇敢面对他。破云的晨光已略微透进窗棂,替代了烛光,让她看到了一身挺拔强健的身躯包裹在一袭苍白的襜褕(注一)中。她想,仕途的不得志虽然让这男人郁郁寡欢,但幸好这郁闷之气并没有伤到他的身子,使他依然保有武将军卒的体魄。 这高大的身体越走越近,丰壮的胸膛以及熟悉的气息直逼着人。鹿久一慌,赶紧要逃。「既然起身了,就吃些早食吧!都摆上了,我先走了。」 一只壮臂袭来,把她整个箍回健壮的怀里。她的脚绊到了窄小的深衣(注二)裙裾,急得拉住男人的身子,也把这高大的男人给拉倒了。可没想到这男人一点也不以为意,就这么护着她倒下,任彼此躺卧、交缠在榻席上。 鹿久推拒了几下,发现没用,又用力地搥打男人的胸膛,却只换来更紧、更不舍的拥抱。她急着说:「你想被夫人看到吗?」 「我没有夫人。」男人的脸整个窝在鹿久的颈项,说话时的气息惹得她好痒。 「你有!」鹿久的大叫有点沙哑,她想哭。 「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男人突然抬起头,一双深情却悲伤的眼对上鹿久。「没能在风光的时候,把鹿久扶上楚国王后。现在落魄无助,也没能把她摆在淮阴侯夫人的位置上疼爱!」 「我、我不在意!」鹿久撇开头,想躲开自己开始发红的眼。 「我在意!」男子线条刚厉的脸庞冲过来,疯狂地吻着她。直到气尽了,才抽开嘴,气喘地咆哮:「我既然是有力量、有权力的男人,就应该为自己所爱付出!我却没有!什么都没有!」 「允郎!」鹿久也哭着大叫了。「我真的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快乐,不要老是苦着脸,我不要你那样……」 男人听到鹿久的哭声,软了表情,拥抱的劲道缓了下来,对自己的冲动感到惭愧,也对怀中人不舍。他苦笑着,长满茧的大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 「一切都会没事的,小久子,妳不要害怕。到时我会给妳一尊纯金铸造的盘羊像,还有一辆马车,把妳送回南方故乡,那里已经有一块好土地等着妳了。妳躲在那里,绝对不会有人找到妳,即使是刘邦那老贼也不能——」 鹿久的身体僵愣住了,她吃惊地望着男人渐渐上扬的嘴角,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笑。「允郎!」她大声地唤醒他:「允郎,你要做什么?你千万不要乱说话!」 男人看向她的眼神又柔和了。「我什么时候会对妳乱说话了?小久子,我以前不是说过,我这个人绝对不会欺骗妳,因为我是妳的『信』、妳的『允』啊!说话一向守信、守允诺的。我现在答应妳,我绝对不会让那些坏人伤害妳。」 他的大掌往下挪,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双目,顺带拭去鹿久越抖越多的泪水,然后又吻上她冰凉的唇,那力道彷佛想要暖热她似的。 没错!她的允郎一直都是言而有信的男子汉。而她此刻最害怕的就是他的言而有信,他既然要保护她免于朝廷势力的侵犯,就一定会做到。 十一年前,他就是这样允诺自己,他绝对会封侯拜将、求得富贵回乡。而他也确实做到,让他的名字足以扬名立万。 所以,她此刻更加害怕他语气中的决然。她相信他的保护,但他自己呢?他能够全身而退吗?他为何都不说呢? ◎注一:襜褕,汉代普通的居家常服,下裳窄紧,衣袖肥大,衣料较为单薄。 ◎注二:深衣,战国延至汉代的一种服装形式。此服特点是衣襟接得很长,穿时在身上缠绕数道,因此下襬窄小,不易走动。 第1章 秦二世二年春淮阴县 十一年前认识允郎,是在油菜花盛开在楚地大大小小水田的时候。此时,也正是准备北上抗秦的项梁军队进入县城,举着起义旗帜要招兵买马的当日。 行军的道上有许多百姓围观,他们听着军队阳刚整齐的脚步声、铁甲兵器的撞合声,心里头都涌起一股豪气以及得意。把全国各地整得民不聊生的暴秦,终于到了被推翻的一天。 「项梁将军即将渡江消灭暴秦,有意入军籍者,快来这里报上壮士姓名!快来这里报上壮士姓名!」县府大门前,传来了这样豪壮的吆喝声。围观的人群中每走出一名乡农匹夫自愿从军,人们就会大声欢呼,为他们的胆量勇气感到骄傲。 鹿久,一个刚及笄的姑娘也混在这群人当中良久,她跟着周遭的男人们大叫大笑、大声欢呼。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有参与到抵抗暴秦这等天下大事,让她这个被人贱视的女子灵魂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与众不同。 她这等行径倒也免不了被外围的一些妇道人家扫了白眼,不过她不在意,端起了浣衣的大木盆,朝城外的竹林小溪而去。 她屈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在那些富户人家的衣服上洒上草木灰,用力地搓洗拍打。而没什么友伴,习惯独自洗衣的她,又自言自语了起来,想让自己的耳边有些声音,不让自己那么寂寞。 「我家穷,要多赚些钱,才能少看嫂子的眼色。怎么赚钱?就是把这些被富户人家穿脏的衣物洗得干干净净、比新的还要更新,然后呢,一整个下午、一整个旬月、整个人的一生,就得耗在这里,手上、身上都沾满了草木灰……」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连搓衣的动作都停止了。鹿久抬起头来,往小溪的上游望去,看到尽头处是一大片开得金黄明亮的油菜花田。 她看得痴了,又对自己说:「什么时候,我的人生才能出现这一大片金黄呢?我难道要一辈子待在衣堆与草木灰中吗?」 如果嫂嫂听到她这番话语,一定会迭声反对道:「不对!不对!妳的人生还有嫁为人妇,为夫家生孩子啊!」 想到这儿,鹿久嗤笑着,为一个靠媒妁之言找来的夫家吗?为没有任何感情的丈夫吗?她的眼神没了期盼的神采,低下头去,继续搓着富户人家的脏衣。 此时,身后的竹丛突然骚动了起来。鹿久一惊,以为是什么跑下山的野兽,赶忙跳起身子,没想到脚坐麻了,脚步踉跄,一半的身子都跌进水里。 「妳……没事吧?」一个显得生硬的低沉男声传来。鹿久松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那男子,对上了他那如剑般利落的双眉,以及疲累却不失精烁的眼睛。 再看个清楚,那是一张有着端正五官的脸庞,轮廓刚厉,像是刻在石壁上的那种有着十足力劲的线条。而随着男子的走近,她看到他挺拔健硕的身躯,就像今早她看到走在街上的兵卒武夫一样,是可以扛起大戈长矛、上阵与敌人厮杀、并夺得胜利的健壮体魄。 如果……他穿的是与常人一样完整、干净的单襦衣,或是身上有挂着任何铁铠甲片,她很愿意相信他是一个令人崇敬的军人。但是瞧他现在这个落魄样是怎么回事?他的单襦衣破烂不堪,她甚至可以看到他那片裸露的丰壮、绷紧的胸膛、精实得一点赘肉都没有的腹部…… 鹿久不但脸红了,甚至看得失了神。连男子向她伸出的援助之手都没有理会。 男子见到她的反应,竟自嘲地一笑。「哼,是呵!妳们当然不屑我的帮助。」 鹿久知道自己失礼了,情急地想要挽救什么——她觉得这男子不会是坏人,甚至有预感可以和他做个好朋友,因为她想要这个看起来很正直、很刚强的朋友——于是她伸出了手大叫道:「谁说我不屑你的帮助?快拉我啊!」 男子一愣,本来自嘲的冷淡表情被软化了。鹿久不懂,他是为了她的主动而感动吗? 男子用左手很轻松地将鹿久从水里拉起来,并哑着声音说:「我不晓得这里会有人,吓到妳了。」她发现,这男子似乎不太习惯和人说话,尤其是和女孩说道歉的话。不过她倒是从这地方看出了这男子心底温柔、善良的一面。 不过,他很快又冷下脸,马上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别介意。」鹿久放开了他的手。只见这男人马上用左手去摀着右肩,蹒跚地往一旁的大石走去,然后几乎是像跌倒一样,将无力的身躯摔坐在石窝里。鹿久定睛一看,不得了,他的右肩正汩汩地流着血。 「你受伤了?」鹿久将自己擦汗用的麻绨缯拿给他。「怎么伤成这样?快止血啊!」 男子看着那绨缯,又是那种令人不悦的自嘲笑容。「呵,一报还一报吗?」 鹿久讨厌他这样说话,直率地骂道:「你说话一定要这样吗?那你刚才干嘛扶我?不就是想帮助人吗?我现在也想帮助你啊!」 男子还是没伸手,看来他能帮助人,却不习惯也不喜欢人家帮他。「会拉妳,是因为是我害妳吓着的。可妳现在看清我这落魄模样,不会害怕吗?」 