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品格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付巧言真不是个坏脾气人,只章莹月三番五次来挑衅她,不给她个教训实在也学不乖。 大殿里静了一会儿,等折子戏开演,复又热闹起来。 付巧言又取了一杯酒,叫晴画扶着她往主位去。 这会儿给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敬酒的人都走了,她才好过去敬一敬。 淑太贵妃远远就瞧见她晃晃悠悠过来,同太后笑道:「这孩子酒量太浅,以后可怎么办?」 太后浅笑道:「我原也不耐酒,现在不还是练出来。」 她当了将近四十年皇后,年年三节两寿开宴会,人人都要过来敬她。 多吃些,酒量也没以前那么浅了。 付巧言慢慢走到跟前,给两位娘娘行了礼,笑道:「给两位娘娘敬酒了,祝娘娘新春大吉,福寿安康。」 两位娘娘一起吃了酒,淑太贵妃就打趣她:「仔细别再吃了,回头你若是醉了,皇儿要同我们生气的。」 付巧言也笑:「陛下一贯孝顺,怎么会呢。」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就传来宁城唱诵的音儿:「皇帝陛下驾到。」 荣锦棠笑容满面踏进大殿,后面跟了一串的王爷国公。 等跪迎的人都起了,荣锦棠才走到太后娘娘面前,恭恭敬敬给她行礼:「儿子给母后问安,祝母后新春大吉,福寿安康。」 他先敬太后,说完吉利话就吃一杯茶,复又去敬淑太贵妃,又吃了一杯。 荣锦棠别看年纪轻轻,很是说一不二,他道自己不吃酒就半杯都不吃,无论什么场面都是一样。 等他和后面的王公们都敬完酒,太后才拉着他坐到主位上,笑他:「跟巧言是不是商量好了,说的贺词都一样。」 付巧言站在一边抿嘴笑,脸蛋红红的,眼睛闪着水润的柔光。 荣锦棠见过她吃醉,一看她这样就知道是酒喝多了,同太后娘娘聊了几句家常,扭头就吩咐晴画:「记得回去给你们娘娘取醒酒茶,仔细明天头疼。」 「陛下就是爱操心,我没吃太多酒的。」付巧言轻声细语。 这话声音很轻,只太后和荣锦棠听到了,荣锦棠见她站都站不稳,就叫晴画取了个椅子叫她坐到身旁。 「知道犟嘴,肯定比上回醉得厉害。」他笑道。 太后娘娘坐在一边,也是头回发现两个小年轻私底下相处是这般模样。 荣锦棠虽不是她养大,可这两年来也是时时相处,她倒从未发现他是这样细致人。 能叫一个皇帝这般上心,就连当年的贵妃都不能做到,这位宫人出身的「宸娘娘」实在也很了得。 荣锦棠年纪小,在宗族里辈份也不高,给太后娘娘见礼后还要去给几位辈份高的老王妃敬茶。 他跟太后说了会儿话,见付巧言两杯茶吃下去清醒了些,就同太后娘娘告罪:「母后且先忙,儿子去给老王妃们敬敬茶。」 太后笑道:「去吧,前头还有一群人等你。」 荣锦棠站起身,走到付巧言身边,步子顿了顿:「好些否?」 付巧言赶紧起身,向他福了福:「这会儿好些了。」 「走吧,」荣锦棠看了一眼晴画,叫她仔细扶住付巧言,「跟朕去敬茶。」 他都换成了茶,自然也没人去难为付巧言,于是付巧言的杯子里也换成了茶,跟在他身后给年长的老王妃见礼。 荣锦棠太爷爷那一辈还有一位老王妃健在,她今日也来了宫宴,除了耳朵不太好使,身子倒是十分硬朗。 见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过来,老王妃就笑:「这是哪家的小媳妇?真俊。」 荣锦棠怕她听不见,声音就略大了些:「这是咱们家的,太祖母觉得好不好?」 老王妃就连声道:「好好,非常好!」 荣锦棠就大笑出声。 等吃了那一杯茶,老王妃又说:「小媳妇有福气,要早早给咱们家开枝散叶。」 老王妃年纪大了,可一点都不糊涂,喜庆话一句都少不了。 她可是荣氏如今的老寿星,翻了这个年就要九十,她夸谁谁觉得有运道。 这话虽然全往付巧言身上夸,可听在荣锦棠耳朵里却十分舒坦,他笑道:「太祖母可得长命百岁,还等着您给小重孙过百日呢。」 其实老王妃已经算是五世同堂了,只不过荣锦棠的孩子肯定金贵,这话讲起来就很体面。 她们这边其乐融融,旁边的王妃夫人们都竖着耳朵听,这一听就直咋舌。 早听闻这宸娘娘荣宠无限,只没想到这荣宠的分量这样重,就连贺岁宫宴敬茶荣锦棠也领着她,俨然有些女主人的架势了。 无数双眼睛一下子投在付巧言身上,她仿佛毫无所觉,笑容满面跟在荣锦棠身后,十分的温婉端庄。 再去看另外的三位主位,顾红缨正埋头苦吃,楚云彤一边喝茶一边发呆,只剩下章莹月脸色铁青坐在那,一看就是气坏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能看出高下来。 这位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也不过如此。 等茶都敬完,荣锦棠就该回去前头了,临走时又对付巧言念叨:「不许再吃酒了。」 付巧言笑着把他送出大殿外,连声保证再也不吃了。 等再回到大殿,新一轮的敬酒又开始了,只这一回人人手里都换成了茶杯,轻易不敢再逼她喝酒了。 宫宴一直进行了两个多时辰,等到外面太阳西斜太后娘娘才道要散了。 等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一走,付巧言也领着景玉宫的人回去,留在大殿里等轿子的命妇们就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问了半天,是谁也没打听清楚这位宸娘娘的来历,只知道她早年进宫,后来被淑太贵妃看中送到陛下身边的。 有那年轻的小夫人嘀咕:「可真是好命哦,陛下英朗不凡,又对她宠爱有加,实在是常人不能比的。」 年纪大些的王妃们却没搭话,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着摇了摇头。 在宫里只靠运气能活几天呢? 她哪里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陛下心里她哪里都好,这才是最关键的。 付巧言心里头知道今日过后那些命妇们肯定要背地里念叨她,不过这些声反正她又听不见,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只是中午确实有些喝多,她回到景玉宫就睡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幽幽转醒,她才发现荣锦棠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也在他身边小憩。 以往他若是午歇从来不会睡得这样沉,可见这些日子累坏了,她动了几下都没醒。 等过了今年的二月初二,他就十九了,马上将要弱冠。 付巧言侧躺在他身边,用目光描摹他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 随着年纪渐长,他身上那股气势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有男子气概。 年少时的温文儒雅从他身上慢慢褪去,如今只剩下不怒自威的帝王威仪。 有时候付巧言看他,总会晃神想起当年那个在坤和宫后殿救了她一命的清秀少年。这么多年,两个人身份变了,关系变了,大概只他仁善的心从未改变。 如果没有他当年的善意,就没有如今的她,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她们。 第二章 命运,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可能是她目光太过专注,荣锦棠慢慢睁开眼睛,冲她笑:「瞧什么呢,不再睡会儿晚上仔细困。」 虽然宫宴改到了晚上,可他们的事还没结束。 晚上要去慈宁宫小宴,一直守岁到子时,之后荣锦棠就要先去太庙跪拜先祖,然后去乾清宫、乾元宫、勤政殿三处开笔,给新一年开个好头。 之后要去太和殿用饺子,换窗纱,写福字,等这一些都完成,也差不多寅时了。这个时候,荣锦棠又要马不停蹄敢去天坛祭天,等祭天仪式结束还要赶回长信宫接受文武百官的贺新朝拜,下朝后这一连串的新年贺岁仪式才差不多结束。 相比于他,付巧言这边的事就少的多,只需要守岁结束后给太后和淑太贵妃见礼,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不过大年初一早上付巧言还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之后就只剩下初二的祭地。 初二那日清晨,付巧言又再度身穿大衫霞帔,登上了出宫的马车。 也不知是不是除夕宫宴那一日章莹月的表现有人告诉荣锦棠,总之这一日祭地她就没有现身。 依旧是顾红缨和楚云彤跟在她后面,时不时给她搭把手。 地坛的仪式结束后,一队人马又匆匆忙忙往五福地赶。 今日的五福地跟那日是全然不同的,围着皇庄一周早就竖起龙旗,禁卫们也全副武装,守在皇庄之外。 等付巧言下了马车,才发现五福地的土地已经翻好,荣锦棠穿着一身隆重的衮服等在那里。 两个人遥遥对望,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彼此。 五福地的撒种仪式很简单,引遣官先唱诵祭文,然后便有个年轻的黄门在前面牵着木犁,由荣锦棠象征性地犁地。 付巧言就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五彩编筐,每撒一下种,她就要念一句:「五谷丰登。」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一垄地就撒好了,接连三日的祭祀仪式算是告一段落。 回去的路上,荣锦棠叫付巧言上了自己的马车,等两个人都卸下沉重的头冠,不由相视一笑。 「陛下,新年大吉。」 「巧言,新年大吉。」 他们异口同声道。 新年的祭祀结束以后,付巧言和荣锦棠都好生休息了几日。 反正要到正月十五才开始上朝,荣锦棠也没怎么再去处理国事,正好带着付巧言玩了几天。 不能出宫,也不意味着宫里头没滋没味。 天气寒冷,他们有时去御花园赏雪景,有时在自己宫里红袖添香,甚至还去了两次乾元宫泡热汤解乏。 因为这些日子荣锦棠一直在景玉宫,各宫妃嫔和王妃夫人们都不好进宫来请见,等到正月十五一过,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就悉数登门。 位份比她高辈份比她大的,付巧言都让请了来见,也不过就是请到正厅喝喝茶聊聊天,没什么要紧的是。辈份差些的付巧言就没让请,叫明棋特地写了回函致歉。 这一番忙碌下来,外面就都开始传宸娘娘和蔼可亲了。 因着今年不是灾年,开年之后荣锦棠也很是高兴了许多时日,只要年根没有重灾,这个年就算是平安度过了。 付巧言原本以为他能轻松好些日子,结果正月末的时候,有一日夜里乾元宫突然来了人,荣锦棠半夜就被叫起。 她原本不是觉浅的人,只是这一回动静太大,搅得她也跟着醒了。 「陛下仔细穿好斗篷,外面刚落了雪。」 荣锦棠坐在榻上叫宫人给穿靴子,闻言道:「你且再睡,没事。」 付巧言裹着被子,担忧地望着他。 如果没有大事,无论谁都不会半夜过来打扰他。 「陛下待会儿千万别急,到了乾元宫先喝口热茶,暖和了再问话。」她道。 荣锦棠冲她笑笑,看起来倒也不是太紧张。 「真的没事,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快去睡。」 付巧言只好乖乖躺回去,闭着眼睛假装睡了。 荣锦棠穿好斗篷,过来在她脸上亲一下:「乖,朕去去就来。」 他讲去去就来,这一走就两天没回后面。 付巧言就知道一定出了大事,她在宫里头好生担忧了几天,连吃饭都没什么胃口。 第三日,付巧言早起正懒懒不想起来,外面就传来晴画的声音:「娘娘,前头宁大伴来了,请您起呢。」 付巧言道:「进来吧。」 她叫起,晴画就领着宫人进来伺候她洗漱,今日伺候的是晴书和新来宫里分给她的小宫人,瞧着手脚也很麻利。 晴画就在一边小声道:「瞧着宁大伴脸色不太好,前头估计是有些事,陛下让张大伴来了几回,娘娘就别太忧心了。」 大概是那日走得急荣锦棠怕她跟着着急,这两日他自己回不来,就让张德宝过来给娘娘请安,跟她讲讲自己一日用了多少饭,好叫她安心。 所以今日换成宁城来,晴画原本也没太当大事。 等付巧言这边忙活完,晴画就叫准备早膳,叫先摆了再请娘娘问宁城的话。 只没想到付巧言一出去,就瞧见宁城手里捧了封圣旨,一下子就有些蒙了。 宁城见她愣住,才略微有了些笑模样:「刚才来的太急,怪我没跟晴画讲清楚,娘娘还是先用些早膳,我就讨个喜先在一边伺候着。」 付巧言本来也没什么胃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日胃里就是一阵翻腾,连一向爱吃的甜食都不太想用了。 宁城显然已经来了有一会儿,刚小宫人给他上的茶都连吃两杯,付巧言就道:「大伴贵人事多,我这也不好耽搁你,反正膳也没摆齐,不如我们先去正厅把正事办了?」 晴画紧接着就道:「都怪奴婢没办好事,大伴千万别怪罪。」 宁城笑得春风和煦,哪怕在景玉宫干等了两刻钟时候,也丝毫不见着急。 「娘娘的事都是大事,叫我等等是应当的。不过今日里这也算是喜事,我还能跟娘娘讨个好彩头呢。」 他这句话笑眯眯讲出来,付巧言就心里有了谱。 可这不年不节,也不似头几回有些由头在里面,这突然给她升位,实在是有些非比寻常的。 不过这事付巧言可不会问宁城,只叫晴画请他去正厅,自己又戴了两把发钗才出去。 晴画跟在她身后小声告罪:「都是奴婢没瞧清,还请娘娘责罚。」 付巧言道:「这些日子你跟着我也是忙坏了,好不容易休息几天谁能想着这个时候来圣旨,只不够下回乾元宫再来人可得经心。他们不敢得罪我,背后给你使坏可是轻而易举。」 这也确实如此,乾元宫的人是什么身份?折腾个昭仪身边的姑姑最是简单不过,如果不是付巧言这般受宠,刚才宁城肯定要给晴画脸色看的。 这也是他会做人的地方,瞧着付巧言繁花似锦,面上一点不快都不会显露。 等人都到了正厅,付巧言不叫耽误事,直接就跪下接旨。 升嫔可是大事,别看嫔也算是中三位,但宫妃一旦能坐到三品嫔位,那就离封妃不远了。 熬到嫔,许多宫妃才能有单独属于自己的封号。 第三章 不过付巧言原本就有封号,还是陛下特赐的宸字,肯定要比同级的宫妃高上许多。 宁城清了清喉咙,亮着嗓子念:「景玉宫付氏巧言,度娴礼法,贞静持躬,风仪天成,勤勉柔顺,着册封为正三品宸嫔,协上辅理六宫事,钦此!」 这册封的圣旨一念出来,付巧言就愣在那好半天没反应。 嫔一级从正三品到从四品有四个等级,付巧言这一回直接封满,到了最高一级的正三品。 再加上协上辅理六宫事,已经算是把她回宫以来做的所有宫事都摆在台面上。 这都不算太过,只单独品这赞词,度娴礼法和风仪天成都是历代曾经册封皇后时使用的词,只风仪天成差了一个字,再把风改成凤,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付巧言手心都是汗,心里头暖成一团,可身上却觉得凉飕飕。 当辅理六宫事这句话讲出口,付巧言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荣锦棠对她的期待如此之重,如此之深,她自己就要努力做到最好,不能叫他失望,也不能叫自己遗憾。 付巧言恭恭敬敬向圣旨磕了三个头,道:「谢陛下圣恩。」 她接过圣旨,宁城就赶紧过来扶起她,小声道:「陛下吩咐我了些事,这人也不多,就先讲给娘娘听听。」 「陛下道外面不太平,前朝有些动作,后宫里的品级也有所变化,还请娘娘务必不要太往心里头去,有些事是前朝后宫一起权衡过的结果。」 「只有您这里是不一样的。」 这话虽然不是荣锦棠亲口说的,但他能有这份心,就叫付巧言心里头妥妥帖帖。 他大概还不知道,这一番话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它甚至高过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诺言。 这几句话看似朴实无华,可里面荣锦棠的那可真心却表露无遗。 这大概是住进景玉宫后的第一次,她心里头觉得稳当踏实了。 如果一个皇帝连给别的妃子封位都要同她解释,那还有什么她好去怀疑他的呢? 付巧言站在那里笑,笑弯了的眼儿却慢慢红了。 到了现在,她跟在他身边已有两年时光。 当年她去文墨院的时候是很么心情呢?那个时候的她彷徨又无奈,可心底里,她却还是有些期盼的。 那个少年,毕竟曾经救过她的命。 白雪纷飞的那个寒冷冬日午后,她和他的初次相遇仓促而落魄,她记得自己的脸是肿的,跪在那浑身颤抖,眼睛兴许也红成了兔子。 可他还是走了过来,叫她不用再跪了。 他或许只是好心路过,甚至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可那一次的巧合,成就了他们的今天。 当年她去文墨院的时候,心里头多少带着些感激之情。 谢谢他救过自己的命,谢谢淑太贵妃对自己照顾有加。 那个时候的她无论怀着什么心思,却完全没有料到今天。 从现在起,她是宸嫔了,她即将追随着他的脚步,看他君临天下,受万民敬仰。 到了那个时候,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是什么位置,想必她都会与有荣焉。 这个优秀的男人,这个完美的帝王,曾经离她这么近,曾经与她这般好。 这一刻,她那颗飘忽不定的心,彻底放下了。 付巧言捧着这沉甸甸的招书,对宁城道:「大伴回去同陛下讲,说我相信他。」 她叫晴画先给了宁城一封厚厚的赏封,然后又叫她取来自己新抄的一贴心经。 那心经是她近来书得最稳的一贴,字端正秀丽,朴实无华。 「请大伴务必帮我转交给皇上。」 宁城给她行了礼,恭敬退了出去。 等回到乾元宫,荣锦棠正在前头发脾气。 这几日朝廷里朝臣变动频繁,很是不稳定了许多时日,甚至之前有一个阁老竟不愿意下台请辞,连番做了许多小动作,找了许多世家联合想要操纵国事。 那一日是因为有几家跟着集会,他才匆匆走的。 大越现在外患之重,实在也经不起内忧,世家和朝臣要是联通一气,那朝廷里想要做些什么就难了。 因为这个,他很是忙了几天,甚至还要让楚延接替周文正,把安和殿的人先稳住在说。 而要想叫楚延为他卖命,就必须要有所表示。 楚云彤的昭仪位也要动一动了。 可升她,荣锦棠心里头又很不甘愿,于是才有了付巧言时隔一月连番晋封喜事。 等宁城回来,荣锦棠就放下笔望过去。 宁城笑着把付巧言给的心经放到荣锦棠桌上,道:「娘娘说,她相信陛下。」 荣锦棠一下子就笑了。 绷了这么多天,他才终于有了些笑模样。 宁城请他看那贴心经:「娘娘兴许是怕您太急不注意身体,特地叫臣送了这心经来,请陛下时时把玩,不要急坏了身子。」 付巧言这话虽然没说出口,意思却是这个意思,宫里再没比宁城会说话的人,一句话把两个人都捧了,叫荣锦棠面色也好看不少。 就见他仔细摸着那份端丽的心经,笑道:「朕就知道。」 就知道她心里头有我的。 深夜,慈安宫绯烟殿,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侧门钻入,跟着里面沉默的宫人一直去了靖太贵妃如今的寝殿。 绯烟殿只是慈安宫的其中一处主殿,同她以前的凤鸾宫实在无法相比。 寝殿狭小,布置简单,靖太贵妃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直到听见外面张玫的音儿,她翻身而起:「叫她进来吧。」 外面轻手轻脚走进来一个人,叫宫灯那么一照,赫然就是章莹月。 她见靖太贵妃寒着脸坐在床边,立马过去跪了下来。 「给娘娘请安,娘娘大吉。」章莹月恭恭敬敬道。 靖太贵妃道:「起吧,这一趟出来没事吧。」 章莹月起身,缓缓行至她身边,柔声道:「我们那条巷子哪里有人上心,空空荡荡的出不了事。」 那倒是,整个西六宫里只有景玉宫见天的灯火通明,黄门姑姑们谁又有心思去盯别的宫室呢。 靖太贵妃拍了拍她的手,难得客气叫她坐下说话。 章莹月谨慎地坐在绣墩上,笑道:「娘娘这回叫小的来有何吩咐?」 靖太贵妃手上盘着佛珠,素面朝天的脸上也有了深浅不一的纹路。 这么一看,她已经全无当年宠冠后宫的风采了。 「皇上跟那个宸娘娘过得很如意啊?听闻那丫头刚在宫宴上给你脸色看。」 章莹月轻声一笑,完全没了宫宴那天的莽撞。 「那都不是什么大事,小的就是陪她玩玩罢了。」 靖太贵妃点了点头:「还是不能叫皇上过得太舒心。」 「要不然老三那边可怎么办。」 听到她提靖王,章莹月破天荒地红了脸。 静太贵妃很是知道她这心思,心里头不屑得很,面上却不显:「老三知道你在宫里不容易,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章莹月起身跪下:「诺,小的一定办好差事。」 大约一月末的时候,前朝的事中于算是忙完,阁老们全部换人,尚书和侍郎也有所变动。 第四章 等这一切都结束后,这一年的春闱也即将开始。 荣锦棠要用的人都是这两年观察过的,楚延是农家子出身,靠自己一路爬到这个位置,而楚云彤又跟巧言关系很好,是以荣锦棠用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楚云彤这个四品丽嫔托了她父亲的福,倒是顾红缨也跟着升到了昭仪,就不知是为何了。 只她们都跟付巧言玩得来,升了位在宫里头也更舒服些 ,付巧言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等荣锦棠终于忙完回来,付巧言还道:「升了位红缨很是高兴,居然特地跑过来感谢我。」 荣锦棠换好常服,坐在榻上终于松了口气,他喝口热茶见她满面红光,就知道这一回她没怎么纠结,高高兴兴接了圣旨。 「谢你做什么?她也是因为她父亲的缘由。」 楚延做了首席阁老,前朝后宫都很是风光一回,付巧言倒是没听说顾家有什么变动。 荣锦棠叹了口气,拉着她到身边坐:「边关怕是太平不了多久了。」 付巧言一下子就愣住了。 荣锦棠也知道她关心自己,捏了捏她的手:「没事,这次朝廷里早有准备,不会叫乌鞑嚣张太久。」 他说的准备,怕是五连火铳快要能配给士兵了。 付巧言稍稍安了心,道:「无论如何,陛下也不要太过心急,自己身体要紧。」 「朕知道,就算朕没心思管这个,不是还有你吗?」荣锦棠笑道。 付巧言心里一甜,也冲他笑起来。 这几日她确实一直管着他的饮食起居,劳累过度其实一点都没好处,他自己心里清楚,也不想叫她太操心,就乖乖都招办了,这次忙一回精气神倒一点都没弱下去。 付巧言道:「主要还是陛下自己经心,要不然娘娘又该着急了。」 荣锦棠笑笑,突然想起些事:「二月里小六要赐婚、三月两位太妃要出京、宫里要安排发春衣,娘娘那可都交给你办了?」 今年宫里头事情好多,等荣静柔赐婚和两位太妃出宫后,大约才能松快些许时日。 荣静柔往下就只剩七公主了,小丫头还不到十岁,实在不是该着急的时候。 不过七皇子也还没大婚,今年他也要出宫开府。 有他哥哥把手边关重镇,恐怕七皇子只能在上京做个闲散王爷了。 付巧言就坐在他身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做着绣品:「公主赐婚的事礼部和钦天监都已经给了章程,二月二十八是好日子,两位娘娘也想定在那一天。」 「太妃出宫的事去岁已经安排妥当,只等到了日子便成,这个陛下不用太过烦忧。」 付巧言性格摆在这里,要她管六宫事,就一定能管的很好。 荣锦棠问的每一件事她都心里有数,对答如流:「春衣已经核对过各宫单子了,下发到尚宫局,月末二月底就能发下去。」 她声音清润,带着浓浓的暖意,荣锦棠闭着眼睛靠在贵妃榻上,竟觉得很是享受。 「嗯,果然事情到你手里,朕就不用再操心了。」 他睁开眼,笑着望她。 巧言认真的样子,实在是比以往还要美丽三分。 「那是,幼学头名也不是谁都能考到的。」一说起这个,付巧言就要忍不住得意一下。 荣锦棠跟着笑出声来:「朕是知道你很厉害,只是别累坏了自己,宫里事多杂,等三月放出一批宫人,就该叫你这再添些人。」 她如今已经是正三品的嫔娘娘,身边只三个大宫女很是不像话,管外事的上监要多一名,还要再多一名中监,这样才合乎规矩。 荣锦棠想了想:「你这后院还能改个小厨房,要不再叫给你配个御厨?省得想吃什么还要到御膳房去点名。」 他不耐烦宫里的事,对她倒是很上心。 付巧言抿嘴笑笑,手里剪断线头:「哪里用那么麻烦,现在御膳房很是知道我的口味,每天供来的菜品都很好。」 荣锦棠正想再劝劝她这事,不料就被她从榻上赶下来:「最近事忙,这里衣做了一个多月才做完,也不知陛下这几日瘦了没有。」 这衣服她似乎年前就开始做了,荣锦棠原本以为她做着玩呢,没想到还十分认真。他赶紧听话伸出手,叫她把衣服往身上比划:「晚上睡觉穿的里衣,大了小了有什么要紧的?你做的朕都喜欢穿。」 付巧言嗔怪地扫他一眼,小声道:「过两日就是万寿节,我也没什么好送给陛下,就想亲手作身衣服给你。只这段时候事忙,赶了几天也就只这上衣拿得出手了。」 今年边关不太平,前朝也事多,荣锦棠就不太想大办万寿节,所以这次也就只宫里摆小宴,没叫大开宴席。 忙这些日子,荣锦棠都快忘了自己生辰,倒是她一直记着,赶着想给他做件礼物出来。 荣锦棠这会儿觉得心口热意沸腾,暖流顺着他血管流过四肢百骸,他把付巧言拉到身前,给她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难怪凤求凰里言: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三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他叹道:「还是你最好,心里头总想着朕。」 付巧言的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轻声回他:「因为陛下也总想着我呀。」 荣锦棠一把把她抱起来,叫她搂住自己的脖子。 他现在已经高出她许多了,纵使付巧言个子本就不矮,也追不上他成长的速度。 「陛下,当心些。」付巧言搂着他的脖子,笑道。 「又不是没抱过,怕什么,两个你朕都抱得动。」这可是体现男子气概的时候,哪怕是天子也会忍不住得意。 付巧言轻轻拍了他一下:「陛下还想抱谁呢?」 大概是最近她心里头安稳,这样的玩笑话也敢同他讲了。 她能安心下来,荣锦棠也是高兴,这大概意味着巧言真的开始信任他,不再如过去那般小心谨慎。 他轻轻把她放到床上,搂着她在她耳边小声道:「等以后咱们有了皇儿,朕就叫她们都离宫,好不好?」 付巧言一开始是真的没怎么听懂,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陛下?!」 荣锦棠冲她笑笑,把她搂在怀里。 明明是个很高挑的姑娘,不知道为何在他怀里总显得那么娇小。 「宫里头原来也有这宫规,只要是没侍寝过的,都可以拿着放离书出宫,嫁娶任凭自由。」 付巧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脸,觉得疼了才松开手:「陛下,您……」 荣锦棠拍拍她后背,表情带着点轻松写意,声音里也有些笑意,他显然是早就深思熟虑过的。 「我这个人其实爱清净,宫里头人多就觉得烦。」 他这般说。 「上次我跟你说给不了你什么承诺,现在我还是给不了,」荣锦棠顿了顿,他道,「前些时候母亲找我谈了谈,我是挺有感触的。」 「既然我给不了她们想要的,不如就放她们走,大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但是你可不能走,你要一直陪着我。」 荣锦棠笑着看她,漆黑的眼眸里有她清丽无双的脸庞。 第五章 他每次跟她自称我的时候,说的都是最深的心里话,那一字一句吐出来,满满都是浓的化不开的深情。 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对她用情至深。 付巧言一头埋进他怀里,一双手死死抓着他后背的衣裳,好半天都没吭声。 荣锦棠顺着她的长发,垂眸看着她头顶的小发旋:「是不是高兴坏了?」 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感情,一下子喷涌到付巧言嘴边,她感觉自己真的要忍不住,很想全部都讲出来。 原来她不想承认的、一直想压抑的对他的深情,早就扎根在心里,就等一个破土发芽的机会。 付巧言小声道:「陛下,来年您弱冠时,我给您做个新腰带吧?」 荣锦棠千算万算,甚至想好了等她哭鼻子时拿什么话来哄她,就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一句。 「做个什么样的?」荣锦棠好奇问。 付巧言轻声笑笑,闷在他怀里说:「做个越人泛舟览尽山水,江边王子望而不休。」 荣锦棠抱着她的手一紧,不知道为何紧张地讲不出话来。 付巧言抬头看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她这一次没有掉一滴泪,怎么看怎么恬静。 她轻声唱诵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她诵的事《越人歌》的前半段,后半段她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暗含其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大抵当年大雪纷飞那一眼,便成就了心悦君兮的初见,这么多年,她苦尽甘来,或许就是为了向他表露这样心事。 四季飞逝,命运轮转,她与他终究走到一起,就像那木与枝,将永不分离。 荣锦棠深深望着她,少女眼神清澈,仿佛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印在他心里。 他忽然有些恍惚,问她:「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之前你说不是在景玉宫,又是在哪呢?」 荣锦棠只觉得有些事他似乎遗忘在记忆深处,可冥冥之中,他又似乎有些回忆起来。 付巧言那双眼睛,时隔多年从未改变。 她静静看着他,等他自己想起来。 「那一日,是否也是大雪纷飞?」他呢喃问道。 付巧言扶着他胳膊的手一紧,不由往窗外望去。 不知何时,竟飘落了雪花。 这大概是今岁冬日最后的一场雪,却来得这样巧。 「我确实曾见过你。」他肯定道。 那日两个人在宫里头好生胡闹一夜,最后付巧言也死咬着没告诉他到底哪里是两人初见,次日早上荣锦棠要上早朝,就吓唬她:「你若是再不讲,晚上就不许你吃蒸南瓜。」 付巧言特别爱食南瓜,只要是季节好,御膳房肯定要给她准备。 不是蒸南瓜就是南瓜粥,要不就是南瓜馅饼、南瓜丸子或者素炒南瓜。 荣锦棠跟她用了几个月的膳食,对她的口味实在难以理解。 「你见天的吃,不觉得烦?」荣锦棠以前还问过。 那时候付巧言是这么回答的:「也没天天吃呀,时节不对或者御膳房没采买,就不吃了呗。」 以前确实是如此,可回宫后她一路水涨船高,导致现在五福地那边的暖棚都有宫人开始试种南瓜,看那架势恨不得要天三顿都给宸娘娘供上。 付巧言很没所谓:「没事,我也不是非南瓜不可。」 于是荣锦棠就卡在那里,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到要拿什么吓唬她,只好闷头走了。 晴画跟在付巧言身后,给她看今天要忙宫事的单子:「娘娘不若就告诉陛下吧,别叫陛下生您的气。」 付巧言就笑:「我们闹着玩呢,陛下是宽宏大量的人,怎么会为这小事生气。」 晴画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陛下同娘娘相处一向很随意,倒也确实不会生娘娘气就是了。 宫里头要给陛下做万寿节的小宴,也不过就一家子吃顿饭,荣锦棠不耐烦应酬,就只叫付巧言把晚膳安排在慈宁宫的小广场上。 搭个暖棚就不冷了,还能有些野趣。 可这毕竟是荣锦棠的寿节,弄得太寒酸也不好,付巧言左思右想,就叫尚宫局把往日里库存的宫灯取出来,在小广场上做个灯会。 这主意倒是新颖,就连现在不太喜欢热闹的太后都说好。 这一回小宴人不多,除了太后和淑太贵妃,还叫请了顺太妃并七公主和九皇子,其他太妃愿意来也使得,总归敬太妃和庄太妃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宫了,也团聚不了几次。 宫妃这边就只有付巧言、楚云彤和顾红缨来,原本荣锦棠只想带付巧言一个,还是被付巧言劝下了。 那么多母妃在场,她一个人确实也应酬不来,叫两个帮手也很不错。 所以楚云彤和顾红缨也好生涨了面子,跟着她蹭了一回。 之前荣锦棠说叫宫妃出宫时付巧言问过他楚顾二人的,只荣锦棠道:「她们当年进宫很有些缘由,她们自己也想留在这里,总比在家里过得不自在强。」 这倒也是,虽然她们没明说,付巧言相处久了,多少体会出些不同来。 她一个人天天在宫里其实也不是太有趣,有两个朋友常来走动,倒也很得宜。 因荣锦棠肯这样坦白一句,所以付巧言也事事为他着想。既然现在楚家和顾家在前朝得用,后宫里给些尊荣是必须要的。 她嘴上是说太妃太多不好照顾,心里头却是实打实的为了他。 她的这份心,荣锦棠又何尝不知呢。 等到了万寿节那日,慈宁宫好生热闹了一回。 除了过节那几日,付巧言还真没怎么打扮过,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新作的粉紫大袄,上面是渐染的苏绣,远远看去仿佛盛开的牡丹,国色天香。 她头上还带着正三品以上才能用的金叶花株头冠,金灿灿的颜色衬得她眉眼明媚如华。 因为位份比之年节时要高了许多,因此今日这一身打眼一看就非比寻常。 荣锦棠是直接从乾元宫过来的,在宫门口正好巧遇她,这么粗粗看一眼就定在那不走了。 付巧言冲他行礼,笑问:「尚宫局说新给做的头冠,花枝很薄,倒是一点都不重。」 她一边说,一边还晃脑袋,弄得头上的金叶花株不停闪动,璀璨的仿佛夜里的繁星。 荣锦棠握住她动手,略哑了嗓子:「别胡闹,一会儿该头晕了。」 付巧言乖巧道:「知道了。」 等进了慈宁宫,付巧言这一身又得了太后娘娘夸赞,她颇有些感慨道:「当年我也有个十二花株头冠,至那时候匠师实在,做得又沉又重,每次穿戴都头疼得很。」 十二花株头冠是皇后特有的一种凤冠,上面有十二株花束,每束花束上有珠花十二朵,华丽至极。付巧言今天戴的是七株冠,加上手艺比之以前有所提高,因此并没有那么沉重。 付巧言怕她伤怀,赶紧就哄:「如今匠师手更巧,今日里讲说头冠太沉,明日就能做出轻薄漂亮的花色来。不如妾回去同尚宫局说说,给娘娘头冠都换成新的?」 第六章 太后摇了摇头,态度倒是很坚决:「我这把年纪还作弄这个干什么?反正也没场合再戴它,就叫它在盒子里好好放着吧。」 那毕竟是她曾经荣耀过的见证。 付巧言就笑,凑在两位娘娘跟前卖乖:「妾进宫日子浅,还没见过娘娘的漂亮头冠呢,回头若是有这运气,还要请娘娘拿出来给我们小孩子瞧一瞧。」 「老匠师手艺非凡,肯定都是稀罕物。」 叫她这一打岔,太后那点伤怀就不翼而飞了,她笑着点她嫩滑的脸蛋,同淑太贵妃道:「倒是个嘴甜的,这话哄得老太婆心里头高兴。」 她们正在这说着话,其他人就陆续到了。 因为这次小宴人不算太多,付巧言就只安排了一桌,叫御膳房很是拿出些好菜来,根据平日里个人口味,总之是人人都照顾到了。 宫宴这事以前是太后自己管,宫里有头有脸的宫妃主位什么口味她心里头都知道,今日一看这菜单就知道付巧言是下了功夫的。 如今前朝事情多,荣锦棠就很不喜做些纸醉金迷的戏码,今日里暖棚帘子一掀开,两排旧宫灯就在小广场上点亮了,映衬着皎洁的月色十分美丽。 没有新曲,没有折子戏,也没有歌舞。 但灯影摇曳,却很是有些雅致在里面,正合了荣锦棠的性格。 不过十几盏精巧别致的宫灯,就好生把那些都比了过去。 荣锦棠大笑出声,连说三个「好」字。 这一日出席小宴的主位都是很识相会说话的人物,就连庄太妃和敬太妃也都一起起身,同荣锦棠讲了几句贴心话:「这两年在慈安宫住,多亏陛下时时挂念才安安稳稳,过些时候我们出宫去封地,也不会忘了陛下的扶照。」 荣锦棠也客气:「两位母妃实在生疏,这都是朕应当做的,只此番离宫,他日不知何时还能再见,还望两位母妃在封地好好荣养,若是皇兄怠慢不周,定要来信告知于朕。」 哪怕两位王爷才是亲生儿子,但名义上他们是替皇帝在荣养母妃,所以就算她们去了封地,荣锦棠也不能从此撒手不管。 庄太妃沉稳一些,听了就笑:「平王就是个书呆子,我这番去了还要给他看管王府,也正巧找些事做,陛下不用太过忧心。」 平王府有平王妃管着,哪里用庄太妃操心,只她这一句就是为了向皇帝表露心意,她们平王府绝对是站在荣锦棠这一边的。 她都这样说,敬太妃更是知趣,跟着表了几句忠心,就坐下不再说别的了。 顺太妃见她们那「母慈子孝」,根本就不过去掺和,九皇子从小就是荣锦棠带着读书,比其他皇子要来的亲近。 正是因为如此她就更不好去巴结,老老实实就坐在那陪太后和淑太贵妃吃酒。 荣锦棠看付巧言正跟顾红缨她们一起谈笑吃茶,自己就披了风衣坐到暖棚外面赏景。 前两日刚落了雪,这几天天气渐渐回暖,已经有些冬日将尽的意思了。 今日一过,他就年十九许。 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便二十弱冠,真正算长大成人。 他坐在那里惬意赏景,六公主就悄悄走上前来:「皇兄。」 荣锦棠让张德宝给她摆了把软椅:「坐下讲话。」 荣静柔这几日看起来精神许多,大概是想明白了些事,她比以往更要沉稳大方。 她安静坐在皇兄身边,轻声道:「皇兄,谢谢您和母妃为我操心这么多年。」 荣锦棠就笑,摆了摆手。 荣静柔说:「穆家公子很好,我有些喜欢他的。」 她真的跟巧言是两种性子,前些日子巧言同他袒露心迹,怎么也不肯大大方方把话讲出来,非要用一首《越人歌》代指。 如今换了荣静柔,心里喜欢就说,从来也不会不好意思。 不过她是一贯脸皮厚如城墙,哪有他的巧言矜持优雅。 荣锦棠今日心情好,此番听了更是笑得停不下来:「知道你们好好的,朕也就放心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以后要想出宫找他玩,必须要他亲自来接,可不许再偷偷跑出去了。」 荣静柔这回才知道不好意思,她吐了吐舌头,嗲声嗲气道:「知道啦,皇兄我错了。」 荣锦棠望向那一排摇曳宫灯,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有火焰在烧:「等你的婚事定下,朕就没什么好忧心的了。」 他认真道。 二十弱冠,成家立业,才是开始。 一晃就是一月过去,二月二十八的那一日,荣锦棠早朝时下旨,六公主荣静柔赐婚安国公嫡次子穆涟征。 最快会于五月前完成所有定亲事宜,待六公主年纪大些再择日成婚。 因着三月中庄太妃和敬太妃还要出宫,付巧言就只好把楚云彤请了来帮她一起操办宫事。 顾红缨一开始跟着来玩了两次,后来发现实在太无聊就懒得过来了。 等到荣静柔和穆涟征互换名帖定下名分,太妃们也出宫离京,付巧言才可算松了口气。 管宫事其实并不轻松,她身边如今也只有晴画和明棋能帮上点忙,晴书就要受累一直操心她的起居,而明琴也在给她赶春日里要穿的春装。 这么一看她宫里人手实在就有些不太够用了。 荣锦棠也发现这个问题,就趁着她难得不忙的日子,问:「要不就采选些小宫人?三月末要放出一部分年纪大的宫人,这回你叫楚云彤和顾红缨去操办,这一个月下来人都轻减不少。」 付巧言刚请过平安脉,她最近茶饭不香,眼看比过年时瘦了一些,荣锦棠很是担忧紧催着太医院李文燕过来请脉。 不过李文燕听了几回都说娘娘只是累着了,休息几日能缓过来,荣锦棠才微微放心。 付巧言这会儿正坐在茶室窗户边赏景,其实近些日子她也觉得有些气闷,很是厌烦操心这些:「陛下不用太过担心,前头事忙,怎么还老担忧宫里事。」 「丽嫔以前定也学过管家,办起事来利落稳重,很是帮了不少忙的。」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她最近气色不好,荣锦棠微微皱眉,却不敢叫她看出端倪。 李文燕已经是医科圣手,她看不出有何不妥,他也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了。 他想了想,总觉得新来的宫人说不得也不太顶用:「你这还差一个管账的大宫女,回头问问太后娘娘那有没有得力的宫人,调来你这里先差遣些时日。」 太后娘娘掌宫多年,她手底下的宫人大多都是有经验的老人了,调过来就能顶用。 付巧言倒也不怕这个,再说太后娘娘如今看起来比以前可亲得多,调个宫人应当也无妨。 她也没怎么犹豫,就道:「若是娘娘那愿意松手借一两得力人手过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荣锦棠见她并不排斥这个,心里也稍稍安稳了些。 当年年纪还小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太后娘娘过于严肃威仪,现在长大了懂事了,才发现她真的是十分令人敬佩的人。 几十年如一日把宫里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第七章 尤其是现在她基本上也不怎么召见王家的人,一门心思就在慈宁宫喝茶谈天,荣锦棠觉得对她并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那朕回头就去慈宁宫问问,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就叫到咱们这先伺候几日。」 付巧言笑着点了点头。 三月初,柳叶抽了新芽,牡丹含了花苞,宫人们换下沉重的棉袄,穿上了轻薄的粉绿袄裙。 大概是个艳阳天,付巧言刚忙完宫事,在院子里赏景。 宫门口闪过一个娇小的身影,付巧言眯着眼睛去瞧,逆着光却只瞧见一个大概轮廓。 晴书正跟在一旁给她煮果茶,见来了人忙就迎上去。 那边传来一把陌生又熟悉的嗓音:「姐姐好,我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宫人,听闻娘娘这里宫事繁忙,太后娘娘就叫我过来伺候娘娘些许时日。」 这嗓子太熟悉了,一下子把付巧言带回道隆庆四十一年的那个三月午后。 也是这一把声音,轻声问她:「姐姐,你冷吗?」 那一声,是她进宫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问候。 「安如?」 那少女缓步走近,笑着向她行了大礼:「安如给娘娘请安了。」 付巧言起身上前去扶她,难得有些思绪澎湃:「几年未见,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沈安如如今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但她到底是太后宫里摸爬滚打的几年的老人,如今瞧着跟刚入宫那会儿已经全然不同了。 她还是娇娇小小的一个人,个子没太长高,也一如既往地瘦弱,只通身的气度比以前强了许多,以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可怜少女。 「娘娘还记得奴婢,便是奴婢的幸事。」她冲付巧言笑道。 付巧言冲她招手,叫她陪自己进卧房:「前几日陛下道我这里人手不足,想跟娘娘那借个人,没成想居然是你。」 沈安如在太后宫里也是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了,如今到了付巧言面前却仍旧恭恭敬敬,既没因原来那些情分而枉顾尊卑,也不因自己是太后娘娘赏的人而高高在上。 「其实原本要来的不是我,只我求了莲姑姑,叫她把人换成了我的。」 沈安如小声道。 她微微红了眼睛,看着付巧言的目光怀念而真诚:「当年若不是娘娘,我恐怕早就被赶了出去流落街头,能有今天全是娘娘所赐。」 「所以这一回能有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我也得争取来。」 「多少年前的事,值当你一直念叨。」付巧言笑道。 沈安如道:「自然要念叨的,人若是不知道感恩,跟畜生又有何异。」 付巧言一愣,以前她认识的沈安如性子软弱,可真不会这样讲话。 只不过当年坤和宫里人多事杂,她成长到如今这样也实属难免。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记得你是在叶姑姑手底下做事,她不是个太好讲话的人。」 沈安如笑笑,帮她倒了一杯热茶:「她跟前的姐姐们不是病了就是走了,只好用了我顶替手下大宫人的名。不过,她再是强硬,也不能一直盯着我不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声给她讲:「当年那个不知好歹的大宫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付巧言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当年叶真身边跟着的那个长相普通的宫女。 她不是个喜欢记仇的人,再说到了如今她这个位置,那些以前的事都仿佛过眼云烟,没什么值得她再去纠结。 有些人有些事,却冥冥之中就有人替她办了。 付巧言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沈安如笑笑,没再说过去的事。 「这回太后娘娘听陛下讲您这忙不过来,紧着就让莲姑姑选人了。我原来也是在慈宁宫做大宫人的,这次到了娘娘这还是大宫人,有什么活计娘娘只管吩咐我。」 虽说几年没见,但沈安如对她还是一如既往亲近,付巧言心里头多少也安稳些,笑道:「平日里都是晴书和明棋伺候我起居,如今库房的事是明棋兼着,很是忙不过来,你来了就把库房这一块接过来,再一起跟晴画帮我处理宫事便可。」 沈安如行了小礼,笑道:「这奴婢是熟手,只管叫娘娘放心。」 因为是她来,晚膳前付巧言就把人都叫到跟前,好生认真介绍了一番。 陆六被提成了上监,陆叁也顺利升为中监,过两日再来两位黄门,她这里人数就差不多了。 晚上荣锦棠回来,问她:「新来的宫人如何?使着顺不顺手?」 付巧言帮他把衣裳换下,笑道:「还是个旧相识呢,她是个勤快人,以后宫里头的事就能轻松些。」 明棋不用兼着库房,就能有更多时间帮她处理宫事单子,多一个顶用的人一下子就不同了。 荣锦棠也很是好奇,付巧言就挑了几件刚进宫时的事给他讲了。 「所以你当时好心举手之劳,换了她今日对你忠心不二,也确实是谁也想不到的。」 付巧言近来不太爱吃热茶,倒是喜欢酸甜口味的果茶,寝殿里正煮着一壶,清甜的水果味道飘在屋子里。 「哪里有那么夸张,不过她能来我确实是很高兴的。」 荣锦棠闻着果茶香味,问她:「好喝么?」 付巧言就给他倒上一杯:「陛下尝尝?这是晴书最近研究的新茶,里面加了蜂蜜的,没那么酸。」 她说着没那么酸,荣锦棠端起来喝了一口,差点没失仪吐出去。 那味道酸极了,一点甜味都没尝出来。 「这也太怪了些,」荣锦棠放下茶杯,「你少用点,仔细伤了胃。」 付巧言喝着倒是正好,她冲荣锦棠做了个鬼脸:「陛下口味太清淡了,平日里也很能挑食。」 他其实不算很挑食,不过口味倒是很淡,味料重的菜都不太爱用,就显得挑剔。 三月中旬的时候,这一年的春闱便开始了。 这几日天气回暖,加上弟弟又要参考,付巧言难得有些焦虑。 以往她从来不爱发脾气,这些时日也连着说了几个大宫人几回,沈安如现如今已经同景玉宫的人混熟,她见付巧言这样不由很是忧心。 她偷偷问晴画:「娘娘这是怎么了?」 晴画叹口气:「小舅爷今年要参考,娘娘怕他考不好,跟着着急呢。」 沈安如就知道这样很是劝不住了。 她正想着要如何逗付巧言开心,外面守门的小黄门就进来问:「沈姐姐,碧云宫的孙淑女求见。」 沈安如皱起眉头,她道:「你说谁?」 那小黄门也激灵,忙上前道:「是碧云宫的孙淑女,叫孙慧慧的那个。」 沈安如一听这名字,心里头就厌恶起来。 孙慧慧当年那恶形恶状的,也不知怎么在坤和宫混下来,还混到了陛下的后宫里。 大抵人不要脸,便万事皆顺吧。 不过……如今娘娘这繁花似锦,她难道又来巴结娘娘不成? 沈安如心里这一盘算,转身就去寻晴画讲了孙慧慧那些事,问她:「姑姑说要不要禀报娘娘?」 晴画想了想,见付巧言正闷在寝殿里头午歇,就道:「跟她说娘娘正休息,没空见她。」 第八章 沈安如领命出去,亲自到门口看了一眼孙慧慧。 她如今依旧是花枝招展的样子,兴许过得不是很如意,瞧着脸色还不如以前好。 沈安如垂眸看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给孙淑女见礼了,只我们娘娘这会儿没空,请您改日再来吧。」 孙慧慧一抬起头,就看到这张记忆深处熟悉的容颜。 她尖叫出声:「是你?!」 沈安如冷笑道:「怎么不能是我?这里是景玉宫,还请孙淑女安静些,别扰了我们娘娘的清幽。」 孙慧慧紧紧攥着拳头,她道:「你不过就是宸嫔娘娘的一条狗,当年就知道巴结她,现在还上赶着伺候她来了。」 沈安如倏然笑出声来:「怎么?你想给娘娘当狗,只怕还当不上吧?」 孙慧慧气的浑身发抖,可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她今天对付巧言有所求,自然不能得罪她跟前的大宫人。 孙慧慧低下头去,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总之难看的很。 沈安如又道:「过几日孙淑女便晚些时候来,我们娘娘若是有空,倒是可以见一见你。」 