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恶夫》 v楔子 【楔子】 银蓝色冰晶所铸的宫殿里,矗立于无垠天际,不见入口,亦不见尽头。 此处,终年云海环绕,霞光流溢,没有喧嚣,亦无战火,岁月在此静止。 不知天,不知地,不知韶光流逝,唯有天神挥一挥衣袖,岁月方始,人间方启。 然而,此际,宫殿一隅竟然着了火。 熊熊烈焰,熏红了天际,彷佛在那片银白天空里撕开一道血红色裂痕,怵目且惊心。 众神惊骇,纷沓而至。 却见本该是蛟龙延维所居的行宫,此时,已被恶咒之火环绕。 上古众神有诫,天神之间,不得相残,不得恶咒,违者必遭放逐。 如今,眼前这一场足已毁天的恶咒之火,从何而来? 猼訑是第一个发现这场恶火的天神,他伫立于入口拱门之下,瞪着已被烧毁尽半的宫殿。 而后,猼訑看见宛若披上一身夜色,总是以黑袍示人的延维,手中握着一盏微弱星火,缓缓自遍地火光中走来。 延维手中握着的那把星火,是某个天神的元神,猼訑飞快认出元神的主人是谁,当即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延维,那是──那是赢鱼的元神,你怎能把它从神殿里取出!」 那一头及地的黑发,被卷动的焚风吹起,已染上狂色的阒黑眼眸,缓缓扬起,残忍且冰冷的望向猼訑。 「她的元神,我要了。」带了点笑意的沙哑声嗓,听来教人毛骨悚然。 未曾见过素来没个正经的延维如此,猼訑复又一愣。 随后,其他天神赶至,看见貌似入了魔的延维,以及他下的恶咒,当即宣判天神延维必得放逐。 然而,在此之前,未曾有天神遭受放逐,众神譁然,不知该拿延维如何是好。 岂料,始终立于熊熊恶火中的延维,扬了扬手,在他身后的冰晶行宫,霎时化成了一滩水。 「延维,你想做什么?别乱来!」似乎察觉了延维的目的,猼訑惊诧大吼。 延维嘴角一挑,举起握在另一手的元神,张了嘴一口吞下。 登时,在场的众神大震。 下一瞬,延维再次扬高手,并启嗓宣示:「我,延维,自愿放逐神州大地。」 当那只修长如玉的手,缓缓降下时,他身后化为一滩水的行宫,开始沉沉下降…… 与此同时,黑袍落地,延维化为黑色蛟龙,随那滩银蓝色水一同下坠。 恶火未曾消停的无垠天际,似破了个大洞,一小部分被割除一般,现出残缺一隅。 众神伫立于天际缺口处,眼睁睁望着延维成了第一个被放逐的上古天神,而他昔日的行宫,坠落于神州大地最北,成了被冰川包围的寒荒国。 「延维因而入魔?」众神之中,有人如是问道。 一时之间,无人答得出。 自创世以来,未曾有天神入魔。 天神若是入了魔,恐会招来灭世之祸,一直以来,众神相互监督,并自我规戒 ,一旦察觉有谁恐有入魔之虞,便得受众神审判。 入魔,从何而起? 由执念而起。 神能有七情六欲,却不得有执念,一旦心生执念,便易入魔。 延维的执念从何而来?这才是众神心底真正的疑惑。 尔后,不知过了多久,猼訑望向尚未被烧尽的一面残破宫墙。 墙上悬挂着一双赭红色翅膀,在烈烈火光中,这双翅膀好似随时要翩翩飞翔。 然而,翅膀主人早已被摘除神籍,贬为凡子,只余一缕留作记忆之用的元神尚在。 思及方才被延维一口吞下的那抹元神,猼訑逐渐明白了一切。 延维的执念,原来是她。延维入魔,亦是因她而起。 于是,猼訑转过身,对众神说:「延维对赢鱼下了恶咒,吞了她的元神,自甘堕落入魔,除非恶咒消除,否则他回不来。」 天神下的恶咒,必将永世轮回,不断重复着恶咒内容,最终,恶咒将以百倍之力反噬天神己身。 因此,即便贵为天神,亦无人会轻易施下恶咒。 延维这是恨绝了赢鱼啊…… 而他对于曾经相爱的赢鱼,所施下的恶咒内容,究竟是什么呢? 答案,恐怕除了延维与赢鱼,无人知晓。 广袤的神州大地之上,一份执念,一份恶咒,一个因执念入魔的天神,一个则是自愿沦为凡子的天神,这两人又会是怎生的纠缠? 猼訑扬起了手,施咒,灭去热焰窜天的恶火,可他比谁都清楚,这场火,犹在延维恨意满盈的心底,灼灼焚烧。 延维对赢鱼的爱有多深,恨,便有多重…… v第一章 【第一章】 相传,神州大地由上古众神所辟。 远古之时,天神与凡人同处在这块辽夐的大地上,并且留下了神人相恋所诞下的神裔。 有些地方,由于深受神人眷顾,因而成了天神的应允之地,派有神兵驻守,而且受到神的庇佑,物产丰饶,百姓安居。 经过千百年后,天神对神州大地心生倦怠,纷纷离去,回返天界。 与此同时,众神察觉凡人的贪嗔痴太重,又擅于欺骗掠夺,进而对凡人起了厌斥之心,并断绝了神州与天界的通道,神人之间于焉有了隔阂。 千百年后的今天,神州大地上已甚难再见天神踪迹,而那些拥有天神血脉的神裔,仍然留在神州,由于不老不死,更拥有异能,因而深受凡人敬重爱戴。 如今,除去深受天神眷顾的北狄国与玄武王朝之外,神州之上的其余各国,多是凡夫俗子,他们勤勤恳恳过着平凡日子,有些人甚至穷其一生不曾见过神裔,更遑论是天神。 众神开辟天地,创出神州大地,神与人相恋,进而诞下神裔……这些,对于神州大地上的许多凡人而言,不过是前人流传下来的故事。 故事之外,另有故事。 在那些不受天神眷顾,不见神裔驻足的边陲地带,凡人之间亦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在流传…… 神州大地.玄丹国 天方破晓,常阳城一处民家前,一列迎亲队伍在爆竹声中,欢欢喜喜停下来。 身穿绣上龙凤呈祥图饰大红马褂的新郎,高坐于马背上,更显出英挺高大的好皮相,脸上笑容咧得大大的,当真是春风十里,挡也挡不住。 不远处,一道纤弱身影藏身在城墙转弯处,那一双已哭光泪水的晶眸,麻木而空洞的瞪着街道另一头,那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 于缈缈徐缓攥起粉拳,一天一夜未合眼与进食的她,尽管筋疲力尽,浑身虚弱,可为了亲眼见证这一幕,她仍是拖着身躯来此。 「缈缈,你信我,后天晚上的子时,我们在汸江前的花坛碰头,我带你一起离开常阳城,我们走得远远的,别让任何人找着。」 那个与她私下相恋一年余的霍逸群,两天前曾握紧她的双手,双眼炯炯有神的凝视着她,并且对她如是宣誓。 「我已经受够了,我爹娘一直逼着我娶江家小姐,霍家虽是门道中落,但我能凭自己的努力重新再起,不需要靠迎娶有钱有势的妻子翻身。」 彼时,霍逸群一身铁铮铮骨气,神情愤慨的如是说道。 对比眼前,霍逸群在媒人婆的带领下,准备前往江家迎亲的景象,这是何等的讽刺。 那个江家,并非普通人家。相传,江家祖上曾是神裔。 神裔,顾名思义,便是上古天神与凡人相恋所生的孩子,因其身上流有一半神人血脉,因而称为神裔。 据说,神裔能长生不老,甚至是不死;但神裔若再与凡人结合,便会与凡人无异,亦会老会死。 但凡是人便会孤单寂寞,哪怕是神裔亦然。没有人会为了不老不死,而宁愿终身孤独,因此,神州大地上的这些神裔,最终仍会与凡人结合,走上与凡人相同的必经之路──生,老,病,死。 唯有少数神裔会与神裔相恋,这样的结合便能延续长生不老的血脉,然而,这样的事到底是少之又少,于缈缈长这么大,未曾见过,亦未曾听闻过。 神州大地上,众人对于神裔向来敬重,仅次于天神,哪怕是神裔后人已与凡人无异,可盲目的百姓,依然对神裔后代百般礼遇。 江家凭藉着是神裔后代,在常阳城里一直是颇有分量的望族,城里上下无不对江家人备受尊崇。 霍家本也是望族之一,却因家族中陆续出了浪荡子,败坏家门,甚至是变卖祖产,传至霍逸群这一辈时,早已家道中落,贫困交迫。 偏偏霍家出了霍逸群这个好苗子,自幼便天资聪颖,前些日子更因一身过人武艺,被常阳城县令拔擢任命为县尉,后不久又让江家人派出的媒婆上门说亲,大好前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只是谁能想得到,霍逸群与家住常阳城最末端的贫户女,早已相恋多时。 于家在常阳城是极不受待见的。 于缈缈的娘亲生前患有麻疯病,发起病来便不受管束,癫狂行径吓坏了城中百姓,父亲早在娘亲发病时便离了家,从此下落不明,任由她们母女俩自生自灭,受尽城中百姓各种嫌恶。 后来,常阳城的官府更是下了一纸命令,让于家迁居至城尾,并且不得让于母擅自离家半步。 这样的命令一下来,无疑是让城中百姓更能理直气壮的排挤于家人。 即使于母早已病逝,而于缈缈与常人无异,身上并无任何病痛,可她到哪儿都被当成身染疯病之人,在常阳城里受尽冷眼与屈辱。 当初,是霍逸群对她心生怜悯,替她出钱为于母下葬,后又为她在城中一间小酒肆灶房谋得一职,让她得以养活自个儿。 而后,两人渐生情愫,为免霍逸群遭人非议,于缈缈不让他将两人相恋一事说出去,生怕替他招惹麻烦。 不想,前些日子江家竟然上门说媒…… 悲屈的泪水,自眼眶涌现,于缈缈惨白着秀颜,踩着不稳的步伐,缓缓上前。 那头,繁琐的迎娶仪式仍在继续,热闹腾腾,欢声笑语,一时之间竟无人察觉于缈缈闯入了迎娶队伍。 「啊!这个疯女人怎会在这儿?!」 蓦地,闹腾腾的欢笑声中,有人尖嗓高嚷。 霎时,众人循声望去,看见穿着一袭雪青色短袄与棉布裙,发髻上簪着缺了一角的琉璃花钿,肤色雪一般白皙,五官精巧秀丽的于缈缈。 其实,于缈缈的美貌在常阳城里实属少见,只是碍于她的出身,众人只是刻意忽略,不愿多谈。 如她那样的容貌,放眼整座常阳城,怕是也找不出能与她较量的女子。 曾有城中耆老见着于缈缈,不知她身分,竟将她误认作天神,对她跪地膜拜。 只因神州大地上,唯有天神拥有这般绝美容颜。 讽刺的是,于缈缈不是天神,更不是神裔,她只不过是被众人唾弃,视作疯婆子的贫女。 「你来这里做什么?走走走!没看见这儿正在迎亲吗?别来触我们的楣头!」头上簪着大红花的老媒婆,面色凶恶的前来驱赶。 于缈缈明明浑身颤抖,双手紧揪着裙摆,却还是僵着身不肯走。 「来这里撒什么野?!」老媒婆推了那副纤瘦的身子一把。 于缈缈跌坐下来,仰着脸死死瞪住正牵着新娘子的霍逸群。 v第二章 对上于缈缈恨绝的凝泪双眼,霍逸群愣住,心头莫名一阵闷。 「姑娘,你为何要拿那样的眼神看我?」 当霍逸群用着看待陌生人的目光,以及生疏的语气同她问话时,于缈缈冷透的那颗心,当下又是一阵刺痛。 她苍白的唇瓣在颤动,好片刻才挤出话来:「霍逸群,我在汸江前的花坛等了你一天一夜,你现在却娶了别人。」 虚弱而娇软的声嗓一落,霎时,众人俱是愣住。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疯丫头在说什么?」一旁的江家人暴怒。 霍逸群只是满脸茫然的反问:「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又怎会与你约在汸江?」 听见这席否认,除去于缈缈,众人纷纷露出松口气的神情。 「这丫头是不是跟她娘一样,得了疯病,开始发作了?」有人用着鄙夷的语气说道。 「肯定是了!霍县尉压根儿不认识她,她在那儿编派故事呢!」 「可怜的孩子,肯定是喜欢霍县尉不成,便自己瞎想一气,疯了是不?」 周遭开始传来此起彼落的数落声。 面对这些人的非议,于缈缈并不在乎,她只在乎霍逸群,在乎他为何不肯认她。 于缈缈哭红着眼,哽咽道:「难道你忘了,你说你要带我远走高飞,你说讨厌这桩婚事,你说你是被逼的!」 话一落,登时挑起江家人的怒火。 「这疯丫头在胡扯什么?!我看她是存心来闹,想让这桩婚事办不成!」 江家人气愤难平,喊来了奴仆,将地上的于缈缈强行架起。 于缈缈奋力挣扎着,即便身上已挤不出一丝气力,可为了得到心爱之人的一句话,她咬紧牙根亦要一搏。 「姑娘,你是不是病了?需不需要帮你找个大夫?」 然而,面对这乱糟糟的一幕,霍逸群始终满脸困惑,不解地望着于缈缈。 他看着她的眼神,只有同情,只有怜悯,除此之外,未曾掺杂一丝男女情感。 见状,于缈缈终于心碎的痛哭出声。 霍逸群是当真不愿认她了……也对,比起她这个疯婆子生下的女儿,他当然宁愿选择神裔后代。 面对这般残酷的事实,于缈缈彻底溃堤了。她又哭又笑,婆娑双眼死死地瞪住霍逸群。 「我恨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此景,众人只当她是疯病发作,望着她的目光只有嫌恶与忌惮。 「把她带走!」江家人怒叱。 这一次,于缈缈没有反抗,她哭着,笑着,嘴里痛快地喊着各种诅咒字眼,看着众人对她投来厌恶眼神。 尔后,她被江家奴仆架至汸江前的花坛。那些人将她扔在地上,往她身上啐了一口,骂了句疯婆娘后便离开。 经过这一路的拖行,她发髻散乱,捡来的残破花钿,不知落在路上哪一处,霍逸群赠予她的这一身雪青色袄裙,亦在拖行中磨破了数处。 她趴卧在花坛前的泥地上,零乱发丝遮去了眼,眸光如临死的鱼眼一般,瞪得又圆又大,呼息短促。 相传,汸江前的花坛,是天神降临之地,因而花坛里的花四季不凋,传至今时,常阳城的男女经常相约花坛订定终身,以示忠诚不朽。 她原以为,她会在此等来霍逸群的深情不悔,不想,最终等来的是残破不堪的誓言。 于缈缈就这么静静地伏在地上,彷佛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这一幕,全落入另一双黑釉般的眸子里。 那人,一头及地黑发以红绳轻束在身后,一身宽大素缎黑袍,更衬肤白。 他容貌俊丽,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嘴角那弯笑,似嘲似谑,教人猜不透真实情绪。 他不知在那方伫立了多久,当他看见原先伏卧在地的纤细身影,缓缓爬起身,颤巍巍的爬上花坛,而后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他满意地笑了,随后缓步上前,循着于缈缈跳下的方向,身形优美地纵身跃下。 无垠的,辽夐的,不见尽头的黑…… 原来,这便是水下的世界。 深沉不见底的汸江,于缈缈坠落其中,她睁大眼,看着自己不断往下沉。 奇异的是,在这下沉之间,成群的鱼儿朝她游来,上百张鱼嘴咬住了她在水中飘散的裙衫,减缓下沉的速度。 她不敢置信的瞪大眼,尚来不及细想,灌满了水而沉轰轰的耳畔,竟能听见另一道庞然大物落水的声响。 随后,她看见一道黝黑身影,不似人,似蛇,却又是那样庞大,矫健地朝她游来。 那是什么东西?是蛇吗?不像。是龙吗?蛟龙?不可能……那是神兽啊!怎可能出现在此…… 晶眸瞪大,于缈缈看见那庞然巨物在水中毫无阻碍,姿态自在的游向她。 当她看清那原来是一个俊美的男子时,她瘫软无力的身子,下一刻已被他探出手紧紧拥住。 当她几欲窒息之时,拥住她的俊美男子已将她带出深黑的水底。 哗啦! 两具紧紧相拥的身躯,同时破水而出,于缈缈紫红色的脸蛋,在恢复呼息的那一刻,慢慢缓过来。 她恍惚睁开两条眼缝,这一次,不是在幽暗的水中,将男子绝艳的容颜毫无阻碍地看得真切。 男子那双比夜色更深浓的眼眸,亦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在那之中蛰伏着某些异样情绪,那些情绪藏得太深了,她看不透。 v第三章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腹腔里灌满了江水,她一张嘴便吐出数口脏水,声嗓支离破碎。 男子眸光沉沉,凝视着她好片刻,悠悠启嗓。 「你命不该如此。」这嗓,沉醇顺滑,仿若天籁。 「你是谁?」她眼泛水雾,迷惘不已。 「甭管我是谁,你只须明白,往后你有我照顾,我不会让任何人伤着你一分半毫。」 男子朝她扬起了绝美一笑。这笑,不染一丝嘲讽,不见厌恶或嫌弃,就只是纯粹的笑,温暖的笑。 「谢谢你。这是第一次有人待我这么好……公子,谢谢你。」 滚烫的泪再次涌现,然而这一回,却不是因为心碎,而是终于有人肯对她笑得这般暖沃。 这泪,是喜极而泣,亦是重燃希望。 泪水滑下面颊的同时,于缈缈笑了,那张苍白如纸的秀颜,终于恢复一丝生气,娇美的五官看上去虽羸弱,却自有一股病态之美。 见她笑,延维亦笑,可他的心,只是一个荒凉黑暗的窟窿,那儿不见天日,寸草不生,更遑论是开出一朵花来。 他望着怀中虚弱的人儿,他只消轻轻一使劲,便能杀了她。 可他舍不得。舍不得让她这样死去。 延维抱起了于缈缈,直往常阳城的城门而去。 体力透支前,于缈缈强撑着沉甸甸的眼皮子,气若游丝的问:「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家住在常阳城尾……」 「这里没有人喜欢你,你又何须留恋?」延维未曾缓下脚步,兀自抱着她往前走。 奇异的是,路上行人好似看不见他俩,竟然对他们视若无睹…… 莫非她早已死去?这个漂亮的男人,便是勾魂使者? 思及此,于缈缈悲痛地问:「公子……你是勾魂使者吗?」 闻言,延维这才顿步,垂眸睐向怀里悲伤的娇颜。 他嘴角一挑,笑回:「我不是。勾魂使者能长成我这般好看吗?」 于缈缈面上的悲意淡去,又问:「那么,公子是神裔吗?」 他笑道:「我是谁,很重要吗?」 「当然。」她轻轻吐嗓,水眸染上几许惆怅。「我想,如我这样低贱不堪的人,有可能碰上神裔相救吗?」 「你这样的人?」他顺着她的话反问。 「我娘亲有麻疯病……没有人敢靠我太近,人人都说我是疯婆子的孩子,身上亦有疯病,那些人还说……说我是不祥之人,根本不该出世。」 延维听着,眸底是一片冷冽,可他面上犹然端着笑,笑得那样柔,那样暖。 他抬起手,那手,光洁似玉,骨节分明,甚是好看。他将手背贴在她冰凉的颊面上,轻轻滑动,来回抚挲。 这举动充满了怜惜意味,刚刚遭受霍逸群背叛的她,那颗破碎的芳心,似也被一一拾掇拼起。 「那人背弃了你,是不?」彷佛洞悉她心中所想,他沉嗓问。 于缈缈秀颜一僵。莫非,方才发生的那些事,他全看见了? 无视她惊诧的注视,他扬起一抹笑,俊丽非凡,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弃你而去。」 「为什么?我不认识你……」她迷惘低喃。 「我,延维,绝对不会辜负你。」 他收回手,转而将柔软的娇躯抱紧,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出了常阳城的城门。 当他抱着她一跃而起,彷佛化作一阵风,游走在云雾之间,于缈缈终于明白,这个绝美的男子不是神裔,而是天神。 在她最最绝望之刻,延维救起了沉入江底的她,给了她一缕曙光。 于缈缈在心底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她这辈子只会对延维一个人好,只会喜欢他一个,即使是死,也不会背叛他。 至死不背弃。 玄丹国.洛桑镇 洛桑镇不大,依傍着镇上命脉──洹江而建,小镇多产白桑,镇上人家多取桑叶养蚕取丝,抑或以白桑辟造的各种木器维生。 小小一个镇,因精良的蚕丝与坚固白桑,闻名于玄丹国,过去在常阳城时,于缈缈便曾在布庄前见过自洛桑镇来的商人,兜售出自他们镇上的蚕丝。 那一卷卷细致且雪白的丝线,经过织娘的巧手,能够被裁制成一床暖被,亦能与丝绸一同缝制成避冬的暖袄,而且价值不菲。 然而,这两样物事之于于缈缈,都是奢侈不可求的。 以白桑与粗石砾砌建成的一间小酒肆,坐落于小镇东侧,面朝一整片桑林,背对洹江,位置算是有些隐密。 小镇虽不大,但由于人口稠密,又以贸易白桑蚕丝为业,因此常有他乡外客留居在此,镇上居民对于陌生面孔,倒也见怪不怪,态度亦算是和善。 只是对于这间一年前出现的酒肆,居民竟是有些忌惮的。 此时,一名纯朴的粗衣汉子,拉着一辆木板车,车上堆着一捆捆的药材,他将车停在酒肆前,收敛起往常爱插科打诨的不正经,一脸略嫌紧张地抬起手臂抹了抹汗。 他望了酒肆紧闭的大门一眼,犹豫片刻后,才缓步上前叩响铁制门环。 「于姑娘?我给您送货来了。」 须臾,坚硬的木门开启,一张秀净娇美的面孔出现在门后,王大石见着,不由得吞咽了下,想起镇上居民的绘声绘影── 「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非比寻常,与她一伙的男子更是英俊过人,不似凡胎,说不准是哪里来的神裔。」 v第四章[08.19] 「是了!我就说,世上何来生得如此好看的人儿,打从他们来到镇上,我便能觉着那两人气质很不一般。」 「如若真是神裔,那我们可得好生厚待,万不能大不敬。」 监于此,王大石每回来给酒肆送药材时,总免不了一阵心惊胆跳,生怕哪儿做得不周全,惹火了神人,那可是一条小命也不够赔。 神州大地自辟世以来,神与人共处,然而神州之大,超乎凡夫俗子能想像。 即便神州大地上,有些被天神选中的应允之地,不仅有神人统驭,更有神兵守卫;但有些小国,不过是神州上的一小部分,不受天神眷顾,单单只是凡人的栖身之地,这些地方的人们,未曾有幸见过天神,更遑论是神裔。 洛桑镇便是其一。 这儿的百姓,大多一辈子安居在此,未曾见过神人,只是仰赖着那些外出经商的商队,将在外的所见所闻,口耳相传,说与居民当作茶余饭后的故事。 随着岁月更迭,人们纯朴的生活渐变,人心亦思变,洛桑镇对外贸易频繁,不少外来客在此落脚生根,小镇之外的故事,不再是故事,缓缓被搬了进来。 质朴的人们方知,这些天神后裔不见得个个为善,在这之中亦有性情凶残者,更有以屠杀凡子为乐者,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说,流窜于神州各国,民心惶恐,对于凡人以外的神裔者,越发恐惧忌惮。 「王大哥,有劳了。」于缈缈将门打开,让王大石将药材逐一扛进屋里。 屋里不大,还算乾净,扑面而来是一股浓重药香,王大石不敢张望,将于缈缈前一日叫的药材,全都扛进屋后的库房,将之摆上木架。 「王大哥,这是药材的货款,你清点一下。」 于缈缈将银票递了过去,王大石接过清点,妥当收进怀里,而后才趁空瞟了瞟四周。 屋里摆设与一般民房没有两样,更不见什么古怪物事……这双男女真是神裔吗?王大石心起疑窦。 这时,于缈缈取来了一个小酒瓮,与一只铜制浅盏,倒了一小盏澄黄色酒液,递给了王大石。 王大石一时不敢接过,只是局促不安地问:「姑娘给的这是……」 「是屠桑酒,能治病的。」于缈缈笑道。 屠桑酒?未曾听闻过此酒的王大石,皱了皱眉,将信半疑的接过,先是浅尝一口,那有着浓郁药香的醇酒,教人忍不住想再大口品尝。 不一会儿工夫,王大石已将手里那盏屠桑酒饮尽。 王大石一脸惊为天人,喜道:「姑娘,这酒确实好,我在药材行干了这么久,也尝过不少药酒,却不曾品尝过这样气味特殊的药酒,你说这酒叫作……」 「屠桑酒。」于缈缈笑盈盈地道。 「这酒真能治病?」王大石又追问。 「能!能治好身上的一些小病痛,譬如说若是撞伤了身子,抑或吃坏了肚子,这酒都有良效的,能止痛化瘀,亦能祛湿排寒。」 「姑娘,你这药方是从何得来的?」 于缈缈正欲回答,蓦然,一道黑色人影缓步行来,无声无息,眨眼便来到她身旁,那张绝丽面庞端起了一束笑,黑眸直睇着王大石。 霎时,王大石看傻了眼,嘴巴张得大大,下巴好似快落在地上。 无视王大石的傻瞅,延维扬起一贯慵懒且饶富兴味的笑,道:「这药方自然是咱们做生意的秘辛,怎能随便向外人透露。」 含笑的低沉声嗓响落,延维缓缓展袖伸臂,将娇小的于缈缈拢至身侧。 于缈缈登时红了秀颜,却没有抗拒延维的亲昵之举。 王大石见着此景,心中有底,连忙回道:「对不住,我从未尝过这般香醇的药酒,一时昏了头,才会这么冒失。」 延维嘴角上扬,如玉大手横过了于缈缈身前,将她视作所有物般紧扣在她肩上,也不在乎有外人在场。 「你若是喜欢,回去之后可得帮我们多多宣扬,往后我们酒肆会卖更多这样的药酒,有能治病的,还有能包生孩子的。」 说至此处,延维唇上笑意渐深,刻意俯下身,凑近于缈缈脸旁,轻笑。 于缈缈的双颊霎时如朱砂一般红艳。 见他俩毫不避讳,举止忒是大胆,王大石不禁尴尬地红了脸,连忙出声告辞。 临走前,于缈缈不忘送了一坛屠桑酒给王大石,让他能带回去向他人宣张。 外人离开后,于缈缈看着延维走向后院,后院里,摆满了数十个硕大酒缸,他停在酒缸前,而后探出了修长指尖,轻轻点过缸中的白水。 下一瞬,那一缸白水飘出了浓郁酒香。 即使已不是第一次见延维施展咒术,可于缈缈仍是不免望之兴叹,并悄悄在心中艳羡着。 延维撇眸,瞥见她一脸羡慕的望着自己,心中一动,朝她招了招手。 于缈缈听话的凑过来,让他一把拉至身前,大手盈握住她的纤手,并一起朝酒缸里的白水,轻轻触去。 刹那,满缸的白水化成了香甜浓酒。 延维抓住她的手,用她的手充作酒勺,掬捧起澄黄醇酒,送往他嘴边,他低俯俊颜,品尝起她手心里的酒。 见着这暧昧至极的一幕,于缈缈脸红心跳,思绪不禁飘远── 过去一年,他们在玄丹国另一座城镇,凭藉着延维这份咒术,卖起了能治小病小痛的各种药酒,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缈缈,我不是凡夫俗子,不是天神,更不是神裔,我只是一个魔。」 犹记得,当初她被他从汸江救起后,昏迷了数日,醒来时人在一间简陋木屋里,而延维一直守在她身旁,直到她苏醒。 「可是,我保证,我会像一个凡人那样活着,我想陪着你在神州大地白头到老,不让任何人伤你半毫。」 彼时,延维那双黝黑的美眸,沉沉地凝视着她,即便面上带着笑,却无损那一脸的坚定。 那时的她,脑袋还迷糊着,怔了片刻方扬嗓问:「……魔?什么是魔?」 她长这么大,甭说是天神,就连神裔都不曾见过,生平第一次碰上的,竟然是魔……? 延维一笑,探手抚过她面颊,温声道:「魔啊,就是被自己执念毁掉的天神,既当不成神,也当不成人,所以就堕落成魔。」 「所以,延维你的执念是什么?」她思绪逐渐恢复清明,惑然追问。 v第五章[08.19] 延维那双黑眸一闪,里头好似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在挣扎,可当她定下神来想瞧个仔细,又发觉那双眼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收回抚在她颊上的手,微微一笑,道:「你。」 她一怔。 「我的执念便是你。」彷佛怕她没听真切,延维低沉的嗓再次响起。 「可是……」晶亮的水眸闪烁着迷惑。「我们未曾见过面,你怎么会对我……」 延维的笑,顿时染上了一抹神秘。 「缈缈,你相信宿命吗?」 宿命?于缈缈眸里的灿亮暗了下去。「……我信。」 自她懂事以来,她便受尽旁人的嫌恶,她没病,即使染病的娘亲已不在人世,那些人看待她的目光依旧没变……除了霍逸群,常阳城里没人将她当作一个人对待。 可最终,霍逸群仍是抛下了她,与那些人一样,将她视作一个疯子。 「我在宿命里看见了你,所以我明白,我的执念便是你。」 延维用着无比玄奥的语气,说着她这个凡夫俗子所无法理解的神谕。 她想,延维肯定是上天可怜她的一份赠礼。 「缈缈,我虽然是魔,可我也有心,亦懂得爱人。」 灼热的气息,随着延维低俯面庞凑近她,喷洒在她肌肤上。她心口一悸,眸光与之纠缠。 「你便是我的宿命,所以我来这儿寻你,只为了救你于水火之中。」 「魔与凡人能在一起吗?」 见身下的她娇弱可人,彷佛一捏就碎,延维那颗冷冽的心,不禁轻轻抽动。 然而,蛰伏于黑眸深处的,不是温柔,而是残忍,只是他隐藏得极好。 延维勾起一抹绝美的笑,劝哄似的,温嗓低语:「当然可以。只是,我不想被其他凡人知晓身分,我想与你一同在神州过上凡人的日子。」 「我真的可以……可以跟你在一起吗?」 于缈缈屏住呼息,望进那双深邃如星空的黑眸,几乎入迷。 她说不上来,总觉着延维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温暖,就彷佛在许久以前,她曾经拥有过那份温暖,教她忍不住渴望多靠近他一些。 「忘记那个无情无义的凡人,与我在一起吧……你会发觉,我这个魔,远比那些凡人要来得情深义重。」 延维的气息几乎黏附在她唇间,似吻,非吻,他只是贴着她的唇,轻轻吐嗓。 心神俱疲的她,对这座人间早已不带一丝眷恋,如今有延维这么待她,她死灰一般的心,复又重新燃起希望。 