「怕啥?」鹿久干脆走上前,将他的左手扳开,直接将绨缯压在伤口上。她倔强地说:「不就是血吗?腊月祭祖的时候,我都能站在屠夫的旁边,眼睁睁看他宰鸡杀猪呢!」 男子炯亮的双目看了她好久,这种注视彷佛要看穿她的心。鹿久力持镇定,专心地为他止血,小手甚至无意地碰到了他胸膛的肌肤。最后,反而是男子自个儿为这极靠近的距离感到难为情,撇开头,冷冷地说:「如果妳知道我是谁,又是怎么受这伤的,妳不会想帮我的。」 鹿久小心地掀开绨缯,看了一下伤口,说:「是刀伤?」然后又瞪向男子,直硬地说:「就告诉过你不要这样说话了!今天不论是谁,只要看到有人受伤,都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人的。我相信你也会!真看不出来,你明明长得那么正直,眼神那么有神采,为什么说话要这样酸溜溜的,好刺人。你在自卑什么嘛!」 听到「自卑」这个词,男子也动气了。「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帮助的是什么样的人?」 鹿久忽然用力压住他的伤口,痛得男子龇牙咧嘴,倒抽了好几口气。她吼道:「压着布!」男子不理,她继续在他耳边吼。「压着!」男子惊讶地瞠目,没想到自己真敌不过她的执拗,为了保住自己的耳朵,最后还是乖乖地照做了。 「要找止血的大蓟草,得到另一头的坡地,我一会儿再帮你找。」鹿久走回自己原本洗衣的地方,从盆子里翻出一个布包,又走回男子身旁。她将布包掀开,里头是两个今早刚蒸出来的米饵。这米饵是用磨细的米粉,和水揉成米团后蒸制而成的食品。她拿了一个给男子,说:「现在,多吃点,可以增强体力。你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耗体力。」 「我不是要饭的。」男子恶狠狠地说。 鹿久感到难以置信,她的帮助总是被他看得如此不堪。她咬着牙说道:「你拿去!我要你拿去吃!」 男子突然表明了自己的身分。「我是韩信,妳知道吗?」他的声音几近大吼。「我就是那个被县城的人作践、贬低的韩信,妳知不知道!妳给我东西吃,不如给狗吃,狗还会给妳摇尾巴呢!」 鹿久一愣。韩信?她真的不知道韩信是谁,她总是独来独往的,生活的范围不是家里,便是这清静的原野小溪处。她是个远离流言蜚语的人,自然不知道乡上那些以外表、家世、职业品识他人的乡民,有多贱视一个名叫韩信的落魄贵族。 可是她真气不过这男人的高傲模样,她也是个不甘于被污辱的高贵灵魂。于是她回骂道:「是!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流氓、是无赖!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帮你!你给我拿着!」 男子被她的直率吓着了。他瞇着眼,隐忍怒气地问道:「妳说我什么?」 「流氓!无赖!不是吗?你不就是要逼人这样骂你吗?」鹿久说。 男子突然发狂似的甩开鹿久的手,把她手里的米饵给丢到了溪边的沙石地上。 鹿久怔愣住了,眼睛直瞪瞪地看着那被糟蹋的米饵。气过的男子也红了脸,发现自己做得过分了。他想起身去捡掉在溪边的食物,可是他的确失血过多,体力耗尽了,只能窝在石头边上干著急。当他想说些缓和的话时,竟看到女孩掉眼泪了。这倔强的女孩,他竟把她惹哭了? 鹿久撇开头,起身去捡起那被沙石、溪水弄脏的粮食。她用衣袖擦干净,就背对着他吃起了米饵。她一边吃,一边哽着声音说:「我不是看轻你……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你能吃饱点,能穿得体面点,会不会看起来像个……像个英雄一样。不过……我想不会吧!因为你高傲得不想让人再多看一眼了。」 说完,鹿久弯身把东西收好,提起盆子就跑走了。 「我不是……」男子想唤回她,想向她道歉,无奈女孩跑远了,而他却体力透支,只能愣在原地,想着她方才的话。 那女孩……看出他能成为英雄的可能了? 男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确让鹿久伤心了一阵子,好意被人丢到脚底下踩,哪个人不伤心,不觉得自己很丢人呢?不过,她还是无法忘记男子高傲的神情,以及那炯亮的双目。她想知道这样一个姿态雄伟的人为何会如此自卑,为何他会被乡上的人贱视。 于是她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这男子的名声。据说他出身于一个落魄的贵族世家,家道中落,只能借居在友人家中度日。由于他没有好的出身背景,无法被推举为官吏,也没什么能做买卖的资财,只有到处做些零碎的杂役,勉强维持生计而已。这种人,其实乡上、县上到处都有,而男子之所以格外惹人厌恶,就是他那高傲、不合群的态度。套句乡上人说的:「他凭什么这样对人呢?明明是个流民,却还不藏起那惹人厌的贵族气。不自量力!」 听到这样的评语,鹿久暗笑。对啊!明明受伤了、没体力、饿着了,却还是隐忍着拒绝他人的帮助。但就是这样的刚强、傲气吸引着她,让她觉得这家伙如果真能走出这乡下地方,或许可以像那油菜花,在春天的土地上大大地绽放其光彩,让他的人生充满耀眼的光芒。她相信他能,虽然她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但她相信他的眼睛,那眼睛里的灵魂是充满贵气、骄傲以及睿智的。 不过,那天哭着跑掉,彼此闹得很僵,鹿久想应该不会再和他打上照面了吧!而且两人不过是偶遇的陌生人,什么关系都不是,一想到这样的她会对他有盼望,连自己也觉得好笑。 某日,鹿久一样自个儿上溪边浣衣,一样望着小溪上游的油菜花田发愣,一样想着自己的人生方向,然后也同样的,无望的未来让她感到丧气、灰心,只能低着头认分地搓衣。 此时,后头传来了似曾相识的竹林骚动声。鹿久一愣,还没回头,就听到男子醇厚的嗓音。「那日受伤,是因为我欠了人家钱。」 鹿久惊讶地回过头,看到了已打扮齐整、面容干净的男子。想那日他的发髻被人用力扯过,散乱不堪,脸上除了泛着冷汗外,还遍布瘀青。或许是自知狼狈的样子让人害怕,才让他感到无措,并机警得像头掉入陷阱的野兽。 此时,他已换上干净合身的男性单襦,单襦是一种长及膝盖的衣物,可即使这种单襦穿在他身上,还是藏不住他那双修长有劲的双腿,而如此宽阔的胸肩,又要用多大的襦衣才能包覆住呢?鹿久想,他的襦衣一定比哥哥的大上许多。 他的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将他的脸容更清晰地衬托出来,让他如剑般利落的双眉有更广的天地展现高贵的英气。总之,现下的他,除了让人觉得有自信外,也可以感觉到一股清新的俊朗,以及一分释出的温柔善意。 虽然知道那日的举动并非出于本意,但鹿久还是不想轻易原谅他的无礼。她哼了一声,转回身继续洒草木灰搓衣。 男子不以为意,竟来到鹿久身旁,就坐在她旁边说起话来。「我娘过世,我没钱埋葬她,就向城中屠夫的儿子借了些钱处理丧事。我做的只有零碎杂役,赚不了什么大钱,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存。那家伙却在期限之前急着要我还钱,我们大打了一架,他打不过我,气极了,便拿他爹的屠刀,砍了我右肩。」 鹿久抿着唇,突然觉得有些心酸。不过她还是想跟他闹脾气,不理他。 男子径自说下去。「那时浑身都痛,也觉得丢了极大的面子。我……明明有着想闯出一番事业的鸿鹄之志,为何却要困在这小县城上,为了几个钱与人斗架……我可以忍得一时,但是这种日子我要忍多久?一辈子吗?」 鹿久停下手中的工作,状似思考。 「我灰心又生气,所以,我才会伤害了妳。我……」他努力地寻找用词,看来他真的很不擅长道谢或致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伤害妳。而且谢谢妳……帮助我,并且相信我,我能成为……英雄。」 鹿久暗自深吸了口气,感觉到彼此的距离正在拉近。她一直在想,她要顺着这力道靠近他吗?这个和她有着同样不甘被局限的灵魂的男子? 等不到响应,男子忐忑又好奇地看着女孩的侧面,他彷佛被那清丽脱俗的面貌给吸引了,看得有些入神。鹿久突然转头面向他,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对上,彼此都很专注,专注得像要了解对方的一切。过了良久,她便看进了他的眼睛,他也看到了她的灵魂。 