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胭脂娘子 下》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回去的路上,胭脂满心火热,不免划算着买些什么年货。 「四姐你前儿给了我好些上等料子,倒是暂时不必额外买了。」胭脂笑道。 卢娇一噎,心道哪里是我送的,可怜大当家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天日! 说来也端的是个英雄,人家都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如何到了他这里,反而儿女就气短了呢? 卢娇含含糊糊的应了句,又硬着头皮说:「你统共没几件衣裳,就那几块布哪里够?对了,我那朋友过阵子没准儿还会途经此地,说不得又硬要送我东西呢,镖局也没有其他姐妹,到时候还得你帮我分担一二。」 还来?胭脂不免有些好奇,「她家是赶年么,还是走亲戚?怎的一个姑娘家也跟着四处奔波?」 卢娇这个年纪认识的朋友估计也大不到哪儿去,又是能送得起这样高档料子的富商人家,一般来说女孩儿也必然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家里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个年轻姑娘跟着天南海北的跑吧? 卢娇当初也不过随口扯谎,却哪里想得了这许多,登时就被问住了。 眼见着胭脂一双澄澈的眼睛不设防的看着自己,里头满是单纯的疑惑,卢娇心中暗自叫苦,心道大当家的你可真是害死我了。 她支吾片刻,胡乱敷衍道:「当年我与她相识也是机缘巧合,说来并不如何知道她家里头的事,也没多问。」 也不知胭脂想到了什么,听后竟十分羡慕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想来四姐你同那朋友也是一见如故吧?先前我只在书上读过,当真令人羡慕。原是我莽撞了,还是四姐你想得周到,君子之交淡如水,又何必刨根问底?反而不美。你是这样的人品,既然那位姐姐能与你这般投缘,想来也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好女子,也不知来日我可有没有机会见一见。」 没想到她竟然自己把话里的漏洞都补齐了,卢娇既侥幸又心虚,眼见着额头都微微出汗了。 「是,是啊!」她大声道,「我们本就不大在意这个,所以回头给你你就拿着吧!」 大当家啊大当家,你可真是害苦了我,来日我却去哪里找个「一见如故」的富家小姐? 要不然,大当家的你……扮一个? 一时间,卢娇脑子里满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自己顺着想了一回,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回去的路上,胭脂又熟门熟路的去香料铺子和药店买了需要的香料、药材,两边掌柜的见她没几日又来,且还是大宗,俱都十分欢喜,麻利的给称了。又因量大,店里也不必她们亲自动手,只叫了两个得力的小伙计,亲自送上门去。 才刚空下来的屋子,如今再一次充实起来。 卢娇看着胭脂细细的胳膊腿儿,不免有些担心,「轻容,你连着这么些日子也没歇息,可别累坏了。」 胭脂嗯了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理儿我还晓得,正琢磨这事儿呢。」 水开了,她取了茉莉花茶,滚滚的冲了一壶,将一只细白甜瓷的杯子放到卢娇跟前,又问道:「四姐,我若是想在这沂源府买宅子,你可知去哪里寻么?」 卢娇喝水的动作一顿,惊道:「你想出去?!不是说好了不走的么!」 不想她竟这样激动,胭脂既感动又好笑,忙解释道:「且听我细细说来。」 她指了指四周包裹,「你也瞧见了,眼瞅着我这家当一日多似一日,我又是个财迷的,将来只有更多的,没有少的,却哪里搁得下!再者,我一个人精力有限,也着实应付不来,少不得要买两个人帮忙,如此一来,再挤在这里就不合适了。」 这倒是正理儿,卢娇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可是,」她不免担忧,「你一个姑娘家家的,骤然出去叫我们如何放心?」 再说了,大当家能愿意么?! 胭脂笑笑,「我想好了,若是行呢,就先买一处宅子,一来做作坊,雇的人也有地可去;二来么,好歹也是份产业,保不齐来日就用上了呢。」 卢娇心道,绝对用不上! 不过买房置地什么的,也确实是好事,不管是她还是大当家都没理由拦着。 卢娇仔细想了一回,问:「你如今手头有多少银子?」 胭脂道:「也不过今儿的三百八十一两,再就是之前剩的十几两,加起来左不过四百两吧。」 这些银子放到青山镇之流堪称巨富,城内外各色宅院随她挑选,但这可是沂源府呢,究竟是个什么水准,她当真没底。 果然,就见卢娇摇了摇头,「这哪里够!」 她喝了口茶润嗓子,又细细说道:「沂源府乃是全国挂了名的大府,如今城中没有千八百两甭想拿下来一套宅子。即便是外缘,说不得也得五六百,若是中心位置,少说一千二百两,更高的还有呢!城外倒是有些,可也太远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不合适。」 「竟这样贵?」胭脂大吃一惊。 她先前只知道沂源府房子必然贵,可究竟有多贵,心里只是茫然。如今手头忽然有了这么多银子,就琢磨着即便不大够,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乍一听竟然要足足一千多两,登时就沮丧起来。 「贵也就罢了,只怕买不到。」卢娇失笑,「你觉得是个产业,旁人也不傻哩,但凡差不到的屋子,除非是家里有急事,谁也不肯卖的。只管租出去,一年下来少则二十两,多则五六十两、七/八十两,过不了几年就回本了,往后便是纯利,哪里舍得卖!」 确实如此。 听完这些之后,胭脂心里越发没底了。 卢娇见不得她丧气,想了想,就说:「依我说,你竟不必急。左右一时半会儿也没合适的宅子,不如先托人出去打听着,一来你也攒攒钱,省的到时候一口气掏空了。二来么,若是有缘,遇到合适的了,便是银子不凑手,我先借给你就完了……急也急不来的。若是你急着用地儿,倒是先租一处是正经,一年只需几十两,又不费心又便利。」 胭脂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卢娇好似有心事,略坐了坐就走了,胭脂送她到门口就被劝了回去。 出了院子的卢娇直奔赵恒那头,顺道把胭脂想找宅子的事儿说了,赵恒听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卢娇等了半日也没动静,忍不住小声道:「大当家的,轻容能干的很哩!再这么下去……」 v第二章 没准儿你还配不上人家哩! 小姑娘才来没多久就攒了几百两银子,如今竟已经开始琢磨买房置地…… 赵恒心里既骄傲又紧张,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他沉吟片刻,「房子的事情你且应下来,叫她不必担忧。」 以私心论,他自然不愿意胭脂出去,但他也知那看似柔弱的女子有着堪比雄鹰的高远志向,只等时机一到就振翅欲飞,是关不住的。 卢娇点头,「也好,大哥你认识的人多,自然是比我快些的。」 顿了下,她又神色复杂的问道:「大哥,你预备什么时候同轻容讲呢?」 赵恒就有点尴尬,「过阵子吧。」 卢娇张了张嘴,很憋屈的说:「可是大哥,我有点编不下去了啊!且不说这为了送料子,我编了个莫须有的君子之交,那要是回头你再买点儿什么别的……」 几回下来,恐怕整个大庆朝的富商巨贾都是我的君子之交了! 我去哪儿找那么多年纪合适的朋友?早晚有一天得露馅儿! 赵恒的表情越发一言难尽了。 他难得窘迫的搓了搓手,十分诚恳的对卢娇道:「对不住,四妹,是我思虑不周,叫你为难了。」 「快别!」卢娇被他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两条手臂甩成风车,「我不过就那么一说,大哥你这样实在是折煞小妹了!」 她大小跟着父兄走南闯北,也算经历了不少事情,可唯独没干过帮人保媒拉纤的活儿,如今临危受命,难免准备不足…… 她整理了下思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大哥若总是这般,轻容即便感激也落不到你身上去,同做无用功有什么分别呢?咱们江湖儿女做什么是雷厉风行的,既然喜欢,说了又何妨?是好是歹也有个底。」 卢娇倒不是不想干,实际上她觉得胭脂这姑娘甚好,与自家大当家刚柔相济,不然也不会应承了。此时郎有情,若是妾也有意,岂不是一段佳话? 然而谁能想到,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大当家,偏偏就束手束脚起来了呢?直叫她看的着急。 赵恒摇了摇头,「我自有打算。」 眼下江姑娘似乎只把自己当大哥,又是这个情况,若是自己开口,总有种趁火打劫的感觉,实在不美。 见他主意已定,卢娇也没法子,又说了几句就回去了。 听说胭脂又开始找人做活,好些闲着的小子、丫头都愿意来,胭脂就给他们分了工,一人负责一道工序。一来工效快,二来也能防备那些心怀鬼胎的,即便他们偷瞧了,也不知道关键步骤。 这回又多了个人,便是前阵子她和卢娇一起救回来的石头的姐姐,莲花。 有了干净暖和的住所,又吃了药之后,莲花娘几天就大好了,如今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地略走几步,脸上竟也日益红润。 又因就住在镖局,石头也不必每日来回奔波,便同姐姐轮流照看老娘。莲花闲不住,又听了消息,就想着在胭脂那里赚些钱养家。 只她一见面就朝胭脂跪下了,磕着头求道:「求姑娘买了我吧!」 这几日她们娘儿俩也划算过了,如今虽然暂时寄居在镖局,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可他们这样的人家,即便出去找活儿也是给人当丫头的命,遇上什么主家也不知道。还不如卖给这个姐姐,好歹人美心善,不会虐打自己,离家也近。 胭脂倒是欣赏莲花纯孝能干,只不大想买她,「你还小呢,知道什么叫买卖?若是需要银子,或是我借给你,或是你在我这里做工都使得,这样的话万万不可随意说出口。」 一旦签了卖身契就成了主人家的物件,没一点儿自由,低人一等,打杀由人,便是官府也无话可说。哪怕自己不会随意虐待,可假如日后这些卖身为奴的孩子想要成家立业,总是大受局限的。 若非走投无路,胭脂实在不愿意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走上这条路子。 莲花却摇头,「姑娘,我同我娘都商议过了。本就是一条贱命,能有口饭吃就阿弥陀佛,哪里敢想什么旁的呢?我是真心实意愿意跟着姑娘的,求姑娘收留!」 「这?」胭脂为难了。 她必然是需要帮手的,而且为保密,也必须得同人签死契。可她原本计划是从人牙子手中买人。一来全了自身,二来若是那些人是被拐来的,她也好想法子救一救,也算积德行善吧。只万万没想到自己还在家坐着呢,竟就有人主动上门了。 见她久久不语,莲花也不忍心叫恩人为难,当下又稳稳当当磕了三个头,「姑娘不必往心里去,只当我今儿没来过,这就回了。」 「你且等等!」胭脂叫住她,「回去之后要出去找活儿么?」 莲花点点头,不大好意思的笑笑,「上回娘的药钱听说还是大当家垫上的,又有好些好心的婶子、伯伯、大哥大姐给了不少东西,哪里能白要呢?且娘的病还得继续调养,也要钱,只石头一个人如何养家?」 「你才八岁呢。」胭脂迟疑道。 「不小了。」莲花认真道:「我力气大,又肯吃苦,洗衣烧火劈柴都使得。」 她家里那样破败,且不说读书识字那般奢侈的事,便是正经姑娘家该懂的女红都一窍不通,便是出去找活儿,也只得这些最脏最苦最累的。 胭脂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再看看她芦柴杆儿一样的细胳膊细腿儿,忽然就觉得好像在看曾经的自己,不由得软了心肠。 「罢了,你先跟着我吧,不过我却不买你,先雇你十年,如何?」 于是次日卢娇过来得时候,就发现胭脂身边多了条小尾巴。 「莲花?你也来帮忙?」 「不是,姑娘仁慈,从昨儿起我就跟着姑娘了!」虽然没能成功把自己卖了,但莲花还是很高兴,又有点生疏的去替卢娇倒茶。 卢娇闻言去看胭脂,发现她一脸无奈,便以眼神询问是什么情况。 胭脂苦笑一声,道:「这孩子实在倔强的很,早起好不容易撵回家去,谁知一会儿就又跑回来了。」 v第三章 即便没签卖身契,莲花还是死心眼儿的认定胭脂是自己的主子,夜里也不肯回去,被胭脂催了几遍还一本正经的说:「我是姑娘的丫头了,如何能离开姑娘?万一夜里姑娘有什么事,或是想喝口水的,哪里能没人使唤呢?我照顾惯了人,保准不烦到您!家里有石头呢,您也不必担心。」 卢娇忍俊不禁,倒是觉得不错,「依我说,你也忒忙了些,早起读书练字,还要做活,晚间又间或做针线,又不比我们练武之人身强体健的,这才多久?我瞧你好容易养出来的下巴都尖了,有个人使唤也好。」 胭脂摇头,「你们倒是一路的。」 莲花能干得很,为人也仔细,什么端茶倒水洗衣叠被洒扫的全都包了,一刻都不肯停的。以前忙惯了倒没觉得,如今好些琐碎的事都不必自己操心,胭脂就可以集中精神去做更多的事情…… 罢了,先这么着吧。 小翠儿等几个孩子上回就来帮过忙,也不用特别嘱咐,胭脂去看了一回就回来写东西。 卢娇瞧了一眼,发现好像又是一张方子,不由得有些心驰神往,「这回又做什么?」 这个妹子看书既多且杂,脑子又活,三不五时就要弄点新鲜玩意儿出来,卢娇也从一开始的惊讶到了如今的习以为常,若她停的久了,反而要催呢。 胭脂抬手摸了下脸,有些感慨的说:「许是气候不同,来这里之后虽然也用面脂,可总觉得肌肤干燥粗糙不少,就翻出来以前一个方子,想着做个澡豆试试。」 「你还算干燥粗糙?」卢娇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只觉触手温润细腻,好似一块嫩豆腐,哪里有什么瑕疵? 胭脂笑着推了她一把,「才刚抹了面脂,自然是滑的,可每每洗完脸后便觉紧绷,但凡面脂擦的稍微慢了些就要起皮呢。」 想她在小莲村的时候只怕洗的衣裳干不了,何曾有过这般体验? 「起皮倒是真的,偶尔还火辣辣的疼。」卢娇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大凡北方人,每至春秋冬三季,因天干气躁,内里上火,外头起皮,都是常有的事。那些千金万金小姐公子的自然想尽方法去保养,他们这些江湖人却早就习惯了。 胭脂继续道:「这是一个古方,有几个版本,我琢磨了下,略改了几处,也不知成不成。」 这方子十分繁琐,须得青木香、甘松香、白檀香、麝香、丁香五种香料合起来,再有白附子、白术等可令肌肤白嫩细腻的药材,另有蛋清、猪胰等润肤。 不过猪胰粗糙,且如今她手头也有余钱,就预备换成更为柔和细腻的鹅脂试一试。 卢娇当即道:「这有何难?你这样聪慧灵敏,必然是成的。」 莲花也在旁边傻乎乎的点头,全然信赖的样子,「姑娘肯定成的!」 说的胭脂和卢娇都笑起来。 胭脂笑着吃了半碗茶,又用了一块蜂蜜枣泥糕,一个芸豆卷,这才正色道:「想给我当好丫头可不容易,旁的倒罢了,只一样,打明儿起,你需得跟着我学识字了,不然回头但凡叫你做点什么,你一问三不知可不成。」 莲花忙跪下磕头,又赌咒发誓的说:「谢姑娘恩典,莲花这条命都是姑娘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使得!」 胭脂无奈,先叫她起来,又想起一段心事,「也不知二哥他们走到哪里了,可还顺利不顺利。」 卢娇大略算了算,「也有十来二十天了,少说能走了一半,再有一个来月也就该回来了。听说是护送母子三人,并没多少财物,该是顺利的吧。」 胭脂按了按胸口,微微蹙眉,「许是虎子头一回出远门,我这心里,总有些惴惴的。」 卢娇笑笑,并不以为意,「晓得,早先我头一回跟着大当家他们出门的时候,我哥也是这般无二,惯了就好了。」 胭脂嗯了声,「但愿如此。」 胭脂在想胭虎的同时,胭虎也在想自家姐姐。 车队走了半日,押镖众人都有些疲乏,正巧前头有个茶棚,徐峰就叫车队停下歇息,顺便也打探下周围情况。 见胭虎的视线停留在那对姐弟身上,徐峰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小子,想姐姐了吧?」 胭虎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姐弟还是头一次分开这样远。 徐峰道:「还是个孩子呢,也难怪。」 「我不小了!」胭虎就听不得这话,忙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强壮高大一些。 「嘴上都没长毛,还是小崽子!」徐峰哈哈大笑道。 胭虎刚要反驳,就见卢雄眉头微蹙走了过来,忙收敛了问好,「五哥。」 卢雄点点头,又看了那边母子三人一眼,压低声音道:「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说?」 卢雄想了下,道:「其实打从那人来托镖我就隐隐疑惑,若是寻常人家返乡,又没什么贵重财物,哪里就要镖局出马了呢?这样兴师动众的,反而惹人疑惑。再一个,这母子三人虽言行举止十分低调,但我瞧着起居进退大有讲究,却不像寻常人家。」 中定镖局也算颇有名气,这一趟走下来少说几百两银子,等闲人家却哪里付得起? 那母子三人打从上路开始就安静得很,非但没有返乡人该有的雀跃和期待,反而时有不安,似乎隐隐担心着什么。 徐峰嗯了声,点点头,「临走前大当家也有此疑惑,故而一口气叫我们三人出来,又派了这样一队精壮的弟兄,也是有备无患吧。」 胭虎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却不害怕,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他舔了舔嘴唇,小声道:「谁敢招惹咱们,咱们必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好小子,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徐峰十分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走江湖难免要与人冲突,虽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可最怕的却不是打不过,而是没正面迎敌之前自己先怂了。一旦气势输了,十分本事也使不出七分,还打个屁? 卢雄年纪虽小,却是三个人里头最沉稳的,略一沉思便道:「不如先飞鸽传书,与大当家互通一二。」 徐峰点头称是,「也好,谨慎些好。瞧着天儿阴霾霾的,估计今夜会有大雪,且在前面镇上休息一日,等大当家的鸽子飞回来再作打算。」 v第四章 赵恒刚收到飞鸽传书,还没来得及打开看,外头就有人通报说三当家求见。 郭赛?他来做什么? 赵恒想了下,「请他进来。」 不多会儿,一身黑衣的郭赛就带着股寒气进来。他从赵恒抱了抱拳,「大当家的。」 镖局上下基本都是过命的兄弟,但凡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众人都是兄弟相称,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郭赛就同大家有了隔阂,只管公事公办的叫「几当家」。 赵恒请他坐下,又问他有什么事。 郭赛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听说大当家要撵胡九娘出去。偌大一个镖局,难不成就容不下一个弱女子?」 赵恒不曾想他竟是为此事而来,却也没隐瞒,「她本就不是镖局的人,何来撵不撵一说?众兄弟都在为镖局拼命,她一个外人在,多有不便。」 郭赛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想那江姑娘,自然是内人了。」 赵恒就拧起眉头,语气也变冷了,「三弟慎言!」 「我说的什么,大当家心里有数,何苦惺惺作态?」郭赛冷笑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赵恒也懒得同他虚与委蛇,「这里没有旁人,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我问心无愧!」 「好好好!」也不知那句话戳到,郭赛脸色陡然一变,径直从座位上站起,「你赵大镖头自然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天下没有对不起的人,而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给人拿去做了填旋也活该!」 到了最后,那话几乎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 他本来是想看见赵恒陡然变色的惊慌,然而等了半晌,却听赵恒叹了口气,「你果然是记恨的。」 「你什么意思?」郭赛一愣,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赵恒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当年你我还有老徐三人一同押镖,路遇埋伏,我本欲殿后,是你硬替了我,我是感激的,故而这几年对你颇多忍让。」 「忍让?」郭赛怒极反笑,「你管这叫忍让?分明是你欠我的!你们既然早就突围出去,却偏偏要拖了那么久才来回援,难道还要我带着这条腿对你感恩戴德不成?徐峰和那些喽啰都是你养的狗!只是看我不顺眼!说的那样光风霁月,还不是」 「没有谁要拖延,也没谁想害你!」郭赛的腿伤一直是赵恒心头一根刺,每每夜深人静他也时常会自责,想着若是自己当时更谨慎些,若是自己的功夫再好些,也不必累的兄弟落下终身伤痛。故而这几年郭赛的阳奉阴违他看在眼里,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 但他可以忍受这样那样的不尊重,却唯独不能接受自己的兄弟被人指责! 赵恒猛地站起身来,一把将衣裳扯开,露出胸前那道狰狞的伤疤,两只眼睛充血,如同一只被逼到极致的野兽,「你被陷在原地,我与二哥俱都心急如焚,可当初咱们轻敌,陷了人家埋伏,腹背受敌,我与二哥带人突围之后再次遇袭!二哥生生扛了三刀,拼了命都不要,叫我回来救你,但凡我有一点想逃,这一刀也不必当胸而过!」 郭赛如遭雷击,许多细节连同尘封的记忆碎片一起瞬间炸裂,如跑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腾空而起! 当年他只觉得自己被抛弃,记恨上了所有人,对外头的事自然漠不关心。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那趟回来之后,徐峰和赵恒都有好长时间没露面,卢家兄妹又小,顶不起事儿,镖局有将近小半年没接大生意。 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不,不不,一定不是的! 是他们在骗自己! 他越发悲愤起来,干脆抬手一掌将桌子劈碎,一张脸涨的通红,青筋暴起的喊道:「左右如今往事都如过眼云烟,你们只管怎么说都好!」 赵恒已经重新坐了回去,对着满地狼藉淡淡道:「本不必说的,信不信由你,我但求无愧于心。」 「那你当时为何不讲!」郭赛脸上好像要溅出血来。 「用人勿疑!」赵恒微微抬高了声音道:「既是割头换颈的兄弟,又何来怀疑?既然没有怀疑,又哪里需要讲!?」 其实当初他发现郭赛反常的时候并没往这上面想,还是心思细腻的卢雄觉察到了什么,赵恒一开始还不信,可后来郭赛表现的越来越明显,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然而那个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郭赛又从来没明确表示过不满,若是赵恒贸贸然解释,反而让人觉得郭赛心胸狭隘。 他总以为只要自己以诚相待,郭赛总有一天会明白,会想通,可现在看来,终究是自己想的太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不如早在卢雄提醒自己那日,两人就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可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 有时候赵恒也会想,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自己对兄弟们太过信任,所以也觉得大家也该一般无二的信任自己吗?还是说其实事情打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又或者,他明知郭赛心里有疙瘩,却还不主动上前寻求解决,是否也是早在一开始就猜到了结局,所以一直逃避,不敢面对? 不过既然如今都敞开来说了,只要误会解除,想来…… 然而赵恒刚要说话,却见沉默许久的郭赛忽然猛地往墙上擂了一拳,手上立刻就见了血。 他指着赵恒大骂:「好你个义薄云天的赵大镖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行的正坐得直,这些年却瞒的我好苦,如跳梁小丑般任你们取笑!谁知道了不说你有情有义?我只被蒙在鼓里,却衬的你越发高风亮节!你好,你好得很!」 「你好得很!」 郭赛恶狠狠撂了这话,便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赵恒想叫却叫不出声,片刻后,满身疲惫的坐了回去。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自己曾经因为大意犯下过错,如今绝不能继续! v第五章 赵恒略一沉吟,便叫人暗中盯着郭赛,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那人点头去了,不多时又进来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人,「大当家的,托镖那老头儿甚是警觉,一路上换了好几回装扮,又故意绕路,兄弟们跟了好久才窥得端倪。那人原来是沂源府下宿州知州朱琦亦的管家。兄弟们又暗中打探,发现此次护送的母子三人与那朱琦亦的家眷十分相似,那管家又没有婆娘,想来错不了。」 「朱琦亦知道此事么?」 「知道,那管家回去之后就被叫去朱琦亦的书房待了许久。」 赵恒听后沉默良久,手指不断敲打着椅子扶手,心中瞬间涌过无数个念头。 之前他就觉得此事有蹊跷,可年底事多,怕有人调虎离山,郭赛又不定什么时候发作,只好留下坐镇。 宿州知州的家眷? 宿州在沂源府府城以北,盛产铁矿,经济颇为繁荣,又因地形复杂,钱财富贵迷人心,私下买卖、明暗逐利之事时有发生,监管困难,常有官员死于非命,乃是官场众人争相逃离的所在。那朱琦亦却在宿州知州的位置上一待六年,两袖清风,结结实实是个好官。 去年来了一位新知府徐潇严,辖下大部分知州也早就或升或降,陆续离去,然而朱琦亦却留下了…… 来报信的人等了好久,才听大当家说了个地址,「你先不要回去了,让小武替你,你即刻带一队精壮的弟兄奔赴此地,听任二当家他们调派。沿途有他们留下的镖局记号,暂时不要打出镖局旗号,不要迟疑,即刻出发!」 朱琦亦一反常态的将自己的家眷送走,必然不是什么好事,须得以防万一。 那人领命而去,赵恒又立即回了飞鸽传书,想了一回,决定亲自去会会朱琦亦。 既然已经接了这趟镖,那么只要对方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就必须保下来! 不过出门之前,他还想去见个人。 赵恒过去的时候,胭脂正对着一桌子布料犯愁。 料子都是好料子,不过也恰恰因为是好料子,她反而不敢下手了。 她的女红本就不算出色,迄今为止也只动过棉布。棉布皮实,便是缝的不好,说拆了重缝也就拆了。可这样细密柔软的绸缎,一旦拆了就是个大窟窿,整块料子就算废了。 「大哥怎么在外头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胭脂眼角的余光才注意到赵恒的存在,忙请他进来,「可是找四姐么?还是虎子那头有什么事?」 「无事,」赵恒笑了笑,自己捡了靠门的凳子坐下,「我要出门见个人,约莫三五天不得回,近来忙得很,也有些日子没见了,走之前先瞧瞧你。这几日还好?」 胭脂说:「挺好的,四姐十分照顾我,倒是大哥瞧着瘦了些,可见是累狠了。如今又要出门,千万注意身子。」 赵恒一一应了,莲花上来倒茶,赵恒顺便问了她家里人的情况,莲花规规矩矩的答了,很是感激不尽。 稍后莲花退下去,赵恒瞥见桌上的布料,眉头稍稍挑高了一点,胭脂顺着他的视线看了,有些不好意思,顺手叠了起来。 「这是前儿四姐的一位挚友给她的,她着意送了我许多,我正束手无策呢。」 挚友…… 赵恒有些心虚的喝了口茶,又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不喜欢么?」 「都是好东西,哪里会不喜欢?」胭脂笑道:「只是我手艺不佳,怕糟蹋了好东西。」 「我却觉得你手艺很不错,何须妄自菲薄?」赵恒忽然接了句,胭脂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竟然是自己之前做的外袍。 以前没见识也就罢了,可最近她逛了好些店铺,又在香粉宅那里接触了许多贵妇人,着实看见许多精致的不像话的针线活儿,如今再调转回头看自己的手艺……怎么这样惨不忍睹? 「也就是大哥不嫌弃罢了,」胭脂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这样粗糙的针线……」 因为是你做的呀,赵恒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又觉得可能屋里的火烧的旺了些,便又喝了口茶。 「若是不耐烦做这些,叫四妹陪你去找个裁缝也就是了,你是做大事的人,何苦为了些许小事徒增烦恼?」 胭脂给他说笑了,恰如外头怒放的梅花,美艳中透着几分清丽,「大哥莫要取笑,不过小打小闹罢了,什么大事,到叫我怪不好意思的。罢了,大哥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倒总说这些鸡毛蒜皮的话。」 「无妨,你说就好,我倒觉得怪有趣。」赵恒微微笑了下,眼神十分柔和。 他是这么说,胭脂却不愿意再拿着女孩儿间的琐碎烦他,便绞尽脑汁的问了许多镖局过往的事迹。 她是真想知道,而赵恒也愿意说,两人你来我往的,伙计过来报说马匹行囊准备好了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大哥快走吧,天色不早了,别错过宿头。」胭脂主动起身相送。 赵恒点点头,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却慢慢停了下来。 「大哥?」胭脂有些疑惑的问道。 赵恒转过身来,忽然抬手摸了摸她柔软乌黑的头发,「外头冷,别送了,我不在这几日你自己小心,有事找四妹或是二院的老唐都好。行了,我走了!」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的投入到越发冷冽的寒风中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胭脂才骤然回神,她抬手摸摸脸,哎呀,有点烫。 「姑娘可是舍不得大当家走么?」莲花笑嘻嘻从后头过来,忽的来了句。 胭脂一惊,白嫩的脸瞬间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小孩子家家的,胡说什么!」 「我哪里有胡说!」 「我同大当家只是兄妹之谊!」 v第六章[08.06] 「哪里有这样的兄妹,你们都不一个姓儿!」莲花不服气的说:「你跟大当家」 「快住嘴吧!」胭脂觉得自己脸上简直要烧起来了,二话不说捂住莲花的嘴就把这小丫头连拖带拽弄进屋去。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番话,到底是在心里起了涟漪。 却说赵恒走后,胭脂就开始做洁面的澡豆,可一来这是她迄今为止接触过的最繁琐的方子,因年代久远,好几样原料的分量都遗失了,得她自己慢慢摸索;二来心里终究存了事儿,接连两三回都不尽人意,原料废了好些,效果都不大好。 澡豆最开始都是一团团软趴趴的膏子,须得等着稍稍放凉了之后紧赶着搓成闫圆润可爱的球,每个都约莫一次的分量。用的时候可置于掌心润湿,亦可直接放入水中化开,然后就水清洗。 胭脂搓了几颗,先闻,味道倒是不错,可惜试了两回便难免沮丧。 不成,距离自己想象的差远了,还不如外头药铺里卖的呢! 若回头自己再卖的那样贵,哪里会有人肯买! 莲花也帮不上忙,拿着个澡豆傻傻的问:「姑娘,我倒觉得甚好,难道还不成么?」 她才刚用这澡豆子搓手试了试,洗的十分干净,又香香的,为何姑娘还嫌不好呢? 「这哪里算好?」胭脂叹了口气,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下本钱,登时疼的快要呕出血来。 光是过去一个时辰她作废了的这些,少说也有六七两银子,若是换成油胭脂,怕不能换回二十两银子纯利来!一出一进,何苦来哉! 罢了罢了,不敢算不敢算,心口疼。 好歹被银子刺激到,胭脂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指着这三批澡豆说:「你看头一个,便是鹅脂放多了,滋润倒是滋润,可是洗完之后油腻腻的,哪里能成?第二个鹅脂少了些,膏子那样干,只怕放不了几天就满是裂痕,香料又太重,也是不美。第三回 的太干了些,洗完手好似皮也掉了一层,一来二去的,莫说滋润肌肤,怕不是要褪了皮呢!」 莲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十分痛惜的问道:「那这些就这样废了么?多么可惜!」 谁不知道可惜呢?胭脂有些头痛的想了会儿,「罢了,你捡着瞧瞧,油脂大的留着抹桌擦椅,再者回头清洗皮袄的时候也可用一用,只是要多漂洗两遍。这些太干的,便洗了衣裳吧,倒是省了熏香。」 左右卖不出好价钱,没得生生拉低了寒香沁的名声,倒不如咬牙自己用了。 好贵的熏香!莲花吐了吐舌头,忙去找了几个小匣子来,仔仔细细分门别类的装好了。 「憋在屋里做什么呢,哎呀,这样香!」却是一天不见的卢娇推门而入,刚一进来就猛地打了几个喷嚏。 「四当家且先坐,我去倒茶!」莲花一边归置盒子,一边笑道。 「莲花越发能干了。」卢娇夸了两句,又打了个喷嚏,这才眼泪汪汪的问胭脂,「这就是上回你说的那什么澡豆子?」 胭脂正没个头绪,见她来了,索性先撩开手,走过去同她说话,「我正摸索呢,一天了,也没个结果,许是我太着急了。」 「方子哪里是那样好琢磨的!」卢娇倒觉得没什么,「依我说,你也别逼得自己太紧了,之前做的脂粉不都很好么?你才这个年纪,做到这一步已经令许多同行前辈都自惭形秽了,若是再一击即中,岂不是叫他们都跑去城门上吊了?」 「哪里就这样了!」胭脂笑的不行,心情也确实好了很多。 也是,哪里能一蹴而就呢?之前自己也的确太顺利了些,几乎没遇到一点儿阻碍,难免养的心也大了,如今正好冷静一回。左右那些油胭脂、手脂之类的卖的很好,再多卖几回,没准儿就真的能在这沂源府安个家呢! 比起曾经为了三二两银子没日没夜熬着的日子,如今这点波折又算什么呢? 「对了,」想明白之后,胭脂也就不着急了,安安稳稳的坐下吃茶,又打发莲花去外头买了一包红豆糕,一碟咸香牛舌饼,「大哥出门去了,这事你知道么?」 「知道,」卢娇点点头,掐了个牛舌饼吃,「临走前特意嘱咐我多多看顾你,还叫我带你去做衣裳呢!」 胭脂的脸莫名其妙的就有点红,「如今你也学着他们那样胡说了。大哥日理万机的,如何管的着许多小事?」 「这你可真冤枉我了,也冤枉了大当家!」卢娇三口两口将牛舌饼塞到嘴里,又胡乱抹了抹嘴角的点心渣子,指天誓日的说:「不然我这会儿过来做什么?」 当然,赵恒临走时嘱咐的事不止这一件,不过其他的暂时不必说也就是了。 胭脂自知说不过她,也就住了嘴,只是这衣裳,也确实该做起来了。 先前她只知道沂源府冬季酷寒,却没想到这样冷!本以为来时的十一月就够冷了,没想到这腊月竟又冷了一层!听说一直到来年三月也都是这个样子,且有的熬呢,如今她手里就只两套棉衣,哪里熬的过去呢? 「也好,咱们就去做衣裳,虎子衣裳不多,又正长身子,」胭脂想了想,又指着莲花笑道:「这丫头也该添两件了。」 莲花没想到竟然还有自己的,顿时又惊又喜又惶恐,连连摆手,「我有的穿,哪里就要姑娘破费了?」 来这里之后,自己不仅吃得饱住的暖,每月还有三百钱可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哪里还能要衣裳! 「这个你说了不算,只管听我的就是。」胭脂笑道。 她也是个爽利性子,如今既然决定了也不拖拉,将之前卢娇给的白狐皮和五块绸缎都细细包好,又拿了钱袋,这便出门去了。 谁知两人刚走到外头,迎面就跑来一个小伙计,看见卢娇的眼神如同见了救星,「四当家!」 「在家里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卢娇斥道。 「四当家!」天气这样冷,可那人竟满头大汗的,也顾不上旁的,只是热锅蚂蚁似的道:「您快去外院儿瞧瞧吧,今儿那什么胡九娘要搬出去,三当家的不许,拉拉扯扯的,又是什么娶不娶嫁不嫁的话,哎呦呦,当真是羞死人了!还有孩子呢。我们瞧着闹得不像,本想上去劝阻,可三当家竟翻脸不认人,打倒了几个兄弟!」 郭赛武艺十分出众,几年前就是江湖上成名的好手,如今能稳赢他的大当家、二当家,乃至与他旗鼓相当的五当家都不在,剩下的人哪里是对手? 「混账!」卢娇骂道,「老唐呢?」 老唐今年四十来岁,原本也是个经验丰富的镖师,只是后来伤了肺,便走不得远镖,可又舍不得江湖,故而只留在镖局里养马、护院。不过他功夫好得很,为人也机警,有什么事很能镇得住场子,留在家里也叫人安心。 「老唐去了,原本也是劝,可没想到三当家竟真的动手,老唐不妨给他打了一掌,又犯了咳嗽,眼见着要抵挡不住。」 「取我的枪来!」卢娇粉面含煞的道,又转头对胭脂说:「妹子,我这就去清理门户,叫个人先陪你去做衣裳。」 v第七章[08.06] 「出了这样的事,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做衣裳!」胭脂急道:「素日你只说我是一家人,如何到了这会儿反倒叫我置身事外?」 不多时,那伙计已经扛着卢娇的银/枪来了,卢娇单手接了,又道:「你去了也无用,没得伤着了。」 「我实在不大放心你,」胭脂也知自己不懂武艺,恐怕去了反倒累赘,想了想便说:「我只在外头瞧着,绝不上前。」 这些日子卢娇对自己可算挖心掏肺的,眼下镖局乱起来,不亲眼看着风波平息,她哪里安得下心! 「也罢,」卢娇略一思索,点点头,「你只跟老唐他们一处,我记得你也略通些医理,便帮着老李打下手吧。」 老李早前是个大夫,因遭同行排挤吃了官司流放至此,后来赵恒慧眼识珠,就托人将他提前弄了出来,不然似老李那般忠厚老实,也不会上下打点,只怕刑期未满就要给人磋磨死了。 三人边说边走,眨眼功夫就穿过连廊,奔着吵吵嚷嚷的外院儿去了。 还没走到就已听见打斗之声,周围好些劝架的,还有老唐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卢娇越发怒火中烧,爆喝一声,一个挺身加入战局,刹那间火星四溅,竟是她举枪挡住了郭赛劈下来的短剑。 眼见着那短剑剑刃上竟还微微泛着鲜红的血色,卢娇脑袋里嗡的一声,目眦欲裂道:「郭赛你疯了,竟对兄弟们动兵刃!」 虽然她一直跟郭赛不对盘,可却从未正式撕破脸,更没想到他竟有朝一日真的敢对自家人兵戈相向! 「兄弟?」郭赛冷笑一声,又在手上加了一份力,「说的倒好听,可你们有谁真把我当过兄弟么?看我的笑话很过瘾,是不是?」 卢娇并未亲身经历过那次押镖,对事情来龙去脉并不清楚,给他说的满头雾水,却也没有余力继续追问,只是咬紧了牙关,猛地发力,将短剑逼了开去。 「都是过命的兄弟,有什么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当家一不在你就发疯,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大当家大当家,又是大当家!只愿与那厮做狗!」不说还好,一听到这个称呼,郭赛整个人就疯了似的,两只眼睛都通红。 他左手猛地一挥,还滴着血的短剑笔直指向屋檐下吓得站不起来的胡九娘,「她也是,」又指着卢娇和老唐,最后将剑尖虚虚的在所有人脸上画了个圈子,「你也是他也是,你们全都是!」 「大当家大当家!是啊,我不过是个三当家,前头可还有两位义薄云天的好汉,哪里会有人记得我?便是我出去了,旁人也不过称呼一句中定镖局的三当家!我是郭赛,郭赛!你们他娘的有几个人真的记得住我的名字!」 「我是纵横双剑郭赛!」 「什么生死兄弟,所有事都瞒着我,瞧不起我么?只管在人前人模狗样儿」 「你混账!」卢娇哪里听得下去,手腕一抖,枪尖就炸开五朵银花,转着圈儿的往郭赛身上要害处扎去。 她的体力本就不如身为男人的郭赛,久战不利,唯有速战速决才有取胜的把握。 「我混账?」郭赛桀桀怪笑,「我真混账的时候你们还没见过呢!」 兵器讲究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近身格斗长兵器本就不占优势,更何况卢娇年纪又轻,且是个体力天生不占优势的女子,转眼十几招过后,竟渐渐趋于下风。 郭赛似乎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眼见胜负将定,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招式越发凶残,好似面对面站着的不是曾同生共死的一家人,反而是有着杀妻夺子之恨的仇敌! 「四当家!」老唐急的狠了,一张嘴就是一阵凄厉的咳嗽,脸上紫红一片,哪里还能上阵? 胭脂也跟着干着急,又不敢胡乱出声,只是帮着李大夫拿药、打下手。 就在这个时候,她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大哥啊大哥,你这会儿在哪儿呀! 然而下一刻,一个人影便伴随着惊呼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大当家!」 「是大当家回来了!」 「四妹退下!」 胭脂好像忘了呼吸,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个早该走远了的人,看着他眨眼工夫就缴了方才还大杀四方的郭赛的一双长短剑。 「跪下!」盛怒之下的赵恒就如一头被彻底激怒了的雄狮,一声怒吼震的郭赛两耳嗡嗡作响,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不过他是个要强的人,事已至此也不肯轻易认输的,当下将自己的舌头咬的鲜血淋漓,接连三个就地打滚窜了粗去,伴随着剧烈疼痛就近抓了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儿,掷暗器一样接连往赵恒砸去,「叫老子跪?等给你上坟着吧!」 