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胭脂娘子 上》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乡间百姓素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今公鸡才刚叫过头遍,天边仍挂着几颗星星,这座隐藏在绵延群山中的小村落便已有动静了,江家也不例外。 打破清晨宁静的第一声公鸡啼叫的余音尚且回荡在山间,胭脂已经本能的睁开了眼睛。 时值初秋,早晚已略有凉意,可睡眼惺忪的她却没顾得上露在外头被冻得冰凉的胳膊,而是熟练地掀开炕席边缘,开了下头几层遮挡,熟练地从墙上因年久失修露出来的缝隙里掏出来一个陈旧的小木盒。 天还有些暗森森的,偶然有风吹过,外头树木的枝叶便都刷拉拉的扭动起来,歪七扭八的影子映在窗纸上鬼魅一般,换作普通小姑娘只怕要吓哭了。 她却不害怕,也不点灯,借着窗缝里透进来的微薄晨曦,整个人都被盒子里幽幽闪光的碎银唤醒了。 清晨头件事:数钱! 每次看到这个小木盒,每次见到里面日益增长的银钱,胭脂的一颗心就会砰砰砰跳的飞快,整个人都被一种极大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向往所占据。 她缓缓吐了口气,第无数遍的数着,「……十五,二十……一共四两三钱银子。」 这个数额的私房对寻常百姓而言已经不少,多的是人家长年累月见不到银子,她不由得欢喜起来,一双好看的眼睛也闪着光。 但很快的,这光芒就换成进一步的渴望和坚定。 不够,还不够。 胭脂狠狠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劲儿。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完全清醒之后就将小木盒重新放了回去,又小心检查几遍,这才一骨碌爬起来,麻利的将那已经洗的边缘泛白的紫色交领单襦裙穿上,系了腰带,踩了鞋。 追逐时兴的妆发什么的,只是富裕人家的乐趣,普通百姓因要时时劳作,并没有多少打扮的心思和本钱。胭脂只抬手将一头黑压压的好头发随意编做一股麻花,又将尾部吊于脑后。如此一来,额发、鬓发尽归一处,辫梢儿也不碍事,正好做活。 收拾齐整之后,胭脂又习惯性的竖着耳朵往东边听了一回,公鸡叫过第二遍后,她才数了不到十下,那头果然响起来后娘隋氏装模作样的低呼。 「哎呦,肚子疼的紧,当家的,你快瞧瞧可是怎么了?」 紧接着,便是江志大惊小怪的嘘寒问暖。 并非每个人都是吃苦耐劳的,这隋氏便是个典范。 隋氏年纪虽轻,但却是个十分精于算计的人,又生的身量窈窕,风/骚入骨,早就将自家男人迷得七荤八素,对她言听计从,过门不几日就将家中一应财产牢牢捏在掌心,便是几十亩地的租子也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算过的。每每胭脂做些什么营生,她也必然要暗中挑拨了胭脂爹江志变着法儿的要些来贴补家用。 若不是胭脂多个心眼儿,将那些活计明面上一份,暗地里一份的做着,莫说四两三钱银子,就是四十三个铜板,怕也攒不下! 贪钱爱财也就罢了,偏偏她又格外好吃懒做,但凡稍微动弹些就叫苦连天。 江志自诩读书人,又是秀才的儿子,那是万万不能劳动的,不然就是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胭脂赶在公鸡叫第三遍之前直接推门出去,先去厨房里拐了个弯儿,将昨晚泡发的一扎干菜切成碎末,又舀了一点面,慢慢用筷子打的似散非散搁到水里,弄了个疙瘩菜粥热着,便去趁这个空档喂鸡鸭。 东屋的动静渐渐低下去,不多时江志披着一身乡下不多见的长衫出来,冲胭脂招了招手。然而不等他开口,胭脂就面无表情又语速飞快的说道:「饭我已经做上了,鸡鸭也喂过了,等会儿便去捡柴火,且叫她不必再费力喊叫。」 江志面上就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被女儿的态度弄的恼羞成怒,面露不虞的道:「她再怎么也是你的长辈,如今她怀了身子,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瞧?」 这个驴脾气,真跟死了的她一模一样,何曾有过一点温柔小意的样子? 话音未落,隋氏就已经在里头娇滴滴的咳嗽了声,仿佛十分弱不禁风似的劝道:「当家的,快别这么说孩子,倒叫我心里难受。」 一强一弱对比鲜明,江志越发不忿,指着胭脂呵斥道:「听听,你自己听听!」 胭脂忽灿然一笑,「可不听见了么?哪一日不听个十遍八遍的,只她老人家从进门就难受,一直到如今,想是大病,还是趁早治治罢。」 说完,也不管气的倒仰的江志,去厨房胡乱喝了碗疙瘩汤,背上竹筐就上山去了。 长辈?她也配!我娘早死了! 虽已入秋,可秋老虎也厉害得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胭脂的额头已然微微见汗。 小莲村两面环山,中有数条小河经过,虽没有什么典故,可山清水秀、清丽柔美,看来也有几分赏心悦目。 路边开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花,细小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抖动,在绿叶和露珠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娇俏可爱,大姑娘小媳妇们见了总爱掐几朵簪于鬓边。可胭脂却不敢停,更无心欣赏,只瞅着东边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心中飞快盘算着。 茉莉花花期不长,结实期更短,再过些日子,恐怕转遍整座山头都找不到多少了,她须得抓紧时间…… 银子,她需要银子! 小莲村并不盛产茉莉,胭脂也不过是去年无意中发现了一小片,联想起曾看过的一本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收来的册子,这才偷偷做起了买卖。 时人对茉莉的印象也不过观赏,或是做些个香露之流,再者秋后收根入药。但小莲村茉莉不多,搜集起来费时又费力,百姓多的是其他赚钱的法门,自然不将这点放在眼里。 可对胭脂而言,却几乎是天上平白掉下来的银钱。 茉莉花开之后结出的黑色籽实中可剖得细腻白色粉末,洁白无瑕,自带芬芳,稍作加工后便是一品上等脂粉!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大庆朝到现在已历经三任帝王,因老皇帝崇尚节俭,连后宫妃嫔也少有奢靡,珠宝首饰不多见,胭脂水粉更不敢张扬。更兼后来又出了一位什么贵妃,天生丽质,唯恐胭脂污颜色,对水粉之流尤为不屑,而皇帝偏偏独宠她一人,传为一时佳话。故而贵妃言行举止引得后宫、民间纷纷效仿,众多男女都竭力表现得对妆品不屑一顾,许多商铺更因此关门、改行。 后来几经周折,贵妃称后,其子登基后为表孝道更加推崇,又正值对外用兵之际,国库空虚,这方面的开销就越发的少了。 v第二章 如此这般的几通折腾下来,胭脂水粉一道越加萧条,不光卖的少了,做得更少。百十年过去,原先那批手艺人差不多死绝了,竟也导致许多方子和制法失传…… 也就是几年前先帝驾崩,当今登基,觉得有些矫枉过正,这才渐渐开始恢复元气。 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甭管什么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打压后想再重复昔日辉煌,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仅商户拼命积极搜罗原先的配方,就连好些人家也都会私下自己摆弄,不过到底工艺有限,市面上的成品十分参差不齐,不然胭脂这茉莉粉,还真就不是那么好卖…… 日晒容易损伤品质,所以不管是采集花瓣还是花粉,都要趁着天还没正经大亮的时候进行,所以胭脂才起的这么早。 小莲村东面的小莲山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村民们大都刚会走路就会爬山了,各条小路熟悉的很,出入自家后院一般的来去自如。 胭脂压根儿不必盯着脚下,就这么熟门熟路的拨开两侧丛生的杂草和野花,在灰蒙蒙的天色笼罩下蜿蜒而上,一双眼睛不住环顾四周,希望能多找到几株遗漏的茉莉花。 露水正浓,很快就打湿了鞋尖、衣摆,沁出几分凉意。有被惊动了的虫鼠兔子在草丛中窜来窜去,树杈上还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倒像是唱曲儿似的。 胭脂抬头看着树上的鸟儿,而那灰突突的鸟儿也歪着脑袋看她,过了会儿,黑豆似的眼睛眨了两下便扑棱着飞走了,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枝丫在空中摇摆,胭脂不自觉笑出来。 谁知又走了没几步,背后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胭脂本能的一惊,手中下意识抓紧了来时路上捡的木棍。 「是我,是我!」她转身举棍的瞬间,来人也同时停住脚步高举双手,很有些窘迫的喊道:「你别,别害怕。」 「大牛哥!」看清来人面容后的胭脂猛地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身上已经出了一身白毛汗,登时就给气笑了,「你倒是出个声也好呀。」 来人姓朱,比她大半岁,都是一个村里的,算是半个邻居,大家一同长大,人品自然是信得过的。 才十五的少年已经身材高大,又因为常年跟着父亲做活,身板格外健壮些,瞧着很像那么回事了。 显然大牛也对吓到对方的事十分抱歉,微黑的脸都涨红了,一双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我了半天,才喃喃道:「我,我是怕耽搁你做事。」 说完,又飞快的瞟了胭脂一眼,随即迅速低下头去。 他那么老大的身板,攥起个拳头来都恨不得比人家的头大,可偏偏在这个姑娘跟前弓腰缩背,瞧着简直像只鹌鹑似的可怜。 胭脂张了张嘴,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知过了多久,晨风拂过,周围的枝叶刷拉拉响成一片,也顺势打破了沉寂。 「你这又是何苦呢?」胭脂叹了口气。 听了这话,大牛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原本忐忑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光亮,「我,我不苦!只要能瞧见你,我就欢喜的很!」 他越这么说,胭脂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 她并非那等木讷之人,也不愿装傻,佯作不知,这几年大了,她也渐渐瞧出大牛的意思。 可她不能。 胭脂刚要开口,大牛就接上了,语气中明显透出几分沮丧,「我知道你有心上人。」 大庆朝对男女婚恋一事并不迂腐,到了年纪的青年男女之间互通情谊也是常事,若能水到渠成便是天赐良缘。更何况似胭脂这般姿容出众的,十里八乡不知多少儿郎日思夜想,想尽了法子只求能远远见一面…… 所以说早在年前她同城里的王书生往来时,小莲村好些人就都知道了。不知多少闺阁女孩儿又嫉又恨,也不知多少儿郎恨不得将那书生套了麻袋。 「那你还?」胭脂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可我就是忍不住!」大牛懊恼的锤了自己的脑袋一把,一张憨厚的脸进一步憋红了,「我就是,就是想看看你……」 他知道胭脂只把自己当哥哥,也知道江家算是小莲村数得上的读书人家,他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大会写,着实有些配不上。可,可他就是……就是喜欢呀。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抬了抬头。 太阳又升的高了些,阳光越发明亮,胭脂就这么逆光站着,略显昏黄的光在她身上打了一圈朦胧的光晕,照的她脸上悲喜莫名的表情都模糊了。 分明是该看不清的,但大牛就觉得胭脂那一双眼睛亮的好像夏夜天幕上璀璨的星星,一闪一闪,眨的他心肝都颤了。 忽然一阵山风吹过,将她的衣角、发丝齐齐扬起,越发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和修长的身段。 大牛突然就觉得,眼前站着的便如同说书人口中形容不尽的仙子,又或是山中幻化出来的精灵鬼魅,分明就近在咫尺,可却怎么都走不近、抓不住。 她好像随时都要离去。 「胭脂,」大牛艰难的开口,急得额头青筋都鼓起来,混沌间甚至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这些念头在心里憋的狠了,如今只要一股脑的倒出来才能喘口气,「你,你莫要厌恶我,咱们就做兄妹可好?以后那王书生敢对你不起,我头一个打死他!来日,来日你们若得……我背你上花轿!」 他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得如何讨一个女孩子的欢心,讲出来的话也很有些颠三倒四,可就这么几句堪称粗鄙的言语,却像是一把沉甸甸的锤子,狠狠砸进胭脂心里,叫她整个人都跟着颤了两产。 胭脂叹了口气,几句话不住地在舌尖儿打转,可最终还是原先那几个字,「你这又是」 又是何苦呢? 说话间,大牛已经飞快的蹭了下鼻子,闷声不吭的过来替她背了竹筐,埋头往山上走去。 胭脂喊了他几声,无奈对方头也不回,她也只好跟了上去。 天渐渐亮起来,山下的动静也大了,过不了多久就会陆续有人上来,捡柴的、挖野菜的、摘果子的,还有那些纯粹玩儿的孩子们,若给人瞧见他们俩这别扭的模样,保不齐要传出什么话去。 胭脂想了下,只得暂且丢开这篇不提,若无其事的找话说:「前些日子听说朱伯伯又接了活儿,着实忙的厉害,你今儿怎么有空上山?」 v第三章 大牛他爹是位石匠,什么刻碑、打磨都做得,因为人老实本分,手艺又十分出色,不光是小莲村独一份儿的,还时常有城里人专程找过来,日子过的忙碌又滋润。 「昨儿已经送进城去了,」大牛道,「爹说有些累着了,要歇两天。」 胭脂点点头,又问了几句,确认没什么要紧才不说话了。 见她还愿意搭理自己,大牛心中又酸又甜,挠了半天头,这才问道:「你还好?家里没出什么事吧?你后娘没为难你?」 如今虽然也是尊重读书人,可江志为人做事着实有些不着调,村中人又怜惜胭脂那般为人、模样儿,私底下也少不了唏嘘。 「能怎么样?」胭脂也不爱到处诉苦,不以为意道,「左右家里人口少,活儿也并不多,我紧赶着做完了躲出来也就是了。」 既然对大牛没有男女之情,胭脂也不愿意叫人家替自己担忧,每每被问到也只是糊弄过去算完。 见她不愿多讲,大牛也就没再细问,两人很快找到了茉莉花丛,熟练地将上头的黑色果实摘了个干净。 胭脂从不对外说自己弄这些做什么,大牛也就不问,只是闷头干活,摘完了又去帮她找些合适的柴火,任凭胭脂再如何阻拦都无济于事,惹急了就梗着脖子问道:「难不成当哥哥的帮妹子干点儿粗活累活儿都不成了么?」 胭脂被他堵个哑口无言,若再坚持便有些不识好歹了,只得由他去,可暗地里又琢磨,回头自己也得做点儿什么送给朱婶子,不然这心里总欠着人情。 想着的当儿,胭脂已经麻利的将所有的黑果实用指甲划开,小心的将里头的粉末尽数集中到随身带的巴掌大的小陶罐里。 那黑籽本来就小,不过纳鞋底的粗针针头大小,又要劈开,想想就叫人琐碎死。可也不知胭脂是做惯了,还是天生心细手巧,大牛根本瞧不清她的动作,仿佛几根细嫩葱白似的指头一抹一挑,那些粉末便都乖乖跑到陶罐里去了。 费了半天劲,差不多是找遍了大半个山头,那小陶罐也还是没满。 见她面露失望之色,大牛小声道:「我知道还有几座山上有茉莉,若是要,赶明儿我都去给你摘了来。」 「快别!」胭脂赶紧制止,又强笑道,「这些尽够了。」 顺手帮忙也就罢了,若为着自己的事叫这老实人翻山越岭的忙活,她实在承受不起。 回去的路上,他们碰见了不少上山的人,好些少年一看大牛竟捷足先登,都是捶胸顿足,又争先恐后的往这边挤,七手八脚的忙活。想替她背柴火的、想送她野菜的,甚至还有一个猎户家的小子,十分得意的举着一只尤在滴血的野兔,拼命想塞到竹筐里来。 同行的几个姑娘瞧见了,心中不悦,再看看胭脂那不施脂粉也莹白如玉的手脸,便酸溜溜的小声嘀咕起来。 「装的什么似的,天不亮就勾搭人上山,谁知道暗地里做些什么勾当!」 「可不是,分明同那王书生好着,却又拉扯大牛哥……」 「你们说,她偷着用了甚么脂粉?」 「呸,少浑说了,她家穷的那样,怕是要喝风哩,哪里有钱买脂粉?」 「可……」 可若是当真没用过脂粉,怎得肌肤那般细腻如玉,白里透红?就连那两排乡间人们最容易泛黄的牙齿,也好似编贝一样整齐洁白? 虽是小声,可也难免有只言片语漏出来,正推脱间的胭脂闻言一怔,转头瞪了她们几眼。 那两个姑娘先是被她的眼神唬了一跳,不过旋即就梗着脖子瞅回去,又小声嘟囔,「怎的,自己都做出来了,还不叫人说么?」 胭脂冷笑一声,直接问回去,「那你们倒是说说,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嗯?」 原本懒得跟她们计较,谁知反而蹬鼻子上脸,不说回去,打量自己是软柿子好捏么? 乡间姑娘自然是泼辣的。 那二人原本也是嫉妒,并没什么证据,且以前也曾嘀咕过,并未见她反击,这才越发得意。哪知今儿这人竟转了性儿,一时间反倒把她们问住了。 一旁的几个小子见状也不甘示弱,纷纷起哄,叫她们拿出证据。两个姑娘的脸瞬间就红透了,恼羞成怒道:「我们女孩儿家说话,有你们什么事儿?」 「这话不对了,」方才拿野兔的小子摇头晃脑道,「就许你们说人家,还不许人家问问?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么!」 「就是,官老爷断案还要人证物证哩,你们这样红口白牙的污蔑人也不成!」 其中一个姑娘张了张嘴,突然哇的一声捂着脸哭了起来,「你们欺负人!」 说完就扭身跑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谁欺负谁呢? 胭脂当真觉得这样的事儿无趣极了,又冲着剩下的那个女孩儿哼了声,硬从大牛那里抢过装着柴火的竹筐跑走了。 那姑娘端的是目瞪口呆,脱口而出,「这样刁钻,日后谁敢要你!」 看着胭脂远去的背影,大牛心中不快,黑着脸对仍在低声嘀咕的几个丫头喝道:「当着我妹子的面,胡说八道些什么!当心挨揍!」 妹子?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小莲村统共就这么大,但凡有点东家长西家短的,不出两天就传遍了。大牛对胭脂的心思知道的人也不少,之前听说她跟王书生的事之后,还有好多人唏嘘来着。这会儿怎么转眼就成了妹子? 大牛常年跟石料打交道,又生的体格健硕,打小就是孩子头,哪怕现在大家都长大了,对他也十分敬畏,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当面问。 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大牛又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往反方向家去了。 v第四章 隋氏等胭脂上了山才不紧不慢的从炕上爬起来,还刻意托着并不显怀的肚子,引得江志越发喜形于色。 「当家的,家里可还有醋没有?」隋氏锤了两下腰,故意娇滴滴的说,「也不知怎的,近来爱酸的很。」 「爱酸才好!」江志果然更加欢喜,「酸儿辣女,这必然是个大胖小子,我江家就算有后了。来日我再供他读书,考个状元,你也做个诰命!」 隋氏咯咯娇笑,笑完了又像条没骨蛇似的往他身上撞了下,佯怒道:「这话说的很不对,怎么就算有后?难不成虎哥儿不是你儿子?传出去又要叫乡亲们说我的不是,我可不担这个骂名。」 「哼,那等孽子早已被我赶出家门,已经不是我江家的人,」不提还好,一说起胭虎,江志登时眉毛倒竖起来,「你且等着,回头我就想法子叫村长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 隋氏等的可不就是这个?但面上不显,只越发劝起来,引得江志更是火冒三丈,又翻来覆去的将之前儿子公然反抗他的事情说了几十遍,隋氏都耐心听着,时不时貌似劝架,实则火上浇油的说几句……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隋氏忽然问道:「胭脂今年,也十五了吧?也该正经想着找个婆家了。」 谁成想,江志反而意外的迟疑起来,「太早了吧?」 大庆朝开朝时曾出了一件大事。 有几位太医共同编撰了一部书,说之所以女子生产时死人的事件频发,以及婴儿夭折太多,乃是孕妇年岁太小的缘故。试想,她们自己的身子骨尚且长成,又如何能经得住孕育之苦?又列举了好些二十多岁的女子顺利生产的案例,果然对比十分鲜明,后来竟惊动了太后。 到底是女人最体谅女人,太后与皇后带领后宫妃嫔和那些已经出嫁的公主联名上书皇帝,皇帝也颇为震动,虽没明着下旨,但打从那会儿起,皇家的公主们便纷纷晚嫁,再然后这股浪潮便席卷到京中一干皇亲国戚门上,并迅速朝外蔓延。 时至今日,哪怕是寻常百姓家里,也大多会把女孩儿留到十六七岁才开始议亲。若是富贵人家,即便提前定亲,也必然找出许多由头百般拖延婚期,以彰显自家富贵,家庭和睦,并不急于减轻负担等等。越是繁华的省城、州府,好人家的女孩儿们十九、二十岁才出门子的多着呢! 如今江家虽然有些穷,胡乱攀比不得,但江志素来爱惜脸面,自诩读书人家,自然不愿意在这上头叫人说三道四。更兼胭脂长得如花似玉,又读书识字,并不愁嫁,故而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隋氏似乎早就猜到他的反应,笑道:「你们爷们儿总是这般粗心!话是这么说,可你也不想想,一家有女百家求,男孩儿也是一般无二的。若是谁家的儿郎出色,自然也都是巴巴儿看着的,抢手的很呐!晚了可就给人家的闺女抢走了!」 江志一门心思读书科举,何曾想过这些零七碎八的事儿,当即听住了,思索片刻,点头,「有理。」 见他这般,隋氏越发得意,又道:「胭脂如今是略小了些,可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她又这般出挑,咱们当然更要提早挑选一番。若有合适的,就先定亲通个气儿,咱们也安心不是?」 儿子都能说不要就不要,江志对女儿更不上心,略一沉吟就问:「那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倒是有两个,均是身家丰厚,嫁过去一准儿不吃苦,只怕她不愿意。」隋氏心中大喜,面上却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她能有甚么不愿意的?」说了这么久,江志已然有些不耐烦,当即冷哼道。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过去冻不坏饿不死也就是了,谁家的丫头不是这样?一个丫头片子罢了,哪儿来恁多毛病! 隋氏刚要说自己的打算,话到嘴边又眼珠一转,改口道:「其实,早前儿我便听村里的人说了,胭脂大约同镇上的一个书生有些眉目。」 江志最喜读书人,一听面色就和缓三分,竟微微透出些喜色。 不过还没等他高兴,就听隋氏话锋一转,「只是我又听说,那书生如今跟着一个守寡的姑母居住,而那姑母也不是省心的,很瞧不上咱们家,有相看别家的意思呢。你也知道,胭脂素来不大瞧得上我,我有心提醒,却又不好开口。」 「岂有此理!」江志果然大怒,骂完之后又追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隋氏指天发誓。 她是不怕江志出去找人对峙的,一来打死他都做不出这样「失身份」的事儿;二来她说的七分真、三分假,便是对峙也不怕的。 江志自顾自的生了一肚子气,不过还是不死心,「你且先不要声张,流言未必是真,等等再说。」 那些个凡夫俗子最是嘴碎,又爱瞎编乱造,嫉妒他们读书人也是有的…… 隋氏也不反驳,只是笑眯眯的点点头,又柔弱无骨的往他身上蹭了蹭,伸出一截近来保养得越发白嫩的指头往他胸膛上画圈子,声音越发娇媚的能滴出水来,「好,都听当家的。」 江志几乎立刻就呼吸急促起来,身下有些个蠢蠢欲动,可又想到白日宣淫不可取,连忙默念几遍圣人言,丢下一句「我去读书」便落荒而逃。 隋氏笑着目送他出去,等门帘子一放下来,就拢着头发阴笑一声,朝着西屋啐了一口。 哼! 她哪里那么好心!自然是将原配留下的一儿一女恨到了骨子里! 大女儿小小年纪就长得一副狐媚妖冶的样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勾魂儿,又是个牙尖嘴利的,自己每每跟她斗法便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着实累得慌。若是再叫她嫁个如意郎君得了势,岂不是心腹大患? 那小兔崽子胭虎更不必说,也不知他娘怀他的时候吃了什么熊心豹胆,生的畜生一样的野力气,简直套一副爬犁就能耕地了!瞪起眼睛来吓死个人。 若不是自己想法儿挑拨着,叫他自离家门,哪儿能有如今的逍遥日子? 眼下她怀了胎,来年春天就要生了,若不赶紧把这个死丫头片子撵出去,谁知道来日会不会生什么变故? 想嫁读书人挣凤冠霞帔,做什么官太太?做梦去吧! 隋氏飞快的在心中盘算下计划,又想着那书生和他姑母的作为,恨不得仰天大笑几句天助我也,登时腰不酸腿不疼,不管酸甜的包了些点心、瓜子,去门口外面晒日头去了。 胭脂还不知道两边都在说她的事,背着柴框一路疾走,刚一进门就见隋氏站在院里晒日头,听见动静还笑眯眯的抬头瞧她。 「呦,胭脂回来了?可累坏了吧?快歇一歇。」 说着,她的眼睛还不住的往胭脂背后的大竹筐里瞅,生怕藏了什么宝贝。 胭脂不搭腔,只是当着她的面将那满满一筐的柴火倒入柴堆里,看也不看正传出读书声的房间,略拍打了一下身上就回屋去了。 然而不管是隋氏还是外头那些吃饱没事做的小丫头片子们,胭脂压根儿就没功夫搭理,只将她们视为无物。 v第五章 钱钱钱,现在她满心满眼都是赚钱的念头。 便是逞得嘴上一时之快又如何?能吃还是能穿,能当做安身立命的本钱么?都不能!那还斗个什么劲? 只要她能攒一笔银子……届时天高海阔,谁还窝在这里受这份儿闲气? 这么胡思乱想着,胭脂就已经浑身是劲,眼中也满满的都是希望。 她甚至有心思哼一点小时候娘亲唱给自己的小曲儿,打扫干净炕席,又铺了一块事先用开水烫过的细密白棉布,将带回来的茉莉粉倒了出来。 茉莉粉听着简单,好像剖出粉来就完成了,可实际操作起来十分繁琐。 头一个,它自带潮气,又香的很,稍不留神就又是发霉又是生虫的,不要说往脸上扑,放都放不住。 胭脂先用特制的小筛子筛了两遍,将花粉隔着窗户纸放到日头下晒干,然后再筛两遍。 完了之后,她还要从随处可见的月季花中挑选花型完整、色泽艳丽的紫色、大红和黄色花朵,清洗干净后拧出汁子,调成合适的颜色配到茉莉粉里头去,照先前的方法晒干。 从头到尾千万并不敢直接晒阳光,也不能为了省事拿火烘干,不然不光会变色,失去原本的光彩,而且粉质也会变得粗糙,不够细腻。 等这一步完了,还要再筛两遍,这才细腻无匹。 而到这个时候,原本洁白如雪的茉莉粉已经被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颜色,筛动的时候便好似下起了一场雪沫,间或散发出淡淡幽香,陡然变得艳丽旖旎起来。 紫色仿佛天生透着一股妖娆,凭她再端庄的人,抹了这个颜色的粉,也会平添几分妩媚。 大红最是端庄不过,不管是小家碧玉亦或大家闺秀,浓淡总相宜。 粉色天然一分风流活泼,年轻的姑娘们搽了,越发显得青春年少活泼娇俏。 胭脂水粉,大约本就寄托着女子对生活的美好希冀的吧,只这么看着,一颗心都忍不住跟着柔软起来。 她事先订了一批约莫两寸粗细的矮小瓷罐,外头贴了写着颜色的红纸条,灌个八分满就用盖子压油纸盖好,再在外沿滴一圈蜡密封保存。 瓷罐乃是细腻白瓷,弧度优美,色泽清新,端的好货,哪怕她一口气买了几十个,算下来还要六文一个呢。 不过并没有白花的钱,因下了大力气包装,这茉莉粉便陡然间高贵起来似的,与外头摊贩上买的便宜货截然不同。精致的外表合着若有似无的淡淡幽香,拿在手里都十分体面,自用、送人都使得。 忙活了几天的胭脂终于能痛痛快快的松口气,脸上绽放出一抹笑意。 正乐呵着,忽听到外头窗户底下几下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细看去,隐约还有一个弓腰缩背的黑影。 胭脂不动声色的将那些茉莉粉用油布盖起来,再在上头盖了一床被子,然后故意扬声道:「哎呦,这么多!」 那人影果然又凑近了些。 胭脂忍笑,忽然猛地推开了窗户! 只听「哎呀」一声,那朝外开的窗扇结结实实磕在偷听者的额头上,砰一声沉重闷响,胭脂听得都牙酸。 她一脸惊讶的探出头去,看着外面疼的脸都扭曲了的隋氏,「呦,是我不小心,刚还说屋里怎的这样多蚂蚁,要开窗扫扫呢。只是……青天白日的,您怎么趴在我窗户根儿底下?」 乡间家具俱是就地取材,将木料简单加工后直接使用的,这一扇窗子少说也得六七斤,可有的受了。 「什么叫我趴在你窗户根儿底下!」隋氏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脚来,「不过是才刚做活掉了钗子,这才满地找找!」 胭脂长长的哦了声,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一双大眼仿佛在说我什么都知道。 隋氏被她看得心里头直发虚,又胡乱往她屋里看了会儿,见确实什么蛛丝马迹都找不到,这才气鼓鼓的走了。 胭脂忍不住扑哧一声,满是愉悦的道:「您可当心呀,别再掉了什么。」 隋氏的背影一僵,脚下打了个趔趄,走的更快了。 晚间江志一脸嫌弃的问她额头上怎么破了这样大一块油皮,又红又肿怪吓人的,隋氏实在说不出「我去偷看你闺女,不曾想给那小娘皮算计」的不要脸的话,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含含糊糊的说自己不小心摔的,只把胭脂笑个肚痛。 乡间百姓勤劳朴实,每天只要睁着眼睛,手头都不肯闲下来,女人们多多少少都会打络子、绣手帕、缝鞋面、做香囊等拿进城里卖,也是个进项。 胭脂也不例外。 等茉莉花粉干的当儿,她也见缝插针的绣了不少手帕子,算上前些日子攒的,统共二十来条,就划算着找个由头进城一趟,把它们一起卖了,顺便瞧瞧弟弟。 同样是绣手帕,人跟人做出来的也不同。寻常乡间女子往往有些舍不得,只用最常见也最便宜的棉布棉线,然后精心绣上艳丽的花鸟鱼虫,精致些的往往三五天才得一个。 可饶是这么着,因材质、花样局限,一条手帕也不过十文、二十文顶天。 胭脂很清楚自己的长短,自知女红天分不佳,便不在这上头争长短,勉强打了些个络子赚本钱之后,便狠心去买丝绸铺子里的上等布料,小心裁成适当大小,只挑了书上意头好的诗词歌赋,配了简单的祥云、结子等纹样绣上去,既省事又雅致,别是一番风流。 这么一来,寻常人费心费力绣一条手帕的空她便能做两条乃至三条,偏偏又是独一份儿的风流别致,材质又好,竟引得许多富贵人家也时常采买,他们又不差那么几十个钱,一条便能轻轻松松卖出三四十文! 算下来,虽然本钱多些,可一来做的快,二来卖价高,同样的时间,胭脂光卖手绢就是寻常村妇两三倍的利润,着实划算。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脑海中便会回荡起母亲生前时常念的一句话:「女儿家多读些书,吃不了亏。」 是呀,她虽然不能科举做官,可如今不也照样因为多读了几本书而受益匪浅么? v第六章 做好茉莉粉的当天夜里,胭脂都高兴地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掰着指头盘算:这么些个茉莉粉,再加上手帕子,说不得也得一千文出头,扣掉本钱,大半两银子呢! 胭脂正琢磨什么时候开口,这日一大早,江志便举着一个包裹过来,说:「赶明儿你进趟城,照老样子卖了,卖的钱换几个银角子,再换些铜钱。」 分明儿子就在城里,可他竟然连提都不提一句。 胭脂知道里面装的是书,也知道劝也无用,好在家中藏书她早都已背会了,来日再重新默写出来也就是了。 她爷爷并不重男轻女,不光重视儿子,也很疼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孙女,时常捏着她的小手亲自教导…… 可如今,他老人家珍视的藏书却已经快被同样珍视的儿子卖光了,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儿。 小莲村距离镇上也有个十几里,步行大半日才到,若是刮风下雨、冬寒夏晒便十分艰难。村里有人心思活,专门买了骡子定了大车,每日跑到村口拉人,傍晚再原样送回来,一个人一次也不过三文钱,着实省事。 次日胭脂特意起了个大早,将这些日子攒的茉莉粉和手帕都小心的分门别类装好,又想着再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天气便会渐渐冷下来,还抽空给弟弟做了一套略厚些的衣裳,也都一块捎着。 也不知道随谁,胭虎天生好大一副力气,才十四的少年,个头就快赶上成年男人了,很是唬人。 原本家里人都指望他能读书科举光耀门楣,谁知胭虎非但不爱读书,反而打小喜欢舞刀弄棒,只把江志气个半死。 去年端午隋氏进门,爷俩大闹一场,自此纷争不断。过年时又闹起来,江志借着酒意要不认他这个儿子,胭虎这头犟驴便夺门而去,在镇上做活,再也没回过家。 胭脂前后也去看过几回,见弟弟虽然瘦了,可也着实精壮了,精神头反而比在家的时候好,倒也罢了。 上个月去的时候,他兴致勃勃的说认了位镖师做大哥,日里在粮店做工,晚上跟着这位义兄学本事,把胭脂心疼的了不得。 这次过去,胭脂就想着无论如何也得见见弟弟的这个义兄。 一来总要瞧瞧对方是好是歹;二来么,长姐如母,她总得多操些心。 虽然那小子口头上说义兄为人肆意洒脱,并不计较什么财物,可胭脂并不敢当真,琢磨着最好也趁着中秋节的由头送点什么。 她想的太多太杂,不觉时光飞逝,晃晃悠悠一抬头就发现已经进了城门。 此镇名唤青山,乃是沿河修建,便不似寻常城镇那样方正,整个东、南部都是顺着河流交汇处落地生根,又在东南一处两河交汇的三岔口处特设客货码头,专迎南来北往官商客货,昼夜灯火通明人声不断。 西北两面倒是方方正正的,各有一大两小三道城门,同东南两边的三道水门一起,这便形成了青山镇的十二道城门闸口。 虽然只是个镇子,但因为有河流交汇,自古以来往来客商、行人不绝,城墙厚重,守备森严,繁茂气派不输一般州城。 站在厚重巍峨的城墙之外,都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浓郁香气,听见里面混杂着各地方言的热闹叫卖,看见不断出入城门的商贩,令人不觉心驰神往。 小莲村地处青山镇西面,便从西门入,而胭虎做工的粮店乃是本镇总店,正位于东南角依傍码头而建的大型货贸市场,胭脂需得斜跨整座镇子才能同他碰面。 百姓日常生活所需都可从镇上纵横交错的东西、南北大道两侧森罗密布的店铺中买到,胭脂每每交接的胭脂水粉杂货铺子就在城中略偏东的位置。 来之前她都划算好了,先去将货物卖了,正好也轻省些。然后再去城北面的学堂瞧瞧,看能否同王生见一面,说几句话。完了之后,估摸着也就差不多晌午了,她正好可以去寻弟弟一同吃饭。 胭脂水粉店的老板娘夫家姓杨,大家都称呼她杨嫂子,最是个爽快麻利的人。 她的店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到胭脂水粉,下到头绳头油,再到大姑娘小媳妇必用的络子、手帕子,甚至是半成品的鞋面、被面,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又因为开的年岁多了,为人又厚道,许多老街坊都爱往这边寻,买卖很是不错,给钱也大方,胭脂也一直都在这边卖货。 胭脂去的时候,杨嫂子正在同两个年轻小媳妇说笑,老远隔着门瞧见她就笑着招手,又要抓南瓜子与她吃,胭脂笑着谢绝。 「不瞒嫂子说,我今儿确是有急事,就不耽搁您的工夫了。」 「要去看你弟弟吧?」往来的多了,杨嫂子也知道她有个弟弟在镇上做工,每回来了都要去瞧瞧的。且马上就要过中秋了,想必姐弟两个很有些知心话要说,当即指了指里头,腕子上金灿灿的龙凤呈祥镯子晃悠悠荡了两下,「也罢,你来一趟不容易,快去坐下歇歇,我先同那头交割了,再来与你结账。」 胭脂道了谢,且去里间坐下喝水,又拿着帕子使劲抹了几把,将脸上的汗都擦干了,这才觉得畅快些。 团圆节素来为大庆人所重视,百姓往往提前一整月就开始筹备,如今街上卖的也多是与中秋有关的货物。什么桂花酒、明月灯,圆滚滚的大芋头,玉兔捣药、秋菊飘香图案的花色月饼,月圆人圆的扇子、吊坠儿,看得人眼花缭乱。 胭脂托着下巴看了会儿,不禁也被这气氛感染,跟着欢快起来。 真好。等会儿她也能跟弟弟一道吃顿团圆饭了。 「嗨,今儿可真是热坏了,」正想着,杨嫂子就摇着扇子进来了,二话不说先吃了杯茶,这才兴致勃勃道,「前几回你送来的茉莉粉十分好卖,我自己也用呢,果然远比别家的匀净细腻,颜色又自然,香味儿也好。眼下正逢佳节,谁不想打扮打扮?早就有人问过我好几回了,偏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也没个消息往来,这可急死我了。」 市面上倒是也有旁的雪白细粉,只是要么含铅或是水银之类,长期敷用对身体无益;要么干脆就死白死白的,强行涂抹好似活见鬼,十分难看,远不如胭脂做的这些粉嫩自然,不光服帖,且瞧着气色也好,不用额外再抹胭脂粉。 谁知胭脂却苦笑一声,一边将包袱里头的东西摆出来,一边道:「我何尝不想多做些?只嫂子你也知道,咱们青山镇内外,茉莉是不多的,又生的散,我也不大得空,攒了大半个月,也不过这些了。」 杨嫂子粗粗一数,竟才十一个瓷罐,也犯了愁,「这哪里够卖?光我自己留两罐,再亲戚道理的送几罐也就去了大半哩!」 倒是帕子有二十来条,搁在那儿都有厚厚一沓,想来能撑一段时日。 杨嫂子信手翻看起来,笑道:「果然要论雅致,心思奇巧,还得是你,瞧这祥云后头明月半遮半掩的,再配上这句诗,啧啧,妹子,写的什么?倒有好几个字不认识呢。」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胭脂耐心解释道,「乃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诗人的佳句,说的便是中秋佳节思念亲人的情谊,也常有男女寄托相思之情。」 「那敢情好!」杨嫂子暗自记下,准备回头同客人也这么说,大笑道,「真真儿是最应景不过了!」 一共二十二条手帕,都是各色清新淡雅的丝线绣的,旁边或配明月、或配祥云,有的干脆就是几句诗词自己排成花儿,实在是别出心裁,一下子就把那些什么鸳鸯啊牡丹的比下去了。 杨嫂子夸了又夸,胭脂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嫂子快别这么说,我这面皮儿都要烧起来了,也不过是取个巧,真论绣工,我是当真不及旁人一个零头儿的。」 v第七章 也不过是图个新鲜。 这等料子,普通百姓是买不起的,富贵人家也不稀罕,买一条回去给针线上的丫头、婆子瞧几眼,也就都会了,断然不会总是从外头买。不过是些个中等人家的女眷,一来不通文墨,觉得稀罕;二来没有专门针线上的人,一时半会儿模仿不来罢了。 两人略说几句闲话,杨嫂子便痛快的给胭脂结了钱。 「还是老规矩,帕子算四十文一条。恰逢佳节,走门串户的多,女眷们搽脂抹粉的回数难免也多,外头一应胭脂水粉都贵了,这茉莉粉最近十分紧俏,涨价了呢,嫂子也不贪你的,一罐比原先多算十文罢,便是六十文,一共是一千五百四十文,你是要银票子呢?还是银角子?」 大庆朝一千文算一吊钱,一千两百文是一两,这一回一口气入账一两多钱,就算扣了成本也能赚个七八百文,实在是叫胭脂整颗心都跟着活泛了。 有了这些钱,即便后面茉莉粉没了,她也有底气去购买其他制作胭脂水粉的材料了。 胭脂想了一回,道:「劳烦嫂子给我两个五六分的银角子,其余几百钱都换成铜钱吧。」 她还要买些东西,换成银票子反倒不方便了。 杨嫂子去柜台上给她找银子,一边忙活一边笑道:「等会儿可去瞧谁呢?不买些什么东西过节吗?」 说完,还有些暧昧的冲胭脂眨了眨眼睛。 这姑娘长相身段实在出色的很,不过十五岁就长得十分妩媚动人,发黑如墨肤白胜雪,一双大眼水光盈盈,好似会说话。挺巧琼鼻兼嫣红小嘴儿,难得一口牙齿也如编贝,又白又齐,断不似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娇娃,也不知日后哪个有福能得了去。 胭脂面上微红,倒比搽了粉还动人,引得杨嫂子越发笑个不住,又爱不释手的轻轻掐了一把,「瞧瞧这小脸蛋儿,又白又嫩又细又滑,比那王家铺子里的豆腐还要美上几分哩,哪里需要搽胭脂?」 胭脂捂着热辣辣的脸冲她啐了一口,双目水波盈盈,「嫂子真是的,没个正形,都叫人不知说什么了。」 顿了下,又道:「不过我倒真想买些个月饼,嫂子可知哪里用料实在么?」 既然是团圆节,说不得要吃些月饼的,再者她也想送些给弟弟的义兄,好歹是个意思,不然总是不放心。 「这个我在行!」杨嫂子最是个热心肠的,听了这话当即拍了拍胸膛,又高声招呼小伙计看店,「走,我带你去,街角拐过去的孙婆婆糕饼铺子最是实在讲究,难得价钱也实惠。」 胭脂推辞不过,千恩万谢,果然跟着杨嫂子去了孙婆婆糕饼铺。 因要过节,那糕饼铺子便停了几样平时卖得不大好的点心,专心做月饼,在柜台上大大小小摆了几十样,方的圆的,红的白的,肉的素的,着实叫人挑花眼。 人有些多,杨嫂子知道胭脂面嫩,便带着她挤过去,又低声传授经验道:「她家火腿云饼最是咸香可口,只是略有些贵,要八十文一斤,不过倒也实在,并没多少赚头。再有玫瑰、桂花、菊花馅儿的,很得那些个太太小姐的欢心,十分体面,若要送人,这两样最使得。」 胭脂点头,回道:「给我弟弟一斤,最近他拜了个义兄,说不得也与他两斤,就要那火腿云饼吧。」 杨嫂子也说是,又道:「还有那红豆、绿豆、枣泥、栗子,都磨得十分细腻,也很可口,买几个尝尝也好。」 她身架远比一般妇人胖大些,往里进的时候难免惹人不快,胭脂便抢着赔不是,而对方往往见她这般娇艳模样,先就心软了,也不忍苛责,是以两个人很快就到了柜台前头。 孙婆婆糕饼店开了少说也有六十年,几代掌柜都甚是大方,如今也都将各色月饼切成小块,都放在瓷盒里供人品尝。有许多爱贪小便宜的人专门过来蹭吃,他们也不介意。 今日出门招呼的是个十七八岁的机灵小伙子,一看胭脂容貌,身子骨先就酥了半边,不自觉堆起满脸的笑,热情的招呼她品尝。 胭脂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大家都吃,这才道了个过,略尝了两样,果然皮薄馅大,清新不腻人。 见她面露满意之色,那小伙计越发得意,当即滔滔不绝的说起来,「姑娘,您尽管放心,本家乃是几十年的老店了,断不会做那等坑人的营生,您只管吃,保准吃了还想吃。」 胭脂莞尔一笑,嫣然无方,恰似塘中一支清荷亭亭玉立,衣衫陈旧也难掩天然一段姿色,倒把好几个偷瞧她的人看得呆了。 她点点头,略划算一下,「也好,劳烦小哥,帮我挑那火腿云饼三斤,不,四斤吧。绿豆的也来一斤,各自包起来。」 这么一来,三百多将近四百文钱眨眼功夫就没了,偏偏没有一文钱能吃到她嘴里。 那小伙计十分殷勤,麻利的包好了,又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多给了一个玫瑰馅儿的,「姑娘,您一口气要了这些,且也尝尝我们家鲜花馅儿的,如今都卖得很好呢。」 正巧胭脂早起也没吃饭,稍后就先找了个地方将那玫瑰饼吃了垫饥。但见里头不仅有鲜嫩的玫瑰花瓣,更有秘法炮制的浓郁玫瑰膏子,果然馥郁芬芳,吃完之后唇齿留香,连带着叫人的心情也不自觉好了。 买完了点心,胭脂继续往东走,穿过密集的人流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先去熟悉的书肆将带来的八本书换了十七两六钱银子,这才算完活儿了。 胭脂又用自己的私房钱要了一刀青竹纸,以作练字、画花样之用,拿好了银票和零散铜钱,先把带的东西都寄放到这里,单独拎着一斤火腿云饼去临街的学堂转了圈儿,不多时便失望而归。 王生不在,她也只好请人代为转交。 这才多早晚的工夫?她本也是掐算着时候来的,若照往常,王生必然还在学堂里头读书的,今儿怎的偏偏就出去了? 听那几个挤眉弄眼的同窗的意思,王生是单独一人出去的,不曾去亲戚家,连中秋前最后一次文会都推了的。 可王生本是外地人,特来青山镇求学的,镇上只有一个姑妈,如今佳节在即,他一不会友,二不探亲…… 一边往码头那边走,胭脂一边无法控制的想着:他去做什么了呢? 越到逢年过节,一应交通枢纽就越是繁忙,距离码头还有二里地,大小道路已经挤满了人,空气中不断回荡着各色声响:有讨价还价的,有工人喊号子的,还有被堵住出不来跳脚的……满满的都是鲜活气儿。 