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俏法官》 序 一本书的完成,绝对不是作者个人的功劳,要感谢的人很多。感谢父母提供安稳的环境让我从事创作,感谢小狗提供动力让我日复一日地敲键盘──为了给它买狗食嘛!不过,最应该感谢的,是我的好友鸭子。 鸭子是我的大学同学,一起写报告让我俩培养出革命情感。犹记得要交报告的前一天,我负责找资料写草稿,她负责键入和修饰文句──此姝的国学功力足以保送台大中文系,却发疯不去念,照样参加联考,因而跟我变成同学──熬到半夜还是没写完,于是大小姐她开了一瓶红酒边喝边写,酒瓶见底之余,五千字的报告也出炉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本书的虐童报警电话,就是鸭子搞出来的飞机。她洋洋得意地告诉我,她收拾了“愈夜愈美丽”,并且恩准我将此项丰功伟业写入小说,唯一的条件是要在序文里大大歌功诵德一番。 有这种朋友,是幸、还是不幸? 因为她也会看这本书,所以我不敢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 撇开这点不谈,有这种朋友,日子保证不会无聊。 鸭子,这样有满意吗?下次请继续提供报笑情节喔! 楔子 凌晨两点半,紧闭的门窗框棂关不住一阵又一阵令人捉狂的哇──呜──哇──呜──声,婴儿哭闹不休,吵得人难以入眠。 莫吟霏将蚕丝被拉高至头顶裹住双耳,整个人往被窝深处钻,忽高忽低的穿脑魔音依然不死心地攻击她的耳膜。 真是受不了! 莫吟霏气恼地翻身坐起,打开床头柜下方抽屉,取出耳罩戴上。 这个重度失眠患者专用的大耳罩,是莫吟霏对付隔壁每逢三更必定嚎啕大哭的臭小鬼所准备的秘密武器。 闭上眼睛,她呵欠一个接一个打,渴望在周公的怀抱中入睡。 睡眠充足大脑才会清醒,段考要拿全校第一名,证明练琴不会妨碍念书,爷爷才准她继续学大提琴。 臭小鬼明天不用期中考,有本钱“愈夜愈美丽”,她可没有! “哇──呜──哇──呜──”婴儿不晓事,才不管你明天要干啥大事业,照样中气十足地大哭特哭。 孩子吵成这样,大人也不管管,搞什么嘛! 莫吟霏翻身坐起,拿掉耳罩,眼底满满都是怒气。 已经连续一个月被吵得睡不着觉了!长时间遭魔音疲劳轰炸,只怕圣人也要变身成狼人!她开始翻搅心思筹画除魔大计。 这时候,门外传来两快一慢三下轻敲。 莫吟霏眼睛陡亮,这是她和奶奶约定的信号。 奶奶怎么还没睡觉?她也被吵得睡不着吗? 莫吟霏跳下床,光着脚丫子去开门。 “奶奶!”她在老妇人双颊各印下一记吻。 满头华发的老妇人呵呵笑着,双手端着托盘,盘子上香浓的热巧克力冒着白烟,在寒夜中显得份外诱人。 莫奶奶将孙女塞回被窝中,背倚大靠枕舒服地半躺着,自己坐在床沿,盯着小妮子把热巧克力喝完。 “睡不着吗?” 莫吟霏双眼挂着失眠的沮丧。“那么吵谁睡得着!” 莫爷爷育有六子二女,孙儿孙女满屋子玩耍,其中唯有长孙女莫吟霏是莫奶奶亲自带大的。随着时光堆叠,莫奶奶对孙女的爱也一日日加深,莫吟霏是全家最得宠的娇娇女。 莫奶奶柔声劝哄道:“小孩子哭不比小狗吠,我们不能为了这个打电话去警察局抗议。放点音乐听,很快就睡了。” “人家就是睡不着嘛!”莫吟霏咕嚷着,小嘴翘嘟嘟的。 “你愈紧张愈难睡,放轻松反而容易入睡。” 将靠枕拿开,莫奶奶让孙女躺下,再把床头的灯光捻暗,在薰香仪撒几滴复方精油,营造适合睡眠的情境。 莫吟霏说出心底挥之不去的忧虑:“明天要期中考,怎么放轻松?爷爷说没拿第一名就不让我继续学大提琴。” 莫奶奶微笑的样子仿佛圣母玛丽亚般慈爱安详,温得人心头都暖了。“别理你爷爷,只要我在,你安心学大提琴。” 莫吟霏露出甜甜的笑容,撒娇着问道:“不骗人?” 莫奶奶拢紧被子。台北的冬夜又湿又冷,很容易受凉,霏儿稍微感冒就咳嗽鼻塞,她不是强壮的孩子。 “霏儿,爷爷对你有很深的期许,”莫奶奶轻喟一声,叹道:“他希望你成为最优秀的法官,甚至当上中华民国第一任女性司法首长。只要你继承他的衣钵,万事好商量,什么他都会答应。” 