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夫》 第一章 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四日。 雨下得有点大,夹着闪电和轰隆隆雷声,吓人。 范晨希的雨伞挡不住雨水,才下出租车不久,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她手上提了一个大蛋糕和两瓶香槟,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想替自己庆祝。 爸爸爽约了,他说工作太忙,没办法回台湾替她庆生。 失望吗?多少吧,但不严重。 她对爸爸没有太多期待,就像对妈妈一样,他们承诺在新年、生日时出现,可是他们都忙于适应自己的新生活,根本没时间履行承诺……没关系,她很能够照顾自己的。 她的爸爸、妈妈离婚,在去年年初,离婚的原因很多,最严重的一条是仇视彼此。 母亲十六岁怀她,父亲十七岁升格当爸爸,两个玩心重的年轻男女,因为一个错误圈绑彼此。 母亲恨,多少三十几岁的女人还在享受男人的目光追逐,她偏偏要上班,在工作和家庭主妇中间忙碌。而爸爸怨,身边有许多女人,每个都比家里的温柔体贴,他却必须为了责任,放弃所有机会。 于是晨希腻了,厌烦他们对彼此的指责,厌烦自己是绑住父母亲,不让他们追求快乐的那根绳子,她提议父母离婚,只要离婚,她再不是谁的借口,不必为父母的痛苦负责。 她无预警的来到,造就了父母亲的婚姻,而她亲手结束父母亲的婚姻之后,得到的礼物是——寂寞。 唉!不应该埋怨的。 换个角度想,爸没回来,却汇给她二十万,让她去挑生日礼物,很大方对不?不只爸爸,妈妈也大方,这几年,他们都变成职场强人,钱赚得越来越多,对女儿也越来越慷慨。 比较起那些又穷又病的父母、或者对孩子施暴的父母亲,她的爸妈简直就是一百分了,对不? 瞄一眼手表,快十点钟了,她刚上完钢琴课。 其实,她还是心怀感激的,感激父母没有给予太多“关爱”眼光,所以当同学们忙着补码学、理化,和升学考试周旋的时候,她还可以上钢琴课。 晨希快步走到公寓大楼楼下,她发现一个男人,呃,不,是男生,蜷着身子蹲在墙边。 他很瘦,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把头埋在膝间,背一抽一抽,他在哭吗? 晨希一直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孤独的人,没想到,她在雨中,看见和自己一样孤独的背影。 带着些许冲动,她走近,蹲下,把雨伞分给他。 她不知该说什么话,不知要如何安慰哭泣的男生,只能静静地,蹲在雨中,等他哭完。 终于,他抬头,四目相接,两个人都是一惊。 他惊讶于她眼底的沉静,那两潭波纹不起的深沉,不像少女的眼睛,但奇异地,她的沉稳安定了他的焦郁。 晨希也惊讶,惊讶他脸上青青紫紫的斑痕,和他那对黑得不见底的黑瞳,他有一双深邃好看的眼,有浓墨黑眉,其它的……残破五官让她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 她该害怕的,他一看就是电视机里面常演的那种不良青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怕他,反而想和他亲近,想抹去他脸上的累累伤痕,看清楚他的五官长什么模样。 “你饿了吗?”晨希浮起淡淡笑意问。不能笑得太过份,她不想他伤了脸还要被陌生女孩刺伤心。 男生看着她,不说话。 他以为自己的脸会把她给吓跑,没想到不但没有,她的脸上丝毫不见惶恐与害怕,竟还有抹笑。 “我有蛋糕,今天是我十七岁生日。”她把手里的蛋糕往上提。 “我没有生日礼物。”吶吶地,他挤出一句话。 晨希笑了,很温暖的笑容,清丽的脸庞因而变得动人明亮。“我不需要生日礼物,只想要有人陪我吃蛋糕。” 她没有说很多,但他听见了她的寂寞。 在雨中,寂寞撞见寂寞。 他点头,她也点头,然后她伸出手,他握住,接过雨伞和蛋糕,他用一支小小的雨伞和自己宽宽的背脊,替她挡去被风吹斜了的雨水。 他们走进公寓,打开灯。 他的眼睛倏地睁大。 她的家屌到不行,客厅那组沙发看起来超高级,电视屏幕至少有五十吋,那组音响看起来很像最新科技。 他忙着看她的家,忙着看那些价值不菲的摆设,没注意到,她进进出出好几趟,最后走到他面前,抬着头对他说—— “这是我爸爸的衣服,你先去洗澡,免得着凉。” 他的嘴巴还是张得老大,被这个房子的豪华度吓到。 晨希笑笑没多说什么,把他带进爸妈的房间,替他打开浴室电灯、替他放热水。 直到氤氲蒸气模糊了他的眼、直到她走出浴室,她的背影在他的视线里面消失不见,他才回过神。 她是仙女吗?她的出现是为了拯救他的灵魂?大大吐一口气,差一点点,他就要去混黑道了! 今天,一整个不顺,早上和阿强那帮人对干,打输不说,还被人呛声,说他要是敢再到学校去,见一次打一次,绝对不手软。 学校,他是非去不可的,不管怎样他都要上大学,这是妈的愿望,拚了命他都要实现。 下午,黑狼老大要见他,他不想去,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黑狼知道他很会打也很能打,已经不只一次要吸收他入帮,可是他答应过老妈,这辈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记住——人生有三件事绝对不能碰,一是赌博吸毒混黑帮、二是帮人作保、三是跟酒女鬼混。 妈说,她是酒女,知道在这行里面,谁都没有真感情,为了他好,什么女人都可以交往,就是不要跟风尘女子有瓜葛。 后来一言不合,他居然和人打起来,全身上上下下不知道被揍出多少条黑青,脸也变成大猪头…… 不过这场架打完,他郑重向黑狼老大声明,他不加入他的帮派,也绝对不加入别人的帮派。他发誓,这辈子,他再逞凶斗狠,也绝对不会变成黑狼老大的敌人。 就这样,黑狼大哥才放他走。 可是回到租处,才知道黑狼老大为了断他的路,把他租的小房子砸得乱七八糟,吓坏房东太太,她一看见他回来,就将他往外推,大声嚷嚷说,房子再也不要租给他。 他走投无路,又累又饿,靠在墙边,混黑道的念头在他脑袋里闪过好几遍。 他想,妈要是知道他这么惨,说不定会同意他去找黑狼。算了,反正就算考上大学,他也没本事念,说不定混黑道会比念书更容易成功……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胸口喧腾。 没想到一把小小的雨伞、一个好干净的女生蹲在他身边,她没有被他的脸吓到,反而告诉他,想要有人陪她吃蛋糕。 就这样,他让一个女生捡回家。 他傻傻笑开,脚踩进浴缸里,碰到热水,吁……他满足地叹了一声,很久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 他出来的时候,客厅桌上摆着蛋糕和两碗海鲜面,晨希对着他轻问:“先上药,再吃东西好吗?” “好。” 她拿来药箱,轻轻帮他擦药。 很痛吧,她想。 好几次他咬紧牙关、倒抽气,但半声都不吭,她不懂男生,是不是不喊痛,会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像英雄? 她身上有沐浴乳的香味,半干的头发贴在后颈上,他闭上眼睛,那是女人的味道,很舒服的女人味道。 也不知道弄了多久,她把每处伤口都处理好,才将碗推到他面前,笑着说:“吃吧。” 就等这句话,他拿起筷子,半点不客气,捧住碗,唏哩呼噜,三两下就把碗里的面条吃光光。 天!她错愕的望着他,有这么饿吗?他连嚼都没嚼耶。 “好吃吗?”她问。 “好吃。” “要不要再吃一碗?”她把自己的海鲜面推到他面前。 “妳不吃?” 晨希摇摇头,“我不饿。” 他点头。“谢谢。” 说完,他拿起碗又是一阵唏哩呼噜,没三两下碗底朝天。 她隐藏不住嘴角的愉快,原来自己做的东西有这么好吃,真高兴他的捧场,让她的生日有第一场快乐。 “还饿吗?我有蛋糕。” “饿。”实话实说,他吞得下三头牛。 也不唱生日快乐歌了,晨希直接拿着刀子,切下一大块。 接下来,她亲眼见识男人的好胃口,她手上的蛋糕吃不到三口,他已经独力把八吋蛋糕解决掉。 她进厨房,倒一杯果汁,走两步,想想不对,又折回去,把整瓶果汁拿出来。 她的预测是对的,他的胃是无底洞,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 “如果你还饿的话,我出去帮你买一点卤味好吗?”看他把东西全塞进胃袋里,她有养宠物的成就感。 “外面在下雨。” 他说的是“外面在下雨”而不是“我吃饱了”,她听懂,于是打电话订披萨,说实话,她真的很想测测看,这男生到底可以吃掉多少东西。 在等披萨的时间,她弹钢琴给他听,弹的是肖邦的圆舞曲。 他一定听不懂,因为他表现出无聊的神情,但他很乖,静静站在钢琴边听她弹琴,没有离开半步。 养一只很听话、配合度很高的宠物,实在让人满愉快。 她看着他,“我叫范晨希,你呢?” “姜非凡。”他说。 “你几岁了?” “十九岁。” 他的回答向来都很简短,好像多说两句话,会消耗掉他身体太多热量似的,可以说他很酷,也可以说,他不爱跟女生说话,反正,女生真的很烦,不过……这个范晨希,还不错。 “你念高三,准备考大学吗?” “嗯。” “想读什么科系?” “再说。” 什么科系会赚大钱,他就念哪个科系。 话题断掉,晨希找不到其它的话问他,她懂的东西不多,平常又不太和同学逛街说话,要同他聊钢琴吗?她想,他不会感兴趣。 就在她开始感到手足无措的时候,送披萨的来了。 她匆忙起身,付过钱,把披萨放到他面前、打开。瞧他的眼睛瞬间闪闪发亮迸发光芒,果然,披萨比任何话题都更合他的胃口。 才打开纸盒,他就迫不及待塞一块到嘴巴里。 他到底是饿多久? 最后,这个大披萨倒是让她试出他的食量极限——他还留下三片。 他打了饱嗝和哈欠,晨希想,他累坏了,把他领进爸妈的房间睡觉。 替他盖上棉被、拉拉枕头,再把他垂在额前的刘海拨到后面,她很久不玩芭比娃娃了,他让她想起肯尼先生。 “我可以跟你说话吗?”她问。 “嗯。”姜非凡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句。 晨希开启话匣子。“我的爸妈很久没回来,要不是每个月存款簿里面的钱一直在增加,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忘记我。”这是埋怨,她从不对旁人埋怨爸妈的,可他让她破例。 “不错了,还有人供妳吃穿。” “是啊,我应该满足,何况还是我鼓励他们离婚的,就算寂寞,也是自作自受……很多同学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他们以为我很有钱,背地里常喊我白雪公主,我知道,白雪公主不是恭维而是讽刺……” 她拉哩拉杂说整晚,可他不到十分钟就沉沉睡去,她无所谓,只要身边有个人、有个微微的呼吸声就可以,不管他有没有在听。 第二天清晨,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还吃光昨天剩下的三片披萨。 有点失落、有些哀愁,但她恢复得很快,收妥笑脸,拿起包包,至少,今年她不是一个人过完自己的十七岁。 三个月后,姜非凡又出现了。 仍然是满身伤,红红紫紫一大片,她怀疑这个人是职业打手还是拳击赛选手,怎么都打不怕? 但她没问及任何和伤口有关的事,还是一样,给他放热水、煮海鲜面,她没等他吃饱就先订了蛋糕、披萨,还趁他洗澡的时候溜下楼,买了两大袋卤味和苹果。 她喜欢喂他,喂得他脸上出现满足笑容。 然后,他上床,她赖在他的床边,拉拉杂杂说话。 说这几个月里,发生过的大小事情。 她说,她的钢琴老师受伤了,换她的儿子来帮自己上课,虽然老师的儿子很帅,可是上课态度很烂,敷衍得很过份,她告诉他,自己要准备考音乐系,他不但没想办法帮她,还冷冷嘲讽,“学音乐的小孩不会变坏,但是会变笨。” 姜非凡大笑,问:“为什么?” 晨希回答,“学音乐会饿死,台湾没有音乐舞台。” 当下,他没说话,但在心底想,等自己赚大钱,就买一个音乐舞台送给她。 可是她却说:“我根本不需要舞台啊,我只想教几个学生,日子可以过得下去就好了。” 她很清楚,就算拥有很多的钱,也不会让人变得更快活,这点,她在父母亲身上获得充份证明。 当然,姜非凡一样很快就睡着,她一样自顾自说话,也不管他到底听了多少。然后,隔天清晨,他又跑掉。 她还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再来,但这回,心底存了期待。 她发挥想象力,想他是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小猫咪,哪一天,等他突然想起回家的路,就会自动回来。 果然,两个月后,他来了。 再然后,三个半月、两个月……他总是自由来去,不预先通知也不多说自己的事。 然后、然后的然后,她习惯了等待她那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小猫咪”。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夭寿死囝仔,你以为你老母留多少钱哦,都给你吃光了啦,还念大学,你想给他死啦。” 舅舅穿着夹脚拖鞋、白色汗衫,手抓起一根比臂膀还粗的棍子追着姜非凡跑,一百九十公分的姜非凡,长腿轻松一跨就冲出大门。 舅舅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没追到人还摔一跤,他气得把棍子往前丢,棍子在柏油地面叩叩叩撞三下、连翻几圈后,戛然停下。 “我早就说过,是你自己不听我的话,硬要收养那个杂种,果然咧,人家不感恩,还说你污了他老娘的钱。”穿花洋装的舅妈把一头蓬乱鬈发塞到耳后,懒懒靠在门边说风凉话。 “妳讲什么鬼话啦,我不收养他,谁收养他?我老姊就这么一枝孤苗,不然要把他丢在路边,让他自生自灭哦。”舅舅用力走进屋里,砰!泄恨似地用脚把门踢回去。 “去找他老爸啊,他又不是从石头坑里面蹦出来的,没了娘还有爹。” “我要是知道他爸是谁,我会浪费那么多白米,米要钱买ㄟ。” “就是说,妈妈犯贱在外头乱搞男人,儿子更贱,年纪轻轻不学好,跟人家耍流氓,还自不量力要念大学。想当流氓教授哦,还早得啦。” “死查某,妳骂谁贱,不知道他妈是我姊哦。”说着,舅舅粗鲁一推,将舅妈推得去撞墙。 “你敢对我动手,我要带我儿子离家出走……” 声音小了,躲在小巷里的姜非凡再也听不见争吵,背靠墙,他仰头看着那方小小的、蓝蓝的天空。 十九岁的脸上,三十岁的沧桑。 他低头,碰触手臂上的青青紫紫,干! 他恨恨的把书包甩到背后,不理路人好奇的眼光,扣好胸前钮扣,仍然朝着学校方向继续走,这个书,他非念完不可。 他牢记妈妈去世前的殷殷嘱咐—— “儿子,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念大学、念研究所,这样才不会让人看不起……” 他懂,他的亲生父亲看不起妈妈,他的亲戚家人把妈妈当成笑话,嫌弃她的家世背景、学历,嫌弃她的无知可欺。 妈说,她鼓着多大的勇气才敢上关家大门,告诉他们她怀孕的事,没想到一群同情心被狗吞掉的上流人士,只是冷冷瞥她一眼,问:“妳确定孩子是我们关家的种?” 老妈为赌一口气,硬是把他生下来,供他补习念书学英文,她立定目标,要存多到吓死人的钱让他到美国念哈佛。 她说:“儿子,总有一天,我们要抬头挺胸走到关家人面前告诉他们,『没有养到姜非凡,是你们的损失。』” 可是,她来不及看他去念哈佛就生病,后来死了,钱全进了舅舅、舅妈的账户里。 好心收养?是吗?姜非凡噙着一抹冷笑。 他猛地抓头,把黑色的头发抓得一团乱,他的世界又乱又烦,他愤世嫉俗,很想大吼大叫,看到人扁人、看到树扁树……然后,范晨希和她的海鲜面跳进他脑袋中央。 她不是最漂亮的女生,但是她的笑脸让人很安心,说话慢慢的,要听她说话必须要平心静气,很有耐心。 她的手指头白白的,光是坐在钢琴前面就很有气质,他很喜欢看她弹琴,虽然听不懂她在弹什么,但是光看她的十根手指头飞快的在琴键上跳来跳去,他的心情就会不由自主跟着激动。 她的手指头一定有魔法,不但可以正确无误的压在她想要的音符上,还可以煮出全世界最好吃的海鲜面。 他也喜欢她的声音,软软的、温温润润的,好像滑滑的柠檬水,滑入他的梦里面,有她的声音在,他总是睡得特别沉。 心慢慢平静,一朵酷酷的笑浮上他的嘴角,他知道,自己很喜欢她。 今天下课后去找她吧,送她花……花,他叹气,手插在口袋里,拨弄着里面的几枚硬币,讥诮跃上嘴角,他凭什么喜欢她? 不想去找她的,但下课后,他的两条腿在潜意识的引领下,走到晨希家,他带着自鄙和自卑,架起一张酷到不行的虚伪冷脸。 然而在迎上晨希无伪的热情瞬间,自卑消失。 虚伪和真诚的战争里,后者总是占上风,于是在他憋不住思念煎熬的时候……就出现。 第二章 二○○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晨希穿着一身浅紫色的小礼服,大大的蝴蝶结绑在身后,她外面罩了件洋装式大衣,穿着高跟鞋的两条腿冷得打颤。 寒流来袭,这种天气不适合穿小礼服,但她今天有一场演奏会,不能不照规矩打扮。 同学说她很厉害,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她笑笑不回答,她哪里不紧张,她是不能紧张,一紧张便要坏了的。 晨希手里抱着一束绿梗的纯白百合,不是香水百合,没有浓郁的香味,但这束花让她不禁笑了。 花是同学的哥哥送的,演奏结束之后,他问她,“可不可以当我的女朋友?” 可以吧,她想。 十九岁的女生,是该谈一场恋爱了。 可是,姜非凡的脸在那个时候浮上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他。 为什么拒绝?她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同学的哥哥是一流学府的法律系高材生,将来必是精英级人物,说不定还会去选总统,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她会变成第一夫人。 哎,错失良机,她该懊恼的。 但当电梯打开,她在家门前看见姜非凡颀长的背影时,懊恼不见了,她只想着,该怎么把他喂饱。 这次,两个月有了吧,他整整让她等两个月,等得有点累,可所有的疲惫在他背影映入她眼帘瞬间,蒸发不见。 他转过头,又是让人触目惊心的伤,右手臂裹满纱布、脸颊贴了两处,帅帅的脸肯定又要多上两道疤。 这个男人,怎么学不会保护自己?有坏人,就应该躲远点啊,人家拿刀拿枪,他怎么打得赢人家。 晨希心里这样想,完全把他“可能是坏人”的念头丢掉。 她没把眼光落在他的伤口上,细细看住他的眼睛。 很好,他的眼睛仍然清灵湛亮,没有眼泪、没有哀伤,那么他只伤在身上,没有伤在心上。 姜非凡低头看看手肘,这次伤得比较重,腿缝了三十几针、手缝二十七针,这是为了救人受的伤,他觉得不冤枉。 至于以前,他常让人看不爽,呛声、暗扁,而绝大部份的原因是女人,他的女人缘好到不行,而他习惯来者不拒,因为女人们抢着送上的便当很好吃,巧克力、糖果、饼干能适时填饱他的胃。 于是那群呆瓜以为只要把他打成猪头,女人就会对他失去兴趣,没想到越猪头越红。 打开门,她让他进来。 打开暖气、脱掉外套,她帮他把围在脖子的围巾拿掉,那是她一针一线织给他的礼物,织得不怎么好,有些歪歪扭扭的,但她很开心,在他出现的冬季里,围巾从未缺席。 “饿不饿?” “饿。”他点点头。 “要不要洗澡?可是……”晨希为难地看了看他包扎过的伤口。 “我会小心,不弄湿。”姜非凡猜出她要说什么话。 每次他以流浪狗之姿投奔她,她总是一言不发收留他,给他吃、给他睡、给他舒舒服服过完一整夜。 她从不过问他的伤是怎么来的,看见他吓人的伤疤,也不表达意见。 唯一的一次,她帮他剪头发,看见他额头那道缝了十二针的旧疤时,淡淡的开口,“不要担心,我存很多钱,如果哪天你开始在乎自己的外表了,我带你去整形。” 她无条件包容他。而他,很喜欢、很喜欢不啰唆的女生。 “嗯,那你先去洗澡,衣服毛巾在哪里,你自己知道。” “好。” 她才要转身进厨房,他一把拉住她,她回身,眼中浮着困惑。 “你怎么啦?” 他动也不动,细细地看了她三十秒,然后将她拥入怀里,一个不算温柔的吻落下来。 他的技术很糟,她也稚嫩得不晓得吻一个男人该怎么做才好,但这个吻让两个人鼓噪的心都定下来。 彷佛,这一吻在很多年前就应该发生。 然后她在他怀里,恍然大悟! 懂了,她懂得自己为什么拒绝帅到不象话的精英,为什么把第一夫人的宝座往外推。因为,来来去去的姜非凡,在她心底埋下爱情种籽,在这个吻里,爱情迅速发芽。 吻结束,他的额头靠在她额上,哑声地说了,“谢谢。” 他知道,她为他做的不是理所当然,只是她的态度太“理所当然”,让他偶尔忘记,她并不亏欠他。 晨希红着脸摇头,做那么多,不是为了他的谢谢,而是为了……期待他再度出现。 他去洗澡,她没换下礼服,直接进厨房为他做晚餐。 为他下面,要下好大一把,鱼啊、菜啊、蛋啊,都要两三倍。 她把冰箱里的菜全翻出来,炒青菜、炸虾球、烤乌鱼子、玉米浓汤,动作飞快,在他走出浴室前,把五人份的晚餐端上桌。 她的厨艺越来越好,谁教她养一只大胃王,为满足他的胃,弹钢琴的十根手指头沾上油烟,有了葱蒜味。 姜非凡拿起碗公,看坐在旁边的晨希一眼,他知道除非自己吃饱,不然她不会开动。 他没说话,把桌上的菜一样一样夹到她的盘子里。 “我吃不来那么多。”她把菜夹一些回去。 “你太瘦。” “以女孩子的标准来看,我不算瘦。” 他才瘦呢,吃那么的多东西,也不知道消化到哪里去,扁扁的身子,像根长竹竿,风一来就弯。 “你的标准有问题。” 说着,他又是三口两口,把麻酱面给吃光。 “发胖的话,我柜子里的礼服都不能穿了。”她懒得出门订购,懒得逛街,她对多数女孩子热衷的事,都懒。 “你干什么穿成这样?” 他的眼光扫过她的衣服,细肩带的窄身小礼服,包裹住她的完美曲线,雪白的肩颈让人一览无遗,他不爽她穿成这样,当然,更不爽的是她带回来的那束百合花,偏偏那束花抱在她身上,要命的好看。 “今天有一场钢琴演奏会。” “每次演奏都要穿成这样?” “嗯,这几乎是……演奏会的制服。” “他们是去听你的钢琴,还是去欣赏你的美丽?” 他说她美丽? 晨希抿唇轻笑,他从未称赞她,她知道自己称不上美丽,顶多是清秀吧,妈妈常说,她若是多遗传她几分美貌,十八岁就会变成未婚妈妈。 说话的时候,妈妈瞄“罪魁祸首”一眼,爸爸马上跳出来说:“我的女儿要有才华,不需要美丽。” 爸爸太高估她了,她有什么才华?不过姜非凡说她美丽呢……轻咬下唇,她忍不住想笑。 “我会找时间去买几套保守一点的表演服装。”她承诺。 虽然做这种事让她很累,但没关系,她愿意为他保留美丽。 “嗯。”姜非凡不说话了,静静地吃饭。 “演奏会后,有一位唱片制作人问我,愿不愿意为大牌艺人在演奏会上面独奏,我答应了。” “是那个制作人送你花?”他问一句不搭轧的话。 “花?哦,不是,是同学的哥哥送的。”她据实以告。 “他为什么不送自己的妹妹,要送你?” “我想,他有一点喜欢我吧,听说他很优秀。” “拒绝他。” 姜非凡摆臭脸,他知道自己这种不爽叫做嫉妒,知道自己喜欢她喜欢得快死掉,聪明的话,他就应该学小狗尿尿,划出势力范围,可是他……不能,他配不上她,她是仙女,而他只是俗辣。 要是晨希再多懂几分男女之情,她就该追问为什么,然后,一点一点逼出他的真心意,如果她再更精明能干一些,不但能逼出他的真心意,还能逼出他的承诺。 可惜她不懂男女,他只说一句“拒绝他”,她就认真相信,自己已经站在他心底,在那里制造出抹灭不去的印记。 “我已经拒绝了。”她的回答,让他嘴巴大大咧开,咧出一张毫无保留的笑脸。 “你可以去表演独奏,但是不要太累。”姜非凡的脸酷酷的,虽然他心里爽到爆,因为她拒绝了一个优秀的男人。 “只练两首曲子,不太累的。” “嗯。” “我想趁这次机会,把我做的几首歌做成带子,送给制作人听,也许他喜欢我的曲子,以后我可以靠作词、作曲维生。” “我喜欢一个人在家工作。” 虽然“一个人”很寂寞,可他会出现啊,他出现一次,就把她累积好几个月的寂寞带走,所以她越来越不害怕寂寞。 “嗯。” “我的妈妈……”她吸一口气,话没说齐。 “怎样?”他停下筷子,看她。 “结婚了,也是奉子之命,不过这次她三十五岁,选择应该会比较正确吧,她想要我去参加她的婚礼。” “要去吗?” “当然去,至少她没把我藏起来,觉得我见不得人。” “所以你爸的婚礼,你也参加了?” “是,爸爸对我很好。” 他给她一张面额两千万的支票,他说,他会继续支付她的生活费,直到她结婚,可是他和新婚妻子是财产公有制,他担心她拿不到他的遗产。 想太远,爸未满四十岁,怎就想到遗产问题,世界上的事难说,谁知道她会不会比爸早走。 “他的新妻子对你好不好?” “我们有打招呼……那个不重要,反正以后碰到的机会很少,我不在乎她对我好不好。” 只要姜非凡对她好,只要他持续不定时报到,她便心满意足。 “不要担心。”他突然放下筷子,认真说。 “嘎?”她没听懂。 “我会对你好。” 他的话浸入了她的心,就像酸酸苦苦的果子入了蜜,让人含进嘴里,无比欢欣。 这个晚上,他把晨希带上床,没有逾越,只是把她勾抱怀间,静静听着她遥远的亲戚、遥远的家人,,听她计划着未来,计划着她的音乐人生。 隔天,他没有悄悄离开,他弄醒她,给她一个热切的吻才走。临行,她给他一支钥匙,告诉他,天冷,下次不要在门外等,自己进屋。 她把屋子钥匙交给他的同时,也把打开爱情的钥匙交到他手上。 二零零一年二月十八日。 黎雨珮从二楼飞奔而下,爸爸车子还没停好,她先冲到车子旁边。 张扬的笑脸、张扬的愉悦,张扬的,她的心情。 “这么高兴看到爸爸?”黎意群才下车,就抱住女儿,爱怜地拍拍她的头。 “当然,我最爱、最爱、最爱老爸了。”她勾住爸爸的手臂,偷眼瞧瞧随后下车的姜非凡。 是她暗恋很多年的学长呢! 从高中时代她就很喜欢、很喜欢他了,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和她最宠爱的“阿菲”聊她最心爱的“阿非”!忍不住地,她想起当年天真的回忆—— “阿菲,告诉你哦,我的阿非长得又高又帅,我只要站在他身边,就会忍不住脸红心跳耶。而且啊,他有收下我的巧克力耶,他还当着我的面把巧克力拆开,一口气吃光光,你说,他一定很喜欢我对不对?” 她翻身,趴着。 “阿菲,你不知道,学校里有很多女生都喜欢阿非呢,他叫姜非凡,成就非凡的那个非凡,是不是很有气势的名字?我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心啊就会怦怦跳得乱七八糟,如果有一天,我们要结婚,哇,姜非凡vs.黎雨珮,好速配哦,对不对?” 她跑到衣柜边,找出一套白色小礼服换上,把白色丝质披肩盖在头上,再抽出花瓶里的香水百合,嘴巴里哼着结婚进行曲。 她在穿衣镜前面,一步步慢慢向前走,想想自己走过红毯,想像站在前面的男人,是她暗恋很久很久的姜非凡。 姜非凡vs.黎雨珮……姜非凡vs.黎雨珮……姜非凡vs.黎雨珮…… 她笑出满脸蜜汁,多好啊,姜非凡vs.黎雨珮,她要和他一起走过红地毯、一起走过人生、一起看遍这个世界! “可是……”她歪了歪嘴巴,不满。 “可是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他一定不会最爱我啦,怎么办?我一定要想办法,要他注意到我。” 她掀开盖在头上的头纱,抓起加菲猫,把它压在胸口。 “阿菲,我要怎样才能够让他喜欢我?你觉得送他很多、很多花,怎样?” “不好,他是男生,应该是男生送女生花,我送他花,那些爱慕他的女生一定会很生气,背地整我。那,给他做爱心便当,他一定会特别喜欢我,对不对?妈说过,要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哈,我好聪明哦,阿菲,我居然可以想到这个主意耶。” 她抱起加菲猫,踩着轻快的脚步往楼下跑。 她要告诉管家太太,从明天开始,她要带两个便当到学校,她要和阿非先生一起坐在校园里吃便当,凉凉的风吹过、榕树的叶子在头上沙沙作响,夏季狂想曲,专属夏季的,她的恋曲…… 后来他毕业那天,她躲在礼堂后面,哭的淅沥哗啦,鼻涕眼泪齐下。 一想到以后在学校里面再看不到暗恋的学长,也没办法送爱心便当给他,她的眼泪控制不住,滴滴答答掉不停。 她以为和姜非凡的青春情事,就这样散了,他的人生、她的人生,变成永无交集的平行线。没想到,命运又把他们牵在一起,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多到数不清的缘分。 事情是这样的,爸爸为了一个计划很久的并购案,被坏人绑架,恰巧非凡学长撞见绑票事件,想也不想救英雄救美……呃,不对啦,他救的不是她,是爸爸,所以是英雄救英雄! 结果非凡学长受重伤耶,爸爸为了感激他,就出面跟他乔,怎么乔的她是不知道啦,只知道乔来乔去,乔到最后……耶!爸爸说要手非凡学长当义子,她当然是高举双手赞成啊。 太棒了,非凡学长变成她的哥哥,从此以后,他们天天在一起,一起上课下课,一起吃饭睡觉…… 啊,没啦没啦,睡觉没有在一起,可是说不定他会为她唱催眠曲,当哥哥的不是都要宠妹妹吗? 就说她和非凡学长有缘分的咩,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会被牵在一起,她真是太太太太高兴了。 “雨珮,在想什么?”黎意群敲敲她的小脑袋。 她连忙回神,才发觉他们已经走进客厅。 她笑着跟爸爸撒娇,“人家哪有想什么?” “来,帮你介绍,他是姜非凡,我已经决定培植他当我的接班人,他会住到我们家里,你要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不能任性。” “知道知道啦,人家很乖,什么时候任性了?”她不依地甩着爸爸的手,嘟嘴,模样可爱极了。 黎意群说完,拍拍姜非凡的肩膀,“非凡,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要客气也不要拘谨,知道吗?” “是。” 这次,这座比晨希家更富丽堂皇的大豪宅并未引发他太多好奇,他没有东张西望、没有去估量那些昂贵的摆设品,他知道,这是有钱人的习惯,习惯用很贵的东西来提升自己的地位与价值。 黎意群微笑。“都说了,不要拘谨。” 他把女儿往前带。“她是我的女儿,叫做黎雨珮,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要是有不好的地方,你多包容她,不要跟她计较。” “我知道。” “我还有工作要忙,先让雨珮带你回房间休息,马上就要开饭了。” “好。”他礼貌而客气的说。 黎意群回书房,客厅里剩下黎雨珮和姜非凡,她憋不住的开心挂在嘴角,仰头,哇塞,这是她第一次靠他那么近呢,他好高哦,身高和他的名字一样,很卓尔“非凡”。 “非凡哥,你记不记得我?”她的脸上满是仰慕。 他盯着她,想半天,印象模糊。 “你不记得了?我是你的学妹啊,你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们都好伤心哦。” 学妹?他懂了。 学校里,很多女同学和学妹常借机靠近他,但他从不记得任何一张女孩子的脸,不管是她或是别人,除了……除了很会弹钢琴的范晨希。 那次在雨中,一把印满圆点雨伞罩上他的头时,他就牢牢、牢牢地记住她的五官。 “对不起。” “人家有点小伤心,不过啊,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我的爱心便当吧?你每天都把人家的便当吃光光啊。” “那个粉红色的便当盒?” “对,kitty猫的那个。” 她这么说,姜非凡就有印象了,她不是唯一送便当给他的女生,但她是唯一“天天”送便当给他的女生,她的便当做得很漂亮,只可惜能吞进去的东西太少,填不平他的大胃袋。 “我记得。” 他只记得便当盒,黎雨珮就高兴得想要唱歌,好好哦,她的非凡哥居然记得,早就说吧,便当攻击很有用。 “走,我带你回房间。” 她没经过同意,小小的手掌心握住他的手腕,软软的、暖暖的,她的手心和她的笑脸一样让人感到温暖。 他的行李不多,黎爸说,什么都不必带,只带一些不能丢掉的东西就可以,他没什么不能丢的,除了身份证、毕业证书和……他与母亲的合照。 就这样,他被她牵着,一路走到楼上,她开门,为他开启人生另一个全新阶段。 他的房间很大,至少有二十坪,靠窗那一半规划为书房,书柜、电脑、音响,只要想得到的东西样样不缺;房间另外一半规划为睡房,有kiss sise的床组和一组沙发。 推开右手边的门,他找到卫浴设备和超大的衣物间,里面整整齐齐地,挂满西装衬衫,和他一辈子没穿过的高级休闲服。 “喜欢吗,非凡哥哥?衣服都是我帮你挑的耶。”她把架子上面的衣服拿出来,在他身上比划。 “喜欢。”他点头。 “爸爸说,你只可以轻松两天,两天之后,就会有一大堆的家教老师来家里给你上课。上课,唉……我光想着就头大,非凡哥哥,如果你被逼的受不了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去跟爸爸闹,叫他把那些家教老师通通辞掉。” 他莞尔,没回答。 她来他坐到沙发,半点都不认生,勾起他的手,头靠在他肩头,笑逐颜开。 “真好,以后我不是独生女了,我不必一个人说话给自己听,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很疼我、很宠我的哥哥。”她满足地闭上眼睛。 她是个很寂寞的小女孩,母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就死了,父亲虽然疼爱她,但整天忙于事业,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她。 她有管家、有司机、有家教,但他们都解除不了她的寂寞,她想要哥哥姐姐、爸爸妈妈,她想要很多亲人在身边,听她不停不停说话,可是她没有,能听她说话的只有那一只黄黄的、肥嘟嘟的、毛茸茸的加菲猫“阿菲”。 姜非凡很诧异,快乐公主竟然是个寂寞女孩! 难不成寂寞是这个时代的通病?他想不通,为什么在交通发达的时代里,人们的心有着遥远距离,是因为人们习惯戴上面具,还是因为,人们已经学不会倾听别人的声音? “非凡哥哥,只有两天,我们来计划,接下来的两天,我们要做什么好不好?” “好。”他心疼她,因为她很寂寞,他们是同一国的人。 “明天呢,我们先去看电影,然后去逛街,春装出来喽,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都上架……” 对,她要挑一条好看的围巾,把他脖子上那条丑到破表的围巾换掉,要订做最新款的手工皮鞋,让他好看的大脚从破布鞋里解放出来。 黎雨珮不停说话,然后短短的手啊,脚啊,全圈到他的身上,再接下来,她的屁股直接坐到他的大腿,窝在他怀里像窝在爸爸胸口一样,自然惬意。 他没有推开她,因她身上传来的温暖,让他有了家的幸福感。 家……他从没想过,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一对陌生的父女愿意把家送到他手上。 二零零一年六月三十日。 第一次,他出现,身上没有带着新伤。 第一次,他出现,穿着高级的笔挺西装。 没有伤、打扮过的姜非凡,看起来真的很非凡。不过,晨希还是没问,他做了什么,让自己变得发达,也没问,他是不是从流氓小弟升级为大哥,从此不必刀里来火里去,或者……他直接改行。 她喜欢他,因为他是他,一个大胃王,脸上写着无解的忧伤,因为他是姜非凡,个头高高,不爱说话的姜非凡,其他的附件,她一概视而不见。 他的身上干干净净,医药箱派不上用场,但她还是让他去洗澡、还是做了五人份的晚餐端到桌上、还是在上桌前,把他的衣服里里外外翻了遍,找找有没有她看不见的暗伤。 结论是——没有、很好。 他好像胖了一点点,气质也略有些不同,她知道他在改变,也知道他再改变,还是她“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傻喵喵”。 他们吃过饭,她照例躺在他的身边。 她告诉他学校的事情、演奏会的事情、钢琴比赛的事情,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些,谁教她的生活单调。 “爸爸和阿姨吵架,阿姨离家出走,爸说他没空去找她,要是爸再离婚,就有两次失败的婚姻记录了,我问他是不是想挑战金氏记录啊,他笑说:‘放心,我不会是第一名,第一名宝座,我拱手让给你妈妈。’真坏,都离婚了,自己不愉快,还要损前任老婆。” “嗯。” “自从妈妈流产之后,叔叔一直对妈妈不谅解,他总说她的事业心太重,当不好贤妻良母,事业和家庭不能兼顾吗?” “嗯。” “我的曲子被录用了耶,再过不久会做成唱片,被人看重的感觉真好。你替我高兴吗?” “嗯。” “你喜欢古典风的曲子吗?等cd出来之后,我留一张给你,好不好?” 他今晚怪怪的,不是累也不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她。 是她太无聊?有可能,她老说自己的事,兜来兜去都是陈年老调,换了修养差的人,早就对她吼叫一通。 “非凡,今天不谈我,谈谈你好不好?” 他闷着脸不说话。 不想谈啊,那就不去刺探他的隐私了。晨希脑袋转转,还有什么话题可以说呢?啊,有了! “告诉你,上上星期四我看见你喽。” 姜非凡不语。 “我看见你走进五星级大饭店,是跟着几个穿着很高尚的男人一起进去的。”那天她超开心的,因为和他一起的那些人看起来很正经,像政商名流、不像黑道大哥。 她不在乎他混不混黑道,但她在乎他的安全,虽然她换药换的很上手,但她真的不爱替他上药。她比较喜欢为他做饭做菜,比较喜欢和他一起窝在床上谈心事。 他知道她说的那天。 那天黎爸让他上场,初试啼声,没想到他一鸣惊人,年纪轻轻就谈妥了公司元老花好几个月都谈不拢的合约。他的表现让黎爸惊为天人,决定送他出国进修,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有最大的进步。 他的英文不算好,换一个全新的环境、一群全新的人,说不忧心忡忡是骗人的,但他不能不抓紧机会力争上游。 他没忘记母亲的话,即是母亲不在人世,他依旧会抓住每个可以出人头地的机会,他绝对要让关竞达——一个不算父亲的父亲,后悔。 “噢。”他对她的话,只给了一声噢。 “我相当惊讶,那天的你,成熟稳重,站在那一群人当中,你就是鹤立鸡群。” 光是远远看到,她就骄傲得要命,好像他们家的宠物猫参加比赛,得冠军、拿金牌,得意“非凡”。 姜非凡扯扯嘴角,开心,因她说了“鹤立鸡群”,不过要是他知道她联想到的是“宠物大赛”,恐怕嘴角就高不起来了。 “要不是那天我太忙,一定冲上前,拉住你的袖子跟你说说话。” “你忙什么?” “你忘了?哦,也许我没跟你提,有个歌唱比赛,我本来没打算参加,但姚大哥一直打电话来催,说这是很好的机会,许多新人都是从这个比赛脱颖而出。可我实在不愿意比赛,所以约了姚大哥,当面拒绝他。” “姚大哥是谁?” “就姚逢敏啊,有没有听过?他是很有名的音乐制作人,名字常常在报纸上出现。” 是他,他听过。姜非凡拉长脸。“以后不要跟他单独出去。” “为什么?” “他到处交女朋友。” “想太多,他身边美女如云,轮不到我。” “谁说你不漂亮。” “我漂亮吗?哪里漂亮?”晨希装无辜。 他的眼神一黯,翻过身,静看住她的脸。 半响,低哑的嗓子发出声音,“这里漂亮。” 然后,一个吻落下,是那种铺天盖地地热烈到不行的吻,他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入侵她的唇、纠缠她的舌,用尽力气汲取她的味道…… 他吻痛她了,她不明白他的迫切,只能紧紧环住他的脖子,任他予取予求。 他的吻一路滑下,滑上她的胸口,在上面落下点点细吻。 她心悸、喘息,困惑的眼睛眨了眨,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姜非凡看见了,扶着她的肩膀,再次加深了这个吻。 “给我,好吗?”他的双手沿着她的脖子往下滑,轻轻在她锁骨上划圈圈,带起她阵阵悸动…… 绯红染上双颊,晨希轻轻点了点头。 不给他,给谁呢?她已经爱上他,爱上这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傻喵喵”很久很久…… 心暖暖得荡着浪潮,她捧住他的脸,轻轻啄了他的唇角。 他的手滑进她的睡衣下摆,像水波划过,一寸寸侵袭着她的身子。 拥抱、探索,没有经验的他,失却冷静,只觉得她的如软潮润在呼唤着他,他失去理智,一举,把自己深深埋进她的身体里。 这夜,没有经验的第一次、益发上手的第二次……他们彻夜纠缠。 不睡了,他们在彼此的体温里面沉沦…… 天蒙蒙亮起,姜非凡望着她熟睡的脸,笑开心。 她是他姜非凡的女人,是他一个人的女人,这个世界上,他拥有的东西太稀少,但拥有她便抵得过一切。 他爱她……这句话,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说,但他会竭尽全力往上爬,直到有一天,他配得上她了,他会大大方方告诉她,范晨希,我爱你。 “等我回来。” 他离开时,在她额上印上一吻。 晨希笑而不答却心底轻道:“傻瓜,我最擅长为你做的事就是等待啊。” 她只是没想到,这一等,让她等了半年多。 她有点气,气小喵喵的老年痴呆症大发作,也气他忘记主人会担心外面的捕兽夹弄伤他,他一天不回来、她一天犯愁。 于是这半年,她做出很多首伤心情歌,造就了一个大红特红的疗伤歌后。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晓得他出国念书。 真是笨蛋,他大可以告诉她,那么她不必在台湾苦苦等候,她真的很乐意在他存在的国度里,新开一间流浪动物之家。 第三章 二00六年十二月二日。 姜非凡在屋外静静伫立,背抵住门板,右手拿着一支淡烟,钥匙躺在左手掌心。 他不打开门直接走进去,只在门外倾听屋子里流洩出来的琴音。 她不弹那些难懂的古典音乐了,她摇身一变,成为词曲创作人,听说她很红,许多大歌星捧着钱上门,求一首曲子。 所以她很忙,从早忙到晚,原本的小书房改变装潢,她在里面放许多乐器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晨希说那些是生财工具。 她还是很少过问他的事,只是不停地把自己的生活说给他听,不厌其烦。 他也忙,忙着念书,忙着当总经理,忙着和商场老狐狸周旋。 他知道早晚他也会和他们一样,走到哪里都挂着一张和善的虚伪面具,所以他必须来这里。 这里的女人很干净,二十三岁了,还是和十七岁的时候一样,心思单纯,不懂得算计,这里的空气很干净,满屋子的小盆栽,女主人再忙,都不忘记在桌上摆上几枝百合,这里的床很干净,有太阳的味道,这里的食物很干净,没有太多人工香料。 每次,他到这里走一遭,就觉得自己的灵魂彻底被洗涤。 义父病了,什么病他不讲,只是有计划地,逐步把更多责任交到他身上。 义父谆谆叮嘱,“你还太年轻,我这么做对你不公平,但我也只能靠你,你一定要把我辛苦打下的江山传承下去。” 义父是个强人,从不在人前诉苦,雨珮曾经埋怨他,“我怀疑爸爸不爱妈妈,他从来不肯告诉我,有关妈妈的事。” 但他好几次撞见义父对着已逝妻子的照片流泪,那不是一个不爱女人的男人会做的事。 爱……这个字让他偷偷地愉悦。 他爱门里那个女人,爱她的干净,她的清灵,也爱她的孤僻,她的不合群。 到现在他还是想不出来,当年,她为什么有勇气把一个男孩捡进家门? 他还是不开门,反而把钥匙收进口袋里面。 他准备享受与她心有灵犀的感觉,因为每一次,她都会莫名其妙开门,然后两个人视线相对,说不尽的喜悦。 他喜欢那一刻,喜欢和她四目相交的悸动。 她的鼻子很灵,一点烟味就会触动她的嗅觉神经,所以她知道他来了,就站在外头,也许正在听她弹钢琴。 他是音痴呢,但他能唱出她做的曲子。 第一次听见,她讶然望他唱歌,他揉揉她的头发,说:“这首歌很红,走到哪里都听得见。” 她知道他很忙,因他出现时,眉间有重重的疲惫。 然再忙,他还是来了,也许一个月一次,也许两个月出现一回,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她迷路的小猫咪,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关上钢琴,晨希走到门边,脸上拉起微笑。 他说过,她的笑脸很干净,干净得象个天使,从此他三不五时叫她angel,她不反对,乐意当他的天使。 门打开,他看她,她望他,两个微笑落入彼此眼底。 “瘦了。”姜非凡说。 “一点点。”她点头。 “为什么?” “生病。”唉,她的破烂身体很糟,怎么补都补不好。 “严重吗?” “还好。” “多休息,不要太忙。” “嗯。” 她是淡薄名利的女人,讨厌出门,痛恨热闹,连女人最心动的名牌包,名牌衣,名牌化妆品都不感兴趣,她也搞不懂,这么低调的人,怎么还会把自己炒得那么红。 找了很久的原因,最后,她只好同意,自己身上流着强人基因。 “我们要一直站在门边说话吗?”她问。 他今天来得早,平常,他会晚上才到。 “不要。”说着,姜非凡进屋,然后丢下几个字。“我去洗澡。” 晨希在他背后微笑。 她将来一定是个好妈妈,瞧,她把他养得家教多棒,一回来就乖乖进浴室洗澡,然后把肚皮填饱,再然后……她脸红心跳,他总是把她喂饱……带着红红的脸,她跑进厨房,嘴里哼着新作的曲子。 她得加快动作,弄出一大锅海鲜面,因为他说,那是他的最爱。 她煮他最爱的食物,唱他最爱听的歌,她种了满阳台他最爱的,香香甜甜的桂花,养他最爱的金鱼,她诚心希望,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他独一无二的最爱。 姜非凡听见她唱歌,唱得比大牌歌星还动听,他曾经问她,“想不想站到幕前,唱歌给人听?” 晨希郑重地想了半天,摇头。 “为什么?” 她说:“我不爱出风头,我唱歌,只想唱给你听。” 于是她甘心为人作嫁,甘心躲在幕后,创作出经典好歌,让所有人琅琅上口。 如果她想当歌星,他会帮她,就象当年她帮他一样,虽然他会舍不得她身上的干净一分分褪去。 他问过她,“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次,她倒是毫不犹豫回答,“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瞧,多缺乏心机,就算不懂得欲擒故纵,至少也该装装害羞,她偏不,只用真心,真面目对他。 在她面前,他认识何谓幸福。 打开衣柜,里面全是他的衣服,他不再借穿她父亲的衣服了,她父母亲的东西正式撤出这个屋子,她以前的房间变成录音室,而现在这个,是他们的共同居处。 拿出浴巾,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让热水哗啦哗啦往下流。 氤氲的雾气迷蒙,他想起她说的话,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这里等你了,你怎么办?” 他看她,想着她话中的意思,问:“你想离开我吗?” “我是说如果。‘如果’是一种假设,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发生。” “这辈子都不会发生的事,干么要问。”他现实得紧。 “有趣嘛,就象我问:‘如果有一天,你被外星人抓去,你会怎么办?’之类的,你说说看,你会怎样。” “我要它们先去做健康检查。” “什么?!”“健康检查”和“她不在这里”,这两件事……有关系? “没有健康检查报告,我宁可死,也不让那些死外星人找我配种。” 