胭脂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倒是驾轻就熟,拎着四斤月饼、一刀纸和一个青布包袱也走的顺顺当当,很快就到了弟弟所在的粮店外头。 大约是刚到了一船粮食,码头那边摞了好些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一水儿健壮伙计都挽着裤腿、撸着袖子干的热火朝天,人背车拉,一派繁忙气象,只叫人挪不开眼睛。 胭脂见状也不好上前打扰,刚准备在旁边空地等一等,哪知倒先有人瞧见她了。 「哎呦,这不是江丫头么?」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刚送下一车粮食,热的浑身油汗,无意中一瞥,就瞧见一群粗大爷们儿中间俏生生的立着个仙女,「来找虎子的吧?」 v第八章 胭脂哎了声,又有些歉意道:「李叔好,倒是我来的不巧了,扰了你们做活。」 李叔也不在意,反而冲她招手,很是慈爱道:「莫站在那头,等会儿有渔船过来,弄你一身腥气,且先进店里避一避。」 他家中只有几个小子,一个赛一个的皮,三天两头就闯祸,十分不省心,因此见了这个乖巧懂事又能干的小姑娘,难免多偏爱些。 胭脂也正觉站的有些不是地方,忙告罪一声,乖乖跟着李叔去了粮店墙根儿底下,又道:「您老先忙,我不急。」 「大老远来了,哪里能不急呢?」李叔道,「也快吃晌饭了,你且等着,我去叫他去。」 他是这个粮店的老人了,虽没什么正经职位,多少伙计都以他为首,掌柜的也不敢轻视,说话很有些分量,当下就转身进去了。 胭脂推辞不过,忙谢了,果然不多时就见点后头猛地窜出来个汗流浃背的小牛犊子,一边满脸喜色的往这边跑,一边大吆小喝的喊道:「姐,我就知道你这几天一准儿来!」 他跑得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气喘吁吁的在胭脂跟前站定了,抹着汗傻笑。 「瞧你跑的一身汗。」胭脂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忙抽了自己的手帕子要给他擦。 胭虎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行娟秀字体,很是精致,连忙避过,自己抓了肩膀上搭着的粗布手巾胡乱抹了几把,憨笑道:「我没事,别弄脏了姐你的手帕子。」 「脏了再洗也就是了,」胭脂嗔怪一句,又打量他几眼,「似乎比我上回来又长高了些,我给你做了套衣裳,尺寸是放开了的,这倒是正好了。可按时吃饭?没生病吧?有人欺负你不曾?银子够么?」 说着,就把月饼连着一个小纸包递过去,「过节了,你也尝尝,那两包是给你义兄的,人家教你一顿不容易,你今儿就抽空送过去吧,多少是个心意。我又赚了点银子,不多,你先拿着用,出门在外可不能没钱傍身。」 前面倒还好,胭虎美滋滋的接了月饼,姐姐说一句他就哎一声,可听到后面的银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不用不用,我真不用,姐,我有钱呢!」 他力气大,一个人恨不得能干三个人的活儿,更难得还识字、会书写,上到掌柜的,下到李叔他们都对他不错,月钱挣得也比旁人多得很。店里又包吃住,他也没什么花销,不赌不嫖,正经不缺。 胭脂却不信,更不放心,「哪里够花!你如今还长身体呢,没听那话么,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饿的快呢。饿了也别忍着,买些东西吃,我不能时时过来看你,衣裳鞋袜的,也都看着添减……」 本是好好的团圆,可她却不知怎的,说着说着鼻子就酸起来,带的胭虎也红了眼眶。 「姐,你别哭,我如今也能挣钱了,回头还养你呢!对了,你且等等,我还给你买了东西呢!」 说完,也不等胭脂反应,径直抓着那几包月饼跑回去了。 胭脂飞快的抹抹眼角,不多时就见那小子去而复返,手里还抓着个红色的锦袋。 「姐,姐,你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胭虎美滋滋的把锦袋塞到她手中,迫不及待的催促着,像一条急于得到认可的小狗,「我一眼就相中了。」 胭脂刚一接过来就觉得掌心一沉,怕不能有二两多重,瞬间明白了,「你又乱花钱!」 但凡她哪次来,这小子总要折腾点花样,不过以往多是城中时兴的上等糕饼果子,他自己不舍得吃,姐姐来了必要买几块,如今倒是越发财大气粗起来。 胭虎却只是嘿嘿笑,一个劲儿的催着她打开瞧。 胭脂感慨万千的摸了摸他热气腾腾的脑袋,一时心绪翻滚,果然从里头倒出来一个红绳穿着的沉甸甸的银坠子。 那银坠子不过拇指肚大小,打造的十分精致,正面是立体的莲花,莲心处还窝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蜜蜂,背面刻着「平安康健万事顺遂」八个蝇头小字。 这是胭脂长到这么大以来,得到的第一件首饰。 她爱不释手的摸了几下,然后就有些心疼,「很贵吧?你哪儿来的银子呀!」 见她当真喜欢,胭虎径直笑眯了一双眼睛,又摇头,「不贵不贵,我有的是力气,大家都干不过我,我还剩下银子了哩!」 殊不知他越这么说,胭脂就越心疼,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 又听胭虎道:「我原本想买簪子或是镯子,可都太打眼了些,你又在那边住着,难保不生事端。倒是这个坠子,又精巧,又不惹眼……」 说完,又将胸膛拍的砰砰响,大声道:「姐,你只管把钱拿回去,也不必再给我,我还要给你银子哩!」 粮店是计件发工钱,干的越多挣得越多。他天生力气过人,工钱自然也多。寻常伙计一个月顶了天能有一两半,可他哞足了劲儿,有时候竟能拿到二两多,又节省的很,着实攒了点钱。 月前大家伙儿商议着给家人买东西,胭虎也趁去找义兄学功夫的当儿在城里转悠,一眼就瞧见了这个银坠子。 坠子本身重二两三钱银子,再加上工费,店里人张口就要三两八钱,胭虎略一犹豫也就买了。于是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只剩下几百个铜板。 这是给他姐的,天下头一等的姐姐,花的值! 可如今胭脂问起来,他却不敢说实话了。 胭脂知道这个弟弟脾气倔,既然打定主意不说,那就谁也问不出来,也就不再多言,立即戴上了,又爱不释手的摸了几下,连着问了好几遍,「姐戴这个好看不?」 「好看!」胭虎答得斩钉截铁,「我姐怎么着都好看!」 因马上就是晌午了,伙计们也都开始轮换着休息,胭虎跟自家姐姐说了几句之后,求人换了班,这便要出去吃饭了。 打从胭脂一到,好些伙计好似忽然就灌了鸡血似的卖命起来,一个两个肌肉鼓的高高的,到了附近又故意放慢速度,只恨没得机会插话。 这会儿好容易见胭虎跟着要走,好几个人都扯着嗓子跟他搭腔: 「哎呀,虎子吃饭去呀?」 胭虎点点头,「是哩!」,又很是骄傲的挺了挺胸膛,「我姐来了!」 v第九章 众人等的就是这话,当即等不得,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江姑娘来啦!」 「大妹子来啦?快到这边歇歇,当心晒着了。」 胭脂抿嘴儿一笑,知道这些人其实并无恶意,「各位大哥好,我弟弟年轻不懂事,素日多亏大家照顾,这厢有礼了。」 「使不得使不得!」见她好似一团云一般盈盈下拜,一群糙老爷们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想去搀扶吧,又怕自己一身臭汗唐突了,反倒不美,只站在原地急的抓耳挠腮。 胭虎到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忙挡在胭脂跟前,双臂大张,赶苍蝇似的喊道:「看甚么看甚么!都不干活了么?都走开些,你们熏着我姐了!」 「你放……那什么,信口雌黄!对,就是信口雌黄!」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刚要大喊,眼角余光发现胭脂竟笑吟吟的瞧过来,立即热血上涌,生生刹住,还在电光火石间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在哪儿听过的词儿,说完之后不自觉扬了扬头,只觉找回颜面,「分明你小子同我们一般臭烘烘的!」 「这是我姐,」胭虎说的理直气壮,「小时候我姐还抱着我教我描红写字哩,她从来不嫌弃我!」 众人顿时捶胸顿足,发出嘘声一片。 胭脂给他们逗得咯咯直笑,众人也越发欢喜,于是不免更加卖力。 怎奈还没施展完全,李叔就黑着一张老脸过来,抬脚先往那几个蹦跶的最欢的屁股上踹了两脚,「浪,再浪,粮食还在码头上堆得老高,你们倒好,先在这里浪起来!」 又对胭脂姐弟俩摆手,「赶紧去吃饭吧,省的受这些臭小子们的聒噪。」 一群人又闹成一团。 胭脂只是笑个不住,觉得这些人朴实率直的可爱,胭虎忙拉着她跑了。 他先回住处飞快的冲了一回,洗干净身上之后换了件新衣裳,这才准备出门去。 谁知他刚跟胭脂汇合,就听前头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兄弟,这是要进城去吗?」 「大哥?!」胭虎不必抬头,先就惊喜交加的喊了一嗓子。 大哥? 胭脂本能的抬头,就见迎面走来两条大汉,前头一人尤为不凡。 但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高八尺有余,肩宽体阔,行走如风;浓眉大眼,气正神清。言行间自有风度,举止间更添神采,端的是北地里出挑的好汉子,世事里磨练出的正男儿。 「姐,」胭虎先冲他们遥遥抱拳,又对胭脂介绍道:「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义兄,赵恒赵大哥。后面那位是他镖局的二当家,徐峰徐大哥。」 赵恒身高腿长,分明隔着几丈远,可说话功夫就已经过来了。 越到跟前,胭脂才越发觉得这人身材之高大实属少有。更兼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双眼珠略对着日头的当儿,竟隐隐有些发绿。 她心头微微一动,这位赵恒赵大哥,看样子似乎有些外族血统。 徐峰先拍了拍胭虎的肩膀,扯着嗓子笑道:「我同大当家的正想着来瞧瞧你,哪知一出门就碰上了,倒是巧了。」 胭虎也笑,「何必劳动两位哥哥一同前来?倒是折煞我了。」 「本也是顺路,莫听他胡说。」赵恒笑道,「今儿有一批货顺道过来,我同二哥过来取货的,这位是?」 「啊,这是我姐!」胭虎道。 都说相由心生,今日一见,胭脂就一下子将心中的担忧放下去大半,此时越发不想失礼,当即福了一福,「舍弟素来顽皮鲁莽,倒是给二位添麻烦了,实在感激不尽。」 赵恒微怔,忙虚虚扶起,「江姑娘言重了,令弟天资出众,难得赤子心性,又重情重义,我与二哥原也是爱他人品,不过锦上添花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他长相粗犷豪迈,可粗中有细,这一番话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这位赵大哥说话行事之周密妥当远非寻常武夫可比,倒像是个正经读书人似的。但若真是读书人,又为何会行走江湖,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呢? 她兀自心中纳闷,那头徐峰却摸着脑袋大笑起来,又不住拍打着胭虎的肩膀感慨道:「你们倒真是活生生一母同胞的姐弟,端的出色!你素日只满口夸赞自家姐姐如何,我还当你吹牛哩,今儿可算见识了,心服口服!哈哈哈!」 胭虎被他拍的肩膀发麻,一个劲儿的龇牙咧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恒已经低声提醒道:「二哥!」 徐峰一怔,眨了眨眼睛,忽然回过神来,不由得站直了,摸着鼻子很有点尴尬。 江家兄弟虽然与他们称兄道弟,可这位江姑娘并非江湖儿女,哪里经历过当众议论的事?自己这般行事倒是轻浮了。须得解释清楚,莫要叫她看轻了他们,败坏了镖局的名声才好。 他素来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既然想明白了,也不逃避,当下抱拳道:「江家妹子,恕我无状,江湖野人,混闹惯了,实在没有别的意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似乎是觉得说服力不够,他挠了挠头,又画蛇添足的补充了一句,「我跟大当家都不是坏人。」 前头也就罢了,这句实在不大像,胭脂不由得笑出声。 「徐大哥客气了,我倒佩服你们率性自如。且我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哪里就那么多规矩?不必这般拘束。」 徐峰本就不爱束手束脚的,听了这话越发得意,哈哈大笑起来。末了又颠三倒四的夸了她好些没头脑的话,还说胭虎如何如何出色等等,更比刚开始又张扬了几倍。 四个人就这么站在街头说了会儿话,还是胭脂主动提醒道:「两位大哥还有正事,我们先就不打扰了。」 胭虎这才后知后觉的拍了拍脑瓜子,点头如啄米,「瞧我这记性,倒是又耽搁了你们的大事,且先去忙。对了,我姐还给你们买的月饼,我去拿给你们,正好也省的再多跑一趟了。」 v第十章 最后几个字尚且回荡在空气中,他的人却已经跑远了。 胭脂对赵恒他们歉然一笑,「他就是这般冒失的性子,叫你们见笑了。」 赵恒爽朗一笑,道:「无妨,便是这般率性才好。」 稍后拿了月饼,赵恒和徐峰倒没推辞,只是再三谢过,这才与江家姐弟分道扬镳,径直往码头方向去了。 走在路上,徐峰还忍不住扭头多看了几眼,又对赵恒笑道:「当真是个绝色的美人儿,本以为江兄弟已经够出色了,没想到他姐姐竟好看十倍。」 赵恒不大赞同的瞧了他一眼,「二哥,少议论些吧,江姑娘非你我同道之人,叫人听见了不美。」 「晓得晓得,」徐峰飞快的点头,「我知你素性谨慎,原也不过有感而发……」 胭虎站在原地目送许久,这才跟着姐姐往城中有名的苏老三羊肉汤铺子去了。 这条街上开的都是几十年的老店,苏老三家里原本是牧羊的,后来渐渐有了底气,索性自己开了个羊汤铺子,既少了中间折腾,又多了进项,如今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 胭虎先叫了一大一小两碗羊汤,又要了五个饼,准备等会儿撕碎了泡着吃。 正好有几个小童挎着竹篮沿街叫卖,胭虎便将他们喊进来,又拿了一碟子稀烂的卤猪耳朵,一碗喷香的清蒸鱼,半只浇了梅子酱的烧鹅,统共也不过五十来个钱。 不多时,羊汤上来,雪白的一大碗汤里头撒着碧绿的芫荽,还有好些切好的熟羊肉,端的是浓香扑鼻,叫人垂涎三尺。 胭虎喜得搓了搓手,略吹了两口就唏哩呼噜的吃起来。 胭脂看的既心疼又好笑,拿着扇子替他扇风,柔声道:「慢些吃,别烫着了。」 胭虎本就在长身子的时候,又干了一头晌的活儿,着实饿得很了,风卷残云的吃净了一大碗羊肉汤,又泡了三张饼,大呼痛快,这才胡乱抹了抹满头的大汗,有耐心慢慢撕着烧鹅吃了。 「姐,我不热,」他傻笑道,「你别光给我扇风,你也吃啊,吃这个腿儿!」 说着,就将半边烧鹅的唯一一只肥大鹅腿递了过来。 胭脂食量本就不大,又慢慢喝了小半碗羊汤,吃了两口饼和几口鱼肉,早就饱了,这会儿一看这只几乎半边脑袋大的肥腻腻的大鹅腿,恨不得腹胀,哪里能吃? 「我饱了,你只管吃,不够再要,只一条,别吃太多了,撑着不消化坏了脾胃。」 胭虎反复确认了几次,这才三口两口将那烧鹅腿吃的只剩骨头,又说些趣事,逗的胭脂咯咯直笑。 等吃的差不多了,胭脂这才慢悠悠问道:「那位赵大哥,是什么人?瞧着倒不像寻常走江湖的呢。」 「姐,你算猜对了!」胭虎笑道,「徐二哥曾无意中提及,好似赵大哥正经读过书呢。对了,他平时也不光教我练武,上月开始,也教我读些兵法、策略之类,倒是比学堂里的先生说的还有趣些,我都不困呢!」 胭脂啼笑皆非的点了点他的额头,「什么困不困的,读书的事这么大咧咧的,也不嫌害臊。」 胭虎嘿嘿一笑,也不当回事。 胭脂略想了一回,又柔声劝道:「人家虽好,却比不上你自己好,依我说,既然赵大哥这般人品,你倒不如再」 「姐,我都说了多少回了,你也甭劝我了,」胭虎却直接打断她,熟练的说:「我不是科举的料子,就别浪费那个银子了。」 家里人总想叫他考科举,可胭虎一看那些之乎者也的就头疼,恨不得立时睡死过去,又怎么写的出文章? 再说了,读书本就是极其耗费银子的事儿,旁的不说,光是考试前请人联名作保,少说也得一二两银子呢。再有平日的笔墨纸砚、日后学子同窗间的往来应酬,以及出门科举的食宿、打点,少说也得几十两银子,他们哪里有钱! 光是一个爹就快把家底子掏空了,若他明知没把握还硬上,当真要把他姐拖累死了。 「又不是叫你去做八股,你怕什么!」胭脂苦口婆心道,「你既学着武艺,如今也读了兵法,去考武举也就是了,来日照样能扬眉吐气。镇上的刘捕头不也十分赏识你么?」 「姐,」胭虎却忽然嘲讽一笑,瞧着整个人都沧桑了似的,眼睛却亮的吓人,「我在镇上待了这些日子,并非装聋作哑白混的。你也是个难得的明白通透人,难不成平日听的见的还少了?科举容易,即便我中了,难道做官也是那么容易的事?三年一回,每年也有几百的进士,再算上那些其他途径上去的选官,还有可以直接授予官职的举人,多少人?可最后官场剩下的又有多少?」 「你只瞧咱们平日里见的那些官吏就知道了,哪个不是前倨后恭?想要往上爬,做更大的官,就得阿谀奉承,泥地里打滚儿的野狗也似。可就我这个脾气,做得来吗?再说了,咱家那样的,谁放在眼里?可这世道并不许你刚正不阿,若是不同他们同流合污,便只能在小衙门里熬资历,混个寻常捕头之流,终日忙活那些鸡毛蒜皮的,两头受气……」 「刘捕头,哼,瞧着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暗地里却拼命把自己的亲侄女儿送去给县太爷做那第十一房小妾!好不要脸。」 「我倒是想去当兵,战场杀敌,建功立业,结结实实的用军功换个大好的前程!可是姐,只恨我生的晚,这仗都打完七/八年了,如今几国都忙于休养生息,眼下元气未愈,赵大哥也说了,有生之年未必能再燃战火。这自然不是坏事,可也一下子就斩断了我投军报国的念头了。」 既无外忧又无内患,久而久之,原本的铁军也都要被养废了。 不要说地方厢军天高皇帝远,自然松懈,就连远在国都,本该是钢铁之师的七十万大庆朝禁军也都渐渐懈怠了。听说大多已沦为权贵之间较量的工具,堂堂大好男儿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原本许多踌躇满志的高级将领也一个接一个的请辞,便是早就看破,失望透顶了。现在留下的,十有八/九都是一门心思想要荣华富贵的,终日沉迷于勾心斗角,哪里还记得什么忠君报国呢? 他虽出身寒微,也不敢夸口说有甚么天大的本事,但还有满腔的热血,不甘心做那奸党佞臣的猪狗。 大好男儿生在天地间,自然要堂堂正正,做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来,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若是叫他蝇营狗苟的过一辈子,还不如往脖子上抹一刀来得痛快! 正如胭虎所说,这些事情,胭脂自然也是明白的。 可,可考科举原本是他们一家人的心愿,若是一下子不做这个了,以后该如何过活呢? 就好像一直在前方指引自己的明灯忽然消失不见,胭脂前所未有的茫然起来。 她原本还想再劝,但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已经不是他们姐弟第一回 进行类似的谈话了,胭虎从未像今天这般郑重,可想而知,他必然是打定了主意,轻易不会动摇了。 v第十一章 胭虎的话不无道理,况且牛不喝水强按头,强扭的瓜也不甜,若他执意不肯,便是自己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是无用。 良久,胭脂才颓然叹了口气,「罢了,如今你也大了,且先照你自己的意思来吧。」 「姐你真好!」 胭虎由衷感激道,好像天真不知愁的傻狗子,恨得胭脂又掐了他两把。 「你呀你。」 姐弟俩暂时抛开烦心事,笑闹了一阵子,又听胭虎有些忐忑的问道:「姐,我想跟大哥他们出去闯荡闯荡。」 赵恒跟徐峰还有几个兄弟开了家镖局,这一二年逐渐站稳脚跟,也需要人手,便邀请胭虎入伙。 胭脂给他夹肉的筷子一顿,怔了会儿才放到碗里,一时无话。 胭虎小心翼翼的望着,既怕她生气,又怕她不允,十分难熬。 良久,胭脂才轻轻点了点头,「也是,你年岁不小了了,既然不想科举,也不该这么空耗。好男儿志在四方,合该出去走走,长长见识,也知道个眉眼高低。」 他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只在粮店卖苦力吧?也不是个长久之法。若是胡乱找个生人投靠,难免牵肠挂肚,不过认识的人就不同了。 那赵恒赵大哥瞧着非等闲之辈,若说算计,江家破落成这样,胭脂也实在想不出人家能图自家什么…… 也罢,就叫他去吧,出去走走看看,没准儿还能改了想法呢。或许另有机缘也说不定。 「大哥也是这般说!」听了这话,胭虎登时喜形于色,眉飞色舞道,「虽不是一模一样的话,可就是这个意思!」 高兴完了,他又瞬间沮丧起来,「可是我要是走了的话,就只剩你一个人,万一她要是欺负你……」 隋氏不是省油的灯,之前就看他们姐弟百般不顺眼,好歹还有他威慑着。但若是他走了,岂不是…… 在他心里,爹已然被那坏女人蛊惑了,哪里靠得住? 「这些不是你该想的,」原本胭脂确实有些不舍,可见弟弟这样迟疑,她反而果断起来,「难不成我一日在家,你就一日不出门不成?再者,爹虽有些摇摆不定,有他在,隋氏也不敢怎样,你只管放心去就是了。」 「你是个男人,本就比我女儿身得天独厚,眼光更该放长远些,岂能被眼前一点东西绊住脚?我知道你能为,可光靠这个未必能撑一辈子,什么时候你果然出息了,那才是真的一劳永逸,我才真有了靠山了呢!」 胭虎心头巨震,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可偏偏心里有太多太多放不下,憋的眼眶都红了。 胭脂笑了笑,替他抹了抹眼角,故作轻松的道:「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我才没哭!」胭虎慌忙吸了吸鼻子,「面太烫了!」 胭脂轻笑一声,「胡说八道。」 面都吃完多早晚了,还烫个甚! 顿了下,胭虎忽然抬起头,语出惊人,「姐,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住在镖局里也是一样的。」 不得不说,胭脂心动了,毕竟看了那么些书,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也想出去瞧瞧的。 但是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不行,说句不好听的,你跟着人家出去就算是拖累,若我再跟着,岂不是拖累里的拖累?这如何使得?」 既然是出去长见识,那么胭虎就不可能整日待在镖局里,难不成他这个正主都走了,偏自己还赖在那里不成? 不好不好。 就算要去,好歹也要等他站稳脚跟。 两人沉默许久,胭脂才问:「什么时候走?」 胭虎道:「原本大哥他们这次来青山镇就是走镖,早该走了的,只又意外接了一单生意,这才拖到如今。定下来是八月十九走。」 「竟这样快?」 八月十九,胭脂默念几遍,今儿已经是八月十一了,就只剩这么几天,谁知道弟弟走了多早晚才回来呢? 「陆路还是水路?」 「坐船走,」胭虎道,「往北走过一个省之后再换马车。」 胭脂点点头,想了一下,说:「也罢了,十五那日我再来瞧瞧你,也给你带些个衣裳什么的。北地不比咱们这里,听说入秋之后就冷煞人了。」 胭虎低低的嗯了声,有点想哭。 胭脂也是眼眶发酸,忽然觉得有好些话想叮嘱,「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多警醒着些,也有个眼力界儿。赵大哥他们既然看重你,你便不能丢了他们的脸面,叫他们难做。你还小呢,凡事多忍耐些,吃点苦吃点亏也不算什么……」 她说一句,胭虎就应一句,到底还是落了泪。 他舍不得姐姐,可又想早点有出息,好给她撑腰,只使劲儿埋着头,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先出去瞧瞧,快则几个月,慢则一年,一定回来。」 完了又忽然抬起头,牙关紧咬的说:「姐,你放心,我一定能混出个名堂来,到时候就接了你去!」 v第十二章 胭脂忍了这么久,听了这些话还是啪嗒掉下泪来,强笑点头,「好,我等着。」 因时间紧迫,胭脂也顾不上旁的,带着弟弟去布庄又扯了些布,絮絮叨叨说了好些。 胭虎也舍不得她,执意要送到城门口。 从布庄到城门口要穿过好几条街,尽是繁华地带,胭脂本无心买东西,哪知无意中的一瞥就叫她生生停了脚步。 「姐,怎么了?」胭虎疑惑不解道。 胭脂顾不上解释,径直朝那边走去,仔细看过之后面露喜色,「老伯,这螺怎么个卖法?」 见有生意上门,卖螺的老伯立即热情招呼起来,「这是南海螺哩,咱们这边并不多见,原比河湖中的淡水螺滋味丰厚肥美,您若要,便算作四十文一斤。」 「四十文?怎的这样贵?」姐弟俩都吃了一惊,胭虎忙指着那些怪模怪样的海螺道,「老伯,恁可别是看我们年轻就漫天要价吧?那一尺多长上等肥鱼也才不过十几文一斤!」 「小哥儿,你别忙,」老伯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直等胭虎说完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青山镇依水而生,本就不缺鱼虾,自然贱如泥。可若是运到北地去,寻常肥鱼也要五十多文一斤哩!这个是一样的理儿。再者,捕捞海货自然比河鲜艰难些,再算上工钱和耗费,已经不算贵了。」 胭虎本也不是刻薄之人,听完之后也觉得很有道理,可还是不大甘心,「可这壳这样厚……」 这浑身是刺的螺又出奇的大,一只怕不能有四五寸,仨俩就凑够一斤,若真要买了,估计能有三四成的下水,比买鱼虾赔本的多呢。 不过难得姐姐想买点什么!买了! 胭虎刚要掏钱,却听胭脂语出惊人道:「老伯,您这螺上的厣卖不卖?」 厣就是螺口上覆盖的坚硬甲片,不能吃,且有一股浓重的腥气。 胭虎一听就愣住了,心道坏了,难不成姐姐听说自己要走,悲痛过度么?要那玩意儿作甚! 然而那老伯却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反问道:「姑娘,你是要做香油罢?」 胭脂也笑了,点头,「不错。」 胭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满头雾水只摸不着头脑,便碰了碰胭脂,小声问道:「姐,你们在说啥?我听不懂。」 什么香油,难不成这东西还是个宝? 胭脂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耐心解释说:「早前从爷爷的藏书中看见过,此螺名流螺,生南海,长数寸,有刺,肉肥美味厚。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取其厣,可合香。」 这种螺怪就怪在,单独的厣片有腥臭,不能做什么,但它有个旁物难以比拟的妙处:合香。 也就是说,做香品的时候搁一点这个进去,便能最大程度的激发香料气味,且香气浓郁清新,十分纯正。 胭虎似懂非懂的点头,再看向那些海螺的眼神就含了不可思议。 「既如此,姑娘,」那老伯也是实在人,说,「你也不必买螺,忒不划算。而若没了厣,螺肉便不新鲜了,我也不好取下来与你。你去码头,找一条挂黄帆的两层大渔船,只去买厣也就是了。」 这些海螺乃是从南海千里迢迢运来的,哪怕有巨冰保鲜,路上的螺也死了不少,再加上中途搬运,厣片自然也就掉落好些。 运货的精明,这些厣也不肯轻易舍弃,每每都是集中到一起后转手卖给香料铺子的。 左右都是卖,大家自然更愿意卖给主动找上门去的客人,还省了麻烦呢! 胭脂欢喜无限,道了谢后就拉着弟弟重返码头,果然找到了那条腥气浓烈的渔船。 船夫一听倒也痛快,直接八文钱一斤卖了,粗粗一称竟然也有五斤有余。 厣有了,可想要做成香油,乃至后头用香油合成各色口脂、上等胭脂,还需要各色名贵香料,且制作做成十分繁琐。眼下姐弟分离在即,胭脂就打算先将厣处理成厣粉备用,其余的再作打算。 断没想到这次进城竟然还有这般收获,回去的路上,胭脂脑海中便有无数香料、口脂、香油方子上下翻滚,最终都变成明晃晃的银子。 家去之后,胭脂先用草木灰清理一遍,去除厣片表面粘液和海水盐巴等,然后丢入开水中反复烧煮,祛除异味和污垢后捣成细末,然后统统放到大罐子里封存待用。 有了这个,但凡她日后想做点什么高贵些的东西也就不怕了。 好在隋氏从不踏厨房半步,胭脂做这些倒也无人发觉,不然难免又是一场口舌。 胭脂犹豫了下,还是将弟弟要出门闯荡的事儿同江志讲了。 江志听后愣了半天,良久才点点头,有些语无伦次的道:「走吧,也罢,你说的很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知他银钱可够,那小子那样狗撵着的脾气,也不知会不会得罪人……」 处理好了厣粉,胭脂顾不上喘口气歇息,又开始没日没夜的熬,埋头给胭虎做衣裳。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些懊恼,气自己为什么平时不多花些时间在缝补上,结果事到临头了才觉察出笨拙来,一夜竟也缝不好半边,且歪七扭八的,实在不成体统,只好又硬着头皮去求了邻居,也就是大牛的娘,朱嫂子。 朱嫂子听后,当场应下,又细细问了尺寸,打着包票的说两日之内必定能给赶出两身来。 胭脂千恩万谢,又说了许多好话,这才走了。 转眼到了十四,江志偷偷叫了胭脂去书房,从一本书的夹缝里抽出来两张各五两的银票,叹了口气,「我知你明儿要进城同那小子过节,也罢,你把这十两银子捎给他。常言道,穷家富路,出门在外的,哪里能缺了花费?我也只能拿出来这么多了。」 十两银子,对江家而言是个大数目,胭脂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张了张嘴,低声道:「他倔得很,我给都不要,只怕是不成的。」 「惯的他!」大约是临别在即,江志既舍不得,又气恼儿子预备跟自己不告而别,愤愤道,「就说我说的,若不要,也不必再姓江了!」 v第十三章 胭脂嗯了声,又问:「那你如何跟她讲?」 这几年下来,江志虽然抄书、替人写字等赚了些银子,可花费同样大得很,手头绝不可能攒下如此多的私房,少不得是借口从隋氏手里骗的。 可这么大笔银子回头若突然没了,万一隋氏闹腾起来,江志只怕又要难熬。 「我自己挣的银子,给我儿子花用天经地义!」嘴上是这么说,可江志一想起来隋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场景,也有些头皮发麻,不自觉就心虚了,只硬撑,「你不必管,给他就是。」 「真没事儿?」 「自然无妨。」江志说完,又见胭脂眼带笑意,知道这是被闺女打趣了,也不觉有些羞恼,结结巴巴的道:「老子自己赚的银子,给儿子那是正经,天地君亲师,便是那小子翅膀硬了,照样也得听老子的!」 他是个读书人,又素性温和宽厚,除了学问上争论的事,同谁都没红过脸。这会儿被逼急了却满口「老子」「老子」的,陪着那张虚张声势的脸便显得十分滑稽,胭脂噗嗤笑出声。 其实她虽悲伤母亲离世,但对江志续弦的事情早有准备。毕竟江志还这样年青,又不事劳作,总不可能孤身一辈子。 她总不能强求世人都如自己所期盼的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胭脂的母亲,也就是江志的原配是个文静从容的女子,知书达理,两人过得也算琴瑟和谐,谁知继室隋氏竟是个少有的事儿精…… 晚饭的时候,江志突然宣布过了十五就要出门游学。 胭脂和隋氏俱是一愣,尤其是前者,电光火石间便明白江志是预备把那十两银子的去向混在这里头糊弄过去了。 隋氏的心情十分复杂,既希望自家男人走了,她好施展大计;又怕留下自己孤身一人…… 过了许久,隋氏才笑容僵硬的道:「当家的,眼看着天就要凉了,何不等明年开春再去?再说,如今我有孕在身,你不在家,我好生害怕。」 江志却早已打定了主意,且银子都交出去了,哪里能退让?当即大手一挥道:「读书求学是何等要紧的事,哪里耽搁得起!就是入了秋才好呢,登山远眺,红枫遍地,更有一番滋味。」 倒也不算托词,上月就有几位同窗邀他同往的,只不过他手头还有几本书没抄完,时间不凑巧,这才拖到现在。 如今既得了空,自然该抓紧时间启程的,不然等隋氏月份大了,他更脱不开身。这会儿早走,差不多就能赶在生产之前回来,也算两不耽误。 见隋氏和胭脂都没言语,江志算了下时间,想了又想,这才很有些肉痛的道:「你身子不便,胭脂又是姑娘,不该太过劳累,这样吧,赶明儿先去找人牙子,买个手脚麻利的使唤丫头来罢。」 一听又要花钱,隋氏只觉得心尖儿都木了,可转念一想,若是不雇丫头,回头自己真有个什么,胭脂那浪蹄子是必然指望不上的。若有个丫头,也是个臂膀,来日那事儿要是发作起来…… 左右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买就买! 胭脂却觉得这主意不错。 反正那些钱无论如何都花不到自己身上,买个丫头也好,自己也能轻省些。 隋氏素性张扬,晚饭过后便收拾的整整齐齐去村里逛去,不出一个时辰,全村上下都知道江志心疼媳妇,要买个丫头伺候。 且不说多少人艳羡不已,却是有更多人唏嘘无限,只说原配命苦,生前没捞着好,死后男人却对着那妖精铺张…… 次日一大早,江志就出门会友,商议出行的事情去了。 胭脂刚收拾了朱嫂子帮忙做的两身衣裳,还有自己这几天起早贪黑绣的几十张手帕子出门,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妈子领着几个黑瘦的小丫头进来,隋氏穿了身平时舍不得穿的鲜亮衣裳,正坐在院中央嗑瓜子。 见她出来,那老妈子眼珠子都亮了,只盯着上上下下看个不住。 隋氏最爱当着人显摆,当即抖开手中那条大红的手帕子,拿腔捏调的说:「呦,胭脂,进城去呀?别忘了替我跟虎子问好,得空也常家来看看,我还怪想他的。」 胭脂哪里愿意搭理,哼都不哼一声,只路过那老妈子身边时,对方竟意外的赔笑上前,「这位就是大姑娘吧?啧啧,真真儿的好模样,不是老婆子我胡诌,这走了十里八乡,多少个州府,算上那些个财主、官老爷的后宅,我也是常去的,没有一个比得过大姑娘!瞧瞧这身段儿,这手脚,叫胭脂?呦,这名儿真好!」 说话的时候,她一双小三角眼还不住的往胭脂身上打量,里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胭脂一时猜不透她到底想干什么,只是觉得这人的眼神和语气叫自己极不舒服,略皱了下眉头就匆匆离去。 走出去约莫两丈远,也不知怎的,胭脂鬼使神差的扭头望了一眼,见那老妈子竟跟隋氏凑在一处嘀咕,说着说着一抬头,两边就对了眼。 隋氏老远冲她一笑,涂抹的鲜红的嘴唇瞧着更诡异了。 胭脂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一时心乱如麻,忙加快脚步,拐过弯去将院中一幕彻底甩在身后。 可一直到能看见青山镇的城门了,方才隋氏意味深长的笑依旧在她脑海中徘徊,久久挥之不去。 她在笑什么? 时至团圆节,青山镇更是比平时热闹百倍,在城门口等候入城的车马行人排出去老远。日头渐渐升起来,道路两侧便有机灵的小贩挑着酒水果品走动贩卖,生意十分不错,一个两个都喜笑颜开。 胭脂没等多长时间,胭虎自己就先穿戴的精精神神寻了出来,说是掌柜的也家去过节了,给大家伙儿都放了假。 胭脂将江志给的银子塞给胭虎,这小子果然死活不要,梗着脖子道:「当初是他说的,同我断绝父子关系,哼,他眼中只有那女人,哪里还有我们姐弟?我不要他的臭钱!」 「管你要不要,」胭脂自然晓得对付这个弟弟的法子,当即接道,「左右我只管把钱带过来,若你当真不要,便亲自回去把银票摔在他脸上也就是了,也不难办。」 「姐你!」胭虎气鼓鼓的。 姐也是越发坏心眼儿了,明知自己打死都不愿意回去的,如何摔? 胭虎不愿再提家中的事,碰巧又想起来一件事,便转移话题道:「对了,前儿大哥说了,不好白受咱的礼,又亲自回了一匹淡青色、一匹嫩黄的细棉布,好看的很,姐,你拿回去做两件衣裳穿。」 v第十四章 他姐长得这么好看,又是这样的年华,自然该好好打扮的。等他这回出去学了本事,一定给他姐买好多好看的衣裳首饰! 胭脂远没想这个,倒愣了下,有些过意不去,「本就是咱们的礼,如何又叫他回礼?你也不拦着些。」 「我哪里拦得住大哥?」胭虎浑不在意的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大哥原也不在意这些,算的太细了反而生分。」 姐弟俩说说笑笑,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动,倒也不觉得烦闷。 中秋团圆节是大庆朝上数的几个大节日,上至王公贵戚,下至贫寒人家,无一不重视,等进了城,胭脂才知道什么叫摩肩接踵。若非有胭虎护着,怕是她早给人挤没影儿了。 胭虎将包袱都背在自己身上,又小心将她圈到内侧,生怕给些浑水摸鱼的浪荡子占了便宜。 「姐,你当心些,今儿不光咱们过节,扒手也过节哩!」 胭脂笑了一场,先去了杨嫂子的铺子卖手帕。 杨嫂子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那几日之外并不关门,今儿的店子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姐弟二人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光才略有些空,紧赶着把手帕子换成一两的整银子,又忙不迭的从人缝儿里钻出来。 今儿过节,什么都贵,就连手帕也一条涨了五文钱,胭脂十分欢喜,暗道侥幸。 胭虎还是头一回进这种满是大姑娘小媳妇的店铺,进门直觉一股混杂着各式脂粉的浓烈香气扑面而来,连打三四个打喷嚏,一时间头昏脑涨。而放眼望去皆是各色繁复的发髻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珠翠,脸都臊的通红,越发手足无措。 虽然一众妇孺都手无缚鸡之力,可他却如临大敌,满头大汗,两手举得高高的,浑身绷得紧紧的,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憋着一口气重新站到街上才略略缓过神来。 见他这样狼狈,胭脂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她这么一笑,胭虎的脸更是红的要滴下血来,「姐,你还是我亲姐吗?」 「若不是亲的,我还不笑哩!」胭脂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刚要开口却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就想着,来日也不知你寻个什么样的媳妇,哈哈哈哈!」 两人站在大街上笑闹一回,就沿着逛起来。 青山镇乃是本地数一数二的繁华大镇,平时就相当热闹,更别提今日,沿街摆摊的、叫卖的、杂耍的、卖艺的,熙熙攘攘,当真一眼望不到头。那些个见过的没见过的货物,保准叫人挑花了眼。 几条主干大街上都挂满了各色彩灯,什么玉兔、金鱼、桂花、牡丹的,各色造型应有尽有,白日瞧着就够好看的了,等到夜里必定美不胜收。 再者因晚上有官府和大户人家燃放烟花爆竹,与民同乐,好些富贵人家或是直接在街边搭了几层看台,或是包了路边位置合适的茶馆、酒楼,都预备着晚上消遣取乐,好不热闹。 胭虎到底是个小子,又正是爱玩的年纪,就有些蠢蠢欲动。不过他懂事的早,哪怕瞧见喜欢的也都暗暗瞒住,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殊不知胭脂打从一开始就盯着他,既欣慰又心酸,等路过一个套圈的摊子,胭虎又前后偷偷瞟了三四眼的时候,胭脂干脆停下脚步,笑道:「这个瞧着倒是有些意思。」 倒是几个关扑摊子上围的人更多,胭虎也更喜欢,可那些都是变相赌/博,容易带坏了风气,胭脂素来不喜,只当没瞧见。 那摊主眼尖,见她动作便一早靠上前来,一面热情的往他们手里塞竹圈儿,一边口齿伶俐的解释道:「一文钱一个圈儿,套中了的您立马儿就地拿走,童叟无欺!若是您一口气买十个,我还额外送您一个,算作十一个,如何?」 胭虎越发心痒难耐,眼睛却还盯着胭脂,一个劲儿的问:「姐,姐,怎么样?套不套?」 摊主飞快的瞧了胭脂几眼,不敢多看,只笑容越发热切了,又指着最角落说道:「瞧,那里有缠丝香囊,面儿也是上好的锦缎做的,一个怕不是要几百文!还有那玉兔的花灯,也好七、八十文哩,但凡您套中了一样,那可真真儿的赚了大便宜!天下哪里去找这般划算的买卖?」 东西是不错,可无一不是放在边角偏远处,需要十分的臂力和准头,寻常人哪里能中?不过勾人罢了。 不过姐弟俩难得清闲,又分别在即,胭脂出门还带了些铜板,倒也不吝啬几文钱,当即数出十个大钱交于摊主。 那摊主满心欢喜的收了,原本递出去十一个圈儿,可见伸出来好一只莹白如玉的柔荑,指甲也如花瓣似的柔美,丰盈不见肉,瘦削不见骨,当真是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竟是说不出的好看,当下不觉心神荡漾,咬咬牙,又多给了一个圈。 「正逢佳节,好事成双,十二个,您拿好喽!」 胭脂浅笑道谢,那摊主便开心的了不得,觉得真是值了。 美人就是美人,无论何种境地也无法遮掩光彩,胭脂才在这里站了一小会儿,原本没几个人的摊儿竟也渐渐拥挤起来。好些男人为了光明正大的多看几眼,手头宽裕的、紧吧的,纷纷掏钱,喜得那摊主见牙不见眼,只恨方才没再多给几个。 胭虎只叫胭脂套,胭脂推拖不过,勉强丢了三个出去,无一例外的落空了。 她自己倒罢了,早有准备,并不沮丧,可旁边一群人却都屏息凝神,每落空一个便齐齐发出巨大的叹息,好似自己丢了钱似的遗憾。 这就是人多玩儿的好处了,多有趣。 胭脂便不再套,将剩下的九个圈一股脑塞入弟弟手中,笑道:「你玩儿吧,我是不成的,平白丢钱呢。」 就这么会儿,旁边好几个人发疯似的丢了几十个出去,九成以上都哗啦啦落了空,最好的也不过套了一只十分粗糙的瓷碗,集市上顶了天两文钱一个,唏嘘和叹气声便此起彼伏。 胭虎见状也不再推辞,果然接过竹圈套起来。 大约是不习惯,头两个都落了空,直到第三个,他才中了个小木人儿,只是并不中意。 接下来,围观的百姓中便一波接一波的爆出欢呼,高兴得好像自己中了似的,而摊主脸上的笑却已经渐渐的挂不住了。 等最后一个,胭虎终于成功套中那精致的玉兔花灯时,摊主面如死灰。 他摆这个摊子也不过图个彩头,一日下来不过赚个二三两银子便谢天谢地,如今才刚开张,值钱的几样竟都给这虎头虎脑的傻小子套走了,光是本钱就将近一两银子呢! 再加上其他人套的零七碎八,还有摊位的租金,后头若再有人中了…… 他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过节! v第十五章 胭虎倒是乐翻了天,欢欢喜喜抱着一大堆东西让姐姐挑选,十分得意。 胭脂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摊主,抿嘴儿一笑,只从他手中取过那盏玉兔彩灯,「旁的咱们也用不上,就要这个罢。」 什么木刻的小人儿,竹枝子扎的蜻蜓,倒也有趣,然而终究无用,还是算了。 胭虎还没说话,摊主就感激的恨不得跪下,一揖到地,语无伦次的说着感谢的话。 胭脂忙扶他起来,笑道:「不必如此,做点小买卖不容易,便相互体谅着吧。」 一番话说的摊主眼泪都要出来,只喃喃念佛。 胭虎爱的原不过是这份新奇,对东西倒没什么意思,如今见姐姐这般行事,也不反对。 两人就提着灯往外走,结果一转身就撞到了人。 就听对方哎呀一声,却不急着同胭脂理论,圆滚滚的身子只顺势往后倒去,娇滴滴的喊道:「王家哥哥,你快扶我一扶!」 反被她弹得踉跄几步的胭脂有些摸不着头脑,在胭虎的搀扶下好容易站稳了,抬头一看,就见那姑娘胖胖的,一张圆脸抹的雪白,唇上点了血红三个圆点,正是如今时兴的点绛唇妆。她穿着一身鲜亮的桃红色绸缎衣裙,绣的满满的怒放桃花,头上横七竖八的插着好些时兴发钗,压得沉甸甸的,只一眼就知道家中必然十分富裕。 不知是否过于丰腴的缘故,那姑娘的同伴竟险些没扶住,也跟着东倒西歪,周围众人纷纷躲避。 就见人群中露出一个人来,正眉头微蹙的抓着胖姑娘的胳膊,虽面露不耐,但语气依旧十分温和的道:「吴姑娘,你站稳了。」 看清来人面容之后,胭脂一张脸瞬间血色尽失,手中花灯也拿捏不住,啪嗒掉落在地。 这种花灯本就已纤巧精致闻名,最不耐摔打,这么一摔,原本活泼灵动的玉兔就被拦腰斩断,好不凄惨。 对方也被花灯落地的动静引得看过来,然后一抬头就刷的白了脸。 他蓦的张大了嘴巴,喉头不断滚动,最后,竟丢下满头雾水的吴姑娘扭头跑了! 电光火石间,胭虎瞬间明白了,「他是不是就是王书生?!」 他们家在镇上并无亲戚,能叫姐姐这般动容的也只有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王姓书生。之前姐姐就曾说过,待时机成熟会叫他二人见面,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今儿可不就见着了,只谁也没想到会是这般场景! 