莫吟霏年轻的心灵还不懂得法官肩负的沉重责任,十四岁的她只盼能和心爱的大提琴永远腻在一起。 “所以我才急着睡觉,明天考试才有好体力────” 莫奶奶俯身在孙女光滑的额头轻轻一吻。“霏儿乖,明年你十五岁生日,奶奶买一把史特拉第瓦里大提琴给你。” 莫吟霏开心不已,双眸射出兴奋的神采。拥有一把史氏名琴是所有学习提琴者共同的心愿,奶奶要买给她? “史特拉第瓦里的琴很贵呢!奶奶真的要买给我吗?” 莫奶奶打从心底泛上轻轻叹息,但她掩饰得很好,莫吟霏并没发现老人家眸中一闪而逝的悲哀。 被癌细胞占据的身体已是无药可救的了……医生说顶多只剩下一年好活……既然不久于人世,也是考虑身后事的时候了。 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财产的分配,莫奶奶名下拥有为数可观的财产,系出名门的演奏型大钢琴更是财产后冠中最耀眼的宝石。 她打算变卖钢琴,再投入所有财产,购买一把史氏名琴遗赠给挚爱的孙女──莫家唯一承袭她音乐天赋的聪慧女娃。 “奶奶有位仲介商朋友,他说有个富高遣孀想把丈夫生前收藏的西元一六八八年份史氏大提琴出售,他正在接洽,能不能谈成还很难说。” 莫吟霏将被子拉到胸口。奶奶脸色不好,似乎累了。 “谈得成最好,谈不成也没关系。很晚了,奶奶快去睡觉。” 莫奶奶拿起空杯子,站在床边深深凝睇孙女,将她俏丽的五官形貌深深烙印在心版上。能多看一眼,就是福气。 “霏儿乖,快点睡觉。” “嗯,奶奶晚安。” 莫奶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至渺不可闻,室内回归沉静。 莫吟霏唇畔带笑,浓密而绵长的亲情裹住心房,令她备感舒服安适,意识像漏斗的沙,一点一滴消逝。 就在此时,本已稍歇的婴儿哭声再度沸腾,好比利刃划破空气直劈而来,将辛辛苦苦筑起的睡意斩个精光。 莫吟霏气得脸色铁青。奶奶说不能因为小孩哭就报警,但除了警察伯伯,恐怕没人制得住“愈夜愈美丽”。 一骨碌地翻身起床,莫吟霏抓起无线电话按下三个数字。 电话很快接通──“xx派出所你好。” 莫吟霏用想像中最害怕的声音颤抖地说道:“警察先生,我家隔壁邻居虐待小孩,小朋友快被打死了,你听──” 派出所警员听到话筒那端传来一阵哭嚷,乍听之下似乎颇为凄厉,哪家父母竟然狠心毒打自己的骨肉? “快告诉我地址,还有你家地址和电话。” 莫吟霏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倒背如流报出邻居住址。 “警察先生赶快来,迟了小朋友就会被活活打死。”顿了一顿,她捏紧嗓子佯装万分恐惧的声音:“我不能说出我家地址,小孩的爸爸有暴力倾向,我怕他会寻仇,对不起,我要挂断了……” 语毕,她立刻挂上电话。 缩在暖和被窝中掰着手指头等待,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莫吟霏终于盼到警车呼啸而至的声音。 很想偷觑警察盘问“愈夜愈美丽”的父母,那画面一定大快人心……但被窝好暖,莫吟霏懒得移驾窗前,赖着不动,不知不觉就坠入梦乡。 逐渐涣散的意识只隐约记得一件事……婴儿的哭声消失了……“愈夜愈美丽”闭嘴了,好棒啊!呵呵── “叮咚、叮咚──” “孙小姐,帮我去看一下谁来了。” “喔。” 刚放学的莫吟霏还穿着制服,正坐在沙发上吃水果配报纸,听到门铃响,在厨房张罗晚餐的王妈叫她去开门。 门外,年轻的警员带着亲切的笑容,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壮体格却不显得霸气,浓眉大眼、鼻梁直挺、晒得黝黑的脸,整个人看来神采奕奕,薄唇不笑的时候显得冰冷,笑起来却煞是好看。 他低下头对才到胸口高的年轻妹妹露出笑容,自我介绍道:“嗨!我是xx派出所警员杜天衡。” 家里电话已经取消号码显示,怎么警察还是找上门? 莫吟霏不知道警局系统和一般民间系统不同,不论有没有来电显示,他们都查得出报案电话从哪里打来的。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杜天衡兴味盎然地瞅着全身绷得死紧的莫吟霏,忙碌地转心思。 