晨希听懂姜非凡的幽默了,弯身大笑。“谁问你这个。” “你问的啊。” “外星人那题是例子,重点题是--如果我不在这里了,你会怎么办?” “可以不答吗?” “不行。”她摇摇头,执拗。 “我会把这里买下来,维持原来的样子,等你回来。” 他的回答让她很满意,于是她笑得很可爱。 她把他的话解释成--就算你离开我,我也不离开你,你等待我,我一样对你付出相同的等待。 她不说话,他忍不住开口,“所以,你要离开我吗?” 她用力摇头,笑答:“我会一直在这里,不离开。” 在他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后,她也给了让他满意的答覆。 “为什么要一直在这里?”轮到他追问了。 “因为这里的房价太昂贵,我不想你为了房贷变成卡债族。” 他搂住她的腰,亲吻落在她肩上,轻笑,“我现在有钱了,买一间小公寓还不至于让我变成卡债族。” “那你好好把钱存起来,等到我老的时候,陪我去环游世界。” 泡在浴缸里,姜非凡的眼角扬起笑意,他喜欢她的笑,她笑的时候,脸颊两个深深的酒窝,隐隐现现,好像在和人捉迷藏。 他喜欢她不问他的钱从哪里来,不问他的工作,他的过去,他喜欢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信任所有的一切。 “在笑什么?” 晨希站在浴缸边很久,她凝视着他的笑,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他拉起嘴角。 他睁眼,定定望着她,不发一言。 “你泡太久了,再泡下去,皮肤会泡烂烂的。” 她坐在浴缸边,手指头划着他的手臂,他的肌肉结实,是会让想入非非的那种结实。 姜非凡勾起邪气的笑意,大手拉过,把她拉进浴缸里,水溅上,她全身湿透,曼妙的曲线毕露。 他压下她的头,贴上自己的唇,辗转吸吮,汲取她的甜蜜。 “平安夜,我们一起过吧。”首次,他定下约会。 “在这里吗?”晨希满心欢喜。 “还是你想跟我出去?” “不必,这里很好。” 她喜欢和他两个人,守着一方属于他们的天地,这种“守护”会让她不知不觉间相信,这里是他们共同的家庭。 她当然知道,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捡回来的小喵喵,她知道,有她存在的世界只是他生活中极小的部分。 她只能卑微地期待着,在他疲惫的时候,他会想起,有一个女人,一双巧手,愿意喂饱他的胃,他的心。 “想要什么圣诞礼物?”他的吻落在她的耳畔,呵得她心暖暖。 “你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一个人的生活,让节日变得难熬,母亲节,父亲节,圣诞节,春节……每个家人团聚的日子都让她更深刻地发现--她,其实只有一个人。 “你应该更贪心一点。”他顶着她的额头轻笑。 吻再度落下,他想她,好想。 想她的笑,想她的热情与温存,有些急切,他的大手自她衣服下摆往上探,他想她,想得太久! 热潮一波一波上涌,她喜欢他的迫不及待,她的世界因为他,多姿多彩……糟糕,这下子,会泡烂烂的,变成她煮的那锅海鲜面了。 二00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七点三十四分 姜非凡一身剪裁合宜的手工西装,自楼梯上走下来。 他准备出席公司办的圣诞晚会,这个节日对公司而言是大事,每年的今天,是发放红利的大日子,员工们莫不引颈期盼。 走进客厅,他从公司回家,最主要是接雨珮,义父留在公司里,下班后,直接和一些高级干部过去饭店。 打扮好的黎雨珮靠在窗边,手里抱着她的心爱加菲猫,呆呆看着天空,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快,外面乌漆抹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外面有什么吗?”他站到她身边,温和问。 她是个好妹妹,从他一进入这个家庭,便全心全意接纳他,她爱他,崇拜他,从不吝啬让他知道,他对她有多重要。 人是懂得感恩与回馈的动物,所以他喜欢她,疼她宠她,只要她想要的东西,他都会想尽办法帮她弄回来 ,只要能够博得她的开心。 让她开心并不难,她本来就是个开朗善良的好女孩,虽说是独生女,却不骄傲任性。 她懂得替人着想,懂得体贴人,别说同学朋友,只要在她身边的人,都会喜欢她,她是颗太阳,一颗大方与众人分享光亮的温暖太阳。 “我在等母亲。” 她转过头,姜非凡发现她的眼眶红红。 “什么母亲?” 他拉她,她顺势靠进他胸前,他不介意她把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比较介意什么事情催出她的眼泪。 “我是外星人。” “这样啊,难怪我老觉得你与众不同。”他轻笑,笑她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们外星人有一条规定。”黎雨珮把头埋在加菲猫肚子里说话。 “什么规定?” “为了培养外星宝宝的独立精神,在外星宝宝长大期间,政府会把他们的母亲,父亲轮流接回本国星球,我妈妈很早就回去了,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我又接到通知书,他们马上要把爸爸也带走。”她说到这里,放声大哭。 “雨珮,不哭。”他连同加菲猫一起搂进怀里,她也知道义父生病了?他轻拍她的背,轻晃她的身子。 “我还没长得够大啊,我还没学会独独立,我还不适应长大的生活,我可不可以跟政府申请,让我爸爸再留二十年?”她大哭,哭得声泪俱下。 “哥,我不要一个人,我好怕一个人,我爸说过绝对不会让我一个人,为什么他说话不算话。” “乖,别哭,现代的医学很进步,义父的病一定治得好。” “不会好了,我偷听到爸爸和章医师讲电话,爸爸只剩下两个月,两个月怎么够,我不要两个月,我要很多很多个,多到不能再多的两个月……” 这就是义父坚持把公司交给他的原因?他的病这么严重了? “哥,怎么办?我不要爸爸死掉,我要他好好的,等到我一百岁他才可以死。” 傻瓜……姜非凡叹气,把哭成泪人儿的黎雨珮收在怀间。 “放心,你不会一个人,哥陪你到一百岁,我会看着你长大,结婚生子,看你从小女生变成大女人,不管你变成怎样,我都会永远照顾你,收容你的委屈。” 他保证会保护她,对待她象对待真正的亲人。 她感动,圈着姜非凡的手加重力道。 “谢谢哥,雨珮好爱好爱你。” 他揉揉她的头发,他也会疼她爱她。 “乖,把脸洗一洗,我们先去公司的圣诞晚会,义父的病,这几天我会找章医师好好谈谈。” 也许他该强迫义父退休,把公司提早交给他,也许新手上路会困难重重,但他必须让义父把时间留给自己,好好养病。 说不定两个月变成半年,两年,五年……在科学昌明的时代里,医学奇迹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哥,圣诞晚会之后,我们去度假好不好?” “度假?星期一我要上班,只有两天,光搭飞机都不够。” “我知道只有两天,我们可以到南部别墅,那是爸的老家改建的,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爸常带我们去那里度假,后来妈妈走了,我们再也没去过。” “这样?” 是怕触景伤情吧,他理解义父的心情。 “哥,我好想去哦,我记得妈妈常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看,看着爸爸和我玩捉迷藏,笑得大喊大叫,别墅的后园种了很多桔子树,收成的季节里,一颗颗小小的桔子长满树枝,妈妈把它们拔下来,做桔酱,冲桔茶,整个冬天我们的身上都带有淡淡的桔子香……” “真的很想去?” “很想去,超想去,说不定这是我和爸爸最后一次去那里,那个别墅里,有满满的,我对妈妈的回忆,自从我们不再去那里之后,我的童年就结束了。” 她灵活的大眼睛里,挂上淡淡哀愁,那是一双很不黎雨珮的眼睛。 “那,好吧,我让管家替我们整理行李。”姜非凡揉揉她的头发。 “太棒了。我打电话给张妈妈。” “张妈妈?” “张妈妈和张伯伯是管理别墅的人,每年冬天,都会寄很多桔子酱来。” 他想起来了,每到冬天,早餐桌上就免不了多那么一瓶桔子酱。 “好,你打电话给他们,至于义父……” “不要告诉他,我们直接把他从会场里面绑架。”她笑说。 “都依你,不过,我需要打几通电话。” “交代公事吗?” “当然,能够的话,我还想把传真机给带去。” “哥……”她娇嗔。 “怎样?” “有你真好。” “又想到了。” “如果爸爸没有收养你,我根本撑不起公司,我是个笨蛋,成天只会吃喝玩乐加shopping,公司交到我手里,早晚要倒闭。” “没有这么惨。” “有,就是这么惨,所以,哥,我真的好爱你,爱死你。” 说着,她又缠上他的腰,赖在他胸口,爱啊……爱,老天爷对她真的很好呢。把她暗恋的姜非凡送到身边,给她当哥哥,还把他的胸口当成她的vip休息区。 谢谢上帝,她会珍惜它给的一切,但也请上帝帮帮忙,让爸爸的身体恢复健康。 二00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二点三分 把圣诞树上的金色灯泡一串串取下来,用塑胶盒装好,再把上面的小摆饰和金丝银线,通通收整齐,放进塑胶袋里。 晨希退后两步,轻道:“临时演员该下场了。” 然后,把伪装成冬雪的棉花扯下,丢进垃圾桶,将塑胶制的圣诞树一截截拆开,装进纸箱。 她很象临时演员,导演喊着上场,也不管身上衣服够不够亮眼美丽,翻过身,就冲进萤幕里,花尽心思扮演起不重要的角色。 当影片上映时,兴匆匆买票进电影院,还以为电影院银幕够大,一定更容易找到自己。 没想到自己的尽心尽力,只是观众不经意一瞥。 她只是他的回眸一瞥吗? 她只是在他心情不佳时,提供短暂温暖的休憩处? 她不重要,对他,对他的人生……可有可无? 她的心变得贪了,这是不好的。 以前,她总说他是小喵喵,饿了,累了,就会找到路自动回家。 可这几年,他发达了,成功了,她虽不知道他做什么,但他的身份地位肯定不凡,从他的穿着,他的谈吐,他随身携带的电脑,公文夹……她知道,他不是她的小喵喵,他有了金窝银窝,流浪动物收容中心,自己再不是他的首选。 一天天,她怀疑着,他将要退出她的生命。 留他吗? 没用的,爸妈的经验教育她,没有谁留得住谁,即使是血缘至亲,就算勉强留下,十五年的婚姻,十五年的痛苦,她很清楚自己身上背负了父母亲多少怨怼。 而她……背不起,也不想背负他的怨怼。 所以她逼自己信任他,逼自己不过问他的生活,她以为来来去去终会到头,与其担心有没有未来,倒不如把握相聚的每一分钟。 她不要贪心,不要强留,她要保持最自然的态度,爱他却不牵绊他。 都是一时冲昏头,被他那句“平安夜,我们一起过吧”,给鼓得饱饱的,胸口的温暖,满心的幸福感……因为这是第一次,他对她预约了下次。 她以为他们将要不同,兴奋得忘记自己根本不喜欢伪装的热闹,为他精心打扮一棵圣诞树,一个美丽的圣诞老婆婆。 然伪装终究只是伪装,代替不了真实。 爸妈离婚后,她每年的春节,圣诞节都把家里贴上红红绿绿,布置出节庆气氛,后来发现,在节日过后撕掉那些布置时,心更寂寥,终是没人陪她过节。 之后,她再不做这种蠢事。 相反的,在各个节日里,她关掉电视,加倍工作,不让任何声音提醒自己,她,一个人生活。 是他的话搅乱她的平静,害她以为,自己可以跟上时代流行。 下午六点多,他打家里电话给她。 她拿起电话,听见他的声音时,很想大声告诉他,“你不是说围巾丢掉了吗?没关系,我又帮你织了帽子,围巾和手套,我知道它们不够漂亮,但它们会在寒冷的冬天带给你温暖……” 也很想说:“我试着烤了一支火鸡,效果很不错,金黄金黄的,香气四溢,我保证满桌子的菜,一定会让你肚子撑到走不动……” 再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他留到星期六,星期日。 可他第一句话,就让她满肚子话憋在胃中,消化不良。 他说:“今天,我不能过去。” 她的圣诞礼物,圣诞大餐……白忙一场。心酸酸的,湿湿的,象含了胆汁却吐不出口。 唉!她叹气,叹得很轻,但他听见了。 “对不起,我们约跨年好不好?我们一起看清晨第一道阳光,迎接新的一年。”姜非凡低了嗓音。 “好。” 新一年,旧一年,她不知道这对自己有什么差别。 “我派人把你的圣诞礼物送过去,希望你喜欢。” “好。” 她说过,但他肯定忘记,她最喜欢的圣诞礼物是他大驾光临。 “要好好吃饭,早点上床。” “好。” 上床做什么?寂寥的床铺最让人心酸。 “那,那……”他居然说不出口再见。 她不爱为难他的,晨希轻轻笑出声。 “再见,好好玩,圣诞节快乐。” 挂掉电话,她分两次,把圣诞树和一堆装饰拿到楼下垃圾集中处,再把满桌子菜打包,送到警卫室,警卫伯伯真诚的笑脸,让她的圣诞节不致难过。 “范小姐,你要不要一起吃?我们这里有电视还有……啤酒。” 警卫室的电视机传来主持人和罐头笑声,他的热闹和她的圣诞树一样虚伪。 “不必了,晚上我还要工作。”她摇摇头,推却。 “年轻小姐没有人会在圣诞节还工作的啦,你男朋友呢?” “他在忙。” 姜非凡来来去去,长时间在这里工作的警卫伯伯早就认定他是晨希的男朋友。 “唉哟,不浪漫,把女朋友丢着一个人过圣诞节,不象话。” “没办法,工作不好找,”她替他说话。 “也对啦,趁年轻多存一点钱,将来结婚生孩子才不必发愁。” 结婚生孩子……那是他的计划吗?或者说,他有结婚生小孩的计划,只不过计划里面的女主人不是她? 警卫伯伯还在说话时,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走来,对警卫伯伯说要找十二楼的范晨希小姐,互相引荐之后,她收下一份礼物。 下意识打开包装,她听到警卫伯伯的惊呼声后,才回过神,“哇,好大的钻石哦,这条项链可能要好几万块。” 西装男一哂,回答,“正确的价钱是两百三十七万。” 晨希看一眼西装男手上的纸条,道歉,连忙接过纸笔签下单据。 “范小姐,这是收据和名片,有任何问题的话,欢迎打电话给我,我会随时为您服务。” 她点点头,他便离开了。 “范小姐,你男朋友很有钱,可以嫁了啦,虽然有钱人的饭碗比较难端,不过,能嫁给有钱人,日子会很轻松。” 她还是笑笑,对警卫伯伯说声谢谢,带着她的礼物回电梯里。 他果然是很有身价的男人,再不是全身伤口,饿得吞面条的流浪狗,留他……她还能留多久? 回到屋里,晨希把要送给姜非凡的礼物拆开,红红绿绿的包装纸里面,是她花两个星期织成的手套和围巾,帽子。 她拉出线头,抽啊抽的,成形的帽子渐渐变成一团纠葛的毛线,没差,只是回到最初,她没什么损失,就算他失约……本来就不会约定下个回合的两个人,哪来的损失? 把毛线和围巾,手套丢进垃圾桶里,骗谁呢?他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她的围巾搭不起任何一套。 再看一眼她的圣诞礼物,晨希叹气,圣诞老人送错礼物,最适合她的礼物不是钻石项链,是寂寞。 第四章 二00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手术房外,黎雨珮和姜非凡坐在走道旁的椅子上,等待。 怎会这样?爸爸明明跟她说病情已经控制住,为什么还会吐血?是爸爸骗她还是癌细胞扩展得太快? 她的眼泪流干,从下午五点半到现在整整六个钟头,爸爸在刀房里待那么久,是不是手术难度太高? 黎雨珮肚子里有千百个问号,没有人可以解答,要是她聪明一点,考上医学院,或许就能理解。 她打个哈欠,哭泣让人疲惫。 姜非凡拍拍她的背,回想下午。 隔天是元旦连续假期,公司惯例在这天下午开会,做年度总检讨,中高管理阶层的人都到齐,会议室里比往常热闹。 当开发课的卢经理在台上报告时,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所有人全部傻眼。 董事长吐血! 在纷乱中,姜非凡迅速抢身上前,背起义父,送往医院。 义父的病情一直对外保持隐瞒,除安定人心之外,也为了顾虑公司股票涨跌问题,这一吐血,怕是瞒不住了。 他只能庆幸,明后天股票休市,不然这个消息肯定让公司股票狂跌。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义父刻意栽培的接班人,但他毕竟未成气候,人脉网也尚未建立,想要独当一面,困难重重。 可今天过后,他心底有了觉悟,不管再多再大的困难,假期之后,他势必要坐上董事长的位置,让义父退下来休养身体。 “哥,爸会不会死?” “不会。” 黎雨珮的问题,他没有答案,但他回答得十分笃定,他需要安定雨珮的心。 “为什么不会?” “国为开刀的医师是名医,没有手术失败的经验。”还是胡扯,但不管怎么扯,都要扯出雨珮的信心。 “爸出院后,我可不可以把他关起来,不让他到公司上班?”爸爸是工作狂,非要把他关起来,他才能真正休息。 “可以。” “那我们把公司卖掉,可是……爸一定不会同意。” 她嘟嘴,她是爸爸的心肝宝贝公主,而公司是爸爸另一个儿子,没有人舍得卖掉儿子的。 “不必卖掉,我会接手。” “可是爸爸说,你虽然很优秀,但现在接手太勉强了。” 这话是爸爸在圣诞节清晨告诉她的。 圣诞节清晨,南部的山区下雨,他们被淅沥淅沥的雨声吵醒,两父女坐在落地窗,捧着热呼呼的牛奶,一面赏雨,一面谈心。 爸爸问她,“雨珮,你喜欢非凡哥哥吗?” “当然喜欢。”她抱着加菲猫,笑得好甜蜜。 “有多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有喜欢到愿意嫁给他吗?” 爸爸问,她红了脸,愿意愿意,她想当哥的妻子,想和他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更想和他生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好啊,女儿是小妹妹,有两个哥哥宠着、疼着,那她就会像个真正的公主,快乐长大。 “你不说话,是不想要吗?”爸爸促狭的问。 “才不是,我想要,想得不得了。” 她大声嚷嚷,下一秒,连忙抓起加菲猫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迅速扫向楼梯,这些话要是让哥听见,她会害羞到不行。 爸爸咧嘴笑开。“很好啊,喜欢就大声说出来,这个世界和以前不一样,想要什么必须主动争取。” “人家会不好意思咩。” 爸爸揉揉她的头发,爱怜说:“非凡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很清楚,他是一个多么负责任的男人,嫁给他,绝对不会委屈你。” “本来就不会委屈,非凡哥哥对我最好了,阿菲,你说对不对?” “可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爱上你。”他很清楚,非凡宠雨珮,是把她当成亲妹妹在哄。 “他会。”黎雨珮用力点头,也把加菲猫的头用力晃两下。“你看,连阿菲都同意。” “这么有把握?” “对。” “为什么?” “我很可爱啊,我有自信,哥一定会爱上我,就像我爱他一样。” 她不知道,爱情不能和大部分事情相提并论,那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以简单解释的,往往是使出浑身解数,耗光心血、虚度青春,才恍然大悟,撞破头、全身伤痕累累,换来的却是心碎。 姜非凡眼神坚决的望着她,“放心,我可以把公司撑起来。” 再勉强他都会做出成绩,这不光是为了雨珮和义父,更是为了她死去的母亲,他的母亲全心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成就非凡。 “哥,我不要你太累,不要你像爸爸一样生病,我不在乎公司,我只要你和爸爸平安健康。” “傻气,你应该在乎的,那是义父一生的成就,也是你丰厚的嫁妆。” 未来,只要有男人肯对雨珮好,宠她、哄她,比他更疼她,他很乐意养活妹婿和一大群外甥。 你就是我最丰富的嫁妆了呀。她在心底暗道。 “哥,你喜欢我吗?” “喜欢。”这句话,姜非凡回答得毫不犹豫,没有手足,雨珮弥补了他对亲人的想望。 “照顾我,会不会让你觉得很累?” “不会。” 他乐意拥有她这个甜蜜负担,何况多年前,在他还没有开始照顾她之前,她已经先一步照顾起他了。 他现在做的只是回馈,回馈她对他的好。 “跟我生活在一起,让你觉得讨厌吗?”黎雨珮一句句试探,希望越试越深,试出他对她,有没有百分之一的爱情? “你是个小麻烦吗?”他没回答,反问她。 “当然不是。”她坐直,双眼注视姜非凡。 “你觉得自己很可爱、很漂亮、很体贴、很温柔吗?” “是。” “那么,跟一个可爱漂亮、温柔体贴,又不找麻烦的女生一起生活,我为什么要觉得讨厌?” 他的回答是一百分,黎雨珮紧张抱住他。 够了,光这些话,她就决定要对他投注所有的爱情,她的心要悬在他的身上,跟着他,一起欢喜、一起忧郁。 房的门打开,护士高喊,“黎意群的家属……” 姜非凡视线对上黎雨珮,在她脸上看见恐惧,他拍拍她的肩说:“我进去。” 二00七年一月一日。 他没来,元旦的阳光升到屋顶上方,她再度失望。 心在抽痛,她忍着,吞两颗药,假装那是感冒造成的效果。 她看书,书上说,人类是经验的动物。因此,只要多失望几次,她就能学会不期望,不期望……这样很好。 晨希把餐桌上冷掉的饭菜倒进回收桶。 她可惜,这些菜花她很多心血,她第一次做焗烤龙虲,做得有模有样;她用龙虲头、香菇整整熬了五个钟头高汤,人家说,火锅汤头最重要,她用心费力,整治满桌丰盛,可惜,不得青睐。 姜非凡二度爽约,只不过这回,他连电话都没打来,是不是解释太费工夫? 拿起抹布,她用力把桌子擦试干净,像洩恨似的。 恨……恨什么呢?恨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男人? 没道理,他从来就不是她的谁。 摸摸发热的额头,昨夜,她开窗等候,等待今年第一道曙光,他说要陪她看的,他不来,她仍然不想错过。 就这样,守一夜,被冷风刮一夜,前两天染上的小感冒变严重。 晨希走进房间,拿出行李袋,收妥几件衣服和盥洗用具,看一眼手表,时间还早。 她坐到沙发上,二00七年的元旦,不意外,她仍然一个人度过。 “晨希,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他曾经这样问过她。 可以说,想要他吗?这话,她说不出来,就像她问不出口--“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 他们之间是什么?男女朋友、炮友? 她没和其他男人交往过,但几次唱片公司的朋友想帮她介绍男朋友,推不掉、约个地方见面,对方通常会很客气地说:“你好,我叫xxx,家住xx,我的工作是xxx,我的兴趣是xxx……” 只不过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对方所有基本资料,热切一点的,她连对方的爸妈兄姐做什么都能掌握。 然而,她对他……一无所知。 他从没对她说过我爱你,她不知道他的身世,他有什么家人,不知道他的工作、兴趣,不知道除了范晨希,他有没有其他女友,更不知道,他在下班之后,习惯做什么休闲娱乐。 她了解的部分,全是自己一点一滴摸索出来的。 她知道他抽烟,但抽得不凶,因为他身上没有什么烟味,指间没有淡淡的黄渍,而牙齿洁白整齐。 她知道他偏爱海鲜,对蔬菜水果不感兴趣,但把它们切得碎碎的,碎到将它们捞到旁边很麻烦,他也会乖乖把它们吞进去,因此她有一台很棒的食物料理机,可以把蔬菜切得让他挑不出来。 她知道他会作梦,一旦醒来就不容易再睡,前几年,她对他的失眠毫无办法,但最近几年,她学会,再欢爱一回合,再用温暖包裹他一次,他就会安心,再度沉沉入睡。 这些“知道”,似乎表示他们很亲密,可她却觉得两人遥远。