胭脂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随着花灯一起碎了,面色惨白,双手冰凉,弟弟的话也好似远在天边,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她的嘴唇抖了几下,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难怪,难怪! 难怪她接连两次来都找不见对方身影,原来是这样! 「早就看那厮不是个东西!」胭虎哪里还需再问?登时火冒三丈,额头上青筋暴起,「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你回来,还有什么好问的?」胭脂一把拉住他,硬拉着他往外走,泪眼婆娑道,「还要叫他再羞辱我们一次吗?」 她分明伤心到了极致,只觉得肚子里满是泪水,可还是倔强的紧咬嘴唇,死活不肯掉一滴下来。 不值得! 为那样的男人掉泪,不值得!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颤却坚决的道:「君既无情我便休,何苦再苦苦纠缠,自取其辱?我只当自己一片真心都喂了狗,咱们家去。」 且不说那姑娘才学如何,单看她一身绫罗,满头珠翠,就可见一斑。王生变心,未必没有这个缘故。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王生有心进取她不恼,可恨的是他不该说一套做一套,暗地里鼓动心思攀龙附凤,明面上却还来人模狗样的撩拨自己。 「姐,难道真就这么算了?也太便宜那畜牲了!」胭虎就像是一颗点着了的爆仗,每走一步都在往外呼哧呼哧的蹿着火星子。 此刻胭脂也心乱如麻。 她虽说的决绝,可到底是少女头一回付出真心,这大半年来自问不能做得更好了,如今却被公然背叛…… 可若是叫她自欺欺人,视而不见,或是回头听王生的鬼话连篇,上杆子倒贴,她又打从心眼儿里觉得恶心,实在不愿意余生都这么委屈了自己。 说来也奇怪得很,分明没有任何预兆的,但在亲眼见证了之后,胭脂竟并不觉得多么意外。 仿佛,仿佛一切都只是顺理成章的。 「你,你且叫我想想……」 出了这档子事,两人也无心逛街,只浑浑噩噩,东一脚西一脚的乱走。 「咦,兄弟,江姑娘?」 若在平时,听见这声音必然欢喜,可眼下胭脂却不免觉得有些窘迫。 她飞快的抹了下眼角,强颜欢笑道:「赵大哥,徐二哥,果然好巧。」 徐峰是个粗啦啦的人,丝毫没察觉出胭脂的反常,只一味大笑,「可不是怎的,方才我还与大当家的闲话,说没准儿就能遇上熟人呢。」 v第十六章 顿了下又道:「青山镇果然名不虚传,多得是天南海北稀罕货物,正巧带回去给镖局众人。」 赵恒隐约觉察到姐弟俩神情有异,刚要开口,就听见后面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胭脂!」 他与徐峰虽不知胭脂闺名,但那声音却是直奔这边来的,回头一看,就见一个穿着鸭蛋青长袍的书生喘着粗气站在后头,正眼巴巴盯着胭脂看。 这眼神着实令人不快。 赵恒眉头微蹙,朗声问道:「有何贵干?」 王书生哪里耐烦同他蘑菇?「劳烦让让,我找那位姑娘说话。」 见他情绪似乎颇为激动的样子,赵恒没动,又转头问胭脂姐弟,「兄弟,江姑娘,这人你们可认识?」 胭虎双眼瞬间赤红,额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刚要上前,却被胭脂拦住。 胭脂咬了咬唇,面无表情道:「想必这位公子认错人了。」 王书生一下子就急了,不料还未迈出一步,先就被一堵肉墙撞了个头昏眼花,连连后退。 「你起开!」 赵恒本就较寻常大庆朝人身材高大,又常年习武,一身筋肉浑厚结实,端的是威风凛凛,横在那里好似铜墙铁壁,任凭王书生再如何左挪右闪也抢不过来,反倒差点把自己绕倒了。 「这里既无人识得你,你便去吧。」 无论他二人究竟是否相识,眼下江家姐弟却摆明了不待见这书生,既然人家唤他一声哥哥,便要做好兄长的职责,不能叫弟、妹受了委屈。 「你少,少管闲事,我,我,」王书生跳脚,却被赵恒的气势吓得有些怂了,脱口而出,「我与江姑娘两情相悦。」 话音未落,胭脂姐弟就齐齐开口,「胡说八道!」 「你这厮当真好笑的紧,」徐峰也不乐意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说如何就如何了?依我看,你分明就是见色起意,要轻薄人家!」 「你放肆!」王书生十分看重自己的脸面,当即大怒。 「我还放五放六哩!」徐峰不以为然。 被接二连三当众下了脸面,王书生不由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看向胭脂的眼神也不似原先那般温和了。 他吞了吞口水,正要鼓起勇气理论,却听身后一阵嘈杂,一道粗粝的嗓音大咧咧叫嚷起来,「何人在此聚众闹事?让开,都让开!」 随着人群跌跌撞撞朝两边分开,一位斜挎腰刀的捕头就挤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两名衙役。 寻常百姓最是怕官的,纷纷收敛笑容,自觉往两侧避让。 天气燥热得很,人又多,那捕头早已是汗流浃背,身上黑色官服都湿透了,心情越发烦躁,一边抹着额头、下巴淌下来的油汗一边没好气的道:「作甚作甚!都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吗?只在这里寻性滋事,叫老爷难做!」 一看他们来了,王书生立即有了底气,先抖了抖一身雪白长袍,努力叫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这才不紧不慢的冲对方拱拱手,十分倨傲的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我乃前头翠屏书院学生,院长杜先生门下,元宵佳节有幸同先生一同见过县令大人。这些江湖人当街威胁于我,乃是对读书人大大的不敬,还请差爷还我公道!」 「你放屁!」胭虎一听就急了,抱拳道:「刘捕头,你莫」 「咳咳!」刘捕头不着痕迹的冲他使了个眼色,先示意衙役驱散众人,等只剩他们几个了,这才堆起满脸的笑,冲赵恒和徐峰抱了抱拳,分外热情的道:「原来是赵总镖头,难得难得,早起县太爷训话时还说想请您过府吃酒哩,怎的没去?」 赵恒其实不大爱跟官府中人打交道,不过面子情儿罢了,当街也略回了礼,笑容便不似同胭脂他们说话时真挚。 「承蒙大人厚爱,在下不过一介江湖野人,散漫惯了,恐搅了大人雅兴。」 听他回的这样滴水不漏,刘捕头也暗中佩服,且又想结交这个朋友,难免十分奉承。 赵恒神情不变的听完,并不往心里去,也礼尚往来的恭维几句:「连日来城中热闹如斯,刘捕头当真辛苦了,这样能为,难怪大人这样器重。」 刘捕头登时喜得见牙不见眼,觉得这话实在说到自己心里去了。 瞧瞧,这才是真豪杰,哪里像那些半瓶醋的! 过了好一会儿,刘捕头才漫不经心的看向王书生,「你方才说甚?」 王书生气个倒仰,当即指着他的鼻子之乎者也起来,又骂他尸位素餐,狼狈为奸,一味溜须拍马等等。一直到骂的自己眼前发黑了,王书生这才好歹把事情经过添油加醋的又说了遍。 刘捕头压根儿只把这些废话当乱风过耳,掏了掏耳朵,不急不慢道:「也不好偏听偏信,你们都各自说说。若无什么大事就各自体谅,早早散去,过节要紧。若是真有解不开的冤屈,那得委屈几位先走一趟,赶明儿过完节,县太爷他老人家得闲儿了,在正式开堂过审。」 且不问事情缘由,他是本能的偏向赵恒和胭虎这边的。 一来他跟这小子对脾气,还指望来日到自己手下呢;二来他还指望结交赵恒这个朋友;三来么,他生来最烦这些狗屁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半点本事没有就爱做搅屎棍儿,什么也爱指点一番,装的人儿似的!动不动之乎者也,动不动圣人曰,曰你老母! 听听这书生说的什么话,先把老师摆出来,还说见过县太爷?打量着老爷我被吓大的么!县太爷一年到头不知见过几千几万人,你一个白身书生,不过逢场作戏罢了,转过头去谁记得你! 扯虎皮做大旗,哼! 这位赵总镖头才是县太爷座上宾,要托他办事还得好吃好喝好声好气招待着呢! 不过,他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在这几个人身上打转,心里犯嘀咕。 v第十七章 他是听闻大风镖局的赵大当家为人豪迈不羁,朋友遍天下,最是个好抱打不平的,可万万没想到,他竟也爱管这档子小事儿? 莫非这就是江湖人的做派?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也不对,这几个人私底下必然有什么来往……胭虎这小子,啧啧,平日瞧着木木愣愣的,什么时候又攀上这棵大树? 大过节的,县太爷也逍遥去了,更何况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平地冒出来的江湖客,又是在老爷跟前挂了名的,刘捕头自然是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胡乱听了一回,当场决定快刀斩乱麻。 「既然都是误会一场,那书生,左右你也没伤着,就地散了吧,啊!散了散了!都别看了,散了散了!」 王书生目瞪口呆:你哪只眼睛瞧见的是误会?! 他还有些不甘心,刚想上前,却见赵恒一眼斜过来,他整个人都好像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动弹不得了。 这,这人究竟什么来头,眼神好生凌厉。 今儿实在忙的要升天,又热燥燥的,浑身是汗的刘捕头和了稀泥之后就叫大家散了,本想再跟赵恒套个近乎,谁知又有手下匆匆跑来,说是街头那边两人因关扑斗殴,脸上都见血了,只好略抱拳就飞奔而去。 赵恒看看久久不愿离去的王书生,再看看胭脂姐弟,主动邀请道:「今儿难得中秋佳节,相逢不如偶遇,不如都去吃酒。」 胭虎先看向胭脂,想问自家姐姐的意思。 殊不知胭脂此刻心中简直乱透了,又觉得给外人瞧见了窘迫的一幕,正觉得尴尬,可偏偏又没处可去,左思右想就点了头,「叨扰了。」 谁知不等她走开,王书生竟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追了几步,「胭脂,胭脂,我有话说!胭脂!」 「你再喊?」胭虎嗖的回过头去,恶狠狠的等着他,「这会儿刘捕头也走了,你看我能不能打死你!」 他姐的小名儿也是这厮能喊的?什么东西! 王书生又一哆嗦,可竟然没怂,只把两只眼睛钉在胭脂身上,十分恳求道:「胭脂,我当真有话说,我是有苦衷的。」 胭虎只一味的威胁,胭脂又犹豫不决,场面就这么僵持下来。 就在此时,却听赵恒出人意料的说道:「恕我多嘴,妹子,不若你同他分解清楚了,也省的日后缠磨。」 胭虎不乐意了,「大哥!」 赵恒看着他,可实际上却是对胭脂说:「他是个读书人,你又不好怎么样,若老这样藕断丝连互不甘心,日后岂不是拖累?倒不如都把话摊开来讲,是好是歹也分明了。」 原以为经过刘捕头一吓唬,这书生就自动退去,不曾想竟还有几分胆色,还敢痴缠。 过不几日他们便要离开此地,即便王书生是个读书人,好歹也是个男人,万一被憋狠了,恼羞成怒做出点什么事来,岂不叫人懊恼? 胭虎张了张嘴,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看向自家姐姐,「姐?」 「也好,」经过刚才那么一闹腾,胭脂的心情已经平静很多,转身对赵恒微微一礼,「劳烦诸位稍等片刻,我即刻就来。」 赵恒点点头,略一抱拳,「无妨,我等就在此处,并不走远,江姑娘不必担忧。」 胭脂又道了谢,这才往回走了几步,面无表情的对王书生道:「有话就赶紧说吧,我忙得很。」 王书生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忍不住咄咄逼人道:「他们又是什么人?为何这般护着你,难不成也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 胭脂压根儿懒得跟他多费唇舌,转身欲走,「告辞。」 「等等!」王书生这才意识到胭脂似乎真的跟寻常女子大不相同,方才的举动并非使小性子,而是真的想跟自己恩断义绝,不由得有些慌了,「胭脂,我是真的想娶你。」 话音未落,胭脂的表情就变得言语之难以形容的古怪和复杂,有嘲笑,有冷漠,更多的还是满满的鄙夷。 「你一边同旁的姑娘搂搂抱抱,一面说又道真心,」胭脂冷笑道,「王公子,您的真心实在太贵重了,恕小女子要不起。」 「胭脂,你不要这样倔,」王书生叹了口气,十分为难的样子,「吴姑娘,是姑母的意思。她没有子嗣,视我为亲子,多年来帮我颇多,实为不易,我也不好违抗太过。」 简直是放屁! 若不是在外面,胭脂简直要骂出来。可饶是没骂出声,她的一双眸子中也已喷出怒火,几乎把王书生活生生烧成灰。 「你姑母作何想法,与我何干?究竟是你娶亲还是她娶亲?今儿你出来,是你姑母站在你身边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你的么?」 若他敢作敢当,她反而佩服他是条汉子,可如今张口就把过错一股脑推到旁人身上去,将自己摘个干干净净,什么阿物! 他们在这里说,那头赵恒先是一怔,既然嘴角微微上翘。旁边的徐峰也有些憋笑。 两拨人隔得本就不远,更何况现在胭脂与那王书生都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就大起来,这二人常年练武功力深厚,即便不是刻意偷听,也轻而易举就听清了。 徐峰偷瞟一眼还满脸焦急,驴拉磨似原地打转的胭虎,又稍稍往大当家的方向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这江姑娘还真是位妙人,瞧着柔柔弱弱的,倒很有几分咱们江湖儿女的率直。」 赵恒看了他一眼,「莫要议论。」 无意中听到已经有些过意不去,若再私底下议论,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虎子是咱兄弟,江姑娘就是咱妹子!」徐峰理直气壮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我老徐最看不惯那些」 还没说完,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然后难掩尴尬的看向赵恒,大声表白道:「大当家,我可不是说你啊!」 v第十八章 「说大哥什么?」这一嗓子都把胭虎惊动了。 赵恒失笑,摇摇头,「没事。」 那头王书生被胭脂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也不禁有些羞恼起来,「你何苦这样计较?左右她只是一介屠户的女儿,死活越不过你去,你又何必闹个天翻地覆?」 吴屠户家常年杀猪,又有儿子帮趁,如今开着大小三间肉铺,名下上百亩地,怕不能有个近千银子的家财。他只有一个小女儿,打小也是千娇万宠,早就放出话去要找个体面的郎君,能给到两百两银子的嫁妆。 自打那次上元灯节见了王书生,那小女儿便害了相思病,非他不嫁。吴屠户没奈何,只好辗转请人找到了王书生的姑妈,开门见山的说愿意承担王书生从今往后的所有开销,有了外孙外孙女也必然不会薄待。 而王书生的姑妈是个有野心的,很瞧不上胭脂的家世,也怕日后拿捏不住。又见那屠户的女儿生得膀大腰圆,想必是个好生养的,两人竟一拍即合。 王书生原本是不愿意的,奈何拗不过这个自小疼爱他的姑妈,只好半推半就的去同那姑娘见了一面。 谁承想屠户的女儿长得丰、乳、肥、臀,好像汁水饱满的蜜桃,竟又是另一种风情。难得又含羞带怯,既带着乡间姑娘的野性,又不是想象中那般粗鲁,说了两回话之后,得知她对自己一往情深,王书生心中难免涌起一点虚荣心和骄傲,也就不像一开始那样排斥了。 屠户女儿也是个有心计的,见八字有一撇就打定主意抱着不撒手,日日往学堂里跑,也不忘了去探望王书生的姑妈。 今儿送一提猪蹄膀,明儿又是个煮的稀烂喷香的大猪头,不出半月就把这俩人养的溜光水滑,满面红光,打个嗝都是荤腥气,哪里还能看见一点原先的穷酸相? 且不说王书生的姑妈早就认定了这个外甥媳妇,就连王书生自己也十分动摇。 跟胭脂相处固然令人喜悦,可胭脂却不像吴姑娘这样放得开,又对自己百依百顺,宁可倾尽一切。须得自己耗费精力心神相处不说,到如今连小手都没让自己拉几下。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有了对比之后,王书生也渐渐地有些为自己鸣不平。 那般的小鸟依人,以自己为天,又有银子上的实惠,哪里能有几个圣人守得住呢? 于是原先跟胭脂的浓情蜜意也不免被这些给冲淡了…… 「你简直无耻之尤!」 胭脂实在忍无可忍,当真是觉得自己之前瞎了狗眼,干脆上前一步,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刮子。 「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不打搅你同吴姑娘的好事,你也别到跟前恶心我!若再胡闹,我便去翠屏书院告诉院长!」 什么东西! 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还妄图享齐人之福? 什么叫「越不过你」,合着什么功名都没有的,就想妻妾同堂?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两个人认识至今,胭脂一直都是温柔大方的形象,莫说动手,便是粗话也没有过的。然而今日,却在大街上公然扇了自己的耳刮子! 也不知是吓蒙了,还是直接被打蒙了,王书生大张着嘴巴,眼睛都直了,傻呆呆的看着胭脂说不出话来。 殊不知胭脂这一巴掌不光把王书生吓呆了,也把那头三个男人唬了一跳。 三人本能的对视一眼,然后便齐齐往这边冲来。 「姐!他怎么你了?」 「江姑娘,没事吧?」 「混账,青天白日的就敢对姑娘动手了!」 也不知是谁推了一把,王书生咕咚摔倒在地,神志也给摔了回来,可听清他们的话之后立即气炸了肺。 什么叫我怎么她了?还我对她动手? 如今大家的眼睛都瞎了吗?没看见是她动手打了我一巴掌?! 因打小聪明伶俐,长得也好,王书生听的最多的就是夸奖,还真没吃过这种亏,也是上了真火。 可不等他爬起来,视线刚一对上眼前凶神恶煞的几个人,那点真火就好似寒风下的幼苗,瞬间被冻死了。 「你,你们要做什么?」王书生本能的打了个哆嗦,缩在地上好不可怜。 「做什么,」胭虎怒极反笑,「你惹我姐姐伤心,我恨不得打死你!」 说着,竟又要上前,吓得王书生嗷嗷直叫,不少过往的行人也往这边看来。 「兄弟,莫冲动,」赵恒一把挡住他,转脸看向王书生时又罩了一层寒霜,「读书人的名声生生叫你们这些败类祸害了!」 话音刚落,就听他脚下咔嚓嚓几声脆响,王书生垂头一看,顿时抖若筛糠,几乎尿了裤子。、 几百斤重一条的青石砖,竟然就被这人轻而易举的踩碎了! 「滚吧,别叫我再看见你,」赵恒黑着脸道,「也不许再出现在我兄弟和妹子跟前,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便是打了也白打!」 亲眼见他用布靴子踩碎在几乎所有人眼中坚不可摧的青石砖之后,王书生的胆子都要被吓破了,没有当场尿出来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有一点儿反抗的心呢?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王书生哆哆嗦嗦的哀求道,一张脸白的吓人,「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赵恒哼了声,很不耐烦的抬了抬下巴,王书生立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滚走了。 v第十九章 家去之后,王书生就噩梦连连,当夜便发起高烧,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大哥,你就这么放他走了?」胭虎尚觉不解恨。 「不然你待如何?」赵恒反问他。 「我」胭虎我了半天,最终还是沮丧的垂了脑袋。 王书生虽然可恶,但也只是有伤风化而已,一没违法二未乱纪,还是青山镇挂了号的学子,若他们贸然动手,非但不能出气,反而要把自己陷进去。 他想了一下,道:「走之前我还得去知县那里打声招呼,顺便请刘捕头稍加留心,万一有个什么,也好帮衬一二。」 胭脂倒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这样麻烦,胭虎却已经连连道谢,说这个法子极好。 「妹子,」赵恒又对胭脂道,「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也不必过于执着。再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你还年轻,趁早认清此人面目并非坏事。」 「就是!」徐峰也扯着大嗓门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你这样如花儿的容貌,何愁不能觅得如意郎君?」 分明是响当当的汉子,顶天立地的江湖豪客,这会儿却在劝慰自己,胭脂心中百感交集,深深福了一福。 「两位大哥说的是,多谢费心,小妹已经无碍了。」 一声小妹,叫的这两个风里来雨里去的镖客心里别提多舒坦,徐峰登时喜得见牙不见眼,挥舞着大手道:「走走走,烦心事且抛在一边,吃酒去,咱们都吃酒去!」 话虽如此,可到了酒楼之后,胭虎就瞪着自己和姐姐眼前的两杯茶水跳脚。 「大哥二哥,这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要吃酒的!」 姐姐是女子,以茶代酒也就是了,怎么连他也不给口酒吃? 徐峰笑的前仰后合,「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毛还没长齐,且吃你的茶吧!」 看着他们笑闹,胭脂忽然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连方才被王书生伤的心也轻快了许多。 她主动站起身来,「两位大哥,方才多谢你们。小妹先干为敬。」 说完,就将杯中茶水饮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郑重其事道:「不日你们就要离开此地,舍弟头一回出门,又莽撞冲动,难免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两位大哥多多提点、海涵,小妹感激不尽!」 见她这般爽快,赵恒和徐峰都有些意外,不免也十分喜悦,当下痛饮几碗。 席间,胭虎无意中说起想把姐姐带出去的意思,徐峰倒觉得很好。 「妹子,那就去,这又何妨?镖局里也有姑娘哩,多得是屋子!」 胭脂再三道谢,「家父尚在,我贸然去了倒是不美。」 见她打定了主意,赵恒他们也不勉强,只将镖局地址写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有刘捕头及时驱散,可青山镇界面上玩耍的多有附近村镇百姓,人多眼杂,胭脂跟王书生当街对峙的事还是给人知道了。 吃惊的,欢喜的,痛快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当真各人心思不同。 乡间生活本就无趣,东家少蒜西家割韭都能被议论纷纷,好容易出了这一档子事儿,谁不拿着当新闻稀罕?必然要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的。 诚然有些人痛骂王书生薄情寡义,不是个东西,可不少人看胭脂的眼神都有些不大对了。 既然她长得这般容貌,又惯会持家,还读书识字,如何王书生就不要她了? 读书人自然是没有错的,那么必定是她哪里做得不对! 「一准儿是觉得自己长得俊,了不起似的,想人家读书人什么没见过?日后也是要做官的,如何容得下这等猖狂人?」 「哎,话不要这样讲,没听说么,是那王书生先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看中了一个财主家的姑娘哩。」 「呦,还有这事儿?那可真真儿了不得!」 「她气性儿也是忒大,读书人么,自然是稀罕红袖添香的,多几个妾室又如何?难不成真想叫男人只守着她过一辈子?」 「那是,我亲眼瞧见的,哎呦呦,那姑娘可真是要得,大胸脯大腚,家里是杀猪卖肉的,穿金戴银,阔绰的紧!」 「那就是了,长得好看又如何?便像那花儿,要不了几年也就败了,是能吃还是能穿?换我我也要个陪嫁多,又好生养的闺女!」 「哈哈哈,呸,说什么浑话,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哈哈哈哈哈!」 胭脂越发不爱跟外头的人打交道,每日只是早起砍柴,完了之后就在屋子里做活,满心满眼都是银子。 大牛看不过去,狠狠教训了几个闲话说的最利索的,这才压了下去。 胭脂知道后十分感激,不过还是劝:「嘴长在他们身上,大牛哥你又何必计较?难不成都一个个封住?」 大牛重重哼了声,越发心疼她,「有些个人就是嘴碎,不好好整治整治越发猖狂,好歹得叫他们知道厉害,别整日价胡咧咧。」 「我又没做亏心事,本来这事儿也是旁人对不起我,由他们去吧。」 v第二十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本就止不住,自己越拿着当事儿,旁人就说的越起劲。 反而是你自己都不在意了,他们见说也无趣,自然而然的就云收雨霁了。 路边有株上百岁的老桂花树,如今开的如火如荼,内外几层金桂,如云似雾,方圆几里都充斥着浓郁的桂花香气。 胭脂爱它灿烂,顺手折了几枝儿,准备家去插瓶。 大牛本想送她家去,胭脂不愿旁人说闲话,就给拒了,自己挎着篮子往回走。 还没到家呢,就见隋氏带着丫头小翠儿站在大街上亮相,分明没人同她说话,她也偏要做出许多姿态来,十分炫耀。 「哎呦,胭脂家来了!」 隋氏瞧见她竟分外热情,又要小翠儿替她拿篮子。 胭脂哪里肯?冷冷道:「不必。」 隋氏也不恼,跟着她进了院子,嗑着瓜子看她在水井旁边清洗带回来的桂花和从山上挖到的野菜、蘑菇。 隋氏也不恼,跟着她进了院子,嗑着瓜子看她在水井旁边清洗带回来的桂花和从山上挖到的野菜、蘑菇。 过了会儿,她呸呸几声吐掉嘴里的瓜子壳,从腰里抽出艳红的手绢拍打了几下手心,干咳几声清了嗓子,这才拿腔捏调的说:「胭脂,你我既有了这段母女缘分,如今遇到事儿了,我少不得要说几句。你若觉得中听呢,好歹听几句;若是不中听呢,只当是个屁,听过就算了罢。」 她说的粗鄙,胭脂对她的印象又向来不大好,不觉皱了眉头,只是不愿理会,想赶紧洗完了这些就走。 隋氏心头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摆出一副我只说公道话的架势道:「好歹我比你多吃了几年的盐,世间的事儿也多见识了些,这读书人听着好听,可能顶什么用呢?能换米粮来吃,还是换酒来喝?等到了那天寒地冻的时候,任他满口之乎者也也买不来一件棉袄!」 「女人呐,最要紧的是嫁个好人家,你长的花容月貌,又是大好的年华,何苦非在那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见胭脂不为所动,隋氏也不气馁,话锋一转又道:「就说我吧,先前只被你爹那一身读书人的长袍迷了眼,欢欢喜喜的嫁了过来,可你看如今又怎么样了呢?他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还不得靠我拿嫁妆贴补。」 胭脂听着这话不像,不觉虎了脸,当即站起身来,甩手就要往外走,「既如此,你们只管和离便是,又与我何干?」 听听这叫什么话?好像她嫁过来还委屈了似的! 虽然江志偶尔有些不着调,但好歹也是亲爹,胭脂自然是不愿意听这些话的。 话一出口,隋氏自己也觉得不妥,忙装模作样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瞧我没轻没重的,也是急坏了。你还年轻,不知道厉害,」隋氏叹了口气,长吁短叹道,「谁没年轻过?年轻的时候谁心里又没装几个人?可胭脂呀,这情情爱爱的可不能当饭吃!没成家之前,凡事有父母兄弟帮衬着,管你们风花雪月去。可一旦成了家,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钱?」 「什么前途无量的,也只听着动听罢了,眼下既做不得官,又种不得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终日没个进项……赚不来银子,难不成以后一家老小喝风去?」 「贫贱夫妻百事衰,哪怕再蜜里调油的情谊,只要过几个月一个铜板掰两半的日子也得磨没了。」 哪怕隋氏平日里再混账,这些话确实中肯,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胭脂不觉触动心肠,忍不住道:「我不怕苦。」 只要那人是真心待她,她愿意吃苦。 日子都是过出来的,天下没几个生来富贵的人,只要齐了心,劲往一处使,苦日子总有过到头的时候。 隋氏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又说:「好好好,我知你不怕苦,可成亲难道是一个人的事?经年累月,日子且长着呢!」 「你也别嫌不好听,我知道你是个有计较的人,也不必我细说,你且自己算算吧。听说得中举了才能做官,可科举三年一回,全天下能出几个举人老爷呢?更何况他如今秀才也不是。」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王书生争气,当真中了举,谁知道是什么年月了?难道不得花钱?这钱又从哪里来呢?莫说你这娇花嫩柳一般的人物,便是个天仙下凡,那么些年磋磨下去也没法看了。到那时他官袍加身,多少水嫩鲜活的姑娘送上门,即便他对你有情,难道不许他再对别人有意?到时候……」 胭脂明知这个继母不安好心,可却不得不破天荒的觉得她说的对。 这次的吴姑娘实属意料之外,可细细想来,谁又能说不是情理之中? 若王秀才本性如此,哪怕没有吴姑娘,回头也必然会有什么张姑娘、赵姑娘的,自己防的了一时,难不成还能防一世? 即便眼下容忍了,来日方长,若他故态萌生,自己又能如何?旁的不说,累都累死了。 这几日,胭脂远不如外头看着的那样冷静,好容易才强迫自己不去想了,这会儿却又被隋氏三言两语戳中痛处,大声喊道:「你别说了!」 隋氏被她这一声喊吓了一跳,可看她一副心乱如麻的样子又由衷的欢喜起来,忙又添油加醋道:「傻姑娘,咱们老百姓过日子,图的不就是个安安稳稳衣食无忧吗?何苦拿着大好的青春去赌?依我说,这倒未必是坏事,正好咱断了那狼心狗肺的来往,正经挑个富贵人家……」 话音未落,又恼又气又担心的胭脂已经冷笑着打断,「你也正经找个富贵亲家,好好赚一笔,是也不是?!」 隋氏被她说中心事,双耳涨血,不觉有些慌乱,兀自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哎呀,你这叫什么混账话,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过可怜你早年没了娘,遇事了,这才来点拨几句,谁知反叫你当成驴肝肺。」 见胭脂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模样,隋氏心里越发没底,又怕提前坏了筹谋,着实心虚,只好继续装下去,拿手帕子捂着脸哼哼唧唧的回屋了。 胭脂确实气隋氏心思不正,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一个人怔怔的在井边发了会儿呆,愤愤的甩手进屋了。 什么书生,都是混账的下流种子! 谁知第二天,那人牙子竟然来了,打扮的还像上回似的大红大绿,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胭脂本就心中烦闷,又打从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贩卖人口的,只躲着她。 那婆子竟欲寻她说话,胭脂只不理会,故意把灶里塞了好些柴火,熏出来滚滚的黑烟,呛的那婆子涕泪横流,捂着脸退回隋氏屋里去了。 v第二十一章 「呸,小娼/妇……」 说着,还狠狠瞪了门口的小翠儿一眼。 小翠儿哆嗦了下,眼见着都要哭出来了。 稍后屋里浓烟散去,她细声细气的问胭脂,「姑娘,太太说今儿要待客,这是太太叫我去割的烧肉,买的熏鱼,还有几样细茶果。」 待客? 那人牙子做的净是伤天害理的事,待的哪门子客? 果然江志一不在家,这隋氏就要出幺蛾子。 胭脂只听「人牙子」三个字就心生烦闷,哪里会费心费力招待?当即站起身来,「我身子不爽,晌午就不吃饭了,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说完,就径直回房去了。 屋里的隋氏正跟人牙子对坐吃茶,瞥见胭脂回屋便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能成吗?」 隋氏冷笑一声,「有什么不成的?人家读书人瞧不上她,如今好容易有这样一门难得的好姻缘,当家的不在,少不得我做主。」 人牙子还有些迟疑,「我瞧着也是个烈货,没得闹出事来,日后我还得靠这个过活呢。」 「在我跟前装什么慈悲菩萨!」隋氏瞅了她一眼,不屑道:「合着强买强卖的事儿你没做过不成?」 顿了顿又问:「到底做不做准?齐老爷果然肯给三百两银子?」 「那是自然!」说到这个事儿,人牙子立刻扬眉吐气起来,口水四溅的道:「你也不是没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一年光是地租子怕没有上千两!区区三百两算什么?也是那蹄子有福,齐老爷又是个怜香惜玉的,最爱慕这样的人品,这才得了。」 其实齐老爷许诺的是五百两,这人牙子眼皮不眨一下就先私自吞了两百两。 隋氏听后果然欢喜无限,直念阿弥陀佛,又拉着她的手道:「老姐姐,你放心,若此事果然成了,我定然忘不了你的好处,说不得也要包个大红包与你!」 说完,两个各怀鬼胎的人便捂着嘴大笑起来。 还没笑完,小翠儿又进来回话,说姑娘身子不爽,晌午饭就不吃了。 「坏了,必然是那蹄子起了疑心,」隋氏皱眉道,「她又从来不动我送去的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到底是做惯了这类营生的黑心肝的东西,那人牙子却十分稳得住,先撵走小翠儿,这才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即便她不吃饭,难不成也不喝水?你只管在那吃水的水缸里倒下去,任凭她是一头牛也放倒了!待事成之后,你把这水缸仔仔细细刷了,神不知鬼不觉!」 隋氏大喜,忙不迭抢了药包,反复抚摸着道:「谁还耐烦刷?自然是买新的!」 若当真能得三百两银子,谁还舍不得一口旧水缸怎的? 晌午胭脂果然没出来吃饭,只在自己屋里忙活。 后日弟弟他们就要离开青山镇了,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又赶着纳了一双鞋,准备那日去好好送一送。 那人牙子和隋氏也不知说的什么知心话,从早上一直说到金乌西坠,虽没生什么事端,可到底令人心下不安。 忙活了一天,胭脂渐觉腹中饥饿,却不肯动白日里的食物,自己胡乱弄了点玉米碴子粥吃,回屋后不久就睡着了。 哪知这一睡不要紧,次日醒来是太阳已经老高,胭脂就觉得哪里不对,刚想动弹,竟发现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遭了! 她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上一下子就被冷汗湿透了。 怎么办,怎么办?! 爹不在家,虎子也不知道自己出事了…… 不行,不行,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办法! 不过是下炕这样最简单不过的动作,胭脂却花了将近一刻钟,头发都被湿透了,汗水顺着下巴哗哗淌。 「哎呦,醒了?」 隋氏吱呀一声推门进来,笑眯眯的道:「瞧瞧,瞧瞧这小脸儿通红的样子,越发娇艳惹人疼了,啧啧。」 「你想做什么?」胭脂脚下像踩着棉花似的发软,抓着炕桌才没摔倒,说出来的话也有气无力的。 「哎呦,别这么看着我,」隋氏笑道,「我可是为你好,想那齐老爷腰缠万贯的,你去了之后就是吃香喝辣,若再生个一儿半女,当真终生有靠。保不齐啊,日后我同你爹还得指望你呢!」 这样无耻的话,亏她竟然还能笑着说出来,胭脂简直要气炸了肺,「你就不怕我爹回来之后」 「我的大姑娘,」隋氏不耐烦的打断她,「事到如今,你又何苦操这么多的心?回头我就胡乱说你同哪个小白脸私奔了,我一个怀着身孕的人自然是拦不住的,他又能怎样呢?你呀,还是歇歇,等后日一早齐家来人接吧,哈哈哈!」 「大牛,想甚这样出神,干粮掉了都不知道。」 朱嫂子敲了敲桌子,总觉得大儿子这两日有些魂不守舍的。 大牛捡起干粮咬了一口,想了下,还是老实交代了,「我总觉得不对劲,江家是不是出事了?」 v第二十二章 「能出什么事?」朱嫂子问道,「江书生出门去了,剩下两个娘们儿能出什么事?今儿早上我还见他家新买的丫头小翠儿出门采买来着。」 二牛嘻嘻笑道:「哥一定是想胭脂姐了。」 「别浑说。」当家的朱有才低声喝道,「姑娘家的名声也是你这么说着好玩的么?」 大牛这次却难得没同弟弟打闹,也顾不上害羞,揪着眉头道:「不是,爹,娘,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哩。胭脂素来勤俭,哪怕刮风下雨,又曾有哪日不出门采摘东西的?或是进城买卖。可如今已经连着两日了,我都没见她出过门,村中其他人也没瞧见过,你们说,这怪不怪?」 朱嫂子本是不以为意的,看现下听儿子这样一说,也觉得有些蹊跷。 「是这个理儿。」 顿了下又道,「许是病了吧。」 「不能,」大牛摇头,「我问过村里的郎中了,这几日压根儿没人找他瞧病,若是当真病了,那后娘可不是要把人拖死了?」 他越想越心慌,连带着朱嫂子也觉得不安。 她是个爽快的人,当下饭也不吃了,站起来就往外走,「倒叫你说的我心慌,等不得了,我且先去瞧瞧,那孩子本就命苦,可别再出什么事。」 这么些年的邻居了,哪怕是他们多事呢,也千万别明知有蹊跷还不闻不问的。 朱有才想拦,没拦住,转眼间朱嫂子就没了影儿,大牛二牛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齐齐丢了筷子,拔腿跟上。 两家隔得不远,朱嫂子很快就到了江家院门外,也不知是有了长子的推测的缘故,如今她瞧着这所院子,还真有些不大对劲。 都什么时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人都哪里去了? 这么想着,朱嫂子就轻手轻脚的推开门,直奔胭脂所在的屋子。她先贴着耳朵听了会儿,然后拿手轻轻往窗纸上面拍,「胭脂?胭脂?是我哩,你可在不在?」 再说胭脂,被灌了迷药本就酸软无力,又接连两日水米未沾,莫说站起来,就是声儿都快发不出来了。 她正绝望,迷迷糊糊间竟好似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谁?」她倒是喊了句,可气若游丝,连自己都听不大清,更何况是别人? 朱嫂子又问了两句,胭脂这回听清楚了,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有救了! 她倒是想回应,无奈实在太虚弱了,回了好几声都声音细微,急的出了满身的虚汗。 「怎么没人?难道不在家?」朱嫂子有些疑惑,同时心中的不安也扩大了。 这一大清早的,他们家就在江家前头,不管是上山还是去镇上都是必经之路,也没见胭脂出门啊。 「朱嫂子?!」正疑惑间,丫头小翠儿出来倒夜壶,瞧见她倒被吓了一跳,声音不自觉有些大。 朱嫂子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隋氏就猛地推开了窗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朱嫂子,您这大清早偷偷摸摸跑到我家院子里来作甚?」 大约是因为心里有了猜测,如今朱嫂子越看越觉得隋氏可疑,脚下就没动,只是笑着说:「你在家呀?方才我可喊了几声,没一个应的,感情是睡得沉吧?对了,我找胭脂帮我做些活。」 左右人已经惊动了,朱嫂子索性扯开嗓子喊了几声,又用力拍打窗户,「胭脂,胭脂?我是朱嫂子,你在屋里头吧?我有些事寻你哩,也不必动,我自进去找你。」 说着,就作势往里走,可一掀门帘子才发现,里头的门竟然加了一道锁! 且不说朱嫂子心中是如何的惊涛骇浪,隋氏自己早就慌了,顾不上几个月的身孕,连滚带爬就往外跑,又吆喝小翠儿,「作死的,还不拦着?我要你有什么用!」 小翠儿胆子本来就小,又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还被隋氏威胁,早就提心吊胆的,这会儿正左右为难,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隋氏气的半死,先过去狠狠扇了她两巴掌,然后要冲过去拦人。 「老不死的,青天白日的,你随随便便闯到我家来,必然是做贼的,当心我喊人呐!」 「我还怕你不喊哩,」朱嫂子冷笑道,又使劲踹门,「胭脂?你在里头吧?!」 胭脂在里头泪流满面,想喊却喊不出声来,急的浑身发抖。 听说那财主家今儿夜里就要来人了,若是朱嫂子走了,她就再也没有别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胭脂脑袋里便嗡嗡作响,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叫她从腹腔深处哭着喊了出来,「救我,她要把我卖了!」 听着里头这嘶哑的一声,朱嫂子、隋氏,还有后头赶过来的大牛二牛俱都浑身一震。 到底是朱嫂子有年纪,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智慧,率先回过神来,先朝长子吼了一句,「大牛!大牛!你快进城去告诉她兄弟虎子,这天杀的后娘要卖人了!」 大牛一听,真是怒火冲天目眦欲裂,额头上暴涨青筋,手上捏了砂锅大的拳头,恨不得当场把这蛇蝎心肠的刁妇锤死,然后赶紧将心上人救出来。 朱嫂子毕竟知道轻重,冲过去锤了他一把,死命推着往外走,「快快快,骑上咱家的骡子,赶紧的!」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她当然明白大牛的意思,可同时却有许多现实的问题不得不考虑。 说到底这都是别人家的事,如今他们手里没有证据,哪怕告到县太爷跟前去,那隋氏说一句管教女儿,也未必能怎么着。若是他们贸然插手,恐怕就非得做亲家了!如此一来,除非搬家,否则两家到死都断不了瓜葛,真是永无宁日。 v第二十三章 可若只是通风报信就不同了,左不过是多一句嘴,回头就说以为出了人命,两手一摊什么不知道。救人的是自家兄弟,与他们何干? 青山镇码头。 徐峰指挥众人把货物装船,又格外多检查几遍县太爷委托的镖,再三确定无误之后才交由赵恒亲手封舱。 「大当家的,虎子呢?」 赵恒抬了抬下巴,「还在等江姑娘。」 徐峰对着码头上使劲伸着脖子看的小子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呢,头一回出远门,想来也是舍不得。」 赵恒嗯了声,倒觉得有些蹊跷。 他同胭脂见过两回,也说过话,知道那姑娘是个稳妥的,凡事不爱麻烦人,既然说好了今儿来送行,就必然会提早启程,只有早到的,没有迟来的道理。即便有什么意外无法前来,也必然会打发人说一声。 可眼下距离约好的启程时间只剩两刻钟,竟然还没有影儿,实在不寻常。 他想了下,刚要说话,就见外头冲进来一头骡子,上面的人扯着嗓子朝胭虎大喊,「虎子……」 大牛三言两语把话说完,胭虎、赵恒和徐峰齐齐变色。 好一个歹毒的后娘! 胭虎又急又气,额头上青筋暴起,当下对赵恒抱拳道:「对不住了大哥,我且得去救我姐姐!回头再去找你们。」 说完拔脚就走。 「慢着!」赵恒一把扯住他,对徐峰沉声道,「去牵两匹快马来,你在此地守着,派两个人去城门口准备接应,船队延后两个时辰出发。」 徐峰猛一抱拳,「得令!大当家的小心!」 「大哥?!」胭虎红着眼眶道。 「已经打草惊蛇,你那后娘未必没有后招,」赵恒道,「我与你同去,也有个照应。」 他是知道妇人一旦狠毒起来有多么可怕的,胭虎这小子毕竟心思单纯,万一给人算计了,那姐弟俩可真就给人一锅端,到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可如何是好? 两个心急如焚的人快马当先,似乎转眼功夫就到了小莲村。 胭虎带赵恒直奔自家,大老远就听见院子里哎哎呀呀闹成一团。 原来是那隋氏眼见奸计要败露,索性撕破脸,当即抱着肚子躺下,只堵在门口叫疼,又说朱嫂子欺负她们男人不在家,如今动了胎气,要一尸两命。 