孙慧慧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说来也奇了,沈安如虽然只是个大宫女,却很能叫晴画这个姑姑听进去话。 她到底是皇后宫里混出来的,待人接物上的礼节和气度就是比景玉宫原来的人强些。不过沈安如也没想着鸠占鹊巢,她很是认真给整个景玉宫的宫人都上了上课。 王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先帝潜邸时伺候过东宫,后来又做了正宫皇后,她宫里出来的宫人还真没有面子上过不去的。 沈安如在王皇后跟前伺候了五六年,也是学得一身的本事。 她先跟晴画讲的就是:「姑姑如今是咱们娘娘身边的一等人物,娘娘虽一贯是客气有礼的,但是对待许多人根本就不用太过客气。」 「您办什么事都要先想娘娘是什么身份,就能知道如何做了。」 付巧言性格平和,不喜欢惹事,但如今她要掌管六宫,不惹事是根本不行的。 「您立在外面,就代表了景玉宫的脸面。若是任谁都能给景玉宫脸色看,那娘娘宸嫔的封号就只是个摆设了。」 她讲的确实是很有道理的,尚宫局的管事姑姑们一个比一个人精,尚宫如今也还是冯秀莲,她很是知道付巧言在皇上心中的位置,自然早早吩咐过尚宫局小心行事。 她们那是得了教诲知道老实,可旁的宫里就不那么清楚了。 就拿今岁发春装来讲,因为明面上是娘娘辅理六宫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有那么几个不识相的姑姑大宫女明里暗里说些酸话,等张德宝一到场就立即安静下来。 晴画年纪跟沈安如相仿,倒不是个顽固,很能变通。 听了沈安如的话,她回去好生跟另外三位大宫女说道了一番。 没过几日,付巧言就发现自己宫里的宫人们精气神都变了。 她最近心里烦闷,也没怎么管过宫里事,过了许久才发现些端倪:「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斗志昂扬的。」 晴画笑道:「倒也没有,只是安如给我们讲了讲皇后娘娘那原来的规矩,我们才发现之前待人接物还是有些欠缺的,这回努力改正,务必要把咱们景玉宫的面子做好。」 景玉宫这些宫人,尤其从头就跟在她身边的晴画晴书等,都是很忠心的。 付巧言知道她们一门心思都为自己好,心里头也略高兴了些:「最近我也没怎么管事,你们辛苦了。」 晴画见她今日面色尚可,就道:「不若再请太医来请请脉?陛下见您提不起精神,每日回来都要叫奴婢过去问上几回,心里头很惦念您的。」 刚请了脉没几天,她这要是频繁召唤太医总不是好事,付巧言摇了摇头:「要不就等月底再说吧,我也没觉得特别不爽利,可能刚开春不太适应。」 晴画毕竟心眼多些,她见付巧言最近胃口不好也比较嗜睡,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但这事其实自家娘娘私底下盼了好些日子,晴画怕弄巧成拙,便没敢当面问出口,只回去偷偷翻了翻付巧言的挂红事例。 上月初付巧言才挂过红,到了这月中旬她月信还是未到,已经迟了十日有余,说不定…… 晴画心里头一喜,可想想月初时请脉还没有准信,这会儿说不得也不一定有,她沉吟片刻,还是叫来晴书:「明日上午你寻个空去一趟太医院,问问李大人娘娘这些症状是否是有孕的迹象。」 晴书眼睛一亮,立马笑了起来:「姑姑说真的?」 晴画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确定,只这么猜的。咱们稳重起见,不管喜事有没有都要注意着些。你问过李大人,给御膳房递膳单就要更仔细了。」 晴书使劲点点头:「我省得的,务必办好这事。」 且不提晴画晴书两个这边什么安排,付巧言这会儿正在茶室里歇息。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付巧言冬日里还不觉得,怎么一到春天就整日困得不行。 她原本还在茶室里晒着太阳做绣活,给荣锦棠那身生日礼上衣是做完了,荣锦棠也早就穿上,下头的裤子她拖了一个多月,至今也还没做好。 荣锦棠也不嫌弃上衣下裤不是一身,照样穿得经心。 付巧言原本想这几日不忙就把这一身给他凑出来,结果还没忙活两下就又睡了过去。 明棋正守在一旁煮茶,见她睡了就忙过去给她换了个姿势盖好被子,叫她睡得舒服一些。 这么折腾一趟,她也没醒。 荣锦棠今日回来得早,刚到小院子里就见茶室这边人影闪动,晴画正等在正殿前给他行礼,荣锦棠就问:「你们娘娘呢?」 晴画小声道:「娘娘正在茶室小憩,睡了好一会儿了。」 荣锦棠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轻手轻脚进了茶室,见她在矮榻上睡的正香,帮她盖好被子就又出来。 张德宝跟在他伸手伺候他更衣,荣锦棠问晴画:「看她最近是有些消瘦,胃口也没年节时大,明日再请太医来瞧。」 晴画迟疑一下,还是道:「下午时问过娘娘,娘娘道她这里老叫太医实在不好,说等月底还是这样再请李大人过来请脉。」 荣锦棠摇了摇头:「有什么好不好的,她自己不经心,你们也不经心?」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晴画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 荣锦棠坐到寝殿的贵妃榻上,淡淡道:「明天朕不上朝,现在就去太医院告诉李文燕,明天早起务必要看见她在景玉宫。」 晴画很是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才退了下去。 等寝殿里的人都退了出去,荣锦棠就坐在那静静沉思了一会儿。 在发现她最近身体不太好之后,荣锦棠其实心里很是纠结了一番,他甚至都以为是因为自己给她压力太大,宫里的事多繁杂让她最近烦闷消瘦,人也不如以往精神。 可他确实又很想让她能在宫里立起来。 他需要她能掌控他的后宫,这样他在前朝才能无后顾之忧。 第九章 可这如果以她的身体为代价,荣锦棠又很不愿意看到。 当年显庆皇后是如何没的他们宫里头的人其实都很清楚。她强撑着自己扶持先帝,最终才走到那一个结局。 付巧言本就是个要强的人,他很怕她也像显庆皇后那样,为了他全然不顾自己。 可如果她自己撑不起来,那所有位份都是虚的,哪怕将来能坐到凤椅,也不会有人对她恭敬万分。 宫里头最是现实,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谁也不知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荣锦棠叹了口气,大抵这是他登基以来遇到的最难抉择的事了。 晚膳时分,付巧言总算幽幽转醒,荣锦棠正坐在矮榻边上看书,茶室里已经点燃了宫灯。 付巧言揉了揉眼睛,轻声细语问:「陛下回来了?几日倒是挺早。」 荣锦棠其实已经回来半个时辰了,不过他没同她讲,只扶她慢慢坐起身,喂她吃了一碗热茶。 「明日还是叫李文燕过来给你瞧瞧吧,怎么比冬日里还爱困呢。」 付巧言整个人还有些迷糊,她笑道:「闹春困都这样的。」 「李太医事忙,总叫她来也不好吧。」 荣锦棠道:「她不过也就主要看顾你的身体,有什么可忙的。明日就叫她来,不许再反对了。」 付巧言就没吭声。 荣锦棠低头一看,见她刚醒来没说两句就又困了,他晃了晃她肩膀:「巧言,别睡了,用完晚膳再安置不迟。」 付巧言打了个哈欠:「可我不是太想用。」 「不用膳可不行,熬两天要熬坏身体的,」荣锦棠伸手叫宫人进来伺候她净面,「晚上多少用一些,听话。」 付巧言就乖乖地点了点头。 晚上她用的也不是很多,一小碗山药枸杞粥,小半个银丝卷,配了点八宝咸菜丝就勉强吃完了。 荣锦棠见她真的不是很有精神,很体贴地赶紧塞了两口银丝卷进嘴里,便就招呼晴画伺候她梳洗。 付巧言已经坐在那快睡着了。 任谁春困也困不成这样,荣锦棠虽然没学过医理,也多少知道一些赏识。她这样不是太劳累耗空了精气神,便是大病将至的前兆。 付巧言今日甚至没有意识到陛下还没用完膳,荣锦棠叫晴画伺候她洗漱安置她就乖乖进了寝殿。 荣锦棠坐在厅堂里,哪怕肚子还没饱,也不是很有心情继续用。 等里面一通忙碌完,晴画才退出来。 荣锦棠慢条斯理喝着粥,一个人病了,总不能两个人都倒下,他一贯自律,就算这个时候也勉强自己把晚膳用完。 「如何了?」 晴画跟在边上小声道:「娘娘已经入睡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 晴画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下午时奴婢查了查娘娘挂红的事例,她这个月的月信已经迟了十日。」 荣锦棠手里的筷子一停,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都空了。 「千真万确?」他听到自己问。 晴画跪下给他行礼:「诺,确实如此。」 荣锦棠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连饭也不用了站起来来回溜达。 他感觉刚才的烦忧都不翼而飞,现在满心里都是兴奋和激动。 「如果只迟了十日,说不得月份还浅。」荣锦棠自言自语道。 可兴奋劲一过,他又呆立在那不动了:「这事先别声张,若是真的那便是月份还浅,李文燕那恐怕摸不出脉象,若没那个缘分……也万万不能叫你们娘娘知道,记得没有?」 她期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如果这一次真的没缘分,也只他自己遗憾罢了。 她若是知道了,还不知要难过多久。 荣锦棠捏了捏腰间的私印,在心里默默念着:荣氏列祖列宗保佑,叫我们得偿夙愿吧。 或许是前日睡得好,付巧言次日早早醒来,靠坐在床边发呆。 荣锦棠前一天晚上心绪澎湃,翻来覆去折腾一宿没怎么睡好,现在正在补眠。 付巧言睡得踏实,压根不知道他好生纠结了一晚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靠坐在那发呆,等到荣锦棠幽幽转醒才回过神来。 荣锦棠坐起身来,扭头仔细打量她。 付巧言就笑:「陛下怎么这样瞧我?」 荣锦谈摇了摇头,拉过她的手问:「现在不困了?」 「昨天都睡一天了,怎么还会困呢,现在我精神着呢。」 荣锦棠见她确实比昨天气色好,心里也略安稳当,他叫了宫人进来伺候晨起,一边跟付巧言道:「待会儿李文燕来了,你要把近日里的症状都跟她讲讲。」 付巧言正坐在妆台前盘发髻,闻言就笑:「陛下太认真了,什么症状不症状,不过就是嗜睡罢了。」 「听话,不要老叫朕操心。」 他都这么说了,付巧言也不好不懂事,只好点头称诺。 大概是昨日没用什么饭食,今日早上付巧言用的就多了些,都是晴画特地吩咐给御膳房的食单,主温补养生,很适合付巧言现在用。 她喝了一大碗小米粥,又想去吃糯米丸子,被荣锦棠拦了拦:「糯米不好克化,就只许用一个。」 好在付巧言不贪食,叫吃一个就只吃一个,吃完又去一颗一颗夹花生米。 这一顿饭她是用好了,荣锦棠一直盯着她吃,自己倒是没怎么吃饱。 李文燕这会儿早就在茶室里等了,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过去,又吩咐张德宝上一盘子点心。 这没几天又被召见,李文燕心里头也忐忑,等两人进来,她就悄悄看了一下他们面色。 瞧着陛下的好些,娘娘的略差了点。 李文燕想着上次宸嫔娘娘的脉象,背后都出了汗。 若是至今还是体虚疲累,那就很有些问题了。 平日里只有娘娘在她还算镇定,今日荣锦棠也在一边跟着,她就更是紧张了。 荣锦棠也不用她给请平安脉,进来就在矮踏上吃点心,叫她们在边上问诊。 付巧言今天心情很好,人也精神多了,笑眯眯坐在椅子上伸手叫李文燕看。 李文燕就恭恭敬敬请脉。 这一回她摸的时间长了些。 荣锦棠看似在悠闲用点心,实际上手心里都是汗,他自己其实也很紧张,只是面上不能显露出来。 李文燕表情不变,不一会儿脖颈后头衣领子就湿了,她在付巧言的左手上耽搁了很长时间,又去听右手。 等到荣锦棠两块牛舌饼都用下去,她才将松开手。 付巧言笑着问:「如何?」 李文燕斟酌片刻,问:「早上听闻晴画姑姑讲说娘娘近日里嗜睡、胸闷、精神浅,没胃口,是否如此?」 付巧言点点头,道:「昨日很困,只睡了一天到了早上就好些,也不怎么困了。」 李文燕心里头便有了计较,只脉象实在太浅,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讲出来。 正在这时,她余光扫到荣锦棠冲她轻轻摆了摆手。 这……是什么意思? 李文燕迟疑片刻,还是按荣锦棠的指示没讲出来,她笑着对付巧言道:「娘娘最近几日还是再清静清静,不要太过操心,等缓过来就能好了。」 第十章 「还是之前忧虑过重,耗神耗气,才导致如此的。」 人都不爱听自己的病,她这样一说付巧言就高兴了,对荣锦棠笑道:「就说我没什么事,你就老要叫太医过来瞧。」 荣锦棠也笑,说:「没事不是更好?」 付巧言道:「反正最近也不算忙,正好休息几日。」 她一高兴,就美滋滋叫沈安如和明棋陪她去后面盘点小库房,她的东西年节时往来太多,若不是她精神不好早就该核对清楚了。 荣锦棠等她高高兴兴离开茶室,才沉着脸问李文燕:「实话实说。」 李文燕看起来倒是没刚才紧张,显然付巧言应当没什么大碍,她道:「陛下也知臣家里世代都是专攻妇科,摸滑脉很是有些门道。」 她这么一开头,荣锦棠心里就安稳下来,脸上也带了些笑模样。 李文燕偷偷看他一眼,见他心里有数,也略松了口气:「刚臣翻了翻娘娘的挂红单子,这个月月信已经迟了十日,再加上娘娘近日来的症状,原本是有了推测的。」 「刚臣给娘娘请脉,因月份太浅脉象不显,很是听了些时候。」 荣锦棠点了点头,叫她继续说。 李文燕冲他行了个大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确实是有孕了。」 她这话一说出口,荣锦棠终于长舒口气。 「你确定?」 李文燕点头,笑道:「娘娘脉象浅淡,若是旁人定诊不出来,臣家学所致,还是能诊出些许。」 荣锦棠点点头,终于笑了。 「她身体如何?」 李文燕道:「娘娘身子康健,平日里又注意保养,这回只是头胎才显得症状略大,过几日适应了就能好些。」 「只要这几个月注意着些,应当没什么大碍。」 有她这个保证,荣锦棠就再无忧虑了。 他想了想,还是道:「先不要叫她知道,等下个月胎坐住了再挑个喜庆日子告诉她,好叫她自己高兴高兴。」 他话锋一转:「旁的宫里……」 李文燕顿时就跪下了:「臣一定守口如瓶,定不叫外人知道。」 付巧言的身体一直是她调理的,这几个月也是尽心尽力,荣锦棠对她还算放心,闻言只淡淡道:「如果风声传出去,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李文燕三个头磕下去,一句话都不敢讲。 「回头你跟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好好碰碰,衣食住行务必都要精心,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李文燕跪在那里道:「臣一定不辱使命。」 荣锦棠「嗯」了一声,这一回说出来的话就柔和了些:「若是你娘娘这一胎生得顺利,都会念你的好处。」 李文燕微微松了口气,又保证了一回才被叫起。 等付巧言回来,就见荣锦棠在那里优哉喝茶。 她笑道:「陛下今日不忙了?」 荣锦棠拉着她坐到身边,用那种很难描绘的眼神看着她。 付巧言低头顺了顺衣服上的褶子,问他:「怎么?我这有何不妥?」 荣锦棠心里头的高兴都要藏不住,不过为这一回安安稳稳顺顺利利,他还是忍住没有讲。 只拉着她的手认真道:「刚李文燕说你头些日子累到了,最近就不要再操心宫里头的事 ,好好把身体养好,知道没?」 付巧言就说:「我哪里有那么娇气?修养几日就能好了。再说月末就要采选,如今宫里头人手很不够用呢。」 荣锦棠倒是忘了这个,他沉吟片刻道:「这事就交给丽嫔去办,她那边督办完你直接用印便是了。」 小选这事本来也不用她们亲自出面,不过是安排好督办的管事姑姑和上监即可,只要人手配置齐,剩下的事她们自己就会办妥。 「宫里头的事陛下且不用太操心,回头我请了丽嫔来,先把事都定好章程就稳妥了。」 便是叫丽嫔主要督办,她也不能撒手不管。 荣锦棠想着刚才李文燕反复讲的医理,也知道不好叫她天天躺在屋里睡觉,便妥协道:「行,但你自己要知道注意,万万不可逞强。」 付巧言就笑,点头答应下来。 等她午歇的时候,荣锦棠就叫来晴画和晴书,好生提点了一番。 由她们在景玉宫时时守着,他也还算放心。 一直在景玉宫端着的荣锦棠,面无表情回了乾元宫,一个人躲进寝殿里放生大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又领着人悄悄去了太庙,独自进了内殿。 他烧了三炷香,跪在软垫上恭恭敬敬给祖宗牌位磕了九个头。 「列祖列宗在上,荣氏第九代孙锦棠叩拜祖先,朕将为人父。」 「朕继位两载,夙兴夜寐,务以勤恳赢大越百姓安康,只一事以人力不可为。」 「愿求祖宗保佑,得母子平安。」 既然已经决定要小选,这事就要尽早安排,付巧言又好生休息两天,觉得更精神一些后就把楚云彤请了来宫里。 顾红缨自告奋勇,也跟着来了。 这回付巧言跟楚云彤安排了三位管事姑姑负责小选。楚云彤身边的管事姑姑、她这里的晴画和尚宫局的赵姑姑,三个人一起操办。 再加上乾元宫的一位姓陈的上监,等四个人都叫来跟前吩咐妥当,四月初就可以开始小选了。 她们一走,顾红缨就笑道:「过不了几天,宫里就又热闹了。」 楚云彤慢条斯理叉了一块苹果塞进她嘴里:「你就知道热闹。」 顾红缨笑眯眯吃苹果,也不生气。 付巧言又捧了一杯果茶,这东西她觉得可口极了,不知道为何就连楚云彤和顾红缨都没什么兴趣。 她也在宫里闷了好多天,今日她们两个来了,她就安排叫三个人一起玩华容道,也好解闷。 然而盘子摆上没玩一会儿,沈安如就悄悄进来在她耳边禀报:「孙淑女求见,已经是第二回 来了。」 付巧言抬头一想,问顾红缨:「孙慧慧是不是你宫里头住的?」 顾红缨道:「不,她是阿红宫里的,不过嘛……」 她顿了顿,小声道:「我不是老去找阿红玩,逗过她几回,今日她不会是为了这事来的吧?」 付巧言沉默片刻,很是无奈道:「你怎么捉弄人都捉弄到别人宫里去了?」 顾红缨嘿嘿一笑:「阿红又不是别人,再说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一个小淑女太把自己当回事,不折腾两回实在心里难受。」 虽然她说得确实是那么回事,可面上不能这么讲。 付巧言只好道:「得,人家找来我这里了。」 顾红缨眼珠子一转,道:「要不把她请进来,我倒要听听她想怎么编排我。」 付巧言冲沈安如点了点头,对楚云彤道:「劳烦云彤以后还是多多管教。」 楚云彤一本正经点头:「这次是我的疏忽,下次一定管好她。」 两人这样编排她,顾红缨也不生气,笑眯眯坐在一旁吃茶。 等沈安如回来,付巧言就道:「一会儿我去书房里见她,你们去后殿暂且避避?」 她们都是主位娘娘,总不能一个淑女来了叫她们从后门走,实在也没这个道理。 第十一章 顾红缨向来鬼主意多,一听就道:「你那书房里不是有个书室吗?叫我们在里面听听音儿呗。」 付巧言还没来得及讲话,她就被楚云彤拍了一下脑袋:「没规矩。」 这倒也不是不行,她的书室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书,只是那小书室没有大窗,在里面时间久了可能会气闷。 「她也待不了多少时候,我叫安如在里面加两把椅子,两位就将就坐会儿。」 她一边安排,一边领着她们往书房去。 书室有个小门,楚顾二人躲在里面正好能听到外面讲话,倒是很方便。 等人都安排好,付巧言就坐到书桌后面,让沈安如把孙慧慧领进来。 孙慧慧今日穿了一身很素净的浅碧色袄裙,头上只戴了一把如意钗,通身上下也再没多余的首饰。 付巧言垂眸看她,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些恳切的意味。 倒也是难为她了,付巧言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坤和宫辛娘那里,她是怎么个做派的。 孙慧慧规规矩矩给她行了礼,非常恭敬道:「给宸嫔娘娘请安了。」 付巧言手里捧着书,半天没讲话。 主位不叫起,孙慧慧就只能半蹲在那,不一会儿额头就出了汗。 等她整个人开始抖起来,付巧言才慢条斯理道:「起吧。」 孙慧慧直起身,还要谢她:「多谢娘娘。」 以她的脾气,居然能忍下这个实在很不寻常,她要么藏着坏主意在心里,要么就是真的有求与她。 付巧言就放下手中的书,问她:「不知孙淑女找我是有什么事?」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打她们进后宫也有两年,孙慧慧可是一次都没来找过她。 两人以前的关系本来就不好,现在也没有来往的必要。 孙慧慧抿了抿嘴唇,她低着头,竟没了往日「嚣张」劲儿。 她不讲,付巧言也懒得上赶着再问,又取了书继续读。 书房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孙慧慧紧要下唇,尖锐的指甲紧紧掐着手心。 付巧言漫不经心扫她一眼,心里略安稳了。 她肯定是来求事的。 见她真不搭理自己,孙慧慧这会儿便急了,她犹豫半天还是咬牙道:「如今是宸娘娘辅理六宫,不知可否给妾调换个宫室?」 付巧言一挑眉,没成想这事叫顾红缨说准了。 「为何?碧云宫不好吗?」 孙慧慧吭哧半天,道:「娘娘兴许不知,顾昭仪同丽嫔娘娘关系极好,平日里老去碧云宫找丽嫔娘娘玩,她性子……古怪,每次在后院碰到都要奚落妾一番。」 她这一句就把顾红缨和楚云彤的关系卖给了付巧言,若不是付巧言同她们二人本就亲近,这会儿恐怕早就起了疑心。 来求人还要栽赃陷害,实在不是个正人君子。 付巧言装作惊讶问:「哦?还有这种事?」 孙慧慧赶紧补充:「可不是,顾昭仪见天来,妾是真的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付巧言挑眉,要笑不笑道:「若是真的,顾昭仪可真是好有空闲,只我也不能凭你一面之词来断决,不如请了顾昭仪当面对质?」 孙慧慧艳丽的脸一下子刷白刷白的。 她记忆里的付巧言从来都是淡定自若的,只今天这样一见,她才发现这位宸娘娘口才如此好,叫她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孙慧慧憋了半天,结结巴巴说:「顾昭仪贵人事多,妾可以找碧云宫的宫人们过来见证。」 付巧言轻声笑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孙慧慧手心都出了汗,那笑声轻轻柔柔,听在她耳朵里却异常吓人。 不过因为刚才顾红缨都自己承认了,付巧言心里也有数,便问她:「那张淑女也是这样的情形?」 孙慧慧又顿住了。 张欣瑶低调惯了,从来不出去招惹人,顾红缨当然没机会欺负她啊。 「这,妾也不知,兴许妾没见着的时候也是有的。」 付巧言喝了一口果茶,酸酸甜甜的滋味;漫上心头。 孙慧慧可真是比以前长进许多,都会编瞎话骗人了。 宫里头的事其实太后和淑太贵妃已经不怎么操心了,像孙慧慧这种淑女搬宫的小事根本不用去麻烦两位娘娘,只不过面子上她还是要含糊一下的。 付巧言知道楚云彤和顾红缨都很烦孙慧慧,也想卖个人情给她们,因此便道:「你是淑女,搬宫可是大事,我这里怎么也要问清楚后跟两位娘娘禀报。」 一听这话,孙慧慧就知道有戏,她顿时就有些激动,脸也跟着红润起来。 不过付巧言的下一句,就叫她不好受了:「王昭仪那的后殿都空着,也清静,若是娘娘允了,便让你搬去那儿?」 长春宫的后殿原本住着她和兰若,她搬来景玉宫,兰若在行宫没了,所以后殿就空了出来。 最近王皇后也停了王婉佳的闭门思过,让她出来见人了。 这任谁看都是个好去处,自己住还是两三个人一起住,是很有些区别的。 可孙慧慧一听就撇嘴,脸上也不是很好看,她小声嘀咕:「那里多晦气。」 付巧言垂眸看她,冷冷道:「嫌晦气,你就还在碧云宫住着吧。」 她说罢就要起身离去,吓得孙慧慧普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哀求道:「求求娘娘了,碧云宫妾真的住不下去了,娘娘开开恩,给妾调一调吧。」 付巧言的脚步顿住,慢悠悠坐回到椅子上。 虽然她不是个记仇的人,当年无论在坤和宫还是在文墨院,孙慧慧可都没少奚落她。 风水轮流转,时至今日她自然可以任性而为,无人再敢得罪她。 付巧言轻声道:「这话若是叫王昭仪听去,什么后果你自己心里头应当清楚的。」 孙慧慧顿时讲不出话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 付巧言见她跪在那死活不肯走,突然有些明悟过来:「既然你嫌长春宫不好,你自己……又瞧上哪个好去处了?」 这一句正中下怀,孙慧慧甚至都来不及细想,忙道:「可否请娘娘开恩,允妾搬去望月宫。」 章莹月的望月宫,居然还是个好地儿吗? 付巧言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她,道:「望月宫里只剩西偏殿还空着,你搬进去更挤了。」 这条件艰苦她倒是不挑剔,放着空院子不住非要同人挤,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孙慧慧头都不敢抬,忙不迭道:「无妨的无妨的,全凭娘娘安排。」 付巧言喝了口果茶,笑道:「这样吧,我先请了章婕妤和苏才人过来问问,若她没什么意见,我再同太后娘娘请旨。」 孙慧慧立时就喜笑颜开:「多谢娘娘。」 「不用急着谢我,能不能成还是个事呢。」 眼看事情办完,孙慧慧是半刻都待不下去的,站起身又给她行了礼,就高高兴兴走了。 付巧言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勾起嘴角。 「这些人,指不定想什么坏主意呢。」她身后顾红缨道。 付巧言请了她们两个回茶室:「她指名要去望月宫,章莹月和单稚娘什么德行她难道还不知?」 第十二章 顾红缨这会儿说话倒是一针见血:「破锅配烂盖,说不得她们三个惺惺相惜呢。」 付巧言一下子笑出声来。 「这事也不用巧言操心,」楚云彤道,「我瞧苏秀儿住碧云宫也很水深火热,直接叫她搬来我后殿吧。」 苏才人是禁军副统领家的女儿,很是个乖巧可人的姑娘,住那宫里头老被单稚娘挤兑,哪怕她明摆着位高一级,也立不起来。 付巧言点点头,笑道:「回头你且问问苏才人,若是她应了你就拟个折子,我去找太后娘娘行印。」 「章莹月那里,不用管她。」 顾红缨拍了拍手:「感情好,这下子苏才人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楚云彤不是个慢性子,没过几天就拟了折子来:「苏才人一听说要搬来我这里,想都没想就应下,直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搬。」 付巧言把她折子收下,跟旁边一摞折子堆在一起:「我明日正好去娘娘那,用了印就可以操办起来。」 大约两三日后,尚宫局把这事定了章程,居然是苏秀儿比孙慧慧急,接到旨意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东西了。 别人搬家,付巧言也没怎么再上心,自过她自己的小日子。 望月宫前殿,正厅。 孙慧慧端坐在椅子上,讨好地望着章莹月。 章莹月半垂着眼眸,把果盘往她面前推了推:「你说,宸嫔娘娘刚进宫时怎么着?」 她坐在那里淡定自若,实在跟宫宴上的样子很不一样。 孙慧慧倒是完全没看出有何区别,只笑道:「我是同宸嫔娘娘一年进宫的,很是知道她当年的事儿。」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问:「娘娘真能给我家里牵线搭桥,做上锦衣缘的生意?」 章莹月猛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你问的太不像话了。」 孙慧慧心里头憋气,可又不好惹她,只好赔笑道:「都是我的错,我这就给娘娘讲讲当年的事儿。」 望月宫这些腌渍事付巧言是一概不知的,她最近精神好了一些,歇过劲儿来就赶紧安排起夏日的防火防水事宜。 晴画和一直安排她起居的晴书都知道她身体大概,见她自己要忙就只得硬着头皮劝,只没回劝两句就被她轰走,实在是憋得够呛。 不过这几天付巧言看着确实精神不少,不再整日里睡不醒,也胃口好了许多,晴画就没那么慌张。 等到这一日荣锦棠忙完回来,晴画就趁着付巧言不注意给荣锦棠讲情:「娘娘非说自己身体好了,要把之前的宫事都捡回来,省得荒废。」 荣锦棠皱了皱眉:「最近瞧她是精神些,确实不那么难受了?」 晴画道:「娘娘对自己身体还是很注意的,不会在这事上逞强,应当确实好些了。」 荣锦棠点点头,心里倒也没那么紧张。 之前李文燕都说她身子无大碍,若是真有事她是不敢不说的。 他冲晴画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不叫她一直忙就是了,半个时辰就弄些茶果请她休息一会儿溜达溜达,便也没有大碍。」 「等稳当些她自己知道了,就会注意的。」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眉目含笑,显然心情极好。 荣锦棠踏进书房,见她正在写折子。 「都叫你要好好休息,又不听话。」他过来拉她起身,仔仔细细打量她面色。 付巧言这几日是真的缓回来了,她如今面色红润,眼睛明亮,一看就很精神。 「我心里头有数。」 荣锦棠牵着她往外面走,趁着天色明亮,领着她在后院里溜达:「你若是有数,前些时候怎么把自己累坏的。」 付巧言不好意思笑笑。 「你啊。」荣锦棠拿她实在没办法,拉着她在院子里绕了几圈,又想起个事来。 「你弟弟已经上京,」他道,「跟顺天府其他学子一道来的,住在考院附近的客栈里,很是平安。」 付巧言一愣,她最近精神不济,倒是没怎么惦记过付恒书的事。 「我还真没想过这事,倒不怕他年幼危险,只不知道吃的好不好。」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只要银子使得足,在客栈里就没有用不好的。客栈老板怕得罪未来的文曲星,很少会弄虚作假。」 那倒是,一客栈的举子个个瞧着都是才高八斗,说不准谁就金榜题名,进士及第了。 「就是考试那几日难熬些,熬过去就能活过来。」 春闱要连着考三场,每场三天,铁打的人都熬不住,最后的卷子几乎都是迷迷糊糊做的。 前朝时春闱在二月初,后来高祖皇帝建国大越,觉得二月时节的上京太冷,考院里烧火盆也不安全,遂改至四月初。 这会儿春暖花开,最是美好的季节。 「恒书是什么性子,我可从小就领会过,」付巧言对荣锦棠笑笑,眉目温婉,「他打小可狠着呢。」 荣锦棠挑眉:「怎么狠?」 付巧言就笑:「他若是哪本书没看明白,就反复揣摩,不读透誓不罢休。」 「我也不求他这一次就考中,只要别把身体弄垮就行,反正他还小呢,下一次肯定能考上。」 荣锦棠哈哈大笑:「你倒是有信心。」 付巧言略有些得宜:「那是肯定的,也不瞧他是谁弟弟。」 「是是是,宸娘娘最是聪慧。」 付巧言晃了晃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陛下就知道取笑我。」 「哪里,朕这可是真心实意夸你呢。」 荣锦棠见外面天色略有些暗了,搂着她往屋里走:「天色渐暗,朕想请示一下宸娘娘,可否用晚膳?」 付巧言被他逗得脸都笑红了:「嘴甜,允了!」 「诺。」荣锦棠笑道。 晚膳都是早就吩咐过的养生膳食,付巧言如今身子特殊,李文燕和晴书一起给她做的膳单就十分谨慎,寒凉之物一概没有。 不过付巧言本就不太爱用那些,膳食单子换了好些天她自己都没发现。 只要每日都有甜口的菜给她,宸娘娘也是很好说话的。 为了叫她用得高兴,御膳房特地请了南边的厨子,每日便换着花样给她上小茶点。 今日晚上有奶香流沙南瓜包、红豆馅的开口酥,甚至还有一小碗醪糟黑芝麻汤圆。李文燕还不敢叫她吃太甜,点心里的糖就用得少,这个付巧言倒是发觉了。 她咬了一口南瓜包,里面的馅料就流出来,弥漫出浓郁的奶香味。 「怎么不如以前好吃了?感觉很淡的样子。」付巧言嘀咕一句。 晴书紧张得很,她不敢跟付巧言说实话,只好悄悄看了看荣锦棠。 皇帝陛下到底见过大场面,闻言笑道:「李太医说糖吃多也不好,叫御膳房给少放些。」 付巧言一听是太医说的,就不好再嘀咕,只道:「唉,多吃些时候习惯就是了。」 两个人用完晚膳,付巧言就又有些困顿。 以往她晚上还要看会儿书的,最近实在也没那个精神,现在白日里是好些,晚上就不太行了。 荣锦棠见她坐在那直揉眼睛,怕她晚上积食,连哄带骗把她从卧房里哄出来,搂着她的腰要赏月。 第十三章 这大月初的,哪里有圆月可赏。 付巧言百无聊赖跟他聊了几句,差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 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不知道实情却还是乖乖听话,荣锦棠觉得自己怎么照顾她都不够,恨不得见天带在身边生怕她磕了碰了。 为了她自己的身子,这一胎也得坐得安安稳稳,一点闪失都不能有。 不过见她实在是困了,荣锦棠也有些心疼,想着今日她用得不算多,就一把把她抱起来。 少年人忒有一把力气,他又从小学武,抱个小姑娘在怀一点都不见吃力。 「哎呀,陛下怎么能如此!」付巧言原本都要睡着了,叫他这么一吓又醒过来。 荣锦棠笑笑:「你不是困了?朕带你回寝殿啊。」 反正也是在自己宫里,付巧言脸皮能比在外面时厚一些,她紧紧搂着荣锦棠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来:「陛下真是的。」 「行了,正巧你也精神,回去让宫人伺候你洗漱烫脚,再继续睡。」 从院子里回寝殿统共走不了几步,可付巧言就觉得这一路悠长曲折,大概是两个人靠在一起的气氛太好,她又忍不住有些困顿了。 荣锦棠正同她讲着话,不一会儿她就没了音,低头一看,她已经浅浅睡去。 「还是个小囡囡。」荣锦棠抱紧她,回了寝殿。 这一夜付巧言睡得很舒服,等到次日清晨天色渐明,她仿佛还沉浸在美梦里,嘴角带着微笑。 荣锦棠早起要上早朝,他轻手轻脚起身,也不叫宫人进来寝殿伺候,都叫她们在小厅里等。 这一番动作,她也没有醒来。 在更衣的间隙荣锦棠问晴画:「最近宫里事忙完,日子也差不多了。」 「回头安排尚宫局重新做你们娘娘的里衣和常服,务必要宽松舒服。」 晴画跟着行礼,轻声道:「年节时陛下和两位娘娘都赏了不少好料子,足够用的。」 荣锦棠沉吟片刻,问宁城:「今岁的天蚕丝锦和贡缎是不是快到了?」 宁城答:「诺,中旬可到,每样各二十匹。」 荣锦棠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等早朝结束,荣锦棠回了乾元宫叫太医院的御医给他按摩。 他趴在软凳上,闭着眼睛想事情。 宁城忙完进来,在旁边轻声道:「回禀陛下,刚臣去查私库,见还有十匹绫罗,是否也要加在单子里?」 荣锦棠「嗯」了一声,含糊道:「很好。」 宁城淡定地领旨而去,正巧跟张德宝走了个对脸。 张德宝同他也是两年的老同僚了,多少了解他,见他微微挑着眉,就酸了吧唧道:「哟,太监大人又被陛下夸奖了?」 宁城淡然一笑:「上监客气。」 张德宝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宁城就又去私库里的布库清点一番,分了几样细软绵密的布料出来,叫小黄门一一记录。 等都忙完,他才去往单子上加了又加,很快一折页就写不下了。 直到荣锦棠中午叫膳,他才好歹忙完手里的事。 给妃嫔赏赐听起来不是大事,可轮到如今这位娘娘,他都得亲自清点,务必把每样东西都过遍手才放心。 若是真有残次品赏赐下去,陛下在景玉宫里头亲眼瞧见,那事情就大了。 宁城这边做完折子,就紧着去膳厅伺候,张德宝这会儿正在那献殷勤,宁城也很知趣不往跟前凑。 他毕竟比张德宝位高一级,跟他较劲实在很不上台面。 荣锦棠夹了一块小酥肉跟嘴里嚼,也不说话,只拿眼皮轻轻那么一抬,宁城自己就赶紧讲了:「单子上陛下选好的锦缎五到十匹不等,剩下的臣又加了细软的里布,很适合小主子用。」 「嗯,」荣锦棠嘴里东西都咽下,才道,「等旨意下了,再安排尚宫局加紧督办,务必选最好的绣娘。」 宁城行了礼,紧着道:「只娘娘那掌衣宫女人手不足,到时候兴许娘娘还是喜欢自己宫里做些小衣裳,不如臣先挑人?」 荣锦棠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略舒缓些:「很好,你办事,朕是放心的。」 宁城就笑着给他行过大礼,缓缓退出去。 在踏出膳厅的最后一刻,他挑眉望了一眼张德宝。 小孩崽子,跟老子斗? 张德宝被他那一眼看得直冒火,可他就在陛下跟前伺候,一点错都不能出。 只能趁着荣锦棠用膳的功夫,狠狠瞪了一眼宁城。 老家伙,总有你退下来的那天! 上京杏花巷,兴安客栈。 几个举子正在一楼大厅吃茶斗诗,不一会儿气氛就热闹起来。 其中有个瘦高个斗了没两句就败下阵来,直嚷嚷:「不行不行,我不是好手,要叫我们顺天府的小解元来才行。」 另一个长脸大耳的白他一眼:「你胡咧咧什么,不知道小解元正闷头苦读,别耽误人家正事。」 瘦高个有些不高兴,但他们两个是发小,一起泥地里滚大的,他实在也不能不给好友面子。 听了只道:「小解元已经都算是人中龙凤,还是恁努力,学生自愧弗如。」 旁边有个面白无须的青年人一听,立马问:「这人是谁?只听闻今年顺天府的解元年纪小,到底多大?」 瘦高个刚想回答,就被长脸的怼了一下,顿时不敢说了。 长脸客气道:「只是个小孩子,没什么好讲的。」 都是自诩不凡的读书人,那青年人就没再继续追问。 等斗诗结束,两人回了二楼,瘦高个才道:「你怎么不让我讲,恒书的名声传不出去,将来拆卷排名要吃亏。」 长脸皱眉头,道:「你怎么这么傻,恒书早说过不需要这虚名,你别忘了他家里什么光景。」 瘦高个只好叹了口气。 他们二人是付恒书的同窗,跟他一起在顺天府读书已有一载。 付恒书这般天纵奇才的人,一般而言都是没什么朋友的,不过他性子好,肯给同窗讲解,因此顺天府的廪生同他关系都不错。 瘦高个和长脸如今也不过未及弱冠的年纪,因年龄相仿同他关系最好。 长脸的姓木,名叫木怀夏,很是沉稳的一个人,付恒书跟他多少讲过家里事。 木怀夏知他幼失怙恃,只有一位长姐为了他进宫当宫女,已经分离经年。 名叫叶庭春的瘦高个开朗活泼,一想起这事就很闹心:「恒书也是实在不容易。」 可不是,那么小的年纪拼了命想要金榜题名,还不是想让姐姐能在宫里头舒坦些,有个依靠。 两人正说着话,地字三号房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缓步而出。 叶庭春觉得自己特别没见过世面,要不怎么每次看到付恒书的脸,都要发好一会儿呆才能回过神来。 付恒书如今只到两人肩膀,但腰细腿长,想必再长几年也是个修长的高个子。 作为顺天府今年的解元,他甚至比一般的廪生还要客气有礼:「两位兄长在聊什么?」 若是荣锦棠见他,一定会很惊讶他同少时的付巧言有七八分像。只不过如今付巧言年岁渐长,已经没了年少时的幼稚青涩,她婉约缱绻明媚动人,已经是个温柔的大姑娘了。 第十四章 付恒书身上还有一股子少年朝气,到底是男儿郎,他眉目更显英气,那张脸简直英俊得不似凡人。 翻了年,他现如今也不过才虚十四,还未及束发。 他一头乌黑长发都披散在后背,衬的皮肤白皙,站在昏暗的客栈走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木怀夏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一脚叶庭春,笑着对付恒书道:「贤弟这是要叫饭去?」 付恒书点点头,冲他们笑笑:「两位兄长用过否?一起?」 刚两个人只顾着斗诗,确实没怎么吃东西,听了这话就招呼小二过来,叫了家常的四菜一汤。 付恒书很不爱出房门,他长相精致漂亮年纪幼小,每次都要被人细细打量,因此他多是在屋里用膳。 等午饭上来,三个年轻人就狼吞虎咽开始用膳。 用了一会儿没那么饿了,木怀夏沉吟片刻,还是道:「若是贤弟真能金榜题名,不若琼林宴时求了陛下开恩,允长姐家去。」 付恒书愣了一下。 他抿了抿嘴唇,一双漆黑的眼眸深沉的仿佛见不到光:「不用了。」 木怀夏刚想再劝,却不料就等来付恒书一句:「家姐,今生怕是无法还家。」 他声音很沉,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叶庭春大咧惯了,说话很不走脑子,只道:「怎么可能,不是说宫女到了二十五就可放还归家?」 木怀夏一把按住叶庭春的手,脸也跟着沉了下来:「贤弟,你是讲?」 付恒书叹了口气,随即又笑笑:「皇恩浩荡啊。」 木怀夏实在没想到,他姐姐居然有这样的机缘。 他家里很有些门路的,想了想小心翼翼问:「听闻陛下不贪女色,每日勤勉国事,如今只有一位娘娘因实在孝顺太后和淑太贵妃而封了高位,旁的事真没听讲什么。」 付恒书顿了顿,还是没回答。 这位娘娘是谁他心里头自然是有数的。 付巧言在宫里头的事,沈家被淑太贵妃提点过一直照顾他的那位叔伯说过几回。 一是她如今过得很好,请小公子不用太过担心。 二是等春闱结束,陛下会召见他,到时候叫他们姐弟二人能见见面。 为了这个,付恒书很是辛苦一年,就盼着自己能考个好名次,让姐姐面上有光。 付恒书非常聪明,哪怕他对宫里事几乎是一无所知,但看沈家对他的态度和那位叔伯的言谈,他也能猜出个大概。 他姐姐在宫里只怕真的过得很好,最起码淑太贵妃和陛下都很上心,连带着他也沾了很大的荣光。 每每想到这里,付恒书却又郁结于心。 这些年父母故去,是姐姐给他撑起了一片天。她用自己的卖身钱挽救了他的命,如今又用一辈子的婚姻大事换得了他的名师高学。 如果没有姐姐,也就没有现在的顺天府小解元。 无论姐姐过得好不好,她曾经付出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 没有谁天生就应当为谁付出,没有谁天生就应当接受照顾。 现在她过得好,那是因为她是个很好的人,她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不是因为其他。 付恒书捏紧手中的筷子,大口用下饭菜。 他真的想赶紧长大,只有他自己努力做出成绩,才是对姐姐最大的回报。 付恒书两三下吃完碗里的饭,又去添了一碗。 别看他瘦,却实实在在是个正长个子的男孩。 用过午膳,原本叶庭春想叫他一起出去散散,还是木怀夏有眼色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刚才我没怎么听懂,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官司?」叶庭春问。 他实在是很不通俗务人情,一玲珑心都用在读书上,平日里生活实在令人头痛。 木怀夏看傻子一样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刚恒书的意思,他姐姐已经做了宫妃,这辈子再也不能出宫跟他团聚了。」 叶庭春再是大大咧咧,刺客也不敢喊出声,他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那这样,恒书心里得多难受。」 可不是么。 付家曾经也算是书香门第,就付恒书这样品貌,他姐姐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明明可以做正头妻子,却要在宫里为妾,付恒书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恒书姐姐原来还是宫女,这样的宫妃在宫里如何过活,谁能知道呢。」 叶庭春不说话了。 「然而这也是皇上开恩,才有付家姐姐今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民,莫非王臣。 一个女人伺候陛下,无论是何种身份,在旁人看来都是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了。 至亲无论心里如何作想,谁又会去关心呢? 两个人走回到地字二号房门前,推门而入。 木怀夏同他叮嘱:「以后再也别提他姐姐的事了,等春闱过去再说吧。」 叶庭春少见地叹了口气。 被他们惦记的付巧言,这会儿正在景玉宫的后院里读书。 春光大好,天气晴朗,又是一日艳阳天。 晴画跟在付巧言边上,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讲着宫里事。 如今事忙,她还是忍不住要去做些绣活,也是想着技多不压身。 付巧言见她正在做条巴掌大的小裤子,心里一动,莫名有些甜意浮上心头。 「怎么做这个?那里能用得上。」 她好奇问。 晴画既然敢在她面前做,早就胸有成竹,张嘴就道:「先做两身小主子的贴身衣裳出来,他知道了说不得就着急来咱们景玉宫呢。」 付巧言笑起来。 她脸上是明媚而温情的光阴,带着经年氤氲的芬芳。 「你讲得对。」 付巧言见她小篮子里还有一块裁好的衣裳布料,捡起来放也开始缝。 许久没做绣活,她手有些生,却做得异常认真。 晴画抿嘴笑笑:「回头奴婢多做几身,什么花色都添上一些,多好看。」 可不是呢,这件交颈的小里衣精致小巧,上面已经绣好了可爱的迎春花儿。晴画特地没做得很精致,倒有几分童趣。 付巧言仔细摸着那上面的绣纹,叹道:「真好看。」 不知何时这衣裳才能用上呢。 她不由自主摸摸小腹,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甚至觉得自己最近胖了些,小肚子上都有些软绵了。 「最近不是吃就是睡,身上都长起肉来,可再不能这样懒散下去。」付巧言笑着说。 晴画赶紧劝:「娘娘这般还要叫胖,那晴书不得哭死。」 付巧言哈哈笑出声来。 主仆两个就在院子里就着日光做绣活,那一身小里衣渐渐成型,露出可爱的形状。 荣锦棠踏进后院的时候,入眼就是她含笑着做小衣裳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即将为人父。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太初二年的春闱便在一个春雨飘摇的日子里结束了。 在进考院之前木怀夏就吩咐好了家里的小厮,在最后那一日务必老实等在考院门口,把三个人都接到马车上才行。 他和叶庭春毕竟年长,虽然脚步虚浮,好歹是立着步行而出,付恒书就不行了,直接被书吏架着送出考院。 第十五章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就非要吃这一份苦。 木怀夏叹气,叫小厮把三个人都弄上马车,回到客栈才松了口气。 等他们沐浴更衣又用过安神药,才围坐在一起用晚膳,付恒书这会儿略清醒些,哑着嗓子同木怀夏道谢:「多谢兄长抚照。」 木怀夏道:「都是兄弟,客气这个做什么。」 付恒书没再说什么,自顾自灌进去一大碗红糖水,才觉得舒缓过来。 叶庭春藏不住事,刚能说话了就赶紧着问:「你们考得如何?」 付恒书盯着茶碗没吭声,倒是木怀夏苦着脸说:「不知道,最后的策论我答的不在点子上,但那题我以前没特地背过,只能将就写。」 进士科就是这样,如果准备不充分,很可能最后就要出问题。 谁都不知道今年的主考喜欢什么方向,哪怕有人能摸清考官的喜好,也没什么大用。 最后卷子还要经安和殿呈给陛下,陛下肯定也要改一改的。 所以一般家里纵使有天资聪颖的少年郎,家长们也不会舍得他早早下考场,多酝酿几年,多看些题册,最后榜上的名次才能好看。 木怀夏看着面色惨白的付恒书,只得在心里叹气。 这孩子是真的急了,不管名次,不管将来,只求一个早早能给姐姐撑腰的机会。 也不知道他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付恒书狠吃了一大碗饭菜,才略有了五分饱,他道:「今岁的题其实很偏,考得多为改革方便的问题,显然陛下很关心这一点。」 这是太初帝继位以后的第一次恩科,选出的学生最终都算是天子门生,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才,这卷子很能见真章。 也正是因为这个,付恒书才能揣摩出他的些许性格。 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新帝,恐怕在前朝后宫都说一不二。 如果他自己立不起来,这份卷子压根也没他插手的机会。 新帝能统领朝政按理说是好事,只不知他姐姐在后宫到底过得如何。 当皇帝跟做丈夫,肯定是不一样的。 付恒书只觉得头疼欲裂,他实在也无法再想姐姐的事了。 每回想来,他都觉得心口泛着苦,撕裂般的疼痛扯着他,叫他不得安生。 那一年那一月,他为何要病倒? 付恒书紧紧攥着拳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春闱结束之后大约十日便能出杏榜,只有上了杏榜考取贡士,才能参加五月初一的殿试。 殿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再见姐姐一面。 付恒书深吸口气,这么些年都等了,不差这最后的二十日。 长信宫中,正是更换春衣的时节。 御花园的花都开了,正在那争奇斗艳,芬芳如许。 小宫人们换上各自新发的宫装,明媚的脸上满满都是笑意。 付巧言最近精神尚可,趁着宫事不忙,赶着去御花园陪两位太妃娘娘听戏。 