鹿久突然笑开了,说:「你长得真俊。你有足以当英雄的脸庞还有身子。」 男子竟被这句话逗得脸红了,有些难为情地撇过头。不过想了想,他也轻笑了起来。「妳真是不一样的女孩,竟然会取笑男人啊!」 「我没取笑你,我说的是真话。」鹿久坐正了身子,将湿透的手甩干。男子见状,赶紧从怀里掏出鹿久借他的绨缯。鹿久发现他真有心,竟把沾血的绨缯洗得连点痕迹都没有。她笑着接过,把手擦干。 「我叫鹿久。」她正色对男子说:「这个鹿久虽然不常同人说话,但是她说出的话都是真心的。」 男子笑了一下,调侃她。「那我就相信,我是她口中的流氓、无赖吧!」 鹿久羞红了脸。「那是你逼我这样骂你的!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男子注视她的眸子,微瞇着眼,像是被她的眼睛给迷醉了一样。他喃喃地说:「我相信妳,因为妳的眼睛不会说谎,会说真话。」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抚上鹿久的双眼。鹿久不自在地抖了下,他才意识到自己踰矩,沉默了一阵子。 最后他自个儿打破了沉寂,微笑对鹿久唤道:「小久子。我这样叫妳吧!唤鹿久的话,好像很生疏似的。」 鹿久为这逐渐萌生的友情感到快乐。她点头答应,也回道:「那我要叫你韩信吗?」 男子沉了脸,说:「不,那不过是被乡上、城中的人念臭了的名字罢了。我不要妳那样唤我。」 他突然的不悦,让鹿久有些尴尬。可下一刻,他竟执起鹿久的手,在她被溪水泡得冰凉凉的掌上写了个字。他的手很暖,手上的粗茧痕迹也让人觉得很安心,而那画在掌上的笔画更让她感觉到彼此的心好像越靠越近。尽管她不识字,但是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字的样貌和笔画的。 「信,是我的表字。我真正的名字叫允。」他温柔地望着她。「这世上原本只有我娘会叫我允郎,娘死了,便没人这样唤我了。但现在我真高兴,又多了一个人能真心地唤我这个名字了。」 「允郎。」鹿久低低地唤了一声,为彼此这么靠近的距离感到有些害羞。 「妳唤我的声音真好听,真希望以后常常听到。」允郎满意地抚了抚鹿久的头顶,然后站起了身,伸了伸筋骨。 接着,他也注意到小溪上游那开得金绽的油菜花田。他看了良久,转回头又注视着鹿久,说:「小久子,妳知道我的名字真正的意义吗?」 鹿久想了一会儿,说话时难得有畏怯的模样。「你的『信』还有『允』,是指守信用的『信』、守允诺的『允』吗?」她有些没自信,低下头嗫嚅道:「我不识字,读不懂书册,说错了别见怪。」 允郎赶紧说道:「不!妳说得很好。」他好像很高兴,大手竟兴奋得握住了她的双肩。她想如果他的力道没控制好,她就会跌进他那丰壮的胸膛里了。 「我或许什么都没有,但唯一值得骄傲的是,我这个人说话一向守信、守允诺的,就像这名字的意义一样。我现在答应妳,我绝对会封侯拜将、成为英雄、凯旋返乡。到时候,也绝对不会忘了这九江郡的小县城上,有个小久子等我报答!」 虽然这些话要实现,时候尚早,但是那时候的鹿久听了就是好感动。她喜欢这个健壮挺拔、豪气万千的男人,而她同时也默默地将希望全数注入他身上…… 她希望她看中的英雄,未来真会是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好完成她这个女儿身无法去成就、甚至是无法碰触的天下大业,也可以将她的心带出这个小小的淮阴县,离开这个偏安一方的九江郡…… 这是很大胆的赌注,但唯有如此,她才可以感觉到自己是独特的存在,生存的意义不仅仅只是要嫁为人妇、为夫家延续后代而已。 第2章 「鹿久,妳过来。」 正要去溪边浣衣的鹿久,听到嫂子在屋里唤她的声音。她本想装作没听到,赶紧提着盆子走出院落,可嫂子早出了屋,拉住她的臂膀。「我叫妳呢!装聋啊!」 「有啥事?嫂子。」鹿久闷闷地说。 「啥事?」这长得一副吝啬刻薄相的嫂子,一生起气,脸上的每颗麻子都会变红。鹿久每回看她生气都很想笑,但这回可笑不出来了。 「刚刚妳大哥同妳在吃饭时说的事,妳的回复呢?」大嫂说:「那可是县城上的大地主——方家呢!妳啊要知足,能被他们的媒人看上真是万福。过阵子他们就要来『纳采』,妳得空个时间,别再去浣衣了,妳得让他们派来的人看看长相。」 鹿久起了反感。「就这么急着把我嫁掉?我还能浣衣、赚些钱呢!我还有点用处,这么急着把我嫁掉,划算吗?」她酸酸地说。 大嫂脸上的麻子又红又肿。她嘴快,骂道:「妳浣一辈子的衣,也赚不够他们下的聘礼——」 「麻巧!」大哥突然从屋里走出来,大吼他的妻子。「话那么多干啥?还不快去做事。」然后转向鹿久,同样板着臭脸。「叫妳空个时间,费不了什么力,浣衣什么时候都能浣,就快给咱们个答案吧!我好回复方家的人。」 鹿久也动气了。「随你们便!我要走了。」 她瞪着大哥被顶撞得铁青的脸色,觉得心酸得想掉泪,可她不想让大嫂看不起她,于是赶紧提着木盆奔出院落,往小溪而去。 出了院门,她还听得到大嫂数落她的声音。「你妹子那是什么态度?也不看看我们多为她着想?现在北方多乱,南方安全又富庶,有这么个财力雄厚的大地主看上她,她多幸福啊!怎么会这样摆脸给咱们瞧呢……」 她明白大哥、大嫂那脸色的意思。他们嫌她在这个家是多余的,趁现在年轻、还有些姿色,能换些富贵人家的聘礼、聘金回来,对他们才合算。而那些聘礼、聘金,的确是她浣一辈子的衣都赚不到的数目。 说难听点,他们不过是想卖了她,好换取让他们一家子生活无虞的财富。 今天,她才意识到,她可以自由的时间不多了。 鹿久快手快脚地浣完了衣,便来到小溪的上游处,在那片金黄的油菜花田上寻找允郎。她现在才知道外人眼中的允郎有多孤僻、不合群。像允郎这样落魄的人绝对不在少数,但那些人往往自甘堕落,结成狐群狗党在城中乡上混吃混喝、惹是生非。那些人才是真正的流氓、无赖。因为凶狠,所以百姓才不敢乱惹。 允郎不同,他的孤僻、自傲让他不屑进入那流氓群里,除了做些零碎杂役赚钱外,其余时间他都会逗留在城外的原野上,独自下棋、排练棋谱,或是自制长棍、弓箭,锻炼体魄。在众人眼里,他无疑是孤独无援的,加上他那总是隐忍屈辱的闷脾性,使得那些欺善怕恶的人就敢爬到他头上污辱他。 为了他那善隐忍的脾性,鹿久总是为他心疼,她好希望他可以用更有尊严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偶尔出个声,为自己说说话。不过,也因为他所受的委屈与她那么相似,她才会甘愿与他如此亲近,进而生出了一种天涯沦落人的相知相惜之感。 今天她那么快手快脚地结束工作,便是想要一直待在他身边。即使说不上几句话,但只要看他下下棋、练练身子,或是他偶尔对她笑一笑,她也会觉得很满足,有一种被陪伴、被保护的感觉。 一阵清风抚过油菜花田,吹出了草香,而那遍地黄花被摇曳出的金黄光辉,让鹿久有稍稍的迷惘、失措。她想,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生出那么美丽的光辉吧! 在这低落的情绪中,她在黄花丛中找到了那背影,那体格结实、背脊宽阔的背影,让她失落的心总算找回些踏实的感觉。她快步来到那背影的身边,就站定在两步之外,静静地注视着那专注在棋谱上的英俊侧面。 允郎在这土地上画了棋盘格,横纵各十七路。他所使用的棋子也是自己做的,用木头刻成拇指大小的方型棋块,并在棋子上分别点上红色的朱砂与白色的树脂,做为敌我两方的区分。很简单的用具,但他就是能在此处耗个一整天,与自己心中的假想敌战得淋漓酣畅、欲罢不能。 允郎教过她一些对弈知识,她看着那结构复杂的盘面,已超出她所能认知的范围了。她看着他,心里竟五味杂陈,她很高兴认识这么厉害的他,却也害怕这么优秀的他会执意往前独行,将她远远地抛下,甚至是……忘记她。 允郎说过,对弈是展现一个人脑力的活动,真正厉害的军事家也能下得一手好棋。她相信他就是。如果他有这个机会、有这个运数,他那绝顶聪明的脑袋、精实壮硕的身子,还有自信精烁的眼神,绝对能带着他爬上事业的高峰,为主子打下半壁江山、封侯拜将,不会是虚幻的梦。 她很荣幸能认识谋略、胆识与气度兼具的他,但是这样的他一旦封侯拜将、求得富贵,会不会就此丢下她?或是看不起届时已沦为村妇的她呢?她当然会自卑,自卑了就害怕。她好怕,所以一直都不敢叫唤他一声。 最后,是背对着她的允郎主动说:「我一直在等妳说话呢!小久子。」鹿久一愣,还是不回话,因为她有些委屈,有些想哭。 允郎回过头,露出温暖的微笑。「怎么了?嗯?过来我身边坐啊!」