或许,他们的身体亲近而心灵遥远吧。 若情况真是她分析的这样,那么他们不是男女朋友,而是炮友。 炮友是一种维持不久的关系,于是她提醒自己,不可以放入太多感情,并且随时随地准备好分离。 但是,她也了解,人生当中有很多困难,其中一种困难,就是明知道不可行,偏偏欲望催着人前进。 于是,她提醒又提醒、准备又准备,仍然无法让自己在分离之际……不伤心。 这次,两个人应该算分手了吧。 他从不允诺下次约会的,却允了两次,然后失约两次,这是不是男人要女人知难而退的最新招式? 其实,不必搞得这么复杂,他只要不来、不联络,三个月、五个月,她不是笨蛋,等得够久,自然理解他的心思。 她不勉强他,因为她很清楚,自己不适合爱情,所以从不向他要手机号码,她知道他的部份是一个名字、一分长相,而他知道她的,多了一组家用电话号码和住址。 瞧,他们的联系很简单,要断,更简单。 有一天欢爱之后,他们在阳台上看月亮,他用床单裹起两个人,摘下一大堆桂花洒在她发上,说:“你是我的桂冠公主。” 她微笑反驳。“桂冠指的不是这个。” “难道不发生在罗密欧与茱丽叶身上的,就不叫做爱情?”他反驳。 “当然不是,但桂冠指的不是这个。”她坚持。 “桂冠指的就是这个。公主、桂花香。”他指指她再指指桂花,毫无理由的坚持。 她只好妥协。“当你的公主,很幸福吗?” “应该还不坏。” 姜非凡抓起她的手,把他的指环拿下来,替她戴上。“看,王子把最珍贵的礼物送给公主,她当然要幸福。” 那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指环是银制的,不值钱,说珍贵太过分,但他说是王子最珍贵的礼物,她便郑重地取下项链,把他的银戒串在爸爸的钻石坠子旁边。 “非凡。”她用自己小小的手掌,像做车轮饼那样,一上一下,把他的大手夹在中间。 “什么事?” 他由着她玩,喜欢她软软的掌心贴覆着他。 “其实我很满足。”她说得真心。 “为了什么感到满足?” “我是不能谈恋爱的,可是你来了,告诉我,恋爱其实很不错,我尝试,然后……” “怎样?” “真的很不错。”她叹息,是幸福愉悦的那种叹息声。 “为什么你不能恋爱?因为你有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就让你对男人失去信心?” 她笑而不答,现在不是解开谜底的时刻。 他把她抱个满怀,紧得她呼吸不过来。 “笨晨希,傻晨希,你当然可以谈恋爱,但对象只能够是姜非凡。” 这句话让她出现错认,以为他们之间有可能。 那个夜晚,发生在五年前,他从美国回来的夜晚。 她记得很清楚,他中午入境台湾,扛着行李不回家先往她这里跑。 他见到她,便发狂似的要她、要她,似乎永远要不够,他把她整到累得下不了床。 当他打开行李箱找换洗衣物,她看到他的护照,他才告诉她,“现在我在国外念书,我会尽快完成学业,尽快回到台湾。”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失踪半年,不是忘记回家的路,而是他正在勤奋向上。 也许是太久不见,思念惹来太多浪漫,那夜,他对她说了很多好听的话,甜入她的心。 从认识到现在,将近八年。 八年是很长的日子,她看着他从一只狼吞虎咽的小野兽变成彬彬有礼的绅士,从冷漠孤独到温和圆滑,很难想像,光阴可以改变一个人这么多,但他的确改变了。 所以,说不定五年前那个夜晚,他的确是爱她的,的确想和她谈恋爱,只是,事过境迁,人的感情会生变。 当然,她必须公平一点。 光阴也改变了她,那年她不计较他多久才出现,只一心巴望着,他肯回来就好;现在,她贪婪了,想知道他的工作生活、亲戚家人,想知道他的一切一切。 她想利用一堆“知道”来确定自己在他心中,占住什么地位。 是长大了吧,长大的女人不再事事盲目、一味对爱情憧憬;长大的女人多少懂得为自己设下标准,确定自己在标准值内,才肯付诸行动争取成功机会,如果自己不在标准内…… 她能理解,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么,她在交往的标准值内吗? 她想,并没有。 晨希拿起行李袋,走出家门,搭电梯,从十二楼到一楼,数目字一格一格往下降,她的心也跟着下沉。 电梯打开,她经过警卫室时,警卫伯伯跟她打招呼。 “范小姐,要去旅行吗?” “伯伯,新年快乐。”她没回答警卫伯伯的话。 “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 “是不是要跟男朋友去玩?” 伯伯年纪快六十岁了,还能笑得满脸天真。真好,人要这样快快乐乐活着,才值。 “没有。” “范小姐在生气厚,圣诞节没来,新年也没出现,是要给他好好教训一下啦。” 晨希笑而不语。 “不过也不要教训得太重,好男人不好找,女生要学会体贴男人,现在经济不景气,赚钱很辛苦。” “伯伯,我可不可以把东西寄放在这里?” 她从行李袋里拿出纸盒。 “寄给谁?” “我男朋友,如果他来了,就请你转交给他,如果他没空来拿,等我回来,我再带去给他。” “好啦,没问题,如果他有来,我一定帮你带到。” “谢谢伯伯,等我回来,再煮大餐请伯伯吃。” “好啊,范小姐的手艺好得没话说,比我们家的黄脸婆还会煮,现代女孩子像你那么会煮饭的,很少了啦。” “谢谢伯伯,我先走了。” 她笑着挥手,背过身时,垮了唇,她问自己,他还会来吗?她半点把握都没有。 二00七年一月九日。 电话铃声响了又响,她依旧不在家。 九天,就算闹脾气也够了,他每天打电话,一抽空就去找她,可她没回来,只有被塞爆的电话答录机,告知着,她不在。 那几天,他忙翻,一方面照顾医院里的义父,一方面接手义父所有工作,他不停开会、沟通,不断和各个厂商见面,他必须表现出卓然的魅力与能力,稳定军心也稳住上下震荡的股票。 等所有事都上轨道,义父的病情也稳定下来之后,他没回家,直接驾车到她的公寓。 他未上楼,警卫伯伯先拦住他,并交给他一包东西,说是晨希托他转交的。 “范小姐的男朋友,你这样不好啦,放女朋友一个人过节,她很可怜,煮的东西都没人吃。”警卫伯伯热情的说。 姜非凡没搭腔。 警卫伯伯又说:“范小姐不在家啦,你不必上去。” “她去哪里?” “不知道,我看她提着行李跑出去,会不会太生气,离家出走?” 说不通,如果对他生气,何必离开自己家里,只要换锁、不开门,他就拿她没辙。 何况,晨希没有过闹脾气记录,不管他多晚来,多久没来,她从没对他抱怨过。所以,他认定她没有事出远门,也许是唱片公司的事,也许是去找她爸爸或妈妈。 这些话他没说,却问了另外一句。“她什么时候出门?” “元旦早上出门的,不过范小姐的男朋友,你不必太担心,我看那天范小姐情绪还不错,跟我聊好一会儿,她就算生气,大概也没有气得很凶啦。”警卫伯伯还是坚持她生气、离家出走这个版本。 姜非凡打过招呼,转头走往电梯,电梯关起时,还听到警卫伯伯对他说:“我没有骗你,范小姐真的不在家……” 他上楼,用她交给他、他从没使用过的钥匙打开门。 屋里很干净,像往常一样,但阳台上的桂花有点干枯,他接了水龙头,帮桂花浇水。 电话答录机的红灯闪着,他打开。 哔……我是爸爸,三月份我可以回台湾一趟,有没有空?陪爸爸吃顿饭。 哔……我是阿华啦,晨希,你的曲子做得怎样?拜托拜托,造成别拖,这次的大牌很难伺候。 哔……晨希,我是庄凯杰,文哥介绍我们认识之后,一直没有联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们再约出去吃顿饭? 哔……小晨新年快乐,妈妈拜托你,有空回去帮我看看外公、外婆,好不好? 接下来几通电话都是唱片公司的催稿电话。 这代表,她不在家,也没出国去见爸爸妈妈,最有可能的是回外婆家?不对,她母亲的电话在晨希出门后才拨进来……也有可能,她之前已打过电话…… 姜非凡抓不到头绪,进房间,打开衣柜,她大部分的衣服都在,这让他松一口气。 再回客厅,看见桌上未开的纸盒,是晨希给他的,是她说的圣诞礼物吗? “圣诞礼物”让他微微地红了脸,那是他第一次爽约,两次爽约,她多少有微词吧,难怪警卫一口咬定她离家出走。 无奈,姜非凡打开盒子,当他看见盒子里那条昂贵的钻石项链时,顿时脸色大变。 这是他送她的,为什么退还?她不收吗?生气吗?她决定离家出走、决定和他分手? 念头生起,他坐立不安。 他待在她屋里,不顾她的隐私,翻遍她的抽屉,他打开每个关上的柜子,却遍寻不到蛛丝马迹。 他以为晨希会待在这里等他回来,从没想过,她的等待不是理所当然。他猛然警觉,她是女人、有男人追求的女人,她的脾气好、长相好,不必无条件关在这里,等待他偶尔上门。 她去哪里了?他想破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她的手机,不知道她的亲人朋友,他对她的一切知道得很少。 他忧虑焦躁,第一次发现自己会心慌。他不断问自己,她去了哪里?最后,他沮丧承认,完全没有头绪。 是黎雨珮的电话把他催回医院的,她看着他的狼狈,心疼的抱住他,连声睹气的说:“不要了,这个公司我不要了,才几天,它就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我作主,我要把它卖掉。” 他忙抱住她,说:“不是,我不是因为公司的关系,我只是昨天有点事……”话没说完,他发觉怀里的黎雨珮哭得认真。 “怎么了?为什么哭?” 他推开她,勾起她的脸,审视。 “哥,我吃得很少。” “我知道,你吃得太少,不好。” “我不介意有没有名牌穿。” “对,我们家小公主不败家。”他哄她。 他够累、够烦,但他很清楚雨珮、义父和公司都是他必须扛的责任,就算心底有再我事,他都必须压抑。 “我不需要很多钱,所以你不必那么那么卖力,你要好好吃、好好睡,不要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狼狈。” 原来是关心他啊,拍拍她的头,姜非凡安慰她。“我都懂。” 病床上的黎意群醒来,看着他们的互动,莞尔。他对女儿说:“雨珮,你出去一下,爸爸有事要和非凡说。” “不,你又要编派哥公事。” “没的事,我只是和他聊一聊。” “可是……”黎雨珮嘟起嘴。 “你乖,去帮我买杯热咖啡,我需要提神。”姜非凡揉揉她的头发,她不想衣,可还是走出去。 姜非凡走向义父床边,给他一个安慰笑脸。 “非凡,工作适应得怎样?” “还可以胜任。” “我就知道你行。” 这几天他看了电视新闻,知道非凡明快的处理方式,将公司危机降到最低,他没看错人,非凡比他预估的定行。 “谢谢义父。” “非凡,除了公司,我还有一样事情要你接手。” “好。”他连问都没问,先回答。 “雨珮,我要你娶她。” 姜非凡吓一跳,怎么可能?“义父,我把雨珮当妹妹,从没想过……” “我知道,但是除了你,我没办法信任其他人,最重要的是,雨珮爱你。” “不可能,我们是兄妹。” “你们不是兄妹。记不记得我们到别墅度假?那次雨珮告诉我,她从高中时代就暗恋你,她说你吃掉她很多爱心便当。” 他吃掉很多女生的爱心便当,但唯一记得脸孔的是范晨希,她总是把他喂得饱饱、让他睡得饱饱。 那个时候,他是标准的小白脸,谁给他东西吃,他来者不拒。他不介意女生的误解、不在乎伤谁的心,因此招来很多怨恨,干过很多场架。 “可是义父……” “算我求你吧,我不想说得太现实,但只要肯娶雨珮,你就可以得到我一半的财产。” 那是笔很大的金额,至少有五百亿,但无法吸引他。 “对不起,我没办法,雨珮始终是我的妹妹。” “如果我用恩惠来逼迫你妥协呢?我求你报恩呢?我明白你是个有肩膀的男人,你会负担起该负的责任。” 姜非凡还是摇头。 他可以用各种方式来照顾雨珮,但婚姻绝对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姜非凡一而再的拒绝,让黎意群不得不让步。 “对不起,是我太急了,没顾虑到你的心情,没办法,我很担心眼睛一闭,就醒不过来,你先认真考虑吧,别太快给我答案,雨珮是个好女孩,我相信你们在一起,会幸福。” “可是……” 他还有话说,但义父闭上眼睛,表明沟通结束。 姜非凡无奈,轻轻退出病房,背靠墙,抬头看着惨白的天花板。 晨希,你在哪里?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她的拥抱,她的拥抱永远能安定他纷乱无序的心情。 第五章 二00一年一月十五日 晨希把五百元钞票递给计程车司机。 “嘎逼,不用找了,今天很麻烦你。” 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好一个人要取绰号叫“嗄逼”,后来他解释,说他喜欢喝咖咖啦,不过他皮肤很白,也有人叫他奶精,可他觉得奶精太娘、太gay,还是比较喜欢人家叫他嗄逼。 “谢谢范小姐,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尽量打电话给我。” 他很暗恋范小姐,但是她们那种有气质的女生,看不上他这种粗人啦。 会和嘎逼熟起来,是因为他很热心。 后来,她留下他的名片,知道他叫汪贺书,以后她要出门,会先打电话给他。 几次搭载,两个人越来越熟,渐渐聊开。 她知道他的梦想是当歌星,于是送他很多cd,再然后,听说他去参加歌唱选秀节目,还进前一百名。 从一百名爬到前五名是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她只能祝福他。 “我还可以打电话给你?等你变成知名歌星,会忙到不行。”她笑问。 “我再忙,还是要来载范小姐啊。”说着,他觍觍地抓抓头发,脸红了一大片。 “我可以另外叫车。” “这样不好,范小姐是我的恩人,我一定努力服务的啦。” 他下车,帮她从后车厢拿出行李。 “谢谢,我自己上去就好。”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接过行李时,手指头相触,他发现她的手好冰冷。 “范小姐你要准时吃药哦,星期四我再来送你回去复诊。” 她并没有为他做过多少事,他就认真把她当成恩人,多可爱的男生。 “嗯,谢谢你。” “还、还有……你要穿多一点衣服,穿这样,好像不够。” “好,我上楼就加衣服。”她接受他的关心。 “那、那……范小姐,我走了。” “好,星期四见。” “再见。”他转身走向计程车驾驶座。 “嘎逼。”临行,晨希唤住他。 他猛地转身,嘴上咧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这样阳光灿烂的笑脸,在非凡身上不常见。 “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来找我,我住在c栋十二楼之三。呃,我是指歌唱比赛,我家有一间设备不错的录音室。” “好,我一定来。”微微地,他的耳根红了。“谢谢、谢谢。” “谢什么,我们是朋友。” 她走进公寓大楼,浅浅笑着,朋友是一种很好的关系,不太深,不太浅,偶尔互相关心,散了……也不太难过,因为朋友本来就只能陪你一段而已。 也许,她该多花点心思经营这种关系,不要在爱情方面落心。 “范小姐,你去哪里,怎么那么多天才回来?”热情的警卫伯伯冲出来,对她打招呼。 “因为……我有事……” “是工作厚?很忙厚?” 真好命,生到范小姐和她男朋友这么爱赚钱的小孩,就不必每天担心了啦,不像他们家的死小子,工作找不到,就干脆给他窝在家里当宅男。 “嗯,有一点。” “要注意身体啦,你瘦一大圈,看起来气色很糟。” “这样啊,我休息几天就会恢复。”晨希摸摸自己的脸。 “那就好。对啦,我有把东西交给你男朋友。” “他来过?” 不是分手了,怎么还来? 不对,分手是她说的,他只是爽约,而爽约不是重大罪状,是她习惯把事情估到最坏,这样她就不必担心情况会发展得更坏。 “不只来哦,从前几天他发现你不在家,就每天住在这里等你。” 住在这里?她有几分诧异。“我知道了,谢谢你。” “好啦,你赶快上去休息,我看你好像快要昏倒。” 晨希挥挥手,走到电梯边。他把她整理好的状况打乱,她以为,他们连再见都不必说的。 留下项链多少有测试意味,她想测测他有没有来过,测测他在乎她几分。可,她真的没想到,他会住到这里等她回来。 为什么?是不是代表他重视她,代表她想错方向?所以除了炮友,他们之间还存在着其他? 该高兴吗?高兴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比预估中高出几分?高兴她对他不只是可有可无的休息站? 那么她该不该把话摊开说,直接问他,他要的是什么? 满脑子紊乱,她东想西想,所有的想法在她打开门、看见姜非凡那刻,消失…… 他不问话,只是一味抱住她,很紧,紧得她差点不能呼吸。 见她回来,他内心狂喜,有千百句话想问,但没有任何一句话比把她抱在怀里更重要。 她回来,他的安全感回家了,他知道一百九十公分的大男人向比自己矮上三十公分的小女人寻求安全感太扯,但他就是要,就是要抱紧她,把他失落的安全感通通补回来。 脖子一阵湿。 他在哭?晨希震惊! 她应该快乐的,他的眼泪昭告了某些事。 比方,他在乎她、她很重要、她不只是他的床伴……可是鼻子酸酸的,他的眼睛窜入她的心底,她舍不得他哭。 “你怎么啦?” 她轻拍他的背,像哄小孩一样。 “你去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姜非凡握住她的双臂,将她往后推几寸。只有几寸,他不准她离得太远。 “我不知道怎么找你。” 看见他红红的眼睛,和湿湿的眼角,下意识地,她用手抹去他的湿气,传给他一张笑脸。 “你不会打手机……?”话到一半,陡停。 对,他没告诉过她,他住哪里、电话几号、他的工作……所有所有他的基本资料。 是他的错! 晨希笑笑,手指头抚过他的黑眼圈。“你没睡好。” “你离家出走太多天。” 意思是,没有她的夜里,他睡不成眠?不,这个推论太托大,她并未夜夜在他身边。 “我没有离家出走。” “你去哪里?” 他不知道这些日子自己是怎么熬过的,他要应付公司、照顾义父雨珮,虽然人人都说他有肩膀、有担当,可他也会累啊,他需要一个干净的地方、干净的女人,为他洗涤所有疲惫。 “住院。” “为什么住院?你不舒服?” 说着,姜非凡像挑猪肉那样,把她举起来,东看看、西瞧瞧,再转个圈,上上下下找个过瘾,才放下她。 “我感冒,拖了几天开始发烧,我的……”晨希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的体质不能发烧,一发烧就会很严重。” 事实是发烧会让她的心跳加快,而她的心脏负荷不了太多的工作量。 “为什么小感冒要住十几天医院?”他不解。 才两个礼拜,很好了,她有过更长的记录。 “问题就不是小感冒啊,它转变成肺炎,去买个听诊器吧,你可以在里面听见流水声。”晨希拍拍自己的胸口。 他压住她的手,把它收进自己怀中。 “下次感冒,一天都不要拖。” “好。” 她也知道不能拖,可是……是他自己说要回来的,说要和她一起迎接二00七年的第一道曙光,所以她不能缺席,她拼命布置一个完美的除夕夜。 “那你为什么把圣诞礼物还给我?” 要说吗?说她以为他们分手,这么昂贵的分手礼物,她收下会心痛。 偏头想了一下,她说:“那个好贵,听说要两百多万,我不在家,万一弄丢怎么办?只好先交给你保管。” 她的话安下他的心,她不是退礼物,不是离家出走,只是感冒。 姜非凡大大松口气,他把她抱回床上,拉拉棉被,将她裹得密密实实,像条毛毛虫,然后长手长脚一拉一跨,把她收在胸口处。 “你瘦了。”他摸摸她的脸。 “医院的东西很难吃。” 晨希偏偏头,靠近他的掌心,她要他的体温。 “为什么不请看护,叫看护去帮你买好东西吃?”姜非凡亲亲她的额,幸好皮肤还是一样柔软香甜。 “要不要顺便叫看护帮我领钱?如果她把我全部积蓄通通领走,我会更痛不欲生。” 这下子,说不定她真会死在医院里面。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她有亲人啊,就算父母亲不在身边,好歹还有隔代长辈。 “你知不知道我是很独立的女生,可以不麻烦人的事,我习惯自己来。” “太独立很吃亏。” “我知道啊。” 如果认识他就注定吃亏的话,这个亏……她吃定了。 “放心,以后不会有同样的事发生。我待会儿就找人送手机过来,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找我,重点是,你一离开家门,就要让手机随时保持畅通,让我找得到你。” 这几天,她把他吓够了。 找不到她让他这样心慌吗?或……他只是习惯性的甜言蜜语? 她真是心机重的女生,在这种情况下,她应该感动,而不是疑神疑鬼,所以,stop!她要好好享受感动时分,不要胡思乱想。 “非凡。”她轻唤。 “怎样?” “办手机不是应该自己到门市部去办?” “我找人去办,不必让你多跑一趟。” 顺便把账单寄到他那里,他要查账,查查她有没有打电话给那个庄凯杰还是庄肖维,有没有一时兴起,去和人家乱吃饭。 “你好像很有钱。”晨希失笑。 “对,不是普通有钱,是非常有钱。” 这几年他存了些钱,做过许多正确投资,他很努力让自己成就非凡,事实上,他正一步步迈向成功。 “你是田桥仔吗、你拿到一大笔遗产、有没有人跟你分啊,哦哦,不会吧,那些地在台北东区?” 这不是她想知道的部份,她想知道的是--他的爸爸妈妈在做什么?他有哪些可以分遗产的兄弟姐妹,他的家住在什么地方。 “不要说话,你病才刚好,先休息。” 他用嘴巴封住她叨叨不休的嘴,用热情让她遗忘自己问过什么,关于他父母亲这个区块,他习惯性的“不说、不讨论”。 又撞到墙?他还是不愿意让她太了解他。 心沉沉的,不过非凡说得对,她的病刚好,需要更多睡眠。 闭上眼,如果这是短暂的安全,就让她停在这个点吧。 二00七年二月一日。 “是我啊。”晨希打开手机,坐在露天咖啡吧里。 手机是非凡办的,她号码老记不得,所以给不了别人手机号码,也因此会打手机找她的人,只有他,姜非凡。 只是一个手机,很小,小得要是口袋大一些,还会找不到,但小小的手机让她增了好多自由。 原来过去十年,她并非痛恨出门,只是下意识留在家里,等待他的出现。 她是害怕错过他,他来的次数已经够少,万一再错过,她担心下次见面,他连她的长相都记不得。 他出国的每个半年,她吓坏,以为命运捉弄,让她错过非凡一次又一次,弄到最后,她雇人帮忙出门采买民生必需品,自己则是不出大门半步。 “你在做什么?”姜非凡在电话那头问。 “我在喝咖啡。” 他打电话打上瘾,一有空拿起手机就拨给她,她总是在两声铃响之内接起电话,然后,他听见她柔柔淡淡的声音。 “你说你不能喝咖啡的。” “对,我受不了咖啡因。”那会让她严重心悸,一个搞不好,又得住院。 “那你又喝咖啡?” “我点的是牛奶,我只假装一下,喝咖啡听起来比较有熟女的感觉。” “很好。” 她爱喝牛奶,而他爱舔她唇上的牛奶,她的冰箱里面总备有两瓶一加仑的牛奶,喝完牛奶后,她唇边常残留一圈白印,那圈白印会鼓吹他去吻她。 一次两次,她养成用牛奶印引诱他吻他的坏习惯,然后五次八次,他渐渐习惯牛奶的腥味,再然后十次二十次,他开始和她分离冰箱里的牛奶。 “你今天要回来吗?”她问。 “今天不行,明天不行,后天我要去新加坡……唉……”他叹气,叹得很哀怨。 她知道他忙翻了,就是到她那里过夜,也常拿着一大堆公文,在她熟睡以后,起床继续“加工”。 她舍不得他累,却怕关心变成干涉,怕体贴变成逾越,于是只能默默心疼,默默地为他熬一锅锅补汤,养肝养肺。 “想我吗?”她问。 这是她的极限了,这种测试超过她的心脏负荷。 她是害怕收到成绩单的女生,她怕死了拼上命之后,成绩单上还是一团难堪的不及格,所以她习惯小心翼翼。 可她也知道,感情不是小心翼翼就不会搞砸的。 比如小时候,她小心翼翼地爱着爸爸妈妈、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们,以为只要她够乖、够听话,他们的感情就会一天比一天好,他们就会像同学家里的爸爸妈妈一样,各乐安详。 谁知到最后,竟然是她先放弃。 太多张难看的成绩单让她觉得自己能力不及。 