这会儿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太后也道不要憋着大家伙儿,便叫主位以上的宫妃们都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付巧言向来很怕迟到,这一日去得还算早。 只没想到行至半路,后面一把柔和嗓音就叫住了她。 回头一瞧,却是以往不怎么对付的章莹月。 只见她今日穿了一身倩碧色的齐胸襦裙,头上只簪一朵琉璃杏花,先不论她性子如何,看长相实打实是位美人的。 章莹月也不知如何作想,她叫停了付巧言就亲亲热热凑过来叫她宸嫔娘娘。 仿佛以往的那些龌龊都不存在,她也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付巧言垂眸瞧她,在她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章婕妤今日有些素净了,怎么不多戴几把金钗?」 章莹月冲她笑笑,漆黑的眼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金饰沉重,我实在不耐烦用。」 平日里根本没有交集的两人,硬凑在一起也找不出什么话头来说,刚略走两步,章莹月就在付巧言身后开口:「娘娘如今可是荣宠不衰,实在令人羡慕。」 付巧言扶了扶头上拇指大的宝石花簪,笑笑没说话。 她今日的穿着也清雅,身上只穿了一身水红的袄裙,头上盘了很少梳的堕马髻,倒是凭添三分优雅。 章莹月仔细瞧她,竟觉得她如今的美更令人舒服,不再如过去那般似仙如梦。 女孩和女人终究是不同的。 她心里早就有了计较,说出来的话也都是斟酌过的:「娘娘这般美丽,难怪宫里人都传娘娘是小贵妃呢。」 这话实在就很不中听了。 贵妃娘娘当年确实荣宠无限,可到最后一个儿子都没当成皇帝,先帝爷亲自留遗照赶她离宫,连一个在宫中荣养的资格都不给。 曾经的她多风光,如今的就多落寞。 章莹月拿苏蔓比付巧言,实在没安什么好心。 付巧言很不喜欢同她打嘴上官司,打心底里觉得没这必要,便笑道:「我哪里有靖太贵妃那么大的福气,宫人们若再乱说,章婕妤理应管教,怎么自己也不懂事呢。」 章莹月咬了下下唇,脸上十分不忿。 她在宫里装得久了,那尖酸刻薄的样子可拿捏得十成十。 「哎呦,都是我的错,下次一定改。」 付巧言最近脾气也不是太好,实在没耐心听她唠叨,讲了两句立马就想走人。 结果章莹月在她背后不阴不阳给了一句:「今日是好天气,肯定有大节目要瞧的。」 付巧言回头看她一眼,见她正用灰褐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自己,仿佛牙上带毒的毒蛇,把她当做了猎物。 「章婕妤讲话太没规矩,下次可不能这样。」付巧言微微皱起眉头,转身便走。 留下章莹月在她后面,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冷笑。 这宫里,越乱才越好。 等到了御花园,戏台子都已经搭起来,新春时乐司做了一整出折子戏,年节宫宴小小演了几折,太后娘娘很是没瞧够。 只她寡居在慈宁宫,自己不能叫戏去看,便想了个曲折的方法。 由付巧言牵头迎春,荣锦棠允诺下旨,两人一并请了几位太妃娘娘,连做几天春日里的折子戏,御史也不能有话讲。 今日顺太妃和几位太嫔也来了,热热闹闹坐在一起,正望着戏台子吃茶果。 御膳房特地给炒了六种口味的瓜子核桃,好叫娘娘们用个趣儿。 当今的后妃里,付巧言是头一个来的,她先跟娘娘们行了礼,便自去自己的位置坐。 这宫宴本就是她安排的,左近只有顾红缨和楚云彤陪着,剩下章莹月和王婉佳都在另一边,一看就很泾渭分明。 晴画早就给她安置好了软垫和果茶,伺候她在位置上坐下,便小声在边上问:「娘娘若是一会儿不舒坦,务必同奴婢讲。」 付巧言有些好笑地看她:「能有什么不舒坦,又不是头一回头看戏。」 当然很不一样了!晴画有苦难言,只好乖乖站在一边,暗自提醒自己要多经心。 章莹月跟在她之后到的,同她笑眯眯行了礼,自己就坐到一边去。付巧言眯着眼睛看她,总觉得她那有什么事,至于是什么她实在也是不知。 第十六章 不一会儿顾红缨、楚云彤和王婉佳就到了。 平日里安静的御花园,没一会儿彻底热闹起来。 等娘娘们都坐稳当,折子戏就拉开序幕。 这出戏叫《千金难求》,讲的是江南大户人家千金小姐婚事波折,最后终于嫁给有情郎的故事。 这戏付巧言没怎么看全过,只宫宴唱了那么两出,一出是大户人家里过年闹春,一出是小姐大婚嫁与夫婿。都是热热闹闹的场景,年节时最是适合不过。 而她们如今要从头开始看,咿咿呀呀就开了嗓。 付巧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戏其实还挺复杂的。 小姐自然是聪明伶俐美貌动人,博学多才温婉可亲,一点点的缺点都没有。 只她打小定的未婚夫年少夭折,后来婚事就十分艰难,不是八字不合就是机缘巧合无法定亲,总之一直到了二十五上,依旧待字闺中。 付巧言正看得入迷,没成想荣锦棠就在这时踏入园中。 她赶紧起来同他见礼,就看他先跟母妃们问了安,便坐到旁边的主位上。 荣锦棠向她看过来,给她做了个口型:「晚上再陪你。」 就在这时,台上演到有人对小姐的父亲讲风凉话,被其反驳:「我豪门大户,富贵锦绣,我家姑娘自是千金不换,若没真缘分,她自在家也开怀。」 若没真缘分,她自在家也开怀。 大抵就是这样一句戏词,叫太后娘娘念念不忘,粗粗看了一回不过瘾,还要再听一遍。 台上名角唱的婉转动听,台下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春风拂过,带来氤氲花香。 就在这时,一把尖锐的嗓子在围栏外响起:「陛下,妾以死明鉴,必要让您知道宸嫔娘娘的真面目。」 那声音仿佛带着刀子,狠狠戳中付巧言的心房。 付巧言被这么一吓,手中的瓜子猛地洒落一地,耳中嗡鸣起来。 她呆呆往那边看去,却见着穿了一身灰衣的孙慧慧。 孙慧慧整个人趴在御花园的篱笆上,使劲喊:「她就是个!呜呜呜!」 然而荣锦棠随行的宫人定然不会叫她把话都说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两个小黄门,一个拽手一个捂嘴,一把把她从篱笆上面扯了下来。 可孙慧慧还是在那里喊叫:「她刚……进宫的,时候!」 其中一个黄门激灵,用袖中帕子一把塞进她嘴里,叫她再也讲不出话来了。 荣锦棠甚至没空去看她,回过头就往付巧言那里望。 可付巧言已经呆坐在那,什么都不知道了。 刚进宫时……发生过什么? 现在日子过得太甜,她额头上出了好多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她问自己。 原本荣锦棠没太把孙慧慧太当一回事,宫里头这样事太常见,这还是当着他的面直接就撕破脸的,背地里小动作恐怕更多。 只付巧言很少同旁的宫妃来往,他又每日都去,因此景玉宫确实没怎么经过这样场面。 受宠的嫔妃总要经些事,才能立得更稳。 就算孙慧慧这一回使劲编排付巧言,也都可以当成她心怀嫉妒,所以荣锦棠也想着一会儿就是午膳时分,等看完这出戏再叫摆膳不迟。 御花园里甚至连戏都没停,太后看都没往那边看,还在沉迷听曲。 付巧言背对着他坐在下首,她又一贯淡然,荣锦棠原本还以为她没往心里去,正开心看戏呢。 结果张德宝处理完孙慧慧回来,凑到荣锦棠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他面色一下就变了。 张德宝讲:「娘娘瞧着满头都是汗,嘴唇也白了,不是很爽利。」 此时此刻,荣锦棠依旧没往孙慧慧讲的那几句话上面想。 他微微皱起眉头,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官帽椅的扶手:「刚才动静太大,是不是惊着了?」 前头李文燕也同他讲不要惊吓付巧言,头胎月份浅的时候最不安稳,往往一些小事都能惊了胎,大人孩子都要遭罪。 荣锦棠这么一想,心里头就很不太平,他左思右想,还是找了个借口对太后道:「刚张德宝来报说前头有事,儿子立时就得回去,还请母后不要见怪。」 太后现在最是体贴,哪里会为了这事去烦他,听了只笑:「大事要紧,陛下自去繁忙,也得注意着身体。」 荣锦棠又告了一声罪,离开时路过付巧言身边,道:「宸嫔同朕一起回去,还有些事要交代你。」 付巧言这会儿其实已经缓过来,她人清醒些,可身体却不大舒坦。 总觉得心口发闷,坐在那不停出汗,戏台上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吵的她头痛欲裂,恨不得马上就离开。 荣锦棠这一句吩咐正中下怀,付巧言忙起身跟太后和太妃们告罪,跟在荣锦棠身后离开了御花园。 回去景玉宫的路上,付巧言都一直没有讲话。 虽然她平日里并不唠叨,可这般安静也很少见,荣锦棠怕她多想,就笑着道:「见你也不是很爱听戏,就把你带出来了,如何?」 付巧言勉强扯了个笑容给他:「多谢陛下。」 她这会儿看上去面色倒是好了一些,嘴唇也染上颜色,比刚才强了不知凡几。 等走到景玉宫和乾元宫的巷子口,付巧言就要给他行礼送他回宫,结果荣锦棠牵起她的手,领她往景玉宫走。 「陛下?」付巧言有些迟疑。 荣锦棠很从容:「不耐烦在那听戏,回来午歇养养精神。」 他确实不喜吵闹,付巧言心里略安稳了些,道:「也快到午膳时分,不如就叫膳来早些用吧?」 荣锦棠点了点头,牵着她回了景玉宫。 一回到这里,付巧言就仿佛有了主心骨,精气神就都回来了。 「陛下先歇歇脚,我这就去安排午膳。」她笑着道。 她看着跟往日无异,可她越是这样,荣锦棠心里就越担忧。 到底之前发生过什么,叫她这样回避,就连他都不愿意讲? 他以为,他们已经足够交心了。 然而付巧言的性子他自己心里清楚,她不想讲的事无论怎么逼她都不会吐露一个字,现如今她身子又特殊,荣锦棠是一点差错都不敢出的。 荣锦棠看她在前头忙活,脸上带着浅笑,也就没那么着急。 如果真是很大的事,她也不会这般表现。 两个人便就安安稳稳用完了午膳,今日午膳是晴画特地安排的,南瓜蒸饼特地做的比以往甜一些,果然付巧言一用就笑弯了眼睛,把一整块都吃了下去。 荣锦棠就笑她,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好哄得很。 用完膳,荣锦棠见她精神好,就领着她去后院转悠两圈:「刚那出戏你若是还喜欢看,回头叫了乐司再整一出小调,专过来宫里唱给你听。」 小调就是弹唱,没有折子戏那般锣鼓喧天,十分安静柔和。 付巧言笑着摇头:「我在家里时也不耐烦听戏,读书不比听戏痛快。」 到了现在还是个小书呆,荣锦棠笑着摇了摇头,道:「今日里起的早些,中午就多睡会儿,下午叫你的姑姑去给娘娘告个假,说有事不能去了。」 第十七章 宫里都知道她辅理宫事,偶有急事也是正当理由。 既然不爱听,勉强在那凑热闹也没意思,不过付巧言自然不会答应,只说:「那怎么行呢,我攒的局是得陪到底的。」 「折子戏虽然动静大,倒是也好看。」 见她坚持,荣锦棠就没再说别的,只道:「看你自己,就是不能逞强。」 付巧言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一直到这一刻才没那么慌了。 无论孙慧慧要说什么,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用害怕任何人。 付巧言心里对自己这么讲,同他一起回寝殿午歇。 荣锦棠原本就没把孙慧慧当成个事,最近春闱他也很忙,难得休息一会儿自然很快就入睡了。 大概只有片刻,他就被身边的呓语惊醒。 荣锦棠猛地坐起身来,俯身去看付巧言。 只见她满头满脸都是汗,脸色惨白,嘴唇泛青,嘴里不停说着:「不是我的错,什么都没有。」 荣锦棠只微微惊愕片刻,马上便回过神来。 他见付巧言整个人都要缩到一起,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张德宝,传太医!」他大声吩咐,已经失了平日的稳重。 就这样付巧言都没醒。 荣锦棠把她搂进怀里,不停拍她后背,就像哄小孩子那样:「巧言乖,醒醒。」 付巧言沉浸在噩梦里,她紧锁眉头,表情看起来很是狰狞。 荣锦棠急得不行,又叫人进来:「晴画,去取热毛巾。」 晴画听了里面的动静,吓得后背都出了汗,她手脚发软地取了热毛巾来,直接递给荣锦棠。 付巧言这会儿看起来实在很不好,晴画心里慌得不行,却还是勉强撑住不叫自己跪倒在地上。 荣锦棠给付巧言净了面,把她搂在怀里一直哄,大概是因为他胸膛太温暖,付巧言没一会儿就安稳下来。 她不再挣扎,不再出汗,也不再呓语。 荣锦棠这才略微松了口气,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胸膛,头一回发现自己心跳可以这么快,这么急。 「中午膳食再去查,看看有没有问题。」荣锦棠皱着眉吩咐张德宝。 张德宝的腿也跟着软了,宸嫔娘娘这样情景,都不知道是因何而来。 他白着脸跪下行礼,荣锦棠看都不看他,只低声训斥:「还不快去!」 张德宝就屁滚尿流爬起来走了。 大概是知道景玉宫这有大事,宁城得信后亲自请太医过来。 这回不仅有李文燕,就连黄岑都急急忙忙跑来。 寝殿里人来人往动静很大,付巧言都没醒,安静下来就又睡了过去。 李文燕进来一看,宸嫔娘娘被陛下抱在怀里,闭着眼睛一无所觉,她喉咙一干,手心顿时就出了汗。 前一回她来时还道娘娘无大碍,今日若是真有大事,她也就交待在这里了。 付巧言几乎像是昏迷一般躺在那,她的脸是苍白憔悴的,而荣锦棠比她面色还难看。 他皱着眉头,都没叫太医们行礼,只说:「给宸嫔瞧瞧,看到底如何。」 李文燕不能让黄岑先诊脉,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她连前因后果都不敢问,直接把手搭在付巧言的手腕上。 这一听,就一盏茶没敢动。 荣锦棠就那么盯着她看,一身的威仪几乎要压垮了她,李文燕一点都不敢分心,她很认真把付巧言双手脉象都听了一遍,心跳才略缓了缓。 好在,宸嫔娘娘的症状并不严重,大人孩子都没大碍。 她原本想退下去让黄岑听完再一起说脉案,结果荣锦棠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问:「如何?」 李文燕紧紧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禀陛下,宸嫔娘娘许是受到惊吓,看脉象有惊惧之症,忧思过重导致觉不安寝,娘娘是否有夜半惊醒的迹象?」 荣锦棠点了点头:「以前都无,只今日午歇时突然出现,呓语惊恐不安。」 这一看就是心里头藏了事,李文燕如今已经站到了付巧言的船上,说话自然是偏向她的:「娘娘或许是今日受到惊吓才如此,等她醒来,陛下还得多劝劝。」 李文燕顿了顿,道:「娘娘一直身体康健,虽说今日惊梦,但母子都还安稳,俱无大碍。若是陛下担忧娘娘晚歇,可点安神香,两三日就能好转。」 只要她说大人孩子无碍,荣锦棠的脸色就缓和下来。 他问:「用吃些养胎药否?」 李文燕想了想,还是道:「是药三分毒,娘娘如今没大碍,最好还是不用。若是几日之后还不好转,再用药也不迟。」 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荣锦棠也知道她真的没藏私,因此便招手叫黄岑上前,换了他来。 黄岑真不知李文燕在景玉宫这么「直白」,他们做太医的最要紧就是四平八稳,话只能说一半,药只能开太平方,李文燕这样讲,实在也没给自己留退路。 李文燕沉默站在后头,头也不敢抬。 等黄岑也听完,对荣锦棠就照样复述一遍,末了还道:「娘娘如今贵重,宫里人应当更精心一些,能不烦忧就不要叫她烦忧,否则胎不容易坐稳。」 荣锦棠点了点头,等两位太医一起出了脉案,才打发他们退下。 他把她放回床上叫她好好睡一觉,就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她。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荣锦棠叹了口气。 趁着付巧言午歇的功夫,荣锦棠出来听结果。 张德宝站在那腰杆都不敢挺直,低着头十分恭敬。 「陛下,刚查过,景玉宫的膳食都是特别安排的,没有任何问题。」 荣锦棠点了点头,他吃了一口热茶,这才觉得顺过气来。 「那个孙……淑女怎么回事?」荣锦棠一时没想起孙慧慧的名儿,只隐约记得她是个淑女。 「回禀陛下,孙淑女只道知道宸嫔娘娘当年进宫时有旧事,非要当面陈请陛下。」 荣锦棠面无表情:「朕没空闲见她,还当自己是个人物。」 张德宝立时就懂了,马上就说:「诺,那臣马上就去操办。」 这种德行有亏的嫔妃肯定不能留在后宫,冷宫就是孙慧慧最后的去处。 张德宝原也觉得不是大事,不过就是宫里妃子争风吃醋,只不过这位孙淑女十分不讲究,跑去有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的宴会上闹,太过不懂事了。 他还没来得及走,就被荣锦棠叫住了:「等等。」 屋子里这会儿没开窗,光线昏暗,千丝万缕的阳光照在他英俊逼人的脸上,竟让他平添三分暖意。 然而一直他跟前伺候的张德宝却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实在很不美丽。 这原本确实连事都算不上,就连太后娘娘都没怎么注意,孙慧慧一拖下去就又继续吃茶听曲,闲适得很。 可因为这事让宸嫔娘娘这么病一场,就是孙慧慧的大罪过了。 张德宝躬身站在下手,一句话都不敢讲。 荣锦棠沉思很久,久到张德宝都觉得春日里似又乍暖还寒,才听他道:「叫晴画进来。」 张德宝就麻溜地出去招呼晴画,路上还好心提点她:「待会儿讲话走心,陛下……」 第十八章 他话留一半,晴画一下就了然于心。 她小声冲张德宝道谢,便低着头进了书房。 荣锦棠坐在付巧言日常写字的位置,正看她前日里刚临过的快雨时晴帖。 晴画道:「请陛下吩咐。」 荣锦棠摸着付巧言难得豪放不羁的笔锋,微微勾起嘴角,说出来的话却很严肃:「你娘娘现在要紧,你就得时刻盯着,以后膳食和衣物全部都要亲自经手,伺候的好了朕自有赏赐。」 晴画倒是淡定,她原本就对付巧言忠心不二,也一直都是这般伺候她的。 她福了福,恭敬道:「诺,奴婢一定仔细,务必叫娘娘舒舒服服的。」 荣锦棠颔首,晴画家里一点牵挂都无,自己又是个本分伶俐人,当年淑太贵妃特地给付巧言选下她,很是费过心思的。 「你是母妃特地选给巧言的,朕还是放心的。」 能得他这句夸奖,晴画半月辛苦操劳也值得了,她跪了下来,使劲磕了三个头:「多谢陛下赞誉,这本就是奴婢职责所在。」 晴画顿了顿,见荣锦棠倒没有心情特别不美的样子,斗着胆子问:「娘娘今日没什么大碍吧。」 荣锦棠没甚表示,只说:「你娘娘今日无大事,不过她平日里是否讲过孙慧慧或者以前的事?」 晴画仔细想想,付巧言确实跟孙慧慧关系淡薄,话都说不了十句的:「并无,娘娘不是个特别喜欢热闹的人,平日里不过就请丽嫔娘娘和顾昭仪娘娘过来忙宫事,她除了偶尔讲些小舅爷的旧事,旁的从不说。」 荣锦棠自然知道她的脾气,她本就不是个喜欢纠结过去的人,只这回孙慧慧肯定抓住她一直回避的症结,叫她思虑过重,一下子就倒下来。 晴画见荣锦棠也不讲话,左思右想,突然想出个人来:「陛下,刚来我们景玉宫的沈安如沈宫人以前同娘娘有旧,不若叫她过来同陛下说说?」 荣锦棠颔首,晴画就立即出去叫人了。 沈安如还不知付巧言已经有孕,以为她身体不适,这会儿正在殿外担忧。 等晴画把她叫进书房时,她还不知都发生了什么。 荣锦棠只问她:「孙淑女跟你们娘娘可曾有旧?」 沈安如一愣,垂眸开始思索起来。 当年的事她知道不多,她们四个被叫去坤和宫里,刚一进去就分道扬镳,她只知道付巧言同孙慧慧分到了一起。 后来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付巧言去了后殿扫洗处,孙慧慧则去了后殿小厨房。 沈安如才来景玉宫没多久,压根不知陛下对她们娘娘是什么心思,因此话只挑不妨碍付巧言的讲:「娘娘、孙淑女和奴婢是同年入宫,有幸都被分到坤和宫,只进了宫以后我们分到不同去处,之后发生何事奴婢一概不知。」 荣锦棠垂眸看她,见她面色淡然,看起来坦诚直白。 这沈宫人别看是太后那出来的,却对巧言忠心不二,倒是奇了。 他慢条斯理问:「你原来是太后那的宫人吧?怎么主动要来景玉宫?」 沈安如立时就明了这是陛下疑心她了,因此她明明白白把当年在绣春所里发生的事都给荣锦棠讲了一遍,尤其讲了一下孙慧慧如何讨厌,她们娘娘如何善良这段。 荣锦棠听着听着,突然就笑了:「你们娘娘一直就是这样。」 这么些年,经过这么多事,她从来都没变过。 当年能在那种情况下能尽心帮助一个并不熟悉的同寝,实在很像她能做出来的事。 沈安如也没刚才那么紧张,闻言也笑,表情很是怀念:「若是没有娘娘,奴婢如今还不知道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后面的话就没必要再讲。 荣锦棠点头,挥手叫她下去了。 张德宝在边上,听了这么半天孙慧慧的缺德事,心里头也觉得只叫她发配冷宫都是轻的。 荣锦棠把付巧言临的那一贴快雪时晴帖仔细放回桌上,起身对张德宝道:「走吧,朕就如她所愿。」 宫里头犯了事的宫妃宫人都是先关押司礼监,那边有专门的管事姑姑和上监看管,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三日。 荣锦棠踏进司礼监低矮的地牢时,略皱了皱眉头。 这里面的味道实在太难闻,因经年不见阳光,里面甚至还有一股子浓重的霉味,很刺鼻。 张德宝一看他皱了眉,立马道:「不如叫人把她带出来,陛下在暗室里问话。」 这味道荣济堂实在很是受不了,听了转身便走,只留张德宝在身后操办。 一个人在暗室等的时候,荣锦棠竟奇异地一点都不担忧和紧张,可能因为太了解她,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有什么不对。 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太过上心,都要闹出病来,他甚至都没兴趣来听这件事。 只她反应这么大,这么紧张,荣锦棠也能看出她不想别人知道,所以特地没叫司礼监的黄门审她,而是自己亲自过来。 他来这一回,只是为了让她安心,不为其他。 荣锦棠刚坐进来不一会儿,张德宝就捧了香炉和茶盏进来。 沉水香的味道飘散在暗室里,一下子就叫荣锦棠鼻子好受许多。 孙慧慧是被人拖着进来的。 她倒是没挨打,只手脚都绑得严严实实,实在不好走路。 两个小黄门把她往地上一扔,就退出去牢牢关上房门。 专管暗牢的上监陈鹏飞肃然立在荣锦棠跟前,很有些要亲自刑讯的意味。 荣锦棠微微冲他摇头,看孙慧慧一双眼睛都要黏在自己身上,十分厌恶地看了张德宝一眼。 张德宝这回倒是立刻会意,直接给她蒙上眼罩,不叫她这么不懂规矩盯着陛下瞧。 「你道有话要亲口对朕讲?」荣荣锦棠淡淡问。 孙慧慧嘴里堵着口布,听了这话只得呜咽出声。 陈鹏飞上前给她取下口布,还凶了她一句:「老实点。」 孙慧慧什么都瞧不见,倒也很能作怪:「陛下,妾心仪陛下许久……」 这说的简直是废话,陈鹏飞倒是懂事,还没等荣锦棠下令责怪,他一脚就踢在了孙慧慧的肚子上:「说人话。」 「呜呜。」孙慧慧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好半天没起来。 荣锦棠摸索着腰间付巧言给他做的荷包,又问了一句:「老实说。」 孙慧慧此人一贯欺软怕硬的,被踢了一下瞬间老实,不再敢说些恭维话。 「妾与那付巧言同年入宫,绣春所学满一月后直接去的坤和宫伺候。」 她张口就直呼付巧言名儿,显然是觉得她的「好运」也就到今日为止。 荣锦棠把茶碗放到桌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儿。 张德宝倏然道:「宸嫔娘娘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孙慧慧被他这么一骂,顿了顿,好半天才说:「当时是坤和宫冯秀莲冯姑姑亲自去选了四个人,还有一个叫沈安如,如今也在景玉宫伺候宸嫔娘娘。」 她把宸嫔娘娘四个字咬得很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荣锦棠不耐烦在这浪费时间,只道:「继续讲。」 孙慧慧以为自己讲到点上,陛下终于能看清付巧言真面目,为此还有几分激动。 第十九章 「当时莲姑姑单独把我们两个领去坤和宫偏殿辛姑娘住处,叫她好生「调教」我们。」 荣锦棠一下子就皱起眉头,他尖锐的目光在张德宝和陈鹏飞面上扫过,那里面的意思一目了然。 听了今天的话,到死都不能讲出来。 孙慧慧突然笑出声来,她得意道:「陛下您喜欢的宸嫔娘娘,当年可是被太后选去伺候先帝的!」 荣锦棠猛地攥紧拳头,面色难看得吓人。 暗室本就没有窗,全靠四角宫灯摇曳才不那么黑,荣锦棠这一沉下脸来,陈鹏飞和张德宝顿时觉得呼气都难,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害怕。 如果可以,他们真想立刻从这小黑屋子里出去,而不是站在这听宸嫔娘娘的往事。 荣锦棠沉默片刻,但很快他就长长出了口气,问:「那怎么没伺候上?」 他一针见血,一下子问到点子上了。 孙慧慧卡了壳,好半响才道:「我们在辛姑娘那待了小半月,等到先帝爷去坤和宫时,莲姑姑就领着我们去给陛下送茶。」 荣锦棠并不知道先帝是怎么同太后相处的,不过他们毕竟是经年夫妻,一听讲说是送茶,荣锦棠就明悟了。 许是先帝爷直接去了坤和宫的书房,冯秀莲为了让两个小宫人能出现在先帝面前,特地叫她们送茶去书房。 想到这里,荣锦棠就莫名松了眉头,他原来还担心付巧言在去扫洗处前受过许多磋磨,这么一听实在也不叫个事。 女人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荣锦棠比谁都清楚。 如果先帝爷真是那种荤素不忌的人,那他就不会只有一个有弟弟,而且这弟弟如今已经十岁了。 太后娘娘这一招,实在昏到了极点。 不过也正是她亲自安排冯秀莲办的这件事,所以经手的人非常少,除了她和冯秀莲,就只有一个辛姑娘知道。 听讲到这里,荣锦棠就放下心来,面色也恢复往常。 他甚至还很有闲心地拨弄了一下线香,叫它味道散得更快些。 然而孙慧慧是看不到荣锦棠表情的,她以为荣锦棠的沉默是动了怒,十分的激动:「当时莲姑姑叫她先去的,结果她去了没一盏茶功夫便回来,脸上肿得老高,一看就是惹了先帝动怒。」 先帝爷是不可能亲自动手打人的,这一看就是下面宫人上的手,打那么使劲,不过就是为了保下一无所知的小宫女。 荣锦棠在心里给冯秀莲记了个好,又听孙慧慧道:「一定是她不敬先帝才被赶出来,害得我没两天也跟着去后殿做粗活。」 真是……蠢得可以。 荣锦棠在心里冷笑,若是你先去,说不得直接就拖出去杖毙了,还能在这咋咋呼呼说她不好。 事情都弄清楚,荣锦棠心里头就舒坦极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值得巧言自己吓唬自己半天,差点没落下病来。 他自顾自笑笑,随即看了一眼陈鹏飞,手在茶几上敲了三下,起身就离开了暗室。 在他推门而出的一瞬间,孙慧慧还在他背后兀自笑得开怀。 那可能是她这辈子最甜的一个笑容了。 出了暗室,荣锦棠总觉得身上有股子奇怪味道,他先回了乾元宫偏殿,沐浴更衣过后才觉得松快。 张德宝已经打听清楚,一边亲自给他干发,一边小声道:「刚臣已问明,孙慧慧讲的辛姑娘是当年伺候过陛下的宫人,一直没有封位,以前在坤和宫的偏殿住。」 荣锦棠的头发有多又软,张德宝忙了半天才干。 「现在她去了哪里?」荣锦棠问。 张德宝对这两年长信宫里事再清楚不过,闻言便道:「太后娘娘心慈,当年她宫里伺候过先帝又都没封位的姑娘们都给了尊封,如今在皇觉寺荣养。」 她们得到的这个尊封,最高只能封到淑女,堪堪与大宫人一个品级。 不过这也确实是太后娘娘心慈了,历代宫里都有这样的姑娘,伺候陛下一辈子没有分封,临了皇上殡天,她们连皇觉寺都没资格去,只能在永巷孤独终老,最后眼睛一闭被扔到乱葬岗,连个坟头都没有。 皇觉寺无论如何讲到底占了山清水秀四个字,总比破败的永巷利落许多,以后也能随葬妃园寝里,好歹身后有个名。 尊封先帝太妃的事是太后一手操办的,荣锦棠连人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怎么上心,这一听才隐约回忆起有这么两三个人得了淑女尊封。 他探口气:「母后到底是书香门第。」 就像巧言一样,因为从小家教好,便是位高权重也满怀仁慈,知道体恤他人。 像孙慧慧那样只凭一张脸就以为很了不起的,实在乏善可陈,令人厌恶至极。 他正在感叹这个,张德宝犹豫片刻,还是道:「刚臣还打听出,二月时娘娘托人给辛淑女送了不少银钱。」 要托人送银子出宫必要经过采买黄门的手,张德宝能打听清楚一点不奇怪。付巧言自己是一路爬上来的,很清楚银钱最管用。 他继续道:「娘娘也请尚宫局的人关照了几个宫女姑姑,只有一个以前在永巷的已经出了宫,太后娘娘后殿的几个宫女也叫转去尚宫局,不叫在扫洗处做了。太后娘娘不怎么管自己宫里事,冯秀莲那里是直接应了的。淑太贵妃那里以前同娘娘同屋的,娘娘也跟沈福打过招呼,叫宽待一些,还给了丰厚的赏银。」 张德宝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荣锦棠听一愣,倒是真没想到还有她还这么惦记过过去的人事。 张德宝偷偷看他一眼,心里头揣摩半天,恭维起付巧言来:「当年她们定是对娘娘多有关照,这么多年过去娘娘都没忘记她们恩情,娘娘真是知恩图报。」 荣锦棠被张德宝这拐弯抹角的马屁一拍,竟然通身舒畅,十分与有荣焉。 「那是,你宸娘娘自来良善,对她有恩的人从不忘。」 现在还早,荣锦棠就紧着批了几份折子,晚膳前才溜达着回了景玉宫。 今日的景玉宫安静得过分,平日里偶尔说说笑笑的小宫人没有一个敢吭声,都老老实实做着自己的活。 荣锦棠见晴画正领着晴书给付巧言的新衣熨烫,问:「你们娘娘呢?」 晴画忙行礼,道:「娘娘道要在后院赏花,不叫奴婢们打搅,安如悄悄跟在一旁伺候。」 她虽然年轻,办事还是很稳重的,这里总归是付巧言自己宫中,荣锦棠也不怎么紧张。 他慢慢踱步到后院,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正在望天发呆的少女。 付巧言这会儿靠坐在后殿特地摆的摇椅上,出神地望着天。 荣锦棠一下子就知道她还沉浸在自己吓自己的那些噩梦里,现在指不定在胡思乱想什么。 「想什么呢?」荣锦棠笑着过去,伸手接过沈安如递过来的薄毯,给她盖在身上。 他的声音唤醒了她,付巧言抬头一看他已经回来,立马就要起身相迎。 荣锦棠把她按住,仔细给她盖好薄毯:「这么大人了,还要叫朕操心你的事。」 付巧言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第二十章 荣锦棠叫她坐回到摇椅里,自己站在身后帮她推。 摇椅晃晃悠悠,把付巧言一身的沉郁之气都荡了个干净。 春日里花开正艳,重瓣田田,微风送暖,带来阵阵花香。 付巧言被他晃得舒服极了,差点又安睡过去。 荣锦棠见她眯起眼睛嘴角带笑,就知道她这会儿没那么紧张了。 「孙慧慧讲的事,朕都知道了。」他轻声告诉她。 付巧言瞪大眼睛,炯炯看向他。 荣锦棠帮她把鬓边的碎发抿到薄薄的耳朵后面,笑着看她:「多大事呀,值得你这样吓唬自己。」 付巧言使劲咬着下唇,眼睛慢慢泛起潮意。 初进宫时的担忧害怕,被打之后的忐忑不安,在坤和宫里的绝望煎熬,都仿佛褪了色的画卷,一一从她眼前展开。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声音又轻又柔:「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机缘巧合才走到当年那一步。你且放心,从今往后,再也没人会去说这件事了。」 看太后娘娘的态度,她一定早就不记得了,冯秀莲能选了孙慧慧这样人去文墨苑,不就是知道他绝对看不上这样的人,想叫付巧言的路走得坦荡些。 当年坤和宫书房里的那一巴掌,疼在她脸上,却救了她的命。 如果冯秀莲心有坏根,早就没有今日的付巧言了。 那位辛淑女就更好说了,付巧言至今还念着她的好,肯定于她有旧,都是经了心的交情。 与人为善,方行始终。 冥冥之中,这些人帮了付巧言,现在依旧各过各的日子,没有像孙慧慧这样再也无法讲出话来。 荣锦棠握着她的手,笑容干净俊朗:「其实这也算是好事呀,要不你都无缘得见先帝爷真容,少了多少福气。」 付巧言泪盈于睫,涓涓泪痕从她脸上滑落,跌在荣锦棠的手上。 那眼泪仿佛带着无尽的热,烫得荣锦棠手都要痛了。 「以后再也不许自己吓唬自己了,朕早就同你讲过,有任何事都要同朕讲。」 付巧言使劲点点头,哭着给了他一个丑兮兮的笑容。 荣锦棠「噗」的笑出声来,也不嫌弃她,还亲手给她擦眼泪。 「这件事就翻篇,不许再想了。」 付巧言哽咽道:「好!」 荣锦棠笑笑,拉着她的手放到她小腹上,动作十分温存。 「原本想过些日子安稳些再告诉你的,只今日看你这般难过,还是提前跟你讲了吧。」 付巧言心中一动,莫名的暖意从交握的那双手传递出来,印在她软软的小腹上。 哪怕早就知道这件事,如今再讲荣锦棠也依然激动,他哑着嗓子道:「傻姑娘,你要做母亲了。」 付巧言一头扎紧他怀里,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眨眼间倾泻而出。 那温热的泪润湿了荣锦棠的衣裳,他却没有推开她,小心把她抱在怀里,在她头顶的发旋上印了一个吻:「你会是最好的母亲。」 四月二十五那日,考院外的杏花巷人头攒动,叶庭春垫脚站在马车上,使劲往远处张望。 付恒书和木怀夏留在马车中,都在读书。 只听他聒噪的声音不时从外面传来:「哎呀呀榜来了,这里忒远瞧不见啊!」 付恒书别看年纪小,却很能坐得住,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木怀夏微微皱起眉头,用手中的折扇敲了两下马车车窗:「安静点,小九已经去看了,等他回来便能知晓。」 他们其实可以在客栈安安稳稳等,只不过叶庭春这厮实在烦人,付恒书脾气也好,就一起陪他过来。 巷子里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平日里最是安静的长巷这会儿正热闹,若不是他们家小厮激灵利落,恐怕都挤不上前头去。 木怀夏其实也读不进去书,他很焦虑地来回扇着扇子,脸上已经沁出薄汗。 付恒书依旧坐在那纹丝不动。 木怀夏感叹了一句小兄弟好定力,还是掀开车帘出了马车。就在这时,长巷尽头杏榜之前,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即使他们离的那么远,也能听到一个人声嘶力竭:「我中了!我中了!」 大多数人寒窗苦读,可能几十年才能榜上有名,平日里再是温文儒雅,这会儿看见自己的名儿也实在难以自控。 不当众失仪都已经算是心态极好的了。 叶庭春紧张得脸都红了,瞪着大眼睛使劲往前看,整个人差点掉下马车。 「小心些,瞧你这出息。」木怀夏拽了他一把,忍不住训斥道。 「嘿嘿,」叶庭春傻傻笑笑,看起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没事没事。」 木怀夏叹了口气。 杏榜之下,有人欢呼有人哭,有人欢喜有人愁。 上榜的落榜的各有各的样子,实在是一处现实的人生百态。 就在这时,木家的小厮从人群中跋涉出来,等连滚带爬来到马车前,连鞋都少了一只,已经不知去向。 小九使劲喘了两口气,接过另一名小厮递过来的水壶狠狠灌了一大口。 叶庭春急得不行:「怎么样怎么样?」 小九把那水一口咽,哑着嗓子说:「中了!」 「哎呀,你说清楚,谁中了!」 小九咧嘴一笑,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被挤得多狼狈:「三位少爷都中了!」 「什么?」叶庭春大喊一声,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你没看错?」 「没!」这里太乱,小九也跟着喊,「小的看得很清楚,三位少爷都上榜了!」 就连一向稳重的木怀夏也稳不住了,他也跟着跳下马车,叠声问:「多少名多少名?」 小九又喝了一口水,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大少爷您是第三十七名,叶少爷四十八名。」 这个名次居然还挺高,木怀夏还记得当时最后一题没有做好,也不知是否大家都很没准。 「付贤弟呢?」叶庭春也没忘了付恒书。 小九这会儿眼睛都红了,特别激动的样子:「付少爷太厉害了,他是今年的会元。」 年仅十四岁的会元,大越开国二百余年也没出过一位。 这位天纵奇才的付少爷,十三岁中解元,十四岁中会元,不知是否能延续早年顾阁老连中三元的神话。 当年连中三元的顾温也已二十有五,足足比如今的付恒书大了十一岁。 付恒书的名次一报出来,木怀夏和叶庭春都愣在当场,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会试取得这个名词,非常人能及。 外面这么大动静,小九几乎是扯着嗓子喊,付恒书也没激动地蹦出来欢庆,实在很能端得住。 木怀夏掀开车帘,见他依旧坐在那里读书,连姿势都没变。 这样还能读进去书,又加之天生聪颖,勤奋刻骨,怎么可能没有收获。 这个会元,就是对他两年来夙兴夜寐的最好肯定。 木怀夏喊他:「付贤弟。」 付恒书依旧没反应,木怀夏只好跳上马车,拍了拍他胳膊。 「怎么?」付恒书这才回过神来,问。 木怀夏冲他抱拳,真心实意道:「恭喜贤弟,高中会元。」 第二十一章 付恒书俊俏白皙的脸蛋上隐隐现出两个小酒窝,他难得笑了:「多谢兄长,您二位也榜上有名吧?」 三个人在顺天府府学一起读书,他们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付恒书很清楚,对于这次卷子的难度,他只简单听了听他们议论答案就知道有没有谱。 叶庭春这会儿也上了马车,十分惊奇地问:「恒书,你一点都不激动吗?怎么还这么淡定啊!我都要高兴死了。」 付恒书笑出声来:「高兴是自然的,只不过还有之后的殿试,恒书实在也马虎不得。」 他平时表情都是淡淡的,很少笑,这会儿能有这样表情,确实说明他心情极好。 叶庭春歪倒在一边,哎呦呦地乱叫:「就不能让我多高兴一会儿,过几天还要考试可要了我的老命。」 木怀夏无奈地摇了摇头,同付恒书相视一笑。 十年寒窗苦读,终究没有白费。 马车穿过人群,一路往他们住的客栈而去,付恒书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掀开车帘往外望去。 上京车水马龙,远处便是巍峨的长信宫,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是静立在繁华闹市的聘婷美人,优雅大气。 不知道哪一处宫室,住着他的姐姐。 付恒书紧紧攥着拳头,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给姐姐最好的一切。 五月初一,正是春末。 共约二百八十三名贡士立在乾清宫外的乾清广场,等着列队进入大殿进行殿试。 这会儿还很早,金乌藏在云朵里,好半天才探出小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满地的贡士。 贡士们大多穿着道袍或长衫,显得干净利落。 从散发孩童到苍苍老者,一眼望去,说不尽的岁月长河。 这其中,隐约还有三十几位女贡士,这个人数比上一次正科要翻一倍。 辰时正,唱名黄门走到大殿之前,高声唱道:「时辰到,进殿。」 于是贡士们就被黄门们领着,依次登上九级汉白玉台阶,进入乾清宫主殿。 这是长信宫中最大的一处宫殿,十六开间的制式保证它足够宽敞,也正是因为如此,乾清殿只要开启,里面就会点燃宫灯,照亮大殿里昏暗的角落。 贡士们谁都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叫坐那里就坐那里。 有那好奇的偷偷拿眼睛去瞧,只远远看到金銮宝座上有个英挺的墨色身影。 他们每个人桌子上都已摆好了笔墨纸砚与密封信封,里面就是这一次殿试时务策论的题目。 安和殿大学士和三省六部的二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场,一起督考。 如今的首辅楚延出列,穿过纱帘跟荣锦棠禀报:「陛下,应试二百八十三人,实到二百八十二人,有一人重病弃考,是否起卷?」 荣锦棠颔首,朗声道:「起卷。」 他声音不轻不重,却恰好能叫在场所有贡士都听清,于是安静的乾清殿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撕纸声。 太初二年的殿试,便从此刻开始了。 景玉宫中,付巧言坐在摇椅上打络子。 她穿着一身舒适的袄裙,头上只束一条水红的发带,衬的肤白唇红,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美艳动人。 因心里头藏着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结,没两下就打错又拆了重新打。 沈安如和明棋陪在她身边,见她这样相视一笑。 「娘娘不若别打了,好好一条锦线一会儿怕是要抽丝。」沈安如很会拿捏尺度,在恭敬里掺了些小亲昵,把气氛弄得正当好。 付巧言把打了一半的络子扔回针线筐里,苦笑道:「真是静不下心。」 她昨日才知道弟弟高中会元,今日便要参加殿试,说不紧张是假的。 想到荣锦棠告诉她付恒书高中以后两人谈话,付巧言就忍不住抿嘴笑。 荣锦棠原本怕她太激动对身子不好,一开始说的很温和:「你弟弟成绩很好,前些日子已经放榜,他榜上有名,是头名会元。」 结果付巧言来了一句:「陛下可不能给他作弊,他小小年纪,如何能当会元。」 荣锦棠哭笑不得。 「会试封名誊录阅卷你又不是不知,你弟弟确实……太聪慧了。」 这世间聪明的孩子不少,只可能都没逼到绝地,年纪小的时候玩闹居多,大一些才开始刻苦。 像付恒书这样把自己逼得这么狠的也是少见。 十三四岁的年纪,写起策论来一点都不含糊,针砭时弊直抒己见,比许多三四十岁的老官腔还厉害。 荣锦棠笑道:「哪怕朕是皇帝,也不能去插手考院的录名。」 付巧言这才放下心来,不过没多久,她就激动地跳了起来:「那是不是五月初一就殿试了?」 才想起这茬来,也不知道刚才在走神什么,荣锦棠赶忙扶了一把她:「仔细些。」 「等放了榜就叫你弟弟进宫,就这几天的事。」 付巧言自从知道自己有孕以来,不知道怎么地比以前心绪起伏还大,这一句听起来普通,竟叫她红了眼睛。 荣锦棠叹口气,搂着她哄:「越活越回去了。」 付巧言想到这里,不由抿嘴笑笑:「一会儿就该结束了吧。」 沈安如抬头望望天色,笑道:「这个时候,小舅爷应当已经出宫了。」 她们正说着话,荣锦棠踏进后院:「确实已经结束,考院已经开始阅卷了。」 他行至付巧言身边,先问她:「今日如何?」 付巧言缓缓起身,陪他去偏殿歇息:「今日好得很呢。」 荣锦棠低下头,同她温柔一笑。 今日确实好得很。 那日殿试回去之后,次日就由考院加紧阅卷,最后选出最优秀的几份呈给陛下,请他定夺名次。 殿试要选出三甲进士,一甲只有三人,便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状元、榜眼、探花,二甲看每年人数不定,约有五十至百名,最后就都是三甲同进士了。 五月初一那日荣锦棠也不过就是回去瞧瞧她好不好,用过晚膳就回了乾元宫,连着两天的灯火通明,终于在第三日排出了名次。 最终的一甲与二甲前十名都是荣锦棠亲自看过卷子才定,之后的名次就由八位阁老一同商定。 恩科和正科无非是为了官场选拔人才,最终的目的是治理四方百姓,对进士的要求很高。 首先就要长得好,若是身有残疾或面貌太过丑陋,乡试就过不了。 再一个身体得硬朗,这样连番考下来铁打的人都很难撑住。 今年还算好些,只有一个重病来不了挂末名。前几次都至少有小十人报缺,不是会试太过耗损精神头疼,就是重病起不来,要不就是太高兴摔伤了手脚,理由林林总总,听了就叫人忍俊不禁。 这些都熬过去,还得看殿试上合不合陛下眼缘,字写得好不好看,人邋不邋遢等等。 科考这条路,能走下来的都不是凡人。 而天才中的天才,这位连中两元的少年榜首付恒书,殿试的卷子也依旧精彩。 这就相当难得了。 殿试不仅要看上述种种,最重要的要看心态稳不稳。大殿之下,御座之前,阁老尚书们遥遥相望,在这样情形下也能维持着往日文采,实在不简单。 第二十二章 荣锦棠看着呈上来的那一摞考卷,最上面一份就是付恒书的。 他的字一看就跟巧言师承一脉,因年纪的因由不如其他贡士丰挺有力,却自有一份难得的从容写意。 就算是写着板正的馆阁体,也叫人看着舒服。 荣锦棠拿起来仔细参详。 今岁的考题是他出的,大意问守旧与革新,不过这个题他写得很深,不认真看大部分贡士可能会认为他在问治理百姓之道。 考卷在呈给他御览前所有监考官都已经读过,荣锦棠把上面二十来份全部看完,才问:「诸位爱卿各抒己见,先把一甲三名选出。」 考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先讲话。 如今这位陛下可比先帝严肃得多。 别看他这样长相这般年纪,那通身的威仪是骗不了人的。他很有些开国高祖皇帝那种说一不二的劲儿,心里定下的事谁都改不了。 见大臣们都不讲话,荣锦棠也没甚多余的表情,他吃了一口茶,把茶杯「咚」的一声放回到高几上。 楚延只好出列,恭敬道:「回禀陛下,臣以为这位付小会元十分了得。」 因为当年付巧言迫不得已卖掉家宅,所以她跟付恒书的籍贯都落在上窑镇里,后来她卖身入宫,籍贯也随之带进宫中。 是以朝中几乎无人知道付巧言和付恒书的关系。 也都不知这位少年会元与宫中的宸嫔娘娘是亲姐弟。 楚延这一句,应当很是有几分真心。 这位付恒书小小年纪,如果钦点出一甲头名,他也能落一个座师的头衔,好生培养几年说不得就是手下干将。 荣锦棠头都没抬,又去问新升为安和殿学士的沈家旁系沈维:「沈爱卿以为如何?」 沈维少时就有小文曲星的名头,当年也是靠自己能力考中榜眼,成为沈家为数不多的文臣。 论学识是十分了得的,他一步出列,道:「臣以为付贡士年纪尚轻,这份考卷的答案还有许多需要斟酌之地,若是再等三载,便又是另一番样子。」 他侃侃而谈,一点也没有藏私:「然而即便这样,在今年这些贡生里,他的考卷也能列入前三。」 荣锦棠颔首,道:「两位爱卿言之有理。」 之后的卷子朝臣们逐一点论,三鼎甲是朝臣一起选出,最终荣锦棠御笔朱批,定下了他继位以后第一年恩科的金榜。 五月初三,突然天降小雨。 有道是春雨贵如油,这个时节的雨水金贵,那淅沥沥的落雨里满满都是百姓们祈求丰收的愿景。 考院外面,三五成群的贡生们你挤我我挤你,一把伞三人撑,也没人愿意走。 巳时刚至,考院的官吏们便陆续而出,把那黄灿灿的金榜张贴在布告栏前。 一瞬间,人声鼎沸。 五月初五,连落两日的小雨渐渐停了,还给上京一个暖风和煦的艳阳天。 付巧言坐着步辇,从景玉宫出发一路往乾清宫偏殿行去,她今日难得梳妆打扮许久,就怕待会儿见了弟弟不美。 步辇晃晃悠悠,付巧言的心也起起伏伏。 六个寒暑一晃而过,光阴飞逝,四季更迭,留给这对姐弟的似乎只有记忆里故人的旧影。 付巧言总是靠着同宫女们回忆往事来思念他,省得太久不见,她怕自己会忆不起他旧日容颜。 从景玉宫去乾清宫并不算太远,荣锦棠关心她身体,特地没叫她去尚宫局那边宫妃接见家人的怀恩殿见,而是在乾清宫选了一处偏殿,好叫步辇转两个圈就能到。 一路上,付巧言都没怎么讲话。 今日晴画晴书和沈安如都陪她出来,见她自顾紧张,沈安如就打趣道:「娘娘身量就很高,说不得小舅爷如今也长了个子。」 她一把话题引开,付巧言就不再纠结那些小事,转而道:「那倒是,家父家母都是高挑人,恒书矮不了的。」 晴书就讨巧道:「那奴婢们还得感谢娘娘,叫我们几个有机会见见俊俏小郎君,多大的福气呢。」 「顽皮。」 付恒书的殿试名次荣锦棠一直没有亲口对她讲,叫她自己问弟弟去,省得她见天念叨。 付巧言怎么撒娇都没用,只好攒着今日一起问。 绕过嘉和门,出去就是乾清宫。 步辇一路稳稳当当,把她送到名为静心殿的偏殿前头。 晴画上前扶了她下来,搀着她缓缓步入正门。 里面已经摆好了茶果点心,也燃了静心冥神的听涛香,付巧言在主位上坐下,才发现宽敞靠山椅上已经摆好了软垫。 付恒书还没来,付巧言这会儿也没那么紧张,就笑晴画:「至于这么仔细。」 晴画叹了口气:「唉,娘娘不知,若是这里布置不好,陛下定不让您出宫的。」 付巧言笑笑,脸蛋红扑扑,显得气色极好。 她真的运气好,刚调理好身子就有了孕,除开第一个月反应大些,一过去那个劲就好了。 现在的她能吃能睡,还有满宫的宫人盯着她不叫她吃太多,生活琐事各种细节都已打理好,根本没什么好操心的。 宫事她也已经做了几个月,早就做熟,一点也不算难。 翻到五月,她也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如今再看她自然是面色红润笑意盈盈,整个人都显得活泼可亲,一看就平日里调养得极好。 就连淑太贵妃也打趣她,问她:「是不是就要见着弟弟了?瞧你高兴的。」 付巧言也只笑着颔首,既荣锦棠没讲,她就不会自己讲。 他那么辛苦,日日都不得空闲,无论有什么计划和章程,付巧言都可以配合他。 她正在这出神,边上晴画提醒她:「娘娘,小舅爷来了。」 只听门外黄门唱报:「付恒书求见。」 付巧言猛地坐直身体,叫晴画给她把每一寸的衣服褶子都抚平,才冲她颔首。 晴画见她这样,又好笑又心酸,她对家中了无牵挂,却也能懂她这一刻的近乡情怯。 爱之深,盼之切。 