说完,他便伸出长臂,拉住了她的小手。鹿久听话地坐下,但坐得很远,允郎撇撇嘴,长臂又是一揽,将她的小身子偎近他。 「发生什么事了?」两人相处了数个月,整天腻在一起,已经培养起绝佳的默契了。允郎担心地直直望着她,希望她可以说说话。 鹿久这才发现自己的情绪太显露了,赶紧堆起笑容,指着棋盘道:「没事呢!倒是你,瞧你刚刚下得那么入神,是想到什么好点子了吗?」 允郎没说话,还是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鹿久知道允郎总能把她眼里的情绪看透,她赶紧避开他,倔强的口气像在质问他。「你快说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允郎叹了口气,揉了揉鹿久的头发,然后照着她的意愿回话。他那揉发的动作很温柔,让鹿久有片刻失神。他在疼惜她吗?想着,她的眼泪快掉下了。 「我在想,我绝对不会犯下陈涉、吴广的错。」陈涉、吴广,是秦末时最先带头起义的人。不过他们发起的义军不过风光了六个月,便被秦将章邯给歼灭了。 允郎说:「他们之所以可以把大半个秦江山搞得天翻地覆,不过是借着各地官吏想报复暴秦的怨怒罢了,并不是靠他们自身的谋略与战力。吴广会被手下将领田臧杀死,便是因为被认定不懂兵权谋略,连个小小的荥阳城都攻不破。」 「我相信。」鹿久强笑。「因为你很聪明,能下一手好棋。你也有这个气魄,能让人信服你的谋略。」 允郎也回笑一声,说:「至于这个陈涉,他所犯下的错,更是我不会犯的。」他看着鹿久的眼睛,认真地说:「陈涉是个不念旧情的人。他发迹后,过去与他耕作的同伴来探望他,他竟因对方愚昧无知,玷污了他所居住的地方与高贵身分,将老朋友都杀了。许多将领发现他不但是个寡情之人,更是不懂用人之则的老粗,待人苛刻,于是大家都不愿亲附他了。」 「原来如此。」鹿久尴尬地咳了一声,不知道为何允郎和她说此事时,眼神要这么地灼炙。「你当然不会是他们两个。」 「我当然不是。」允郎马上接腔。「我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也绝不是寡情之人。对我有恩的人,到死我都会记得。而我真心喜欢的人,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际遇最后又会如何,我都会时时刻刻地将她放在心上。这里……」说着,他突然抓起鹿久的小手,往自己的心窝处放。「永远都会有她的位置。」 「是……是吗?」鹿久撇开脸,她快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他在暗示什么?是想告诉她,不管最后他的身分如何高贵、功勋如何卓越,他都不会忘记这个小县城上有个喜欢他、支持他的女孩在等他吗? 「看来,有个人不相信。」允郎见她反应如此,苦笑了一下。「她能看出我的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我能够成就霸业,却不相信我对她所付出的真情?」 「谁、谁说的?」鹿久嘴硬,声音沙哑,还是要顶撞几句。 「不是吗?妳难道不知道有人的眼睛会说话,只要看她的眼睛,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允郎的大掌握住她的脸,摸到她的泪时,表情有些痛苦。他要她面向他,她不依,他干脆拉住她的身子,将这倔强的小兔子拖到自己怀里。 「不要!」鹿久大叫,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拚死要拉开彼此的距离。 「让我看妳的眼睛!」他握住她的肩窝处,扳正她、让她面向他,再也逃不了他的掌握。「为什么哭?妳如果知道我见到妳哭会有多难过的话,妳还会哭成这样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不然就让我看妳的眼睛……」 鹿久的气力用尽了,身子软了下来,允郎终于能好好地抱抱她,并且伸手抚上她那双泪湿的眼睛。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抚触,涵纳进了多少疼爱与柔情,鹿久当然能感觉到。这是每当她心情不好时,允郎安慰她的方式。 被那饱含深情与温暖的黑暗笼罩住双目,鹿久再也坚强不了,眼泪掉得更多。允郎虽然心疼她这样的痛哭,但是他暂时不再说什么,只是将她的身子整个覆在他的怀抱底下。 良久,鹿久才能说上一段完整的话。「不管你以后……当了什么大将军、大侯爵,还是什么一国之王,你……你会看不起我这个小村女吗?」 「当然不会!」允郎显得很惊讶,不知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的自信以及信念全是妳给的,如果我看不起妳,那我和那个失败的陈涉又有何不同?」 鹿久听到这保证,虽然很窝心,但还有个问题更急迫。「我可以等你多久?」 「妳说什么?」允郎隐约发现不对劲。「妳家的人威逼妳什么吗?」 鹿久本想向他坦白今早发生的事,却没有勇气。最后,她摇摇头,只这样说:「你向我保证,保证你会成功,成为英雄,一个不会死的英雄。然后,当你封侯拜将,再回头看我时,不要看轻我就行了。」 允郎见她老绕着这话题转,其实很不高兴,好像她怀疑他、不信任他。他动了气,把自己的真心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再加一个保证好不好?等我封侯拜将,我绝对娶鹿久为妻!小久子是我允郎一生唯一的妻子!」 鹿久愣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我本想再多赚些盘缠再入项梁军的军籍。」允郎急说:「但我也等不及了,我每天在这里练武、思考谋略,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我明天就进城,立马给他项梁军添上一名骁勇善战的军士!」 鹿久的脑子有些混乱。她很高兴,他终于蓄满了精力,准备要一跃而起;但她也悲伤,她喜欢的人……也到了要走上沙场的那一刻了。而他这次要面对的不是棋盘、棋子,是十三年前曾经将六国全数歼灭的暴秦啊! 允郎见她呆愣的脸,怒吼了一声。「小久子,相信我啊!」然后他方正的脸冲了过去,热烫的唇把鹿久给牢牢吻住了。 相信?没错,她应该要相信他,他说过的,他是她的「信」、她的「允」,他或许什么都没有,但最值得骄傲的就是自己是个言出必行的男子汉。她如果真要爱上他,就应该要全力相信他,尽管这分信任最终会让她粉身碎骨…… 但也在所不惜。 鹿久想要开口回应他,但允郎像疯了似的紧紧攫住她,她想稍稍离开他一点,没想到允郎误会她在推拒他,大掌压紧她的头,让她更靠近他、更无法脱离他的掌控。鹿久逼不得已,牙关一闭,咬了他一口—— 允郎痛嗤一声,眼神不解而愤怒,嘴角甚至渗出了血,像一头情欲得不到满足的野兽,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让极端阳刚的气息包围着鹿久。 「听我说——」但鹿久绝不怕他,想当初他推拒她时,她从不曾怕过他,她知道世界上最不用怕、最会保护她的人就是允郎。她主动地捧着男人泛汗的面颊,大声地宣布道:「我相信你,我永远都相信你,因为我也会把你永远放在心上的!」 不管到时候我是不是已经嫁为人妇了,都一样。鹿久在心底补充了一句。 允郎满脸惊喜,正要笑时,鹿久的脸也冲动地逼近他,身子扑了过去,这回的亲吻是女孩主动发动的攻势。不过显然她不太熟练,力道过猛,竟把堂堂男儿的七尺之躯给撞倒在地上,地上的棋谱毁了,木头制的小棋子甚至扎痛了男人的后背,但是男人也好高兴、好满足,他用力地压着女孩的小头颅,扎扎实实地回应她的吻后,趁着换气的空档,喘着粗气说:「我的小久子,记住,我爱妳,我允郎只会爱妳一个人。我的人或许会给了国家,但是我的心永远会跟在妳身边,记住!」 他四肢并用,将压在他身上的鹿久紧紧嵌在怀里,就这样进行了一连串激狂的亲吻。被呵护、被疼爱的鹿久感到很幸福,但是她想,这种有人疼她、爱她、看得起她、重视她的幸福又能持续多久呢?想着,她又止不住眼泪了。 泪水沿着颊边滑落到彼此交合的嘴唇边,让男子更是痛苦、更是不舍、更是霸道地,将亲吻更加地深入…… 看着嫂子对着摆在榻上的数只竹笥眉开眼笑的模样,鹿久的心凉了半截。 时间过得有那么快吗?