她流下了清澈的泪水,哽咽道:「我会忘了他的……只要你愿意待我好,你愿意喜爱我,我便一心一意追随你。」 延维的嘴角冷冷上扬。黑眸掠过一丝得意,而后浮现残酷的嘲讽。 然而这些变化,于缈缈全然没瞧见。 她只是沉浸在终于有人愿意爱她的喜悦里,无从发觉延维布下了天罗地网,引她入瓮…… 延维带着她来到一座小镇,靠着他那一身能任意操控水的咒术,他们开起了一间小酒肆,过上与凡人无异的日子。 原以为这一切会充满陌生,会令她无所适从,不料,她与延维竟是处处充满默契,彷佛在亘古以前,两人便该相守。 延维性子爱闹爱笑,总爱寻她开心,与他在一起后,她几乎天天都在笑。 初时,镇上的人不识他们,对他们卖的酒并无兴趣,怎料,有户人家的五岁孩童不慎被马踢伤,命悬一线,误打误撞喝了酒肆卖出的酒,竟然不药而癒。 尔后,他们卖的酒能救命的传闻,便在那镇上传了开来。 不出半年,酒肆的名气越来越响亮,镇上百姓更将他们视作有异能的神裔,对他们百般礼遇,只差没把他们供在神坛上,昼夜膜拜。 「延维,你施咒术变出的那些药酒,凡人喝了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有一回,她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问起手中捧着陶盏,正在浅尝醇酒的延维。 延维一笑,悠然回道:「喝过这酒的人,虽能治好病痛,寿命却也跟着短减。」 于缈缈一震,心口一紧,立时上前抢过他手里的陶盏。 「你胡说!」惧怕淹没那张秀颜,就连声嗓亦微微打颤。「你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会的!」 延维好看的墨眉一挑,凉凉反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你救了我……你是好人。」水眸无比坚定望着他,她加重语气强调。 对上那双太过清澈的眼眸,延维心底有道无形的伤疤,总会隐隐抽痛,提醒着他,如若待她仁慈,便是对自己千刀万剐。 延维抑下心底的骚动,扬眉展笑,戏谑道:「缈缈,我是魔不是人啊,你知道什么是魔吗?」 她轻轻摇首。「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心地不坏。」 心?他还有心可言?自从遭受挚爱背叛,他的心便随那场恶火一同烧毁。 延维眸底浮现一抹冷残,可当他对上那双晶亮的眸子,心中矛盾的挣扎再现。 他探手扣住她的皓腕,将她扯入怀里,另一手顺势缠上她的腰。那腰,纤细不堪一折,他只消一使劲…… 「延维?」甜软的嗓,轻轻讶呼。 延维! 这一唤,与记忆中的娇嗓相重叠,延维的眼渐起红雾,一股嗜血的恨意,悄然爬上心头。 但,还不是现在! v第六章[08.19] 有别于先前几次太过急躁,这一次,他要慢慢来。 压下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动,延维逼自己笑,笑得漫不经心,笑得慵懒,笑得好似什么也不在乎。 长长睫毛掩下,他垂眸低睨怀中的人儿,面上那抹云淡风轻的笑,教人不自觉地放松,想依赖着他。 他抚了抚她的颊,笑道:「缈缈,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怕有一天,我把你一口吞了,你后悔莫及。」 于缈缈只当他又在笑闹,当下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见她笑颜如染蜜,甜美动人,延维眸光渐闇,环在她腰间的大手跟着一紧。 下一瞬,她被按进他宽阔的胸膛里,总是悬着一抹谑笑的薄唇,落在她来不及发出惊呼的嘴上。 好冷。他的唇,好似两块冰,没有一丝温度。于缈缈小脸彤红,被他吻着的同时,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打颤。 延维吻着她,又好似没有。他仅仅只是将唇轻贴在她嘴上,随后没有任何动作。 于缈缈尝过吻的滋味,那滋味是霍逸群给的……她犹记得,那吻,滚烫如火焰窜燃,教人情难自禁,几欲化作一滩春水。 然而,此刻延维给她的,只是一个冰冷的触碰,没有一丝暖意,更没有任何情动。 彷佛洞悉她心中所想,延维猛然推开了她,一刹那,她似乎在那双不见底的黑眸中,捕捉到一抹深刻恨意。 恨意? 这怎么可能?肯定是她眼花。于缈缈抹去心中那抹疑窦,未曾当一回事。 在那之后,有好一段日子,延维彷佛刻意防着什么似的,未曾再对她做出亲昵之举。 直到……直到酒肆的屠桑酒能治病的传闻,逐渐传至邻镇,开始有其他城镇的人登门求酒,她才晓得延维的咒术有多厉害。 甚至,连常阳城的百姓亦闻风而来,而这其中,竟还包括了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的霍逸群…… 【第二章】 于缈缈犹然记得,那一日,她将最后一瓮药酒交给一名大娘,与大娘聊起镇民的一些闲事,谈笑间,阔别近一年的霍逸群神色仓皇地步入酒肆。 当霍逸群对上她怔愕的眸光,他同样愣了,察觉两人气氛有异,一旁的大娘识趣的抱着酒瓮离开。 狭小酒肆里,登时只剩下她与霍逸群,两人互望片刻,霍逸群率先开了口。 「于姑娘,你怎会在这儿?」 「我在这儿,又碍着了谁?」 见于缈缈娇柔的小脸露出自嘲的笑,语气甚是挖苦,霍逸群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莫要误会。」他急慌慌地解释,说不明白,为何一见着于缈缈此人,胸口便一阵闷痛。 于缈缈冷脸不应,只是转过身去整理柜面上的药材。 她动作利索地将大黄、蜀椒、桔梗、挂心、防风、白术等药材,逐一分类,再以手缝的棉袋装妥,放入药柜里。 霍逸群望着那双巧手,一时竟望得出神,直至于缈缈不悦地瞪着他,他方知自己失了态。 「常阳城离这儿远得很,你来这里做什么?」总算,于缈缈肯同他说话。 「我娘子病了。」霍逸群面色带点憔悴地回道。 闻言,于缈缈心口一阵酸涩。娘子?由此听来,他与江家小姐的婚事相当顺妥,甚至还为了娘子不远千里来此。 「我娘子生了怪病,找遍了名医依然束手无策,后来,我听说这儿有间酒肆卖的屠桑酒,能够治百病,所以我便连赶了五天的路,只盼尽早为我娘子买得药酒。」 莫怪霍逸群方才进门时,一派风尘仆仆,原来是为了替娘子求药。 于缈缈心头一拧,正欲启嗓时,她身后忽尔传来一声低沉笑语。 「霍县尉可真是痴情,为了替娘子求药,不辞千里来这儿买我们的药酒。」 于缈缈转过身,对上无论何时总是身着一袭黑袍的延维。 延维面上噙着笑,那双黑眸好似两泓深渊,深不见底,令人莫名心慌。 霍逸群见着延维,神情先是一怔,思绪似坠入一团迷雾之中,良久无法回神。他似乎,曾在何处见过这个容貌俊美的男…… 「公子,我们可曾在何处见过?」 「我看起来很面熟吗?霍县尉与我家缈缈可是旧识,我却是第一次与霍县尉相见哪。」延维不以为意一笑,同时占有欲十足地,探长手臂拢住于缈缈的肩。 见着此景,崔逸群说不上来,胸中那阵刺痛是从何而来。 为了忽略心中那股异状,霍逸群连忙言归正传,「于姑娘,我听说,你们酒肆出的屠桑酒能治病,这是真的吗?」 于缈缈正欲扬嗓,延维先一步开口,「真不巧,县尉来晚了,这酒已卖完了。」 霍逸群面色一白。「卖完了?这怎么可能?」 于缈缈欲言又止的觑了觑延维,眼中似有着哀求。 延维含笑的眸光一凝,心底登时不高兴起来。面对这样一个负心汉,她还想着帮他?这丫头的心是什么做的?豆腐? 不,不是因为心软,只怕她是对这个姓霍的凡夫俗子仍存有旧情,方会想帮着他。 一股说不清的酸醋味儿,在空荡荡的心头扩散开来。 延维嘴角一撇,似笑,似讽,眸内那抹冷冽益发深浓。 他一声不吭,取来了一只杯盏以及一坛酒,将杯盏斟满,递给了霍逸群。递出手的同时,他的指尖不着痕迹地,轻轻掠过杯盏里的酒。 一圈涟渏,自杯中荡漾开来,随即又消失无踪。 「霍县尉把这酒喝了吧,这酒能解疲劳,亦能解忧,是不可多得的好酒。」饶是男子,见着延维那一脸绝丽的笑,亦会不受控制地受其蛊惑。眼下建逸群便是如此。 他眸光木然,仿佛有人牵引着,缓缓伸手接过杯盏。 v第七章[08.27] 而后,在延维含笑催促的目光中,他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刹那,天崩地裂—— 第一幕,于缈缈眼角噙着泪珠,一身雪白丧服,跪伏在死去的娘亲身旁,放声痛哭。 第二幕,于缈缈朝他浅浅漾笑,那巴略尖的心型脸蛋,笑起来是那样娇秀可人,那一翦秋水明眸,满溢着悲伤,教人不自觉心疼起来。 第三幕,他看见自己将于缈缈紧抱在怀,并且与她相约在汸江花坛前,准备一同私奔到他方。 遭咒法封印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 下一瞬,霍逸群手中的杯盏滑落,坠落于地,发岀清脆的破碎声。 见状,于缈缈面露惊愕,正欲上前收拾,紧按在肩上的那只大手却不允。 她转眸,意外发觉延维的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用着一抹看好戏似的笑,眼看着霍逸群。 她惑然,复转眸,赫然看见霍逸群发狂似的扑过来! 「缈缈!缈缈!我全想起来了!我怎会忘了你!」 霍逸群抓起她的双于,瞪大了双眼,彷佛陷入了疯狂一般,神情骇人。 于缈缈被他这模样吓坏了,好片刻回不过神。 「霍……你这是怎么了?」 他先前不是故意装作与她不相识?眼下怎会说得好似他先前真忘了她是谁? 霍逸群脸上一阵扭曲,似被什么折磨着,神情痛不欲生。 「缈缈,你听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一晚,我明明去了汸江……」 「霍县尉。」冷凉的一句笑嗓,像是一道咒法,劈进了霍逸群脑海。 霍逸群一僵,对上延维微微放大的黑瞳,在那之中看见了一股诡谲异象。他吓白了脸,立时松开了于缈缈的双手,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心——你不是人?你是——」 「他是神裔。」为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缈缈心下一急,想也不想地脱口。 「不……不是!他不是神裔……」 延维沉沉笑出了声,在肩上的大掌,未曾挪动过半寸。 他俯下身,俊颜轻贴在于缈缈脸侧,望向了地上的霍逸群,那一脸欣赏好戏的戏谑笑容,令霍逸群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霍县尉,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我家缈缈?你不是嫌弃缈缈的出身所以始乱终弃,让她一个人在花坛前枯等了一天一夜,最终只等来了你的背叛。」延维声嗓含笑,语气轻快,好似嘴里说的是件趣事。 于缈缈听在耳底,竟觉着难受……延维这是怎么了?他的语气听来,像是把这件事当作趣,全然没有一点怜悯之情。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霍逸群白着脸拼命否认。「缈缈,我没有背叛你!那一夜,我分明去了花坛见你……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 当霍逸群试着回溯那一夜,脑中便迷雾四起,遮去了那人的面貌,教他看不真切。 延维一脸幸灾乐祸的笑,悠然吐语,「你遇见了谁,又与去见缈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你就是背弃了对缈缈的诺言,另娶他人为妻,在众人面前装作不认识缈缈,让她被众人看尽笑话。」 回想起那不堪的种种,于缈缈心头一紧,反手扯住了延维的袖角。 「延维,别再说了……都过去了……」 延维意味深长的望她一眼,嘴角的笑渐敛,语气冷酷地道:「你终于明白,这些凡人的情爱,有多么薄弱,他们的诺言,又有多么脆弱,不堪一击。」 于缈缈眼泛迷惘,不懂为何延维会对她说这席话,他虽然看着她,却又好像是透过她这张脸,望着另一个人。 「你只剩下我了。」延维轻柔地说着,笑却冷冰冰的。 「延维?」她竟有些畏怕起眼前的他。 「缈缈,你怎会跟他在一起?你肯定是被他所骗,方会随他来此!」霍逸群不死心爬起身,意欲将于缈缈抢回来。 见他如此,于缈缈顿觉泪意汹涌。假使他迎娶江家小姐的那天,他像眼下这般护着她,他俩又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他背弃了她,如今反悔又想挽回,一切已经迟了。 于缈缈忍住几欲夺眶的泪,道:「霍逸群,既然你当初选择了江家小姐,此刻又何必假惺惺。」 「这酒,让你带回去给你妻子治病。」延维不知几时取来了一坛屠桑酒,顺手一扔,扔进了逸群怀里。 霍逸群下意识接住,表情像是挨了一拳,青红交加,百口莫辩。 「往后,别再来找缈缈,她是我的了。」 含笑的话嗓一落,延维搂过浑身僵硬的于缈缈,上扬的薄唇,往她苍白的颊畔一吻。 美目余光,冷瞥了目睹这一幕的霍逸群一眼,示威意味浓厚。 霍逸群神情委顿,抱着怀中那坛酒黯然离去。 目送着霍逸群颓靡的背影,于缈缈竟有些不忍,眼底轻轻泛潮。 延维见着她脸上浮现矛盾的挣扎,本该是高兴的心情,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他想看见她痛苦,想看见她遭受凡人的背叛,方会在递给霍逸群的那盏酒里下咒……这一切,确实按他所判想的发生了。 可当他看见她,因为霍逸群而流泪,他的心好被某种东西刺穿了一般,登时尝尽了凡人方会有的痛苦。 延维沉下脸,将于缈缈转向自己。那张俊颜蒙上一层阴霾,眸内堆满风暴。 于缈缈怔了怔,欲扬嗓,却见延维两手紧紧捏住她的肩,十指几乎要透过薄薄布料陷入肌肤内。 她轻拧秀眉,痛苦低嚷,「延维,你弄疼我了……」 延维不由分说的低下头,狠狠咬上她的唇,彷佛想将她一口吞下。 v第八章[09.02] 瞥见他脸上那抹狂色,她吓坏了,反手抓住了他的衣袂。 「延维……唔!」她张嘴欲言,他却不给她任何机会。 妒,怒,恨。她在他的唇里,尝到了这三样,然而,妒与怒,她能明白从何而来,却不解那抹恨意,因何而起? 待到延维抽开身时,她的唇已泛红发肿,秀颜染上了红晕,星眸流溢水光,眸底却浮上一抹惧怕。 延维看着她眼中的惧怕,只是满意的笑了笑。 「收拾一下,明儿个就走。」他不作任何解释的命道。 「我们要去哪儿?」好不容易安顿下来,面对这突来的变动,她既惊且慌。 「难道,你想留在这里,让霍逸群再有机会找上门?」 「延维,你这是在吃味吗?」 她话一落,延维整尊人僵住。他凝瞪,看着她嫣红着脸儿,露出腼腆浅笑,胸中隐隐抽动。 吃味?不!他绝不是吃味!他只是——只是懒得再对付霍逸群,绝不可能是吃味。 抑下胸口那阵混乱,延维扬起笑,探手抚了抚那张彤红脸蛋。 「是,我吃味。」他顺着她的话应,语气满是戏谑。「我不想再看见崔逸群接近你。」 闻言,娇颜瞬间笑开了花。于缈缈不疑有他,羞涩地点了点头。 见她如此天真,延维心一沉,复又将转开身的人儿一把拉回怀里,再次俯下脸,重重吻上她的唇—— 「缈缈?」 听见熟悉的含笑声嗓,于缈缈猛地从回忆中打住。 她抬起绯红的脸蛋,看见延维正一脸好笑地望着自己。 「你发什么愣呢?」他笑着,过于锐亮的黑眸,难得染上了笑意。 兴许连延维自个儿都没发觉,而她却甚早之前便发现,当延维笑得没个正经时,其实他那双眼睛根本没半丝笑意。 自从霍逸群来找过她之后,他的笑容便越发的冷,明明嘴上说着笑,笑里却全是冰,那双眼更是经常深沉地瞅着她。 她想,原来延维的占有欲如此之强,为了霍逸群反悔想挽回她这事而耿耿于怪,兀自在心底生着闷气,方会如此。 离开那座城镇后,他们待过另一座偏僻小镇,然而,那座城镇临山不靠海,在那儿的日子,延维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过没多久,延维便提议迁居来洛桑镇,只因这儿有条洹江,而她早已视他为天,他去哪儿,她自然跟随,从无异议。 「缈缈,你又恍神了。」 蓦地,延维勾过她软绵绵的腰身,将俊颜凑近,慵懒的神情透着轻佻。 即使与延维已有过无数次亲昵互动,可每每望着他,她总觉着有股不真实感,不敢置信世上竟有人愿意心疼她。 尽管他不是「人」,而是个魔…… 她长这么大,除了上古天神与神裔,未曾听说过神州大地上有魔的存在,因此,她终心存怀疑,想着,应当是延维同她说笑,编出了「魔」这个身分。 「缈缈,把外衣脱了。」 延维这句命令,听傻了于缈缈。 当她定下神,却见延维脱去身上那袭黑袍,露出精壮的上身,她连忙用双手遮住视线,羞红了脸,背过身去。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赶紧把衣衫穿好……」她结结巴巴的嚷着。 「缈缈,把眼睁开。」 身后传来延维的笑嗓,她连耳根子都燎上一片火霞。 修长大手扳开了她紧紧捂在眼上的手,她呆睁水眸,这才看清在延维身后竟是一片漆黑深海。 这里可是在屋里,怎会无端出现这片深海? 于缈缈愕然,左右张望,惊觉原先他们所在的小屋已消失,她的双脚就站在水面上,彷佛隔着一层柔软薄膜,让她不至于踩空落海。 她逐渐缓过神,明白这是延维以咒术变出来的幻象。上回她投江了结自己未果,原就惧水的她,越发害怕深不可测的江海。 「你畏水?」延维听她提及内心的惧怕,当下露出古怪的质疑眼神。 「我自幼便不谙水性,上回在汸江……你也见过。」她心有余悸,呐呐低语。 延维眸光沉了下去,一脸若有所思。 「你喜欢水,对不?」于缈缈早已发觉,他经常一声不响的消失片刻,再回来时一头流墨似的黑发总湿淋淋的,似是泅泳过。 「我来教你。」一阵古怪的凝视之后,延维神情笃定的如是言道。 「教我?」于缈缈一脸懵然。 朱红色嘴角一扬,眸光烁着促狭,下一瞬,打着赤膊的延维纵身跃入深海。 于缈缈脚下蓦然一阵踩空,海面薄膜似破了开来,身着藕色短袄白裙的她,就这么直挺挺地坠下那片深海。 海,是浅浅的蓝,深处却是一片黑,像一座无边无际的水坟,不知会冒出什么东而来。 一头乌黑发丝在水中飘飞,不断下沉的她,试着放声尖叫,却只是让自己吞入更多海水。 一条巨大且全身覆盖着蓝黑色鳞片的蛟龙,自海中深处游窜而出,并直直朝她而来,她吓坏了,双手不断挥动,更试着旋转身子,把自己弄出这一片深海。 刹那,蛟龙如一条滑溜的巨蛇,缠住了她的身子,同时将她往上带,并在双双破水的那一刻,本该是缠绕她的那条蛟龙,化回了人身,恢复俊美容貌。于缈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湿透的发黏附在秀美的脸蛋上,浑身湿达达的。 她,不住地打着冷颤,僵硬的身子犹被他紧紧环抱。 「方才看见了?」延维不避讳的笑问。 v第九章[09.06] 「你……你……刚刚……」她结结巴巴,仍一脸震惊。 「那是我的原身,只有在我想让人看见时,才会化回原来模样。」 「你是蛟龙?」她眨眨眼,不可思议的低嚷。 「天地初开时,我仍是那模样,后来众神为了平息纷争,试着消弭众神之间的原貌差距,逐渐有了人身。」 见他神色淡然的解释着,于缈缈心中一片震惊之外,不意然地升起一股自卑。 他果真是上古天神,而非他宣称的魔。他是不老不死的天神啊!而她,不过是神州大地上,一个再渺小不过的人。 见她眼神黯然,延维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他巧妙地扯开话题。 「现在,你看见了我的真貌,往后得对我负责。」 听见这句戏谑的玩笑话,心思单纯的于缈缈果真被逗乐了。 她赧红着小脸,腼腆一笑,道:「方才你在水里游得真快,我还没看清楚,你便把我抱出水面。」 「如何?再随我一同去海底,我保证能教会你泅水。」他信誓旦旦的道。 「不!我不要!」她惧怕的猛摇螓首。 延维微微眯起墨眸,似是有些不悦,正当她试着读透他脸上的情绪时,托抱住她腰背的强壮手臂,蓦然一松。 她满脸愕然,娇躯顿时失去了重心,再一次直直往下沉。 「缈缈,把你的眼睛睁开,看清楚水中的一切。」 惊惶的小脸将被海水吞没的前一刻,延维扬起一贯慵懒的笑,如是叮嘱。 于缈缈不明白,为何延维非得教会她泅水不可?打她开智以来,她便十分惧怕常阳城的那条汸冮,每当她望着那片汹涌的江海,她总觉着有股诡谲的力量,会从江中冒出来,将她拖去不可知的某处。 当僵硬发抖的娇躯,再次坠入那片幽蓝深海,她怕得几乎流下泪来。 与此同时,庞大黑亮的蛟龙,在她下沉的身子两旁悠游穿梭,似是照看着她。 缈缈,把眼睁开! 延维低沉的声嗓在沉压压的水中响起,紧闭双眼的于缈缈一愣,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哗啦啦! 一条浑身覆盖着银白色鳞片的鱼儿,应声破水而出,随后展开了鱼身上那双透明翅膀,腾空飞起。 不久,一团巨大水花隆隆作响,哗啦啦,平静海面再次被撞破,一条浑身散发光晕的巨大蛟龙,跃岀水面,张大了嘴巴,试着一口吞下翱翔于海面上的那条鱼儿。 正当龙口几欲吞下鱼儿的前一刻,鱼儿顿时化成一具浑身湿透,且布满淡淡红晕的姣好人身。 「天神馁命啊……」化为人身的赢鱼,如水草般滑溜的黑发披散而下,覆盖住美丽玲珑的裸躯,她水眸弯弯,可怜兮兮地抱住了那条蛟龙。 被粉藕似的双臂紧抱住,浑身覆着黑色鳞片的蛟龙,渐变为一具强壮的男性躯体。 见状,赢鱼连忙又化为原貌,扑通一声,再次沉入海里。 已化为人身的延维,俊颜噙笑,也没打算再变回原貌,就这么以人身姿态返回海底,在广阔无边的海中,寻起那只万中选一的小鱼儿。 万千鱼儿在银蓝色大海中优游,延维穿过那一大群鱼儿,看见远处耀着一点银光,他不假思索朝那方游去。 下一刻,原是在水中展翅翱翔的赢鱼,在被延维抓住的前一刻,又化回人身,而后挥动着一双纤细长腿,彷佛舞动一般,在深海中旋转。 即使身在黑暗无光的海里,延维那双子夜般的黑眸,宛若两颗永不磨灭的千古星辰,依然能精确地视物。 他一路追着赢鱼,追出了水面,两人前后破水而出,登时水花飞溅。 一束束金色曙光,自云层缝隙间洒落,赢鱼那一身沾满水珠的雪白肌肤,沐浴于光芒中,染上一层粼粼光晕,五官婉丽的娇颜,笑得忒甜。 「我赢了。」娇脆的嗓音伴随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响起。 延维一脸疼宠的笑睐着她,一副拿她莫可奈何的神情。 随后,好胜的赢鱼,凑上前亲了亲延维的颊,趁着延维诧异之时,再次转身潜入深海,俐落且灵巧地秀动身子,在海中自在优游。 她转了个身,乌发如水草般飘飞,巧笑倩兮,朝着后方追来的延维大喊—— 「你抓不到我的,我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赢鱼。」 清脆娇嗓,自深海某个暗处涌现,飘散在沉静的海中。 于缈缈猛然眨了眨眼,将那一瞬间在眼前一掠而过的幻影抹去。 随后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如同方才幻影里的赢鱼一般,正舞动着纤细身躯,在深邃的海中优游。 体内有股熟悉一觉被唤醒,彷佛是失而复得,这一刻,她竟然有了想哭的冲动。 蓦地,一只强壮的手臂拉住了她,将她带往海面。 哗啦! 于缈缈被延维拉岀水面的刹那,整片深海眨眼消失无踪,她顿失重心,险些摔倒在地上。 幸亏延维一把将她抱起,脸色不大好看的将她抱入了屋里。 望着一室未变的酒肆,若不是两人身上湿淋淋的,她真要以为方才在深海里泅泳的事,全是一场梦境。 于缈缈被放在方杌上,延维同她一样,湿透的长发贴覆在脑后,英挺脸庞越发突出,原先赤裸的身子已重新套上外衣。 蓦然,她想起方才在海中,延维浑身赤裸的抱住了她,一股臊热感迟钝地窜升,在心头奔流。 「方才在海里,你看见了什么?」 无视于缈缈那一脸的娇赧,延维兀自阴着一张俊脸,冰冷地质问起她。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已逐渐习惯他的阴晴不定,她恍惚地回忆着海中那场幻影。 v第十章[09.11]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了一个女人,她是一条长着翅膀的鱼,她与你一同在海里嬉戏……延维,你认识她对吗?」 闻言,延维阴沉的神情明显一窒。 「是你让我看见那个梦的吗?」于缈缈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不是我。」延维冷声否认。 「那我为什么会看见那个梦?那个女子……我没记错的话,她名叫赢鱼。」 听见许久不曾提及的名字,延维俊脸僵硬如石像,好片刻没有出声。 他没撒谎,方才于缈缈看见的幻觉,一概与他无关。 「她好美,好快乐,一下变成鱼,一下变成人,在海中优游自在,好似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能绊住她。」 赢鱼沐浴于曙光中的笑靥,已深深烙印在于缈缈的脑海,令她无比艳羡。 延维面色发僵青,他抿了薄唇,隐忍着满腔怒火,就怕一个不受控制便会将眼前的她给撕成碎片。 「延维,赢鱼人在哪里?她为什么要让我看见那些梦境?」于缈缈兀自揣度起来,「莫非,她是在吃味儿?」 延维笑了笑,异常灿亮的黑眸,深沉地直盯着她不放。 「这是不可能的。」他驳回她的妄测。 「为什么?」她歪着螓首,一脸天真的迷惘。 延维胸口一紧,忍下了想触碰她的冲动。 「她已经死了。」他语气漠然,彷佛口中谈论的只是一株花草,死活不重要。 于缈缈一震,水眸瞪大,好半晌发不出声来。 延维兀自往飞说,「她已死了数百年,又怎可能会吃你的味儿?」 「那你跟赢鱼是什么在系?」她迟钝地想起梦境中,赢鱼与延维之间的暧昧。 延维扬唇一笑,倾身凑近她,大手抚过她犹湿的脸颊,低垂的眼神甚是魅惑。 「你在梦中看见了什么?我与赢鱼在做些什么?」 她被他这席充满暗示的话,意得脸红心跳,连忙结结巴巴解释起来。 「你跟她没有做什么——梦里,你跟她只是在海里泅水,你追着她跑,她说你永远抓不到她的。」 闻言,延维面上那抹笑僵凝,眼底刮起了一场风暴。 正当于缈缈级以为他即将发怒时,他已抽身,退回几步之外。 「是啊,我确实抓不到她,因为谁也拴不住她。」延维自嘲一笑,焦距不在她身上,落在远方,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清楚看见延维眼底的痛苦,于缈缈隐约明白,赢鱼曾经伤害了他。 「……延维,你仍爱着赢鱼,是不?」 延维淡淡睐来一眼,不吭声,神色不置可否。 于缈缈心头一拧,有些酸涩,尽管她并不意外,延维过去另有心爱之人。毕竟她自己同样有一段不堪的过去,可当她亲眼看见那赢鱼有多么美丽动人,且同样身分不凡,与延维甚是匹配,她方真正明白自已与延维之间的差距。 「爱?」延维笑了声,这笑,极尽嘲讽。 「难道你不爱赢鱼吗?」 「爱……我现在只爱你一个,缈缈。」 延维笑着,眸光却是那样空洞,怕是连他自己听了都不会信。 于缈缈不明白,延维明明还爱着赢鱼,为何不愿承认,而他对自己……恐怕只是出于怜悯罢了。 这样一来,所有的疑惑,顿时全有了答案。 延维仍爱着赢鱼,对她不过是同情,因此当他对自己做了亲昵之举,兴许他心中觉着对不住赢鱼,方会如此喜怒无常。 于缈缈自作聪明的推敲着,殊不知,延维全将她这份小心思看在眼底。不错,他能读透于缈缈的心。苍茫天地间,他只能读透她一个人的心。 只因,她的元神就在他的体内。 「缈缈。」延维望着窗外,低沉的轻唤她一声。 「嗯?」