朱嫂子气的半死,却也着实掣肘,跟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一群人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你这贱/人!」双目通红的胭虎直接从还在奔驰的马上跳起来,二话不说就要上前杀人。 赵恒连忙拉住他,「兄弟,救人要紧。」 那女子身怀有孕,即便按照律法也是有所顾忌的,若是冲动起来真闹出什么人命官司,这个小兄弟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胭虎素来听他的话,心中又记挂着姐姐,当下将隋氏狠狠扇了一个巴掌,隋氏又怕又疼,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 她素来讲究保养,如今早已胎像稳固,除非剧烈冲撞,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胭虎将隋氏死狗一般拖开,抬脚便将那扇木门踹得粉碎,「姐,姐!我回来了!」 「虎子!」胭脂泪流满面,下一刻姐弟二人便抱头痛哭起来。 赵恒和后头跟进来的朱嫂子等乡亲都十分气愤,叫骂声不绝于耳。 「兄弟,江姑娘,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是速速离了的好。」 赵恒也算看明白了,这家当家的是靠不住了,后娘又阴毒刻薄,已是留不得了。 「出了什么事,将我这样匆忙的拉过来!」正说着,就见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个孩童扯进来,颇有威严的问道。 「村长!」 众人都恭恭敬敬的喊了声。 村长? 赵恒心头一动,忽然冲众人抱了抱拳,「诸位乡亲,我乃江重诚小兄弟之义兄,今日想请诸位及老村长做个见证,这妇人驱逐继子,又试图买卖继女,着实可恶,若继续放纵,岂不是令恶人越发嚣张了?」 出了这样的事,莫说胭虎,就连他都看不过去,若他们只是走了,岂不是便宜了隋氏这蛇蝎心肠的毒妇? 可偏偏她身怀有孕,着实打骂不得…… 可巧村长来了,便叫赵恒心头迅速蹦出来一个法子。 众人纷纷称是,又义愤填膺的叫村长严惩。 村长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捻着胡须看赵恒,「这位是?」 v第二十四章 按理说,家丑不外扬,他们村中的事,是不好叫外人插手的,哪怕是义兄,不还是外人么? 赵恒对他这个反应早有预料,当下朝外一侧身,「老村长,方便的话,还请外头说话。」 等两人刚一出门,赵恒就从怀中取出一副文书递与村长,村长装模作样接过去,眯着昏花老眼看了半日,脸上忽然变色。 他慌忙将文书恭恭敬敬叠好了,又双手递回去,然后竟努力弯下腰作了个大揖,「老朽昏聩,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举」 「还请村长不要声张,」赵恒不等他说完就将他扶起,「速速料理此事才好。」 「自然自然。」如今村长的态度便是拐了个大弯,连声称是,又忿忿不平道,「这妇人如此歹毒,嫁过来之后非但不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反而残害我小莲村血脉,实在留不得!赵老爷还请放心,老朽这就着人将她拿了,回头江书生回来,便立刻写了休书!」 又交代了几句之后,赵恒才同村长回屋,众人见不过才出去了一会儿工夫,村长对这什么义兄的态度竟变得天翻地覆,不免私下议论,可一来村长积威甚重,二来这江家的义兄气势逼人,实在不像寻常江湖人,竟没有一个敢发问的。 胭脂被喂了几口水,胡乱吞了点吃的,又有了指望,已经略缓过来,多重刺激之下,竟有些异样的精神。 她喘了几口气,先对赵恒道谢,又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妹子不必客气,你我并不是外人。」赵恒一把按住她,只觉得手下竟只剩一把骨头似的,又见前几日还活生生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如今竟苍白干瘦,不由自主的起了几分怜爱。 也不知为什么,胭脂一见他就觉得安心,当即滚下泪来,将当日事情三言两语分说明白,又咬牙切齿道:「还有那人牙子,跟隋氏一同受了人家几百两银子的好处,这样的事情做了不知多少起。我命好,可谁知有没有其他人受害?若叫那婆子走脱了,我死不瞑目!」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又一听足足几百两银子,都是倒抽一口凉气,惊得直了眼。 村长就有些为难。 这处理一个村妇倒罢了,他也做得了主,可抓人?那是官府的事情,他确实有心无力呀。 哪知下一刻,就见赵恒点点头,果断道:「如此,你们先收拾行李,咱们即刻就走。进城之后我先写个状子,去找知县大人分说,请他即刻拿人!」 人牙子都是事先在官府备案的,既然知道她住在城中,又有胭脂叙述的体态样貌,捉拿起来不难。 一听他似乎还同知县老爷有什么往来,众人越发惊惧不已,村长对着他的腰也弯的更厉害了。 胭脂被心头一把火烧的疼,闻言也有了指望,当即道:「赵大哥,此处便有纸笔!」 说着,就亲自去将纸笔翻出来。 「也好。」赵恒当即展开四宝,竟是下笔如有神,片刻一挥而就。 胭脂略瞧了几眼,见那字迹工整至极,又带着武人特有的肆意狂放,当真字如其人,令人心生敬仰。又联想到村长前后的态度转折,对赵恒的背景越发好奇。 等状子干的当儿,胭虎已经将姐姐的东西收拾了个七七/八八,稍后便径直进城了。 胭脂也知事情到了眼下这一步,她也不得不跟着弟弟走,便对赵恒苦笑一声,「赵大哥,日后便要叨扰了。」 赵恒爽朗一笑,「无妨,本就是自家兄妹,何来叨扰之说?徐二哥前儿还直唠叨,说若是妹子你也去便齐全了,如今岂不正好?」 胭脂只当他在想法子宽慰自己,也不当真,只在心中盘算起来,日后该如何谋生。 县令有求于赵恒,本就怕他日后以此做要挟,正巧见他所报不过须臾小事,竟欢喜起来,当下签发令牌,命人即刻去将那婆子抓了,又果然从她家中搜出来几百两雪花纹银和一纸文书。 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那婆子吃了几棍,忍不住疼痛便鬼哭狼嚎的招了。 谁知后头刘捕头竟又带人从炕洞子里搜出来额外两个箱子,里头也是白花花的银两和各类文书,展开一看,不由得惊呆了。 竟都是诸如此类的拐卖人口! 又见那其中许多纸张已然微微泛黄,可知是有年头了的,真不知曾有多少无辜良民残害在这恶婆子手中! 县令先怒后喜,略一盘算便知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政绩,若是做得好了,少不得惊动上头,自己可不升迁有望?因此审问起来越发卖力。 胭脂一行人却是等自己的案子了解就走了,因县令和气,上下配合,证据确凿,案子当庭就结了,着实快得很。 因装载货物不少,赵恒他们雇了两条大船,一条满载的货船,一条上下两层的客船,底下倒也堆了些贵重的货物。 水手起锚,不过须臾就正式入河,但见河水汤汤,河面开阔,趁着水面升腾的雾气和两岸黄叶,当真美不胜收。 又有各处往来船只,穿梭不绝,有捕鱼的,有撒网的,还有扯着嗓子唱曲儿的,着实热闹。 胭脂长到这么大,头一回坐船,拥有这般美景在前,她却无心欣赏,一双美目只盯着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青山镇,又朝小莲村的方向望了一回,只觉心绪翻滚。 她这就,这就走了? 当真世事难料。 一时又想到生母早逝,父亲疼爱,他们姐弟如今却又要寄人篱下,前路茫茫,心中又酸又痛,真个百感交集。 她骤逢大变,又压抑许久,更兼心思细腻,如今都挤在一处发作起来,当晚竟就发了高热。 胭虎急的要哭,徐峰也有点手足无措。 他们都是行走江湖的糙老爷们儿,且不说一年到头不生病,便是有点什么,胡乱吃些水酒,热热的泡个澡,蒙着被子睡一晚发发汗也就过去了,哪里知道这娇滴滴的女孩儿家病了该如何应付? 「大当家的,这可如何是好?」 v第二十五章 赵恒想了一回,先去叫人取了药,徐峰一看就急了,「大当家的,这都是咱们吃的虎狼药,妹子这样娇弱,如何使得?」 行走江湖的,尤其是赵恒这样读过书的,都是略同医理的,他先给胭脂略把了脉,又想了一回,道:「如今咱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下个镇子少说还有两日路程,妹子的高热等不得。我先酌情将这剂量删减一回,先试试看吧。」 胭虎哽咽着嗯了声,就去替他准备去了。 事到临头,实在别无他法,也不能坐以待毙,只好放手一搏了。 好在胭脂虽然是个女儿家,可平日也辛勤劳作,身体底子很不错,如今灌了猛药,结结实实发了一身汗,先后三床被子都被打湿了,半夜就不烧了,赵恒等人都狠狠松了口气。 徐峰就笑拍着胭虎的肩膀笑道:「你们姐弟俩都是有后福的,日后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再也没有不好的了。」 胭虎含着眼泪点点头,胡乱摸了摸脸,也笑了,「那就借二哥吉言。」 虽然不发烧了,可胭脂到底伤了元气,难免有些虚亏,胭虎就日夜守着,又亲自下河捕鱼与她熬煮鱼汤补养身体,三五日下来倒也长出了点肉,众人看着都各自欢喜。 如今既然出来了,总得想法子活下去才是,胭脂得空算了算自己的身家,统共只有十一两四钱银子,再就是些个针线、衣裳、笔墨纸砚等物,以及上一回处理好的厣粉,再多就没了。 十一两多钱,听着不少,可一旦出门在外的,也就不经花了。 稍后船靠岸进行补给和相关买卖,胭脂还特意去了一趟针线铺子,又扯了几尺上等好布,准备沿途也做些买卖,等回头安定下,也好有本钱做些个胭脂水粉的贩卖。 见她身子刚好就开始忙活,赵恒不免劝慰,「妹子只管安心休养,你也是读过书的,岂不闻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 胭脂笑笑,「让两位哥哥受累了,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再说,我也忙活惯了,骤然歇着还有些不适应哩。」 赵恒还未开口,徐峰就洪钟一样的声音就响起来:「妹子,你不知道,大当家素来抱打不平,此等义举便是恨不得车载斗量,人人都要报答,他却哪里受的尽!」 胭脂抿了抿嘴,也不说话。 赵恒略一思索,「若实在无事,略做些活计解闷儿也就罢了,只别累坏了身子,都是自家兄妹,太客气反而生分了。」 这个姑娘很有些主见,性子也倔,眼下虽跟着出来了,只怕一时半会儿拗不过来。 胭脂果然灿然一笑,「我自晓得,多谢大哥。」 她本就生的美丽,大病一场之后又平添几分娇弱,这样的笑便如带露花蕾,令周遭一切美景都黯然失色了。 赵恒腔子里一颗心忽然就不听使唤的砰砰乱跳起来。 胭脂本欲绣些帕子来卖,哪知几日后船队靠岸,正巧邻近的有一艘贩卖香料的小船,她不由得喜出望外。 女红本就不是自己所长,且费时费力利润又低,并非长久之计,如今既然有了送上门的香料,自然是要做些胭脂水粉的。 那小船本是做大宗买卖的,不过前头已然走了几处城镇,出门时带的香料所剩无几,铺子里倒不好卖,便只叫几个伙计用箩筐塞满了匣子,预备沿街贩售,哪知便遇上了胭脂,倒是两厢便宜。 「姑娘想要些什么?」伙计见她生的美丽动人,礼数越发周全,态度更加殷切,又主动开了箩筐与她瞧,「这些都是我家主人从各地搜罗来的上等香料,与寻常店铺中绝非一般货色,端的是童叟无欺!您尽管放心挑选,若要的多,小的便算便宜些。」 陪她下来的胭虎就笑,「你这厮好利的嘴,我姐姐还没看过货色你便说了这一车的话,回头要是不买,岂不显得我们故意耍人?」 左右都豁出去了,又大病一场,胭脂只觉前头十来年好似已是过去的一辈子,果然应了那句话:昨日种种一如昨日死,如今当真是身子骨都松快了,也愿意玩笑了。 「小哥儿莫要见怪,我弟弟就是这个脾气,还望多担待些个。」胭脂笑道,又仔细去看那些香料,见果然都按照气味、用途工工整整装在各个匣子里,虽然拥挤却并不杂乱,显然便如小哥儿所言,此家掌柜的是做惯了香料买卖的。 那小哥随同主人各地贩卖香料,见多了人情冷暖,又刚在水上飘了几个月,怕不是见头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更何况这般美人冲自己笑?当下恨不得骨头都轻了三分,喜得见牙不见眼,又叽里呱啦说了好些话,将这些香料的来历、用途,以及那些外头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了。 「……姑娘只看这麝香,乃是药铺里都难得一见的当门子,用保存的这样好……」 胭脂细细看了一回,心下便已有数,再一张嘴便脆生生报了一大串: 「小哥儿,劳烦你与我沉香五两,檀香半两,麝香一分,香附子、甘松香、苏合香、白胶香各二分……对了,零陵香一分半,藿香二分……」 她又说了好多,得亏的那小哥儿长年累月的忙活,竟也记得住,一边听着就一边麻溜儿的将所需之物一包包装好了。 只是胭脂所要甚杂,有些并非香料,说不得要再去城中补齐。 因其中麝香、苏合香等非一般廉价原料,胭脂存的那点银子登时就去了大半,不过想到来日做好了,售价何止翻番,她心中便又有了安慰和希望。 赵恒因要安排船上众人轮番看守,是以下来的有些迟,结果一抬头就见这姐弟俩手里大包小串挂满了,不由得诧异道:「你们这是买了什么?」 略一凑近了,他便觉得一股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当即玩笑道:「这是要开香料铺子吗?」 胭脂噗嗤一笑,认真道:「我于女红一道实在天分有限,却不好坐吃等死,难得于脂粉一道小有所得,少不得日后要在这上头讨口饭吃。」 「好香好香!」说话间,徐峰就吸着鼻子从后头过来,一看他们的模样也笑了一回,「以前出门在外都是一群臭男人,如今妹子你来了,果然都带的香了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赵恒又帮着胭脂姐弟将才刚采购的香料放下,十分温和的问:「可还有什么想买的么?」 几次接触下来,胭脂也是他最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便不同他客套,果然爽快道:「确实还有些,虎子要与我同去哩。」 赵恒却摇摇头,「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来耽搁时间,二来也容易给人蒙了。左右我同二哥也要去补给,倒不如大家结伴前去,也快些。」 「到底还是大当家心思细腻,」徐峰熟练地奉承了句,又说:「此地不比青山镇地杰人灵,你们姐弟俩这样的人品,又是生脸儿,万一给人看轻了倒不美。」 胭虎自然是没意见的,胭脂略一思索,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一行人便往城中去了。 v第二十六章 此地距离青山镇足有五六日水路,这会儿临近黄昏,便觉得有些凉嗖嗖的。 胭虎头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不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懂事的早,也不敢四处乱跑,只是看见稀罕的便伸长了脖子多瞧几眼罢了。 胭脂发现街边有店里卖皮毛衣裳,就想起自己姐弟二人只带了几件布衫,不由得担忧道:「赵大哥,听闻北地冬季极冷,我瞧着眼下也是一日冷过一日,便在此处买些皮衣可好?」 「不必着急,」赵恒笑道,「这会儿才九月底,且早着呢!买了也不过白放着。再一个,这里也十分偏南,地方也不大,传过来的皮子劣多优少,价格也贵,左右大家一路向北,还是再等等。」 「受教了。」胭脂恍然大悟,又冲他微微一福。 赵恒将她在半空中拉住,有些无奈的摇头,「都是一家骨肉,出门在外的,妹子不必多礼。」 他的手那样大,又是那样烫,隔着几层衣裳都顺顺当当透了进来,胭脂脸上不觉有些热,忙站起身来,低声道:「大哥说的是。」 因船上还有青山镇县令托的镖,众人也不多做停留,一路走一路买,决意要在天黑前赶回去。 制口脂、胭脂等物少不得要用些蜂蜡、蜂蜜、麻油等,其他的倒也罢了,可胭脂一连问了好几家铺子,都只有黄蜡没有白蜡,不免遗憾。 掌柜的见状便说:「也是不巧了,前儿还有些个白蜡,若是姑娘愿意等,三五日后或许还有一批。当然,若是姑娘要的多,小老儿使人连夜做一批出来也使得。」 胭脂摇头,「这一回却要不了太多,罢了,且要些黄蜡吧。」 她手头银钱有限,且也不知做出来的脂粉销路如何,自然不好傻乎乎屯下几十斤白蜡,叫这许多银钱都锁在手里。 赵恒走遍大半个大庆,对各地风土人情和江湖事迹自然是了如指掌,可偏偏对这些一窍不通,这会儿难免有些好奇。 「妹子,这黄蜡不得用么?」 「也不是,」胭脂倒不觉得一个大男人问这些有什么不妥,当即简单解释道:「黄蜡白蜡俱是蜂蜡,不过白蜡乃是黄蜡加工而成。如今咱们还得走近两个月的路程,若是能直接买得白蜡,自然是轻省些的。」 赵恒、徐峰和胭虎都哦了声,一副受教了的模样,胭脂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 虽然不知前途如何,可就如今瞧着,只要心里松快,日子未必会难过了。 想要制作胭脂、头油、面脂等物,甲煎香油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样原料,而这甲煎香油却又是以其他十多种原料做成的繁琐物事。 因天气渐冷,坐船水汽更胜,船舱内便一直点着火盆,倒是方便了做香油。 胭脂将之前买的香料俱都捣碎后用蜜和了,灌满一个瓷瓶,用棉片塞口,额外再用薄竹片勒住当外面一层盖子后将它倒插/到一个略宽一分的瓶子内。而这个略宽一些的瓶子便是日后要用的油瓶了。 为了保证香油的纯度,胭脂又用泥巴将两个瓶口连接的部分封住。 若是在地面上,这会儿少不得要挖个泥坑,将下头的瓶子埋进去。可如今他们一整船的人都漂在水面上,只好退而求其次: 前儿买了东西之后,胭脂还特意叫弟弟背了一个瓦盆回来,又从岸上挖了不少土,眼下便将它们凑合着做土地用罢了。 香油瓶瓶身外糊一层厚厚的泥巴,然后放入塞满糠的瓦盆中,待小火烤干泥巴后该大火烧上三天三夜,上面混合了多种香料的蜂蜜便会一点点通过棉片渗透下来,极其纯正又极其醇香。 因用这种法子做出来的甲煎清澈透明,品质上佳,故而用这样的甲煎做出来的一应口脂、面脂自然也明澈清润,只看得到清清凉凉的油脂,闻到馥郁芬芳的香气,却没有一点渣滓和杂质。 前后熬了五六天,买的香料都用了个七七/八八,总算得了半个手臂长那么大小的一瓶甲煎,胭脂自然是珍而重之,决定下一回停靠时便立刻买些颜料来做脂粉。 因连日来她都忙的团团转,生怕中间出了一点纰漏前功尽弃,吃饭都是胭虎送进来,当真缩在舱中寸步不离,现下既然大功告成,少不得要出去透口气。 可巧赵恒正站在甲板上看前方水况,不等回头便嗅到一股香风翩然而至,不由得脱口而出,「好香!」 话已出口,他自己先就尴尬起来,再看胭脂,更是臊红了耳朵。 虽知道他不是有意的,可这话听起来……着实像是调戏…… 作者有话要说:  赵恒严肃:「都是一家子骨肉……」 后面:「……真香!」 两人面对面沉默片刻,然后齐齐打破沉默。 「妹子!」 「大哥!」 话一出口,二人又同时停住看向对方,继而双双笑出声。 「瞧妹子这般神采飞扬,必定是大功告成了。」赵恒笑道。 胭脂抿嘴一乐,「说成也成,说不成倒也差点火候,不过不妨事。」 只要有了甲煎,再制作胭脂、口脂等便简单了。 如今她手头只有一点红蓝花汁,只能做红色的胭脂,至于其他颜色,也只好等搜集了其他颜料慢慢调配。 赵恒不懂这些,也不感兴趣,便不再多问。 倒是胭脂瞧了他一眼,问道:「大哥,镖局里,有什么人?」 恐怕他们姐弟二人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要借住在镖局了,还是提前问清楚的好,以免到时候起摩擦。 v第二十七章 赵恒是个外粗内细的人,自然明白胭脂担忧什么,当即不假思索的说:「镖局多有性情豪爽耿直之人,妹子只当自己家即可。」 略安慰了一句才细细说来:「我们在沂源府城中租了一处大院子,内外三进,十分敞阔。几位镖头住在里院,下头的兄弟们在外头。去了之后你们姐弟自然也同我们一般住在内院,外头的小兄弟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必多言,倒是诸位镖头说不得得说一说。」 胭脂一听就推辞道:「我们初来乍到,如何使得?倒不如我就在外头,也自在些。」 听说镖局也是论资排辈的,他们姐弟俩初来乍到,弟弟寸功未见不说,还带着她这么个拖油瓶,若是厚着脸皮住下来,难保没人说闲话。 再者,既然内院是镖头们住的,想必都是些大男人,她一个闺阁儿女贸然入住,恐怕不妥。 「妹子多虑了,」赵恒朗笑几声,道:「镖局本就有一对同胞兄妹,那妹子名唤卢娇,大家都尊她为四当家,使得好一手银/枪,与镖局五当家,也就是她兄长卢雄乃是小有名气的枪客,有她做先例,你也不必拘束。」 「竟还有女郎?!」胭脂不由得低呼出声,既喜且惊,不过马上就发现了问题,「既然她是妹子,如何兄长反而是五当家,名列她之下?莫非本事果然如此出众?」 「说来着也是镖局一桩趣谈,」说起这事儿,赵恒总有些忍俊不禁,露出来的表情活脱脱一个疼爱妹子的哥哥,「卢娇性格泼辣爽直,爱憎分明,更兼武艺出众,大家便不免多疼爱她几分。她素爱争强斗胜,虽与兄长本事不分伯仲,却一定要做姐姐。我那兄弟又是个不爱争的,便由她去了。」 胭脂听后恍然大悟,又在脑海中想了一回,不觉笑出声。 镖局?江湖?听赵大哥说的倒不像外头传言的那边血淋淋的可怕。 「她也常说没个姐妹,忒的无趣,」赵恒又道:「如今有了你,想必我们诸位兄弟的耳根子也能清净片刻。」 胭脂跟着笑了起来。 她忽然对赵恒口中那些未曾谋面的人充满了好奇和向往,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当下掰着指头数,「大哥是大当家,徐二哥自然是二当家,那位卢姑娘是四当家,她兄长是五当家,那么三当家又是哪位英雄?还有没有六当家、七当家?」 「若是江兄弟愿意留下,自然就是六当家,」赵恒笑道,然后提到三当家时,表情就变得有些复杂,顿了下才说:「三当家姓郭名赛,也是位忠勇过人、值得托付的好兄弟,只是他性情略有些古怪,回头你若是处不来也不必往心里去。」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自然也是秉性各异,这本也没什么奇怪的。 只是胭脂总觉得赵恒似乎有未尽之意,貌似事实真相并非他说的这样简单。 赵恒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聊,简单交代了众位镖头的情况之后又三言两语勾画了镖局大体情况,「……也时常出去走镖,不过总会留下一两位镖头坐镇。还有养马的老唐和他的几个徒弟,厨房的张婶儿,护院大宝、苏武等等,以及他们的家眷,还有几个种种缘由暂时无处可去留下的,你去了慢慢也就认识了。」 胭脂边听边点头,将他说的话都暗自记在心中。 现下已经进了十月,北地傍晚的江面上寒气颇重,胭脂略站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她走后,赵恒又扭头瞧了两眼,还没转过来的,就见徐峰大咧咧晃了过来,大老远就先痛痛快快打了两个喷嚏。 「啊且!娘咧,大当家的,你这是也学着搽脂抹粉了?真是香的慌!」 赵恒一怔,抬起胳膊嗅了嗅,果然有股极其好闻的复杂香气,不过很淡,也就徐峰这狗鼻子能大老远闻出来了。 「少浑说,」赵恒笑骂一句,「江家妹子今日在鼓捣什么脂粉,才刚来问我镖局里的事情,想来说话时沾染上的。」 「竟这样厉害?」徐峰吃了一惊,也没太往心里去,却忽然笑嘻嘻的打趣起来,「你我出来小半年,不知九娘又滴了多少泪,如今骤然见你带回去一个比她还更标致十倍的姑娘回去,嘿嘿。」 赵恒皱眉,「慎言,姑娘家的清誉岂能胡乱玩笑?我与九娘毫无瓜葛,江家妹子也是亲生骨肉一般,到了你嘴里全都变味儿了!叫外人听着算什么!」 徐峰干脆利落的道歉,这才正色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过大当家的,九娘那头着实棘手,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咱们做的是镖局的买卖,她那样娇滴滴的,又有郭赛在里头瞎搅和,实在烦人的很!四当家明里暗里同她吵了好几回了,偏偏九娘不是江湖人,也算不得自家人,当时收留也不过权宜之计,哪知就不走了呢?如今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要不是兄弟们明白,早晚生嫌隙!」 他这么一说,赵恒也觉得头大得很。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江湖豪杰,如今虽然离了朝堂,可也依旧爱好抱打不平,哪怕有一日叫他披甲上阵战死沙场也绝无二话,但偏偏对这些个儿女情长束手无策。 要不是徐峰今儿提起来,他都忘了还有九娘这么个烫手的山芋。 「对了,我记得年初的时候,不是叫账上支些银子做盘缠,打发她回乡度日的么?怎么还没走?」 「哎呦我的大当家,你可算还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当真可喜可贺,」徐峰十分夸张的拍着巴掌,又话锋一转的抱怨道,「如今都十月了,这都什么年间的老黄历了!您贵人事忙,谁也不愿意拿这些琐碎事去烦你,感情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知道什么?」赵恒给他说的满头雾水。 「她说了,从三岁上就给爹娘卖进乐坊,如今早已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听说都跪下了,吓得小五上了房,小四砸了墙。」徐峰愁眉苦脸的说着,又冲赵恒挑了挑眉,「到底是为着谁,咱们可都明镜儿似的。」 这可真是…… 赵恒十分少有的叹了口气,摆摆手,「回头再找个时间请朱嫂子问问,镖局到底不是弱质女流待的地儿,她在镖局里头也没有亲眷,老这么着不是正理。」 他自认不是才子,当初不过是举手之劳,谁成想那话本里的「当牛做马以报大恩」就活生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呢? 胭脂他们坐的船上下两层,两条船加起来也有不少水手,大家对这个年轻貌美脾气又好的姑娘印象颇好,每每见到了必要主动上前问一句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倒叫自力更生惯了的胭脂很有点不好意思,后头靠岸一定要买点东西上来分,多少是个心意。 如此有来有往,众人的关系越发和睦了。 徐峰看后就感慨,「江家妹子这样和气,去了镖局也不怕了。」 这些个小兔崽子们,如今简直要不把自己这个二当家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江姑娘这」「江姑娘那」的,一个个牙花子都恨不得笑出来。 接下来他们要由水路转为旱路,至此直达北方第二大省府沂源府。因中间要交接一回,又要确认车马行李、补给物资,车队便在码头所在的夏霖府盘桓两日,第三日一早再启程。 听了他们的安排之后,胭脂连夜赶制出了一批油胭脂,预备上岸之后抓紧时间换成银子。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皆是绵胭脂、蜡胭脂,前者颜色薄,且不易保存,又因本身没有油性,涂上之后容易干裂,眼下天气渐冷就更不好看了。而蜡胭脂倒是柔和浓郁些,不过因多蜡,到底不够细腻湿润,且着色不够,不出一二个时辰颜色也就没了。 v第二十八章 油胭脂的方子也是胭脂从书上看的,制作起来颇为繁琐,但效果极佳,想来是好卖的。 真要说起来,油胭脂大致是在蜡胭脂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工而成的。须得先将黄蜡用清水冷凝之法一点点儿提纯为没有杂质的白蜡,然后混合适量厣片制成的上等香油,调成软硬适中的手感。若是不加颜色,那便是原色的口脂,男子也用得。若是加了颜色,自然就是美丽动人的颜色货了。 而若是再将成块的蜡胭脂反复碾压上几百遍,原本硬/挺的蜡胭脂便会神奇的化为膏药一样的浓稠液体,油汪汪亮晶晶,不禁容易涂抹,而且着色极佳,便是待上大半日也不会脱落,且能滋润肌肤。 胭脂到底是女子,力气有限,还是胭虎主动请缨替代了。 他是个好动的性子,可连日来总是坐船,就连每日同赵恒等人的切磋也怕弄坏船体而收敛不少,早已是憋得不行,如今好容易有了个出力的机会,哪里肯省力气?当下将前儿买的擀面杖搓的呈现出片片残影,果然做的又好又快。 「姐,以后这样花力气的粗活儿就放着等我来,你或是写个字,或是念几页书,实在不行给自己做几件衣裳也好啊。」 胭脂笑眯眯点头,「好。」 说着,又伸出葱白似的一截指头,往胭脂膏子上戳了两下,摇摇头,又点了几滴香油,「还不够软,再多擀几回。」 「好咧!」胭虎满口应下,却见自家姐姐忽然从匣子里掏出来一个小方块,就手下不停的问了句是什么。 胭脂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打开,露出来里头一块约莫一寸见方的雪白硬质膏体,隐隐透着一股幽香,倒是怪好看的。 「姐,这是甚?你买的洗脸的猪胰么?我倒是见过几回,只都没这个这样雪白无瑕。」胭虎傻乎乎的笑道。 胭脂噗嗤一乐,忽然上前,一手按着他的脑袋,一手将那硬膏往他唇上用力涂抹几下。 「呀,姐你这是作甚!」胭虎被她这一系列动作吓了一跳,可从小到大顺着姐姐的本能又使他强忍着不动,不一会儿嘴巴就被涂了个遍,一不小心还蹭了些许在牙齿上,口腔里满满的混合着蜂蜜、檀香等物的复杂香气。 「别张嘴,」胭脂往他脑袋上拍了一把,「抿一抿。」 「抿?」胭虎干巴巴的眨了眨眼睛,挠头,「咋抿?」 「傻子,」胭脂笑的弯了腰,又亲自抿了抿嘴唇为他示范,「你我皆生长在南边,北地气候着实干了些,秋冬又格外干燥。我瞧着你这几日都上火了,嘴上起皮,泛红开裂,偏你又忍不住去舔,这不,裂的越发厉害了。」 胭虎点头,「可不是怎的,这还是在河上哩,已然这般厉害。」 长到这么大,他哪里裂过嘴唇?疼倒是不疼,可又干又痒,着实叫人心烦,他就忍不住去舔,可却舔越厉害…… 因秋日换季本就容易上火,不光他,船上包括徐峰在内大半的人都是嘴皮干裂,只是习惯了而已,忍忍就过去,也不大拿着当回事。 「难免水土不服,」胭脂道,又将那膏体原样包好,放回到小盒子后塞给胭虎,「这是我之前特意留下来的,你拿着用,不然总是开裂流血的,一来我看着心疼,你自己也不舒坦,二来出去给人瞧着也不像。」 这是她之前做好蜡胭脂之后,特意提前切出来的、一尺长的原色凝露,男子用了也看不出颜色,女子用了更加低调,也凸显原本唇色。 切下来的一尺长能切好多块,她本想送给诸人使用,可到底私密了些,不好开口,就预备先叫弟弟用,若是觉得好了,再顺势给徐峰他们也就顺理成章了。 胭虎向来对她言听计从,哪怕叫他跳井也不疑有他,当即美滋滋收了,「谢谢姐。」 姐姐干什么事都不忘了自己,真好! 有个姐姐就是好! 他顺势抬手戳了戳,果然柔软滋润许多,再张嘴说话也不觉得疼痛了,不由越发欢喜。 只是…… 他忽然红了脸,小声吞/吐道:「姐,有没有,有没有不带香味儿的?」 他一个大男人弄的脸上香喷喷的,总不像个事儿啊! 胭脂一怔,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可不是么,原本只是想着做女子用的油胭脂的,所以当初用那厣片做甲煎香油的时候就加了许多香料,如今但凡用了香油的,成品俱都馥郁芬芳,而这凝露珠也是见胭虎嘴唇干裂,她才顺手切下来的……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胭脂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何苦拘泥于细节?用着不错也就罢了。若有人问起,只说帮我干活弄的。」 胭虎给她说的一愣一愣的,本能地觉得有道理,可又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自家亲弟弟,胭脂也有些尴尬,说完之后又上前轻抚狗头,柔声安慰,「好了,回头我再去市面上买些厣片或是不带香味儿的香油,重新给你做些便是。」 做香油的最好原料便是之前她在青山镇买的南海海螺的厣片,只是南海距离北地何止千里,又有许多地方走不得水路,想来以后就更难得了,她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市面上买些现成的香油。 油胭脂做好了,剩下的就是装到小瓷瓶里,这活儿须得手稳心细,胭虎性子跳脱做不来,胭脂就三言两语将他赶走了。 出了门下到甲板上之后,胭虎迎面就撞上带人巡视的徐峰,刚要打招呼就见对方鼻翼抽/动几下,望着他的眼神也古怪起来,「虎子,你这小子也擦粉了?」 胭虎张了张嘴,一张脸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涨红了,张嘴说出胭脂给他准备的说辞,「二哥莫要胡说,我这是去帮我姐干活,这才,这才沾染上的!」 一提到胭脂,徐峰就果然如此的哦了声,不过下一刻就摸着下巴摇头,「啧啧,不对不对,咦,你小子偷吃什么好东西了?怎的嘴上滑腻腻的?」 说着,就伸手去拍了下。 胭虎没放着有这手,给他拍了个正着,正发愣呢,就听徐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了不得,你小子了不得,还是个孩子么?竟然偷你姐姐的胭脂擦!」 话已出口,旁边几个水手也都跟着笑起来,看着胭虎的眼神仿佛在看自家调皮顽劣的熊孩子一般。 胭虎一张脸登时涨成紫色,忙不迭的解释道:「我不是我没有!这分明是我姐心疼我,特意给我做的!」 v第二十九章 徐峰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哪里肯听?笑的越发大声了。 因胭虎年纪小却有担当,性子忠厚讨喜,大家对他都多有照顾,直将他当成自家子侄,平时没事儿都要逗弄一番,更何况现下有了个现成理由?是以笑的越发大声了。 还有个四十来岁的老水手笑道:「江小子莫慌,咱们都不会说出去的,哈哈哈!」 「说来也到了年纪了,没准儿也是想媳妇了哩!」 胭虎又羞又恼,折腾出满脑门子汗,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人时,真如见了救星,当即带着哭腔的大喊起来:「大哥,二哥他们欺负我!」 以徐峰为首的众人闻言回头,果然见赵恒慢悠悠晃过来。 众人齐齐抱拳,「大当家!」 赵恒点点头,眼带笑意的问道:「这又是闹什么?」 胭虎性格天真,打认识那日就总有人想法子逗弄,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因大家都没有恶意,闹过之后感情反而更好,所以除非闹得过分,不然他也不会出手制止。 徐峰年纪比赵恒还大些,也不怕他,就拉着面红耳赤的胭虎笑呵呵地说:「大当家你瞧,这小子也到了爱美的年纪了!」 「二哥,你再这么着我就要恼了!」胭虎气急败坏的挣脱开来,眼睛瞪得溜圆。 几个人一怔,继而齐齐大笑。 赵恒看的直摇头。 这徐峰本就有些童心未泯,如今又加上一个真孩子,越发要上天了。 「得了得了,少浑说,」他半真半假的制止了,又转头看着依旧气鼓鼓的胭虎,笑着问道,「行了,我在这里,他们不敢再扑棱,你且说说是个什么情况。」 胭虎就哼了声,又挺起胸膛,特别骄傲的说:「我姐说了,北地天干物燥,这些日子大家伙又上火,手脸、唇角难免干裂流血,她心疼我,特意给我做了润口的膏子,叫什么凝露珠的,加了好些名贵的药物和香料哩!」 他有意扳回一城,便是有三分真也给说成七八分,又自顾自的补充了许多。 说起手脚干裂,这些江湖汉子们倒是很有共鸣,听到这里就不由自主的舔了舔满是死皮的嘴唇。因嘴上大多裂了口子,唾液渗入伤口,果然细细密密地疼,且连带着周围胡子下头一大圈都是又干又痒。 胭虎尚且年轻,没长胡子,所以那一大圈红彤肿胀就格外显眼,看着既滑稽又心酸。 徐峰又特意多往胭虎嘴上瞅了几眼,见的确十分滋润,原先裂开的地方也都服帖了,看着就叫人……心痒难耐。 他就酸溜溜的说:「到底是有亲姐姐的,跟我们这些孤家寡人果然不同,我们倒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胭虎的下巴都快扬到天上去了。 赵恒也笑着点头,「到底是女孩儿家,心细如发。」 都是跑江湖的,艰难的时候朝不保夕,恨不得脑袋别在裤腰上讨生活,能活命就不错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嘴角起皮? 他们镖局里虽然也有卢娇那个姑娘,但她打小就跟同胞哥哥卢雄摸爬滚打,只恨不能当兵。后来又跟着自己走镖,作风豪迈不羁,怕不比寻常汉子都要粗拉些,饿了用桶吃饭,渴了拿壶喝水,又哪里会想到这些? 说起来似乎有些小题大做,可这么弄着,日子确实精细了,跟以前截然不同,有种……家的味道? 想到这里,赵恒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个词了。 家啊,不就该是有粗有细的么…… 这感觉,实在不坏。 他神游天外的当儿,徐峰等人已经桀桀怪笑着将胭虎团团包围,七手八脚的抢了他此地无银三百两捂住的凝露珠,一言不发就往自己嘴上抹,一个抹完了换下一个,等满身狼藉的胭虎重新夺回来的时候,哪里还有剩? 小伙子气的哇哇乱叫,简直要哭出来,这可是他姐给他的! 「我,你,你们太欺负人了!」 说着,胭虎就胡乱抓了什么,追着那些人打去了。 正大笑不止的徐峰等人一抬头就给他吓个半死,面色如土的喊道:「兄弟且慢,消消气,消消气啊!」 原来胭虎抓的竟是特意用来压船的沙袋,那一袋子怕不得有两百斤,他竟单手就抓起来了,若丢到谁身上岂不是要去半条命? 回过神来的赵恒见了也微微面色,忙上前劝和几句,又叫胭虎放了沙袋,以眼刀子捉了徐峰等人乖乖上前赔不是。 胭虎兀自气闷,徐峰等人这才意识到把小孩儿逗狠了,都转着圈儿的作揖,又赌咒发誓的许了好些好处。 听见动静的胭脂从二楼探出头来,「可是虎子又惹什么事了?」 胭虎听了越加委屈,「姐,我可是你亲弟弟!」 徐峰老脸通红,连忙解释说:「不怪小兄弟,是我们闹得过了,见谅,见谅!」 说完,几个人到底没脸,面面相觑之后就一溜烟儿跑了,气的胭虎在后头跳脚。 「姐,」他红着眼睛将那已然空了的盒子给她看,「徐二哥他们合伙抢我的东西!你看,都没了!」 v第三十章 胭脂一愣,继而咯咯笑出声,眼泪都要出来了,「这值什么?我再给你就是了。」 真是的,这到底是些爷们儿还是孩子?为了一点东西也闹腾成这样? 赵恒也觉得好笑,微微仰头冲她抱了下拳,「见笑了,二哥就是这般没轻没重的孩子气,回头我再说他。」 胭脂摆摆手,「路途枯燥,闹腾些也有趣。」 后头偷听的徐峰等人听了连连点头,就是这事儿,我们这不都是憋得么!江姑娘果然是个明白人! 却见方才头一个说话的家伙摸着下巴一脸出神,徐峰就踢了他一脚,「做什么春梦呢?」 「哎呦,不是,」那人摸了摸被徐峰踩了个鞋印的屁股,眨了眨眼,「就是觉得……你们觉得大当家和江姑娘这样,像不像两家孩子闹腾了,特意出来说合的家长?」 众人闻言,齐齐抬头,仰着脸在脑子里想了会儿。 嗯……还真是! 为了哄回胭虎,晚间吃饭的时候,徐峰等人都纷纷将自己碗里的鱼肉夹给他,又伏低做小的说了好些话,这才罢了。 胭虎就借机放「狠话」,「我也是个男人了,你们不好老这么拿我当孩子看!」 徐峰等人胡乱点头,「好。」好孩子。 胭虎又顺杆爬道:「也不能随便拍我脑袋!」 徐峰就说:「江姑娘不也总拍么?」 胭虎理直气壮道:「那是我姐!能一样么?」 徐峰等人:「……我们当真知道错了。」以后还拍! 后头停船靠岸,外头跟他们打交道的人不免十分嘀咕: 瞧着这些人作风狂放豪迈不羁,江湖气甚重,又胡子拉碴的,可怎么一个个都香喷喷,一开口呵气如兰的? 嗯,瞧着就不像什么正经江湖人! 徐峰就挠着脑袋跟赵恒私下里嘀咕,「大当家的,我怎么瞧着大家看咱们的眼神都不大对劲啊?」 功力深厚、体格健壮而免受干裂之苦的赵恒忍笑,一本正经的点头,「二哥不必多心,想来是你老人家高大威猛,英武不凡,将他们都镇住了,难免多看几眼。」 徐峰啧啧几声,先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又有几分怀疑的瞅着他,「大当家,可我怎么觉得你在偷笑呢?」 赵恒抬头看天,「天色不早了,赶紧收拾收拾找地方住下是正经。」 一回只能想一件事的徐峰跟着抬头,「……哦!」 上岸之后,胭脂就直奔本地最负盛名的脂粉铺子。 就见那店面收拾的十分齐整,又因是府城,果然比青山镇气派豪华不下十倍,各色货物十分齐全。往来顾客不绝,负责接待的丫头、小厮也都穿着一色服饰,看上去说不出的舒坦。 「姑娘瞧着衣着打扮不是本地人,」有个机灵的伙计刚送走了一对母女,抬头看见胭脂,便笑着上前招呼,「是头一回来咱们家吧?」 胭脂回了个笑,点点头,「不错,正走亲戚,途经此地盘桓两日,听闻贵店名气,特来见识一二。」 「那您可是来对了,」伙计请她进去,一边走一边介绍说,「上到胭脂水粉,下到针线笸箩,本店应有尽有,自用、送人都使得,保准您不空着手回去!」 又看了她一眼,笑道:「姑娘这般容貌,端的是清水出芙蓉,若是略加打扮,岂是国色天香形容得尽的?可巧本店刚到了一批上等脂粉,可要瞧一瞧?」 胭脂也不推辞,果然跟着看了一回。 虽然也是蜡胭脂,但到底是有底气的老店,不仅膏体匀净,颜色也正的很,又有各色香味,上头还引了牡丹、海棠、石榴等栩栩如生的花卉图案,一字排开十分香艳旖旎。 胭脂点点头,拿起一盒海棠色的轻轻嗅了下,「果然好香。」 伙计得意道:「那是,里头可有好些名贵香料哩,又能滋润肌肤!您瞧,」说着,他就拿起一旁特制的竹片演示起来,「用的时候您只需稍微挑这么一点儿,拿手或是用火稍微热一热,更加细腻服帖,轻轻拍在面上或是点唇,都十分得用。」 「我们家的蜡胭脂那是一顶一的,用的上好南海香油,不比别家干涩凝滞,知府太太都用这个呢。」 胭脂轻笑,又问道:「想来不便宜吧?」 「瞧您说的,这一分钱一分货,」伙计笑道,「这样的好货,若我十文二十文就卖给您,您也不放心不是?诚惠九十五文,若您买两盒,算您一百八十文。」 果然价格高昂,寻常一盒绵胭脂也不过十几文,上等蜡胭脂五十文顶天,可这个竟然张口九十五文,几乎是市面寻常货色的两倍! 诚然有府城物价高昂的缘故,不过想来也是店家自信,因为就在胭脂询价的当儿,已经有两个妇人先后拿了一盒朱红,一盒水红走了。 也好,这蜡胭脂都这般价格,她再卖油胭脂就更有得讲究了。 「小二哥,劳烦您跟管事的说一嘴,我这里有些上等油胭脂,劳烦他老人家瞧瞧可还入得眼?」 作者有话要说:  围观群众:「瞧着就不是什么正经江湖人!」 镖局众人:「……我们可正经了!」 v第三十一章 终究是府城大店,便是个寻常伙计也是见过世面的,听胭脂不买要卖也不惊慌,先有条不紊的收了摆出来的样品,又请胭脂稍作,这才不慌不忙的去后头请掌柜的。 胭脂暗中观察他行事,不觉十分佩服。 窥一斑而见全豹,连一个小伙计都这般稳妥,想必掌柜的更加了不得,看来是找对地方了。 大庆朝上下对商人并没有特别打压,因此市面上也有不少女掌柜的,而这家主营胭脂水粉等女子用物的店铺掌柜的竟然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才刚去传话的伙计带着掌柜的过来,又对胭脂笑道:「姑娘运气真好,可巧今儿我们老掌柜的在,他老人家在这行可是这个!」 说着,就竖了个大拇指。 那掌柜的穿着一身古铜色绸缎袍子,带着同色头巾,颤巍巍留着三髯美须,面色红润,手脸白净,瞧着就是个十分讲究的人。 他也不因胭脂是个年轻姑娘而轻视她,先上前微微作揖,一双略显昏花的老眼内隐隐发亮,「老朽乃是本店掌柜,姓杜,敢问姑娘贵姓?可是姑娘要卖油胭脂?能否交与老朽一观?」 如今市面上多以绵胭脂、蜡胭脂为主,油胭脂的制作法门早已失传,近几年倒是有人尝试复原,可反复研究多次总是不得其法,令人懊恼不已。 殊不知他们费心费力的研究,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无数,可从一开始走的路子就岔了。 因油胭脂和蜡胭脂外观上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是粘稠液体,一个是固体,因此世人往往琢磨如何往蜡胭脂内兑入更多香油或是蜂蜜,使其粘稠稀薄。但如此一来,不光颜色浅薄,而且质地也十分稀松,只是黏糊糊湿漉漉,好似一汪糖水浆子,根本挂不住…… 杜掌柜今儿是来盘账的,忽然听闻伙计来报,说是前头有个年轻姑娘要卖油胭脂,当真是喜出望外,可狂喜过后却就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口出狂言的骗子,这才决定亲自来瞧瞧。 胭脂回了一礼,将进门之后就拿在手中的包袱搁到桌上,「免贵姓江,掌柜的客气了,您请瞧。」 干干净净的蓝色包袱皮打开,就见里头挨挨挤挤的放着好些矮胖的白瓷瓶,瓶口俱都用木头塞子和蜡封住了,瞧着有几分憨态可掬。 