自从给方家派来的人瞧过面容之后,又陆续经过了「问名」、「纳吉」等策告祖宗、订婚占卜的仪式,现在就要进入最正式的「纳征」程序了。一旦她的家人收下男方送来的聘金与聘礼,这个婚约就此产生效力,届时她想反悔,必定会把这个家搞得翻天覆地。 嫂子打开一只又一只的竹笥,鹿久跪坐在一旁,暗自计数自己「值」多少钱。有三只竹笥满满地盛着用红绳串起的贯钱,另五只竹笥铺满了质地比麻绨更细致的素帛,剩下的两只竹笥则满满的都是粮米。喔!还有……鹿久的眼睛往外瞄,看着被拴在竹篱笆上的一头山羊,及被放在院落里任其溜达的十只鸡。 鹿久的嘴角微微偏斜。呵!真是丰厚,看来她还是有那么一点重要的。但要她因这个新认知感到高兴,实在是很难。 鹿久难受地深吸口气,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原来坐在她对面的大哥一直在观察她,那眼神很犀利,并且充满了责备。 不愧是兄妹,喜欢硬碰硬的性子都是一样的。她虽然抖着身子,止不住心底的害怕,但是看到大哥用这样的眼神监视她,她就很生气。于是,她什么也不顾了,大声说:「把那些聘金、聘礼都退掉!」 嫂子笑得咧嘴的脸僵了,嘴巴合不上的模样真是滑稽。之后,她的麻子渐渐变红,让鹿久更加厌恶她那扭曲的嘴脸。「喂!你瞧你妹子在胡说什么?」她向她丈夫抱怨。「她是不是疯了?这笔财产可以让我们一家四口好活个数年,她这个疯丫头竟然要我们退掉聘金、聘礼?真是太好笑了……」 「好笑?那妳笑啊!」大哥硬着脸说:「不要她说几句妳就跟着起舞,每天这样疯癫地吵,妳烦不烦?」然后,这农家大汉将他粗厚的大脸转向他的亲妹妹,眼神更锐利得毫不留情。他说:「妳跟我说实话。」鹿久没回话。 「妳以为我不知道?妳以为乡上的人不会传?」鹿久静静地等着大哥的下文。「想退婚,是为了那流氓韩信?」大哥的指头不断敲着木案,那叩叩声一下比一下更快,是隐忍的怒气即将爆发的信号吗? 「他不是流氓。」鹿久大声呛回。「不准你这样污辱他!」 突然,一个男人的大掌就这样越过木案,朝她的头甩来。这是一双长期种田的男人的手,那力道就像锄头往坚硬的土块狠狠敲去一样,是如此地重——这力道之大,把鹿久的身子都打偏了。连多嘴的嫂子都惊讶于这击打的狠劲,乖乖地闭嘴。 大哥的骂声如震天大雷。「我告诉妳,我没有义务要把妳养到老,更没那责任要替妳找到好夫家,我和妳大嫂让妳留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现在局势那么不好,多张嘴吃饭都是累赘,妳还敢和不正经的人厮混,是想让人知道妳的臭名声吗?妳这样是想害死我们一家子吗?」 鹿久吓到了。不但是惊讶大哥将她与允郎的互动监视得一清二楚,甚至对大哥的无情感到恐惧。平时大哥对她的态度总是冷冰冰的,她可以忽视,但她这回真的吓到了,原来大哥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亲妹子? 她难过,更生气他贬低自己的价值。「既然大哥恨我,那何不放我自由,让我去和你口中的流氓厮混?你又为何不跟我坦白,你不过是想要出卖你妹子的身体,让你们一家四口吃得饱饱的?」 「妳这张贱嘴!除了会勾引流氓,还那么会和妳大哥顶嘴!」大哥怒极了,冲过来,一脚就要踢在鹿久的身上。鹿久赶紧滚开,拚了命逃出这个一直想要吞噬她灵魂与尊严的家。 头好昏,脸颊又刺又痛,她的灵魂也像是被削去四肢一样残缺不全,汩汩地流着大滩鲜血,而她只能在这血泊中打滚挣扎,却对自己的未来无能为力…… 她一边跑一边号哭,最后脚真的软了,不得不窝在堆满杂物的小巷道里喘息。她哭到没有力气发出声音,痛苦的灵魂想哭,但是身体却支撑不了这悲伤,她只能发出断续的呜咽声,像是即将断气的人想极力呼喘的声音。 她想要见允郎,她想要他紧紧地抱着她,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她不必为了大哥那自私的一家下嫁于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并告诉她他现在就娶她,立马把她带离这个滞闷的小县城,让她坐在他的坐骑上,随他建功封侯、夺得富贵…… 这样想着,她笑了。她四肢并用地爬起来,要往他们俩习惯待着的油菜花田走去。要见他、要见允郎、要听听他的声音……她的脑海里满是这样的念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念过甚了,她真的听到了有人在喊她的允郎—— 鹿久惊喜地四顾,看到一群人团聚在一个广场空地上,纷纷闹闹的,好像在围观一场群架似的。没有人介入那团混乱的中心,只是在外围吆喝着、骄笑着,像看人笑话似的。 而且这些纷闹的声音里,总会串着「韩信」这两个字。而总与「韩信」这个名字黏着的词,还有「懦弱」、「无用」、「低贱」,还有人说他像个女人似的…… 鹿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会不会是耳朵被大哥打坏了,才会听到这么不堪的话。她的允郎是要建功封侯的人,怎么可以被这些污秽的字眼污辱呢?于是她提起脚步,挤入了人群里探看究竟。 她看到的,是满身土尘、浑身是伤、是血的允郎,正狠狠地瞪视着他跟前的男子。这男子的站姿歪斜,长相猥亵,表情和声音都一样尖锐苛刻。而且他还不知好歹,竟然不知道允郎已经积聚了极大的愤怒,依允郎这副体魄,要赤手空拳将他活活打死,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鹿久赶紧问旁人:「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笑得幸灾乐祸,像把一出好戏同人分享一样地说道:「那流氓把之前向屠夫儿子借的钱全数还清了,不料屠夫儿子正好向朋友打赌,赌说流氓绝对没那本事还他钱。这下可好了,流氓把钱都还清了,让屠夫儿子下不了台,他们就用话羞辱流氓,流氓没理睬,他们就打他,把他打成现在这副模样……」 那路人说到这儿时,才发现向他提问的女孩早就不见了。鹿久根本听不下去,允郎和她到底对不起谁了?为什么都要遇到这种事呢?他们没有要伤害谁,为何大家都要伤害他们呢?她知道自己是个弱女子,阻止不了这场纷争,但是她要陪在允郎的身边,她要保护他,让他平平安安地从军去…… 这时,允郎忍着气开口道:「闹够了吧!可以让我走了吧?」 屠夫儿子说:「你是娘儿们吗?打我一拳是会少块肉吗?我把你打成一条狗,你也该报复我啊!」说完,周遭的人都嗤笑起来。 「我何必同你们瞎闹。」允郎把嘴角的血擦掉,向前走了几步,作势离开。 「嘿……」屠夫儿子与几个青年围起来,挡住允郎的去路。「不给让!」 允郎的拳头已经握得实实的,宽饱的额头上青筋暴露。 「要离开可以。」屠夫儿子搔了搔头,将双腿给岔开,佯装难为情地说:「我就大人有大量,让你离开吧——不过,得从我的胯下离开。」 鹿久大抽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衷心地希望允郎可以把他平时熟练的武艺派上用场,把这些闹事的人、这些看笑话的人,全部杀掉。他这高贵的灵魂,绝对不容许他们玷污,不容许—— 然而,鹿久的期待被接下来的画面给轰得四分五裂了…… 那个承诺她要走出这小小淮阴县城,北上抵抗暴秦,让全天下都知道韩信是个英雄的男人,竟然真的跪下了!他跪得像一只狗,用四肢爬行着前进,魁梧的身子从那男人短小的胯下钻出,这画面有多诡异啊—— 猥琐的男人指着卡在自己胯下的壮硕男子,向四周人们大笑道:「嘿!淮阴县城的乡亲们,你们知道吗?这个现在在我胯下的男子,听说啊,他去入了项梁军的军籍了!你们觉得,他可以当军人吗?你们觉得,项梁军里头有这样的人,他们还拚杀得过暴秦吗?老天——楚军里头竟然有个娘儿们啊!」 四周的人都在欢笑,都在鼓掌。鹿久想不通,这样的笑话有什么好笑?污辱人用得着拍手鼓掌叫好吗?她已经精疲力尽,叫不出声。但是她内心的吶喊绝对是像一个刚刚痛失婴孩的母亲,那样悠长怨怒的哀号,让不知情的外人也会被这绝望、悲伤的感情给震撼住…… 她和失去所爱的孩子的母亲有何不同呢?都没希望了啊! 她所崇拜、深爱的男子,都能如此轻易地抛开尊严,像只狗般爬过他人胯下,那么柔弱的她又将何去何从呢? 她,没有希望了…… 第3章 再不让喉咙沾些水,鹿久很怕自己会全身干裂而死。 哭天抢地、撕裂般地哀号过后的感觉就是如此,她觉得浑身都在痛,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疼肿的,视线模糊得甚至让她看不清前方来人的样貌。 