她停沉思,循声望去。 「要下雪了。」延维撇首,朝她慵懒一笑,显见心情豁然转好。 「真的?!」 于缈缈小脸又惊又喜,蹬起身凑到他身旁,一同望向木栏窗外。 窗外望去,是一片茂密白林,可此时天空湛蓝,冬阳暖暖,虽有些寒凉,却不至于冻人,更遑论是有飞雪的迹象。 「想看雪吗?」他笑问。 「嗯!」水眸晶亮亮的,她猛点着头。 延维伸手轻抚她的颊,眼前却浮现从前的一幕—— 「延维,你能让海冻结成冰,那你能不能让天地下雪?」 赢鱼水眸眨巴眨巴的望着他,缤纷的小脸还带了丝淘气。 他探手轻敲她额心。 登时惹来她的惊呼与抱怨。 v第十一章[09.17] 即便如此,为了讨她欢心,他仍是施展了咒法,将云海里的雨,化成了鹅毛般的细雪。 不出片刻,天地之间已被覆盖成一片白皑皑,风起,雪落,眼前一切只余下纯净的雪白。 一身雪青色裙的赢鱼,在结了冰的海面上,捧着手心朝天,接住丝丝落下的雪花,秀丽的脸蛋漾起欢喜的笑。 「好美呵!延维,你真厉害!」 浅浅粉嫩的雪青色人影,在尽染霜白的天地间,不停地旋转。琅琅笑嗓,亦传遍了这座天地。 黑发黑袍的延维,反成了一抹突兀的存在,可他并不在乎,他始终扬着宠溺的笑,凝视着那抹欢喜的雪青色人影。 「……下雪了!」 于缈缈兴奋的喜嚷,将思绪飘远的延维拉回来。 他定睛一看,娇小的人儿已奔出屋外,捧高手心,迎接着今年冬日下的第一场雪。 「延维,真的下雪了!」于缈缈在不断飘落的鹅毛细雪中,缓慢地旋转着身子,欣喜地笑岀声来。 望着她犹然一身湿,就这么不畏寒冷的站在雪中,延维心一沉,追出屋外,将她一把拉回屋里。 于缈缈正诧异间,就见延维抬起手,抚过她的发,刹那,发间的水珠与细雪,全转移到他手中。 当他轻轻握紧手心,再张开时,那些水珠与细雪,已化成了一颗颗晶亮的珠子,自他掌中落地。 于缈缈看怔了眼。「好厉害……」 她抬手摸了摸脑后的发,惊觉已干得差不多。延维再次探来大手,这一次改抚过她一身,将衣衫上的水气,变成一颗颗剔透珠子。 当他的手抚过她的腰间,她脸颊一烫,羞怯地想躲开。 延维盯着她脸上那朵红霞,问:「霍逸群可曾碰过你的身子?」 于缈缈闻言一怔,双颊滚烫得更厉害。 她困窘不已的否认,「没有!他只牵过我的手,还有……还有……」吻过她的小嘴。 延维眼神一沉,将满脸红光的于缈缈拉进怀里,挑起尖下巴,将薄唇覆上。 他的气息有海水的味儿,咸咸淡淡,渡进了她的芳腔。 他深吻了她一会儿,而后松开了搂得过紧的双臂,牵着她的手来到屋外,一同沐浴在纷落的细雪中。 于缈缈仰首望着漫天舞的雪花,粉嫩晕红的秀颜笑开了花,并在延维灼热的视中,再次旋转起来。 望着那张天真的笑颜,延维冷硬的胸口,再次被矛盾割据。 不该是这样的……他为何还要讨她欢心?为何要担心她会着凉受寒? 因为这次,他要慢慢地折麻她,不能太快让她倒下,所以急不得。 不错,他正要这么做。 让她陷得越深,他越能好好折磨她,让她尝尽遭人背叛的滋味。 正反覆说服自己时,一团软绵绵的温暖,扑进了延维的怀里。 他下意识展开双臂,接住了跌进怀中的人儿。 她自他胸膛里抬起了春花般的笑靥。眉睫弯弯,冻红的秀挺鼻头,嘴角上灿烂的笑。 延维心底的恨,一寸寸沉了下去,沉至最暗处。 他放纵自己,这一刻,只贪恋她的美好,不去想她曾经带给他的痛。 彷佛被感染一般,他亦扬起了笑。 越发苍茫的漫天细雪中,延维俯下身,轻轻吻住了怀中的人儿。 在那低掩的美目深处,混杂着爱恨交缠的挣扎,只是,于缈缈已沉浸在他给予的美好幻境中,无从觉起。 【第三章】 于缈缈将豆豉汤与一大盆的软羊肉端上桑木圆桌,又用剩余的羊骨髓与碎肉沫混合面粉,用柴火慢慢烙,烙出一盘酥脆可口的肉油饼。 延维一进灶房,便见于缈缈忙进忙出,张罗着一顿吃食,而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也没动手帮忙的打算。 其实这些凡人吃喝的玩意儿,他只须动动手指,便能用咒术弄岀一整桌,根本用不上她这样大费周章,把自己搞得疲惫又狼狈。 「我习惯了。」于缈缈却这么对他说。 她一边挽袖擦汗,一边揉着面团,笑盈盈地说着。 「从前在家,都是我负责张罗家里的伙食。你也许不晓得,我娘……发起病来,为免她伤着了自己,我只能用麻绳将她绑在榻上。」 听着她说及过去的亲人,她低垂着眼,眼底似泛起水光,神色忧悒。 「延维,你是不老不死的天神,你不懂我们这些凡人的病痛。」 是,他不懂。他贵为上古天神,打天地初开时,他便存在,已记不得自己活了多久,那些区区百年之身的凡人,怎能与他相比? 自从离开天界入世,他在这座神州大地上,看尽了凡人生死,早已麻木。可当他看着于缈缈为了死去的亲人掉泪,看着她夜半时分,因思念亲人而哭着醒来,他的心为此疼痛着。 并非心疼她,而是他想着,在过去的千百年来,原来他与于缈缈一样,同样因思念而受尽折磨。 原来,他虽不老不死,却没能躲过凡人方有的嗔痴。 她因思念亲者而哭,而他,却是因为思念一个背弃自己的女人,千百年来,夜不成寐,昼不成思。 「延维,你吃不?」 于缈缈软绵绵的声嗓传来,延维回过神,睨向她递来的那块肉油饼。见他迟迟不伸手接过,于缈缈面色略显局促的缩了缩手。 正当她欲收回手,一只大手忽尔劫走她手里的饼。 v第十二章[09.21] 她讶然转眸,瞧见延维握着肉油饼咬了一口,缓慢地咀嚼起来。 「天神是不吃东而的吧?」她好奇地问。 「我们仅靠天地灵气而活,与脆弱的凡人不同。」他淡淡解释,不知不觉中已解决完手中那块饼。 他没尝过凡人粮食,没想到滋味还不赖。延维舔了舔指尖,又探手从盘里捞了块饼吃上。 见延维如此捧场,于缈缈不由得笑了。「合你的胃口吗?」 「还行。」他说着,大手又毫不客气的捏了块饼,大口咬食起来。 「灶上还有些蝌蚪羹,你想吃吗?」 「蝌蚪羹?」蝌蚪也能吃?是他小觑了凡人的能耐吗? 从延维皱眉质疑的神情猜出,他肯定想偏了,于缈缈连忙去盛来一碗蝌蚪羹。 「喏,尝尝。」她将桑木削成的木箸递进他手里。 延维低眸一瞧,这才晓得,原来所谓的蝌蚪羹只不过是用绿豆粉煮成的面食,因为面条的末端短且圆,酷似水中蝌蚪,因而得名。 「这羹汤是用羊骨与葱姜熬出来的,起锅时再打颗蛋花,味道更鲜美。」 延维端起感满羹汤的小陶钵,尝了一口汤,再吃了口蝌蚪面,他虽不懂凡人吃食的好坏评断,可入口的浓郁热香,确实挺不赖的。 不懂饥饿为何物的延维,被这一桌子的纯朴农食给彻底收买了。 于缈缈笑看着一口接一口的延维,更不忘再替他夹块饼。 「你慢点吃,别吃太急了。你若喜欢,我明儿个再做。」 进食间,延维扬眸睐去。对坐的于缈缈手握木箸,小口小口地吸食着陶钵里的面条,小脸被热气熏得泛红,更显娇憨可人。 延维胸中一动,竟觉着心口流淌过一阵暖流。 察觉他异样的注视,于缈缈嘴含着面条,不解地抬起脸儿,那天真不设防的模样,登时又令延维心头一阵翻腾。 对上他异常浓烈的凝视,于缈缈小脸一热,连忙放木箸,摸了摸脸。 「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而吗?」 延维一笑,眸光流溢着几许温柔,而后探长手臂,为她拭去嘴角的屑屑。 见延维收回手,并探舌舔了舔为她擦拭的手指,于缈缈顿时心迷大乱。 他晓不晓得,他那个举动实在很羞人…… 「缈缈,不饿吗?」延维低沉性感的声嗓,在静谧的夜晚中格外撩人。 于缈缈连忙摇动螓首,压下酡红的小脸,重新执起木箸,努力吃完那碗面食。 延维就这么注视着她,看她吃相秀气的把面吃完,然后捏起一小块肉油饼,吃了几口后便递向他。 「……我吃撑了。」她一脸羞窘的指了指腹部。 延维被她可爱的神情惹得直发笑,接过她吃剩一半的饼,没两口便解决干净。 瞥见他嘴角沾了几块面屑,于缈缈没多想,倾过上身,探手为他擦拭。蓦地,纤手被一把盈握住。 延维黑沉的眸光,直勾勾地凝瞅着她,眼神是异样的灼热,像两把冬日里烧得正盛的烈火,令人见着便浑身发烫。 「延维……」 砰、砰、砰! 酒肆大门在沉静的夜中被人敲响。 延维眸色一转,撤去了眼中的迷魅,恢复原来的沉着。 于缈缈一听见敌门声便缓过神来,单纯如她,以为有镇民上门买酒,不假思索小碎步前去应门。 木栓一卸,坚硬的桑木大门一敞,月色流泻而入,将门外那抹瘦长人影照映而出。 于缈缈怔了怔。照那身形看来,造访者无疑是个男子,他一袭及地的蓝灰色驼羊毛披风,帽檐低垂,遮去了大半张脸,隐约露出脸的下半部。 男子缓缓抬起双手,掀开了连帽披风时,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在月色下展露无遗。 男子黑发披肩,肤白若雪,英挺的五官教人屏息,唯独那双美目太过深沉,太过苍桑,彷佛阅尽世间万物,微微透出一抹麻木。 没由来的,于缈缈对眼前的男子,打从骨子底生出了一股恐惧。 「小姑娘,听说你这儿有卖能治百病的酒?」 男子悠悠启嗓,眼眸放光,嘴角虽然上扬,那抹笑却冷得教人胆颤。 察觉对方神色有异,于缈缈打了寒颤,回道:「这位公子,你来迟了,我们今天的酒已经卖完了。」 男子的目光上下掂量起她,眼底那抹精光,隐约透着一股嗜血味儿。 「你是神裔还是天神?」这一次,他直接了当的问。 于缈缈一吓,不明白他怎会问出如此唐突的话。 见她迟疑,男子陡然朝前方跃了一大步,蓝灰色披风下的高瘦身躯,几乎已逼近她面前。 于缈缈神情一紧,却被对方慑人的气势镇住,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男子咧嘴一笑,俊美的五官竟因这笑而显得扭曲,眼底那抹疯狂之色,更使他看上去像个妖魅。 正当男子伸手探向于缈缈的肩膀,一只大手及时插进来,强悍地截住男子那只意图不善的手。 「你想动她,得先问过我同不同意。」 延维含笑的声嗓,慵懒地响起,男子直挺挺的望着他,眼中浮现了一抹憎恶,立时将被紧抓住的手抽回,面上显露岀一触即发的肃杀之色。 v第十三章[09.26] 「怎么,你想杀我?」延维看出男子眼底迸发的杀意,非但没动怒,反而颇富兴味的挑了挑眉梢。 「你是天神。」方才的碰触,男子能感受到延维那一身不寻常的气息。 「区区一个被众神缉捕的神裔,你想怎么着?杀了我,夺取我身上的神力?」 延维听似玩笑的这席话,彻底揭穿了男子的动机,那张扭曲的俊脸,当即露出充满压抑的愤恨之色。 被众神缉捕?于缈缈听着这话,水眸因心惊而悄然瞪圆。 昔日,娘亲还未发病时,曾同她说及神州大地上发生过的种种故事,其中一则,便是关于曾经被天神眷顾,后来又遭神遗弃的北狄国。 娘亲曾经提过,过去北狄国出了一双悖德相恋的兄妹,更骇人的是,他俩还是天神九凤与北狄国君相恋所生的后裔,此事惊动了上古众神,派出了神兵缉杀这二人。 娘亲又说,这两名神裔兄妹本是继了北狄国皇位,却因悖德相恋不得不放弃一切,踏上逃亡之途。 然而,距离那两人仓皇逃离北狄国,已过了数十年,天神派驻于北狄国的孟翼神兵,翻遍了整个北狄国仍找不着那两人。对于那两人的下落,众说纷纭,更有人大胆清测两人已羞愤自戕,可任由神兵翻遍了整座神州大地,却连那两人的尸身都寻不着。 犹记得,娘亲说及这故事时,仅说这事是发生在她孩童之时,如今随着岁月更迭,除去北狄国百姓之外,神州大地各地的人早已淡忘此事,下一辈的人甚至只当是谣传,毕竟兄妹悖德相恋已是骇人听闻,再者,世间有谁能逃得过天神与神兵的缉捕?即便那两人是神裔,身怀异能,不老不死,怕也敌不过真正无敌的上古天神。 监于此,娘亲亦只是当作一则神州轶闻,拿来哄哄孩子,唬骗孩子罢了。 于缈缈怎样也料想不到,娘亲口中的那则故事,真有一日出现在她面前。 「你是谁?」男子敛起了笑,神情无比阴沉地瞪着延维。 「甭管我是谁,你只须清楚一件事——」 说着,延维上前将于缈缈拉至身旁,探出的黑袂如翼,将娇小身子紧拢在侧。 俊朗的面庞扬起冷冽一笑,他悠然对男子下达警告,「这丫头是我的人,除了我,谁也不得动她,即使是你凤洵也一样。」 听见延维清晰吐出自己的名字,凤洵亦不意外,只是将目光挪回延维紧拢在身侧的于缈缈,深深端详片刻后,露出一抹诡谲的笑。 望着凤洵那抹笑,寒意凉飕飕地爬上了于缈缈的背脊。 「原来是被摘去神籍的降世者……」凤洵低吟。 于缈缈听不真切,一脸茫然。 反倒是延维神情一凛,拢在于缈缈肩上的大手下意识收紧。 「滚。」延维沉下声嗓,命令着凤洵。 凤洵也不打算硬碰硬,意味深长的瞥了延维一眼,道:「你这样追着她跑是打算做什么?吃了她吗?」 听出他话中的讽意,延维微眯起墨眸,目光如刃,凛视射去。 凤洵明白惹怒延维不会有什么好事,于是笑了笑,将连帽戴上,转身离去。 目送着那抹蓝灰色身影消失在浓密夜色中,于缈缈这才恍惚回过神。 「他……他是北狄国的……」她不敢妄下定论,惶然地抬头望向延维。 「嗯,就是他。」延维没打算隐瞒。 「他方才想对我做什么?」 「他想吃了你。」 闻言,于缈缈越发茫然,喃问:「……吃了我?他会吃人?」 延维淡淡笑睐她一眼,道:「凤瀞离开他了,所以他心神崩溃,在神州大地上四处寻找,一边找天神与神裔下手,夺取他们的神力好壮大自己。」 于缈缈听得一愣一愣的。「凤瀞?他要怎么夺取天神与神裔的神力?」 延维拍拍她的发心,道:「罢了,跟你解释太多,你也听不懂。」 于缈缈不依,扯了扯他的大手,追问:「我想听,你告诉我好不?」 瞥见那张小脸甚是好奇,延维嘴角一扬,俯身凑近,在她颊上轻轻一吻。 「想听,可以,你拿什么来交换?」 「交换?」她红着脸低问。「你想要什么?剩下的肉油饼?」 延维眸光沉沉的望入她眼底,带着几许戏谑,却又充满诱惑,沙哑地道:「我要你,缈缈。」 于缈缈双颊霎时红若艳花,她困窘万分的抿了抿唇,转身一溜烟儿跑走。在她身后,传来延维沉朗的笑声。 笑声,却在于缈缈的身影消失于眼前后,戛然而止。 延维神情冷冽,望向尚未合上的大门,思及方才凤洵所说的那些话,心头不禁沉了下去。 不过是区区一个神裔,竟然能识穿于缈缈的真身,这个风洵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他今日凭藉自己用咒法变出的药酒,便能循线找上门,倘若他不在,凭缈缈一个人,恐怕已经遭遇不测。 延维眯起黑眸,估量着该不该追上前,把凤洵给解决了。 「延维,你在想什么?」 娇娇软软的声嗓飘来,面朝大门的延维侧过身,望向从内屋探岀秀颜的于缈缈。她眨着水润大眼,不解地凝瞅。 延维压下想追出去的冲动,将大门重新拴好,转身迎向正等着他的于缈缈。 罢了。那个凤洵再怎样胆大妄为,量他也不敢动到自己的头上。 他是九凤之子,应当曾听九凤告诫过,上古众神之中,有几名天神断不能轻率招惹,而他,上古恶蛟绝对是其中之一。 早在众神开天劈地之前,天地不过是一片苍茫无际的深海,时名为「沧海」。 彼时,他这只恶蛟是那片沧海之王,主宰着沧海的一切,与上古之神们平起平坐,更甚者,后来被天地孕育出的天神们,见着他还得礼遇三分。 直至那只深谙灵性的赢鱼出现……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天地间地位最崇高的天神。 自她出现之后,他自愿把一半沧海分拨给想开辟神州大地的众神,就此失去大半领土,被削弱了至高无上的神力,成了一个与上古众神无异的寻常天神。 v第十四章[10.01] 失去了无上神力,昔日平起平坐的上古之神们,要想对付他便成了轻而易举的事。 而他甚至为了她,放弃了仅剩一半的沧海,甘愿束缚自我,只以人身示人,并与其他天神一同生活在天界,只因她那一句—— 「天界多好啊!无忧无虑,没有纷争,只有欢乐,还能与那一大票天神一同生活,如若可能,我也好想住在天界。」 而那只被他授予神力,此有了人身的赢鱼,到后来却是戏弄他一场,彻底背弃了他…… 入夜,窗外下起了雨丝般的细雪。 房里的火盆倏然亮了起来,本是空无一物的盆底,霎时多了一小堆桑木炭,火光燃得越发炙热,驱散了一室寒冷。 拔步床榻上,于缈缈侧身而卧,另一侧,躺着一具美丽的黑色身影。 她睁着水眸,忍不住仔细端详起延维的脸。 好看的峻眉,高耸鼻粱,深邃眼窝,狭长且大的美眸此时正掩着,微削瘦的面颊,以及那双优美的朱红薄唇。 这么美丽的一张面庞,唯有天神或神裔方能拥有…… 多么不敢置信,延维这样的天神,竟然会看上如此不起眼的她,甚至在她彻底放弃自己之时,跃入汸江救起了她。 然而,他心底仍是爱着赢鱼的。她能感觉得出来。 兴许连他自个儿也没发觉,当他看着她,不论是说话,抑或是微笑凝视,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她身上,实则却像是透过她望着另一个人。 他肯定是在想赢鱼吧?那个长了一双翅膀的赢鱼,又能化为美丽人身的女子。 只是她始终想不透,她与美丽的赢鱼差了十万八千里,延维怎能如此娈屈自己,透过她这张脸去联想另一个人? 亦猜想不透,他究竟是看上她哪一处?推敲下来,便只剩怜悯。 他是怜悯她的吧?否则不会因为霍逸群而大发雷霆………他那是吃醋吗?看上去像是吃醋,可似乎又好像不是。 延维的态度反覆喜怒不定,总教人甚难看穿他的心思。 蓦地,一双犹似漆上青釉般的黑眸,缓缓睁开,不偏不倚对上于缈缈凝视的目光。 延维静静地望着她好片刻,而后略带沙哑的启嗓,「你不睡觉,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于缈缈笑开了娇靥,柔嗓道:「你很好看。」 延维冷硬的心口一软,探手抚上那张笑容可掬的芳颜,锐亮的黑眸不自觉地放柔,嘴角亦染上了笑意。 「延维,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在他温柔的抚摸之下,她眸若秋水,颊染瑰红,软着声嗓问出口。 延维望着她,又好似不是在望着她,黑眸堕入了另一座追忆时空。 登时,大手轻托住的那张小脸,成了另一张娇媚动人的面孔,那眉宇间活泼灵动的小女人娇态,教他怎么也移不开心神。 他扬起略带沙哑的嗓,道:「我不喜欢你。」 闻言,于缈缈怔愣。 「我不喜欢你老追着我,不喜欢你总是不服输,一厢情愿跟我较量,不喜欢你总是对我笑得那样开怀,不喜欢你怕黑就拉着我一块儿睡。」 于缈缈一脸茫然。他……他在说什么?他说的那几样,没有一样是她做过的。 见那张小脸浮现困惑,延维心下明白,自己对她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话,可在这当头,他控制不了自己。 「延维,你在说什么呢?怎么没有一句我听得懂……」 话未竟,延维已捧起她的脸,而后落下一串串细碎的吻。 他没打算解释,亦不给她机会追问,他封住了她花瓣一般的软唇,高大身躯欺近她,一个轻翻便将娇小的她压在身下。 「延维,这样好奇怪……」她在他的舔吻下,发出细弱的呢喃。 延维,这样好奇怪。 听见于缈缈说出深植于记忆中,与赢鱼如出一辙的话,延维冷硬的心口顿时失了守。 大手紧捧那张丹红的秀颜,他滚烫的舌,如一条优游的鱼,钻入她因紧张而闭起的嘴,肆意翻覆着芳腔。 「我们不能这样……」娇甜的嗓,伴随着细碎喘息,在暖和的房里响起。 我们不能这样…… 延维深吮起那张小嘴,胸中激动若狂。分明已转世多回,几乎是不同的性情,可无论是哪一次的转世,她总会说出一样的话。 特别是在她觉着难为情的时候,她那娇憨可人的神态,她细弱的喘息与求饶声,在在与「她」一模一样。 胸中滚沸如火,延维不顾于缈缈出于不安的推拒,一把扯开了她的中衣。 温凉的大手,抚上了细嫩如丝绸的雪肤,一寸都不放过,轻抚揉挲,直至那具娇躯泛起了阵阵颤栗。 于缈缈困窘的红了颊,却推不开身前的高大身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俯下俊颜,埋入她胸前。 「延维!」她羞窘大嚷。 延维! 延维一顿,自凝霜一般的雪白胸口抬起眼,看见于缈缈那一脸的娇羞,与亟欲逃脱此等窘境的慌张,他彷佛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个,夺走他一切,却又将他伤得血淋淋的赢鱼。 延维凑身上来,吻了吻那张低嚷的小嘴,大手来回抚过瑰红的颊,然后沙哑着嗓哄起她来。 「缈缈,别怕,我不会伤着你。」他神态温情脉脉,语气更是如丝一般轻柔。 她被欺哄着,放下了天真的矜持,在他越发火热的吻中,松开了攥紧的粉拳,转而环上他宽阔的肩膀。 细白的小手,揪住了黑袍。她眸色荡漾似水,微微张启的双唇,如花苞绽放,被扯开的中衣凌乱大敞,延维滚烫的身躯紧紧伏在她身前,像一团火炬,在这下着细雪的冬夜里,教人温暖依恋。 延维吮着她的颈,大手探入抹胸底的雪嫩,一把盈握住。 v第十五章[10.09] 她惶然一震,眼前快掠过一幕幕幻影。 是赢鱼。赢鱼光裸着泛红的美丽胴体,躺在延维身下,眸色迷乱的望着他。 延维在笑,笑得如斯温柔,眉眼之间尽淌深情。 他的双手扶抱住赢鱼纤细的腰,同样光裸着强壮的男体,紧紧贴附着赢鱼,两人好似水中交缠的水草,紧密不分。 于缈缈说不明白,心中流动的那份难受是什么,不似忌妒,亦不不是艳羡,而是……悲伤与懊悔。 她不懂,为何自己的心会如此悲伤,又为何在撞见延维与赢鱼亲密的情景时,胸口被一阵几欲压垮她的懊悔淹没? 她不懂,真的不懂……为何她会无故一再看见这些幻影,这是谁施展的咒术?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当泪水浸湿眼眸,她不得不眨动眼睫,一并将眼前那一幕的幻影眨去。当视线再次恢复透彻时,她看见悬于身前的延维,他眉眼尽染温柔,嘴角扬起的笑,俊美如斯,令她完全沉迷其中。 她后知后觉发现,延维与她俱是光裸着身子,他的双手紧紧扣着她,将她生生钉在榻里。 「淼淼,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淼淼,别怕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情至浓处,延维在她耳畔呢喃着千百年前,他曾对赢鱼温柔许诺的话。 于缈缈信了,她在泪眼婆娑中,缓缓放弃抵抗,全心全意的接纳他。 他在她温润的体内,深深潜入,她感受着他,全部的他,并将他吞纳。 「淼淼……」他的颊贴着她,嘴里沙哑的呼唤。 淼淼。 他赐给赢鱼的名,从此这名便烙印在她魂魄上,哪怕沧海干枯,哪怕神州大地尽毁,这名,依然会紧密跟着她,永生永世不灭。 于缈缈自然不详内情,她只以为延维是在唤她,一颗芳心如浸入蜜糖里,在混杂着疼痛与愉悦的矛盾感受中,展开藕白的双督,如菟丝花般,依附着他这棵巨木,并将他紧紧缠绕。 延维一次又一次的挺腰,将自己深嵌其中,与她紧密合一。他身上的汗水润湿了她,她同样一身香汗淋漓,两人彷佛刚从水中走出般。 在那绚烂的一刻到来之前,于缈缈眼前突又浮现一幕幻影—— 幽邃的深海中,赢鱼与延维相拥泅泳,他们化为人身,紧密相依。 静谧的海里,回荡着赢鱼的甜笑嗓音,以及她娇喘的求饶声。 「延维……停下来……会被其他人瞧见的。」 「沧海除了我们,哪里还有其他人?」 「还有我的同伴呀……」 海中的鱼贝虾蟹,俱是赢鱼的同类,在她尚未获得延维赐予的神力,能够化为人身之前,她与这些同类一起生活在沧海里。 不同的是,她是海中唯一拥有翅膀的赢鱼,能够飞出海面,看见沧海之外的浩瀚天际,与天地未开的那片混沌。 正因为这份特殊,身为沧海之神的延维,方会注意到她这只小赢鱼,进而赐予她一份神力,让她能够拥有人身与他相守。 「我帮你起了个名字,往后,你与那些同伴不再一样,你不是鱼虾,你有自己的名字。」 「真的吗?」赢鱼的双眼即使在黑沉的海中,依然璀璨如星,此时更因延维这话而熠熠闪亮。 延维满眼宠溺的笑眯她,他那头在海中飘游的乌墨长发,与她的青丝纠缠在一块儿,彷佛一条在水中漂动的黑色绸缎。 「淼淼。」延维在水中低沉吐嗓,并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这两个字。 是他给了她神力,亦给了她人身。是他教导她学会上古天语,并教授她逐一认字,让她从此与沧海中的鱼虾不再相同。 她开了智慧,有了喜怒哀乐,并在懵懂中学会了爱。 「水林水林?淼淼……」她无比欢喜的反覆吟诵新名字。 「你与我一样,都离不开水,淼淼,这个名字再适合不过。」 延维捧起那张甜丽笑靥,倾注满腔柔情,吻住了赢鱼。 有了名字的赢鱼,笑嗓琅琅,飘落在广袤无边的沧海各处,海中的鱼儿亦感染了她的喜悦,围绕在他俩身旁旋舞。 从极致的欢愉中跌落,于缈缈失序的心跳逐渐缓下来,她望着身前那尊美丽的神只,脑中浮现他看待赢鱼时的万般柔情,心不由得一酸。 他是拿她来代替赢鱼吗?若真是如此,她不怨亦不恨,只会心怀感激,至少,在凡人短暂的寿命里,卑贱如她,还能拥有他的疼爱。 于缆缈满意足的笑了,将身上的延维圈紧,而后缓缓闭上眼,不去想心底那份淡淡的悲哀。 天亮,雪却一直下。 霏霏雨雪,在紧掩的窗外纷飞,偶有几滴雪水钻入窗缝,却因咒术在窗棂上化成冰霜,无法侵袭这一室的暖和。 延维随意披上了黑袍,慵懒靠坐在榻沿。他侧过身,不曾流露过疲惫的黑眸,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榻里的人儿。 她累坏了,微微耸起光裸的双肩,蜷起布满红痕的身子,侧身而眠。 那秀丽的脸蛋上,隐约透着一抹不安,延维静静地望着,也没打算出手安抚。 黑眸浮现几许挣扎,爱与恨,交混在一起,已分不清何者居多。 延维别开眼,逼自己不再盯着那张无助的小脸看,更不许自己再对她心软,否则,真到了该割舍的时候,他怕自己会不够狠心。 每一回,当他得到了做为凡人的她,他的心情格外挣扎,总有一道声音劝他放手,可他的恨早已深根,无法轻易放开她。 他知道,无论转世多少回,她记忆深处犹残留着属于赢鱼的破碎记忆,她肯定在被唤醒的记忆中,看过他与赢鱼的亲昵举动。 他不会告诉她真相,永远也不会。他就是要让她误会,让她以为自己被他拿来当作赢鱼的替身,让她心底不好受。 v第十六章[10.16] 无论她转世多少回,无论她成了神州大地上的哪个凡人,他总会找着她,用尽各种方式,让她心甘情愿跟随他,而后再好好折磨她。 他要让她切身感受,他曾经受过的痛,让她在每一次的折磨中,亦如他当初那般痛不欲生。 「延维……」 听见于缈缈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啶喃着自己的名字,延维胸中一动,犹豫再三,终是又撇眸望向榻里。 她搁在身前的白晳小手,在摸索些什么,抚过身侧空荡荡的床榻,紧闭的双眼频频颤动,彷佛下一刻便要流泪。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带我一起去天界好不?」 听着她模糊的喃喃呓语,以及不断在榻上寻找的小手,延维面色阴沉下来。 最终,他仍是探出了大手,任由于缈缈一把擒握住。 握着了手,那紧蹙眉的脸蛋,终于心安了,眉尖的结于焉一松,嘴角亦缓缓上扬,勾起了一抹甜笑。 那样的神态,几乎与千百年前的赢鱼如出一辙……延维心思复杂的凝瞅着,久久未曾移眼。 直至于缈缈若有所觉似的,幽然转醒,睁眼便对上延维浓烈的注视。 她犹困着,眸光含着一层薄薄水光,视线略带模糊,好片刻才将延维蒙着阴郁的面容看真切。 「延维?」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苛责,可她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延维敛了敛神,不着痕迹地撤走眼底的情绪,扬起了一贯的慵懒笑容。 「睡吧,我在这儿。」他反手握住了她发凉的纤手。 见他神情无异,于缈缈只当方才是自己多心,回了抹甜丽微笑,遂闭上眼重新跌入温暖的梦境。 梦境里,她看见自己成了绝美无双的赢鱼,在幽沉的深海中,自由尽情地游着,她时而化为人身,时而幻化为赢鱼,在海中展动透明翅翼,游姿甚是优美。 她身旁环绕着七彩缤纷的各色鱼儿,每一只皆能读懂她心思,随她意念而一同在深海底处嬉戏。 