于是病发非凡出现,她不断告诉自己随遇而安,说他不是她的,说他早晚会离去,说对他只要付出、不求回报。 没有回报便没有成绩单效应,她再不必害怕成绩单接到手时,发现自己被二一。 “想,很想,想你也想我们家的大床。”姜非凡意有所指。 晨希红了脸,假装没听到后面那句。“我把我的照片传给你,好不好?” “你会用了?” “嗯,学好久,我是机械白痴。” “不会,你够厉害了,比起很多笨女生。” 笨女生?真过份,动不动就用起污蔑女人的字眼。 他又叹气,她听到电话那头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 “怎么了?” “晨希,我很累。” 这种话,他不在义父和雨珮面前说,不在员工面前说,他只能对晨希说,因为她不会抱怨,只会安静接收他所有疲惫。 “多累?” “我接手一个很大的公司,很勉强,但我不能做得比上一任董事长差。” “为什么,有人给你打分数吗?” “有人想看我笑话,有人想把我挤下台,有人打死不肯帮忙我,连小员工都会在我背后动手脚。” “你对你的员工不好吗?” “不知道。”姜非凡闷闷答。 或者是他的扑克脸替他惹祸,他在公司里找不到半个心腹,连坐在外头的秘书都在背后说他的小话。 幸好这一季,百业萧条的时候,他还闯出不错的成绩。 财务报表让义父满意,让公司高层闭嘴,偶尔,他还能听到员工对他的赞赏声。 “非凡,笑一笑吧,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帅,放松点,我保证你只要丢出几个微笑,就能征服众人的心。” “看不见你,我笑不出来。” 多好听的话,任何女人听到这些还能不投降? “是你好忙啊。” “那你来找我?你回家做饭,晚上你带便当到公司陪我一起吃饭……”他一时兴起。 就这样,她又多了他一笔资料。 姜非凡的提议,让晨希的快乐维持整个下午。 她去超市买很多菜,在厨房里切切洗洗,哼着愉快曲子,初恋的感动飞上心头。 初恋?算吧,她和他并没有真正约会过,他们总是在她的公寓见面,虽然只是到他的公司,但换场景、换心情。 六点半,嘎逼送她到姜非凡的公司,还没进门,她先吓到。 他的公司好大,在里面工作肯定压力吓人,何况还要在里面当带头老大,难为了,他。 心抽抽的、拧拧的,不平顺。 走到接待小姐面前,她的妆化得很完美、制服穿得很整齐,连接待小姐都这么……严谨,她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喊累。 “你好,我找姜非凡。” “您是范晨希小姐?” “我是。” “您好,董事长正在等您。请走到大楼右侧,第一部电梯,那是直通二十七楼的电梯,董事长办公室就在那里。” “谢谢。” 晨希提着大食盒,走到接待小姐说的大楼右侧,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里面只有一个按钮,上面写着二十七。 二十七楼……高处不胜寒……这么成功的他,让她觉得涌上几分自卑。 在胡思乱想泛滥成灾之前,电梯门打开。 她看见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前面都有一个勤奋的男生或女生,他们的肩膀很绷、眉头很紧,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表情全死盯住电脑萤幕,没人理会从电梯里面出来的陌生人。 想来,非凡做出很好的“身教示范”。 晨希摇摇头,朝门上挂着“董事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走去。 “您好,我是秦秘书,请问有预约吗?” “有吧,我叫范晨希。” “是的,范小姐,请往这里走。”她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晨希面前,颔首,领身带她。 抬头挺胸,她走路的姿势媲美模特儿,自信而从容,穿高跟鞋还能走得仪态优雅的女人,晨希一向崇拜。 见她谨慎仔细,连笑容也不敢多给,非凡肯定是个严格老板。 她敲两下门,等到里面有回应,压下握把,门开四十五度,她先进门、转身、让晨希进来。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完美到晨希想给她拍拍手,她以为只有机器人可以做到这样。 “董事长,范小姐到了。”秦秘书说。 姜非凡抬头,视线接触到她的脸,硬硬的五官软化线条,抿直的唇线弯曲,冷冷的眸子闪入暖意。 真是的,那么明显的变化,她怎么还能怀疑自己对他的重要性?他不说爱,但他对她的爱明明白白。 别与日俱增什么高处不胜寒、别管无聊的自尊了吧,她应该像秦秘书那样,高雅自信才对。 晨希把大食盒放在桌上,未旋过身,他已从身后紧抱住她,两条粗粗壮壮的手臂圈住她细细小小的腰际。她听见他深吸气,嗅着她的发香体香,汲取她每分味道。 “我想你。”他低抑着声音说。 “我知道。” “不,你才不知道。” 说着,他有些粗暴地将她翻过身,没有绅士询问,热烈的吻盖下来,封住她的知觉与灵魂。 他爱她呵……很爱,爱到失去她,他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上次的失踪事件,把他从头到脚、从外到内,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吓个全透,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已离不开她。 他松开晨希,望着她满脸绯红,他大笑,不管亲吻过多次,她的表现永远像是初吻。 “你不是饿吗?” “很饿,饿很多天了,我可不可以在这里吃掉你?” 她羞赧地推推他。 “我不信任这里的隔音设备。” 姜非凡畅怀大笑,好有本事,她一出现就把他的“焦头烂额症”给治愈。“可是,我真的很想。” “不行,你要把体力放在正确的地方。”说着,她转过身,把煲汤倒出来,送到他面前。 他豪气、仰头,一口气喝光。“可是我觉得把体力用在你身上,是最正确的地方。” “你太累,脑袋混沌,缺乏正确认知。” 晨希笑着背过他,打开带来的保鲜盒。 姜非凡看她像变魔术似的,一个又一个,不断从袋子里拿出东西。“你带来的食物,可以养活一整个军队。” “而你做的工作,养活的不只一个军队,至少有成千上万个家庭。” 二十七楼,在这里面工作的人有多少个,他们必须仰赖这样一个大公司才能维持吃穿用度。 这样想,再辛苦也会觉得可以忍受吧。 他叹气,忍不住再将她锁入怀里。“范晨希。” “什么事,董事长?”她学秦秘书的口气,可惜学得四不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很会说话?” “没有。” “那我告诉你,你真的很会说话。” “我的话让你龙心大悦吗?” “对,我龙心大悦。” 她的话又惹来他连番笑声,可不可以在身边给她安插一个位置,让她二十四小时挂在他身上,因为有她,他时时刻刻都“龙心大悦”。 “那么……请皇上允许外面的大臣进来和你一起用餐吧。” 她准备二十人份的餐点,和好几堆卤味,相信可以喂饱那些和他们上司一样苦命的员工。 “为什么请客?” “他们都是为你卖命的人,你要对他们好一点。” “他们领的薪水很高。”他待人不刻薄。 “你该让他们有意愿对你忠心耿耿。” 他懂了,她试着为他早上的抱怨找出解决方案。 “发什么呆,快点啊。”她催促他。 姜非凡走到桌边,按下对讲机。 “秦秘书,你让办公室的人通通进来。” “全部吗?”秦秘书迟疑,以为自己听错。 “对,全部。” 不一会儿,大家全进来,效率好到让晨希几乎要竖起大拇指大力称赞。 “很晚了,大家吃点东西再继续工作吧。” 他的话让众人像被雷打到一样。 见所有人一动不动,晨希连忙走近,笑咪咪地把餐具发给每个人,大家怀疑地互视彼此,不知道董事长在演哪一出。 晨希走到姜非凡身边,推推他,“说话。” 说话?说什么?他想老半天,到最后,勉强挤出两个字,“开动。” 他一说,晨希忍不住捧腹,这个人真糟,她的清脆笑声感染众人,让大家的嘴角多了弧线。 “秦秘书,你的鞋子好漂亮。” 晨希打开第一个话题,然后慢慢有人跟着交谈,有几个“大胆”一点的,跑去和姜非凡攀谈,他回答得不太好,但有尽力,看得出来。 这次过后,办公室气氛出现一点点改变,而在他背后搞小动作的事件也不再发生。 第六章 2007年2月24日。 晨希忙一整天,早上,嗄逼送她去公司交稿子,又送她回爷爷奶奶家一趟。 太久没联系,感情都生疏了。 她本来想和亲人一起度过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没想到奶奶的身体不大舒服,爷爷说要带奶奶去看医师,她便匆匆忙忙告辞。 感情和血缘毕竟是两回事,再浓的血缘关系,多年不见也会淡薄,这个生日,还是一个人过吧。 “嘎逼,谢谢你等我。” “那个没什么啦,范小姐。” 幸好他觉得范小姐的表情怪怪的,就把车停在巷子口没开走,不然这里很难叫车。 “叫我晨希,早晨的晨,希望的希。” 好有气质哦,跟她的人一样,害他越来越暗恋她,抓抓头发,他有点害羞说:“早晨的希望,范小姐,你的名字真好听。” 以前同学听到这个名字,常笑得很暖味,“你爸妈很宠你厚,因为你是你爸妈在‘早晨’运动过后的‘希望’产物咩。” 她常被搞得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谢谢,昨天我有看选秀节目。”她转移话题。 “那你有没有看到我唱歌?”他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有,你唱歌的时候和平时很不一样。”几个月礼拜下来,他进入前二十五强,很了不起。 “你也觉得不一样哦。” “你看起来很快乐、自信,说不定你是天生要当歌星的。” “真的吗?可是我妈叫我不要一天到晚作白日梦,我就考虑,是不是专心开计程车比较好。” “年轻,在能力范围内,有梦就应该去追,搞不好让你闯出完全不一样的路。” “真的吗?那……我再继续试试看。” “多听一些不同种类的曲子,把自己的音哉区找出来,你的转音很好听,不宜多练习咬字,越到后来,这种小细节会越重要。” “谢谢啦,范小姐……啊,不是,是晨希,你每次给我的建议都很有用。” 嗄逼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拿到第一名,变成红牌歌星,等到自己配得上她的时候,他就要光明正大追求她。 很多年以后,晨希才知道自己是许多男人奋发向上的动机。 她还想多讲几句鼓励的话,手机却响起来,未接机,笑容已然飘上,当然是他,这是他专用线。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永远的低浑好听。 “回家的路上。” “你去超市买菜?” “没有,我去看爷爷奶奶。” “你要多久才回来?” 还要多久才到?她看看嘎逼,用眼神询问,他比两根手指头,她回答“二十分钟到。” “好,我等你。” “你在家?”不会吧,大白天的,他应该和员工开会,应付堆到天花板的公文。 “对,来好一阵子了。” “怎么有空?” 他忙到好几个月有没出现在她的公寓,顶多让她为他准备午晚餐,两人在他的办公室享受难得的相聚。 “再忙,今天也非陪你不可。” 他知道今天? 怎么可能?那么多年过去,他从来也没记得过。 晨希抿晨,控制着不让笑意染上唇角,只是巧合吧,可她仍然忍不住问:“为什么今天非陪我不可?” “你忘记?今天是你的生日,八年前,你用一个蛋糕勾引我,让我乖乖跟你走。” 说得多暖味,她又没引诱他做什么。 不过,他是记得的。 原来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心涨、满满,她握住胸前的银戒指,那是王子最珍贵的礼物,从没有过一刻,她让它离开身前。 “说什么勾引,那天,也没少了你的好处。” 她努力压抑了,姜非凡还是听得见她的激动,漂亮的眉毛往上掀掀。 “对,那个晚上我很满足。” 越说越暖味,好像她用蛋糕拐骗未成年少年上床。 “喂。”她抗议。 “我说我吃得很饱,睡得很饱,五体满足啊。” 他不诓她,那些年住在舅舅家里,没有好日子过,她们像养狗一样养他,如果不是妈妈对自己的弟弟、弟媳认识太深,把一部份存款放在他的户头里,他连学费都缴不出来。 那个下雨天,他淋得满身湿透,一个好女人收留他。 离开后,他照常工作念书,还是有一顿、没一顿过日子,幸好死党三不五时接济他,偶尔他们一起打架、混英雄,英雄没混成,常被修理得惨兮兮,她的家就成了他的避难所。 他很享受她为他上药时,眼底那抹不舍。 但也是她的不舍,让他慎重考虑,要不要把方刚血气用在该用的地方。 “我快到了。”晨希说。 “我知道。” 他盯着墙上的挂钟看,第一次他懂得,在这里等她回来多难耐,以前她等他,也像他一样,数着缓慢的指针耐心等? 不,她只会更惨,因为那个时候,她没有一支可以随时听见对方声音的手机。 “吃饭没?要不要我带东西回去?” “不必,你赶快回来就好。” 五分钟后,姜非凡打开门,晨希来不及把包包放下,就让他一把抱住。 他吻她,吻得热情澎湃,吻得淋漓尽致,他急切地脱下她的衣服,寻找她身上的敏感点。 这家伙……她咯咯轻笑。 那天,他在公司说他憋到快爆表……不是假的。 五个钟头吗或是更久? 不知道,她没算时间,只晓得他的精力好像发泄不完。 她靠在他胸口手指头画着他完美的腹肌,笑问:“这里面装几颗劲力碱性电池?” 他浓浓眉头一挑,挑得晨希咯咯笑不停,他比较适合严肃,不适合轻松搞笑。 “不然,你怎么都不累?” “谁说我不累?我记得我常常跟你喊累。” 手臂一收,姜非凡把她密密实实压到自己胸口,他爱极她的味道染了自己一身。 “刚刚可不像疲惫男人的表现。” “所以,你很满意?” 这句话,她才不回答。她可不想再来一回,因为到最后,累死的会是她自己,他有电池、她没有。 “怎么会想到去见你爷爷奶奶?” “想说生日嘛,有亲人在身边,感觉比较好。” “我不是你亲人?”他不爽。 “你很忙,而且……” “而且过去几年,我从来没有在这一天出现?”他接口:“对不起,和我交往,让你很寂寞。” 是他不对,他太急着往上爬,把所有的时间拿来应付,讨好别人,却忘记对她付出心力。 “没有,谁说我寂寞,我的工作很忙,不知道吗?我可是当红的作词作曲人,要不是强力推辞,说不定我早变成了不起的偶像歌手,今天飞上海、明天日本、后天拍电影,下个月接偶像剧,你想见我,还得拿号码牌。” 她不爱他脸上罪恶感,于是极力说服他,说她忙得天昏地暗。 “你好像真的很红。” “不是好像很红,是超红!有多少大牌想求我为他量身打造作曲子。” “你接了吗?”姜非凡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唇边。 “当然接,大牌耶,给的价码让人眼红。” “你吃得不多,不想买新房子,对时尚名牌又不感兴趣,赚那么多钱要做什么?” “以前,存钱是为你。” “为我?我看起来很像小白脸?” 她伸手,抚上他额头那道旧疤。“我说过,哪一天你开始在意外表,我会存钱给你整形。” “一道伤口,花不了多少钱,还是你以为我被揍到全身上下都需要整?” “有可能啊,而且那时候,你总是很饿,很累,很辛苦,我心想,如果哪一天你愿意让我养,我可以好好的,舒舒服服的把你养在家里,当我的专用小狼狗。” 姜非凡应景地嚎叫两声,她笑得睫毛弯弯,眼睛眨眨,甜甜的心情化成咸咸的泪液。 他低身,吮去。 “现在呢,不必那么辛苦了,干么还接那么多工作?” “知道吗?当商人很可怜,不晓得哪天经济不景气,前几年赚的钱就会全数赔回去,不像我的工作,哪天我不红,没人找我作曲子,户头里的钱全部都是我的,谁也偷不走。” “你真是深谋远虑。” “对啊,远虑。六十岁,当你不再忙,我也不红,我们一起去环游世界,美国日本加拿大、云南四川黑龙江、巴西肯亚、北极南极,如果那时候,地球还没被破坏到找不到北极、南极的话。” “很好,你计划得很周详,要不要听听我的计划?” “好啊。” “给我两年的时间,两年之内,我会把公司带到一个局面,那个时候,大部份的制度都稳定下来,我可以放心把许多工作交代给下属,我的时间会空出很多,到时候我们就结婚。我要生四个小孩,两个男的,两个女的,最好男生在前面女生在后面。” “四个啊,我的心脏会累死。”晨希脱口而出。 顿了下,闭上嘴,她瞄他一眼,幸好他说得太高兴,没察觉出不对劲。 “我们请保母帮忙带小孩,每年我们带他们出国两次,我希望他们有世界观,可以的话,等他们上国中之后就送出去念书。” “为什么要在上国中之后送出国念书?” “那时候他们的中文到一定程度,比较不会忘记,要知道世界上有十几亿人口在说中文。” 他说得认真,并非开玩笑,这些在他的人生计划表里,被确认过无数回。 “那就留在台湾念啊。” “在美国念书那几年,是我真正大开眼界的时候,我在那里学会分工合作而不是竞争,并且学会如何跟人家相处。” “可是你的人际关系……”晨希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知道不够好,但比起出国之前,一言不合就和人打架的情况,我认为我的沟通能力大有进步。” “说得也是,我不喜欢你满身伤。” “我也不喜欢。” 不是怕痛,他的未稍神经差,兼皮厚肉粗,几下伤痕算不了什么,但那些伤会为难到她,“晨希。” “怎样?” “你可以等我两年吗?” 她都等了八年,短短两年对她而言只是小case。 “我今年二十五岁。” “我知道,我帮你买一个很大的慕司蛋糕。” “二十七岁是结婚的好年龄吧,ok,我等你两年,如果两年你还没有本事搞定公司,对不起,我不等了。” “你不等,难道想去嫁给别人?” “不对,我要去当偶像歌手,忙到让你领号码牌才见得到我。” 姜非凡狂笑,很难想像晨希变成偶像歌手的模样。 “走,去吃蛋糕。” “好。” 他们一起下床,他帮她、她帮他,七手八脚帮对方把衣服穿好,出客厅,她才看见桌上一大束酒红玫瑰。 “生日快乐!”他把玫瑰亲手交给她。 她激动得搂住他的脖子尖叫,她不能尖叫的,可是这回忍不住呀。 她知道,不管若干年,她都不会忘记自己十七岁和二十五岁的生日。 姜非凡抵住她的额头,为她拭去感动的泪水,送花不是情人间常有的小情趣吗?她怎么会激动成这样? 看来,他为她做的,真的太少了。 打开蛋糕,蜡烛来不及插,他的手机先响起来。 电话那头说什么,晨希没听到,但她看见他表情凝重,出事了吗? 他挂上手机,她抢在前头说话,“去吧,去处理掉让你皱眉头的事情。” “对不起,我……” “我能理解,收到蛋糕、玫瑰花和刚刚的热情献身礼,我已经很满足。”她大方体谅。 于是,她送他出门,期待下次他再走入这扇门时,麻烦已经解决了。 2007年3月3日 经过一夜急救,神情疲惫的章医师从加护病房走出来,黎雨佩和姜非凡连忙迎上去。 “章伯伯,爸爸情况怎么样?”黎雨佩焦急问。 “暂时稳住了,不过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他随时会走。” “没办法了吗?开刀,再开一次刀呢?”她不死心,抓住章医师的衣袖问。 “雨佩,你爸爸可以撑到现在已经相当不简单,你知道的,他的意志力很坚强,如果不是太难过,他不会允许自己倒下来。”章医师拍拍她。 “可是医学科技很进步呀,哥说,只要有钱,没有医不好的病。章伯伯,如果送到美国呢?说不定他们有更新的治疗方法或更新的药?” “雨佩,镇定一点,你这样子会让你爸担心。”章医师看姜非凡一眼,略点头,离开。 她急坏了,扯着姜非凡的衣服又哭又闹。 “镇定,我怎么镇定啊,哥,他是我爸耶,我怎么能够镇定?我不要镇定,我要想尽办法把爸爸救回来,我没有妈妈了,不可以没有爸爸,哥……哥……你帮我好不好?” “雨佩,这时候不是闹脾气就可以解决问题。” “好,我不闹,哥,我不闹了,你有办法让爸爸活下来,对不对?你一向最有办法了,大家都说你这个董事长撑不了两个月,你撑过来了呀,而且做得比爸爸更好,你很厉害,你很行,你是全世界最棒的人,你帮我留住爸爸,别让他去找妈妈好不好?” 她泪如雨下,头钻进他怀里,哭湿他的衬衫。 “雨佩,对不起。” 这种事不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无法承诺自己做不来的事。 “不要说对不起,你说过,我要什么你都帮我办到,我就要爸爸活着,你帮我,帮帮我呀。” “我不是医生,不是神,我没办法,不过我发誓,下次你提出其他的要求我一定会为你办到。” “连你都这么说,我真的留不住爸了吗?”她抬头,手指头放在嘴边啃。 “乖,听话,我们可以想尽办法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觉得快乐。”他把她的手指拔出来,不让她咬伤自己。 “哥说谎,都要死了怎么会快乐,不会啊,根本不会快乐,我会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眼泪流干,才会忘记咸咸的味道。” 姜非凡强拉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圈住她小小的身体,软声哄慰。 “不要哭,我们来做让义父开惊扰事,我不是帮你挑了一部摄影机?义父说过,如果没去当商人,他最想做演员,那么你来当导演,把义父打扮得很帅,完成他年轻时的心愿。” “这样就会快乐?”哥骗人吧,这样不会快乐,人要长寿才会快乐。 “对,义父喜欢看雨佩开怀大笑,你就给他说笑话,他笑你也笑,让这段最后的旅程充满笑声。” “笑不出来。”她嘟嘴,摇头。 “你要努力,你的幸福是义父最放心不下的事。” “我的幸福?” “对,你的幸福。” “那,哥……”黎雨佩吞吞口水,下定决心。“哥,你娶我吧,我嫁给你,爸才会放心。” 这些话,本来她打死都不说的,自从三个月前,哥在病房里拒绝爸爸的软硬兼施之后,她就知道结婚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那天她没有去买咖啡,她偷偷打开一道缝,在门外偷听。 她很伤心,心痛得快要死掉。要不是真的很不爱,哥不会到那个时候,还拒绝爸爸,再笨的人都听得出来,爸爸是在托孤。 那天她跑到医院外面,认真回想,是哪里弄错了。 这些年,哥对她很好,没有人比他更宠她了,这么好的感情……怎么会是手足之情? 他们根本不是亲兄妹,他二十一岁到她家,他大得能够理解,女生送爱心便当给男人,绝对不是为了缺少一个哥哥。 是不是哥没有家人,对亲情有热切需求,才不要他们纯粹的感情掺入半点杂质?是不是哥一心投入工作,以地于爱情这方面很迟钝,搞不懂他们之间有亲情更有爱情?或者是……哥畏惧人言,害怕别人闲言闲语,认定他为谋夺家产,才要和她结婚? 有可能,哥是自负又骄傲的人,怎受得了无中生有的中伤。 想通之后,她擦掉眼泪,去买哥想要的咖啡,然后挂回笑脸,走回病房里,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但接下来的日子,她对他更殷勤,更体贴。 她霸占他不在公司里的每一分钟,用尽力气让他知道,她爱她,不是鬼扯胡闹,而是真心真意。 “哥,好吗?你娶我,我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让爸爸开心,我们回报爸爸对我们的恩情,只要他快乐,我什么都愿意做。”黎雨佩环住他的脖子,额头贴住他的下巴说话。 恩情……雨佩的话刺伤他,心紧。 几个小时前,他才告诉另一个女生,他的两年计划!一转头,他竟被“恩情”两字刺出犹豫。 “雨佩,我对你不是……” “我知道你把我当妹妹看,可这非常时期要用非常手段,是你说要想办法让爸爸快乐,爸爸最关心的就是我的婚姻了,他喜欢你,信任你,我们结婚他就会放心。” “结婚是很大的课题,不是每个人都……” 她才不让他把话说完。 “我爱哥啊,除了哥,我没有喜欢过别的男生。我想当哥的新娘子,如果能够嫁给哥,我保证当个满分太太,我学煮饭,学温柔,学所有哥喜欢我做的事情,你说好不好?” “雨佩,你还太小,你不知道婚姻……需要深思熟虑。”