鹿久以为自己已经来到很安全、很孤独的地方了,就是那条她习惯浣衣的小溪边。她想在这里狼狈地舔拭自己的伤口都不行吗?这个人为什么要来打扰她呢? 来人越靠越近,近到可以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她隐约看到那人俊朗的脸上布满大小伤痕、血迹,表情看起来痛苦又哀伤,他是因为自己身上的伤而痛?还是为了别的事情呢? 「小久子。」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原来这人真是允郎。「为什么妳的脸伤成这样呢?妳不要哭啊……」 他就知道!当他看到他的小久子也在围观的人群里时,他整个心都寒了,心里的疼竟超过了他皮肉上的痛楚。 他知道她会伤心、难过,一想到她的痛、她的失望,他便觉得别人对他的糟蹋不算什么。因此,受尽污辱后,他什么都不想,只是赶紧尾随着这个走路踉跄不稳的小人儿,不但想要跟她好好解释这一切,更是担心这样无助的她会半路发生什么危险…… 没想到,面前的她,竟是这副难过得快要窒息、快要死亡的模样,脸颊边甚至有红肿的印子,这都让他无法思考,更忘了原本要向她解释的事,只是很本能的上前抱起她,双手习惯地抚上她的眼睛,要安抚她…… 一双满是尘土沙粒的手温柔地抚上鹿久的眉眼,这该具有抚慰力量的触摸却再也安抚不了她了,她只要想到这双手曾经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就让她作呕。她用力地甩开那只手,撇开头,没想到那双手不放弃,又要碰触她,她好生气,抬手死命地往允郎的脸上砸去。 允郎被她打得有片刻晕眩,当他恢复意识时,发现鹿久已经跑开了。他紧张地四处寻找,发现她正往油菜花田跑去,他急急忙忙也跟了上去。 鹿久听到后头的喘气声与脚步声渐渐逼近,依然是低着头拚命地往前冲。她记得,油菜花田的西边有一个坡崖,现下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要从那里跳下去! 她没希望了啊! 不如一死百了吧! 允郎发现了她的意图,追得更快,双腿健壮如马的他随即赶上她,大臂一伸便将鹿久拦腰抱起,将她那决绝的脚步脱离地面。这些动作让两人重心不稳,随即滚跌在地,两人翻了好几个跟斗才停下来。而从头到尾允郎都死命地护住怀里的小女孩,不要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可是鹿久一点都不领他的情,很快地挣开他的怀抱,允郎赶紧抱住她的腰,怕她又要做傻事。鹿久对他的纠缠感到很反感,于是抡起了拳头,像雨点般地往允郎的脸上、胸上、腹上纷纷砸去。但是允郎依然咬着牙,不愿放开她。 她的声音已经哭哑了,但她还是要骂。「干嘛要拉我?你都让我没希望活了,又在乎我的死活吗?连你都没有尊严了,要我这个自命清高的人独活干嘛?我活着也不过是被家里的人卖掉,去嫁给一个我不爱的男人啊……而我爱的男人,却是一个学狗爬的废物!废物啊——」 「嫁人?!」听到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允郎瞠目结舌。最后他不得不翻身,将小人儿牢牢地压在身下,才好让他把事情问清楚。 「我大哥的生活过不下去了,要把我嫁给那姓方的大地主啊——」斗不过这男人的牵制,鹿久只能摀着脸哭喊道:「你要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 「不要哭啊,我的小久子,我的好鹿久……」允郎听了也慌了,也难过了,他的唇颤抖地吻上鹿久的小手,想要给她安慰与支持。虽然他同样感到害怕、无措,但他是要保护她的男人,他要镇定。 「我永远也等不到你封侯拜将,回乡接我了……」鹿久什么都不顾了,管它吉不吉祥,呜呜地把心底的话都说了。「而你还有那个能力让自己求得富贵吗?你为什么要跪下去?为什么要那么卑贱?为什么要糟蹋自己的自尊?你以前跟我允诺过的事情,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允郎又是一个震撼!他使力扯开鹿久摀着眼睛的手,怒吼道:「让我看妳的眼睛!」鹿久紧闭着眼,允郎吼得更大声。「张开眼!我要看妳的眼睛!我要知道妳说的是不是实话,妳真的以为我在骗妳吗?妳怎么可以这么伤我的心?」 鹿久不理会他,将整张脸往他的胸膛上埋。 「我就要入项梁军了,马上就要随军出征、渡过淮水北上。如果我还依着这方刚的血气去和他们这群无赖拚死拚活,那我才真的是休想建功封侯、求得富贵!」允郎的下巴死死地抵住鹿久的头顶,怀抱的力量也越发的紧实。他的声音有一种忍着剧痛的紧绷感。「我可以忍受那群无赖对我的轻蔑以及其它人的误解,但是唯独妳不行!小久子妳不可以不信任我,妳不可以因为这样而为我哭泣,这样无疑是要让我心痛致死啊!」 怀中的鹿久一愣,身体不再剧烈颤抖了。她慢慢地恢复理智,开始思考着。 对啊!如果允郎在那当下隐忍不住,和那群无赖拚斗起来,被他们打死了怎么办?虽然她相信依允郎的能力绝不会输,但是项军发兵之日在即,如果闹上这种丑闻,项军的长官与县上的县卫会怎么处置允郎?允郎在乡人的心目中又不是个值得为他出头说话的人物,他们落井下石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还他清白呢? 所以,在那个当下,允郎就真的只有跪下身、钻过那无赖胯下的选择了?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待人要那么不公平!她感到好生气。 但是她明白了!是她太过冲动了,因为大哥而造成的绝望让她看不透事情的本质,她竟然在伤害允郎,伤害她最爱的男人啊! 想到这儿,鹿久又哭了,因为惭愧而哭。可是抱着她的男人不这么想,现下盘旋在他脑海的只有该怎么做,才可以让这女孩相信他对她允诺过的诺言?还有,该怎样才可以带她逃离那杀千刀的「买卖关系」? 他闭上眼睛思索着,等到再张开时,眼神平静许多,更有一股坚决、强悍透露其中。他轻唤道:「小久子,我们走。」 「走?」鹿久怯怯地抬起头,男人火热的唇马上吻上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依两人的默契,鹿久其实早就了解允郎的想法了,但是她有些害怕,害怕事情总不能那么美好。她紧紧地抓住允郎胸前的衣襟,又开始发抖了。 允郎握住她的小手,说:「和我一起走,我带妳去看外面的世界。或许妳无法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但我会把妳安置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每个月我都会捎军饷给妳过生活。暴秦气数已尽,我相信战事很快就会结束,到时我就会立马回到妳身边……娶妳,和妳生好多好多的孩子。」 鹿久被他眸子里的坚定给撼动了,允郎总是给人一股神奇的力量,那就是他说出的话都会让她想要毫无条件地相信。尽管这样私下与他一起离开自己的家乡是多么令人畏惧的事,可是……她真的只要一想到可以和他在一起,没有不相干的人会干扰、置喙,甚至能够亲眼目睹他封侯拜将的过程,她就觉得好高兴、好雀跃。 而且这总是言出必行的男人,还跟她说了一句话。他说他会娶她,他会和她生一窝子的小孩。他们将会有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家,有尊严地过着生活……这是多美好的未来冀望啊? 鹿久已经激动到无法言语了,她伸出手勾搭住允郎宽阔的肩背,又窝在他的肩窝处哭了起来。 允郎起先一愣,但他能认得出这哭声的情绪,于是他笑了一下,放松了全身肢体——这才发现这女孩力气这么大,竟把他打得浑身发痛。 两人就这样相拥在一起,在金黄的油菜花田上睡了一阵短暂却安详的午觉。梦里尽是对未来美好的希冀。 距离项梁军结束在县城的募兵活动,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期间,允郎已经正式进入军营接受训练,要见到他并不容易。 但鹿久一点也不受影响,虽然思念他,但她知道自己不仅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甚至可以与他一起生活在没有鄙夷、轻蔑、强逼、压迫的世界中,自由自在的、有尊严的用自己的灵魂活着。 