晴画看了晴书和沈安如一眼,叫她们二人务必盯好娘娘的状态,这才应门:「进吧。」 厚重的雕花门扉「吱吖」一声开了,丝丝缕缕的光影映射到屏风一角,隐约透出一个细瘦的身影。 付巧言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这一刻她只听到自己聒噪的心跳声。 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少年从屏风后面闪出,他眉目含笑,炯炯有神地往付巧言这里看来。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仿佛岁月停留在了这一刻。 付恒书快步上前,笔挺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如松如竹,如墨如玉。 他红着眼睛,笑着叫她:「阿姐。」 付巧言突然哭出声来。 那么多年过去,再听这一声「阿姐」,依旧叫她感慨万千。 山水千重,星月遥遥,在刚进宫时无数个疲累的日夜里,她就是靠着他的一声呼唤支撑下来。 那时候无论多艰难,无论多痛苦,她都从不后悔。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咬着牙流着血,也得走到最后。 只这个她梦里期待能好好长成的少年,如今已经快跟她一样个子了。 第二十三章 再看他眉目清俊,面红齿白,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恒书,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付巧言流着泪道。 隆庆四十一年那个病榻上瘦成一把骨架孩童,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剩下的只有如今这个欣长玉立的少年。 这是她曾经唯一仅剩的亲人,也会是她未来最重要的弟弟。 付恒书忍住没有哭,但眼睛却红彤彤的。 他紧紧盯着美丽芳华的长姐,若不是哭了,她今日气色一定很好。 付恒书细细打量她,生怕错过一眼。她穿着一身富贵华丽的苏绣袄裙,头上发髻简单,却只戴了一把福禄寿翡翠如云簪,无论怎么看,都是那么的舒心如意。 沈家叔伯没有骗他,她真的过得很好。 付恒书倏然笑了:「阿姐,你也比以前美丽许多。」 「等明年弟弟束发,便能重新顶门立户,给阿姐一个谁都无法小瞧的外家。」 他站在那里,掷地有声。 「好。」荣锦棠推门而入,尖锐的目光压在他身上。 「这才是我大越的男子汉。」他赞道。 殿试那一日付恒书远远望过一眼当今,只纱帘绰绰,他什么都没瞧清楚。 今日这样乍一入眼,付恒书才发现皇帝陛下高得吓人。 兴许只是接见妃嫔的亲属,他今日只穿了常服,一身鸦青的长衫笔挺利落,腰间配一条满绣的山水腰带,下挂四物荷包。 他甚至没有戴冠,只用墨色发带挽了一个发髻。 就是这般朴素的打扮,他望来一眼,也能叫人后背发寒。 付恒书是学过御前奏对的,见他进来只微微愣了一瞬,立即就跪倒在地上:「陛下圣安。」 荣锦棠道:「起吧。」 他边说着,都没去看付恒书,只快步走到主位前头,把要起身行礼的付巧言按了回去:「都叫你不用见礼了。」 付巧言向他笑笑,一脸的泪水都收回去,一见他就忍不住心里开怀。 晴画递来温手帕,付巧言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擦了擦眼泪。 她最近老是容易掉眼泪,连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因为荣锦棠来了,她原本想着起身换个次席来坐,只荣锦棠把她按回主位,也不叫重新布置,只自己坐到她身边。 付恒书已经起身,垂眸站在原地。 荣锦棠握住付巧言的手,摸到她手心热乎乎的,这才放心下来。 「朕只过来说两句话,不打搅你们姐弟叙旧。」荣锦棠笑着道。 他这么一笑仿佛冰雪将融,通身威仪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彬彬有礼的随和。 然而即使这样,付恒书也依旧很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天子,很怕表现不好连累姐姐。 不过付巧言却一点都不怕他,红着眼睛在那里笑:「陛下见我弟弟长得好吧。」 荣锦棠就憋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没问他殿试什么名次呢?」 明明是个天纵奇才的状元郎,到她那里就只夸长得好。 付巧言摇了摇头,一脸的「哎呀刚才怎么忘记问了」的表情。 荣锦棠偏过头去看付恒书,道:「付爱卿自己说吧。」 付恒书悄悄支着耳朵听他同姐姐交谈,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若没有几分真心和信任,他姐姐断不会同陛下这般讲话。 他抱拳行礼,略有些骄傲道:「回禀陛下、娘娘,臣今岁恩科一甲头名。」 到底才虚十四,他能有如今这样成绩,怎么还不能骄傲一把。 付巧言霍然起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真的?」 她不去问付恒书,只冲着荣锦棠问。 这大概是她最发自内心的表现了,荣锦棠心里妥帖,面上也更是温存。 「真的,高不高兴?」他笑着问。 付巧言一把握住他的手,扭头去看瘦得仿佛要被风吹走的幼弟:「恒书,你辛苦了。」 说着话,她眼睛又红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亲自接过晴画手里的温手帕,帮她擦眼睛:「多好的事,哭什么呢。」 「将来娃娃生出来,要成泪包了。」他在她耳边小声说。 付巧言破涕为笑。 荣锦棠见她已经安稳下来,便对付恒书道:「钦点你为状元,是满朝文武共同商议的结果,只你如今实在年幼,将来有何打算?」 付恒书微微抬起头,十分平静地看着他。 青年天子面容俊朗,眉目如画,他这般英俊不凡,挺拔威仪,哪怕抛去真龙天子的身份,也是无数女儿家都想嫁与的好夫婿。 付恒书见他对姐姐尊重温柔,实在也很出乎意料。 他沉思片刻,道:「回禀陛下,臣如今尚且年轻,许多知识一知半解,实在不能担任一方父母造福百姓。」 荣锦棠微微勾起嘴角。 这俩姐弟,都是一样的。 「那你想如何?」 付恒书利落跪下,给他行了大礼:「臣恳祈陛下,允臣回国子监继续读书,以弱冠之领再择出仕。」 他的意思很明了,他年纪小很多官场上的事都不懂,怎么也得读到弱冠才好出来做官。 荣锦棠没立时回答他。 倒是付巧言想了想,道:「陛下,恒书原也不是做官的料子。」 还真没有付巧言这样不给自家外家求好处的,哪怕弟弟高中状元,也不求个好一点的官位去当。 荣锦棠看着她笑:「有你这样的姐姐没有。」 付恒书依旧跪在那,他又磕了一个头,道:「陛下,娘娘宽厚,怜臣年幼,还请陛下恩准臣停职读书,他日臣年长学成,定忠心报效家国。」 「你想读什么?」荣锦棠问他。 付恒书愣了愣,他迟疑很久,见姐姐正鼓励地瞧着自己,终于下定决定讲了出来。 「臣想研读刑狱,以后也去六扇门供职。」 付巧言平日里光与荣锦棠谈天就说过许多回付恒书喜读刑狱,后来他来考进士科,荣锦棠以为他会为了付巧言放弃理想转走仕途,没想到状元他都拼了命考上,却临了不想做大官了。 荣锦棠扭头去看付巧言,见她满脸都是欣喜,不由在心里叹气。 这一家子,都是爽朗豁达人。 他们会为了心中最想要的东西努力拼搏,也依旧不肯放弃最初的那个理想。 荣锦棠没有给他回答,只说:「这事得听你姐姐的,你姐姐若是不应,朕也没有办法啊。」 他笑着叹气,起身道先对付巧言道:「自己知道仔细,朕就不在这耽误你们功夫了。也把好消息告诉付爱卿知道,叫他回去好给岳父岳母上香,求他们二老保佑。」 付巧言牵着他的手,冲他甜甜笑了。 「乖,朕先去忙了。」荣锦棠捏了捏她,起身离开静心殿。 等他走了,付巧言才叫弟弟起身。 「你们先出去等,我同恒书说几句话。」付巧言吩咐自己的宫女。 晴书和沈安如都行礼退了出去,只剩晴画在跟前仍旧不放心:「娘娘若是有事,一定招呼奴婢。」 付巧言拍了拍她的手:「去吧,操心婆。」 晴画只好苦着脸走了。 等偏殿只剩下姐弟二人,付巧言才指了指她跟前的次席道:「恒书,过来这里坐。」 第二十四章 付恒书根本不是那等扭捏人,闻言走上前来,乖乖坐了下去。 付巧言仔细打量他。 长大了以后的付恒书同父亲有七八分像,他眉目疏朗,鼻挺唇红,一双眼睛圆润饱满,有着付家人特有的弧度。 「你已经同爹爹很像了。」 父母过世时付恒书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还不太懂事,只他从小极为聪明,仍旧记住了父母的音容笑貌。 「阿姐倒是同娘亲更像一些。」付恒书笑道。 付巧言盯着他笑。 她的面容其实同之前略有些变化,面部轮廓更圆润一些,显得十分温柔。 这样静静坐在那里,仿佛浑身都在发光,有种异样的美丽。 付恒书心中一动,问她:「阿姐是否有喜事?」 付巧言脸颊漫上红霞,她双手交握在身前,很自然地护住了小腹的位置。 「确实是大好事,你要做舅舅了。」她声音清脆,带着难以言喻的幸福。 「太好了!」付恒书脱去了平日里的淡漠,现在的他就像是父母宠爱的幼子那般笑得十分开怀。 「真是太好了,恭喜阿姐,等过几日回乡,弟弟一定去爹娘坟前祭拜,把好事说与他们听。」 付恒书难得啰嗦起来。 这一刻的他,才像是还未束发的少年。 付巧言道:「你高中状元,我又有孕在身,真真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可不是,爹娘知道一定很高兴,」付恒书关切道,「只宫里人多事杂,姐姐一定当心。」 付巧言颔首,笑得淡然:「我宫里的事,陛下比我都上心,你不用担忧。」 刚才看了一场陛下同姐姐相处,付恒书多少能明白他在告诉自己心里很在意姐姐,只他毕竟不能时时守在姐姐身边,保护她不被任何人欺负。 一个人独自生活在外,他已经忘了他才是年幼的那一个。他不自觉地就扛起了家族责任,想为姐姐撑起一片天,希望她能一生坦荡幸福。 付恒书还想再说什么,却听付巧言问:「还没问你同窗老师都是如何?今日里时间充裕,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被她这么一打岔,付恒书就不好再说别的,开始絮絮叨叨给她讲起自己过去那些年的往事。 姐弟俩就这么聊了将近半个时辰,付巧言才觉得满足。 「你别看陛下在那里说要再考虑,前头还怕我着急,同我讲过等这次恩科结束还叫你重新回去读书。」 「刑狱这一系陛下也早想改革,既然你自己要去,就好好读认真学,回头不要辜负陛下对你的期待,也不要叫你的老师失望。」 付巧言郑重道。 付恒书起身,恭敬向她行礼:「阿姐教训的是。」 「走近些,」付巧言冲他招手,叫他凑到身边,「乖弟弟,你从小就聪明机灵,我也从来不操心你的事。」 「我这里也不需要你这么拼命惦记,你瞧,陛下那人多好,多体贴。原先你不是状元时,他待我就极好。」 付巧言笑笑,伸手揉了揉他额头:「你得记得,你考恩科高中状元,你勤奋刻苦努力学习,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大越百年基业,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将来。」 「到了国子监,要好好学。」 「阿姐。」付恒书愣愣看着她。 付巧言道:「你要多吃饭,勤锻炼,下回见你,可不能还是这样个头。」 付恒书含着泪点了点头。 临别在即,付巧言却没有哭,这个刚刚忍了许久的小状元,突然潸然泪下。 付巧言叫来晴画,叫把她早就给他准备好的礼物取来,郑重放到他手上。 「前些时候没那么忙,给你做了几个荷包和腰带,姐姐手艺也就这样,可不许嫌弃。」 付恒书使劲摇头:「不会的。」 付巧言拍了拍他紧紧抱着锦盒的手,温柔道:「去吧,再晚就要耽搁出宫了。」 付恒书就这样依依不舍地被晴画领了出来。 「你要好好的。」付巧言一个人留在殿里,喃喃自语。 付恒书紧紧抱着姐姐给他的那个锦盒,跟着小黄门往宫外行去,在乾清宫西侧门口,却被一位穿着紫色朝服的黄门拦下来。 他上前先打了个千,然后才笑眯眯道:「状元爷先不急走,陛下有请。」 付恒书以为刚才就算陛下见过他,只没想到还要再单独见一回。 「诺,烦请大伴带路。」付恒书客气还礼。 荣锦棠身边的大伴,就是尚书们见了也都客客气气,轻易不会下面子。 不过这两位大伴听闻都很会做人,见人三分笑,礼数一点都不少,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状元爷客气了,」那大伴笑容丝毫未减,「咱家姓张,您叫我张伴伴便可。」 付恒书冲他拱手:「张伴伴安好。」 要不是今日宁城有事,张德宝才抢不到这么好的活,他脸上几乎要笑出花来,对付恒书那态度好到他不习惯。 「状元爷以后若是有空可常递拜帖,娘娘在宫里也腻歪,您来了她还能有人说说话。」 他这声娘娘叫得别提都亲切了,仿佛付巧言也是他的主子一样。 付恒书当然不会不懂规矩,听了只笑:「还是张伴伴仔细。」 张德宝带着荣锦棠的任务来,就比以往啰嗦,他慢条斯理道:「咱们娘娘是有大前程的,宫里头论谁也越不过她去,状元爷自己心里头要有数,在外定不能给娘娘添麻烦。」 他顿了顿,又道:「只麻烦找上来也不用怕事,谁还敢不给娘娘面子?」 付恒书心里一凛,手心都跟着凉了。 这话里头的意思太深了,刚跟姐姐私下谈话她也没有过这意思,难道这都是陛下一人所想? 「这……张伴伴言重了,」付恒书垂下眼眸,「娘娘能服侍陛下,是我们付家的尊荣,如今已经是天大的前程了。」 付恒书别看只得十三四岁,说话滴水不漏,精怪得不似少年。 张德宝在心里叹气,这位难怪小小年纪能高中状元,瞧着实在也很不凡。 这姐弟两个一个比一个会说话,哪怕是陛下听了,也不会不耐烦。 张德宝带付恒书走的路更偏,七拐八拐才来到乾元宫前,这边守门的黄门低眉顺眼,只跟两人匆匆行了礼就开门离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状元爷,这边请。」张德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他带进乾元宫并不经常开的一处偏殿。 付恒书见荣锦棠还未到,便笑着道:「张伴伴也别老叫我状元爷,学生年岁青少,伴伴就叫我恒书吧。」 张德宝笑笑,没真敢这般称呼他。 用不了多久,只怕还要换个称呼呢。 这间偏殿平日里是用来堆放纸帛笔墨的,里面都是成排的枣木夹子,窗下放了一组茶桌,方便平日黄门过来选纸。 张德宝刚把他迎进来,转身就不知从哪里取了茶来,当泉水煮沸,荣锦棠便恰到好处大步而入。 付恒书一直站在一边等,见他一来就又要跪下行大礼。 荣锦棠挥了挥手,指着茶桌另一边的凳子道:「不用多礼,坐。」 也不过就是眨眼功夫,张德宝就煮好热茶,退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荣锦棠见付恒书也不扭捏推拒,便坐到他对面,把茶碗往前推了推。 付恒书一贯聪慧,立即取了茶壶给他满上茶水,这才略松了口气。 荣锦棠道:「招你前来也没别的事,你姐姐之前就同朕说想叫你继续去读书,你若是定下心,下个月便去国子监挂籍。」 付恒书眼睛一亮。 他立即起身给荣锦棠行了大礼:「多谢陛下隆恩。」 荣锦棠摆了摆手,叫他起身坐回凳子上:「巧言在朕这里跟旁人是不同的。」 「朕知道她的好,十分信任她,你又是她唯一的至亲,那……」 他把话留在这里,没完整讲下去。 付恒书却立即懂了。 「陛下只管吩咐,臣定当不负圣望。」 荣锦棠淡淡道:「你们付家人,真是聪明。」 「国子监毕竟是教书育人之地,很多人不太老实,教出来的学生就容易生二心。」 「朕知道你好学,不若多学几门功课,也好见识见识国子监的博士们。」 付恒书心中一凛,手心顿时凉了。 「诺,臣定当尽力。」 荣锦棠见他都听进去了,心里十分满意。 这小子跟巧言一样,根本不需要多废口舌,半句就能听懂。 荣锦棠见他恭恭敬敬在那端坐着,突然就笑了:「原来见朕之前,是不是心里把朕骂了无数遍?」 付恒书如玉的脸顿时红了,他甚至结巴起来:「陛下何出此言,臣是万万不敢的。」 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心里肯定骂过自己。 他们姐弟感情这般要好,在这小舅子心里他这么优雅端庄美丽温柔的姐姐,怎么能给人做妾呢?哪怕这个人是皇帝,可在他心里肯定只有自己的家人最重要。 身份地位都是次要的。 荣锦棠指了指茶杯:「怕什么,朕又不会怪罪你。」 「若你没这么想过,朕才要怪罪。」荣锦棠垂下眼眸,身上气息一冷。 如果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嫉恨过他,那才不是个人,枉费亲姐为了他卖身入宫,如果命途走错一步,就不是如今这般了。 付恒书见这位青年天子这般豁达,不由苦笑道:「陛下请息怒,臣也不敢蒙骗陛下,当时心里是十分愤怒的。」 他顿了顿,又道:「可时至今日,臣最恨的其实还是自己。」 「如果臣当年没有生病,姐姐就不用卖掉家宅,也不用为了那点药钱卖了自己。」 「说到底,都是臣的错。」 他反复说着是他的错,可当年他也不过才八九岁,实在也无力也无法改变未来。 荣锦棠端着茶杯的手停在那,他颇为复杂地看了付恒书一样。 「或许你不爱听,但朕想说,朕很感谢你当年那场病。」 如果没有那个因由,他和巧言不会阴差阳错走到一起。 在这幽深的长信宫中,能有这般幸运实属不易。 付恒书有一肚子话想说,最后都没讲出口。 无论幸与不幸,好与不好,时至今日一切都已成定局,再去议论当年便没了意义。 想一万次,后悔一生,也无法改变现实。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为阿姐的靠山。 荣锦棠又简单安排了一下国子监的事,便道时间太晚该离开了。 付恒书从善如流起身,跟在他身后出了偏殿,张德宝依旧等在那。 「多谢陛下指点,臣自当努力。」付恒书向荣锦棠行了礼,跟着张德宝就要往外走。 刚走没两步,就听身后荣锦棠的声音传来:「不用担心你姐姐,有朕看着她。」 付恒书回过头来,沉沉暮色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也能听出他的好心情。 是啊,如今姐姐有了身孕,他就要做父亲了。 付恒书笑笑,跟着张德宝出了宫。 景玉宫,后殿花坛前。 付巧言站在那赏景,她背对着垂花门,只给荣锦棠留下一个俏丽的背影。 荣锦棠走上前来,给她披上披肩:「看什么这么专注?」 「今夜星星不多,明日还是晴天。」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以后他就在国子监读书,你若是想他就招他来,也不麻烦。」 付巧言摇了摇头,道:「等过几个月我这就该懒得出门啦。」 一讲起孩子,荣锦棠就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小肚子,笑道:「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软软的那么一小点。」 付巧言也跟着他笑,靠在他怀里不愿意起来。 「陛下,谢谢您。」 荣锦棠把手交叠在她小腹前,低声道:「见外了。」 付巧言就笑,声音清脆灵动:「见了他一面,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肩头的重担卸了下去,我所担忧的他独自长大的那些危险,他统统没有经历过。」 他好好地,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荣锦棠紧紧搂着她,道:「这个孩子长大了,你就得操心另一个了。」 付巧言紧紧握住他的手:「也只希望他能健康长大。」 「朕这里有个小安排,」荣锦棠柔声道,「得麻烦宸娘娘。」 他登基两载,妃子才将有身孕,这事可大可小。 但看荣锦棠这般谨慎,付巧言也知道他现在压力很大。 「陛下说便是了,我闲着也是闲着。」 荣锦棠在她耳边呢喃几句,换了付巧言连连点头:「这哪里是麻烦我,这是陛下给我尊荣呢。」 「你能这么想,朕就放心了。」荣锦棠在她脸上印下一个吻。 五月初十,宫里出了件大事。 宸嫔娘娘在去给太后娘娘禀报宫事的路上昏倒了,惊得宫人们忙成一团。 太医匆匆赶来,才诊出喜脉。 这简直是今年宫中最大的喜事了,只太医道娘娘年节时十分辛劳,后来一直又忙碌宫事,这才导致她体虚晕倒。 皇上听了讲,连早朝都停了,马不停蹄赶来看望宸嫔娘娘。 登基两载有余的太初帝,终于即将迎来第一个子嗣。 次日,宫中下了册封宸嫔娘娘为二品宸妃的诏书。 那诏书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宸妃娘娘至诚至孝,劳苦功高。 「景玉宫付氏巧言,雍和粹纯,克赞恭勤,孝敬天成,风姿雅悦,着册封为二品宸妃,协上辅理六宫事,钦此!」 没有一个词,不透着好的。 自打付巧言那里因有孕升位,景玉宫好生忙了一阵。 面熟的面生的轮番上来,都要到景玉宫见一见她,夸一句娘娘辛苦了。 她这名声长久积淀下来,好的不得了。 就连章莹月和单稚娘都假模假样来了一趟景玉宫,倒是王婉佳一直没露面。 顾红缨陪着楚云彤过来帮付巧言处理宫事,顺道给她八卦:「听闻她也想来,只学乖了不敢随便来,去请示太后娘娘,娘娘叫她在自己宫里凉快待着。」 这实在不像太后能说的话,付巧言疑惑地看了一眼顾红缨,顾红缨立马就不好意思了。 「意会一下啦!」 楚云彤这回倒是没说她,只对付巧言道:「你如今也三个月了,自己要当心。」 第二十六章 三个月其实胎便算是稳当了,只宫里头情况复杂些,有些事不太好说。 楚云彤能同她这样叮嘱一句,也算是交心了。 付巧言冲她笑笑,温和道:「多谢你提醒,宫里头的宫人们比我紧张多了,倒是一直都很安稳。」 且不说别的,升位宸妃之后她宫里头的黄门就多了两人,都是高高瘦瘦的样子,一看就是能看家护院的。 三个月还不显怀,她瞧着跟以前仿佛也没什么不同,付巧言还道:「太医不叫我吃太多,怕孩子太大不好生,现在都是她们来配我的膳单,好些东西不让吃了。」 顾红缨跟着笑:「那是自然了,若是有点问题,还不得被皇帝陛下拖出去砍了。」 楚云彤终于对完一本账单,抬头就训她:「没规矩。」 顾红缨根本不往心里头去。 她拉着付巧言在边上嘀嘀咕咕,把宫里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都讲一遍。 一直到这个时候,付巧言才知道因为孙慧慧的事,章莹月也挨了尚宫局训诫姑姑的训斥。 宫里如今剩的这两位训诫姑姑都是先宣帝时的老宫人,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那眼皮一抬,能叫人直打颤。 她们骂起人来半个脏字都没有,却叫你浑身难受。 一般训诫姑姑都是训斥犯了错的宫人的,偶尔有妃嫔犯错也是可以训斥她们,辈分越高越好。 其实孙慧慧宴会上闹那么一场,跟章莹月没什么太大关系,但她毕竟是一宫主位,她手底下的淑女跑出来闹事,她就有看管不力的责任。 倒是楚云彤运气好孙慧慧没在她手下的时候犯过事。 付巧言茫然了一会儿,问:「章婕妤,怕不是要气疯了吧。」 顾红缨幸灾乐祸:「那必须的,她那种人见别人落难能高兴死,自己倒霉就要赖别人。」 别看顾红缨大大咧咧,看人可准呢,张嘴就是一针见血,若是章莹月听到她这评价,怕不是要气出病来。 「你啊,出去可别乱讲。」付巧言也忍不住笑了 。 顾红缨也会讲话:「这不是在你这里吗?」 那倒是,现在这样生活,三个人都很满意。 有她们陪着,付巧言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枯燥的宫事也并没有那么烦人,开开心心地就做完了。 等到晚上荣锦棠回来,就见她笑嘻嘻坐在那做小衣裳。 她缝补上的活计很一般,不过小婴孩的衣服也穿不了多久,如今这般无非就是做个心意。 荣锦棠先在偏殿里换好衣裳,才过来亲亲她:「今日如何?」 自打她有孕以来,每回他回来都要问这一句,她若是答不好,太医立时就得叫来。 他这是关心她,担忧她,她就每回笑着答:「好得很呢。」 付巧言握着他的手,叫他坐到身边,一件一件给他看笸箩里的小衣裳。 这都是最近她跟晴画一起做的,简单又有童趣,每天都要摸出来看好几遍。 明琴的手艺自是顶好,一直都在忙着给她赶制夏衣,没什么功夫做小衣服。荣锦棠很是不放心尚宫局那边的绣娘,特地给景玉宫多拨了两个小宫人,叫她们同明琴一起给她做里衣和单衣。 这些衣裳有的荣锦棠见过,有的就没有,他一件一件拿起来看,好半天都舍不得放下。 看这些衣服也不是单看绣的如何做的如何,只是初为人父人母,他们在想象着自己孩子穿着衣服的样子。 那一定是可爱极了的。 衣服看完,荣锦棠就十分小心地扶着她起身,拉着她去后院里散散步。 李文燕跟他说的所有医嘱他几乎都背了下来,她说多走动好生不受罪,他就心心念念叫她多散步,晚膳也不敢叫她吃太饱怕她积食。 他发自内心的那种关切,付巧言很是感受到了。 正因为如此,哪怕偶尔会想要闹些小脾气,也都闹不太出来。 两个人在院子里慢悠悠溜达,荣锦棠道:「恒书已经去了国子监,那是读书好地方,你且放心。」 「穆涟征找人照顾他呢。」 国子监是大越最好的学院,穆涟征好多族弟都在那读书,如今穆家也算是皇家姻亲,叫人关照一二也是举手之劳。 说起这个,荣锦棠就同她感叹:「你弟弟,真是沉得住气。」 他高中状元,却没有去翰林院报道,自己求了皇上的恩典去国子监继续读书,这是其一。 等到荣锦棠第二次招他进宫看望有孕的长姐,外人才知他姐姐是如今陛下身边最知心的宸妃娘娘,他一路从童试上来,一个字都没对外人讲过。 当时大殿上定三鼎甲,好生得有几十位大臣在,荣锦棠也没偏向他说一句话。 就连如今去了翰林院,有那学生自己文采平平却爱攀比,跑到他跟前说三道四。 结果付恒书当场就说:「我这状元是靠几年苦读考中的,阁老们都能作证。你若有何话要讲,三年之后也高中状元,再来同我辩论一场。」 他的意思明明白白,我一不靠姐姐,二不靠父母,只靠自己寒窗苦读。你们现在都不如我,等比我牛的那一天再来跟我扯闲篇。 付恒书讲完,还要再来一句:「我如今一天四门功课,实在没时间同你们叙旧,不如就此别过?」 瞧瞧人家,这么厉害还这么努力,你们跑来跟人家磨磨唧唧,实在太不识相。 那些学子们各个比他年长,等一起上了几天课,却都心服口服了。 这脑袋也不知是如何生的,偏就比旁人聪明许多。 荣锦棠一边给她讲付恒书的事,一边还感慨:「若是咱们娃娃也这么聪明多好。」 付巧言摇了摇头,帮他把歪了的腰带正过来:「那么聪明做什么,都要成人精子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 「不聪明,就要比旁人辛苦。」 皇家的孩子,笨的都走不到最后。 付巧言一愣,随即握住他得手:「陛下想的太远。」 想的不远,这皇帝怎么当下去呢?荣锦棠只笑,却没反驳她。 两个人聊一会儿孩子,又说了最近的宫事,就到了晚膳时分。 付巧言现在的吃食都是经过好几遍核单的,荣锦棠本想给景玉宫单开小厨房出来,她既然不允,后面许多特殊膳食便都是乾元宫小厨房来做了。 这样一来食材和成菜就安全许多,再经景玉宫检查一道,到了付巧言这里的压根就不会有问题。 从乾元宫的张德宝和宁城,到她这里的晴画、晴书、明棋和沈安如。这么多人层层监督,要是再出问题付巧言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自从她有孕以来,晴画瞧着疲累不少,日夜都少不得她盯着。 付巧言怕她吃不消,便叫陆六多盯外面的事,叫晴画少操心些才好转。 她一边用着膳房特地给她炖煮的膳食粥,一边拍了拍肚子:「你这个金贵的娃娃哦。」 荣锦棠给她夹了一小块脆皮豆腐:「不许胡闹。」 用完晚膳,两人又散了会儿步,荣锦棠才放她回寝殿读书。 其实晚上读书对眼睛不是太好,只付巧言现在也不会看很长时间,她都是特地选的启蒙书籍,小声在旁边朗读。 第二十七章 那声音抑扬顿挫,还带着奇怪的尾音。 她每次在那读,荣锦棠就老是忍不住想笑,但她说要给娃娃先读完三字经,他就不好妨碍娃娃进步了。 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两个人往对方身边那么一凑,荣锦棠就微微冒了汗。 付巧言小声问他:「陛下是不是……?」 荣锦棠忍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别闹朕,听话。」 付巧言没有来地心里一甜,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留下荣锦棠在边上算:现在三个月,还有七个月孩子才能呱呱坠地,等她出了月子,恐怕就要翻过年去了。 这得等多久呢? 荣锦棠就在这样遗憾又无奈的思绪里沉沉睡去。 子时,正是万籁俱寂。 「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了荣锦棠,他只是稍稍迷茫一会儿,下一刻就听见外面宁城的声音:「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荣锦棠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付巧言也被他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来:「陛下,何事?」 荣锦棠穿好外袍,回到床边扶着她又躺下。 他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个缠绵而温柔的吻:「乖,你继续睡,朕去去就来。」 付巧言就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荣锦棠坐在那凝望着她,不多时起身,沉着脸踏出寝殿:「报。」 颍州,梧桐巷,原布政使司。 后院,摘星楼。 卓文惠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燃香。 欣兰香慢慢飘散在屋里,她却一点都没觉得舒缓下来。 卧房的门突然开,青歌捧着食盒进来:「小姐用些吃食吧。」 卓文惠这几日胃口都不是太好,她面色青白,显得了无生气。 青歌心疼她,取来的都是好克化的食物,一碗小米山药粥并两个小巧的银丝卷,怕她还是用不下,只取了八宝咸菜和玫瑰菜头来,好下饭。 「放这里吧。」卓文惠淡淡道。 「小姐……」青歌道,「家里已经有所准备,您不用太过烦忧。」 卓文惠叹了口气。 「我如何能不担忧。」 「一旦打仗,百姓们就要遭难,国不成国,家不成家,苦的只有他们了。」 从她来和亲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为自己想过未来。 胡尔汗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们心知肚明,从来不在房间里说政事。 越是这样,卓文惠越煎熬。 开春以来他已经有一月未归,卓文惠派手下出去打听,才知道他们在北边山中早有动作。 他忍不了了。 卓文惠已经许久没有吃下东西去,一旦开战,百姓们便要被迫放弃春耕,哪怕能从战乱里苟活下来,到了秋日也没粮食果腹。 现在这布政使司里内外都是胡尔汗的人,她就连卧房都无法踏出一步,明显已经被软禁。 「要不我就死在这里吧。」卓文惠轻声说。 青歌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痛哭失声。 「小姐,您别这样,陛下还等着您回去呢。」 无论是因为先帝嘱托还是血脉至亲,荣锦棠都不能放任卓文惠死在颍州,哪怕有半分可能,他也想把她救回来。 如果一个泱泱大国连自己的公主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去保护百姓。 卓文惠撑到今天,也正是为了这个。 荣锦棠才刚刚登基,无论如何她都要撑久一点。 「他们还有几个没被抓起来的?」卓文惠轻声问。 青歌哽咽道:「除了厨房的瘸腿老六,其他都已经不知去向。」 卓文惠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紧拳头,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憎恶过胡尔汗。 「只怕也是找不到了,」卓文惠道,「回头我写了名录,你贴身放好,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回到大越给他们立衣冠冢。」 青歌低头抹了抹眼泪。 卓文惠主动捧起粥碗:「哭什么,我们可比颍州的百姓们过得好许多,若是我们再哭,百姓们还怎么活下去?」 「回头你跟老六交代几句,最迟八月胡尔汗一定会有大动作,」卓文惠轻声道,「今年颍州干旱,大半农田都干枯了,他要攒够过冬的粮食,就必须要去大越抢。」 「他们乌鞑人从来不想着自己努力,一门心思想要抢别人的。」 青歌帮她又盛了一碗粥:「小姐多用些,不能咱们自己先倒下不是。」 「你说的是。」卓文惠忍着胃疼吃了下去。 青歌伺候在边上,见她这样差点又流出眼泪。 她们家郡主多么聪慧美丽,曾近的她可以在广袤的草原上纵马飞驰,现在却只能被囚在内宅里,整个人都如同枯萎的沙漠海棠,再也不复往昔活泼。 卓文惠好不容易把粥吃下去,叹了口气:「越活越回去了。」 就在此刻,上京,长信宫勤政殿。 明明午夜时分,可勤政殿里灯火通明,六部尚书汇同三省令以及安和殿大学士都守在堂下,静静等着荣锦棠看完军报。 护国将军顾熙尘一身武将劲装,肃穆而立。 自从顾熙然重伤而归,护国将军的官位就落到了他的堂弟身上。 顾家武将出身,家里的男儿从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没一个孬种。现在前线告急,顾熙尘自然要奔扑前线,此刻的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 将军不怕死,士兵早还家。 除了他,还有几位镇国将军和辅国将军在。 因为乌鞑,去岁起军中就增员伍仟骑兵,分由两位镇国将军统帅,这一次全部都要上战场。 荣锦棠终于看完了手中的军报,他把那份折子放回桌上,起身站在那里。 他这一站起,下面的大臣便都摈住呼吸。 「胡尔汗这次要动真格的了,他没有先动溧水,直接在上路祁连山脉与下路汉阳关处派兵,想要兵分两路吞掉溧水。」 胡尔汗这两年来成长不少,已经知道迂回用兵。 下面的大臣一听,全部额头出了汗。 胡尔汗忍了两年,看样子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赵朴之如今依旧是兵部尚书,乌鞑不退,他恐怕就不能致士。 不过老大人心态稳,也很敢说话,他听闻立即出列:「陛下,溧水如今已加修城墙,又有靖王殿下重兵把守,胡尔汗避过溧水是相当聪敏的做法。」 「只从溧水方面看,暂时不用太过担忧。」 「乌鞑手里没有我们的堪舆图,他们要打仗只能靠武力,却不知还有兵法。可有时候用兵不在多,不在狠,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兵法,并不是纸上说书。」 荣锦棠点点头,叫老大人继续说。 赵朴之看了一辈子兵法书,也背了几十年堪舆图,早就对大越的地形烂熟于心。他叫人展开比原尺寸小了一半的堪舆图卷轴,手指在那比划两下。 「祁连山那里山谷悬崖很多,只有一条路能通往溧水,他们应当派不了骑兵。而下路汉阳关是我们中原早年的边塞要地,后来降归颍州,汉阳关便被废弃了。」 虽然汉阳关废弃不用,但要塞还在。那连绵百里的烽火台耸立在山上,用砖瓦身躯抵挡外族的侵占。 第二十八章 「这里其实骑兵也不好走,但要切记,有一条汉阳道直通颍州。」 「只要叫乌鞑占领那里,汉阳就危在旦夕。」 荣锦棠紧紧锁起眉头。 赵朴之眯着眼睛,仔细看那张堪舆图。 「但如果我们在这里设伏,那结局便不一样了。」他在地图上点了几处,顾熙尘立时明白过来。 「老大人好厉害。」 赵朴之没应这话,只是默默看向荣锦棠:「陛下,乌鞑不能再留了。」 他这么说。 荣锦棠的表情立时就变了。 「他们一旦打下汉阳,打下溧水,那……」 那大越就完了。 边关层层关卡,就是为了保护广袤的中原,一旦叫乌鞑铁骑踏破溧水城楼,大越便一览无余。 荣锦棠坐回龙椅上,好半天没说话。 就在这时,顾熙尘踏出一步:「陛下,臣愿往。」 他身后,甚至还有几张年轻的面孔,沈聆如今独领火凤卫,位比辅国将军。 年轻的将军们也都踏前一步,抱胸行礼:「陛下,臣愿往。」 有那么一瞬,荣锦棠胸口烫得吓人。 保家卫国不是虚言,将士们舍生入死,为的就是家国永安的将来。 他紧紧攥住手,招兵部侍郎和户部侍郎上前:「士兵人数,军需粮草,国库储备,明日朕要看见。」 四位侍郎跪下行礼:「诺。」 等大臣们都去安和殿忙碌,荣锦棠单独把顾熙尘留了下来。 「顾将军,这一次便要辛苦你了。」 乌鞑之战,死了一个沈长溪,伤了一个顾熙然,如今他即将要派第三位护国将军过去,是死是生尚未可知。 顾熙尘淡然一笑:「陛下言重了,臣职责所在,无怨无悔。武将便应当保家卫国,才算不枉此生。」 荣锦棠叹了口气:「上京十万兵马任你调遣,沈将军会领伍仟火凤卫一同前往,请您二位务必好好配合。」 「必要叫乌鞑有来无回。」 顾熙尘给他行了大礼,再起身时荣锦棠就道:「靖王那里,还要谢将军和钱将军一起接应。」 这是在给他安排任务了,顾熙尘心中一凛,表情便严肃起来。 「朕不怕他别的,一旦……那苦的就不是边关百姓了。」 「诺,臣一定仔细安排。」 荣锦棠点了点头,正想叫他回去休息,却不料顾熙尘那么高大一个男人,在书房门口扭捏起来。 「爱卿还有何事?」 顾熙尘叹了口气:「臣别无随求,只求小女在宫主清静度日,还望陛下恩准。」 他自己的女儿,他何尝不知道她是什么脾气,他不求荣华富贵金玉满堂,也不需要她给家族增光异彩,只要安安稳稳过下去,便不枉他送她入宫。 这位新帝聪慧清醒,他并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昏庸之辈,从来不会强人所难。 进宫安稳一生,说不定比在家中被指指点点要强。 荣锦棠倒是理解他一片慈父心肠,闻言只道:「宸妃同顾昭仪关系极好,平日里也很照顾她和丽嫔。」 顾熙尘蓦红了眼睛:「臣不是不知道她和丽嫔……只她若是留在家里,将来吃苦的还是她们自己。」 荣锦棠自己即将要做父亲,这会儿竟然有些感同身受:「爱卿放心便是,朕当年能应允你,现在也不会改变初衷。」 顾熙尘勉强憋出一个苦笑来:「多谢陛下隆恩,臣这就告退。」 荣锦棠看他默默而去的背影,独自在书房沉思很久,才又继续忙碌。 六月初十,上京安慧门外人头攒动,顾熙尘领着十万雄兵,告别君王,奔赴边关。 灵心宫内,顾红缨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给观音菩萨磕了头:「只求大士保佑,愿我大越将士平安归来。」 那日荣锦棠半夜走得急,后来付巧言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一直到次日早上才隐约想起这件事来。 但荣锦棠一夜未归,很显然前朝又出了事。 之后几日,荣锦棠还是没有回来。 倒是每日都叫宁城或张德宝照三餐过来瞧她,就怕她有半点闪失他那里不知道。 张德宝油嘴滑舌,很多话不敢直说,倒是宁城稳重些,却大着胆子同付巧言讲了细枝末节:「边关不是很太平,陛下正在忙这事。」 边关的事是荣锦棠心心念念两年之久的大事,被侵占的颍州和被迫和亲的公主,仿佛一根尖刺,叫他时刻如芒在背。 乌鞑一日不除,大越便一日不安。 付巧言知道这会确实是大事,便也不去烦他,自己在宫里努力做好宫事不叫他多操心。 「大伴平日里烦请多注意着陛下身体,我知道你们事多,就不好老去烦扰。」 宁城向她行礼,道:「诺,娘娘也务必注意身体,陛下在前头也时刻惦念。」 六月初十那一日荣锦棠送走十万大军,他没有去乾元宫批改奏折,而是散着步去了景玉宫。 差不多有十日未见,他实在有些想她。 已是初夏时节,阳光明媚而灿烂,正殿里早就开了隔窗,叫前后都能有风吹拂进来。 荣锦棠刚踏进景玉宫,抬头就瞧见她在窗边读书。 初夏的暖阳穿过隔窗映在她身上,好一幅美人倚窗含笑看的美景。 荣锦棠冲正要唱名的张德宝挥挥手,自己轻手轻脚进了大殿。 明棋正坐在寝殿门口,手里正在裁纸笺。见了荣锦棠来,也机灵地没有吱声。 荣锦棠轻轻掀起珠帘,弯腰进了寝殿,付巧言正背对着他,读书读得专心。 他怕吓到她,用很轻的声音道:「巧言。」 付巧言回过头来,在望见他的那一瞬间,一双眼眸璀璨如星河。 她扔下手里的书本,两三步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他:「还好,没瘦。」 付巧言笑着道。 荣锦棠一把搂住她,把她牢牢圈在怀里。 她的身子那么软,那么温热,直到拥她入怀的这一刻,他才发现平安喜乐的意义多么重要。 只有家国稳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心爱的亲人家人才能一生顺遂,不用饱尝颠沛流离之苦。 作为皇帝,他理应心心念念都是百姓,可在内心深处,他自私地想单独加上一个她。 或许应该说是,她们。 荣锦棠叹了口气:「几日不见,怎么还是这么瘦。」 付巧言就趴在他怀里笑,震得他胸膛热乎乎。 「晴画这丫头不叫我多吃呀,还不都是你非叫小厨房听李文燕的,吃不饱怎么胖。」 荣锦棠累了十来天,直到看见她的人听到她的声音,才觉得终于能放松下来。 付巧言抬起头,眼巴巴看着他:「今天还要回去忙吗?」 荣锦棠摇了摇头,拉着她一起坐到贵妃榻上。 「不回去了,他们在路上,朕也该歇一歇了。」荣锦棠长舒口气。 付巧言正想叫张德宝进来伺候他更衣,扭头一看才发现他已经靠在软垫上睡着了。 她伸手叫来张德宝,叫他把贵妃榻上的小几搬开好叫他睡得舒服些。 荣锦棠仿佛许久都没有休息过了,付巧言轻轻帮他解开头冠,才发现他眼睛下一片青黑,嘴唇都泛着白。 第二十九章 付巧言帮他脱下外袍和鞋袜,他也一直都没有醒。 等到把他安置好,付巧言才出了寝殿,招呼张德宝去书房。 「陛下是否这些时日都没睡好。」付巧言皱着眉头问。 张德宝叹了口气,就连他的脸色都是灰白的,显然疲累至极。 「边关事急,陛下担忧大军赶不到溧水,这几日日夜不休,终于安排好了所有事宜。」 付巧言点点头:「张伴伴也辛苦了,若您不嫌弃,不如先去陆六那睡会儿,瞧你都没什么精神了。」 张德宝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中监,犹豫片刻还是应下了:「那先劳烦小六帮我顶顶,多谢娘娘开恩。」 付巧言笑笑,叫陆六请他出去。 荣锦棠这一回真的累狠了,怕是十来天都没怎么睡过觉,这一次得叫他睡足,要不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等到天色渐暗,晴画就有些焦急:「陛下还未醒,可怎么传晚膳?」 付巧言放下笔,想了想道:「我去瞧瞧。」 她如今早就换了软底的绣鞋,走路都没什么声响,她轻手轻脚进了寝殿,见他躺在那一动不动,甚至还打着鼾。 付巧言走到他身边,在昏暗的光影里仔仔细细看他。 很多时候他像是从来不会累,几乎每日都是从早忙到晚,付巧言以前总是忍不住担忧,怕他说不定哪一天就倒下了。 就连难得的沐休,都是大臣休息他忙碌,几乎没有一天不批折子的。 今日再来看他,他也其实也是个凡人。 不比别人多生两颗心,也没那么铜皮铁骨。 付巧言心里微微泛着疼,她轻轻帮他顺了顺长发,俯身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 「好好睡一会儿吧,我的陛下。」她说道。 晴画正等在外面。 付巧言出去便说:「传膳吧,弄得简单一些,我在茶室里用。」 「娘娘……」晴画犹豫了。 付巧言挥挥手:「去吧,有我呢。」 晴画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饿着她们娘娘,听了便去吩咐晚膳。 等晚膳用完,付巧言洗漱完毕回到寝殿,他也还在安眠。 付巧言没叫宫人挪动他,榻上早就垫了软垫,睡着也不硌得慌。 她亲自用温热的帕子帮他擦干净脸面手脚,就叫他在榻上睡了一夜。 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付巧言半醒不醒的时候,突然感觉身边一沉,一个熟悉的身体靠了过来。 她嘴角微微勾起弧度,转头靠近他怀里:「今日别早朝了,可否?」 荣锦棠「嗯」了一声,搂着她盖好被子:「睡吧。」 付巧言就又睡了过去。 等到窗外阳光晴好,喜鹊立在梅花树枝上欢快唱着曲儿,付巧言才悠悠转醒。 她在荣锦棠胸膛上蹭了蹭,抬头去看他。 他也已经醒来了。 架子床上垂着床幔,里面昏昏暗暗,什么都看不清。 可他黑暗里璀璨的眼眸却那么亮,叫人忍不住盯着他看。 「醒了?」荣锦棠把她揽在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付巧言笑道:「醒了,再睡就要成小娃娃了。」 最近他不在宫里,她很是听了一阵李文燕的育儿经,用心学了许久。 荣锦棠就跟着她笑。 付巧言跟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突然哎呦一声坐起身来。 荣锦棠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这般一惊一乍?」 付巧言道:「陛下昨夜里没用晚膳,该饿了吧?不行我得去安排下早膳,叫御膳房快些上。」 荣锦棠又拉着她躺回床上:「朕当多大的事,没事,现在也不算太饿。」 付巧言这才安下心来。 荣锦棠平静开口,一句接一句地嘱咐她:「最近朕可能无法经常回来,你自己一定要注意身体,像刚才那样可不能再有,时刻要记得自己是双身子的人。」 「诺,我晓得。」付巧言乖乖应了。 「陛下在乾元宫也别这么耗着,对身体耗损太大,时间长了要落下病来。」 荣锦棠笑笑:「朕知晓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宫里的事情交给你朕是不操心的,只边关战事母后那一定知道,回头你去请安时给母后带个话。」 「你告诉他,朕一定竭尽所能,把护国救回来。」 付巧言应了。 「沈家这次有不少人要上战场,你也记得安慰母亲两句,她最听你的,有空就多陪陪她们吧。」 付巧言点头:「好。」 荣锦棠这会儿终于安了安心:「有你在宫里,我不用操心宫事,可我心里头总是惦记你,和你肚子里这个小不点。」 「快四个月了,怎么还是这么小。」 「已经大了一点点了,陛下摸摸他?」付巧言笑着说。 「真的?昨日瞧你还是那么瘦。」 付巧言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已经有些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上,笑道:「肉都长他身上了呢。」 荣锦棠只觉得掌心一阵温柔,他们两个人的心跳一快一慢,最后都汇到交握的这一点上。 「好孩子,真的长大了。」荣锦棠呢喃着,「你要乖乖的,可不能叫你母亲辛苦。」 「他已经很乖了,是最好最可爱的乖宝宝。」付巧言道。 「我能吃好睡好也不难过,都靠他贴心。」 荣锦棠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阵眼眶涌起一阵湿意。 他使劲眨眨眼睛,没叫自己太过失态:「你们两个都是贴心的乖宝宝。」 「等下回顾红缨来,你跟他说她父亲惦记她过得好不好,叫她多宽慰她母亲。」 「好。」 宫里头有那么多事要交代,荣锦棠絮絮叨叨,很是说了两刻钟。付巧言就靠在他身边认真听,每一件事都回答他「好」。 等到都吩咐完,荣锦棠才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哑了。 「最后还是要讲你。」 「你一定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乖乖听李文燕的话。」 付巧言终于推了他一把:「知道啦,管家婆。」 荣锦棠就笑出声来。 付巧言认真看着他:「你也要好好用膳,好好休息,其他的我不懂,就不多言。」 「宫里的事,娘娘的事,我的事,孩子的事,你都不用操心。」 付巧言严肃说道。 荣锦棠终于忍不住同她交换了一个甜蜜的深吻。 「还好有你在。」 如果没有你,我又当如何? 大军出征,马不停蹄赶往边关,前朝暂时便没那么忙,只荣锦棠每日还要处理军报,便也不能经常回后头。 恩科所取的那些进士们开始陆续出仕,荣锦棠点了几位早就看好的人选,直接选于翰林院供职。 他从来不是惯于等待的人,一旦手里有得用人,便马上开始改革早朝与阁批制度,或许是因为外敌入侵的缘故,又或许前朝的阁老们是他一手提拔上来,这两件事竟推行顺利。 这样一来他就轻松许多,隔三差五能回到后头看看巧言,同她说说话。 七月初,大军刚行至半路,边关告急。 胡尔汗一刻都没有等,他直接领兵出颍州,想要强取汉阳关。 从收到军报的那一刻起,荣锦棠面沉如墨。 第三十章 按照路程,最早七月中旬大军才能抵达边关,胡尔汗先行出兵,就只有溧水驻守的边军可以一战。 在经过勤政殿商讨一夜之后,荣锦棠终于下旨,八百里加急派军报赶去溧水靖王府以及溧布政使司、溧水指挥使司。 荣锦棠授命靖王为主、以溧水指挥使沈伽为辅统领边关五万大军,务必守住溧水防线。 无论如何,这封军报都必要派出。 圣旨一下,荣锦棠就屏退众臣,独自一人在勤政殿坐了许久。 