当她游出水面,一条巨大黝黑的美丽蛟龙尾随而来,在撞破水面前一刻化作人身,并用强壮的双臂将她一把环抱。 在那遥不可及的梦境里,延维始终用着温柔的眸光望着她,在那张俊美的面庞上,绝无可能出现冷漠或阴沉的神色。 只因梦中的她成了赢鱼,是他最珍爱的人,无论她做了什么,他永远让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伤。 如若这梦境能成真,那该有多好?如若她真能成为与他匹配的鱼,能随他一同上天界,一同不老不死,守着彼此的相思直至永远,那该有多好。 只可惜,这一切不过是她痴心妄想的梦呵…… 这梦,能不能别这么快醒来,能不能再让她多当一会儿的赢鱼,让她再占有延维此刻的柔情多一会儿。 她是缈缈,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个淼淼,如若有可能,她多想拿十世的命,换得当上一世的淼淼。 而那个淼淼又去了哪儿?她死了吗?还是,她抛下延维了?倘若真是如此,那她真是太傻了,竟然傻到放弃这么好的延维,她一定会后悔莫及。 终有一日,当她发觉自己干了傻事,肯定会回头来找延维。 届时,她还能跟着延维吗? 一股椎心的痛,猛然往心口刺去,梦中的于缈缈不敢再想,只怕一想便要掉下泪来。 兴许……赢鱼早已离去,永不会再回来了。如若真是如此,那该有多好,她便能代替赢鱼,一直陪在延维身旁。 于缈缈内心虽然对赢鱼过意不去,可她实在太孤单,太渴望延维能一直在她身边,哪怕是将她当作替身,她亦甘之如饴。 揣抱着这卑微的梦,于缈缈深深拥紧身侧的延维,在短暂的满足中沉沉入睡。 看着于缈缈一手紧搂住他的腰,另一手紧攀住他的后颈,那生怕被抛下似的姿势,令延维心口一拧。 他下意识探出手,欲将她搂紧,却在碰触那娇小身子前一刻硬生生停住。 那双美丽的黑眸,浮现矛盾的纠结,如同窗外被雨雪掩盖,无法破晓的天际,始终是一片阴暗无光。 如能回到从前,回到天地初开,唯有天与沧海的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彼时的她,尚未学会艳羡凡人的短暂绚烂,她的双眼只看得见他,她那颗心,只容得下他一人。 延维闭起灼烫的眼,收回了手,紧握成拳,良久没松开。 待到窗外风雪渐歇,一束曙光穿透云霄,他方松开已烙下四个鲜红月牙印的手掌心,将身侧的人儿拥紧。 天亮了,可他的心仍暗着,仍被锁在那一片被雪冻结的阴霾里,外边的光亮进不去,里边的他亦出不来。 将他锁进那暗无天日的阴霾,并让他成了眼下这副模样的人,是她,赢鱼。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重…… 【第四章】 灶上一口大黑锅冒着腾腾热烟,锅里煮着腊八继,另一口灶上的锅里炸着刚捏好的糖棍儿,一会儿捞上来后便得趁热滚上用麦芽糖熬化的糖浆。 于缈缈手中执着长长的木箸,翻动着锅中炸得酥黄的糖棍儿,时不时抬起另一手往前额拭汪,还得趁空档看顾另一口大锅里的继。 都说过了腊八就是新的一年,紧接着就得祭灶送神,这当头洛桑镇上家家户户正忙着备年货,忙着祭祀灶君,除去镇上贩卖年货的铺子,其余商号几乎是关起大门,准备送旧迎新的活儿。 延维不管这些事,他本就不是凡人,不懂这些习俗,只是在一旁看热闹,偶尔出个声,泼泼冷水。 「祭神?众神都还活得好好的,哪里需要凡人的祭拜?」 听罢于缈缈解释完那些琐碎的习俗,延维登时发出嗤之以鼻的冷哼。 「灶神?」他发出啼笑皆非的质疑。「打从天地开辟,我便存在,活了数千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灶神,这八成是凡人嫌事儿不够多,自个儿想出来的神。」 尽管延维不断嘲笑着这些凡间习俗,可于缈缈不气馁,她满心欢喜,准备迎接新年到来,她也不嫌苦,甘心做着这些活儿。 当她忙活的时候,她方会觉着自己亦有用处,而不是只能倚赖着延维的咒术,毫无用处的平庸凡人。 当她将两大碗的腊八弼,以及堆成一座小山的糖棍儿,端上充作饭桌的黄花梨木黑漆桌案上时,延维已不见踪影。 v第十七章[10.21] 她没多想,只当他是去了后院库房,査看明后日兜售的药酒。自从在前一个小镇,被镇民识破天神身分,迁居来洛桑镇后,延维便让她按时上药材铺子买药材,好让镇民不对他们的身分起疑心。 至于买来的那些药材,多是堆放在库房,并无用处……这几日她寻思着,将那些药材分送给镇上穷苦人家,让他们能拿药材入膳,滋补过冬。 只是这事儿得私下偷偷来,不能让延维知情,否则不晓得他会作何反应。 于缈缈在屋里梭巡一遍,正欲往后院库房走去,蓦地,紧掩的酒肆大门忽被重重地敲响。 「于姑娘?于姑娘,你开个门可好?」 听见门外传来焦灼的哭嗓,于缈缈心下一紧,没多想便上前应门。 「姑娘,你赶紧给我一口药酒好不?我的孩子发着高烧,已经烧了两日,喝过大夫给的药方,却一点效用也没有。」 一名年纪颇轻的妇人,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哭红着眼奔入屋里,来到于缈缈面前便跪了下来。 于缈缈小脸刷白,连忙上前相扶,道:「你放心,我能帮的一定帮。」 妇人被她扶了起来,脸上却依然慌张,哭着道:「这孩子喝了药还是不见效,大夫说他也束手无策,我只想到姑娘卖的药酒甚是灵验,便只能来求你了。」 端详着妇人怀里的纯真婴孩,于缈缈心头蓦然一热,只觉得那张稚嫩可爱的小脸蛋有些眼熟,一股说不上来的激动,顿时涌了上来。 「出去。」 蓦地,一道冷漠的声嗓沉沉响起,于缈缈嫩与那名妇人俱是一愣,循声望去,看见一身黑发黑袍,脚步杳然无声,宛若鬼魅般的延维朝她俩走来。 「延维?」于缈缈怔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看上去为何如此愤怒。 「离开这里,我的酒不卖给你。」 「延维!」 于缈缈不敢置信的瞪大水眸,她无法理解延维为何如此愤怒。 妇人又惊又慌,霎时哭得更厉害,频频抱高手里的婴孩,哀求道:「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你们要是不把酒卖给我,这孩子会死的!」 被棉袄牢牢裹起的婴孩,禁不住妇人一再剧烈的晃摇,嘤嘤啼哭。 登时,妇人的悲泣与婴孩的啼哭,在静谧的雪夜中,此起彼落响起。 于缈缈的胸口忽尔喘不过气来,她一手紧捂在胸前,小脸泛白的直瞅着那个孩子,脑中浮现古怪的景象,下着暴风雪的凛冬寒夜,一名年轻少妇背着她甫生下不久的婴孩,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雪地里踽踽独行。 朦胧月色下,她抬起秀美却略带憔悴的脸,流下了凄苦的泪水,嘴里喃喃念着,「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一股悲哀的椎心之痛,蓦然涌入四肢百骸,于缈缈在一阵止不住的寒颤中转醒,脸上已满是泪痕。 她说不出缘由,身子不由自主的靠上前,望着妇人怀中哭泣的婴孩,泪流满面,一颗心酸楚揪紧。 延维冷眼望着于缈缈那一脸的渴慕心疼,以及她脸上如细雨直落的泪痕。他恼怒且妒恨,只想把妇人怀里的孩子砸到地上。 众神开天辟地,造岀神州大地上的凡人,更以神力制定凡人所无法抗御的生死轮回,怎料,众神所创的轮回,在世间万物的运作之下,早已超脱众神的掌握,自成一套规律,即便是神亦难掌控。 前世因,今世果。凡人的因果轮回,以及他们总挂在嘴上,玄不可言的缘分,竟然超脱于众神的神能之外,全然不受操控。 眼前妇人怀里的婴孩,便是于缈缈某世所生的孩儿。 看来,她骨子里犹然记得这个孩子,否则不会反应如此之大。 「延维,救救这个孩子吧?只要给孩子一口酒,他便不会死。」 于缈缈心神恍惚,泪流满面的哀求起延维。 见着此景,延维胸中发寒,妒恨如万千毒蛇在心头钻动。 他恨她与凡人相恋,生下凡人的孩子,她宁可要这样短暂的爱恨嗔痴,也不愿永世长留于天界。 他恨她,怎能如此轻易抛下他,只为贪恋人间烟火,亦恨她,在人间辗转轮回,与众多凡人相恋,更为那些凡人生子。 他恨绝了她! 怒气上涌,红雾占据了美目,延维面上却扬起了笑。 他取来了一坛酒与酒檐,将斟满醇酒的酒檐递给了于缈缈,语气轻柔的道:「你来喂他喝下吧。」 于缈缈不疑有他,破涕为笑,接过酒檐,在妇人的帮肋下,将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入婴孩嘴里。 不一会儿,婴孩停止了哭泣,含吮起自己的大拇指,眸光清澈且无邪的瞅视着妇人与于缈缈。 妇人伸手探了探婴孩的额心,惊喜道:「烧退了!不烫了!」 于缈缈含泪而笑,望着婴孩睁大圆滚滚的眼,咿咿啊啊地笑,她紧悬的心总算能安放下来。 她转身欲向延维道谢,赫然发觉高大人影不知几时已离去。 说不清心头那阵慌从何而来,于缈缈怔怔地望着方才延维伫立的那块地。 「姑娘,这酒钱……」妇人急急忙忙掏出了绣花荷包。 「你把银两留着吧,日后孩子用得上。」于缈缈按下妇人凑近的手,轻轻摇动螓首,语气坚定不容人拒绝。 妇人眼眶泛红,连声道谢,抱紧怀中已不再哭闹的婴孩转身离去。 见门外是灰扑扑的风雪天,夜色浓重,路上亦已积满厚厚的深雪,妇人孤身一人,身形单薄,怀中又紧抱着孩儿,步伐缓慢而沉重,看上去教人极是不忍。 于缈缈心中一紧,没多想,连忙入屋取来一盏油灯与油纸伞,追出了风雪纷飞的屋外。 忽觉身侧一暖,顶上亦不再有细雪落下,妇人转身一望,看见于缈缈一手撑伞,一手提着油灯,低低喘气的跟上脚步。 「姑娘,你这是……」妇人心头一暖,又是热泪盈眶。 「风雪大,你一个人抱着孩子不好走,我陪你回镇上吧。」 于缈缈将手中的油灯往前一提,驱散前方的黑暗,生怕妇人一个没走好,连同怀中的孩儿摔倒在寒雪地里。 妇人再三含泪道谢,遂在于缈缈的陪同之下,一起穿过早被冰霜包裹,一片银白甚是壮丽的茂密森林,朝着那灯火阑珊的小镇缓步走去。 v第十八章[10.30] 只是,当她们越往前走,越发觉着氛围古怪。 按理说,即便下着雪,天气甚寒,可眼下正值添办年货的热闹日子,镇上合该是人潮鼎盛,一片闹腾腾才是。 然而,眼前所及,镇上俱是一片冷清死寂。 「姑娘,你看!」妇人突然指向某一处。 于缈缈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赫见积着雪水的青石板道上,竟然散落躺着数道人影。 于缈缈捏着油纸伞上前探,惊觉躺在地上的人影,个个七窍流血,面庞扭曲可怖,死相甚是骇人。 于缈缈惊呼一声,小脸刷白,险些跌坐在雪地里。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人会曝尸在雪地里?瞧他们的死状,似乎是毒发身亡……他们中了什么毒? 寻思间,忽尔又见几个人从某间铺子里跌跌撞撞奔出来,双手紧紧掐住自己的颈窝,随后倒在地上干呕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整个镇子静得好似没人烟。」妇人害怕得抱紧怀中的孩子。 于缈缈站起身,正欲上前查看,那几个干呕不断的镇民,猛地抬起肿胀发紫的脸,目光惊恨的瞪着她。 于缈缈僵在原地,混乱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愿相信。 「这酒有毒……这酒有毒!」 哐啷!远处传来酒坛摔破的刺耳声响,此起彼落,从家家户户未掩紧的牖缝隙传出。 随后,痛不欲生的嚎叫,以及满溢着恐惧的嚎哭,伴随着酒坛砸碎声一同响遍了整座小镇。 下着雪的寒夜,整座小镇虽是户户亮着灯火,却不见半个人影。 于缈缈小脸惨白,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嚎哭声,忽觉眼前一阵发黑。 蓦地,妇人亦跟着痛哭失声,身子发软的跪倒在雪地里。 「欸,怎么了?」 油纸伞落在雪地里,于缈缈提起油灯奔回妇人身旁,却见她怀中的婴孩,小脸发黑,两管鼻孔溢出鲜血。 奴人一阵哭喊过后,猛然抬眼,恨色鲜明的瞪向于缈缈。 「你给我的囝囝喂了什么?」 「我——我喂的是药酒——」 「镇上的人都死了大半,连我的囝囝也不放过,你居然还有脸狡赖?」 面对妇人愤恨的质问,于缈缈如遭雷殛,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适巧,不远处传来镇民的哭喊,「这酒有毒啊!把人都给毒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会这样……这酒是延维的咒法变出来的,不可能会有毒!」于缈缈苍白着脸低喊。 然而,她这声解释,散飞在风雪中,谁也听不见。 妇人越发抱紧怀里已断气的婴孩,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昏厥。 「囝囝,我的囝囝………」 面对这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于缈缈的心亦跟着被一片片撕碎。 啪嗒一声,手里的油灯跌落下来,灯罩被浸湿,塌软凹陷,残余的火苗,须臾便让湿冷的雪水给熄灭。 悲哭声,哀号声,痛不欲生的挣扎声,霎时,如潮水般在静谧的雪夜中涌来,宛若一座人间炼狱。 于缈缈迭坐在雪地里,久久起不了身,而后,她试着爬起身,试着告诉妇人,兴许把孩子带回酒肆,再喂一次药酒便能起死回生。一定可以的,她相信延维,他的咒术无所不能。 一定是有人对镇民下了毒,想诬陷到他们身上,延维施过咒术的酒,怎可能会有毒? 是了,一定是有人下毒,想藉此陷害他俩…… 于缈缈眼前发黑,已无法视物,惨白的面色与身下那一地的苍雪几无两样。 她努力撑起颤抖的身躯,却在站起身的那一刻,再次颓然倒下。 而后,她摇摇欲坠的意识,亦如那盏残破的油灯,被一股无可抵抗的黑暗拧灭了…… 年轻妇人抱着怀中病死的婴孩,哭声惊天动地,几欲崩溃,却无人闻问。 一抹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高大人影,悄然来到妇人面前,冷眼旁观着她的心碎。 妇人抬起蒙胧泪眼,哽咽喊道:「你为什么不肯救我的孩子?为什么你宁可救全村的人却不愿救我的孩子?」 「因为他根本不该活着。」那抹高大的黑色魅影,扬起一贯慵懒的笑,俊丽面庞不见一丝怜悯。 「为什么?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见死不救?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了?」妇人眼神悲苦,声泪俱下。 延维俯下身,轻捏起妇人的下巴,勾起残酷的笑。 他声嗓醇厚,悠然回道,「我跟你的分结大了,你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甭管你成了什么模样,成了什么样的人,我都会跟着你,继续折磨你,永无止境。」 不! 延维不会是这样的人!她不信! 于缈缈发了一身虚汗,突地瞪大水眸,自那太过清晰,已不似梦境的幻影中惊。 她喘着气,脑中一片空茫,直至一道人声劈入耳底,她才真正清醒过来。 「喝口热茶,暖暖身。」 望着眼前递来的温热茶盏,于缈缈满眼恍惚的接过,啜饮了一口热茶,温热茶液下喉入腹,瞬时稍稍驱散一身的寒意。 她挪开嘴边的茶盏,环视身下一圈,这才发觉自己被带回了酒肆。 v第十九章[11.06] 而后,仍带着一丝惊惶的眸光,转回面前那人身上,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你怎么会在这儿?」 霍逸群神情晦暗的望着她好一会儿,方开口道:「我打听了很久,总算听说洛桑镇有间酒肆十分厉害,便找来了……缈缈,你知道镇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经此一问,于缈缈总算完全想起晕厥之前的事。 早已没有一丝血色的秀颜,登时越发惨白,她心一慌,手中的茶盏滑落在腿上,溅湿了裙衫。 她仿若对一身狼狈毫无所觉,仓皇追问:「那个妇人呢?孩子呢?」 霍逸群不清楚她口中的妇人与孩子是谁,只道:「我是在雪地里发现你的,你说的人我没看见。」 于缈缈抓住了霍逸群的双手,焦灼低嚷,「我们得去救她和她的孩子!还有镇上的人——我们得快点赶去救他们!」 霍逸群满眼沉痛,神情甚为艰难地安抚她,「我在镇上巡了一遍,没有见半个活人,你就别费力了,你自个儿还生着病呢。」 于缈缈闻言大震,紧揪在霍逸群衣袂上的双手,颤抖如风中秋叶。 「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这不可能……」 「缈缈,你冷静下来,先听我把话说完。」 霍逸群扣住于缈缈单薄的肩,逼她定下神来。于缈缈犹然一脸恍惚,心思飘荡,彷佛失了魂般,人在,心不在。 「缈缈,你可知道我为何会来这儿找你?」 于缈缈缈只是神情悲怆的回瞅,不作任何回应。她不明白,事到如今,霍逸群为何又来寻她?他们之间早在一年前,便已断绝得干干净净,不是吗? 「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霍逸群激动地高嚷。 「想起什么?」于缈缈一脸惑然。 自从下定决心挥别过去种种,她已将与霍逸群攸关的每件事淡忘,如今眼前的男子之于她已无太大意义,只剩一缕遗憾。 「那一晚,我确实去了汸江见你,可在路上我遇见了一人,他对我施了咒术,让我忘了你……缈缈,我是被人陷害的!」 「陷害?谁陷害了你?」她懵懵懂懂,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始终不愿清醒。 「我终于想起来那个人的模样——就是把你哄骗来这儿的那个男子!是他对我施咒术,让我成了背弃诺言的负心汉。缈缈,你千万不要再信他,无论他是天神,还是神裔,这人从一开始就打算拆散我们,好把你骗得团团转!」 「不会的……延维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他没道理对你下咒。」 于缈缈仍是不信,延维拥有至高无上的神能,他何须对霍逸群施咒,只为了拆散他俩?他又何须骗取个一个凡人的信赖,甚至是骗取她的感情?只要他愿意,他能得到神州大地上最好的女子,何须屈就她这样一个不堪的女子? 「缈缈,你不相信我的话吗?」霍逸群见她闷不吭声,登时又气又恨。 「……我不信。」幽幽的声嗓响起,于缈缈满眼是泪,拼命摇头。 「好,既然你信不过我,那不如我们去找他当面对质!」 「延维不见了……喂完那妇人的孩子喝下药酒后,他便不见了。」 于缈缈喃喃自语,脑海回溯起先前的情景,越想越是心生害怕。 那酒是延维给的,莫非真的是他…… 心口忽地重重一拧,于缈缈六神无主地下了床榻,不顾身上衫裙仍湿泞,跌跌撞撞奔出寝房。 「缈缈,你要去哪儿?」霍逸群追出来,伸手拦住了她。 「我要去找延维,我要去找他,把事情问个明白!」 于缈缈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把推开了霍逸群,转身投入灰蒙蒙的雪夜。 她在暗不见光,只余一片苍茫雪白的桑林盲目奔走,即便扑面而来的雪使她看不清前方的路,路上积雪已近腿肚,几乎是寸步难行,可她未曾停下步,只是拼命往前走,彷佛这条路走到尽头,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然而,她没发觉,她每往前一步,周遭的景色便似融化般,在她身后逐一倾塌,全化作一地色彩班斓的泥水。 「缈缈!」 身后传来霍逸群的嚷叫,于缈缈这才打住脚步,缓缓回身。 这一回身,她方看清周遭景致俱已消融,眼前只余一片皑皑白雪,地上那一滩鲜浓的泥水,流入雪地间缝里,彷佛被吸干似的,转瞬便消逝不见。 崔逸群亦在那滩泥水中,整个人被融解,随着雪泥一同被吸往地心深处。 于缈缈惊骇,当场往雪地一跪,伸手欲抓住霍逸群,可她最终只构着了满掌的霜雪。 望着手掌心里融不去的雪,于缈缈缈心神俱溃,登时痛哭失声。 「这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谁来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困惑。恐惧。茫然。悲哀。伤心。所有的情绪纠结于心头,终于将她逼入几欲崩溃的困境。 她疯了似的跪在地上,用双手去掘一地深雪,彷佛这么做便能将真相挖掘出来。 「延维?延维!你在哪里?你出来好不好?」 于缈缈又哭又叫,从雪地里站起身,望着身下将她包围,那一望无垠的雪雾,她的心只剩一片萧索。 不知为何,她骨子里隐约明白,这一切的祸端始于她,而开启这般残酷局面的人,是他——延维。 「延维,你出来!你告诉我,那些事真是你做的吗?你出来好不好!」 于缈缈泪水溃堤,朝着各个方向扯嗓哭喊,最终仍是颓然倒进了雪地。 她浑身乏力的躺在雪地上,明明身处在酷寒之境,身子却好似一团火焰,烧得她疼痛难耐。 蓦地,一只大手探来,拭去她眼角的泪,她一震,睁开眼对上熟悉的俊颜。 犹然一身黑袍的延维,不知何时伫立在她身侧,此时正弯下腰,朝她露出熟悉的慵懒浅笑。 他那双阗黑的眸,一如往昔,专注且含笑地凝视着她,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们仍在那简朴不起眼,却无比温暖的酒肆里,过上与世无争的平安日子。 v第二十章[11.13] 正当她哽咽一声,探长双臂欲抱住延维,不想,他蓦直了身体,黑雅鸦鸦的魅影,冷眼旁观着她的狼狈。 「你,醒了吗?」这声含笑的询问,不是温情的笑,而是残忍讽刺的笑。 这一刻,她眼前的延维,竟与梦境中冷酷对待美丽妇人的模样,如出一辙。 她恍然忆起,梦境之中,妇人所在的地方,依稀与眼前景色相同,俱是一片皑皑雪地,不见尽头,亦不分南北。 「……是你吗?是你在酒里下毒,毒死了那个婴孩,以及洛桑镇的百姓……对霍逸群下咒术,让他背弃与我的约定,抛下我一个人……这些,真是你做的?」 于缈缈的声嗓似梗住石子一般疮哑,她的双眸宛若蒙上了一层雾纱,黯淡无光,小脸堪比冰雪苍白,优悒且悲伤。 她倒卧在雪地里,身上的厚袄与罗裙俱已湿透,单薄的娇躯挨不住冻骨的寒冷,频频颤抖。在那微微翻起的裙摆之下,是一双冻红的纤细双腿,以及未着鞋袜的小巧裸足。 延维不理会心底那阵阵的刺痛,一派漠然的直视着她,嘴角那弯笑,越发冷冽,令人望之生畏。 「不错,全是我做的。」 朱润的薄唇,残忍地张合,吐出如毒蛇般的字语,彻底将她击溃。 「不过,我没下毒。我曾是沧海之神,世间的水都归我管,我碰过的水,随我心情而变,只要我心中不快,能治病的水便会成为最致命的毒药,凡人饮下,痛不欲生,七窍流血而亡。」 眼前的延维,俊美依旧,看上去那样熟悉却又陌生。于缈缈满眼的泪,满心的困惑与疼痛。 「为什么要对那些无辜的凡人下此毒手?他们与你并无冤仇,那婴孩……来这世间短短一遭,尚分不清善恶好坏,就这么痛苦死去……」 听见她不舍的哽咽低语,延维却气恨地红了眼,一把扯起她冻僵的纤臂,怒目瞠瞪。 他冷笑质问,「你心疼了是不?那婴孩正巧是你前世所生的孩子,所以你格外心疼他,是不?」 于缈缈瞪大泪眸,脑中迅速浮现先前的梦境……梦中的妇人,便是她的前世? 「前一世那个孩子染上瘟疫,死在了你怀里,这一世竟又出现在你面前,这便是凡人所说的轮回,所说的因果缘分。」 延维怒红着眼,咬牙切齿,每一字一句全带着浓重的恨意。 于缈缈想不明白,何以他如此怨恨她? 「前一世,你对我说,无论我成什么模样,你都会想尽法子折磨我……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这般恨我?」 对上那双幽幽含怨的水眸,延维刚硬的心,此际正血淋淋地痛着。 可笑的是,他明明是不老不死的上古天神,他从未感受过凡人所畏惧的皮肉疼痛,他的痛,是无形不见血的,是字语无可比拟的凌迟,比之凡人的死,有过之而不及。 他是天神,自他存在以来,没痛过,没死过,却为了她,一次又一次,被寂寞,被愤怒,被妒忌,被悲伤,被思念……反覆折磨,却又无法像凡人一样真正死去,终止这一切的痛苦。 所以他恨透了她!恨透这个贪恋人间烟火,恋上凡人短暂绚烂的生命,可放弃他为她求来的神籍,只为了成为凡人的她! 「怎么,你的记忆还没醒?」延维扬起森寒的笑,锐亮的黑眸,如两团黑色烈焰,欲将她烧成灰烬。 于缈缈早已心神俱溃,哪里还听得他说的任何话,她只是呆睁着眼,无意识的流下泪水。 见她像具被掏空魂体的木头娃娃,僵硬呆滞,延维冷冷一笑,松开了牢牢抓紧的纤臂,继而站起身,噙笑离去。 于缈缈就这么孤零零的躺在雪地里,看着雪不停落下,将冻僵的她掩盖。 酷寒袭来,她却觉着浑身滚烫,似被烈焰灼蛲,每一寸肌肤疼痛难耐。 她闭起眼,逐渐失去意识,直至滑下眼角的泪,瞬间成了一滴冰晶,这具凡人躯体方彻底的废了。 呵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于缈缈在弥留中,看见了最后一次的幻象。 「——你说,你厌倦了天界,厌倦了永生不死,厌倦了与我在一起?」 银蓝色冰晶铸建的宫殿里,一抹高大的黑色人影背对而立,仅能从他压抑的低沉声嗓判断喜怒。 淼淼低垂娇颜,水草般的乌发垂落而下,虚掩住她满怀愧疚的神色。 蓦地,延维愤然转过身,大步走向她,一把扯高她的纤臂,逼她仰脸迎视。 「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为了让众神帮你封神,我舍弃了一半沧海,供众神拿去创世造人,你要什么,我一样不落,全捧到你面前,如今你却说你厌倦了这一切?」 面对延维的滔天怒焰,淼淼只是用着她一贯的天真,哽咽道:「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是,我真的好欣羡凡人,我也想当个平凡人,能爱能恨,什么滋味都尝遍了,那才有意思啊……」 延维死死地瞪着那张无辜娇颜,心火狂燃,几欲将他残存的理智烧成灰。 她向来如此,性子活泼好动、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早在尚未拥有人身之时,她是偌大沧海中唯一拥有翅膀的赢鱼,深谙灵性,昼夜汲取天地灵气,终至能思能想,甚至怀揣了一颗玲珑心。 过去,他仍是沧海之神,统掌着沧海,这只赢鱼便总是尾随在他身后,睁着那双灵动大眼,好奇地瞅着他,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 初时,他对这只赢鱼无动于衷,只觉她种种模仿的举动甚是可笑。 然而,日子一久,他竟也习惯了这只总是跟前跟后的赢鱼,甚至会为了她经常化为蛟龙真貌,与她一同在沧海中嬉戏追逐。 当他化为人身时,他能清楚看见她眼中的艳羡,尽管彼时的她,犹然只是条赢鱼,不能言语。 于是,他对这条通晓人性的赢鱼,起了恻隐之心,心疼起她,遂体内的神力分拨出几许,赐予了她人身,让她能同他说话,表述心中所思所想。 这只赢鱼随他一起在沧海遨游,与他同进同出,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自然而然地恋慕着彼此。 而后,他替她起了人名。在彼时,万物未开,世间只有天与海,未有陆地,除去辟世之初便存在的众神拥有名字,海中鱼虾虫兽,一概无名字,能拥有名字,从此便脱离了虫兽一类。 唯有天神能替万物赐名,所赐之名,必得让天上众神逐一察办,并且烙下无形的神咒,方可起用。 