因为担心伤到孩子,赵恒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路冲出镖局,彻底消失在视线内。 「传我的号令,三当家郭赛自今日起从中定镖局除名!视为叛逆!悬红花千两捉拿,务必叫他在江湖上没有藏身之所!」 他什么都能忍让,却唯独不能接受有人亲手伤害自家兄弟! 三当家一朝叛变,镖局上下一片哗然。 好在赵恒多年来威望甚重,出面安抚之后也就渐渐平息风波,只众人私底下难免还会嘀咕几句。 在大家看来,几位当家都是一起风里雨里蹚过的,命也为彼此豁出去几回,如今镖局买卖蒸蒸日上,情分越加深厚了才是,怎么反而翻脸呢? 卢娇兀自愤愤不平,却被赵恒拦了,「莫要冲动,单打独斗你不是他的对手,年底事多,你且不要远去。」 虽然意难平,可卢娇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好闷闷的应了,又去空地上使了一回枪,闹得筋疲力尽才罢休。 赵恒又看向胭脂,眉目不自觉柔和了些,「没吓到吧?」 「还好,」胭脂道:「比这更吓人的也不是没见过,哪里就那样娇弱了?对了,大哥,你不是出门去了么?」 方才赵恒的出现真可谓神兵天降,胭脂完全能够感觉到在场众人的情绪随着他的到来瞬间平稳。这无疑是对一个人全身心信任的体现,靠的就是平时一点一滴的积累。 v第八章[08.06] 「确实那么想的,不过终究不放心,索性将计就计。」见她神色如常,赵恒才放下心来,又对卢娇道:「我也会向知府徐大人报备,加强各处防卫和稽查,以免他狗急跳墙。郭赛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老唐也没有大碍,叫镖局上下都精神起来,等我回来。」 「大哥真要走?」胭脂问道。 「嗯,」赵恒点点头,「已是比计划中晚了小半日,这几日你不要单独出门,当心总没大错。」 三人又相互嘱咐半晌,胭脂和卢娇亲自送赵恒出来,结果大门口又碰上眼眶红肿的胡九娘。 她素来是讲究穿戴容貌的,多年来乐妓生涯中的点点滴滴已经深深刻入骨髓,成了习惯。她不管去哪儿都要收拾的漂漂亮亮,可现下又惊又怕又喜,双眼周围的脂粉已是有些花了。 不过也恰恰因为这点罕见的狼狈,立在寒风中轻轻摇摆的胡九娘身上更深刻的多了几分我见犹怜。 「大当家。」她怯怯的叫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又有了泪,如同风雨过后侥幸残存下来的挂着水滴的花瓣。 卢娇现在一看见她便心烦气躁,握枪的手就有些蠢蠢欲动。胭脂连忙拉住她,摇了摇头。 赵恒有些意外,好像是这会儿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没伤着吧?可是还有什么事?」 没听到想象中的挽留,甚至连最起码的问候也是敷衍的,胡九娘脸上明显流露出一丝失落,可这对赵恒显然没有任何作用。 她勉强挤出一点笑意,福了一福,头上的步摇与耳畔流珠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都弄妥了,这些日子多亏大当家的照拂,特来告辞。方才的事,我,我实在是,对不住得很。」 她说不下去了。 若非自己,郭赛也未必会闹得那样凶。 胡九娘突然就很累,说不出来的累,这种累甚至远胜过当初在乐坊被人做粉头戏子戏耍的时候。 她也是个女人,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来疼,想亲手给他做顿饭、缝件衣裳。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看来,情之一事,当真勉强不来。 就好像不管自己再如何努力,似乎也永远都入不得这位大当家的眼;而不管那位三当家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她也避之不及一样。 这些话赵恒却不好插嘴,场面忽然安静下来,安静的有些尴尬。 胭脂看看卢娇,再看看赵恒,又瞧瞧在风雪中被刮得好像随时都会折断的胡九娘,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同身受的凄凉和同情。 胡九娘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最后瞧了赵恒一眼,轻声道:「那,我走啦。」 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胭脂脱口而出,「我,我送送你吧!」 其实她自己尚且还算是客居,说这话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但这样的天,这样偌大的镖局,竟没有一个人送行,光是看着胡九娘单薄的背影,胭脂就难受的很了。 女子生而不易,便是沦入风尘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只怪世事无情,亲人可恶…… 胭脂这话一出,在场几个人都愣了一愣,胡九娘头一次瞪大了眼睛,里头满满的难以置信。 卢娇一把拉住她,十分不赞同,「你做什么呢!」 「世人对女子总是太过苛刻,可细细想来,她又何错之有?我去送她,也不光为她,还是全了我自己。」胭脂叹道:「不是说就在附近么?青天白日的,又有许多巡街衙役,没事的。」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般孤单,这样无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今日之她已非昨日,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苦看着旁人苦苦挣扎? 卢娇说不出话来,飞快的瞥了赵恒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也有些泄气。 在心中飞快的摇摆片刻之后,卢娇一跺脚,「罢罢罢,去吧,正巧我也顺道出去,远远的跟着就是了。回头你送完她,咱们便赶紧去做衣裳。」 郭赛的功夫固然可怕,但如今他兵刃已失,便如同失了利爪的猛虎,威力已然大打折扣,即便再次狭路相逢,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再说,他刚被大当家削了风头,这一时半刻的,恐怕也不敢回来。 赵恒要去知府衙门打招呼,在大门口便与她们分别,临走前又细细的叮嘱了一回,胡九娘没有像以前那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视线却在胭脂和他之间不断流转。 卢娇与胡九娘处不来,也懒得虚与委蛇,只在后头不远不近的吊着。 胡九娘和胭脂一前一后,却也没有太多话。 年底了,路上行人明显增多,脸上洋溢着鲜活气儿,与路边枯瘦的树木形成鲜明对比。 西北风呼呼的刮着,刺在脸上有些痛。 胡九娘的东西不少,零零散散装了将近十个箱笼,满满当当塞了一整辆马车。她自己也没坐车,就这么走着。 走到交叉路口的时候,从南边来了一队车马,她们一行人便停下,叫对方先过。 似乎是打南边来的过路行人,还有几个孩童,正从一家马车的窗子里争先恐后的挤出脑袋来看,经过胭脂身边时,几个小孩子齐齐愣住,片刻之后又都齐声大叫起来: 「仙子姐姐!」 胭脂脸上不自觉泛起笑,冲他们摆了摆手,于是几个孩子叫的更欢了。 胡九娘近乎贪婪地看着小孩子们身后探出来的半边女人身子,她正努力将几件披风往孩子身上披,又疼又爱的抚摸他们的脑门儿…… 那女人其实已经很不年轻,皮肤又糙又黄,五官也不大好,但胡九娘却觉得她美得惊人。 她又瞧了瞧胭脂,忽然问道:「你很喜欢大当家么?」 v第九章[08.06] 「啊?」胭脂还沉浸在孩童天真的笑颜内一时没回过神来,就听胡九娘又幽幽的来了句。 「可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这回胭脂听明白了,一张脸腾地烧起来,本能的否认道:「哪里的事儿,你,你莫要乱讲!」 胡九娘轻笑一声,眼中仿佛含着无限愁苦,又好像十分羡慕她。 胭脂张了张嘴,原本打算继续否认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天上忽然洒下来好些细细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湿湿凉凉的,天地间迅速变得模糊。 胡九娘伸出一段雪藕似的手臂,感觉不到冷似的用手心接了几点冰粒,唏嘘片刻,「我这一辈子,就好像这雪,那雨,万般飘零,总是身不由己……」 她想要的,旁人给不了;而旁人给的,却偏偏不是她想要的。 胭脂听得心里发苦,咬了咬唇,轻声安慰道:「你不要多想,世人总是爱看热闹的,自己把日子过好了是正经。」 胡九娘又用那种很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灿然一笑,「你果然很美。」 胭脂微怔,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不过还是本能的回了句,「你也很美啊。」 胡九娘愣了下,然后就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笑的腰都弯了。 不远处的卢娇虽然听不清她们到底在说什么,而眼前一幕也着实有些诡异,可怎么看怎么不像要撕破脸的样子,难免有些困惑。 那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等胡九娘终于笑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擦了擦眼角的泪,又抬手从鬓边拔了一对碧玉雕的兰花簪子塞到胭脂手里。 胭脂刚要挣扎,胡九娘就带着点追忆的说:「便是我身上,也有干净的东西。」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好似饱含了无数血泪,沉甸甸的叫人喘不过气。 胭脂本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却听胡九娘又道:「这对簪子是我当初初入乐坊,卖艺不卖身的时候攒了一年多才买的,弹劈了好几副指甲呢。自己选的料子,自己画的图样,我很喜欢,总奢望什么时候戴给喜欢的人瞧瞧,听他好好夸夸我,可如今看来,到底是不能够了……是我愚昧,兰花清雅,本就不是我能够得着的,现在看着,果然更配你一些。就当是你送我一程的谢礼吧,若是不要,只管摔碎在这地上也就是了。」 这却叫人怎么说? 胭脂略一迟疑,也就大大方方的收了,「多谢,不过如今我手头并没什么好回的,来日若见了好的,也给你留着。」 胡九娘笑笑,「好,我等着。」 一行人拐过弯去,胡九娘便指着前头一栋小门脸的宅子,又瞧了眼胭脂手上挎的包袱道:「便是那里了,我知道你们有事要忙,快去吧。」 胭脂也不勉强,点点头,「也好,你自己小心。」 胡九娘朝旁边抬了抬下巴,「靠着银号,又是正冲大街的,往来巡视的衙役、士兵怕不比知府大人家里的还多,有几个敢惹事呢?我也请了几个护院、丫头婆子的,便是打不过,难不成还喊不过么?」 最后那话,说的已经是十分俏皮了。 两人就此道别,胡九娘也对着远处的卢娇遥遥一礼。等她进去了,卢娇才从后面走上前,满腹疑惑的问胭脂,「才刚你们说了什么?」 胭脂歪头,「说了好些话,你问哪句?」 卢娇挑眉抱胸,「呦,这才多早晚功夫,难不成竟就把你收复了?果然是个妖精。」 眼角瞥见她手里拿的簪子,卢娇又啧啧几声,「可真够下血本的。这样的玉料如今也难寻了,放到外头少说也得三五百银子呢。」 「竟这样贵?!」胭脂虽猜到可能价值不菲,却也未曾料到竟然要这么多银子,登时吃了一惊。 「罢了,」见她这样一惊一乍的,卢娇反而笑起来,「再贵也是对簪子,她本人不在意,你又何苦耿耿于怀?以后挑点东西回了也就是了。」 胭脂想了想,也是,便小心翼翼的将簪子包好后塞到袖子里收好了,完了之后才好像发现了什么稀罕事儿似的斜着眼睛瞧卢娇,「四姐你平日家对胡九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的今儿反而没多少酸话?」 「偏你这小人精来挑我!」卢娇恨恨的往她滑嫩的腮上掐了一把,一边往裁缝店走一边百感交集道:「先前我不过是气她将镖局搅和的一塌糊涂,可你的话却提醒了我,如今想来,她身似浮萍,自然想找个归宿。不过是看上一个人,做了天下大多数姑娘都不敢做的事,说了大多数姑娘都不敢说的真心话罢了,何罪之有?」 胭脂点头,若有所思,谁知不知怎的又忽然想起来才刚胡九娘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喜欢大当家么?」 「可我看得出,他很喜欢你。」 哎呀,真是的,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卢娇只是见她略一走神,然后一张小脸儿刷的红透了,不由得十分好奇,「想什么呢?」 「哪里有想什么!」胭脂猛地抬高了声音,不过马上就觉得自己这样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忙收敛心神,使劲往脸上扇风,「四姐,天色不早了,咱们不要再磨磨唧唧的,赶紧去量好了尺寸选了样子是正经。走吧,走吧,走吧四姐!」 两人嘻嘻哈哈到了裁缝店,里头一个老头儿正与人量衣裳,瞧见卢娇还抽空问了个好。 「这不是四当家么?可有日子没往小老儿这里来了,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里间坐,小狗子,上茶!」 卢娇笑道:「张老伯最近越发硬朗了,年底事忙,哪里有空!今儿不就来了么。」 话音刚落,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就麻利的端了个茶壶上来,倒了茶后本能地抬脸,正对上一张带笑的芙蓉面,脸嗖的就红了。 卢娇暗笑,又推了推胭脂,小声打趣说:「瞧见了么,同你方才一模一样。」 张裁缝忙的很,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才得闲,顾不上休息就往这边来了,「四当家今儿要做什么衣裳?」 「并不是我,」卢娇笑着指了指胭脂,「我妹子,她才刚从南边过来,那里的衣裳如何保暖?可巧又得了新料子,少不得劳烦您老了。」 v第十章[08.06] 张裁缝点头,「正是这话,南边儿春夏秋的衣裳倒罢了,冬日断断是扛不住的。」 说着,又眯着微微有些昏花的老眼瞧了胭脂一眼,笑着赞道:「姑娘好相貌,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姓江,」胭脂道,「您老过奖了。」 「不过不过,」张裁缝摆摆手,叫人去取今年时兴的衣裳样式册子来,又一本正经的道:「我活了五十多年啦,男男女女见过多少?诰命夫人也有哩!姑娘的容貌,算是这个!」 说着,他就比了个大拇指。 这样夸自己的好话,胭脂倒不好使劲计较,便将带来的料子给他看。 张裁缝细细看了一回,连连点头,「确实是好料子,便是咱们沂源府,也只那么一家布庄有,亏得你们找我,若是找了旁人,到底辱没了!」 没想到这么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老头儿,说起话来倒是自信的很。 似乎看出胭脂的惊讶,卢娇就解释道:「张老伯祖上便是做这行的,如今少说也有七十多年,他老人家从站不稳的时候就在布堆里打滚,手艺是一顶一的。」 胭脂恍然大悟,「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你才来,哪里知道?」张老伯笑呵呵的道,又指着里头的白狐皮道:「这皮子好得很,我有几年没见过了。」 胭脂就说:「这是四姐去关外的时候买的,只是便宜了我,不巧我又没弄过皮子,便一并带来了。」 「原来如此,这两块做短袄有些浪费,长袄和斗篷都不大够,倒是长褙子好。」张裁缝点点头,略一沉吟,「我实话实说,这皮子,我弄的也不大多,不过倒是知道有人长于此道,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便将皮子交于他,保准弄的板板整整的。」 见卢娇点头,胭脂自然也没话说。 张裁缝这才重新翻看起布料,又叫胭脂自己从册子上挑样式。 胭脂才看了几页就觉得眼花缭乱,「瞧着哪个都好,简直选不出来了。」 「那就听我的!」张裁缝干脆道,眯着眼睛点了点其中一页,「鹅黄缎子色极正,胡乱作了旁的可惜了,便做一件半长袄,下面配一条银灰色马面裙,十分端庄娴雅。这雨过天晴的颜色清隽,便做一件斜襟长袄吧,你们小姑娘家家的,略束一束腰身也好看的。」 又翻到下面,略一沉吟道:「这两块提花织锦的就做琵琶袖长短袄子配棉裙,一应盘扣也是琵琶扣吧,有了花纹,其他的便可简单些。里头用方才头一件剩下的鹅黄缎子做一件小袄,露出来领子,必然十二分的好看。」 张裁缝不愧是在这行浸染了几十年的,才多大会儿功夫就给安排的清清楚楚,胭脂和卢娇听得连连点头,找不出一点儿需要修改的。 除此之外,还能剩下不少大块脚料,张裁缝粗粗一算,就说给拼一套家常袄裙,若再有剩的就连同衣裳一起还来,或是自己裁手帕子,或是缝荷包,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子。 卢娇也是个爱俏的,眼见着自家妹子做了衣裳,也有些心痒难耐,就从张裁缝的店里现挑了两块料子,也叫他裁剪衣裳。 卢娇正在那头选样子,胭脂却忽然动了心思,又悄悄去到张裁缝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老伯,您这里男人衣裳可做得?」 张裁缝瞧了她一眼,就笑眯眯的,「男人女人都是人,既然女人衣裳做得,如何男人衣裳就做不得?小丫头,且把你那情郎的尺寸写下来吧。」 几句话说的胭脂脸通红,一边找纸笔一边很是心虚的反驳道:「您可别瞎猜。」 张裁缝捋着胡子看她,笑的一脸了然,「老汉我活了着许多年,什么没见过?这是好事,姑娘家到底面皮儿薄,罢了,我不说了。」 胭脂脸红红的写了两幅尺寸,想了想才道:「一并算账,都用好料子,务必做的密密实实的。罢了,一套家常,一套外穿的吧,统共四套。」 张裁缝看过,又细细问了几个问题,这才点点头,小心的将纸吹干后收好,又麻利的报了全部的价格。 胭脂正掏银子,却见张裁缝又老顽童似的眨了眨眼睛,「小丫头,哪个是给情郎的?老汉我给你做的好些!」 胭脂拿银子的手一抖,脸上涨的简直发疼了。 赵恒星夜兼程,次日一早就到了宿州,然后直奔知州衙门。 门子先还不叫进,赵恒便递了一封拜帖上去,那门子这才不大确信的通报去了。 「谁?!」朱琦亦写字的手猛地停住。 来人将拜帖递上去,朱琦亦翻开一看,表情就不大好了。 「老爷,那人还在外头候着,可要小的将他打发了?」 「慢着,」朱琦亦叹了口气,「请他进来吧。」 该来的躲不了。 「赵大当家的,我虽身在官场,也曾有幸听闻你的大名,知道你是个义薄云天的好汉。」朱琦亦不伦不类的抱了抱拳,行了个江湖人的礼。 赵恒直接打断他的话,「朱大人谬赞,我只有一点不大明白,为何要委屈尊夫人同令公子、令爱恁般行事?」 这些人瞒的倒挺好,老管家安排的也十分细致,便是他们的人,一开始也差点被糊弄了。若换了旁人,只怕就这么混过去了。 朱琦亦一滞,苦笑道:「我只怕若是照实说了,恐怕这镖没人敢接!」 他死了不要紧,可妻子同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两个孩子尚且年幼,无论如何,也得替他们留条活路!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露馅儿了。 赵恒沉默片刻,「愿闻其详。」 谁也不知道两人在书房的几个时辰说了什么,赵恒连夜走了,次日清晨风尘仆仆回到镖局的时候众人看他的眼神好似见鬼。 「大当家的,你不是说出门么?」因连日事多,老唐索性自己一睁眼就去门口守着,看见赵恒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嗯,回来了。」赵恒点点头,顺手将缰绳丢给伙计,跟老唐边走边说,「这几日家里没什么事儿吧?」 v第十一章[08.09] 「满打满算你才离了四天,能有什么事儿?」老唐笑道,「倒是大当家你眼里全是血丝,这几日没睡吧?快回去歇息。」 赵恒回来的消息像长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上下,镖局内外就觉得主心骨重新回来了。 胭脂直觉这次赵恒出门跟胭虎他们押的这趟镖有着莫大的关联,有心去问,却又担心不是时候。再者,也没个正经由头。 可巧傍晚裁缝铺遣伙计送了个包袱来,还有张裁缝的原话: 「送人的东西等不得,我叫人连夜赶出来了,你的衣裙却繁琐些,说不得还得再等几日。」 这老伯也真是的! 胭脂脸上又有些热辣辣的,佯做镇定的道了谢,又抓了几十个钱给跑腿儿的小伙计。 这伙计还是那日她和卢娇在裁缝店见过的那位,听说是给她送衣裳,本就十分愿意,如今竟又意外得了赏钱,当真是欢喜坏了。 「江姑娘,我们掌柜的说了,您的衣裳他要细细的做,不过因不要绣工,不出一个月也就得了。您只管安心,只要一做得了,小的立马儿给您送来!」 胭脂点头,「那就有劳了。」 等人走了之后,胭脂才打开包袱细看。 里头是四件棉衣,给赵恒的是一件深蓝色滚银牙儿家常,一件灰色带平安纹外穿的斜襟长袍,料子要比家常的更考究些,可穿起来却未必有家常的舒坦。 胭虎年纪还小呢,太过深沉的颜色有些撑不起来,故而用了稍浅一些的。 因二人都是练武的,并不十分怕冷,且衣裳太厚了反而施展不开,张裁缝就没用棉花,只在里头缝了一层上等银鼠皮,薄薄的却抗风的很。 胭脂细细看了一回,竟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缝纫痕迹,果然针脚细密做工考究,远非自己这半瓶醋可比。 看完之后,她将赵恒的衣裳拿出来单独包了个包袱,想了想,又加了一瓶手脂和一个凝露珠,不管他究竟用不用,好歹是个意思。 这回她有经验了,出门之前先瞧瞧开了条门缝,确定外头没人,卢娇的房门也紧闭,这才蹑手蹑脚的出来了。 可等胭脂出了院子,还没松口气呢,却又忽然觉得自己这一举动十分好笑。 她躲什么呢?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就是大当家,呸,不过就是弟弟头一回出远门,她放心不下去问问罢了。 对,就是这样。 天色尚早,镖局里绝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刮了一夜的风也累了,借此机会歇一歇,院子里静悄悄的。 赵恒所在的大院子原本住着他、徐峰两个人,只是如今徐峰出门在外,便只有他自己了。 来的路上,胭脂不住给自己鼓劲儿,可随着院门越来越近,她的腿就像灌了铅似的。 进?大清早孤男寡女的,被人看见了不美。 不进?可她也确实有点担心,既担心弟弟,又担心…… 「江姑娘?」 正踟躇间,赵恒的声音竟意外从她背后传来,胭脂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险些叫出声。 「大,大哥?!」她猛地转过身去,准备好的说辞却在看清赵恒的模样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大哥怎的去外头洗脸,那水多凉!」 赵恒只穿着一件夹袄,脸上还沾着水珠,鬓角和额头位置的头发也有些湿漉漉的,胳膊上还搭着一件外袍和一条手巾,显然才洗了脸回来。 越到年根儿底下天儿越冷了,水缸什么的早就不敢摆在外头了,怕被冻裂,而早起井里打出来的水都带着冰碴子。他竟然就这么直接取水洗脸?难不成练武之人都是这样铜皮铁骨的? 赵恒被她紧张兮兮的样子逗乐了,随手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珠,「习惯了,这样清醒些。」 他这几天都在外头奔波,又刚知道了宿州知州朱琦亦的苦衷,光是商议对策就想的头疼。镖局上下的担子都压在他肩上,连着几天没合眼,头脑难免有些迟钝,偏偏又没空休息,只好拿冰水激一激。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胭脂皱眉道,「没得冻坏了。且先披上衣裳吧,拿着好看的么?」 赵恒刚想说自己才练了一回拳,非但不冷,反而有些热,并不用穿衣裳,可见胭脂一张小脸儿都板起来,眼中明显带了担忧,当下从善如流的抖开衣裳穿了。 胭脂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又忍不住抱怨说:「是不是练武之人都是这般?虎子也是,平日里叫他多穿几件简直比打手心还难受,棉裤做了从不穿的,嚷嚷着什么叫人笑话。哪里就笑话了?难不成大冬天还要穿纱衫?出门冻得手脚冰凉,嘴唇都发青,也不知道哪里好看了!真是。」 赵恒认真听她唠叨,时不时一本正经跟着点点头,只觉得这种叫人逼着穿衣裳的经历既新奇又有趣。 至于六弟的棉裤什么的…… 除非是去关外或是上雪山,练武之人哪里有穿棉裤的! 远的且不说,一旦同人家动起手来,如何踢得动腿!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说这话的好时机……赵恒本能的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打断胭脂为妙。 胭脂自顾自说了半日,这才意识到说话的对象不是自家弟弟,不过话已出口,收是收不回来的,干脆破罐子破摔,又道:「大哥,我瞧你眼底有些乌青,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 平日里赵恒都是一副金刚不坏的模样,这会儿的这点憔悴就格外吓人。 赵恒忙将思绪从什么乱七八糟的棉裤上收回来,「不妨事,急着赶路罢了,你大清早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人家累成这样,自己却为着一点私事打扰,胭脂就有点不好意思,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冬日的清晨温度极低,呼吸间都是白雾,连赵恒这个有武艺的人在外面站久了都觉得凉嗖嗖的,显然不是说话的地儿,「有什么事进去说吧,别冻着了。」 v第十二章[08.09] 他虽对胭脂有意,可如今两人并未挑明,好些地方也都十分注意。 两人都是正对院子坐的,也不关房门,就这么大大方方的,便是给谁瞧见了也说不出什么。 胭脂犹豫了下,还是老老实实将包袱推过去,「房子的事儿,四姐都同我说了,多谢大哥费心。前几日出去做衣裳,顺带着帮你跟虎子都做了两件,大哥别嫌弃。」 卢娇一个人的人脉终究有限,也不愿看到自家大哥躲在暗处做无用功,就把赵恒帮忙找房子的事跟胭脂说了,胭脂自然感激不已。只觉之前的人情尚未还完,如今却又添了新的…… 「四妹也是,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值得拿出来说嘴?」赵恒给她倒了杯热茶,闻言笑道:「上回你送的还没穿完呢,如何又做?」 其实他的心情也有些矛盾,既希望胭脂知道自己对她好,却又觉得动不动就把这样的小事告诉人有炫耀之嫌,实在不是什么大丈夫所为,故而难免有些不够爽快,直接叫卢娇看不下去了。 「大哥快别提上回,」胭脂自己也捂着脸笑起来,「也就是你们不嫌弃,我那样的手艺,怎么见得了人呢?」 自己做的固然比不上积年的老裁缝,可心意难得…… 「大哥,」胭脂试探着问道:「这回的镖,可是有什么不妥?」 「为什么这么说?」赵恒微微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的样子。 胭脂摇摇头,「大哥别笑话我,许是我大惊小怪罢了,总觉得心里惴惴的。按理说,我是不好问镖局的事情的,不过之前送虎子离开的时候约莫也瞧见了,似乎这趟并没什么名贵财物,说是富商家眷,也实在不大像。且若只是几个人,也实在不必这样兴师动众的。」 从青山镇到沂源府这一路几个月,又在镖局住了这么些日子,胭脂着实涨了不少见识,也越发觉得这一趟镖不同寻常。 赵恒安安静静听她说完,没肯定也没否认,「咱们镖局好歹也算小有名气,一般的镖是不接的,不过二哥和五弟都在,六弟年纪虽小可也算沉稳,你实在不必担心。倒是那宅子,我已有了点眉目。」 这姑娘着实聪慧的紧。 这件事的真相自然没有这么简单,可因为涉及的太多,赵恒反而不好说实话。 不过他已经又多派了一队人马过去,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胭脂对赵恒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哪怕对方并未正面回答,可只要他说放心,胭脂也就真的本能的放了心,然后又马上被宅子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这样快?」 赵恒点点头,「不过眼下只能租。」 胭脂说:「我明白,能租到已是很好了,便是想买,如今我的银子也不够呢。慢慢来吧。」 赵恒就简单地将房子的情况说了。 「出了镖局大门往东走两条街,斜对过就是了,离着镖局也不远,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也好有个照应。小巧的两进院子,家具都是齐全的,一年租金六十两。左右也都是准备科举的秀才、举子,十分清净,不过那房客得五日后才到期,你且得等一等。」 沂源府城内房屋都十分金贵,哪怕偶尔有空着的也往往只租不卖,就是这个,还是赵恒托了好些人才打听到的。 其实他问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排在前头,还是负责此事的人同他有点交情,这才假公济私的插了队,不然少说也得排到次年入夏! 胭脂听后欢喜不已,「大哥这样周道,当真叫我不知该怎么报答好了!」 赵恒就笑,「得闲儿帮我再做一件衣裳也就是了。」 胭脂失笑,「这怎么成!大哥莫要玩笑。」 赵恒稍稍提了提嘴角,「你说是玩笑就是吧,做衣裳到底累了些,你不必放在心上,只当我没说,左右从外头买的就挺好。」 胭脂:「……」 你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能怎样呢?! 胭脂犯了愁。 做衣裳? 大哥为什么偏要自己做衣裳?又不好看! 可人家提的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自己若不答应…… 唉! 胭脂软趴趴的趴在桌上,痛苦的抓了抓头发,决定先出门把布料买回来再说。 既然应下了,只好硬着头皮做完了。 「轻容,才刚去哪儿了?」正拿钱呢,卢娇就敲门进来了,「找你你不在。」 「哦,就,就出去遛了个弯儿。」胭脂莫名心虚,顺口扯了个谎。 「大清早的,别冻着了,」卢娇点点头,又问:「今儿我有空,你还学不学擒拿?」 「要学的!」自打真正见了卢娇和郭赛的战斗之后,胭脂对习武的渴望就越发强烈。她倒不指望像他们那样飞檐走壁的,可好歹也是个自保的法门,不然一旦有个什么,总被人护在后头,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那咱们先吃早饭,吃完了就练练。」 「四姐,下午,下午成不成?」胭脂却有些为难,「上午我得出门买点东西,还想写几张字。」 每次练完之后她都浑身酸痛,得歇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若是早上就练,这大半天就废了。 「也成,」卢娇点点头,「去买什么?我陪你?」 给赵恒做衣裳这事儿可不好让卢娇知道,不然回头又该打趣自己了,胭脂忙道:「小玩意儿而已,莲花跟着就成了,四姐你只管忙你的去。」 v第十三章[08.09] 卢娇也没刨根问底,又说了几句话就去找人比武去了。 胭脂松了口气,重新拿好了银子,又去看了小翠儿他们的活儿。都不是头回做了,几个孩子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挣钱的机会,都很仔细,胭脂压根儿挑不出毛病。 各样粉末都研磨好了,剩下的只要胭脂自己根据比例调配就是了。 她先去了一趟香粉宅,说过几日就能送一批货过来,张掌柜的十分热情,拉着她笑的合不拢嘴。 「好姑娘,你怎么才来?我本有意找你去,可实在忙的脱不开身。」 又转身对伙计招呼,「快,上茶,上好茶!」 胭脂道了谢,见店内络绎不绝的都是客人,也知道张掌柜是真没空,「近来可还好?那些手脂什么的可还好卖?」 「瞧你这话说的!只有买不着的,哪里有不好卖的道理!」一提起这个,张掌柜就喜得浑身发痒,忍不住同她炫耀起来,「如今咱们这香粉宅那是独一份儿,外头人再想也没有!前儿还有个过路的富商,家里做得好大买卖!一年少说十几万的银子,他家奶奶、小姐先前还傲的什么似的,口口声声便是西洋玩意儿也见过的,可用了一回之后,还不是乖乖打发人再过来买?还说想多要些呢,我却哪里有,三言两语也就打发了。」 胭脂不大爱同外头的人往来,所以好些事情并不清楚,今儿才从张掌柜口中知道了。 冬日漫长酷寒,许多取乐的法子这会儿都不好用,那些富商、官宦家里的太太小姐们也就是开个宴席,拢个雅会什么的,说说衣裳首饰,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太多新鲜花样,难免厌烦。 但现在不同了,寒香沁的胭脂水粉横空出世,好似一块巨石狠狠砸入冰封的湖面,好大的动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沂源府开始传起来这么一句话:「没有寒香沁的胭脂,哪里敢赴宴?」 这股风气先从官太太圈儿里刮起,由通判高夫人起头,稍后那些富商太太、小姐们便不甘示弱的追了上去,如今俨然已经成了一股风潮,但凡手头略有几个闲钱的,定要咬牙去买一瓶寒香沁的油胭脂来抹抹! 起初不少人也只是为了攀比,可等买回来略抹了一回,一下子就不爱用原先那些了。 沂源府冬日干燥寒冷,肌肤便是小心呵护也难免偶有起皮,旁的胭脂往往干涩凝滞,涂上去不光颜色死气沉沉的不好看,且越发带的嘴唇干裂了,严重些的就瞧着沟壑纵横,十分可怖。 可这油胭脂就不同了,自己便是油汪汪一罐,也不用什么蜜水化开,直接抹上去就好,水盈盈的,又服帖又滋润,且还香喷喷的。还有那什么甲油的,比凤仙花汁染得更为牢固,颜色也浓郁鲜亮。 有了这样的好物作比较,曾被追捧一时的蜡胭脂难免落了下风。 略上了点年纪的太太们倒罢了,到底稳重些,年轻姑娘们可没那么内敛,只要见了面,必先问一句「你用的哪家胭脂?」 若都是寒香沁的,那就问问你用了什么颜色,好不好,赶明儿我也买一罐试试;若不是,少不得发问之人满脸震惊,「你竟还在用原先的蜡胭脂?」 虽没明说,可眼神和表情却都明晃晃的流露出瞧不上,被问的人也觉失了面子,回去之后自然也要紧赶着打发人去买…… 胭脂听得津津有味,欢喜得不得了,又对张掌柜道:「如今我已托人看了一处小院儿,回头收拾好了就多找几个人帮工,想来产量也能上去些。」 「那敢情好!」张掌柜喜不自胜的说,「这才头一年呢,知道的人有限,待到来年名声打出去,不用等过年,怕是月月都会有人找过来呢!」 「那就借掌柜的吉言。」想着美好的未来,胭脂也觉得高兴。 张掌柜的摆摆手,又叫她吃果子,「对了,前儿还有外面一个脂粉贩子想一口气包圆呢,叫我给三言两语打发了。咱们自家都不够卖的,如何顾得来他们?再一个,若是随意给了他们,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胡乱抬价,或是弄虚作假的,没得坏了姑娘你的招牌。」 胭脂也是这么想的。 有多大的肚量吃多少饭,如今她还没有那个能力铺大摊子,倒不如先把眼下的顾好,等名气打出去了,不怕没有机会更进一步。 说起来,自己给夏霖府杜掌柜的信也有些日子了,不知他回没回来? 从香粉宅出来,莲花就喜气洋洋的,「姑娘,您真了不起!」 胭脂莞尔一笑,「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叫了不起?竟也学会哄我了。」 「是真的!」莲花很认真的说:「不光我,我娘也这么说。她说姑娘年纪轻轻的,心肠这样好,偏又这样能干。又会挣钱,又会读书写字的,当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的,说我能跟着姑娘是我的福气呢。我也这么觉得。」 「瞧这小嘴儿甜的,」胭脂笑着捏捏她逐渐开始长肉的脸,「你说了这样多好话,我却不好亏待,回去的路上给你买糖油果子补补可好?」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偶然间一抬头竟看见了数日不见的胡九娘。 她还是原先的打扮,张扬热烈,十分美丽,许多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偷瞟。 胡九娘也看见了胭脂,并主动过来打招呼,「江姑娘,好巧。」 胭脂笑笑,「好巧,出来买东西么?」 胡九娘点头,「左右闲着无事,这么些年,我也没痛痛快快的逛过,索性出来走走。」 一位美人已经足够引人注目,而当两位各有千秋的美人凑在一起,当真叫人挪不开眼。 不远处一个男人看直了眼,偏地上还有未化的积雪,竟险些跌到沟里去,引得众人齐齐发笑的同时也暗道好险。 好险好险,得亏的出丑的不是自己。 胭脂说:「总在屋里闷着倒不好,还不如出来走走。九娘你在那边住着可还好?」 「劳烦记挂,」胡九娘笑了下,眼睛里沁出点真切的谢意,「自在得很,只是难免有些闲过头,琢磨什么时候收两个徒儿耍耍。得空我请你喝茶,你可别嫌弃。」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江姑娘对自己跟对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更未因自己的过往有轻视之心。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必阴阳怪气的。 「有人请喝茶,为何要推辞?」胭脂也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当下痛痛快快的应了。 莲花仰头看着胡九娘,抿了抿嘴唇,轻轻扯了扯胭脂的衣袖,小声道:「姑娘,天儿不早了,四当家还等着您回去呢。」 胡九娘瞧了莲花一眼,莲花不甘示弱的看回去,胡九娘抿嘴儿一笑,云淡风轻道:「罢了,我不扰你,有空再说话吧。」 两边分开之后,胭脂抬手往莲花额头上弹了一指甲,「哪里就这样急了?」 v第十四章[08.09] 「姑娘,」莲花小声道,「这些日子我听不少人说,那胡九娘不是什么好的,还同那叛变了的三当家」 「胡言乱语!」胭脂猛地变了脸色,声音也前所未有的严厉起来,「你听谁讲的?旁人讲的就是真的么?你自己亲眼见过么?」 虽然莲花来的时间不长,可胭脂待她也一直和颜悦色,莫说现在这样疾声厉色的斥责,便是高声儿都没有的,小丫头直接就吓坏了。 「我,我听那些大娘、婶子说的,说她出身不好,今儿又见她打扮的妖妖娆娆的,」莲花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吓哭了,「姑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别撵了我!」 「你错了,错在哪儿?」胭脂却不打算轻轻揭过,语气虽然和缓了,可依旧严厉。 果然,莲花也没想到胭脂竟然还会继续问,一时给问蒙了,喃喃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哗啦啦的下来了。 胭脂叹了口气。 其实莲花所思所想,也正是大部分世人的衡量。她出生在那样的环境,无人教导,更没读过书,也没见识过外头的世界,难免会被旁人影响。 若是以前,胭脂自然懒得管,可现在她既然是自己的丫头了,一言一行代表的就是自己的意思,少不得要调/教一二。 「原是我急躁了,」胭脂抽出帕子给她擦了脸,「你可知我叫你读书识字是为了什么?」 莲花摇摇头,过了会儿才不大确定的道:「不是为了日后帮着姑娘记账、看签子么?」 「那是其一,」胭脂缓缓道:「如今你还小,可以后呢?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终究要找条出路。你先别说什么一辈子跟着我的浑话,读书使人明理,能知道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远的不说,我如今所有不都是书上看来的么?」 莲花欲言又止,懵懵懂懂的,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通。 胭脂又道:「世上难免以貌取人,或是只图一时痛快便说其七道八,或许他们只是说笑,说完转头就忘了,可人言可畏,被说的人却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便譬如那胡九娘,谁不想正经过日子?可早年的事是她自己能做主的吗?如今好容易挣出来,她不过是想好生活着,又有什么错儿?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女人又何苦再去为难女人?雪上加霜、损人不利己,又有什么趣儿!」 说着说着,胭脂难免回想起当初自己同王书生断了的那些日子,村中人们也是这般议论自己的。 但归根究底,不管是她自己还是胡九娘,又有什么错儿! 凭什么男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便是出入那等烟花之地,也可被人说成是「风流」「洒脱」,谁也不会往心里去。可女人呢?哪怕是被人所害,但凡同这些稍微沾了点边儿,就好似做了罄竹难书的大恶一般,永世不得翻身? 这会儿胭脂倒不生气了,可眼底流露出的复杂情绪却叫莲花更加难受了。 她喜欢看姑娘欢欢喜喜的,如今这表情她虽看不懂,可心里却一阵阵难受。 「姑娘,莲花错了,以后一定会改的,您打我骂我都好,千万别难过。」 回过神来的胭脂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 莲花用力点头,又问:「姑娘,咱还去布庄么?」 胭脂一怔,咬牙,「去!」 难得出来,胭脂还特意绕了下路,从之前赵恒跟自己说的那座小院儿外头经过,打量之后十分满意。 小院儿本身并没什么奇特之处,都是一般的砖墙灰瓦,虽看不见里头,可外面也打扫的干干净净,隐约有读书声传来,周围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店铺、摊贩,莫说当作坊,就是买下来当宅子自住也使得。 许是她站的久了,有巡街的衙役走上前来询问:「姑娘,你可是找人?」 那人见她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本能的放轻声音,还拼命从脸上挤出点笑来。可惜他生的五大三粗,瞧着非但不和善,反而更吓人了。 莲花本能的要往后缩,可转念一想,又咬牙站在前头,还伸出胳膊将胭脂挡在后头。 胭脂笑着把她拨开,又对那衙役行了一礼,「并不,只是觉得沂源府地杰人灵,想着什么时候能买套宅子常住就好了。」 那衙役听她说话柔声细气的,又带着南方女孩儿特有的软糯,身子恨不得都酥了半边,越发和气了,「姑娘甚是好眼光,这一带住的多是准备科举的学子,十分太平,若姑娘果然在这里买了宅子,保不齐来日还能做个诰命夫人哩!」 胭脂抿嘴儿一笑,脑海中却又浮现出父亲江志埋头苦读的身影,不由得出了神。 来年二月就是县试,父亲准备了这么久,必然要去试试的,也不知能不能成…… 进了布庄,伙计十分殷勤接待,又问她要什么样子的料子,做什么使。 