这一场猜测靖王忠心和私心的豪赌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国难当头,溧水哪怕有再多他的人都没用,只看这一个月到底如何。 也看靖王心中到底孰重孰轻了。 直到日落西山,荣锦棠才从勤政殿缓步而出,他没有回乾元宫后殿,直接去了景玉宫。 付巧言现如今是将近五个月的身孕,肚子仿佛吹了气一般鼓起来,已经显怀了。 她一开始不太适应,总觉得腰腹上沉甸甸,干什么都不太方便。因为多了个小宝贝在肚子里,她还老想方便,整个人都很不爽利。 近来几日她又开始孕吐,吃什么都不是滋味,闻到一点不对付的就要恶心,整个人瞧着都憔悴下来。 荣锦棠现在尽量不在乾元宫耽搁太长时间,下午处理完政事就赶紧回去,不时刻盯着她实在不能安心。 他抬头望望天色,不由有些着急,便加快了脚步。 荣锦棠身高腿长又练过武,走起路来步下生风,张德宝苦着脸追在后面,差点跑起来。 等到了景玉宫,一进去就听见付巧言的干呕声。 荣锦棠皱起眉头,大步进了正殿。 她现在不耐烦在寝殿里待,嫌屋子里憋气烦闷,只能在正厅里或者院子里坐坐。 下午日头太大,荣锦棠又担心她晒着,特地叫织造居给在后院搭了凉棚,好叫她随时能在外面散散心。 长信宫里头夏日闷热,荣锦棠又不敢随便挪动她,就只好把乾元宫的甄姑姑给临时调过来,特地伺候她这一胎的生产。 原来在石榴殿付巧言每次瞧见甄姑姑都觉得她十分严肃,这一到景玉宫就仿佛换了个人,每日里尽心尽力指导晴画怎么照顾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荣锦棠一进正殿就看付巧言在那里顺气,晴画取了一把圆扇给她扇风,叫她舒服些。 「怎么?又难过了?」荣锦棠皱眉问。 付巧言回头,见他面色发白,就知道前头事很急,他这两日就又没怎么歇息。 「陛下今日想用什么?该用晚膳了。」她没问前头事,只叫晴画扶着她缓缓起身,用很奇怪的姿势往门口走。 她个头在女子里已经不算矮,加上身材修长,肚子其实看起来并不大。 只她实在有些瘦,瞧着只有肚子上有肉,叫人看了就心疼。 荣锦棠快走几步,一把扶起她,尽量讲俏皮话给她听:「怎么还跟个小鸭子似得。」 原本付巧言正吐得昏天暗地,可一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味,竟突然觉得舒服许多。 「陛下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的。」付巧言嘴上说着,嘴角却微微扬起,显然是很高兴的。 她穿着松软舒适的九支香云纱袄裙,身上一件多余的首饰都无,因为身体不适而面色发黄,在荣锦棠眼中却依旧美丽如昔。 荣锦棠叹了口气:「没有娃娃的时候盼着,等好不容易有了又要遭罪,真是……」 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他们身份这样重要,承担着荣氏延续的责任,付巧言哪怕再辛苦,都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可明明对这一点心知肚明,荣锦棠还是心疼她。 每次看她茶饭不思,肚子倒是鼓起来,像个小软枕一样挺在身前,人却比以前瘦了许多,他就总是担心她撑不下去。 可付巧言却比他坚韧。 十月怀胎,母子连心,她心心念念着与他的孩子,无论多大的磨难都要咬牙挺过。 更何况,就连李文燕都说她这已经算是很顺利的了。 付巧言笑笑,拉着他的手印在自己的肚子上,孩子已经会动了,总是不经意间提醒母亲自己的存在。 「陛下今日还没跟娃娃问好呢。」 外面金乌西落,大厅里宫人们正在布置晚膳,荣锦棠怕她闻到味又不舒服,就扶着她小心翼翼往后院走去。 「宝贝今天晚上也要乖,不要叫母亲不得安眠。」荣锦棠轻轻抚摸她的肚子,沉声道。 付巧言就跟着笑。 年幼时不懂什么叫伴侣,不懂什么叫夫妻,也不懂什么叫相知相许。 等到他们一起携手走过几百个日夜,又到如今共同孕育子嗣,那一份细密的温情便如陈年老酒,越发香醇。 古诗有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或许他们都没对对方亲口说过什么,可这份相思已刻骨铭心。 两人刚走了一会儿,付巧言突然哎呦叫了一声:「陛下快来,娃娃动了。」 荣锦棠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就轻轻贴在她圆滚滚的肚皮上。 隔着柔软的纱衣,他清晰感受到娃娃在她肚子里翻了个身,弄得付巧言的肚子都变了个形状。 那大概是孩子同父母打的第一声招呼。 荣锦棠只觉得心口温热,就像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时的表现一样,他弯下腰在付巧言脸上亲了一下。 然后他轻轻拍着付巧言的肚子:「乖宝宝,快些睡。」 五个月大的娃娃已经会动了,付巧言有时候半夜总被他弄醒,肚子里翻天覆地,不知道又在玩些什么。 付巧言双手托着肚子,很是没有缓过神来,小宝贝翻了个身,她就要难受很久。 荣锦棠又有些心疼,扶着她在原地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走起来:「希望他早点出来,再这么折腾下去你可要吃不消。」 付巧言摇了摇头,笑道:「一天里也就偶尔这样,大部分时光他都乖巧极了,我倒是不想叫他早点出来,足月才好。」 虽然她初次做母亲,到底母子连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是她能清晰感受到他在茁壮成长。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健康平安。 荣锦棠叹了口气,扶着她在后院转了好几圈,等付巧言觉得透气够了,才回到大厅。 晚膳寡淡得很。 在景玉宫的每一顿膳食都贴着她的口味走,前些时候她喜欢吃酸的,小厨房就连着做了好几天酸辣臊子面,后来她又爱食甜的,便做了几次蜂蜜水果羹。 轮到这几日是酸甜辣咸都不爱吃,只能用的进去没什么味道的小米粥,荣锦棠怕她闻到别的味难受,也跟着喝粥。 他并不是很难伺候的那种人,一小碟花生米、盐水豆腐、咸菜玫瑰丝就是配菜,他用了一大碗小米粥并两个银丝卷,就将将饱了。 可付巧言跟前那碗小米粥却只用下去一半,还在慢条斯理磨蹭。 她真的从来都没这么矫情过,可就是吃不下。 宝宝就顶在她胃上,咽东西都难受。 即使这样,她还要操心荣锦棠的身体:「陛下只吃这个有什么营养,每日那么辛苦总要用些肉蛋鱼虾的。」 第三十一章 她皱着眉正要吩咐,荣锦棠就先摆了摆手:「再上一碗肉末蒸蛋,这个没什么味道,朕用了便是。」 付巧言就眉开眼笑了。 晚上付巧言已经没什么精力读书了,她现在偶尔摆弄一下给孩子准备的小衣裳,时不时问荣锦棠一句。 他现在会把不太要紧的折子带回来批,那么十来份按照阁老的条子迅速批完,就能陪着她早些安置。 等两个人都沐浴更衣,荣锦棠就搂着她上了床。 荣锦棠是既怕她热又怕她冷,便叫晚上把冰山摆在寝殿外面的小厅里,还不叫摆太大的,清晨天气凉爽些之前就得化没,正好能叫寝殿舒适适宜。 刚一躺下,付巧言就觉出他有些不同来。 她又蹭了蹭,换来荣锦棠深深吸了一口气。 付巧言就小声问:「陛下是否要……」 荣锦棠打断她:「不用你,乖,好好睡。」 孕中正是最敏感的时候,付巧言一听这话,竟委屈了:「陛下不用我,便是要找别人?」 若是往日,她定从来都不会这样撒娇,倒是因为有了宝宝,才能直爽说两回心里话。 荣锦棠心里五味杂陈,却把她搂得更紧:「傻姑娘,再说这话朕要不高兴了,也需你哄呢。」 付巧言立马就高兴了,扭来扭去换了个舒服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留荣锦棠低头往下瞅了两眼。 兄弟,对不住你。 咱哥俩再忍忍吧。 七月底,付巧言的孕吐开始缓和,就是十分怕热。 盛夏时节的长信宫仿佛蒸笼,哪怕宫人们已经把树上的知了都抓了,付巧言还是很烦躁。 荣锦棠又开始忙碌起来,等她身体稳定,荣锦棠就把精力放到前朝多了些。 这一日傍晚,金乌还躲在云层里散着热气,天边是橘红的晚霞,映得天际一片赤诚。 付巧言坐在前院里,趁着今日有些风,好歹透口气。 正厅里的冰山还散着凉意,可李文燕不许她靠太近,隔着那么远也没什么效用。 为了不叫自己心烦,付巧言便把秋装的单子翻出来,开始一项一项核对。 也不知道是不是劳碌命,做正事的时候她反而能聚精会神,不会特别烦躁。 核对宫事单子原本是明棋的活计,她既然抢着要做,明棋就在一边陪着,偶尔轻声细语给她讲解。 荣锦棠今日回来的很早。 付巧言原本想叫明棋扶她起来走走路,抬头就看他皱着眉进了宫门。 「陛下今日可早。」付巧言慢慢起身,站在原地扶了扶肚子。 随着天气越发炎热,她肚子就越来越大,一月前还是个小靠垫,现在就变成大软枕了。 不孕吐以后她吃得也多了些,加上李文燕变着花样给她进补,如今在去看她终于有点圆润样子。 原本的尖下巴柔和不少,眉眼也有些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荣锦棠自己心有所想,总觉得现在去看她透着一股母亲特有的慈爱,既温润又柔和。 当然,这也只是觉得。 宸妃娘娘现如今可怕烦怕热,皇帝陛下还是轻易不敢招惹她的。 「前两日忙没回来,今天就赶紧来瞧瞧你。」荣锦棠笑道。 付巧言也笑,看起来还算平和:「陛下先更衣散散暑气,再吃碗凉茶。」 景玉宫现在煮的凉茶是特地为她调制的,平心静气舒缓温和,荣锦棠这样每日繁忙操劳的人也很适合,喝一杯能舒服好半天。 荣锦棠现如今是很「乖巧」,从来都不跟她对着干,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特别听话。 等换了一身轻薄的长衫再吃一碗凉茶,他心里的怒意也渐渐消散,看她慢吞吞挺着肚子往厅里走,他就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付巧言在习惯这个大软枕之后行动就很利索了,只她刚在坐的时间有些长,不敢走太快。 他深吸口气,叫自己淡定下来,才出去扶她:「都说不能坐太久,你又不听话了。」 「哦。」付巧言很淡地应了一声。 荣锦棠立马了悟,直接换了话题:「前朝有些事,朕得细细讲给你听,回头你遇上好知道怎么处置。」 这倒是奇了,怎么前朝的事还有她能处置的缘由? 一想起这两天的事,荣锦棠也很烦闷。 「边关不太平你是知道的,其实月初已经开战了。」荣锦棠道。 付巧言一愣,问:「陛下,可还好?」 荣锦棠看起来倒不是很纠结的样子,他道:「朝里如今还好,边关原本还有皇兄在,只最近同乌鞑那战事太凶,他便受了重伤。」 他受了伤就不能再领兵,只好退居靖王府养伤。 荣锦棠这般说着的时候,便微微皱起眉头。 付巧言顿了顿,荣锦棠许多事都不瞒着她,她经常也就安安静静地听。有些事不能叫他憋在心里,说出来总归是好的。 只这些事她都没往外面讲,也不往心里去,时间长她就选择性地遗忘了。 偶尔他再旧事重提,她都要想好久才回忆起点滴过往。 不过靖王的事她是不可能忘的。 「那该如何是好?」付巧言问了一句。 荣锦棠倒是不算太心烦,他道:「顾将军已经到了边关,现在换他统领战事,便是这样其实朕是更放心的,只是……」 只是靖王到底如何想,谁都不知道。 统帅轻易不上前线,他又是皇亲国戚,同当今圣上血缘最近的亲王,战事也没到险要万分之时,按理说他是不可能受重伤的。 不过溧水指挥使沈伽也上表军报,道靖王确实受伤颇重,腿上中了一箭,许久都没有养好。 荣锦棠这才微微放心,但私下还是叫禁卫统领冯昔再派一小队人马,去溧水打探清楚。 在这样紧要关头,靖王绝对不能出事。 想到这,荣锦棠也怕付巧言太过烦忧,便道:「只是怕皇兄以后好不了,走路都吃力。」 付巧言也跟着叹气。 战场残酷,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今天大胜而归,明日就可能兵败如山倒。 付巧言一把攥住荣锦棠修长有礼的手,紧紧盯着他看:「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是真龙天子,您不用去吧?」 她的语气几乎恳切。 荣锦棠心中一酸,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难受得要命,还是没讲出话来。 他不敢跟她说实话,又从来都没骗过她,一时之间,荣锦棠竟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最后他见付巧言表情都变了,才哑着嗓子开口:「朕去做什么?朝廷的事谁来管?你啊,就别操这个心了。」 付巧言这才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愿意安慰她一句,她便已经知足。 一番话被两人打断好几次,荣锦棠索性一口气都讲出来:「这只是前因,后来穆涟征听闻边关已经开战,便进宫求朕也想奔赴战场。」 「什么?」或许是太吃惊,付巧言的声音都拔高了些。 荣锦棠拍拍她的腰,道:「你别看他平日里纨绔,到底是安国公家的孩子,小时候也是摸爬滚打过来,不是个孬种。」 好男儿,战四方平天下,保家卫国,抛洒热血,无怨无悔。 第三十二章 哪怕是穆涟征这样的勋贵公子,也时刻不忘自己身上的责任。 说实话,荣锦棠不是不想叫他去。 安国公当年陪着高祖皇帝马上平天下,靠的就是一身家传武学,他们家的子嗣各个研习,无一例外。 二百余年,皇帝都换到第九个,安国公府依旧传承至今,没有落败不堪。 大越开国四大国公,如今仅剩穆家这一枝独秀。 他是没上过战场,可脑中有货,心中有数,有勇有谋,实在是将才的最佳人选。 可……他也毕竟是荣静柔的未婚夫婿。 今年同乌鞑的战事凶险万分,弄个不好就马革裹尸,这辈子再也无法还家。 荣锦棠没有立时答应他,只说先问下安国公和六公主的意见。 然而穆涟征却淡淡道:「六公主言最喜大英雄,臣若是此番如她所愿,岂不美哉?」 这话一说,荣锦棠都不知还有这样的症结:「那安国公及夫人?」 穆涟征又道:「臣父母皆言国之大意在于安,臣若能亲往,才不负世代国公的传承。」 荣锦棠好半天没做声,最后道:「穆爱卿不入仕为官,实在是朝廷的憾事。」 穆涟征只道:「臣实在也不是能安稳的人,征战沙场或许可以,但兢兢业业却实在不行。」 原本因为靖王而纠结的荣锦棠听这话难得笑了。 难怪小六见了他几次面就应下婚事,实在忒是个人才。 付巧言听完他这一番话,先也跟着笑,后来就急了:「您没答应他吧?」 荣锦棠小心看了他一眼:「朕答应了。」 「陛下!」付巧言声音略有些高。「若是公主知道了……」 荣锦棠冲她摇了摇头:「穆涟征或许是因为她那些大英雄的话动了心思,可归根结底,他到底是公侯世家公子,国难当头,没有躲在家宅中的道理。」 「他有这个本事,也愿意保家卫国,朕若不叫他去,才是看不起他,也看不起静柔。」 付巧言抿了抿嘴唇,却没说话。 荣锦棠这几句看似再说穆涟征,其实又何尝不在说自己? 或许在他心里,也一直住着一个大英雄。 那英雄身披铠甲,手持长枪,一路奋勇杀敌,保家国百姓平安。 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不能上战场? 付巧言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沉默许久。 荣锦棠叹了口气,他顺着她不如往日乌黑柔亮的长发,轻声道:「若是静柔来找你,你便劝劝她。」 「穆涟征会作为粮草官督送下月边关粮草,应当……」荣锦棠顿了顿,「应当不会有太大危险。」 然而有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穆涟征被授予辅国将军职,身上带着他的亲笔军令,以及分兵五千人的虎符,必要时可领兵五千,直受顾熙尘统帅。 如果可能,他希望他能出其不意,给胡尔汗来个措手不及。 付巧言闷不做声好久,最终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陛下,我有些腹中空空,不如先用晚膳吧?」 荣锦棠道:「好。」 为了安慰荣静柔,付巧言想了两天的说辞,就怕到时候公主急坏了身子。 只没想到一连十日她都没来,直到穆涟征已随军出征,她才姗姗来迟。 付巧言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发现这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人如其名,身上多了些沉静和安稳。 她凑过来搂着付巧言的胳膊腻歪了好一会儿,先问了她的身子如何,才认真道:「巧言,你帮我问问皇兄,我想出宫去。」 付巧言定定看着她,没反驳也没劝阻。 荣静柔笑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都是我的错,若是我不每日都嘀咕这个,他也不能这样冲动。」 她静静流着泪,一点都没有要闹的意思。 「巧言,我想出宫去督办军需,既他决意要去,那我就做好他最坚实的后盾。」 「以前的我,真的太不懂事。」 「边关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将士,哪怕我能出半分力,也不白顶着公主名头活一遭。」 付巧言烦闷许久的心突然豁然开朗。 这一刻,她终于安定下来。 八月中,边关战急。 荣锦棠连续几日焦虑烦闷,怕影响付巧言休息,就一直住在乾元宫里。 胡尔汗这一次可比两年前要精明得多,他不再莽撞出兵,而是学会分兵和迂回,顾熙尘和他缠斗半月,谁都没有讨到好处。 眼看战事就要从夏日拖到秋日,国库不停耗损,边关百姓不得耕种,荣锦棠说不上火是不能的。 可战不会一天就打完,总要看谁能坚持到最后,谁才是最大的赢家。 等把户部、兵部、吏部的尚书们都送走,荣锦棠才松了口气。 张德宝偷偷看了一眼他面色,见还不算太差,就进来禀报:「娘娘道瞧陛下最近暑热,每日都要加一碗银耳雪梨羹,陛下这会儿要用否?」 因为是付巧言吩咐,所以张德宝根本就不会问荣锦棠愿不愿意用,而是问他什么时候想用。 他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他们这位陛下就是对宸妃娘娘异常宽容,她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对她从来都没不耐烦过。 如今娘娘有了孕,更是有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架势,好在宸妃娘娘是一等一的稳重人,从没闹过事叫陛下心烦。 果然荣锦棠一听是付巧言吩咐的,就叫:「上吧。」 他刚说完,外面宁城就匆匆进来,他先是隐晦地扫了一眼张德宝,然后便禀报:「陛下,付大人请见。」 荣锦棠微微抬起头,没想到这会儿他会来。 与别的大臣不同,这位小状元爷请见谁都不敢扣着几天不往上报,就怕陛下听到不好的赏板子吃。 「去勤政殿。」 荣锦棠起身,走到殿门口瞧了瞧外面天色,然后转头吩咐张德宝:「去问问你娘娘,若是现在身体爽利,来静心殿见见弟弟。」 张德宝行了礼,丢给宁城一个得宜的小眼神,退了出去。 宁城跟在荣锦棠身后,听他吩咐:「一会儿记得把静心殿再收拾一下,熏香换换,茶也要你亲自过手。」 「诺,臣省得。」 荣锦棠没再说什么,等到了勤政殿,付恒书早已等在那里。 他利落地给荣锦棠行过大礼,荣锦棠便叫起:「怎么这个时候请见?」 也不过三月未见,付恒书生生长了不少的个子,板板整整站在堂下,一身学士服利落干净,很有些少年儒士的样子了。 付恒书道:「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比以前轻松许多,又……比以前能吃,就比以前长得快些。」 他这般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前两年他竟拼命读书了,吃饭上并不很经心。现在闲下来,衣食住行又比以前更仔细,自然就拔了个子。 荣锦棠烦闷了几天的心,这一会儿就放松下来。 百姓们能吃饱饭,比什么都强。 「这倒是好,一会儿你姐姐来了,见你高了定要高兴的。」 一听说还能见到姐姐,付恒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那跟付巧言一模一样的圆眼闪着璀璨的星光,让他整个人都活泼起来。 第三十三章 「多谢陛下开恩。」付恒书又行了礼。 荣锦棠顿了顿,道:「你也知道孕中辛苦,一会儿千万要顺着她说话,否则要发脾气的。」 他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面上却带着笑,一看便知心情极好。 付恒书认真应下,才道:「回禀陛下,之前陛下吩咐事,有些眉目了。」 荣锦棠颔首,叫他继续讲。 付恒书也不怕什么,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往宁城那一推。 宁城接过去,给摆到御案上。 「国子监科目繁多,臣三月内把所有课程都大概梳理一遍,经由同窗口口相传,总结出大概的先生出身及关系。」 国子监是目前大越最好的书院,各科都有开设课程,总也有四五十门功课,在三月内把这些课都上一遍,还说国子监学习十分轻松,付恒书真不是一般人。 毕竟是十四岁就三元及第的天才,及常人所不能及仿佛才是对的。 不过荣锦棠还是说:「很好,这折子很用心,你也不用太过辛苦,省得你姐姐操心。」 付恒书淡淡笑笑。 「作为臣子,理当为国尽忠,臣不觉辛苦。」 荣锦棠点了点那份奏折,没讲话。 付恒书犹豫片刻,道:「回禀陛下,国子监中各世家都有人脉,只少数几位博士独来独往,这其中最特立独行的要数国子监祭酒章博书。」 荣锦棠叫宁城把付巧言吩咐的雪梨银耳羹端来,安静在那吃。 付恒书就老老实实在堂下禀报。 「章祭酒瞧着是温文尔雅的老博士,国子监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有时他也会特地招一些无根无底的学生过去询问,至于问的什么内容臣并未打听出来。」 这一点很有意思,若说他真是关心学生生活,就不能只找平民学生问话,且叫其他人不知道问的是什么。 荣锦棠放下勺子,竟觉得这碗羹作用极大,用下去不一会儿就通身舒畅。 果然听巧言的就对了。 「国子监的学生都怎么评论他?」 付恒书道:「章祭酒只教授策论,且只教年长的学生。师兄们都讲,章博士文采一流,当为人师表率。」 国子监中年长的学生,大多都已过童试和乡试,有正经功名在身。天资聪颖成绩优异者,可通过考试进入国子监就读,不过大多数举人都像付恒书那样直接在籍贯省府学就读,这样开销小许多。 「章祭酒询问的,大多是外地秀才或举子。」 荣锦棠沉默了一会儿,道:「很好,朕知道了,看你姐姐去吧。」 付恒书行了礼,正要退下,就听他道:「你姐姐如今身形有变,不许笑话她。」 荣锦棠一贯在朝臣面前话少,今日接见付恒书也没多废话,只在他姐姐这件事上繁复叮嘱,生怕他不懂事。 付恒书低头笑笑,又行了礼,这才退出正殿。 阴差阳错,柳暗花明,他姐姐这样好的人,值得陛下这样细心对待。 静心殿离勤政殿不算近,付恒书跟着宁城往那边走,因为有些心急,脚下就快了些。 宁城跟在他身后,心里头想还是个毛头小子,面上却不显:「付大人别急,娘娘不会来这样快的。」 付恒书顿了顿,回身冲他拱拱手,等在那问:「不知大伴是?」 宁城也拱手:「多谢陛下恩赏,咱家司礼监上监,宁城。」 这位可是如今宫里一等一的人物了,付恒书又拱拱手:「宁大伴久仰大名。」 宁城就淡笑不语。 两人沉默走了一会儿,宁城才轻声道:「娘娘很关心陛下,但如今身子特殊,陛下不好叫她操劳,付大人一会儿捡高兴的同娘娘讲讲,旁的就不用多言了。」 付恒书默默点头,心里又是轻了一分。 果然两人慢慢悠悠行至静心殿时,付巧言刚从步辇上下来。 她挺着个大肚子,走路却灵活得很,两三步就走到呆愣的弟弟面前。道:「怎么,姐姐变丑了就不认得了?」 付恒书赶紧摇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怎么觉得姐姐一点都没胖?」 他微微皱起眉头,跟在付巧言身后进了静心殿。 等付巧言都安顿好,她才笑着道:「太胖不好生,陛下盯得紧,不叫太医给我多吃,就没怎么长肉。」 因着姐姐有孕,付恒书在国子监学业轻松,便私下里读了几本医术,知道太医所言甚是,便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他仔细打量姐姐,见她面上未施粉黛,眉目舒展,面色红润,便知她将养得极好。 她个子高,又没整个人都胖起来,依旧显得身高体长,仪态优雅。 只是那个惹眼的大肚子,总叫他忍不住瞧了又瞧。 付巧言见他那傻样子,就忍不住笑:「你们都一个样。」 「陛下也总看着我的肚子发呆,总怕孩子一个不小心就掉出来,日日都要操心。」付巧言笑道。 付恒书听完跟着道:「陛下是关心姐姐,刚来之前还叫我要老老实实,不能惹你生气。」 付巧言就笑得越发开怀,整个人都舒朗不少。 「陛下交代的事,你都做好了?」付巧言笑完便问。 付恒书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付巧言淡淡道:「陛下信任你,才交代你要紧的事,你仔细办好便是。」 她哪怕在深宫之内,身怀六甲,却也一点都不傻。 不年不节的付恒书突然进宫来看她,还是先见过陛下才来,付巧言一下子就能揣测出大概来。 付恒书笑叹:「姐姐还如当年一般,每回都猜得极准。」 然而付巧言也只是叮嘱他两句,多余的话却一概没有,同他聊了会儿家常,听他讲了讲国子监的趣事,便放他出宫了。 等出了静心殿,付巧言坐上步辇回景玉宫,却远远便看到荣锦棠站在垂花门下。 夕阳日落,云霞多姿,那个俊朗的青年靠在栀子花丛前,正含笑等她。 付巧言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她命黄门快些走,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荣锦棠面前。 他没有叫步辇,就很自然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回宫去?」 付巧言回握他的手,脸上笑容灿烂:「嗯,回宫去。」 这一路云淡风轻,含情脉脉。 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应回之所。 枫叶红了脸,雨打落花头。 仿佛一夜秋雨过去,暑热便悄然而逝。 微风徐徐吹来,又是一年秋意浓。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付巧言便一下子轻松不少。 她如今已经七个多月的身孕,晚上睡觉很不舒坦,荣锦棠也不管前头事多忙,晚上一定要回来陪她。 九月是丰收的季节。 荣锦棠不仅要操心边关战事,还要督促各省布政使司登录收成,若有干旱或减收,必要上报朝廷以商讨是否减税。 这一番忙碌下来,过了暑热之后他反而瘦了。 付巧言如今心宽体胖,肚子里的宝贝又很乖,便开始操心他。 晚上的膳食尽量挑进补的给他用,一不好好用就要唠叨。 哪怕是皇帝,也喜欢身边人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用心,更何况这个人是付巧言,荣锦棠便每次都很配合,笑着陪她用膳。 第三十四章 这一日晚膳照例在正厅里用,付巧言刚吃下小半碗山药鸽子汤,又叫晴画给他端一碗。 汤里有红枣和枸杞,味道偏甜,荣锦棠其实不是很爱用,只付巧言淡淡看过来,他的手就仿佛不听实话,乖乖把一碗汤都喝下去了。 付巧言这才眉开眼笑。 荣锦棠赶紧吃了一块芝麻熏肉解腻,叹气道:「你哦,真成了宫里头人人都怕的宸妃娘娘。」 付巧言给他夹菜:「陛下又寻我开心。」 等用过晚膳,两人照例散步。如今付巧言低头已经瞧不见脚面,只有一个大肚子横在那里,叫她没办法看脚下一亩三分地。 她自己是习惯了,就是荣锦棠看她健步如飞的样子却总是心惊胆战。 「没事的陛下,娃娃是慢慢大起来的,一点一点适应他,现在就不觉得不得劲了。」 她这般安慰他。 其实她还是会有许许多多的不爽利,她嘴上从来不说,但荣锦棠心里都清楚。 她现在手脚都是肿的,晚上经常要起夜如厕,时不时就要抽筋疼醒,一晚上都睡不好觉。 若是孩子刚好晚上醒了,在肚子里折腾来折腾去,她更是不用睡了。 她偶尔还是会用不下饭,会盯着镜子里自己胖起来的脸发呆,会对枯黄的头发焦虑。 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已是十分煎熬,她却从来都没抱怨过。 若不是荣锦棠细心,真的很难从她笑容背后发现做母亲的不易。 十月怀胎,不是说说那么简单,那是一个生命从无到有的孕育,是花开结果的艰辛。 李文燕都跟他私底下说过,要时刻关心娘娘的心情,因为她可能还会惧怕生产,担忧孩子健康,恐惧未知的未来。 荣锦棠每次想到这里,就能想到当年的显庆皇后,想起他自己的生母。 每每这样,他其实比她还害怕。 荣锦棠心里悄悄探口气,却不敢叫她看出来。 「最近静柔已经出宫去了,听三姐讲她做得很好。」 荣静柔如今住在穆家的一处庄子上,每日奔波在上京商贾之家,忙碌地筹捐。 她已经这样辛苦一个月,却一点没叫烦,竟坚持了下来。 付巧言笑道:「公主如今也算是长大了。」 是啊,她确实是长大了。 荣锦棠道:「她这一辈子太顺遂了,哪怕母妃早早故去,还有母亲养育她长大,父皇又一直疼宠她,叫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不摔一跤,她不会知道疼。」 这话老人们常说,可谁又舍得家里的孩子去摔跤呢? 付巧言道:「别叫公主太勉强,她才那么大点。」 「她不小了,希望这次能叫她长记性,以后穆涟征回来,两人才能好好相处。」 这么一想,说不定也算是好事。 「希望吧。」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家常,付巧言又给他说最近太后和淑太贵妃都身体康建,叫他不用太过烦忧。 荣锦棠就道:「前头中秋才见过,你身子沉就不用老去看望,在宫里老老实实待着才是。」 「李太医都讲我可以多走动走动,再说娘娘们可想这小宝贝,我一去她们就高兴得很呢。」 「也就剩这几个月了,熬一熬就过去了。」荣锦棠直叹气。 付巧言拍拍圆滚滚的肚子,笑道:「多好,冬日里坐月子不受罪,这孩子来的是时候。」 夏日里那么炎热,她怀着孩子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坐月子了。 前头李文燕也说只要月子房里安排停当,能叫她更舒服一些,暖暖和和的通身都舒畅。 这宝贝在身上揣了七个月,付巧言看样子也很想把他赶紧生出来,等生出来就消停多了。 她想了想,问荣锦棠:「陛下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荣锦棠低头看她,见她只是单纯在询问,便道:「都好,都是朕的小宝贝,但若为了你,这一胎是皇儿最好。」 如果是皇儿,他们就不用再着急,以后的事慢慢来便可。 在他心里她还是当年那个梅花树下笑得很甜的小姑娘,如今却要做母亲了。 付巧言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笑道:「我也希望是个小皇子。」 这样他就能无所顾虑,大胆前行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慢慢回了寝殿。 晚上为了怕她睡不好觉,现在两个人安置都很早,大约刚掌灯没多久便歇下了。 付巧言现在没办法平躺,她就背对着荣锦棠靠着他,肚子下面垫着软软的靠枕,不怎么太吃力。 「今日困否?」 她也偶尔会失眠,荣锦棠就每天都要问一句。 「略有些困意了,中午没歇好,正好晚上补回来。」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付巧言打了个哈欠便睡了过去。 荣锦棠轻轻摸着她比以前圆了一些的脸,也跟着渐渐睡熟。 半夜,荣锦棠是被身边付巧言的呓语吵醒的。 他翻身坐起来,掀开窗幔叫外面的宫灯映进床里,就看到付巧言的腿又抽筋了。 沈安如听到动静,忙跟进来:「陛下,娘娘如何?」 荣锦棠如今已经十分熟练,知道怎么帮她缓解。他叫晴画点亮宫灯,自己把付巧言的双腿搂在怀里,在穴位上轻轻按压。 这一套手法是李文燕教的,待按压一刻后再换一条腿,这一晚就不用再疼了。 沈安如见他已经很困顿,便道:「陛下先歇,叫奴婢来吧。」 荣鸡汤摇了摇头:「去取温水来。」 沈安如只好出去取水。 等付巧言的左腿按摩完,沈安如刚好回来,荣锦棠道:「喂你们娘娘喝点温水。」 这会儿付巧言半睡半醒的,腿上已经不疼了,只是刚才出了一头汗,嘴里头发干。 沈安如没有叫醒她,用茶盏小口小口喂她,等一碗水吃下去,她表情也舒缓下来。 荣锦棠冲沈安如挥挥手,叫她出去了。 他见付巧言睡得安稳,便自顾自给她按摩起右腿来。 「以后你若是不孝顺爹娘,朕就打你屁股。」荣锦棠笑着对付巧言的肚子念叨。 等都按摩完了,荣锦棠又有些困顿,待给她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便搂着她闭上眼睛。 一日一月,细水流长,方是人生。 过了几日,趁着边关略太平,他就回来的早了些。 最近景玉宫正忙着给未来的小殿下做抓周的器物,一屋子宫人忙忙碌碌,热闹极了。 付巧言自己闲不住,也给做了一朵珠花,还学着做了一支小白云。 荣锦棠进来的时候,她正摆弄她做的那支笔呢。 「做得还挺好,就是不知能不能写字?」荣锦棠笑道。 付巧言把笔放回盒子里,起身过来寻他:「回头我再做一支,专给陛下用。」 「这才对。」 荣锦棠翻了翻宫人们准备的东西,道:「这还有一年多时间,现在做也太早了,不过赶早不赶晚,回头若朕有空就写一份经书来,放在一起才好。」 他亲手给抄一份经书,足见对她这一胎的慎重,付巧言握住他的手,轻声笑了。 景玉宫里暖意融融,正期待小殿下的到来。 第三十五章 慈安宫中花团锦簇,却了无生气。 正是晴朗早秋,绯烟殿里却阴沉沉的,叫人心里头发寒。 靖太贵妃端坐在梳妆台前,叫张玫给她挑白发。 也不过就两三年光景,她以前乌黑漂亮的长发便落了颜色,一日白过一日,再不复往日光华。 张玫给她用黛膏晕染,大抵能撑到冬日。 也不知是不是拉扯时太用力了,靖太贵妃「嘶」了一声,手里的梳子直接被她甩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娘娘息怒,都是奴婢手笨。」张玫赶紧跪了下来,整个人瑟瑟发抖。 在慈安宫住的时间越长,苏蔓的脾气就越不好。 苏蔓又取了一把新的梳子,慢条斯理给自己顺发:「起来吧,我也不是冲你。」 张玫给她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帮她擦干净脸上沾染的黛色。 苏蔓叹了口气:「老了老了,不服是不行的。」 「怎么会呢,娘娘容颜未改,依旧亮丽如初。」张玫勉强笑道。 苏蔓摇了摇头,好半天没讲话。 「又没人看,亮丽如初又有什么意思呢。」 张玫不吭声了。 苏蔓从镜子里冷冷看她一眼,轻声问:「你跟我时间最长,也最得我看中,家中老小都在老三麾下,以后少不了你好处。」 张玫低下头,「诺」了一声。 「最近,有什么信?」 张玫左右看看,见小宫人们都不敢进来,便凑在苏蔓耳边道:「王爷传信来说早已准备,就等天赐良机了。」 苏蔓笑笑,眼角的皱纹拧成妖艳的花。 「好,太好了。」 这破败的绯烟宫,将来她一定要把那几个老女人都关进来,叫她们也尝尝冷宫的滋味。 颍州城外,乌鞑大营。 胡尔汗正坐在大帐里治伤,乌鞑人都是骁勇善战的勇士,他也要亲自上战场,受伤一点都不奇怪。 巫医正在给他胳膊上的伤口上药,外面就跟进来一个健壮护卫。 「大汗,阏氏那有异动。」 胡尔汗面无表情,道:「讲。」 那护卫右手捶胸,行了个礼:「阏氏前日联络旧部,发现人都不见了,便又让那个叫青歌的偷偷找杂役往外发消息。」 胡尔汗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巫医的手太重了,乌尔汗眉毛一跳,挥手就叫他出去:「不用你了。」 巫医额头顿时就出了汗,哆嗦着退了出去。 胡尔汗在乌鞑一向积威深重,手下将领随从都很怕他,此番他一生气,大帐里的随从顿时瑟瑟发抖。 「阏氏如今还在摘星楼?」胡尔汗淡淡问。 家臣也不知怎么地,就是腿上发软,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回禀大汗,正是。」 胡尔汗随意披了一件袍子,起身掀开账帘。 十月初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 鸿雁排着队,一路飞往南方。 不远处的帐篷里,有年轻的乌鞑勇士正在拉着胡琴,唱着小调。三五成群的士兵们正在校场上操练,他们只穿着单衣长袍,动作利落干净。 在这个曾经隶属大越的富饶之地上,他的乌鞑子民仿佛一瞬间就适应了这里的天气,如果再往南去…… 中原,会是什么模样呢? 是不是有诗文里讲的那么美? 白乐天写过: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东坡居士有言: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每每想到这里,胡尔汗总觉得心头火热。 这沃野千里的中原,很快就会是他们的了。 他吩咐护卫跟随,自己翻身上马,一路往颍州城内飞奔而去。 颍州城内一片败落之相。 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却无百姓出门,往日繁华的街道如今人影寥落,只偶尔有守城的乌鞑士兵穿行其间,才不叫人错觉来了荒城。 胡尔汗已无心再去纠结这个了。 只要他们一步一步跨过溧水,越过汉阳关,他们乌鞑人能有更好的生活,谁还会去在乎这些大越百姓如何呢? 不过就是一群手下败将而已。 胡尔汗这一刻只觉得意气风发,乌鞑在朗洲城外被困百年,却靠他领着子民闯出沙漠。 没人比他再厉害了。 然而,他满心的畅快在看到摘星楼的那一刻便土崩瓦解。 以前他来这里,总觉得这个精致的小楼漂亮优雅,如今再看,却只剩下死气沉沉。 摘星楼外守着十人小队,见胡尔汗来纷纷行礼:「大汗!」 胡尔汗点点头,跳下马大踏步走进摘星楼。 明明只是秋日,楼里却阴冷异常,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冷风迎面扑来,带着刺骨的寒。 胡尔汗微微皱眉,挥手叫护卫退下,自己一个人上了二楼。 主卧里很安静,却不像往日那般关着门,这会儿几个卧房的竟门都开着,叫阳光照进厅中。 胡尔汗冷着脸直接往主卧走,刚一进门就看到卓文惠正坐在窗边,手里忙碌不停。 她在缝制一件正红的衣衫。 胡尔汗脚步声并不轻,可她却仿佛没听见,依旧认真。 「王妃。」胡尔汗这样唤她。 卓文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在看寻常景。 「王妃不关心你的青歌姑姑去了哪里?」胡尔汗坐到椅子上,沉声问。 卓文惠手里的针一挑,猛地刺入指腹中,鲜红的血涌出来,滴落在红衣上却如雪溶水,眨眼销声匿迹。 「汗王是天神的儿子,应当堂堂正正,才不坠长空儿的美名。」卓文惠淡淡道。 她手里这件衣裳似乎快要做完,每一针下去都细致绵密,连头都没空抬。 胡尔汗笑了。 「你们大越人也不过如此,」胡尔汗把一封册子放到她桌上又道,「你的人,都已安葬。」 卓文惠终于做不下去衣裳了。 她把那身刺目的红衣放回桌上,抬头认真看着他。 「汗王特地对我说这个,难道只为听一句谢?」 胡尔汗看着她面色苍白,不如往日红润康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王妃,我今日前来,想同你说几句心里话。」 卓文惠眸子都不闪,直勾勾看着他。 「汗王请讲。」 「自王妃嫁与我,已近三载。」胡尔汗低声道,「三载之内,我也算以礼相待,从未践踏半分。」 卓文惠依旧淡淡看他,无言也无语。 胡尔汗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说:「王妃是贵族出身,自幼饱读诗书,应当很懂道理。」 他说到这一句,卓文惠突然有些动怒,可她却依旧忍着,没有直接同他争吵。 「你是我的王妃,理应以我为尊,以乌鞑为尊。」 卓文惠只感觉有火在心里烧,她那么看着他,仿佛第一天才认识他。 这三年时光里,曾经有过短暂的时刻,她觉得他是个眼光很远的人,当时她很警觉他的未来,往上京去了不止一封信函。 虽然分属两国,卓文惠永远不会赞同他所作所为,但不能否认他确实可以称得上是英雄了。 这是卓文惠大国公主的气度。 第三十六章 然而如今,或许未知的胜利迷住他的眼睛,他也从高山之上坠落凡尘。 「汗王,您同我说这个没有必要。我手里如今一个人都没了,青歌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青禾陪在我身边,好歹叫我有个说话的人。」 「我不过就是个弱女子,汗王无需太过谨慎。」 她淡淡笑笑。 胡尔汗端详她如花一般的面容,虽然如今已有凋零之像,却无损天生的芳华。 「你可不是普通的弱女子。」胡尔汗大笑出声。 等他笑够了,便起身道:「你那个青歌姑姑,我没拿她怎么样,等懂点事自然就回来了。」 他三两步走到门边,回头叮嘱最后一句:「只要王妃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将来好日子还长着呢。」 等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卓文惠终于动了。 她把那身刚做的红衣高高举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扔到地上。 可就在一瞬间,她的手顿了顿,又把它紧紧攥进怀里:「我还得穿呢。」 她呢喃道。 不知一个人在屋子里枯坐多久,直到天色将暗,青禾才拎着食盒上楼。 「小姐,怎么不点灯?」青禾问。 卓文惠这才回过神来,她手忙脚乱点亮桌上的煤油灯,就着光亮去看青禾。 「今日用什么?」她问。 青禾甜甜一笑,把食盒依次打开给她看:「今日有红烧鲤鱼,是小姐你最爱吃的。」 卓文惠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青禾凑到她身边,用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默默书写起来。 已知,勿念,安排妥当。 卓文惠终于笑开怀。 上京,长信宫。 正是夜半时分,景玉宫里早就熄灯安置,只正殿书房里还有些亮光,显然主人还没休息。 荣锦棠坐在桌前,示意宁城把一封折子交到手中。 「陛下,这是刚送来的密函,是公主辗转送回来的。」 荣锦棠颔首,展开读起。 灯花突然跳了一下,闪花了荣锦棠的眼睛。 他读到最后一句:「臣护国陈请陛下,他日颍州重归,务抚恤臣属从亲眷。」 荣锦棠微微皱起眉头。 「护国的臣属都无法联络了?」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这封信是辗转从布政使司传出,几经周转才到了溧水。」 荣锦棠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边关局势已经到了最要紧关头,顾熙尘统帅三路人马,上中下围堵胡尔汗,而乌鞑也已两路骑兵并一路步兵猛攻,这几个月来时攻时防守,拖累的颍州和溧水百姓疲惫不堪。 前几日顾熙尘来军报,说乌鞑要有大动作,胡尔汗亲自出了城,同穆涟征率领的边锋营杀了一场,可谓两败俱伤。 荣锦棠当时就同朝臣们一同商讨,他们一致认为胡尔汗在试探。 边关将领换了主帅,什么风格尚未可知,如今的他急切中还有着谨慎,实在不容小觑。 他留在殿中,实在也是有些坐不住了。 宁城也知道他其实很想御驾亲征,可前朝和后宫都有顾虑,他一时半刻无法离开。 「陛下,再有一月,娘娘便要生产了。」宁城斗着胆子劝了一句,「前朝也不好安排,您……再等等吧。」 荣锦棠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心里头的不安和急切仿佛要堆到顶点。 「等了这么多年,等不下去了。」荣锦棠脸色一沉,他左思右想,还是下旨。 「给皇叔爷去信,请他把睿王召回。」 宁城脸色一变,顿时就跪下了。 荣锦棠没有多言,他喝了一口热水,叫自己平静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回了寝殿。 付巧言正安睡,这几日她难得能好好休息,荣锦棠实在舍不得吵醒她。 临近产期,她越发难受,偶尔也会坐在那发呆,显然也在害怕即将来临的生产。 鬼门关走一遭的大事,没人能淡然处之。 荣锦棠轻手轻脚回到床上,给她换了一个姿势,轻轻抚了抚她隆起的肚子。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要好好的。」荣锦棠轻声道。 汉阳关,汉阳道。 明明是正午时分,然而飞起来的沙石遮天蔽日,叫天地都为之变色。 嘶吼声、兵器撞击声、痛呼声、血液飞溅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耳中发麻。 两军正交战,两位年轻的辅国将军亲自领着先锋营冲锋在前,毫不畏惧。 狭长的汉阳道从汉阳关一路通到颍州城外,仿佛没有一点阻拦。 起伏的丘陵和山脉都拦在溧水西北,离这里很远。 乌鞑骑兵们正骑着马儿,奔驰在沙土地上,而大越的骑兵们也毫不示弱,无所畏惧冲锋在前。 在后方的汉阳关上,正有一千火凤卫守住要塞,作为主力防守军安插在后方。 哪怕五连火铳已经可以稳定使用,但以火凤卫的人数依旧无法直接冲锋在前,以压倒性的武力取得胜利。 战争,最主要依旧靠的是步兵和骑兵。 可大越的将领们却慢慢摸索出独有的布阵方式。 只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战场上飞沙走石,血雨喷溅,无数生命就那么凋零在眼前。 一位姓陈的什长正挥舞着长刀,他眼中都是血,左手也受了重伤,却依旧策马前行,一刀砍下敌人的右臂。 「呵!」只听他大喝一声,带着血珠的长刀划过一道艳丽的弧度,一刀刺进敌人的脖颈上。 血流如注。 就在这时,在他右后方,他的士兵也跪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陈什长回过头来,连眼泪都来不及擦,一把扯下他的令牌塞到自己腰上。 「来啊你们这帮狗杂种!」他嘶吼一声,又插入阵中。 焦灼的战事很容易叫士兵疲劳,可他们又都在撑着,不倒下去的就能站到最后。 灿烂的金乌从天际慢慢滑落,冷风吹来,带来阵阵寒意。 被汗水和血水湿透了的军装冰冷冷贴在身上,令人十分难受。 眼看战事将歇,沈聆一声下令:「撤!」 汉阳关内便传来有节奏的军鼓声。 「咚,咚,咚咚咚。」 战场里的大越将士迅速撤退,无一人再跟乌鞑勇士缠斗。 这时候双方人马都已疲累至极,兴许是大越士兵早就得了叮嘱,退后得干脆利落,乌鞑人一时之间竟没跟上。 这个转变有些突然,这帮大越人仿佛不要命,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们自行撤退。 可杀到现在,又绝对不能叫敌人跑了。 乌鞑士兵正要追赶,却发现迎面而来的火弹封住了他们所有的去路。 也不过就是一晃眼的功夫,那些士兵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接二连三倒在血雾之下。 那是大越令人闻风丧胆的火铳。 乌鞑骑兵长见状再也不敢纠缠,直接下令撤退。 可为时已晚。 越来越密的火弹踏空而来,根本不给乌鞑士兵喘息机会。 鲜红的血晕红了沙土地,冬日的冷风吹过,只有血肉的味道。 乌鞑的士兵们在战场上哀嚎着,喘息着,行将就木。 那乌鞑骑兵长会讲汉语,见此情景也不由红了眼睛,他骑在马背上冲出营寨,冲汉阳关嘶吼:「大越人都是缩头乌龟,只敢放冷枪。」 第三十七章 乌鞑人管火铳叫土枪,当年从战场上捡了不少走,研究经年也没能产出个大概。 他一身都是血,眼睛赤红,肌肉怒张,一看便是愤怒到了极点。 然而汉阳关内早就开始给受伤的士兵治疗,根本没有人理他。 因为距离太远,火铳无法精准射击,趴在城墙上的火凤卫眯起眼睛,还是在他马蹄前的地上射了一发。 那乌鞑人的马儿嘶吼一声,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把他从背上甩下来。 「上别人家抢东西还怪别人不给,真他妈的不要脸。」 那士兵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清了清口里的尘沙。 「你再靠近点,我叫你有来无回。」 他这么说着。 待到夕阳日落,残余的乌鞑人撤回营地,汉阳关才开了侧门,出来一队后勤兵。 他们把每一个大越的士兵都拖到板车上,核对好他们的名牌,扯下他们的军号。等到大越自己的士兵收殓完毕,他们便又给乌鞑的士兵收殓,尘归尘土归土,都已了无生息,还是留个安葬之地吧。 次日清晨,太阳徐徐而起,灿烂照耀大地。 昨日厮杀的土地上,只留下鲜红的血,给那一场厮杀留下见证。 此番战停,百姓又能喘息不少时日。 汉阳关旁青山寺的大师下山,特地颂了一场《往生咒》。 这些战死的战士们用血手之躯保家卫国,值得所有人悼念。 愿您来生,平安喜乐,吉祥满身。 上京,长信宫。 荣锦棠刚亲自送走睿王,这会儿正坐在乾元宫上书房里沉思。 