他赐予她神能,赐她人身,又为她赐名,甚至为让她拥有神权,真正成为众神之一,不惜放弃了大半沦海,让众神创出神州大地。 他从沧海之神,成了众多天神之一,甚至因她一句艳羡众神的无忧,便放弃在沧海呼唤雨,不受众神拘束的逍遥,带着她上天界,生活在天宫殿。 他为了这只对万物满好奇,妄想尝透一切滋味的赢鱼,做尽了一切,只为让她欢喜,哄她笑。 可到头来她是怎么对他的?她竟对他说,她渴望凡间的种种,欣羡凡人的各种情爱,亲人间的孺慕之情,夫妻间的男女之情,凡人间的友谊之情,她从未尝试过,因此她深深渴望着。 她说,她厌倦了天界的安乐,更厌倦身为至高无上的天神,终日无所事事,却又不老不死,只得百无聊赖,消磨时光,永无尽头。 她说,她想与凡人一样,有苦有乐,有喜有悲,宁可缈小平凡,拥有短暂绚烂,亦好过漫长而乏味。 v第二十一章[11.19] 她来求他,亦求起其他天神,卸去她的神籍,让她得以入凡轮回,终于转世成为她所求的平庸凡人。 他自是怒不可抑,只想把这只忘恩负义的赢鱼扔回沧海,让她变回原貌,好好认清她所拥有的一切,全是他的恩赐,如若她不愿再陪着他,他何必再赐予她这一切? 「我赐你人身,赐你名字,赐你神权,你却说你厌倦了当天神,只想去当不堪一击的凡人,淼淼,你把我当作什么了?」 延维捏紧了赢鱼的皓腕,血红色双眼,恨瞪着那张泫然欲泣的娇颜。 那总是爱笑爱闹,对事物永远揣抱着源源不绝的好奇心,好胜心又强的娇柔女人,只是眼眶含泪,抿咬着下唇,久久不作声。 「你是不是真以为,你能对我予取予求?」面对她的沉默,延维的怒火越发烧得炽烈。 淼淼满眼忧伤,神情艰难地启嗓,「我知道你气我……对不住,我真的对不住你。」 没有求饶,没有辩解,性子素来坦率的她,只是一迳的流泪道歉,却也始终没有撤下想离开天界的念头。 最终,延维松开她的手,转身背对,许久,苍凉的声嗓方再响起。 「既然这是你要的,那你走吧,去向众神上禀,让他们取走你的神权。」 一脸憔悴的淼淼霎时破涕为笑,蹬起纤美身子,上前伸手圈抱住延维。 「延维,谢谢你!」她将脸贴在他紧绷的后背上,激动地道谢着。 彼时,一心贪图新鲜,贪恋人间绚丽的赢鱼,天真且无知,哪里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不知好歹…… 无知的一条赢鱼,哪里会晓得,她渴望的那些情感,亲情,友情,爱情,延维早给了她,只是她不懂得珍惜。 这条无知的赢鱼,更不晓得,当她被摘下那双美丽翅膀,第一次尝到凡人的皮肉之痛,并在鲜血淋漓的剧痛中,终于圆了凡人之梦过后,她在神州大地辗转轮回,受尽凡人爱恨嗔痴之苦,最终方明白过去她拥有何等至上美好的一切。 而这一切,全是那个孤独的沧海之神,挖心剖肺,献上所有,只为让她这条赢鱼从此远离凡间丑恶,与他永恒相伴。 这条化作凡人入轮回的赢鱼,在每一世将死之前,便会想起在天界的记忆,然后,她一次又一次的醒悟,一次又一次的懊悔,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息的刹那,她惦念着延维的好,怀念着两人一起在沧海的日子。 咽气之后,凡体腐烂,关于延维的记忆再次被消除,她的魂魄再次转世,再次成为庸庸碌碌的凡人,在短暂的岁月中经历爱恨嗔痴。 如此反覆,永无止境。 这,便是那只愚蠢无知的赢鱼,不知珍惜的最终下场。 于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终于想起了过往种种。 原来,她便是那条天真的赢鱼,原来,她便是自己艳羡过的赢鱼,原来…… 赢鱼带着延维赐予的名字,在神州大地上轮回。 原来,她是淼淼,曾经拥有延维一切宠爱,最终却亲手舍弃的淼淼。 她,曾是只无忧无虑的赢鱼,在辽广的沧海里,陪着沧海之神一起遨游。 彼时的她,不过是条会飞的鱼,什么也不懂,只晓得紧紧跟随着延维,直至她拥有了人身,开智长慧,一条鱼所不能懂的悲欢喜乐,全懂得了,却也全尝透了,终至痛不欲生。 原来,当一条鱼是那样单纯,那样知足,那样欢喜,只是已习得爱恨嗔痴的她,再也当不回那条无忧的赢鱼。 淼淼,我,延维,以天神之名,诅咒你入凡间轮回后,世世终遭亲者背叛,尝遍生离死别,孤独死去。 于缈缈失去意前,耳畔传来延维下恶咒的朗朗声嗓。 而她已睁不开眼,亦醒不来,结束了做为于缈缈的短暂一生。 下一次轮回,她会成为谁?又会在哪儿遇见延维?他一次又一次出手让她遭受背叛之苦,心碎而死,可她不怨,只因她明白,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只是,她多想望着延维的眼,亲口告诉他,对不住,我错了……淼淼,当真错了。 他的爱,他的恨,皆因她而起,他的心,伤得有多重,竟甘愿为下恶咒而堕入凡间为魔。 她甘愿受他的恶咒,生生世世,遭受背叛之苦,只为偿还他种种恩赐,以解他心中的恨意。 可他能不能,再一次温柔地唤她的名?能不能,再一次用着看待那只无知赢鱼时的宠溺眼神,好好地看她? 能不能……让她再次变回原来那只无知的赢鱼,不识情爱,不识忧愁,只懂得牢牢跟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着天地初开,日月初升,星芒流转…… 【第五章】 一抹黑色人影缓缓行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而后停在一处微微隆起的雪丘前。 他低垂眼眸,俊颜面无表情,不染喜怒。 端详了那团雪丘片刻,他方举起修长大手,轻轻一挥,须臾,堆成小山的那团霜雪融化成水,被掩埋在底下的纤瘦人儿缓缓现出。 她孤零零地卧在雪地中,小脸已成青紫色,嘴唇亦然,眼睫上覆满细小冰霜,彷佛有无数的泪珠将落未落。 年方十八,无依无靠,孑然一身的于缈缈,孤单地死在寒荒国。 不错,是他用咒术转移了她所在之地,让她来到终生被冰雪环绕的寒荒国。 这儿,曾是天界神宫,却遭他施咒割下,落在神州大地上,成为一个险峻酷寒的封闭之境。 后来,神州上的人们给此处起了一个名字——寒荒国。 从此,寒荒国成为凡人最恐惧的荒芜之境,凡人来此必活不过两日。 除了被放逐的天神,或者被抛弃与追缉的神裔,即便是天神亦不愿踏入这片雪茫茫的酷寒之地。 寒荒国四个边界,俱有一股强大的虚无咒术,会将闯入的活物吞噬,唯有知其隐密入口的天神与神裔,方能安然通过那团虚无。 无人知晓,凡人口中的寒荒国,是延维的宫殿,亦是他的属地,这儿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飞鸟走兽,皆由他主宰。 静静端详片刻,延维弯身抱起那具僵硬的尸身,转身走入苍茫大雪中,来到一座凡人肉眼看不见,银蓝色冰晶所铸成的宫殿。 他甫蹬入宫殿,里头的量致睃时融化,般,眨眼利那变幻莫测。 当他停玉脚步,眼前融化的雪水再次凝聚,成了一面厚实的冰墙。 但那不是冰墙,而是一座冰坟。 v第二十二章[11.26] 冰坟里,躺着八具女子尸身。她们,全都唤作缈缈。再加上于缈缈,便是九具尸身,代表着九次轮回。 将怀中冰冷的尸身放入冰墙,让永不消融的冰雪,冻结于缈缈的面容与身躯。 这些凡人肉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死后还得用咒法使之不腐败。 「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凡人有多么可悲,区区几个咒法,三言两语,便能毁去原有相信的一切。」 延维凝视着冰墙里的九具尸身,面上尽显嘲讽与挖苦。 「一次又一次,我用各种方式证明了凡人的卑微,他们善于背叛,善于失约,软弱无能,容易遭受诱惑……哪怕是神裔也一样,只要他们身上流有凡人的血脉,他们就是不过凡人的命运。」 即便如此,她仍是选择舍下天神之身,转世成为他口中卑微脆弱的凡人。 最初,他犹带一身骄傲,只想忘了这只忘恩负义的赢鱼,以为没有她,他在天界仍能过得好好的。 可他终是隐忍不住,透过神力,在神州大地上寻觅转世后的她。 她的名字已烙下神印无可更改,转世后的她依然喊作「淼淼」,只是写作了「缈缈」。 只因上古天语唯有音而无字,直至众神以一半沧海开劈神州大地,这块丰饶大陆上出现会老会死的凡人,并且开始使用凡人的语言与文字之后,天神们为了妥善治理神州,亦跟着学会凡人的语言文字。 事实上,神州上的一切种种,在就在众神的掌握之中,凡人的语言与文字,不过是将上古天语拆散,再重新组成不同的音罢了。 淼淼,缈缈……无所谓写作什么样,都是她。 他看着成为凡人的这个缈缈,在神州大地上出生长大,遇见为缘分所引来的凡人男子,与之相恋,而后怀胎生子。 他以为自己真能不在乎,可当他看见自己这般珍惜的淼淼,成了他人怀里的缈缈,对着其他男子巧笑倩兮,为其他男子或哭或笑,嘴里喊着其他男子的名字,他方晓得,他放不开她。 于是,他恨起了背弃自己而去的她,忌妒起与她相恋的凡人,甚至痛恶她为凡人所生的婴孩。 爱与恨,源聚成最深的执念。 执念,令他甘愿对她下恶咒,由天神堕落成魔。 他自我放逐,以一把业火,烧毁两人曾经一同生活过的宫殿,将她留下的翅膀一并烧成灰烬,让她再也回不了天界。 他的恨,足可毁天灭地,众神畏惧他,忌惮他,却也不敢将他灭除,只因他在远古之时便存在,除了天界最古老的天神,没有人动得了他一根头发。 而那些上古之神,即便有意灭绝他,却也得顾及双方开战的后果。 即便他掌管的沧海,如今已为神州大地,可只消他手一挥,暴雨将至,狂浪刮起,那些蒸散于空中的沧海之水,将会淹没整座神州,甚至为天界带来不小的灾厄。 众神顾及此,只得忍着他,由着他,任他在神州大地上自由来去,对他以暴雨肆虐带来瘟疫的恶行视而不见,默默派遣神兵下神州,替那些无辜凡人医治。 如今他以毒酒灭了洛桑镇,只怕天界又得派出哪个天神,悄然来到神州收拾残局。 思及此,延维自嘲地扬起笑,那双美丽如海上月夜的黑眸,却只余狂怒之后的麻木不仁,与了无生趣的漠然。 「一次又一次将她逼入绝境,看她在痛苦中结束性命,这样,当真能了结你心中的怨恨?」 猼訑不解的声嗓,在背后响起,延维淡淡一笑。果然不出他所料,猼訑肯定是为了弭平洛桑镇的事方会下来神州。 猼訑缓步走来,停在延维身侧,先是端详他片刻,接着才望向前方那面冰墙。 不,是冰棺。这巨大的冰墙,无非是为了将那些凡人尸身冻结不朽而存在。 「九次轮回,一次次死在你面前,你就没想过要放手吗?」 尽管天神无心且无情,对凡人亦只有悲悯,然而,看着赢鱼一而再,再而三,先遭受延维的欺哄,接着心碎崩溃,是旁观者如猼訑,亦忍不住替这只可怜的赢鱼感到悲哀。 「她的命是我给的,她的名是我赐的,即便她成了凡人,她依然为我所管。」延维朝着猼訑扬起一贯的慵懒笑容,又恢复成往那般漫不经心。 「她已是血肉之躯,永无可能回返天界,而你不同,只要你放下这份执念,返回沧海沉潜千年,便可再回天界为神,你何苦为了区区一条赢鱼,让自己落入这般不堪的境地?」 听看猼訑的劝勉,延维只是戏谑的反问:「既然你都说是执念了,又何来放下?我既已成魔,就没打算再回天界。」 猼訑忽尔岔开话题,道:「孟翼神兵一直抓不着凤洵,他杀了无数的神裔,甚至还捡了个神裔之子扶育为他的傀儡,烛阴有意下收拾他。」 延维岂会不明白他这话的用意,他犹然一脸的笑,漫不经心的别开眼,没打算回应。 「当初是你包庇了凤洵与凤瀞,让他们逃入了寒荒国,你还帮着凤瀞隐姓埋名,替她藏昏在隅阳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猼訑此次下神州,除去收拾残局,更要紧的是,他领众神之令,前来质询延维。 「怎么,九凤的后裔,我不能包庇?」延维一副无所谓的笑道。「况目当年我与九凤都是上古之神,我俩交情不浅,她的后裔,我当然得多关照一些。」 猼訑望着他那一脸戏谑的笑,不由得皱眉,道:「你真想看见烛阴下神州收拾掉这些神裔?」 这话说得轻缓,可一旦当真发生,届时,神州大地将会陷入混乱,会发生什么事,都没人说得准。 延维嘴角一挑,笑谑地问:「天神大战神裔,这可是天地开创以来头一遭,挺热闹的,不是吗?」 「延维!」 「你知道吗?」对猼訑的怒目指责视若无睹,延维一副兴致勃勃,兀自笑道:「早在众神尚未造出神州之前,世上何来这些麻烦的神裔,说穿了,这些神裔不过是天神们一时兴起,抑或一时贪玩,才会在神州留下这些血统混杂的孽种,他们自己早该收拾干净,只因为神裔流有神的血脉,他们便下不了手,放任这些神裔在神州上胡作非为。」 猼訑反驳道:「并非所有的神裔都如同凤洵一样,在天神的应允之地,那些神裔治理得当,为凡人开创太平盛世,让凡人能在短短数十载的寿命里,安稳度日,这些神裔是无辜的,不该遭受凤洵的牵连。」 延维探手拍了拍猼訑的肩头,笑道:「既然你这么想,倒不如你去劝一劝凤洵,让他乖乖被众神收拾掉,省得其他神裔被牵连。」 猼訑气恼不语。延维性子向来如此,总是端着笑脸,一派认真的说着戏言,教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思所想。 「看来,你是巴不得神州大乱一场,是不?」 「我无非就是图个热闹罢了。」延维笑了笑,「我与神裔并无恩仇,又怎会想看着他们被赶尽杀绝,你呀,别把我想得太重了,无论天界还是神州,我这人都无紧要。」 真是如此吗?猼訑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让神州连下数月的暴雨,洪水退后便是遍地瘟疫,那一回,神州死了数以万计的凡人,而就在不久前,你用你碰过的药酒,杀光了整座洛桑镇的百姓,你真以为你犯下的这些事,没人在乎了?」 「你是专程来这儿数落我的罪行?」延维眉眼未动,语气依然含笑。 「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凡子的生死,可即便他们缈小如蝼蚁,也不该无端被卷入众神与神裔间的纷争。」 v第二十三章[12.05] 「放眼天界,就你对神州上的凡人最为心慈,先前众神下令要灭了凤洵与凤瀞,你也帮着九凤一起求情,猼訑,你既然这么喜爱凡子,何不来神州待着,我保证你在神州待久了,就会明白那些贪婪自私的凡子,有多么令人生厌。」 「所以,你为了惩罚转世的赢鱼,便不把那些凡子的命放在眼底,是不?」 「怎么,天神杀死几个区区凡子,又算得了什么?当初若不是我把一半沧海让出来,那些凡子能有今天?」 延维面上戏谑的笑,转为冷冽讥诮,黑眸透着一抹不以为然的麻木。 见此,猼訑心知自己是劝不了他,放眼天界与神州,恐怕已无其他天神劝得动他……除了那条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赢鱼。 思及此,猼訑道:「倘若神州大乱,赢鱼的转世亦难逃其祸,你也打算眼睁睁看她受此苦难?」 他这是故意攻自己的软肋?延维内心清楚,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顿。 「那又如何?你莫不是忘了,她每一世皆因我而死,我就想好好折磨她,让她看清楚凡人有多么不堪一击,神州若是大乱,她更能看清做为人有多可悲,这样一来,岂不是正合我意?」 猼訑听罢,眼中掠过一丝失望,道:「你当真没有丝仁慈之心?」 延维嘴角一扯,冷笑,「魔物怎会有仁慈之心?我方才不是说了,让你别把我看得太重,我从来不是心怀悲悯的天神。」 猼訑见他毫无一丝悔意,叹道:「你的心神已被仇恨占据,总有一日,会有人让你明白,你对凡子做的一切有多残忍……兴许能让你明白的人,正是赢鱼。」 「滚出我的神殿。」延维敛起笑,再认真不过的下达逐客令。 猼訑知他动了怒,便打住了劝,转身离去。 延维转而睐向那一整面冰墙,深沉晦暗的眸光,直直落在被冰封冻结的于缈缈身上。 「残忍吗?那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难道就是仁慈?」 他的恨,千百年来未曾消减,他许下的恶咒,业力之大,连他自个儿亦终将无可幸免。 待到恶咒解除的那一刻到来,所有他曾经加诸于她身上的恶,将会反噬己身。 届时会发生何事,连他自个儿也没把握…… 恨着她,已成他在不老不死的漫长岁月里的唯一想望。每一次看她以凡人肉躯,在他面前心碎咽气,他亦跟着死上一回。 即便如此,他仍是恨着她,只因那满腔的爱,无以倾诉,无人回应,独留他一人在漫漫长夜里,孤独凋零。 他恨着她,深深的恨着,只因她永远不会懂,他对她的爱有多深。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重。 神州大地,沃国 风起,微弱的火光摇曳数下,随后倏然熄灭。 余缈缈几乎是在火光灭去的同时,屏住呼息,警觉的睁开了眼。 她撑起疲惫不堪的身子,就着自破了个大洞的屋檐,所射下的一缕幽微月光,照看着躺在身侧的姥姥。 余姥姥满头尽染白,身上裹着处处补丁的撒花棉祗,蜷起身子,侧卧在铺着干稻草充当床褥的石板上。 那张布满岁月褶痕的脸,因不耐寒冷与饥饿而皱起,她环抱住自己,不住地瑟瑟发抖。 见状,余缈缈心疼不已,连忙将自己身上那件薄披风解下,给余姥姥盖得严严实实的,抵御那不曾停下的冷风。 余缈缈搓了搓泛起疙瘩的纤臂,冷得贝齿直打颤。她身上仅着夏衫与薄薄的雪青色罗裙,脚上那双棉布缝制的绣花鞋,抵挡不住路途漫漫,几已磨平。 她撇首,望向木棂歪斜的窗口,外头犹然是一片漆黑,远处隐约传来阵阵哭声,有女人的,有男人的,亦有婴孩的唤哭声。 饶是她再如何坚强,每每听见那些遭受磨难而发出的嚎哭,总会忍不住死死咬住手背,生怕自己跟着掉下泪水。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她依稀记得,约莫是半个月前发生的。 那一天,艳阳高照,姥姥在屋里午憩,而她则是在田地里掘土,准备把一批小麦给种下去,待到秋初之时便能收成,以供储值粮避冬。 倏忽,天上乌云一拢,遮去金灿灿的烈日,本以为是午后雷雨,岂料,云海翻腾间,只见一条黝黑长龙在其中飞舞。 而后,她想起了沃国曾经流传的一个神谕—— 烛龙现世,神州末日。 那是曾经统领过沃国的神裔,所留给沃国子民的一则神谕,即便已过了数百年之久,沃国子民没人胆敢淡忘,始终有耆老不厌其烦地挂在嘴边。 而余缈缈自幼听着姥姥的告诫长大,对这则神谕自然再熟悉不过。 望着那翻腾的黑色云海,余缈缈吓坏了,将锄头往地上一扔,飞奔回屋。她摇醒了余姥姥,牵着眼力已不大好的姥姥出屋,指着天上云雾间飞舞的黑色巨龙,让见多识广的姥姥再三确认。 余姥姥同她一样,当场吓得不轻,连忙抓住她的手,吩咐道:「快!咱们得赶紧收拾东西,在神州灭亡之前赶往避难之地。」 「避难之地?」余缈缈一脸茫然。 「等上了路,姥姥再解释给你听。」慢性子的余姥姥,难得火烧火燎的赶着她动作。 于是,她不敢多问,收拾了简单的衣物与干粮,便随余姥姥一同上路。 那时天气犹热着,挥汗如雨,哪里会晓得,自从那一日,白昼忽成黑夜,从此神州大地的天,不曾再亮过。 神州陷了永夜,且适逢玄武王朝与北狄国正在交战,狼烟战火起,人民流离失所,暴徒匪类四起,趁乱烧杀掳掠。 即使远在神州之南的沃国,亦难逃战火波及,大批沃国子民早已深受暴徒打劫之苦,如今又逢永夜之灾,民心顿时大溃,纷纷逃离了沃国。 不,不仅仅是沃国,天一日不亮,神州便无宁日。 如今,神州大地上无数的大小国,皆因烛龙现世而大乱。 许久以前,神州上有数不尽的神裔,可随着北狄国出了一对悖德相恋的神裔兄妹,神裔便为神州凡人所忌惮鄙弃,不再像从前那样处处受到尊崇。 逃难的一路上,她方辗转听闻,据说烛龙此次下凡,是为了除尽神州上的神裔,那些神裔自有所感,因此便趁乱在神州各地制造灾祸,藉以扰乱烛龙耳目。 几乎可以说,这是一场天神与神裔的战争,神州大地上的人们,无辜遭受牵连,被这场逐渐延烧的战火波及,被迫流离失所,失去至亲。 v第二十四章[12.10] 这一路逃难的途间,她们路过无数的村庄与城镇,有的村子几成废墟,有的城镇俱已被烧毁大半,四处散落着腐烂尸身,景象甚是骇人。 而她与余姥姥赶着路,若是累了便只能在这些无人村庄,找间干净些的房舍借宿一晚,饿了便四处翻找镇上有无被留下的干粮。 战乱来得太快,许多人尚且来不及做好准备,便随着全村的人一同撤离,因而这些空荡荡的城镇,留有许多来不及带走的存粮。 她们祖孙俩便靠着这一路上蒐来的粮食苦撑,倒也饿不死,只是路途遥远,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又会发生怎样的事,实在无可预料。 「姥姥,我们这一路往北走,究竟是要去哪儿?」 自从上路以来,余姥姥的话越来越少,加上一路奔波,她看上去越发衰老,经常眼一闭便是良久不动。 途间,余缈缈忍不住问起了姥姥,想弄清楚她们这样没头没脑的,一路直奔神州之北,究竟打算上哪儿躲避这场战火。 当时,余姥姥闭着眼,满布皱纹的脸,消瘦了许多,手中还捏着吃了一半的环饼,另一手则是握着她递去的驴皮水囊袋,喝了几口后迟迟不开口。 「姥姥?」见姥姥这般,她总有点怕,怕姥姥压根儿不知道她们要去哪儿,只是漫无目的往北走。 「在捡到你后的第三天,姥姥曾碰见一个路经我们家门口的天神,他告诉我,日后若有一天,神州陷入了永夜便很可能彻底灭亡,届时,我得带着你一同逃向北方的寒荒国,方有活路。」 老人家边说边回想,偶尔略作停顿,紧皱着如风干橘皮般的脸,努力在爬满锈斑的回忆里挖掘。 不错,余缈缈是老人家在荒田里捡来的婴孩。 金缈缈及长开智后,便曾听姥姥说及自己的身世,可彼时她年纪尚小,懵懵懂懂,并不觉有什么好难受,毕竟她有姥姥疼爱,日子虽算不得富庶,却是平安和乐。 「姥姥如何肯定那人是天神?」余缈缈就怕是老人家当时误认,被一个骗子给耍了。 只是,倘若那人真是个骗子,他如何能在十多年前猜中,神州将会陷入永夜? 这么说来,那人真是天神? 「缈缈,我知道我年岁大了,你可能觉得姥姥是记错了,可姥姥告诉你,姥姥什么事都能搞混,独独这件事不会,因为那人一头银发,面庞却是年轻人的模样,且好看得不像凡夫俗子。」 无论如何,余姥娃就是这么坚持己见,对那人当年说的话,坚信不疑着。 余缈缈无奈,又劝不动老人家,只能认分的听从姥姥吩咐,就这么不管不顾的一路往神州之北闯去。 然而……传闻寒荒国是一处终年酷寒,被积累了千百年的霜雪冰封住,且素来无活人能走出来的地方,余姥姥却坚信只有去那儿方有活路。 余缈缈压根儿不敢深想,她们一老一少,又不谙武术防身,这路途迢迢,真到得了那遥远的寒荒国吗? 不敢再想。 若是她们不逃,就这么待在原来的镇上,恐怕也会遭受灾民暴徒打劫,下场恐怕会更惨,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拼死一搏,即便最终是一场空,亦好过坐以待毙。 思及此,余缈缈的心底定,打起精神带着老人家一路往北行。 风猎猎作响,打断了余缈缈远扬的思绪。 她将心神拉回,忍住了阵阵寒颤,站起身摸黑走出简陋的柴房。 为免碰上贼匪打劫,遭受池鱼之殃,她们一路上若是借宿空屋,便会选定不起眼的耳房,抑或是柴房睡上一宿。 靠着这般谨慎小心,她们祖孙二人倒也避开不少麻烦,一路上有惊无险,稳稳当当的来到轩辕国的边境。 出了轩辕国,据说是一片辽毚的荒林沼地,翻过那片险恶之境,便是赤国。 赤国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小国,神州大地上的人们对赤国一无所知,只曾听闻过,赤国在数百年以前,是由天神毕方所统领,而毕方生性放浪不羁,在赤国留下许多后裔,如今赤国仍由这些毕方的后裔治理。 赤国气候酷热,终年艳阳高照,不曾有过一日冬,这恰恰与邻接的寒荒国相反。 只是,据闻赤国相当排斥外人,数百年来,赤国子民少与外界接触,因此神州大地上对于赤国相关的传说,少之又少。 余缈缈倒也不担心这些,眼前光是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越过那一片荒林沼地,她们祖孙俩能否在那般险恶之地活下来,就够她头疼了,至于后头的轩辕国与赤国,她可没多余心思深想。 余缈缈推开已布满蛀斑的木门,刚摸黑踏岀柴房,便见远处火光高照,一群看不清面貌的高大汉子,一边鼓噪着,一边挨家挨户踹门搜括。 见此景,余缈缈心下一紧,轻手轻脚的退回柴房,重新将木门掩上。 她心口直跳,浑身颤抖,连忙靠回余姥姥身旁,伸岀双手将姥姥环紧。余姥姥被她这举动扰醒,睁开已昏花的眼,正欲开口询问,下一瞬,嘴已被孙女的手一把捂住。 与此同时,柴房的门被不留情地踹了开来—— 「放了姥姥——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家,求你们放了她吧!」 余缈缈被两名大汉架住双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把余姥娃从地上提起。 老人家本就瘦小,经过这一路劳顿,更是骨瘦如柴,那群人高头大马,个个身强体壮,光凭一只手便能将老人家拎高。 「这村子已经空无一人,没想到居然还有你们这对祖孙躲在这儿。」 这群人面目狂嚣,神态轻佻,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几可猜出,这群人应当便是趁乱群聚,四处趁火打劫,烧杀掳掠的暴徒。 神州大地一陷入永夜,少了日头照拂,大地上的农物几乎活不成,虽然才过半个月,可民心惶惶,不是急忙囤粮便是四处抢夺粮草,官府亦乱了套,无人出面遏止这番乱象。 随着北狄国与玄武王朝的战争开打,大量的难民流入神州各国,到处侵略抢夺,这群人没了家国,成了亡命之徒,目无法纪,无恶不作,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而后又遇上神州永夜,烛阴欲除尽神州上的所有神裔,这场天神的战役,掀起了无数的天灾,天火,地崩,狂风,落雷…… 种种的灾厄接踵而来,神州大地上早已没了秩序,凡人只得自求多福。 人心深处的晦暗,在这般艰难的时刻,越发被深掘出来。 「这丫头长得倒是标致。」蓦地,一名个头高壮的莽汉凑近,捏了捏余缈缈的尖下巴,目光与口吻甚是猥琐。 余缈缈咬紧两排贝齿,水眸怒瞪,身子却频频打颤。 「不许打缈缈的主意……她是神人托付给我的神子,你们不能碰她。」被高高提起,双脚离地,佝偻着身的余姥姥,拉长了低哑的嗓子斥责。 「哈,神子?你怎么不说这丫头是神裔,兴许我们还会怕一些。」 那群暴徒一阵讪笑,只当老人家是在说笑。 余缈缈心中明白,在这乱世之中,有人早已丢失了良知,铁了心作恶,哪怕是对付她们这样柔弱的老少,亦丝毫不会心软。 v第二十五章[12.14] 「既然是神子,那肯定是与众不同了,我碰过这么多女子,还真没碰过什么神子,今儿个倒走运了。」 嘻笑说着,那人便将脸凑过去,亲了余缈缈及时别开的脸颊一口。 男人的嘴一碰着脸,她随即放嗓尖叫,心底涌上一阵悲戚的恐惧。 她没想过,原以为上天眷顾她们祖孙,这一路上躲过了种种险境,终将平安度过……了不起便是饿死或渴死在荒林地,绝不会如眼下这般,在荒废的村落里,被一群为非作歹的暴徒欺辱。 「求求你们……放了我们……」 破碎的无助哭声,从咬紧贝齿的小嘴,断断续续传岀,饶是铁铮铮的汉子,听着这般娇柔的嗓音,亦会心头一拧。 然而,面对这帮早已泯灭良心的暴徒,无非只是让他们越发兴奋欢喜。 「这丫头嗓子极好,喊起来真动听,咱们来让她喊得更好听些……」眼看无数双手直朝自己探来,余缈缈心头发冷,惨白着秀颜,咬紧下唇,不敢再发出任何求饶声。 动弹不得的余姥姥几乎哭了出来,「放了我的缈缈……放了她……你们若是动了她,天神不会绕过你们的!」 「天神?」有人嗤之以鼻的冷笑一声,「天神都赶着去杀神裔了,哪有工夫来这儿管凡人的事儿?」 