胭脂怔了一怔,还未说话就先红了脸儿,那伙计也机灵,当即意会道:「小的明白,姑娘请这边看,这匹青色缎子是前儿刚到的,又厚实又细腻,十分抗风,自带万事如意隐纹,只略用点皮毛掐边即可,连绣花都省了的,给郎君作件外袍最合适不过!」 「什么郎君!」胭脂热着一张脸,忙出声纠正,「是,是我大哥!」 伙计一愣,在看看旁边捂嘴偷笑的莲花,也跟着笑起来,又点头,「正是正是,不过姑娘,这缎子大哥穿也使得!」 嗨,倒是他莽撞了。也是,姑娘们大多十分羞涩,瞧这位说不得也是偷摸来的,哪里受得住说! 布是好布,胭脂却觉得这颜色和纹样太过文绉绉的,有点衬不出赵恒的英雄气概,想了下又问:「还有旁的么?不必这样拘泥于纹样,豪放些的也可。」 绣花虽然不是她拿手的,可绣几个字还是可以的。 伙计一个劲儿点头,又带着她们往里头走,「有有有,多得很呐,只怕姑娘您挑花了眼!」 说着,果然抱出来好些上等缎子,都是一样的丝滑如水,细腻服帖,多以黑白灰蓝青为主,间或还有几匹正红和黄色、紫色的。有自带纹样的,也有素面的。 胭脂看了一回,果然有些头晕眼花,正迟疑间,却听莲花带着笑意道:「依我说,姑娘且不必这样费心,只要您做的,便是个口袋呢,想来大当家也欢喜的很。」 这丫头要翻天了! 胭脂瞪了她一眼,莲花忙吐了吐舌头,捂着嘴不做声了。 胭脂选了半日,最终敲定那块灰色带着山水底纹的料子。灰色中庸大气又雅致,山水纹也合了赵恒允文允武肆意旷达的心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外行人也知没有偷工减料,便是它了。 v第十五章[08.09] 算了尺寸之后,伙计麻利的算了账,「诚惠纹银三两八钱,本店还有配套的毛领子,姑娘可一块看看么?」 一匹布统共只有十二尺,又是窄幅的,赵恒身材高大,用料也比旁人多些,价钱自然也就贵了。 莲花被这价格惊了一跳,就这么几尺布,竟然就要将近四两银子? 胭脂略一沉吟,点头,「也罢,劳烦小哥取几条我瞧瞧。」 因这衣料自带纹样,倒是不必绣花,可冬天的外袍若当真一丝装饰也无,倒是糟蹋了好料子。 稍后,胭脂又去买了松瓤卷、乌梅糕、豆沙饼、蜜饯梨等几样果品点心,预备下午招待卢娇用,这才往回走。 镖局的门房一看见她就上前问好,又拿了一封信出来,「江姑娘,才刚有人送了封信,你瞧瞧。」 信?胭脂心头一动,接过来一看,落款果然是杜掌柜的。 杜掌柜也确实觉得一两半的价格太高了些。 须知如今一斤当年的上等白米也才不过两贯钱,一家人熬成粥能吃一天了,而寻常在城中劳作的百姓,一个月也才三二两银子,就这样还攒不下呢!而这小小一瓶胭脂竟然就要了普通百姓人家大半个月的工钱? 因夏霖府不比沂源府,一两半一瓶的油胭脂委实有些骇人听闻,可他又转念一想,那江姑娘来信时也说了,又调整了方子,重新换了瓶子等等,再算上往来路费,左右这油胭脂即便便宜也便宜不到哪儿去,本就不是给寻常百姓家时时购买的,既如此,贵些也就无妨了。 既然能在沂源府卖的这样好,夏霖府内也颇多福户,杜掌柜不想轻易放弃,就打算先少拿些个试试。 胭脂看后长长松了口气,不过马上就觉压力倍增。 原先她供应香粉宅一家便有些吃力,如今又加了一个夏霖府的杜掌柜…… 采买人手势在必行。 事不宜迟,她索性先不回家,立刻就同莲花去找了城中人牙子,说想要四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年纪最好在八岁到十三岁之间,男女不限。 八岁以下的太小,使唤不起来;十三以上的基本上就是个大人了,多少有了心眼和算计,又不好调/教,还是这中间的最好,能干活、会看眼色行事了,脾性也还没定型,若有什么不好的习气,也能趁早掰过来。 那人牙子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瞧着倒是老实本分,可既然做了人牙子,想也不是什么善类。 胭脂上来就说自己是中定镖局的,那人果然唬了一跳,再说话做事就老实许多。 「姑娘要得急,一时半会儿倒是凑不大起来呢。」人牙子赔笑道,又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脸色,生怕买卖黄了。 他们手头的孩子多是各地拐子拐来的,小部分是爹妈卖的,故而年纪都小的很。大户人家自然是愿意要小孩儿,买过去亲自调、教,等长大了懂规矩了,也正好能用了。 或是有想买了干活的,就更倾向于要十五以上的男娃。 偏偏这姑娘开口就要了中间档的,这一时半刻的,他却上哪里找?现拐也来不及了啊! 胭脂却等不得,且那院子过不几日就能拿下来了,这外头买来的孩子却得提前教导,总归需要一段时日,哪里等得及? 她略一思索,「稍小些的呢?」 若是体格好,稍小些的倒也无妨,左右做脂粉不过是摆弄香料罢了,便是算上后头擀胭脂膏子,也没什么重体力活。 「有有有!」人牙子登时点头如啄米,伸手拉出来两个干瘦的小子,「这两个丫头都七岁了,平时倒也乖觉,女娃娃长得快,略养几日就能使唤了,姑娘瞧瞧可还行?」 竟然是女孩子? 这两个孩子俱都灰头土脸的,一个眼睛里带着点儿倔劲儿,一个怯怯的,身上一色的破旧衣裳,露出来的胳膊腿儿上隐约有青紫的伤痕,哪里能看出男女? 胭脂看了看那两个干瘦的女孩子,再看看笑得一脸谄媚的人牙子,「来路正么?」 「那是自然!」人牙子拍着胸脯道。 胭脂不信他,弯腰问那两个女孩子,「还记得家么?」 小一点的女孩子刚要张嘴,又下意识的去看人牙子的脸,下一刻便抖了一下。大点的女孩子将她扯到自己身后,转头去瞪人牙子,人牙子熟练地举起手,还没打下去又看见胭脂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便讪讪的放了下来,「野孩子,不教训着点儿不成,万一伤了姑娘您的花容月貌就不好了。」 莲花脆生生道:「我家姑娘也是你编排的么?」 人牙子在底层打磨,早习惯了被呼来喝去,也不着恼,没脸没皮的笑了几声就缩到后头去了。 这几个小孩子倒是挺机灵,胭脂点点头,「就这四个吧,不过我暂时带不回去,还得劳烦你帮我好生养几日,要给他们吃给他们穿,别冻着饿着,回头我要检查的。」 人牙子下意识就觉得这女子是要赖账,不过还没来得及吆喝就被一粒碎银子晃了眼,「就按说好的,这几个年纪小,又没调/教过,回去之后我少不得得费力气,一两银子一个,先给一半定金,回头我看他们皮肉完好才给剩下一半。你先拿这点银子去给他们买几件棉袄,弄几碗饭,不必太过吝啬,结账时你只管将店铺的票据收好了,多少钱我都补给你。」 亲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了,人牙子这才将心放回肚里去。他只以为这美貌姑娘是嫌弃腌臜,且那些小崽子养几日也有力气,接回去就能干活了,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故而很痛快就应下来。 「姑娘且放心,不出五日,小人保管给养的白白胖胖的,只不知到时您是亲自来呢,还是小的送去府上?」 胭脂想了一回,「到时候我再来吧。」 房子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收拾好,且等等吧。 说到房子胭脂就忍不住响起周围科举的士子,而想起他们,又难免联想到远在小莲村的江志…… 小莲村。 数十年不遇的大雪封山已经五六天了,虽然村中青壮年都自觉轮流出来打扫,可地上积雪依旧能到成年人的小腿肚,除非要事,已经许久没见过积雪的村民们都老老实实缩在家中,等着寒冬过去。 江志一早就起来了,借着雪光在院中读书,这样可以省些灯油钱。 天气太冷了,往年的棉衣都不大够用,他分明抄书攒了些银两,却都不舍得花,只将棉被裹在身上,一边小跑一边大声背诵,不多时手脚就都暖和过来,额头也略见汗意。 v第十六章[08.17] 邻家的朱有才刚送了活儿回来,路过他家门口时忍不住出声道:「我家暖和,过来烤烤吧。」 江志笑着道谢,「不必了,我这样便很好,一来强健筋骨,不至于毁在考场上;二来也记得快些,多谢多谢。」 见久劝不下,朱有才也不勉强,又寒暄两句便赶着牛车家去了。 正好朱嫂子的饭也做得了,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朱有才便说起方才的事,十分感慨,「到底是经了事了,发誓必要考出来呢。」 朱嫂子立刻嗤之以鼻,「他也是活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有才是个厚道人,不大爱说人长短,闻言就道:「话不要这样讲,先前那女子虽不是好的,江志对两个孩子也还很过得去,平日里抄书的钱大多不都偷着给了孩子们么?为此那隋氏同他吵了不是一回两回,你不还老去拉架么!」 朱嫂子哼了声,倒是没否认,只是又说起那媒人来,「唉,也是他倒霉,那样老实的一个人。给他保媒的婆娘吓都吓死了,不敢出门,只给人戳脊梁骨,你说个什么样的不好,偏偏弄个蛇蝎心肠的来,这不是叫人家绝户么!」 一家人又说了半日,两个孩子只不做声,闷头扒饭。 那边江志先读了一个时辰的书,跑的也大汗淋漓的,这才去周围捡了些柴火,又趁着热乎劲儿,深一脚浅一脚的去邻村老师家里。 老师也不曾想他这样风雨无阻,招呼他痛喝两碗姜枣茶,将那几篇文章都细细读过,脸上便泛起一点笑意来。 「果然大有进步,」他捋着一把山羊胡,用笔在卷子上画了几个圈,「这几处写得尤其好,如无意外,即便你不得头名,也少不了禀粮可吃。」 江志一听,大喜过望,忙一揖到地。 禀粮乃是成绩最优秀的秀才,禀生才能享有的,非但可免费入府学就读,且每月还有一定数额的银子和粮食可领,故而下头的人只把这个称谓禀粮。 须知一县城之内可能有数百秀才,可能被选为禀生的也不过一掌之数,当真少之又少。 老师心安理得的受了,请他起来之后又放软了声音道:「你家的事,罢了,可见果然是祸兮福之所倚,有时候这坏事,也未必是坏事。先前你虽文笔出色,可到底太过和软了些,哪里能入得上头人的眼?早前我便不止一次的说过,你们读书科举,图的可不就是为官做宰么?你只一味和软、迁就,难道就能办成事了么?下有刁民、上有酷吏,哪里是一个和字可以了解的!如今你果然是看开了,不仅字写得越发有骨骼了,文章也立起来,很有些气派,可以一搏了。」 他说的诚肯,江志越发感激不尽,又唏嘘道:「回首往事,学生也自责不已,如今既然悟到,自然要倍加努力。」 「也好,」老师点点头,又给了他一本册子,「这是历年来的三鼎甲的文章,寻常人我是断然不舍得出借的。你且拿回去读熟了,且不说来日你有底气去见你那一双儿女,老师也敢厚着脸皮依靠你哩!」 江志也知这册子难得,喜出望外的受了,果然拿回去细细研读,才学文章越发出彩了。 再说远在沂源府的胭脂,从人牙子那里回来之后,就开始对着新买的料子发愁,连着比划了三天才敢下手,那会儿困扰她多日的新式养颜澡豆,被她命名为玉肌丸的都做出来了! 小小一丸约莫成人半个指头肚大,白底里微微透着粉,用时沾水搓开,香气扑鼻,可清洁并滋润肌肤,去除老皮。不过不可多用,胭脂自己试了,用多了反而有损肌肤,火辣辣的疼,想来是效力太够的缘故。 送到香粉宅当日,张掌柜就忍不住先去后头试了一回,回来后喜不自胜,「果然十分好用,先前我用外头那些澡豆子、猪胰的,要么净完面后紧绷绷的,不多会儿便干到起皮;要么就油腻腻的,好像没洗干净似的。这个很好,既干净又软乎,我呆了好久,摸上去呀,我这老脸还水润润的呢!」 胭脂笑道:「你不知花了我多少功夫!又是磨药又是换方子又是自己似的,光是作废了的那些就叫我肉疼。这一小盒是三十丸,算作一个月的分量,因为用的材料俱都十分珍贵,什么麝香的,光成本就将近一两银子呢!」 之前她做的油胭脂和手脂等成本并不高,同样一个月的分量,顶了天也就四五钱银子,卖却卖一两半,堪称暴利! 张掌柜听后倒抽一口凉气,再看向手中小盒时已是满脸惊惧,「竟这样贵!难怪效果这般拔群,当真没有白花的钱。」 顿了下,张掌柜又对胭脂道:「可那油胭脂等物便已卖到一两半,这个?」 按理说,自然该是贵的,可再贵……按比例,岂不是要三两银子?外头还有多少人敢买? 这哪里是洗脸,简直是往脸上敷银子呢! 就连最「心狠手辣」的张掌柜都犹豫了。 胭脂道:「说实话,之前那钱我便赚的有些心虚,如今若再贵上天去,只怕销路有限。与其这样,倒不如薄利多销。我的意思是,这个也做一两半,即便如此,扣掉人工,一盒也能赚个三四钱银子,并不少了。且但凡买得起的多少都知道些,自然会明白这个是咱们让了利,她们心里也好受些,想来也能拉拢不少回头客。」 说是薄利,可等她熟练了,几天功夫做一回,一回就能装几十盒,这样算下来也不少了。 待到来日雇了人,请他们来做,利润又高了不止一层。 张掌柜听后连连点头,又奉承道:「怪道人家都说须得读书,这读过书的姑娘行事做派就是不同,眼光这般长远!我不过是出个地方,耍几句嘴皮子罢了,既然姑娘你都让步,左右我也是赚,还打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胭脂叫她说的脸红,连称不敢,张掌柜却正色道:「姑娘,你只当我嘴上抹油,没句实话,殊不知才刚我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如今这世道,笑贫不笑娼,为了银子昧良心的事儿多着呢!你还这样年轻,竟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如何不叫人刮目相看?」 见张掌柜眼神真挚,胭脂才敢肯定她确实是起了点真心的,倒没继续谦虚,只是幽幽道:「早年母亲在世的时候便时常告诫我,说人生在世,须得将眼光放长远些,莫要被眼前蝇头小利迷了心窍。便是父亲,也并不拘泥,只……」 她没继续说下去,张掌柜却肃然起敬,「令慈果然不同凡响,是个女中豪杰,怪道姑娘也这般出色。」 因胭脂说到自己父亲时,只起了个头就停了,张掌柜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倒不好细问。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细细商议,最后还是张掌柜见多识广,出了个法子: 「年下送礼的人十分多,东西又多又杂,想来也麻烦得很,不如咱们便将这寒香沁的脂粉都攒一个礼盒,外头是春花夏荷秋月冬雪的纹样,里头整整齐齐铺上缎子,摆一个玉肌丸,一个手脂,一个面脂,一个油胭脂,一个甲油,分开买共是七两半,可若一下子拿这礼盒的话,不如你我各让两钱五,算作七两。 如此一来,他们得了实惠,便是原先不想买的说不得也买上几个。再者年下送礼,又有精致的盒子,十分体面,想也拿得出手,何愁不好卖?这样买的必然多,用的也多,名声自然就打出去了,回头那些用得好的,再用其他的哪里还能看得上眼?少不得再乖乖来这里买,待到那时,便是原价贵上半两银子,想来也不在意了。」 因如今寒香沁价格昂贵,便不好像果品似的任人适用,来的多是口口相传的客人,范围到底有限。 而剩下的那些便都是买不起的么?不尽然,多得是生怕不好用,唯恐白瞎了银子的! 若是素来售价昂贵的脂粉忽然便宜足足半两,哪怕分摊下来每件少的不多,也足以打动那些精打细算的! 等她们真正见识到效果,想不用都不忍心! 胭脂听后不由拍案叫绝,「到底是您见多识广,又是个有主意的,换做我,哪里想的出来!」 张掌柜本就十拿九稳的,如今见她也赞同,越发受用,「叫姑娘见笑了,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随便谁在这铺子里滚上几年也都能想出来。」 「掌柜的何须妄自菲薄?」胭脂笑道:「君不见一年多少来做工的伙计?可能成掌柜的又有几人?更别提掌柜的以一介女子之身当次大任,便是夸奖也是应该的。」 v第十七章[08.17] 张掌柜笑的合不拢嘴,又谦虚几句,到底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商议已定,二人便分头行动: 张掌柜对这沂源府熟的不能再熟,便去找人定礼盒,又快又好又便宜;胭脂自然是回去做脂粉,如今那几个孩子也练出来了,材料磨得又细又好,胭脂只需掌握分量即刻,做起来并不费事。 本来张掌柜的意思是,礼盒和那缎子钱都由香粉宅出了,不过胭脂并不想在这上头占人便宜,日后再有什么便不好开口了,故而主张两家均摊,张掌柜拗不过,只好应了。 才刚要出门,谁知迎面竟碰上许久不见的秦夫人,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那姑娘浓眉大眼,肌肤白皙,与秦夫人有四五分相识,叫人一看便知道是母女。 「这不是江老板么?有日子不见了!」秦夫人率先打招呼,态度十分热络。 江老板?谁? 胭脂本能的往身后看了看,确定除了张掌柜之外再无他人,这才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秦夫人,啼笑皆非的指着自己问道:「江老板?夫人是在说笑么,小本生意而已,赚点花销,哪里敢称什么老板!」 「哪里不能!」秦夫人笑道,「任他眼下再家财万贯,谁不是小本生意起来的不成?天上又不掉金子,想发财,还不得一个大子儿一个大子儿的抠搜?谁也不比谁高贵!我同当家的在你这般年纪时,可没你这个本事,这会儿不过是早叫些,比旁人占个便宜罢了!」 说的胭脂和张掌柜都笑了。 张掌柜也道:「到底是夫人,跟着秦老板走南闯北的,果然也是个女老板!」 秦夫人失笑,又指着她道:「别说我,你也是个老板!」 众人撑不住,一个两个挤在门口笑的东倒西歪,秦小姐也拿帕子抿嘴儿偷笑,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完成月牙,十分好看。 笑了半天,秦夫人又拉了拉自家女儿,指着胭脂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江老板,是极能干的,上回我问了才知道,只比你大两个月,还是读书人家的好出身,你可差远了!」 胭脂忙道不敢,这是富商巨贾家里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自己不过落魄秀才的后代,一度穷的揭不开锅,哪里敢说什么尊贵? 秦夫人爽朗大气,秦小姐说话却柔声细气的,当即盈盈下拜,好似弱柳扶风一般软软的说:「见过江姐姐。」 「既如此,我便厚着脸皮做了这个姐姐了,」胭脂也回了一礼,「见过秦妹妹。」 秦夫人这个年纪的贵妇最喜青春靓丽的漂亮女孩儿,见了之后不胜欣喜,对着张掌柜连连感慨,「想当年,我同几个姐妹也是这么着的,如今都老了!且只看她们吧!」 张掌柜笑道:「夫人若说老,却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说话间,秦夫人却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竟伸手摸了摸她的面皮,诧异道:「你这老货,快从实招来,又偷用了什么好物!」 这俩人也是经常见的,彼此什么模样清楚得很。 张掌柜常年迎来送往的,皮肉难免粗糙,可今儿瞧着竟十分滋润,连带着原本有些坑洼的地方也好似有些被填平了,叫她如何不震惊? 说起这个来,张掌柜也十分得意,再一次感慨幸亏当初与江姑娘结了这善缘,又忍不住炫耀道:「你当今儿江老板过来做什么?哎呦呦,她可真是说不出的心灵手巧,又做了什么玉肌丸的,用来净面竟出奇好用!不光不干涩凝滞,竟也褪下不少积年死皮,瞧着可不柔滑细嫩了?」 胭脂听后忍笑道:「我年纪轻,又没经历过什么事儿,咱们私底下说说就罢了,如今这样大咧咧叫什么江老板的,真是把我骚死,快停了吧!」 众人又笑了一回,知道她腼腆害羞,也没再坚持,只还是江姑娘的叫着。 秦夫人本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带女儿出来玩耍,十回里倒有九回落空,谁成想今儿竟真就碰上了,哪里忍得住?直拉着张掌柜要试。 秦小姐温柔腼腆,虽有些心动,却不好意思在外头卸妆,只站在一边看着,又抿嘴儿笑。 胭脂喜欢她温柔可人,笑道:「秦妹妹,今儿初见,我却白担了这声姐姐,如今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只这玉肌丸却是自己做的,我拿了两盒来,便做一回主,耍一耍江老板的威风,先将它送了你,只当是个意思。」 夫人们有夫人们的交际圈,小姐们也有小姐们的,尤其像秦小姐这样的出身,往来的无一不是家世相当的富商巨贾,甚至还可能有不少官宦人家。越是这样的人家,越在穿着打扮等小事小节上没有约束,每日花费何止万千! 所以她送了也不白送,若是秦小姐用得好,还愁其他小姐们不闻风而动么? 张掌柜是个聪明人,闻弦知意,当下便十分配合的哎呦起来,「到底是江老板,这样财大气粗的,罢罢罢,这东西还没归账,自然是要你做主的!左右我老婆子再用也变不成十八的仙女儿,少不得多等几日就是了!」 秦夫人是香粉宅的老客户了,每年光是从她身上赚的银子就不计其数,便是没事,张掌柜还愿意白送她东西打好关系呢,更何况那一盒玉肌丸本就是胭脂的东西,她不过借花献佛罢了,还蹭个人情脸面,何乐而不为? 秦小姐先还不好意思要,到底拗不过,且秦夫人也做主叫她只管收着,便薄红着脸儿叫身后的丫头抱了盒子,自己想了一回,伸手结了腰间荷包,「江姐姐,我没有那般巧手,只这个荷包是自己做的,今儿出门刚换上,你若不嫌弃,便算是回礼吧。」 但见那藕合色荷包十分雅致,上头细细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说不出的栩栩如生,比外头卖的何止好了十倍! 胭脂忙收了,又翻来覆去的看了,赞不绝口,「真真儿的好手艺,什么嫌弃,我爱都爱煞了。秦妹妹,你可真厉害。」 秦小姐越发羞涩,小声道:「不过随手做的玩物罢了,姐姐过奖。」 胭脂却是说实话,少不得又对着秦夫人夸了一回。 那头秦夫人刚洗完脸,一边揽镜自照一边假意谦虚道:「这丫头不似人家活泼,只爱个画儿啊什么的,我同他父亲苦劝不住,只好请了画师家来教导,又教女红,如今好歹能看了。」 胭脂和张掌柜又真心实意的奉承一回,秦夫人笑的合不拢嘴,气氛便十分愉快了。 秦夫人对这玉肌丸果然十分满意,又觉得不好抢胭脂送女儿的那盒,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且给我拿五盒,我自留两盒,余下的送人。」 张掌柜就笑,「我的夫人,哪里还有!不过是试用罢了,我已叫人写牌子去了,明儿起就能定了,约莫半月后出货,要不先给您记上?」 听说一个礼盒只要七两之后,秦夫人便笑张掌柜油滑,张掌柜不急不躁道:「也不是这么说,逢年过节的,哪家店铺不做点花样呢?便是秦老板,我也听说开仓放粮了不是?再者,早前买过的夫人太太们我都记着呢,也不白亏,想来这玉肌丸必然是抢手的,还不一定够呢,可若是之前买过的,保管不走空,如何?」 似秦夫人这般身家,本就不在意什么一两半两的,不过顺口一说罢了,听了这话便越发满意了。 从出现到风靡,寒香沁前后只用了一个来月,虽然暂时只流行在上流权贵人家,可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 如今沂源府中上层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闲时聊得最多的就是的它。用过的自然不必说,便是没用过的也早被灌满了耳朵,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想象,那油胭脂是多么细腻滋润,手脂是多么芳香怡人,若抹在自己身上,是不是也会像话本里写的绝世美女一般姿容动人…… 玉梅是去年才嫁过来的新媳妇,婆家待她不错,相公为人也算厚道老实,小夫妻两个日子虽不敢说蜜里调油,可也和和美美。不过唯独一点,她男人忒抠了些。 v第十八章[08.17] 婆家在沂源府朱雀街边开了个酱肉铺子,因本分经营,生意很是不错,一月下来的纯利怎么也能有十几两。公婆先前养了五个孩子,如今只活下来玉梅男人一个,一家四口一个月便是顶了天,也就花个七、八两,一年下来少说能攒一百多两! 可就是这么着,男人连瓶时兴的寒香沁家的油胭脂都不舍得买给她! 玉梅或明或暗的提过不止一回,可每次男人都十分不情愿,「足足一两半银子呢,能买多少肉了?」 这日,夫妻二人上街买菜,路过香粉宅时,玉梅习惯性的抬头瞧了眼,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平日里本就熙熙攘攘的香粉宅今儿越发人山人海,都挤在门口新立起来的一块一丈高的牌子前仰着头看。 玉梅也看,发现上头用油彩画着四个漂亮的盒子,分别画着四时花卉,另有一副是打开了的盒子,里头亮闪闪的缎子上安安静静的排着几个瓶瓶罐罐。 女人们大多不识字,只是觉得好看,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都叽叽喳喳的议论。 不多会儿,店里走出来一个拿着锣的伙计,咣的一声,女人们便哎呦呦的住了嘴。 小伙计长得眉清目秀,口齿也伶俐,不多时就将事情原委说明白了。 原来是香粉宅同寒香沁的东家合伙搞了个什么礼匣,统共五样东西,既有前阵子风靡一时的油胭脂、手脂等物,也有据说是近来才出的玉肌丸,分开来买都是一两半,可因为是年底,图个喜庆,若是一口气买这一盒,只算做七两。不光白送铺着缎子的盒子,还便宜足足半两呢! 小伙计话音刚落,人堆儿里就嗡的一声炸开了锅,女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 玉梅越算越欢喜,忍不住问道:「可有那么些颜色和香味哩,你咋知道我们想要啥样儿的?」 她问的也是好些女人担忧的,众人登时又嗡嗡的议论起来。 「是呀是呀!」 「俺男人说俺搽白色的粉好似驴粪蛋挂霜,抹粉的又太装嫩了,若是好不容易花了那么些银子,却买了这俩颜色,那不是白瞎了?」 小伙计有备而来,也不急,一直等她们的声音稍稍降低了,这才笑眯眯道:「诸位太太奶奶姑娘们莫急,掌柜的一早就说了,大家尽管挑,不拘颜色香味,只要是这五样,都是七两!」 众人这才安了心。 玉梅也没心思买菜了,长久以来压抑的向往再次熊熊燃烧,她死死掐住自家男人的胳膊,两只眼睛里都冒了光,「铁栓,听见了么,好大的便宜!足足省了半两银子呢!」 铁栓疼的直嘬牙花子,一听竟要七两,恨不得身子都凉了半边,本能的不愿意。 可玉梅这回却是铁了心,只咬牙切齿道:「平日里你只嫌贵,便是公公婆婆催着也不动,如今人家掌柜的好心,一口气降了半两,你还不知足?」 铁栓确实心疼银子,不过也挺心疼婆娘,又想着出门前爹娘塞的私房,说的叫他好好照顾媳妇的话,狠了狠心,终于松了口。 玉梅喜出望外,生怕男人反悔,立即拉着去店里买,却被告知如今头一批还没下来,只的先登记,回头什么时候出货了,店外头会挂着招牌通知,到时候按名册定量出卖。 谁知玉梅才刚要登记,却见那写字的人微微皱了下眉,「这位小嫂子,你之前没买过吧?」 玉梅点点头,有些茫然,「这不是来买了么?」 那人笑了笑,挺和气却分外残酷的说:「才刚伙计喊过了,想来您没留心,咱们这寒香沁的东西可不是一般货色,因材料又多,方子又繁琐,做起来十分麻烦,头一批只有五百份上下,必然不够卖的。如此一来,难免要照顾老客,咱们这册子是专给老客的,您是新客,得去旁边那张桌子。」 玉梅心里一咯噔,女人的直觉叫她有了种不好的预感,「那,那新客还能买么?」 「说不准,」那人老老实实的摇头,「总得等老客订完了,若是还有剩,自然按着先来后到给新客,能不能排到您还两说。若是老客都不够,那就对不住了,只好劳烦您等次一批。」 玉梅整个人都呆了。 这叫什么事儿?盼了着许多日子的,好容易家里的铁公鸡也愿意拔毛了,怎的竟然还可能买不到? 身边不断有人出出进进,有满脸喜色说着自己订了几盒什么花样的熟客,也有如玉梅这般沮丧的女子,当真是人生百态。 早知道,早知道就早买了!如今真是有便宜也占不到! 就这么着,一传十十传百,知道的庆幸自己早就知道了,原本许多对寒香沁望而却步的人也忍不住起了好奇的心思: 想来谁也不是傻子,不会无缘无故的扔银子,若是它当真不好用,想也不会闹得这样轰轰烈烈的。 要不然,就买一个试试? 就算买不着匣子货,不也有零卖的么,才一两半,忍一忍,大不了少做一件衣裳,少买几瓶头油也就省出来了…… 眼见香粉宅排队无望,还有人抱着一丝侥幸去了其他几家脂粉铺子,谁知进门就见生意竟比往年萧条了一倍不止,连掌柜带伙计都有些没精打采的。 听说他们要寒香沁的东西,那掌柜的眼皮都不抬一下的说没有,干脆都懒得推荐旁的了。 真他娘的奇了怪了,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寒香沁?之前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眼见着寒香沁异军突起,气势惊人,这一两个月简直要把诸多同行铺子的买卖抢过去四五成,这样下去大家还吃什么饭?索性都喝西北风得了!正好冬天,西北风不要钱。 他们倒是也想卖,可偏偏人家正主只跟香粉宅打交道,而那香粉宅之所以能在沂源府站稳脚跟,东西齐全又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人家有人脉啊,哪里得罪的起! 这会儿香粉宅挖到宝是运气好,只管偷着乐吧,剩下他们这些,嗨,罢了,且走着看吧! 中间胭脂出去看了一回,见登记的册子上都写得密密麻麻的,十分欢喜,回去之后就加紧步伐。 先前看的那院子的举子已经退了房,这便收拾了赶赴京城,正好迎上转过年来的二月春闱。 科举乃是绝大多数读书人毕生的追求和唯一指望,过年又算得了什么? 因是赵恒认识的,房主也没多要钱,还是照先前的旧例,一年五十五两,不过得一口气交了。若是想续租,还得提前一个月说。 如今胭脂虽买不起房,却也不差那百八十两的,当下与房主去了衙门,爽快签了契约文书,交了银子拿了钥匙,又与房主一同见了左右邻居,也是几个书生,都十分老实本分,甚至有点木讷------这就完活儿了。 v第十九章[08.17] 不过小二进的院子,进门是照壁,约莫两丈长短,可以堆放些杂物什么的。里头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落,四角载着几株桂花,取的是蟾宫折桂的好意头,为的就是方便读书人。如今桂树自然是枝叶凋零,可只是看着便觉希望无限,令人心生欢喜。 正厅旁边连着左右两间,胭脂打算将右手边的收拾成卧房,偶然忙活晚了不便回去也有个安身的地方,左手边的便做书房。 东西两侧是厢房,因家具不多,倒是十分敞阔,紧凑点一二十人也住的下。胭脂找木匠订了几个高高的木头架子,还有许多桶、盆、案板之类,回头材料再多也不怕没地方放了,且也不会混杂。 正经读书人住过的地方,倒也不需要刻意收拾打扫,胭脂前后检查了几回,就叫人牙子将之前那四个孩子送了过来。 只要给够了钱,人牙子做事倒也靠谱,这才前后几天工夫,四个孩子活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光身上干净利索了,就连脸蛋都微微鼓起,总算有了点小孩儿该有的婴儿肥。 一共三个女娃,一个男娃,最大的九岁,最小的七岁。 胭脂给他们简单取了名字,男娃叫松枝,三个女娃由大到小分别叫兰叶、梅朵、菊蕊,只希望他们能如这四样君子一般成长为不愧天地良心的人。 其他人倒罢了,唯独那个梅朵,就是之前眼神倔强的小丫头,依旧十分警惕。 胭脂也不理会,叫他们排成一排站着,自己端了碗茶吃,石破天惊的问道:「你们可有谁还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和家的?若是有,又想走的,我可以帮忙叫人捎信回去让他们过来领人,也不必额外交什么赎身银子了。」 自打胭虎入了镖局,胭脂就总有些提心吊胆的,若能只用几两银子就做点善事,也不亏了。 四个孩子一听都是一惊,面面相觑之后又小心翼翼的看向她,似乎是不大相信。 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难不成偏有人嫌银子多了烧手,故意买了又放么?还是耍他们玩?或是试探? 胭脂把茶碗交给莲花接了,又道:「我知道你们来历未必如人牙子说的那般,若是还有地方可去就走吧,卖身为奴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你们自己好好想清楚。」 她这脂粉生意定是要长长久久做下去的,而最关键的莫过于那些深深刻在脑海中的方子。之所以选择买人,也是为了保密,若是这会儿他们不走,回头等知道了秘方或是大部分流程,就算到时候想开了要走,自己也不会轻易放人了。 松枝九岁了,是四个人里头年纪最大的,记事也最清楚,当即摇了摇头,「多谢姑娘,我爹娘都死了的,本就是叔叔婶子把我卖了的,我不走。」 他这个年纪去外头也找不到活儿,出了这个门儿,指不定又被人拐走卖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即便回家,叔叔婶子既然能卖一次,未必不会卖第二次。 兰叶也跟着说不走。她是女孩儿,三两岁就被卖了换粮食,中间被倒手过好几回,早就不记得爹娘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了。 菊蕊最小,也最没有主见,又习惯性的看了看梅朵,梅朵又看了胭脂好久,眼中闪过挣扎,最终还是一咬牙,也说不走。 左右已是这般田地,出了门却往哪里走呢?如今瞧着这位姑娘倒不是什么坏人,暂且待着吧! 没人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人牙子手里的人无非这么几个来源: 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被拐子拐走了的,被亲人卖了的,这两种都是无家可归或是有家不能回。 再就是大些的,直接被强行带走,要么卖给人传宗接代,要么卖去不见天日的黑矿上做苦力,逃都没法儿逃…… 胭脂微微叹了口气,点点头,「既如此,你们以后就跟着我,只要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也不会动辄打骂。今儿先休息一日,明儿早上我会叫人送些东西来,还有几个比你们大的孩子,你们跟着他们学学,回头我要查的。」 四个人都称是,松枝又大着胆子问:「姑娘不住这儿吗?」 胭脂笑笑,「我有地方。」 四个人既惊且喜,这么大又这么干净的院子,竟只给他们几个人住?别是做梦吧! 「对了,你们年纪还小,天黑了就别到处乱走,省的遇上坏人,」胭脂不忘嘱咐道,「下午有位王婶子过来,以后她给你们做饭吃。」 王婶子就是莲花和石头的娘,如今养的差不多了,做点轻省的活计已然不要紧,她不好意思在镖局白住,听了胭脂的事后就央求出来帮忙做活。 正巧镖局平日也没多少活儿,不少人的家眷只能做点扫院子、洗衣做饭、缝纫之类的活计,闲的多忙的少,赵恒也琢磨着分几个人过来。一来叫大家都有事可做,二来镖局里的人见家眷有了去处,也好安心;三来么,胭脂这院里只有老弱妇孺,虽说周围太平,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者郭赛还在暗处藏着,多几个人总是好的。 如此一来,镖局和胭脂小作坊两边合作无间,都得了益处,当真好得很。 接下来几天,胭脂既要看顾几个大孩子教导新来的小孩子,又要安排作坊诸多事宜,还要计算工钱等等,当真是忙的不可开交。 于是这日赵恒过来的时候,她脑子里头一个念头就是:坏了,最近太忙,竟把替他做衣裳的事儿忘了! 「大哥,实在对不住,我的针线活儿本就慢,近来又有些不得空,衣裳……还没做……」 赵恒一怔,旋即半真半假的笑起来,「怪道这几日都不见人影儿,原来是心虚,躲了?」 胭脂刚要说话,却听赵恒又爽快笑道:「说笑呢,别往心里去,日子还长呢,我且等得起。」 日子还长……这话听着,倒是怪叫人脸红。 胭脂正胡思乱想,就见赵恒往桌上放了好些东西,最显眼的就是布,有三个整匹的,还有六七块剪开的料子,俱都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这是?」 赵恒说:「今儿早上秦老板来了,听说镖局今年多了女眷,他夫人便着意准备了许多,四妹也有,这些是你的。」 准确的说,只有那三匹整料子是秦夫人送的,剩下的单开的料子,都是之前赵恒一时头脑发热买多了却送不出去的…… 胭脂恍然大悟,「原来是秦夫人,我确实同她见过几回,没想到她竟这样周道,我哪里穿得了这许多?前儿做的衣裳还没轮一回呢。给四姐吧,她又是习武之人,想来衣裳耗费的也快。」 「我有,」说曹操曹操到,卢娇笑着从外头进来,又意味深长的瞧了赵恒一眼,「秦夫人送了六匹,都是两两成对的,正好咱俩都一人一匹。你瞧瞧,若是有什么花色特别喜欢或是不喜欢的,咱们也可以调换一下。」 「四姐快坐,」胭脂忙让坐,又叫莲花倒茶,「秦夫人非一般女流,眼光自然好得很,这块浅蓝料子上是芙蓉暗纹,难为他们做的这样栩栩如生。还有这朱色提花,当真艳而不妖,过年穿正好。」 卢娇也点头,「听说是京城里时兴的,咱们沂源府知道的也不多,赶明儿咱们再去找张裁缝,先把这朱色的做了外袍,咱俩穿一样的。」 两个年轻姑娘凑在一起,不免说些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的,赵恒听得头都大了,偏又不舍得走。 v第二十章[08.17] 好容易等卢娇话过三旬,赵恒赶紧抽空插嘴道:「院子那头还好?听说你在香粉宅弄出好大阵仗,当真了不起。」 「哪里就那样了,大家也不过图一时新奇,等过了热闹劲儿也就那么着。」胭脂道。 卢娇斜了赵恒一眼,忽然又拉着胭脂的手,兴致勃勃道:「听说张掌柜订的那盒子十分精致,你见过没有?」 胭脂摇头,「我这几日恨不得分成两个人,哪里得空出门?」 卢娇又道:「我倒好奇得很,你也别整日家憋着了,再憋出病来,索性咱们这就去瞧瞧,听说可热闹了!」 「这?」胭脂有些意动,又担心浪费时间。 赵恒不失时机道:「四妹,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江姑娘自由安排,你不要胡闹。」 卢娇噗嗤笑出声,笑的胭脂莫名其妙的。 她突然伸出胳膊,大大方方的抱着胭脂亲了一口,然后别有用心的说:「胭脂,你可真好,今晚咱俩一床睡吧!」 啪嚓,赵恒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回过神来的胭脂笑得一脸无奈,却也挺喜欢过过别人口中小姐妹一个被窝说贴心话的生活,竟就这么点点头,「好呀。你来我这,还是我去你那儿?」 房中忽然一片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娇哇的一声喊出来,特别开心的说:「太好啦,我从来只有一个兄弟,早就想姐姐妹妹同被窝!你等着,我这就去抱铺盖!」 赵恒:「……」 不行,他得赶紧走,再这么下去这桌子凳子恐怕也得碎。 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四妹心眼儿这么坏? 是夜,胭脂和卢娇两个人都洗的香喷喷的,头靠着头说话,都觉得对方好极了! 两人一直聊到四更天,眼睛实在酸涩的不行,这才勉强停了。 将睡未睡之际,胭脂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四姐,你那位君子之交的姐妹最近会不会经过沂源府?上回送的那些东西我还没谢过呢,我琢磨着,不如我弄一套五个脂粉盒子送她,颜色都多多的配上,你觉得如何?」 卢娇:「……」 她去哪儿弄什么劳什子的君子之交小姐妹?! 大当家你别走! 松枝等人自小被卖,看透人情冷暖,远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如今有幸被胭脂买了,不光吃饱穿暖有热炕睡,每月还有几百钱拿,都是说不出的满足。 不过几日,几个人都不同程度的胖了,脸上有肉,眼中有光,眼见着同刚来时判若两人。 便是警惕心最强的梅朵也和软了许多,更别提本就娇憨的菊蕊,整日家张口闭口就是「姑娘如何」「姑娘如何」,将众人聒噪的不行。 王嫂子听见了就笑说:「既这般,如何不加把劲儿,成了姑娘的贴身丫头岂不是更好?姑娘会的可多着呢,你跟着出出进进的,多少也长些见识,日后出了门子也不怕没活路。」 菊蕊羞红了脸,眼睛却亮闪闪的,「我哪里能成。」 「那有什么不成的?」王嫂子道:「便是我家莲花,一开始不也什么都不会么?如今跟着姑娘,瞧着说话行事都像个人儿了。」 菊蕊摇头,有些黯然,「我哪里比得莲花姐姐。」 「有什么不成的?」向来话不多的夏荷却道:「姑娘这样能干,一个丫头毕竟不够使唤的,到底要找。既然要找,为何不能是你?」 胭脂偶然间听说,倒是愣了。 她的本意是挑几个人帮忙做活,却忽视了人各有志,且天分不同,如此看来,以后还得继续留心着。至于菊蕊到底能不能跟着自己,还得慢慢看了再说。 左右小翠儿等人年纪太小,在厨房也帮不大上忙,如今就都来胭脂的作坊帮工,每日勤勤恳恳,还跟着识几个字,过得十分充实。 有了之前菊蕊的事儿之后,胭脂就格外留心这些孩子的特质,果然找出几个与众不同的来。 松枝到底年纪大些,为人又细心,无形中成了带头的,后来就连小翠儿等人有事也愿意同他商议。 梅朵性子有些独,待人却极好,脑子也活络,不管是识字还是学做事,两拨人里头没有谁比她更快。 小翠儿等人都是正常好人家出来的,爹妈也疼爱,终究天真了些,渐渐的竟有些被比下去,虽不差,却也不算太出挑了。 转眼进了一月,年关在即,外头脂粉匣子卖的极好,多有人一口气要十个八个的,头一批根本就不够那些熟客分的,胭脂得了风声就紧赶着做第二批,甚至是第三批,越发不得空。 这里头,尤以玉肌丸反响最好。 因天冷,时下好些人冬日里就不大爱净面,难免积了许多死皮,用了玉肌丸之后效果分外显着,整个人都白了一层似的,头一盒的一个月还没用完的,就想着第二盒了。 张掌柜已遣人送了几回红利来,便是夏霖府的杜掌柜也接连催了几回,胭脂每日差不多都要拿出小半时辰来总账,偏莲花又不大识字,对算账也实在不擅长,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的。 这日,胭脂就单独叫了梅朵来,进门就叫她去桌前坐下,「你们学识字、算数也有一个月了,今儿我便考考你。」 梅朵最是个争强好胜的倔强性子,虽不知为何单独考教自己,不过还是憋了股劲儿,「姑娘只管出题。」 胭脂就说了些常用的词语叫她默写,还给了她算盘,叫她做了几道算术,竟都对了。 胭脂看了几遍,心里有了主意,「梅朵,我知你是个有主意的,今儿便给你个机会,往后可愿跟着我抄写个册子?」 v第二十一章[08.23] 如今作坊里光是各色香料就有几十种,更别提诸如衣食住行各样开销,每样虽不多,但十分琐碎,每日进出加起来也有几十两。若是胭脂只管账去了,哪里还有精力去做新的脂粉? 胭脂就划算着,先将些数额不大却琐碎的项目交给梅朵练手,一来省的仓促间担不起大任,二来也考验下她的衷心和本事,若果然得用,以后少不得提拔她做个账房。 梅朵固然早熟些,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想不了那么长远,不过却也敏锐的意识到这是难得的机会,当即噗通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多谢姑娘成全,梅朵一定不负姑娘厚望!」 胭脂叫她起来,忽然就笑了,「今儿你才是真心拜我了。」 被看破心思的梅朵面上微红,抓着衣角捏了几下,也没解释。 从那日起,胭脂果然不再叫梅朵跟着学手艺,只叫她同莲花一起跟在自己身边,把除了脂粉香料的作坊一切日常开支都交给她拢账。 梅朵也是个有天分的,每隔三日就交给胭脂看一回,胭脂看了,发现果然井井有条,好些地方竟比自己整理的更清楚些,愈发满意。 菊蕊看了眼热,缠着梅朵问了几回,想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得了青眼。 