张德宝和宁城难得没打眼神官司,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等他吩咐。 荣锦棠就坐在书桌前,沉默许久。 睿郡王是端皇叔爷的长孙,自幼随父母驻守封地南疆,每三年朝岁便会上京,同荣锦棠是关系极好的堂兄弟。 听他急招,睿郡王二话不说就赶来上京,一路奔波到长信宫前,一共也只用二十日。 睿郡王从来不是个贪权之人,在政事上也略通一二,如今能的用的,便也只有他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依旧不太放心。 可若他不去溧水,他心里会更纠结,更压抑。 如果他都不能御驾亲征,保家卫国,只能叫别人来保护自己,那这皇帝当的也太容易了些。 这一刻,荣锦棠思绪万千。 直到张德宝抖着腿过来催:「陛下,该用午膳了。」 他才回过神来:「传吧。」 午膳用得很简单,他最近没什么胃口品味,便也让御医给出个好克化的单子,不妨碍他处理政事便可。 等到用完午膳,他没叫小憩,吩咐宁城:「取来我昨日封好的折子去慈宁宫。」 到了慈宁宫,荣锦棠特地先去的太后那里。 因战事已经持续有些时日,也一直没有卓文惠的消息传来,太后那也不再整日忧心,气色略好了一些。 荣锦棠先去瞧她,关心了几句她身体,然后便道:「刚收到公主来信,如今公主被关在颍州布政使司,应当还好。」 太后长舒口气:「谢天谢地。」 荣锦棠见她这样,心里也十分难过。 「母后定要保养好身子,等文惠回来,还能陪您出去踏青呢。」 太后笑笑,没再说这个,却说:「宸妃也就这一月的功夫,产房那确实不用陛下操心,但陛下总得陪陪。」 「母后知道陛下繁忙,前头事太多,但生子也是大事,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 荣锦棠很是认真点头:「儿子心里明白。」 太后道:「去瞧瞧你母妃吧,好些时日没瞧见陛下,她很是惦记。」 荣锦棠却没有动。 「母后,儿子有一事相求。」 太后端茶的手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看他。 年轻的皇帝英俊凌厉,他身上带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杀伐之气,心中似早有决断。 再有几月,他就要弱冠了。 「陛下……想好了?」 荣锦棠颔首,面容沉静:「还请母后到时多担待。」 他招手叫宁城递来诏书,亲手托给太后:「请娘娘务必收好,再为儿子操心几个月。」 太后叹了口气。 她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都是红的。 「当年你父皇就是因为这个缠绵病榻,拖了那么些日子还不舍的走,这终究成了他的憾事。」 「先帝没能办到的事,就交给皇上了。」 太后这样说着。 荣锦棠起身给她恭恭敬敬行了礼,才转身离去。 太后冲他背影道:「母后年纪大了,只能撑几个月,你要早些回来。」 说到最后一句,她几乎哽咽。 她这一辈子送走过太多人,先是送走了亲生女儿,又送走了丈夫,她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徒留伤感。 荣锦棠直接去了安宁殿,这时后殿的小花园里只留了些许耐寒绿植,没了夏日花团锦簇。 淑太贵妃正在处理宫事,最近付巧言那实在没什么力气忙,便交给她打理几日。 「母亲,正忙?」荣锦棠笑着问。 淑太贵妃放下笔,抬头见他来了,不由笑笑:「今日怎么这时候来?」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他:「倒是比上回气色好些,还得叫巧言管你才行。」 他若是不好好用膳,宸娘娘要生气的,荣锦棠被她念叨两次,再也不敢了。 说起她,荣锦棠表情更是柔和。 「最近她那不太好受,劳烦母亲操劳了。」 淑太贵妃拉着他坐到茶桌边,叫他吃橘子:「那有什么?这不是应当的。就是巧言那辛苦,你得多宽慰她,不能老同她置气。」 如今付巧言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随时都有可能生产,景玉宫那日日都紧张得很,宫人们晚上都不太敢睡死。 后殿一整个偏殿都给做成了产房,特地修的火炕温暖舒适,就等她用了。 「刚太后娘娘也讲,叫朕多去看看她,陪陪她。」 淑太贵妃苦笑道:「她生过孩子,知道不容易。」 荣锦棠心里一哽,还是笑着劝她:「母亲还有朕呢。」 「是啊,多亏有你。」 「说罢,今日来有何事?」淑太贵妃问。 荣锦棠愣了愣,随即笑笑:「还是母亲知道朕。」 他叫宁城又上了另一份诏书,道:「母亲,朕还是想去,朕在宫里待不住。」 淑太贵妃叹了口气。 他的脾气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他真的下定决心,也说不定不是坏事。 「你是应当去,但你得把事情都安排妥当。」 荣锦棠心里一松,面色终于好看了些:「多亏宫里有您跟太后娘娘。」 谁说女儿家见识浅薄? 他连翻把打算讲出口,得到的只有支持。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却正色道:「你问过巧言否?」 荣锦棠当然不可能现在同付巧言讲这个,他道:「再等等,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京。」 淑太贵妃就又叹气。 「怎么就赶到这节骨眼上。」 是啊,怎么就这么不凑巧呢。 荣锦棠又同淑太贵妃安排了好一会儿事情,才又沉着脸回到前头。 等忙完了一整天的事,太阳西斜,他才起身活动下胳膊。 第三十八章 张德宝就吩咐会按摩的小黄门过来给他捏肩膀,自己则在边上禀报:「娘娘那已经用完晚膳,打发人过来问陛下晚上想用什么?」 付巧言月份大了,荣锦棠再忙都会回后头,就怕她哪天要发动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一个人说不定得多害怕呢。 「上些简单些的便是了。」 荣锦棠起身,见外面已是晚霞斑斓,便往景玉宫行去。 「那四位奶娘再查一遍,最后看小殿下喜欢谁,留下两个便是。」 张德宝跟在边上「诺」了一声,道:「回禀陛下,早就查过几次,绝无问题。」 其实随着月份临近,荣锦棠也很紧张,白日里在乾元宫忙时还好些,晚上会景玉宫就总是忍不住盯着她肚子看。 她现在的样子已经略有些变化了,脸上圆了一小圈,就连眼睛都变成了细长眼,没以前杏圆眼的轮廓了。 但她笑起来的样子,依旧跟以前一样甜。 付巧言这会儿正在前院散步,因着知道他会回来,特地在这里等他。 晴画在边上扶着她,问:「娘娘明日要不要去产房瞧瞧,那边都布置好了,娘娘得看看还缺什么。」 付巧言握着她胳膊的手一紧,迟疑片刻道:「不用了,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晴画见她有些慌乱,便道:「晚上给陛下准备的小米南瓜粥,还叫做了芹菜百合虾仁、凉拌苦瓜、素炒三丝和酱萝卜老鸭汤,配了四喜丸子和八宝鸡,都算是好克化又清火的。」 最近荣锦棠上火太厉害,嘴里直发苦,太医给配了去火的代茶饮还不见效,只能从食单上下功夫了。 付巧言一听这个就立马精神过来,笑道:「这大冬日里,上火也不容易。」 「待会儿陛下来了,得仔细说说他,午膳也得好好用,多吃些雪梨,过两日就能好了。」 「又想说朕什么?」 荣锦棠笑着踏进景玉宫,一提耳朵就听她在这念叨自己。 付巧言现在已经没办法同他行礼了,他也早就免了她的见礼。 「讲陛下不好好用膳,非要到叫太医才听话。」 荣锦棠过来赶走晴画,自己亲自扶着她:「多走走也好,李文燕怎么说?」 「李大人说脉象还算稳,应当再有几天。」付巧言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这孩子也是稳,一点都不着急。」 荣锦棠闷一天的心,终于见到点亮光来。 每天只要跟她讲两句话,那些苦累就都没了,心里头仿佛喝了蜜,甜滋滋的。 「你再拍他,回头生出来每天闹你。」 付巧言就笑:「陛下先用膳?我再陪陛下喝完汤。」 她如今身形保持得很好,并没有胖的太厉害,除了肚子大了些,脸圆了些,说实在的都可以称之为苗条了。 因此李文燕最近也不怎么太管她吃喝,倒是她自己上心,不会没节制地用。 往往为了等他回特地留点肚子,喝几口热汤陪他吃饭,怕他一个人没滋没味的,用着不舒坦。 每到这时候荣锦棠就感叹,还是家里有个人等着的感觉好。 怎么说呢,连饭都怕你一个人用寂寞,那滋味没体会过是不会懂的。 为了叫她舒心,他也尽量多用一些,不叫身体先垮下来。 付巧言就端了一小碗汤在边上小口小口喝,看起来乖得不行。 荣锦棠想了想,道:「明日下午叫恒书进来瞧瞧你?要不然至少要百岁才能见他,省得你回头想念。」 付巧言摸了摸肚子,觉得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就点头称好。 有时候人真的不经念叨。 明明李文燕早上还说不会那么快发动,到了晚上付巧言就从睡梦之中疼醒,她肚子里一阵一阵的隐痛,头上顿时冒了汗。 一开始她以为是孩子翻身,双手在肚子上安抚了很久才见效,便又睡了过去。 然而没过多久,肚子就又开始疼了。 付巧言这次终于发觉出些许不对来,她拽了拽荣锦棠的胳膊,很不好意思把他吵醒:「陛下。」 称呼陛下的时候,那一把嗓子细到听不出音。 荣锦棠一下子就惊醒了。 他立即翻身起来,叠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巧言你怎么了?」 看得出来他比她还慌张,嗓音都破了,讲话也语无伦次。 付巧言抿着嘴对他笑,竟还安抚他:「我肚子有些疼,得叫太医来。」 荣锦棠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蒙了,这会儿的表现全没了往日的利落稳重,他先是喊来张德宝劈头盖脸就叫他请太医,然后就去摸付巧言的肚子:「宝宝乖,宝宝乖,你先别出来啊,太医还没来。」 付巧言肚子里疼,心里头却甜,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陛下您冷静些,要阵痛许久的,没那么快。」 「哦,对,」荣锦棠这才渐渐恢复神智,「看过那么多书,都忘记了。」 他叫晴画给端来热茶,一口灌下半壶,翻身就下了床。 「你先躺那别动,晴画喂你娘娘喝些水,晴书去乾元宫叫宁城。」荣锦棠自己在那穿衣服,一边把景玉宫的宫人使唤的团团转。 这活原本都是晴画的,叫她安排定没有这么慌乱,不过见他非要亲自操持,付巧言也就乖乖听了。 反正娃娃还早着出来呢,先叫他忙一会儿冷静冷静。 等宁城也赶过来,就看见连甄姑姑都围在寝殿里,忙前忙后听荣锦棠的吩咐。 宁城苦笑着凑上前,道:「陛下先坐会儿,这事还是听甄姑姑和晴画姑姑的,她们都有经验。」 甄姑姑是有,晴画却没有,不过太医院早就教了她几回,再笨都能学会。 荣锦棠这才听了句劝,坐在那沉下脸来,轻声对宁城道:「回去叫陈鹏飞细查,上午李文燕还道不会这么快,怎么晚上就发动了?」 他声音里透着一股寒凉,听得宁城头皮发麻,却不敢表现:「诺,等景玉宫这事忙完,臣马上就办。」 荣锦棠点点头,挥手叫他去忙。 他就坐在榻上,看晴画帮付巧言换里衣,付巧言一头的汗,却稳稳当当坐在那,叫伸手就伸手,叫抬腿就抬腿。 甄姑姑正在外面嘱咐产娘,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到时候产房里有太医,你们三个是宫里头的老人,多余的话不用我说。」 那三个产娘年纪最大的都四十多岁了,伺候过不少宫妃和王妃,从来没出过乱子,早年顺嫔的双生子都是她亲手接生的,手艺自然没的说。 「姑姑放心,宸妃娘娘的事,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是不敢不经心的。」 「奴婢们可是一门心思盼她好呢。」 这说的也是,宸妃娘娘这真是一个万一都不能出,没见陛下都在这坐着,一刻都不肯走吗? 甄姑姑略松了口气,随即心里又提上来。 宸妃娘娘这一胎落到她身上,无论如何都得伺候好,她先叫三个产娘去产房准备东西,便又去问沈安如:「小厨房那安排了没?」 沈安如一拍脑袋:「多谢姑姑提醒,奴婢这就去。」 第三十九章 虽说娘娘看起来似乎是发动了,可到要生还早着呢。澡要洗,饭要吃,得叫她舒舒服服进产房,回头生的时候才有力气。 荣锦棠坐在那,仿佛看不见周围忙碌的宫人们,一双眼直直盯着付巧言,见她正躺在床上深深喘气,手里的佛珠差点捏碎。 付巧言也隔着人瞧他,还对他笑笑:「陛下别紧张,等太医来了就能好些。」 「恩,朕不紧张。」 荣锦棠面无表情说。 付巧言就忍不住还想笑。 难得见他这样表现,付巧言竟不那么害怕,只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他这样关心我呀。」她这么想着。 没过一会儿,李文燕并黄岑就都来了。 他俩一来连礼都没来得及行,就被荣锦棠赶去:「快给巧言瞧瞧。」 李文燕这会儿表情很严肃,明明早上诊脉时还有几天,怎么这会儿就发动了? 不过她看付巧言面色还好,只略出了些汗,现在也不怎么疼了,心里也就没那么紧张。 「娘娘可是觉得想要如厕?」李文燕一边诊脉一边问。 付巧言红着脸点头。 李文燕又听了一会儿,又摸了摸付巧言的肚子辨别胎位,便对荣锦棠道:「确实是发动了,脉象很正常,没有异状,陛下娘娘都请放心。」 等黄岑也诊过,给了同样的脉案,荣锦棠才松了口气。 李文燕道:「约莫得明日才能生,娘娘若不是特别难受可以先休息一晚,明日早上沐浴更衣用过早膳,再进产房也是使得的。」 付巧言还没讲话,荣锦棠就道:「不行。」 李文燕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地上。 荣锦棠道:「若是这一晚有意外可如何?」 产房毕竟早就清洁过,比寝殿干净许多,付巧言待在那里比在寝殿好。 李文燕原本也是好意,想叫陛下多陪陪宸妃娘娘,叫她有个人体贴。 既然荣锦棠不答应,那边只好沐浴完就挪去产房了。 然而荣锦棠下一句却叫她差点惊掉下巴:「一会儿朕也沐浴,先陪巧言在产房歇一晚,明日再说别的。」 宫里真没这样的规矩,甄姑姑待要劝,荣锦棠一个眼神望过来,那话就堵在喉咙里,一句吐不出来了。 是,史书上也不会记载这样的事,但诸位先帝们谁这样做过,也未可知。 哪怕无人做过,便让朕当第一人吧。 荣锦棠坐回床边,握住付巧言的手。 「你们都会没事的。」 付巧言也是头胎,自己毫无经验,想着也是早点去产房好,便同意了荣锦棠的安排。 要去产房,就得先沐浴更衣,打理得干净利索才能进。 暖室里一直备着热水,她也随时都可以洗。 只这个澡洗的很费劲。 荣锦棠怕她大冷天冻着,非要亲自跟在一边守着她。 如今付巧言的肚子很大,她自己看着怪,就不想叫他瞧见。 肚子上青青红红什么颜色都有,乍一看还有些吓人呢。 荣锦棠正在更衣,转头就看她还穿着里衣坐在那不动,就微微皱眉:「晴画,怎么伺候的。」 晴画也着急,却只能一声不吭跪在边上。 付巧言就偷偷瞧他,见他似乎也没多生气,就小声道:「陛下先出去吧。」 荣锦棠脱衣服的手顿了顿,过来坐她边上:「怎么还扭捏起来了?」 他笑着摸了摸她肚子,在她脸上亲一下:「趁你现在不难受,先沐浴,乖。」 付巧言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不好看。」 「看什么?」荣锦棠没听清。 付巧言抬起头,表情很挣扎,却还是道:「肚子不好看,五颜六色的,形状还奇怪。」 荣锦棠心里一软,搂着她带入怀中:「朕又不是没瞧过,上月还陪你沐浴过呢,你忘了?」 付巧言摇了摇头。 倒是没忘,可时隔一个月,她现在突然就不想叫他看了。 在他面前她一直都是漂漂亮亮的,什么时候这么丑过。 「太丑了,不想给陛下看。」付巧言低着头说。 「最近朕也瘦了,」荣锦棠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摸,「宸妃娘娘是不是嫌弃朕了?」 付巧言偏过头看他,见他含笑看着自己,脸上满满都是笃定和温柔,心里的那点纠结莫名就放下了。 「你先出去吧。」荣锦棠把晴画赶了出去,亲自帮付巧言除去里衣。 她身上确实有许多变化,原来可爱的一对小兔儿和纤细的腰都不见了,如今胸前倒是沉甸甸的,瞧着就很诱人。 荣锦棠顿了顿,低头在她心口亲了一下:「其实也挺好的。」 付巧言起先没明白,后来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脸上烦起红来:「陛下!」 荣锦棠扶着她慢慢起身,叫她坐到特制的矮浴桶里,帮她洗头:「明日宝宝就要生了,我们不如给起个小名?」 他声音沉稳,带着满满笑意,付巧言也跟着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绷。 「我也不知道要起什么好,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也是。」荣锦棠动作轻柔,给她把头发仔仔细细洗了干净,又用棉布包裹起来。 等伺候完她,他才进了浴桶,搂着她靠在自己身上。 明明比自己矮,现在都快跟自己一样重了。 她身上现在是两个人,是最叫人挂念的重量。 荣锦棠伸手摸了摸她肚子上那些青紫颜色,低头在她脸上轻柔地亲吻着:「囡囡,你辛苦了。」 熬了这么多日夜,能有他这一句也是值得的。 「也不能说是辛苦,只是很期待他的到来。」付巧言靠在他肩头,握住他的手。 「陛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跟宝宝都支持你。」她轻声道。 荣锦棠愣住了。 付巧言抬头冲他笑,语气坚定:「真的,国家大事不能儿戏,我懂得。」 荣锦棠只觉得心头火热,仿佛有什么哽在他喉咙里,叫他说不出话。 「巧言。」荣锦棠唤她名字。 付巧言轻轻抚着肚子,叫宝宝乖一些现在不要闹,继续道:「明天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咱们大越也会顺顺利利。」 这话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还不满二十的小姑娘,她如何能不害怕呢? 荣锦棠紧紧握着她的手,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些话,他不说,她心里也懂。 等沐浴完,付巧言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她穿上柔软舒适的里衣,还笑着跟荣锦棠道:「宝宝似乎又不急了,晚上能睡好觉。」 荣锦棠叫她等在暖室,把头发干透才能走,自己则跟晴画安排:「衣裳要多备,明日叫前头的水房单独供景玉宫,热水一刻都不能少,火房需要有景玉宫的人盯着,不能出差错。」 晴画一一记下。 两位主子现在看起来很淡定,最紧张的人换成她了。 荣锦棠想了半天,交代了一箩筐的安排,最后才说:「乾元宫的小厨房也已经开始准备,明早要让你娘娘用好早膳。」 小厨房现在就在给付巧言炖煮人参鸽子汤,务必叫她明早能用上。 第四十章 付巧言一听这个,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不过再一会儿也要天亮,没必要再折腾。 「行了,这些早就安排过,陛下不用再操心,还有甄姑姑盯着呢。」 那倒也是,甄姑姑这样宫里老人,一点错都不会出。 荣锦棠这才放心,见两人头发都干了,才叫晴画给付巧言披上厚厚的大氅,头上再戴上暖帽,整个人严严实实裹成一个球。 付巧言哭笑不得让他折腾,却还是甘之如饴。 等两个人进了产房,一下就闻到草木灰的味道。只现在宫中早就不用落草这样的方式生产,也会在角落里放一点为求平安。 产床上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被褥,水盆帕子已经俱全,甚至桌上还摆了个药盒,专门放应急的药物。 付巧言先坐到产床上,荣锦棠看了一眼另一边她要坐月子睡的暖炕,还是叫宫人抬了一张矮榻进来。 「朕就在这陪你一会儿,早上用完早膳在出去。」他这样说道。 付巧言躺在床上侧着脸看他,昏暗的宫灯下,他面容英俊锐利,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陛下真好。」 荣锦棠冲她笑笑,坐在床边帮她盖好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乖,睡吧。」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他哄了两句,她就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付巧言用完早膳之后,就又开始阵痛。 这一回荣锦棠也没不理智非要待在产房里,而是等在外面正厅,来回踱步。 宁城赶了回来,同他禀报早朝已经安排停朝,又道:「昨日陈鹏飞连夜密查,娘娘这无问题。」 荣锦棠这回彻底放心下来。 付巧言不是个特别娇气的人,一开始产房里还不算太乱,等到日上中天,她才断断续续开始呻吟。 算算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荣锦棠也实在淡定不了,他不停在正厅里转悠,陪在边上的淑太贵妃就劝他:「陛下坐一会儿,扰得我头晕。」 黄芪也道:「陛下无需太过烦忧,李大人家中世代专攻儿科妇科,很有经验。」 她再有经验,巧言也疼啊。 荣锦棠眉毛都要宁程麻花,一声不吭继续在那转悠。 得,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淑太贵妃还真不知道他会这样,从小到大都没见他这么慌乱过,这一个时辰了,他一口水都没喝,也不知道个累。 不过既然要做父亲,就让他这么折腾一回吧。 淑太贵妃喝了口茶,听着产房里的动静,估摸着午膳前就差不多了。 这娃娃真省心,知道心疼母亲,不可劲折腾她。 荣锦棠虽然自己在外面慌乱,可也知道不能进去打扰,就一直没拍门叫喊吓唬人。可不喊出来他又着急,只好自己跟自己较劲,非得转晕自己不可。 不一会儿李文燕出来一趟,对他道:「娘娘产道开得快,胎位很正,只要到了时候一准能顺产,娘娘刚吃一碗参汤,有了些力气。」 有她这个保证,荣锦棠这才略松了松,坐回椅子上不言不语盯着紧闭的房门看。 产房里,付巧言这会儿浑身都是汗。 晴画给她擦汗,明棋伺候她喝汤,李文燕和甄姑姑在一边守着,就怕出任何事。 产娘又看了看付巧言的情况,转身问李文燕:「李大人,娘娘情况差不多了。」 李文燕过来瞧了瞧,又诊了脉,便问付巧言:「娘娘若是还有力气,咱们使使劲,就这一回了。」 付巧言点点头,她嘴唇都白了,泛着青色。 李文燕跟她说:「陛下一直等在外面没有离开。」 付巧言一口咬住软帕:「来吧。」 仿佛用尽她所有力气,那仿佛碾碎身体一般的疼痛席卷她全身,付巧言实在咬不住口里的帕子,软软地哀叫着。 「好疼,好疼。」 确实很疼。 她这么能吃苦的人,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荣锦棠在外面简直心如刀割。 淑太贵妃见他那样子不由也着急,就道:「你快去跟巧言说句话,叫她好过些。」 荣锦棠这才扑到门边,终于喊了出来:「巧言乖,你最厉害。」 付巧言流着眼泪笑。 她一仰头,再次用力,只听产娘惊呼道:「娘娘再用力,瞧见头了。」 付巧言咬着牙,最后嘶吼一声,终于软软躺回床上。 伴随着巨大的疼痛而来的,还有孩子洪亮的哭声。 那声音真有力气。 付巧言只觉得鼻尖满满都是血味,她累得不行,身体仿佛碾碎了,一动都不能动。 产娘赶紧忙碌起来,一个去伺候小殿下,一个给付巧言清理身体。 李文燕凑到付巧言边上,见她已经闭上眼睛,便笑着说:「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一滴泪滑落枕边,付巧言终于沉入梦乡。 荣锦棠从未觉得时光这般漫长。 光阴仿佛被晒成细沙,在指缝间四下飞散。 明明厅里烧着火盆,他还是觉得手脚冰冷,四肢发麻。 直到听见产房里传来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他才踉跄着退后两步,歪倒在椅子上。 倒是淑太贵妃激动地起身,凑到门边问:「生了?母子均安?」 晴画隔着门答:「诺,母子均安。」 淑太贵妃这才放下心来。 不多时,产房的门「吱吖」一声开了,甄姑姑抱着个一丁点大的襁褓缓步而出,直接给荣锦棠看过去:「恭喜陛下,是位健康的小皇子。」 荣锦棠长出口气。 他坐直身体,抬头去看自己同巧言的长子。 那孩子正闭着眼睛安睡,脸蛋红红的,胎发倒是很黑。 荣锦棠浅浅笑了。 这一刻,哪怕是堂堂七尺男儿,他也红了眼睛。 「赏,都赏。」 他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又觉得他太小太嫩了,好半天没敢摸下去。 淑太贵妃就笑,叫甄姑姑过来给她抱抱,在怀里掂了掂:「不轻呢,巧言是辛苦了。」 荣锦棠见她抱得正好,便起身走到门边,问晴画:「可以进否?」 晴画冲他行礼,打开门迎他进来。 刺鼻的血味扑面而来,哪怕屋里早就被收拾得干净利落,也无法掩盖付巧言刚才的艰难。 他轻手轻脚走到暖炕边上,见她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脸色疲惫,嘴唇泛白,心里疼的要命。 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顾上了。 荣锦棠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辛苦你了,我的囡囡。」 付巧言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自己青石巷的家中,夏日花开灿烂,父亲领着他们在院子里摘葡萄吃。 母亲刚做好饭,出来叫人:「你们爷三也坐得住呢,快进来帮我端饭。」 付巧言就看弟弟乖乖进了厨房,帮母亲盛饭。 父亲就在边上对她笑:「有个这样的男孩子,多好?」 付巧言想跟父亲说些什么,可那小院子仿佛一瞬间就消失在她眼前,她迷茫地站在黑暗之中,只觉得浑身都疼痛难忍。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巧言,巧言?」 付巧言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荣锦棠的英俊面容。 第四十一章 似乎也就几个时辰没见,他下巴上的胡渣都冒出来,莫名也有些疲惫。 「陛下。」她轻轻唤他一声,嗓子还是嘶哑的。 荣锦棠摸了摸她的脸,紧紧握着她的手。 「囡囡,你生了个小皇子。」他笑着说。 付巧言这会儿连转身的力气都无,腰部以下仿佛被什么压着,动弹不得。 「陛下,我想瞧瞧他。」她小声说着。 「宝宝吃了奶,正睡得香呢。」荣锦棠起身让开位置,「你先用些汤药,再看他好不好?」 付巧言动都不想动,她难得在他面前露出狰狞的表情,是真的忍受不住疼。 可人总要用膳的。 等付巧言挣扎着坐起身来,仿佛过了一天一夜那么久。 晴画给她垫了大软枕在身后,叫她能舒舒服服靠住,然后才开始吃药膳。 坐月子这段时间,李文燕依旧要日日过来伺候她。她会喂宝宝吃几日奶,等药用的差不多了就停止,回奶回的好,她也不会遭罪。 荣锦棠就坐在那看着她用膳,那目光温柔坏了,仿佛在看刚生的小囡囡。 付巧言用了药用了膳,就又有了力气,她现在身上倒是清爽,已经仔细清洁过了。 冬日里躺在暖炕上也算舒适,屋子里开了很小的高窗,并不憋气,她觉得尚可忍受。 「陛下怎么这么看我?」付巧言笑着问。 她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邋遢透了,蓬头垢面面色青白,可他就是看得专注,一刻也移不开眼。 「看你这么小一个人,怎么这么大力气呢。」 上午那一声嘶吼,现在他想起来都觉得耳根发麻,更何况是发出声音的她了。 付巧言笑笑,抿了一口李文燕特地给调的温补代茶饮:「我也不知道。」 那时候或许想,也就剩最后那一下,使使劲努努力,过去就过去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奶娘就抱着金贵的小殿下进来了,小宝贝如今就住在她对面偏殿,方便她看孩子。 其中一个奶娘瞧着眉目良善,透着一股子欢喜气,付巧言看着顺眼,就叫她抱着宝贝上前。 孩子脸上已经退了些红,这会儿略展露出几分俊朗来。 荣锦棠又坐回炕边,看她手脚别扭地保住孩子,不由就笑:「中午时候他睁眼了,跟你一眼的圆眼,很漂亮。」 付巧言跟他头凑着头,靠在一起望着怀中的小宝贝。 那是上天赐予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也很像陛下,现在瞧着鼻子就很挺,长大一定俊得很。」付巧言怎么也看不够,恨不得把他再揉进怀里。 小宝贝哼了两声,嘴里竟吐了小泡泡,看入迷的年轻爹娘也不由得跟着傻傻笑,别提多开心了。 荣锦棠搂住她,低声道:「真好。」 付巧言也笑:「真好。」 坐月子的时候感觉特别难熬,每一天都是数着日子过。最开始的几日付巧言浑身都难受,不能下床也不能走路,只能炕上发呆,要不就是逗弄好不容易醒了的小宝贝。 等她几乎全好利索,也差不多该出月子了。 出月子那日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才觉得彻底缓过劲来。 她肚子上还是软软的,因为李文燕给开的药效好,又有宫人天天给按摩,已经比刚生产完时收回去许多,如今再看也就四五个月刚显怀那时候的样子了。 她一天天好起来,小宝贝也一日日长大,他清醒的时候长了,就渐渐显露出同她一模一样的杏圆眼。 他的眼睛如同黑葡萄,笑起来的样子美得仿佛观音座下的金童儿,怎么看怎么叫人喜欢。 坐月子那段时候,荣锦棠每日忙完政事都要去产房瞧瞧她,跟她一起逗逗儿子,然后就掰着指头数她什么时候能回寝殿住。 付巧言还笑话他:「怎么陛下比我还急呢?」 荣锦棠叹了口气:「习惯有人陪伴,你不在身边就觉得孤枕难眠。」 也确实是如此,陪伴日久,分开便成了磨难。 大皇子过了洗三礼,荣锦棠就请淑太贵妃给起了个小名叫安安,不仅求他身体康健,也求国泰民安。 小安安才丁点大,就被满朝文武惦记上了,都想知道大名叫什么。 这位诞下皇长子的宸妃娘娘十分了得,哪怕是在坐月子,陛下每日也都是歇在景玉宫,从来不曾去过他处。 古时有言母以子贵,但景玉宫这对母子,可是一个比一个金贵。 朝臣们心里大多都有数,荣锦棠的脾气实在是惹不得,他说好的人,就必须得好,一个不字都不喜欢听。 因此哪怕知道荣锦棠依旧还是只去景玉宫,也无大臣敢再次上表,现在他长子也有了,更是腰杆子硬,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自从大皇子降生,前朝更是喜事不断。 十二月底边关传来捷报,因及时调整了攻防战术,越军连连大捷,几乎要把乌鞑打回颍州。 荣锦棠十分高兴,在早朝时就表示:「古时就有成祖皇帝「天子守国门」的气魄,如今边关战事频发,朕独坐殿中实不安心。」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敢言。 倒是楚延有些气魄,出列回禀:「陛下圣言,臣实在振聋发聩,边关百姓于水火之中,臣也无法安眠于上京,只陛下真龙天子,还望以已为重,方为我大越之幸。」 荣锦棠只问:「颍州百姓三载不还家,这仗,是否要打到底?」 楚延早知他打算,此番不过是说给百官听,他恭敬跪倒地上,行了大礼:「陛下大义。」 大年初一,荣锦棠祭天而归,于乾清宫下旨,册封宸妃为宸皇贵妃,为皇长子起名荣鸿熠。 复又下旨,言五日后御驾亲征,不破乌鞑不还家。 离京之季,以宸皇贵妃主理宫事,太后娘娘及淑太贵妃娘娘辅理。 以睿王并明王主理政事,以安和殿、三省六部辅理,若重事不决,可再请奏太后娘娘。 太后主理后宫四十余年,先帝重病时也曾代理朝政,荣锦棠敢把家给她当,自然是极信任她。 正月初六,荣锦棠领着三万精兵,一路奔扑颍州。 长信宫白虎门楼上,付巧言身穿皇贵妃最高规格的大衫霞帔,目送他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 皇贵妃大衫颜色几近正红,艳丽得仿佛烧起来的太阳,刺目又张扬。 她面容沉静,气质卓然,稳稳站在那里,竟丝毫没有小女儿的痴缠与不舍。 颍州一行,是他作为帝王此生应走的路。 无论如何他都要去一趟,何不笑着送别? 荣锦棠似心有所感,遥遥回望,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赤色身影。 巧言,等朕凯旋而归。 颍州,原布政使司。 胡尔汗坐在前厅里,脸色难看得吓人。 这一回哪怕乌鞑的骑兵再勇猛,也实在抵抗不住大越仿佛用之不竭的火铳。 每至战末,大越火凤卫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穿透力极强的火药弹横扫战场,乌鞑铁骑也不过血肉之躯,两月便损失殆尽,一步一步从汉阳关缩回颍州。 多亏颍州城高大的城墙,才保住乌鞑最后的残部。 到了这一刻,大越反而不好攻了。 第四十二章 城里还有那么多百姓,布政使司还住着公主,弄个不好就是两败俱伤,哪怕夺回颍州也只能剩下一座空城。 这给了胡尔汗最后的喘息机会。 麾下将军们也很疲累,却还是道:「大汗,我们如今只剩两万骑兵,大越军营就驻守一里之外,我们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去颍州。」 胡尔汗紧紧拧着眉:「步兵营还有五千人。」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死心。 他们打到今天用了多少年?死了多少人?如果就这样退走,也对不起那些死难的兄弟和族人。 「三年了,我们这么辛苦操练,为何还是无法跨过汉阳关一步?」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 当年大越可以打出汉阳关,平鲜卑各族,把颍州变成大越领土。两百年来百姓繁衍生息,已经彻底成为大越的子民。 他们乌鞑也不过就占领颍州三年,时至今日依旧一步都没走出去,只能狼狈死守在这里。 国师呼延亭看了他一眼,终于出声道:「大汗,听闻越国皇帝已经出京,往颍州这里来了。」 胡尔汗捏着匕首的大手一顿,沉声说:「正是,只不知到了哪里,我们在关内的探子已经联络不上。」 「这一回,越过皇帝是立了决心的。」 「这次不是我们想不想打的事,而是大越不肯撤,不夺回颍州他们誓不罢休。」 呼延亭沉默片刻,终于道:「大汗,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他说的尤为郑重。 胡尔汗少年得势,靠的就是足智多谋的呼延亭,如今他肯出言,他无论如何都要听上一听:「国师请讲。」 呼延亭见他面色和缓,犹豫片刻,还是道:「大汗,不知公主如今可好?」 胡尔汗一愣,他想了很久才说:「在摘星楼,尚可。」 他似乎是没有反对的,也不怎么抗拒,呼延亭就道:「公主是他们越国的皇室千金,是太后的亲孙女,他们越国是不可能放任她困于颍州。」 胡尔汗沉着脸,却没反驳。 「借公主千金之躯,能叫我们冲出颍州,说不定还有翻盘余地,也可能换得一线生机。」 胡尔汗一下子就心动了,可转瞬间,他又觉得不妥:「阏氏不是能任人摆布的性格。」 呼延亭淡淡笑了。 「用麻绳绑起来,她还能跑不成?」 胡尔汗沉着脸,他想了很久,久到外面金乌都落了山,他才低声道:「可行。」 呼延亭才松了口气。 摘星楼,卓文惠已经做完了那身红衣,她现在每天都尽量找点事情给自己做,省得在屋里被关疯。 今天她特地叫青禾教她做绣花鞋,想做一双红鞋子配那身衣裳。 青禾正出去取晚膳,卓文惠一个没注意,叫长针扎伤了手指。 她心中一疼,没由来的惊慌扰了她的神志,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有什么最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青禾拎着食盒回来,面色十分难看:「小姐,外面又加了一队人马。」 卓文惠只觉得手脚冰凉,可她却不能慌,事已至此,再去害怕也无力改变结局。 「用膳吧。」她听到自己说。 青禾白着脸,把食盒放到桌上,打开盖子,里面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小馍馍并一碗没多少米粒的糙米粥。 「这,兴许是奴婢拿错了,奴婢这就去换。」青禾慌乱中打翻了粥碗,在瓷碗破碎的一瞬间跌坐到地上哭起来。 卓文惠擦干净粥水,蹲到她面前认真看着她。 「青禾,我对不住你。」卓文惠几近哽咽,可她依旧没有哭。 青禾就红着眼看着她,十几岁的青葱少女,正绽放着人生中最美好的芳华。 「小姐,我不怕,」她抖着嗓子道,「我真的不怕。」 卓文惠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小声呢喃几句,最后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当胡尔汗沉着脸踏入摘星楼,卓文惠已换上她亲手给自己做的那身红衣。 她静静坐在那,挑着眉看他,仿佛两人初见那一面。 那一日大婚,她也是穿着大红的吉服,被他抱到身前打马游街。 三载已过,四季更迭,那一眼望得清过去,却看不透将来。 「大汗,请您最后帮我件事。」 胡尔汗紧紧攥着手,闷闷点头应下。 二月初一这一日,正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乌鞑的使臣踏马出城,一路往颍州前大越军营驶去。 荣锦棠如今便坐镇于此,正在同几位将军商讨如何攻城。 乌鞑如今还有多少士兵他们一清二楚,多亏公主多年经营,也感谢往外递送消息的那些平民百姓。 正是因为清楚,才更难办。 颍州是边塞重镇,城中百姓原有十万,后战乱动荡,如今余有三万。 这么多百姓,实在不能弃之不顾,任乌鞑人欺凌。 荣锦棠表情严肃,因连夜赶路而疲惫不堪,却还是强撑着主持议会。 乌鞑无法撑太久,城里没有那么多粮食,现在又是寒冷的冬季,就连取暖都很成问题。 这么多事摆在他们面前,必须要想一出万全之策,哪怕能让百姓牺牲更少些,费多大力气都值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乌鞑使臣求见。」 荣锦棠心里一紧,他踏出大帐,在旁边的厅中接见乌鞑使臣。 行军之中,他穿了一身朴素的藏青色劲装,身上也只穿了最简单的铠甲,依旧显得器宇轩昂。 在自己地盘上,他完全不惧怕乌鞑使臣想要做歹事,他直挺坐在主位上,垂眸看那乌鞑使臣。 这是一位乌鞑的文官,瞧着就胆子小,光是站在那里,已两股战战,无法久立。 沈聆和穆涟征都跟在荣锦棠身边,穆涟征见他这样,便出声恐吓:「别抖了,有什么屁赶紧放。」 那乌鞑使臣又一哆嗦,差点跪倒地上。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信函,抖着手往上交:「我们大汗有约要谈,还望越国皇帝陛下能认真研读。」 穆涟征嗤笑一声,过来一把扯过信函,当着他的面拆开读起。 还没等看两句,他脸色一变,大骂一声:「无耻之极。」 荣锦棠依旧面上淡淡,心里却不那么淡定。 穆涟征沉着脸把那信函反复读了两遍,青着脸呈给荣锦棠:「乌鞑人真是丧良心。」 荣锦棠展开信,一字一句读下来。 「……公主千金之躯,受困阵前实再煎熬,望陛下多体恤公主,退兵回至汉阳关以内,以保公主平安。」 荣锦棠青着脸抬头,冷冷看着乌鞑使臣。 那使臣一看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会儿一惊吓竟晕过去了。 穆涟征正待要叫人把他拖下去,却不料外面传来惊呼声:「他们把公主绑到了城墙上!」 荣锦棠面色骤变,大步踏出大帐。 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颍州城的轮廓依稀可见。 颍州高大的城墙上排着数不清的士兵,远远看去影影重重,哪里都是人。 一袭红衣的大越公主被绑在最高处,那鲜红的罗裙随风飘摇,仿佛放飞天际的风筝。 第四十三章 军营里的大越士兵目眦欲裂。 卓文惠被绑在那里,表情很淡,她突然开口道:「你做了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胡尔汗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却被眼前所见惊在原地。 仿佛只是一瞬间,卓文惠手腕一晃,拇指粗的麻绳随之断裂。 她毫不犹豫,直接往前奔跑两步,一身红衣在阳光下鲜艳热烈。 胡尔汗猛地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喊道:「文惠!」 卓文惠回头看他。 那一眼,万水千山,繁华落尽。 那一刻,山海枯竭,心灭成灰。 那一声文惠,是他第一次直呼她名讳。 卓文惠冲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纵身一跃。 仿佛流星花落天际,又似晚梅雨中垂落。 卓文惠眼中闪过天边瑰丽的晚霞,那些童年美好的回忆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有幼时皇祖父背着她在御花园里玩耍,有皇祖母哄着生病的她吃药,也有公主母亲模糊的身影,她是那么美丽,又那么英姿勃发。 她是大越公主,生于大越,长于大越,最后也应长眠于大越。 那鲜红的身影一跃而下,刹那间,就在颍州城外的青石板路上砸出氤氲的红花。 刺目的鲜血蜇了大越将士的眼,刺痛了胡尔汗一直冷硬的心。 大越的护国公主,最终死在了大越之地上。 哪怕到死,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坠护国之名。 荣锦棠不在的日子,宫里仿佛一下子就静下来。 雪落了一场,冬去春来,眨眼迎春花便要开了。 付巧言每日最多的时候就是守着安安,看他一天比一天大,一日比一日爱笑。 这孩子长得真的很俊,付巧言是见过付恒书包尿布的样子,总觉得自己的安安更漂亮,无论看多久都不烦。 现如今淑太贵妃也不总是困在慈宁宫里,偶尔还会陪太后过来瞧瞧小孙子,都弄一下都能乐个半天。 这一日两位娘娘又来,付巧言就在茶室里摆了茶点,把安安包成个小花骨朵,给奶奶们彩衣娱亲。 太后见她如今渐渐恢复往日神采,笑道:「到底年纪轻,恢复也快,等小安安过百岁,你也就能跟以前一样了。」 付巧言给她们斟茶,道:「虽说不用伺候他,可也心里放不下,每日夜里都要起几回去瞧,倒是渐渐瘦回来。」 太后同淑太贵妃相视一笑,当了娘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宫里孩子金贵,前前后后那么多奶娘姑姑宫人跟着,亲娘也都放心不下,非要自己看着才舒服。 淑太贵妃就问她:「新来的宫人用着可还顺手?」 乾元宫的甄姑姑等她做完月子荣锦棠也没让走,就让她留这里伺候,付巧言见她实在很稳重,专请她照顾大皇子。 尚宫局又派了四个宫人并两个小黄门,还真算是一群人围着一个转。 「多谢娘娘惦念,新人都很懂事,再说又有景玉宫的老人们在,她们也闹不出什么事。」 那倒是在理,景玉宫的人都是人精子,天天都是御前听差,没点本事还真不成。 太后又逗了会儿小孙儿,才问她:「二月二是皇儿生辰,今年他又恰好不在,万寿节当不当过?」 要说人精,太后若说第二,宫里没人敢称第一。 荣锦棠走时留的招书明白写着大事不决问太后,但她从来也不会自己下旨,都是请了淑太贵妃和付巧言一同商议才出结果。 以后这宫里也不是她当家,夺这个权,抢这份差实在也没有意思。 反正荣锦棠的心尖尖又稳重聪慧,事情交到她手中再由她们两个老太婆点拨一番,从来也没出过岔子。 想到这里,太后又忍不住庆幸。 还好荣锦棠眼光了得,这要是找个像贵妃那般蠢的,上面又没人压得住,宫里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付巧言见她确实是在询问,想想便道:「如今边关战事正要紧,陛下又在御驾亲征,不若我们便在母后宫中摆个小宴,一家人一起用晚膳,权当给陛下祝寿。」 她这个小宴的意思就真只是用膳,歌舞小曲一盖没有,可若是不祝寿,又实在有些不像话。 付巧言就不由叹口气:「陛下不在宫中,做什么都不得劲,只盼他在边关康健,别累坏身子。」 太后和淑太贵妃听罢就笑,这皇贵妃絮絮叨叨,满心都是对陛下的思念,倒是一对难得的有情人了。 这宫里人是多,有情人却很少。 像他们这般能花开结果,一起携手走到今日,也实在难得。 太后便道:「你说的在理,明日便把小六叫回来,一起给皇儿庆生。」 二十弱冠,过了二月二,他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二月二的小宴就真的很简单,一共也没几个主位来。除了荣锦棠不在,两位太妃也去了封地,剩下的还是去岁那些人。 付巧言没带安安,同楚云彤和顾红缨一起往慈宁宫去。 走到半路顾红缨还问:「怎么不带着安安呢,几日不见怪想他的。」 楚云彤就拍她的头,淡淡道:「没规矩,要喊大殿下。」 付巧言笑笑,温柔说:「什么殿下不殿下的,这么个小不点,还是压着些好。」 说的也在理,顾红缨立刻就忘了安安的事,一路高高兴兴往慈宁宫走。 顺太妃下午便带着小公主来了,一只在跟两位娘娘聊天。 这回九皇子荣锦杬也没一个人留在外五所,正在那被淑太贵妃逗得满面通红。 这位腼腆的小叔付巧言见过几回,只是他实在不爱讲话,也没怎么打交道。 见了付巧言,他就小声问安:「嫂子安好。」 付巧言点点头,就笑:「九叔无需多礼。」 皇贵妃也可称为副后,荣锦杬这声嫂子也不算太过僭越,她便没说什么。 宴席很快便摆摆齐,也没弄特别奢华,大多都是各主位平日里爱用的吃食,满满当当摆一桌,却显得很贴心。 太后娘娘见人都坐好,便笑道:「过年时宴会人多,也没怎么说上话,今日里咱们自家人团聚,也好亲近亲近。」 她正想叫开席,却不料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太后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身边的冯秀莲。 慈宁宫的宫人一向懂事,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闹出笑话给人看。 她迅速往宫门那边走,刚行至一半,宫门却被从外面打开。 一个艳丽逼人的身影站在重重暮色里,她头上的发冠耀眼夺目,仿佛发着光。 付巧言微微坐直身体,她眯起眼睛看过去,心中顿时一惊。 那居然是久未露面的靖太贵妃。 她昂首挺胸进了大殿,朱唇微启,朗声问:「怎么一家人吃酒,偏没有请我来?」 经年未见,她脸上已显老态,那深刻的皱纹压在眼角,显得他整个人越发凌厉。 她身上依旧穿着一身玫红袄裙,无论年岁如何,这花色从来不变。 太后娘娘见付巧言往自己这边看,心里多少有了数,只她却不能慌,坐在那里说:「妹妹不是不爱出门?我怎么好去打搅。」 第四十四章 「慈安宫确实宫门深深,出个门实在也很不方便。」靖太贵妃一步一步往里走,她身后跟了一队年轻的黄门,瞧着都很面生。 慈宁宫的宫人都被拦在外面,或绑或压,无一人能反抗。 「倒是有的人,巴结人惯了,多难出的门也拦不住。」她凤目一挑,往顺太妃那扫了一眼。 顺太妃把子女往怀里带了带,镇定自若:「娘娘多虑了。」 靖太贵妃也没往主桌这里凑,她直接坐到上首的凤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太后依旧稳稳坐在那,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激动,她依然很平静。 「难怪你这么爱坐在这里瞧人,确实有点意思。」靖太贵妃笑道。 她身上的气焰都要压不住了,笑得舒心又张狂。 太后淡淡道:「借你坐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辈子你也没摸到边,临了可怜可怜你,让你尝尝滋味如何。」 「哈哈哈。」靖太贵妃大声笑起来,「说的真好听,你看看你,几十年也没怎么说过真心话,累不累?」 「不累。」太后起身,慢慢走到付巧言身边,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累什么?我如今也是享福的人了,旁人羡慕不来。」 靖太贵妃把目光往付巧言身上一扫,冷冷的没有说话。 大殿里一瞬间就静了,就连年幼的小公主也知道气氛不对,老老实实缩在顺太妃怀里,一声都不吭。 荣锦棠走时对宫中早有安排,靖太贵妃理应出不了慈安宫,也不可能这边闹这么大动静,外面安静如往昔。 宫里一定出事了,付巧言手里紧紧捏着衣角,脸上却佯装淡定。 「你们不觉得不对劲吗?」仿佛是嫌殿里太静,靖太贵妃又问。 这一回不是太后回答她,而是淑太贵妃起身道:「有什么不对?还请姐姐指点一二。」 按年纪靖太贵妃刚好比她年长,这一声姐姐是理应叫的,只不过她如今过得舒心,面容竟比以前看着还要明媚,显得光彩照人。 靖太贵妃狠狠掐了一把掌心,皱眉道:「你不用太得意,要日子也就到今日了。」 淑太贵妃抬头看她一眼,嘲讽道:「哦?我怎么就只能到今天?」 