话方落,暗处忽尔传来一道低沉的笑嗓—— 「也不是所有的天神,都有这么多闲工夫去杀神裔,总会有几个吃饱撑着,跑来管管凡人的闲事。」 霎时,柴房里的人俱是大愣。 「是谁在那儿装神弄鬼!」那帮人警戒起来,朝着暗处破口大喊。 下一瞬,架住余缈缈的那两人,忽尔发出刺耳的痛叫声。 「啊啊啊——我的手!」 血花喷溅。 鲜血溅上了余缈缈的脸颊,她瞪大水眸,尚来不及看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地上已落了两条血肉模糊的手臂。 她捂住口鼻,往后跌坐下来。 与此同时,原先被悬在半空高的余姥姥,亦跟着跌坐下来, 在余姥姥面前的,是方才将她高高揪起的那只手臂。 刹那之间,柴房内嚎叫声四起。 那帮人已顾不上其他,当场夺门而出,逃离了那间隐藏着恶鬼的柴房。 恢复寂静的柴房里,地上散落着几只残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在那暗处里隐约有道高大魅影浮动。 余缈缈两手紧紧捂在脸上,不断颤抖的身子,随着对暗处魅影的恐惧,僵硬麻木,想动却动不了。 那道魅影缓缓步岀,走进了那一束月辉中,露岀那张绝丽俊美的面庞。 余缈缈再次瞪大了水眸,只是这回并非恐惧,而是出于惊艳与震慑。显而易见的,对方是名年轻男子,他身形削瘦高大,包裹在一袭如潭水般肃黑的锦袍里,几与黑暗融为一体。 一双剑眉入鬓,灿黑眼瞳,直挺鼻梁,朱色薄唇,这般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面庞,是在凡夫俗子身上找不着的。 「是天神……当真是天神来救了我们祖孙俩。」余姥姥率先出了声,语气颤巍巍的,充满崇敬与欣慰。 延维那双深邃的眸光,从余缈缈惊愕的面上挪开,望向了余姥姥,与之对视。 「姥姥,方才你对那些人说,余缈缈是天神托孤,这是真的吗?」 他知道她的名字?立于一侧的余缈缈,闻言心下惊诧。 余姥姥则是极其缓慢地点着头,道:「此事千真万确,我万不敢在天神面前撒谎。」 「姥姥可还记得,当时将余缈缈托付给你的天神,名唤什么?」 「他没说,我也不敢斗胆询问。」 闻言,延维面色微沉,意味深长的端详起余姥姥。 「哼,还真是守口如瓶……」 余缈缈听见他低喃自语,这话,似是冲着姥姥又好似是在说他人,令人摸不着头绪。 延维收起深沉的眸光,再次返回余缈缈身上。 「我是延维。」他说着,脸上勾起一抹谑笑。 「你……是天神?」余缈缈有满腔的疑惑,憋也憋不住。 「缈缈,不得这般无礼。」余姥姥生怕不懂事的孙女得罪天神,连忙出声提醒。 「姥姥,不碍事的。」延维不以为意的笑道:「她怎么对我说话都可以,因为我不是天神。」 「你不是天神?」余缈缈诧异极了。「这怎么可能!方才——你对那些人做的事——」 水眸缓缓转了一圈,望向地上血淋淋的残肢,随即又摆回延维俊美的脸上。 「你连一根手指都没动,便让那些人得到教训,你怎可能不是天神?」 「神之外,还有魔。」 黑眸瞬也不瞬地瞅着她,延维含笑的声嗓,该是温润的,可此时听来,竟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是神,我是魔。」 缈缈,我不是凡夫俗子,不是天神,更不是神裔,我只是一个魔。 余缈缈的双耳莫名一热,耳畔依稀回荡着另一句话,可却同样是由延维口中缓缓吐出。 她心生恍惚,好片刻回不过神,直至听见余姥姥开口问,「魔?我从未听说过神州大地上有魔的存在,什么是魔?」 「与天神没什么两样,但魔的心中已无慈悲,更无怜悯,只剩下执念。」 v第二十六章[12.19] 「这样说来,魔便是天神的执念所化成?那么,魔并不可怕。」 「魔当然可怕,为了得到想要的,甚至毁天灭地亦在所不惜。」 听着延维与姥姥这番谈话,余缈心中泛起了一股微妙的异感。 她忍不住偷偷地端详起延维。 并非是贪看那份罕见的俊丽,而是出于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她好似曾在某处见过他……不可能,他异于平庸凡人的容貌,如此醒目,假若她真见过,绝无可能记不得。 那么,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 余缈缈眼底渐起迷雾,心思惴惴,突如其来的骚动,以及无可名状的不安,将她笼罩。 而延维与余姥姥的对辩,在她寻思之时不曾停下,犹然持续着。 「魔既然有执念,那么是否当他圆满了那份执念,他便有可能再次由魔变神?」 延维见余姥姥两眼昏花,都快睁不眼,恐怕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有不真切,可嘴里却能如此滔滔不绝,心下不由得想笑。 这么点障眼法便想骗过他?哼,会不会太小觑他这尊魔的能耐? 虽然有些不悦,但延维并不急着在这当头拆穿,反正区区这么一点咒术,只要别来碍他的事,他倒也不介意陪着玩玩。 「既然会堕落成魔,那么所求的那份执念,自然不是那么容易能圆满,更甚者,即便圆满了,入魔之前所许下的恶咒,最终将会反噬其身,使其陷入癫狂,终至自我毁灭。」 听着延维面不改色,嘴角还挑着一弯笑,语气戏谑地吐出这席骇人听的话,余缈缈不禁心头一凛。 她不明白,是怎生的执念,能让至高无上的天神,甘愿堕落成魔?明知恶咒最终将会反噬其身,他为何还要许下恶咒? 又是什么样的人,会被天神恨入骨子底,甚至不惜入魔下恶咒? 金缈缈整颗心俱被眼前这尊魔卷走,她怔怔地望着那张俊颜,心底泛起了阵阵涟渏,那一股说不清的似曾相识,依然扰乱着她的思绪。 「敢问天神,可有法子能解开恶咒?」沉默了半晌,余姥姥方开口问道。 「有。」延维云淡风轻的笑道。 「什么法子?」余缈缈下意识脱口反问。 闻声,延维这才将目光挪回她面上,不知是否她多心,那双黑眸在视着她时,异常的深沉,好似在忍受着什么。 最令她迷惑的是,他望着她的眼神,不像是看待陌生人,反倒像是看着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可任凭她在脑海中努力翻来覆去,就是想不透曾在哪儿见过他。 「那就是被下恶咒的人彻底死绝,不存在于世,那么这份恶咒便无从追讨,就此烟消云散。」 「这样说来,你下恶咒是为了除去对方?」余姥姥沉吟着,「可做为天神,您欲杀死一个人,那是易如反掌,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冒着会反噬的风险,对个人下恶咒?」 延维笑了笑,道:「下恶咒的用意自然是不希望那人死去,只得让那个人活看受尽折磨,一次又一次,不断轮回,永无止境。」 「那么,您这尊魔为什么要救我们祖孙?」余姥姥总算问出至要关键。 延维深深的望了余缈缈一眼,饶富兴味的回道:「因为我想知道,为何姥姥会说她是神子,又是哪位天神托孤。」 「您可问倒我这个老太婆了,我自个儿也没有答案,又怎能答覆您。」 「无妨,我会自行找出答案。」 余缈缈不解地瞅着延维,带着三分畏惧七分尊敬,小声问道:「我不明白……您为何如此想知道我是不是神子?」 延维不答反问:「如今神州大乱,你们祖孙俩一老一少,软弱无能,却不断往北走,这是打算去哪儿?」 余缈缈心思单纯,随即被他这席话转开思绪,答道:「我们打算去寒荒国。」 延维一怔。「你们为什么要去寒荒国?难道你们不晓得,寒荒国不是凡人去得了的地方?」 余姥姥代替余缈缈回答,「将缈缈托付给我的天神,曾告诉我一则神谕,他说,倘若有一日,神州陷入了永夜,便将迎来末日,待到那时,我得带着孩子前去寒荒国,方有存活下来的机会。」 闻此言,延维沉默不语。 会是谁这么鸡婆,不但将转世的余缈缈托付给余姥姥,甚至还把烛阴现世的事一并泄漏。 「你说,寒荒国凡人去不得,那你能带我们去吗?」 此际,金缈缈望着延维的目光,便好似望着一块浮木般,恨不得把姥姥背起,一同攀上这块浮木,顺顺当当的抵达寒荒国。 延维眸色古怪的望她一眼,随后欣然应允,「既然你们真想去,我送你们一程也无不可。」 「多谢天神出手相助。」余姥姥激动得连声道谢。 余缈缈连忙上前扶起了余姥姥,脸上亦是掩不住的欢喜,向延维拼命道着谢。 延维笑睐着她们祖孙俩,没多说什么,只是背过身去,往柴房门口走去。看着那抹几与夜色相融的高大背影,余缈缈心中莫名一紧。 「你要去哪儿?」这句话不假思索的从她嘴里喊出声,回过神后,连她自己都愣了下。 延维转过身,睨了睨她,道:「去帮你们弄点吃的来,否则我瞧你们这副模样,别说是寒荒国,能不能出得了前方那片沼地,恐怕都成问题。」 没料想到他竟然如此贴心,余缈缈心口一暖,热泪盈眶。 见着那张毫无改变的清丽秀颜,延维胸口一沉,连忙别开眼,离了柴房。 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他帮这只赢鱼完成心愿。 而后,她必须偿还他曾经给予她的一切。 他对她的好,给她的情,她一并清偿,从此两不相欠。 这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他与她以「人」的样貌相见。 v第二十七章[12.23]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待到两人之间的恩怨清算干净,天界神州,再无延维这个天神,亦无延维这尊魔。 【第六章】 待到余缈缈与姥姥稍作歇息,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后,便见延维返回柴房,还带回腌制过并已烤熟的鹅腿,以及刚刚烙好、犹然冒着热香的玉米馍馍。 她们祖孙俩是被那阵热香给饿醒的。 经过了昨晩惊险万分的意外,她们是已饿得饥肠辘辘,偏偏干粮都已吃得差不多,这座空镇上亦没有留下太多干粮,她们正苦恼着接下来的路途,该如何挨饿撑过。 当延维把鹅腿与玉米馍馍拿到她们面前时,她们已饿得两眼放光,探手便先抓起一个玉米馍馍塞进嘴里。 「姥姥,吃慢些,别噎着了。」余缈缈边塞,边不忘关切老人家。 余姥姥大口地啃着馍馍,虽然年大,口不甚好,可这一路来只能靠着硬邦邦的环饼止饥,难得能吃上这热腾腾的馍馍,哪里还顾得上会否牙崩。 蓦地,一只盛满香醇热酒的杯盏递了过来。 余缈缈愣住,抬眼便对上延维漠然的黑眸,再低头望向他递来的那盏热酒,心口不禁徐徐发烫。 「别管她了,顾好你自个儿吧。」他将杯盏塞进她手里,语气清清冷冷,然而那强悍的塞酒举动,却是不折不扣的关心。 见着他言行不一致,甚是矛盾,余缈缈虽觉古怪,却也不敢冒然开口。 「谢谢你。」她道了声谢,随后便要将热酒转递给余姥姥。 岂料,延维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你做什么?」他沉着脸,不悦地问。 「我怕姥姥噎着……」她被他严峻的目光骇住,呐呐地解释。 「我说了,别管她,顾好你自己。」他冷硬地强调。 「可是——」未竟的抗辩,又在他一记森寒的眼神中,怯怯打住。 「不打紧的……缈缈,我年纪大了,喝不得这酒,就怕一会儿醉倒,赶不了路。」见状,余姥姥出声缓颊。 余缆缈心底过意不去,便将那杯酒还了回去,道:「既然你不让姥姥喝,那我也不喝了。」 望着那张赌气的秀颜,延维不悦地将她的手推开,登时,她手里的酒溅洒而出,却在碰着她肌肤的前一刻,全数化作了大小不一的冰晶。 余缈缈看怔了眼。 延维伸出手,掌心朝上,眨眼刹那,便又多了一只杯盏,他拾起她们的驴皮囊袋,将水倒入杯盏,须臾,酒香四溢。 余缈缈飞快眨了眨水眸,惊呼,「你是怎么办到的?」 延维笑了笑,道:「我是蛟龙,能控制水物,这点小技俩还算不上什么。」 余缈缈怔住,顿时一阵耳鸣。 延维,你好厉害呵,手一碰便能把水变成酒,我们靠着这些药酒便能大发利—— 一个熟悉的女子声嗓,在她耳中回荡着。 这药酒能治好凡人的小病小痛,不过,可不能让凡人起死回生。 紧接着,延维含笑的声嗓悠悠传来。 余缈缈伸手轻捂在耳上,神情恍惚起来。 见着她这般,延维心下了然,她怕是想起了某一世的记忆。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凡人,即便入了生死轮回,每一世的记亿仍在,只是被暂时封印起来,只消有人替她唤醒,她便会记起过去种种。 他还不急,待抵达寒荒国时,再唤醒她的记忆便可,在此之前,他打算让她继续当一个平凡的余缈缈。 「喝吧。」 延维将杯盏递给了余姥姥,而后才慢悠悠地启嗓,催促起手握着杯盏发愣的余缈缈。 余缈缈蓦然醒神,垂眸睐向手中的杯盏,望着倒映在澄黄酒液上的那张脸,竟觉有些陌生。 「这酒,是不是能治好凡人的小病小痛?」 为了确认方才女子所说的话是否属实,她不由得壮大了胆量询问。 延维沉了沉下颔,故意反问:「你怎会知道这事?」 余缈缈脸色一白,忽尔一阵心悸,险出拿不稳手里的杯盏。 延维及时探出大手,覆住了她的手,替她稳住。 他的手好冰凉!余缈缈如被针蝥一般,微微震了下。 「你还没睡醒是不?」延维笑谑地问道。 经此提醒,余缈缈这才赧红着脸,收回端着杯盏的那只手,低头啜饮。暖暖酒液入腹,这段时日奔波而积累的疲惫,以及身上那些磕磕碰碰的酸疼,刹那间全消散了。 她惊诧的放下杯盏,拉起袖口,査看昨夜被那群暴徒架住而瘀青的手。这一看可不得了,原该是布青紫色痕迹的纤臂,此时看来,雪白细嫩,不见半点瘀痕。 她连忙撇首望向余姥姥,却见原先看上去没有元气,老态龙钟的老人家,不仅眼睛睁大了,就连咀嚼的速度亦快了不少。 但毕竟是老人家,对于手中那杯酒所带来的神效,似无所觉,只是兀自吃着喝着,脸上扬起了心满意足的笑。 见此景,余缈缈心头如绞,甚是难受,便将手边的烤鹅腿递过去。 「姥姥饿了吧?这腿也给姥姥吃。」 延维面色霎时一黑。她真是愚蠢至极!他一再耳提面命,让她多照顾自己,少管那个老太婆,她居然全当耳边风。 怎料,那余姥姥也没跟孙女客气,接过鹅腿便吃了起来,一向吃不多的老人家今儿个竟然食欲奇好。 见余缈缈吃起剩余的玉米馍馍充饥,延维实在没好气,这些凡人的吃食,可是他托朱晓芸弄出来的,否则身为不知何谓饥饿的天神,他哪里会晓得这些凡人吃食。 v第二十八章[12.28] 蓦地,他想起了于缈缈。想起她亲手做的肉油饼,还有那一碗热腾腾的蝌蚪羹…… 延维落在余缈缈面上的眸光,越来越沉,如子夜一般浓黑的眼眸,有无数的情绪在里头滚动。 彷佛是昨日发生的事,那个一生悲苦的于缈缈,泪眼迷离的躺在雪地里,带着心碎的真相,活活冻死。 她的每一世,几乎都是因他而惨死,然而当她再次转世,她早已遗忘了那些痛苦,更不记得他曾经给予的背叛与伤害,方能用着如此清澈信任的眼神望着他。 「……你吃不?」 发觉延维直盯着她手里的馍馍,余缈缈下意识想与他分食,便将手里的馍馍递过去。 彷佛旧事重演,只是眼前这个余缈缈,已不再是那个于缈缈。 胸口莫名一阵灼热,延维别开了眼,英挺的面庞已不见笑意。 「若是吃够了,便上路吧。」 望着转开身的黑色人影,余缈缈心头蓦然一阵踩空,心慌不已。 好奇怪…… 为什么,每次看见他转开身的背影,她的心都如此难受? 总有股想喊住他,想上前拉住他的冲动,在她胸中鼓噪着。 「缈缈,你发什么愣呢?」 余姥姥的呼唤,将余缈缈随延维走远的心神拉回来。 她收回视线,望向脸上展露笑容的余姥姥,心中那股慌乱才逐渐散去。 别胡思乱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要将姥姥安全带往寒荒国,与姥姥一起度过这场神州末日。 余缈缈偷偷地掐了自己手臂,叮嘱自己不许再把注意力摆在延维身上。 哪怕她对他总有着似曾相识之感,哪怕自从他出现之后,她便一再出现古怪的幻觉,以及耳畔总会响起一个女子的声嗓…… 她对这些异象深感恐惧,只因她总觉着,她听见的女子声嗓,便是她自己。 她总觉着,延维的出现并非偶然。 她很怕,怕眼前不知又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怕她与姥姥会被拆散。 身为神州大地上的凡人,面对这场天神与神裔的战争,他们无力且无权抵抗与反击,他们只能躲,只能,想方设法的活下去。 余缈缈握紧了余姥姥布满皱纹的手,小心翼翼地牵着老人家步出狭暗的柴房。 多亏延维用咒术变出的药酒,余姥姥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多了,气色红润,且走起路来不再摇摇晃晃。 柴房外,延维已等候在外,他双手负于身后,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目光飘缈地眯望远方。 天,依然不亮。 远处天际依稀盘旋着一团火烧云,以及一团团漩涡状的飓风,无情地横扫着神州大地,将一切夷为平地。 「神州就要灭了。」延维转过身,直视着余缈缈道。 余缈缈闻言一震。 「只要烛阴杀了凤洵,紧接着便是杀光神州上的神裔,届时,神州将成一片炼狱,没有一个凡人能够幸免。」 延维神情漠然,语气不带一丝情感,就彷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小的事。 「这是天神与神裔的恩怨,为什么要把凡人也牵扯进去?」 余缈缈难忍愤怒,激切地提出疑惑。 却见延维嘴角一扬,似是在讥笑她天真。 「你真以为,众神会在乎神州上的凡子?」 他曾经倾尽所有,为的就是让她脱离生老病死,让她能永生不衰,可她却毫不留情地放弃他给的,只为了体验凡人的脆弱与卑微。 「既然不在乎,众神当初为何要创出神州?为什么创造人?」余缈缈脸悲凉地反问。 「凡人的存在,不过是为了让众神能炫耀他们至高无上的神能,而神州之所以存在,只是让众神能在永生不死的漫长岁月中,有个能挥霍岁月,能够嬉戏玩耍的地方。」 听着延维用着冰冷嘲讽的语气,吐露众神是如何看待神州与凡人,余缈缈浑身直发寒,只觉无比的绝望。 「倘若真是如此,那也是凡人的宿命。」余姥姥扬嗓,态度甚是平静。 余缈却无法理解,面对众神这般无情冷酷,素来崇敬上古众神的姥姥,怎能如此无动于衷。 莫非,身为凡人当真只能认命,只得将生死交由众神去摆布? 蓦地,延维将手朝两侧轻轻一挥,霎时,横在他们前方,那满布疮痍的道路,竟似被日光照耀一般,明亮且能清楚视物。 见此景,余缈缈一脸不可思议的睁大水眸。 延维不着痕迹地凝视着那张秀颜,嘴角上挑,笑里却透着一丝沧桑。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她辟光引路。 只是他没想过,这一世的她,竟然欲主动前往寒荒国。 那里,曾是他们一块儿生活的宫殿,如今却是只余无尽荒凉之境。 无数的轮回,她都不曾去过寒荒国,偏偏是在这一世…… 甚好。 所有的爱与恨、恩与怨,皆从那座宫殿而起,最终这一切,亦该在他俩相守之处结束。 延维别开眼,兀自往亮着灿光的道路步去。 「走吧。」他淡淡扔下这么一句。 v第二十九章[01.06] 余缈缈握紧了姥姥骨瘦如柴的手,紧瞅着前方那抹一身孤独的黑色背影,心头再次涌现莫名的酸楚。 他一个人走得这么急,也不管身后有没有人跟着,会不会跟丢…… 难道,他从没等过人吗?从没设想过,走在后方苦苦追赶的人,有多么害怕会被他扔下。 莫名地,余缈缈牵紧姥姥的手,不自觉地加快步,努力想追上前方的人影。 延维,等等我! 傻瓜,我就在这儿,走不远的。 陌生却又熟悉的对话,忽尔在耳畔回荡,余缈走着走着,泪水就这么涌出眼眶,而她却毫无所觉…… 「缈缈,你怎么哭了?」余姥姥察觉孙女满脸是泪,不由得担忧地问。 「啊?」余缈缈抬起于,拭去颊上的泪痕,眼眸犹泛水光。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姥姥,我没事儿……我只是忽然觉得很伤心……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说着,泪如泉涌,淹没了那张秀美芳颜。 「好缈缈,莫哭,你告诉姥姥,你忘了什么?是落了东西吗?」老人家好声好气的安慰着,彷佛是在哄三岁稚童。 余缈缈泪如雨下,伤心的盯着前方那抹人影,胸口一阵又一阵地绞紧。 她……好似想起了些什么。 「姥姥,我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傻孩子,你是缈缈呀!你怎会忘了自己是谁呢?」 淼淼。 天地之处,山水之间,有一道沉郁的声嗓,不间断地呼唤着她。 余缈缈两眼空洞,泪水如潮,冲刷着瞳心,身旁的姥姥说了些什么,她没听见也听不见。 她只是流着泪,追随着前方那抹孤独的背影,反覆想着,她究竟是谁?淼淼?缈缈? 究竟谁是淼淼,谁又是缈缈,她们又是谁? 她体内好像锁着另一个人,另一抹魂,另一个记忆。 而这一切,全与延维紧密相依,脱不了关系。 由于永夜,神州早已昼夜不分,余缈缈与余姥姥多是走到体力透支时,方会寻觅借宿之地。 只是,眼下有延维领着她们,她们不必再像先前那般,时时提心吊胆,一路防备着路途上遇见的陌生人。 「延维,你走慢些,姥姥她累了。」余缈缈喊着兀自走在前方的人影。 延维闻声停步,立于原地等着她们祖孙俩跟上。 只是,当余缈缈扶着余姥姥走近时,延维的眸光冷冷地扫过余姥姥一身,全然不带一丝同情。 「余姥姥,你真走不动了?」延维毫不客气地问。 余姥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没法回。 此时,不远处有辆挂满灯笼的马车缓缓驶近,经过他们身旁时,刻意缓了速度。 「你们是谁呀?怎会来这儿?」马夫纳闷地来回端详他们三人。 余缈缈见对方满脸和善,且衣着整洁,不见一丝凌乱,心下不禁诧异。 延维不着痕迹地挪动身子,将她们一老一少挡在自个儿身后。 马夫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延维面上,不由得一愣,眼中升起了一抹惊艳。 「你,你可是神裔?」马夫大胆提问。 「不是。」延维面色漠然地否认。 闻言,马夫面上难忍失望,碎念道:「我还以为又有神裔准备来投靠我们村子……」 余缈缈自延维身后探出了半张脸,睁着一双水灵大眼,里头写满了好奇。「敢问这位大哥,你说又有神裔来投靠你们村子,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那名车夫先是略带忌惮的向余缈缈扫去一眼,又十分困惑地瞅了瞅延维,脸上明显有着防备。 见马夫如此,延维扬了扬下巴,不悦地启嗓,「你在防谁?追杀神裔的烛阴?还是北狄国发狂的神裔?」 听见延维毫不避违的提及天神与神裔,语气更是满满挖苦,马夫这才对他们一行人卸下防备。 「我不是故意要防着你们,而是眼下局势太乱,什么人都得防,凡人,神裔,天神,个个都得防。」 「你们在防什么?」延维毫不客气的追问。 「我们村子是少数没受战火波及的地方,我们可不想引来纷争,破坏了我们大伙儿的安乐。」 「大哥,你们的村子在哪儿?」余缈缈就着马车上的灯火,四下张望。 「我们村子有神裔守着,不是寻常人能进得去的——」 陡地,骇人的一幕在眼前发生。 那名马夫连同一整辆亮晃晃的马车,刹那间被一阵风吹起,而后逐渐缩小。 最终,只见几根芦苇草与稻草,自空中缓缓飘落,落在方才马车所在的那条石子路上。 目睹如此诡谧的情景,余缈缈吓坏了,连忙抱紧余姥姥的手臂东张西望,生怕下一刻会有什么更骇人的事发生。 延维低垂美眸,嘴角挑着笑,睐了睐地上的芦苇草与稻草。 v第三十章[01.10] 「就这么点小把戏?」 余缈缈正欲开口追问,却见前方有抹高瘦人影,缓缓自不见五指的浓黑夜色中浮现。 那人是名轻男子,面貌清俊,神情肃然,他一双光灿的眼,闪烁着显而易见的敌意,直勾勾地盯着延维。 「你是天神?来这儿做什么?」男子劈头便问,神色激愤且充满仇恨。 「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怎么,这儿几时成了神裔的管辖之地?」 面对男子的来势汹汹,延维压根儿没把对方放在眼底,这些神州上的神裔,于他这个活了数千年之久的天神而言,不过是一群得了三分神能的熊孩子,丝毫不足为惧。 只是,在这群熊孩子之中,偏偏出了一个执念异常深重的凤洵,众神方会对这些上不了天界,只能在神州上对凡子逞逞威风的神裔,心生忌惮,进而欲一并杀之,以绝后患。 烛阴与凤洵这一战,谁辙谁赢,恐怕谁也说不准。 见延维没否认天神身分,男子面色微变,反口辩驳,「这儿地处偏僻,再过去便是沼地,少有天神会来此,这个村子方能躲过这场战火,对于外人,我们总要多提防一些。」 「你们凭什么以为,你们躲在这里,便能躲得过烛阴?」延维嘲讽地笑了笑,「你们这群神裔躲在这儿,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天真。」 男子被延维这席讽刺惹怒,正欲开口反驳,远处却传来另一道声嗓—— 「宗扬,莫要失礼。」 闻声,延维微微挑眉,朝名唤宗扬的年轻男子身后望去。 只见一名身穿月牙白长袍,长发束髻,面貌异样苍白,甚是俊美的男子,朝他们缓缓走来。 宗扬一见着白袍男子,随即退至一旁,不敢再吭一声,望着白袍男子的目光亦相当尊敬。 能让心高气傲的神裔如此敬重,可以想见,白袍男子的来历肯定不简单。 余缈缈不禁有些担忧地瞅了瞅延维,却见他一派淡定,面上噙笑地回望白袍男子。 尽管她们祖孙俩与延维结识不久,可她从未在这个自称是魔物的天神身上,看见任何一丝不安,他似乎无所畏惧。 那么,他可有害怕的事?可有什么事,抑或什么人能让他心生恐惧? 不知不觉中,余缈缈的全副心思又落在延维身上。 每当她凝视看他,她的心总会难受得紧,一股近乎绝望的悲伤,将她完全包围,体内彷佛禁锢着另一抹魂,那抹魂挣扎着想岀来。 她知道,许多的谜团都系于延维,只是她不明白,如此平凡的自己,怎会与他这样至高无上的天神扯上关系。 「好久不见了,延维。」 就在余缈缈怔思间,忽闻白袍男子朝着延维微微一笑,并扬嗓招呼。 「你怎会在这里?」延维用着熟稔的语气反问。 原来他们是旧识?余缈缈惊诧地来回望着那两名外貌出众的男子。 唯有上古天神方会有如此完美无缺的人身,神州上的凡人,当初不过是以众神的三分外貌而造出。 白袍男子淡淡扫向延维身后那一老一少,目光若有所思的道:「那你又怎会与凡人同行?」 延维嘴角一扬,态度轻浮地回道:「我下来神州已数百年,与凡人相伴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是来找赢鱼的吧?」白袍男子一语揭穿延维。 霎时,延维面上那抹笑谑一凝,黑眸如结冰一般,进射阵阵森寒。 「狡,许久没见,你的话倒是变多了。」 在场众人皆能察觉到,延维浑身散发出慑人的怒意,可他面上犹然端着笑,语气更似玩闹。 见此景,名唤「狡」的白袍男子,不,应当说是白袍天神才对,只见他不惊不乱,意味深长的睐了余缈缈一眼,而后露出了然之色。 「这么久没见,我也不晓得,你竟然会被赢鱼的背叛困了这么久。」 「狡,你信不信,我灭了你在守的这座村。」延维笑笑地威胁。 看岀延维眼中的杀气,狡收回端详余缈缈的目光,不再惹毛这只能呼风唤雨的恶蛟。 彼时,早在天地初开之时,这只恶蛟掌管着辽阔的沧海,等同于是半个天地,他只消心情不悦,便在沧海掀起滔天巨浪,冲垮天界的神殿,更让众神泡在浪涛里,却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然而这一切,却在这只恶蛟身旁出现只小赢鱼后彻底变了样。 狡犹然记得,最后一次在天界见到延维时的情景。 那时,他因执念入魔,浑身缠满了黑色恶咒的符纹,用一把恶念所生的业火,烧了半座神殿,并将剩下的神殿割下,抛落神州,成了如今的寒荒国。 那当时,狡并不明白,何以一只赢鱼的背叛,竟能让自天地开辟便存在的恶蛟,自甘堕落,下凡入魔。 