他们都说好了。在集训的这段时间里,允郎会一直待在北城门的营中,待项军发兵的前三天,他会与她在城北的小山丘会合,骑快马将她送到离淮阴县城十数里远的小村落,先让她远离家人逼婚的威迫。 那小村落比淮阴县城更靠近淮水岸边,是北上渡淮的必经之地,他要鹿久在那里等大军路过此处扎营,然后扮成小伙子,去当看顾粮车的小工,混入载着辎重的车队里,随他们一起渡过淮水。 允郎都打听过了,为了渡过淮水,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力来看顾辎重、粮草等货物,让这些军需品能确实安全的上船渡江。这些人力便是沿着江边村落随机征召,不若利用县城据点招募军士这般标准严苛。 渡江后再往西北走,便进入了离关中颇近的陈郡。这时,他便要把鹿久安置在沿岸的城里。虽然接近战源,但是项军为了保住淮水以南的势力,将会力守此处,因此对鹿久来说无疑是最安全的。渡过淮水后,家人便追不过来,待战事稍歇,大军退回岸边歇息时,允郎也能就近找到她,见面一聚。 不过允郎也跟鹿久说得很明白,这趟路会很累、很苦,不是一个女子能够轻易消受的,一定要有这个心理准备熬过去。 「我能!」当下鹿久就给允郎保证。「我当然知道军旅生活不是普通的苦,但是不过是一段渡江的路,为了我们日后的生活,我一定会忍过去的。」 允郎微笑,马上就给她一个满足的拥抱。 允郎还说,关于对岸城里的生活不用太担心,他会先分给她一些盘缠,日后发得军饷后再去接应她。可鹿久哪是甘心白受他人恩惠的人呢?她马上拒绝,说道:「既然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决定,就不能只是你单方面的保护与付出。我虽然是个女孩,但是女孩也有能够保护自己、让自己坚强起来的能力啊!你不要担心我,你只要专心打好你的仗。」 允郎又笑,满足的拥抱之后,再是一连串疯狂的亲吻。 好幸福!她从允郎的动作与响应中,同样感受到这样喜悦的吶喊。他们这次终于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一起生活、一起面对困苦。即使前往的地方将是战火连天,但只要知道彼此的心都牵系得紧紧的,这份恐惧也就削减了不少。 于是,这半个月来,鹿久拚了命地浣衣,光一天的工作成果,便是以往三天的劳动量。她赚了许多钱,除了将固定的工钱缴给大哥大嫂好掩饰耳目,其余的则都储存在一只陶制的「缿」中。这种缿是一种封死的陶罐,只在顶上开个投入钱币的孔,让钱只进不出,是专门储钱用的陶器。鹿久相信,半个月后便会储满,之后在对岸的生活也就不用太让允郎操心了 对于未来一切的一切,她都想得很好。在营中受训的允郎,也满心期待着。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两人相约于北门小山丘会面之日终于到来,而那只陶缿也无法再存入任何钱币了。 存不下喽!浣完衣的鹿久欢快的走回家,她紧抱着用绨缯裹着的贯钱——那是新攒来的工资,在心里暗想着:就是今天晚上了!而我的陶缿甚至没有空间能再让我存钱。对了,我还得在暮鼓鸣前,把它们从榻下搬出来呢! 鹿久回到了家,看到大哥在院门前与邻居聊着北方局势。大哥看到她,撇开头连声招呼都没打,鹿久也快步进了自家门,她庆幸大哥对她如此绝情,让她更有动力要离开这个容不下她的家。 正要回自己位在偏屋的居室时,她竟听到搬箱倒柜的声音。 事实上,她的居室也不过是在柴房里隔出一个小空间罢了,与大哥一家居住的正堂相距甚远,除了要运些柴薪、或搁置用不着的农具外,这栋偏屋荒得连孩子都不会靠近玩耍。也因此她才那么放心,将存满钱的陶缿直接搁在平时坐卧用的榻下头,也不用什么布匹遮掩一下。 鹿久心一慌,赶紧冲进居室,果然看到那麻子脸大嫂早将榻上的衣箱、木案、烛台扫到一边,铺在榻上的席也给翻乱一团,最后甚至大剌剌地将木榻架给立在墙面上,直接抱着沉甸甸的陶缿要走。却因为怀里的东西太重,保持不了平衡,再看到鹿久突然冲进来,更是吓得绊了跤,把陶缿给打破,钱哗啦地洒了一地。 鹿久大喊:「妳凭什么?不要动我的东西!」 没想到大嫂不但没愧疚,反而自个儿先气红了麻子。「凭什么?凭我们家供妳吃住十几年了,连点回馈报酬都没跟妳算计!只要妳还没嫁人,妳赚的所有钱都是咱们的,警告妳呵!妳可没资格私自储钱。」 然后,她竟弯下腰把钱币都捡进自己的布围裙里,捡得理所当然,好像那些钱本来就是她的。嘴边还一边碎念道:「我就跟妳大哥说嘛!浣衣浣得那么勤,拿回来的钱怎么可能只有那么一点……」 「妳……」鹿久气得大骂。「无耻!」 这句话骂得大嫂冲上前来,打了鹿久一巴掌。鹿久震惊得马上想举手反击,但最后还是憋着气忍住了。不料大嫂却夸张地放声大叫道:「老天!反啦!有人要打我!孩子的爹,你那不肖妹子要打人啊!反啦!反啦!」叫着叫着,竟又跑出偏屋去叫。 鹿久没有阻止那疯女人,她只觉得浑身无力,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直直盯着那被打碎的土陶片。就是今晚了,她的钱却这么被搜刮一空?她不是允郎的包袱,可是现在的她又要怎么靠自己生活在无依无靠的淮水对岸呢?就是今晚了!她一定得赶紧想出法子啊! 正当她要去捡地上的钱币时,偏屋的木门被撞开,顿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往居室走来。鹿久还没回头,便被一股蛮力给推跌在地上。还没看清对方,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巴掌搧落在她脸上,呼吸也益发困难。这只粗手竟拎着她的衣襟,要把她拖起来,再打。 「住手!」鹿久发现自己会被打死,开始挥手抵抗,尖叫哭喊。「大哥!住手啊——」 大哥看着四散的钱币,瞠眼骂道:「妳存什么钱?存那么多钱干嘛?想要逃走吗?」举手又是几个巴掌落下。「妳逃不了的!妳花了我们那么多钱,就是要嫁给方大地主,把欠我们的债还清。妳还敢打妳大嫂,妳怎么打妳大嫂,我就怎么打还妳!」 「住手啊!」鹿久死命推拒,最后终于挣脱粗手,跌倒在地。她低着头,赫然发现自己的鼻子嘴巴都是血,血也连着眼泪滴下来了。 大哥把外头的大嫂叫进来,要她把钱币捡干净。然后又对她狠狠地说:「我警告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妳想什么,如果妳敢和那无赖逃走,我绝对告到县卫那里去,要他们用军法狠狠把那无赖整治一番,砍了头最好!」 「他们会理这件事?」大嫂像看好戏似地问道。 「妳不知道那项军出了个项籍吗?他都敢把会稽郡守给砍了,还不敢砍一个诱拐民女的无赖?那支项军不讲究军纪,怎么跟暴秦打仗?」 鹿久一直低着头发抖。她的脸很痛,但是这个颤抖不是因为这痛,而是害怕大哥真会上那县卫处告发允郎。然后允郎他……他就会被砍头?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不会跟他走了——不会了! 为什么半个月前两人会这么天真,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他们怎么会这么轻易地以为,他们可以逃过命运的纠缠呢?允郎要依附军队而生,才能够从战争中脱颖而出,她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事而让军队伤害到他…… 不知道在内心挣扎了多久,当鹿久再次抬起头看望四周时,只看到被翻乱的室内陈设,以及满地的碎陶片。连一个钱币的影儿都寻不到。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袖子将血水都吸透,变得黑红黑红的,湿沉沉的。呵!她流了多少血啊? 鹿久瞪着袖子笑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掉了好多好多的眼泪。 她……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彼此最好的。 鹿久煎熬地度过了她与允郎相会的那天夜晚。只要一想到他在那北门山丘上焦急地引颈盼望,她就会掉眼泪。一直哭、一直哭,让她的眼睛都像那伤过的面颊一样肿了。 到了早上,她也不敢出城到溪边溜达,就怕如此懂她的允郎会在那里等候着捉她。