掌柜的说了声失礼,随意取了一只拿在手中,才刚开了一条缝,里头浓郁的香气便争先恐后的窜了出来。 他微微点头,又用手掌扇了几下,不假思索道:「有檀香、麝香、沉香、苏合香、白胶香……」 胭脂越听越惊讶。 这才多大会儿的功夫,他只闻了这么几下,竟然就将自己用过的香料都说出来了! 这还不算,杜掌柜又用竹片微微抹了一点出来在手上,用指腹轻轻晕开,又低头闻了下,点点头,「江姑娘有心了,这香油必然用的南海甲煎。」 油胭脂,果然是油胭脂,虽然没见过,可他也曾从以前的书本中读到过类似描写:「油汪水润,黏而不腻,稠而不僵,似水非水,似油非油……」 胭脂当真佩服的五体投地,「不错,掌柜的好眼力。」 「算不得什么,你在我这行做上几十年也能说出来,」杜掌柜笑呵呵道,「要做香油,厣片以南海最佳,其他的即便能用,也必然没有这般清澈透亮,且香气浓郁悠长,绵延不绝。」 胭脂真心敬佩他的本事,而杜掌柜看着这油胭脂,内心也十分震惊。 且不说香气如何,这油膏粘稠凝亮却不过分油腻,滴在肌肤上甚好匀得开,丝毫没有蜡胭脂和他们实验失败品的那种胶着不适。 最叫人惊讶的是竟出奇滋润,说话这么多会儿功夫,他手背上抹的那薄薄一层竟还泛着盈盈水色! 杜掌柜又亲自用棉布擦拭,竟擦了三五回才擦干净! 「着色竟如此之好。」 胭脂也不免自得,努力平静道:「绵胭脂自然不必说,便是蜡胭脂,想必杜掌柜也比我更明白,不光滞涩,颜色也不持久,须得时时补充。且色泽干巴,自然不如这泛着水光的灵动有趣,又妩媚动人。」 试想一位娇艳女子眼波流转,声若黄莺娇嫩,满头乌发如云,手若新剥白笋,两片薄唇上水光莹莹,艳丽动人,开口唤一声郎君吐气如兰,将是何等香艳旖旎的情景! 杜老板是个爽快人,又急于将这市面上没有的油胭脂全都拉到自家店铺,当下也不迟疑,「江姑娘好口才,开个价吧。」 胭脂略一思索,「一百五十文!」 杜老板还没怎么着,那个伙计先就倒吸一口凉气,「姑娘说笑了,这不是狮子大开口么?我家一等一的蜡胭脂,也才九十几文!」 若是日日都装扮,一盒胭脂也实在用不了多久,她竟然张嘴就一百五十文?!到时候自家店里出售时,难免还要再加一分,价格可就有些太高了。 小伙计说的也就是杜老板的心声,故而他并未阻拦,只等说完之后才不轻不重的咳了声,又对胭脂道:「江姑娘,老朽是诚心与姑娘做个长久买卖,这一百五十文,恕我直言,实在太高了些。」 长久买卖?胭脂心头一动,不过马上就苦笑出声,「承蒙杜掌柜看得起,只是这长久买卖,或许是难做了。」 杜掌柜刚面露疑色,小伙计就十分善解人意的解释说:「这位姑娘说她是要北上走亲戚,只是途中路过本地,像是待不久的。」 杜掌柜哦了声,略一沉吟,到底不死心,「不瞒姑娘,本店也跨州越府的做得不少买卖,有些个大宗买卖,也是月月奔波。不知姑娘日后要在何处落脚?若是方便,自有本店伙计顺道去取也就是了。」 胭脂听后当真是喜出望外,「沂源府。」顿了下又补充道,「中定镖局。」 沂源府大得很,若是不说详细点,估计人家还真不知道去哪儿找。 「中定镖局?」杜掌柜露出今日头一个诧异的表情,又多打量了她几眼,「倒是也听闻它的大名,不知姑娘什么人在里头?」 「舍弟不才,承蒙总镖头看得起,在那里讨口饭吃罢了。」胭脂谦虚道。 「那也罢了,」杜掌柜心中飞快盘算一回,「沂源府乃北方第二大府,十分繁华,往返也不过两个月罢了。本店虽没在那里开分号,可也时常去采购些香料,或是一月一回,或是三两月一回,总不至于中断,若是江姑娘不嫌弃,届时自有人上门取货。」 沂源府地处西北交界,有许多西域商人在此汇聚,其中尤以香料、皮子和奶制品等关外特色闻名,杜掌柜下头几个作坊也是要经常去那里进货的,这可不就是老天白给的大便宜? v第三十二章 他是识货的人,眼光又长远,自然知道油胭脂的优越性。之前众多同行百般折腾都不得其法,如今好容易有人主动送上门,他若是不抓住,岂不是天下头一号大傻瓜? 「江姑娘,你给的价格虽然有些过高,老朽倒也能应了,」杜掌柜忽然道,「只是,有个条件。」 果然是没有白给的好处,这杜掌柜精于世故,可一不还价,又一力承担了交接货物的事宜,胭脂早就该料到还有后招。 「什么条件?」 「老朽愿意出纹银五百两,买了姑娘这做油胭脂的法子。」 五百两?! 不光胭脂,就是一直不动声色的伙计也惊讶的张大了嘴。 这可是整整五百两!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额财富! 如今她一罐胭脂顶了天也就是挣几十个钱,平均一天也不过几罐而已,五百两……够她不吃不喝攒好几年的了! 不得不说,胭脂有一瞬间的心动,不过马上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杜掌柜,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法子我是不会透露的。」 听了她的话,杜掌柜的并未失望,反而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来。他是个有韧劲儿的,一击不中又马上换了目标,「不若姑娘与老朽签个合同,老朽可以给到一百六十文,不过从今往后,江姑娘做的油胭脂,只能卖与我一家。」 胭脂就笑了,「杜掌柜果然精细,不过眼下我倒是没这样的打算。今儿我也只是想把东西卖出去,腾出手来,若您是在觉得一百五十文高了,也不必勉强,我另换一家也就是了。」 说到底,做出来的成品并不值什么,关键还是那制作的法子,便如同会下蛋的金鸡!她哪里会傻到那样! 即便她自己做起来慢的很,可等回头稍微攒点钱,她完全可以买几个下人签死契,叫他们分工协作,假以时日,又何愁赚不到五百两? 胭脂态度十分坚决的拒绝了杜掌柜连续的提议,后者见她不是好糊弄的,也就收了轻视之心,还是以一百五十文的价格收了全部三十罐。 「姑娘,」眼睁睁看着好容易盼了多年的东西从眼前溜走实在令人心疼,杜掌柜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巴巴儿送到门口,搓着手说:「你虽背靠中定镖局,不过到底对沂源府人生地不熟,在这一行也没个熟人,若是一时半会儿出的油胭脂没有下家,可否,可否?」 胭脂不是蠢人,闻弦知意,又对这位杜掌柜的韧劲儿十分敬佩,当即笑起来,「杜掌柜不必多言,你的意思我尽知道了。不过正如您所言,我才刚去,少不得忙乱些时日,也不一定得空做哩。这么着,若是回头真腾出手来了,做得多了,少不得还要麻烦杜掌柜,靠您老的脸面多卖些个呢。」 「使得使得!」见她如此玲珑剔透,杜掌柜登时笑开了花,「姑娘若是有信儿了,大可去沂源府城内西南口的张老三香料铺子里捎话,本店往往每月初一都会去进货,定然耽搁不了!」 胭脂对这个结果也十分满意。 随着离故乡越来越远,她听见的看见的越来越多,野心好像也越来越大,本就深深扎根的赚钱的念头更是迅速萌生,疯狂蔓延。 虽然照样是读书人最为尊贵,可朝廷并不如何歧视买卖人,商贾的后代照样可以科举考试、为官做宰,除了真正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没人会瞧不起你。 她想赚钱,想赚很多很多钱,想让自己和弟弟过上好日子,更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沂源府虽好,可终究有限,既然现在能提前打开一条路子,她又为什么要拒绝呢? 于是宾主尽欢。 杜掌柜欢欢喜喜的替胭脂称了三两银子,另有九百文零散铜板,连她带来的包袱皮也都小心叠整齐了。 之前胭脂买厣片、各色香料、蜂蜜、蜂蜡并瓶瓶罐罐等物,统共也不过花了三两多银子,如今除了香料之外,那些东西都还剩下一半有余,做好的香油更是还剩七成,可知其暴利。 胭脂道了谢,又问哪里能买香料。 从夏霖府去沂源府还有一个多月的路程,她总不好闲着。 杜掌柜的就说:「姑娘也是内行,我也就不说客气话了,其实本地香料并不很好,若是姑娘等得,还是沂源府那头最佳。」 沂源府商业繁茂,汇聚天下南北奇珍,凡世间有的几乎都能找到,夏霖府最盛产棉布和几类杂粮,至于香料么,大部分还是从北边的沂源府和西南的榜天府进的。 胭脂摇摇头,「哪里等得及,只好先买些应急。」 「既如此,」杜掌柜早已认定这是个外柔内刚、野心勃勃的女子,竭力想同她打好关系,略一沉吟便道:「若是姑娘要的不多,不如老朽从店里匀些出来,姑娘略给几个车马费也就是了。一来品质有保障,二来也省的到处乱跑,费时费力了。」 胭脂一听,喜出望外,又有些不好意思,「这如何使得?」 人家好容易千里迢迢运回来的,自己却在这里捡个大便宜?不妥不妥。 「这又何妨?」杜掌柜却已经下了决心,当即报出一串常用香料名称,打发伙计去取,又问她还有没有遗漏的。 事已至此,真真儿的盛情难却,胭脂也不好过分推辞,想了一回,略增减几样,只要了外头难找的,这才罢了。 杜掌柜是个好琢磨的,难得没有什么坏心眼,顺着胭脂报的名儿想了许久,就觉得跟自己迄今为止知道的法子都不同,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叹,既羡慕又遗憾。 羡慕的是,这姑娘年纪轻轻竟就不知怎的得了这外头早已失传的方子;遗憾的却是,这方子不属于自己。 胭脂正同杜掌柜再三道谢,外面胭虎和赵恒就找了过来。 她顺势告辞,又没什么负担的将包袱交到弟弟伸出来的手上,笑着问道:「大哥,你们怎的来了?」 赵恒指了指天,「有些擦黑了,虎子不大放心你。事情都办完了?」 胭脂道谢,「倒是又麻烦大哥了。」 胭虎就插嘴说:「我本想自己来的,可大哥说我人生地不熟,怕我走丢了。」 v第三十三章 赵恒也不过多解释,只道:「瞧妹子神清气爽,可是事情都办妥了?」 「不错,」胭脂笑笑,忽然带了点俏皮的说:「这几日吃诸位大哥照顾颇多,无以为报,难得今儿歇下,我去买两坛好酒聊表心意。」 且不说赵恒帮自己虎口脱险是何等大恩,就是这近一个月来,徐峰他们也没少帮忙,回报一下也是应该的。 赵恒知道她办事讲究,倒也不推辞,「既如此,是我们有口福了,我替兄弟们谢过妹子。」 就连胭虎也在旁边眼巴巴瞧着,谁知自家姐姐好像算准了似的回过头来,「你年纪还小,不许吃!」 胭虎一听就垮了脸,「姐,我不小了!都能跟大哥出来闯荡江湖了!」 胭脂捂嘴笑,抬脚就往方才跟杜掌柜打听的一家书肆走去,「才出家门,算什么闯荡江湖?说这话也不怕臊得慌。」 「姐,姐姐,好姐姐!你就让我吃一回吧,就一杯!」 赵恒笑着看他们姐弟闹了一阵,这才出声打圆场。 「妹子,虎子也算个半大男人了,如今又出门,我和二哥在旁边看着,即便稍微沾些也不妨事。」 「就是就是,你听,大哥都这么说了!」胭虎如同得了天籁,喜得见牙不见眼,「他的话再错不了的!好姐姐,亲姐姐,你就让我吃一口吧!」 不管是小时候听过的话本子,还是在青山镇过活那段时日,胭虎脑中早已深深种下一个念想: 是男人就要吃最烈的酒! 尤其如今他也跟着大哥出来闯荡,既然是江湖人,怎能不碰酒呢? 之前徐二哥都说过了,他像自己这么小的时候早就练就了千杯不倒的好酒量,偏偏自己竟然连酒是什么味儿的都不知道,当真丢人。 胭脂就有些犹豫。 见她还不松口,胭虎又去拽赵恒的胳膊,「大哥,大哥,你再帮我说合说合,我姐还是听你的的。」 「这可是没道理的话,」赵恒失笑,先飞快的瞧了胭脂一眼,见她并未生气,这才继续道:「我不过是你结义大哥,妹子才是你嫡亲姐姐,常言道,长姐如母,你自然是该听她的。若是她不依,我也是没法子的。」 话未说完,胭虎就蔫儿了,好似一只被抢了肉骨头的大狗,垂头丧气。 赵恒忍笑,又看了看胭脂,叹了口气,拍了拍他尚显稚嫩的肩膀,「罢了,你姐姐总不会害你,且等几年吧。」 「罢了罢了,」胭脂哭笑不得道:「大哥你莫要同他一唱一和的,反倒越发勾着他了。」 赵恒一挑眉,抱着胳膊不言语,一副与我无关,妹子你可千万别冤枉好人的模样。 见胭虎依旧满脸渴望,胭脂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狠命往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你没吃过,只许一杯,再不能多了!」 好容易捞着点儿鲜活气儿,且由他去吧。左右几位大哥都在,能出什么茬子? 胭虎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谢谢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小没良心的,」胭脂笑骂道,「合着给你酒吃就是好姐姐,若是一味压着不给,回头指不定就成了什么夜叉呢!」 三人说说笑笑,先去书肆买了一刀纸,又转头去布庄花二百钱买了本地最负盛名的精棉布和几色棉线,这才去酒肆买酒。 到底是地方特产,胭脂虽然对女红不甚精通,可也能摸出这夏霖府本地产的精棉布果然远较其他产地的厚实精密、柔和细腻,且价格也并不贵。 既然喊赵恒和徐峰两人一声兄长,自己总不能白当了这个妹子。眼见天气渐寒,也该加衣裳了,她就想着给这两人连同自己姐弟做一身棉服。两匹青色的,一匹白色的,一匹黑色,外加一匹淡樱色也就够了。 酒肆倒是头一回来,听小二报了一回名目就头昏眼花的,胭脂只好问赵恒的意见,买了两坛玉贝春,额外还有半个煮得稀烂的猪头、一条红焖羊腿、一条大鲜鱼、两只肥鸡和几样时鲜菜蔬,这么多吃喝东西下来也不过花了一贯来钱,还不到一两银子呢。 一行人在夏霖府停了两日,该采办的都采办了,第三日一大早就重新上路。 因再往北就没有可供大船通行的成规模的大河,众人便将两条船换成四辆马车,改走陆路。 大约是夏霖府与沂源府常年互通有无,又都是大庆朝排的上号的大府城,官府也颇重视,中间供寻常百姓行走的普通道路也修理的十分开阔平整。每每约莫半日路程还会有附近村民开办的客栈、茶棚等,起居歇息都很便利。 更有心思活泛的百姓挑了自家菜园子里出产的新鲜果菜,乃至各色鸡鸭鱼肉,沿途贩卖,又是额外的进项,日子倒也不难过。 坐车不比坐船,又不能随意走动,时间久了,胭脂就觉得自己两条腿都麻了,屁股也痛得很,又不好说,只是每次停下歇息的时候就尽力活动,好纾解一二。 赵恒见了,记在心里,下回停靠的时候就打发人买了一块软垫回来,胭脂不免十分感激。 「老坐在车里倒闷得慌,」赵恒并不往心里去,笑了笑说,「这几日风尚且不硬,妹子可坐在外头,也透透气。」 「姐,」胭虎打马赶上来,怂恿道,「姐,都出来了,你也松快一回。要不这么着,回头我教你骑马!又有趣,又便宜,万一有个什么事你也出得门。」 话音刚落,后头一众光棍儿就都嚷嚷起来,争得面红耳赤的: 「是极是极,江姑娘,学骑马吧!俺们教你!」 「长路漫漫,烦得很哩,学吧!」 「我教我教,镖局上下除了大当家,就是我的骑术最好!」 「呸,都闭上嘴巴,人家有正经亲弟弟,哪里要你们来聒噪?再满嘴胡吣,当心老子拿刀给你们瘙痒!」 v第三十四章 徐峰凶神恶煞的骂了一会,又举着刀朝空中抖了几下,一群人就都嘻嘻哈哈的停住了。 胭脂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也跟着痛痛快快笑了一场,略一思索,点点头,「也罢,虎子,回头你教教我,眼下赶路就算了。」 天气越来越冷,镖局众人都不觉加快了脚程,她自然是不好因为自己的缘故耽搁大家的。 赶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又累又闷,赵恒等人更因为押镖而需要时时警醒,夜里轮流安排人看着,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的。 胭脂光看着就觉辛苦,也尽力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大家减轻负担。 于是白日她就窝在车内摆弄些脂粉、绣帕,饭点也帮忙捡柴生火做饭。车队中谁有衣裳破损的,也都一应拿来缝补,虽手艺不精,到底应急,众人待她越发敬重起来。 两座府城中间路途遥远,不乏荒凉之地,难免有些宵小想捡便宜。 打从出了青山镇的城门,赵恒就命人打起「中定镖局」的大旗,如今彻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更兼他们一行人强马健、气势逼人,颇有震慑之力,等闲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日意外下了点薄雨,地面湿滑泥泞,更兼天色已暗,赵恒命人就地扎营,车马箱笼都用了几层油布扎好。正忙活着,两边枯树林子里就窜出来一伙衣衫褴褛的匪盗,一个个手持利刃目露凶光,视线落到车上的箱笼时,瞬间流露出贪婪的光。 胭脂正在车里收拾东西,准备像往常一样下车帮大家伙做饭,刚起身就听外头不对,胭虎更隔着窗子叫她不许出来,更不许伸头看。 「怎么了?!」 奇怪的氛围迅速蔓延开来,她忽然也跟着紧张,一颗心砰砰直跳。 「没事儿,」胭虎安慰道,「遇上几个见钱眼开的,姐你别动,更别出来,待我同诸位哥哥料理了他们!」 说完,就听他已经低喝着窜了出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着的拼杀之声。 胭脂低低的啊了声,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们,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她心里七上八下,是很想看看的,但同时也明白得很,这个当头自己出去只是添乱…… 碰撞声,惨叫声,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还有可疑的液体喷溅声…… 胭脂两只手死死扣住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肉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声音慢慢低下去,她竖着耳朵停了一阵,终究是忍不住挑起一点车帘缝隙往外看去。 只这一眼,她就瞪圆了眼睛,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好多血! 空气中混杂着雨水落入地面后特有的土腥气,地上还有散落的兵器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不断渗出暗红的水,丝丝缕缕的。 赵恒正指挥人打扫,觉察到她视线后猛地回头,一双眼睛里还带着尚未散去的煞气,视线穿透重重阻隔笔直的钉在胭脂脸上。 胭脂啊了一声,猛地放下帘子,跌坐回去,嗡嗡作响的脑袋里满是那双锐利逼人的眼睛,久久挥之不去。 发现是她之后,赵恒也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收敛杀气,却见眼前只剩下落下来不住晃动的布帘。 到了吃饭的时候,徐峰就觉得浑身不得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磨磨蹭蹭挪去胭虎身边,借着大海碗挡着脸,小声嘀咕道:「哎哎,虎子,你觉不觉得,你姐有点儿不对劲儿?是不是吓着了?脸色不大好。」 「我问过了,」胭虎挠了挠头,「她说没事。」 顿了下又有点不确定的说:「我姐其实胆子大得很,不过到底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可她死活不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谁说不是呢,」徐峰挺理解的点点头,「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就是咱们四当家小娇娇,打小跟着父亲在兵营里混,头一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不也恶心的几顿饭吃不下么。」 胭虎又往前瞅了两眼,「二哥,我咋觉得,大哥好像也有点儿不对劲呢?」 大当家? 徐峰本能的停住扒饭的动作,下意识往赵恒所在方向看去,见他果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就又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瞅,然后就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片刻之后就嘿嘿笑起来。 「二哥笑什么?」胭虎不解道。 「去去去,小屁孩儿家家的,说了你也不懂。」徐峰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道。 赵恒心里确实有点不得劲,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分明这样的事情不过家常便饭的,就是更惨烈更残酷的战斗也不是没有过,可偏偏从没像这次这样放不下。 他不是觉得反击盗匪有什么问题,而是…… 想到这里,赵恒忍不住又往那片随风晃动的窗帘扫了眼。 他脑袋里混混沌沌的,胭脂也不舒坦,颇有些百感交集。 在这之前,她也是知道走镖、混江湖这些事的,可她只是觉得挺威风,有时候甚至还会像其他人一样产生向往,觉得那些人仿佛跟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那样洒脱,那样无拘无束。 她也是知道危险的,可却不曾想过,当这血淋淋一幕扎扎实实展现在眼前时,会是这样真实而残酷。 v第三十五章 赵大哥他们,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么想着,她就顺手挑了下窗帘,谁知正对上外头一双深邃的眼睛。 两人都是一愣,稍后回过神来之后,赵恒本能的想要避开,可下一刻就见胭脂忽然冲自己笑了笑,无声的说了句「辛苦」。 辛苦? 赵恒微怔,如释重负的同时心底又不可抑制的涌起一点窃喜: 她并不厌恶或是畏惧自己?! 大脑尚未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自动反应,施施然打马上前,「江姑娘。」 他突然就不大想叫妹子了。 「赵大哥。」胭脂大大方方的点点头,又问道:「兄弟们没事吧?」 两人靠的很近,近到赵恒能嗅到对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看清对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顿时浑身轻快起来,「无碍,几个毛贼而已。」 顿了下,他又歉然道:「昨日,我并非」 胭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不在意,「大哥不必多心,我虽非江湖儿女那般洒脱,却也不是会被轻易吓到的。」 「你不害怕?」赵恒追问道,并且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怕是有一点的,」胭脂老老实实地说,「可是,难道虎要吃人,人就得老老实实挨着,还不许反抗了么?」 「但那些都是人。」赵恒追问道,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可是大部分时候,人之恶,更甚于野兽。」胭脂幽幽道,眼神就有些复杂。 见她被勾起伤心事,已经得到期望中答案的赵恒也就不再多言,静静傍在马车外走行走。 不知什么时候,徐峰一扭头,就看见自家大当家的竟悄无声息的靠了过去,跟江姑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气氛不算太热闹,可绝对融洽,哪儿还有之前尴尬僵持的模样? 啧啧。 就这么走走停停一个月,转眼已是十一月,胭脂走时带的香油只剩一个瓶底,各色香料、帕子布也都用完了,唯独银子从不到五两变为十七两,小有收获,她的底气也更足了。 这日寒风呼啸,吹得路边枯树吱嘎噶的响,天阴霾霾的,邻近晌午还像是没亮似的,瞧这有些吓人。 胭脂打起车帘看了一眼,就觉得面上肌肤被这罡风吹得刀割似的疼。 旁边的胭虎听见动静,忙拉住马儿,放慢速度,凑过去道:「姐,冷得很了,你别露头,当心着凉。」 胭脂嗯了声,又看了一回天,难言担忧,「瞧着天色不大好。」 「嗯,」胭虎点头,既惊骇又兴奋,「我长了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天!大哥说可能会下雪,车队要加快些,说不得入夜关城门之前就能到了!」 冬日赶路最怕遇到风雪天,提不上速度来不说,车队在外面还有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突发事故,故而赵恒决定加紧赶路。 天色重新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远远看见了一座巍峨的府城,上头明晃晃挂着「沂源府」三个石刻大字,而天上也开始飘雪,不是南方那种细细碎碎的雪沫,而是大朵大朵的,棉花一样的雪片。 「姐,姐,好大的雪!」胭虎从未见过这般大雪,不由得惊喜交加,大声叫着让胭脂也来看。 胭脂闻言打起车帘,顿觉一股冰凉冷气扑面而来,好似将连日来的憋闷都驱走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她深深吸了口气,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透彻起来,不由得欣喜起来,「真美啊。」 寒风呼啸,雪花遍地,半空中还有未来得及落下的鹅毛雪片纷纷扬扬,远远望去天地融为一色,说不出的壮丽。 「冷得很,别冻着了。」赵恒前后看了一回,又额外嘱咐了句。 「多谢大哥,我省的。」胭脂笑道,又裹紧了半路上买的皮裘。 她看雪,殊不知更有人在看她。 但见一片白雪茫茫之中,忽然现出来一个仙女,艳丽却不轻浮,眉宇间自有一股正气,叫人只敢远观,并不敢近前唐突。 前去打听消息的伙计已经回来,口齿清楚的讲给赵恒听,「临近年关,好些人都回家过年,买卖人也急着抓紧时机多赚几笔,车马格外多些,上头查的又严,守门的张头儿不敢徇私,只说叫咱们去西侧门,那边人少些。」 赵恒看了眼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点点头,大手一挥,「去西侧门!」 因大庆朝本身就有些人口分布不均,东多西少,众人绕去了西侧门一看,队伍果然短了将近一半,只排了约莫一刻钟就到了。 今日车马本就多,城中各处也要戒严,一众负责守卫的厢军和巡街衙役肩头的担子何止加重数倍?连轮换取暖都不能够了。底层士兵俸禄少,上头发下来的衣裳也不大保暖,往城门口一站就被吹透了,好些守门将士的手脚都冻得青紫。 胭脂不由暗叹,真是做什么都不容易。 有几个士兵,瞧着就跟胭虎差不多年纪。还是孩子呢。 就见赵恒已经跟徐峰耳语几句,伸手掏了一个钱袋出来,不着痕迹的塞到守门将士手中,「天气寒冷,大家伙辛苦了,且弄些个热茶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那人原先还不肯要,赵恒却坚持道:「我也曾带过兵,知道里头诸多不易,算是旧日同僚一点心意吧,还望不要推辞了。」 v第三十六章 几句话说的对方心里直发酸,当即抱了抱拳,「既如此,我等就受了这份情,今日要执勤不便多言,来日必要好好说说话。」 赵恒回了一礼,点点头,「恭候大驾。」 胭脂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是觉得相处的越多,就越觉得赵恒这人远非寻常江湖人那么简单,身上似乎颇多秘密。 沂源府地处开阔的平原,交通便利,乃是正南正北四四方方的格局。 府城采用内外两层城墙防御,均设马面,中有夹道,平时屯驻兵马防卫。四面墙体上各有一大两小共计十二座城门,平日无大事要事大门锁闭,仅开两侧左右两侧小门供百姓出入。而便是这小门也十分恢弘壮阔,拱形结构修理的整整齐齐,仰头看去只恨不得脖子都酸了。 城内一色青石砖铺地,四条宽十丈的主干道纵横交错,从北到南、从西往东分别命名为玄武、朱雀、白虎、青龙,每日往来车马人流不可计数。 胭脂一行人,便是自南面的朱雀小门进的城,沿西边白虎大道走了半晌,这才在城西北方拐上玄武路,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抬头就能看见右手边一座朴素又气派的大宅子。 宅子门口分左右各立着一座石狮子,黑色的双扇大门上头挂着一块涂了桐油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中定镖局」四个大字。除此之外并无多余装饰,可就是有种无形的气势扑面而来。 一出去几个月,当真是思乡心切,如今眼见着家近在咫尺,徐峰迫不及待的跳下马,亲自过去拍门,「老徐头儿,我们回来啦!」 他的声音洪亮,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也挡不住,恨不得直接传遍三进院落。里头守门的人一听,先是一怔,继而狂喜,都忙不迭的往外。 不多时,两扇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左右打开,露出来一个穿着青色棉袍的须发花白的老头儿。他先探出脑袋瞧了瞧,就见徐峰风尘仆仆,这才结结实实的欢喜起来,然后扭头冲里头喊,「大当家二当家回来了!回来啦!」 几个精壮的小伙计也都窜出来,齐刷刷问了好后十分熟练地牵马、卸车,眼见这都是做惯了的。 赵恒和徐峰先跟他问了几声好,就听镖局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就冲出来一个蜂腰猿臂的十来岁的年轻姑娘。那姑娘身量高挑匀称,生的浓眉大眼,将全部头发都用银色皮毛高高吊了个马尾巴,一派英气,手里还提着一杆长/枪,说不出的飒爽英姿。 「大哥,二哥,你们终于回来了!」 「呦,这不是咱们四大家么?」徐峰哈哈大笑,「几个月不见,越发威武不凡了。」 「那是,」卢娇十分得意的挺了挺胸膛,又迫不及待的说,「二哥,赶明儿咱们打一场,你瞧瞧我长进了没。」 「可了不得,一家来就挨打,」徐峰夸张的摆了摆手,又问慢一步过来的卢雄,「我们不在家,辛苦了你吧?」 卢家姐弟今年也不过十七,脸上稚气未脱,只是卢雄长得虽然文静,可一派老成,倒也勉强能将脸上的一点婴儿肥压下去。 就见他先瞧了瞧胞妹,表情就变得十分复杂,显然是回想起了点不太美妙的记忆,「还好。」 卢娇是个争强斗勇的性子,十分不服输,酷爱比武。赵恒功夫太好,且在许多人眼里不怒自威,她自知打不过,平日里也不大挑衅。 三当家郭赛同她势如水火,一旦动手就是同归于尽的架势,莫说他们两个愿不愿意打,镖局其他人也是断然不肯叫他们二人凑做一堆的。于是剩下的就是亲哥哥四当家卢雄和最没架子的徐峰,偏前段时间徐峰跟着赵恒出门,卢雄自然就是唯一的选择。 正说着,赵恒安抚好了老徐头过来了,兄妹二人忙停了说笑,齐齐抱拳,「大当家辛苦了!」 「你们镇守镖局也辛苦,」赵恒笑笑,挨着拍了拍肩膀,「家里可好?」 「挺好的,」卢娇快人快语道,「没什么不长眼的过来惹事,至于那些没事儿泛酸的,也就那样。」 赵恒知道她说的是郭赛,微微蹙了下眉,也没提。 徐峰却有点不大高兴,「大当家千里迢迢的回来,他去哪儿了?怎的不出来迎接?」 「二哥。」赵恒不太赞同的摇了摇头。 卢雄没什么表情的说:「这几日阴天,他说自己腿伤又犯了,托我告罪。」 「腿伤又是腿伤,好没意思!」卢娇颇不耐烦地将银/枪在空中耍了个花,「都是练武之人,谁没摔断过几根骨头?偏他日日挂在嘴边,动不动就拿出来说道,好似谁欠了他似的。大当家的不计较,如今他越发蹬鼻子上脸了,且等着,总有一日我要给他点厉害瞧瞧!」 徐峰打趣道:「有志气,不过你打得过他么?」 「二哥你!」卢娇语塞,气鼓鼓的跺了跺脚,「我就是瞧不惯他那阴阳怪气的样儿,什么事都怪在别人头上……」 「好了。」赵恒微微抬高了声音,卢娇见他脸色不大好,知道这是有点生气了的前兆,就缩了下脖子,老老实实站回去了。 「这位就是大当家信上说的江小兄弟吧?」卢雄往后看了眼,见一对约莫十来岁的年轻男女站在赵恒后头,就笑着问道。 「不错,」赵恒这才重新换了笑脸,对胭脂姐弟招了招手,「这是江家姐弟,江轻容江姑娘,江重诚江兄弟,如今一发的都算是咱们镖局的人了,以后就都是兄弟姐妹。他们初来乍到,你们可要好好照顾,莫要欺负了去。」 这一说不要紧,众人一看,顿时赞不绝口。 胭脂自然不必说,就是胭虎也是百里挑一的好相貌,眸正神清,相貌堂堂,虽然才十四,但已经能够窥见日后的好身板。 老徐头就欢欢喜喜的点头,「正好正好,日后家里更热闹了,半个月前就收到大当家的飞鸽传书,屋子已经收拾下了,若是回头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只管说。」 既然已经决定了带人回来,断不能等人到了还没收拾出屋子来,因此路上赵恒就先后两次飞鸽传书,一来通报一下他们的行程,二来也叫大家有个准备。 江家姐弟齐声道谢,然后众人竟站在门口相互打量起来。 就听卢雄忽然问胭虎,「你几岁?」 胭虎愣了下,先看了赵恒一眼,然后才老实回答,「十四。」 卢雄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点极淡的喜意,随即稍稍挺直了身板,「我十七了,你得叫我哥哥。」 女孩子发育的总是早一点的,他实在摸不准胭脂和胞妹究竟谁大,又不好乱看胡猜,所以干脆先问了比较拿的准的胭虎,答案果然令他满意。 v第三十七章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徐峰干脆掰着他的脑袋晃了晃,「你这小子,高兴了?」 卢雄也不挣扎,等他晃完了才重新整理了下头发,认真点头,「嗯。」 来镖局好几年了,一直都是他们兄妹俩最小,偏偏妹妹还是个不省心的,非要当姐姐,于是他就被迫当了好几年所有人的弟弟! 如今好容易来了个比自己更小的,真是喜从天降! 胭脂就轻轻拽了拽弟弟的袖子,对着卢雄兄妹行了一礼,「四姐好,五哥好。」 卢雄倒罢了,自然是欢喜的,不过还是努力板着一张脸,大约是竭力想做出一点兄长的威严。就是卢娇,盯着胭脂看了许久,好像有什么话憋着说不出来似的。 「莫要担心,」徐峰对她的担忧心知肚明,小声道:「别看江家妹子好像柔柔弱弱的,也是个你这样的爽利性子,路上我们遇见一伙劫匪,她也瞧见了,次日还是跟咱们有说有笑的,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没准儿啊,过几天你们俩就好的什么似的。」 有了徐峰的话作保,卢娇总算稍微放下点心来,不过还是不肯完全解除戒备。 「最好是明白人,」她低声道,「有那一个什么九娘的就够烦人的了。」 倒不是她刁蛮,实在是镖局上下好些人都被那什么九娘烦的不行,搞得大家都对这种看上去文弱的姑娘有了点本能的排斥。 胭脂自然不知道卢娇心里想了这么多,她反而十分欢喜能看到传说中的女侠,先就起了点亲近的意思,等卢娇抬头看过来,就甜甜的笑了下,「四姐。」 卢娇给她笑的一愣,竟然微微有些面热,下意识摆出跟方才自家哥哥一样的动作表情,挺气派的点了点头,「嗯,你跟我一个院儿,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就成。」 妈呀,这小姑娘白白嫩嫩的,眼神也清澈,真好看! 众人寒暄片刻便进了院子。 胭脂姐弟一路都在细细打量,见果然是镖局,与别处不同。寻常的花草是不多的,倒是院子边角都种了不少青松,如今大雪压青松,绿的绿白的白,果然好看的很。 二进院子里有个老大的演武场,四周廊下摆放着好些兵器,银光闪闪,好不威风。 胭脂看得呆了,胭虎也十分艳羡,好容易才克制住上前抚摸的念头。 卢雄注意到他的眼神,主动说:「别急,咱们先去归置行李,收拾好了你尽管来耍。」 胭虎笑呵呵点头,「谢谢五哥。」 哎呀,这声五哥真好听! 卢雄心里有点美滋滋的,又顺势看了胭脂一眼,对方冲他回了个笑,就更美了。 哎,这个新来的妹子瞧着倒是十分文静可爱,小六真有福气!可惜自家妹子……真是。 「大哥,」想到这里,卢雄倒是又想起来点事,「小六儿同咱们是一处的,那江姑娘?」 照这么排下去,是得叫小七的,可偏偏大当家和二哥都只唤她江姑娘。 胭脂就有些歉意的摇了摇头,并没掩饰自己的来历,「我没练过武,这回也是跟着弟弟一同投奔了来的,打搅诸位,实在不好意思。我已在着手准备买卖了,回头攒了钱就搬出去。」 本来听她不会武,卢娇还有点失望,可一听她要搬出去,眼睛都瞪圆了。 「你不想住在这里?」 「啊?」胭脂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愣了下才道,「并非不想,只是我终究不是镖局的人,公是公私是私,老这么蹭着实在不美。且我自己也能挣钱,还是出去的好。」 众人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竟都听住了。 赵恒瞧了她几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卢娇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都是一样的姑娘,这察觉怎的这么大?」 胭脂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什么大?」 「哦,没事!」卢娇连忙摇头,又别别扭扭的道,「其实你也不用走啊,镖局里空屋子多得是,再你一个单身姑娘又没有防身的本事,还长得这样美貌,出去岂不叫人担心?」 她是个直肠子的爽利人,但凡别人待她好一分,她就恨不得还十分,若是别人对她不起,自然也是十倍奉还的。 之前她担心胭脂动机不纯,人品不佳,故而有点排斥。可现在见人家还没住下的就想着搬走,不免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觉得是不是自己的态度被人发觉了,这才要走的。 「四妹说的是,」赵恒轻声道,「些许小事,你实在不必记在心上,其实镖局中多有成了家的,难不成都要将他们撵出去?既然入了我中定,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后莫要再说这样见外的话,听见了反而叫人不安。」 胭脂还欲再争辩,但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劝,最后干脆也不听她说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镖局里细处的买卖卢娇是不耐烦知道的,左右闲着无事,她就来帮胭脂归置行李。 因出来的匆忙,且本来也没什么家底子,胭脂统共就带了两个包袱,其中一个还是半路上置办的。 卢娇看看她白面馒头似的光洁的小脸儿,嫩生生的指头,就有点感慨:「你这般人品,竟就这么点儿东西?」 胭脂就笑,「我是什么人?不过穷人罢了。要不是赵大哥徐二哥他们仗义,如今还指不定怎么着呢。」 卢娇不免对她的过去有点好奇,可人家不主动说,她也怕戳了伤心事,就又暗中憋了回去。 稍后见胭脂从一个包袱里拿出好些瓶瓶罐罐的,就好奇的凑上前去,还没碰到呢,先就嗅到一股幽香,「哇,好香啊!」 v第三十八章 「这是我做的点脂粉,」胭脂说着,就拿起一罐来打开递给她瞧,「路上卖了些,特意留出来两瓶,你瞧瞧可还中意?」 女孩儿家谁不爱美?哪怕卢娇打起仗来不要命,可到底是个风华正茂的姑娘,饶是平时不买首饰,偶尔也会偷偷鼓捣点胭脂水粉的,听了这话又惊又喜。 「呦,这颜色真好,」卢娇本能的夸赞一句,不过马上就回过神来,摇着头推辞,「不好不好,这东西外头卖的贵得很,好些蜡胭脂都要一二百文了呢。我虽没见过你手里拿的这种,可瞧着色泽匀净,香气扑鼻,又油汪汪的,没准儿比它们的还值钱呢。无功不受禄,我不好拿你这样贵重的东西。」 喜欢归喜欢,可这才头回见面呢,自己哪里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胭脂也喜欢她的性子,当下笑道:「好姐姐,你且别忙着推辞,我还有事儿求你哩。」 这么个小姑娘故意把声音放得软软的,当着面儿的对你说「求」这个字,谁能拒绝的了呢? 一听对方有事相求,卢娇的脸上果然痛快了些,不过又很快升起一点警惕,「我哪里能帮什么忙?」 有了一个九娘的前车之鉴,她可不想再被轻易蒙蔽……只希望这姑娘不要是那样的人吧, 胭脂咯咯一笑,正色道:「我十分仰慕姐姐你们这些行走江湖的女侠,怎奈之前一直没得机会,便是骡子也不会骑呢!路上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正懊恼不已。此外,也想略学些个拳脚在身上,好歹是个保障。若是回头姐姐有空,能否拨冗教导一二?」 卢娇这才放下心来,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这有什么?也值得你这样郑重的拜托?只有句话放在头里,练武一事实在辛苦的很,你如今年纪也有些过了,只好挑些粗浅的防身罢了。至于骑马,也急不得,一来镖局中没有适合初学者的小马驹或是温顺的母马,二来如今天气寒冷,行动不便,还是来年开春再说罢。」 胭脂本也没打算能一蹴而就,见她答应的爽快已经喜出望外,当即道了好几声谢,又要送她油胭脂。 这一次,卢娇就没再推辞,只拿着翻来覆去的瞧,又不时的低下头闻,十分欢喜的模样。 「姐姐坐,」见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胭脂笑了一回,拉她坐下,又开了包袱里的小镜子,说:「这油胭脂乃是我从一本旧书里翻出来的古方儿,外头是没有的,用法自然也有些许诧异,来,我与你装扮。」 卢娇平时不施脂粉,到底心中向往,便顺势坐下,心里又期待又有点女儿家的小羞涩,口中只是喃喃道:「这样红艳艳的,岂不衬得我更黑了?」 说着,还很有点羡慕的瞄了眼胭脂露出来的赛雪肌肤。 胭脂噗嗤一笑,「哪里会黑?我倒喜欢姐姐这样,瞧着就痛快。」 说话间,已经催着卢娇洗了脸,擦干之后先用茉莉粉薄薄的拍了一层,然后用小竹片挑了一点胭脂在手中,用拇指尖轻点一下,细细的替卢娇勾勒出唇形,再由外向内晕染开来。最后,将掌心剩下的一点胭脂拍开,轻轻蹭在双颊,顿时泛起健康的红晕,且不似外头好些女子那样血斑似的惊悚。 卢娇就觉得脸上香香的,睁眼一看也是欢喜无限,不由得举起镜子左右欣赏起来。 「这个好,瞧着倒跟没涂似的,可偏偏气色又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了似的。」 她从小跟哥哥、父亲一起长大,周围遇见的全都是些大老爷们,哪里懂得什么梳妆打扮?便是外头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往往教导的也都是那些大白、大红的重重浓妆,瞧着非但不好看,反而鬼似的吓人。卢娇十分看不惯,可自己又不耐烦折腾琢磨,久而久之的,也就随他去了。 谁知今儿才来的妹子竟十分灵巧,分明差不多的东西,也是差不多的手法,怎的扮出来的偏偏就两个模样? 「听说刚来了一位江姑娘,奴家特来拜会。」 胭脂正跟卢娇在屋里说话,就听有人轻轻敲了下门,然后飘进来一朵香云。 来人约么二十岁上下年纪,肌肤胜雪,媚眼如丝,梳着个朝云近香髻,插两支芙蓉带翠的簪子,挂一双滴溜打转珍珠耳坠,身上穿的一套精绣水红罗裙,外罩雪白狐皮袄子,越发显得纤腰一束,风流妩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在上下打量胭脂,眼神中有惊有叹有赞,不过更多的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只看的胭脂浑身发毛,本能的往后退了退。 这女子是何人?为何这样看自己? 「胡九娘,你来做什么?」打从她进门,卢娇就变了脸色,语气不善的问道。 胡九娘的脸又白了白,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去一步,露出来裙边一点燕燕于飞精致绣鞋,娇娇弱弱的说:「我只是想来打个招呼。」 卢娇抬手将胭脂挡到身后,毫不客气的说:「她是我镖局的人,与你何干?」 这几乎就是明晃晃的说她在多管闲事了。 胡九娘面色如土,本就纤瘦的身子顿时晃了晃,后头跟着的小丫头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见她这副做派,卢娇越发不耐烦,当即摆了摆手,「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到处胡窜窜什么?省的赶明儿病了又赖在我头上,回头再挑唆了什么三当家的来与你出气,我可担待不起。」 她倒是不怕跟郭赛斗个你死我活,各凭本事罢了,只不愿叫大当家难做,外头听见了对镖局名声也不好。 顿了下卢娇又道:「再说了,临近年关镖局里忙得很,又都是内部事务,本就不好为外人知晓,你若无事也不要老来,省的叫大家都难做。」 「我,」胡九娘被她说的摇摇欲坠,眼睛里就含了泪,红着眼眶可怜兮兮的说,「我当真没有别的意思,三爷,三爷他也不过是一派英雄气概,可怜我这弱女子孤苦无依罢了,四当家的千万莫要误会。」 「好笑!」卢娇大声哼了下,单手把桌子一拍,震的上面两个瓷瓶和一套茶壶茶碗都乒乓乱跳,「合着可怜你孤苦无依的就是英雄气概,像我这般狠心冷面的自然是狼心狗肺了!」 