可在数百年之后,狡却能明白延维的心情,更甚者,他虽然不若延维这般痴狂,舍下天神之权,甘愿入魔,可他却与延维一样,在神州大地上流连不走,只为了守住他们爱的或爱恨皆有的那个人。 「你打算去哪儿?」狡没再继续挑衅或惹毛延维,只因他很清楚这只恶蛟说到做到,对神对人从不心慈手软。 「我要带她们去寒荒国。」延维敛起眼底的杀气,态度恢复原来的笑谑。 「她们?」狡满怀质疑的目光,落在余缈缈身旁的余姥姥身上。 「我也想知道是谁做的,就先不拆穿,反正一点小技俩,不碍事。」延维淡淡解释道, 听岀延维不愿多谈的语气,狡遂也不再追问,他转向一侧的宗扬,吩咐道:「你先回去吧,帮我转告芷茵,一会儿我带几个朋友回村里,让她先歇下,别等我。」 宗扬点着头,没有异议与怀疑,顺从地领命离去。 「你也跟九凤那些人一样,闲来无事便来神州管这些神裔,让这些神裔当你的随从跟班?」 面对延维那一脸的嘲讽,狡也不怒,他解释道:「我在村子的周围设了咒法,能护这座村不受永夜影响,村民在此仍能过上安平的日子,烛阴下神州后,陆续有神裔来此投靠,我没阻拦,便让他们在这儿待下。」 「说穿了,这些神裔是怕死,所以想躲在你这儿,有你这尊天神护着这座村,他们便能躲开烛阴的追捕,在此苟延残喘。」延维了然地哼笑一声。 「她们看起来已耗尽体力,不如先到村里歇一宿。」狡美目睐向余缈缈。 v第三十一章[01.14] 见狡的目光时不时便往余缈缈那方挪去,延维心头一梗,不太高兴的撇了撇薄唇。 正当他想拒绝狡的提议,美目一记不经意的斜瞥,看见那张秀丽的脸蛋满布疲惫,就要脱口的话霎时又咽回。 延维望着狡,一脸不情愿的僵硬,不悦地道:「带路。」 见他难得服软,狡及时忍住了笑,转身带路。他看得出来,延维为了他身后的那只赢鱼,纵是上天下海,闯遍水里火里,亦在所不惜。 「延维,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见白袍男子兀自往前走,延维亦提步准备跟上,始终被晾在一旁的余缈缈,只能握紧余姥姥的手,不安地扯开嗓子询问。 延维这才回过身望她,道:「你也该累了,先到狡的村子歇上一宿再继续赶路。」 「狡?」余缈缈朝已走远的那抹白影望上一眼。「那个人……也是天神?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这么想知道的话,何不自个儿去找答案。」延维峻眉微拧,语气冰冷的别开脸,看上去似是动了怒。 余缈缈一脸茫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竟会惹怒这尊总是态度笑谑的魔物。 望着兀自往前走的黑色背影,余缈缈心一紧,连忙搀扶着余姥姥追上。 「缈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姥姥,我也不晓得……似乎是座有天神保护的村子。」 余缈缈一边加快脚程,一边分神回答老人家。 她没察觉身旁的余姥姥又矮了几寸,脸上的皱纹又添了几道,目光越来越混浊,就连语气亦越来越虚弱…… 【第七章】 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村庄,却有着一点也不寻常的天地。 踏入这座村庄,那令人绝望的永夜,彷佛被一面墙隔绝在外,村庄里竟是日光普照,余光灿灿。 余缈缈不敢置信的仰高小脸,哪怕被光束扎疼了双眼,亦要紧眯起眼眸,望着顶上那颗金色太阳。 「这怎么可能……这里竟然没有永夜?」她不敢置信地眨着眼,生怕这是一场梦。 延维停步,转身望向愣在原地的余缈缈,一脸耻笑她无知的挑高嘴角。 「那是狡用咒术变出来的假太阳,只会发光,不能带来温暖,不过是徒具样子罢了。」 即便如此,可村庄里的一切是那样生气盎然,每张脸俱被阳光染亮,沐浴于光阳之中,笑得忒灿烂。 失去光明的神州大地,人们镇日活在恐惧与忧伤中,进而被绝望包围。 在绝望中的人们,失去对善恶的判断,亦失去了良知,只余下自私的人性,再加上战火的肆虐波及,于是暴民趁乱而起,将紧守着善良的人们,那心中残存的希望彻底打碎。 于是,真正深不见底的绝望,降临在神州大地上,无形无色,如瘟疫般传染开来。 面对开天辟地的创世众神,面对那在神州大地上受尽凡人敬畏的神裔,这场与凡人无关的战役,他们虽无辜却也无力抵抗,只能在绝望中挣扎。 然而眼前的人们,个个脸上挂着和善笑容,各司其职,轻声交谈,笑语絮絮,彷佛从未遭受过任何天灾人祸,更遑论是目睹这一场天神与神裔的战役。 余缈缈震惊极了,她望向延维问道:「这村子里的人难道不晓得,神州已经将灭,烛阴与凤洵之战仍未结束?」 延维环视周遭面上洋溢笑容的人们,了然道:「看来狡在这儿下了咒术,让村里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亦进不来,村民自然不晓得外边出了什么事。」 「诸位请往这边走。」 见他们停在原地,张望着不大的村庄,前方的狡转过身指引他们。 于是他们一行人继续尾随在后,穿过井然有序的田地,叫卖热闹的集市商锸,最终来到一处有着石砌围墙,前院遍植杏花的宅院。 宗扬已在前院的石板道上候着,院子花坛里,一抹几与杏花融为一体的纤细人影,雪白柔荑握着一把剪子,细心地修剪杂枝。 一看见那抹杏色人影,狡的面色瞬沉,不悦地睐向宗扬。 「她昨夜没睡好,不是让你转告她,莫要等我回来。」 宗扬脸愧疚回道:「姑娘说她不困,听说你会带客人回来,她便闲不住,说要出来整理前院,顺道等你回来。」 余缈缈好奇地紧盯着花坛里,那抹被一团团雪白杏花族拥的纤细人影。 随后,她看见狡步入花坛,将女子手里的剪子抢过来,轻声斥道:「我说过了,我不在,不许动剪子,万一伤着你自己,可不是闹着玩儿。」 身穿一袭杏色纱绸裙的女子,缓缓转过身,她模样生得极好,秀雅剔透,一双水灵大眼却空空洞洞的,毫无一丝生气。 她探岀手,在空中摸索了一阵,狡一把握住那只小手,顺势攥住。 「狡,你回来了。」她扬起一弯甜笑。 「我带你回房歇息。」狡的态度强硬,不容拒绝。 女子却别过脸,侧耳聆听,朝着余缈缈他们一行人所立之处,提嗓道:「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 「她就是你留在神州的原因?」延维挑问了问 狡没否认,只是淡淡睐去一眼,遂又将心神摆在身旁娇弱的女子上。 「他们只是来这儿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便会离开。」 「快快进来坐。」女子欢喜地挥手招呼。 见女子心急前行,狡连忙扶着她,牵引她来到延维等人面前。 「这是第一次有狡的朋友来这儿,你们千万别客气。」尽管双眼看不见,女子靠着听声辨位,面朝着余缈缈笑盈盈地道。 「打扰了。」余缈缈打从心底喜欢眼前这个女子,她虽看不见,可笑容却是那样澄澈干净 听见余缈缈娇柔的声嗓,女子越发欢喜了,她轻轻推开狡搀扶的大手,兀自摸索着往前走,纤手一碰着余缈缈的衣袂,随即一把拉住。 「好开心,总算有人能跟我说说话了。」女子笑容灿烂地道。 v第三十二章[01.17] 「你是……」 「我是芷茵,你喊我茵茵便行。」 「我名唤缈缈,余缈缈。这位是我姥姥。」 余缈缈拉过芷茵的手,让她改而捏住余姥姥的衣袂,岂料,芷茵忽尔笑容一僵,彷佛被烫着一般缩回手。 见状,狡立即上前扶住芷茵,低声责备,「让你老实待在我身旁,是件很困难的事吗?」 芷茵低喘着气,原就苍白的小脸,看上去越发没有血色。 她犹然面朝着余姥姥,一双空洞大眼好似看见了什么,静静的凝视着。 余缈缈被那样一双干净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大眼,盯得背脊直发寒,亦不明白,为何方才她一碰着姥姥便神色有异。 余缈缈心底渐感不安,连忙挽紧了余姥姥衣袂下细瘦的手。 瞥见那张秀颜满布惶恐,延维安抚道:「她是先知,能感到你们凡人无法看见的东西。」 「先知?」余缈缈闻言惊诧不已。 过去她曾听村中耆老提过,凡人之中,偶会出现一名先知。据说,这些先知是过去曾受过天神恩泽的凡人,由于颇具灵性,因而能预见凡人所不能见的事。 然而,先知并非天神,亦非神裔,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同时也必须承受着凡人所不能受的苦痛。 只是,这些先知得受这样的苦痛,终穷只是传说,少有人见过或听过。 「你想不想知道,众神为何要在凡人之中挑选出先知,让这些人能看见肉眼所不能见的事?」 望着延维面上那抹浮现嘲讽的笑,余缈缈只能迷惘地摇动螓首。 延维笑而不答,转睐向紧护着怀中人儿的狡,「你最清楚,你来告诉她。」 狡神情一沉,搂紧脸色越发苍白的芷茵,道:「进屋再谈。」 延维没为难他,从善如流地领着余缈缈与余姥姥一起入屋。 入屋前,余缈缈悄悄扯住了延维的衣袂,压低嗓问道:「方才她一碰着姥姥,整个人便好似变了,莫非她看见姥姥会出什么事?」 闻言,延维竟露岀啼笑皆非的神情,黑眸懒懒地瞟了她身后的余姥姥一眼。 那张老脸只是木然,目光亦呆滞无神,看上去甚是衰颓。 延维只是笑回,「你姥姥能出什么事,都这么大岁数了,行将就木,她肯定是有见了姥姥的死,方会如此害怕。」 「你别胡说!」余缈缈心慌地反驳。「姥姥身体还很硬朋,会长命百岁的!」 延维目光沉沉的望着她,心想,她若知道了实情,不知会受到怎生的打击? 在抵达寒荒国之前,他尚不愿让她知道太多真相。 「姥姥饿了吧?」延维笑笑地望着老人家。「您放心,这儿有凡人吃喝的玩意儿,你们在这里能好好歇息。」 余姥姥笑了笑,道:「有劳了。」 余缈缈不疑有他,搀扶着余姥姥尾随延维进屋,始终没能察觉一旁的宗扬,用着古怪的目光瞅着余姥姥。 屋里甚是暖和,彷佛身处于春日时分,丝毫感觉不到寒准予。 那便如此,明间的地上仍是搁着一只火盆,里头奢侈地烧着沉香木炭,淡雅香味薰染一室。 宗扬将火盆移到狡与芷茵落坐的罗汉榻前,又命人送上丰盛的饭菜,好让余缈缈与余姥姥填饱肚皮。 延维慵懒地靠坐在太师椅里,望着吃得正欢快的一老一少,嘴角不禁缓缓上扬。 「困了?」狡问着怀里的芷茵,她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彷佛受了风寒。 芷茵咬了咬唇,没有答覆,单薄的身子不停打着寒颤。 「回房里歇着可好?」狡放柔了嗓又问。 芷茵轻轻摇首,喃道:「难得家里来了客人,我得好好招呼……而且,他们是你的朋友啊。」 闻言,狡不忍拒绝她,只好随她。只是,她浑身发冷的缩在他怀里,要不了一会儿便闭上眼沉沉睡去。 「她是先知,永远都活在恐惧之中,纵然你用咒术护住整座村庄,她依然能看见神州正在遭遇的灾难。」 听见延维这番挖苦,狡一边接过宗扬递来的狐裘,将躺在腿上的人儿盖得严严实实,不让一丝冷风有机会侵她,一边抬眼对上延维嘲讽的笑颜。 「她担忧村民受苦,我便施咒守住这个村子,这样一来,她所受的苦便能少上许多。」 「可你为何要让那些神裔来此躲藏?你明知这么做,迟早烛阴会找来这儿,破你的咒术,把那些神裔赶尽杀绝,届时这座村子必受池鱼之殃。」 「我若不这么做,她会更痛苦。」狡低垂眼眸,凝视着腿上熟睡的人儿。 「她预知了那些神裔的下场?」 「她在夜里哭着醒来,告诉我,神州上的神裔全死绝,求我帮帮那些无辜的神裔。」 余缈缈闻言停下了进食,怔然望着罗汉榻上的狡。狡是那样的疼爱着芷茵,甚至能为了她,不惜施咒保护整座村子,以及那些不相干的神裔。 这一刻,余缈缈忽尔好生羡慕起芷茵。 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有个人,或者有个天神,不留余地的守护自己…… 余缈缈底蓦然涌上一阵酸楚,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延维,想着,什么样的人能让他如狡一样,舍尽所有去守护。 彷佛对她的凝睐有所感,延维转眸与她对视,却在触及她眼中那抹忧愁时,终是选择冷漠地别开脸。 余缈缈失落地收回目光,颊上浮现困窘的红晕。 她真好笑,延维不过出于一时的善心,方会帮肋她与姥姥,她竟然胡思乱想起来……延维根本没把她这个凡人放在心上。 「你以为单凭你一个人的咒术,能挡多久?」延维嘲讽起狡。「众神既然会做下除尽神裔的决定,便代表势在必得,烛阴若来,你一人也挡不了。」 v第三十三章[01.21] 「我只在乎她,若不是为了她,我不会庇护那些神裔……若烛阴真的来此,我也管不上其他人。」狡的目光始终凝视着腿上的人儿。 看透狡眼底的深情,延维彷佛在狡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回忆太痛,几乎椎心,延维别开了脸,优美的下颚微微抽紧。 狡抬起眼,看着那一脸阴郁的延维,了然于心,遂别开脸吩咐起宗扬。 「宗扬,安排一下,给余姑娘与余姥姥一间舒适的房。」 宗扬颔首领命,上前对余缈缈道:「姑娘,请随我来。」 余缈缈略感不安,下意识望向延维,延维知她害怕,便扬嗓道:「放心吧,这里安全得很。」 得了延维的保证,余缈缈这才放下心,牵着余姥姥的手,随宗扬离开明间。 明间霎时安静下来,只余趴在狡腿上沉沉睡去的芷茵,偶尔发出规律起伏的呼息声。 「那个余姥姥……是谁的咒术?」狡总算问出路上的最大困惑。 「还不清楚。」延维漫不经心的答着,似乎没当一回事。 「我就想不透,有谁胆敢插的恶蛟的事?」狡一脸好笑,却也看得岀延维是顾及余缈缈,方会至今仍不拆穿余姥姥身上的咒术。 「我心中大概有底。」 「你这样一路带着她们往北走,终究是要拆穿那份咒术的,为何不早些揭穿,何苦让余姑娘一路上还得费神照顾老人家?」 延维冷冷望去一眼,道:「你又何必明知故。」 狡一笑,未再言语。 延维望着狡一直护在腿上的人儿,眼底透着一抹不以为然,遂道:「已死之人,你却偏要用这种障眼法的咒术,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狡回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办法一次次看着她这具凡人之躯死去,一次次耐心等着她转世出生,然后一次次失去与我相守的记忆,我只要牢牢守住她这一世就好。」 闻言,延维心一沉,不悦地道:「你与我的情况不同,少拿我的事儿来比较,你爱的是凡人,我爱的不是——」 话,戛然而止。 黑眸浮现一抹狼狈的仓皇,延维别眼,俊颜铁青僵凝。 见他如此,狡并未开口取笑,只是了然地道:「既然爱她又为何要对她下那样的恶咒?」 延维神色阴郁,始终不发一语。 「惩罚了转世为凡人的她近十世,还是无法消除你心中的恨吗?」 「这次,我要做个了结。」 狡一愣,心急反问:「延维,你想做什么?」 延维望着扇形花窗外,那一轮逐渐西沉的假太阳,嘴角扬起了一抹略染苍凉的笑。 「恶咒到最后会反噬其身,在反噬之前,我打算先解开这份恶咒。」 狡闻言大震,久久无法回神。 「你别乱来,要解开恶咒,总还有别的法子——」 「你还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延维打断了狡的劝阻,扬起漫不经心的一笑。 「延维,你别乱来。」狡面色沉下,再次加重了语气。 延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顺势岔开话题,「等烛阴破了你的咒术,你打算怎么办?替那些神裔求饶?」 「烛阴不会来的。」狡语重心长的沉吟,「凤洵已经入魔,恐怕连烛阴也赢不了他的执念。」 延维沉默了。恐怕天界众神没料想到,区区一个被天神诅咒的凤洵,竟然能有如此强大的执念,甚至成了神州大地上第一个入魔的神裔, 「听说,凤洵一手养大的傀儡,以及凤瀞的后代,全躲在寒荒国?」 「是有人擅作主张,把那两人扔到了我那儿,看在他俩还算乖巧的份上,我便让他们留下来。」 听着延维这席轻描淡写的话,狡忽尔悟透了什么,神情益发沉重。 「你该不会是,打算让那两人帮你守住寒荒国?」 「随着烛阴下神州,打算灭绝神裔,越来越多神裔企图逃入我那儿,为免日后那些神裔在我的地盘上闹事,我总该找个人来帮忙管管。」 延维没有否认,反而大方认自己的盘算,然而他这席话,越发坐实了狡心中的担忧。 「延维,解开恶咒的方法,一定不只一个,你找其他人帮忙吧。」 「眼下我只是一只被天界放逐的魔,我要找谁帮忙去?」延维自我解嘲的笑问。 狡欲出言再劝,延维却站起了身,不再看他,兀自步出明间。 「延维,你若当真这么做,你想,她承受得了吗?」狡喊住了那抹高大的黑色人影,试图用最后的方式婉劝。 那抹彷佛毫不犹豫的黑色背影,蓦然停住了脚步,良久没回首。 直到狡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方听见低沉的声嗓飘落—— 「既然当初她能舍下所有,只为入神州轮回,那么,这一次她一样能舍下我。」 话罢,延维大踏步离去,留下罗汉榻上,心思沉重的狡。 「……他明明舍不得缈缈,为何要选择一再伤害她,一再让她痛苦而死?」 趴在狡腿上,看似沉沉睡去的芷茵,缓缓睁开了空洞的大眼,提问。 狡抚了抚她冰凉的颊,将她身上的雪白狐裘掩紧。 「你梦见了他们的前世,是不?」狡不意外地反问。 v第三十四章[01.27] 芷茵只是兀自喃道:「延维是那么的爱她呵,她却舍弃了延维,莫怪延维会如此恨她……每一次的伤害都只是让延维更痛苦罢了,他在折磨缈缈的同时,亦在折磨自己。」 狡探出大手,轻捂住她颤抖的唇,不让她继续往下说。 她虽是先知,可每当她在梦境中看见他人的过去与未来,连带地,那人所受的苦痛,亦会并感同身受。 正因如此,她原本完好的双眼,竟在某日无端失明,而后她的身子每况愈下,若不是他以咒术为她续命,恐怕早已香消玉殒。 「莫要再说了。」狡低声劝道:「你明知道你的身子受不了这些。」 芷茵藉着感觉,摸上覆在她嘴上的那只大手,将之拉下。 「你也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别去梦见这些……我是先知,自我梦见第一个预知以来,便不曾睡过一日好觉。」 狡垂眼,眼底的沉痛,足以倾覆整座神州,他很想代她受这些苦,可他偏偏不能。 神州上的先知,是当初众神辟世造人时,便已注入在这些凡人魂魄里的神力,哪怕是天神亦无从改变。 「缈缈……不对,应当是淼淼。其实她心底很后悔当初的决定,那时的她太过天真,对世间万物的好奇心太重,不明白她想做凡人的心思,以及舍弃延维为她做的一切,种种的举动有多愚昧先知。」 见她已完全沉浸在延维与那只赢鱼的恩怨里,狡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 「你可看着见延维对她下恶咒?」 芷茵一怔,随即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她当然有见了……关于延维与淼淼的爱与恨,恩与怨,一切始末,她全在梦境里览遍。 大手抚过了芷茵的发,狡安抚着她,「莫怕,延维不会再那样对她了。」 「真的吗?延维真打算放下了?」芷茵紧蹙秀眉,似乎不怎么相信。 她清楚看见了延维的爱有多重,恨又有深,甚至割毁了神宫,自甘堕落为魔物,亦在所不惜,怀抱着如此深浓执念的他,真有可能放下? 「方才你不也说了?延维在折磨余缈的同时,其实亦是在折磨自己,况且恶咒最终会反噬其身,绕是他这尊曾为上古天神的魔物,亦难逃此恶果。」 狡能理解她的质疑,毕竟延维对那只赢鱼的报复,确实太重。 「如今他亲口告诉我,他要结束这一切,我想,他应该已做好了准备。」 芷茵沉默片刻,方启嗓问:「要怎么做才能结束他下的恶咒?」 狡不语。 趴在腿上的人儿挣扎着爬起,覆盖在身上的狐裘滑落下来。 芷茵握住了狡的大手,柔嗓央求道:「狡,告诉我他会怎么做?」 狡满眼阴晦地凝视着她,好片刻不说话,直至窗外最后一寸日光沉落,黑夜完全笼罩而下,他仍然不肯开口。 「狡?」芷茵惶然不安,越发攥紧他的大掌。 「延维打算杀了自己。」狡终于开口为她解惑,声嗓沙哑而沉重。「破除恶咒的方法,那就是由被下咒之人亲手杀了下咒者。」 闻言,悲伤的泪水自那双空洞大眼涌现。 芷茵伏进狡的怀里,不知是替延维,抑或是缈缈而悲伤痛哭。 狡只是将怀中的泪人儿抱紧,未再言语。 月盈满空,村庄一片祥和宁静。 在一处楼阁睡下的余缈缈,却在午夜时分,发了一身虚汗,无端惊醒。她从榻里爬起,先是习惯性地査看余姥姥的情形,确认过姥姥的呼息脉搏正常之后,这才下榻穿鞋,起身在房里的月桌上,端起瓷壶替自己斟了杯白水。 她咕噜咕噜喝光那杯水,望着窗外诱人的皎洁月光,不由得怔然岀神。没想到天神的咒术如些厉害,竟连太阳与月光皆能用咒术变岀来。 不对,这实在没什么好讶异的,毕竟整座神州都是众神所辟,就连他们这些凡人,亦是由天神所造。 余缈缈步出位于楼阁的寝房,来到植满了紫阳花的楼阁前院,她走进花坛,嗅着月下花香,回想起最后一次闻见花香的日子。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仰起秀颜嗅着花香的余缈缈,连忙回过神,转身望去。 见溶溶月色下,披着一袭狐毛大氅的芷茵,手里提着一盏油灯,嘴里算着步阶,缓缓行来。 见状,余缈缈连忙靠上前,出手搀扶。「这么晚了,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任谁都看得出来,狡对芷茵百般呵护,绝无可能放任她落单。 芷茵反手握住余缈缈的手臂笑道:「我听宗扬说,他安排你与老人家在楼阁歇下,过去这儿是我的居所,我对这里可比其他地方都来得熟悉。」 余缈缈听出她是特地来此的用意,便扶她在院子里的凉亭落坐。 「夜里风凉,余姑娘可有多披件衣衫?」芷茵关切地问道。 「多谢姑娘关心,我不冷,方才做了个恶梦,发了一身汗,正热着呢,所以就出来吹吹风。」 芷茵听着,面上露岀一抹悲戚之色,道:「自我失明以来,我便没离开过村子,不知村外的神州大地都成了什么样儿……尽管曾在梦里见过满地疮痍,可终究是没有亲眼目睹,甚难想像那样的景色。」 余缈缈难忍艳羡的瞅着芷茵,道:「烛阴现世,神州受战火波及,已成一处炼狱,人们流离失所,暴民趁乱而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你若看见那样的情景,只怕会食不下咽,夜不能寝。」 芷茵悲哀一笑,道:「我明白,若不是有狡守住这座村庄,我这样一介女流,恐怕早在乱世之中遭受各种践踏。」 「我很羡慕姑娘,能得到天神的眷顾。」余缈缈发自内心的言道:「狡为了姑娘,愿意一直留在神州,甚至为了姑娘,爱屋及乌,连带地护住了村民,以及那些无辜的神裔,可以想见狡有多么看重姑娘。」 闻言,芷茵微微一笑,道:「其实余姑娘不晓得,你自己有多么幸运。」 余缈缈一脸茫然。「幸运?姑娘何出此言?」 「在很久之前,有个人如同狡守护着我一般,愿意为了余姑娘而倾尽所有。」 「很久之前?」余缈缈被她这席话弄胡涂了。 「我能喊你淼淼吗?」芷茵柔声询问。 听见这句「淼淼」,余缈缈佛受了催眠般,眼眸泛起幽幽水光,体内那抹被禁锢的灵魂,似又开始蠢蠢欲动。 v第35章[02.01] 「淼淼,你只是忘了过去,忘了那个人曾为你做过的一切,那个人为你做的,远比狡为我做的还要多,你不该艳羡我,你应该艳羡你自己。」 「……我应该艳羡我自己?」余缈缈喃声复诵,双眼如被覆盖一层纱,越发迷惘看不清。 「你会想起来的,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芷茵彷佛是在述说着一则远古故事般,声嗓飘缈,令人神往。 余缈缈听着脑海掠过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在那一幕幕褪色的记忆里,有浩瀚无垠的天,有深邃辽詹的海,有一条巨大的黑色蛟龙,有一条长着透明翅膀的赢鱼…… 当芷茵握住了她的手,她猛然一震,自记忆中回过神,对上那双空洞却好似映照着世间万物的大眼。 芷茵那双眼虽然看不见,可她似乎看得比谁都清楚,亦看得更远。 「淼淼,你知道吗?我看见了你的过去,也看见了一直守护着你的那个人,他的心有多痛,有多挣扎。」 「姑娘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余缈缈反手攥握住芷茵冰凉的手,一颗心焦灼不已。 芷茵忽尔收起面上的笑,缓缓别首望向院子暗处,余缈缈觉着古怪,遂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然而她看了又看,那处除了浓黑夜色之外,再无他物。 芷茵却望着那暗处许久,方转回神色转为凝重的脸,道:「那个人只能由你自个儿想起来,不该由旁人来告诉你。」 余缈缈听着,心思恍惚,脑中竟浮现了那抹孤独的黑色人影。 会是他吗? 她看见的那些幻象,莫非当真与延维有关?而她听见的那道女子声嗓,又是谁呢? 「淼淼,你记住我一句话。」 忽尔,芷茵幽幽低语,空洞大眼里依荡漾着一缕悲伤。 余缈缈不明白她眼中的悲伤从何而来,只觉胸口被那抹悲伤狠狠拧紧,痛入心扉。 「永远不要再舍下他。哪怕外边的世界再美好,哪怕不老不死所带来的漫长岁月,容易消磨人心,但,你不能再舍下他。」 余缈缈眼底升起迷雾,越发不明白芷茵这话的真正涵义。 「……不老不死?唯有天神或者神裔方能拥有,我怎可能不老不死?姑娘,你越说我越胡涂了。」 芷茵欲再启嗓,向她多透露些线索,可那道隐身于暗处的强大能量,屡屡对她示警,最终,她只能将亟欲脱口的话,硬生生吞下。 「淼淼,我不能再说了。」芷茵一脸歉疚的低叹。 见她一脸为难,余缈缈脸皮薄,自然不敢再往下追问。 「明儿个你们还要赶路呢,你赶紧回房歇息吧。」芷茵抽回被她握住的双手,柔声催促着。 「你一人在这儿,行吗?」余缈缈忧心地张望四周,生怕会有什么从黑暗中冒出来,伤害了柔弱的芷茵。 芷茵笑了笑,道:「你放心,狡在这里施了咒,只消我有一点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眼,甭说是这间屋子,就连这整座村庄,都没有人伤得了我。」 闻言,余缈嫩这才放下心,道:「那我回房歇息了,你自个儿当心。」 芷茵微笑点头,听着余缈缈离去的脚步渐远,而后才又转向院子暗处。 「你害怕我告诉她真相吗?」 只见一抹与黑夜完全相融的高大人影,缓缓自暗处步出,且那张俊美的面庞凝着一抹寒霜,黑眸亦冷酷地瞪着凉亭里的芷茵。 芷茵睁着那双空洞大眼,彷佛能视物一般,直对着步入凉亭的延维。 「你为何要多管闲事?」延维不悦地质问。 「因为我能感受你与淼淼的痛苦,我既然看见了,便希望能改变结局。」芷茵面上浮现哀伤,幽幽低语。 延维冷笑一声。「你不过是个凡人,既没有神能,亦只是具血肉之躯,你还想改变什么? 「有的时候,一句话远比神能来得强大,我们凡人活看,有时靠的不过是那短短的一句话。」说着,芷茵扬起了一抹忧伤的笑。 「什么话?」延维冷声反问。 「每个人要的那句话都不一样,也许是一句简单的我等你,便能支撑一个人在苦痛中努力存活下来。」 芷茵略作停顿,转嗓反问延维,「那你呢?你要的那句话会是什么?」 延维神色陡然一沉,眼底翻腾着阴霾,黑色锦袂下的大手,缓缓攥握成拳。 「你一次又一这伤害淼淼,让她每一世皆是心碎而死,你的心真能痛快吗?」 「你究竟都看见了什么?」 尽管知道凡人中有先知的存在,可延维尚不曾真正与这些先知接触过,他不清楚这些人的能耐有多少,亦不清楚所谓的先知,究竟能看得多远、多深。 「我看见了你与淼淼在沧海的日子,看见了你们在天界一同生活,看见了……淼淼离开了你,而你一怒之下,烧毁了神宫,亦堕落成魔。」 延维面上微露出惊诧之色。 