靖太贵妃还没来得及讲话,宫门「吱呀」一声又开,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缓步而入,一身肃杀之气。 竟是靖王荣锦榆。 他穿着一身藏青劲装,身披铠甲,一副行军打扮。 付巧言以前从未见过他,此刻初见,竟觉得他满面阴霾,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他沉声道:「母亲无需多言,事情办得如何?」 靖太贵妃忙从凤椅上站起,笑道:「刚忙着叙旧,竟忘了大事。」 荣锦榆便皱起眉头,阴沉地看着自己的母妃。 靖太贵妃在桌子那扫了一眼,道:「你瞧,老九就在那呢,且安心吧。」 「安什么心?」 荣锦榆脸色相当难看,他在上京蛰伏许久,荣锦棠御驾亲征也没妄动,一直忍耐等到今天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才领着自己三千兵马潜入皇宫。 禁卫有一半都跟着荣锦棠出京,剩下的这一半人根本无力抵挡他手中上过战场的亲兵。 这几个月为了潜伏至上京,个中辛苦自不必说,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把所有人都找出来。 他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把目光放到太后身上:「请问娘娘,大皇子何在?」 太后娘娘定定看着他,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老三太没规矩了,都不知跟母后问安。」 靖王冷笑一声,道:「明日你就不是母后了,叫与不叫有何重要?」 看这架势,太后显然不会说出实情,靖太贵妃想起章莹月的话,直接指着付巧言道:「宠冠六宫的宸皇贵妃,大皇子的生母,如今正住景玉宫呢。」 付巧言猛地起身,慌乱之间不小心茶杯打翻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刺耳,透过宫墙飘散出去。 「你想做什么?」她抖着声音问。 靖王狞笑道:「皇贵妃娘娘,您说呢?」 说什么? 说靖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实在太明白了,每一步要做什么早就计划千万遍,就差坚定地走到最后那一刻。 只要手握大皇子,扣住宫中这些亲眷,哪怕将来荣锦棠凯旋而归,也要顾虑三分。 时至今日,事到如此,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付巧言深吸口气,这一刻她完全冷静下来。 「王爷不怕背着千古骂名,实在令妾敬佩。」付巧言直言不讳。 靖王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去,瞧着就有些不太对劲,他眼睛红彤彤的,也不知多久没有安眠过了。 「怕什么,本王敢做,就没想过将来。」 「再说,」他狞笑道,「以后史书降由本王书写,是好是坏本王自当一力承担。」 付巧言心里落下决定,深深看了一眼太后。 靖王显然已经没多少耐心了,他微微皱起眉头,狠狠看着她:「这大殿里这么多人,本王弟妹还都年幼,皇贵妃娘娘也不希望他们流点血受点伤吧?」 小公主吓得直接扑在顺太妃怀里,倒是荣锦杬难得生出些男子气概,竟挺胸抬头站在母妃和妹妹身前,皱着小脸喊:「乱臣贼子。」 「哈哈哈!」靖王大笑出声,面色青白。 「本王乱臣贼子?笑话!本王驻守溧水,征战沙场三载的时候,你在哪里?」 荣锦杬憋的脸都红了,却还是大声反驳:「皇兄驻守边关本令皇弟心中钦佩,可如今皇兄拥兵自重,竟逼宫至此,枉顾血亲伦常,实在令人不齿。」 「幼年时不懂世事,也曾惊于父皇遗诏,如今看来,父皇早就看透皇兄心肝,您实在不配为君为皇,统帅天下。」 「皇上虽比您年少,但勤勉不惰,仁慈宽厚,大贤大德,方可称人君。」 这位才十岁的小皇子,平日里一贯腼腆寡言,今日这一番陈词,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这一番话仿佛利刃一般,狠狠刺入荣锦榆的胸膛。 当年父皇那一封遗诏,一直扎在他心里,令他日夜都难安眠。 他哪里比那毛头小儿差了?时至今日他也依旧想不明白。 他也不想弄明白了。 靖王又笑,那声音干巴巴的,刺得人耳朵生疼:「那又如何?如今他远在边关,鞭长莫及,难道还能回来救你?」 「现在主宰这长信宫的,是我荣锦榆。」 荣锦杬被他气得不轻,小脸都涨得通红,他想继续跟他吵下去,却不料被太后拍了拍肩膀:「好孩子,歇歇吧。」 事情到了这份上,再去辩驳已毫无意义,为今之计便是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叫禁卫和羽林卫能里应外合,控制住靖王的人马。 靖王深吸口气,他灌了一口冷茶下肚,又去盯着付巧言看。 「只要把你儿子交出来,就能保住这一殿人的命,」靖王冷声道,「皇贵妃娘娘,这买卖划算得很。」 刚才靖太贵妃都说了,她住景玉宫的事靖王也应当知道。 他们现在来大殿逼宫,无非就是因为在景玉宫没有找到大殿下。 第四十五章 这一殿的人虽然都是主位,哪怕加上太后娘娘和荣锦杬一起,都没大殿下一个吃奶的娃娃重要。 皇长子到底有多重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若当年他有这一层身份加身,早就没有荣锦棠什么事了。 付巧言定定看着他,竟一点都不慌张。 「皇儿如今安好,不劳三叔惦念。」 荣锦榆已经没多少耐心了,外面一直没有好消息传进来,他也不知道各宫们夺的如何,就差一个荣鸿熠,他便可以高枕无忧。 处理好长信宫里的所有人,再握住上京兵权,等荣锦棠归来那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而且,荣锦棠能不能大捷而归,还未可知。 荣锦榆心里这般算计着,仿佛自己已经坐到龙椅上,顿时就有些急不可耐。 他一把抽出腰间的配件,用染着血的剑锋指着荣锦杬:「皇贵妃若是不说,第一个死的就是这位忠心不二的好皇叔。」 付巧言一顿,慢慢沉下脸来:「作为母亲,我不放心任何人去惊扰我的孩子。」 「不若我亲自走一趟,把三叔心心念念的大殿下抱来给您?」 大殿下如今才两个月,还没过百日,这么个吃奶的娃娃,却叫所有人惦记在心里。 他的身份太重要了,重要到荣锦榆也不敢有一丝懈怠,务必找到他才肯松口气。 见付巧言突然松了口,荣锦榆疑惑地看了看她:「你没打什么坏心思吧?」 付巧言轻声笑笑:「宫里都是三叔的人,我一个柔弱女子,起什么心思又有何妨?」 也确实如此,他的人已经闯过朱雀大门,从鱼跃门进入后宫,趁宫中小宴,又直接掌控慈宁宫,旁的还有什么可怕的? 宫外还有他的人马,哪怕顺天府过几日得到消息,也为时已晚。 荣锦榆自以为天衣无缝,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竟同意了付巧言这个要求。 付巧言镇定地向太后娘娘行了礼,低声道:「妾去去就来。」 太后颔首淡笑:「且去吧,这里有我。」 她们两个也不过就简单说了两句话,那边靖太贵妃不由嗤笑:「真是虚情假意。」 太后理都没理她,亲自送付巧言到宫门口,细细叮嘱:「孙儿幼嫩,万不要惊扰他,长巷幽深,仔细别摔着。」 付巧言向她行了大礼,转身问靖王:「三叔派谁同我一同前往?」 靖王把副将招来,正想吩咐他盯紧这位皇贵妃娘娘,又怕中途出了岔子叫她跑了,实在放心不下。 他自来性格多疑,这会儿竟谁都无法相信,于是便命副将:「你盯紧这里,一个人都不许放走。」 副将恭敬行礼,钦点二十人亲兵跟随靖王出了大殿。 付巧言前后都有亲兵看守,靖王就走在她身旁,实在插翅难飞。 「三叔,何必呢?」付巧言道。 靖王目不斜视:「在哪里?」 付巧言没说话,却向慈宁宫西侧门指了指。 靖王顿时心里有数。 慈宁宫西侧门去西六宫最近,只不知道这位皇贵妃娘娘为何没把孩子养在自己宫里,反而放到了别的宫妃宫中。 长巷确实幽深,为了方便靖王行事,他早叫人灭了宫灯。 黑漆漆的巷子里仿佛有吃人的野兽,叫人不敢踏步而入。 天上星月羞怯,都悄悄躲在云层里,不敢探出头来。 付巧言紧紧攥着手,她微微仰着头,仿佛在看天上的星星。 靖王瞧都没瞧她,他许久没睡,在这样暗的巷子里眼睛不很适应,竟好半天没看清楚前路。 他质问跟来的什长:「怎么没带灯?」 什长也是匆忙被点出来的,这谋朝篡位的大事,他们亲兵各个都心里头打鼓,弄个不好就要掉脑袋,谁还有心思去取灯。 「都是小的失职。」什长只好自行认错。 靖王更有些暴躁,他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问付巧言:「到底在哪一宫?」 付巧言没吭声。 长巷漆黑一片,只隐约能看清脚下路。 一行人抹黑走了一会儿,付巧言突然听到一阵蟋蟀叫声。 「吱吱,吱吱。」 那一瞬间她突然福灵心至,早先被叮嘱过的动作一下涌上脑海中,她出于本能往左一闪,直接扑倒在地上。 黑暗一下子笼罩了她的眼,可没遮住她的耳朵。 只有深沉的呼吸声,在寂静夜夜晚此起彼伏。 付巧言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寒冷冬日里,她额头狠狠出了一层汗。 就在这时,只听「噗通」几声闷响,十余名黑衣人从天而降,一场无声无息的暗杀悄然而至。 禁卫这一下出其不意,一下子制服了半数靖王亲兵。 付巧言头上金冠闪耀,又及时扑倒在地上,竟什么事都没有。 靖王只愣了一瞬。 下一刻他就拔出长剑,同其中一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巷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猩红的血顺着黑衣人长刀的刀刃滴落到地上,氤氲成一条小溪流,靖王亲兵接二连三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荣锦榆这一刻突然怒了,他扬天长啸一声,手里的长剑了无章法,肆意挥洒而出。 「怎么还有禁卫?你们不是都死了吗?」他这般喊着。 可没有人回答他。 禁卫统领冯昔秀一刀刺中他的右臂,把他整个人都压到地上,干净利落往他口中塞了一块棉布,以防自尽。 「王爷恐怕以为禁卫只会巡逻吧?」 他命手下把靖王困得结结实实,便亲自过来看望付巧言。 「娘娘是否无碍?」 付巧言已经起身,她身上沾了不少血迹,黑暗里也瞧不清面色。 只听她说:「无碍,只大殿里如何?」 冯昔旧叫手下点亮宫灯,这才看清付巧言面容。 她竟仿佛一点都不害怕,镇定自若站在那里,躲都没有躲。 那一地的死人还没清走,刺鼻的血味依旧萦绕在长巷内。 当年那个吓混在陛下怀中的付才人已经消失不见,如今的宸皇贵妃挺直立在那里,比寻常人家的年轻儿郎还要稳重。 「只要活捉靖王,禁卫和御林军便可行动,娘娘大可不必放心。」 付巧言颔首,道:「娘娘们年事已高,万不要再受惊吓。」 冯昔旧领命行礼,一边吩咐手下安排清缴靖王余党,一边问付巧言:「娘娘是否回宫?」 付巧言摇了摇头,没叫任何人跟着自己,她一路行至长春宫宫门前,伸手敲了四下。 「咚,咚咚,咚。」 宫门吱吖一声开了,是王婉佳身边的大姑姑亲自开的门:「娘娘,您……」 付巧言知道自己此番狼狈不堪,却还是想要无法安心,她蹒跚地进了长春宫,直接往正殿行去。 在山水屏风后面,王婉佳拘谨地坐在一旁,一个小娃娃正酣睡在摇篮里,沉浸美好梦境中。 他还动了动手,吐了一个带这奶香味的口水泡泡。 付巧言一下子跪坐到地上,吓得王婉佳赶紧上来扶她:「娘娘,您怎么了?」 眼泪顺着她带着血污的脸倾泻而下,止都止不住。 第四十六章 「无妨,」她呢喃道,「只要他平安康健,便无妨。」 卓文惠的死刺激了所有的大越士兵,就连荣锦棠都差点冲动起来,想要立刻下令直接攻城,把乌鞑蛮子砍杀殆尽。 多亏不辞辛劳跟来随军的赵朴之,才把几近失控的局面挽救回来。 老大人坐在那里,依旧稳如泰山。 「陛下,听臣一言。」 荣锦棠深吸口气,转身坐回主位上。 大帐里将军们纷纷落座,一个个铁青着脸,都在强忍着怒意。 荣锦棠让自己慢慢静下来,道:「老大人请讲。」 赵朴之手里捏着堪舆图,不紧不慢道:「乌鞑现在不敢出城,当务之急,就是把公主接回家来。」 荣锦棠点头,道:「已经派沈聆亲自去接了。」 赵朴之道:「公主千金之躯,不堪受辱,为民殉国,实在巾帼不让须眉。」 「我们不能让公主白死。」 他这般说着,有那年轻的小将军都跟着红了眼睛。 荣锦棠紧紧攥着拳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赵朴之叹了口气,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卓文惠这样果决扑死,是因为她看透了乌鞑的计划,也深知她多留一天大越便要多束手束脚一日。 因为太清醒,所以她也从来没给自己留下退路。 「公主罹难,不仅叫我军将士心中激愤,也肯定打乱了乌鞑的计划。」赵朴之道。 荣锦棠思索一会儿,也沉声道:「现如今颍州城内恐怕已经山穷水尽,虽还余两万多士兵,但武器粮草都消耗殆尽,也无力补给。」 他们早就切断了颍州和朗洲之间的要道,现在的颍州仿若孤岛,求援无望。 赵朴之见他已经冷静下来,这才略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只有稳住自己,才能走向最终的胜利。 顾熙尘道:「他们应还余两万骑兵,只这两万人中至少有伍仟已受伤,战马也大多有伤病,实在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颍州城里百姓众多,我军一直忍耐不发,早就应该大捷而归。」 荣锦棠颔首,皱眉道:「可公主以身殉国,不就是为了城里千千百姓,若我们无法保住百姓,那战死在边关的将士就白白流血牺牲了。」 赵朴之把目光放到那封国书上,突然心生一计:「陛下,或许可以在这里做些文章。」 荣锦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子便福灵心至。 「老大人的意思……是先礼后兵?」 赵朴之欣慰一笑,点头道:「正是。」 「乌鞑原来叫我们退至汉阳关内,无非是想再搏一搏,拼个一线生机。」 穆涟征也明白过来,道:「乌鞑人一贯凶狠,绝对不会退缩,时至今日他们面临战败,更不能退回沙漠。甚至朗洲他们也已经放弃,此番就是要绝地反击,最后拼一个杀入中原的契机。」 荣锦棠坐回主位,手指在椅背上敲了几下。 诸位将军大臣齐齐看向他,等他下达军令。 荣锦棠的目光在他们面上一一划过,终于下定决心。 他起身高高立在那里,气势磅礴道:「老大人,草拟国书吧。」 颍州,原布政使司,前厅。 胡尔汗沉着脸坐在前厅的石阶上,面色青灰,嘴唇苍白,一双眼睛也已失去往日神采,呆呆看着前方。 他已经坐在这里一天了,米水未进。 呼延亭端了一碗薄粥过来,送到他面前:「大汗,您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胡尔汗抬起头来深深望向呼延亭,他目光仿佛带着尖刺,一根根扎着呼延亭的四肢百骸。 「你出的好主意。」他哑着嗓子说。 呼延亭苦笑出声,他也很不好受,却还是硬着头皮说:「大汗,这是我们如今唯一的机会,您自己也是同意了的。」 「只是没想到,公主……」 公主脾气这么烈。 宁死不屈,当真是以武统国的荣氏血脉。 「别说了!」胡尔汗嘶吼道。 他猛地用拳头捶打地面,一下一下,砸出一个又一个血印。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叫着,都不知自己在问什么。 是问卓文惠为何能决绝扑死?还是问当时的自己为何做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决定?更是问苍天为何如此安排,叫他们两个只能这样人鬼相隔? 没人能给他答案。 这个坚强的沙漠苍鹰,天神座下最英勇的勇士,如今也只能颓唐地坐在这里,发泄着心里的难过和憋闷。 他几近癫狂。 呼延亭用力打了他一拳,狠狠把他打倒在地上:「大汗,您太儿女情长了。」 「如果您真的对公主有情,当时定然不会接受臣的提议,如今再在这里纠结过去,已经全无意义。」 呼延亭说话又快又狠,直击胡尔汗的心窝。 他微微抬起头看向他,抿着嘴唇没讲话。 到底有没有过情,就连天神都无从得知,苍天之下,只有他一人心里明了。 呼延亭见他清醒过来,长舒口气:「城里还有两万兵马,大汗,您要想想我们的子民。」 自从占领颍州,乌鞑子民就陆续从严酷的荒漠搬入朗洲城,士兵们则大多随胡尔汗驻扎在颍州,三载以来已习惯这里生活。 这里草肥水丰,实在是宜居之所。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胡尔汗低声呢喃一句,却没叫呼延亭听清楚。 这件事胡尔汗比谁都清楚,习惯了颍州气候的族人们再也回不去苦寒的沙漠,还不如就在这里决战到底,看最后鹿死谁手。 他深吸口气,问:「我们还有多少粮草?」 呼延亭见他终于振作起来,也不由有些高兴:「士兵的口粮大约还有十日,战马的草料少些,还有五日。」 还真是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们也不会出那样一份国书。 胡尔汗道:「安排下去,叫士兵清点自己行囊,实在不行后日搜城。」 搜城就意味着颍州的百姓再也保不住自己家中粮食,这寒冷冬日里,实在很要人命。 可为了他们乌鞑将来,牺牲一些大越的百姓又有何妨? 哪怕背着骂名,哪怕被人戳脊梁骨,他也要咬牙率领乌鞑人一步一个脚印,努力踏入关内。 呼延亭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却一句都没讲出来。 他此番规劝,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命令? 当胡尔汗真的给了他要的结果,为什么他心里反而不舒坦?有什么哽在那里,叫他喉咙火烧火燎,难受非常。 胡尔汗正要继续下达命令,却不料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传令兵,扑过来直接跪倒在地上:「大汗,越国送国书而来。」 胡尔汗与呼延亭对视一眼,呼延亭便接过国书,展开而读。 这封国书很短,比他们写给大越的那一封还要简洁,一共只有一句话。 呼延亭有些犹豫,还是一字一顿读出来:「汗王安好,护国公主金枝玉叶,我大越既已接殿下归国,理应应允贵国要求,以军营后退至汉阳关内为约,昭我大越重信守诺之风。」 他刚一读完,胡尔汗便愣住了:「越国这是……答应了?」 第四十七章 胡尔汗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们这边刚失去了最重要的护国公主,那边越国居然信守承诺,答应退后三十里。 「这……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胡尔汗问呼延亭。 呼延亭也实在想不明白,却还是道:「越国一贯如此,一来确实应当重信守诺,二来他们如今是由年轻的皇帝亲自统帅,这位太初帝在朝中素来都是说一不二,在边关想必也是如此。」 他们当时没有叫人去给公主收殓,便是为了维持表面和气,反正公主人都没了,强行扣在颍州也没甚意义。 胡尔汗沉默良久,还是道:「那我们信还是不信?」 呼延亭苦笑道:「大汗,我们信与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最后一仗,我们能否打赢。」 胡尔汗紧紧攥起拳头,转身就开始安排起来。 汉阳关内,正是一片忙碌。 士兵们在完善最后的守城防御,百姓们则齐心协力,做些力所能及的简单活计。 城外的埋伏都已准备妥当,就等乌鞑铁骑一步踏入全套。 护国公主的灵堂设在县衙正堂,在一片萧条肃穆里,她一身红衣依旧鲜红夺目。 棺木是城里棺材铺临时做的,哪怕用了最好的枣木,依旧显得寒酸凋零。 自从国书呈送给乌鞑之后,荣锦棠直接下令,带着护国公主的遗体回到汉阳关内,一边安排埋伏和防御,一边给公主设灵堂。 直到这时候,伺候公主净面的婢女才惊呼:「公主这身红衣,本就是左衽。」 卓文惠现在看上去太凄凉了,荣锦棠实在也不敢去看她,听了这小婢女的话,才惊觉卓文惠早就给自己做了一身寿衣。 便是这样大红的颜色,也掩盖不了它是寿衣的事实。 荣锦棠叹了口气,给卓文惠上了三炷香:「护国一路走好,朕必夺回颍州,不叫鲜血白流。」 二月初二,龙抬头。 这一日也是荣锦棠的二十岁生辰,过了今日,他便弱冠,从此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 也是同一日,胡尔汗率领残部,一路往汉阳关疾驰。 黄沙漫天,日落晚来。 天际一片残阳如血。 汉阳关外,大越的军队早已等候多时。 乌鞑铁骑如今已不复往昔威武,只剩下一万多部众随胡尔汗奔赴汉阳关。 他们兵分三路,以前锋为主,左右边锋为辅,踏晚霞而来,冲天的黄沙埋没归路。 荣锦棠也换上一身轻铠甲,他骑在战马上傲视前方。 大越所有的将军们皆列阵而出,静静等待大战的来临。 胡尔汗一马当先,率先来到阵前。 他今日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一身黑色军装显得他高大健硕,确实是响当当的八尺男儿。 「越国皇帝,」他高声喊道,「你既赶亲赴战场,敢不敢亲自下场同我过手。」 荣锦棠沉默不语,远远看着他。 穆涟征如今率左前锋,闻言便道:「你们荒野蛮子,还用不着我们陛下亲自出手。」 胡尔汗仰天长笑,声音却莫名有些悲凉:「孬种!」 阵前叫嚣,也不过是一贯传统。 胡尔汗跟穆涟征喊了几句就各自退下,等军鼓响起,前锋骑兵便冲入阵中,挥舞着长刀厮杀起来。 大越前锋营的战士们各个都身经百战,除了长刀,也能灵活掌握长矛、匕首和手抓,跟勇猛无畏的乌鞑骑兵厮杀起来竟也毫不逊色。 鲜血染湿了黄土地,也刺红了将士们的眼睛。 穆涟征亲自冲杀阵前,他挥舞着穆家传承至今的长矛,整个人仿佛地狱走出的战神。 他的长矛闪着银红的光,一下刺入乌鞑士兵的胸口,直接把乌鞑士兵送回天神怀抱。 「来呀!」他似出入无人之境,拼杀的神态癫狂而决绝,带着一股旁人无法阻拦的狠劲。 乌鞑的骑兵长一刀挡住他的长矛,拧着横眉吼道:「我来!」 「呯」的一声,两把锋利的武器撞在一起,溅起刺目的火花。 那骑兵长一手长刀使得出神入化,左刺右挑,次次击中穆涟征的要害之地。 穆涟征仗着身上铠甲结实,竟躲都不多,枪枪往骑兵长手脚刺去。 不过转瞬功夫,两人已过十数招,身上也渐渐血迹斑驳。 又再拼斗两个来回,穆涟征也没耐心同他纠缠下去,他狠下心没有躲开骑兵长砍过来的长刀,狠狠一枪扎到他的脖颈上。 血花四溅。 漫天鲜血染红了穆涟征的脸,也蜇痛了他的眼睛。 那骑兵长被他刺得整个人都似踢烂了的藤球,腥红的献血不断涌出,带走了他所有的期盼。 他挣扎着趴伏在马背上,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天空:「天神……在上。」 穆涟征一把抽回长矛,策马转身,又再度扎进纷乱的战场。 「天神没让你们侵略他国。」穆涟征皱着长眉,低声说道。 橘红的夕阳余晖洒在身上,似天降血雨,又仿佛是乌鞑的天神所流之泪。 半个时辰过去,这一场前锋战终于以大越大获全胜告终。 最后整齐上阵的火凤卫彻底震慑了乌鞑士兵的心,也把他们永远留在大越这片黄土地上。 穆涟征骑着疲惫的马尔回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一头栽了下来。 氤氲的鲜血从他腿下蔓延而出,他咧着嘴冲荣锦棠笑:「陛下,真他妈痛快。」 荣锦棠皱起眉头,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立即叫军医把他抬至后方。 沈聆跟在荣锦棠身边,低声道:「乌鞑军营离得太远了,我们无法突袭。」 荣锦棠颔首,道:「今日战终,乌鞑情势很不乐观。看样子胡尔汗已经做了最坏打算。」 哪怕耗损掉所有乌鞑骑兵,也要带走大越将士的生命。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实在无法令人苟同。 「他们乌鞑人,是不会败降的。」沈聆道。 荣锦棠皱起眉头:「战况太复杂,现在用火铳很容易误伤自己。」 沈聆沉吟片刻,还是道:「陛下,臣有一言。」 他这一声那么沉,那么重,荣锦棠心里一紧,肃穆而视。 沈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荣锦棠摇了摇头:「不妥。」 沈聆有些急,原本还想再说,却被荣锦棠止住话头:「火凤卫是我大越的根基,几年才能培养出千人众,损失一个都可惜。」 「朕知你一心为父报仇,你征战边疆,守住大越万万百姓,已是给舅父报了仇。」 「作为将军,舅父也更愿意看到这样结局。你不要再说,朕不会应允。」 沈聆攥紧拳头,终于没再说什么。 荣锦棠站在城墙上,远远遥望前方乌鞑营帐:「传令下去,明日以突袭为主,缠斗两刻务必回防,以便火凤卫发威。」 他这般冷静布下军令,在他身后的顾熙尘和赵朴之对视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前一日的血味还未散去,新一轮的厮杀便又开始。 胡尔汗再度挑衅荣锦棠,荣锦棠却也依旧不理不睬。 他身上肩负着家国天下,轻易不能涉险,也不会允许自己冲动行事。 第四十八章 此番御驾亲征,不过是为了让先皇瞑目,完成他最终未能了却的遗愿。 再一个,他也想亲眼看着乌鞑陨落在眼前。 两日之后,乌鞑仅剩两千人。 胡尔汗坐在大帐里,问随行的呼延亭:「国师后不后悔?」 明明是文臣出身,可留在颍州城保命,此刻随军出征的国师却穿上了战袍,等待随时来临的终战。 呼延亭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悔。」 自己选择的路,哪怕倒在终点之前,也不枉这一生九九八十一步的坚持。 胡尔汗红着眼睛笑笑,伸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国师,陪我到最后吧。」 「好,多谢大汗赏识。」 外面军鼓雷雷,激昂鼓舞着所有的将士们。 胡尔汗自己的战马已经战死,他换了一匹新马,一路奔出大营。 乌鞑两千骑兵倾巢而出,竟无一人怯战求饶。 胡尔汗高高坐在马背上,高声喊着:「天神在上,儿郎们随我拼杀去吧。」 乌鞑士兵们高举武器,喊声震天:「好,好,好!」 两方人马眨眼间便交织在一起,奏出悲凉的乐曲。 有个年轻伍长一路不要命般地往前厮杀,终在满身血染之时杀到胡尔汗的面前。 「狗贼受死。」他大吼着扑了过去,全然不顾自己浑身刀伤。 胡尔汗冷哼一声,挥刀一挑,把他的长刀从身前挑开。 「你还不配叫我死。」他这般说着。 可那伍长实在已经豁出去了,他紧紧缠住胡尔汗,每一刀都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仿佛不杀了他誓不罢休。 胡尔汗一开始还没拿他当回事,直到被他一刀砍中胳膊,才终于郑重看了他一眼。 「你很厉害。」他赞道。 那伍长根本不听他的,他眼睛红彤彤的,脸上除了黑红的血,似乎还有湿漉漉的泪。 他每一刀砍重胡尔汗的时候,嘴里都要念叨一个名字。 「娘!」他刺中了胡尔汗的右手。 「三娃!」他往后晃了一下,左手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血注从他的断臂上喷涌而出,把他灰色的军服染成赤色。 他死死盯着胡尔汗,越攻越狠,让他一时间竟无力招架。 胡尔汗征战多日,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呼延亭就在他不远之地,正被大越士兵猛攻,眼睁睁看着他节节败退疲于抵抗,实在也无能为力。 直到那伍长最后声嘶力竭喊了一声,就在胡尔汗呆愣的那一瞬间,他一刀刺中胡尔汗的脖颈。 血如泉涌。 胡尔汗只觉得呼吸困难,数不尽的血沫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动了动眼睛,最终一头栽倒在马背上。 临死之前,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仿佛看到那个美丽温柔的红衣女子纵身而下。 文惠,我的阏氏,我的妻子。 刚刚那个伍长,最后喊的便是:「媳妇。」 他的血脉至亲,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皆死于乌鞑铁骑之下,除了战死沙场,没有比这再好的结局了。 这位姓张的伍长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胡尔汗,也跟着滚落到黄土地上,溘然长逝。 便让我们一家团聚,重归喜乐。 戎马一生的胡尔汗,这位天神最爱的长空儿,最终死在了无名士兵之手。 便是机关算尽的呼延亭,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可他也无力更改了。 带着血雨腥风而来的长刀就在眼前,他或许要跟随大汗的脚步,一起重归天神怀抱。 胡尔汗一死,乌鞑大乱。 大越趁乱猛攻,最终在余晖落尽之前结束了这场持续经年的战乱。 血染军服的大越士兵们沐浴着晚霞绚烂多彩的光,终于流着泪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越书·中宗本季》记载,隆庆四十二年冬至太初三年冬,乌鞑乱起又平,后中宗扩边疆至西北,领乌鞑连从旧部归越。 史书上薄薄一行字,是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热忱,是公主和亲异族以身殉国的悲凉,是世家子弟领兵在外经重伤不退的坚韧,是帝王亲征终灭乌平乱的勇气。 那一年冬,冰雪封满城。 沈长溪战死沙场。 又一年冬,寒夜冷彻骨。 荣锦棱以身殉国。 再一年冬,梅花开枝头。 卓文惠求死如生。 又到一年杏花微雨,荣锦棠率领十万大军,终把乌鞑铁骑踩在脚下。 那么多年,那么多人,那么些事。 血可流,人可死,国不能破,家终究还是家。 从隆庆四十二年至太初三年,这场仗,总算是落了慕。 这一日起,大越史书中再无乌鞑之名,只剩乌从部族。 也不知天神在上,是笑还是泪。 大军凯旋而归那日,付巧言就在朱雀门楼上等。 她凝眸展望远方,穿着当初送他离京的那身正红大衫,头上的金冠闪着炫目多彩的朝华。 明明还未至双十年华,却独有一身威仪气派。 付巧言眉目姝丽,黛眉横扫,星眸璀璨,唇间一点朱砂色,端是仙人天成。 几位知道内情的阁老都私下里叹过,宸皇贵妃虽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却颇有几分太后年轻时的风采。 这位年轻的宸皇贵妃娘娘能在宫变时挺身而出,独自一人引靖王出宫,实在很有魄力。 今日来的人不少,顾红缨和荣静柔也一并到场,都焦急地等在那里。 在另一旁驻足而立的是面色苍白的太后和淑太贵妃。 付巧言回眸,担忧地望着太后:「娘娘,要坐下歇歇否?」 太后摇头,没有讲话。 付巧言只敢在心里叹气。 太后自打得知护国公主的死讯就一直无法开怀,哪怕她和淑太贵妃一起劝说几日,也毫无用处。 护国公主以身殉国,堪为忠烈,只太后从小把她养大,一时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付巧言抿抿嘴唇,还是觉得心里难过得紧。 自己养过孩子,才知道那一把心酸滋味。 就在这时,朱雀大街尽头隐隐能看到明黄的军旗,军鼓雷雷,鼓动着每个人的心房。 时隔三月未见,付巧言实在很思念荣锦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老话说的不假,自从宫里出了那样的事,她就总觉得心浮着,沉不下来。 只要他归来,陪伴在身边,冷冰冰的长信宫才能再度变成家。 付巧言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她紧紧盯着前方,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仿佛过了许久,又似只一瞬间,御旗卫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朱雀大街两侧的百姓皆欢呼雀跃起来,他们唱着跳着,欢迎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归来。 队伍越来越近,能看清的人便越来越多,付巧言看到了沈侯爷,看到了顾将军,最后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英俊面容。 许久未见,他高了也瘦了,人晒得黑了许多,对着她笑的样子,却依旧一如往昔。 付巧言终于忍不住笑着流出眼泪。 她冲他挥了挥手,给他做了一个口型。 「陛下,欢迎回家。」 在她身边,顾红缨看到了父亲,笑得像个孩子。而荣静柔没有找到穆涟征的身影,站在那慌乱得不知所措。 第四十九章 只有太后娘娘肃穆而立,她目光长久地跟随着那个鲜红的棺木,终究什么都没说。 记忆里那个可爱的小外孙女仿佛还只有一点点大,她会腻在自己身上,甜甜叫她:「皇祖母。」 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等到前头宴会都结束,荣锦棠和付巧言才终于回了景玉宫。 荣锦棠赶了好几日的路,都没机会打理自己,进了宫便直接去暖室沐浴。 这回他没叫付巧言,她自己却跟了进去。 「陛下。」她这么叫了他一声,眼泪就要跟着掉出来。 荣锦棠拉着她坐到身边,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的面容。 真是看不够。 「许久未见,心中甚是想念。」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此刻才觉得心中安稳下来。 「宫里的事朕都知道了,」他帮她换下衣裳,带着她一起泡进浴桶里,「好姑娘,你很勇敢。」 付巧言一头埋进他的肩窝里,泣不成声。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荣锦棠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旋,眼睛也有些湿润:「恩,朕终于回来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两个人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家。 景玉宫侧殿的小床上,安安已经长大了好几圈。他笑着挥舞这莲藕般的小胳膊,仿佛观音坐下的金童。 荣锦棠小心翼翼他抱进怀里,感觉五脏六腑都归了位,这个可爱的小东西这么软这么小,他要好好教养他长大。 「小顽皮,父皇回来了。」 付巧言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父子两个笑。 次日早朝过后,荣锦棠去暗牢讯问荣锦榆,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傍晚时分荣锦榆在狱中自尽,以他的性格,定不愿在众目癸癸之下被人夺去性命。 靖太贵妃被褫夺封号,白绫赐死,死后未葬入平陵妃园寝。 勤政殿里,荣锦桢给荣锦棠行了大礼,他身上的稚气仿佛一夕之间便消失殆尽,只剩下死气沉沉的绝望。 「多谢陛下开恩,允臣安葬母亲兄长。」 荣锦棠叹了口气,叫他不要再跪:「你也开怀些,等过两年事情淡去,再让你出宫开府吧。」 他比荣锦棠还要年长一载,若不是出了这样的大事,这两日他就应该出宫了。 荣锦桢茫然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痛苦。 「陛下,他们这是为什么?求什么?」他喃喃自语。 母亲和兄长做的这些事他一概不知,可能因为他平时太傻,又可能他们信不过他,直到事发那日他才从外人口中听说。 那一刻,要说山崩地裂也不为过。 荣锦棠同他算是一起长大,最了解他的脾气,这逼宫谋反的大事他是肯定全无参与。 「皇兄也不要太过伤怀,过些年等你大婚,朕还指望你在政事上多出出力。」 他这么说,就是表示自己完全没怀疑过他。 荣锦桢抿了抿嘴唇,又跪下行了大礼:「多谢陛下隆恩。」 等荣锦桢默默离去,荣锦棠也不由叹了口气。 一家骨肉至亲,却闹到这样下场,他摸着身下冷冰冰的龙椅,终于还是起身叫宁城:「去慈宁宫。」 慈宁宫里,太后正坐在院中发呆,几月不见,她鬓边华发已斑白。 此时已是初夏时节,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院中的花草美丽多姿,竞相绽放。 太后望着娇艳的牡丹,竟一点欢喜都体会不出。 荣锦棠缓步而入,就陪在她身边驻足静立。 太后苦笑出声:「陛下来了,坐吧。」 荣锦棠就坐到她身边,认真看着她:「母后,护国的婢女随军回来上京,她讲公主给您留了一封信。」 太后灰茫茫的眼中一下子就闪出神采,她问:「在哪里?」 荣锦棠就向她身后招招手,青禾红着眼睛跪倒在太后身前:「给太后娘娘请安,奴婢青禾,是公主身边的大丫头。」 「我记得你的,你叫青禾,你姑姑叫青歌。」太后垂眸看着她,问,「你姑姑呢?」 青禾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姑姑去陪公主了,她道公主一个人在那边会害怕,她陪着走一程也好。」 太后的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滑落,她哽咽道:「你姑姑是个好的。」 青禾把怀中的信取出,呈给太后:「娘娘请看,这是公主特地留给您的信。」 太后抖着手接过,无声地痛哭着。 那封信很长,卓文惠写了很多事,说了很多话。 她最后说:「皇祖母最是心疼我,它日孙儿归来,望皇祖母笑着接我。」 太后道:「好,祖母最疼你。」 护国公主最终葬在刚修建完成的平东陵中。 那是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为自己选的长眠地。 太初三年五月二十,太后言年事已高无法处理宫事,命宸皇贵妃统理六宫事。 太初三年五月二十三,礼部上书言陛下后位空虚,宸皇贵妃育嗣有功,孝敬天成,端懿惠和,堪为后宫表率。 太初三年六月初六,荣锦棠下旨册封宸皇贵妃为皇后。 太初三年八月十五,行封后大典。 这一日付巧言身穿正红如意云纹对襟大衫,肩披深青色绣五彩云龙纹霞帔,头冠九龙四凤礼冠,一身威仪尽显于此。 礼部尚书手捧诏书,朗声而诵。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咨尔妃付氏巧言,深慰朕心,崇勋启秀,中正凛然,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兹仰承太后慈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皇后立坤和宫之表范,承乾元宫之恩德,应征母仪天下万国,佐宗庙维馨之祀。」1 付巧言再三跪拜,然后缓缓起身。 她一步一步踏上青玉石阶,行至最高处,走到荣锦棠的身边。 他们并肩而立,那一刻终成龙凤眷侣。 文武百官三叩九拜,朝见新后。 荣锦棠牵起付巧言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初见你那日,是个大雪纷飞时。」 付巧言一愣,微微向他偏头看去。 荣锦棠面容俊朗,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母后宫中的梅花盛开,朕那日心情烦闷,便头一回去后殿散心。」 付巧言只觉得心口涌起一阵热意,那汹涌的情怀湮没她的理智,叫她实在无法再克制自己。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给自己救了个娘子回来。」 「陛下。」付巧言几近哽咽。 荣锦棠突然张口道:「你怎么跪在这里?不冷吗?」 付巧言抿着嘴唇,抖着声音答:「回八殿下话,奴婢受了罚,姑姑让跪这反省。」 他又问:「冷吗?」 付巧言又答:「冷得很。」 这四句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 记忆深处的这一段过往,是他们最初的相逢。 虽不美,可弥足珍贵。 经年过去,山水千重,四季更迭。 容貌变了,年纪变了,身份也变了。 不变的,是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双眼。 荣锦棠的眼眸仿佛带了点点星光,照亮了付巧言那时半埋入深渊的心。 也照亮了她此生归路。 荣锦棠轻声道:「巧言,生辰快乐。」 番外篇一(1) 【番外篇一】 公主府的荷塘水榭凉爽清幽,卓文惠一觉醒来,才恍惚发觉已到夏日。 窗外蝉鸣蛙叫,暖风拂来,扑鼻便是一阵水汽。 卓文惠躺在床上发呆了好一会儿,才慵懒起身。 青禾端着水盆进来,帮她把床幔撩开:「小姐早安。」 卓文惠冲她笑:「青禾也早。」 等洗漱完毕,青禾只简单帮她把头发束好,便先去用早膳。 今日里的餐点依旧很合她胃口,一小碗葱油拌面,一碟子豌豆黄,一笼水晶虾脚,再配上各色小菜,满满当当摆了一小桌。 她慢条斯理用着,对正在给她挑衣裳的青歌道:「外面热了些,选个利落的穿吧。」 青歌笑笑:「小姐总是这般朴素可不好,仔细待会儿进了宫,太后娘娘又要念叨呢。」 卓文惠明明早就被封为平康郡主,可这几个贴身伺候的还是习惯叫她小姐。 「娘娘近来都围着大殿下转,哪里有空来数落我。」卓文惠笑得明媚。 她是明晰公主唯一的女儿,自幼在宫中长大,受尽宠爱。如今已过双十年华,依旧待字闺中,满上京的勋贵子弟也没叫她看上哪个。 就是这样,也没人敢讲她一句不是。 太后娘娘的亲亲外孙,卓家的嫡出大小姐,谁敢说个不字? 倒是近来大殿下略大了一些,会说会闹会跑会跳,太后娘娘可疼那小金孙,就没那么多精力再来管她。 这般闲话几句家常,卓文惠的早膳也用完了。 青禾伺候她去梳妆,问她:「小姐今日想做什么发髻?」 卓文惠想了想,道:「简单些吧,今日还要打马球呢。」 宫里有个马球场,她每回进宫陪祖母散心,都要打马球给她看。 青禾就直接给她在发顶梳了个圆髻,再戴上一顶白玉冠,一点也不显得寒酸。 卓文惠一贯不耐那些细碎头面,最喜清爽,青歌就给她选了一身窄袖的藕荷色骑马装,这一身穿在身上实在是英姿飒爽,一点都不输上京的勋贵公子们。 等一切打扮利落,卓文惠就乘上马车,一路往长信宫驶去。 明晰公主府离长信宫很近,不过一刻的功夫就来到玄武门前。 太后这会儿正和淑太贵妃在院子里赏花,一边给大殿下挑开蒙的书,谈笑之间,就见卓文惠笑着进了慈宁宫。 这小郡主同明晰有七八分像,性子却随了她父亲,一贯的乐观开朗,哪怕双亲俱亡,也没见她有一点胆怯懦弱。 她像个可爱的小麻雀,老远就听到她笑声。 「皇祖母安好,太贵妃娘娘安好。」 太后放下手里的书,叫她坐到跟前:「你个小皮猴子,老远就听你笑了。」 卓文惠乖乖坐在她身边,甜甜笑着,俏丽的脸蛋明媚而舒朗,一点都不知道愁。 「今个儿天气好,一会儿文惠陪娘娘们打马球去吧?」 淑太贵妃笑着看她,说:「今日小六没来,你不是要少个对手?」 六公主已在上月适婚穆涟征,大抵是新婚日子太美,好久都没进宫来烦人了。 卓文惠眼睛一扫,远远瞧见了个美丽无双的身影,笑道:「皇婶也会打马球,她每日那么辛苦,请她一起玩玩也是好的。」 说起付巧言,太后和淑太贵妃相视一笑。 「近来她是玩不了了。」 卓文惠期初没明白,后来见太后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才一下醒悟过来:「皇婶这是又有了?」 太后笑的眼睛都要迷成一条缝:「可不是,陛下紧张得很,每天都要对安安说「不许闹你母后」。」 卓文惠顿时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小皇叔平日里那么严肃一个人,满朝文武就没有不怕他的,结果到了皇后娘娘面前却又是另外一副样子,实在令人想象不出。 付巧言是领着安安一起来的,他如今也快三岁了,自己迈着小短腿跟在母亲身后跑,都不叫人扶。 「皇奶奶好,」安安一头扑进太后怀里,还不忘去嘴甜淑太贵妃,「淑奶奶也好。」 父母都是仙人样子,安安打小就漂亮,一双眼睛活灵活现,雪白的皮肤红红的小嘴,实在可爱到人人见了都想逗。 只不过在宫里敢逗他的实在没几个,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精得很。 付巧言过来点了点他,笑着同众人问好便坐到一旁。 她一身衣裳朴素极了,穿着轻薄的锦缎袄裙,头上也没多余的发钗,只用丝带把头发束在头顶,一点也不像受尽陛下宠爱的中宫娘娘样子。 不过她到底长得美丽非常,哪怕这样简单打扮,举手投足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没人不夸的。 卓文惠凑到她边上,小心翼翼道:「皇婶,听闻您又有小宝宝了?」 付巧言就笑,牵着她的手在自己小腹上摸了摸:「是呢,安安如今也大了,得有个弟妹陪着。」 「给你摸摸,借借喜气。」 卓文惠几乎不敢碰她,只摸了一小下就抽回手,皱着鼻子笑:「肯定是陛下又讲我嫁不出去。」 番外篇一(2) 付巧言这一胎怀的稳当,宫里头又很顺心,气色就一直很好。 她这么一笑,顿时连刚开的杏花都比了下去,满面春风。 「你啊,谁敢说你不好。」 一家子坐在一起吃了好一会儿茶,卓文惠就又坐不住了:「皇祖母,打马球去吧?」 太后见付巧言微微点了点头,就道:「好好好,今日小六不在,只能靠你彩衣娱亲了。」 马球场离得并不远,挨着尚宫局那边,淑太贵妃还打发人去请顺太妃和七公主,叫都一起热闹热闹。 七公主虽跟她哥哥一样是腼腆性子,但马球玩得不错,可以叫卓文惠领她磨练一下技艺,省得在宫里头无聊。 一家子人都凑齐,付巧言就坐在旁边喂安安吃苹果。 「你大姐姐打马球最厉害,学着点。」付巧言道。 安安认真坐在一边,秉承着父皇的教训,轻易不敢往母后身上扑。 「儿子知道的。」 太后就笑:「她呀皮猴子一个,也就会这个。」 「不是挺好的,」付巧言软声道,「只要她过得高兴,无论如何都是美的。」 太后颔首,还是叹了口气:「我也不求她如何,只健健康康的就行。」 球场上,卓文惠矫健的身姿不停穿梭,她挥舞着鞠杖,仿佛和座下的马儿融为一体。 只听「呯」的一声,鲜红的马球被她一杖击中,向鞠门飞驰而去。 马球场上顿时传来一阵呼喊声,卓文惠骑着马在场边奔驰一周,年轻俊俏的脸上泛着红光,那是青春带来的肆意。 她的人生,从来都是美好的。 打一场马球,就得换一身衣服,等到她沐浴更衣结束,慈宁宫的午膳都摆上来,就等她一个。 如今宫里头人少得很,除了楚云彤和顾红缨未曾出宫,其他妃子都已被下放离书,各自归家去了。 大抵是为了感谢王婉佳逼宫那日英勇表现,荣锦棠还给她封了一个县主,叫王家很是跟着涨了一回面子。 主子少,就没那么多讲究。 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开怀用着午膳。 安安别看人小,手里规矩一点都不少。他稳稳当当坐在那,宫人给他夹什么他吃什么,勺子用的利落,瞧着可乖巧。 「等安安大些,大姐姐就带你出去玩。」卓文惠道。 付巧言正想说也好,那边就被太后打了岔:「那怎么行,你惯是没规矩,还不得把安安教坏。」 卓文惠就对安安做鬼脸,逗得安安直笑。 用完午膳,付巧言就带着安安回宫去了,卓文惠陪太后午歇,撒娇一般非要同她一起睡。 太后嘴里念叨她,心里却最疼她,叫她抱着小被子睡在外侧,自己则躺在里面。 「快些睡,下午还得出宫呢。」 卓文惠现在不爱在宫里头留宿,一个是规矩大,再一个她也惦记家里养的猫猫狗狗,一日不见那些心肝宝贝,怪想念呢。 她闻言闭了闭眼睛,不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祖母,我过段时间想去国子监上课。」 这倒是稀奇,太后瞥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学什么?」 卓文惠笑道:「家里的老封君道她年纪大了,实在打理不了族产,还是要我自己亲自打理才是。」 这丫头也是命好,爹妈虽然去的早,可长辈都宠她。 她们卓家打老封君同只比她小几岁,还在帮小孙女操心族产,一点都不叫她为难。 「你是应当学学,她比我还能惯着你,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卓文惠就把头埋进太后的肩窝里,痴痴笑着。 下午出了宫,卓文惠也没急着回府,她先去书局选了几本杂书,又去豆心斋买了最近刚出的莲子枣泥糕,这才满足回了家。 刚一进府,就被眼前满当当的花盆惊呆了。 青禾今日留在家里,忙笑着说:「小公爷特地送的,好叫您能多赏几日花。」 卓文惠的脸儿难得有点红,她接过青禾递过来的花笺,展开读起。 「三月春浅,百花斗艳,姹紫千红不及你一人之好。」 卓文惠瞥了一眼怪笑的青禾,头回有些扭捏。 「这小子,也长大了呢。」她嘀咕着。 晚上她读了一会儿书,陪着自己的猫猫狗狗疯玩好一会儿,沐浴更衣之后便睡下了。 梦里一切都是美的。 慈宁宫,一灯如豆。 寂静深夜,只有宫灯的灯花偶尔微闪暖光。 太后眼角划过一滴泪,晕湿了她花白的发。 梦里的卓文惠仍是那个光彩照人的美丽少女。 