胭脂哪里能想到,自己刚来第一天竟就碰上这样一场大仗,当真浑身不得劲,要想劝,可又不知道事情原委,不好盲目插手,只得憋了气缩在后头,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卢娇当真是厌恶这个胡九娘到了极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直接摆了摆手,「好歹这也是我的院子,胡姑娘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不请自来不速之客吗?眼下我忙得很,就不送了,也劳烦胡姑娘以后不要埋头乱闯乱碰的,省的大家都不痛快。」 说完就冲那个丫头冷笑一声,「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你们姑娘回去?万一再冻病了呢,那英雄气概的三爷岂不是要心疼死?」 小丫头似乎很怕卢娇,听完之后就抖了下,老老实实的去拉胡九娘的胳膊,「姑娘,你瞧雪下的越发大了,咱们回去吧。」 胡九娘红着眼框看了看胭脂,见她果然没有丝毫的挽留之意,不由得有些失望的点点头,「那,那我走啦,江姑娘打扰了。」 「啊?」正把自己当局外人的胭脂愣了下,尴尬且僵硬的点了点头,「慢走。」 至于回头再聚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v第三十九章 北地冬日风大,如今又下着鹅毛大雪,呜呜咽咽中混着铺天盖地的雪片,瞧着更是骇人,可偏偏又有一种南方少见的浑厚与苍茫,豪迈不羁,着实与镖局内外上下相得益彰,令人心胸畅快。 只胡九娘这般身形,倒是与江南烟雨小桥流水更合得来,这会儿落到暴风雪中,便如一片枯叶摇摇晃晃,瞧着难受。 一直等胡九娘走出院子,胭脂才难掩好奇的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个什么来路,这般温柔美貌。」 说起来那位胡九娘确实美貌的很,说话也柔声细气的,走起来如弱柳扶风,着实赏心悦目。可以胭脂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倒不是说胡姑娘是个坏人,就是……好像跟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大一样,总若有似无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好端端的问她做什么?」卢娇哼了声,过去随手关了门,将一应风雪寒气都挡在外头,「以后你也莫要同她来往,我瞧不起她的很。」 殊不知这样说一半藏一半的话更叫人心痒难耐,胭脂虽然没有明着催着她说,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却结结实实的透出疑惑。 卢娇被她盯着看了会儿就有些受不住,先抬手掐了掐她的腮帮子,又爱又恨的道:「也罢,,我同你说说,免得日后为难。」 胭脂已经许久没同人这样聊天说笑了,不由得十分欢喜,又亲自帮她端茶倒水,瞧见她修长的手指和整整齐齐贝壳似的指甲时,又额外来了兴致,「你说我听,且把手伸出来,我与你染染指甲如何?如今下了雪,你使得又是银/枪,白生生的雪地里映上十片红艳艳的桃花,多么好看。」 这也是她在路上做的。 在制作油胭脂的过程中,多加一点香油,适当降低一下蜂蜡的比重,得出来的液体略稀薄一点,也更容易干,就可以用来涂指甲。且比一般的红花色泽油腻,柔滑生动,易上色且不易脱落。 卢娇果然欢喜,美滋滋的伸出手去让她涂抹,托着下巴看了会儿,口中不停道:「这胡九娘本来是乐坊专司琵琶的乐姬,有一回她被客人拖出去外头打骂折辱,正巧大当家他们路过,路见不平就顺手搭救,还替她赎身,哪知就被赖上了!」 胭脂一愣,喃喃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这天下本就不平的很,那些乐妓、奴婢之流都是签了卖身契的,打杀由人,有时候活的牲畜都不如。 「放眼天下谁人不可怜?」卢娇嗤笑道:「只是可怜里头又有可笑与可敬,她自己一味地不尊重,又怪得了谁?」 胭脂觉得有些道理,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卢娇的指头和指甲都像她这个人一样修长,生的很好,如今只要稍加打磨就十分完美了。 胭脂拿着小小的棉签,略沾一点红艳艳的黏稠油液,轻轻地往她指甲上一扫一带,淡粉色的表面就留下了炽热浓烈的色泽。 「呀,这个颜色真好,」卢娇惊喜的道:「我就爱这样轰轰烈烈的正红!痛快!往常我也偶尔学着外头的女人们,用那凤仙花的汁液染,然而颜色不大正不说,也容易蹭掉了。」 「可别乱动,现在还没干呢,若不小心沾到衣服上就不好洗了。」胭脂笑着劝,又拍了下她的手,按在桌上。 卢娇哦了声,美滋滋的,这才想起继续刚才的话题。 「其实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本来也没什么,不怕说句叫人笑的话,咱们镖局里谁没救过几个人呢?可完了也就忘了,有缘分的跟着一起讨生活,没缘分的谢过也就散了,谁还整日挂在嘴边不成?偏她恁多毛病,非要以身相许。」 「啊?!」胭脂不由得低呼一声,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棉签都涂错了地方,「以身相许,那不是话本里才有的事吗?」 「谁说不是呢!」卢娇大叫道:「或者说若两情相悦,这事也没什么,男婚女嫁本是人之大伦,谁能说什么不成?可大当家的压根没这意思,她却死抓着不放,你说可气不可气?」 胭脂眨了眨眼,脑海中不由的浮现出赵恒跟胡九娘拉拉扯扯却又不敢真动手的画面,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卢娇不知道她已经在脑海里过了一回,兀自气恼道:「这可真成了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刚才的样子你也瞧见了,她哪里是跟着镖局吃苦的?咱们上下都或明或暗的说了好几回,又要送盘缠让她自己出去过活,可死活不走!难不成还能硬生生的扔到大街上去?如今倒好,今儿给大当家的做件衣裳,明儿给大当家的缝双鞋,大当家的哪里敢要?只避她如避蛇蝎,恨不得十丈开外听见声就上天遁地……」 听到这里,胭脂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起来。 想赵恒为人处世何等光明磊落肆意洒脱,便是有再难的事也难不住他似的,没想到却被一个小小女子逼得走投无路…… 卢娇本来还有些气恼,可是见胭脂笑成这个样子,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唉,这可真是愁人。 两个姑娘笑了半天,胭脂就问:「难道不能叫她回亲戚那边吗?」 「哼,我们哪里不想,只人家说了,本来就是被卖了的,且不说记不清老家在何处,便是记得,回去也不过是再被卖了的命。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一头碰死了算完。」 胭脂听的目瞪口呆。 这就棘手了。 正如卢娇所言,她一介弱质女流,难不成还能强行抓着领子丢出去,让她自生自灭吗? 便是那胡九娘死不了,传出去也于镖局的名声有碍。 想到这里,她也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 喜欢一个人本来没有什么错,可若是对方已经明确地对你表示过拒绝,你还一味的死缠烂打,这就很不好了。 两个姑娘叽叽呱呱的说了半日,卢娇又四处看了回,说:「等会儿我在叫人给你搬两个瓮进来,就摆在炕边。你不知道,北地不比你们南边,冬日冷的紧,故而大多烧火炕,点火盆。只是本就干燥,如此一来越发难熬,你又不比我们习武之人身子强健,难免水土不服,少不得得在屋里放置些水滋润一二。」 胭脂笑着应了,又拉着她的手道谢,「多谢姐姐,到底是姐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知道这许多。」 卢娇被搔到痒处,不免十分得意,「好说好说,若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去对面找我!」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卢娇就道:「如今你我姐妹相称,我总叫你江姑娘江姑娘的,多么生分,也不是个事儿!你叫什名字?」 胭脂莞尔一笑,「娘亲在世的时候曾为我取过名字,轻容二字。」 「轻容?江轻容?」卢娇把这几个字搁在嘴里念了几回,又斜眼看着她笑道,「令慈当真慧眼独具,也唯独是你配得上这个名字了!」 v第四十章 胭脂给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甩手要走,结果马上就被卢娇捉住取笑,二人又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晚间吃饭,胭脂终于见到了那位从一开始就颇具争议的三当家郭赛。 他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颀长瘦削,长相倒是颇俊秀,只是嘴唇甚薄,眼神阴鸷,瞧着有些怕人。 他跟赵恒与徐峰见了礼,「大当家二当家一路辛苦,小弟近来身子不适,早起又疼了一回,没能出门迎接是小弟的不是,先自罚三杯。」 说完,就自顾自的倒了三杯酒仰头喝了。 赵恒这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我兄弟,何须多礼?」 话虽如此,可方才他也确实没有出言劝阻。 徐峰抱着胳膊,意义不明的哼了声,郭赛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变,胸中心思翻滚。 赵恒最是个不拘小节的,以往自己但凡这么摆个姿态,旁人且不说,赵恒必然就先挡下了。 可是今天,他竟然真的让自己做足了全套才出声…… 莫非,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 这么想着,郭赛就本能的看向正跟胭脂说话的卢娇。 似乎是觉察到他的视线,又或是早有防备,卢娇刷的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三哥这是怎的了,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见她神色坦荡,倒不似有所隐瞒的样子,郭赛也顺势笑了笑,又把视线稍稍错开,看着胭脂问:「这就是新来的江姑娘了吧?这回好了,四妹有玩伴了,也不必整日打打杀杀。」 这是说自己惹人烦,不成体统了?卢娇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暗地里拉住要起身见礼的胭脂,又冲隔壁的胭虎抬抬下巴,「三哥,姑娘家面皮儿薄,人家可不像我似的瞎闹腾惯了,你这么直勾勾盯着看可不好。再说了,真要说起来,咱们六弟在那儿呢,三哥最是守信懂礼的人,怎么却先来问人家姑娘的事儿了?」 若换了旁人,听了这话只怕要臊起来,但郭赛眼睛都不眨一下,面色不变的笑了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江姑娘容貌这样出色,倒是叫人想不注意都难了。」 这叫什么话? 卢娇眉毛一竖,就要发飙,却见赵恒面带不悦的拍了下桌子,率先举杯,「接风宴,莫要抢人风头,来,都举杯,敬六弟和妹子一杯!」 沂源府众人欢聚一堂,虽有暗流汹涌却也难掩温馨,不过遥远的小莲村却已然乱了套。 江志本来在外游学,谁成想半道接到同乡传信,说是妻子意图将女儿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土财主做第十八房小妾,登时气的七窍生烟,学也不游了,当下连夜往家赶。 他走的并不远,可到底脚程慢,直到十一月初才到家。 村长亲自将事情原委说了,江志这才知道自家女儿给人救走了,欣慰之余便越加愤怒了。 「那毒妇现在何处?!」他平日那样温和一个人,此刻也气的浑身发抖起来,额头、脖子上都高高的鼓起青筋,「我江家断然容不下此等蛇蝎心肠之人!」 他自认待隋氏不薄,便是女儿胭脂也对隋氏多有忍让,可那女人非但不知满足,反而越发嚣张。以往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这会儿竟然敢趁自己不在家发卖女儿了! 这也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村长点头,「不错,我小莲村上下百姓皆是老实良善之辈,哪里容得下这样的害群之马?你还是速速拟一封休书,将她打发了吧!」 这个倒不必担忧,江志二话不说便开了书箱,不假思索的写了一封休书来。 只是这个却要去大牢里交于隋氏了。 那日她东窗事发,被人当众擒获,又直接扭送衙门。虽因未得逞只判了半年,可她到底心虚,惊慌交错的过了两天就小产了。 听闻江志来了,正奄奄一息的隋氏眼中忽然有了神采,猛地爬了起来,疯了似的喊道:「老爷,老爷,是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你饶了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快,快,你快同知县大老爷说,快带我家去吧!」 「毒妇!」江志痛骂一声,抬手将休书丢到她面前,狠狠啐了一口才道:「带你家去?想得美!我却没有更多孩儿让你祸害了!往日是我瞎了眼,自此之后,你再不是我江家妇,你我再无瓜葛!」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极温和的人,甚少与人红过脸,可如今,他竟也能说出这样狠绝的话了。 江志有些自嘲的一笑,果然是油脂蒙了心窍,竟到今日才看清。 他真是错了,大错特错。 将儿女置于绝境的看似是隋氏,可实际上,这里头又何尝没有他的功劳? 若非他一再纵容,若非他一味退让,若非他自以为是,又如何养肥隋氏的胃口,壮大她的胆量,进而酿成今日之祸? 隋氏直接呆住了,脑袋里嗡嗡作响,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的对着江志毫不犹豫往外走的背影撕心裂肺的喊道:「老爷,我真的错了呀,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遭吧!那俩孩子已经走了,若再休了我,你岂不是个孤家寡人?我还能生,还能生啊!」 江志果然停住了脚步,可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却更加令隋氏如坠冰窟。 「孩子走了,尚且找得回来,可你的良心,却早已给狗吃了,哪里能见?」 「不光你错,我也有错,天大的错!然大错已铸成,我必然要竭尽所能的去弥补,至于你,呵,且等着吧!」 他一定要金榜题名,然后风风光光的接两个孩子回家,好好弥补他们! 中定镖局上下多是率性豪爽之辈,高兴就笑,不高兴就生气,并不必多花费心思去猜旁人的喜怒哀乐,胭脂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只是才过了几天,她就发现自己的手似乎干涩的很,就琢磨上街采买些东西。 v第四十一章 这几日卢娇同她相处得很好,这日正打算出门练武,顺便找几位兄长切磋一二,却见胭脂换了外出的大衣裳,又挎着一个篮子,俨然是要外出的模样。 「轻容,你是要去买东西么?」 胭脂点点头,「不曾想这里如此干冷,我实在不争气,竟有些熬不住,若是坏了手,一应的活儿就都做不得了。这不,就想去买些东西做手脂,可使肌肤滋润,也可防止皴裂,免生冻疮。」 「你竟还会做手脂?」卢娇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练武之人体魄强健,火气也足,哪怕穿的比常人少些,也感觉不到寒冷,除非是三九寒天去关外送镖,不然还真不必担忧。 胭脂笑道:「这些同胭脂水粉颇有共通之处,我虽不才,却也知晓几个方子,只是从没做过,成不成的,还得试试看才知道。」 冻疮这种东西,一旦生过一次就很容易复发,再者镖局上下还有许多体格一般的小伙计、厨娘、丫头,他们总是干活,手脚难免吃苦,若是果然能做,便是不能卖钱,赠与众人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殊不知自从用了她做的油胭脂和甲油之后,卢娇就对她产生了强大到近乎盲目的信心,当即嚷着要陪她去。 「你放心,你一准儿成的,你初来乍到的,还是我同你去吧。回头若是旁人问起来,也有我一份功劳呢!」 卢娇兴冲冲带着胭脂出门,路过二院演武场的时候,徐峰就笑着问道:「四当家,下场比划几下不?」 「今儿没空!」卢娇挺得意的挑了挑眉头,「二哥,回头我找你的时候,你可别躲!」 徐峰就龇了龇牙,又看见她今日似乎格外美丽,就赞道:「呦,真俊。」 「是吧?」卢娇将他们都当做亲哥哥,被夸奖了就有点美滋滋的,「这是轻容妹子送我的油胭脂,真是好用的紧,她还会做别的呢。」 说起来这个送东西,徐峰等人倒是颇有体会,那唇脂确实蛮好用,嘴都不疼了。就是……香了点儿,搞得遇见的好多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了。 正跟卢雄过招的赵恒也收了手,「要出门么?」 练武之人大多起得早,这会儿也都练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个只穿着单衣,额头还都见了汗,对比四周地面上堆积的白雪,当真叫人惊骇。 裹得棉球似的胭脂不由得十分羡慕,跟大家问了好,这才点头,「正是,来时匆忙,昨儿一收拾才发现缺了好些东西,今儿便劳四姐带路去置办些。」 「姐,我陪你去!」胭虎忙不迭的跳出来,刚说了一句话就被卢雄拎着衣领揪了回去。 「你跟着去添乱吗?先把功夫练好了再说。」卢雄板着一张脸,看上去格外严肃。 昨晚吃过饭他就试了这小子一回,发现着实天赋惊人,只是早年没人教导,起步有些晚。所幸胭虎如今也才十四岁,刻苦一些倒也不妨事。故而卢雄就暗自下了决心,既要当好哥哥,也要做半个师父。 因胭虎平日有赵恒亲自调理,卢雄不好越俎代庖,便只算半个师父了。 胭脂忙道:「你别胡闹,跟着诸位兄长好生学功夫是正经,莫辜负了他们的苦心,我有四姐带着尽够了。」 「正是这话!」卢娇将那银/枪用力往地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信心十足的道:「难不成还信不过我么?再多嘴,当心我揍你!」 胭虎哪里见过这样泼辣的女子?立时就给骂住了,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有些不服气的说:「那是我姐,我自然是」 话音未落,就被卢娇抢白道:「自然什么?她还是我妹子哩,难不成我会将她丢在外头?」 「我们是亲的!」胭虎抢道。 「我管你什么亲的后的,」卢娇浑不在意的说:「如今她住在我对门,离你远着哩,以后你都不必费心了。」 这,这是要抢自己的姐姐不成? 胭虎直了眼,脸都憋红了,「你简直欺人太甚!」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齐齐大笑起来。 胭虎年纪最小,为人又可怜可爱,大家都喜欢逗他,如今就连大不了几岁的卢娇竟也忍不住了。 卢娇忍笑,变本加厉的挑衅道:「我就欺负你,如何?有本事过来打我呀!」 胭虎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嗷的一嗓子就跳了出去,「不许你抢我姐姐!」 卢娇放声大笑,一个闪身就滑了出去,脚尖一点,转身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胭虎练武才几个月,下盘不稳,登时踉跄着扑了出去,好悬没摔倒。 「傻小子,你还嫩着呢!」 胭虎捂着屁股站稳,满脸张红,「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作甚要,要踢别人的」 他的了几回,终究是说不出来,只是又羞又气。 众人笑的越发厉害,胭脂也有些无奈,「虎子,四姐逗你玩儿呢。」 「我不管!」胭虎吭哧吭哧的说:「反正,反正我一定要踢回来!」 众人先是一滞,然后齐齐发出哦的一声,十分暧昧。 回过神来的胭虎脸上越发红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是」 不等他说完,卢娇已然俏脸微红,娇喝一声,提枪杀了过来,「淫贼,看枪!」 论及功夫,如今的胭虎便是三五个捆起来也打不过一个赤手空拳的卢娇,他也不蠢,眼见对方杀气腾腾的不听解释,干脆一咬牙,撒腿就跑。 v第四十二章 他是打小山上山下野遍了的,又上墙爬树,脚下分外灵活,一时之间,卢娇竟还真的撵不上。 两人一个是真孩子,一个也没多大,登时闹得鸡飞狗跳,哪里还记得什么陪胭脂出门采买东西的事? 胭脂啼笑皆非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道早知道,还不如自己悄没声的去了呢。 「罢了,我带你去吧。」正想着,赵恒就擦了汗,又抓了一旁的外衣套上,「眼见着那两个一时半会是腾不出空来了。」 胭脂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推辞,「这怎么好?大哥且去忙正事去吧,我才刚来,见什么都新鲜,自己转转也怪有意思的。」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姐弟俩欠人家的也够多的了,再这么下去,一身人情债可如何还的清? 「话不是这么说的,」赵恒摇头,「可巧今儿我也有正事,青山镇县令托我走了一趟镖,今日便去送下,还要劳烦你等我一等。再一个,沂源府繁荣如斯,少不得也有些肮脏污秽之处,便是衙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你一个姑娘家若是贸贸然闯了进去,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正是这个理儿,」徐峰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附和,「今儿就先委屈妹子你跟大当家走一回,日后熟了也就罢了,眼下正值年关,最乱的时候,进京的、返乡的,不光正经百姓,便是那些拐子、扒手、积年匪盗也要过年哩,多得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他说的着实吓人,又一脸严肃,胭脂听到最后脸都有些白了。 胭脂犹豫良久,这才很不好意思的点头,「哪里是委屈,倒是委屈了大哥。」 叫堂堂中定镖局大当家的陪自己出门采买东西,当真是大材小用了,良心还真有点过不去。 赵恒神情复杂的瞅了徐峰一眼,徐峰就回了个「兄弟干得不错吧」的眼神,一时间,赵恒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难道还能怪这位哥哥太活泛了么? 稍后,赵恒果然点了八个精壮的伙计,驾了三辆车,直奔沂源府知府所在。 昨日只是匆匆入城,天气也不大好,胭脂也没顾得上细看,今日雪后初晴,城中气象便焕然一新了。 青石板路上的积雪早就有人清理到道路两旁,露出中间干干净净的地方供车马行走,车轮碾压上去也仅有一点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可知其坚固。 主干道两侧先是深挖的排水沟,上头都用带孔的石板盖着,既干净又不影响功用。水沟后面栽种着一溜儿柳树,如今都没了叶子,倒也别有一番苍茫风味。 再往柳树后头,才是一水儿的商铺,贩卖馒头、包子等各色面食的,早已熙熙攘攘,里外都挤满了人,空气中翻滚着浓烈的香气,便是不饿也能给勾出馋虫来。 还有那绸缎庄、成衣店、酒庄饭馆、书肆、等等,应有尽有,迎来送往、招呼买卖之声不绝于耳,其繁华热闹胜过青山镇何止十倍! 胭脂只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不够使的,嘴角也不自觉的翘的高高的。 「天色尚早,若是爱看,交了镖慢慢看就是了。」赵恒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啊?」胭脂一怔,有些不好意思,「让大哥见笑了,先忙正事要紧。再说,今儿本就是为了买东西,也不急着逛,来日方长。」 「无妨,」赵恒却道:「我也有日子没回来了,也想瞧瞧。再说,眼见要过年了,一应年货也该采办起来,不早些挑选,就没有好的了。」 若是徐峰在这里,听了这话只怕要嘘声震天了。 什么年货,大当家的竟也学会糊弄人了。年货之类自然是要买的,但大当家你讲这些话,却将镖局中专门负责一应采办的老徐头儿置于何地? 然而胭脂并不知道,虽然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到底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知府大人贵人事忙,自然是不可能纡尊降贵的来见一个镖头,不过打发了管家来,也算重视了。 赵恒办事干脆利落,前后不过两刻钟也就交接完毕。 他先打发跟来的伙计回镖局,这便带着胭脂逛起来。 虽然赵恒在出门之前就说随便逛,可胭脂到底不好意思真拖着他消磨时光,直接就请他带自己去了香料铺子。 做油胭脂的原料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各色各样都得置办齐全。还有冬季里用的润肤瓯子、面脂之类,也得赶紧尝试着做起来,若是顺利,还能趁过年大赚一笔呢。 胭脂想着,面上就不自觉带出笑意,引得赵恒频频偷看,最后忍不住问道:「可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来了?」 「算是吧,」既然被发现了,胭脂索性就大大方方的荡开一抹笑意,「要过年了,不管什么买卖也都好做些,正好寒冬漫漫,我也无事可做,就抓紧了多做些,也好攒些安身立命的本钱。」 、 「之后呢?」赵恒本能的追问道:「又要搬出去?」 因有了之前被大家集体劝退的经验,胭脂也没明着说,只是沉吟片刻后,还是认真道:「人活着,总要有点奔头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赵恒倒不好再说,两人沉默着买了香料,赵恒都不由分说的替她拿了。 沂源府果真不愧是整个大庆朝都上数的大府,便是拿香料来说吧,不光种类齐全,而且品质上佳,价格也实惠的很,有好几种竟比在青山镇买的少了三四成! 从香料铺子出来之后,胭脂又去了猪肉铺子,张口要了五副猪胰。 赵恒吃了一惊,「你要这些做什么?」 那猪胰油腻腻的,粉红中挂着些白油,又软趴趴湿漉漉,实在有些令人作呕。 赵恒素来沉稳大方,胭脂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当即笑出声,笑完了之后才解释说: 「古书有云,猪胰质地细腻,可做猪胰皂,不仅能够祛除污垢,且能滋润肌肤,防止冬日皴裂,是好东西呢。」 v第四十三章 好东西?就这?! 赵恒难得皱了眉头,看着那一大串油纸包裹着的玩意儿,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刚买回来的猪胰难免腥臭,胭脂先在外头简单冲洗了下,晚饭后便去借了厨房使。 这会儿午饭刚过,正清闲的时候,管厨房的刘大娘她们收拾好了也去休息,只将钥匙留给胭脂,说用完了把钥匙送回来就成。 胭脂道了谢,又抓了一把铜钱,「打扰了,不成敬意。」 刘大娘虎着脸往回推,「姑娘这是做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也没帮忙,又是镖局的厨房,姑娘给钱岂不是打我们的脸?」 「话不要这样讲,」胭脂道:「厨房虽只是借用,可免不了要用些炭火,那些可是结结实实拿钱买的,难不成我受了您的人情,回头却要您填补亏空?」 刘大娘怔了下,略一琢磨,点点头,「倒是这么个理儿,断然没有叫我们拿着公中财物做人情的事。不过我们贸然拿钱也不合规矩。这么着吧,姑娘先用,用完了我们自有人去查验,看用了什么、用了多少,都一五一十的记在账上,月中月末两次拢账,花了多少姑娘补上也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法儿,既全了人情,又不必担心徇私舞弊。 胭脂笑道:「也好,既如此,那我就自去了。」 天色已是有些暗了,不过余晖尚在,况且还有院中的积雪映照,清洗猪胰这样的活儿倒也不必点灯费蜡的。 胭脂正将猪胰放在木盆中用心漂洗,却忽然听到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女子的低呼。 「你莫要这样拉拉扯扯的,叫人瞧见了不好!」 是胡九娘,这个时候她来这里做什么? 「你倒说说我怎样,杀人了还是放火了?」紧接着便有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又冷笑道:「老子看中了一个女人,难不成」 胭脂本能的停下手中清洗的动作,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说话的是郭赛。 对于郭赛此人,胭脂真的看不透,又兼镖局上下对他的态度十分复杂,越发难以接近了。 她想到之前徐峰话里话外数次提到过的,还有卢娇毫不掩饰的嫌弃,不由得站起身来,蹑手蹑脚的趴在门缝望外瞧。 现下厨房内外都有些昏暗,不留心盯着根本发现不了,且一般这个时候厨房里都是没有人的,没事谁也不会往这上头想。 就见郭赛一把抓住胡九娘纤细的手腕,眯着眼睛看她挣扎。 胡九娘急的脸都白了,一边胡乱看向四周,生怕别人看到,可另一边却又本能的希望会有什么人跳出来救自己。 「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喊人了!」 说着,她眼眶里竟然就掉下泪来。 泪珠顺着下巴滴到郭赛手背上,他像是被烫到似的顿了顿,紧咬牙关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松了手,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无奈的放软了声音说:「别哭了,我也没怎么样。」 胡九娘飞快的抽回手,眼泪却还是止不住,抽抽噎噎的道:「算我求你,你放过我吧!你这样年轻有为,又是受人敬仰的三当家,便是赵大哥也对你青眼有加,多得是出色的女子来配,又何必」 话音未落,却见郭赛一张脸瞬间铁青,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他猛地一拳打到旁边的松树上,震得枝叶扑簌簌乱颤,又压抑着低吼道:「赵恒赵恒,又是赵恒!姓赵的有什么好,只叫你们全都这般推崇!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罢了!当年我们被围攻,老子豁出去一条腿才好歹拼杀出来,可到头来呢?全都是大当家的功劳!我」 他的语气既压抑又阴沉,合着一张阴森的脸,说不出的狰狞可怖,胭脂被他的突然发难惊得心脏一哆嗦,险些叫出声来。 胡九娘更是吓坏了,哆哆嗦嗦的都不成一块,两排牙齿都在细细的磕碰。 好在郭赛只失态了片刻,说了这些话后也觉不妙,忙收住了。 胡九娘觉得此人阴晴不定,脾气反复无常,多一刻都不想与他同处,瞅着个空子掉头就跑。 也不知郭赛想到了什么,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瞧,竟也不追。 过了会儿,胡九娘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郭赛这才转头往回走,不过刚迈出去一步就停住了。 胭脂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好像全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生怕是他发现了自己的所在。 镖局上下都知道那胡九娘是铁了心的要嫁赵恒,可如今郭赛却又在背地里同她拉扯,若是给人撞破,按着方才郭赛狂暴失控的模样,谁知道他冲动之下会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胭脂越想越惊恐,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勾画起来:若是等会儿他要杀人灭口,自己扯开嗓子喊,内院的人能听见么? 然而下一刻,就见郭赛抬起脚来,垂头看了会儿地面,轻笑一声,弯腰捡起一只耳环。 是胡九娘的,想必是方才挣扎的时候掉落的。 郭赛捏着耳环看了会儿,忽然意义不明的笑起来,然后就转身走了。 直到郭游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胭脂才敢大喘气,脑海中无数念头翻滚。 她并非喜好窥探他人隐私之人,不过方才郭赛说的话着实透露了许多她所不知道的信息。 什么叫「假仁假义」?什么叫「他豁出去一条腿拼杀出来」?什么叫「全是姓赵的功劳?」 这到底是指什么事?又跟前几日他们刚来时,郭赛借口旧伤复发不来有何关联? v第四十四章 他刚才话里话外对赵恒都无一丝半点的敬重,究竟是一时怒急失言呢,还是早有怨言? 胭脂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偏偏又不好向谁问,只得揣着满腹疑惑装不知道的。 猪胰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处理其余的香料等物。 她先把冬瓜仁、桃仁等切碎、研磨备用,将白芷等药料倒入之前剩下的一点香油内煎制,火候差不多了就反复沥出清油,剩下的药渣倒掉。再将清洗好的猪胰放入这药油中反复揉挤碾压,尽可能的使猪胰中的油脂浸入药油,最后加入事先准备好的冬瓜仁和桃仁的细末。 这就得了,剩下的只需将这油液倒入自己喜欢的容器内,以便日后使用。 冬日气候寒冷,胭脂只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就见窗台上原本盛着澄澈液体的小圆钵内早已有了一钵雪白油膏,凑近了便能闻到一股淡淡香味,十分清雅动人。 胭脂端详片刻,欢欢喜喜的去用皂角洗了手,擦干之后略取一点油膏涂抹,果然细腻润滑。 她反复按摩几回,又轻轻拍打,耐心等这油膏都被肌肤吸收,这才对着日光观察起来。 连日来的干涩都消失不见,就连前几日才刚被冷风吹得皴皱了的皮肤,也都重新变得莹润柔软,活像十根刚剥出来的春笋。 只是大约因为香油不够的缘故,膏体整体有些太过粘稠,须得多花些功夫用体温化开,或是直接先用热水隔着瓶子烫一烫,这才更容易吸收。 亲自验证了成果之后,胭脂这才结结实实的松了口气,又对着只剩一个底儿的香油瓶子感慨道:「虽还有些不足之处,不过总算没有辜负了你。」 本来她想再多买些材料做胭脂的,无奈最关键的南海海螺的厣片没货,这就一下子扼住了命脉。掌柜的说最快也得十日后,那时有船队从南边过来,不过具体能有多少,他也不敢保证。 他手头倒是还有次一等的厣片,只不是南海螺,品质就不大好,即便好生处理,后面做出来的香油也不如南海螺厣片做的那样清澈,合香味道也有些杂,胭脂就没要。 惋惜归惋惜,胭脂却不打算干等,思来想去,还是将主意打到手脂、面脂上。 如今油胭脂她已经是做熟了的,只要有足够的原料,稳赚不赔。但这手脂却不同,她从未做过,存在相当的失败的可能…… 之前她还挣扎来着,到底是先将剩下的香油都照原样做了油胭脂卖钱呢,还是冒险一试,做一下手脂。 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值得冒险的。 冬日干冷,除了富贵人家妥善保养之外,大多数人都有手脚冻裂、面部皴裂的苦恼。市面上倒是有类似的手脂、面脂,不过都放在药铺中出售,本来就属外用药物类,饶是加了点东西改良,也未必遮得住浓烈的草药味。 说到底,大多数人只把这个当做药膏药油罢了,又有几人会多此一举的使用专门用作胭脂水粉的高档香油呢? 这一圆钵的油膏足够装二十多个小瓷罐,留下几只自己用或是送人都使得,卖的钱,也够再买原料了吧? 话说回来,手脸一体,不知这油膏润脸又如何? 这么想着,胭脂又挑了一点往脸上抹,这次却有些遗憾的摇头。 猪胰,到底是油腻了些,也粗糙,抹手也就罢了,可若是放到脸上?难免会闷得慌,好似带了个厚厚的壳子似的不透气。 胭脂托着下巴想了半天,手中不断摆弄着那些瓷罐,试图将曾经看过的内容完完整整的重现,最后终于在脑海中想出来一样: 鹅脂! 想做润肤油膏,动物油脂必不可少,但这也分个三六九等。具体那样最次她记不清了,可最好的几样却印象颇深,其中一样便是鹅脂,据说细腻无匹,莹润非凡,以鹅脂做出来的面脂乃是上上佳品。 只是鹅脂量少,价格也比猪胰昂贵许多,又难处理,一个不小心便会留下骚膻,到时候别说擦脸了,只怕放在房中都嫌熏得慌! 胭脂将做好的手脂分别装到小瓷罐里,正准备先给卢娇送过去,对方却先一步来敲门。 「轻容,前儿你不是说想学功夫来着?正巧今儿天气好,左右无事,不如我教你吧!」卢娇熟门熟路的进来,一进门就抽动下鼻翼,「咦,好香呀!做什么好吃的了么?」 胭脂失笑,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滚滚的茶,「那是猪油的味道,却不是用来吃的。」 「猪油不拿来吃,难不成还往脸上抹么?」卢娇吃了口茶,顺嘴笑道。 她本是玩笑的话,谁知胭脂竟点了点头,顿时瞪大了眼睛,「难不成还是真的?」 「伸出手来。」胭脂拿了个圆滚滚的白瓷罐过来,约莫掌心大小。 卢娇依言照做,就见两只手掌上许多积年的老茧,手背和指尖更是干燥,还有好几处开裂的,隐约透着红色的血丝,瞧着很是怕人。 胭脂有些心疼的摸了几下,就觉得好似在摸一段老树皮,粗糙的狠,划得她细嫩的手心都有些痛了。 「疼不疼?」 她感慨了半天,才这么问道。 其实她也知道是白问,都是一样的血肉,细皮嫩肉长出来的,如今倒成了这副模样,哪里能不疼呢? 卢娇摇摇头,故意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道:「刚开始的确是有些疼的,好些水泡磨烂了,不过等习惯了之后就都成了茧子,也就好了。」 说着,又反手捉着胭脂的手轻轻捏了几下,顺势调笑道:「呦,小娘子好生白嫩的皮肉,就跟了大爷我吧,保准你吃香喝辣。」 话音刚落,两个人就齐齐笑趴在桌上。 笑过之后,胭脂替她细细涂抹了一回,又不许她乱动,亲眼看着油膏都吸收进去了,这才取了一罐新的与她。 「哪怕不为了好看呢,冬日寒风那样冷硬,岂是血肉之躯能抵挡得了的?旁的不说,若是手上满是血口子,想来武艺也施展不开吧?千万记着,以后但凡洗了手脸,就都涂一涂。我也是头一回做,用来匀面难免略有点粘稠,须得提前捂热了化一化,手却是无碍的。回头等材料备齐了,我多多的做些,熟练了也就好了。」 v第四十五章 自从家里倒了之后,卢娇兄妹二人便正式跟着赵恒闯荡江湖,见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若非父母打小要求严格,只怕也是熬不下去的。 镖局中绝大多数人都是很好的,不过他们到底不是姑娘家,便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也总有些想不到的地方。 其实卢娇已经觉得很满足,只是她终究是个女孩儿家,又是这个年纪,偶尔夜深人静,或是瞧见外头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笑的无忧无虑的姑娘们,心底也会有些个羡慕和向往。 真好,她也想那样…… 只这些话,却是不能对外言说的。 可这才几天呀,什么胭脂水粉的,竟都有人替自己想着了,这样的细致入微,叫她如何不动容? 若非她素来性格刚强,只怕这会儿都要哭出来了。 卢娇不动声色的平复了下呼吸,又活动下双手,果然舒服很多,许多方才还隐隐作痛的地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她忽然往欠身往胭脂脸上亲了下,啵唧一声响亮得很,然后自己先笑的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好姑娘,如今既叫我偷了香,往后可是我的人了,哎呦!」 胭脂直接就呆住了,回过神后又羞又气,捂着脸上前死命捶打。只是她力气不大,又没有章法,只跟挠痒痒似的。 二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院子里又进来一个人,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道:「姐,姐你起来了么?今儿天气好,我陪你去买东西吧,姐?」 胭脂忙推了卢娇一把,见两人的头发衣裳都闹得乱糟糟的,不由得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她冲外头喊了声,「你且等等。」然后飞快的拉着卢娇整理好了,这才开门。 胭虎一进门就愣住了,然后指着卢娇大喊:「这早晚的,你在我姐屋里作甚!」 卢娇噗嗤笑出声,故意拉过胭脂作势欲亲,一本正经道:「你姐是我的人了,我不在这里又在哪里?哎呀!」 话音未落,已经被胭脂狠狠踩了一脚。 胭脂都给她气笑了,指着她笑骂道:「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这满嘴胡言乱语的,像个什么样子!」 胭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有些委屈的问道:「姐,她到底啥意思?干嘛在这儿?」 「傻子,」胭脂没好气道:「她故意逗你玩儿呢,我们是对门,早晚串个门子有何不可?过来!」 「哎!」胭虎立刻巴巴儿奔过去,路过卢娇身边的时候顿了下,竟故意把她挤开,蹭到自家姐姐身边笑嘻嘻的问:「姐,你又要给我什么好东西?」 卢娇给他挤了个踉跄,听了这话便扬声道:「傻小子,你怎么知道你姐给你好东西?没准儿是个鬼呢!」 「你才傻!」胭虎气鼓鼓的顶回来,又扯了扯身上的新棉袄,「瞧见了么,这是我姐给我做的,可暖和!」 说完,还故意抬了抬下巴,示威似的看着卢娇,意思是你有么? 卢娇气的直磨牙,心道我还真是没有! 她想了会儿,也猜到胭脂要送他什么,当即不甘示弱的举起手中瓷瓶道:「瞧见了么?你姐新作的手脂,头一个就给了我,再看看我的手,看清些!可是你姐亲手给我抹的!头一份儿!」 胭虎一愣,无话可说,憋得脸通红,半晌转身抓着胭脂的胳膊委屈道:「姐,做什么给她!」 胭脂真是啼笑皆非。 也不知这俩人是怎么了,打从头一回见面就有些不对盘,只要见了面,白天夜里的吵,闹腾的很。 卢娇功夫出色,时常挑衅,胭虎又好学,每每长进一些就要追着卢娇讨教,叫嚣着要报上一回的一箭之仇,可又哪次不是「旧账未算又添新账」? 偏两人就是乐此不疲!真叫她无话可说了。 大清早的,这实在聒噪的很,胭脂胡乱塞了个瓶子给弟弟,又嘱咐了用法,然后就毫不留情的将人推出去了。 「走吧走吧,男子汉大丈夫,吃些苦怕什么?尤其是练武之人,更要夏练三暑冬练三九,哪里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莫要略长进些就松懈,传出去丢了大当家的脸面……」 胭虎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下去了,一把扒着门框,委屈巴巴的喊着:「姐,我不走!就是大哥叫我过来的!他说我近日来长进不少,特意放了我一天假!」 嗯? 胭脂动作一顿,不等胭虎面露喜色,就点点头,恍然大悟道:「到底是大哥,思虑这样周全。」 胭虎一愣,嗯?话是这么说没错,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姐,你到底想到了什么?大哥哪里有旁的意思? 然后就见自家姐姐又将自己扯了回去,一把按在桌案前,又从屋里拿出来纸笔、书本和字帖,「既然如此,今儿就老老实实在这里练字。你那笔字没什么框架,这么大的人了,着实该狠狠抓一抓。」 胭虎听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举起一根手指辩解道:「姐,我,大哥叫我歇一天!」 就一天不行吗?如今他虽然不用做活,可每日也是早起晚睡,勤练不辍,哪一日不是浑身酸痛? 都说凡事要讲究松弛有度,怎的今儿反而不成了? 「这不是歇着么?」胭脂点头,又指了指四周,「窗明几净,暖意融融,也不必你扎马打拳的,何等惬意!」 「可是」胭虎还想再挣扎,自家姐姐就已经一眼瞪过来。 v第四十六章 「可是什么!我不求你科举入仕,好歹别弄一鸡爬字来丢人现眼!好生写,晌午之前将这本字帖描完,再背一页书,我要检查的。」 