纵使梅朵与她的情分远超旁人,这事儿却着实没什么窍门,实在没什么好讲的,只得一遍遍的说实话,「姑娘是个难得的聪明厚道人,话虽不多,可你我一应心思都门儿清,若你果然有志气,也不必着急,只尽力叫自己出类拔萃也就是了,姑娘瞧了,自然明白你的所长,回头必然不会辜负了你的本事。」 菊蕊却越发茫然,又有些着急,「我只想伺候姑娘,却如何彰显本事?难不成都给院子里的人端茶倒水么?你不爱说就算了。」 「你这是什么话!」见她不识好歹,梅朵也有些气恼,「谁又叫你那样了?你也不瞧瞧,姑娘素日是什么做派,跟着她的莲花姐姐又是什么风范,我只跟了几日便觉出素日的轻狂。你每日只胡思乱想,活儿做的也不如小翠儿姐姐她们,字也不好好学,跟着姑娘出去丢脸么?要我说,你且先把迄今为止的功课都做熟背会了,才敢想旁的!」 菊蕊就觉得梅朵登了高枝,瞧不上自己,而梅朵又不是喜欢解释的性子,两人不欢而散。 转眼到了一月,镖局开始正式准备过年,但凡长途的镖都推了,只零星接了几个十几日便可往返的短途活儿,卢娇也出去了几回,每次回来都被胭脂拉着说瘦了、黑了,又弄了许多鸡鸭鱼肉炖的烂烂的,炉子上也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的煲着汤,得空就抓着灌一碗。 因汤水不少,少不得也分给了赵恒等人,众人一发的都红光满面,见面就说江姑娘大方体贴。 卢娇就笑,「眼见着果然是买卖做起来的人了,江老板愈发财大气粗了。」 如今胭脂的买卖上了套,各个步骤便都有条不紊起来,除了每回的香料、药材分量配比需要她自己完成之外,其余的基本上都不必再亲自动手,着实轻快了许多。 不过便是这样轻快,给赵恒的衣裳还是只有两只袖子,依旧遥遥无期。 因胭脂手头宽裕,也给自己和胭虎、卢娇等人找裁缝订了好些衣裳,俱都针脚细密、用料扎实,穿上去十分体面。可越是穿惯了这样的衣裳,她就越发觉得自己的针线活儿入不得眼。 瞧那歪歪斜斜的走线,那稀稀拉拉大小不一的针脚,难为之前虎子一直穿着自己做的衣裳到处跑,谁知道背地里被多少人笑? 眼前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既然如今已经意识到,哪里能再送这样的呢? 先是胭脂拖着不敢见赵恒,可渐渐地,成了她想见都有些难了。 自打开了作坊之后,胭脂自认一跃成了镖局上下起的最早、睡得最晚的人之一,可接连大半个月,赵恒竟然比她还要早出晚归。有时她天不亮就起了,刚出院门就看见赵恒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而有时她都要睡了,忍不住去主院看了一回,竟还是漆黑一片,没人回来。 赵恒每次都是行色匆匆,有时一出去就好几天,再回来整个人风尘仆仆、眼眶凹陷,显然过去几日一直在外奔波,并未休息。 那些日子,镖局的鸽子飞的也分外勤快,隔三差五就有几只从各个方向扑棱棱落下来,过不了多久又扑棱着翅膀原路飞出去。 随着赵恒出门次数的增多,镖局上下的气氛似乎也跟着紧张起来,连最爱玩闹的卢娇都不敢轻易说笑了。 胭脂知道自己并不正经算是镖局的人,这些事便不好开口,只是默默增加了煲汤的频率,偶尔还亲自下厨,炖些滋味醇厚的肉,炒些清清爽爽的菜蔬,做点儿家常点心什么的,等赵恒回来的时候就不声不响的送到他院中石桌上。也不必进屋,反正过不多久,那些盘碗罐子就会干干净净的送回自己院门口。 两人真正见面的次数很少,最多只是在门口或是哪儿偶然碰上,飞快的瞧对方一眼,然后我一句「当心」,他一句「保重」的,说完了就沉默片刻,然后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连头也不回的。 手底下的孩子们越来越能干之后,胭脂也轻松了好些,她开始找镖局里最擅长针线的大娘学女红。 大娘问她想做什么,胭脂想了会儿,「做个荷包吧。」 她想做个荷包,再绣上保平安的经文和吉祥话,那人带着出去,好歹有个念想,也是个牵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灵验了呢? 大娘先叫胭脂绣了几针看,半晌没说话,最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姑娘,你这得磨好几年。」 胭脂知道自己母亲去的早,女红方面确实是耽搁了,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点点头,「好,我学。」 学吧,现在开始,总有一天能看过眼去的。 胭脂是个聪明人,学起来又用工,连那教导的大娘也惊讶于她的进步,又心疼她手上扎的密密麻麻的针眼儿。 「我的姑娘,你既做的那样轰轰烈烈的买卖,还这样年青,便是想要一等一的针线,雇多少绣娘不成?哪里就要这样磋磨自己!」 胭脂笑笑,「没什么,闲不住,多学点儿东西总不吃亏。」 大娘却笑了,「那荷包,是想送给大当家的吧?」 胭脂一惊,脸腾地红了,「谁说的?」 「哪里还用人说?」大娘一看她这个反应就知道猜中了,难掩得意的道:「大娘多大岁数了,什么没见过?你呀,还是年轻了。这但凡有了意中人呀,啧啧,那眼神儿根本藏不住!」 胭脂咬了咬嘴唇,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到底没否认,心里还有点甜滋滋的。 却听大娘又道:「再说了,你给大当家送东西,大当家时不时直勾勾盯着你那屋子瞧的事儿,镖局里头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 胭脂:「……」 感情是因为这个,亏得您还说的自己神探似的! 等胭脂终于攒够了一百两银子的时候,赵恒也在一个夜晚回来了。 她约莫赵恒也差不多该回来了,这几日睡得就特别晚,这会儿刚听见动静就嗖的爬起来,胡乱披了皮袄、踩了鞋就出去了。 她没有功夫在身,赵恒一下子就听见了,两人隔着几丈远站定,就这么看着对方,谁也没先开口。 v第二十二章[08.23] 胭脂喘了口气,不自觉带了几分欣喜和安心,「你,你回来啦?」 赵恒笑笑,眉宇间都沁了浓浓的愉悦,「回来了。」 说着又皱了皱眉,刚要上前又生生刹住,「天冷,你赶紧回去!别冻着了!」 这样冷的深夜,怎么衣衫不整就出来了! 胭脂本能的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却见赵恒竟猛地退了一步,「你别过来,快回去!」 「你躲什么?」胭脂越发觉得有古怪,索性跑了过去,结果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不由得惊呼出声,「你受伤了?!」 赵恒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把她抱在怀里,语气复杂的说:「这样不听话,冻坏了吧?」 他本想静悄悄回来的,不欲惊动任何人,省的叫上下都人心惶惶,谁知天不遂人愿,这姑娘竟傻傻等着。 「我不听话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一下靠的这样近,胭脂还有些害羞,本能的想挣扎,可是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好强忍着不动,「你伤到哪儿了?给我瞧瞧。」 赵恒就低低的笑,「男人的身子也要看?」 胭脂的脸红的厉害,简直开始呼哧呼哧冒热气,不过还是坚持道:「那你呢,你还,你还抱人家姑娘呢……」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哎呀,我到底再说什么呀!真是羞死人了! 赵恒笑的越发欢快,结果最后闷哼一声,血腥气更重了。 胭脂急了,「还笑,快进去,我给你包扎一下!」 赵恒却依旧嘴犟,「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与你名声有碍。」 胭脂一咬牙,抬脚狠狠碾了他的脚背,蚊子哼哼似的抱怨道:「要有碍,也早有碍了……」 连镖局里做针线的大娘都知道了! 赵恒没听清,胭脂却不肯再说了,只是下脚更重。赵恒疼的直哼哼,却死抱着不撒手,最后心一横,干脆直接抱着人回了屋。 胭脂一颗心砰砰直跳,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可等他放下了,又有点不知羞耻的失落。 进了屋,点了灯,胭脂这才看清赵恒的样子: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青色的衣服后背处破了一大条,里头缓缓渗出来的暗色液体染红了一大片布料,还有的干脆吧嗒吧嗒滴到了地上。 胭脂看的喘不过气来,眼眶都红了,「你是傻子么,伤的这样重还要撵人走,难不成就看见自己的后背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却忘了,镖局里还有一位常年都在的正经大夫呢。 嘴唇发白的赵恒自知理亏,也不辩解,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别哭,你一哭,我这心里可比后背疼得厉害。」 胭脂咬着牙掐了他一把,又去取了金疮药和烈酒等物,「油嘴滑舌,什么时候也这样不正经了。有点疼,你且忍着。」 原本赵恒还有些担心吓着她,或是处理不好,谁知这姑娘手脚竟麻利的很,往下倒烈酒的时候眼皮都不眨一下,稍后的擦洗伤口、包扎也很快就完成,丝毫不比正经大夫差。 赵恒疼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嘴唇越发白了,就这样竟还有心思玩笑,「你什么时候竟还有这样的手艺?这会儿却不心疼我了?」 胭脂冷哼一声,「早先我在小莲村时,也时常替那些野狗啊野猫什么的包扎,家中过年的鸡鸭哪只不是我宰?哼!」 其实是胭虎小时候皮得很,破皮流血常见的很,又请不起大夫,胭脂便学着处理,一来二去的,自然就熟练了。 赵恒知道她在生气,也有些心虚,只是赔笑。 胭脂却不理会,包扎完后就头也不回的回去了。 回是回去了,可到底没睡,天不亮又爬起来,去厨房熬了一大锅补气养血的汤羹,使出吃奶的劲儿全部抬到赵恒院子里,重重的放下就走了。 稍后,赵恒出门,登时就被院里那口几乎能用来煮猪的大锅吓得面无人色。 这些,竟要全部喝完? 一月底,徐峰等人终于迎着大雪回来了,不光他们回来,同行的竟还有一个陌生人。 那人与赵恒差不多年纪,生的俊秀不凡,行事瞧着却比赵恒还狂野几分。 赵恒见了他着实又惊又喜,「好兄弟,你怎么同他们一道来了?」 那人哈哈一笑,「偶然遇上,想着年底也没个去处,就厚着脸皮过来了,大哥莫要撵我。」 徐峰就说:「唐爷说笑了,」又对赵恒道,「大哥,咱们这趟镖走得有些不太平,来回遇上三拨人,回来的路上亏着唐爷出手相助,兄弟们才轻松了。」 徐峰口中的唐爷全名唐宫,与赵恒相识于武举,相熟于行伍,乃是过命的兄弟,不过后来唐宫见没得仗打,且官场黑暗,便凭着性子退了,转头就去快意江湖。 赵恒却依旧待在官场,梦想为民谋福祉,又辗转做到指挥使的职位,然而最后却被人反咬一口,也是伤透了心,遂带着上官的儿女开了镖局…… 自从唐宫离开之后,两人的联系其实就少得很了,有时甚至一年都没得一封书信,然而彼此间的感情却依旧牢固的很。 邻近除夕,赵恒本就记挂这个兄弟,正苦于没法子联络上,谁知他自己先就跳出来了,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唐哥?」出来迎接的卢娇一看见他就乐了,忙跑过去问好,「你这两年去哪儿了?我们竟一点儿你的消息都没有,偏偏这会儿跑过来,难不成是混不下去,特意过来蹭饭吃的么?」 众人哄笑,唐宫也笑着点头,一本正经的说:「竟被你这小丫头猜中了,我瞧瞧,呦,几年不见,竟长得这么高了,就是不知道功夫是不是也跟着涨了。」 v第二十三章[08.23] 卢娇瞪眼,立即要同他比划,被一群人七嘴八舌劝住了。 那边胭脂刚拉着弟弟从头到尾检查了几遍,确定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才放下心,刚好听了这些话,也跟着笑,又问胭虎,「这人是谁?瞧着很是气派,大家好像也同他十分熟悉。」 「这位是唐宫唐爷,」胭虎眉飞色舞的说,「是大哥的兄弟,与四姐、五哥亦是旧识,徐二哥也同他见过几回。姐,你不知道,他功夫竟好得很,我都不知道他同大哥哪一个更胜一筹了。这回多亏有唐爷帮衬,不然我们怕要吃苦头了。」 胭脂刚要说话,却见唐宫忽然朝这边笑道:「自然是老赵功夫好些,我武举的时候便是输给了他!他是做到指挥使的人,我不过是个兵头罢了,匹夫之勇,不值一提!且这回便是没有我,诸位兄弟不也照样将镖压得妥妥帖帖的么?不过锦上添花罢了,有什么好拿来说嘴的。」 胭脂姐弟就微微吃了一惊,这人好灵的耳朵,这样远竟然也能听得见? 卢娇噗嗤一笑,「吓着了吧?唐哥的耳朵可是出了名的贼,先前打仗的时候,但凡有他在,敌人的马蹄声瞒不住,多少人马,何等距离,骑兵多少、步兵多少,可曾装备重甲,一听便知!」 赵恒也笑着对他们点头,显然卢娇说的是真话。 胭虎越发肃然起敬,胭脂虽然不大懂这些,可一听就觉得非常厉害,也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唐宫虚虚一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是我妹子!」卢娇麻利的说:「六弟的姐姐,几个月前刚到,最是温柔贤淑又能干的。」 胭脂给她夸得无奈,只好对唐宫道:「唐大哥见谅,四姐只爱乱讲,不过糊口罢了。」 唐宫却笑道:「娇娇我最知道,旁的倒罢了,嘴里从无半句虚假的,江姑娘且不必过谦。」 且不说别人,他这话一出,卢娇就有些心虚,心道唐大哥,你久不在此地,故而不知道,如今世道变了,不光我,便是你那推心置腹的结义兄弟,也早就不是什么耿直的心肠…… 镖局上下都忙活起来,晚间置办了好大一场接风宴,内外摆了几十桌,上到几位镖头,下到打杂扫地的,均有一席。 众人谈笑风生,又讲些逸闻趣事,好不快活,一直闹到四更天方毕。 虽然闹得凶,不过大家都有分寸,并没有喝醉。晚饭结束后,赵恒跟唐宫两个人一起去屋里说话。 「江湖上都传遍了,听说三当家的反了?」唐宫接了赵恒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出什么事儿了?」 自家兄弟自己知道,赵恒从来都不是容不下人的,不然头一个反的就该是他了。 赵恒也不瞒他,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明白了,唐宫听后就把大腿一拍,一副我早说什么来着的样子。 「以前我就说过,你这什么事儿都自己抗的性子不好,屁事儿不往外漏一点儿,若是碰见二当家他们那种明白人倒也罢了,自然领你的情。可天底下混账人不也挺多的么?你不说,饶是没了半条命,人家还以为你占了贪大的便宜呢!当年那娘们儿反咬你一口,若是我还没走」 「事情都过去了,」赵恒打断他,「再说,你不也给我出气了么?」 唐宫一挑眉,「呦,你都知道?」 「除了你,还有谁会做那样的事?大半夜给人剃头,脖子上割破皮的,家里都砸的稀巴烂,墙上还泼狗血……」赵恒笑着摇头,有些无奈。 「我就是瞧不上他们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熊样儿!一窝子男盗女娼狼狈为奸,当初若不是你瞧在同僚面儿上出手,那泼妇早死了!她倒好,给人一吓就反水,污蔑你非礼,叫你遭人耻笑!倒不如当时就叫嚷出去,是生是死且由她!」唐宫越说越气,额头上青筋都起来了。 赵恒苦笑一声,也有点后悔,「这点我倒是不如你果决,不过都这么些年了,如今想改也改不了了。」 唐宫嗤了一声,拿指头点着他,「哪里是改不了,我看是不想改。」 顿了顿又道:「早前那郭赛我也见过两回,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有些阴沉,心思又太重了,即便这回忍下去,发作也是早晚的事儿。」 赵恒仰面靠着椅背叹了口气,倒没说什么。 唐宫想了一回,说:「我也有几个江湖上的朋友,回头就放出风去,叫他们也都留意着。这样不忠不义的货色,总不能叫他再去别处祸害。」 但凡闯荡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像郭赛这样对大哥不敬,还伤害兄弟的,谁都瞧不起。 两人静静地喝了杯茶,赵恒才笑着另起话题,「你也这么大了,怎么,没想着成个家吗?」 唐宫哈哈大笑,「成了总镖头,反倒更婆妈了,怎么,如今连保媒拉纤的活儿也要一发做了么?」 赵恒也笑,「怎么,我还做不得么?」 两人就都笑了。 「在外头飘得多了,总有厌倦的时候,也该成个家了。」赵恒又说了遍。 唐宫就调笑道:「也不知赵大媒人有无绝色的好姑娘介绍给在下的。」 「红颜易老,便是如今再好看的姑娘,过些年照样会年老。以色取人未免轻薄了些。」赵恒摇头。 「你不懂,」唐宫啧啧几声,一本正经道,「这姑娘年轻的时候好看,即便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既然要过一辈子,自然是要找个看着顺眼的,不然几十年如一日,总是朝夕相处的,岂不是憋屈死?」 竟还有这样的歪理? 赵恒听得目瞪口呆。 唐宫十分得意的笑了,又正色道:「说起来,如今我心里倒还真有个合适的人,这大媒,恐怕还真得老赵你来保!」 「哦?」赵恒一挑眉,也来了兴致,「你倒说说那姑娘姓甚名谁家居何处,若果然是桩好姻缘,我便是做一回媒人又如何?」 「哈哈哈,一言为定,」唐宫大笑几声,「便是今儿见的那位江姑娘!」 「她不成。」话音刚落,赵恒就微微笑着摇头。 「为何不成?」唐宫一摊手,「男未婚女未嫁,我虽不好说自己一表人才,可也看得过去。好歹也算文武双全,也攒了些个家底,如何不成?」 赵恒端着茶盏直勾勾的看他,也不说话。 v第二十四章[08.23] 俩人就这么沉默着对视半天,唐宫忽然迸发出一阵猛烈的大笑,一边笑一边拍大腿,「哈哈哈哈,果然有趣,有趣有趣!没想到素来不在意儿女私情的老赵你如今也成了绕指柔。放心,我又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你同那位江姑娘眉目传情?只不知什么时候办喜事,我也来讨杯喜酒喝喝,回头若是有了大侄儿,也别忘了告知我一声,该有的礼那绝不能缺了。」 说到胭脂,赵恒的眼神不自觉柔和许多,「她还小呢,得等等。」 徐峰他们回来之后,镖局一下子就热闹了,人来人往的,脸上也都透着喜气儿,正经像要过年了。 这日一大早,胭脂就被门外的打斗声吵醒了,麻利的穿了衣裳推开门一看,果然是卢娇和胭虎在那里砰砰嗙嗙的。 她就有些无奈,「你们两个再不能在一处的,不是唇枪舌剑便是拳来脚往,总没个安静时候。快停了吧,都去洗洗,也该吃早饭了,小心打出真火儿来恼了。」 「我才不会同女子一般计较!」胭虎嚷道。 「哎你这话说的有意思,」卢娇扬着眉毛笑道,「偏偏你就是打不过我这个女子,挣钱也挣不过你姐这个女子,这话却好笑了。」 「你!」胭虎脸涨得通红,「二哥都同我说了,你的武艺是打小连起来的,我今年才学,本就晚了的,如何能比?你也不必太过得意,假以时日,我未必不会超过你。」 说着,就气鼓鼓的洗手去了。 听了他说的这些话,卢娇倒是没像以前那样反唇相讥,表情竟有些郑重了。 「怎的了,可是给他气着了?」胭脂有些担忧的问,「那小子是个驴脾气,说话没轻没重的,我替他给你配个不是。」 「不是,」卢娇摇摇头,又微微叹了口气,「他说的是真的。我之所以如今还能压着他打,也不过是因打小习武占了便宜,那小子正经学武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个月,可已然入门。如是不知情的,有谁会看出这小子不久前还是个正正经经的门外汉,连扎马步都不标准呢?」 所以说有的时候,天分这种东西,真的叫人又爱又恨。 而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天分出众又极其拼命的人。 胭脂认真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四姐,你知我于此道了解不深,便是劝,恐怕也劝不到点子上,可在我心里,你着实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卢娇沉默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着揉她的脸,「哎呦好轻容,你可真好!来来来,我们今晚还是一床睡!」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姐!」才刚去外头井边洗脸的胭虎去而复返,脸上还挂着水珠,一脸怒意的瞪着卢娇抱着自家姐姐的胳膊,「快些放开!」 卢娇非但没有松开胳膊,反而直接抱着胭脂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又十足挑衅的对胭虎道:「臭小子,你可知道你们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日日都搂着你姐姐睡!哈哈哈!」 胭虎被气的哇哇大叫,直说她是登徒子,又操着刀要来跟她比武,院子里又乱成一团。 胭脂看的无奈,只好先叫莲花去准备饭,好容易吃完了,就带着莲花和梅朵去香粉宅。 如今的脂粉匣子已经卖到第二批,虽然没了一开始那抢购的风潮,可每日也总能卖出几个,还有许多过往行人慕名前来,销路很是不错。 胭脂去找张掌柜商议过年期间的事宜,结果一见面就吃了一惊,「张掌柜,怎的敷这样厚的粉?」 作为脂粉铺子的掌柜,张掌柜平时固然也喜欢打扮,可今儿明显太过了些,就见她一反常态的涂了满脸厚重的白/粉,脸上的褶子都被填平了,也不敢笑,一说话就扑簌簌往下掉。 张掌柜今天直接没去前头,除非有重要的人来,绝不主动露面的。 招呼胭脂去了里间,张掌柜才叫苦连天道:「许是到了年纪,这几日我面上起了许多斑,当真没脸见人了。」 「竟这样严重?」胭脂诧异道。 「可不是!」张掌柜说起这个也是长吁短叹,「以前不是没有,毕竟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又不是什么天生丽质的,可许是近来忙得很,竟是以前的数倍!」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抓着胭脂的胳膊问道:「江姑娘,你精于此道,可知晓什么祛斑的方子?好歹救我一救。」 祛斑的方子? 胭脂想了一想,竟还真有几个,不过长斑的毕竟是少数,常人用也无益,也没大放在心上。 张掌柜一听,喜不自胜,只双手合十的念佛,又说求她发发慈悲。 哭笑不得的胭脂推辞不掉,只说尽力一试,却不敢保证一定有用。 因个人体质不同,长斑的缘故也不尽相同,或许同样的方子对一个人有奇效,对另一个人一点儿作用也没有,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张掌柜祛斑的愿望实在是太过强烈,以至于连留胭脂说话的心思都没了,言简意赅的把该说的事情交代完了就催她回去,只道不能耽搁正事。 胭脂不觉好笑,不过也确实没空多留,略说了几句话就去了香料铺子。 如今她已经是这儿的熟客,伙计一见到她就笑着迎上来,直引着她去里头坐,「江姑娘且往里头请,才刚来了一批货,外头难免有些个乱,小的这就去叫掌柜的。」 胭脂对他点点头,「有劳。」 店里的伙计都很喜欢这位和气的江老板,虽然是位女子,但说话做事十分果决,从不刁难人,也从不赊欠欠款,买的又勤快又多,早已是店里排的上号的好客人。 伙计走了之后,胭脂却也没傻愣愣的坐在原地吃茶,熟门熟路的去了那一排排盛着各色香料的箩筐前细细查看起来。 梅朵还是头一回来这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忍不住跟着胭脂往前凑,结果立刻就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胭脂和莲花都笑起来,看她眼泪汪汪的,就抽了帕子递过去,「莫要这样近,乍一闻好像没什么味儿似的,其实浓着呢。真要闻也只需取一点儿出来,哪里是这样的呢?」 梅朵有些不好意思,更不敢用她的帕子,只胡乱抓着自己的袖子抹了抹眼睛,又狠狠地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站在莲花后面。 莲花笑了会儿,问胭脂,「姑娘,您真的要做祛斑的膏子么?」 「试试吧,还指不定能不能成呢,不过那些得去药铺买,这会儿买的还是老几样。」其实胭脂也有些不确定,毕竟祛斑膏跟脂粉之类截然不同,基本上已经可以算作药物。对于从未涉及过的领域,难免要保持一点敬畏心。 「江老板要做的事,哪里会不成呢?」说话间,掌柜的就笑着过来了,又跟她问好,「这都是新来的,后头还有几样,俱是上等,不知您这会儿又要什么?」 「借您吉言,」胭脂笑道,「还是老几样吧。」 v第二十五章[08.23] 「好咧,」掌柜的答应的爽利,立刻就叫人去称,「江老板,可巧您来了,这大年下的,我还真有件难事儿要求您。」 原来这掌柜的有个女儿,两年前刚嫁去外地,今年是头一回家来过年,他同妻子自然是满心欢喜,有求必应。结果前儿女儿偶然间听说了香粉宅如今有新式脂粉十分出色,不免想买来瞧瞧。谁知去的晚了,这一批竟都没了,挤了半天也只买到一个甲油,偏还不是自己喜欢的颜色! 她就家去哭诉,掌柜的夫人倒是也用,可惜娘儿俩爱的不是一个色儿,又只有一份,还是用开了的,哪里好叫她带着回婆家?夫妻两个也十分苦恼,思来想去,哪怕一辈子没怎么求过人,这会儿为了闺女,也不得不来求一求了。 「我当什么事儿,」胭脂听后就点了头,「可巧我那里还有几套整的,不知令爱喜爱什么颜色,回头我就打发丫头给您送来。」 这些东西做出来之后,胭脂一般都给自己留几套,哪怕自己用不着呢,也为了应付像今天这样的情况。 掌柜的听后感激不尽,连连作揖,又道不敢劳烦,也不怕丢脸了,直接打发着伙计跟着胭脂回去取,还省了再跑一趟。 对这样疼爱女儿的好父亲,胭脂总是有点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羡慕的,就叫梅朵先带着伙计回镖局,她自己带着莲花去药铺买需要的药材。 如今的药铺俱已成熟,大凡能入药的东西,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亦或是田间地头本不起眼的草根树皮,都能在这里找到。 胭脂就报了白芷、瓜蒌、白芨、白蔹、茯苓、藿香几样,伙计也没多问,都按她说的称了半斤,只是包好了之后,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姑娘,这些也不便宜呢,您买这么老多作甚呢?」 瞧着买的这几样,既配不成药,也入不了香,还一买大半斤,到底干什么使? 胭脂就道:「年下无事,自己摆弄着玩儿。」 这事儿一时半会也不好解释,也没必要解释,索性胡乱说几句糊弄过去。 伙计就没话说了。 得,人家有钱,就爱摆弄药材玩儿,他们也不过心疼一回罢了,还能怎么样呢? 几样药材加起来四五斤,莲花都一堆儿抱着。回去的路上,胭脂还绕道去买了几个猪蹄,一罐子蜂蜜,一筐梨,给了那卖梨的几十个大钱,叫他连那些药材都一遭儿送去作坊上。 回到作坊的时候,梅朵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收拾出来的猪蹄、梨子什么的,眼睛都直了,「姑娘,这,这是买来做菜的么?今晚叫王嫂子炖猪蹄么?」 莲花笑道:「胡说八道,这是姑娘买来做抹脸的药膏子的!这馋丫头,只是知道吃。」 梅朵有些脸红,不过还是不大相信:从没听说猪蹄子和梨也能做药膏子?冰糖雪梨倒是听说过。 莲花戳了她一指头,「你不知道的事儿且多着呢,别流口水了,赶紧先去把今儿的花销入了帐,别弄混了。」 「哎!」梅朵脆生生的应了,转身去取账本子。 胭脂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道:「她说的也不算错,猪蹄买了这样多,一时半会儿哪里用得完?没得白放坏了,先只留几个我用。你去跟你娘说,劳她将这剩下的十来个猪蹄同黄豆一起炖了,加些黄酒姜蒜的,小火煨的烂烂的。炖好了之后,再叫她看着添几个清爽的小菜,送两个去给大当家和唐爷,再两个给四当家和虎子,二当家四当家他们也别落下,下剩一个给我下饭吧,再配些小咸菜和小米粥,晚间就吃这个了。」 才刚去买猪蹄,可巧猪肉铺子只剩二十个,胭脂一张口就要十来个,卖肉的也想早收摊,就鼓动她全要了,又便宜了几十文。 她今天少不得要忙活到很晚,天儿瞧着又不大好的样子,晚上就不回镖局里,省的来回趟跑的麻烦。 莲花都一一应下,「等会儿要叫人去镖局传话说不必等您么?」 胭脂摇头,「不必特意跑一遭,送猪蹄的时候一块吧。」 说着,又想起来刚才看见的梅朵似乎稍稍吊起的裤腿儿,「这才几天,那丫头的衣裳瞧着又短了。」 「可不是,」莲花也道,「吃的好睡得好,还有钱拿,新来的几个都长了不少个儿呢。」 等梅朵回来了,胭脂才道:「莲花,你亲自去账上支一笔银子,找个裁缝铺子给作坊上下的人做一套棉衣裳,要细细密密的厚实的棉布,也别吝啬棉花。男人就用青色的吧,女人的就用水红色,你跟梅朵老随我出出进进的,我额外再给你们添一套,头花也加两个。」 莲花就跟梅朵跪下了,忙道不敢。 「素日里姑娘待我们恩重如山,已是愧不敢当了,哪里还敢再要什么?更别提头花。」 胭脂叫她们起来,笑说:「都不必再说,我已决定了的。如今你们也都渐渐地大了,头发也留起来了,只用红头绳哪里能看?再说,你们跟着我,断没有我绫罗绸缎裹着,金银玉器戴着,偏两个丫头一身素面棉布,头上连个花儿也没有的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你们呢!就这么定了。」 说完,胭脂就打发她们出去,自己在屋里鼓捣那些药材和香料。 莲花和梅朵也不敢走远了,只在正厅靠门口的地方围着茶炉坐,一来预备着茶水,二来也预备着万一姑娘有什么事儿,招呼一声也不怕她们听不见。 屋子里统一起着地龙,暖烘烘的,茶炉的碳也不必烧的太旺,火舌有一下没一下的舔着壶底,照的两个小丫头眼睛里亮闪闪的。 二人家境都不好,新衣裳都是跟着胭脂之后才有的穿,如今竟然还要有头花了,这要放在一起,当真是想都不敢想。 梅朵一边在腿上划拉这两日刚学的新字一边感慨,「姑娘待我们可真好。」 莲花就点头附和,「跟着姑娘这么些日子了,别说打骂了,她都没起过高声儿!又好看又能干,估计天上的仙女也就这么着了!」 梅朵深以为然。 其实她们都算是签了卖身契的,说白了就是奴才,打骂由人。外头多得是给主子打死了撵出去的! 早前被买过来之前,她哪里敢想如今的日子?那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 现在想来,得亏着没死,得亏着忍住了人牙子的打骂,不然哪有现在的好生活? 两个丫头在外头小声说话,胭脂就在屋里琢磨那些材料。 先前看过的方子上说了:白芷祛风除湿,瓜蒌消肿散结,白蔹清热解毒,白芨生肌去垢,茯苓利水渗湿,藿香辟秽散湿,皆为去除黑斑、润泽肌肤的美容良药。而以猪蹄熬膏,则早已应用在各色胰子、面脂、澡豆等中,可润泽肌肤,防止干裂。 所以按理说,这个方子确实没什么毛病,只是因为是一张旧方子,其中有几味药材的分量颇有争议,光是书上列出来的就有三种之多,少不得要一一试过了。 打定主意之后,胭脂先取了一只猪蹄,加上两大匙蜂蜜,小火慢搅熬成膏子,加入白芷等药材各一两,继续用小火儿,最后直到它变成粘稠的,放在水中也化不开的膏子,这才停火。 这还不能直接用,因里头免不了有好些药渣子,还得趁热用粗纱布反复滤过,直到得到一贯细腻柔滑,没有半点杂质的浓膏,这才用细纱布盖了,放到外头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放凉。 v第二十六章[08.30] 三份黏稠的褐色药膏一字排开,肉眼并看不出有什么分别,味道也都差不多,不过其中各有几味药材的分量不同。 这些药材功效各异,分量的添减自然也会影响功效发挥,如此看来,或许三份方子都是真的,只是针对的问题不同罢了。 莲花就问,「姑娘,咱们三个都卖吗?」 「还不知道管不管用呢,」胭脂自言自语道,「要是能有个人先试试就好了。」 「姑娘且不必外头找去,」听清她的话之后,莲花就笑了,「我娘面上便有许多斑,左右闲来无事,倒不如叫她来试一试。」 「这怎么好?」胭脂觉得不好意思。 如今药膏才刚做出来,究竟功效如何谁也不知道,且因加的都是药物,万一有个什么相冲相克的,闹出来可就不好了。她自己倒是愿意试的,可惜面上雪白,哪里找得出一颗斑点? 「怎么不好?」莲花道,「我们娘儿俩这条命就是姑娘给的,莫说只是试一试药膏子,便是出生入死也没有半点怨言。再者,这些药膏子材料珍贵,造价不菲,若是果然成了,我们哪里买得起?这么算,还是我们占了便宜呢!」 争了半日,莲花干脆就直接把她娘叫了进来。 王嫂子与她果然是母女,说的话也差不多,胭脂就道:「哪里是我救的?后头安排的那么多,可不都是大当家的功劳?」 王嫂子就笑,「没错没错,可大当家的岂不就是姑娘的?早晚一家人,何须分的这样清!」 这些人真是越发肆无忌惮了! 胭脂都记不清自己被多少人打趣了多少次,从原来的一提就脸红,到如今的习以为常,还真没隔多少天! 为防万一,胭脂先只给王嫂子面上抹了指头肚那么大块,等了会儿,洗掉之后见没发红没发痒才放心的全抹了。 王嫂子直道她太过小心,胭脂却正色道:「嫂子不知道,好些大夫都说了,因各人体质不一,保不齐就对什么有不耐之症,轻则全身发红发痒,恶心想吐,重的还会要命呢,哪里就敢疏忽了!」 王嫂子就肃然起敬,「果然是姑娘,再细心不过的。」 不过马上就疑惑的问道:「那若是日后卖出去,难不成姑娘都要叫她们挨个试了再买么?岂不是琐碎死?」 胭脂也叹了口气,「琐碎些也是应该的,你没瞧那药铺,但凡卖药的都是千万个谨慎,就连我买的这些没什么毒性的,也是签了伙计拿出来的文书才能出门的。」 是药三分毒,但凡跟药材沾边的,无一不是慎之又慎,生怕后头闹出什么事端。 王嫂子抹了几天之后,面上斑痕果然淡了许多,她欣喜不已,莲花也以为自家姑娘大功告成,谁知胭脂却依旧不大满意。 这期间,她看了许多医书,大受启发,觉得医术之神奇远超想象。 就拿风寒来讲,哪怕症状差不多,但却也有可能因为年纪和起因的不同而需要各自开药,哪里就能一概而论呢? 思虑良久,胭脂索性叫松枝去外头贴了个告示,只说找面上带斑者,不拘男女老幼,唯独一条:须得身体健康。 既然要做,干脆做个彻底,她准备分门别类的试验: 斑痕的形成大多分为先天和后天,先天倒罢了,后天又常分为因年纪衰老而自然形成的老年斑,短时间内体质变化而导致的急性斑痕,以及长期户外风吹日晒所致。 胭脂琢磨着分成男女两组,两组之中再根据年纪和成斑原因分开三组,让他们分别取一种药膏涂抹一段时间,看最终效果如何。 如此一来,以后自己再做药膏便可有的放矢,知道哪个方子对应哪种斑痕,不至于惴惴不安。 且因为各人体质不一,或许使用过程中会有不同反应,自己也可一一记录在案,防止日后打官司。 本已打算替她记账的梅朵和莲花见她忽然这样大张旗鼓的,都惊呆了。 「姑娘,您不都已经做完了么?这又是哪一出?」 「就是,」梅朵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一笔账,登时有些肉疼,「您只说来人就给银子,还叫石头他们敲锣打鼓大街小巷的吆喝,只一天就来了三十多号人,留了二十八个,这一个人五钱银子,一百人可就是五十两!」 哪怕已经提前预计到了,可当她亲口说出这个数字,还是一阵阵刀割似的疼。 五十两银子,那可是足足五十两!都够一个六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一整年了!想吃肉就吃肉! 可如今,姑娘竟然要将它们拱手送给外头那些不认识的人? 本来就将那些昂贵的药膏免费给他们涂抹,如今,竟然还有额外送钱?! 「对啊姑娘,」莲花也道,「若是想看结果,只给他们药膏,叫他们回家自行涂抹也就是了,何苦再平白费银子?还要额外租院子,又要供应一日伙食,这大半月下来,怕是一百两银子都打不住!」 一百两! 梅朵眼前一黑,身子都跟着晃了几晃。 胭脂早就料到会有人不理解,也不生气,只是解释说:「正值年底,谁家不忙呢?若是不给银子,且不说会不会有人来,便是给了他们药膏子,你敢说他们不会转手卖了?回头再欺瞒与我,谁知道真假?如今我给了银子,就好比雇人,只将他们拘在院子里,饮食上也控制着,药膏也叫他们按时定量涂抹,自然没人不照做的。这样得出来的结果才可靠。」 梅朵和莲花都恍然大悟,觉得甚是有道理,然而……依旧心疼银子。 好多银子啊!她们姑娘挣钱可不容易,留着都能买好些衣裳了。 胭脂就笑,「银子倒也不全白花,他们虽涂抹药膏,可并不妨碍干活,只叫他们闲时都洗衣、做饭、劈柴、缝纫也就是了,镖局里的活儿也接过来,咱们的人且去忙活旁的。」 这样的话,他们顶多以为这家主人是个有怪癖的,倒也不会闲着胡思乱想。 听她这么说完,莲花和梅朵这才稍微安心了些,然后就开始绞尽脑汁的琢磨,回头可以叫这些人干什么活。 可不能便宜了他们,姑娘花了这么许多银子呢! 冬日里不少庄稼活儿都停了,也不好外出买卖,所以年根底下其实闲人不少,胭脂很快就找齐了人,依照计划在靠外的位置租了套大院子,按照男女叫他们住下,然后一日两次的涂抹药膏。 v第二十七章[08.30] 莲花也牟足了劲儿搜罗活计,男人们都干些诸如劈柴之类的重活,女人和孩子们就裁剪、缝纫、做饭,虽然都不劳累,却势必不肯叫他们平白闲着。 镖局上下百十号人,整日摸爬滚打,衣裳被褥脏的破的格外快,光是洗衣缝纫的活儿就够那些女人们干的了。若是再得闲,就缝荷包、打络子,左右年下外头也好卖。 后来莲花索性又请胭脂叫了镖局的木匠来帮衬,领着这些男人们做木工。 这下好了,回头将那些做的桌椅板凳、荷包、鞋面卖出去一算,再加上省出来的开支,除了药膏之外,不光胭脂给的银子都收了回来,竟还略有盈余! 等梅朵得意的将账本子交给胭脂看时,她当真是愣了半晌。 莲花正经挺激动,「姑娘,不如再开一家木行吧,左右镖局里孙木匠闲着也是闲着,叫他带几个徒弟,还挺挣钱哩!有两个男人跟着孙木匠打了两天下手,不愿意走,哭着喊着要拜他为师哩!」 挣钱不易,如果没有一技之长就只能卖苦力,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得不了几个银子,且也没个保障,说叫人撵了就撵了。万一年纪大了,或是有个病啊痛啊的,立即朝不保夕。可若能跟这个有本事的师父学了木匠的手艺,便是日后自立门户也有指望,故而不愿轻易放手。 胭脂哭笑不得的摆了摆手,「你且叫我缓缓。」 孙木匠此人十分热爱做木工,只是后来入了镖局之后才渐渐搁下了,如今被叫出来做了几天老本行,非但不觉得累,反而越发精神了。 他又不是那等敝帚自珍的,除了几样看家本事,并不拦着旁人学,过去这些天因有许多免费劳力打下手,速度格外快些,着实做了好些桌椅板凳和柜子。又赶上年末采买,账本子上写说十分好卖,扣掉本钱木料,统共得利九两有余。 这个数字对寻常匠人而言已然十分出色了。 再算上那些女人们做的针线活儿,两边加起来竟也挣了十六七两! 本来已经做好大出血准备的胭脂看着平白多出来的一小堆银锭子,就有些懵。 梅朵十分崇敬的看着莲花,「到底是莲花姐姐,果然有谋算,我是断断想不了这么周全的。」 莲花也颇得意,又眉飞色舞的劝道:「姑娘,您是个菩萨心肠,却不知人心险恶,许多人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日两日倒罢了,若您一味善待,他们反而要得寸进尺,爬到您头上作威作福呢。反而是这么紧巴巴的收着,既得了利益,又叫他们不敢怠慢。」 胭脂瞅了她一眼,就觉得这姑娘当真不愧是贫民窟里爬出来的,对揣摩人心炉火纯青。哪怕从不主动欺负人,可也断断不会叫旁人欺负到自家人头上。 想也是,她从不记事儿的时候家里就垮了,娘身子又不争气,故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这个小姑娘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勇敢的承担起照顾寡母、拉扯幼弟的重任。 在这个世道,孤儿寡母最容易受欺负,可她却硬是挺了过来,若说一点儿心眼都没有,那是骗人的。 胭脂不讨厌莲花的心机,相反,更多的还是欣赏。 她喜欢有主见的女孩子。 想到这里,胭脂就笑了,随手从桌上捻了两颗二两上下的银豆子,丢给两个丫头。 「罢了,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们,瞧瞧,眼睛都熬眍了,拿着去给自己买些新衣裳、首饰、糕饼果子的,算是过年的红封了。」 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莲花和梅朵都深知胭脂的为人,且又过年,故而也不推辞了,只是欢欢喜喜的谢了恩,美滋滋的琢磨等会儿给自己或家人添置些什么。 「对了,」胭脂又叫莲花,「你将那乙字号的膏子给张掌柜送两瓶过去,告诉她头三日早晚各涂抹一回,干了以温水净面即可。三日后便只夜里涂抹,早起冲洗干净,再涂抹面脂。」 经过这大半个月的试验,她已经差不多确定了三种药膏的功效。 三种药膏都对先天的功效不大,甲字号对老年斑痕效果显着,乙字号对张掌柜这种突然发作的斑痕有奇效,丙字号则更对症于长期风吹日晒所出的斑痕,用后肌肤都明显细腻润泽。 甲字号和丙字号对男女效果差别不大,唯独乙字号,十分贴合女子体质,男子使用的话虽不至于没有效果,可却大打折扣,并不尽如人意,想来就是药方基调的缘故了。 莲花应了,笑道:「张掌柜都等急了,这几日一天三遍打发人来问,奴婢这就去。」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张掌柜面上的斑痕却没怎么见好,若不是实在抽不出空来,她都想亲自过来做这批试药的人了。 张掌柜不比旁人,莲花亲自去送,结果才刚出门没一会儿就又跑了回来,冲胭脂挤眉弄眼的,「姑娘,大当家来了。」 梅朵也抿嘴儿笑,替赵恒倒了茶,不用吩咐就退去外头守着了。 胭脂就问,「你怎么来了?」 赵恒笑笑,四下打量了,见屋子收拾的竟比镖局那间还干净整洁,「你这许多天都不回去,大家都十分挂念,又不好贸然打扰,听王嫂子说今儿得空,便过来瞧瞧。」 镖局和作坊虽然是各自独立的,实际上两边往来的也很多,再加上这几日斑都没了,王嫂子难免回去同众人说道,赵恒自然就知道了。 胭脂又拿了两盘果子出来,见他面色还好,就问伤势如何。 「劳烦姑娘还记挂着,」不知怎的,赵恒这话一出口就有些酸溜溜的,「若年后再问,只怕痂皮都掉干净了。」 胭脂捂着嘴直笑,歪头瞧他,「大当家说的这话我倒不大明白了,怎么好似谁家的醋打翻了似的。」 赵恒无奈又纵容的看着她,忽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做了个揖,「江老板,后日可就是除夕了,敢问您可有空家去过年?」 「呀,竟这样快!」胭脂吃了一惊,「我当还早呢!」 「哪里还早!」赵恒失笑,「等开了春,确实离过年还早。」 这是埋怨她不搭理自己了。 胭脂也有些理亏,只是近来着实忙得很,且又忙着试验药膏子,竟不觉时光飞逝。 不过她马上又觉得自己没必要理亏,「呸,什么回家,谁跟你回家!又不是,又不是两……」 又不是两口子! 虽然没说完,可赵恒已然猜出未尽之意,眼睛里登时就放出神采。 他隔着桌子拉住胭脂的小手,因手感软嫩细滑,忍不住又多摸了几下。 v第二十八章[08.30] 「早晚有一天是。」 过年乃是头一等大事,圣人封玺、朝廷放假,举国欢庆,百姓们更是竭尽所能的张罗。 甭管有什么烦心事儿,暂且都抛到一边,攒了一整年的银钱也别省着了,扯几尺布,买几斤肉,打几壶好酒,一家老少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沂源府经济繁荣,逢年过节更是比平日热闹十倍百倍。人为财死,各大商铺却哪里舍得买卖?