他捧住她的脸,想把话说分明。 不要,她才不要被他说服。 于是她拉开他的手,一把抱住他,截下他的话。 “你指的是爱情吗?爱情啊,我们可以好好培养瓣嘛,只要够努力,我敢保证,早晚哥会爱上我,何况我们之间,除爱情还有责任,亲情,我们的婚姻一定可以维持得长长久久。” “雨佩,你不能任性。” “我就要任性,只要能让爸开心,我一定要任性,哥,是你承诺 的,你说除了不能让爸爸活下来以外,我提出任何要求,你都会答应,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不然,不然……你答应我,你让爸爸再活二十年,你答应了,我就不嫁给你。” 她耍赖,无赖到让人很想海扁她一顿,但她的泪水还在眼睫上,她的鼻子还红通通,像未卸去残妆小丑。 这么可怜的女生,怎么扁得下手。 “雨佩,你懂得什么是婚姻吗?你知道一辈子是多么长久的事情吗?如果你因为我错失更好的男人,三年,五年,早晚你会后悔。” 姜非凡试着对她讲道理。 “我绝对不后悔,除非你担心自己后悔?那么,我们来产条约,一年之内,如果我没办法让哥爱上我,或者一年之后,哥还是不想和我共同生活,那我们就无条件离婚。” 一年,他动摇了。 只要一年是吗?那么他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可以按部就班慢慢完成该完的部份,还可以让义父安心离去。 “哥,我都妥协了,你不能还要反对啊。就算你再讨厌我,也可疑分子我机会,至少试过,我才肯放弃啊。”她扯住他胸前的扭扣说。 这样很放下身段,低声下气,对不对?她逼男人结婚逼成这样子,传出去要给笑话的,对不对? 可她管不了,她不要自尊骄傲,面子,里子通通不要,她只要和哥结婚,即使只有一年也好。 何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呢,那么长的时间,日夜相处的两人怎么不会发展出爱情? 肯定会的,黎雨佩自信满满。 “好吧,就一年。”姜非凡妥协。 “好,一年,打勾勾。” 她伸出拇指,小指,他也伸出来,勾着,盖印章。 隔天晚上,姜非凡又出现在晨希的公寓。 她很吃惊,他怎么突然那么有空?可她没问,她问的是另钼句,“事情解决没?” “什么事情?” “昨天那通让你不得不放弃美味蛋糕的电话。”她开玩笑。 他想起来了,淡淡扯下嘴角,点头。 “很好,我把蛋糕留下来,要不要吃一点?” 那是他买的蛋糕,她舍不得分赠给左右邻居,更舍不得请警卫伯伯品尝。她打算留下来,一天吃一点,每天都对自己复习同样一段记忆,他为她过二十五岁生日。 谁想得到,才一天他又来,是记挂着没帮她完成的庆生会? 傻气,她已经够幸福,知道自己在他的心底,在他的计划里,她哪里还收得到比这更珍贵的生日礼物。 “我要。” “等等。”晨希转进厨房,她看得出来他的心情不对,也许地是碰到麻烦事了吧。 她习惯性不问,习惯性用食物填满他的胃,她总是想啊,人吃饱了,体力有了,心情自然会跟着开朗。 在他吃蛋糕的时候,她为他煮一碗海鲜面。 餐桌上,姜非凡沉默不语。 她却说好多话她告诉他嘎逼的故事,告诉他,那个男孩子身上有和他以前相同的气质,还说他正在朝梦想前进…… 他有听进去吗?他不确定,因为他满脸抑郁。 破天荒,他居然只吃几口就不想吃,往常,碗底一定朝天的。 她没多话,走进浴室里,放满热水,加一点精油,一些沐浴泡泡,然后拉了他的手进房间。 她为他一颗一颗解下钮扣。 “洗个澡,会舒服一点,我帮你放迷迭香,可以让你全身放松。” 姜非凡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轻轻亲吻,他扣住她的脖子,额头贴上她的。 “晨希,我好像从来没告诉过你,我爱你。” “对,你没说过。” “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你知道我的心。” 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还不够资格对她说这三个字,他一直在等,等自己飞黄腾达的那一天,那天一到,他会飞奔到他面前,告诉她,“我爱你,请你嫁给我。” “可是,偶尔我会猜错。”晨希回答。 而且女人喜欢听甜言密语,而所有好听的话里,没有任何一句比“我爱你”更具吸引力。 “以后不要猜了,你只要认真记住我爱你。” “好,我会牢牢记住。” “陪我一起洗澡?” “好。”她点头,愿意陪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洗澡。 这一夜,他对她需索无度,而且没有做任何的保护措施。 第七章 二○○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晨希从浴室走出来,看着验孕棒,忍不住兴奋。 她有孩子了,抚摸着未隆起的肚子,感觉真奇妙,那里面居然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长大,再过不久,他就会抬手踢脚,调皮得不得了。 真好,是小孩子,是她的血肉至亲,是她分割不去的心头肉。 往后,就算所有的人都离她而去,这个孩子也会待在她身边,会陪着她走过人生。 有人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陪伴,光想像就好幸福。 捂住嘴巴,她又想尖叫。 不行、不行,乖一点,快些平下情绪,为孩子好,她得更减少大哭大笑,她发誓要健健康康生下宝宝。 为迎接宝宝,她得忙很多事。 像说要先找妇产科啦,确定他健不健康,再来,乖乖回医院去找她的主治医师,听他唠叨半天。 他会怎么说呢? 她猜他会惊讶到不行,“怀孕?!你在开玩笑吗?我连恋爱都不准你谈,你居然敢给我怀孕!你到底要不要命?” 通常,碰到这种情形,她会软软地跟他撒娇,“对不起嘛,下次不会了。” 然后他会张大他的老花眼,额头出现三条横纹,拉高音调,“什么,还有下次,你要不要命啊。” 再接下来啊,他就要搬出一大推仪器,一面操作一面碎碎念,“我看你还是不要做这种傻事比较好,长命百岁比生小孩重要,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生小孩,人家还不是过得很逍遥。” 这个时候,不管他说什么,千万不可以被说动。 她必须坚持把孩子生下来,必须让他知道,她有多么重视这个孩子,就算她将因此在病床上躺足九个月,眉头皱都不皱一下。 紧接着,孩子出生,要忙的事更多啦。 光是陪孩子长大就是一件最幸福、最甜蜜也最累人的事了。她会办到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会为自己、为非凡做到这件事。 当然,说这些都还太早,现在她得先打电话给孩子的爸爸,告诉他——宾果,恭喜你,中大奖了。 晨希拿起手机,才按下三个号码,马上切断。 不行,她得先想好说法。 嗯,这样说好了…… “成就非凡的非凡先生,你想不想改变一下计划?” “什么计划?” “就是两年之后才结婚的那个计划啊,如果你不太坚持的话,我不介意你把计划提早。” “为什么要提早?” “因为你太爱吃海鲜,因为你太冲动行事,因为你太爱和我在床上做体操,于是……恭喜你,你要当爸爸了。” 晨希自言自语,一句句对话,学他的口气、模拟他的心情。 不好,有宝宝,父母恩爱虽然很重要,但身教更重要,以后再不能乱开黄腔。 那么,换个方式说—— “非凡,对不起,我恐怕要打乱你的计划。” “怎么回事?”他皱眉头。 “我知道目前你想把事业放在第一,可是我怀孕了,我们可不可以先结婚,先给孩子一个户口?” 她顺顺他的粗眉毛,她可不希望孩子的父亲栏空白。 “怀孕?”他的脑袋三分钟空白。 “放心,孩子我会自己想办法照顾,绝对不去麻烦你,你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子,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偶尔有空,我抱宝宝去公司陪你加班,你说好不好?” “万一小孩子哭闹呢?” “不会,他一定乖乖,不吵也不闹。” “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的宝宝啊,知子莫若母嘛。” 想到这里,晨希笑得嘴巴都快要咧到后脑勺。 不管怎么想,她都相信,非凡会被她说服,更改计划生下孩子。 虽然说,生产这条路很漫长,并且将有许多危机等在前方,但她不迟疑、不害怕,她相信有非凡,自己绝对应付得来。 快打电话吧,想象一百次、甜了一百回,可终究不是亲耳听见,她要听听非凡快乐的笑声。 能够的话,让他今天晚上回来,抱着她转三圈。 伸出手指头,她一个个拨出号码,然后把手机拿到耳朵边,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她主动打电话给他。 电话被接起来,她连珠炮的说:“非凡,我是晨希,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有好重要、好重要的事想跟你说,你可不可以拨出一点时间给我?” “你是谁?” 一个她没听过的声音出现,哦,是她打错电话?有可能,她太紧张了,“对不起,我拨错电话……” “你没拨错电话,这是姜非凡的手机,你是谁?”她又问,语调中带着防备。 “这样啊,他在工作吗?不然,我晚一点再打给他。” “我是黎雨珮,非凡的未婚妻,请问你是谁?”对方第三次追问。 “未、未婚妻?!” 她听错吗?也许不是未婚妻而是“位昏戚”“魏荤漆”或……“卫阍欺”……晨希自我安慰,但是这种安慰法很瞎。 她的声调太震惊,让黎雨珮隐隐生起不安。 这个女人是谁?他们好像很熟,是哥的女朋友吗?是不是因为她,哥才不肯和她结婚? 难道哥是敷衍,他真的只想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后……一拍两散? 心好慌哦,闷得她说不出话。 不对,她的约定是要先争取时间空间,争取未来的幸福机会,她不会给哥压迫感,她想要哥慢慢认知他们是不可分的共同体。 可是,哥也一样吗? 他在争取时间空间,争取未来的幸福机会,只不过他的幸福空间不和她重叠。 清清喉咙,黎雨珮刻意语调轻松愉快。 “对啊,我是非凡的未婚妻,我们下个星期一要结婚,你有没有收到红帖?一定要来让我们请哦。” 她在声明,姜非凡是她的专属区,不经同意,不能擅越。黎雨珮知道自己很坏,可是如果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她不要当缩头乌龟。 “对不起,可以请你再说一遍吗?” 晨希最脆弱的器官被砸中,破掉的洞,吹来阵阵寒风,她喊不出痛,只能暂时假设,耳朵接收到的句子,误解成分居多。 “哦哦,你没收到红帖?非凡真是的,我说婚礼要办得又大又风光,席开两百五十桌,连公司员工都不可以放过,他居然没请好朋友,太过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补寄一份帖子给你。” 她将子弹上膛,戎装上战场,这场仗,她只许赢不许输。 也许她矫枉过正,也许对方并非哥对婚礼迟疑的原因,但就算乱枪打鸟,就算她和哥不是那层关系,就算她只是个不太熟的路人甲乙丙丁,她都当定曹操,宁可错杀一百,也不纵放其一。 她很烂,但是够烂就能保住哥的话,那么她烂透也没关系。 晨希压住胸口,疼痛不停席卷,她的心脏被扭绞,被压成千万碎片,好冷,她的手脚被冰柱封冻,害得她动弹不得。 停!范晨希,稳下来,别伤、别痛,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宝宝,不可以纵容自己哀恸。 她对自己喊话,可是约喊她越抖,全身都在打寒颤,抖得像毒瘾发作的吸毒犯。 是,她吸了毒,一种名为爱情的毒。 她小心翼翼不让自己上瘾,经常告诫自己,她与非凡之间不算爱情。 她说,他们顶多是寂寞相依。他不来、她无伤,他出现,带来一点点温暖与光亮,没有温暖,她可以为自己烧木柴,缺乏亮光,她可以帮自己点明灯,他在不在,她都不受影响。 都是那个元旦害的,她的病烧出他的真心,她开始知道他对自己有多么在意。他让她加入他的生活圈,他为她过生日,他忙疯了,仍然阻止不了见她的冲动。 真的,她真的以为他爱她。 就是这份认定,让她明知爱情有毒,仍奋不顾身亲自尝试。 她说无悔、她说人生一遭,倘若爱情是必经历程,没有道理阻止爱情敲门,于是她沉沦,沉沦在他的爱情里面。 他说两年,她不介意两年;他说要四个孩子,她不怕自己的心脏累死;他来不及吃蛋糕,她体谅说,你先去处理。 她毫不犹豫地在这里等他,不要求、不埋怨,以为宽容体贴是爱情里面最重要的保湿霜,会使得爱情永远保持洁美光亮,哪知道她的宽容竟让他以为,可以无限制索求。 音乐,她不介意躲在幕后,可不代表爱情,她也乐意躲在幕后。 原来他有未婚妻,原来他说“我爱你”是虚情假意,原来她分到的偶尔光临,是他未婚妻短暂休憩。 她愤怒,但不能生气,她二十五岁了,懂得怎么做才保得住自己的命,她不应为一个男人放弃所有,包括肚子里的小生命。 轻轻地,她叹气。 “对不起,我打错电话。” 挂掉电话,晨希把手机扔进垃圾桶。 *   *   * 二○○七年四月二日。 姜非凡忙得焦头烂额,他吃不好、睡不着,把一天当两天用。义父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再也撑不下去。 他每天都想回去看晨希,可惜办不到,半分钟都挤不出来,行程一个接一个跑,他像走马灯,忙到连喝水都没时间。 婚礼的事该告诉晨希吗? 这问题始终在他脑袋里面盘旋。 不说,他满肚子罪恶感;说了,他害怕她离开。 他无法损失她,她是他唯一的爱情,是他这辈子注定要守护的女人,他要和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确信,在约定的两年内,他有本事把公司和雨珮处理好。 雨珮会长大,知道她对他只是兄长情谊和爱情不相关;而公司会稳定发展,他将退居幕后,让雨珮的丈夫或接班人来主持,这样他便报答了雨珮和义父的栽培。 但他不敢把握晨希能够理解,没有女人可理解这种事。 这当头,他连半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必须小心经营,不管是公司、义父、雨珮或晨希。 那么,罪恶感? 埋着吧,他一个人承受,他不要晨希苦,她是好女人,为他自己的罪恶感受苦,太可恶。 “哥,吃饭。” 黎雨珮带着便当走进姜非凡的办公室。哥很多天没回家,他睡在办公室的次数是回家的三倍多。 对这个,她埋怨,爸爸却劝她,非凡本来就是事业心重的男人,她应该多体谅。 她懂,体谅嘛,像妈妈对爸爸做的那样。 爸在病榻间说:“我再也找不到比你妈更好的女人,以前我无法想象失去她是什么感觉,后来,终于知道了。” “什么感觉?” “是痛不欲生。女儿,别替爸爸悲伤,这个人世间,除了你,我再无留恋,现在知道你有非凡照顾,我很放心,我就要去找你妈妈了,你应该替我高兴。” 知道爸爸对妈妈的深情,她再也不抱怨爸爸薄情。她决定学妈妈,做个称职、体谅的好太太,终有一天,哥会发现,失去她,他痛不欲生。 “你先放着。” “哥,你瘦了,多少吃一点吧,反正工作放在那里,不会有人抢着替你做。”她赖在姜非凡身边,抽掉他的笔,坐到他腿上。 就是这些亲密的小动作,让她错认他们之间有爱情?那么,往后他必须更注意。 姜非凡扶住她的腰,要她离开,他走到茶几边倒一杯开水。 她追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他不落痕迹地把她的手拉开,转身问:“你不在家陪义父,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跟你商量,请帖赶不及寄了,我们发新闻稿好不好?到时候,媒体也会派人来采访,你要准备讲稿哦。” “取消媒体采访、不要请客,公证结婚就好,我不是说过,要尽量低调?”他不希望晨希得知这件事。 “可是我要把婚礼弄得美轮美奂,那是我们两个一生中最重要的经验。” 姜非凡脸色略沉,态度郑重,说:“第一,义父的体力不足,禁不起折腾,你应该多替他着想。第二,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投注在婚礼上头,我希望你可以懂事一点。” “我没要你投注时间精力啊,所有的事我一手包办,你只要准时参加婚礼就行。” “是吗?那谁要我挪时间拍婚纱照,谁要我去试礼服?” “可是那些……很重要啊。”她呐呐回答。 她又不能一个人拍婚纱,一个人决定大小事,这是他们的婚礼,她多少希望看见他的在乎。 “再重要都没有义父重要,他的时间不多,你情愿把时间花在那些婚礼琐事上,还是把时间花在义父身上?” 她被抢白得说不出话。 低低头,黎雨珮回答,“我懂,不请客就不请客,可是,我想布置一个浪漫的婚礼,只请亲戚和最好的朋友来参加,可不可以?” “好吧,总之,我很忙。” “爸爸说过,他要我体谅你。” “谢谢你的体谅,我先去洗把脸,没事的话,你先回家,告诉义父,这两天我会抽空回去看他。” “好。” 姜非凡转身进入休息室,黎雨珮看看紧闭的门,再看看桌上的手机,心呛着,她鼓起勇气走到办公桌边,打开手机,迅速找到通话纪录,眼光梭巡过,幸好,那个女人再没有打电话来,她松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原处。 姜非凡从休息室出来,发现她还没离开。 “怎么不走?” “我想看你把爱心便当吃光光。” “我很忙,待会儿还有一场会要开,我要先把资料看完。”坐回办公椅上,他拿起文件,专注。 她勉强挂起笑容。“那我先走,你要记得吃饭。” “好。”他敷衍漫应。 打开门,黎雨珮离开。 门关起那刻,他突然很想见晨希,拿起手机,按下熟悉的号码,但是……电话进入语音信箱。 *   *   * 二○○七年四月六日。 晨希把行李准备好,放在床的右边角落。 她单淡扯嘴角。这里本来是爸妈的房间,自从和非凡发生关系之后,她搬过来。 为什么搬?因他不在家的时候,她需要这张床帮忙复习他的味道。 尽管她曾经迷信想过,爸妈在这张床上未见完美结局,她和他会不会在这里重蹈覆辙?即使这么想,她还是舍不得高壮的巨人先生,和她挤在自己小小的单人床上。 所以,他们这样……算是重蹈覆辙了吧? 叹口气,她的手忍不住抚摸着肚子。她的主治医师再不满,还是替她找到办法。 他要她住院八个月,持续检测不堪负荷的心脏,发觉情况不对就送开刀房,直到小孩子平安生下来,才准回家。 那么她将有很长的时间不在,也好,用八个月来遗忘一个人,够了。 她应求证的。 很简单,打电话问他,那位黎雨珮说的是真是假,是不是真有一场婚礼即将进行? 可她不想多此一举,人家都要寄红帖给她,席开两百五十桌呢,怎么可能说谎?说不定他们会登上社会新闻,用来解套当前的经济不景气。 更何况,根本不该是她去求证,而是他来对她说明。 于是,她强着、耗着,等他出现,给一个说法。 但他没出现,而明天,他就要走入礼堂。 既然无心,为什么要骗她?晨希想不透。 他大可维持以前的态度,不给手机、生活不准她参与,哪天当他不再出现,她就知道了,就像上回,他两次承诺、失约,她便心知肚明。 可他给了希望,又给失望,她理解不出为什么?是男人太粗心,不理解女人的纤细,或他认定女人好欺负? 深吸气,喝口水,不生气,她的激动会害到宝宝。 关上房门,再巡一次客厅厨房,该拔的插头都拔掉了,冰箱的食物已经清空,头痛的是阳台上的桂花,八个月不喝水,恐怕连仙人掌都很难活。 “我该拿你们怎么办?” 她问桂花,也问自己,她想他,想得不能自制,她拿自己的心情没办法,只能消极压抑。 门铃响,是谁? 她的访客少,最常拜访的是他,但他明天就要结婚,这个时候不可能出现。 晨希叹气,开门。 不可能出现的男人竟然出现,对上姜非凡的视线,她诧异。 他有些狼狈,领带歪了,红红的眼睛布满血丝,好像很久没好好睡觉了。 “很晚了,你怎么会来?” 她居然还能这么平静问话?其实,她想说的是——新郎官,你有没有跑错地方,这里不是你的告别单身派对会场。 可,她不能生气,不允许吵架,所以终究没有使出刻薄词句。 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不想用言语拉扯所以选择不责怪……”虽然她的手不是自愿放开,但言语拉扯对谁都没有好处。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责问。 “手机掉了。”她没生气,淡淡回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知不知道我会担心?我以为你失踪了、不见了,我以为我又把你搞丢。” 他一把抓住她,狠狠把她揉进怀里,她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紊乱的心跳声,她知道,她又吓到他。 他到底想怎样啊,心里到底是有她还是无她?她被他弄乱了。 “我打过电话,不是你接的。” 她很想知道,明天到底有没有一场婚礼等着他,但她也坚持,婚礼的事要由他来开口,他不说她就不问。 “我漏接你的电话?”姜非凡好看的浓眉拧蹙。 “看来,是的。” 他松气,悬着的心定下,所以她不是生气、她没有知道些什么,更没有打算和他分离。“你还好吗?” “我应该不好吗?”她反问。 “不应该。”他断然道。 “那就是了。” 姜非凡感觉她不对,可是说不出她哪里不对,然后,他想老半天,才想起来,她没有问他肚子饿不饿。 “我很饿。”他说。 “对不起,我没有出去买东西,冰箱是空的。” “你这几天很忙?” “对。”忙着看医师、整理家里,忙着把该送出去的曲子整理好发送出去,她忙着结束一段旧生活。 “又有人重金邀稿?” 晨希笑而不答。 “那我打电话叫外送。” “好啊。”她没意见。 他打电话,叫了日式料理,然后看着她,“你没问我要不要先洗澡。” “你今天要留下吗?” 他不说,她只好测试他,如果他留下,她就当黎雨珮说谎,她就把结婚的事拿出来当笑话,说给他听。 “我……不能,明天很忙。”他支吾其词。 “那就是喽,回去洗吧,我的热水器坏掉。”她说谎,心苦苦的。 “有没有找人来修?” “有,明天早上会来处理。” “晨希。”他还是觉得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所以然。“接下来,我会很忙,但我尽量找时间来看你,也会随时随地打电话给你,放心,我会派人帮你送新手机。” 定定望着他,她僵持不下去了,低头叹口气,“以后……你不要来,我不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为什么?!”姜非凡弹起来,像被沙发电到,他的心被重重一捶,痛得扯心裂肺。 她不能吵架的,可心底那点不平催促她摊牌。“如果我说我等腻了,不想再等两年,你明天就娶我,你会怎么说?” “晨希,你在闹脾气吗?为什么?是不是我最近太忙?”他想靠近她,可她退开两步,对他摇头。 “怎么样?明天就娶我。”她再问一次。 “不可能是明天,我们不是已经计划好?” “总有意外啊,比如……我怀孕。” “你怀孕了?!”他瞠目大惊,瞪住她,定定望着。 他的表情太令人失望,她有说非要他负责吗?晨希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觉得胸口那颗心脏被人狠狠地拧扭着,痛,喊不出口。 “如果我真的怀孕,你会怎么做?叫我把孩子生下来还是把孩子拿掉?” 他皱眉、犹豫。 他居然敢犹豫,他的犹豫重创她。 白痴,都说她这种人不适合谈判,这种过程会让她丢掉半条命。她别开头,颤巍巍的走到沙发边,坐下。 不生气、不发狂,都知道他要娶别人了,何必为他的犹豫伤心,来,深呼吸,吸……呼……吸……呼……她不能让宝宝得不到足够氧气。 她吞口水,鼓吹自己平静,她要活,为自己、为肚子里的宝宝活。 