卢娇憋笑不已,脑后吊着的银鼠毛晃啊晃的,好像又活过来了似的。 胭虎张了张嘴,只觉得委屈的想哭。 大哥让我休息一日的! 见他这幅模样,胭脂也有点心疼,不过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玩心大,若是一味放任成了习惯,日后想管都管不了。 「乖,好生待着,午后再玩耍不迟,你好生写,我回头再与你做件新衣裳穿,如何?」 准备送给赵恒和徐峰的衣裳已经在收尾了,且这几日也没有厣片,做不得脂粉,倒是可以再加点针线,也练练手,不然越发生疏了。 胭虎这才哼哼唧唧的答应了。 胭脂冲卢娇笑笑,「好姐姐,你陪我去送点东西,完了之后劳烦你教我一教。」 卢娇满口应下,偏出门前又拍了胭虎的肩膀一下,带着点儿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小鬼,听见了没,我要陪你姐姐耍去了!」 「你!」胭虎气的七窍生烟,刚想做点什么就被自家姐姐一个眼刀子钉在原地,真的委屈死了。 胭脂不由得一阵头大,这俩人真是冤家! 再不能叫他们碰头的,胭脂摇头,也不多说,只将装了手脂的包袱挎着,一手拽了卢娇出来,「你也是,偏要去招惹,回头又闹起来。」 卢娇嘻嘻一笑,摇头晃脑的,也不辩解。 今儿日头好,天上没什么云彩遮挡,又没风,被阳光晒到的地方就暖融融的,十分惬意。 胭脂拢了拢身上的皮袄,笑道:「这样暖和,晒得人懒洋洋的。」 卢娇也附和的笑了几声,又斜眼瞅着她身上青色布面的羊皮袄子,直摇头,「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好容貌,怎的偏弄这样一件袄子来穿?又肥又大,也不好看。」 简直就像一支袅袅婷婷的水仙花,随意栽在路边的臭水沟里嘛,真是暴殄天物! 胭脂并不以为意,「暖和就成,又不串门子,哪里讲究那许多?」 如今的生活她已十分满足,倒是真没想那么多。且手头也不大宽裕,上等皮袄少说也得几十两,她还得抓紧时间采买原料,哪里有余钱? 这件皮袄还是路上从一个在客栈外头兜售的老农手中买的,不过花了五两银子,好看自然是谈不上的,可用料扎实,很是暖和,这会儿她竟微微有些汗意。 卢娇不大赞同,「话不好这样说,你这般姿容,又是这个年岁,合该好生打扮打扮。且不说旁人,单看那胡九娘,我虽瞧她不上却也不得不服,你且想想她,再想想你!她尚且不及你一半美丽,可这么一拾掇也就很能入眼了。」 就连她自己也爱穿些大红、鹅黄的亮颜色呢,好歹是个意思。 来了镖局不过五七日,胭脂也见过胡九娘几回,确实如卢娇所言,哪一次见都是光鲜亮丽的,好似冬日里一株怒放的鲜花,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胭脂笑而不语。 卢娇摸着下巴想了会儿,忽然一摆手,「有了!我记得前年跟大当家他们去关外,也顺手买过两块皮子,雪白雪白,十分难得,只是我穿白色不大衬得起,给旁人又糟蹋了,故而一直搁置,倒是将它给忘了。晚上回去我翻出来,你或是找人,或是直接自己裁度着,好生做一件皮袄是正经。对了,别忘了掐一下腰身,你身量这般窈窕,好看呢!」 「这如何使得?!」胭脂连忙推辞道。 「这算什么?左右我放着也是白瞎了。」卢娇并不在意,「再说,你也给过我许多,难不成倒不许我回礼了?」 「不是这个事儿,」胭脂道:「这才几个钱?那皮子来自关外,想来十分难得,我哪里好要。」 世间万物都爱分个三六九等,譬如这皮货,关外的便是最最上等的。或许从当地买并不如何贵重,但拿到关内来,一张小小皮子说不得也要几十两哩!略大些的,毛色略好些的,几百两也是常事。 「你不必多言,就这么定了!」卢娇越想越觉得合适,也不听她讲,兴冲冲的拉着她走了。 见她执意如此,胭脂也是百般无奈。所幸日后自己还会做许多东西,少不得要多多往来了。 两人先去赵恒处,说明来意之后赵恒就笑了,「劳烦你这样记挂着,倒叫我们受用了。」 小瓷罐胎质细腻,握在掌中温温润润的,如同上等丝绸,也像书中描写的……女子肌肤…… 他忽然就有些心猿意马的,不由得有些自责。 人家一番好意,他却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实在不堪。 胭脂摆摆手,「并不值什么,本也是一处做的,就当叫大家替我试一试,看可有哪里需要改进的。」 赵恒刚要感谢,却听她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只是用的还是上一回的香油,说不得有些香气,不过冬日寒冷,想来……没那么浓郁吧。」 这话说的,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 冬日寒冷,气味不易发散不假,可也恰恰如此,香气越发要凝而不散了。 赵恒的表情就有些古怪,似乎僵硬片刻,良久才略有些艰难的说:「……好说。」 上回的口脂他是没用的,没想到这回就又遇上了,果然是逃不脱的。 三个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不免有些尴尬,相互对视之后却又笑了。 v第四十七章 赵恒清了清嗓子,道:「要过年了,你与六弟都瞧瞧可有什么需要的,都叫账房那头一起采买回来就好,比自己出去买要便宜可靠些。」 胭脂刚要道谢,卢娇就顺势插话,「大哥,我才刚和轻容说这话呢,旁的也就罢了,今年多买几匹鲜亮颜色的布吧,好叫轻容做被褥衣裳什么的。」 镖局里有几个针线上的女人,寻常大家伙穿的衣裳、被褥等都是她们做的,如果没有特殊要求,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颜色、样式。 因以前只有卢娇一个女孩儿,又是跟兄弟们摔打惯了的,大家都并不如何在意,除了衣裳她额外要求,被褥之类也都跟大家用的一样的灰白青等颜色。 卢娇自己早已习惯,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只要一想这个温柔美丽的妹子也要同这群糙老爷们儿一样盖那些寡淡颜色的被褥,就觉得糟践了。 听说那胡九娘一应铺盖都是上等丝绸,她们没这么讲究,可好歹也不等这样破落吧? 胭脂没想到卢娇竟会对着赵恒说这话,错愣片刻之后就有些慌乱,「四姐,我哪里那样娇贵,这样就很好了。大哥,你莫要」 谁知赵恒却先一步打断她的话,顺着卢娇所言点了点头,「却是如此,是我同几位兄弟疏忽了。既如此,等会儿我去跟采买那头打声招呼,你们自己去说,看要些什么料子,都一一记录下来。」 顿了顿,又对卢娇歉然道:「是我们思虑不周,四妹,这几年也委屈你了。」 卢娇十分要强,比一般男儿都能吃苦受累,久而久之的,大家早就将她当做可以依靠和信赖的兄弟,便是偶尔略照顾些,却哪里能想的这样细致? 没想到赵恒三言两语也把自己说进去,卢娇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过了会儿才别别扭扭的道:「大哥莫要如此,倒叫我臊得慌,好似今儿特意过来计较似的。江湖儿女谁不是这样?」 他们闯荡江湖的,在外一走几个月也是常事,许多时候去的地方荒无人烟,少不得露宿扎营风餐露宿,便是水米都得精打细算省着用,又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关注穿着打扮? 便是再华贵的衣裳,往外头转一圈也就白瞎了,倒不如灰突突的,至少脏了破了也不大瞧得出来。 赵恒笑着点头,「我知道你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微小事,不过好歹你们叫我一声大哥。我既然生受了,也不是白做的,如今照顾不周,自然该补上。」 其实卢娇平日里跟赵恒面对面说知心话的时候不多,今儿骤然听他这样「温情脉脉」的,还真有些不适应,胡乱说了几句话就拉着胭脂跑了。 倒是赵恒,她们跑了之后还在原地站了许久,一个人怔怔的出神。 嗯,衣裳么…… 稍后是徐峰。 他最是大咧咧的,天塌地陷也我行我素,上回头一个主动用口脂的就是他,自然不将这什么香不香的放在心上。 「世人都说咱们走江湖的粗糙,如今大家都香喷喷的起来,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胭脂和卢娇齐齐笑倒。 这几个人都好说,只是,这三当家的? 胭脂犹豫着把话问了,徐峰和卢娇都是齐翻白眼。 「那人忒有些不知好歹,依我说,妹子你不送也罢!」徐峰说,卢娇也十分附和。 「哪里能行,」胭脂苦笑,「大家都有了,却偏偏跳过他,他对我与弟弟虽不甚热情,可眼下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么明着总是不美。」 那倒也是。 徐峰和卢娇都点头。 他们不睦已久,自然没什么忌讳,可胭脂姐弟这初来乍到的,若是上来就明晃晃的区别对待,的确有几分不妥。 「这么着吧,」徐峰想了一回,「你把东西留在我这里,其他人的也不必亲自送了,我打发伙计按人头送过去就是了,只说是你做了送与大家的,一视同仁也就罢了。」 江家妹子这样花容月貌,性情又好,还是少露面为上。 胭脂也觉的这法子好,又跟徐峰道了谢,这才去了。 送完了东西,卢娇又陪着胭脂去了趟外头,找了城里一家叫「香粉宅」的脂粉铺子,将十四罐手脂都卖了。 香粉宅是沂源府这几年才刚立起来的脂粉铺子,虽然不如许多老店资历深厚,但因掌柜的心思活泛,货品种类繁多,发展十分迅速,光是西北城区就有两家,外头几个省府也有不少分店,俨然有取而代之的架势。 这家铺面的掌柜是个姓张的妇人,四十岁上下年纪,梳着锃亮的头,带着一对沉甸甸金灿灿的镯子,掐一点硬红镶金耳坠子,十分精明。 她先前见胭脂年轻,还不大相信,更不愿意要,只是后来架不住缠磨,亲自取了些试用,效果立竿见影,且又香气袭人,哪里是外头那些能比的?立即就换了态度。 「没想到姑娘这年纪轻轻的,竟有这般本事,方才是我眼拙了,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这人倒也好打交道,确认品质之后就爽快应下,「只一点,这手脂虽好,可一罐着实少了些,不过姑娘用料讲究实在,一罐算作两百五十文如何?」 原本胭脂估摸的也是这个价格,故而十分愿意。 张掌柜的忙叫人取了银子来,又语速飞快的说:「这里是二两半银子,上等雪花纹银,二十两银锭上头铰下来的,若是去银号兑换,远比市面上寻常杂银成色好,换成铜钱也多些。姑娘且瞧,这秤高高的。」 胭脂果然仔细看了,点头,不由得十分感激,「掌柜的有心了。」 张掌柜听了也觉受用,又道:「做买卖讲究的就是个实在,姑娘且放心,但凡有什么想买的想卖的,日后只管往这里来。」 卢娇就抱着胳膊笑道:「掌柜的,你别瞧我这妹子年岁小,可见识多,多少本事都藏在肚子里哩!她不光会做手脂,一应胭脂水粉都是不差的。」 张掌柜听了果然欢喜,「那敢情好,回头姑娘做得了,可千万拿来与我开开眼。」 什么人做什么事,既然这手脂做的这样妙,想来其他东西也差不到哪里去。 v第四十八章 卢娇越发得意,又伸出手去与她瞧,口中不停的道:「掌柜的且瞧,我今儿面上涂的就是我这妹子做的上等油胭脂!指甲上颜色可鲜亮不鲜亮?也是那什么新式蔻丹。」 掌柜的果然捧着细细对着日头看了一回,见卢娇面上泛着淡淡红晕,十分自然好气色。十片手指甲上也是一汪汪流动着也似的鲜红,对着阳光竟隐约有光华流转,且颜色扎实周正,说不出的妙处。 张掌柜既喜且惊,「这胭脂果然是传说中的油胭脂?我竟是没看出来!呦,这蔻丹妙的很,才刚我就觉得不像寻常绵胭脂,断然没有这般厚重。可若是凤仙花,也没有这样鲜活灵巧的。原来竟都是姑娘的手笔。」 说完,她又对着光细细看了一回,赞不绝口。 卢娇不失时机的说:「那是自然,我这妹子说不出的心灵手巧,来日会的还多着呢。」 胭脂给夸得不好意思,偷偷拉了下她的胳膊,又对张掌柜谦虚道:「不过雕虫小技,掌柜的见多识广,想来也未必会放在心上。」 「姑娘无需自谦,」张掌柜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我如今算是认识了,以后有事无事只管来耍,权当解闷儿了。当然,若是有甚新鲜好货,还望姑娘想着我。」 她是个做惯买卖的,一番话说的又快又软,叫人挑不出错儿来,只是浑身受用不尽。 张掌柜的力图拉住胭脂这条长线,故而分外殷勤,钱货两讫之后又拉着她们去了里间,叫人煎了滚滚的茶,顺便取了好些时新水粉来递与她们瞧。 「两位姑娘既来了,也不必急着走,且坐下歇歇,略吃一杯茶,也瞧瞧我这里的东西。」 若是能卖出去自然最好,便是卖不了,说不定那江姑娘看后大受启发,转头便做出更好的,到时受用的自然又是自家店铺。 盛情难却,胭脂和卢娇也难得来一次水粉店,正觉得新鲜稀罕,且张掌柜行事说话又对脾气,略推辞一回也就坐下了。 茶也是好茶,胭脂和卢娇都不大认得,只是瞧着叶片舒展,清香四溢,淡淡茶汤沁人心脾,想来不是街边货色。 张掌柜的果然拿出来好些瓶瓶罐罐,从普通白瓷到精致描绘的彩罐,从寻常木盒到掐金边走银线的高档匣子应有尽有,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 卢娇看的眼睛都花了,「竟这样多。」 张掌柜笑道:「瞧姑娘说的,咱们女人这张脸啊,那可轻易怠慢不得。若想好好拾掇,可不都是银子堆起来的?小到香露、头油,再到脂粉之流,哪一样是白给的么?一分钱一分货,不怕想不到,只怕买不到呢,我这还有没拿出来的呢,只是桌子摆不开!」 胭脂看了几样,又细细闻了香味,看了颜色,有出色的,也有不中意的。听了掌柜的话,由衷赞叹道:「果然齐全。」 掌柜的难掩得意之色,刚要开口就听门口处一阵车马停驻之声,稍后便是环佩叮当、脚步杂乱,显然是来了富贵人。 胭脂不等她开口就主动笑道:「掌柜的且去忙吧,我们慢慢看就是,哪里能再拖着您呢?」 到底送上门的正经生意要紧,掌柜的略告了个罪,又对着镜子飞快的收拾下头脸衣裳,旋即堆了满脸的笑,踩着碎步飞快的出去了。 「哎呦呦,怪道今儿早起爆了几个烛花,原来是高夫人您来了,快快快,快到里面坐。」 什么人竟值得这样热情?胭脂和卢娇对视一眼,都有些好奇,不由自主的放慢手中动作,竖起耳朵听起来。 就听一个中年女人笑了下,漫不经心道:「掌柜的口才越发好了,哪里就有这样巧的事,不过是哄我玩儿罢了。」 她的语调很慢,带着些久居人上的骄矜和骄傲,也不知是素来如此还是怎样。 卢娇撇了撇嘴,无声说道:听听,好大的派头。 胭脂忍笑,摇摇头,两个人继续听,权当看戏。 掌柜的又奉承几句,竟引着那位高夫人往里头来了,胭脂和卢娇连忙收敛心神,重新低头摆弄起满桌脂粉来。 分明一个主子,可却呼啦啦进来五六个人,前呼后拥十分气派。 胭脂用眼角余光飞快的瞥了眼,就见四个穿着粉色袄裙的俏丽丫头簇拥着一个妇人,张掌柜也在一旁伺候。 但见那几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都穿戴打扮十分不凡,衣裳竟是绸缎做的,很是光鲜。 那高夫人更不必说,梳着繁复的高髻,遍插珠翠,一身紫色华服上通体刺绣,便是再不懂行的人看了也知道必然价值连城。她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有些胖胖的,挤得眼睛都显小。脸上擦了雪白的粉,嘴唇涂得通红,额头贴着时下流行的梅花花黄,圆滚滚的腕子上戴着几个沉甸甸的赤金镯子,打眼看去只觉金辉璀璨,可却实在……不怎么好看。 卢娇只是匆匆一瞥就觉得辣眼睛,腹内憋着一股笑,却又不好当场笑出来,忙别过头去盯着胭脂水嫩鲜活又清净的一张脸看,这才好些了。 真是要命,以前只觉得不打扮不好看,可没想到这胡乱打扮,竟也这样可怕! 高夫人大约也没想到,大清早里头就坐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脚步一顿,眉头就微微有些皱,额上立即显出来几道褶子。 她身边的大丫头察言观色分外机敏,立刻对张掌柜不悦道:「怎的,难不成要叫我们夫人与人共处一室么?」 什么叫与人共处一室,她家夫人还是什么绝世珍宝,旁人不光看不得,连喘气都不能在一间屋子里么? 卢娇何等暴烈脾气?听了这话就将两道柳眉竖了起来,胭脂眼见不好,忙在桌子下头拉住她的手。 瞧这位夫人来势汹汹,只怕不是普通人家,还是不要随意惹事的好。 张掌柜却泰然自若的笑道:「瞧姑娘说的,这开门都是客,我们这正经做买卖的,哪里就能往外撵了呢?前儿徐夫人来,也是这么着的。姑娘其实也不必担心,里头还有一间屋子,又宽敞又亮堂,请夫人移步也就是了。」 先前高夫人还有些不悦,可听张掌柜的说出徐夫人的名号,表情就变了一变。 她的丫头也没想到能听到那位夫人的名讳,登时愣了,本能的抬头去看自家主子。 高夫人意味深长的瞥了张掌柜一眼,这才慢条斯理的拢了拢头发,对丫头半真半假的怪道:「偏你多事,我哪里就那样金贵了?就在这里吧。」 张掌柜笑容不变,又说了几句好话,还是叫伙计挪了个四扇屏风过来,将靠窗的两张桌子都围起来,临时弄了个半遮半掩的包间,倒也罢了。 v第四十九章 胭脂只觉大开眼界,又十分好奇,借着屏风遮挡,小声问卢娇,「这位是何方神圣?那位徐夫人又是何人?怎的掌柜的一提她,这人就如此收敛?」 卢娇在沂源府待了几年,又曾是官宦子弟,跟着赵恒等人走南闯北,知道不少事,闻言便低声解惑,「这是沂源府同知高亭的夫人,从六品敕命夫人,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也算个人物。他家男人多年来上蹿下跳,耗费银钱无数,不知求了多少人,苦熬了半辈子才出头,难免抖起来。那徐夫人是知府大人徐庞之妻,正四品诰命,风评甚好。」 顿了下又补充道:「听说高夫人娘家颇有财力,大小备受宠爱,衣食住行无不讲究……」 她对高夫人印象很差,说这话的时候就有些不屑和鄙夷。 原来如此! 知府算是同知的顶头上司,高夫人纵然跋扈,也不敢在各方面越过上司的夫人去,张掌柜的这会儿说出这些话来,估计也是想敲打一二。 胭脂感慨一回,就想拉着卢娇走,「四姐,咱们走吧。」 瞧着那高夫人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谁知道等会儿会不会因为什么闹起来?左右钱早已拿到了,还是走了的好。 「怕什么?」卢娇却有些天不怕地不怕,非但不愿走,反而伸手将她扯了回来,「正愁冬日漫漫,无事可做,如今可不要看热闹?」 江湖朝堂两不相干。 江湖人忌惮朝廷威势,瞧不起里头恁多浑水摸鱼、鱼肉百姓的,可也知道一旦真正捅了马蜂窝,他们也难以逃脱;而朝廷也头疼江湖人野性难驯,偏一个赛一个难对付,又多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之辈,纵然知道他们以武犯禁也难以抓捕,一个闹不好了反而会激发血性,没得好结果不说还容易搭上自身…… 故而双方彼此试探,闹到如今隐隐成了一明一暗两个系统,有种微妙的平衡。若非深仇大恨,谁也不愿意主动招惹谁,所以卢娇还真的没在怕的。 高夫人施施然坐下,先用熏过香的锦绣帕子慢慢擦了手,不紧不慢的吃了几口香片,这才问道:「数日不来了,可有什么好货么?」 张掌柜笑道:「那些伙计粗手笨脚的,夫人稍等,小的亲自去为您取来。」 高夫人低低嗯了声,张掌柜就退了出来,稍后亲自带人捧了满满两大托盘东西进去,路过胭脂她们身边的时候还丢了个颇有深意的眼色过来。胭脂顺着一瞧,见那托盘上赫然就有自己才刚送来的手脂! 胭脂收回视线,冲张掌柜点点头,意思是这份人情她记下了。 稍后就听高夫人道:「这样多?罢了,我也懒得一样样看过去,掌柜的你且说说,有什么特别好的么?」 才刚发话的丫头似乎是高夫人的贴身丫鬟,颇得宠爱,这会儿又主动开腔了,「我们夫人你也是知道的,略差一点儿的东西都不爱用,掌柜的,你可得上点心。」 「我哪里敢不尽心,」张掌柜正色道,又推了几个小瓶子小罐子的出来,「这几样胭脂是才刚从都城运来的,听说那里的贵人如今都用这个,便是公主与后宫妃嫔也时常夸赞,我们店铺费了老大劲儿,这才匀过来这十来瓶。那是香露,每日早起合着香丸吞服,不出半月便可呵气如兰,有梅花香和兰花香两种。还有这手脂,最是滋润肌肤,难得又香气袭人,今儿刚到的,断没人看过,夫人您是头一份儿!」 高夫人最好面子,旁的倒罢了,只是最后一句「头一份儿」最得她的心,眼中先就带了三分喜色,不过还是有些拿腔捏调的问:「怎的,既然是这般好货,怎的不先派人送到知府大人后院去?」 那晃悠悠的强调,似笑非笑的眼神,显然是不怀好意。 张掌柜的既然能以女子之身挑起重任,照顾的铺子更是在沂源府城中,自然有过人之处。说白了,这么些年下来,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区区言语挑衅,倒还难不倒她。 「夫人说的是,只徐夫人素来不大讲究这个,也从不叫人送上门。且凡事讲究一个缘分,来得早也不如来得巧不是?这手脂刚到,您瞧,我们还没摆上呐,可巧您就来了,这不就是天大的缘分?自然是该您头一份儿的。」 一番话将高夫人哄得心花怒放,脸上再也绷不住,捂着嘴咯咯笑了几声,「你倒会说话,便先将手脂拿来与我瞧瞧。」 这可是开张头一笔买卖! 胭脂和卢娇不由得多了几分期盼,就听里头窸窸窣窣一阵摩擦声,那丫头先赞了句,「好香啊。」 便是高夫人,也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今她用的手脂也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上等佳品,一个巴掌小瓶就要二两多银子,滋润倒是滋润的,但满是药味,十分难闻,每每用过之后都要多多的在身上撒些香露,不然压根儿盖不过去。 也不必旁人伺候,已然起了兴致的高夫人亲自挑了点,以指腹在手背上缓慢推开,眼见着那雪白油膏不多会儿便化了开来,一点点润入皮肤,她也有些惊讶。 「这是什么方子?倒还不错。」 如此滋润,却又半点儿不稀薄,瞧着丝毫不比她外头买的差呢,为何以前竟没听说过? 张掌柜的自然不会实话实说,就笑道:「夫人真有眼光,只是店里也只是代卖,哪里知道什么方子呢?既然能得夫人您一句夸赞,想来也是好方子的。」 高夫人哼了声,也不说话,又兴致勃勃的拿了几瓶蜡胭脂和香露。大约是手脂专美于前,那几瓶蜡胭脂和香露都无甚出奇之处,不过尔尔,竟隐隐有些失落。 「这些竟还不如一开始拿出的手脂。」高夫人又不死心的看了一回,兴致缺缺的道:「罢了,将这手脂取两瓶来我带着。不,要四瓶吧,都好生包起来,我要送与徐夫人的。」 一来有了好东西,主动送与顶头上司的夫人乃是常理;二来么,只要一想到自己竟能抢先一步拥有这样的好东西,高夫人心中就隐隐兴奋起来。 张掌柜的笑着道谢,又叫人来打包,「夫人好眼力,只是夫人,这是个新方子,听说十分难得,又加了许多上等药材、香料,耗费人力物力无数,又是外头没有的。」 不等她说完,高夫人就不耐烦的打断了,「你说这么多,是打量我买不起么?区区一瓶手脂,便是再贵的珍宝我也不是没见识过,你只管说个价就是!休要啰嗦!」 张掌柜的也不恼,一直等她说完了,这才张口报了个几乎将胭脂吓得跳起来的价格:「诚惠一两半一瓶。」 「休要猖狂!你是狮子大开口么?」高夫人还没怎么着的,那丫头先就呵斥出声,「我家夫人现在用的乃是百年老店沈三冠的当家手脂,比这个大了将近一倍,也才二两三钱银子,你这没名没姓的,且还不知道效力如何,如何敢要这些钱!真当我们夫人是任人拿捏的泥菩萨么?」 外头的胭脂深以为然,就觉得这张掌柜的是不是疯了? 卢娇却皱眉,小声道:「且等等看,这张掌柜的既然敢这么说,必然有自己的打算,她是个老人了,想来不会乱来。只是这么一来,她先前只给你算两百五十文一瓶,可是亏大了,若回头不补给你,我头一个不放过她。」 自家妹子才卖了两百五十文,她竟转手就要卖一两半!何止暴利!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张掌柜的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看着高夫人,那意思很明显:反正我们不会降价,您也知道是好货,若是觉得合适了就买,若是嫌贵,那就对不住了。 v第五十章 「荷花!」高夫人呵止自家丫头,轻飘飘的说了句,「拿钱。」 不就是拼银子么?她什么时候输过! 荷花欲言又止,到底还是照做了。 高夫人走后,卢娇就站起身来,不等开口,就见张掌柜的叫人屏退四周,拉着她们进了里头的房间。 「江姑娘,事发突然,我匆忙抬价,还望你见谅。」 想那高夫人何等品性?若是价钱订的低了,她不买不说,没准儿还以为是别人瞧她不起。可若是不拿出来,回头叫她发现旁人用,少不得又是一场官司好打。 胭脂摆摆手,刚要说话,又见张掌柜已经拿了算盘在手里,噼里啪啦打了一阵,说:「如今这手脂已然定了价,往后只可高,不可低,这么着吧,江姑娘,往后但凡你拿来的东西你我就四六分,你六,我四,如何?」 还有这样的好事?! 这回就连卢娇都没话说了。 且不说外头少有这样将一应价格都摊开来摆在明面上就地分了的,便是有,也没几个能卖出这样高! 胭脂还在发懵,她甚至觉得自己素来灵光的头脑都有些转不动了。 一两半银子一瓶,这么下来,自己能得多少钱来着? 见她沉默不语,表情也似乎不大好的样子,张掌柜的略一迟疑,试探着道:「江姑娘,实在不是我小气,只您也瞧见了,本店往来多有贵客,一来难伺候,二来诸多方面的开销也实在大了些。换做外头随便哪家,便是能给您七成、八成,可卖不上价去呀,反倒不如我们这六成来的划算。再一个,只要姑娘你往后的东西都是这般品质,要不了多久便闯出名堂,以后只怕不够卖的!」 胭脂这才回神,忙笑道:「掌柜的多虑了,您说的很是,我哪里是不满意,只有些惶恐呢。」 见她并无异议,张掌柜也松了口气,拍着桌子笑了起来,「那就好了,我这就叫人拿钱!」 既然重新定价,那么之前的就不做数了。 一瓶手脂一两半银子,今儿胭脂一共拿来十四瓶,统共是二十一两。 「二十一两?」胭脂和卢娇齐声道,声音都微微发颤了。 「可不是?」张掌柜将算盘推过去给她们瞧,「一点儿错都没的,二位姑娘若是不放心,尽管再算就是。」 「哪里是不放心,」胭脂就笑道:「不怕您笑话,我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多的银子哩,欢喜的坏了。」 足足二十一两!这样多! 张掌柜的也笑,又喜欢她实诚,「江姑娘不必说这话,谁祖上还没穷过似的。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圣人,往上数几代也是泥腿子哩!何况你我?且如今你年纪轻轻的就有这般本事,假以时日,少不得我们还得仰仗姑娘你讨生活哩,到那个时候可千万别嫌弃!」 三人齐齐大笑起来。 忽然有了这么多银两,胭脂就觉得一颗心都在打飘,竟想不出该怎么花了。 张掌柜给她兑了十五两的银票子,五两小银锭一枚,还有一两,也就是一千两百文铜钱散花。因胭脂来时并未想到能有这许多,带的钱袋子竟装不下!张掌柜的还额外送了个绣着喜鹊登枝梅花图样的小巧夹层锦囊,十分好看。 一直到出了香粉宅的门,胭脂和卢娇走在街上了,还有些心神恍惚。 卢娇眨了眨眼,神情恍然道:「轻容,这可了不得了。」 胭脂也有些乱,心不在焉的嗯了声。 就听卢娇喃喃道:「我竟用了一两半一瓶的手脂!何其奢靡!」 欢喜归欢喜,不过等胭脂冷静下来,细细盘算了需要买的东西之后,这热度也就退的差不多了。 衣食住行,如今除了行之外,哪里不要钱呢? 自己姐弟俩的衣裳、被褥,虽然镖局里会给准备些,不过到底不够使的,而且好些私密的贴身衣裳也不好假手他人。再者,两个人也都还在长身子,十分废布。 笔墨纸砚灯火蜡烛,还有那各色零碎,单看着不多,算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因厣片还有几日才到,胭脂也不愿闲着,先将各色香料都买够了,又去瓷器铺子订了一批瓷瓶。 之前没想过手脂阴差阳错能卖出这样高昂的价格,她用的还是最不起眼的朴素白瓷瓶,如今倒显得配不大上了。 好马配好鞍,既然卖得这样贵,倒不好在包装上吝啬。 手脂、面脂、油胭脂、甲油,眼下她只做这四样,先是四个款式,再有前两者香气不同,后两者颜色不一,自然式样也得区别开来。每种只要几十个,加起来也就数百,因此瓷器店的掌柜的并不敢怠慢,细细询问款式。 胭脂想了一回,如今市面上现有的香料多以茉莉香、栀子香、梅花香、梨花香和玫瑰香五样为主,脂粉颜色也以正红、粉红、橘红、紫色为多,心下便有了主意。 「劳烦掌柜的记一下,我要扁圆罐子和长条粗颈两种款式的,其中罐子上绘茉莉、栀子、梅花、梨花和玫瑰图案的各五十个,长颈的瓶子要正红、粉红、橘红和紫色各五十个,统共四百五十个。」 掌柜的用心记下,又亲自找师傅过来绘了草图与她看,连瓷器外头要的花样都带着的,两边商议修改了几回就定了。 大庆朝瓷器制作工艺十分成熟,胭脂要的又没甚大技巧,只是简单造型而已,所以价格也不高。又因她要的多,且往后还可能继续订货,掌柜的主动让了几文。 「江姑娘,这带花的须得上色,不带花的又通体带颜色,玲珑剔透,得烧出釉来才好看呢,多少要花点工夫。姑娘要的多,往后也常来,也不多要你的钱,便算作八文一个吧。若换作旁人来,断然没有这个实惠。」 胭脂也觉得合适,道了谢,约好五天后叫人送到镖局后门,便痛快交了一两半的订金,回头收货检查无误后再将另外一半付完。 v第五十一章 掌柜的也是个有心人,问明白用途之后便笑道:「姑娘这般大才,未必不会一鸣惊人,何不取个名号一并烧在上头?来日也好有个出处。」 卢娇听后眼前一亮,抚掌称妙,「是呀轻容,取个名字吧。」 如今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可眼见着这买卖一日比一日强,回头人家问起来,没名没姓也不好。 胭脂也觉有理,又想起前几日大雪纷飞铺天盖地,天地间一片苍茫,忽然心头一动,「寒香沁,就叫寒香沁吧。」 自古冬日梅花寒香,幽幽沁人心脾,虽不争不抢,却令人无法忽视,便是寒香沁了。 回去的路上,胭脂又去书肆买了几刀「善书纸」,外加一块上等云烟墨,一支兔毫笔,又花了一两四钱零九个铜板。一来二去的,刚到手的十二两多银子就只剩五两了。 那善书纸乃是前朝一位大书法家改良过的一种高档书写用纸,用这种纸写出来的墨迹凝而不散,且历经多年还色亮如初,不易虫蛀,非常适合保存资料。 一分钱一分货,青竹纸一刀只要几十文,而这善书纸却要一百六十文,当真天差地别。 卢娇平时虽不大写字,但似乎对文房四宝之流并不陌生,见胭脂一下要了这样多,不由得好奇道:「你要这么多纸做什么?练字也有些大材小用了。」 胭脂的眼神略微黯淡了一瞬,不过马上就笑着答道:「不瞒姐姐,祖父也曾是爱书之人,家中多有市面上不常见的奇书,只是后来……如今正巧有时间,我就琢磨着将以前背会的书都一一默写下来,岂不比去外头到处搜罗来的强?」 如今日子渐渐步入正轨,她也该将素日东西都一一捡拾起来了。 卢娇点点头,「是这个理儿,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心气儿。」 胭脂噗嗤一笑,斜眼看她,「你也怪没个羞臊的,这般老气横秋,也不比我大几岁么。」 两人笑了一回,胭脂见天色不早,便道:「劳烦姐姐今儿陪我出来一趟,时候也不早了,这会儿家去也赶不上午饭,倒不如就在外头吃了。」 卢娇笑道:「眼见着是能挣钱的人了,这般财大气粗起来。今儿潮湿的很,我要吃陈家羊肉锅子,里头加了不少药材呢,最能防风除湿补气。再叫两个刘家锅塌子,好不好?」 「好好好,你是姐姐,你说了算!」 再说高夫人。 从香粉宅家去之后,高夫人当晚就用了手脂,并依照张掌柜所言,隔水预热之后取来匀面,次日果然肌肤细腻有光泽,似乎连眼角的细纹都淡了不少。 荷花捧着镜子奉承道:「如今夫人越发年轻了,奴婢以后可要斗胆喊一声姐姐。」 高夫人已经年过四旬,可她才不过十来岁年纪,若是能姐妹相称,自然是高夫人面相年轻得很了。 高夫人又敷粉,便觉比以往都更加服帖,肌理间也不卡了,且看着更加自然红润,不由的满意一笑,转头就叫人备车,亲自拿着那两瓶包好的手脂去拜见徐夫人。 她去时已有一人在场,二人四目相对,均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挑衅和不屑,竟隐约有些雷电相逼的架势。 首座的徐夫人梳着家常发髻,穿着一身秋香色的常服,并未如何涂脂抹粉。只是她素来好心性,不与人争强斗胜的,虽已年过半百,可瞧着也才四十岁上下的样子。 徐夫人叫丫头奉茶,笑道:「难不成你们是约好的?怎的今儿来的这样齐全。」 高夫人才刚要开口,先到之人却笑盈盈抢白道:「夫人说的哪里话,高夫人凡事讲究,心思奇巧,那都是独一份儿的,似我等见识浅薄之人着实跟不大上。」 高夫人冷笑一声,不甘示弱的说:「邹夫人这话有些意思,世事艰难,又何苦自贬?便是你见识浅薄些,邹大人不也没嫌弃么?当真是患难夫妻,情谊深厚。」 邹夫人的脸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她乃沂源府通判邹玉安之妻,早年十分贫寒,是她四处帮人浆洗衣物才勉强过活。后来邹玉安时来运转,得了上官青眼,这才一步步立了起来。 那邹玉安与高亭一文一武,同为从六品,因身家、经历十分不同,相互间便很有些互看不顺的意思,连带着她们二人每每见了也是明争暗斗、唇枪舌剑。 徐夫人只是淡然的笑,慢条斯理的吃了半盏茶,这才不紧不慢的道:「你二人每每见了便要说话,感情这样好,当真叫人羡慕。」 高夫人和邹夫人闻言同时一噎,再看对方时便如同看一只死苍蝇,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徐夫人何等人物,如何看不出她们之间的不对盘?不过是徐大人身居高位,下头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随意站队岂不乱了纲纪?故而徐夫人才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意掺和表态罢了。 三人沉默着吃了半晌茶,徐夫人又笑着道:「如今天越发短了,又下了雪,我也不大爱动弹,亏着你们时常来同我说笑,不然当真是闷坏了。」 吃一堑长一智,高夫人连忙抢白道:「夫人说的哪里话,我仰慕夫人已久,您不嫌弃我聒噪就罢了。」 顿了下,又亲自从荷花手里端了个锦匣出来,「因胭脂用完了,昨儿特意出门采买,谁知胭脂没买到合适的,竟意外发现了新式手脂。我已用过了,细腻柔和,幽香沁人,不似药铺里卖的那样苦涩难闻,着实不凡,特拿来与夫人分享共鉴。」 邹夫人就酸溜溜的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高夫人素来讲究,寻常俗物入不了你的眼,想来这小小手脂也价值不菲吧?」 徐夫人推辞道:「既是你买的,我又哪里好夺人所爱?」 高夫人不着痕迹的剜了邹夫人一眼,笑得越发舒展了,「只是寻常脂粉罢了,若夫人用得好,也是它的福气。再者,便是寻常百姓间,若是关系好的,也时常会互赠些个胭脂水粉之流,哪里就当个事儿了呢?夫人无需介怀。」 邹夫人娘家、夫家俱是穷鬼,又是些没头脑的莽汉武夫,时常拿着自家日常用度说事儿,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竟连点脂粉都不放过了。 哼,真是脱不了的穷酸! 因只是两瓶手脂,徐夫人推脱不掉,只得收了。 今儿天阴霾霾的,早起就不见日头,约莫是要下雪,徐夫人没出声挽留,高夫人和邹夫人也不敢多待,又吃了一盏茶,不咸不淡的说了些闲话就告辞了。 二人都是坐马车来的,虽然皆是同品敕命夫人,然高夫人娘家夫家财力都颇雄厚,便是一架马车也装饰的华丽非凡,强压着没逾越也就是了。 v第五十二章 相较之下,邹夫人的马车只是寻常黑漆,一应车辕、门帘半点装饰也无,又不时常翻新修整,就显得寒酸的狠了。 两人都扶着丫头的手上了马车,门帘放下来的瞬间还在互瞪…… 晚间徐大人回来,夫妻二人同桌用饭时不免说笑,徐夫人就提起白日的事情,徐大人却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事,你若不收,他们反而又要折腾别的法子。」 高亭夫妇二人祖上都是做买卖的,本性虽然不坏,可长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难免沾了些商人钻营取钱的风气,有时候就过于圆滑了些。 徐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只他家作风这般奢靡,我总觉得不妥,没得带坏了你的名声。」 高亭到底是徐大人的手下,若一味铺张,外头不知道的保不齐就要以为他一应财产来路不正,徐大人这个上官也脱不了干系。 徐大人摇头笑道:「你实在多心了。」 「还有,」徐夫人却不这么想,「前些日子青山知县着人送来的年礼单子我瞧了,很有些触目惊心,他不过一介知县,竟能拿得出东海珊瑚、玉石盆景这般豪礼,想想就叫人害怕。我连拆都没拆,只留了些农产,其余的都原样打发回去吧。」 「你做的很对,」徐大人沉吟片刻,捋着胡须点点头,「我近来事多,越发不得空,你是个稳妥人,多多费心吧。」 「你我夫妻一体,何来这样见外的话?」徐夫人嗔道,又叹了口气,「早先他在你门下求学时,我瞧着也是个好的,眼下看着,却有些拿不准了。」 徐大人想了会儿,摆摆手,「夜深了,睡吧。」 转眼五天过去,之前的香料铺子专门派了人过来送厣片。胭脂仔细查验,见对方已经是清洗干净了,品质也上佳,便十分满意,一口气要了五斤。 因厣片干了之后质地坚硬,且边缘甚是锋利,须得十分小心,只靠她一人怕累也要累死了。 正发愁,过来给她送狐皮的卢娇却笑道:「看你平日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怎的这会儿偏犯了傻?远的不说,厨房那头多得是帮工的小丫头、小伙计,他们年纪小,也做不了太重的活计,多得是闲工夫,手脚也伶俐。你便随意给几十个大钱,多的是人争着抢着来做,又愁什么?」 胭脂大喜,果然去问,当场就有好几个丫头小子要来。 他们多是沂源府清白穷苦人家的孩子,因年岁尴尬,外头不好找活,便来镖局做些打杂烧火洗衣喂马的零碎活计,一月也不过二三百个钱。如今胭脂只叫他们帮着研磨厣片,竟就给五十个钱,当真是天大的便宜,故而都十分积极。 胭脂就挑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约好了时辰之后刚走到二院,就见徐峰风风火火的从眼前过去了。 「二哥,什么事这样着急?」 「哦,妹子啊,」徐峰见是她,便停下脚步答道:「才刚有人托了一趟急镖,明儿一大早就走,大当家的叫人呢。」 顿了下又道,「对了,瞧大当家的意思,是想叫六弟也跟着走一遭,妹子可先去帮六弟收拾下行囊。」 「他也去?」胭脂既喜且惊,又难掩担忧,「他功夫只学了皮毛,又没出去过,可别拖累大家,耽搁了正事。」 「哪里的话!」徐峰笑道:「六弟天分过人,又十分刻苦,功夫已是大有长进,哪里是你说的那样不堪。再一个,这一趟是送人,并无多少贵重物品,往来两个月足矣,正好带他出去历练历练,顺利的话还能赶回来过年呢。」 既然是赵恒的意思,想来事情就是铁板钉钉了,且不说胭脂心情如何复杂,也只好紧赶着先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可巧前段时间做的几套衣裳都得了,本来她还琢磨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理由送给赵恒和徐峰,如今看来,可不正是时候? 果然,午饭的时候胭虎就兴冲冲的告诉胭脂,说大当家亲自点了徐峰、卢雄和他三人一起押镖,二月初九除夕前必归,叫她不必担心云云。 「三个人?」胭脂愣了下。 听说镖局一般走镖只需两位镖头随行,正如之前赵恒和徐峰两人一起去青山镇一样。但之前徐峰明明说不过是送人罢了,节前必归,如何就用得了三个人? 不过转念一想,许是弟弟才刚来,不大得用吧。 「也好,」胭脂忙收敛心神,嘱咐道:「徐二哥粗中有细,卢五哥也是少年英雄,你要多长几个心眼,少说多看,多听多做,莫要扯了人家的后腿。」 「姐你放心!」胭虎拍着胸脯道:「大哥都说了,我如今已非吴下阿蒙,多历练几回就能独当一面。你且等着我赚钱养你吧!」 「行,我等着呢。」胭脂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拿出两套加棉青布衫,「这是前儿给你做的新衣裳,出门在外的也别太邋遢了,世人难免以貌取人,莫要堕了镖局名声。这是给大哥和二哥的,我这里也忙,就不特意过去了,你帮我捎着吧。」 「哎!」胭虎欢欢喜喜的应了,又穿了衣裳与她瞧,见处处服帖,越发欢喜。 跟姐姐说了半天话之后,胭虎又巴巴儿跑去给赵恒和徐峰送衣裳。正巧他二人在一处商议事情,也省的两头跑腿儿了。 「江姑娘做的?」看着包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裳,赵恒微微有些错愕。 「是啊,」胭虎挺得意地说:「我姐说了,之前幸得二位兄长相助,此恩永世难忘。不过她也知道两位哥哥不是那等浅薄之人,说报答难免辱没了,思来想去,也只好给哥哥们做些衣裳,权当是妹妹的心意吧。」 妹妹的心意? 赵恒的手指从衣服边缘细细密密的针脚处划过,忽然笑了,「替我谢谢你姐姐。」 当夜胭脂在炕上翻来覆去,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索性爬起来默写,天亮时竟写了一本半! 胭虎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倒是睡得好,早起众人送行时就见他容光焕发的,还特意将才得的刀递给胭脂瞧。 「姐,这是大哥特特儿请人给我打的!你看好不好?」 就见那刀黑黢黢的,宽五寸有余,长逾三尺,一丝装饰也无,虽是全新的,可迎面也有一股杀气扑来。 「我不懂这个,」胭脂笑着摇头,「不过既然是大哥给的,必然错不了。」 赵恒微微笑了下,就听徐峰大声道:「妹子你这话说的对极了!六弟力大无穷,寻常兵器与他而言总是太轻飘飘的,大哥便亲自试了他,又亲手画了图纸,特地请人连着几天不眠不休打造的。」 v第五十三章 胭脂不觉骇然,「大哥这般用心,当真叫我们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应该的,」赵恒笑了下,顺势解释道:「六弟没有实战经验,难免生疏,若是兵器不趁手,就更要大打折扣了。哪怕为自保,也该先把兵器选好了。」 胭脂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谁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轻飘飘的,带着点儿不以为意和漫不经心,又起的突然,胭脂直接被吓了一跳。 卢娇不悦道:「三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赛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盯着胭脂,「没什么意思,只是敬佩大当家见多识广,对兄弟关怀备至罢了。」 不知为什么,他特意将后面几个字咬的重重的,隐约有别的意思在里头。 赵恒不着痕迹的将胭脂挡在身后,又抬手按下一点就着的卢娇,面不改色道:「三弟谬赞,不过本分罢了。」 郭赛跟他对视片刻,到底还是率先败下阵来。 赵恒不再理会他,又仔细嘱咐了徐峰和卢雄几句,这才目送他们远去。 卢娇追出去几步,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哥,我等你回来过年啊!傻小六儿,出去多长长本事,回来我再揍你!」 郭赛第一时间就走了,气的卢娇牙痒痒,胭脂劝了一回,三人才一起往回走。 赵恒看了看虽然依旧气呼呼,但确实忍住了的卢娇,笑道:「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四妹如今也听劝了。」 「大当家也跟二哥学坏了,」卢娇道:「轻容这样温柔可爱,我哪里忍心叫她为难!」 胭脂抿嘴一笑,又另起话题,「说起来,还不知道大哥使什么兵器呢。」 徐峰用泼风大环刀,卢家兄妹用长、枪,郭赛使一对长短双剑,但是唯独一个赵恒,胭脂迄今为止都没见过他的兵器。 卢娇就笑,「大当家武功盖世,何苦拘泥于兵刃?再过几年,只怕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说着,她自己先就笑了。 赵恒无奈摇头,对胭脂道:「别听她胡说,哪里就那么神了,我也不过肉体凡胎。」 胭脂也跟着笑得两眼水汪汪,听了这话却摇摇头,一脸认真的说:「可我却觉得四姐说的是真的。」 赵恒一怔,看着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倒影,一颗心都砰砰乱跳起来。 胭脂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在我心里,大哥便是这天上地下一等一的英雄好汉。」 因兄长和胭虎都走了,卢娇一来不大敢挑衅赵恒,二来与郭赛不睦,剩下的伙计们又都全然不是她的对手,难得安静下来。 胭脂见她有些怏怏的,半点没有素日神采飞扬的劲儿,就有意拉着她看自己做水粉,卢娇有了事情分散精力,果然活泛许多。 如今都十二月了,许多店家和百姓都已忙着准备年货,她须得快些赶制出来,不然就错过商机了。 厨房的小翠儿、小雀儿、石头三个小家伙每日闲时都来帮忙,他们都是打小做活做惯了的,手脚十分麻利,当真叫胭脂省心不少。 