他没料想到,做为一个凡人,这个女子竟然能看见天界上发生的事,莫怪她会预见烛阴现世,进而哀求狡施咒庇护那些神裔。 「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亦能感受到淼淼的,所以我才想劝淼淼,这一这不要再舍下你……」 「你以为你是谁?」延维恼怒地痛斥,「区区一个凡人,还想插手我的事?淼淼是谁?她是我赐名的一只赢鱼,她能有今日,全是我给的,可她最终还是舍下了我,你真以为单你一句话,她就会回心转意了?」 爱得太深,当真使人盲目。 听着延维这愤恨的迁怒,芷茵心底不由得浮现这句话。 延维爱淼淼,爱得太深,恨得太重,因而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以至于他没看见淼淼每一世断气之前的悔恨,更没看见淼淼的满腔愧疚。 第36章 每一世,临死之前的淼淼,总会忆起她与延维之间的种种,而后心碎离开。 闭眼之前的淼淼,总是懊悔莫及,总是缅怀着过去,然后再一次遗忘过去,再一次转世为人。 延维听不见淼淼心底最深的忏悔,亦听不见她心中卑微的想望。 他依然沉浸在千百年前的那场怒火之中,一心只想着复仇,只想着透过折磨每一世做为凡人的淼淼,好削弱他心中的恨。 孰不知他每一次的折磨,只不过是伤人伤己,未能消除恨意半分。 如今,延维对她愤怒咆哮,对她怒目相向,为的不过是掩藏他受创的自尊。 「芷茵,别说了。」 蓦地,狡的声嗓在静谧的院子里响起,阻止了正欲启嗓的芷茵。 延维这才稍稍打住愤怒,看着快步走来的狡,将石凳上的芷茵搂起。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自以为能救下整座神州,你莫要与她较真。」 面对狡这番低声下气的求情,延维纵然有满腔怒火待发,亦只能吞忍下来。 「狡,对不住……」芷茵软软靠在狡的怀里,眼一闭,昏沉沉睡去。狡神色一凛,连忙将中人儿拦腰抱起,准备回屋。 延维望着狡一脸的焦灼,又睐了一眼他怀里那张苍白的睡容,顿时心下了悟。 「将死之人,你却用咒术为她续命,她清醒的时间只会越来越短。」 搂紧怀里人儿的狡,霍地停步,侧身回眸。 「只要她还活着,带着这一世的记忆活着,我便心满意足。」 延维不明白,何以狡如此坚持为那个女子续命。他拧眉,道:「你这又是何苦?她是凡人,死后必入轮回,待她再次转世为人,你便能与她再次相守。」 狡朝他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你,我没办法等,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她忘了我,忘了这一世,一切又得重头来过……延维,我不是你,我没办法等。」 沉默片刻过后,狡复又沙哑启嗓道:「我愿倾尽所有换她这一世单纯依旧。所以,我宁可为她续命,也不愿看她死去入轮回。」 话毕,狡抱紧怀中昏睡的芷茵离去,留下因这话怔忡的延维。 狡的这席话提醒了他,历经每一世轮回的淼淼,兴许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个淼森。 她经历过太多凡人的爱恨嗔痴,感受过凡人之情,无论是亲情、友情,抑或是男女情爱,她皆已尝尽。 而,这个经历无数次轮回的淼淼,已不再如往昔那般天真单纯,亦不再如同从前一般,眼中只有他。 一世又一世,心碎而亡,即便每一世皆是重新来过,亦已遗忘过去回忆,可那些痛苦,仍在她的魂魄烙了伤痕。 她带着每一世累加的伤痕,辗转轮回,却已不再是最初、最纯粹的那抹魂。 延维闭起眼,那一瞬,耳畔忽又响起了狡那句—— 我愿倾尽所有,换得她这一世单纯依旧。 狡与他很像,却又不一样。 他们都愿意为爱倾尽一切,可狡要的是这一世的芷茵,而他生生世世都追着那条赢鱼,哪怕她每一世的性格脾气迥异,哪怕她已不再是那只眼中只看得见他的赢鱼,他依然追着她跑。 可他追着她跑,却不是如狡那般是为了守护,而是为了折磨与伤害她………这一刻,延维忽尔觉悟了一点。 原来,他宁可对淼淼下恶咒,对她生生世世进行报复,却不曾在最初之时,断了她想当凡人的念想,强行将犹然单纯的她留在天界。 出于自尊,亦出赌气,他让她如愿让她从此沦为凡人,在神州大地上受尽劫难,尝遍身为凡人的爱恨嗔痴,却也从此失去了她最初的干净天真。 延维闭起眼,狠狠攥紧双拳。 这刻,他方明白,其实真正该恨的是他自己。 【第八章】 余缈缈不愿醒来。 她做着梦,一个美梦,梦里的她,与延维在一块儿,两个人相依为命,在各个城镇落脚,卖起了能替人治小病小痛的药酒。 然而,梦里的她,摔破了一坛酒,夺门而出,在看霏霏细雪的墨夜中,不断奔跑,一路跌跌撞撞,却不知前往何方。 「延维!」她看见梦中的自己,趴在雪地里痛哭失声。 梦境外的她,好茫然,好迷惘,渴望上前扶起梦中的那个自己,却始终像是隔着一面看不见的墙,只能在墙的另一边望着,什么事也做不了。 浓稠如墨的夜色中,延维徐缓自黑暗中走出,来到趴在雪地上的那个她面前。 延维蹲下身,不知对梦中的她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余缈缈看见雪地的她,闭上双眼,流下了泪水。 余缈缈心头一凛,直瞅着雪地里的自己,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她醒来。 而后,她看见延维望着雪地里的自己,眼角亦流下了一行泪。 急促的呼唤声,来自梦境之外,将余缈缈眼前的梦境敲碎。 可她还不想这么快醒来,她仍想看清楚,延维脸上那道水痕,究竟是泪,抑或是融化的雪。 不,她还不想醒来。 「余缈缈!」蓦地一双大手握住了她的肩,将她从残存的梦境中摇醒。余缈缈被迫睁开眼,赫然对上延维阴沉的面庞。 她懵了,以为自己犹在梦境中,一时反应不过来。 直到面前的延维将她拽下床榻,连鞋也没让她穿上,便拉着她往外走,她这才猛然醒过神。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还没穿鞋呢——姥姥呢?」 余缈缈一个侧身回望,便见余姥姥仍躺在榻里,尚未凊醒,她连忙抽回被延维一把抓住的手,奔回榻前,摇醒老人家。 第37章 延维追回来,面色沉重的瞪她一眼。「我们该走了。」 「姥姥刚醒,还没回神,而且我们还空着肚子。」余缈缈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仓皇匆忙。 可她话音方落,随听见楼阁外边传来诡异的巨响。 「那是什么声音?」年迈的余姥姥耳力已不大好,却也被那声巨响吓着。 余缈缈套上已磨平的鞋,起身来到窗边,推开木窗往外望。 楼阁外的宅院,竟然全成了废墟,原先扶疏的花木,一夜间凋零枯菱。 天,一片黑沉沉,远处隐约可见血红色的火光。 小脸血色尽失,余缈缈惨白着秀颜转过身,焦灼地问,「发生什么事了?狡呢?芷茵呢?那些神裔呢?」 「狡的咒术被破除了,他只顾得了芷茵,顾不了旁人。」 「烛阴来了?」 「烛阴死了,来的不是他,是胜遇。」 「胜遇?那是谁?」余缈缈迷惘地微眯水眸,总觉着曾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 延维的神色却是越发阴沉了。 即便她已忘光了天界的日子,可她的魂识,总该对胜遇有些残存的记忆。 当初,便是胜遇亲手摘下了她的翅膀,将她逐出天界。 「没时间了,我们得赶紧上路。」延维上前拉起她的手,欲再次将她拉离楼阁。 余缈缈心慌地嚷道:「还有姥姥!别忘了姥姥!」 延维忽尔撇首,高声怒斥,「别管那根羽毛了!它根本不是你的姥姥!她只是一根施术的羽毛!」 闻言,余缈缈呆怔住。 「缈缈,缈缈,别抛下姥姥。」那头,余姥姥步履蹒跚,努力朝他们所在这方走来。 延维下颚一抽,愤而上前,轻而易举地一把拽起余姥姥,将她拉至大敞的窗边。 「你要做什么?」余缈缈惊惶地放声尖叫,立即冲上前阻止。 可她终究晩了一步,当她探长纤臂,将要构上余姥姥的袖角时,延维已将余姥姥抛出窗外。 「不——」余缈缈眼前一黑,想被延维一把拉过去。 「睁大你的眼睛看仔细了。」延维比冰还冷酷的声嗓,随着灌入楼阁里的呼啸风声,一同飘入耳底。 余缈缈睁着爬满惊骇的水眸,看见被抛出窗外的姥姥,竟然在半空中逐渐缩小,缩小…… 最终,姥姥的衣衫鞋袜逐一落在院子的青石板上,而姥姥化成了一根青色羽毛,在空中盘旋,最终徐缓落在那堆衣物上。 余缈缈怔愣着,紧抓着窗沿的纤手,青筋浮冒,指尖泛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姥姥会变成那样?……姥姥人呢?」她听见自己干哑的声嗓,缓慢地从咬紧的齿缝间挤出来。 延维瞬也不瞬地望着她,道:「彻头至尾,世上从来没有余姥姥这个人,她只是个咒术,就跟我们来这座村庄前遇见的那马夫一样。」 「这不可能!是姥姥一手把我扶养长大,是姥姥每天辛勤下田养活了我……姥姥不可能是咒术!」 余缈缈怎样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于她而言,姥姥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假使姥姥只是个咒术,一场幻象,那她还能相信什么? 霎时,余缈缈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一切,在此刻彻底崩塌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反手抓住了延维的手臂,哭喊出声,「姥姥说她是受天神之托扶育我,如今姥姥成了你口中的一个咒术,究竟是谁把我带来姥姥身边?又是谁把姥姥变出来的?」 她满眼是泪,小脸心碎,延维胸中一痛,不由得拉下她颤抖的双手,将之紧紧包覆在掌里。 他抬起手,抚过她频上的泪痕,放柔了总是太过凛冽的眸光。 「别哭,只要跟着我,你想要的答案,我都能给你。」 「跟着你?去哪里?」她迷茫地问。 「去寒荒国,只有在那里,才有你要的一切答案。」他眸光湛湛,彷佛起誓。 「姥姥也想去寒荒国……」不对,那根本不是姥姥。「寒荒国究竟是怎样的地方?为什么你们都想带我去寒荒国?」 「寒荒国原本不叫寒荒国,它原本在天界,是座天神宫殿,但是住在那儿的天神入了魔,便用一把业火,将那座宫殿烧毁,并将未被烧尽的宫殿割下,落在神州上,便成了现在的寒荒国。」 听完延维用着不带一丝温度的口吻,述说着一个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余缈缈的背脊不由自主地爬上一阵寒意。 「你说,原本住在那里的天神入了魔……是你吗?」 延维一脸阴郁,始终没有答覆。 余缈缈心中一紧,眼前忽尔浮现了他方才述说的那些情景。 天界,着了火的宫殿,入了魔的天神……一幕接一幕,在她眼前上演。 「缈缈。」延维一把握住了她的肩。 余缈缈猛然一震,苍白的小脸似挨了一拳般,痛苦,挣扎,茫然。 「她就快想起来了。」 霍地,一道陌生的声嗓响起。 延维撇首,望向窗口外,一抹火红色人影悬浮于半空中,一双美艳的红眸,直勾勾的望入楼阁里。 余缈缈循声望去,看见了窗外那一身红色长袍,有着一双火焰般赤红的美目,容貌绝艳,令人屏息的女子。 第38章 她飘浮于空中,面泛微笑,眸光比之延维的冷漠,越发来得冰冷,彷佛她眼中所视的一切,尽是一片荒凉。 「延维,原来你在这儿。」一身火红色的女子望向延维,面上笑意不减。 「你怎么会来神州?」延维没打算与她寒喧,神情与语气俱是冷峻至极。 「烛阴迟迟赢不了九凤的孽种,所以我只好出手相助。」 「烛阴不在这儿,你来错地方了。」 「你误会了,我是来帮烛阴铲除神州上的神裔,可不是来帮他除去凤洵。」 闻言,余缈缈心下惊骇,下意识紧紧揪住了延维的袖角。 「这座村庄因为有狡的庇护,藏了无数的神裔,所以我先从这儿下手。」 「胜遇,你是故意的?」延维眼中燃起怒火,寒嗓质问。 一身红袍的胜遇,扬起下巴,美眸迸出怒色,高声道:「我就是看不惯你们个个为了凡人,为了神裔,为了一条赢鱼,把天界视若无物,甚至连天神都不干了,既然如此,还要这个神州做什么?」 「众神只有下令铲除神裔,没有要毁掉神州的意思,你最好别乱来。」 面对延维这声严峻的警告,胜遇只是笑出了声,丝毫不放在眼底。 「你已经不属于天界的一分子,你只是个魔,游走在天地之间,不容于天界,亦不属凡人,延维,就为了一条鱼,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自已心底有数,不需要谁来认同。」 面对胜遇的讥讽,延维心下虽感愤怒,面上却不流露半分,只因他明白,对于不曾爱过任何人的天神而言,他与狡的种种举动,不过是愚蠢至极。 「延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好不好?」 余缈缈低喘着气,手绞紧了他的袖角,已不见一丝血色的秀颜,此时当真是一片死白。 她望着眼前的胜遇,心不知怎地,一阵阵地刺痛起来。 有些深沉的恐惧,自心中深处涌了出来,几欲将她淹没。 她的后背,彷佛有什么从背上被人狠狠撕下,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延维……好痛……我好痛!」余缈缈忽尔软倒下来,整个人开始冒汗抽搐,彷佛有人正在折磨她似的。 延维抱住了瘫软无力的娇躯,顺着她喊疼的部位探手摸去。 她的后背纤瘦平坦,没有任何异状。曾经,在这副美丽的纤背上,长有一双透明翅膀,让她能飞出海面,看见辽阔天际。 「看来,摘下翅膀的记忆太过深刻,就算她成了凡人,骨子深处仍记得疼痛的滋味。」 胜遇冷冷地低垂美目,盯着瘫倒在延维怀里的余缈缈,语气竟还带了几丝笑意,毫无半点怜悯或同情。 「当初,她知道你是天神之中最为无情的一个,亦是最无视其他天神感受的一个,所以才会找上你,让你为她摘下翅膀。」 忆起这前尘往事,延维心中积存已深的恼恨,跟着被唤醒。 「倘若当初你不动手为她摘去翅膀,兴许今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胜遇,你晓不晓得,我是真恨过你。」 闻言,胜遇面上的笑意隐去,赤红美目染上几许错愕,几许不敢置信。她竖起长指,直指着他护在怀里的余缈缈,恼道:「就为了一条卑微的赢鱼,你竟然恨我?你莫不是忘了,这条鱼根不是真正的天神,只是你一时怜悯,方给她往上爬的机会,我没让她继续回海里当一条鱼,便已是最大的仁慈。」 延维已懒得再与胜遇周旋,他抱起嘴里直喊疼,浑身狂冒汗的余缈缈,转身便走。 当他步岀楼阁时,胜遇已在院子里等待,她冷眼望着他,道:「你要带她去哪里?你不是也恨透了她,为何还要再救她?」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延维不看胜遇一眼,兀自绕过她而行。 胜遇转过身,美目怒瞪着那抹拒她于千里之外的黑色背影。 「我是为了你好,把这条蠢鱼的翅膀给摘了,你竟然恨我?延维,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延维头也不回的离去,留下一脸妒恨交加的胜遇,后悔着当初应该将那条赢鱼打回原貌,扔回海里,让她不能再与延维纠缠不清。 即便过了千百年,她依然不懂,淼淼不过是一条鱼,有什么好值得延维豁出所有去爱? 不过是一条稍具灵性的鱼,凭什么让延维愤而入魔?又为凭什么拥有人身,甚至是大破天界先例,成为众神的一分子? 胜遇眼中的恨,逐渐弥漫成泪,当那滴泪水滑出眼眶,落在她所踩的地上时,须臾,地上着了火,在她身后的楼阁亦跟着燃起滔天巨焰。 原来,天神亦会生妒。 生气盎然的村庄,一刹全成了倾圮的废墟。 日光不再照耀,堆满石砾的荒田里,倒着一具具干枯的人骨,崩裂的道路上处处可见死尸。 当余缈缈逐渐从疼痛中缓过神,一眼看见的便是这般末日之景。 「……人呢?那些快乐的村民呢?」 延维没缓下脚步,紧抱着她持续往前走,行过之处,俱是一片人间炼狱。 「那些人早已经死了,只是狡用咒术让他们活着,如此咒术已破,这些已死的凡人便被打回原形。」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原本都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望着那满地疮痍,荒凉至极的景象,余缈缈并不陌生,因为这正是先前她在神州各地看见的情景。 延维正欲扬嗓,却在走出狡设下的神咒结界时停住了脚步。 余缈缈抬眼望去,看见前方的狡,以及他紧搂在怀的……那具干枯白骨。 「那是谁?……芷茵?」她颤着嗓子低问。 「这座村庄的人,在百年前就该死透,所有人都不属于当世,只是狡用咒术替这些人续命,让他们得以存活至今。」 狡抱紧了怀中那具仅余骨架的人儿,俊美的面庞上,是一片冰冷麻木。 第39章 「胜遇在哪里?我要找她算帐。」 「你在这儿等着,她很快就会来找你。」 话落,延维重新迈开步伐,与狡错身而过。 当他们踏出已毁的村庄时,余缈缈泪已满目,她的目光透过延维宽阔的肩往后看,看着渐远的狡,以及在他身后的炼狱。 昨夜以前,这座村庄仍是生气勃勃,所有人脸上全洋溢着笑容。 昨夜以后,她所看见的,所相信的,俱已毁去。 「芷茵就这么死了吗?那狡该怎么办?他那么爱她……」 她哽咽一声,便再也说不下去。 延维始终没有答覆她,只是抱着她一直往前走,彷佛打算就这么走到天荒地老。 然而,天荒地老终究走不到,延维在一条湍急的河川前停下来。 「淼淼,你也该想起来了。」他垂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沉痛,以及一抹她无法理解的释然。 她茫然不解,正欲开口询问,却见他张开了嘴,吐出了一朵微弱的火焰,并用手心轻轻捧起。 「这是你留在天界的元神,是时候还给你了。」 话毕,他将手里那朵火焰,往她额心一抹,她来不及躲,只觉额前一阵灼热,紧接着有些什么自前额钻入脑海。 而后,延维松了双手,将她抛入河里。 她毫无防备,就这么摔进了那条湍急的川流,甚至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来,便让河水吞没。 她泡在水里,双眼睁得大大的,心中分明是害怕的,可身子却好似重回水里的鱼,竟然感到无比自在。 可她不会泅水,很快地她便感觉到自己在下沉。 与此同时,她看见有另一道庞然大物,破水而出,并且直直朝她游来。她眨动被水扎疼的眼眸,随后看清了那样大物的面貌。 那是条通体黝黑得发亮的蛟龙,它游向了她,如蛇一般将她缠绕,而她竟然毫无恐惧。 当它将她缠紧,带着她游向河水更深处的黑暗,而后她失去了意识。失去意识的她,却跌入了另一座梦境。 梦境里,是一片她再熟悉不过的辽阔大海,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一条长着翅膀的赢鱼,在幽蓝深海中,紧紧追随着前方的黑色蛟龙。 然后,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淼淼。 她想起了那片海的名字—— 沧海。 她想起了那只蛟龙的名字—— 延维。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是上古之时的赢鱼,想起了那时沧海中,有着数以万计与她一样的赢鱼,却只有她深谙灵性,并且受了天神恩惠,长有一双翅膀,能够飞出海面,看见沦海以外的世界。 她想起了那片沧海的主人是他,延维。 她想起了是延维赐予她人身,并且为她赐名,淼淼。 她想起了延维为求众神破例,让她能与他一同上天界生活,封她为神,自愿将偌大沧海割除一半,交由众神辟世为神州。 她想起了延维对她笑,想起了延维为见她欢喜,特地在天界辟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只因她这只赢鱼,过去生活在海中,不曾住过那样奢丽的宫殿。 她想起了与延维在一起有多么快乐,想起了自己眼中只看得见他,一颗小小的心,只容得下他的那段日子。 然后,她想起了自己向他哀求,想起了自己偷偷找上胜遇,让胜遇替她摘除了翅膀…… 她想起了被摘去翅膀的自己,痛得在地上直打滚,想起了当时胜遇得意的笑容,想起了胜遇将她的人身灭去,并将她的元神一分为二,一者留存于天界,一者则是化为魂魄,坠入神州,轮回为人。 她想起了转世为几人的每一世,每一世,都是在最狼狈不堪的情况下,遇见了前来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延维。 她想起了每一世碰见的延维,都是那样喜怒无常,冷漠且麻木,全然迥异于过去在沧海,在天界时,那个爱笑爱闹的延维。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罪。 终于想起,原来她根本不是凡人,不是天神,只是只幸运的赢鱼。 这只赢鱼舍弃了延维给予的一切,舍弃了延维倾尽所有的爱,只为了一尝凡人的爱恨嗔痴。 如今,几经十世轮回,十世为人的她,尝遍了人间爱恨,感受过悲欢离合,不再天真,不再单纯,一颗小小的心,载了太多沉重的情。 恩情,亲情,友情,爱情……所有凡人最复杂的感情,全用那颗脆弱的心去逐一体会。 方明白,她犯下了多么不可饶的天罪。 延维给予她的一切,延维对她的好,放眼天界神州,无人能及。 只有他,会疼惜她这只赢鱼,会怜悯她欣羡的眼神,会分享他拥有的一切。 她,背弃了他的爱。 于是他恨绝了她,方会抱着对这份爱的执念成魔,宁可放弃天神之身,来神州看着她一世又一世轮回,然后他一世又一世折磨。 他在折磨她的同时,心亦在淌血,从未愈合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地被割开。 他一世又一世的背叛已成凡人的她,让她在最无助的心碎中死去。 但其实,早在他报复之前,真正心碎死去的,是那个遭受背叛的天神延维。 他曾是能与上古众神抗冲的沧海之神,为了她这只赢鱼,一点一滴的舍去自尊,只为了给予她与他等同的地位。 第40章 而她,背叛了他,舍弃了他。 后来,所有他给予的痛苦,不堪,伤害,说穿了,全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要怨,便得怨曾经太过天真的那只赢鱼,她对世间万物有着太重的好奇心,偏又对这座人间一无所知,不明白凡人的爱恨嗔痴,是得经历无数次,几可与摘翅之痛旗鼓相当的痛苦,方能一一体会。 凡人的情爱,脆弱而不堪一击,且善于背叛……这些,不管是于缈缈,抑或是余缈缈,无论哪世的缈缈,全都尝透了,一颗小小的心千疮百孔。 方明白,当初那只天真无知的赢鱼,有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有多么愚蠢。 每一世咽气之前,她总是心怀浓浓悔恨,喉尖噎着满满歉语,却从来没有机会向延维诉说。 即便她说出口,恐怕延维也不会想听,抑或根本不会信。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在沧海。在天界。在人间。赢鱼。天神。凡人。 所有她经历过的种种,她全想起来了,只是她不懂,这一世延维为何要带她去寒荒国? 又是谁施了咒术,变岀了一个余姥姥,还让余姥姥扶养她,并且留下神谕,让余姥姥在烛阴现世后,带着她前往寒荒国? 那人居心何在?是打算让她自己去见延维,抑或是真想让她在神州末日之时,前往寒荒国逃过此劫? 历经这一切,她的心好疲惫,亦如每一世的她,临终之前所想的一样,她多么希望自己仍是沧海里的一条赢鱼,不知忧与慭,不知爱与恨,镇日只晓得在海中优游嬉戏。 然而,当她尝遍了人间万般滋味,当她的心已识情爱,她便再也回不到从前。 再也回不到那个只懂得追随延维,一心只想让延维察觉她存在的天真时候。 她与延维,再也回不去从前。 暗无天光的静谧雪夜,远处一棵巨木熊熊燃烧,赤红的火光稍稍驱散了夜色,亦照暖了这一方小天地。 亮着柔暖灯光的石屋,飘出了食物热香,以及谈笑声响,倘若闭起眼,教人甚难想像,此处便是传说中活人勿近的寒荒国。 犹然一身黑的延维,缓缓拾阶而上,拉起生锈的门坏,敲响了单薄的木门。 大门开启,封麟端着那张惯常的冷漠臭脸前来迎门。 然而这一次,延维没有摆出平素那张嘻皮笑脸,只是淡淡地望着他。 敏锐如封麟,岂会嗅不出异状,于是原本想驱赶不速食客的他,往旁一退,让延维进入石屋。 石屋大厅里,火塘正啪滋啪滋作响,火塘上一锅浓稠鱼汤滚沸着,锅边还烙着一块块圆饼,朱晓芸正蹲在一旁添柴火,抬头一看是延维上门,也不陌生的招呼起来。 「延维,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用晚膳,你一块儿吃吧。」 早已习惯延维三不五时上门蹭饭,如今朱晓芸每回做饭,总会多准备他的那一份,有时他没来用膳,她还会觉着古怪呢。 她看得岀来,每当延维吃着凡人吃食,他的眸光总会泛着一缕迷离,一缕怀念,一缕哀伤,恐怕连他自个儿都没察觉。 她想,他肯定是想起了谁,抑或有谁曾经也为他准备过膳食,因此当他吃着这些凡人吃食,他便会想起那个人。 封麟看不出延维那份缅怀之心,可她看出来了,所以她从来不介意延维前来蹭饭,只是……某人倒是介意得很,前些日子还吃起味儿。 封麟的心思虽然敏锐,可到底不比她女儿家的那份敏感,她看得出延维心底有个人,而且藏得极深,他绝无可能再对其他人动情。 封麟若是明白这一点,便不会吃延维的醋,只可惜他在这方面似乎迟钝了些。 朱晓芸笑了笑,拿起陶碗盛了点甘甜的鱼汤,递给了面上没有笑容的延维。 「喝点汤,暖暖身子。」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朱晓芸已下意识将延维当作凡人看待,显然延维亦从善如流,相当融入他们平凡的生活。 然而,这一回延维并未如往常那般,欣然接过她递来的那碗汤。 他睐了一眼冒着热香的鱼汤,嘴角扬了扬,却不似笑,反添几分悲伤。 「这汤你留着吧,我不喝了。」 「延维?」朱晓芸总算察觉,今日的延维与往常很不一样。 延维兀自在火塘边的方杌落坐,灼灼火光将他俊美的面庞染成血红色。 看着这一幕,朱晓芸心头不自觉地揪紧。不知因何,她总觉着有些不祥预兆,即将发生在延维身上。 延维先是盯着火光好片刻,随后望向在对面坐下的封麟与朱晓芸。 「你们可还记得,先前我要你们留在这儿,帮我治理寒荒国。」 「你要去哪儿?」朱晓芸直觉认定他准备离开寒荒国。 封麟则是一如往常的沉默,唯独那双太过深沉的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隐而不发。 「小丫头,你几时这么机灵了?」延维笑了笑,这是他今晚露出的第一抹笑。 「你若是不离开,哪里用得着封麟帮你管理。」朱晓芸可不笨,她只是选择单纯,不愿沾惹太多烦忧。 「不错,我打算离开寒荒国。」延维直言不讳。 「所以,你打算去哪儿?多久才会回来?」朱晓芸不依不饶的追问。 「我也不晓得要多久才会回来……」延维掩下美目,望着火塘里啪滋啪滋作响的干柴,低低沉吟。 「神州会灭亡吗?」终于,封麟开了口,他不问延维去向,只在乎神州存亡。 「烛阴的人身已灭,众神让胜遇来收抬残局,依照胜遇的性子,我也不晓得神州最终会否留下来。」 说着,延维站起了身,踱向窗边,望着屋外的雪夜,眸光平静似水。 「我已经撤下了寒荒国边境的咒术,敢死冒险的神裔与凡人,能够顺利进入寒荒国,至于其他人,就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