除非是外地老板,非回老家过年祭祖不可,不然除了除夕当日,众人必然要张灯结彩,牟足了劲儿竞争。 你家搭花台,我家就弄门楼,使出浑身解数引客,左右不肯轻易认输便是了。 香粉宅是有本钱的,伙计们忙了一整年,也不差这一天两天,每年都停除夕和初一初二三日,大家都习惯了的,可唯独今年,张掌柜的深以为憾。 「可惜,真是可惜啊!」说这话的时候,她手里捏着一罐祛斑膏,一脸的痛心疾首,「要是早几日,必然能大赚一笔的!」 祛斑药膏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七,那会儿大家的年货早采办完了,且作为掌柜的,这种带药性的东西她也得先试一试,这不就错过商机了么,故而哪怕斑明显变淡,可却又平添一段心痛。 胭脂就笑着安慰,「银子哪里赚的完?再者,虽错过过年,可转眼就是元宵佳节,届时一样的举国欢庆,掌柜的难道还怕卖不出去么?」 张掌柜也跟着笑,不过还是幽幽道:「能早握在手里的银子还是早些的好,不然这一日不是自己的,就不安心呢。中间隔着一个年,看哪儿都是花钱的营生,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顺手将银子花没了?届时即便想买,只怕也有心无力喽。」 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论道,胭脂都听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笑。 时候不早了,两人又胡乱聊了几句,这便各自回家。 胭虎和一众熟人都在镖局,胭脂自然也是在这头过年的,不过头几天就先给作坊众人每人发了五百钱,又放了五日的假,叫他们自己玩耍取乐。 众人都没想到平日好吃好喝,又有月钱拿,还不朝打夕骂的,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敢奢望更多?谁成想如今竟还有单独的红包,都是感激不尽,纷纷跪下磕头谢恩。 中定镖局也都正经停了所有的活儿,该回家过年的回家过年,无家可归的就继续待在镖局,一群人杀猪宰牛,忙的热火朝天。 大老远就看见门上挂大红灯笼,上面漆黑的墨写着「中定镖局」四个大字,端的是笔走龙蛇,铁画银钩,透着股别处少有的威风和气势。 不知什么时候飘起雪花,洁白的雪衬着红的灯笼、黑的字,越发好看了。 胭脂站在外头端详了会儿,不多时,赵恒就从门里走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 「怎的在这里傻站着?」 赵恒过去熟练地拉起她的手,觉得热乎乎的。 胭脂给他看另一只手里抱着的暖炉,笑道:「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能把我自己冻死了?」 「不必冻死,」赵恒笑道,「只冻一下我便心似刀割了。」 胭脂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背后传来唐宫戏谑的调笑,「哎呦呦,这可了不得,可怜我这孤家寡人,本是不爱听这些戳心窝子的话的,谁成想老天爷这样不开眼,偏偏叫我撞上,当真是心似刀割了,哈哈哈哈!」 说着,他就放声大笑起来,后头又陆续窜出来卢娇兄妹和徐峰、胭虎几个人,竟是全员都在了。 一群人站在大街上笑的前仰后合,又冲胭脂和赵恒挤眉弄眼的,卢娇又率先上前,大咧咧的朝赵恒伸手,「大哥,给红包!」 赵恒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这样闹腾,还敢要红包?走走走,去演武场,大哥好生指点你一回!」 大过年的,卢娇怎么可能给自己找不自在?登时哀嚎出声,死活不去,众人笑作一团。 除夕之夜,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中定镖局杀翻数头肥猪、肥羊,满满当当做了几桌子菜,弄了几十坛少有的陈年佳酿。香气扑鼻、浓香四溢,一群人吃了半日,又呼呼啦啦的涌到外头去看官府组织的灯会与烟火。 天气虽冷,可却挡不住百姓们外出的热情,何况如今摩肩接踵,只怕也觉不到寒意。外头早已是人声鼎沸,更有那专趁过年挣钱的各色杂耍、戏班子、走街串巷打把势卖艺的、说书的,都在四条主干大道上搭了戏台,敲锣打鼓、喊声震天,引得许多同他们一样吃完饭无事可做的人出来观赏。 待到兴起,四处呼声如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少不得有那一掷千金的,将事先准备的金箔、银箔打造的牡丹花流星似的投掷上去。或是干脆一笸箩一笸箩的往上撒钱。于是远处灯火璀璨,天上烟火辉煌,半空中又一阵阵的下起钱雨,当真映的日月无光、光辉璀璨,只叫人舍不得移开眼睛,怎一个热闹了得! 众人才刚吃了些好酒,身上正燥燥的发热,哪里还能觉察到寒风凛冽?一个个俱是红光满面,额上微微出了薄汗,走着看着,呼朋引伴,这里扎一头,那里瞧一眼,乐得只要找不着北。 因大家都有功夫在身,且也没真就醉到人事儿不醒,一群人结伴走了两条街之后,渐渐也觉得有些不大尽兴,赵恒便顺势叫大家自行散去,不必拘束。 镖局一行人巴不得这话,听了之后都是拍手叫好,迅速四散而去,唯独一个胭虎,尤其没有眼力劲儿,口口声声说着今年自己也挣了钱,要拉着自家姐姐去瞧首饰,看重什么买什么。 胭脂还没说话,卢娇就先瞅了眼大当家微微挑起来的眉梢,于是大踏步上前踢了他一脚,又反手拖着往反方向走,一边走一边道:「你当自己是个离不得人的奶娃娃不成?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姐啊姐的,你姐且会照顾自己呢!走走走,同我们看前头打拳卖艺的去!」 胭虎给她拖得踉踉跄跄的,偏偏又挣脱不得,一张脸憋得通红,边倒退着走边面红耳赤的喊道:「你,你撒手!你简直不讲理,撒手!我给我姐买东西怎么了?我挣钱了!谁要给你们去看那些打拳的,还没小六子打得好呢,撒手!哪儿有你这样的姑娘家,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 卢娇只充耳不闻,心道谁爱去看那些街头卖艺的?真论功夫自然是没法儿比,老娘这是救你一命知道不?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事到如今,你姐哪里还要你这毛头小子关心?什么衣裳首饰的,自然有大当家的照料,你且一边呆着去吧! 不多会儿功夫,刚还挨挨挤挤一群人,登时就作鸟兽散,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好似远处的叫好声、吆喝声、烟花爆竹声也都渐渐远去,好似隔了一座山似的模糊起来。 胭脂和赵恒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开口,「对不住。」 话一出口,两人齐齐停住,看了对方一眼后这才分了先后。 「虎子性格憨直,没别的意思。」 「四妹打小兵营里长大,倒也没有恶意。」 说完,两人又笑了一回,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可面上的笑意却无论如何都收不住。 等镖局的人都走光了之后,胭脂和赵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直挺挺站在大街中央有些傻。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头一回一起出来。 赵恒道:「好容易出来了,不如去逛逛。」 v第二十九章[08.30] 胭脂点点头,忽然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好。」 二人并肩往前走,走了几步,胭脂就觉得自己的手被拉住了,低头一瞧,赵恒就一本正经的说:「人多,别走散了。」 其实哪里就走散了呢? 胭脂抿嘴儿一笑,倒也没戳破,大大方方给他牵着,只用剩下的一只手握着手炉。 街上人确实很多,几乎大半个沂源府的百姓都出来了,人人穿红戴绿,身上着新衣,脚下踩新鞋,面上这不住的都是洋洋喜气,好似放着光。 偶尔有几个顽皮的孩童手提花灯,在人群中嬉笑着穿过,引得旁边路人也都不自觉跟着笑了。 因一个路过的孩子手中提的鱼跃龙门花灯扎的甚是精巧,胭脂不觉多瞧了几眼,就听赵恒问道:「可喜欢么?」 胭脂本能的点点头,「倒是好心思,以前在小莲村,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玩意儿。」 莫说区区小莲村,便是那当地小有名气的青山镇,恐怕也比不上沂源府的十分之一,她又如何见得? 见她面上难得流露出一点毫不遮掩的天真,丝毫没有平日的刚强,如同一贯冷硬的蚌壳打开,露出里头最柔软的嫩肉来,赵恒便知这是在付出极大的信任之后才会有的表情,登时觉得胸腔里满满的都是蜜意与豪情。 他忽然紧赶几步,仗着人高腿长眨眼功夫追上方才那孩子,低头问了几句,点点头,又掏了几个大钱与他,这才拉着胭脂往前去了。 胭脂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随口一说,又不是孩童,哪里还要什么花灯?莫要白费钱财。」 赵恒很快顺着方才孩童所言找到了花灯摊子,见那里不光摆着精致的鲤跃龙门,还有花开富贵、小猫扑蝶等花色和故事,种类繁多数不胜数,登时也有些眼花了。 他先选了一个鲤跃龙门的提在手中,还如同孩子一样点评一番,又笑着叫胭脂挑一个。 胭脂先前还矜持着,耐不住旁边有几位姑娘同情郎来了又去,走的时候手中都提了一两盏花灯,说说笑笑十分欢快,也就有些忍不住了,隧挑了一盏嫦娥奔月的。 买灯的摊主巧舌如簧,一边麻利的收钱一边见缝插针的奉承道:「小娘子这般花容月貌,可不是活生生一个嫦娥?」 胭脂就笑,赵恒付了钱,两人继续沿着路逛。 大凡过年,人们花钱总是更痛快些的,小贩们也深谙此道,故而吆喝起来简直要比平时更卖命十倍百倍,恨不得喉咙都嚷出血来,生怕你听不见。 「米果儿,米果儿,最好吃的米果儿,又香又脆,来点儿?」 「孙家蜜饯,不甜不要钱!买半斤送一两,买一斤送三两,多买多得!」 「这位小爷,来个荷包吧?」 「婶子莫走,且看看我家脂粉,芬芳怡人,浓淡适宜,且买一个吧!」 「包子,肉包子,香喷喷热乎乎的肉包子!」 路过一个卖头花、手帕、荷包等物的摊子,小贩一见着胭脂就眼前一亮,又见赵恒穿着讲究,威武不凡,忙上前两步,「大官人,夫人这般的花容月貌,别是天上嫦娥下凡了吧?没个花儿啊朵的,岂不可惜了?」 甚么夫人,净瞎说! 胭脂的脸上就有点火辣辣的,刚要说并不是夫人,却听赵恒已经语带笑意道:「你眼光倒不错,也罢,便将这喜鹊登枝的簪子包起来吧。」 「好咧,诚惠八十个大钱!」 胭脂瞪了赵恒一眼,后者却非但没感受到威慑力,反而觉得里头好似含着一汪柔情蜜意化作的水,瞬间热血上头,笑的都痴了。 胭脂越发羞恼,一跺脚,甩开他的手就往前走,便是叫也不回头的。 赵恒接过簪子,随手丢出来一串钱,只多不少,也顾不上等着找了,立刻跟了上来,也不说话,就这么亦步亦趋的跟着,笑眯眯瞧着。 他的视线火辣辣的,哪怕不往那边看都感觉得到那灼热,胭脂觉得自己半边脸几乎给他烧出两个洞来,一咬牙,气鼓鼓踩了他一脚,「人家爱说那些浑话,你,你非但不澄清,竟还跟着胡闹!」 赵恒揣着明白装糊涂,眼睛里却滚着浓浓的笑意,「什么浑话,我怎的没听见?」 胭脂哼了声,刚要重复,却又意识到差点中计,于是又闭了嘴巴,只依旧瞪着,眼睛里水润润的,脸蛋红扑扑的。 赵恒就觉得天上的烟火好似直接在自己脑袋里头炸开,整个人都欢喜疯了,飘飘忽忽的,好似已然跟着上了天,哪里还知道今夕是何年? 他忽然就想放肆一点,于是也真的就这么干了。 他飞快的上前,又飞快的在胭脂面上留下蜻蜓点水似的一个轻吻,笑道:「左右如今不是,以后也是。」 胭脂的眼睛蓦地睁大,脸上红的好像后头的红灯笼,一张嘴,都结巴了,身体先一步动作,竟抬手在赵恒脸上拍了一巴掌。 「你,你你这浪荡子,平时瞧着稳重的什么似的,竟大庭广众之下!」 话音未落,两人都是呆了,无声无息的对视片刻,却又忽然齐齐笑出声来,显然都觉得方才一幕十分滑稽。 正闹着,又见对面走过来一个眼熟的人,不是秦夫人又是谁? 「这不是赵总镖头和江老板么?也出来逛?」 等走近了,见这两人都是脸上红红,秦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捂着嘴笑起来,「呦,感情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这样没眼色,该打,该打。」 是了是了,小年轻的,谁不谈个情说个爱的?今儿恰逢佳节,只怕是要出来说说心里的私密话儿的。 秦小姐也在后头跟着,娘儿俩俱都打扮的珠光宝气,光彩逼人,唯独不见秦老板,胭脂和赵恒同她问了好,不免又顺嘴问起秦老板。 一阵寒风刮过,裹挟着几片雪花,叫人不自觉打个哆嗦。 赵恒下意识挡在胭脂身前,又替她拢了拢披风。 v第三十章[08.30] 秦夫人暗赞一声天生一对,就笑道:「他同几个朋友吃酒划拳的,闹得酒气熏天,那戏班子也是听倦了的,只是咿咿呀呀,没什么新鲜花样,又吵得人头疼。我们娘儿俩却不耐烦在那里闷着,这便出来了。」 她是个直来直去的爽利人,平时本就不大喜欢唱戏那些半天不够一出的,如今早过了新鲜劲儿,却哪里待得住?自然是带着女儿来外头看热闹。 胭脂见秦小姐今儿穿了一件用混着银丝编的水红色长裙,上头还用金线绣满了大朵大朵的玫瑰花,灯火一映便闪闪发亮,如同星河坠落,美不胜收,便由衷夸赞道:「秦小姐这装扮当真出色的紧,更衬得人比花娇,也只你压得住了。」 秦小姐就笑,也顺势夸她,「江姐姐这件玫瑰紫六福华裙也华美异常,是苏绣吧?这样精致。身上的白狐皮马甲茸毛细腻油量,根根分明,显然是有钱也没处买的好东西,如何又说我呢?」 两个姑娘真心实意的夸奖了对方,又手拉手说了好些女儿家的话,赵恒就觉那些话拆开都明白,可凑到一块就叫人有些糊涂了。 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插嘴,什么时候不该插嘴,如今正是该自己保持沉默的时候,于是只面带笑意的立在一旁,确保没有过往行人冲撞了几位女眷,秦夫人看了暗自点头,越发觉得此人可交。 大凡对心仪的姑娘耐心又细心的,一般不会是什么坏人。 正说着,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男童歪歪斜斜的冲过来,边走边大声斥责道:「叫你别到处乱跑偏不听,今儿人这样多,走丢了可如何是好?」 那孩童约莫五六岁年纪,穿锦缎、戴玉冠,打扮的十分出色,而令人疑惑的是,那男子穿戴的虽然也不差,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比这孩童差了不止一层。 不过世间父母大多如此,便是自己委屈些,也必然要攒钱给孩子最好的,故而路人也疑惑的念头只是稍纵即逝罢了。 因这对「父子」动作十分粗鲁,经过的时候,胭脂等人不免多看了几眼,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等他们走远了,胭脂忽然道:「我怎么觉得,那孩子眼神呆滞,有些傻愣愣的?」 赵恒没说话,只是眉头紧锁,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秦夫人出了会儿神,突然脸色大变,失声道:「那,那孩子不是徐知府家的公子么?!」 「什么?!」 胭脂和赵恒俱是一惊,「你确定?」 胭脂是没同知府家直接打过交道的,赵恒虽然打过几回交道,却从未见过徐知府的家眷,自然不认识。唯独秦夫人,因家中买卖着实出色,确实被徐夫人请去参加过几次宴会,故而认得。 秦夫人急的跺脚,「自然是,我见过好几回,因他容貌出色,小小年纪礼仪又周全,记得格外仔细。快,快报官吧!」 「谁人这样胆大包天,竟敢拐带知府家的公子!」 经秦夫人一戳破,众人瞬间将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都想通了: 若是自家人,谁敢这样对待公子呢? 且现在回想起来,那二人不光是穿着打扮不像父子,更多的还是气质气韵有云泥之别,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家里出来的。 「劳烦夫人遣小厮去报官,照顾好江姑娘,我先去追!回头前头街角碰面。只怕若是走远了,便是官差来也无济于事了。」 年节人多眼杂,多有拐子四处流窜作案,这些人大多团伙协作,经验十分丰富,一旦得手便会即刻转移。而等被拐的孩子的家人意识到、再去报官,然后衙役搜捕的时候,那些拐子早就逃之夭夭,哪里还抓的着呢? 赵恒多在江湖混迹,自然听说过里头的门道,所以就做了这样的安排。 他这一出声,在场众人都像是找到主心骨似的,纷纷点头如啄米。 胭脂也顾不上许多,只是叫他当心,然后就见赵恒如黑夜中一只大鸟一般,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稍后,秦夫人带着胭脂和秦小姐找了巡街的官差,对方一听竟然是知府大人家的公子被拐,先还以为是玩笑,确定秦夫人是真的在报案后,一身冷汗瞬间就把官服湿透了。 除夕之夜,若拐子竟真的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将知府大人家的公子拐走了,这,莫说差事,怕是这脑袋也保不住了! 到底还存着侥幸的心思,一个捕快先打发人去封锁城门,查找形迹可疑之人,然后直接带胭脂他们去了知府大人一家所在的酒楼包间。 徐夫人一听,登时面色如土,一叠声道:「快,快去瞧瞧!」 才刚儿子闹着要去看灯、买果子,他们夫妻二人陪客实在走不开,就叫几个小厮带着去了。想着只是楼上楼下,又有人跟着,本不会有什么事…… 谁成想,这会儿竟然有人说自家儿子被拐走了?!当真如一个晴空霹雳,直把徐夫人整个人都劈懵了。 不多时,两个衙役就拎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厮回来了,一脸气愤地道:「回禀大人、夫人,我等找了一圈,此二人正缩在墙角,只说」 话音未落,那两人就接连跪下,砰砰砰死命磕头,哭喊道:「大人饶命,夫人饶命!」 虽没直接说,可这话却又什么都说明白了。 徐夫人活到三十多岁才才挣命似的生了这么个儿子,一直沪眼珠子似的养了这么大,平时有个头疼脑热都心疼的不得了,如今骤然听闻竟然被拐走了!哪里能经受得住这般打击,登时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徐知府也气的浑身发抖,刚要发作,却见自家夫人先倒了下去,也吓得魂飞魄散,忙又叫大夫。 胭脂和秦夫人她们虽然来时就已有心理准备,可亲自确认之后心还是猛地沉了沉,又见徐夫人一朝晕厥,也跟着担心起来…… 这屋子里面不光坐着知府一家,还有下属一众官员及其家眷子女,如今徐夫人一昏倒,众人先是一怔,继而乱作一团。 叫大夫的,哭喊的,惊吓的,不管真心假意都乱七八糟响成一片。 好在徐知府不愧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最初的慌乱过后,他是头一个镇定下来的,一面打发人去请大夫,一面令人沿着赵恒离去的方向追踪接应,还空出手来对胭脂和秦夫人道谢。 「多谢几位仗义出手,又特意来通知在下,无论事情结果如何,不胜感激!」 事关唯一的老来子,徐知府也十分动容,连本官都不说了。 胭脂与秦夫人等连称不敢,却也不好离开,就暂且退到女眷所在的暖阁里等着消息。 徐知府的安排当真滴水不漏。 v第三十一章[09.04] 派人封锁城门严查内外,可防止还在城中的人贩子逃离;而派人去接应赵恒,想来也是知道人贩子往往团伙行动,因本朝严厉打击类似案件,一旦抓到主谋便是杀无赦,故而人贩子中多有亡命徒。赵恒虽然武艺超强,可到底好汉难敌四手,他又要顾及着孩童性命,若无人接应增援,谁也不敢保证结果如何。 不多时,外头就来了好些身穿铠甲,腰挎长刀的士兵,锋利的刀刃在灯火照耀下发出惨白的光,顿时给这欢庆的节日添了无穷的肃杀。 秦小姐到底是娇养的小姑娘,平日只谈诗论画做些针线,同其她女孩子们说说笑笑,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脸色不由得有些发白。 可巧秦夫人正在关注徐夫人的情状,一时竟没注意到女儿的反常,胭脂见状便悄悄地伸过手去,在秦小姐看过来的同时冲她微微一笑。 「无妨,此处尽是官宦及其家眷,实在是沂源府内外最安全的地方了,你不必怕。」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自己吓得身上发抖,手心冒冷汗,这位小姐姐却岿然不动,这会儿竟还能安慰自己……秦小姐就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有人说话,显而易见平静许多。 「多谢江姐姐。」 胭脂笑笑,「无妨。」 说完,胭脂又对旁边一个发愣的大丫头招招手,偷偷塞了一块碎银子与她,小声道:「想来在座的诸位夫人、小姐都吓坏了,不若弄一壶滚滚的热茶来吃,也好压压惊。」 其实其他的夫人小姐与她本无关系,但眼见着秦小姐是需要压惊的,偏偏她们的身份低微,这当儿单独要茶吃不免有些扎眼,倒不如大家都吃,她们混在里头也就不算什么了。 那丫头却没要钱,只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话,转头就招呼人去做了。 不多时楼下陆续上来几个小二,手里捧着几个还在冒热气的茶壶,转给在场的丫头们之后,给在座众人都上了一杯。 莫说在场这些素日养在深闺之中的夫人小姐们,就是那些文官老爷们也都吓得不轻,再加上罪犯竟然欺负到本地父母头上,俱都义愤填膺,且内心也都十分害怕,正需要茶吃,便都纷纷取了,又赞丫头们懂事。 一盏热茶过后,大家的情绪都不同程度平静下来,也有心思仔细掰扯此事。 因男女是分开的,那些老爷们具体在商量什么,胭脂不清楚,可周围的夫人们却都一个个面容惨白,有掐着珠子念佛的,还有强撑着把自己的儿女死命搂在怀里的。 平日都是多么体面的贵夫人们,此时却一个个变了面孔,许多人都忍不住低声咒骂,又唏嘘那些失去孩子的人该如何度过余生。 秦夫人使劲搂着秦小姐看了几回,既为自己和在座诸人感到庆幸,又为那些已经遭遇不幸的人感到悲哀,小声叹道:「真是作孽呀。」 稚子无辜,该是多么没天良的人才会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说来只是一个孩子丢了,可一旦孩子没了,那个家岂不就完了?多少人为此痛苦一生,以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胭脂不免想起自己从拐子手中买到的几个孩子,恐怕他们中的多数也是如今日这般被人稀里糊涂弄走了…… 再说赵恒追着那拐子一路出了城,中间他本数次有机会夺回小公子,可又转念一想,拐子一旦出手,不满载而归是不会收手的。若自己这会儿就救了人,难免打草惊蛇,若还有其他的被拐孩子,恐怕就不得救了。 如今既然已经盯住,倒不如顺藤摸瓜,放长线钓大鱼,将那些拐子一网打尽,省的日后再叫他们为祸四方。 打定主意之后,赵恒越发小心隐藏行迹,不动声色的跟着往城外去了。 那拐子倒也机警,匆忙逃离之中竟还不忘接连几次换了外袍!又专往人少的地方钻,但凡换了个经验稍差些的,恐怕早就跟丢好几回了。 他先沿着白虎大道走了一段儿,然后转入玄武小路,最后经由青龙角门出了城,然后便加快脚步,飞快的往城外荒野无人之处去了。 赵恒屏息凝神的跟着,暗中将路线牢牢记在脑中,又走了约莫两刻钟,这才到了西郊破败的土地庙后面的荒山上。 那原本是一座矿山,因早年被采空,而今早已荒废,又有闹鬼的传闻,长年累月人迹罕至,更有许多迂回幽深的矿坑矿洞,实在是个藏匿的好地方。 那人贩子半拖半拽带着徐公子上了山,又绕了好几个圈儿,这才拨开一片枯草堆,露出来一个黑黢黢的矿洞来。 赵恒等他们进去之后才原样跟了进去,也不敢点火折子,只凭着耳力一路摸过去,走了约莫一刻钟,这才隐约瞧见了火光,还有孩童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哭爹喊娘什么都有。 有成年男子不耐烦地道:「哭哭哭,哭什么苦,且告诉你们,到了这儿便老实些,省的一顿好打!」 话音刚落,孩子们哭的更厉害了,只是大约又累又怕又饿,听上去有些有气无力,还带着沙哑。 赵恒又侧耳听了会儿,发现有三个男子不断来回走动,瞧着墙上透出来的影子,大约是带着兵刃的。 里头还有约莫六七个孩子,年纪都不太大,哪里知道自保?若是赵恒一个不小心惹急了,这些拐子必然狗急跳墙,倒是孩子们恐有性命之忧。 赵恒耐着性子等了半日,外头又陆续回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各自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另一个竟然左右手各自牵着一个,瞧着模样也都如徐小公子那般浑浑噩噩,显然是被下了药。 里头三个拐子显然也十分警惕,每每进去之前必要对暗号,又跟出来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查看尾巴。 六个人汇合了之后,又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大致是人到齐了,也得手了,准备收拾收拾上路。好像外头还有一辆车,等会儿就都坐车走。 说时迟那时快,趁他们精神稍有松懈的瞬间,赵恒一个闪身窜了进去,眨眼间就敲昏了靠外的三个人,又顺势将那些孩子统统拨到内侧靠墙根儿,自己这才放开手脚与那几个拐子对打。 剩下三个人眼见事情败露,纷纷目露凶相,也不必问他来历,直接呈包围之势逼压过来。 这三人功夫不错,下手既快且狠,招招致命,可惜遇见的是混过行伍、闯过江湖的赵恒,不过几十招,三人就被先后撂倒了。 赵恒刚要松口气,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开始被打倒的那三人之一竟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 他也是个知晓厉害的,眼见着己方六个人都不是来人对手,便知道碰上了硬茬子,也不敢偷袭,转身就跑。 赵恒有心去追,又怕剩下五个拐子什么时候醒来,再害了这些孩子,略一思索,便已用脚勾起一柄片儿刀,另一只脚在刀柄上踢了一下,片儿刀便呼啸着飞了出去,噗嗤一声入骨三分,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的扑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一群孩子都被眼前一幕吓坏了,这会儿还傻愣愣的,满脸泪痕的傻看。 赵恒顾不上许多,先将几个人贩子的膀子卸了,再拽了他们的裤腰带,连着手脚结结实实的绑成一串儿,嘴巴堵上,眼睛也蒙了,一股脑儿丢到墙角。 如今夜色正浓,这一带地形也复杂,他一个人实在带不了这么许多孩子,一不留神再走丢了,那可真是懊恼也懊恼死了。 他有信心,要不了多久,便会有士兵往这一片找过来,自己只需耐心等候便是。 v第三十二章[09.04] 只是这一等却好久,一直到天色蒙蒙亮,那些孩子哭过好几轮,最后实在又累又饿,这才抽抽噎噎的睡过去,外头才隐隐有了动静。 赵恒先拖着这些人贩子出去瞧了一眼,发现果然是正规军,这才现身,又叫他们进来帮忙接孩子。 那些孩子冷不丁给人抓了来,又吃了一吓,这会儿又见许多如狼似虎的高大士兵呼啦啦涌入,先是一惊,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山洞内本就有回音,一群孩子扯着嗓子哭的此起彼伏,众将士的耳朵都跟着嗡嗡响。 赵恒先松了口气,又跟带头的士兵交接了五个活着的人贩子,这就要走。 「赵大当家的莫走!」那人一把拉住他,「您这次立了大功,知府大人必然大大的嘉奖,就跟兄弟们一起回去吧。」 这人便是当日江家姐弟跟着押镖的队伍入城时遇见的那位守城头目丘悦,后来他也跟赵恒喝过几回酒,彼此十分对脾气,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赵恒错过这领赏的大好时机。 赵恒笑着摆摆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告辞。」 「哎哎哎这可不成!」丘悦越发不肯放他走了,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笑道,「淤泥可能是举手之劳,可于他们,便是救了一家人性命的大恩人,即便不要赏赐,好歹也得叫这些孩子的家人知道救命恩人长得什么模样儿吧?不然心中必然不安。」 赵恒为人仗义豪爽,许多人都爱同他往来,路过的几个士兵听见,也跟着敲边鼓,作势挡住去路,纷纷叫他留下。 「你们在做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正僵持间,徐知府的小公子竟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满脸好奇的问道。 众人俱是一怔,继而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惊讶。 这小子竟然不怕么? 赵恒缓缓摇了摇头,又磨了几下手指,意思是给人下药了,估计现在才回过神来呢。这小子一路上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一睁眼就是十分熟悉的兵士,自然是不怕的。 丘悦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也觉得有些侥幸。 但凡遇到这种事,那就是一辈子都难以抹去的阴影,后头来的几个孩子清醒的晚,没正经见过拐子的凶残就被救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前头那几个孩子着实被吓坏了,估计即便被爹妈带回家,也得折腾好一阵子了。 不过好歹是回来了! 赵恒怕胭脂等急了,就对丘悦道:「这五个人劳烦诸位好好审审,人贩子与拐子之间都有自己的联络方式,若是审讯得当,没准儿能咬出一串儿大鱼来,正值过年,也是个大功劳。」 按理说,拐卖孩子的都该千刀万剐,过不是记挂着顺藤摸瓜,赵恒早将这些个人渣一刀一个劈死了! 「那是自然,不叫他们咬出来一些,兄弟们就扒了自己个儿这身皮!」 丘悦就冷笑,又顺势往被牵出来的一串儿拐子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后头的士兵有样学样,也纷纷上前饱以老拳。 可怜那些拐子刚被赵恒卸膀子的疼劲儿还没过去,又被堵了嘴,这会儿便是再疼也叫不出声来,只是抖成一团,还不得不往前走,众人看了都觉得解恨。 不过这还不够! 谁知道他们在被抓之前还做过多少坏事! 赵恒又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事无巨细全都跟丘悦讲了,然后便趁他不备,嗖的翻了个跟头,从他头顶上跑了。 丘悦追出去老远,到底功夫不如人,没追上,只好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几个小兵就感慨,「赵总镖头当真没的说,这样高风亮节!」 「那是,这可是天大的功劳!竟就这么走了。」 丘悦就点了头,「不是这样的心胸,哪里创得出这样的场面!」 不过他们都不是贪功之人,即便赵恒不贪图名利,跑了,回头自己必然要将此事原原本本的报上去,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 因夜已深了,诸位女眷留在外面也无用,徐知府就遣人将她们一一送回,又额外谢了胭脂和秦夫人。 从丘悦口中得到胭脂已经回镖局的消息之后,赵恒便马不停蹄的赶了回去。 几位镖头和唐宫也知道了拐子的事,也有些担心赵恒,便都聚在正厅一夜没睡,这会儿见赵恒完好无损的从外头进来,都跟着松了口气。 胭脂顾不上许多,丢了茶杯跑到他身边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口中还不断地问,「可还好么?伤到了没有?怎的这会儿才回来?快给我瞧瞧,可不许跟上回似的藏着不说。」 赵恒老老实实任她拨拉来拨拉去的检查,问一句就答一句,「几个毛贼且不算什么,并未伤着,接应的人刚去,中间我也不好随意离开,故而拖到现在。放心吧,再不会瞒你的。」 徐峰等人原本还想听他说说经过,可一看眼前这情景,便都交换下暧昧的眼神,嘻嘻哈哈的闹了开来。 左右人也回来了,什么话不能以后问呢?坏人姻缘是要遭驴踢的,看着也没什么事,散了,都散了吧! 徐峰就十分夸张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胡乱抹抹眼角沁出的酸泪,故意大声嚷道:「都傻愣着作甚,等着挨撵么?赶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回房睡大觉去!散了,都散了!」 众人哄笑出声,都纷纷散了,只是临走前又故意排着队从赵恒和胭脂身边晃过去,你一言我一语挤眉弄眼说得起劲。 「一夜没睡,果然有些累得慌!」 「咳咳,可怜你我都是没人疼的!」 「哎呦呦,大当家,你可伤着了么,别再像上回似的藏着掖着……」 徐峰扭扭捏捏的学了几句,话音未落,众人便都纷纷笑倒了,唐宫十分敬佩的冲他抱了抱拳。 才刚还没觉得有什么,可这会儿给这些家伙一打趣,胭脂也觉得面上火烧火燎的,又不好发作,当即一跺脚,又死命锤了赵恒一把,扭头跑走了。 v第三十三章[09.04] 赵恒追了几步,没追回来,后头众人笑的越发大声,一个个都东倒西歪的。 赵恒转头抱着胳膊看他们,忽然冷笑一声,然后咬牙切齿的捏了捏拳头,活动下筋骨,带着一身咔啪作响往那边走去。 「来来来,眼见着是闲得慌了,倒不如练些拳脚,省的生疏了。」 见势不妙,一群人便要作鸟兽散,可哪里走得脱?都被赵恒先后拎了回来,院中好一片上蹿下跳、鬼哭狼嚎…… 众人闹了一回才回去休息,赵恒又去胭脂那儿瞧了瞧,说了几句贴心话,也各自歇息。 接下来几日,徐知府亲自审了那三个拐子,又叫手下的得力干将使出浑身解数,对他们严刑逼供。 一开始,那三个拐子还死咬着不说,可到底受不过刑罚,渐渐地又吐出来其他诸多同党和牵连其中的人牙子。 徐知府亲自整理成卷宗,发现跨府连州,涉及大小省府州镇多达三十余个,被拐孩子少说也有数百人,堪称多年来头一号的大案! 这样规模的贼窝想要连根拔起,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成的,势必要相关地域通力合作,那么必然要惊动圣听。 徐知府不敢怠慢,亲自写了折子,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去。 接到折子之后,圣人也勃然大怒,连夜召集几位肱骨大臣商议此事,又亲下圣旨,命徐知府牵头,与朝中派去的钦差大臣协作办案,务必要将这些不法之徒连根拔起。 大凡朝廷真下定决心想做什么,必然没有做不好的,且拐卖孩童此类案件又是最容易引发众怒的,下头百姓无不拍手叫好,更有许多苦主跪到各地衙门口嚎啕大哭…… 转眼三个月过去,外面的柳树已经发出一层浅碧色的蓉芽,拐卖人口的案件审理也终于告一段落。 圣人亲自下旨,大肆封赏了在本次案件中的立功之人,其中便有秦夫人、胭脂和赵恒。 两位女眷倒也罢了,到手的不过是一柄如意、宫中新式首饰,以及各处送上来的精致衣料布匹,另有白银一千两。因赵恒乃是头一号功臣,圣人得知他以前还在军中立过战功,除了一干财物奖赏之外,还亲书一块「忠君爱国」匾额,是徐知府亲自带着一众官员送来的,如今正挂在镖局大门正上方,凡过往人员,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从另一种层面上讲,只要以后中定镖局别想不开谋逆叛国,任何官员、官府都轻易不敢得罪了。 镖局上下都与有荣焉,说话做事越发谨慎,丝毫不敢给这份殊荣抹黑。 唐宫本来早想走了,给留了好几回才留到现在,谁知就赶上了,每日出出进进都觉得感慨万千。 「先前公干的时候倒没这个福气瞻仰,谁知如今浪迹江湖了,反而……」 他感慨,赵恒又何尝不是? 「再过两日便叫人收了,这么着着实太过招摇了些。」 圣人御赐之物先供出来几日是老规矩,本地官员亦觉面上有光,不然依着赵恒的性子,早就放到镖局最深处的屋子供起来了。 匾额送来的第二日,徐知府与徐夫人竟又亲自带着小公子来了,众人不免又呼啦啦出来迎接。 徐知府长得文质彬彬的,说话做事也都十分和气,在外名声甚好,徐夫人也十分朴素,众人对他们的敬重倒是发自内心的。 徐知府先冲着门口的匾额拜了两拜,这才随赵恒进去。 「如何又劳动大人与夫人亲自前来?」赵恒就有些疑惑不解,又命人上茶。 徐夫人不答反问,「如何不见江姑娘?」 赵恒就明白他们的来意了,一面叫人去请,一面道:「不过举手之劳,圣人也给了赏赐,夫人不必这般。」 「这如何使得!」徐夫人正色道,「于你或许是举手之劳,可秋儿乃是我的命根子,若他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唉!」 说着,她眼里就有了泪意。 徐秋刚回来那几日,徐夫人夜夜都做噩梦,便是如今想起来,还后怕的很呢! 徐秋年纪小,且当时又被喂了药,当真是无知者无畏,瞧着倒是活泼的很,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住打量四周,显然很是好奇,不过因着家教极好,并未出声发问,只是规规矩矩的坐着。 平静了一会儿之后,徐夫人又道:「早就想亲自过来了,可我这身子不大争气,年中又忙,断断续续躺了两个月,门都出不得。这几日好了,就赶紧来了。」 这种大事,自然是得亲自道谢的才好,可本来之前徐夫人就有些积劳成疾,年下也忙,再经了儿子被拐的一惊一乍,当日就病倒了。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徐夫人的底子本就有些亏,养起来就更难了,好歹熬了两个月,这才勉强能见人了。 稍后胭脂出来,见徐夫人果然是瘦得狠了,一身棉衣穿着都有些空荡荡的,脸颊也深深凹陷,结结实实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胭脂忙上前行礼,又安慰道:「如今都好了,夫人且放宽心,小公子还指望着您呢。」 徐夫人哪里敢叫自家救命恩人行礼?忙过去扶起来,又上下打量,十分赞许。 若不是只有这一个命根子,年纪根本对不上,徐夫人是真想叫她给自己当个儿媳妇! 徐夫人又命徐秋给赵恒和胭脂行礼。 徐秋倒是记得赵恒,又见母亲少有的严肃,虽有些不解,还是老老实实行了礼,只是又多看了那个漂亮姐姐几眼。 徐知府满意的点点头,又对赵恒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老夫与夫人今日过来,实则有事相求。」 赵恒大惊,「大人有事只管吩咐,哪里用求呢?」 徐知府呵呵一笑,「我这个犬子,瞧着老实,实则野得很,又天生不受拘束,我夫妻二人到底年纪大了,又下不去狠心管教,如今大了,越发不知天高地厚的胡闹!思来想去,只好厚着脸皮走一遭,但求赵先生收犬子为徒,一来教导他些武艺防身,二来也说些人伦道德、人情冷暖。」 不光赵恒惊讶,胭脂更是惊得合不拢嘴。 给知府大人的公子当老师? v第三十四章[09.04] 赵恒刚要开口,徐知府就先一步打断他,「我知你要说什么,无非是才疏学浅之流的鬼话。你也不必蒙我,你是正经科举出身的二甲第四名进士,曾官至指挥使一职,端的是文武双全、青年栋梁,如何做不得他的老师?」 说起这个指挥使,胭脂老早就想问赵恒了,只是一来二去的就给忙忘了,这会儿听徐知府亲口提及,不免又多看了他几眼。 赵恒不曾想徐知府竟然将自己的底细摸的一干二净,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了。 徐知府心满意足的吃了半盏茶,又不紧不慢的说:「其实早在老夫接任沂源府知府一职时,便已叫人将这城内外挂的上号的人物筛了一遍……我与你的老师,汪大人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他端的是行的正坐得直的真君子,你是他的高徒,自然也不会差。若你实在为难,少不得老夫要豁出去这张老脸,亲自修书一封,请他来做说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将赵恒所有的退路堵死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左右如今镖局人手充足,闲时教导一个孩童,倒也不算什么。 再者徐知府不管是官品还是人品都值得信赖,与他交好自然是没有坏处的。 于是,稍后徐秋便正经拜师,亲自跪下磕头叫师父,又颤巍巍奉茶。 赵恒喝了茶,去取了一把短匕回赠,「这是我当年学武时,我师父给我的,如今我将它给了你,你要好生珍惜,日后勤修武艺、精研功课,惩善扬恶。若你来日长成家国栋梁,我自然以你为荣,却也不图你什么回报;可倘若你品行不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便是有你父母求情,我也必要亲自惩戒,你可听清了?」 徐秋虽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可常年跟着徐知府耳濡目染的,也能大致听懂,当即重重点头,奶声奶气道:「知道了,师父。」 赵恒就笑了,「起来吧。」 胭脂就笑着对徐夫人道:「真不愧是夫人与大人亲自教导出来的,竟这样乖巧,您怎么还说他顽劣呢?」 徐夫人就摇头,「这话说得太早,别看他小,鬼精儿着呢,最会唬人!这是同你们不熟,你且瞧着吧,要不了几日,便要露出真面目了。你是不知道,我是没法子了的……」 让徐秋拜赵恒为师,乃是他们夫妻二人反复权衡的结果。 一来,徐秋确实给他们养的野了些,实在该有个有能力有担当的人管教一二。 二来,不管是赵恒还是他的授业恩师汪大人,都是令人敬仰的君子,有这个由头交好,也是给子孙后代铺路吧。 拜师之后,两位女眷带着徐秋去外头说话,赵恒同徐知府在里面谈些秘事。 本以为徐知府今日过来也就这两件事了,没想到等人一走,他又一张口说出一桩叫赵恒心神俱震的大事。 「我听说,汪大人已借此次东风上了折子,弹劾达州知州等一干人等,这是替你叫屈,要为你翻案呢。」 赵恒愣了半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老师这又是何必?」 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年他蒙冤受屈是如此,如今汪大人上折子求重审此案,更是如此,稍有不慎…… 「但求无愧于心是好,可若有机会为自己正名,又为何要一直背负?」徐知府笑笑,「你也不必担忧,汪大人自有筹谋。」 虽说是个武将,可能一路混到那个位置,谁也不是真草包。他既然已经忍了这好几年,自然不可能突然就忍不了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汪大人一直未曾放弃过,并在暗中调查、搜罗证据,且已有很大把握,只缺一个合适的机会。 如今赵恒虽已不在朝堂,可依旧立下大功,并得了圣人嘉许! 这无疑就是最好的机会! 等徐知府走后,胭脂就斜着眼道:「恭喜指挥使大人喜获高徒。」 赵恒无奈摇头,笑道:「也不是什么值得四处炫耀的事,你没问,我也不会四处乱说。」 他自然知道胭脂这语气不对是因为什么。 