更何况,她的脸伤得连自己都不敢看,她怎敢外出? 至于夜晚,她甚至不敢留在自己的居室里就寝。因为她同样也有预感,心焦的允郎会潜入她家。尽管她家就住在县城中,每到日暮就会鸣起鼓声关上城门,但是她知道那不会是她防着允郎的屏障,他照样会拚死拚活找她出来。 于是她将还没砍成短小柴薪的粗木都斜立在角落,让粗木底下形成一个缝洞,自己便窝进这漆黑的地方,睁眼看着自己居室的门口,直到天亮。 毁约后的第二天夜晚,同样无事,允郎没来找她。 而鹿久并没有为此感到失落,她坚信自己没有多想。她知道允郎的心,她深爱的男人一定会来找她的,可悲的是,她竟然不能让他找到。 鹿久的预测在第三天的夜晚——也就是项军发兵的前一天,实现了。 在粗木盖住的墙角下窝着的鹿久,听到了微微的咿呀声,接着便看到一抹高大的黑影压低着身势,利落地闪进了这栋偏屋柴房。黑影略直起身子,张望着这偏屋的四角,他很快就找到了她居室的方位,一晃眼就见他已经奔到那头去了。 天知道,当那黑影的视线往这堆废木扫来时,鹿久差点儿激动地哭出声来。她赶紧摀着自己的嘴,把自己颤抖的四肢都蜷缩得紧紧的,怕现在的自己就像惊弓的鸟儿,任何一点声音都可能让她无法克制自己。 「小久子、小久子……」她听见允郎的唤声了,那声音好疲惫、好伤心,却又含着一丝丝的希望,在那间空无一人的居室里孤单地响起。「好鹿久,出来吧!妳在哪儿?我是允郎,别躲我啊……」 鹿久把浑身绷得像颗石头一样,手紧紧地捏着嘴,都可以捏出一道道的红印子了。但她还是不敢松开力道,因为她知道自己快哭出声音了,在听到那一声声她极思念的呼唤声后,她觉得自己快要爆发了。 流到颊边的眼泪湿滑了手,手最终没能守住她呜咽抽气的声音,而这一点点声音立马就被耳尖的允郎给捕获到。 鹿久看到那抹黑影从居室钻出,机警地瞪视周遭。她不自禁地抽口气,黑影马上锁定她藏身的粗木堆,像匹敏捷的野狼一样冲了过来。 鹿久手脚并用,要把自己藏得更深,不料脚马上就被一个强大坚决的力道给捉住,而且对方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就要把她往外拉。 「不要!不要!」鹿久低哑地叫着,双手扣住地上的土洼,不让那人拉走她。 「小久子、小久子!是我!」允郎怕伤了她,不敢硬拉,于是也钻进窝缝中,伸出大手把她扣住土洼的手扳开。他压向自己的粗壮身子,让鹿久有片刻的失神,因为那是她多么思念的男性气息啊!她的手劲一松,便给了允郎机会,他便将她给抱出了这堆粗木窝外。 寂寞的允郎一旦抱住这小人儿,就不会再放开了。他把寂寞施予自己的折磨、痛苦,都化成拥抱的力量,拥得鹿久都快窒息了。最后男人甚至发现这样不足以发泄他思念的苦楚,又将鹿久给压在墙上,让自己能深深地吻遍她。 他一边舔她的唇,一边喘息着急问:「为什么?小久子,为何没有准时出现?妳知道我有多慌、有多急?为什么?妳告诉我原因,我知道一定有原因,妳不会是故意的!妳知道吗?我好想妳、真的好想妳……」 鹿久也想念他啊!她怎么可能不眷恋允郎珍惜她的拥抱、亲吻呢?世上能够好好爱她、疼她,将她视为心头上的一块肉的,就只有面前这个男人啊!可是…… 如果妳敢和那无赖逃走,我绝对告到县卫那里去,要他们用军法狠狠把那无赖整治一番,砍了头最好! 啊——不行!不行!鹿久想起大哥的狠话,在心里尖叫连连。 她硬下心,在允郎的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知道那一定很痛,但是允郎并没有大叫,只是闷哼一声,迟疑了一下,像是不相信鹿久的推拒,可是他不愿意放弃她,竟然还是强硬地要吻她,更用力地压紧她的小头颅,将她整个人都融向他的怀里。 嘴里泛着血腥味,那是允郎的血,这味道让鹿久好心酸。同时,她也发现了一个事实。如果跟允郎老实说大哥的阻挠,他是不会怕的。他虽然能够忍受他人对自身的污辱、轻蔑,但是他能眼睁睁看着她遭受压迫吗?他能忍受她的委屈,就像忍受他自己被乡人看轻、贱视的伤口吗? 借着一次又一次深刻的拥抱与亲吻,她明白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像养育他的母亲一样重要。他可以让自己受伤,但是他不会容许别人伤害他灵魂赖以为生的支柱! 鹿久痛苦地闭上眼睛。除非……她作践自己,让自己再也成为不了他的支柱。 鹿久颤巍巍地摸上了允郎的头,开始用力地拉扯他鬓角的头发以及梳拢得齐整的发髻,力道之大,都让允郎分心了。然而,他像是要与她对抗似的,硬是不理,疯狂地用亲吻来化解她对他的疏远与暴力。 直到鹿久硬生生地拔下他的头发,允郎才瞠着圆目,龇牙咧嘴地看着她。他的发髻也散了,现在的他披散着一头乱发,像是一只遇到敌人、耸着鬃毛的野狼。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到允郎痛苦的眼睛泛着一层泪光。「妳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低低地嘶喊道。 「我不会跟你走了。」鹿久说:「我不走了。我想通了,是我太胡涂,竟然以为和你一走了之,可以过上很富裕的生活,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允郎好久没说话,眼睛慢慢地瞇起。鹿久庆幸身处暗处,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否则他马上就可以看出她在撒谎。 「妳在说什么?」允郎哑着声说:「我听不懂……」 「我觉得……我还是嫁到方大地主家,会更适合自己以及我的家人。」鹿久鼓起好大的勇气,才可以说出这么伤他以及伤自己的话语。「我累了,经过了这半个月,我发现用劳力死命地赚钱真的好累。难道我的一生就要一直困陷在永无止境的劳动中吗?我的青春是有限的,我们女人跟你们男人不一样,没了青春就一无是处了。我也想要漂亮衣服,也想要有华丽的宅邸……我都想通了,所以不想和你一起受苦了。」 允郎像是呼吸困难,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 缓过气后,允郎急说:「有没有烛台?我要光、我要光,我要看妳的眼睛,我不相信这会是妳的真心话!不是!」说完,他箍住她的双颊,要在黑暗中用力地看透她。可忽然他又一愣,发现掌下的颊怎么会那么肿…… 「妳……小久子!妳的脸怎么那么肿?妳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允郎觉得不对劲,心疼地抚摸她的颊,一下又一下。听到他的发现,鹿久委屈得好想哭。 「我要点灯!我要好好看看妳!」说着,男人马上要起身回到居室拿灯。 鹿久赶紧抱住他的腰,刻薄地骂道:「你想要害我吗?点了灯就会被人发现你找过我了。这样我还有人要吗?」 「鹿久!」允郎箍住鹿久的双肩,绷着声音问道:「妳对着妳家门户上的神荼发誓,妳说的都是真的!妳敢发誓,我就敢相信妳!」 像我这种背叛自己良知的低贱女人,恐怕连门神都不愿护佑我了。鹿久这么想着,便坚定地点头。「神荼保佑,我说的都是真的。」 话刚落下,允郎立刻挥起拳头。鹿久瞪着大眼,看着男人的拳头落下—— 她多希望他可以打她,把恨都发泄在自己身上。可是她深爱的男人没有,他对她再生气、再失望,他也不会伤害她,他宁可伤害自己…… 男人重重打在土墙上的拳头,又抡了起来,搥了一下又一下,力道之大震得土墙都像要倒塌似的。 「我的好鹿久——」被搥出鲜血的手用力握住她的脸,允郎咬着牙痛道:「我真是爱妳呀!」说完,他连忙起身,狼狈地逃离鹿久的视线。 她看到他哭了,她把一个大男人伤得多重啊?他竟然哭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终于把他赶走了,赶离了她的视线外,驱离了她的世界外,她鹿久再也不是他允郎最爱的人了,再也不是像母亲一般重要的灵魂支柱了。 但这些都是她要的。她要的!没有她,她相信允郎会更执着地在沙场上大建奇功,富贵封侯,因为他要她看得起他,他要用一身的荣华富贵报复她…… 鹿久一边哭一边笑。 那很好啊!只要他可以成功,她都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了…… 「允郎!要向前冲啊!不要停!绝不要停!让大家都看得起你……」鹿久喃喃地对自己念喊完,便伏在膝盖上,痛哭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