因胭脂给钱痛快,为人又温柔和气,小翠儿他们的家人也都十分感激,每每家去便要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们偷奸耍滑。几个小的来了之后越发不敢怠慢,偶尔临时没有活儿分派,就争先恐后的抢着帮胭脂打扫屋子,半刻也不肯闲下来。 卢娇力气大,又闲的难受,就主动揽过擀胭脂膏子等乏味又累人的活计。 一开始胭脂还不大好意思,毕竟她的本意只是想叫卢娇打发下时间,谁成想,如今旁人把差不多的活儿都做了,自己反倒成了甩手掌柜。 卢娇连连摆手,「没事儿你就歇着呗,这又值什么?再说,往后我的一应胭脂水粉可都指望你哩,正好趁这会儿好生巴结。」 说的众人都笑了。 她这样坚持,胭脂倒不好继续争抢,笑道:「便是你不干活,难不成我就不给了么?」 卢娇一撇嘴,「你自然是肯给的,只是我却不敢要。」 跟着妹子出去之前,她哪里知道那手脂竟会如此之贵?简直烫手!若是真的什么忙都不帮,她也实在不敢收了。 这一次的厣片品质不错,又都是处理好了的,小翠儿几人用心磨了细粉,胭脂做了足足六瓶香油,能用好久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都是白日请人帮忙,关键的步骤晚上自己弄。 香油瓶子还是像之前那样,一个埋在地下,一个倒立在上头,缓缓滴落,周围一刻不停的摆着火盆。 考虑到男人们,胭脂还特意做了两瓶没香料的,回头可以多多的做些原色无味凝露珠唇脂和手脂、面脂。她还抽空去问了张掌柜的,对方一听她竟然还会做油胭脂,又看了她带去的自己用过的大半瓶,当场两眼放光,一叠声的催她做。 「好姑娘,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当真是市面上缺什么恁老人家偏送什么!且等着吧,这油胭脂一出来,保管比手脂还好卖呢,你可得好生保养,不然回头数银子都要累坏了!」 张掌柜只是香粉宅下头一间铺子的掌柜,与其他同行也是竞争之势,如今胭脂主动给她递了这条线,不用想都知道今年进账头名状元必然是她手里这间铺子!届时老爷子高兴,她的好处可就多了去了,没准儿还会再给她一间管着呢。 胭脂被她逗得不行,也是干劲满满,越发精神了。 众人忙了一回,胭脂给三个小的用红纸各自包了五十个大钱,又自掏腰包买了几样茶点果子大家一块吃。 小翠儿等人正抚摸着崭新的红封无限欢喜,抬头见桌上摆的俱都是外头时兴的金丝卷、菊花饼、糖油果子、猪油枣糕等点心,油亮亮香喷喷,都本能的吞咽口水,却不见动弹。 v第五十四章 胭脂催了一回,三个小的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小翠儿上前道:「江姐姐,您如今只叫我们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做点儿零碎小活儿就给五十个大钱,已经宽厚的很了,我们又如何好再吃着?」 他们家境虽然不好,也大约知道外头这些果子都贵得很,眼前摆的这些少说也得几十个大钱。江姑娘为人宽和,来她这里做活又暖又香,也不必沾冷水,当真比家去躺着还舒坦,他们又怎么能得寸进尺? 才七/八岁的孩子,若是放在富贵人家,只怕还是拉着爹娘撒娇的,可这些孩子却都已经早早的通了人情世故。 胭脂看见他们就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难免多照顾些,便拉着他们笑道:「可是江姐姐自己想吃呀,你们陪我吃好不好?」 小翠儿几个对视一眼,倒是有些欢喜。到底是孩子呢,哪里能分辨出许多话里话外的意思? 就见石头吞了下口水,搓着衣角怯怯的问:「姐姐,我,我能不能拿回家去吃?」 胭脂怔了下,「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先走?」 「不是!」石头一张黑黄的小脸儿都微微涨红,憋了半天都没憋出来,最终还是小雀儿替他讲了。 「江姐姐我知道,石头家里有个生病的娘和一个姐姐,他是想拿给她们吃的。」 胭脂看着石头垂下去的小脑袋,一颗心都好像被泡在醋水中,酸的发疼。 「你还有个姐姐?今年多大了?你爹呢?」 石头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比我大一岁,我,我爹早年欠了赌债给人打死了,帐倒是一笔勾销,可,娘被打了几下,又生气,也病了,姐姐要在家里照顾,我就出来做活了。」 不光胭脂,就是卢娇也是头一回听说,半晌无言。 良久,胭脂叹了口气,问道:「你娘的病如何了?可看大夫了?」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出来做活,能挣几个钱?急也急死了。 石头眼睛里就滴下泪来,小声啜泣道:「看过一回,可是,可是太贵了,我们吃不起药。」 早前他跟姐姐去请过大夫,只是几个名医一听他们住的地方就不爱去,后来胡乱找了个大夫,开的也净是人参鹿茸等,靠不靠谱且不说,他们却哪里吃得起?只好从街上抓个赤脚大夫,随意弄了些药沫子,虽然没吃死,可却不见起色。近来天气渐寒,又下了雪,湿寒难当,病就更重了。 卢娇忍不住道:「如何不跟我们讲?」 以赵恒为首的镖局众人素来仗义疏财、乐善好施,镖局好些人偶然有什么事不凑手了,但凡问明白事出有因,哪里有不帮忙的时候? 石头就忍不住哭起来,「我,我好容易才找到这个地方做活,娘也不许我胡乱往外说,生怕人家嫌晦气……」 胭脂和卢娇双双叹气,对视一眼后胭脂先包了些点心,卢娇就去抓了披风,「罢了,你这就带路,我们同你去瞧瞧。」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难不成都悄没声的等死么?」胭脂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取了帕子给他擦脸,柔声安慰道:「快别哭了。」 前儿才下了大雪还没化干净呢,这天寒地冻的,只剩两个孤儿寡母在家如何过活? 石头一听,越发泪如雨下,连忙跪下咚咚咚磕头,几下就破了油皮,胭脂看的越发酸涩。 胭脂先打发小翠儿和小雀儿回去,自己带着石头和卢娇一同出门。 两人跟着步行了小半个时辰,几乎横跨整个沂源府,腿都走酸了,这才到了一片歪斜破旧的住宅区,石头指了指里面,有些不安地说:「就是里面了,有些脏,要不,要不姐姐你们就别进去了吧。」 这里住的都是穷人,不光房屋破败,就连官府也不大顾及,时常有人打架斗殴,乱的厉害。也就是新任知府徐大人来了之后,从上到下发狠心整治了一回,这才多少能看了,不然这会儿地上还积水呢。 石头娘仨儿住在一处年久失修的破房子里,屋子里乱糟糟的,放眼望去没有一件完整的家具,地上还摆着几个破碗烂盆,估计是雨雪天接房顶上漏下来的水的。 昏暗的屋内浮动着浓烈的药味儿,以及长久没开窗通风的憋闷,一个跟石头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怯生生站着,手里还端着个乌漆嘛黑的碗,「你们找谁?」 按理说,女孩子发育总是早些的,同龄女孩儿看上去要比男孩儿大许多,可这小姑娘瞧着竟反而比弟弟石头还要更加干瘦矮小些。 她穿着件灰突突看不清本色的破褂子,上面打了许多补丁,好像挂在身上一样空荡荡的。头发乱糟糟的,胡乱绑在一起,瘦削的脸颊完全凹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 石头就过去拉着她的手说:「姐姐,这是镖局里两个好心的姐姐,这是四当家,这是江姐姐,她们听说娘病了,过来瞧瞧,看,还,还送了我点心呢!你跟娘快吃。」 女孩儿有点无措,忙行了礼,又要道谢,却听炕上咳了一声,一个实在分不清究竟多大年纪的女人费力爬了起来,就要磕头。 「石头不懂事,叫两位姑娘费心了,他是个老实孩子,什么也肯干的。求,求四当家的千万别撵了他,我,我给两位姑娘磕头了!」 她已是不中用的了,男人又死了,也没个着落。听说那中定镖局十分仗义,若是儿子能留在那里,就连女儿日后也算有个指望,自己死了也能瞑目。 分明已经是反复叮嘱过了的,谁成想这傻小子竟还是露了口风,这可如何是好? 卢娇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按住,又皱着眉头打量四周,果断道:「这哪里是养病的地方?又冷又潮,竟没生火的么?便是好人都能冻坏了。」 莲花咬了咬嘴唇,眼圈红红,小声道:「炭火贵得很,柴火只在城外有,我,我要照顾娘,还有洗衣做饭,背不得许多……」 胭脂过去捏了捏她满是骨头的小手,只觉凉的好似一块冰坨,真真儿叫人心疼。 这屋子是住不得了,说不得得叫人来修整,还需请个大夫,也不知自己的钱够不够…… 她正想着,却听卢娇道:「还迟疑什么,石头,赶紧带你姐姐收拾东西,我这就去叫人,咱们这就搬家。」 明白她的意思之后,胭脂微微吃了一惊,「能行吗?」 「这有什么?」卢娇回答的没有半分勉强,「即便我不说,大当家知道了也必然是这么做的。他早年出门在外,着实做了不少善事,不然你以为现如今外院那十来个半大小子和家眷都是哪里来的?」 v第五十五章 左右一个也是赶,一群也是放,镖局也是一年赛一年忙碌,这些孩子去了也不算白养闲人,故而几位当家的都有往镖局带人的习惯。 果然,稍后赵恒听说之后,非但没怪卢娇自作主张,反而直说是自己疏忽了,又叫人将石头娘儿几个安排到外院住下,还打发人去请了大夫。 石头和莲花千恩万谢,哭的泪人似的,胭脂安慰了一回,又去拿了自己的一套被褥过来应付。 正如卢娇所言,镖局外院多有似石头一家这般被几位当家带回来过活的穷苦人,此时都过来帮忙,也有拿衣裳的,也有送干粮的,还有帮着收拾的,不多时就弄的妥妥当当。 石头娘还挣扎着要道谢,直说菩萨显灵,结果却因太过激动反而晕厥过去,又是一片兵荒马乱。 因还没做饭,厨房那边的刘大娘闻言也送了壶热水过来,跟着唏嘘不已。 大夫看过,说本没什么大碍,只是当初染了风寒没养好,如今落下病根,又郁结于心,这才起不来床。若是想好,只得好生养着,也不许动气、劳累。 临走之前,大夫又给开了方子,却都是常见药品,并没有什么名贵的人参鹿茸,可知之前石头险些给人骗了。 送大夫走的时候,胭脂才注意到斜对面一个屋子房门紧闭,外头晾着几件花哨衣裳,在众人都出来帮忙的情况下尤为突出。 刘大娘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就撇了撇嘴,不过马上就十分高兴的说:「大当家的亲自发话了,叫她这几日就搬出去呢。」 「谁?」胭脂一愣,没回过神来。 「就是那个胡九娘呗,」刘大娘很有些不屑的道:「她分明有手有脚,也不正经做活,每日混的那样娇娇弱弱的,只往大当家眼前凑,惹得大当家都不爱往这头来同大家说话了。她还不乐意,想继续赖着哩,只大当家说了,如今她身子也养好了,又不是正经镖局的人,老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传出去也不大像,还叫老徐头帮忙物色房子了哩!」 赵恒要赶胡九娘走? 胭脂还没开口,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卢娇却嗤笑起来,「早该走了!之前大当家就说过一回,我们也催过,偏她百般借口,如今眼瞧着大当家终于是下定决心了。」 之前胡九娘身子不大好,他们也不好拖死狗似的将人丢到大街上,不然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反倒是连累了镖局名声。后头镖局事务繁忙,赵恒更是天南海北的跑,越发腾不出空来,事情便拖到现在。 顿了下又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刘大娘就笑,「四当家您终日同江姑娘在一处,也不爱出门,哪里能知道?也就才昨儿的事儿,有小丫头去前头送饭,这才隐约听了几耳朵。」 卢娇点点头,「就是这理儿,我们这儿也不是客栈,她即不是镖局里谁的亲戚,也不是这里正经干活的,难不成还打算留一辈子么?」 刘大娘也称是。 胭脂就多问了一嘴,「不是说她没有什么亲眷么?这天寒地冻的,可去哪里呢?」 「知道你心肠软,可别烂好心,」卢娇瞪了她一眼,「她又有银子傍身,也弹得好琵琶,难不成不能出去租房子?便是教授乐理,一月几两银子,也够过活的了。」 新帝登基之后,大庆朝许多原本被搁置的营生纷纷重出江湖,像什么曲艺舞蹈的都备受推崇,不少混出名堂的器乐舞蹈大家都十分受追捧,随便去哪个宴会演奏一回就上百的银子,便是不爱喧闹,自己挑几个学生教导,日子也都十分滋润。故而卢娇才有这话。 因香油还有两日才算大功告成,当晚胭脂就连夜赶了几套简单的衣裳,次日一早给石头家里送了去。 这屋子虽然只是一间,可好歹生着火炕,暖和干燥,又收拾的整齐,莲花娘儿俩只安心睡了一觉就瞧着面色红润不少。 见胭脂来了,正浆洗衣裳的莲花忙起身迎接,又要去倒水,「江姐姐好,如今只有白水,姐姐将就着喝些吧。」 胭脂道了谢,叫她不必忙,又拿出包袱道:「我做了几件衣裳,虽针线不大好,你们且将就着穿,好歹御寒。」 莲花娘就道:「您几位都是我们一家子的救命恩人,已做了那许多事,又送这送那,这等大恩我们就是来生当牛做马都还不完啊,哪里还能再要姑娘您破费。」 昨儿厨房那边就发话了,说可以叫莲花空闲里帮着干点活,也有一天三餐可吃,娘儿俩都觉得有了盼头。 「大娘千万别这么说,」胭脂就道:「谁还没有个难时候呢?都搭把手也就过去了,便是我与弟弟,也着实受了别人不少大恩。衣裳说来也不过几尺布,不值什么。」 三人好一番推来让去,胭脂只说衣裳是照着莲花和石头他们的身材裁剪的,便是他们不要也没处送,莲花娘这才收了,只是不免又掉了许多眼泪,还叫莲花磕头。 胭脂正扶莲花起来,赵恒就过来了,两人看见对方后俱是一愣,随即才打了招呼。 赵恒到底是男人,男女有别,进屋之后压根儿没坐下,略安抚了几句话之后就走了,胭脂也顺势告辞,两人一起往后院走。 「倒是亏得你与四妹心思细腻,我竟没发觉。」赵恒就有些自责的说。 「大哥管着偌大一个镖局,千头万绪的,上下又这么多人,哪里就能面面俱到呢?再说了,镖局内外人员众多,各司其职,大哥你须得纵览全局,大事做的好了才有余力去照顾弱小不是?若一味挣扎细枝末节,那么大事谁去做呢?反倒是本末倒置了。」胭脂劝慰道:「我听四姐说,这院中多有大哥带回来的人,真是叫人钦佩。」 赵恒比她高了许多,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但见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剪水秋眸澄澈万分,清亮亮的倒映着自己的脸,亮的叫他不自觉抬了嘴角。 类似的话听过不少,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舒坦。 「对了,」两人走了一段,过到二院的时候,胭脂才想起来问,「听说那位胡姑娘要搬出去住了?」 赵恒微微蹙眉,「可是谁去你跟前说什么闲话了不曾?」 胭脂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并不曾。大哥为何这样问?」 赵恒这才放了心,「无事,她本非我镖局的人,原先搬进来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都好了,自然是该出去的。况且她一个姑娘家,无缘无故待在镖局也不是个事儿。」 胭脂低低的嗯了声,心情有点复杂。 这个世道,一个单身的美貌女子出去,总是艰难些的。况且之前胡九娘乐妓出身,保不齐就有那眼皮子浅的浪荡子寻衅滋事。 然那到底是旁人的事,她自己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况且赵恒说的也不无道理…… v第五十六章 见胭脂似乎忽然带了点忧愁,赵恒鬼使神差的说了句,「你是不同的。」 「嗯?」沉浸在自己思绪的胭脂一时没听清,有些茫然的问道:「大哥,你方才说什么?」 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平时眼睛里总是闪着叫人无法忽视的光芒,温柔又倔强,好似大雪覆盖下的青松,哪怕一时半刻被压弯了腰,可她却从不曾退却,终有一日会自己弹起。 然而现在,她的思绪似乎还不曾完全收回来,两只眼内带着显而易见的飘忽,竟有几分出人意料的可爱。 赵恒就觉得自己胸膛里又热又跳,耳根似乎也热辣辣的烫起来,「没什么。」 说什么?才刚那话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些孟浪了,可若江姑娘不是外人,是什么?内人么?! 只这么一想,赵恒那颗从不思考儿女私情的脑袋里就嗡的一声轰然炸开,好似去年除夕之夜沂源府街头放的巨大烟花一样,叫他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有些个飘飘然了。 当晚,从来都是威风凛凛的赵大当家难得失眠了。 次日赵恒起的格外早,天刚蒙蒙亮就去了演武场打拳,等卢娇出来时他脸上的汗都顺着淌下来了。 「大哥今儿这般勤勉!」卢娇穿了一身银红色短打,头发照样吊在脑后,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赵恒也不说话,只伸手示意她下场。卢娇早就心痒难耐,也不推辞,两人登时打作一团,但见你来我往拳脚乱飞,令人眼花缭乱。 日头渐渐升高,陆续有人出来,演武场外围慢慢成了个人圈儿。好些人都停住脚步用心揣摩,私下比划,时不时鼓掌喝彩,十分热闹。 因是切磋,赵恒也不使全力,只是套招,眨眼功夫上天入地过了百来招。卢娇久攻不下也觉得无趣,更渐觉体力不支,娇喝一声跳出战圈,爽快的抱拳认输。 「多谢大当家指点。」 总算松快了筋骨,赵恒也觉得畅快不少,又亲自上手指点一回,卢娇就觉得好些先前想不通的地方都迎刃而解,越发欢喜。 旁边有人递了手巾,赵恒一边擦汗,一边若无其事的问道:「你不总同江姑娘一处玩耍么?怎的今儿倒有空过来了?」 「大哥是在说我懒惰了么?」卢娇笑道:「轻容昨儿缠着我教了几招防身术,一口气练的狠了,今儿早上就说浑身酸疼的厉害,自然是练不来了的,便在房里读几本书。我哪里坐得住?」 「可是伤着筋骨了?」赵恒忙问道。 「那倒没有,」卢娇摆摆手,「要练武的话她年纪有些大了,昨儿又拉了拉筋,哪里会不疼?休息两天就好了。」 赵恒这才不吭声了。 又有人陆续下场,卢娇打不过赵恒,却不怕这些人,当下提起精神斗了几回,没人能在她枪下撑过七十招,不多会儿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一个小子抱着被打肿了的胳膊腿儿哼唧,「四当家功夫越发长进了,回头俺又得挨骂。」 卢娇只觉得莫名其妙,举枪指着他笑骂道:「你这厮好生奇怪,我长进了,却与你何干?你又挨得哪门子骂?」 那小子一骨碌爬起来,理直气壮道:「俺说好了今儿给婆娘扯布做衣裳的,这会儿受了伤,哪里还动弹得了?动弹不了就没法儿上街,不上街就买不了布,婆娘自然要骂人的。」 众人哄然大笑,卢娇也笑个不停,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滚蛋,分明是自己偷懒,偏要赖在我头上,快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恒听了这话就暗中记在心里,稍后各自开练,他挨个指点,到了那小子跟前时就道:「平日里也常给弟妹买东西么?」 大当家平日忙得很,很少亲自下场,那小子又惊又喜,忙道:「哪里当得起大当家一声弟妹?也是常买的。」 赵恒正等着他下面的话,哪知对方见大当家这般和气,早已高兴坏了,又不敢多说,只睁着两只眼睛巴巴儿的瞧。 赵恒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倒是个有担当的,弟妹必然是喜欢的。」 「哪里能不喜欢!」那小子越发乐疯了,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女人么,不就是爱些个胭脂水粉衣裳首饰的?」 胭脂水粉衣裳首饰? 赵大当家开始非常认真的琢磨起来。 胭脂水粉之类,她自己会做,听四妹说外头卖的大约甚少能出其右。首饰……现在送似乎太打眼了些。 于是大当家早饭没吃就上街去了。 作为一个江湖镖客,赵恒来沂源府之后就没进过布庄,走在半路上才后知后觉的有点茫然。 他去了该买什么?还不知道人家姑娘喜欢什么颜色呢! 沂源府规模最大、字号最老的布庄叫锦绣,这会儿才刚开门,几个小伙计正在麻利的擦门抹桌,掌柜的微眯着眼睛翻着账本,将三面墙上摆着的各色绸缎布匹一一比对。 然后下一刻,刚升起来的太阳光就被挡了一半,店内瞬间昏暗下来,上到掌柜的下到伙计齐齐抬头。 但见门口立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眉目深刻,相貌堂堂,端的是一副威风凛凛的好身板好气势,然而……就是不像正经逛店的! 但凡大店的掌柜眼睛都毒,他见赵恒气势非凡,也不知是不是同行请来砸场子的,哪里还敢怠慢?忙放下账本,笑容可掬的上前来,「您里面请,想要点什么?自己穿还是送人?绫罗绸缎绢帛棉麻,小店样样都有,只有您说不到的,断然没有您买不到的。」 说着,又叫人上茶。 幸亏店里没人,这倒让赵恒暗暗松了口气。 他道了谢,坐下之后一抬头看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琳琅满目,顿时就有些头皮发麻。 v第五十七章 老天爷,这可比他当年十八般兵器轮着练,二十九套兵法挨着学还吓人。 掌柜的亲自过来招待,可等了半天,见这位客人只是垂着一双异于常人的眸子面无表情的吃茶,一应喜怒哀乐都瞧不出来,心中越发没底,只得继续赔笑问道:「不知贵客是要自己穿,还是送人?本店不光有布料,楼上也有成衣,若是尺寸不对,立马儿也能改了。」 说着,还冲伙计使眼色,预备见势不妙就赶紧喊后头的护院打手,或是干脆跑到大街上喊衙役。 每年年底都会有好些稀奇古怪的关外来客,这些人大多性情古怪,脾气爆烈,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叫人防不胜防。不过听说那些人常往客栈、酒肆、皮货店乃至赌坊去,怎的今年换了路子,专门往布庄来?这是欺他们软柿子好捏么? 好在这位奇怪的客人总算开口了。 「劳烦掌柜的,我想买些个好料子送给,送给年轻姑娘。」 哦!掌柜的总算长长的松了口气。 成,知道买料子送给姑娘就成,这样的人好歹还要点脸面,轻易不会一言不合就砸店。 「不知那姑娘芳龄几何?性情如何?平素喜好穿什么衣裳?」 赵恒愣了下,努力回忆了下,老老实实的回答说:「十五,性情温柔有主见,胆大心细,容貌甚美,是个独一无二的好女子,穿什么都好看。」说到最后,他的眼神也不自觉跟着柔和了。 年纪五旬的掌柜的只觉得有点牙酸,点点头,对几个小伙计吩咐了几句,「客官先里面请,本店近来到了好些上等料子,不如您慢慢选。」 这人这副模样,大马金刀的坐在店门口怪吓人的,等会儿哪儿还有客人敢进来? 不多时,赵恒眼前就摆满了各色布料,五光十色璀璨夺目。 掌柜的也看出他不精于此道,站在一边不厌其烦的讲解,赵恒就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中途制止道:「劳烦掌柜的帮忙挑几样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姑娘知书达理,落落大方,也不爱张扬,十分清新雅致。」 做买卖的最爱与这种人打交道,掌柜答应的爽快,张口就来,「好咧!客官您看,这块鹅黄缎子多么柔软细腻,如今天冷,正好贴身穿,一样的还有粉色和雨过天晴,正是年轻姑娘们的心头好。还有那水红流光锦,若有似无,大雪红梅最好看。您说这个?那是羽纱,做斗篷甚美!若是不耐烦素色,还有提花织锦、精绣等等,又分苏绣、粤绣、蜀绣等等……」 他说一句,赵恒就顺着在脑海中想一场,最后听得头昏眼花,觉得对方说的哪句话都有道理,稀里糊涂的付了钱,等被笑容可掬的掌柜送出来时,左右手都提了个大包袱,钱袋子也瘪了一半。 坏了,买多了! 回到镖局后,赵恒对着那两个巨大的包袱陷入沉思,脑袋里乱成一团麻。 他从未这样在意过一个姑娘,越在意,也越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做的不好了反而吓坏了对方。 他想让对方高兴,想看她笑,想的太多就有些束手束脚,手足无措。 这姑娘并非那等甘愿被束缚的金丝雀,她有着极为出色的容貌,同时也有不输男儿的坚韧内心。 她从未入过江湖,也颇娇弱,可偏偏那样坚韧果决,当断则断,干脆利落的令人惊讶。 她身上好像一直有股劲儿,有团火,风吹不熄,水浇不灭…… 妹子那样的姑娘,哪里会收这样贵重的东西? 所以一开始,赵恒的本意是去买几块不大扎眼的布料,回头混在采办送进来的布匹内一块送去,神不知鬼不觉。可现在? 镖局采办买的布料俱是棉布,可他今儿买的十之八/九都是绸缎,这如何混的过去?只消一眼就露了痕迹。 买了东西,却送不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赵大当家眨了眨眼,直觉遇到了有史以来头一号难题。 正忙于赚钱的胭脂哪里知道有人进退两难? 香油已经有了,她光是将各色香料、药材研磨、分秤就忙的不亦乐乎,根本顾不上其他的。 才刚夏霖府的杜掌柜还托伙计送了封信来,一来问好,二来也是问能否匀些油胭脂过去卖。 之前胭脂给的那几瓶不几日就卖光了,因新奇好用,用过的还想用,没用过的也想买,可一问之下竟没了,这如何使得?还有人隔三差五就打发人来店里问,只叫杜掌柜头大如斗。 眼见着就要过年,各家各户花起钱来都比平时痛快不少,端的是赚钱的好时机,可偏偏自家没货,这就要命了。 杜掌柜等了许久都没信儿,终究是忍不了,亲自写了书信一封,打发来沂源府采买香料的伙计捎着。 近来过得舒坦,要不是这封信,胭脂当真要忘了还有杜掌柜这么个人,看过信后不免心潮澎湃。 她并不怕不够卖的,唯独怕做了卖不出去,如今竟有人千里迢迢特意来问,可不是好兆头? 只是有个难题:因眼下沂源府的手脂都卖到一两半一瓶,且张掌柜的也说了,回头油胭脂、甲油等物也须得与这个价格持平,那么早前卖与杜掌柜的价格自然也就不成了。 胭脂想了一回,也回了一封信说明情况。若是杜掌柜接受这个价格,那么以后少不得两头开卖,若是不同意,那也没什么要紧的,她还有张掌柜这条路子呢。沂源府地大人多,身家巨富者不知凡几,那些人往往一条不起眼的帕子、络子就不知价值几何,哪里在乎这差的几百文呢? 接下来两日,胭脂又叫了小翠儿等人来帮忙,又是装瓶又是贴签子,忙的四脚朝天,恨不得觉都顾不得睡,紧赶慢赶的将那买的几百个瓶子都装满了。 第三日早上,卢娇过来找她,手里拿着个小包袱,面色有些古怪。 「四姐来了?快坐,自己倒茶吃,且等我腾出手来与你说话。」 胭脂正埋头记账,也顾不上招呼,说了几句话就复又埋下头去奋笔疾书。 v第五十八章 就见屋里几张桌案都整整齐齐摆满了白瓷罐,放眼望去好不壮观,卢娇不由得笑了,「倒也气派。」 除了瓷罐之外,还有百十个一寸见方的油纸包着的小块,都安安静静摞在一起,很是显眼。 「这是什么?」 胭脂抬头瞧了一眼,噗嗤一笑,又提笔蘸饱了墨汁,「来时我曾顺手做过男人用的唇脂,叫凝露珠的,只可惜当时的香油都加了香料,便是虎子和二哥他们不在意,外头人们未必不忌讳。故而这回我打从一开始就将香油做了两份,如今也有没味道的原色唇脂、手脂,等会儿一发送到香粉宅去。」 卢娇过去低头闻了闻,果然没什么味道,便由衷赞道:「果然细心。」 因胭脂成日家摆弄香料,屋子里不必刻意熏香也十分好闻。 她又顺势在屋里转了圈,见好像不久前才刚做的书架上头已经整整齐齐摆了十来本书,便随手抽了一本翻看,见封皮上写的是《西南游记》,又看另一本是《诗经》,再看第三本却是《竹林杂谈》,随笑道:「你看的倒杂。」 胭脂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我家原也不是什么规矩森严的诗书大家,家里人并不如何约束,左右书房里也没什么看不得的坏书,我闲来无事就翻看几本,几年下来,倒也记得七七/八八。」 所谓正经的书多是经史子集之类科举的,外头随处可见,本也没什么稀罕。反倒是这些偏门的所谓「杂书」,其中不乏字字珠玑者,也往往刊印发行甚少,一旦错过后头就买不到了,故而胭脂也先挑了市面上少有的默写。 「这也没什么,」卢娇翻开那《西南游记》,津津有味的读了几行,随口道:「杂书也未必真是杂书,便是那些大家,难不成就没有衣冠禽兽了么?写的未必是好的。你只看天下的官吧,固然是有好官的,可那鱼肉百姓尸位素餐之流也是比比皆是,可知这世上的事都不可一概而论。」 「四姐真知灼见,小妹佩服。」胭脂点头笑道,「想来四姐看过的书比我多了去了,如今却在这里取笑我。」 「去你的,」卢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晃了晃手里的书,「这个倒有些意思,以前我没看过,能借来看看么?保准不弄脏了。」 她确实读过不少书,但大多是父亲喜欢的兵书、手札,这类杂记知道的并不多。 「这又何妨?」胭脂并不在意,「只管拿就是了,便是有什么也不要紧,我再抄一本也就是了。」 这会儿她也记完了账,站起来活动手脚,这才瞧见卢娇带进来的包袱,不由得好奇道:「你拿的这是什么?」 此话一出,卢娇的表情再次古怪起来,干咳一声才颠三倒四的说:「这,咳,这是前儿有个熟人送我的料子,她家原是做布匹生意的,路过此地便胡乱留了些,权当年礼。只是你也是知道我的,惯爱大红大绿这些轰轰烈烈的,本就不大耐烦摆弄这些,却哪里穿的了?正巧你行李不多,便拿了几块清淡雅致的过来,多少应付一二。」 江湖人天南海北的闯,认识的人自然也多,胭脂不疑有他,只是笑着推辞,「这怎么好?原是旁人送姐姐的,我如何能要?」 「她早就说了的,只任凭我处置,或是自穿或是送人都好,也比外头胡乱买的便宜些。」卢娇梗着脖子道,「你若不要,便是不拿我当姐姐了。」 说着,便好似丢扎手的刺猬似的将那包袱囫囵丢到胭脂怀里。 胭脂就觉得她有哪里怪怪的,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只好满脸疑惑的开了看,顿时就被晃花了眼。 里头一共五块绸缎料子,鹅黄、藕粉是素面,还有一块云纹,一块百花,一块喜鹊登枝的,俱都光彩华美,落在手里好似握着一汪沉甸甸的水,说不出的美妙。 她张了张嘴,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四姐,你那朋友想必出身豪富之家吧?」 来沂源府这些日子,她也去过两回绸缎庄,类似的布料也见过,随便拿出一匹只怕就在五两往上,尤其是这三样花样的,说不得要十来两呢! 虽然这包袱里只是一块块裁好了的,可林林总总加起来恐怕也得十几两银子! 咦,话说回来,有钱人家送年礼也不按匹的么? 卢娇也有些失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胡乱点头道:「那是,他,不是,她家里是积年做买卖的,好生有钱!区区几十上百两哪里放在眼里!所以你也不必在意,只管收了也就是了。」 娘咧,大当家也怪费劲的。 胭脂就有些忐忑,「我也不大缺衣裳穿,哪里好要这样多?」 卢娇憋得够呛,偏偏有苦说不出,心道要是这点事都办不成,回头我哪里还有脸向大当家讨教? 胭脂死活不肯白要,当场包了一整套手脂等送与卢娇,又要把那本《西南游记》给了她,这才罢了,只一颗心还是跳得厉害。 来沂源府果然是对了,天下有钱人果然这样多! 稍后,胭脂小心翼翼的将那几块料子收好,准备好生画个稿子,不然这等好料子弄坏了可惜。 卢娇好容易松了口气,等她收拾好了又一起去香粉宅送货。 越靠近年关越热闹,街上行人就多了好些,不光有本地百姓,还有好些过来大肆采买年货的外来人口,穿着打扮各异,一张嘴南腔北调十分有趣。 老远就见香粉宅外头停了几辆车轿,上缀璎珞流苏,都甚是讲究,立在一旁的小厮穿着打扮也不俗,规矩的很,想来是哪些富贵人家的。 胭脂和卢娇进去的时候,里间已坐了六七位贵妇,都是披金戴银的,这会儿茶果也顾不上吃,正甩着手帕子,七嘴八舌的追着张掌柜的问: 「掌柜的,今儿这是第几日了?怎的还没有么?」 「买卖不是这样做的!胃口也不是这么吊的!若一味哄骗,往后我们也就不来了。」 「正是这个理儿,我可是听说了,前儿高夫人才打发人过来拿了瓶手脂,如何就没了?」 「我们自然是不比高大人的宝眷,哼哼。」 「可不是?五日前我打发小丫头来问,你信誓旦旦的说什么不出几日就有,又有什么叫油胭脂的,吹得天花乱坠,可如今倒好,莫说油胭脂,我连个油瓶儿的影儿都没瞧见!」 一水儿的官太太,攀比的就是吃穿用度,前几日有人忽然发现高夫人尤其爱显摆自己的手,她们瞧了之后发现果然又白又嫩又细又滑,难得竟没有一点儿药油味儿,便都动了心思。 且不说如今市面上的手脂原本算作是药品,不用吧,肌肤受不住;用了吧,走到哪儿都容易被人当成是病秧子药罐子! v第五十九章 尤其是一群人凑到一处时,因方子不同,药材有别,有的苦有的酸,还有的干脆带点儿若有似无的臭味儿,不得不多多的撒些香粉香露遮掩,多种味道混杂在一处,当真销魂的紧。 她们都是不缺钱的,既然有又香又好用的上等手脂,谁还愿意用那臭烘烘的呢?故而再看原先那些药铺里出来的手脂、手膏子,难免有些瞧不大上了。 这些人素日里都是体面惯了的,哪里甘于人后?一传十十传百,不光官宦圈子,有些消息灵通的富商家里也听到风声,就都打发人来香粉宅买。 有人买回去就迫不及待的用了,见果然效力出众,不免叫人再买第二回 。因胭脂那次送来的本就不多,一来二去的,晚来的富家太太们就扑了个空,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周围的人炫耀,自然不乐意。 张掌柜这几日着实焦头烂额,又因约定日子没到,也不好上门催,只好陪着笑脸敷衍。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抬头,眼前站的可不就是救星么?! 此时张掌柜见胭脂不亚于久旱见甘霖,也顾不上许多,当即扭着丰腴的身子冲过来,先帮她提了包袱,边拉着往里走边喜形于色的冲里头喊:「瞧瞧,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几位夫人,等的人来了!」 几个贵妇先是一愣,继而惊讶出声: 「这样小?」 「还是个孩子呢!」 「张掌柜,你可别蒙我们呢吧?」 「莫要说笑,打量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么?」 这会儿张掌柜胸有成竹,立时觉得心不慌了气不喘了,只笑眯眯听众人嘀咕,又叫伙计给胭脂和卢娇上茶,等安静下来才不紧不慢道:「哎呦呦,我哪里敢蒙诸位夫人呐!先前我也是惊讶的很,不过老话说得好,英雄出少年,难不成还不许人家姑娘有本事么?」 一堆太太们平时只是绞尽脑汁想法子消遣,如今骤然听闻这样一桩奇事,反而不忙着要东西,只围着胭脂啧啧称奇起来,又问了许多话。 胭脂是死都不怕的人,倒也不怯,落落大方的答了,这才将包袱打开。 「承蒙各位太太小姐们惠顾,前儿采买齐了香料、药材,足足的备了货,如今不负众望,好歹紧赶慢赶做了一些出来。手脂、面脂、甲油都是有的,还有这油胭脂,也是新的,涂唇润面都好。」 四百多个大小容器也颇有些重量,得亏着卢娇力气大,不然胭脂一个人还真弄不过来。 众人都凑过去瞧,但见里头一色儿的白瓷,根据印花、釉色不同分别装在不同的木盒子里,又干净又整齐,看了就觉得神清气爽。 有个夫人之前就抢到了两瓶手脂,不禁发问道:「怎的跟以前的不大一样?」 胭脂就笑:「原本是我粗心,器皿一时不凑手,故而只用了白瓷。如今好歹多花了些时日准备,特意去订的好瓷。」 那妇人点了点头,又瞧了她一眼,笑道:「倒也有心。」 因数量充足,众人也不抢了,只叫张掌柜拿着纸笔记录,谁要什么颜色的几个,过后一起算账。 女人们凑在一起挑选胭脂水粉的场面总是极热闹又有趣的,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一团和气,再瞧不出平日谁跟谁斗的乌眼鸡似的。 这回手脂、面脂共有茉莉、栀子、梅花、梨花和玫瑰五个味道,胭脂也分正红、橘红、粉红和紫色四个颜色,远比上回种类繁多,有几位夫人就挑花了眼,只嚷着看不出来。 「瞧着哪个都是好的,」才刚说话的那位夫人瞧着眼前一溜儿排开的几个瓶子,很是苦恼的道:「正红端庄尊重,橘红倒也俏皮,粉红色给我家姑娘倒也好,紫色也怪好看的。」 卢娇就在旁边笑,「不若一起都要了。」 众人齐齐笑起来,张掌柜的也在旁边奉承,「秦老板腰缠万贯,包着两条船队,一年怕不是上百万的买卖,对您又言听计从的,莫说几瓶胭脂水粉,便是买一个铺面,也不过几句话的事儿。」 秦夫人捂嘴笑了一回,脸上的褶子都开了。 不过到底还是苦日子过过来的,精打细算都是刻在骨子里,她笑过之后也不点头,只是道:「不比你们年轻,什么颜色都撑得住。」 说着,又看向胭脂,笑着拉着她的手道:「好姑娘,你是做这个的,想来比我们都懂些,不如你帮我参详参详。」 众人都说好,胭脂略推辞一回,也就应了,这次连卢娇都兴致勃勃的听。 张掌柜的直接叫人下了珠帘,将大堂正厅同这里间隔开,以免外头的人冲突了,又叫了心腹仔细吩咐一回,这才放心的在里头照看,也顺便学些个。 胭脂先回忆了下之前看过的各色书籍,又仔细端详了秦夫人的气色和脸型,这才对众人道:「千人千面,个人特色不同,外头虽有流行的妆容,可也未必一定要跟风。」 好几位夫人就都闻言点头,更有人十分赞同的说:「可不是,去年说是从京里传来的什么樱珠点绛唇,只把唇中间一点点涂红,我瞧着也不怎么样。」 有跟她关系好的就推了她一把,笑着打趣,「你脸盘大呢,点成小唇越发刺啦啦的了。」 众人见这位夫人果然是小眼睛大圆脸,又有点重下巴,十分福相,不觉想了下她涂成樱桃小口的模样,就都笑的东倒西歪。 等大家笑完了,胭脂才对秦夫人道:「夫人素日保养得好,瞧着十分康健,正红自然是用得的,谁瞧了不心悦诚服呢?只是夫人甚是有气派,家常不若点个橘红色,一来气质柔和,二来家人也好亲近不是?」 秦夫人早年同夫君一起起早贪黑做买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肌肤难免有些粗糙泛黄,若是再一味的涂抹什么粉红色,就显得更黑了。 秦夫人果然顺着她的话涂了一个,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竟瞧着比素日妆容顺眼百倍! 其他人也都说好,胭脂又将白嫩掌心剩下的一点油胭脂轻轻往秦夫人双颊蹭了一蹭,「您瞧,这油胭脂十分清爽显色,涂了唇之后也不必再用旁的,剩下的足够润色双颊了,若是想扫扫眼尾,也使得。」 如今大庆朝人对装扮自己十分在意,但凡露在外头的肌肤甚少错过,虽然妆品有限,但并不妨碍他们利用有限的妆粉创造无限的妆容。 秦夫人举着海兽葡萄铜镜左看右看,十分满意,不由得以手抚面,欣喜非常,「我怎么瞧着比平日白了些呢?」 胭脂笑而不语,心道不是您白了,而是去了不合适的粉红色胭脂粉,不显黑罢了。 v第六十章 秦夫人又左右端详几遍,忽然撂开手,拉着胭脂说笑,「我若是同你这般年轻貌美,嫩豆腐似的,哪里还为难?什么颜色撑不住?」 说完,她又想了下,对张掌柜说:「且将这橘红色的油胭脂包两瓶,我最喜玫瑰味,手脂、面脂也要两个,还有那什么甲油?也别漏了。」 张掌柜满脸喜色的应了,又不失时机的问道:「江姑娘还做了男人用的凝露珠和手脂哩,都是无色无味的,清淡的很,夫人不给秦老板带几个么?」 「你倒乖觉,人家正主都没说话,你倒迫不及待起来!」秦夫人指着她笑起来,完了之后点点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也罢,就都拿几个,省的他总嘟囔,说我一味买东西也不想着他。」 男人虽不似女子一般涂脂抹粉,但秦老板也是上了名牌的人物,出门在外同好些达官显贵往来交际,说不得也得收拾的整整齐齐,头脸手脚俱要好生保养的。 说完,她又问胭脂,「我家里还有个女儿,同你差不多年纪,打小没吃着苦,倒是白嫩些,你倒说说,她用些什么好?」 胭脂就笑:「小姐青春年少,气质出众,倒是不怕,只管她喜欢。便是正红,略涂得薄一些也使得。紫色妖娆,倒是可以放一放。」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夫人就追问:「你又没见过秦家小姐,如何知道她气质出众?」 胭脂见她虽然是发问,但笑语盈盈,就知道并非刻意刁难,「龙生龙凤生凤,秦夫人这般人物,生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不凡,只怕更要出色几分呢,哪里就非得见了才知道呢?」 她还没说完,众人先就笑开了,秦夫人更是捏着她的手夸她嘴巧。 胭脂早就察觉众人以秦夫人为首,难得她又这样和气,平易近人,故而越发想同她打好关系,说出的话自然更动听。 身为母亲,但凡真心疼爱儿女,夸她的孩子自然比夸她自己还能令人愉悦。 一屋子的人说笑一回,又分别叫自家丫头帮着新涂了指甲,看的美滋滋的。 她们并不差钱,几两银子与她们而言还不够买些点心吃的,最后多多少少都买了些,更有秦夫人等人一口气要几十瓶,说是要送给各处亲朋好友以作年礼,等结了账,胭脂带来的这四百多瓶竟去了三成。 张掌柜又挨份儿做了标记,分别给今儿没到的高夫人等人送去,约莫就只剩六成了,然后这才分别入库,摆到柜台中正式对外贩卖。 东西买好了之后,众人陆续散去,倒是秦夫人对胭脂似乎印象颇佳,临走还不忘拉着她的手说话,又问她住在哪里。 胭脂说了住处,秦夫人倒是愣了下,又看了看旁边的卢娇,这才点点头,「不曾想也是藏龙卧虎的,倒是我眼拙了。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四当家了吧?」 卢娇笑着抱拳,并不意外,「夫人好眼力,两年前,我曾随二哥为秦老板保过一趟镖,只没见着夫人罢了。」 「怪到我说这样耳熟,」秦夫人恍然大悟,态度越发热络了,「得空只管来家里耍。前儿老爷还说起大当家的好处,只说想要前去拜会,可惜年底忙碌非常,竟腾不出空儿来。」 他们做买卖的走南闯北,往往身怀巨富,时常给人盯上,故而家中也养着一干护院打手等。只到底算半个外行,偶尔做大宗买卖的时候,少不得也要求助于这些路子宽广、武艺超绝的江湖人士,故而平时也不好冷落了。 卢娇道了谢,因类似的客套话听得多了,倒是没怎么往心里去。 稍后张掌柜的帮忙结账,因男人用的凝露珠和手脂、面脂都没加香料,成本低很多,故而只卖七钱银子一瓶。即便这么着,也比寻常货色贵好些了。 张掌柜并不以为意,一边飞快的打算盘一边意味深长道:「姑娘才刚也瞧见了,这沂源府端的是藏龙卧虎,有钱人家多得是,他们身上裹得绫罗绸缎,嘴里吃的点心茶水,哪样不是成千上百的银子花?你若是卖的贱了,他们反而不屑一顾呢。左右你成本摆在这里,降价也有限,贫苦人家是买不起的,如今咱们只把价格高高的抬上来,与他们也没什么影响,且该赚的银子一分不少,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到底是积年的买卖人,这般道理心里门儿清。 胭脂听后备受鼓舞,也觉豁然开朗,「受教了。」 「江姑娘客气,」如今张掌柜的才是对她客气呢,「小店还仰仗姑娘哩!日后无事也只管过来坐坐,莫要生分了才好。」 稍后结了银子,四百瓶脂粉,一瓶一两半;五十瓶男人用的,一瓶七钱,统共是六百三十五两,胭脂可分得六成,便是三百八十一两。 张掌柜的给了三张一百两、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外加十一两散碎银子,还是用上等钱袋包好了,又嘱咐她小心藏好了。 哪怕来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等这一口袋钱落到手里,胭脂还是本能的激动地发起抖来。 她何曾见过这样多的钱! 张掌柜又查了一遍帐,顿觉野心膨胀,「江姑娘,这才十二月哩,你什么时候再送一批来?」 卢娇失笑,「掌柜的,你忒也贪心不足了吧?这些才刚摆上呢,就想着下一批了?」 「姑娘此言差矣,」张掌柜笑眯眯地说:「如今正是采买年货的时候,公婆媳妇亲朋好友谁没有似的?四处打点也多,哪怕平日里再抠门,难不成还不讨个吉利?还有那拖家带口上京赶考的、回京述职的,咱们沂源府也是上京必经之路,又兼四通八达,多得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只怕不够卖的,又哪里会担心卖不了呢?两位姑娘只听着三几百瓶多得很似的,殊不知小店年底一日往来客人也得这些呢,但凡略开个张,说没也就没了。就说昨儿,还有个关外客一口气要了五百个蜡胭脂,和两百个梳头的桂花油呢!」 他们香粉宅也是大庆朝远近闻名的老字号了,逢年过节总有慕名而来的客人停驻,张口几百个绵胭脂、蜡胭脂一掷千金的多着呢!区区三百来瓶,在这年关哪里够看? 其实胭脂开始做这买卖也没多久,还真是没想这么多这么远,如今骤然听张掌柜说的这番话,顿时心魂俱震。 是啊,是啊,大庆朝这样多的人口,便是一个沂源府也数不清了,胭脂水粉又是消耗品,只要自己想挣钱,还怕没处挣去吗? 不过这么一来,自己一个人倒是忙不过来了。 看来,是时候找些帮手了。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胭脂娘子》上 作者:左汀 02、《胭脂娘子》下 作者:左汀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