真要说起来,他对胭脂的过去了如指掌,而胭脂对他的过去却是一无所知,如今两人关系已定,偶尔细细想起来,难免有些不自在。 不过赵恒确实没有故意隐瞒的意思就是了。 胭脂自然知道他的为人,不过顺嘴一说罢了,听了这话就笑道:「我竟不知你的眼界这般高,指挥使的位子都入不得眼吗?」 在寻常百姓眼中,只怕区区一个七品县令就如同天边云彩,看得见,摸不着,令人不敢直视。 赵恒过去拉了她的手,面上满是追忆,百感交集道,「若我直说,外人难免道我轻狂,可为官作宰非我本意,无奈世事难料,非但没能一展宏图抱负,反而连这官职也做着没意思,倒不如退隐江湖来的干净。」 其实最初在他跟胭虎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也曾那样天真,日夜梦想着为国效力,十方杀敌,保一方太平。可等真踏入官场之后,他才明白一切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 现实太过残酷太过复杂,纯粹的黑与白几乎是不存在的。 赵恒努力适应,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差不多已经适应了的时候,却被敬重的大嫂反咬一口,一夜之间声名狼藉。 他自认不是个记仇的人,也曾经自欺欺人的以为已经将这段不堪的往事彻底遗忘,可当真正再一次说起时才忽然意识到:或许他真的从未遗忘。 努力强迫自己忘掉过去的结果就是:那段记忆确实埋藏的更深了,然而却并未淡去,当有朝一日因为某种原因被翻出来时,它的印记反而更加鲜明。 「……当年我初入行伍之时,有一位大哥对我十分照顾,嫂子……也是个十分贤惠的人,」赵恒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飞快的挣扎了下,才有些迟疑的说出了后半句,「后来大哥去了,他们也没个亲人,我这个当兄弟的自然要将嫂子当成亲嫂子来孝敬。每月的俸禄,我都将六成交于她,她待我也确实无微不至……」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几年着实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是正经科举出身,允文允武,本就比一般从军入伍的白身起/点高些,又敢拼敢杀,敢作敢当,提拔的很快,年纪轻轻就抢在一众前辈头里有了正经官身。 诚然,有人眼红,有人羡慕,有人嫉妒,可没人不服!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 然而…… 胭脂静静的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v第三十五章[09.04] 赵恒停了下,然后才继续道:「大哥,生的十分英武不凡,嫂子也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女子,可恨遇上无耻之徒,竟趁我不在闯入嫂子家中,意图行那不轨之事,结果被我撞了个正着。」 「我敬嫂子如母!哪里能叫她受这等委屈?便先打了那厮一顿,然后便将他扭送衙门……谁知第二日事情急转直下,嫂子竟然一口咬定是我要轻薄于她,那衙内才是仗义出手的。」 「好不要脸!」胭脂听的火冒三丈,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赵恒苦笑一声,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我那时年轻气盛,自然想不到其中关节,可如今回想起来,那衙内靠山强硬,又没闹出人命,最多不过打几棍,赔几个银钱就完了,可这仇也就结下了。嫂子一个寡居女子,又无处投奔,如何能不怕?」 「话不能这样说!」胭脂打断他,满脸怒气道,「难不成因为怕,就要行这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事?你一个不相干的人都肯为了她豁出去前程,她却因为一点点担心就叫你背黑锅,当真是一片好心喂了狗!」 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遇到这种事确实会怕,但赵恒就不怕了吗?他本来年纪轻轻前程远大,这件事本也与他没有任何直接关联,他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可他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出手了,哪怕知道有可能葬送自己大好的前程! 他不是人么?难道他不是娘生爹养的吗?他什么背景也没有的熬到那一步容易么? 这等恩将仇报之辈,当真令人厌恶至极! 赵恒将胭脂拉过来,叫她坐在自己腿上,搂在怀中轻声安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太过气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本也受不大了官场憋闷,顺势辞官罢了。你瞧我如今逍遥自在家大业大,又有什么不好的?」 「这能一样吗?」胭脂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自己辞官,那是自己不稀罕,走的时候照样风风光光的。可这又算什么?岂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当真叫亲者痛仇者快!平日与你交好的上官师长兄弟难道就没有替你说话的吗?」 「那衙内便是上官的儿子,」赵恒道,「恩师和兄弟自然是信我的,可一来受害人本身就指证我,二来那厮正得重用,权势颇大,轻易奈何不得。我不愿连累旁人,索性一走了之。信我的自然信我,不信我的,努力辩白也无用。」 胭脂是又心疼又生气,心疼他满腔抱负和曾经的努力付诸东流,生气的却是老天不开眼,多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之辈…… 见她只一味的生闷气,赵恒反而笑了,「莫气,都过去了,只是可惜,将来你不能诰命加身。」 「说什么浑话!」给他这一打岔,胭脂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干脆抬手掐了他一把,低声道,「我,我可未必要嫁你!」 「成,」赵恒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的,「那你切告诉我要嫁谁,什么时候嫁,到时候我去抢亲也就罢了。」 胭脂给他逗乐了,「抢什么亲?难不成抢去做个压寨夫人?」 赵恒一本正经的点头,「倒是没做过寨主,听着倒也新奇有趣,若你不嫌弃,回头便做一个试试。」 「谁不嫌弃?」胭脂白了他一眼,「哼,我嫌弃的很!」 两人说笑半日,胭脂又问,「徐知府又同你说了什么?瞧他颇看重你,别是年还没正经过完就打发你出去做什么事吧?」 「你想的也忒多了些,」赵恒笑道,「他得了信儿,我的恩师借机上了折子,想要替我翻案。」 「这是好事,不过,他认识你老师?」胭脂怔了下。 「徐大人原就是京官放下来历练的,过不几年还要回去,早年在京的时候,同恩师见过几回。」 官场之人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沂源府距离京城虽然数百里,可对这些人而言,并不算什么。 胭脂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很明智的没有继续刨根问底。 左右官场的事情她不懂,也不感兴趣,知道个大概也就行了。 「那,那若是翻了案,你还要回去做官吗?」胭脂有些担忧的问。听他这么一说,总觉得这官场就好比战场,还是暗箭伤人的那种,简直防不胜防,哪里比得上混迹江湖来的自在? 官太太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赵恒摇摇头,「做够了,再说,若我回去做官,镖局怎么办?」 胭脂这才放下心来,也有功夫想别的了,「那既然这位知府大人早就知道你的底细,为何之前没有往来?」 「无缘无故的,要什么往来?」赵恒笑她天真,「江湖朝堂两相立,本就井水不犯河水,早该避讳着些。若是贸然接触,不光于他官声有损,与我的江湖名声也不大好。」 两人说了半日,这才各自睡了,结果次日一早,就收到好大一份礼: 天刚蒙蒙亮,徐秋小公子就被送到镖局门口了,身边只跟了一个提着包袱的小厮,他自己也换了一身略朴素些的衣裳,俩人傻愣愣在门口站了半日,这才被门子领了进来。 徐秋才五岁,正是半懂事儿不懂事儿的时候,揣着一张圆滚滚的脸,忽闪着眼睛看这些并不大认识的人,竟也不怕生,果然胆子大得很了。 胭脂一看他就乐了,「呦,这样早,吃早饭了没?」 徐秋老老实实的摇头,胭脂就叫人上了碗筷。 本来大家还担心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要不要人伺候,结果就见那小厮麻溜儿的从包袱里取了一套明显小一号的碗筷摆上,又恭敬道:「赵总镖头,江姑娘,老爷夫人说了,只管将公子当寻常徒弟管教即可,不必太过小心。府里马车每五日来接回去住一日。老爷说了,虽知道您不缺钱财,可正经的规矩还是该讲的,每月算八两银子的束修,也包括公子日常消耗的吃食、笔墨纸砚等物,逢年过节另算。这是一年的束修,您先收着。」 于是徐秋就一边啃包子,一边看小厮将一包银子递给赵恒,忽然来了句,「我是被卖了吗?」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卢娇乐得东倒西歪,「这哪儿来的猴崽子?怎么想的?」 胭脂就逗他,「那若是真给卖了,你还不快跑?」 徐秋眨巴眨巴眼,又咬了一口包子,「我记得你们。」 小模样还挺得意,又指着赵恒道:「父亲母亲说了,那是我师父。」 卢娇他们就啧啧称奇。 这知府家的孩子跟寻常百姓家土生土长的还真不一样,这才多大,说话竟也这样有条有理的。 赵恒笑着摇头,这孩子确实是有点儿太聪明了,而恰恰就是因为太聪明,所以胆子也格外的大,轻易吓唬不住。 v第三十六章[09.09] 镖局里忽然来了个知府家的公子,一群人就跟得了新鲜玩意儿似的看个没够,饭都顾不上吃了。徐秋自己倒是吃的挺自在,还叫小厮给他夹咸菜,说自己从没吃过这个…… 胭脂就乐,「你自然是没吃过的。」 徐知府夫妻二人都算官宦之后,到了他们这代就更讲究了,即便是出了名的质朴,也仅仅是不铺张浪费罢了,想来衣食起居远比一般人家精细的多,怎么可能在饭桌上摆几十个大钱就能买一筐的咸菜? 卢娇就戳了戳赵恒,「大哥,你准备从哪儿教起?」 赵恒略一沉吟,「先多动动吧。」 这孩子去年就由徐知府亲自启蒙了,三百千都已熟读,听说《诗经》都背过几篇了,故而这个倒不急,关键是文臣家的通病,光脑子溜了,身子骨弱的什么似的。瞧徐秋这小胳膊小腿儿,简直跟几条豆芽菜似的,若这么下去,就算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有什么用?保不齐压根儿连考场都下不来! 众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街上一阵锣鼓齐鸣,都吓了一跳,徐秋直接把啃了一半的包子都丢了,嘴巴一瘪,就要哭。 「不许哭!」赵恒板着脸道,「男子汉大丈夫,宁流十滴血,不掉一滴泪,不过几声爆竹,哭什么?」 徐秋的眼泪都挂在睫毛上了,谁知竟真的生生憋回去了。 胭脂看了赵恒一眼,又打发莲花去拿帕子。 不等里头的人问,外面就有伙计进来回话了,「回禀各位当家的,这是斜对过那条街上一个书生中了秀才呢!对了,就是江姑娘作坊隔壁那个,姓唐的!」 「是吗?」胭脂一听,回想起来那位姓唐的书生,隐约记得是个挺老实本分的,为人也质朴,也替他高兴,就转头吩咐莲花,「你赶紧去准备几样礼,也不必太重了,一匹布,几样点心果饼即可,去吧。」 唐秀才家境贫寒,在这里租房子也是他一边抄书,他妻子一边替人洗衣裳维持生计,若是自己送的礼太过贵重,人家反而会有负担。 身边邻居成了秀才公,莲花也觉得与有荣焉,麻利的去了。 吩咐完这一切,胭脂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都这会儿了。 朝廷上下的考试都是同一个时间,既然这边出了名次,想必父亲他……也不知考上没考上。 江志确实考上了,而且也如他老师所言被选为禀生,自此之后免费入府学就读,且每月有二两银子、十斤米粮。便是不这么拼命抄书,也不至于养活不了自己了。 八月就是乡试,若乡试得中,便是正经举人老爷,就算一只脚踏入官场,即便中不了进士,略使点银子,也能弄个芝麻小官儿当当。 江志的老师叫了他去,满面红光的勉励一番,又叫他莫要太紧绷。左右衣食住行有了保障,府学众位教授们又都是饱学之士,多学学总没坏处,即便今年不中,也可等下一轮。 江志磕了个头,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今年必中!否则无颜去见学生那一双儿女!」 他已亏欠两个孩子太多,若是不混出个人样儿来,拿什么说补偿? 老师也知江志一腔心事,知道苦劝无用,只好罢了,又问他还要不要钱,「府城不比咱们这小小青山镇,便是不要钱,额外开销也少不了。再者,你也少不得要与同窗交际,可还有积蓄?」 「劳先生记挂,学生感激不尽,尽够了。」江志恭敬道,「之前我一直没断了抄书,如今已经攒了将近十两银子,且日后还有每月银米贴补,只有剩的,断然没有不够的。」 见他执意如此,老师也只好由他去,又勉励几句,就放他走了。 徐小少爷的新鲜劲儿很快便过去了,等赵恒叫他绕着演武场跑到第二圈的时候,他就开始瘪嘴,到第三圈的时候索性站住了,可怜巴巴的道:「师父,我跑不动了。」 平日但凡他做些类似的表情,府中上下都会跟着心软,当真是有求必应。 然而这些人中并不包括赵恒。 他安安静静听徐秋说完,摆了摆手,「去吧,还有三圈,之后歇一刻钟,稍后我教你五禽戏。」 徐秋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睛。 「我真的跑不动了。」他犯了倔劲儿,脚下跟砸了钉子似的稳当,一动不动。 赵恒看着他干干净净的额头,似笑非笑,「若不跑完,便不许进屋。」 说完,又对跟着徐秋来的小厮道:「看着你家少爷。」 那小厮忙垂首应是,徐秋就嚷道:「不许你听他的!」 小厮却不怕他,面无表情的说:「少爷,来之前老爷就嘱咐了,但凡出了府门,小的一切便都只听赵师父的。」 之前那两个小厮只一味的哄着少爷,结果害的少爷险些回不来了。就因为这事儿,夫人去了半条命,老爷那样温和的人也勃然大怒,平生头一次发了那样大的火儿,直接将那二人打了个半死,然后丢去庄子上自生自灭了。 经此一事,府中上下俱都绷紧了皮子,宁肯惹小少爷不高兴,也不敢有半点差池。 师徒两个就这么耗上了。 别看徐秋年纪小,还挺有韧性,晌午叫吃饭也不去,就这么闷声不响的蹲在廊下。小厮也不敢劝,木头桩子似的垂首立着。 胭脂看了难免担心,「这么饿着能成吗?」 赵恒道:「喝着水呢,三天两日饿不死。」 胭脂就有些无言以对。 徐秋也算有志气,憋了一天,饿的肚子咕咕叫,竟没屈服,熬着一口气回了家,一进门就眼泪汪汪的告状,说不想去了,师父并不是好人。 徐知府同夫人对视一眼,问为什么。 徐秋就如此这般的说了,结果徐知府沉吟半日,对丫头道:「吩咐厨房,将一应菜肴果品点心都撤了,只与他一碗白粥。」 徐夫人难免心痛,可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v第三十七章[09.09] 玉不琢不成器,往年他们着实太过放纵,如今若再不狠狠心,只怕日后越发难以管束了。 徐秋打翻了粥碗,哭了大半夜,饶是打小跟着的下人们听得肝肠寸断,因有老爷夫人的命令在前,也不敢劝慰。最后徐秋累了饿了,自己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饿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被小厮抱着去的镖局。 见他蔫哒哒的,晶莹圆润的肉乎乎的脸蛋都好似凹陷了些,胭脂心疼的不得了,夹了个细肉蓉的笋丁包子给他,又取了半碗八宝粥,「吃吧,饿坏了吧?」 从出生到现在,徐秋何曾知道饿字怎么写?昨儿半夜就后悔了,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风骨气节,一边抽抽噎噎的掉泪,一边抓着包子啃,吃的满手满脸都是油,就觉得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便是那碗粥,也一粒米没剩,都干干净净吃光了,小厮看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自家少爷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少,尤其爱挑食,每到饭点都令人十分头痛,多少人追着劝着都吃不好呢,如今竟把一碗在普通不过的八宝粥吃净了?回头夫人知道了,只怕头一句就要念阿弥陀佛。 虽然性格执拗,到底是知府家里教出来的,礼仪还是懂的。吃完之后,徐秋还规规矩矩的对胭脂道谢。 赵恒就道:「吃完了,先走两圈,然后歇一刻钟,再走三圈。昨日你功课未完成,今日便没有点心吃。」 徐秋一听就觉得腿肚子疼,下意识看向头一个对自己表示善意的胭脂,委委屈屈的哀求道:「仙女姐姐,我不想跑。」 然而这会儿仙女姐姐也不管用,因为她很明白公私分明、各有所长的道理,压根儿不会插手此事,只是一脸爱莫能助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乖,你师父乃是这沂源府头一号能干的,听他的准没错!」 被这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眼巴巴看着,胭脂也是一阵阵心虚,很怕最后撑不住,说完这话之后便立即起身,带着莲花去了香粉宅。徒留徐秋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 赵恒敲了敲桌子,徐秋就抖了一抖。 似乎是一夜之间,最疼爱自己的爹娘也不向着自己了,当真没有指望了! 「别看了,走吧。」 且不说徐秋是如何垂头丧气,胭脂竟在香粉宅里遇见了许久不见的胡九娘,看见对方的瞬间,两人都是一怔,然后齐齐上前问好。 「近来忙得很,有日子没见你了,可还好?」 一身留仙裙的胡九娘还是记忆中那般明媚娇艳,梳着最时兴的飞仙髻,簪着几只步摇,额上贴着花黄,面上涂抹的也是最好卖的油胭脂。 她便如一支永不凋零的玫瑰,哪怕最凌冽的寒冬,也依旧这样生动。 香粉宅内好些往来的客人都不由自主的将视线投在她身上,又羡慕又嫉妒,还有的低头讨论着什么,保不齐家去就效仿了。 胡九娘笑笑,「不算太好,倒也不太坏。」 顿了顿,又道:「前儿我找了个活儿,教城东玄武街上的苏小姐弹琵琶。」 见胭脂难掩惊讶,胡九娘又笑了,神色有些复杂,「日子总得过下去,好歹找些事做。」 她是不缺钱的,可决定放手之后,她忽然就发现自己的生活空虚了许多,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依旧美貌如初,也脱了贱籍,不必担心有客人朝打夕骂,也有足够支撑下半辈子的钱财,甚至一度纠缠自己的郭赛也跑得不知去向,然而却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胡九娘看过大夫,谁都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最后还是贴身丫头大着胆子进言,说她恐怕是闲的。 胡九娘听后愣了半晌,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太闲了,难免会胡思乱想,越想越多,越想越乱,哪里还睡得着? 想明白之后,胡九娘决定做些改变,正巧城中有位富家小姐想学琵琶,而她又声名在外,两边一拍即合。 许是因为忙起来了,又或许只是暂时有了寄托,胡九娘惊讶的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再次一觉到天亮,于是对这活计倒有了几分真心。 胭脂静静地听着,发现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也好,多出门走走,多认识几个人,日子也有趣些。」 胡九娘瞧了她一眼,笑道:「我已听说了,有位江老板十分的能干,难得又那样年青,来日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话音未落,两个人就都笑了起来。 笑完了,胡九娘又伸出自己涂的鲜红的指甲,对胭脂突发奇想道:「这甲油,还有没有旁的颜色?」 「自然是有的,」胭脂道,「粉色,正红,紫色,不过想来你也都看过了。」 胡九娘果然点头,有些失望,「我已都买了的,只是这么些年了,不管是早先的凤仙花汁还是其他什么,翻来覆去不过就这么几个颜色,看也看腻了,若是得闲儿,你单独替我调两瓶颜色特别的如何?」 颜色特别的? 胭脂一时间有些茫然,「如何特别?」 胡九娘用梅花瓣似的指甲轻轻点了点下巴,视线划过天边时忽然咯咯娇笑出身,「譬如说,蓝色?」又指了指路边充满勃勃生机的小草和刚被春雨滋润过的土地,「绿色?黑色?」 胭脂尚未说话,莲花已惊讶万分的道:「这些个颜色,哪里能上手?妖怪似的,怪吓人的。」 胡九娘越发笑的欢,眼波流转的道:「小姑娘,我且来问你,这有凤仙花汁涂指甲之前,有谁想过有朝一日能将指甲染成旁的颜色么?」 莲花茫然的摇了摇头,「大约是,没有的吧。」 「这不就成了?」胡九娘一脸的理所应当,「还有这什么花黄,时兴的妆容,哪一样不是从无到有?还有前两年风靡一时的白妆,才刚出来的时候不也有许多人嗤之以鼻,可后来还不是竞相追逐?这又算的了什么?」 莲花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胭脂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自认自己逃家、做买卖,已可算是叛道离经,可如今看来,还是过于拘泥了! v第三十八章[09.09] 蓝色?绿色?黑色?! 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可只要有颜料,未必不能成。 见她有些出神,莲花忍不住问道:「姑娘,您不是真要弄这些吧?」 胭脂莞尔一笑,反问道:「有何不可?」 说完,又转头对胡九娘道:「且容我想想。对了,若回头果然能成,我算你两成干股,如何?」 胡九娘显然十分意外,「我不过随口一说,哪里能要什么干股?」 「这是正经事,」胭脂却出奇坚持,「物以稀为贵,你的主意这样好,说不得就成了,若果然卖得出,便是你的功劳,既然有功劳,取些酬劳便是理所应当的。」 这些年大庆朝经济越发繁荣,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寻常百姓,越发爱争妍斗艳,难免有许多人的想法与胡九娘类似。左右只是改改颜色,想来也不会多么艰难,既然如此,试试又何妨? 胡九娘不曾想到只是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竟就来了这样一桩买卖,心情就有些复杂。 过了会儿,她才灿然一笑,「好。」 新走马上任的赵师父发现自己忽然就被冷落了,因为江老板突然忙起来了。 从那日出了门之后,江老板就留在了作坊内,只打发莲花回来送了个信儿,「姑娘说了,因有了新主意,近来估计要忙得很,来回往返难免虚耗时光,这些日子就先不回了,只打发我来捎个信儿,顺便拾掇了姑娘素日常用的衣裳首饰等物带过去。若大当家的您有什么想说的,奴婢可以帮您转告,或是您直接遣人过去也成。」 赵恒愣了半晌,发现什么都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等回过神来,发现莲花早走了。 这就走了? 旁边的徐秋抱着一碗乳酪吃的满嘴白胡子,忽然问道:「师父,姑娘是谁?」 赵恒瞅了他一眼,「小小年纪问这么多做什么?吃完了去扎马步!」 徐秋就哭丧了脸,却不敢再闹,生怕没得吃,只是哼哼唧唧道:「我想找仙女姐姐玩儿。」 赵恒冷哼一声,「你仙女姐姐不回来了!」 她连我都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哪里还记得你这小崽子? 听了这话,徐秋整个人都萎靡了。 师父这样狠心,哪里比得上仙女姐姐温柔?她还给自己包子吃呢!哼! 胭脂确实很忙。 那日胡九娘的话好似为她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许多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接二连三的冒出来,一时间挡都挡不住。 是啊,左右喜好都是一天一个样,那自己又何必拘泥于过去? 过去有的,自然可以做;过去没有的,难道就不成了么? 既然甲油可以有奇奇怪怪的颜色,那么唇脂呢?粉呢?是否同样可行?唇脂倒罢了,可若是粉……那么些个颜色,却往哪里涂?脸上么? 不成不成,那岂不成了唱戏大花脸? 她越想越多,越多就越糊涂,最后只觉得脑袋里满满当当乱七八糟都是东西,可却一股脑的纠缠在一处,也没个头绪。 为此,胭脂还特意给胡九娘下了帖子,请她来作坊一同商议。 胡九娘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声名在外的擅打扮,若论起这个来,再无人能出其右的。 胡九娘自己行事张扬,各处都讲究的很,出来之后更是变本加厉,连一辆马车都精致的不得了:最好的木头上请最好的匠人雕刻最精细的花纹,车厢顶上都缀着细密的流苏,四角挂着玲珑八合铃铛,每日喷洒香露,行走间便是一阵香风袭来,又有清脆音铃声相伴,叫人忍不住驻足观赏。 她来的时候还笑,「我还是头一回从女子手中接到帖子。」 以前她名声最响的时候,每天四面八方来的帖子都能摞成一座小山,请她赴宴的人数不胜数,说不清的人一掷千金,只为搏她一笑。 然而这些无一例外都是男子。 诚然,是有人真心欣赏她的琵琶技艺,不过贪图美色者尤占多数。 胭脂亲自给她倒茶,闻言笑道:「那倒是我的荣幸了。」 胡九娘接了茶,托着下巴看她,「其实我始终不大明白,你是个正正经经的良家女子,自己又这样能干,难道就不怕我带累了你的名声?」 茶是茉莉花茶,干燥的花瓣一点点被热水滋润,在细腻的白瓷茶碗里缓缓绽放,空气中慢慢荡开清幽的花香。 胭脂去她对面坐下,听了这话当真认真思索许久,不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若真叫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一时半会的,还真说不出,只是觉得你是个好姑娘」 话音未落,胡九娘就如同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我是个好姑娘?」 「你是个好姑娘。」胭脂只觉得她笑的叫人心酸,便又缓慢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胡九娘渐渐地停住不笑了,怔怔的对着茶水面出了会儿神,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和担忧来,「说老实话,我是极愿意同你做点事的,只是,只是我名声到底不好听,回头若传扬出去,只怕连累了你。」 虽然她平日里总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今朝有酒今朝醉,旁人越瞧不起她,她便越要活的痛快,可实则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过往无比在意。 她当过妓/女,乐妓,也是妓/女不是吗? 而江姑娘做的是正经买卖,若贸然同自己这样的女子扯上关系,只怕…… v第三十九章[09.09] 来的路上,胡九娘不止一次的痛骂过自己,她觉得自己简直太可恶。 分明知道可能会带累旁人,可偏偏又舍不下这冷酷的人世间伸出来的唯一一只带着热度的手…… 想到这里,胡九娘忽然凄然一笑,神色沧桑的道:「若能重活一次,我是贫家女,咱俩再见面……就好了。」 可话又说回来,若她当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贫家女,此刻必然早已嫁人生子,终日围着一点柴米油盐奔波劳累,又哪里有机会认识胭脂? 原来这世间种种,不过是早已注定。 胭脂给她这话说的心脏都抽痛了,刚要开口,却见胡九娘飞快的抹了下眼角,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可以帮你出主意,也要干股,不过有一条,合伙一事须得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此门再无第三人知晓,连你那丫头、镖局的人也不许说!」 胭脂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顿时感慨万千,「你又何苦?错不在你,只是这世道艰险罢了。」 胡九娘也不反驳,只是追问,「你应不应?不应的话,我可就走了。」 世道无情又如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这辈子已是洗不清了,何苦再拖累旁人? 胭脂拗不过,只得应了,胡九娘这才露了笑脸,开始认真琢磨起新式甲油的买卖来。 「你只管做,回头我头一个捧场,便是别人不敢抹,我敢!你且等着瞧吧,只要我抹了,保管卖得出去!」 胡九娘轻描淡写的说着,眉梢眼角俱是洋溢的自信。 胭脂笑着点头,「我信你。」 胡九娘就好像万花丛中最妖娆妩媚最与众不同的一朵,她是那样出色,令人无法忽视。男人们仰慕她,痴迷她;女人们羡慕她,嫉妒她,同时又在憎恶她的时候,忍不住观察她,模仿她…… 两人当即合计起来,不知不觉一日就过去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平静了一段时间的沂源府忽然重新掀起一股了不得的风潮! 曾经风靡一时的乐妓胡九娘竟给自己染了蓝色的指甲,涂了紫色的口脂!打扮的妖精也似! 紧接着,又有人发现城内香粉宅竟也开始大大方方的打出招牌,说寒香沁家出了新货,正对夏日风流,什么蓝的绿的紫的甲油和口脂,只有你想不到的,断然没有他们没有的颜色! 城内登时炸了锅。 先是有许多看胡九娘不顺眼的女人和老夫子明里暗里的骂,说她伤风败俗,赎了身也不正经过日子,只是浪的不成人样…… 可胡九娘就跟没听见这些流言蜚语似的,照样每天出去逛,今儿是紫色,明儿竟换成了黑色!又用同色的口脂轻扫眼角,说不出的妖冶动人,先就将好些男人看直了眼。 她生的美,又自带风流,便是蓬头垢面也好看,好些人骂了几天之后,看着看着竟莫名其妙的看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美! 好像那蓝色和绿色的指甲……也不大难看么。 而且看她站在日光下时,怎么手越发显得白了呢? 初夏头一场大雨那日,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的偷偷溜去香粉宅询问,结果一问之下大吃一惊,这些新颜色的竟然要足足二两银子一瓶! 「掌柜的,之前不都一两半么,如何涨价了?」 张掌柜对此种情形早有预料,只是笑道:「贵客有所不知,先前那些颜色呢,自然还是一两半,只是这些新货,啧啧,因材料难寻,且里头还加了滋养肌肤的珍珠粉呢!自然贵重些。」 那女子一听珍珠粉,倒也觉得不贵了,只是依旧有些疑惑,「从没听过口脂。甲油里头竟还加珍珠粉的,你可别打量着蒙我吧?」 「哪儿能呢!」张掌柜斩钉截铁的说:「本店开店至今,可曾卖过假货?若能便宜卖,谁不爱薄利多销呢?赚个名声也好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说着,就拿过一瓶打开来,挑出一点抹在事先准备好的黑色绢帛上,细细的匀开,又递到客人眼皮下,「您瞧,这里头影影绰绰朱光闪闪的,可不就是珍珠粉么?」 那女子一看,果然是,也就不疑心了。 只是,足足二两银子呐!相较之下,竟显得原先的一两半和气可亲了…… 她忍不住嘟囔道:「这样贵,能有人买么?」 「哪里能没人!」张掌柜笑着将柜台指给她瞧,「实话说了吧,您可不是头一个,先前作坊那边给了我黑的、蓝的、绿的各五十瓶,如今您自己瞧瞧,可都下了三四成啦。您要想买,可得趁早,眼见下月初一便是庙会,这几日来问的人尤其多,若是晚了,没准儿就没了。」 「竟这样快?!」那女子惊讶道,可,可大家不都在偷着骂吗? 张掌柜笑而不语。 这么多年来,类似的事她见得多啦! 谁都想要当头一个尝鲜的,又都想要独一份儿,外头骂的越厉害,她们就越好奇,自然心痒难耐,忍不住要买回去瞧瞧。 、 然而到底是二两银子,那女子就犹豫起来。 张掌柜见状便开始敲边鼓,又不由分说的抓过那女子的手,「买不买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图个乐子,我先帮你涂一个瞧瞧可好?」 不要钱白得的便宜,谁能拒绝得了呢?那女子不过是象征性的羞涩了下,然后便出声道:「哎呦,怎的是绿色,菜叶子似的,能好看么?」 「哪里能不好看?」张掌柜伸出自己的左手与她瞧,「贵客您瞧,老身这样大的年纪了,皮肤又粗又黄,可抹上之后瞧着如何?」 那女子果然瞧了几眼,十分惊讶,「好似白了似的。」 传言果然不假! v第四十章[09.09] 「那是,」张掌柜很有些自得的收回去,又给她看右手的黑色,「别看黑色有些怕人,可近几日竟是卖的最多的!」 那黑色本来有些阴沉,只是因为里头加了珍珠粉的缘故,日光下竟有些朱光闪闪,好似夏日夜空中的漫漫银河,璀璨的紧。且因为指甲涂黑,对比之下,手自然就更白嫩了,那女子就有些挪不开眼睛。、若是,若是这真的涂在自己手上,白日里伸出去……可想而知,该会有多么好看呀! 漫不经心道:「这女人呐,本就活的艰难,大好年华统共这么几年,若不好好珍惜,转眼可就没啦。难不成还指望那些臭男人来疼不成?你别瞧着大家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可心里明白着呐。不过是多花五钱银子罢了,难道自己辛苦了这些年,还配不上么?回头大家都有了,唯独咱们没有,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没有白花的银子,贵,自然也有贵的好处。回头你抹了出去转一圈,不必说,都知道你金贵!是个有身份的尊贵人!」 二两银子的口脂、甲油,等闲人家哪里用得起! 「掌柜的,别说了,」一番话说的那女子心中翻江倒海,当即掏出钱袋拍在桌上,「我买了!」 大不了,大不了就少做一件衣裳嘛! 像是怕她反悔,张掌柜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收了银子,然后一溜儿排出来三个颜色的瓶子,「贵客,挑个颜色吧。」 刚下定决心的女子瞬间再次陷入迟疑:三个颜色好像都十分与众不同,自己到底要哪个? 沂源府忽然刮起了一股妖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中大小上下女子嘴唇发乌,指尖发黑,最后甚至连眉梢眼角也多了点乌压压的颜色。 本地人倒也罢了,知道这又是香粉宅闹出来的幺蛾子,可怜好些外地人刚一进门就被迎面来的十指乌青的女郎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一回事?青天白日的闹鬼了吗? 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孤陋寡闻了,感情这正是时下的风尚,乃是一个名叫寒沁香的新式妆品做出来的。 听说人家如今已经不满足于做那些常见的妆品,时常有惊人之举…… 听说这风气是被一个姓胡的绝色乐姬带起来的,一开始好些人对此嗤之以鼻,说不正经什么的,听说还有好些规矩严格的老太太差点被气病了。 可架不住那乐姬收拾的确实好看,叫人看了就舍不得移开眼睛,短短几天就有些特立独行的女郎忍耐不住,也往自己身上倒饬,登时吸引目光无数。 再后来,这风气就渐渐的散开了。 饶是好些贵妇人明面上表示对此不屑一顾,在各个场合都大加斥责,也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潮流。 尤其是那些被规格规矩约束的狠了的小姐们,表面上循规蹈矩、娇娇弱弱,内心比谁都渴望自由和叛逆。她们虽然明面上不好涂抹,可早就在第一时间打发丫头出去将一整套稀奇古怪的颜色都买了回来,然后相互之间私下茶话聚会时……好一片五彩斑斓! 因为此类妆品价格昂贵,数量稀少,头一批跟风的人非富即贵,所以打从一开始就莫名其妙的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再后来,好些中等收入的女郎们也都一咬牙尝试着买了回来,这风气便如同燎原之火止不住了。 虽然一瓶要二两银子,确实价格不菲,可一瓶也能用好长时间呀!平均下来一天不过几文钱,四舍五入就相当于白捡! 转眼到了端午佳节,城中百姓一如既往的包粽子、扎五毒香囊,而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女郎们取代了历年花黄,面上多了好些黑紫蓝绿等用口脂画出来的五毒纹样。 那口脂中也不知加了什么,在阳光下,竟有些星星点点的,自带迷人魅力。 女眷们聚会的时候难免攀比,今年比的自然就是这些新式妆品。 「瞧我这蝎子画得如何?」一个身穿紫色长裙的少女面带得色的笑道,「用的是寒沁香的紫色口脂,又滋润又服帖,我倒觉得比花黄好些,一整日都不必担心什么时候会掉。」 几个小姐妹都深有同感的点头称是,又纷纷炫耀一下自己,额头双颊乃至手背上画的其他五毒图样,十分得意。 什么花黄,什么雄黄彩绘的,那早已经是不知什么年间的老黄历了,如今这才是最流行的,富贵人家的小姐们谁要没有几样?那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交际! 「听说这股风都快刮到京城里去了,」一个身穿黄色襦裙的少女捂嘴娇笑道,「好些贵人也派人过来打听采买呢!这到底比不得咱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才知道,可咱们都用了多久了?」 「就是!」 「要我说,她们倒不如等一等,省得来回奔波,」一个穿着浅绿碧色衣服的少女意有所指的笑,「咱们沂源府和周边州府尚且有些不够卖的,哪里轮得到外来的?我听说好些人都买不到呢!」 说起这些来这些女子不免有些得意,又有种神奇的扬眉吐气的感觉。 自古以来都城都是天子脚下,汇聚天下奇珍异宝,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的流行都是源自那里,其他地方不过追逐模仿罢了。 可如今却怎么样了呢?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们这沂源府也有京城没有的好东西了! 你们是贵人又如何?一掷千金又如何?得见天子又如何?现在还不得千里迢迢的跑到我们这儿来买? 我们这儿若是有卖剩下的,那算是你们运气,有多少且先拿着用;可若是没有,那怎么办?没得说,只好等着罢了! 几个年轻小姑娘正叽叽喳喳的讨论的热火朝天,忽然一个身穿大红色绣牡丹花长裙的姑娘从远处颦颦婷婷的过来,一边走一边笑,「真对不住,是我来迟了!」 众人刚要上前同她打招呼,却忽然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开始那个紫色长裙的少女指着她的额头惊呼出声,「呀,你用的那是什么?真的还泛着金光?」 众人寻声望去,就见那女郎的额头上绘着一只金蝉,本也没什么,只是那经常经随着她的走动,不断折射出璀璨的金光!当真夺目极了,衬得她耳畔一双滴水珍珠的坠子都有些黯然失色了。 几位少女纷纷围拢过去,凑近了细细观赏,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这可真滋润,我瞧着也像是口脂。」 「可不是么?只是颜色却从未见过,说是紫色,又比紫色浅些,这里头的金光却是什么?」 「你是不是自己加了什么东西?」 红裙少女等大家问完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你们不知道吗?寒沁香今天早上才出了两款颜色,口脂和甲油都有的!一个就是这个淡紫色加金粉的,还有一个是宝蓝配银箔,都十分好看。挑来挑去总是为难,我索性就都买了。」 v第四十一章[09.13]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竟是宝蓝色做底,上面零星夹杂着好些银光灿灿的薄片,可不是银箔是什么? 「我们怎么不知道?!」紫裙少女惊呼出声,不服气的说,「你别是唬人吧,我天天打发丫头去看着的!」 「你们自然不知道,」红裙少女咯咯一笑,「我可是每天的店铺还没开门,就让丫头去堵着了,得到的自然是第一手的消息。不然怎么会来的这样迟呢?」 她早就猜到香粉阁不可能放弃端午节这样大好的机会,所以一大清早就让丫头去守着,并且交代明白,只要出了新品,不管是什么样的,一定要都买回来! 她一定要抢在所有人前头!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非常明智的,如今在场所有的女郎们都不知道的东西,她就已经早早的用上了,真是抢尽风头! 众人不免十分艳羡,立刻打发丫头去排队买。 有几个女孩子就有些委屈,急得直跺脚,「才刚我打发丫头去外头马车上拿东西去了,这一时半刻的哪里回得来?」 寒沁香家的东西向来热门抢手,略晚个一时三刻就给人抢没了,如今若是等丫头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还买什么? 她们刚说完,就已经有几个小姐妹帮忙出谋划策,「这有什么?我的丫头在这里呢,且叫她去一起买回来就是了!」 几个姑娘顿时破涕为笑,拉着对方的手说:「好姐姐,还是你仗义,回头我就把银子给你。」 那姑娘满不在乎道:「几两银子算什么?你我难不成还指望着它过日子?早点买回来是正经,可千万不能便宜了那些虎视眈眈的外地佬!」 如今寒沁香的名声如日中天,时常有许多外地来的人见缝插针的抢购,香粉阁又不能关上门不做生意,有时弄得她们这样本地人都买不上,一度搞得大家十分紧张…… 女孩子们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神奇,前一刻可能还在争风吃醋争妍斗艳,闹得不可开交,可下一刻就能因为一点小小的共同爱好瞬间和解,其乐融融起来…… 香粉阁果然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都是各家女眷打发丫头来买新出的东西的,只是去了一问价格,好些人就被吓了一跳。 原来的一两半、二两就已经十分遗世独立,可如今这两款金粉和银箔的,竟然要足足五两?! 好些中等人家的丫头来的时候手里也不过攥着四五两银子,本来是指望两瓶都买回去的,谁知竟然这样贵?!青天白日的抢钱吗? 然而张掌柜的理由也非常充分,叫人完全无法反驳。 「姑娘们,天地良心,本店卖东西从来都是明码标价,哪有过一次骗人?你们都自己瞧瞧,这里面全都是实打实的金粉和银箔,谁若是有耐心,把这些晒出来转头就能当银子花的!我们这哪里是卖口脂和甲油,分明就是送钱呐!你们当做金粉和银箔不要工钱料钱吗?