姜非凡试着分析她所有的不对劲,他坐到她面前,冷静问:“你是不是听到什么?” “我应该听到什么?”她惨白了脸,回眸望他。 “我也想知道。”他脸色铁青。 再一次深呼吸,好吧,她输、她招。“我听说你明天要结婚。” “谁告诉你的?”他怒不可遏。 “重要吗?” “不重要。”他轻摇头。 所以这是她的决定——不吵不闹,甚至连问都不问,就自动离开。 他该感激她的大方退让,还怨她连争取都不肯?她的表现太反常,除非她根本不爱他? 她应该闹的,大哭大叫,丢东西、砸电视,不管是哪一种表现,都不会比她冷静说:“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不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更伤人。 “我们就到这里吧。”心如刀割,她痛进骨髓,但她,不生气。 “你不问我为什么非要娶别人?”他的目光阴鸷,口气咄咄逼人。 他要说自己是情非得已吗?要说这个婚礼是时势所逼吗?这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或罗密欧与茱莉叶的时代,这种说词,她难接受。 “不问。”晨希轻轻摇头。 “为什么?” “重点不在你要娶谁,而是你为什么选择放弃我。” “我并没有放弃你。” “你觉得我能心安理得当人家的第三者?” “你不是第三者,永远都不是。” 突地,他的手机响起,他看一眼上面的号码后,切断。 “这种事不是空口白舌能决定的。”活着,很辛苦,她要坦荡荡,不要活得猥琐可鄙。 “不管你要不要听,我都要告诉你,我为什么非结婚不可……” 铃……手机又响,他看一眼,又关掉。 “说与不说差别在哪里?明天你就是别人的丈夫,而我,绝对不当外遇。” “等你听完我说的,你会理解。”他还是可以完成他们的两年之约,他还是会遵守承诺,他还是只爱她一个人。 铃……手机三度响起…… “接电话吧,说不定是新娘找你。”她叹气。 他看晨希一眼,接起电话,安静听对方说话,脸色逐渐惨白,抿直的嘴唇有一抹倔强。 切断通话,他对她说:“我明天下午会过来,你等我。如果你真的要判我出局,至少要先听完我的原因。” 她没应。傻气,他忘了自己明天要结婚,哪有时间过来? “晨希,答应我……”姜非凡激动的握住她的肩膀。 手机又响。 她拉下他的手,再叹气,轻道:“有话,下次再说吧。”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我先走,明天等我,我会给你答案。” 他匆匆离开,晨希看着他的背影,苦笑。怎么怪他呢,她还不是一样对他有所隐瞒。 第八章 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今年第一波寒流来袭,黎雨珮把赤裸的脚往棉被里缩去,大大的双人床上,只有小小的、孤单的、她的身体。 结婚将近八个月,她的新郎不与她同床共枕,他很忙,从早忙到晚上、忙到深夜,而且大部份时间都留在办公室里面,她不断告诫自己要体贴、要包容,她想和母亲一样当个满分太太。 然后,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三个月、四个月尾随…… 她猛然发现,自己永远当不成母亲,因为母亲的男人爱她,而她的男人把这场婚约当成口头约定。 她知道他在等待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他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她最大的能力是——暂时将他囚禁。 棉被下,她抱紧她的加菲猫。 “阿菲,我知道哥很不快乐,他常对着窗外发呆,尤其是雨天,他老是不自觉在纸上写下范晨希,满满的一张纸上全是她的名字。” 她拉拉棉被,头埋进加菲猫肚子。 “阿菲,我没猜错,的确有一个叫做范晨希的女生,哥爱她,但她在我们的婚姻中意外被牺牲。” “我很坏,对不对?可是我爱哥啊,我很爱他,除了他,我谁都不想爱,为什么她要和我抢哥?好讨厌、好讨厌哦。” 她知道,范晨希识大体,结婚后,她没有和哥在一起。 她找征信社,二十四小时跟监哥,结论是,他非常努力改造公司体制,在这个不景气的时代缔造双赢记录。爸把公司交给哥是正确选择,而她把自己交给哥,是错误的…… 她知道哥刻意回避她,知道他尽力避免造成她的误解,于是他拒绝以前兄妹间的小亲昵、拒绝到她床上陪她谈心,他拒绝在她无助时拥抱她,在她任性时包容她的无赖,这个婚姻让她比以前更加无助孤单。 “阿菲,我错了,错得真彻底,我可以用责任恩惠把哥困在枷锁里,却没办法让自己走入他的心底。我好恨自己,是我亲手埋葬我们的兄妹之情。” 她突然嚎啕大哭,捶着棉被、枕头,“黎雨珮,你是白痴、你是智障,你没赢,你大输特输。” 刚结婚时,她缠着哥给她过生日,他无奈摊手说:“对不起,我很忙。” 她发飙,气焰高张指着他大喊,“忙忙忙,我早就说过把公司卖掉,我一点都不在乎它存不存在,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每天看得到你、摸得到你,我要我们很幸福。” 他没生气,只是耐心地解释,“义父在乎,他把公司交给我,我就不会让它倒。” 她竟忘记,爸才是他的恩人,是他真正想报恩的对象。眼神一黯,她说:“爸已经不在,你不必遵守对他的承诺。” “我对任何承诺与约定,一定会遵守到底。” 所以他也要她“遵守约定”?她又慌又急,一年是她的缓兵之计,她想用一年争取他的心,怎么会她越努力争取、他离她越远? 那次,她发现他的决心,接着无数次,她的温柔撞到墙,她的体贴被完全忽略,他让她明白,他们之间永远不会出现爱情。 于是她偏执了,开始做一些不是黎雨珮会做的事,她任性、她胡闹、她恶劣,想尽办法吸引他的注意。 但他习惯性包容、习惯性视而不见,闹得凶了,他只会叹气问:“雨珮,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她声嘶力竭哭喊,“我要你爱我,只要你爱我,我马上让那个可爱温柔体贴的黎雨珮回来。” 他轻声叹息,“对不起,那个不在我的能力范围。” 他的叹息毁去她最后一分希冀。 黎雨珮缩进被子里,她更冷了……今年的寒流,威力太强…… 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电脑打开,上面的资料一笔一笔跑,姜非凡却心不在焉。 他在想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老是把他喂饱,让他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睡饱,她让他觉得幸福是可以被期待的事。 她干净得像朵桂花,淡淡的甜、淡淡的香,不显眼,却让人忽略不了。 刚开始,他把她的家当成游民接待所,他可以在那里得到舒服饱足的一晚,后来,她说话的样子、唱歌的样子、吃东西的样子,常常在他的脑袋里转来转去,不论他要不要,她无时无刻出现。 思念是种会自行累积的能量,当累积到一定的程度,他就会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不由自主的出现在她面前。 他讨厌自己的不由自主,他没有钱、没有能力,而且有强烈的自卑,那时候,他只能压抑自己,不让爱情冒出头。 直到义父出现,把他的生命带到新的方向,他第一次出现自信,相信自己可能带给她幸福,于是,在出国的前一夜,他要了她。 他从不提及过去,要用全新的自己来爱她,他很拚命让自己成就非凡,以便配得上她,他慢慢成功,眼看目标将近,她却离开他的生命。 她走掉了,顺手牵羊,带走他的阳光与快乐,他的未来不再被期待,他的日子痛苦难捱,却不得不继续扮演角色。 他无法任性地抛下责任,不能枉顾义父的托付。于是再辛苦,他都待在岗位上,汲汲营营。 晨希中途缺席,他仍然继续向目标迈进。 再一年半,他将培养出足堪扛起大任的主管人员,他会把公司推向国际,之后,他要毫无愧疚地面对晨希,把这段心路历程向她剖明。 他猜,她很生气,虽然她没有嘶喊怒骂。 怎么可以不气,他一边对她承诺未来,一边和别人走入礼堂,要是不生气,才叫违反人性。 他找她,无所不用其极,但她像蒸发似的,再也不见踪迹。 这几个月,大部份时间,他留宿在她的公寓里,她的东西没带走、公寓没托租托卖,于是他假设她只是出去走走。 总有一天,倦鸟归巢,她进门,会看见他的等待。 他终于懂得等待的滋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不知道门铃响起时,门后有没有她的笑脸,他在空荡荡的公寓里走来走去,认识什么叫做孤零零。 她是用这样的心情在等他,他竟自私地视而不见,只想着自己的心情。 门铃响,警卫打电话上来。 “姜先生,有一位李国豪先生找你。” “麻烦你让他上来。” “好,知道了。” 对讲机挂回去,他打开门,在门口等。 李国豪是普通人,没有飞天遁地的本能,他不会在短短三秒内出现,但姜非凡等不及了,也许这回,李国豪会带来晨希的消息。 他心急地对着电梯口张望,越是着急时间过得越慢,终于,当一声,电梯门打开,李国豪从里面走出来。 他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身材保养得很好,他在征信界有不错的风评,接手的案子达成率将近九成。 “找到晨希了?” 李国豪右脚才踩出电梯门,他就迫不及待的追问。 “对不起,不过我联络到她的父母亲,这个月中他们会回台湾,协助我寻找范小姐,对了,他们还提供我一条很有用的线索,我会从新的方向开始展开调查。” “什么线索?” “姜先生知道范小姐有先天性心脏病吗?” “她有先天性心脏病?!” 恍然大悟,难怪她从不大叫大笑或愤怒大喊,难怪她说走到听众面前唱歌,会让她的心脏饱受摧折,难怪一个小小的感冒会让她住院两个星期,难怪……天,他从来没把这些小细节串起来。 他对她,还真是关心啊,他嘲讽自己。 “这星期的查访重点,我会把它摆在全台各大医院的心脏科门诊。” “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是我该做的,希望能快点找到范小姐,今天我过来,是想跟姜先生报告另一宗委托案,我有关竞达先生的最新消息。” 关竞达是他的亲生父亲,六十七岁了,事业有成,但膝下无子,他的妻子在年前去世,女儿在多年前的飞安事故中意外丧生,叱咤风云的男人到头来,不过是个可怜的独居老人。 “他怎样?” “他心肌梗塞住院开刀,这份文件上面有详细记录。”李国豪交给他一份牛皮纸袋。 “谢谢你。” “还是老话,这是我该做的。” 李国豪连公寓大门都没有跨进去,心急的姜非凡就让他在门口把该交代的事情说完。不礼貌,如果让晨希知道,她又要批语他的人际关系很糟糕了。 李国豪告辞之后,他打开牛皮纸袋,看着里面的照片,照片上,那张和他酷似的脸,血缘…… 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这不是一间苍白的病房,而是间热闹的病房。 窗户上挂着晴天娃娃,窗下临窗处有一台很专业的电子琴,琴边有一部手提电脑和传真兼影印机,那是病人工作的地方。 病人还工作? 当然喽,她得存很多钱,养孩子很贵呢,另一方面,她得用创作来消磨心中的低落,把哀伤透过歌曲,一点一点散去。 医师说过,她的心脏很宝贵,禁不起浪费,在还没有找到一颗健康有力的新心脏之前,旧心脏得省着点用。要是运气好,一路用到五十岁,到时宝宝长大独立,就算她找不到合用的好心脏也无所谓了。 所以开源节流、量入为出,不只适用于金钱上,也适用于她的心脏。 “宝宝,医师说你们很健康,两千五百克、两千六百克……再过几天就要动刀子,从妈妈的肚子打开一个洞,把你们抱出来。” 两个宝宝让她的心脏工作过劳,想走动得依赖轮椅,害她“没代没志”变成半残障人士。 对,是双胞胎,同卵双生子,她的运气实在好到爆,急得她的主治医师吹胡子瞪眼,问过她三百次——“你真的要把小孩生下来?” 那个口气,威胁成份居大。 “想爸爸吗?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到底想跟我讲什么,可是,讲再多都是藉口,他不能自私地一面爱我、一面和别的女人结婚。” “原谅他啊……很难,不爱他也很难,你们的爸爸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老是让妈咪左右为难,怎么办呢?他把我卡得不上不下、不左不右,连未来都变得难以掌握。 “他会不会担心我?我也糊涂了,他那天晚上的态度很奇怪,不像正常的新郎官,不过如果他存心找我,绝对找得到,我早晚要回去那个家,幸好啊,到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斗,你们会站在我这边,替我摇旗呐喊,对不对?” 她不知道宝宝们想不想素未谋面的父亲,但她很想,想得心律不整,她真的很呕他,偏偏心脏不容许她向他丢汽油弹。 要是那天她拿东西砸他,对他暴跳如雷,咆哮大喊,再拿新买的拖把一路把他追到门外,那样的决裂一定就不能挽回了吧,那么,她的思念说不定会少两分,爱情会丢掉三寸,往后,日子就会好过点吧。 她办了新手机,公司朋友都透过手机联络她,只有那个可恶的“爸爸”,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前天,八卦狗仔拍到嘎逼到医院看她的照片,陡大的标题写着“xx前十强汪贺书的秘密情人现身,伊人身怀六甲……” 吓得医院赶紧帮她换病房,不让狗仔队再次得逞。 幸好她的身份未曝光,而且照片拍得模模糊糊,再幸好他的经纪人很棒,用“爱心志工”为理由,企图解除这次乌龙危机。 但她还是私心希望,“他”看见这张照片。 天,她在想什么?想诱拐他的嫉妒吗?真是够了。 摇头,不想,照医师的要求,她应该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深呼吸,暂且把他丢到脑后。 “宝宝,我们去看关爷爷好不好?关爷爷很可怜,他生病,虽然请得起很多专业的医护人员围在身边,却半个亲人都没有,我们去陪他说说话,让他开心一点,好不好?他很喜欢我们,还说出院以后要邀我们去他们家住,你们说,好不好呀?” 晨希拿起手机拨给关爷爷,电话接通,就传来愉快的声音。“晨希,你工作结束了没,要来看我了吗?” “好啊,可是你要派一个看护来接我,我需要人推轮椅。” “没问题,五分钟之内到。” 晨希从花瓶里抽出一朵百合花,轻拍肚子,说:“走吧,我们去看关爷爷。” ☆☆☆ 二○○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这两个小子的名字给我取好不好?”关爸不像话,六十几岁的老男人了,比小孩子更难哄。 晨然认识关爸,是因为她的主治医师方叔,方叔在台湾的心脏科是很有名的医师兼教授。 关爸也是方叔的病人,麻烦、不合作的病人。 护理人员常说,最怕他到医院,他根本是为了凌虐医护人员才出现的,但大家又不能不特别照顾他,因为他跟院长有“深厚关系”。 在失业率逐渐攀升的今天,谁敢得罪年年捐大把钞票把医院的善心人士。 晨希和方叔闲聊时,知道这么一位特殊人物,反正长期住院很无聊,而且在方叔的警告下,工作不敢多接,漫漫长日,找点事情做也好。 关爸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她去见他。 人跟人之间的缘份很微妙,所有的护士、医师都跟关爸不对盘,独独她,关爸还没跟她正式聊上天,他就指定她当自己的看护。 她都是病人呢,怎么当看护?晨希苦笑不已,只好同意,在“住院期间”每天都来探望他。 渐渐地,她了解他的背景,知道他的处境,便对他多了几分同情。 然后,他第二次住院、第三次住院,每次住院都闹着要见晨希,他们的交情也就一天天深厚了起来。 “等他们生出来,你自己问去。”她四两拨千斤。 “谁不知道你要把他们的命名权留给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他不是不负责任,他是不知道宝宝的存在。”晨希对姜非凡有气、有怨,但批评是她的权利,别人不可以檀越。 “随你说,反正我就是认定他不负责任。” “哼,主观。” “主观的是你,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绝对找人把那小子修理得金息息。” “那我更不能让你知道他是谁。” “厚,人家疼你,你还不知道。” 人家?那不是十八岁女孩才会用的句子?她无奈苦笑。“关爸,你为什么还不出院?医师说你可以出院了,这里又不是五星级饭店。” “我想等你生完孩子再一起出院。” 连出院也要相约,不必吧。“等我做什么?!你让医师、护士很为难。” “我要把你接回去,一起照顾。” “不行,我要回家。” “这才不行,你知不知道女人坐月子很重要,如果没做好,以后身体会很虚弱,尤其你还有心脏问题,更需要好好调养,没得商量,你就是要跟我一起回去,至于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别管他。” “关爸……” 她的话没说完,病房的门突地被用力打开,一堵高大的人墙站在门口,眼里冒出慑人火光。 姜非凡踩着大步伐走进来,脸色铁青,眼光炯烈饱含怒恨。 他先轻手轻脚把一份剪报交给晨希,把她连同轮椅推到旁边去,怕她被无辜波及。 他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力,轻声对她说:“放心,我没有生气、我很想念你,婚礼的事我会从头到尾解释清楚,但是你势必要挑出好说词来解释,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指指报纸再指指她的肚子,口气很温柔、态度很温柔,整个人温柔得很不对劲。 接着他转身走到病床前,面对关竞达,未开口,先转头嘱咐晨希,“不管你听到什么,我都会解决得很好,你不必担心,也不要紧张,记住哦,我没有生气,我真的没有在生气。” 他的温柔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不担心才有鬼。 对,他在唬烂,他明明气到快要爆炸,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生气。他盯着床上的死老头子,隐隐火光从他眼底烧窜上来。 怕他?不过是个小伙子,他走过的桥比他走的路多,他吃的盐比他吃的米多,他如果被吓到,关竞达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你就是晨希那个不负责任的男朋友?我先说,她是我的干女儿,肚子里的是我的干孙子,就算花三千万打监护权官司,我都不会手软。” 关竞达觉得这小子很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尤其是发火的样子,更是十成十像个透。 说实话,才一瞥他就满喜欢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很不明所以的喜欢,但喜欢归喜欢,义气很重要,晨希是他的干女儿,她归他罩。 他竟敢说他不负责任!全世界最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的人就是关竞达。 “话说完了吗?”他的口气里隐含威胁。 姜非凡握紧拳头,很怕自己对棺材踏进一半的老头子动粗。 没错,他是很想劈哩啪啦,抓东西胡乱摔一通,但在晨希面前,这种事做不得。他进门之前,刚刚跟晨希的主治医师谈过,知道她的情绪真的很需要开源节流。 该死的开源节流,让他连发泄的基本权利都没有。 生气?当然,他快气死了! 这辈子没那么光火过,就是当年年轻气盛拿拳头当沟通工具时,都没有这次火冒三丈。 李国豪做事有效率,昨天才得知晨希的心脏有问题,今天就把她的病房号码连同前天的水果报纸交到他手上。 李国豪谦虚说:“要不是这则新闻,我还要花点时间过滤几间医院,如果有机会,你应该感激这位歌坛新人。” 李国豪的话让他不顺到极点,感激?xx前十强汪贺书的秘密情人现身,伊人身怀六甲…… 看到这种标题,他嫉妒得快要死掉,没追上前赏汪贺书一顿好打就不错了,还感激他。 忍、再忍、又忍,好、很好、非常好,他不生气、绝对不生气,眼前最重要的是把晨希带回家。 事情已经够麻烦,竟还牵到关竞达。 他本来打算放关竞达一马,想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父子、血缘,屁字可解。反正当个又病又讨人厌的独居老人已经是对他的惩罚,他愿意对他高抬贵手。 没想到,他偏来招惹他的晨希。 挑拨离间不说,还想抢夺他儿子的命名权,他在病房外面听得很想杀人,晨希坐月子关他屁事,晨希的心脏有他照顾,她男朋友需不需要被修理干他什么事?他是哪根葱、哪颗蒜,来乱什么。 姜非凡又向前跨近一大步,冷眼望他。 这小子问他说完了没?关竞达抬头挺胸,要给晨希靠,他可不能软弱,虽然这个男人高大一点、威猛一点,但他好歹还是个“老前辈”。 “还没有,你如果没本事照顾她,就不应该和她发生关系,你不知道她根本不可以生孩子吗?你知道上手术台,她有生命危险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想要自己爽,害人精。” “害人精?”姜非凡眯眼,带起一抹危险。 “对,你还不承认?如果我们家晨希发生什么事,你赔得起吗?” “你想讨论责任问题?” “对,责任。” “很好。姜绿娜,民国四十二年生,年轻的时候是一名酒女,很不幸她在二十七岁的时候瞎了眼睛,爱上一个有妇之夫,还怀了身孕,事后,那个有妇之夫不承认她、更不承认孩子,让下人把她赶出关家大门,这件事……关董事长,您有印象吗?” 姜非凡寒厉的语调吓人,盯住关竞达的眼光锐不可当,如果他手上有一把刀,关竞达毫不怀疑,他会直接把刀子刺进他刚修复好的心脏。 关竞达受到大惊吓,他仔细看他一眼不够,再仔细看十眼,是他,他是那个孩子,难怪他觉得他像年轻的自己,难怪他喜欢他,这个喜欢不是莫名其妙,是理所当然,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嘛! “你是绿娜……天,你是我的儿子,你是绿娜和我的儿子。” 他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们,几乎绝望了。 “闭嘴,当初你不是不承认我的存在,现在认儿子,会不会太慢?”他长大了,再不需要父亲。 “我不知道你妈是怎么跟你说的,但事实不是你说的那样,告诉我,你母亲在哪里?我们找她来对质,我们一起来还原当年的真相。” “不必,我母亲死了,为了养活我、栽培我,死于过劳。” “绿娜……难怪那么多年,我始终找不到你们,听我说,你母亲来找我的时候,我根本不在国内,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亲、兄姊是怎么对待她的,但我回国之后,就想尽办法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 关竞达着急,抓住姜非凡的手,拚命想解释,但他半句都听不进去。 晨希看着两人,迅速将他们的对话组织起来。 这就是他从来不提家人的原因?因为他无父、无母、无亲戚,他孤身闯荡社会。 心微微发疼,为了非凡。 “非凡……”舍不得他的苦,她轻唤他,想把他抱在怀里,好好安慰。 姜非凡怒不可遏,他根本不相信关竞达的说词,他对自己说一百声,他不在乎、不在乎他、一点都不在乎他! 狂烈的火焰烧灼他的神经,要不是他太老,老到对他下手胜之不武,他会动手的,为了母亲,他发誓他会! 但晨希一句软软的叫唤,他连忙奔到她身边。 “对不起,我吓到你吗?