她没有和亲,没有死在颍州,没有年轻埋骨,为国殉难。 她是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女,是肆意妄为的公主之女,是只为自己活的平康郡主。 只可惜,人生没如果。 若有来生,只愿她平安喜乐,康健舒朗。 太后眼中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可她依旧不舍睁开眼。 她的文惠,在梦里活的好好的。 但愿来生也如此。 番外篇二(1) 【番外篇二】 安宁公主下嫁那日,端是十里红妆。 公主府早就于年前建成,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荣静柔亲自布置,没有一样不合心意。 穆涟征骑着雪白的汗血宝马,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进了长信宫。 他从白虎门进入,一路来到内五所长巷之外,早有礼部礼官和宗人府大臣特地等在那里,要叫他先呈彩礼与名录,再叩拜行礼聆听圣旨宣读,方可迎出公主。 此时的荣静柔,正在自己宫中等他。 她穿了一身大红的嫁衣,上用金银丝线织龙绣凤,头戴凤冠,唇点胭脂,一张芙蓉面美丽无双。 伺候她长大的大姑姑李紫芹正紧张地守在一边,瞧着比荣静柔还着急。 「姑姑略坐坐,紧张什么呢又不是没见过他。」荣静柔还有闲心来劝慰姑姑。 李紫芹无奈地看她一眼:「公主也没个待嫁女的样子,叫驸马瞧见像什么话。」 荣静柔笑道:「他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 那倒是了。 太初三年大军凯旋,荣静柔唯独没在队伍里瞧见他,吓得回宫里偷偷哭。 她多活泼一个人,从小到大没怎么哭过,这回倒是难过的不行,竟不敢去找皇兄问清楚。 还是李紫芹去请了付巧言来,才把她哄回来。 原来穆涟征腿上受了重伤,一直在溧水医治,荣锦棠怕随军回京会耽误他的病情,就叫他修养好了再归。 这下荣静柔心里头安稳了些,却又开始担心他的伤能不能好。 七月末,正是炎炎夏日。 穆涟征坐着马车回京,刚一回到安国公府自己的涟院里,就被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公主吓着了。 「怎么了,怎么都哭了?」穆涟征头回见她这样,话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作为一个名满京城的纨绔,竟连个哭花脸的小姑娘都哄不好,实在很丢面子。 穆涟征急得不行,腿脚又不利索,一下子就歪在椅子上,好半天没起来。 「我的姑奶奶,有话您说呀,您这么哭不是要我心疼吗?」穆涟征叹着气,伸手轻轻摸了摸她头发丝。 两人还未成婚,他实在不敢碰她半分。 「你受伤都不知道给我写信,」荣静柔抬头瞥了他一眼,眼睛红的跟兔子似得,「那日在凯旋队伍里没瞧见你,吓死我了知道不?」 穆涟征长叹口气。 他只觉得心里头又甜又热,恨不得现在就把小公主迎回府里来,却又不敢吓着她。 「受了回不来,就不想叫你担心。原本想着好点再回来看你,没成想还有这一遭,都是我的错。」他笑着说。 荣静柔终于不哭了。 她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凶巴巴看他:「伤哪里了?」 穆涟征顿了顿,莫名有点脸红:「伤在左腿,你不用担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荣静柔却还是不依不饶:「不行,给我瞧瞧。」 穆涟征只觉得热气上涌,他往后缩了缩:「那不行,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还没成婚,不行。」 荣静柔起身凑到他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没骗我?真的好了?」 这小公主,忒吓人了。 穆涟征一个劲往后仰,生怕碰到她,眼睛使劲眨了几下:「真的,我起来走走给你看便是了。」 荣静柔这才让开,叫他:走两步。 穆涟征只好在她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虽然伤还没好透,不过也就是再养月余的功夫,如今完全不影响生活。 荣静柔见他走得还算利索,这才略放心下来。 「再跳跳我瞧瞧。」 公主发话,穆涟征只好照做,远处的小厮丫鬟们就好奇张望,见他真的在那跳了两下,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荣静柔也跟着笑了,叫他赶紧坐下,认真道:「知道你身体好,我就放心了。」 「只以后有事务必要同我讲,这些时候我一个人在宫里担心的要命,觉都睡不好。」她埋怨地瞪了穆涟征一眼,却见他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他们平时相处总是吵吵闹闹,穆涟征也不是那种体贴性格,但今天这样久别重逢,倒是有种别样的温情在心里发酵。 穆涟征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傻公主,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有事。」 荣静柔小脸一红,别扭地看向别处:「这话你自己说的,以后可不能忘。」 「恩,永远不会忘。」 荣静柔想起那天的事,就觉得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都叫他看过了,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静静坐在那里,听到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一颗心才飞起来,心跳声大到她耳朵痛。 说是不紧张,还是会慌张。 那人声音还是那般好听,每回唤她名字的时候,总是带着那么点笑。 「公主。」李紫芹叫了她一声。 荣静柔回过神来,才发现寝殿里不知何时进来好些人,穆涟征身穿大红的吉服,笑得一脸喜气。 番外篇二(2) 「公主,臣来接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荣静柔的面前,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多谢陛下隆恩,降公主为臣妻,臣定当忠贞不二,以报公主下降之恩。」 这一套话是驸马尚公主时必说的,旁的驸马可能会觉得憋屈,但穆涟征完全不会。 为了这一日他已等了许多年,此番说出来实在是真心实意,一点虚言都无。 能娶到她,真的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荣静柔静静看着他,倏然红了眼睛。 李紫芹也跟着掉了眼泪,宫里公主下嫁总要哭上那么一场,寝殿里的小宫人就开始呜咽起来,好半天才止住。 荣静柔含着眼泪问他:「当真忠贞不二?」 穆涟征起身行至她身前,弯腰冲她行礼:「定当忠贞不二。」 荣静柔就笑了。 她伸出手,轻声对他说:「扶我起来吧,我们去拜别见陛下娘娘。」 乾清宫大殿上,荣锦棠和付巧言并肩而坐,下首依次做了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七公主和九皇子也来了,都等着荣静柔这场拜别。 付巧言这阵子身子不是很爽利,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口渴,端起果茶来喝。 这味道十分熟悉,荣锦棠偏过头去瞧她,莫名心中一动。 「一会儿就回去歇歇,」荣锦棠低声道,「就叫安安去母后那里住两日,等你歇过来再领他回来。」 付巧言嗔怪地看他一眼,在衣袖下握住他的手:「还不知道是不是呢,想等着过些时日再说。」 荣锦棠心里头高兴,又担心她的身体,一时之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安安那么可爱,再多几个娃娃也是好的,只不想叫你太累。」 生孩子他全然帮不上忙,只能她自己辛苦,荣锦棠心里头还是更偏心她一点,总觉得她年少时吃了很多苦,这回再也不想叫她难受了。 付巧言冲他笑笑:「这回若是真的,定是个老实的,比安安乖多了。」 不远处「不老实」的安安正扭着屁股,坐在太后跟前动个没完。 就在帝后这般闲话家常的时候,外面一阵恭喜声传来,热闹得乾清宫都没以往那端庄肃穆劲儿了。 穆涟征和荣静柔两人牵着一条锦带,一起走进大殿。 三叩九拜之后,穆涟征便道:「谢主隆恩,臣今尚迎公主,忠心不二,以公主为尊。」 荣锦棠嗯了一声,道:「起吧。」 「静柔自幼顽劣,性格跳脱,还望驸马耐心抚照。」 穆涟征立即行礼称「诺」。 荣锦棠又去看荣静柔,见她不知道何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心里也有些感慨,他道:「即便出了宫,宫里也还是你的家,以后只要你好好的,每日开开心心便成了。」 「母妃同静柔讲几句吧。」荣锦棠道。 淑太贵妃难得红了眼睛,她忍着没哭,温柔道:「眼看也养了你十几年,我也不愧对你母妃临终嘱托,以后要跟驸马好好过日子,有什么都要讲出来,别憋在心里。」 「你啊,」淑太贵妃低头擦了擦眼泪,「你也确实憋不住事。」 淑太贵妃说着,又去看太后,太后也跟着红了眼:「去吧,记得多回宫瞧瞧我们便可。」 荣静柔这才哭出声来。 她脸上还带着厚厚的妆,一哭就要花脸,李紫芹跟在一边赶紧给她补,好半天才把她劝的止住眼泪。 这小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哭过,也就上回他受伤迟归才叫她哭了一场,今日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一串接一串停不下来。 「公主行行好,您再这么哭下去,回头陛下不叫您嫁给臣可怎么办。」 穆涟征倒是会哄她,两句话就把她逗笑了。 就这样,荣静柔一步三回头地嫁出宫去,住进自己今后唯一的家。 婚后的日子同她想的没什么区别,上午的时候穆涟征要处理自家的产业,下午就带着她满上京玩,等玩够了晚上归家,再甜甜蜜蜜折腾一宿。 日复一日,淑太贵妃原先担心的事都没发生,她也从来不觉得烦。 同他在一起的生活每日都是新鲜的,哪怕两人只在家里读读书,也有滋有味。 大约年底的时候,又是一年新年将至,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平安诞下二殿下,母子均安。 荣静柔高兴地一下子挑了老高,然后就突然地晕倒在穆涟征怀里。 这倒是把穆涟征吓坏了,连夜招了太医来,却发现是虚惊一场。 等荣静柔迷迷糊糊睡醒,就看到穆涟征坐在床边静静凝望着她。 「怎么?」 穆涟征俯下身子,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吻:「你要做母亲了,以后不能再淘气了。」 荣静柔先是反驳:「我什么时候淘气了。」 可片刻之后,她蓦地瞪大眼睛,双手紧紧攥在腹前:「真的?」 穆涟征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真的。」 荣静柔笑弯了眼。 「真好。」 「是啊,真好。」 番外篇三(1) 【番外篇三】 刚认识楚云彤的时候,顾红缨三岁。 那一年两家一起踏青,她被母亲抱在怀里,正闹着不想下地自己玩,远远就看到楚家夫人手里领着个漂亮的小姐姐。 楚云彤只比她大一岁,却大气稳重,第一次见生人都不哭不闹,看起来乖巧极了。 母亲还要夸她:「你看看楚大人家的千金,可比你更像个大家闺秀。」 顾红缨就很不服气,她麻利地从母亲身上蹦下去,一路小跑到楚云彤面前:「姐姐好,我叫顾红缨。」 走近才发现,她个子比楚云彤高,皮肤比楚云彤黑,衣服也比楚云彤乱。 楚云彤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好半天才伸手给她:「你好,我叫楚云彤,你可以叫我阿红。」 一听这个名字,刚才被比下去的那些不愉快,统统烟消云散了。 顾红缨激动道:「哇,姐姐你的名字跟我的一样,都是红色的。」 楚云彤看着她红润的小脸,难得笑了一下。 她生得美,小圆脸白白嫩嫩的,这一笑仿佛桃花开,瞧着可爱极了。 顾红缨就愣在那,再也移不开眼了。 顾楚两家的夫人是手帕交,头两年孩子小没带出来,等两三岁也硬朗了,就老是带着她们两个出来玩。 这一年一月,两个人便也成了手帕交。 楚云彤很有个姐姐样子,做什么都耐心等她教她,而她就一直傻兮兮的,成天跟在楚云彤屁股后面打转。 六岁的时候两个人要一起去读幼学,楚家在巷子深处,上学的路上会路过顾家,于是每日清晨顾红缨就背着她的红色小书包,在自家大门口等。 这一等就是六年。 楚云彤打小就是个稳重孩子,她爱看书也爱读书,每天在幼学都是认认真真,从来不会睡觉走神。 倒是顾红缨要不是有楚云彤领着,都不乐意去上学。 直到有一日她的课业被老师批了个差,回家里被母亲教训,忍不住顶嘴:「我不爱读,为何偏要我去?」 顾母最了解她,很是知道说什么管用,便叹口道:「阿红为了你特地晚一年才上幼学,你若是不好好学习被幼学退回来,不就白费阿红苦心了?」 顾红缨愣了,从小脸皮厚的她难得红了脸,她委屈道:「真的?她没跟我说过。」 顾夫人定定看着她,弯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有时候,许多话别人是不会说的,需要你自己细心去领悟。」 这句话叫顾红缨记了许久,直到幼学升青城书院那一年,才略微体会出些道理来。 正是暑假最热的时候,顾红缨第一次离开楚云彤,跟随爹娘去郊外庄子住了几天。 等她回了巷子里,才听闻楚云彤竟躲在家里,不乐意去上学了。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顾红缨很焦急,当时就去了楚家看望。 楚云彤不叫任何人进她贵方,楚家父母没得办法,只好把她的小姐妹顾红缨请了去。 只有她,楚云彤才愿意见。 顾红缨轻手轻脚走进她的房间,里面昏昏暗暗的,架子床遮着床幔,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阿红?你在哪里?」 别看她见天疯玩,像个男孩子似得,实际上胆小得很呢。 楚云彤不应话,顾红缨就有些害怕,又哆嗦着问:「阿红,你到底在不在呀?是我来找你了呀。」 一双细白的小手从床幔里伸出来,微微露出楚云彤苍白的脸。 顾红缨「啪嗒啪嗒」跑过去,脱了鞋爬上床,同她面对面坐着。 几日没见,楚云彤的气色很差,仿佛病了许久。 顾红缨从小跟她要好,要说亲姐妹也没差,头回见她生病,顿时更着急了。 她慌张地摸了摸楚云彤的额头,又去摸她胳膊,担忧道:「阿红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生病要吃药的。」 楚云彤默默看着她,十三四岁的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平日里她少言寡语,在上京并不出名,却依旧是楚家最疼爱的嫡长女。 「红缨,你想过以后吗?」 顾红缨愣了一下。 跟楚云彤比,她觉得自己一直还没长大。 在家里有父母宠着她,在外有楚云彤惯着她,她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肆意生长,一点都没吃过苦。 顾红缨难得结巴了:「以后……怎么了?」 楚云彤深深看着她:「等我们去读了书院,就要面对未来了。」 「我们还会在一起啊,没什么的。」顾红缨笑道。 她脑子浅,只能想眼前的事,从来不会像楚云彤那样走一步看三步。 楚云彤摇了摇头:「难道我们还能一辈子在一起?我们以后总得嫁人的。」 这一句话,真把顾红缨镇住了。 嫁人成亲的事仿佛很遥远,她还是个小孩子呢,从来不用考虑这些。 可既然楚云彤说出来,顾红缨就难得想了想,这一想她就把自己吓得小脸青白。 「我不想的,我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你。」 楚云彤也白着脸,凝视着她:「我来月事了,母亲跟我讲过两年便要相看人家,等到二十上下便要成亲的。」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不能日日都在一起了。或者几日或者几月,抽空见上一面,吃茶谈天,就要各自家去。」 楚云彤淡淡道。 顾红缨一下子就慌了。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年少时的经年陪伴,成为两个人之间深厚而浓重的感情,若是有哪一天没有见到面,顾红缨都会想她念她,更何况是长久地见不到面。 平生第一次,楚云彤在她面前红了眼睛。 那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她静静看了一会儿顾红缨,一把把她搂进怀里。 「傻丫头,我也不想。」 顾红缨迷茫地看着前方,她依旧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能却让她问:「那我们应当如何?」 楚云彤松开她,伸手帮她顺了顺头发:「你还小,你不用懂这些。」 她叹了口气,面容里满满都是苦涩:「回去吧傻丫头,明日我还接你去上学。」 顾红缨直觉她没把话说清楚,可她又实在拒绝不了她,只能呆呆地被她推出闺房,跟随母亲回了家。 番外篇三(2) 路上她问:「娘,女孩子将来都要嫁人吗?」 顾母笑道:「怎么,你舍得离开家啦?」 顾红缨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那我能不能嫁给阿红?她对我那么好,我想跟她在一块。」 顾母一下子就愣住了。 「傻丫头,你们都是女孩子,怎么成亲?」 顾红缨难得犟上了,她不依不饶问:「为何不能成亲?无论男人女人,归根结底都是人。」 就她幼学的成绩,能说这么有内涵的话实在难得,顾母都被她气笑了,低头看她:「你见谁家是两个女人或者两个男人成亲的?」 这还真没有,但凡夫妇,必定一男一女,古往今来俱是如此。 顾红缨心里只觉得怪难受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只说:「没见过,不一定就不存在。」 顾母白她一眼,懒得理她了。 第二日楚云彤仿佛已经好了,她又来接顾红缨上学,还给她带了家里特地做的蝴蝶酥。 顾红缨忘性大,已经把事情都忘在脑后,坐在那里吃的开心。 只剩楚云彤浅笑看她,嘴角满满都是苦涩。 一岁一朝,寒暑往来,待到楚云彤十五岁束发,楚家真的开始给她张罗起亲事来。 他们家也一贯是疼宠女儿,现在开始寻觅,提前找个好儿郎把亲事定了,小两口能早点培养感情,等到成亲以后也能融洽和睦。 这事一开始楚云彤没跟顾红缨讲,还是有一次她听母亲跟长姐闲话家常,才知道这事。 幼年的那次谈话又翻涌上来,她如今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及笄来了月事,她也一点一滴长大。 那一刻,心里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小时候的那些记忆全部浮现在脑海里,记忆深处的那些愉悦和开心,全部维系她一人身上。 幼学时捣蛋被先生罚站,楚云彤特地请假出来陪她。 发烧生病不愿意吃药,楚云彤也会哄着她,陪她一起吃。 她会跟她漫山遍野跑,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就为和她一起把风筝放飞。 她也会每日起早半个时辰出门,特地给她买豆心斋的桃花酥。 千丝万绪涌上心头,顾红缨躲在母亲正房房门口,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傻了十几年,她头一回清醒过来。 父母宠她,是因血脉相亲,兄弟姐妹爱她,是因一脉同出。 而楚云彤惯她疼她,只为一个情字。 因情生爱,因情生怖,因情生憾。 所以十四岁的那个夏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给两个人选择了一个未来。 她什么都没跟她说清,把所有心事都自己埋在心底。 因为特立独行,常人无见,所以她们无法携手相拥,相伴到老。 在明白的那一瞬间,顾红缨觉得心都要裂开了。 顾母听到动静,打开门站在那,皱着眉看她哭。 「你们总要长大。」她淡淡道。 顾红缨茫然抬起头看她,才发现母亲眼角也有了细腻的纹路。 「娘。」她哀叫着。 顾母声音很冷,她道:「楚家百年世族,楚大人如今官居二品,他日一定会再进一步,他不会叫家里出任何让人诟病的事。」 「而我们顾家满门忠烈,因你一人搅了列祖列宗的清静,你说值得吗?」 不值得。 世家大族,不会因宠爱孩子就让他们大逆不道。 顾红缨低下头去,一声都没坑。 她们锦衣玉食长大,享受常人难以拥有的富贵荣华,不是为了给家族丢脸,叫祖辈蒙羞。 「为什么,我们要跟别人不一样呢?」她呢喃自问,顾母没有听清。 顾红缨一夜未眠,眼睛肿得似核桃,清晨叫了身边的大丫鬟羽扇去门口等,叫她跟楚云彤说自己来了月事要休息。 等羽扇回来,顾红缨问她:「阿红怎么讲?」 羽扇道:「楚小姐道她知道了,晚上下学再来看望您。」 顾红缨嗯了一声,又把头埋进被子里。 然而那一日楚云彤并没有来。 三日之后,顾红缨好一些了,又去门口等,楚云彤也依旧来门口接。 上了马车,她习惯性地接过楚云彤递过来的苹果,指尖不小心在她手心轻轻划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让两人心跳骤然变快。 顾红缨把苹果往边上一扔,一头扑进楚云彤的怀里。 她明明比自己还矮一点,却一直可靠得令人安心。只要在她身边,顾红缨从来不怕任何事。 「阿红,阿红,你等我几年好不好?」 楚云彤拍了拍她后背,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傻丫头,等你做什么?」 「我们慢慢来,」顾红缨抬头看她,见她深褐色的眼眸正温柔看着自己,难得脸红了,「总能找到一个好时机的。」 这一等,就是三年。 花开花谢,春去秋来。 顾红缨院中的山樱花也已亭亭玉立,每到春季便悄然绽放。 楚延何等精明人,他自然是知道女儿日夜所想,可他马上就要走一步上去,整个楚家都能再上一个台阶,这个时候,他实在也不能让家里出大事。 然而他又确实是个疼爱子女的父亲。 趁着一日早朝结束,他找了顾熙尘,拉着他硬要去吃酒。 楚延一贯不应酬,满朝文武皆知,只两家夫人关系好,他跟顾熙尘也经常能说上几句,算是点头之交。 这一日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两月之后宫里采选,两家女儿都位列名单之上。 他送楚云彤出门那日是个大阴天,宫里来接的轿子就等在门口,楚云彤站在自己闺房门前,静静看着他。 进宫不比出嫁,经年见不到也是有的,哪怕他们世家大族,也不能日日递牌子进宫看望。 一入宫门深似海,一进去那里,就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了。 「你想好了。」楚延叹了口气。 楚云彤给他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多谢父母成全。」 楚延背过身去:「去吧,以后好好的,陛下那为父已经舍下脸面去求过了。」 「你们好好的吧。」 太初元年春日,储秀宫里花枝招展。 顾红缨远远瞧见楚云彤,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明媚阳光下,那个小姑娘一如往昔。 她还是叫她:「阿红。」 番外篇四 【番外篇四】 大殿下的一天,通常是被他父皇吵醒的。 每当皇帝陛下要去上早朝,就会过来敲他寝殿的窗户:「起来陪父皇打拳。」 虽说皇帝如今不用再跟以前那样起早贪黑,也不用日日都要早朝听政,可日常小朝还是有的。 每当这个时候,大殿下就只敢小声嘀咕:「只会欺负我。」 是的,他这位英明神武的父皇陛下,从来不敢跟他母后说一句重话,教训他倒是很严厉的。 可他也只敢私下说说,周太傅和赵太傅现在是他的先生,只要他表现不好,父皇就要让两位太傅给他加课业。 荣鸿熠跟个小大人似得叹了口气,满脸的痛苦。 「你说要是弟弟大一些,父皇能不能就不盯着我折腾了?」他满怀期待的问贴身伴伴魏小期。 魏小期十分遗憾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回:「回禀殿下,恐怕不行。」 「您是嫡长子,总要比二殿下辛苦的。」 其实这事荣鸿熠心里清楚,可他就是不死心,总想问一句。 「好吧。」嘴里嘟囔着,动作倒是很麻利。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把自己打理利落,出门跟父皇问安。 「父皇早。」他如今五岁了,声音洪亮,身体结实,看起来别提多有朝气。 那么小小一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可爱极了,荣锦棠心里痒痒的,把他抱起来问:「安安昨夜睡得可好?」 「好!」荣锦棠扭头找找,没瞧见母后的身影,又问,「母后和弟弟呢?」 荣锦棠就抱着他在后殿转了一圈,走到当年同付巧言第一次见面那地方,忍不住又笑。 「你弟弟昨夜里闹觉,你母后哄了好久,正休息呢。」 「所以咱们爷俩只能躲得远远的,吵了皇后娘娘歇觉可是很吓人的。」荣锦棠对他的课业是很严厉,但平日里还是很和蔼的。 嫡长子这么聪慧激灵,他也确实省心不少。 荣鸿熠就哈哈笑起来。 两个人在后殿前打起拳来,等一套都打完,荣锦棠才觉得畅快些。 「走吧,用了膳就要忙了。」 荣鸿熠就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嘴里半句抱怨话都听不见。 父子两个安安静静用起早膳,荣鸿熠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十分好养活。 等用过早膳,便一个去前头小朝,一个去勤学殿上课。 荣鸿熠在勤政殿门口跟父皇道别,哼着跑调的小曲儿往勤学殿走。 也不管身后跟了那么些黄门宫人,他自己是从来不觉得别扭,在宫里就很随心所欲。 如今只剩三个人在勤学殿读书,荣鸿熠的小皇叔和小皇姑还不到出宫开府的年纪,又都比他大十岁,每日便不在一起上课。 只有荣鸿熠由周文正及赵朴之单独教课,学的内容也似乎不太一样。 荣鸿熠天生聪慧,这一点随了他小舅舅付恒书,这位国舅爷如今供职刑部,现在不知在哪省的六扇门巡查。 付恒书十三岁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被传为学中佳话。后又因年幼还于国子监读书,三年后通读所有课业,以头名毕业。 这等天才,满大越也找不出几个,偏偏就成了他的小舅舅。 想到这里,荣鸿熠蔫头巴脑进了勤学殿,抬头就瞧见赵朴之。 这位老大人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了,被荣锦棠三顾茅庐,特地请回来给他上课。 他也没个什么章程,今日教一点,明日教一点,可荣鸿熠哪怕不做周文正的课业,也不敢不做他的。 被他笑着看,总觉得背后发凉,哪怕赵太傅面容再和蔼,荣鸿熠和从不敢在他面前顽皮。 「殿下怎么不高兴了?」赵朴之笑眯眯问他。 荣鸿熠先同他问安,然后规规矩矩坐到椅子上,才道:「回太傅话,我只想起舅舅那般天纵奇才,我恐怕是很难追上。」 五岁的小娃娃,竟知道有这样强的好胜心了,实在是好事。 赵朴之点点头,温和道:「国舅爷当年情形特殊,不努力就永远都留停在原地,而殿下不同,殿下已经比别人站得高了。」 荣鸿熠虽然聪慧,却还是年纪小,他回答:「可是母后常说高处不胜寒,站得高也有坏处啊。」 他歪着小脑袋,认真看向赵朴之,赵朴之就不由心里赞叹。 这皇后娘娘聪慧果决,果然教养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般,娶妻当娶贤,这话真是不假。 赵朴之找出今日要学的《声律启蒙》:「所以你要让自己站的稳稳的,谁都撼动不了你,便无碍。」 《声律启蒙》他真的听不懂,刚读完《三字经》的小脑袋还没法消化这样难的书,不过赵朴之也不求他懂,只说:「殿下跟为师一起唱吧,今日就当散心了。」 虽说荣鸿熠不知道为什么更怕他,但也更喜欢他,老大人的课总是特别有趣,叫人听一天都不觉得烦。 作为五岁的嫡长子,他每一旬都要上九日课,三日周文正,三日赵朴之,还有三日由国子监的教授教他杂学,下午时就会有些琴棋书画让他玩,他也是有些兴趣的。 因为年纪还小,现在倒是没直接上骑射,也不过就是早晨跟着父皇打一套拳,晚上在院子里疯玩一会儿,就当锻炼了。 原本付巧言和荣锦棠都不想这么早就叫他辛苦,只这孩子打小好胜心强,有几次宫宴他见到小皇叔,跟他玩闹时听见些不太懂的话,回来就难过地吃不下饭。 还是付巧言抱着他哄了哄,他才说想去开蒙读书。 「不能比别人笨。」这是他的原话。 他的课业也是一点点加上去的,别看他每天都要装懒叫爹娘哄他,实际上他比谁都勤奋呢。 下午下课很早,他一路跑到勤政殿,在御书房门口等父皇。 这时候他会在花园里看看花,跟黄门们一起跳皮绳,等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样子,父皇就能忙完了。 荣锦棠现在下午都是回坤和宫陪付巧言和孩子们,他一边处理不太重要的政事,一边给长子答疑解惑,这边又逗逗还在襁褓中的二儿子,忙碌里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荣鸿熠的晚上是固定的玩闹时间,所以他每一日都是下午就要把课业做完,绝对不留到晚上耽误他玩。 一家人的晚膳也很简单,二殿下上不了桌,只能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喊,急得直流口水。 这个时候荣鸿熠就很喜欢逗弄弟弟了,他会夹着红油闪闪的红烧肉给弟弟闻,等他都跟着张牙舞爪,他就「啊呜」一声吞下肚去。 付巧言嗔怪地看他,帮他擦擦嘴角:「顽皮,仔细弟弟长大闹你。」 二殿下快周岁了,会咿咿呀呀喊人,只话还不是特别利落,父皇母后也叫不清楚。 倒是见了哥哥会叫,每次都是「呜呜呜」地喊他,冲他吐舌头。 二殿下大名叫荣鸿炎,原本小名康儿,荣鸿熠就喜欢叫他弟弟,每日都是弟弟来弟弟去的,后来付巧言和荣锦棠也习惯叫他弟弟了。 等用过晚膳,荣鸿熠就会玩母亲以前解过的九连环和华容道,偶尔荣锦棠不忙,就会陪他下下棋或者在院子里投壶。 后殿前面原本有个小花坛,荣锦棠特地叫宫人种了些粮食蔬菜,每日还要带他去认认农物,别以后长大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等这些都忙完,也该到他睡觉的时间了。 偶尔荣锦棠会陪他沐浴,盯着他自己把头发洗干净,然后就会把他轰回后殿安置。 不过荣鸿熠每次都会先跑去前殿,先跟母亲要一个抱抱,又要去亲亲弟弟,这才回后殿睡觉。 人小鬼大的荣鸿熠忙一天也是会累的,几乎沾了枕头就能睡着,一夜好梦。 然后就是次日,被父皇敲窗户的动静弄醒:「起来啦,臭小子。」 周而复始。 乐此不疲。 番外篇五(1) 【番外篇五】 日夜更迭,转眼便到了太初九年。 安安一日大过一日,他已经快要跟坤和宫新栽的栀子花那么高了,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下课后跟它比个子。 他懂事听话又聪明,课业上的事情从来也不用父母操心,就连弟弟荣鸿炎,也是他这个小哥哥看管更多,每天下学回宫,还要教弟弟读会儿书呢。 荣锦棠政事上轻松许多,付巧言也不用日日围着孩子们打转,两个人竟有了时间单独谈天说地,难得到了这个岁数又开始黏糊起来。 大年初三这一日帝后忙完最后一天的祭祀,回坤和宫休息。 今日里要赶大早,下午就叫安安领着弟弟回来睡下了,这会儿坤和宫安静得很,只有他们俩坐在一块小声说话。 付巧言见他神色舒懒,就摸着他肚子笑:「陛下过段时候不忙,得加紧锻炼,省得长了肉你又要不高兴。」 头些年荣锦棠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政事每日都得同一时间完成,一日三餐也要规律。可能是现在压力没那么大,他渐渐不如以前那么精益求精,偶尔早晨也会在床上闹一会儿她,隔三差五就要偷懒不出去打拳。 被她软软的小手这么摸一下,荣锦棠顿时就有些火起,他深深喘了口气:「别闹朕,都忍了好些日子,再闹要忍不住。」 年根下他很忙,也需要斋戒清修,确实许久没同付巧言闹过了。 被他这么一说,付巧言也略红了脸。 「反正今日孩子都已睡下。」她小声嘀咕一句。 孩子们养在宫里就是这点不好,他们已经许久没白日宣淫过了,付巧言回忆起早年时光,竟也觉得有些脸热。 「以前在行宫里那回,」荣锦棠眼睛一亮,凑到付巧言耳边道,「那次好不好?」 付巧言瞥了他一眼,眼角都带着红潮。 荣锦棠一把把她抱进怀里,凑上去亲了两口:「乖乖真好。」 「多大人了,还叫什么乖乖。」付巧言顿时害臊得不行。 无论多少年,荣锦棠还是爱看她脸红。 现在她是端庄威仪的皇后娘娘,是两个小皇子的母亲,比以前少了些娇羞,多了些稳重。但偶尔两个人私底下的时候,她仍如少女时那般,会满含笑意地看着自己。 经年流转,心意未改。 荣锦棠搂她入怀,同她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去沐浴否?」荣锦棠在她耳边低声问。 付巧言把头埋进他怀里,在他腰上轻轻捏了一下。 「哎呦,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皇后娘娘。」 付巧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反正坤和宫的宫人嘴都严得很,没有哪个不怕荣锦棠的,就算他大白天要带皇后娘娘去沐浴,也都得老老实实伺候着。 说他们是锯嘴的葫芦,他们就张不了口。 坤和宫的暖室很大,里面修了个半室大的浴池,两个人有时候泡在里面,能闹好久都不出去。 冬日里暖室烧了火盆,一点都不觉得冷。 付巧言先把发钗取掉,用发带把长发束起,这才坐到浴池边先试了试水温。 荣锦棠就比她麻利多了,三下五除二脱下衣裳,直接进了浴池。 「水温正好,下来。」他瞧着她笑。 付巧言这才跟了下去。 浴池里真的很暖和,略带了些药味的热水温柔地抚摸着身体,这几日的疲累都消散而去,只剩下悠闲和舒适。 荣锦棠先在浴池里游了两个来回,这才凑到付巧言身边。 「乖乖。」他笑着喊她。 付巧言偏头去看她,脸蛋儿红红的,透着一层水润的荧光。 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美丽。 荣锦棠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手上就不太老实了:「等夏日我们还去行宫。」 付巧言被他弄的有些头晕,迷迷糊糊说:「行,到时候把孩子们带上,叫他们也游一回船。」 荣锦棠手上捏了一把。 「你啊,朕说的是……」他把话吞在嘴里,最后都喂给了她。 春宵一梦,红烛未歇。 一夜缠绵之后,荣锦棠只觉得神清气爽,大早起又去敲安安窗户,叫他起来打拳。 倒是付巧言睡到正午时分,才红着脸起来用午膳。 安安初五才开课,早上已经玩了半天,这会儿正坐在那擦汗。 他见母亲刚起来,好奇问:「母后病了?」 荣锦棠高深莫测训他:「好好用膳,不要多言。」 安安就偷偷冲弟弟做了个鬼脸,逗得弟弟差点噎着。 这日闹一场原本是不怎么打紧的,只两月后皇后娘娘月事没来,胸闷恶心,叫太医一诊脉,却发现又有了好事。 虽说前两个娃娃都生得顺利,荣锦棠却也更偏疼她,私底下还李文燕:「娘娘二十五六的人了,再怀不打紧吧?」 李文燕就笑,宽慰他道:「娘娘身子骨一直康健,前头两位殿下生产顺利,这回第三胎也应当无碍。」 番外篇五(2) 长子如今也是七八岁的大孩子了,荣锦棠略沉思一番,还是下了个决定。 他道:「娘娘这一胎务必要保养好,她如今不比少年时,万万要当心。」 李文燕便行了大礼:「臣自当省得。」 「以后……还是要注意着些,」荣锦棠淡淡道,「宫里头孩子够多了,不需要她再辛苦。」 李文燕心中一凛,竟从荣锦棠这一番话里听出些情深义重。 「臣回去一定加以准备。」 这一胎怀得却并不是很顺利,付巧言脾气越来越大,荣锦棠只好陪笑脸,恐怕她有什么闪失。 五个月的时候,她肚子已经显怀,比头两胎都显的要圆上一圈。荣锦棠见她这一回不如以前那么自制,就生怕她生的时候难产,每日用膳都要劝:「少用些,仔细不好生。」 其实付巧言也不是人胖,只肚子真的挺大,看起来就有些吓人。 一听这个,她就突然特别委屈,眼睛一红竟然哭了:「可是我饿得慌,夜里老是睡不着,白日里也没什么精神。」 她这一次怀得十分艰难,的确没有前两胎顺利。 几年都没掉过金豆子的皇后娘娘,红着眼睛哭的样子可怜极了,一看就很难过。 荣锦棠一下子就慌了,扔下筷子就过去搂住她,柔声道:「我还不是怕你晚上积食,哭什么呢,叫孩子看见多不好。」 「就要叫他们看看,生他们两个多不容易,疼的很呢。」付巧言还是在哭。 弟弟显然有些惊着了,他小脑袋还弄不太清楚事情,害怕去抓哥哥的手:「娘亲是不是病了。」 他老是叫不利索母后,荣锦棠就让他叫娘亲,反正也没什么差别。 荣鸿熠很淡定放下筷子,他是多少记得母后怀弟弟时样子的,听罢就拍了拍他的头,转头去吩咐张德宝:「把太医们都请来,快。」 荣锦棠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去哄付巧言:「孩子们哪个不知道心疼你,乖乖别哭了,仔细晚上要头疼。」 付巧言也不想哭,可就是很难受,她低头在那默默流泪,看得荣锦棠心疼坏了。 荣鸿熠看这样子,直接吩咐甄姑姑领着弟弟去花厅里把膳用完,自己跳下凳子,跑到母亲身边抬头看她。 他那巴掌大的小脸俊俏极了,再没有旁的孩子比他更可爱了。 或许因为是长子,也或许他实在是太可爱了,荣锦棠和付巧言在没有他时就期待了许久,生下后对他的关注和用心确实更多一些。 哪怕后来有了弟弟,其实也更偏心他,对他的期望更重一些。 不过宫里头实在要什么有什么,两个孩子是完全感受不出的。 「母后,我给你吹吹,你就不痛了。」 付巧言低头看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拎着荣锦棠的衣袖子擦眼睛,不肯抬起头。 荣鸿熠用小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细声细语道:「妹妹要乖乖的,不要叫娘难受。」 荣锦棠和付巧言就不约而同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荣鸿熠理直气壮道:「肯定啊,之前娘有弟弟的时候又不爱哭,肯定是妹妹太娇气了。」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付巧言都忘了不好意思,十分期待地摸了摸肚子。 虽说宫里头确实皇子更金贵些,但到了他们这到底不同,无论男女都是自己的骨肉,在有了两个儿子之后,不盼个贴心小棉袄是不能的。 叫安安这么一说,荣锦棠也笑:「你这孩子,真会哄你母后。」 安安得意地昂起小脑袋,跑出去督促弟弟用膳了。 等付巧言把眼泪擦干,太医也刚好到了。 如今付巧言身体特殊,李文燕就干脆住在太医院,一招就到。 等她跟黄芪问过付巧言的症状,又诊脉观测,李文燕心中一紧,有些紧张道:「娘娘这一胎,兴许是双胎。」 荣锦棠和付巧言皆愣住。 双胎实在是稀罕,但从怀到生可比一般孕妇艰难得多。当年顺嫔就是因为平安生下龙凤儿才封了嫔的,可想而知有多难。 「从脉象上看,两位小殿下都还算康健,娘娘也无大碍,只是九月时可能会早产,到时候孩子小一些也好生一点。」 李文燕又说。 荣锦棠不由皱起眉头。 经年夫妻,付巧言十分了解他,见他面色不好,就知他又在心疼自己。 这人总是这样,从不肯叫她吃一点苦。 付巧言心里头甜滋滋的,仿佛喝了蜜,她笑道:「这不是很好吗?一起生两个出来,省得怀两次呢。」 荣锦棠不由道:「巧言……」 付巧言拍了拍他的手:「好了,有这么多太医在,我也会好好听话,一定健健康康生下孩子们的。」 「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有个女儿呢。」 仿佛是为了向爹娘显示自己是乖宝宝,剩下四个月里付巧言确实安稳不少,肚子很大,但能吃能睡,一点都不耽误休息。 九月中旬,付巧言平安诞下一对龙凤儿。 荣锦棠欢喜的不行,亲自请了太后给小公主起名字。 太后摸着她的小手,含着泪说:「便叫小满吧。」 付巧言笑道:「是个好名字,圆圆满满顺遂一生。」 番外篇六(1) 【番外篇六】 古人有云,烟花三月下扬州。 太初十五年,趁着长子已能监国,荣锦棠和付巧言就当了甩手掌柜,直接安排春日里南巡。 安安如今已长成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个子都要跟母亲一般高,简单的政事早就能处理,只付巧言不想叫他那早辛苦,一直压到今年才算叫他彻底立在前朝。 这一年,荣锦棠三十有二。 他与妻子一路从上京出发,转到中津做船,一路顺运河而下,路过秦淮、同苏与徽州,最后来到江浙一带。 南巡有明有暗,到各省要张旗巡查,荣锦棠每日都要问见各省布政使及其他官吏,而付巧言也有当地勋贵夫人要见。 大抵这般忙几日,两个人就会偷偷跑出去玩,装作寻常的商贾夫妻体察民情。 这一日到了江浙,正巧龙船可停靠码头,荣锦棠便不叫布政使兴师动众,直接就宿在龙船之上。 等见了两天人又查了两天账,荣锦棠才同付巧言乔装打扮,趁着人少时下了船。 江浙是南地最繁华之所,一大清早,码头就热闹起来。 码头附近有鱼市和商街,明明金乌还在云彩里躲懒,勤劳的百姓就已经开始忙碌。 春日里的江浙细雨暖风,一点都不冷,付巧言只穿了一身朴素的耦合色袄裙,头上戴了一顶时下最流行的花帽,瞧着还如双十少女一般。 仔细算算,她今年也三十有一了。 荣锦棠为了配她,也换上深灰的长衫,两人走在一起实在佳偶天成,叫人过目难忘。 这里商街很繁华,大清早伙计们就开了铺子,付巧言是惯要去逛书局的,兴致勃勃拉着荣锦棠先去商街瞧。 刚走两步,荣锦棠便看到前头有个熟悉身影,这才想起件事来:「夫人,我才记得令弟也在此处。」 付巧言一顿,想了想道:「是吗?年节时他还进宫来,高兴讲说弟妹要生了,他要好好在家陪着,怎么又来了江浙?」 荣锦棠颔首:「正是,最近江浙有要案,布政使特地请他来的。」 「真是的,也不知道在家里陪陪弟妹。」 付恒书如今已是刑部六扇门按察使,官居三品,掌大案要案督察权,可直接调令各省六扇门协理,是荣锦棠最信任的肱股之臣。 不仅仅因为他是付巧言唯一的弟弟,更因为付恒书一门心思就是查案,对旁的事情半点兴趣都无。 他二十二才还不容易说上亲,如今二十有六才有了长子,这时候不在家里陪着妻儿,跑这里查什么案子。 付巧言一想就生气,还瞪了荣锦棠一眼。 荣锦棠赶紧摆手:「真不是我叫来的,他自己见天去刑部点卯,看见案情能坐得住?」 那倒是,以付恒书的脑袋瓜,什么东西他弄不明白? 不过也正因有他,太初一朝的冤假错案大大减少,百姓们都叫他是状元青天,真没他办不了的案子。 有这么个人在朝里,荣锦棠也省心不少,他道:「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你就不要再去管他,不如我们偷偷跟着,看看他到底如何查案?」 这倒是有点意思,付巧言想着回去再教训弟弟,便小声问他:「怎么跟啊?他那么精。」 荣锦棠往后看了一眼,左右顿时闪出六名穿着各异的禁卫,还有两名女性。 为了怕她和贴心小棉袄出事,荣锦棠特地叫从各地选出优秀女兵,进宫做皇后娘娘和大公主的禁卫。 他们六个人往前面一挡,他们俩躲在后面,就不显得很扎眼了。 付巧言赞许地看了一眼荣锦棠,跟他一起紧张跟着付恒书。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商铺人多,付恒书带着两个六扇门的捕快,完全没发现后面鬼鬼祟祟的一行人。 他一路走走停停,搞得荣锦棠和付巧言也得跟在后面不时躲闪,竟觉得很有意思。 付恒书先去了一个大清早就开门的茶楼,里面说书先生正在讲早轮,许多夜里才靠岸的船夫们得熬到卸完货再回去睡觉,因此要在这里等上一会儿。 早轮的生意不错,说书先生也能多赚一份打赏。 见付恒书直接去了一楼前排坐下,他们两个只好绕到后门,从另一边上了二楼雅间。 「真是好久没这么偷偷摸摸了。」付巧言笑着叹了一句。 平静生活过了太久,偶尔来点小刺激也挺好。 刚一坐稳,就听那说书先生朗声说道:「只说那狐仙娘娘端是漂亮,一双凤目勾人入心,那姓张的书生一时耐不住自己,竟扑了过去。」 荣锦棠眉头一皱,看了一眼张德宝。 说书分两种,一种是话本小说,大多是民间笑话或名家故事,还有一种是脂粉戏,比较艳俗。官府一直严禁这一类脂粉戏在市坊茶楼里讲,只能晚上在花柳巷里说。 番外篇六(2) 付巧言从来没听过这一种,顿时就红了脸。 「怎么还有这样的?」她凑到荣锦棠跟前,小声问她。 原本荣锦棠觉得如何,只她这么一靠近顿时暖香扑来,叫荣锦棠也燥热起来。 「朕也不知,」他脸上也跟着发烫,「坐过去点,乖。」 付巧言瞥了他一眼,好笑地捏了一把他腰上的软肉。 张德宝正想下去呵斥,却突然听说书先生峰回路转,压低了嗓音道:「只没想到那狐仙娘娘脸色一变,仰头变出一张血盆大口,一口要掉张书生半个头来,叫他直接命丧当场。」 「一时间鲜血四溅,眼珠乱飞,吓人非常。」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怎么现在还流行这样的恐怖故事? 付巧言也跟着皱了眉头,她刚想说些什么,却不料门口传来敲门声。 屋里的禁卫顿时直起身,张德宝走到门前问:「谁?」 外面传来付恒书带着笑意的声音:「姐姐姐夫,是小弟。」 屋里两人对视一眼,付巧言很无奈地给荣锦棠做口型:「人精子。」 可不是吗?全程都没叫他看到一眼,这会儿却还是被抓个正着。 荣锦棠无奈颔首,叫他进来。 门一打开,就看到外面一个白面书生,正冲里面笑。 他面如冠玉,身长体健,很是英俊。 同年少时比,他脱去了身上所有的稚嫩,现在看他完全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了。 付巧言只好道:「你这小子,早发现也没打招呼,这会儿来吓唬你姐姐。」 付恒书等张德宝关上门,这才过来行了大礼,起身坐到圆桌另一边:「几日未见,娘娘气色很好。」 付巧言就笑着点他:「又打岔。」 荣锦棠问:「这边案子如何?」 说起这个,付恒书面色就严肃许多:「还没有太大头绪,最近江浙一带传闻,说是有狐仙娘娘作乱吃人,城里繁华区已经死了几个壮劳力,死相惨不忍睹。」 「窈娘在家里急得不行,非逼着臣来的。」他无奈道。 付巧言就笑:「你肯定犟不过她,该!」 一家人闲话家常,又加了一顿早茶,付巧言这才放付恒书下去:「去忙你的吧,等龙船回程时,再派人去六扇门寻你。」 付恒书行了大礼,就匆忙走了。 荣锦棠见他那么认真,也笑着道:「原来他拼命考状元,朕还以为他想要做阁老,位极人臣呢。」 付巧言摇摇头:「现在官也不小了,不叫他办案子能难受死他。」 有他在,案子总能解决,荣锦棠也不很操心,领着付巧言继续去逛街。 三月里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两人走着走着,路过一处卖甜糕的小摊,许多人围在那里,等新的一锅出笼。 走近一听,却是因那摊主能言善道,讲起了故事。 「皇后娘娘天人之姿,纯善贤惠,幼时在淑妃娘娘跟前时便十分恭敬,伺候娘娘如母。」 付巧言一愣,她知道荣锦棠叫坊间也编了些歌功颂德的本子,这是头一回听到关于自己的。 只听那人继续道:「后陛下少年继位,勤勉不辍,娘娘感念皇后娘娘孝敬天成,特地叫她陪伴陛下,以照顾陛下身体。」 「人人都言娶妻当娶贤,陛下同娘娘经年陪伴,见她蕙质兰心,贤德仁慈,遂喜爱于心,特地祈求上苍,令其下降长子于娘娘,以结夫妻之好。」 付巧言疑惑地看了一眼荣锦棠:「是吗?」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忍不住笑道:「是啊。」 那人最后说:「帝后伉俪情深,经年不改,是人间之佳话,大越之福气。」 付巧言听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 三月春光好,相顾忆江南。 再美的风景,也比不过眼前佳人粲然一笑。 荣锦棠紧紧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我与你,真是喜爱于心,永生不离。」 付巧言回望他,眼睛里闪着光:「我心亦同。」 夜晚龙舟上,两个人对坐赏月。 水波荡漾,月朗星稀,道不尽江南风光美。 荣锦棠握着付巧言的手,与她相视一笑。 此去经年,花谢花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皇后的品格 卷一》作者:福希 02、《皇后的品格 卷二》作者:福希 03、《皇后的品格 卷三》作者:福希 04、《皇后的品格 卷四》作者:福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