就是这五两,也不赚什么,不过是逢年过节图个喜庆吉利罢了!」 好些手头并不十分宽裕的女郎听了这个价格不免有些踟蹰,可天底下多的是有钱人! 正当排在前头那个丫头迟疑的时候,后面一个穿金戴银的大丫鬟已经十分倨傲的开了腔,「这位妹妹,你到底买不买?若是不买的话,劳烦稍微让一让,我们这里赶得急呢!」 话音刚落,后面就有七嘴八舌的响起许多附和的声音,那丫头就面红耳赤的跑走了。 刚才出声的大丫鬟抖了抖自己簇新的绸子衣裳,啪的一声将20两银子拍在桌上,真的腕子上的金镯玉镯叮当一阵乱响,「将那金粉和银箔的口脂、甲油一样捡瓶好的包起来。」 「好咧!」伙计麻利的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提前准备好的礼盒,先打开请她检查过了,又拿出纸笔问道,「敢问姑娘是谁家的?若是熟客,本店还有礼品相赠。」 那丫头当时就笑起来,慢条斯理的道:「我家高夫人自然是熟客的。」 「原来是高夫人的丫鬟,失敬失敬。」那伙计飞快的找到高夫人那一页,又在上面添了几笔,啪啪啪拨了几下算盘珠子,口齿伶俐的说,「多赖高夫人照应生意,感激不尽,如今有一套上等的五毒香囊坠子,权当凑个趣儿。」 说着就又拿出另一个宝蓝色的盒子打开给她瞧。 那丫鬟不曾想到还有这个,惊讶之余也十分满意,又觉得周围那些羡慕的目光让她十分舒坦,再看了那五毒香囊之后就更满意了。 那五个香囊都是用厚实的锦缎缝制,针脚匀称细腻,上面的花纹和坠的流苏也精细,香味浓淡适宜,十分好看。这样的香囊从外面买恐怕一个也得值近百文,这五个就是将近半两银子,也算大手笔了。 那丫头后头还跟着个小丫头,看完之后就挥挥手示意小丫头上前将东西收起来,又对伙计道:「你们倒是有心,我先替夫人谢过,往后若有什么好的,自然也要买的。」 那伙计又道谢,又听着大丫鬟别有深意的问道:「小哥儿,但凡熟客都送这么一套吗?」 那伙计就摆手笑道:「瞧您说的,哪能呢?也就是咱们高夫人讲究才有这一套,刚才我翻看了下,其他人不过也就是三个两个,只能得一个或者是一个换不着的也多的是呢!」 说白了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平常花的银子越多,得的香囊个数也就越多呗。显然高夫人就是花钱高手! 那丫鬟听了这话越加舒心,「正是,我们夫人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作为江老板的私交好友,卢娇和胡九娘自然没有这个担心,她们早在新货出来的头一天就得到了整整两套,不要钱! 卢娇那份是胭脂回镖局的时候顺便一起带回去的,结果却发现屋里没人。 「虎子,」正巧胭虎过来,胭脂就问他,「你可知道四姐去哪了吗?我这里有东西要给她。」 「这几天她可忙的很!」 不知是不是错觉,胭脂就觉得弟弟说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 「你可是跟四姐闹别扭了?」她试探着问道。 「我哪里敢!」胭虎气呼呼的道,又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 哦,那就是闹别扭了,胭脂暗中点头。 胭脂也不问为什么,自顾自的收拾屋子,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胭虎果然忍不住自己说起来。 「这阵子不是过节吗?大当家的带我们去拜访了好些人,也有好些人过来拜访咱们,前儿来了一对父子,是南边做蚕丝买卖的,小的今年20了,长得,哼,倒是人模狗样的……这几日总是缠着四姐,今儿出去逛街,明儿出去买东西,后儿又要看灯会的,搅和的她都不能安心练武了!」 胭脂越听表情就越古怪,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那四姐自己愿意出去吗?」 v第四十二章[09.13] 胭虎眨了眨眼,老老实实的回答说:「一开始好像不大愿意,转头又问我去不去,如今大当家的说我进步大,我就没舍得去,结果她就自己去了。」 顿了顿,又有些不大确定的说:「好像走的时候还有点不大高兴,这几日回来也是行色匆匆,前儿还吼我!」 说起这个胭虎就是一肚子委屈,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胭脂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唉,这小子今年也十五了…… 就听那小子又抱怨道:「练武之人不可有一日荒废,她总是这样,迟早要被我超过去!我说她,她还不乐意,要打我!」 换我,我也打你! 胭脂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家弟弟的狗头,「我问你,你想明白了再回答。」 胭虎乖乖点头,「姐,你尽管问!」 「你是因为担心四姐荒废了武艺而不高兴呢?还是因为她跟一个男子出去不高兴?」 胭虎仰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久,挠挠头,有些茫然的问:「姐,这不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一回事!」胭脂说,「你自己琢磨琢磨。」 若他只是担心卢娇因为与人玩耍太多而荒废了武艺,那没得说,武者之间的惺惺相惜和姐弟情罢了。 可若是因为发现卢娇跟别的男子在一处,他心中泛酸不舒服,却始终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不痛快,那就是别的意思了…… 因如今胭脂不清楚卢娇是个什么意思,倒不好把话说死了,只是将这小子撵回去,叫他自己好生琢磨,又在屋里等卢娇。 尽管出去玩了一整天,可卢娇面上既没有倦色也没有喜色,只是淡淡的,唯独发现胭脂回来了,这才略有了点热情。 「听说来了位你的旧相识,耍的还好?」胭脂明知故问。 卢娇自己熟门熟路的倒了水,听了这话就抬头看了她一眼,「谁告诉你的?」 胭脂就有些尴尬,「虎子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哼!」一说就来气,卢娇猛地将杯子蹲在桌上,水花四溅中拳头捏的咯咯响,恨得咬牙切齿的,只是不说话。 胭脂微微叹了口气,擦了擦溅出来的水,低声问:「那你,是个什么意思?」 男孩儿明白事儿本就晚些,且胭虎如今才十五,几乎是个半大孩子,可卢娇却已经快十八了。若放在外头,正经开始说人家的年纪呢! 哪怕胭脂不常在家,偶尔也听赵恒和卢雄透出口风,已经在着眼物色适龄优秀儿郎了。 卢娇忽然就有些委屈,红着眼睛,恨声道:「好歹我也是个姑娘家,这种事……难道要我上杆子撵着逼他娶我么?!」 那呆子,简直就是混账! 胭脂憋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才试探着说:「要不,我,我旁敲侧击的帮忙问问?」 卢娇是个多好的姑娘,若两人果然有意,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她这个夹在中间的姐姐妹妹自然是责无旁贷! 「不要!」卢娇的反应异常激烈,「让他自己想去,想不明白……就算了!大不了一拍两散,谁离了谁过不了似的!」 这样决绝?! 胭脂生怕他们闹得更僵,偏一时之间又想不出该如何劝说,正着急,胭虎竟去而复返,「姐,我出去啊,你怎么回来了?」 卢娇忽的站起来,冷笑道:「这是我的院子,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胭虎给她噎了一下,有点懵,过了会儿才本能的放软了声音道:「我没这么说,你不是出去耍」 谁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卢娇已经低喝一声窜了出去,脚尖往靠墙放着的枪杆上轻轻一点,右手反转一握,半空中划出一道银芒,枪尖就朝着胭虎的脸抖开了几朵花。 「你是没明着说,可就这个意思!有本事咱们手上见真章!」 卢娇功夫本就出色,又走的轻灵路子,一杆长/枪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全力之下徐峰也要暂避锋芒,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取胜。 胭虎功夫不如她,兵器也不占优势,不曾想她说打就打,且并不像平时那样循序渐进的套招,竟好似带了深仇大恨一样的狠辣,几下就乱了阵脚。 「四姐,哎呦,四姐你是要杀了我么?」 胭虎喊了几声,见她非但没有收手,攻击反而越发疾风骤雨一般疯狂,不得不紧咬牙关,打起全副精神应对。 一旁的胭脂看的胆战心惊,劝了几声却没人听,急的直跺脚。 也就一炷香功夫,卢娇就已经数次将胭虎打倒在地,偏偏他是头犟驴,死活不肯认输,又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再被打倒,不多时竟就见了血! 虽是皮外伤,可瞧着也够触目惊心的,胭脂吓得气都喘不匀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直到现在,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跟这些习武之人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都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的! 有什么事就不能坐下好好说么?非得打的你死我活?究竟图什么! 最后,卢娇一枪将胭虎掀翻在地,他闷哼一声,挣扎了许久才踉踉跄跄爬起来,结果又一脚被踹翻。 v第四十三章[09.13] 「你服不服?」 卢娇用枪尖儿指着他,居高临下的问道。 「不服!」胭虎也有些上了真火,死咬着不松口。 「服不服?」 「不服!」胭虎这一声,简直要把胸腔都吼破了! 卢娇咬了咬牙,冷笑道:「你也只剩嘴硬了!」 说完,收了枪,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胭虎只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说,满脑袋的事儿想不明白,这会儿全都乱了套… 他再一次爬起来,却是浑身酸痛的站不起来,只好坐在地上。眼见着卢娇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门外,他忽然脑袋一热,扯着嗓子喊道:「我不想你跟那人在一处!」 胭脂猛地捂住嘴巴,下意识看向卢娇,就见卢娇的背影一震,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讥讽,「你凭什么?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说这话?」 「我」胭虎才刚也是鬼使神差才喊出那话,哪里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被问住了,我了好几遍,偏偏不知道该说脑袋里乱哄哄的那一句…… 卢娇自嘲一笑,转身就走。 胭虎在角落里坐了一整天,也不说话,也不吃饭,也不挪地方,好像就要在那儿把自己的心思弄明白。 可是,卢娇那天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次日一早,胭虎冲到赵恒房里问卢娇的去向,结果赵恒十分惊讶的看着他,「你不知道么?四妹主动请缨押镖去了,五弟同她一起,这一趟却有些远,要出关呢,来回少说也得小半年。」 「小半年?!」胭虎失声道。 赵恒洗完了脸,回来发现他还痴痴傻傻的站在那儿,两眼空洞双目无神,也不知在想什么,摇摇头,自顾自的找胭脂去了。 昨儿卢娇跟胭虎两个人闹得好大动静,镖局上下都惊动了,赵恒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两人都是别扭性子,像这种事情,外人实在不大好插手,且随他们去吧。 他们还年轻呢,耗得起,彼此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回,也未必是坏事。 胭脂好容易抽空回来,谁知自家弟弟又跟卢娇闹成这样,弄得她连根赵恒说话的心思都没了,整日只是担心,担心卢娇在外头受委屈。 赵恒就道:「她是走惯了的,打小就跟着家里人走南闯北的,经验比镖局里好些上了年纪的人都丰富呢,莫要瞎想。」 胭脂就叹了口气,「哪里能不想呢?听说关外又燥又热,还时常有沙匪出没,乱的很。」 赵恒忽然笑起来,又神秘兮兮的问道:「你可知,四妹在外头,尤其是关外是有名号的。」 「名号?」胭脂果然被转移的注意力,毫不掩饰的表现出自己的好奇,「什么名号?」 「能在江湖上混下来的,说不得要有成名一战,也要有名号。不过那名号有的是自己取的,有的,则是外头人送的。」赵恒给她倒了杯蜂蜜水,不紧不慢地说着,「四妹成名的时候才十四岁,比如今的六弟还小些,后来就多了个名号,叫平地开花。」 :「平地开花?」胭脂满脸茫然,完全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赵恒爱极了她的一切表情,忍不住凑过来亲了口,然后才迎着她的眼刀子继续道:「十四岁的时候,四妹一杆枪就使的很好,能同时抖出四朵银花,如同沙漠里骤然开出的花儿一般。她的路子迅捷诡秘,速度极快,对手很难招架,往往她的枪收回去好一会儿了,创口才溅出血来,便又好似平地开的红花一般……」 胭脂又惊又叹,既觉得卢娇十分了不起,可也克制不住的起鸡皮疙瘩,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确实混不了江湖。 什么开花的,乍一听好似多么风雅的事情,谁知道背后竟隐藏着这样的由来呢? 胭脂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忽然又想起来另一个细节,「那么四姐,是干了什么而一战成名的?」 「真想听?」赵恒笑着问她,表情有些戏谑。 胭脂迟疑了下,还是咬牙点头,「想!」 「当时关外清关府一带沙匪纵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偏偏当地官府兵员不足,拿他们没有法子。刚好那会儿四妹和五弟经过,两人趁夜孤军深入,在沙匪老巢接连挑翻他们一十三名当家,斩杀喽啰无数,更将其中最罄竹难书的两人用枪钉在城门口……自此之后,清关府再无匪患。」 胭脂的笑意僵在脸上,再回想下平日里卢娇娇憨爽朗的模样,忽然打了个哆嗦…… 没了卢娇插科打诨,中定镖局好像一夜之间就安静下来。 胭虎也瞬间丧失活力,每日只是按时吃饭、练武,也不大说话了,再闲着就去墙角蹲着,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眼神涣散的想这些什么。 徐峰逗了几回都不管用,暗地里问赵恒,赵恒却瞅了他一眼,「我素日里只当你是个明白人,再没比你更清楚的了,怎的如今反而糊涂了?」 徐峰就叫屈,「我前些日子刚押镖回来,凳子都没坐热乎呢,谁知道你们在家都闹腾什么?」 赵恒轻笑一声,「你自己算算,家里少了谁?」 徐峰本就长于此道,最是个人精,之前猜不到也不过是因为信息缺失,如今被赵恒一提醒,眼睛都亮了,「呦,小东西开窍了?」 见赵恒没否认,徐峰就猛地一拍大腿,「我早就看出那俩有些个不寻常,整日打来打去也没个腻烦,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不好说什么。」 赵恒笑着摇头。 徐峰又摸着下巴嘀咕了好些话,不知想到什么就贼笑着冲了出去。 情之一事本就无迹可寻,更兼胭虎这小子是情窦初开,外人再如何焦急也使不上多大的力气。胭脂倒是掏心挖肺的同他说了几日,可收效甚微,再者,卢娇也不在此处…… v第四十四章[09.13] 胭虎这会儿自己都乱了。 他确实觉得自己对卢娇的感觉十分不同,比同伴更渴望亲近,却又不同于姐弟,然而一直以来,他都没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如今对方骤然将搁在中间的窗户纸戳破,胭虎在有些恍然的同时,却难免也生出了点迷茫和慌张:他不太懂得该如何面对这全然陌生的感情。 如果自己与四姐之间的关系不再简单,那么他该以何种心情对待? 再一个,这果然就是男女之情么? 因为迄今为止,他所近距离且深入接触过的女子,除了自家姐姐,就只有一个卢娇了…… 这么想的话,贸然将这不同于以往的情感简单粗暴的归结为男女之情,似乎又稍显仓促了。 思及此处,胭虎忍不住用力挠了挠头,苦恼的脸都皱成一团。 该说的都说了,胭脂最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这臭小子真是个榆木脑袋,瞧瞧他愁的这样,自己看着都着急。 胭虎点了点头,强笑一声,「姐,你去忙吧,别老守着我了。」 为了他,胭脂也确实好几日没出门,且又跟胡九娘约好了见面的,实在不好继续耽搁。 「也罢,你自己琢磨,可千万别胡闹。」 虽说长姐如母吗,可自己终究不可能陪他一辈子,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自己也该尝试着放手,叫他自己整理整理了。 听胭虎再三保证了,胭脂这才匆匆出门,谁知去作坊等了半日胡九娘才来,且浓重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她双眼下头的乌青和面色的憔悴。 自打两人相识以来,胡九娘都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 胭脂连忙搀扶她坐下,感到她掌心冰凉,满是滑腻的冷汗,又亲自倒茶,「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你也是,还硬撑着来做什么?打发丫头过来说一声也就是了。」 外头已经暖和起来,许多性子急的百姓都脱了稍显厚重的春衫,尝试着穿着轻/薄的夏裳了。照胡九娘这么急匆匆的走,难免出汗,可即便出汗,也该是热汗…… 心不在焉的胡九娘努力了几下,却笑不出来,好歹接了茶,手却不住的发抖。 胭脂看她这样子着实反常,也不大像病了,略一思索,便将莲花和梅朵打发出去,凑近了小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胡九娘猛地一抖,茶盏盖子都掉了,咔嚓一声在地上摔的粉碎。 这一声不光吓到了胭脂,也叫胡九娘回了神。 她的喉头滚动几下,似乎是在努力整合思绪,过了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来找我了。」 「谁?」胭脂追问道。 胡九娘抖得越发厉害,她无意识的搅着手中的丝帕,眨眼将这价值一两八钱的昂贵丝织品废了都一没有察觉,眼睛里慢慢沁出水色,涂的红艳艳的嘴唇哆哆嗦嗦,「郭赛,郭赛回来了,我看见他了。」 「郭赛?!」胭脂本能的吸了口凉气,同时脑海中迅速浮现起一个本以为会就此消失的暴戾人影。 虽然知道胡九娘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说谎,可胭脂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的问道:「他怎么敢回来?是不是你看错了?」 郭赛早就被赵恒发了江湖追杀令,惶惶如丧家之犬,按理说躲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孤身犯险,返回中定镖局所在的沂源府呢? 「不会的!是真的!」胡九娘拼命摇头,一颗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下来,她一把抓住胭脂的手,近乎崩溃的道,「他靠的那样近,呼吸都洒在我肌肤上,他碰我的脸,说,说要带我走!说我逃不掉……」 分明夜那样黑,可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对方眼中复杂的光芒,如同无边黑暗中走投无路的野兽那凶残又执拗的眼眸,只要被盯上了,便逃无可逃! 她真的是吓坏了,脊背上再次出了一场白毛汗,两排牙齿咔嚓嚓碰的直响,两片娇艳的薄唇抖得如同风中摇摆的花瓣。 「别怕!」胭脂反手抓住她的胳膊,佯装镇定的给她鼓劲儿,「青天白日的,你院子周围还有那么多巡街的衙役,回头打点一番,便是郭赛狗胆包天也不敢如何的。」 实际上,她也是有些怕的。过去的日子里,胭脂虽也跟着卢娇他们学了点傍身功夫,可也不过对付地痞流氓罢了,哪里敢跟郭赛那等高手较量呢?想想便觉心里发虚。 「你不懂,」胡九娘哽咽道,「他是个疯子,他那人是个疯子呀。」 郭赛此人生性偏执,一旦认准了的事便不许更改,非要按着自己的幻象进行下去。一旦旁人稍有偏差,他便要疑神疑鬼,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要同他作对…… 当初赵恒之所以不愿意将实情告知,也是因为深知他的这个脾性,谁料即便没告诉,后来郭赛也还是自己想的钻了牛角尖。 一想起当初看到的郭赛疯狂伤人的情形,胭脂也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那人简直不可理喻。 她想了想,说:「如今也没有旁的法子,你先不要家去了,我这就回镖局一趟,将此事说与大当家知晓,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郭赛本就是镖局上天入地都要捉拿的叛徒,如今既然有了他的下落,想必赵恒也不会坐视不理。 胡九娘也实在是怕得很了,顾不上推辞就应下来。 她家中雇的那几个护院对付等闲毛贼和浪荡子自然是不在话下,可想郭赛这种等级的江湖高手……即便送死恐怕也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她倒是想叫巡街的衙役多多费心,可自己哪里有这个脸面?即便说了人家也不会当回事儿。 事态紧急,胭脂也不敢耽搁,马上回镖局找了赵恒说明情由。 没想到赵恒丝毫不感到惊讶,而是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这几日你暂且不要去作坊了,镖局更安全些,我也给徐秋放了假,想来郭赛也没那个胆量直闯官宅。」 v第四十五章[09.13] 「你早知道了?」胭脂惊道。 「昨日刚收到线报,说在沂源府内发现了他的行迹,只是尚且不确定他的栖身之所和目的,若贸然说出来,一来容易打草惊蛇,二来也容易叫人慌乱。」 「他去找九娘了,」胭脂难掩担忧,「我不去倒也罢了,左右如今都上了套,只管吩咐下去,自有梅朵他们盯着,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九娘?」、两人到底有交情,若明知危险还留她一人在外,到底于心不忍,赵恒想了一回,「也罢,我便去找徐知府,劳烦他加强巡逻戒备,也顺便请他协同捉拿。」 官府中人本就忌讳江湖人以武犯禁,之前有赵恒这个前任官员约束,镖局上下都十分本分,且时不时还能与官府互利互惠,双方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和睦,倒也罢了。可如今郭赛叛逃,便如同一只挣脱缰绳的野兽,再也没有了顾忌,官府自然也就容不下他了。 胭脂点点头,不过还是觉得不大放心,「要不,先请她来做客吧?」 「不好,」赵恒摇头,「若她平白无故的去了别处,岂不是明晃晃的告诉郭赛有诈?倒是惊动了,说不得便会狗急跳墙,万一迁怒无辜百姓可如何是好?倒不如按兵不动,只要有衙门的人和士兵们配合,不过请君入瓮罢了。」 胭脂一想也是,郭赛此人言行举止本就与常人有异,若是顺毛摸没准儿还能推测他的下一步行动,见招拆招;可若是惹恼了,便是天王老子也摸不透了。 正常人是没法子与疯子斗的。 胭脂就好像一阵风,忽然回来,又忽然离去,在门口碰上徐峰都顾不上 停下来说话,只是胡乱打了声招呼,转眼只剩个背影。 「大当家的,江姑娘这风风火火的是做什么去?」 「郭赛去找胡九娘了,她来找我拿主意。」赵恒微微蹙眉。 「什么?!」徐峰低呼出声,又带了点儿异样的佩服,「那消息竟是真的?这小子也真够狂的,当真是有恃无恐,竟敢在爷爷眼皮子底下折腾!我非要叫他知道知道厉害,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非他们防着这一手,提前在沂源府一应城门都布置了人手,恐怕也不会想到郭赛竟然真的敢这么快就回来。 要知道,风声可还没过去呢! 徐峰又骂了句,「对了,那江姑娘想如何?」 「她想叫胡九娘搬回来避避风头,我给拒了。」赵恒道。 据他推测,这次郭赛回来的目的无非两个:一个是求而不得的胡九娘,另一个便是令他声明扫地的镖局。 而他的目的越多,需要做的事情就越多,跑的地方也就越多,自然更容易露出马脚和破绽。若是叫胡九娘搬回来,必然打草惊蛇不说,岂不是趁了他意,直接将两个目标合二为一了?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所以唯独让胡九娘回镖局暂避风头这一条,自然万万不可。 可若这么放着不管死活,但凡是个良心未泯的人都做不到,所以赵恒干脆就借了徐知府这条路子,两边一起通力协作,各取所需罢了。 听了他的打算,徐峰连连点头,自然是没意见的,不过到了最后,表情就有些古怪。 赵恒又反复斟酌几遍,确定没有漏洞才准备依计吩咐下去,谁知一抬头就发现徐峰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二哥,有话但说无妨。」 大家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难得的畅快磊落人,自然是要畅所欲言的。 徐峰眨了眨眼,「大当家,可是你叫我说的啊。」 赵恒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好点头,「不错,是我叫你说的,」 「哈哈哈,那我就放心了!」徐峰猛地松了口气,然后搓了搓手,大咧咧道,「不是我说的,大当家的,江姑娘张口就叫胡九娘回来,此举不能说不仁义,可话又说回来,她当真一点儿都不在意?人家都说,女子之所以吃醋,便是因为太过在意某个男子,可如今江姑娘这么办,岂不是,嘶,却将大当家您置于何地呀?」 全镖局的人都知道胡九娘曾对他们大当家「心怀不轨」,江姑娘自己也是清楚的。按理说,一般女子不都会对胡九娘千万个提防?努力斩断一切对方与大当家接触的机会…… 可这江姑娘倒好,非但不防着胡九娘,反而大大方方同她做起了朋友,如今更要将人弄回来?! 这,这到底是对他们大当家根本没多少情谊呢,还是……太放心了点儿? 原本赵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十分欣赏胭脂这种全然的信任和大度,谁知这会儿被徐峰这厮一「挑拨」,心里登时也有些疙疙瘩瘩的起来。 是呀,说起来,他们两人自从相识到相知,如今更是相许,粗略算来也有大半年了,可胭脂竟然一次都没跟自己吃过醋?! 先前赵恒自然是高兴地,可现在看来,他忽然就有点不确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因为担心郭赛剑走偏锋,胭脂便没有再去作坊,对外只说是连日劳累又赶上换季,不小心着了风寒,需得休息几日。 刘掌柜、秦夫人和胡九娘等都先后来看过,前面两位倒罢了,只是胡九娘,怕的厉害。 胭脂却不好再提叫她回来住的话,只好安慰道:「大当家的他们已经跟知府大人打了招呼,借口这几日上面要来人,加强了各处防范,想来他也不敢怎样。」 听她这么说,胡九娘总算稍微松快了些,只笑容还是有些勉强。 胭脂很是理解她的心情,若是换了自己,敌明我暗,有个疯子信誓旦旦的说要把自己抓走……谁能不怕?! 可赵恒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他分明有在暗中部署了某些事情,可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给人一种「我知道你说的什么事,可偏偏不往心里去,并不放在眼中」的感觉。 殊不知胭脂有话想跟赵恒讲,对方恰恰也憋着一肚子话说不出口。 两人都各怀心事忍了几日,到底是忍不住,便由胭脂先开口。 「你当真不管九娘的么?」 话已出口,赵恒的表情越发古怪了。 等胭脂说完,赵恒才幽幽道:「你便这般关心胡九娘?」 胭脂微怔,下意识点头,「不错。」 v第四十六章[09.19] 她们交情不错,且如今胡九娘又帮她在妆品上头出谋划策的,两人已然上了一条船,哪里能不关心? 听她这么讲,赵恒难免更加憋气,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倒不是我多嘴,只先前胡九娘与,咳咳,在镖局里住着的时候,着实不大省心,也闹出好些个闲话。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先前好容易送走了,如今你反倒一力主张要将人弄回来……」 这下胭脂可算明白这几日他别扭个什么劲了! 见胭脂自顾自笑的前仰后合,赵恒如何意识不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他面上微红,张了张嘴,也跟着笑了。 两人面对面笑了半天,胭脂这才正色道:「此乃性命攸关的大事,再说,我信九娘。」 信九娘? 赵恒高高扬起一边眉毛,一言不发的瞧着她。 胭脂也看他,片刻之后噗嗤一笑,忽然欠身越过桌子,飞快的往他面颊上亲了下,「自然,更信你。」 她原本是想偷个香便走,可赵恒终究是练武之人,反应何其敏捷?她刚凑过来,赵恒就一把揽住了,然后迅速反客为主。 「江姑娘!大当家!」两人正亲的难舍难分,气氛如糖似蜜,远处忽然炸开来徐峰的破锣嗓子。他大咧咧的进了院子,可巧天气渐热,赵恒也没关门,这幅情景便直拉拉映入眼帘。 「哎呦!」徐峰嗷的叫了一嗓子,大受惊吓的样子,几乎原地蹦起来,又装模作样的背过身去,笑嘻嘻道,「瞧瞧这事儿闹的,大当家,这光天化日的,办事儿咋不关门么!」 什么办事儿!好似见不得人似的! 胭脂本就尴尬,听了这话脸上登时腾地一下烧起来,二话不说一把推开赵恒,面红耳赤的跑走了。 跑到院子里经过徐峰身边的时候,这厮竟还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声叫了句,「夫人,慢走!」 胭脂整个人好似要炸开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赵恒直接给气笑了,目送胭脂远去后才对徐峰笑骂道:「二哥这把年纪了,整日没个正形!」 徐峰笑呵呵进来,先给自己倒了杯茶,「什么时候办喜事?依我说,咱们镖局也该好生热闹一回了。」 赵恒摇头,也隐约流露出点心驰神往,不过还是忍住了,「她还小呢。」 等转过年来,胭脂也才十八,如今外头好些好人家的姑娘差不多都才开始议亲,若真想办喜事,只怕要再过个一二年呢。 「好事多磨,好菜不怕晚,」徐峰乱七八糟的说了几句,确认四下无人了,这才压低声音道,「四妹那头,安排好了。」 赵恒点点头,两人又小声商议了许久,这才各自分开。 接下来两天,胭脂都过的提心吊胆的,可谁知三日后的一天夜里,外头忽然闹起来,紧接着数十支火把瞬间燃起,映红了半边天。 她本就没睡扎实,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般弹坐起来,这会儿哪里还躺的住?当下猛地爬起,胡乱穿上衣裳,推门出去时就听好多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 「往东边去了!东边去了!」 「穿黑衣服的!」 「放箭!」 胭脂不大清楚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本能地觉得与这几日赵恒他们的部署有关,一颗心也随着喊声忽高忽低,紧张得不得了。 郭赛,一定是郭赛!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人颇为激动的喊着,「抓着了,抓着了!」 胭脂也跟着松了口气,循着声响往外去了。 外面乱哄哄的,好些伙计看见她还吓了一跳,又劝她回去。可胭脂哪里放心的下?便随众人一同去到大街上,结果一眼就看见路中间跪着的郭赛! 果然是郭赛! 郭赛被抓着了! 此刻的他难得一见的狼藉,头发乱糟糟的,黑色的夜行衣上好几处渗出暗色,显然还在流血。四周好些人围着,既有镖局的人,也有穿着官差服饰的衙役,地上还或躺或站的有几个身穿夜行衣的贼人,大约是同郭赛一起来的。 有几个还要做困兽斗,几个衙役上去便是一刀,还有想求饶的,竟被郭赛趁乱一刀劈死了! 众人本没想到郭赛到了这般田地尚有行动之力,竟一时大意,回过神来之后纷纷一拥而上,将他结结实实的五花大绑了。 他的长相气质本就有些阴鸷,此刻半边脸上都是血,在黑夜中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越发如同鬼魅一般可怖。 胭脂看的心惊肉跳的,也不敢上前添乱,只偷偷缩在人后,可还是被眼尖的徐峰发现了。 「江姑娘,」徐峰眉头一皱,满脸不悦的看向几个跟出来的伙计,「你怎么到前头来了?还乱着呢。」 「二哥莫要怪他们,是我放心不下,硬要跟着来的。」见那几个伙计一脸为难,胭脂忙道。 她又四下瞧了瞧,确认前头正是胡九娘宅院所在的那条街,当下难掩担忧的问道:「二哥,胡九娘可还好么?」 既然郭赛出现在此处,必然是冲着九娘来的,也不知她此刻人在何处,是否安好? 「你还有空担心旁人?」赵恒也没想到胭脂没睡死,竟被外头的声响惊动了,面上微带薄怒,「这地界这会儿是好玩的么?」 胭脂也知道自己今儿有些莽撞,并不辩白,只是小声道:「我,我实在担心你们,是听见说抓到了才出来的,也没硬往上凑……」 v第四十七章[09.19] 她越说越心虚,最后的声音小的同蚊子哼哼似的,两只手胡乱揉捏着衣服下摆,整个人都要缩到地里去了。 「胡闹!」赵恒斥道,「你也是读书的,不知道什么叫漏网之鱼么?刀剑无眼,有都是些亡命徒,一旦割着了,哪里去吃后悔药!」 说着,便过来仔仔细细的将她检查了遍,确认无碍之后这才放了心,又将人牢牢护在身边。 胭脂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又小声道:「对不住,是我鲁莽了,你,你可还好?」 这一句简直能扑灭天大的火,赵恒瞬间什么火气都没了,只好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你。我好得很,倒是你,虽说是春日了,可晚上也凉的很,大半夜的出来别冻着了。」 听到两人说话的胭虎这才注意到自家姐姐来了,忙问了声,然后就又不自觉的将视线投到站在郭赛身后的那名女子身上。 胭脂也顺着看去,头一眼先觉得眼熟,可刚喊了声「九娘」,却又下意识的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巧那人一回头,竟露出来一张本该在关外的脸来! 「四姐?」胭脂惊讶道,「你怎的在此处?」 卢娇不是月初就去了关外押镖去了么?怎的这会儿却穿着胡九娘的衣裳? 卢娇冲她飞快的笑了笑,抖了下手中长/枪,却偏偏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眼巴巴望着的胭虎,后者的眼神就有些黯然。 赵恒捏捏胭脂的手,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家去之后我再同你讲。」 胭脂只觉得「家去」二字动听得紧,一时竟顾不上什么担心害怕的,心中有些甜丝丝的。 周围的搜捕还在继续,时不时有官府衙役跑来跑去,火把烧的呼呼的,映的空中红通通。 而自始至终,郭赛除了中间突然暴起灭口之外,就只丢出一句「成王败寇」,便如同死了一般,任凭周围人再如何软硬兼施也一言不发,直到被徐知府派来的人带走。 众人又忙活了半日,还有人追出城去,反复确认已经将残党一网打尽后这才鸣金收兵。赵恒还特意去同徐知府说了几句什么,回来的神色倒是颇轻松。 胭脂就好奇,「按理说,郭赛不是江湖人么?都说什么江湖事江湖毕,这样交给官府也行么?」 赵恒失笑,「你一个读书的姑娘家家的,知道的倒是多。」 胭脂摸不大准他这话是不是夸奖,还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是看的话本上说的,还有那些酒楼茶馆里的说书人。」 不都说什么江湖朝堂两相立,谁也掺和谁的事儿么?好像好些话本里头都说,什么江湖上的好汉宁肯死了,也不会落入朝廷鹰犬的手中…… 赵恒听后险些笑死,好一会儿才停住了,然后又大略给解释了一回。 这话虽也不假,可谁也没说特殊时刻双方不能通力合作不是? 郭赛叛逃后整个人几乎要疯了,在外头联络了一群江湖草莽和朝廷通缉要犯,左右都是江湖、朝、民间容不下的恶人,莫说江湖上的同道们容不下这股异军突起的势力,附近官府更是视其为心腹大患,昼夜想的都是该如何剪除。 如此这般的,又有赵恒和徐知府的私交在里头,两边一拍即合,当下决定联合缉捕。经过层层部署,这才有了今日的收网之举。 胭脂恍然大悟的点头,又追问道:「那四姐呢?之前她去关外的事儿也是你们安排好了的?亏着瞒的这样严实,我竟被蒙在鼓里,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赵恒笑而不语,也不说是或不是,只避重就轻的道:「还是多亏老唐带人在外头堵着,不然人手竟真有些不大够呢。」 此事之所以拖到现在,便是他和徐知府都希望能够一击即中,永除后患,可如此一来,需要的人手自然多些,若不是有唐宫补上,还真不好说会这样完美! 「我要成亲了。」胡九娘微笑着说。 胭脂惊讶的看着她,忙问是谁。 「便是现下我教导那小姑娘的父亲,他向我提亲了。」胡九娘替她倒了茶,轻飘飘的说。 胭脂道了谢,借着喝茶的光景去偷瞧她的神色,还没想好说什么的,却听胡九娘道:「我知你想问什么,此刻便可回了你。我于他,其实并没有多少男女之情,老实说,如今我瞧着哪个男人都差不多,他对我好,且喜欢我打扮的漂漂亮亮,并不干涉我同你做买卖,且那小姑娘对我也不似外人轻慢,这便够了。」 顿了下,她又笑,「如我这般出身,这已十分难得了。」 「快别这么说。」胭脂忙道。 胡九娘抓着她的手道:「我知你的心,你最是个一视同仁的,可世道如此,你我也奈何不得。」 说着,她又颇为沧桑的叹了口气,「折腾了这么些年,我也累了,实在是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的待着。且他便住在沂源府,往后你我来往也便利。」 混到如今这个地步,她统共也只胭脂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友人,自然不愿远离。 胭脂反手握住她的,憋了半天,「即便成了亲,你也千万莫要弃了生意。」 胡九娘失笑,「好,咱们自然是要继续做买卖的,不然我也不会答应嫁他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胭脂有些窘迫的说,「并非我定要拉着你入伙,只是九娘,这世道艰险,人心易变,饶是他如今再如何对你掏心挖肺,你也千万留着点儿神。自己置一份产业,牢牢捏在手中,有点银钱傍身,任谁也不敢轻慢你。若是那人果然一辈子对你好,你手头宽裕,回头或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或是对那继女,自然也可拉拢扶持。若是他中途变心,你自己立得起来,便是说走也就走了,也不必看人眼色行事。」 胡九娘还没怎么记事儿的时候就被卖了,记忆中并没有太多关于银钱的概念,后来她一曲走红,可谓日入斗金,出手难免也散漫。 可胭脂不同,她是正经苦日子过过来的,知道没钱真的是寸步难行。所以她既希望胡九娘能遇到一位真心待她的良人,却又希望她能在同时保有一份清醒,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温馨冲昏头脑,以致最后退无可退。 胡九娘当真没料到她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若换了外人,只怕自己要恼的。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肺腑之言?果然字字句句都是为了自己打算。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翻滚的思绪,可声音听上去难免还是有些闷闷的。 「多谢提点,我晓得了。」 见她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要哭了,胭脂忙岔开话题,说些有趣的事,「快同我说说,他是如何同你提亲的?」 v第四十八章[09.19] 胡九娘领她的情,顺水推舟的另起话题道:「也没什么,前儿四当家不是来偷梁换柱么?我也没地方可去,若是住了客栈,难保不给人瞧出来,便借口住在我那女学生家中。谁成想他瞧着粗粗拉拉的,竟心细如发,私底下偷偷问我是否有什么难处。」 说到这里,胡九娘就笑了,「你是知道我的,不大喜平白受人人情,他这样热络,我反倒不自在,便赌气似的说外头有人找我寻仇。」 胭脂听住了,不住声的催促,「然后呢?」 胡九娘吃了口茶润喉,「他果然吓了一大跳,可竟不退缩,又问是什么人寻仇,他略识得几个人,或是出钱也好,可以帮忙打发了。」 胭脂设身处地的想了下,也是心驰神往,一颗心跟着砰砰跳,不觉轻声叹道:「患难见真情,他这也算难得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胡九娘笑叹,「他三十多快四十岁的人了,那样大的家业,又只守着一个女儿过活,略谨慎些的恐怕都不爱蹚这一趟浑水……后来事情解决了,他又向我提亲,都比我大一轮呢,竟还有些红了脸儿,当时我便想着,罢了,就是他了吧。」 胭脂身边头一次有人要成亲,她不免十分好奇,又问了许多细节,引得胡九娘直笑,「大当家对你那样上心,你又何苦舍近求远的?随便说些什么,想来他也只有满口答应的份儿。」 胭脂臊红了脸,啐了一口,「没正经的,正说你呢,你却反倒打趣起我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胡九娘也跟着忙起来。 虽说各种细节不必她亲自操办,可许多贴身物事还得自己动手做,又有绣活,十分繁琐。她的女红远比胭脂来的还要差些,事到临头了才知道着急,几次胭脂去瞧她的时候都哭唧唧惨兮兮,只一味嚷着麻烦。 胭脂也是一件衣裳缝半年的主儿,端的是心有余力不足,两人都觉头大如斗,后来还是男方那边帮忙请了几位绣工了得的绣娘帮衬,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胡九娘大大地松了口气,也有心思说笑了,「早知成亲这样繁琐,我倒不如单着。」 「又说胡话!」胭脂失笑,又去戳她的脸,「羞不羞?嘴上硬气,心里却实诚的很,前几日是谁快急哭了来着?啧啧。」 胡九娘一扭身躲开,又反手去戳她,还嚷嚷道:「我不管,左右我要用的胭脂水粉都要出自你之手,若是外头胡乱买来应付,你瞧我不一兜儿丢去外头大街上!」 「罢罢罢,天大地大,新娘子最大,」胭脂笑道,「你且自己写个单子来,我单独给你做。」 胡九娘果然欢欢喜喜去列单子,还不忘嘱咐,「要最好的。」 「你是最美的新娘子,自然也要最好的。」胭脂道。 