我没有在生气,你看,我真的没有在生气。” 他连说带动作,努力把语调搞得温柔和顺,努力在脸上拉扯出一个要笑不笑的丑脸。 “晨希乖,你不要理我们说什么,你看一下报纸,等会儿再跟我谈谈这个汪贺书,我相信你,你们之间一定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是想知道他、孩子的事,还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怀孕……等等之类,总之,你等我一下,等我解决他,我们好好谈。” 这报纸?这个时候……晨希想,他一定快疯了。 姜非凡再度走回病床边,开口前,不忘回头对晨希说:“没事的,你看,我一点都没有生气。” 他怒气冲冲的,还说不生气,骗谁。晨希哑然失笑。 “儿子,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在找你们,找很多年。” “想找我,是因为你的女儿、老婆通通不在,而你那些豺狼虎豹般的亲戚一天到晚在等你倒下来,瓜分你多年的努力吧?”他冷笑。 找他,是因为需要,而不是亲情。 “错,我在女儿未发生空难之前就找你们,我有人可以证明。您母亲是个好女人,我对她意乱情迷,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够了,这种废话我不想听……” “非凡。”晨希又叫他。 “乖,再等我两分钟就好,让我跟他把话说清楚。” “非凡,我们之间说不清楚的,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父亲,这种血缘关系,不是你想斩断……” “非凡。”晨希第三次叫他。 “再一分钟。”姜非凡对她说完马上转头面对关竞达,“不管怎样,我把话挑明说,你不准再靠近晨希、不准靠近我的孩子,我警告你!” 晨希终于火大了,她拉开嗓门大喊,“姜非凡,为什么老要我等你,我不想等你了可不可以?八年还不够久吗?我不等、半分钟都不等了,听清楚没?” 她涨红脸,压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喘息。 “晨希……”关竞达轻声叫唤。 “晨希……”姜非凡异口同声。 他们都没见过晨希发脾气,她永远温温柔柔、亲切和气,从来不会对人大小声,于是,他们发傻了,愣愣地看着轮椅上的小女人。 “你们还呆在那里做什么,我不能等,我快生了……”晨希痛苦地压住自己的腹部。 “快生了!” “快生了!” 第二次异口同声,极有默契,没人敢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姜非凡呆在原地,反而是待在床上打营养针,前一个小时医师才叫他出院,他辨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病的老人反应飞快。 他扯下点滴,拖鞋没穿,推着媳妇的轮椅往外跑。 姜非凡傻了十秒之后,终于反应过来,追着前面的孕妇和老人跑。 第九章 二00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护士抱出两个红通通的小男孩。看着狼狈的姜非凡,叹气说“他们的妈妈真伟大,心脏那么坏,两个孩子都没有缺氧现象。” 不是吗,瘦伶伶的妈妈居然生得出两个体重正常的小子,连保温箱都不必住。 通常护士都不会对病患家属说这么多话的,可是晨希的勇敢与伟大,让所有的护士刮目相看,嘘寒问暖之余,渐渐成为好朋友。 “她是不能生小孩的,从住院第一天,我们就偷偷打赌,她撑不过怀孕期九个月,她的心脏根本就无法负荷怀孕过程。”她叹气,然后抱着两个小孩子进育婴室。 姜非凡傻傻的跟在她身后走,他想从她嘴里知道更多晨希的事。 护士把婴儿交给育婴房护士之后。走出来,看见他傻傻待在门口。“想看孩子吗?” 他摇头。 “那……你想知道晨希的情况?” 姜非凡用力点头,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看他半响,叹气,把姜非凡带到手术室外,跟他要一些铜板,换来两杯贩卖机里的热咖啡,她递给他一杯,坐到他身边。 “妇产科的随时随地stand by,只要一有危险状况,就紧急手术把孩子拿出来。晨希知道这件事后,淡淡笑说‘我不会有机会让医师赚我的钱。’她处处小心,连洗澡都小心翼翼,她夸口,说要生出两千公克以上的小婴儿。” 护士笑笑,续道“怎么可能,那个时候,我们都当她在说天方夜谭,她的身体状况想生下健康孩子了,需要很大的奇迹。” 姜非凡苦笑,她们不知道,晨希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大奇迹。没有她,说不定他老早去混黑道,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大哥,是她改变他的人生。 “怀孕二十八周时,她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我们给她买蛋糕开庆祝会,因为七个月的胎儿存活率是百分之八十。那次,她又骄傲了,她说她会足月顺产两个比他们老爸还要厉害的人物。” 她觉得他很厉害吗?傻瓜,他的厉害是因为她,因为俗辣急着想配得上仙女,急着告诉她一句,我爱你。 酸酸的、心、苦苦的、意。 她看不到他坏,看不到像打桩一样,一次一次对她使力欺凌,直到他和雨珮的婚礼……那是最后一击,木桩狠狠地打入她的心,她很痛,痛到再也撑不住。 多数女人走到这里,就该放弃了,可是她不,她还撑着、挺着,为生小孩而努力,她还夸口、还骄傲,甚至还说他很厉害。 “剖腹生产是危险的,但她的心脏承受不了自然产的痛,医师当然主张剖腹生产,她插着心电图,嘴里默默念佛,当她看到两个孩子之后,就失去意识了,我们都知道她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极限。” 所以,他才会看见几个医师奔进手术室,接下来呢,电击、插管、药物注射…… “不是!这不是晨希的极限,她亲口告诉我,她要自己把孩子带大,她不会让孩子失去母亲,她说她很了解,失去父母亲的孩子有孤独。”关非凡听得受不了了,他突然对着护士大吼。 护士没有生气,只有不忍心。生离死别,永远是人类最痛苦的习题。 她别开头,拍拍姜非凡的肩,“带着心理准备,为她祈祷吧。” 她走了,姜非凡看着护士的背影,喃喃自语:“你错了,我不必做心理准备,晨希会活下来的,她一直是创造奇迹的女人。” “对,晨希会创造奇迹。”关竞达拍上儿子的背。 是她让他这个老头子觉得,活下去很有希望,是她让他觉得,不是只有亲人才会为你付出亲情,是她为他的生命点出奇迹…上帝,求求你,他活够本了,就拿他的命交换晨希的命吧。 当指针一格格爬过,光阴在缓慢间流逝,姜非凡与关竞达相对无言,一个不急着解释,一个不急着责难,他们心底都挂着同一个女人,同一份惊惶。 终于晨希被推出来,那一堆插在她身上的大大小小管子让他们心疼到说不出话。 姜非凡的眼泪像老旧的水龙头,关不紧,滴滴答答湿透衣衫。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没哭过,再苦、再闷、再冤,他都不让泪腺有机会发挥功能,可是看见她,他的世界崩了,心崩情崩,泪水跟着崩塌。 小小的她躺在病床上,她的脸比墙壁更惨白,大大小小的管子为难了她的美丽,可他却没有权利把它们通通从她身上除去。 很痛,对不对? 他终于理解她为自己上药时,眼底压抑着的心疼是怎么回事,那是一种酸涩到会让人掉眼泪的苦,所以他哭,不避讳任何人。 他们跟着她走到加护病房,一扇铁铸的自动门隔开他们,姜非凡的心,被那扇门夹成碎片。 “走,老爸教你什么叫做特权。”关竞达吸气,拉起姜非凡直奔院长室。 接下来的日子,关竞达关系用尽,从美国找来心脏科权威,他让医院调一整组医护人员二十四小时照顾晨希。 他宣誓似的告诉姜非凡,“千万不可以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她死去,我们要用尽办法,用尽所有的力气,晨希太累了,轮到我们来替她创造奇迹。” 那两个星期,他们轮流牵着她的手说话。 关竞达告诉她,他的孙子有多么聪明英俊,他阅人无数,整排小婴儿看过去,他一眼就看出来,未来那对小孙子肯定成就非凡。 姜非凡告诉她,他的身世,他的过去,他如何受义父栽培之恩,如何同意娶义妹为妻,连两年计划都说完了,他还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她,他是如何克制着不说出“我爱你”,他努力上进,努力让自己顶天立地,好配得上她…… 然后,他在她病床边说了千千万万声“我爱你。” “要是这些话,你肯早一点说就好。”关竞达叹气,“她始终不确定你爱不爱她。” 那两个星期,关竞达派人去全台湾寺庙佛院,天主堂,教会…走透透,带回来许多圣物,挂在她床边。 那两个星期,姜非凡不吃不睡,连胡子也不刮,把自己弄成山顶洞人,他只做一个工作,那就是牵头晨希的手,说话再说话。 终于,第十五天,她醒来,他们迫不及待抢在她身边,说着那些早已说过几百遍的话。 晨希听得很认真,在决定要不要原谅他之前,先轻声问姜非凡:“现在,我可不可以母凭子贵。” “可以可以。”关竞达抢在前头回话。“说,你要什么,金山银山我都捧到你面前。”他对晨希的疼爱不落人后。 “我不想要干爹,比较想要一个公公。” 她看看姜非凡再看看关竞达,姜非凡别开脸,而关竞达红了脸,她知道,她的病把他们连在一起。 她扯扯姜非凡的衣袖,轻问“可以吗?” “你想要,就要吧。”他知道,晨希想为他弥补没有家人的缺憾。笨瓜,都躺在病床上了,还不懂为自己争取权益。 背过身,他偷偷抹去两颗眼泪。 “我想要我两个儿子,一个姓关,一个姓姜。”这个要求是为了圆起关竞达的梦,她知道,他好想要一个继承人。 你说你说,这种媳妇怎么可以不疼,疼啊,当然疼入心底。 关竞达感动的眼底泪光闪闪,“傻瓜,要求是用来满足自己,不是用来满足别人的。” “能够和公公、丈夫和儿子住在一起,我就很满足呀。”她要一个完整的家,想很久。 “你再多要一点嘛。”这下子,关竞达都老泪纵横了。 “有你们、有孩子、我要的通通有。”晨希气弱的说。刚醒来的病人,体力不太够。 “我给你买世界最贵的名牌衣、名牌包,我给你房子、买油轮,买城堡,我带你去环游全世界…” 姜非凡看父亲一眼。 “她痛恨你要买的那些东西,就算要环游全世界,她也只想跟我一起去。”接着,他偷偷骂一句低能。 晨希闭上眼睛,笑说“非凡,可不可以抱着我睡?” “可以。”她总算要了个比较像话的福利。 姜非凡跳上床,挑衅地看老父亲一眼,这时候,再没眼睛的人,也知道应该退场,他闷闷地转身,闷闷地离开病房。 “非凡……” “什么事?”他在她耳边轻语,两手圈住她的腰,才生完,腰就缩得那么小,干么呀,想替瘦身中心做广告? “你知不知道孝顺要怎么写?” “知道。”他亲亲她的额。 “那你知不知道骂父亲低能很不好?” 他不回话,亲亲她的脸。 她叹气,“身教,你要好好当儿子的榜样。” 想说教?闷!他不客气了,直接亲上她的唇。 二00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下雨了,黎雨珮皱眉,看着湿答答的窗外,小小的裸足踩在地板,冷从脚底往上窜。 她结婚,从四月七日到现在,八个月又八天,八八,发发……很吉祥的数字,可是对她的婚姻线来说,并不吉利。 她很努力当好妻子,学做菜,学做衣服,学插花,学生活,学打扫家里,把过去二十多年的大小姐脾气丢掉,只差没学古筝和刺绣了,不然就是嫁到古代帝王家都不会被退货。 可是他视而不见。 然后她任性,胡闹,把他闹到受不了,跟着在他背过她后,后悔懊恼。 紧接着,她更认真学习,更认真做好妻子,再来,又挫折,又发飙,又恨自己…再次重复两样的过程。 受不了了,她越来越恨自己,越看不起自己,她要弃权了,不要再折磨哥,折磨那个懂事的女人。 回到沙发前,她看着刚签好的离婚协议书,苦笑,圣诞节快到了,她就当一次圣诞老公公吧。 看看手表,哥又迟到,忙吧!他总是忙,就算她说过,要送他一份大礼,他还是选择对她迟到。 紧紧抱住加菲猫,她把头压进它的肚子里。 她的阿菲老了,柔软的毛发上有打结的迹象,她笑笑,用手指头梳着她金黄色的毛。 “阿菲,你老了,雨珮也老了,说不定到最后,我们变成两个没有人理的孤单老人?别怕,那个时候,我一定两张摇椅,放在电视机前面,我还是会跟你说话,还是抱着你一起睡觉,可是你不能比我早死哦,因为我真的,真的……”她哽咽,吸吸鼻水后,接着说“真的很害怕一个人。” 她以为抓住哥,就不会是一个人,现在她学会,如果那个人并不想被你抓住,你永远是一个人,不管他在不在你身边。 时钟走过十二点钟,他还是不想回来吗?即使她要送出年度大礼,也引诱不了他。 她笑,从落地窗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的笑脸,哦,原来这种笑容就叫做不由衷,她要牢牢记住这个样子,牢牢记住,勉强是最辛苦、最要不得的事。 把脚缩进沙发里,越夜越寒冷。 终于,黎雨珮听见汽车声。回来了?她又笑,又从落地窗里看见一个不由衷。 门打开,她转头对上姜非凡。 “哥…怎么那么晚?” 公司忙。她在心底模拟他的话。 “公司忙。” 厉害吧,她都快变成他肚子里的蛔虫。 “哥,可不可以,我们谈谈?”她没有离开沙发,没有像以前一样,献宝似的,把礼物送到他跟前。 他顿了一下,点头。“好,我们是应该谈谈。” 他坐下,她把离婚协议书推到他面前。糟糕,她还是忍不住献宝了。 姜非凡打开牛皮纸袋,看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之后,讶异。 “我们说好一年的,可是你知道,我不是太有耐心的女生,所以,我决定提前下场。”又笑,这回她不敢看落地窗,怕看见不由衷,更怕看到欲盖弥彰。 “雨珮,对不起。”他叹气。 “哥,你有喜欢的女生,对不对?” “对。” 她以为他会支支吾吾的,可是他没有,她看见他回答“对”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光彩。 懂了,这才是他的爱情,是她没懂的部份。 “告诉我,你们的故事。” “好。” 于是,他告诉她,他们的初识,从那个让他觉得好幸福的蛋糕说起,然后海鲜面,百合花……一路说到晨希离去、生产,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他的忧郁激动,他的快乐骄傲,全在他脸上画出动人表情。 “哥,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一个女生因为我的任性受苦。” “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可是我受到惩罚了,看在我很可怜的份上,你必须原谅我。” “傻瓜,我从来没有气过你。”姜非凡坐到她身边,溺爱地揉揉她的头发。 “哥,我想出国…走走。” “好。” “你会努力不让爸爸的公司倒闭吗?” “我会。” “那你还当我是你妹妹吗?”在她做过那么烂的事之后。 “当然,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于是,她靠进他怀里,紧紧圈抱住他,而这次,他没有把她推开。 她在他怀里笑得很惨,原来只要不当他的妻子,就可以无限制享受他的溺爱,他喜欢她,可惜不是那种情人的喜欢法。 他从不骂她,吼她,对她很有耐心,仅仅用冷漠惩罚他的妄想,她就举白旗投降。心机真重,表面对她好,骨子里却坏得不得了,他真懂得利用她的弱点,知道她这个人啊,捺不住寂寞。 “等我回来,我会带一个比哥棒十倍的男人。”黎雨珮嘟着嘴唇,用力扮开心。 他喜欢听她喊哥,姜非凡亲昵地揉揉她烫得像洋娃娃的卷发。“好,到时候,我无条件把公司交给交给他。” “想都别想,我要每天和他卿卿我我,爱来爱去,才不让他把时间浪费在赚钱上,钱,你替我赚就好,你这辈子注定要替做牛做马,这是你欠我的!” “都好,你开心就好。” “我怎么会开心,你彻底谋杀我的自信心,让我觉得自己没有魅力,征服不了男人。” “不,你征服得了所有的男人,除了你的哥哥以外。”他紧巴住哥哥这个身份。 她不得不笑,虽然这个笑容里面,加了黄连,苦得她皱眉,“我慬,姜非凡只会是黎雨珮的哥哥,其他的……不可能。” “雨珮,你长大了。” “长大的代价,很昂贵。”她点点头。 “放心,你付得起,因为你有一个很赚钱的哥哥。” 又是哥哥……他真是半点不让步!耸耸肩,她在计较什么,这八个月,她的体会还不够? 叹气,她说“哥,安排我和嫂嫂见一面吧。” “好。” “在我出国之前。” “你什么时候出国?” “过年前吧,我想在时代广场前面找一个帅哥拥吻。” “好。” 他们都不说话了,她靠在他身上,企图靠出最后一份安心。 二00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为了晨希想要母凭子贵,她和儿子先搬进关家大宅,而姜非凡解决和黎雨珮的婚姻之后,也跟着搬进来,再然后,偶尔回台湾作客的晨希爸爸、妈妈也都住进关家大宅。 关家大宅装潢得金碧辉煌,一棵大大的圣诞树点缀在院子中央,客厅里,晨希、晨希的父母、关竞达和姜非凡都在场,低语闲聊。 两个才满月就长得胖嘟嘟的小男生,在大人的手里传来传去,逗乐了全家人。 姜非凡把包裹着喀什米尔毛毯的晨希抱得更紧些,亲亲她的额头,亲亲他她的发梢,他再也不放开她了,不让她等待,不让她寂寞,不让她有任何一点点失落。 他对她的宠爱,过分到不行,但他宁愿过分,也不肯不及。 “晨希,对不起,爸爸这些年太忽略你。”父亲说。 他一直以为女儿独立,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没想到一下飞机,他就进医院报到。 “是我不好,我老觉得晨希比我更能干,一定没问题。”母亲说。 晨希很高兴,至少这对前夫妻多年不见,再聚首,没有以前的剑拔弩张。 “我真的过得很好,你们看,有人那么疼我。”说着,她把身子挪进姜非凡怀里,额头贴住他的下巴,隐隐地,感受他颈动脉跳动。 那里每个跳动,都在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非凡对你的好我们都看得到,我很高兴你找到正确的男人,不像你母亲运气差,碰到我。”父亲说。 这话…出自父亲嘴里?真不可思议,他要是早个十年说这句话,她会以为爸被魔神附身。 “谁说你还是好男人,只怪我们当时年轻气盛,不懂得把握。”母亲的脸红了红。 “以后有空我常回台湾,到时…多聚聚吧。”父亲说话时,扫了母亲一眼。 “好,我们约定时间,一起回来,全家人聚聚。”母亲同意。 原来,爱情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发生的对象都很重要,人对了,时间不对,一样会错失彼此。 晨希仰头望着姜非凡,轻声道“我很高兴,我没有白等。” “对不起,我应该更早一点告诉你,我爱你。”他亲亲她的额。 “我其实是知道。” “知道不够,我有义务让你确定再确定。”他亲亲她的鼻子。 “我现在,确定了再确定了。” “百分之百确定?”他亲亲他的唇,一点都不避讳在场的长辈们。 “对,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之万。”她羞红脸,推开他。 “哪天少了千万分之一的确定时,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想办法让你的千万分之一的不确定变成确定。” “好,约定。”他们伸出指头打勾勾,盖印章,他们之间的约定有了法律效应。 门铃响起,客人到了,是一个晨希要叫她小姑的女生。 她包着长围巾,粉红色的洋装下面,是一双乳白色长靴,卷卷的娃娃头烫直了,直直的长发拉到屁股下面,还是很像洋娃娃。 “对不起,打扰大家。”黎雨珮出现,对大家点点头。 “没有,什么打扰?都是自己人,来、来,一起坐。”关竞达把黎雨珮带到沙发上,嘴巴笑得合不拢。儿子跟当年的自己真像,满身的桃花甩不掉,而这两朵桃花都是万中选一,珍贵难得。 “伯伯、叔叔、阿姨好,我…我赶飞机,计程车还在外面等,可不可以让我和嫂嫂单独谈谈?”黎雨珮转头看晨希,她不算美丽,更不可爱,没有一张魅惑人心的绝美脸庞,可是有什么关系,她就是有本事把哥的心留在自己身上。 是谁说爱情有条件论的,胡扯。 “有什么问题,我们先到外面看看烟火准备得怎样?”关竞达招呼大家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对着外面喊:“老陈,营火点起来了没?可不能让我的金孙冷到…” 一屋子人走光了,黎雨珮坐到晨希对面。 “听说,你的身体还没好。” “已经好了,是非凡太紧张。”到现在还不让她的脚沾到地板上。 “那就好,你的儿子长得很帅。”黎雨珮有点不安,低头,扭绞着十根手指头。 “谢谢,这是所有母亲最喜欢听的话。”晨希笑着,暖暖的小手覆在她的手上,替她驱逐不安。 她抬眼,有些讶然,晨希有权利敌视她的。“我…对不起。” “没关系。”她没问黎雨珮要她原谅什么,一句话直接解除她的罪恶感。 “那通电话,我是故意的。”那个时候,她很烂,她像大哭大闹,抱着娃娃不放的坏小孩,根本不管娃娃是不是自己的。 “我知道。”她点头。 “我故意要你知难而退。”谁知道,到最后知难而退的人是自己。 “没关系。” “我并不知道,当时你怀孕了。只是一心一意牢固地盘。” “我懂。”换哪个人,都会这么做。有时候,她反而很羡慕雨珮,羡慕她有勇气争取爱情。 黎雨珮顿了一下,好半晌才抬头,澄澈的眼睛里满是诚挚,“哥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知道,但是他很疼你。”晨希摸摸她的长发,又直又黑又细,听说有这种头发的女生都很好命,她相信雨珮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 “那是因为我爸爸是他的恩人。” “不,以前非凡没有亲人,他渴望亲情,而且,他在你身上得到了。” 真惨,她想要的是爱情,他却只肯给亲情。“我很抱歉让你受这么多苦。” “不要再提,已经过去了,不管怎么样,你终究是娃娃,我和非凡的娃娃。”她加强口气,然后慎重地说“记住,不管你在美国,英国或法国,你都不是一个人,你有我们,爱你的哥哥嫂嫂和帅到不行的小外甥。” 黎雨珮激动地看着晨希。 她懂了,懂得为什么哥这么爱晨希,她才见她一面,就不想从她身边起开,要是她早点认识晨希,或许,她早在三百年前就弃械投降。 “谢谢,我会记住的。”她看看手表,咬了咬唇,“我要赶飞机了。” “好,万事小心,到的时候,打个电话回来报平安。” 那是亲人间才会出现的叮嘱,很冷的十二月天,但黎雨珮心底,暖风徐徐。 她离开沙发,走到门边,抬头,深吸气,又折回来。“嫂嫂,哥选择你是对的,因为,我也很喜欢你。” 她走了,晨希来不及告诉黎雨珮,她也喜欢她,她像娃娃,像天使,像世间所有美好的事。 姜非凡出现,他直到晨希身边,将她一把拥入怀间。 “雨珮说,她很喜欢我。”晨希说。 “我听到了。” “你在偷听我们说话?”她笑着推推他。 “对。”姜非凡诚实得太过分,连遮掩也不肯。他将她抱起来,走到窗边。 “雨珮是个好女生。”晨希说。 “我知道。” “她会得到爱情的。” “我相信。” “而我们……” “爱情会跟在我们身边,一辈子。” 在速食爱情主义的现代社会,一辈子是很沉重的承诺,她很高兴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许诺。 砰!小小的院子炸开了火树银花,新的一年即将来到,新的希望,全新的无忧人生在前头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