胡九娘这才满意了,又密密麻麻写了足足几张纸,什么手脂面脂甲油的,另有各色头油香膏,尽数列在上头。 胭脂看的眼晕,告饶道:「祖宗,你这别是写了一辈子的吧?旁的倒也罢了,这什么头油的,我却哪里做过?」 胡九娘斜眼瞧她,「我知道你最能干了,又博闻强识见多识广的,必然有法子,只是平日憋着不使出来罢了。能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我!若做不出来,我便叫人把你绑了来,当陪嫁丫头,非把大当家的急死不可!」 说到最后,她自己先就笑的不可开交,胭脂又羞又气,扑上去拧她,两人便又闹成一团。 这边胡九娘总算有了点儿待嫁的意思,镖局里的气氛却有些诡异。 原先有事儿没事儿总爱招惹胭虎玩儿的卢娇,竟开始对他视而不见了! 早起对练也没他的份儿了,卢娇只是同几位兄长过招,即便那几人都忙得很,腾不出空来,她竟宁肯指点下头的,也将眼巴巴儿等着的胭虎视为无物! 这样诡异的情形,便是徐峰他们那些局外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私底下说了不是一回两回。 「大当家的,这叫什么事儿!」 赵恒也有些无奈,这种事情外人怎么好说? 胭脂这个当姐姐的倒是私下同卢娇试探着问过几回,可卢娇却大大方方的说:「并没什么,只是先前我不懂事,如今醒悟了,且不说男女有别,再一个,我也不小了,早该收了玩闹的心,正正经经的琢磨下武艺了。早前是诸位哥哥们纵容,我却不好一味混吃混喝,哪里能终日玩耍呢?」 这理由正经的……却叫人无从辩驳! 胭脂无法,又转头去问胭虎,「你也老大不小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经过这段时间的磋磨,胭虎瞧着瞬间稳重了许多,听了这话就有些黯然的道:「姐,老实说,我也不大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事儿,只瞧着她不理我,总是怪难受的。可若说起成家立业的事……如今我一无所有,却又好似太过虚无缥缈了些。」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又懊恼道:「我,我倒是想同她说一说心事,只她好似直接没瞧见我这个人似的,我往东她就往西,我练武她就回屋!我说话她也只当听不见!难不成,我还追到她屋子里去么?」 他心里是隐约有那么点儿苗头的,前段时间意外在捉拿郭赛的现场看见卢娇,他当时就下定决心要同对方好生理一理这些思绪,谁成想,卢娇对自己的态度忽然就判若两人了呢? 如今他倒是想说的,可总得凑齐两个人吧?结果现下那一个总是不配合,他,他又有什么法子! 老大的壮小伙子,忽然就蔫哒哒的了,抱着脑袋蹲在墙角好不可怜。 然而……大家都很坏心眼的觉得解气!连胭脂这个亲姐姐也不例外。 她忍笑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脑瓜子,「罢了,女孩子么,总是有些矜持的,且四姐有上进心是好事,你也不能落了后,且勤快着些吧!」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胭脂下手挺重,扇的胭虎脑瓜子啪啪脆响,后头墙角藏着的卢娇看着十分解气。 胭虎疼的龇牙咧嘴的,眼泪汪汪的抬起头看她,「姐,疼!你手劲儿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疼吗?」胭脂笑吟吟的问道,随即拉了脸,「疼就对了!」 且疼着吧,不疼不长记性! 胭虎重新燃起了拗劲儿。 卢娇不理会自己,他便闷声不吭的跟进跟出,既不抱怨,也不委屈。 先前卢娇还曾试图甩开,可每天晚上她总要回来睡觉吧?一进院门就看见老大一个人杵在那儿,想装看不见都不成。 撵他走吧,岂不是正好遂了他叫自己开口的意? v第四十九章[09.19] 也罢,便这么着吧。 一开始胭脂也没当回事儿,觉得这俩人闹几日出出气,讲话说开了也就是了,可谁成想,眼见着春尾巴过去,众人都开始穿纱衣了,这对冤家竟再也没直接面对面的说过一回话! 若非他们同旁人还正常交流,胭脂简直要怀疑他们哑巴了! 赵恒也是头大,他何曾遇见过这样一对儿犟种? 这日,众人正在大厅中围坐着吃冰碗,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个伙计,手里举着一张名帖,径直道:「大当家的,外头来了位官老爷,说是六当家和江姑娘的爹哩!」 「哐啷!」 胭脂姐弟齐齐砸了碗,本能的看向对方的眼中都带着不可思议。 这回饶是卢娇也装不下去了,刷的看向胭虎,心道他们不是偷跑出来的么?虽没听他们主动说起家中事情,可见徐二哥的意思,约莫也只是普通人家,如何又来了个当官的爹? 赵恒也颇感意外,先接了名帖看过,又递给胭脂,「来人请进来了么?是何模样?多大年纪?现下正在何处?」 不管来的究竟是不是胭脂的爹,好歹是官身,总不能怠慢了。 「请进来了,」伙计点头不迭,「他听说有御赐金匾,直道不敢怠慢,老远便下了轿,亲自步行过来的,这会儿正在供堂那里行礼呢。倒是好一副模样,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文绉绉的,」说着,他又看向胭脂和胭虎,笑道,「倒是果然同六当家与江姑娘有五六分相似哩。」 胭脂定了定神,可开了名帖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上头落款果然是江志的名讳,还带着「朴亭县县令」的官职。 县令?如今他是县令了?倒是快得很。不是听说新科进士都要留京几年才能外放么?如何他就这样快了? 胭虎也耐不住性子凑过来看,又有些不敢置信的问胭脂,「姐,是真的吗?」 难不成真是他们那个亲爹?他当县令了? 前段时间镖局也是忙乱的很,又有作坊和卢娇的事,他们两人竟都忘了看皇榜…… 胭脂深吸了口气,点点头,「错不了,我认得他的字。」 「了不得!」徐峰头一个回过神来,大笑道,「如今你们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和公子哥儿了!失敬失敬。」 其他几个人也都跟风起哄,都七嘴八舌的道喜,又叫他们请客云云。 「二哥莫要说笑,」胭脂无奈道,又看向赵恒,「大当家的之前不还是指挥使么?区区七品县令,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不同,武举本就好出头些,只做文章我是不成的。」赵恒淡淡的笑道。 「依我说,也没什么不同的,」胭脂摇头道,「还不是各凭本事?各有所长罢了。」 既然确定是真的了,众人登时便忙活起来。 赵恒先去前面照应着:他不仅是镖局大当家,且原先也是正经官身,于公于私都是最合适的。 胭脂姐弟俩同众人都回去换衣裳,转出去的时候,卢娇还特意多瞧了胭虎几眼,结果对方心有所感的往回来时,她又飞快的跑走了。 「四妹!」徐峰笑呵呵的在前头等着她,又挤眉弄眼的,「这下好了,虎子那小子身份陡然不同了,倒也配得上你。」 「瞎说什么!」卢娇心中莫名烦躁,既替他们高兴,又为不确定的将来感到不安,同时隐隐带着沮丧,「我却配不上人家了。」 「什么话!」徐峰不爱听她讲这个,更见不得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当即替她鸣不平,「你也是正经官家小姐来着,正五品的官儿,如何配不上!」 「好汉莫提当年勇!」卢娇闷闷的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早已没落了的,还提它作甚?好没意思。」 江志也不过三十来岁,刚皇榜登科便被授予官职,如此年轻,可见前途无量,只要好好干,不出五年便可获得晋升也未可知。待到那时,江家姐弟的身份自然又水涨船高。然而自己……现下不过是江湖飘零的野人罢了。 唉! 徐峰虽然行事大咧咧的,可实则粗中有细,不然赵恒也不会这样放心,将许多大事要事交给他办理。 见卢娇确实存了心事,徐峰也不免替她唏嘘。 好好的官家小姐,中间家世凋零、流落江湖本就叫人扼腕唏嘘;好容易看上一个小子吧,现如今人家竟忽的起来了!这丫头又是那样一个心细的人,如何能不在意? 且不提这边卢娇满腹心事,那头父女三人再次相见也是百感交集。 江志头戴乌纱,身穿青色官服,脚踩黑色白底皂靴,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果然也有了几分气派,通当日小莲村那个穷书生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许久不见,他瞧着憔悴了许多,可周身气势反而更强了,倒叫姐弟俩无端有了陌生的感觉。 来的路上,胭脂心中涌过无数个念头,她本以为自己会哭,可事到临头才发现,好似泪水早已被磋磨干净了。 她对江志固然有怨气,可同样也有属于父女的亲情,然而,她早已过了哭泣的年纪了。 胭虎远比她来的更别扭,刚才到门口的时候还突然反悔,不想进来,被她硬拖进来的,这会儿正气鼓鼓站着,一张嘴便道:「你只管去找那女人生的亲儿子去,如何又想起我们这些爹不疼娘不爱的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已经选了那女子,便当他们姐弟俩早就死了吧!何苦又来找? 江志张了张嘴,竟头一个掉了泪。 姐弟俩面面相觑,然而谁也没上前劝慰,就这么静静坐在原地,听江志哽咽着说了他们逃离家乡后发生的事。 「……我知对不起你们,便日夜发奋苦读,好在天不负我,如今我得中第二甲第二名进士。本来是要留在京中熬资历的,可我等不起,且也未必会有好结果。可巧有几处州县地处偏僻,许多人都不大愿意去,圣人着急用人,我自己写了几回折子,也便得了。」 v第五十章[09.19] 之前他的恩师便同他分析过,似他这等寒门士子,与其留在京中苦熬资历,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倒不如放手一搏,先去外地上任。只要肯吃苦,结结实实混些实打实的政绩,一年在外管饱比三年留京都强。 且有实权的官儿升迁起来本就比虚职容易些,不过起/点略低罢了,可若是混得开,日后路自然走得更稳。 江志擦了擦眼泪,又道:「其实我早知你们在此处,只是一直没脸来,如今好容易有了些盼头,且想在上任前问问,可愿意与我一同去?」 不等他们回答,江志又道:「我都打听好了,那里固然不比沂源府繁华,可县衙所在的县城也还不错,不比青山镇差到哪里去。且为父是当地父母,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苦了你们。再熬几年,未必不会升迁,届时你们跟在我身边,便是成家立业也好往上提一提。」 话音未落,胭虎已然梗着脖子道:「谁用你亡羊补牢的?我,我同姐姐已有意中人,你自己上任去吧!」 说着,还赌气似的道:「去了之后最好再讨个更妖娆妩媚又刁钻的小老婆,只是可惜这回没有原配的子嗣供她磋磨了!」 江志全然听不进后头的话,只是惊得站了起来,「意中人?什么时候的事?是怎样的人?快叫来给我瞧瞧。」 胭虎又要说话,却被胭脂拦住。 他有些不甘心,可到底还是听了姐姐的劝。 「爹,」胭脂的心性终究成熟些,知道此刻不是赌气的时候,便努力心平气和的道,「弟弟这话,却并不全然是气话。我已认定了一个人,此生非他不嫁,而他自然也非我不娶。弟弟虽然还小,可也有了意中人,我也知他并非一时冲动,故而并不愿意棒打鸳鸯。若是他们来日得以共结连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即便不能成,也不过是有缘无分罢了。再者,我的买卖也在此处,此刻却还走不得。」 她是下定了决心才开口的,从表情到语气再到眼神无一不坚定,本以为会迎来江志激烈的反对,谁知他张了张嘴,竟满面颓然的长叹一声。 「到底是爹爹的不是,若非我一心只读圣贤书,又一时耳根子软,娶了恶妇进门,忽略了你们,也不会有今日……」 胭脂姐弟没言语,因为确实事实如此。 假若当时江志忍住了没有再娶,他们一家三口一门心思好好过日子,也未必会穷困潦倒。待到今日他荣登皇榜,姐弟俩便顺理成章的换了身份,又哪里来的这般波折? 姐弟俩知道源头出在何处,却不好再开口,所以沉默。而江志也明白自己便是罪魁祸首,时至今日,也是无颜面对,故而并不一味强横。 爷仨说了半日话,江志眼眶微红的出来,胭脂姐弟送到门口,江志便叫他们不必送了。 「近来天气渐热,如今正是中午,日头毒辣的很,莫要晒着了,进去吧。」 方才三人都掉了泪,现在都顶着一双兔子眼,谁也不比谁强些。 胭虎抓着自家姐姐的胳膊,却还是倔强的梗着脖子,只是不往江志那边看。 江志见状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又语气温和的对胭脂道:「我尚能在沂源府停留三日,便住在城外驿馆内,若是有什么事,可托人去寻我。」 胭脂点了点头,见江志转身欲走,忍不住跟了几步,声音发颤的问道:「那,那三日后呢?」 江志苦笑,「三日后,我便要上任去了。」 这一去何止千里?光是来回赶路只怕就得三四个月,且江志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往回调,往后亲人之间见面谈何容易? 胭脂就忍不住掉了泪,却不好开口说挽留的话。 她虽然身为女子,可也读过书,知道些道理。父亲这是给朝廷做官去,圣意难违,哪里能随心所欲?只怕眼下停在这里,也是费尽周折才争取过来的。自己若再哭哭啼啼,行那小女儿态,只怕叫他越发放心不下了。 想到这里,她当即朝江志行了个大礼,「父亲安心上任去吧,到了之后千万托人捎个信儿回来,也好叫我们放心。我与弟弟在此间一切安好,父亲不必挂怀,万事还以国计民情为重,莫要叫朝廷失望才好。」 江志此行本只是打算看看孩子,断然没想到竟会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登时既难受又骄傲,两眼泪汪汪的,只是说不出话来。 胭虎咬了咬牙,也跟着磕了个头,虽依旧不看他,然心中也颇难受。 跟着送出来的徐峰等人难免被感染,也是十分唏嘘。 赵恒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主动请命道:「我送江大人出城吧。」 江志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也罢。」 爷仨又胡乱说了几句,到底是狠心分别了,胭脂姐弟跟着追了几步,到底没追出去。 追上去又如何?不追上去又如何?左右都是留不住的,来日还不知何时相见,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趁现在还没多少情分的时候分开了,省的日后想的慌。 胭脂咬了咬唇,有点委屈,又有点骄傲:左右这几年差不多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我爹爹出息了,熬过去就好了! 江志也没坐轿,只是走着,赵恒陪在他身侧也不讲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步行了两条街,最后一抬头都能远远地看见城门了,江志这才深深地看了赵恒一会儿,百感交集道:「我那一双儿女,多赖你照拂,不胜感激。」 赵恒笑道:「不过是志趣相投,也算有缘,江大人不必多礼。」 「甚么大人,」江志自嘲一笑,摆摆手,「你也不必在我跟前拿什么晚辈的款儿,昨日我已拜访过徐大人,禀明来意之后,他多有跟我说起你的好处。说来,若你当初不主动辞官,如今少说官居五品之上,岂是我这区区七品县令可以仰望的?」 赵恒淡淡一笑,既不骄傲也不谦虚,「旧事莫重提,即已辞官,便没有了当日的赵指挥使,唯剩今日的赵大镖头罢了。」 「你不后悔?」江志追问道,「听说你的恩师汪先生他们已经为你正身,若你想重归朝堂,想来也容易得很。」。 说来,这话他问的既有私心也有旁的。 五品,那可是五品啊!多少人豁出命去奋斗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扒上边儿,这人竟当真就说撩开手就撩开了?难不成他果然没有一丁点儿的悔意? 如今赵恒刚立了功,甚至在圣人跟前挂了号,且又因之前履历不差,还有旧识、老师帮衬,更兼难得一点圣人的愧疚,但凡有点心思回去,难不成会有多难么? 赵恒轻笑一声,没说话。 又走了几步,江志好似终于憋不住了似的,表情复杂的瞅着他叹道:「到底是,年纪大了些,这样老……」 为人倒是信得过的,也有些本事,只是……这也忒大了吧?比闺女大了足足七/八岁,这要是再抓紧这点儿,都快差出一辈人去了! v第五十一章[09.24] 这么想想,他那样如花似玉勤劳能干又温柔体贴的好闺女,也忒亏了! 想来也是心酸,如今女儿瞧着依然是认准了这歪脖树,什么「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话都说出口了,儿子虽没个准信儿,可大约摸也八九不离十。这么一瞧,统共便只这一双儿女,俩人的姻缘竟没有一桩是自己做主的。 可怨得了谁? 怨他! 怨他没能当个好父亲! 怨他,明白的太晚了,出息的太晚了…… 到头来,非但保护不了孩子,什么事儿还得靠外人。 女儿才多大小的年纪?如今竟也闯出了点名堂,听这倒是颇欣慰,可这世上的钱哪里有好赚的?指不定背地里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呢? 他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而赵恒在听到那句「这样老」之后,也是百感交集。 老了啊…… 他也才二十来岁,比起心上人来固然是年纪大了些,可也还算是年富力强正当时吧?怎么就能说老了么! 于是大当家的也少有的纠结起来。 江志自顾自的挣扎片刻,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钱袋递过去,「这是我这些日子攒的银子,还有圣人赏的五百两,这些,你都帮我转交给胭脂吧。」 没中秀才之前,他抄书攒的那些早就花光了,如今剩下来的便是后来中了禀生之后的银子,还有后来做了举人,昼夜苦熬帮人誊写对联、匾额等挣的。尤其是后者,多有手头宽裕的人家为了蹭喜气,不惜花几十两银子买一个字的。 越往上走开销越大,什么学子之间的文会自不必说,还要去各处拜访一干文坛大手、历来考官等等,大城镇花费又高,当真是如流水一般。等闲人家哪里经得住耗?便是一句「节衣缩食」了。 若非早有准备,江志哪里有银子在京城交际活动?更别提托人上下帮忙,为自己提前求了这县令的位置了…… 赵恒没接,「如何不亲自给?」 江志就唏嘘道:「难不成你不知道她的脾性?外柔内刚,瞧着和软,实际最是有主意的,又能干,早前便不肯要我的银子,如今知道我要外地赴任,更不肯收了。倒不如由你转交,等我走了,便是她不想要也没法子。」 倒是这么个理儿。 赵恒点了点头,果然小心收好,「必不负众望。」 顿了顿又难得玩笑道:「您就不怕我贪墨了么?」 江志嗤笑一声,「以你的身家,这区区几白银之恐怕未必放在眼中。」 说罢,又道:「再说,即便我不在此地,难不成以后便不会写书信了么?」 赵恒一挑眉,果然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 气氛就有些尴尬。 赵恒一气送到城外,江志却走得格外慢,又絮絮叨叨的说:「我知道她能干,又是个要强的,这点银子眼下她还未必瞧在眼中,好歹的你都劝着些,别一味照她的性子,莫要累坏了身子……」 赵恒一一应下。 眼见着城门渐渐远去,这都出城好几里了,江志才摆摆手,「罢了,不必再送,你且回去吧。帮我好好照顾好他们,有劳了!」 说罢,一揖到地,赵恒竟来不及反应。 江志行了礼,又伸着脖子朝城门口眺望一回,略显失望的上轿去了。 赵恒目送他远去,稍后进了城,却意外瞧见姐弟俩手拉手,眼睛红彤彤的站在那里。 「来都来了,如何不出去送送?江大人可等了你们许久。」 胭虎就抢白道:「谁来送他?不过是跟姐姐出来买东西罢了!」 赵恒无奈摇头,这小子,就死鸭子嘴硬吧。 「那东西买完了么?」 胭虎梗着脖子点头,又飞快的往城外那已经快要看不见的轿子瞧了眼,这才哼了声,又用脚尖去踢地上的石子。 胭脂也看了几眼,又看看赵恒,狠心转身,「回去吧。」 三人并行往回走,周边大街小巷一如既往的热闹,可谁也没心思瞧,更没心思逛去。 赵恒低声道:「他还有三天才走呢。」 胭虎抢道:「谁要去看他?!」 赵恒笑着反问:「谁说你要去看他了?」 胭虎被他套了个正着,瞬间涨红了脸,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来,脚底生风的走远了。 赵恒也不去追,只是对胭脂继续道:「说远也不算太远,我也有几个朋友在那里,稍后我少个口信儿请他们相互照应也就是了。回头你时常写信可好?鸽子一日两日也就到了,便是托人捎信儿也不难,不必太过挂怀。」 本来想到他们一家人又要天南海北的,胭脂心里就难受的厉害,可如今听赵恒这么一讲,竟也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儿了。 她脸上的忧愁去了些,点点头,刚要开口,却见眼前多了个钱袋。 v第五十二章[09.24] 「这是哪里来的?」 赵恒三言两语说了来历,「我只是个传话的,如今说了,便没我的事儿了。你若要呢,收下也就是了,两清。若是不要,赶明儿自己去驿站亲自还了吧。」 胭脂斜眼瞅他,哼。 这人真是,故意这么挑事儿,这是有意推着自己去见父亲呢! 当晚,胭脂看着那一袋银子银票,翻来覆去没睡着。 这么多银子,父亲如何攒下的? 次日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梳洗过后径直去找了胭虎,「我准备去城外驿站将这银子还了,你可要与我同去?」 胭虎张了张嘴,皱着眉头道:「那样远,我送你过去吧。」 只是送,却不跟着去。 胭脂知道这小子打小便是一头犟驴,多年下来根深蒂固的,一时半刻叫他改也难。这次能说送自己过去,已然叫她意外了。 胭虎去套了车,姐弟俩同赵恒说了后便出门了。 穿街过巷时,胭脂犹豫再三,到底是下车买了些东西。 如今她手头已然宽裕了,自然不在乎那几十两银子,可江志……本就没多少收入,又接连赶考需要打点,却还省下来这许多银两,谁知之前他是如何节衣缩食的? 日后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多有要用钱的地方,也没个人帮衬的,别到时候抓瞎才好。 因江志要去的地方偏西南,倒是不大冷,胭脂便做主要了十来套单衣、夹衣、鞋袜帽子,另有各色常用的成药,还有好些可以路上吃的点心糕饼等,林林总总包了几个大包袱。 胭虎帮她装了,却还替她不值,「姐,你何苦来着?他还给你银子哩。」 「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我知你是记恨,可回头想想,他虽粗心,却不曾苛待你我。」胭脂叹了口气。 平头百姓的家里哪有事事顺心的?江志活了这么大,统共也就在隋氏那一件事上迷糊了,且事发后也十分果决,如今还尽力弥补,也够了。 两边分开还不满一年,可如今瞧着,江志活像是老了小十岁!两鬓都轻染霜色,人也瘦的打飘。可知他过去的日子是多么拼命,多么孤注一掷。 胭虎哼了声,也没说话。 胭脂有伸手戳了戳他的脑门,「你呀你。我且问你,父亲这一来,你可发现身边有什么变化没有?」 胭虎刚要说没有,可话到嘴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大当家他们倒没什么,还是如早前那般对待自己,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可其他人,甚至外头的人,看自己的眼神却都不同了。 早前他们虽然也知道自己天分过人,也时常说些好听的话,见了便正正经经的喊一句「六当家」,可大多是瞧在大当家的面子上。 归根究底,或许在许多人心中,自己姐弟俩不过是被家里人撵出来,走投无路才投奔了这里来的孤儿孤女,寄人篱下罢了。 即便是好意,又何尝不带着三分怜悯? 可如今呢? 原先给自己冷脸的人会笑了,原先皮笑肉不笑的笑的真挚了,原先就笑的,如今笑的越发好了! 再也没人单纯的当他们姐弟是流落来的,人家可是正经的官家子女!父亲是扎扎实实的县令老爷,那一身儿簇新的官服整条街的人都瞧见了的。 虽说七品官听着芝麻绿豆大点儿,可放出去也是一方父母,且那江志也还年轻哩,多少比他还老的人依旧在京城苦熬资历,做着不入流儿的小官儿……若他肯干,临死未必不能混个六品五品的官儿当当! 即便升不上去,土皇帝也挺好,毕竟是打了官印儿的,哪里是他们平头百姓能攀附的? 也就是这姐弟俩,若换了旁的官家子弟,他们这些泥腿子哪里敢上前说话! 且敬重着些吧! 胭虎虽执拗,却不蠢,哪怕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周围悄然发生的变化。 见他这般,胭脂又道:「这天下什么关系都能改变,都能割舍,唯独这份血缘,哪怕嘴上不认,却始终变不了的。父亲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如今世上也只剩咱们三个亲人了,本就该相互倚仗扶持……」 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反正这些正理儿,胭脂都挑拣着同他讲了。 出了城,坐着马车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就到了驿站,胭虎死活不肯进去,没奈何,胭脂只好自己个儿去了。 江志对她的到来着实惊喜交加,爷俩又关上门掉了一回泪,江志死活不肯收回钱,瞧着终于有了点如出一辙的父子相。 「东西我收下了,只是这银子,你拿回去吧,」他又将钱袋推了回去,百感交集道,「早年我只顾读书,倒是疏忽了你们,本就愧疚,如今好容易松快些,正该弥补的。」 见胭脂还要坚持,他一抬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孩子,你在外头的事上精明,对官场却未必透彻。为父此去,便是要啃硬骨头,打从一开始便没存了花银子打点的心,不然也不会抢在众人前头去赴任了。若要拼财力,天下多少达官显贵的后代,便是将咱们爷仨敲骨吸髓,也未必及得上人家一毫!既然比不上,索性直接不要比。且圣人肯派我前去,也是看中了我之决绝,这便是一场硬仗,拼的便是骨头。我虽是一介读书人,好歹这骨头还算硬气,便豁出去试一试……」 也好,与你们搏个前程。 他的一双儿女这样能干,自己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辈子这般蹉跎? 那赵恒瞧着倒是不错,徐大人对他也赞誉有加,可人心隔肚皮,好官好汉未必会是个好夫婿。他又有功夫,又有兄弟伙计的,万一日后变了心,女儿岂不是平白受欺负? 虽说女儿如今赚了银钱,可到底不保险,且日后若是果然嫁了人,终究得有个硬气的娘家撑腰,不然一个人撑着到底太累了。 退一万步讲,若是两个孩子不能跟如今的心上人共结连理,只要自己争气,好好混个官职出来,自然也有底气去给他们找更好的…… v第五十三章[09.24] 归根结底,好歹是到了必须得自己这个当爹的争口气的时候了。 见他主意已定,胭脂也不好违背,只得重新收了银子。 江志又叮嘱道:「凡事留个心眼儿,除了自己,再没能掏心挖肺信得过的。」 胭脂知道他说谁,也是为了自己好,就点点头,「我晓得。」 「虎子是个楞的,」江志叹道,「他心里存了事儿,并不怪他,我的过错,你也不必勉强他。还有,那小子却也不傻,大事儿上分得清,平时若有小事糊涂,你好歹管教着些。等会儿你替我捎封信给他,我这辈子便只有你们两个了,日后未必能在一处,你们务必相互扶持……」 两日后,江志上任去了。 转眼就是两年,胡九娘嫁了,胭脂去看了,她的笑真心了许多,显然是在这段时间内那男人没少费心思,且不说日后如何,单看眼下,确是个好男儿。 江志到任之后,倒也经常托人捎回信来,又时常说些当地人文风貌,还隔三差五送些特产,胭脂也回些衣裳药材的。 先前卢娇还同胭虎别扭着,后来赵恒实在看不下去,索性给两人派了趟轻省的镖,回来之后竟又恢复了先前的打闹轻松。 胭脂大感惊奇,私下里没少抓这俩人旁敲侧击的,可卢娇一贯嘴严就罢了,这回就连向来对自己没有秘密的胭虎也打定了主意,河蚌似的撬不开。 去找胡九娘说话的时候,胭脂没少唏嘘,胡九娘就笑。 「你是个当姐姐的,不是娘,照看了这些年,也该放手,好好琢磨琢磨自己的事了。」 胭脂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一时半会儿的,竟还有些失落。他长成了,能当事儿了,我固然是欢喜的,可偶尔还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唉。」 胡九娘笑个不住,「你同大当家的,如何了?你也快二十岁了,他就没提亲?」 说起这个,胭脂倒也含羞带怯的,轻轻点了点头,「亲自去父亲所在任上提的,已是订了婚期,便在明年六月中。」 胡九娘一听,直接蹦了起来,「可了不得,竟瞒着我做了这样大的事!你们藏得可真是好深,若我不问,就不说了是不是?」 胭脂笑道:「哪里的事儿?我这不是来了么?到底还有六礼没走完,到处嚷嚷也不大好。」 既然已经决定成亲,前段时间她就正式从镖局搬了出来,胭虎也跟着一同住到外头,中间正经当了男方代表,到了日子就一力挑着前后忙活,一应在沂源府的事儿都是他操办的,俨然已经是个正经男子汉了。 这几年他也攒了些家私,拿出好些来给姐姐置办嫁妆,又趁着走南闯北的时候四处搜罗外头的特产,既便宜又实在,什么绫罗绸缎、关外皮货的,也结结实实弄了一屋子。 胡九娘听的直点头,「六月好呢,不冷不热的。」 转眼到了三月,江志来信,说这三年他做的极好,圣人龙颜大悦,批了折子下来,已是升了官,从七品县令升为六品同知,不必回京谢恩,却准了他一个月的探亲假,完了之后直接去上任。 赵恒听了也欢喜,又问什么时候来。 胭脂掰着指头算了一回,笑道:「信是四十天之前写的,想必已在半路顶了天还有俩月便到了。」 赵恒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替她欢喜,「倒是正好赶上,想必岳父大人也是有意如此。」 江志确实是有意如此,早年他亏欠儿女颇多,如今女儿都要嫁人了,他是无论如何都要亲至现场的。即便这一回不升官,他也必然会请假前来,不然真是死不瞑目。 谁知这还不是全部的喜事。 胭脂本不是张扬的性子,先前还跟赵恒商量,想低调些,只请了一干亲朋好友来也就罢了,谁知赵恒却摇头,「怕是不成的。」 如今江志已是正六品同知,既有同窗又有同僚、老师,他的长女成亲,必然少不了前来道贺的人,便是人不到,恐怕贺礼也少不了。 更别提赵恒这边,早年他在朝为官,后又混迹江湖,端的是朋友遍天下,更有一众同僚好友,是早就说了必来的。 光是这两边的人粗粗一算,恐怕也得百十号,如何低调的起来? 胭脂还以为自己已然做好了准备,可没想到真到了那日,还是被吓了一跳。 江志花了三年时间,生生把胭脂的身份从穷书生的闺女提到六品同知嫡长女,只这一条儿便抵得上无数钱财了。他将圣人赏赐的一应文房四宝、珠宝首饰、衣裳料子等玩意儿统统攒了起来,如今一发算在嫁妆里,既实用又好看,以后任谁也不敢轻视了胭脂。 更有其他人送的什么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的,哪怕一人只送一样,可架不住人多啊!几天下来,光是这些东西都够给正经人家的小姐置办嫁妆了。 这也就罢了,赵恒的老师汪大人年事已高,不便前来,却遣了自己几个弟子来,一群人干脆是驾着一队马车来的。最后竟还请出来一块黄绸子盖着的匾额! 圣人亲书的「永结同心」! 来看热闹的众人都唬了一大跳,跟着胭脂他们呼啦啦跪了一地,高呼万岁。 赵恒的师兄解释道:「先前你便受了极大的委屈,圣人早有补偿之心,老师也说了许多好话。听说江知县豁出命去立了不小的功劳,圣人龙颜大悦,对他十分赏识,少不得也要施以恩宠。圣人之前已经赏赐过了,金银财帛之类倒是俗了,这回却不好偷懒,便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对下头朝臣百姓而言,圣人亲笔御赐自然是无上荣宠,可对圣人而言,不过是提笔写几个字罢了,最简单不过,也最实际不过。 迎亲当日,胭脂的脂粉作坊、赵恒的中定镖局,上下一干人等都提前歇业放假,一个个面上喜气洋洋,跟着跑前跑后的忙活。 胭脂的新宅院就在作坊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街,如今这三处也都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灯笼,还有许多穿红戴绿的丫头小厮端着盛满糖果糕饼的笸箩,大方又慷慨的对着往来行人抛洒。只要你肯笑着说几句祝福的吉祥话,便能得了满满一捧糖果,谁还能不卖力气呢? 听说今儿出阁的可是位官小姐,自己又能干,尊贵着呢,便是不图小便宜,沾沾喜气也是好的。 莲花和梅朵这两个贴身丫头都是一水儿的红绸子小袄,哪怕忙的一夜没睡,也笑的合不拢嘴。 这个问「姑娘渴不渴」,那个问「姑娘饿不饿」,只说的胭脂越发紧张了,手心一遍遍出汗。 秦夫人是个有经验的,笑道:「还得几个时辰呢,两位姑娘且先坐下歇歇吧,等会儿也有你们忙的。」 胭脂在这沂源府举目无亲,除了胡九娘和秦小姐之外,并没什么相熟的同龄人,而胡九娘的出身到底不大好看,便是胭脂自己不在意,胡九娘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落人话柄,如今只在外间坐着,香粉宅的刘掌柜也同她一处,里头还是秦夫人母女陪着。 v第五十四章[09.24] 说来秦夫人也是感慨万千,原本她只是觉得这小姑娘这般年轻难干,难得投缘,谁成想人家一朝成了官家小姐! 早前两边固然也是以礼相待,秦夫人自己也是一口一个「江老板」「江老板」的,可真要说起来,还是有几分赵恒的面子的,归根结底,还是她们秦家人略高一筹。 然而今非昔比,这位江姑娘的父亲竟是个能为的,不到四十岁便成了六品同知,听说还是自己硬生生爬上去的,连个靠山都没有的,怎能不叫人肃然起敬? 之前听到风声的时候,秦夫人同丈夫两人连着说了好几日,往后再同胭脂接触的时候,便越发的亲近恭敬了。如今连带着这两个丫头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一口一个姑娘的喊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们买卖做的再大,到底也是商户,商人哪里敢同官斗呢? 莲花和梅朵也都隐约觉察到了外界对她们的态度变化,却没敢放肆,只是跟着胭脂学的也发低调谨慎了。 外头大厅里,江志和胭虎爷俩面对面坐着干瞪眼,谁也不做声。 江志是两天前才刚赶回来的,他倒是有心同儿子拉近关系,谁成想这小子油盐不进,自己说十句他也不见得能回一句…… 听见里屋说话声骤然大作,胭虎腾地跳起来就往外跑,江志忙喊住他,「全是女眷,你过去作甚?还不回来坐下,冒冒失失成什么体统。」 胭虎一愣,倒是忘了自己不好进去,可又不爱跟江志共处一室,只是坚持道:「我就站在外头问问,我姐头回成亲,见不着家里人一准儿害怕。」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冲出去了。 江志愣了半晌,都给他气笑了。 听听说的这叫什么话,还「头回成亲」,难不成这事儿谁还盼着次回三回的有经验么? 胭虎果然在外头扯着嗓子喊了一回,里头一众女眷先是一怔,继而吃吃笑出声。 秦夫人就奉承道:「到底是亲姐弟,情分这样深厚,姑娘如今出了阁,日后弟弟难免要孤单了。」 秦小姐笑道:「娘忘了?江姐姐便是嫁在本地,又都在镖局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依我说,倒是更近了呢。」 秦夫人哎了声,也跟着笑了,「可不是怎的,倒是我,也是欢喜糊涂了。」 众人都跟着笑了一回,胭脂叫人开了窗子,看见自家弟弟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长袍立在院中央,果然挺拔不凡,也暗自得意。 哎,这是她亲自带大的弟弟,如今也出落的这样好了。 「好端端的,你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的作甚?倒吓了我一跳。」 见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面上少有的画了热烈的浓妆,虽因着时辰尚早,一应凤钗珠挂都搁在首饰匣里,可已经有了十二分颜色,美的好似神仙妃子,叫人移不开眼睛。 胭虎傻乎乎的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挠挠头,憨笑道:「姐,你真好看!」 众人齐齐笑出声,胭脂也笑了,「傻子。」 胭虎又问她热不热冷不冷饿不饿,殷勤的不得了。 秦夫人便笑道:「瞧瞧,这就舍不得了,回头见了姑爷来,指不定如何呢。」 胭虎就道:「瞧好吧,我自然拦得住!」 但凡上门迎亲的,大抵总少不了男方过关斩将,以彰显诚意,而娘家人自然是要千方百计的拦着,以显示他们对新娘子的看重,为的也是过门后不至于被男方家里看低了。 虽然两边都熟得很,可到底是风俗规矩,也得照做。 刘掌柜听了就打趣道:「江少爷,您可不能真拦着不叫进,不然回头只怕姑娘头一个不高兴哩。」 众人正说笑,秦夫人却又奇怪的问了句,「卢姑娘呢?平日跟江姑娘焦不离孟的,今儿怎的没瞧见?」 「四当家算是男方那头的人呢,」莲花解释道,「且那边说了,回头闹起来,咱们这边定然有好些女眷把守,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倒不方便,故而留一员女将冲锋陷阵哩。」 转眼到了傍晚,外头忽然热闹起来,屋内众人纷纷起身,虽然瞧不见前头的景象,可也跟着兴奋起来。 「来了!」 「准是来了!」 「快快快,将这凤钗簪上,还有盖头,盖头呢?」 江志为了女儿下了血本,更兼圣人赏赐、同僚同门相赠,各色珍珠宝石搜罗了一大堆,光是嫁妆的首饰匣子便塞了两口箱子,单单今儿用的也有一大盘子,怕不下三五斤重,若是一大早便收拾妥当,只怕这会儿早累趴下了、因外头还需闹一阵子,这会儿开始打扮刚刚好。 赵恒为人仗义,江湖朝堂都有朋友,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能来的都从天南海北赶过来,便同他一处闹。 胭虎当仁不让的带人堵门,先要了红包,又设下好些关卡,往死里为难这个准姐夫。 赵恒先是撒红包,又散糕饼糖果,还一口气念了十几首迎亲诗,更被逼着硬着头皮唱了许多情歌,然后……还是被堵在门口! 同他来的都是身强体健的儿郎,众人趁此机会都闹翻了天,嘻嘻哈哈的往里挤,偏胭虎那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带人挡的严严实实的,死活不叫进,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唐宫就笑,「虎子,你可莫要闹过了,回头当心你姐夫给你小鞋穿!」 众人都跟着起哄,又叫开门,赵恒笑而不语。 胭虎却是肆无忌惮的,「怕甚,我姐才不舍得!他若为难我,我就去找我姐!」 说完,又示威似的冲赵恒抬了抬下巴。 哼,姐夫有甚了不起的?我还是她弟弟哩,我们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比天下所有人都亲! v第五十五章[09.24] 就算是论先来后到,你也得排在后头。 真要说起来,想到日后姐姐就不是自己的了,要同另一个男人组成新家,胭虎就觉得心中泛酸,鼻腔发张。 哪怕这人是自己敬仰的大哥也不好! 赵恒摇头失笑,很配合的举了举手。 他本就生的高大威武,英俊不凡,今儿一身大红新郎官的喜服,收拾的板板整整,越发好看了,许多围着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看的面红心跳,只是舍不得移开眼睛。 哎呦呦,好俊的后生,听说新娘子更是美得不像话,可惜不能一见。 松枝四下看了看,小声提醒胭虎,「少爷,没瞧见四当家哩,可千万别叫她钻了空子。」 正得意的胭虎闻言一惊,举目四望后一拍大腿,「坏了!」 可不是怎的,从才刚起他便隐约觉得少了谁,可不就是卢娇么? 卢娇是早就定好了要一同过来迎亲的,可事到临头,怎么没瞧见她的人影儿?别是早浑水摸鱼的进去抢人去了吧? 可万一不是呢? 胭虎正犹豫间,却忽然听到后院一阵喧哗,似乎是有女子大喊什么「来人呀,抢亲啦!」 还混杂着嘻嘻哈哈的声音,显然并非真正的抢亲,而是有赵恒这边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摸了进去。 胭虎本能的看向赵恒,就见他笑的一脸胜券在握,登时一咬牙一跺脚,带人反身冲了回去,如一阵旋风般跑走了。 赵恒大笑,冲后头振臂一挥,「兄弟们,随我冲啊!」 众人正巴不得呢,登时从者如云,从嗷嗷叫着闯了进去,松枝等人如何拦得住? 再说胭虎那头。 胭虎带人冲回去的时候,就见江志正红着眼圈看卢娇抓着胭脂满屋子乱跑,一干女眷笑的叫的闹成一团。 他正要发威,后头赵恒却已带人冲了进来,哪里还挡得住? 一群人又闹了一回,觉得口干舌燥了,这才慢慢歇了。 赵恒亲自去拜过江志,「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这次江志没多礼,相反的,他甚至很想当众狠狠揍这小子一顿。 从今往后,女儿便是这小子的媳妇啦。 唉,怎的这样快? 憋了半天,江志终究没忍住,还是当众掉了泪。 他直接用袖子擦了擦纵横的老泪,心思百转千回间,却只能喊出一句,「日后,你需得好生待她,不然我是断断不肯的。」 赵恒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是,我必尽我所能,叫她一生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话音未落,江志越发泪如雨下,冲他胡乱摆摆手。 稍后,赵恒亲自去将胭脂抱了出来,唐宫和徐峰等人又带头好一阵鬼哭狼嚎。 大礼过后,众人又闹着要吃喜酒,看新娘子,赵恒拗不过,略敷衍了几杯,便再也不肯吃了。 唐宫就挤眉弄眼的笑,「这是等不及回去洞房花烛哩!连兄弟们的敬酒都不肯吃了。」 赵恒回答的理直气壮,「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为何不急?你们也都有些眼力见吧!」 这么些人,又都是存心使坏的,一个人恨不得拿了个缸来敬酒,若当真来者不拒,只怕他醉都醉死了! 话是这么说,可众人何曾见过将这事儿说的这般理直气壮的?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一旁的胭脂臊的满脸通红,偷偷去踩他的脚。 赵恒嘶了声,忽然冲她挤挤眼,然后在众人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和起哄声中将她再次抱起,使出功夫朝后面新房去了。 「娘子,正事要紧。」 窝在他怀中的胭脂本就羞臊难当,听了这一本正经的混账话脸上简直要滴出血来,「你,你可真是!」 赵恒闷笑不已,竟越发得意洋洋了,「为夫真是好?」 胭脂给他的不要脸气笑了,最后竟也点点头,「好。」 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胭脂娘子》上 作者:左汀 02、《胭脂娘子》下 作者:左汀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