她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像做错事的孩子,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可疑,大大的可疑。 难道说昨夜打报案电话的是她?有可能唷!声音满像的。 杜天衡几乎已经断定昨晚是小丫头搞的把戏。 “昨天贵府有人打电话到派出所报案,”十多岁的小女孩再怎么老奸也有限,电话里骗人勉强能应付,当面扯谎不免露出马脚。“不知道是哪位打的电话?我想找他谈谈。” 莫吟霏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出娘胎以来第一次说谎就砸锅,她不知道该怎么替自己圆谎,装傻是她唯一想到的方法。 “有吗?我不太清楚。” 杜天衡一双利眼盯着她瞧,嘴角依然带着莫测高深的笑意。 莫吟霏忽然觉得很热,热得人满头大汗,脖子却传来一阵冷飕飕的寒意……他看出来了吗? “既然如此──”杜天衡慢吞吞地道:“请府上大人出来一下可以吗?我想和他谈谈昨天访谈的结果。” “大人不在,有事我来转达就可以。” 爷爷强调有容乃大,要是被他知道自己为了婴儿半夜哭闹告上警察局,她铁定被骂到臭头,说不定还得在祖宗牌位前跪上一整夜。 小妹妹似乎不想让大人知道昨天的报案电话,虽然他不明白个中原因,但人的心藏有许多秘密,外人无须过问太多。 他就帮她隐瞒一次吧!毕竟事情不能全然怪她。 小鬼实在太会哭了,他才站在门口五分钟,耳朵就震得嗡嗡作响,是该有人给不负责任的父母一点教训。 “昨天我接到报案电话,跑去了解后发现根本不是虐童案,只是小孩子哭闹不肯睡觉而已。” 没错,是我打的……莫吟霏心虚地低下头。 杜天衡又道:“民众胡乱报案,让我们白跑一趟不要紧,就怕临时发生意外,没有足够的警力应付突发状况,那就糟了。” 莫吟霏更是自责。当时只想把“愈夜愈美丽”的嘴巴缝起来,却没想到这么做会造成别人的困扰,甚至铸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禁不住良心的苛责,莫吟霏终于坦白认错。“电话是我打的,请你不要跟我父母提这件事。” 杜天衡唇边释放更多的笑意。光看那清秀的小脸蛋写满懊悔,天崩地裂的怒气也会消弭无形,谁舍得跟她计较呢? “昨天我跟你邻居说过了,婴儿不睡觉,做父母的人要哄。小孩子吵得邻居睡不着觉,这种事警察可不能不管。” 莫吟霏感觉一股电流穿过,微微颤动。 他不怪她乱打报案电话,还帮她教训邻居一顿?困扰她许久的噪音问题,爷爷不当一回事,奶奶只会叫她忍耐,他却肯施以援手? 他真是好人! 心中涌现感激的浪潮,粲粲美眸泛起一层水光,莫吟霏既惊且喜,讲话的声音也颤了。“警察先生,谢谢你。” 杜天衡拍拍她的肩膀,微笑说道:“他们不会再放任小孩哭翻天也不管。我跟他们说,如果再让我接到邻居的抗议电话,我就真的当成虐童案处理,叫社会局的社工带走小孩。” “你真是好人。” 莫吟霏伸手揩拭眼角的水光,双颊泛起笑靥,感激的眼光定定落在警员棱线分明的脸上。 粉颊没来由地一红,她很快就调开目光。 刚才她太紧张没仔细看,警察先生其实长得……满帅的。 天下有什么比美丽女孩的鼓励更令人心花怒放?杜天衡浑身充满成就感,轻飘飘地如置身云端。 在杜家,他是“没半撇”的笨老三,父亲兄长们一天到晚骂他没出息;在警局,他是初出茅庐的菜鸟,长官横着看、竖着看,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搞得他心里乌烟瘴气,恨透了当警察。 人人都说他比不上神枪手大哥杜天律,给电脑怪杰二哥杜天寒提鞋都不配,从来没有人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真心地说谢谢…… 童话故事中拯救公主的屠龙英雄,也不过如此吧! 杜天衡仔细端详他所拯救的年轻公主。 清汤挂面的发型、烫得笔挺的制服,即使是这样规矩又没有任何特色的打扮,仍可以判断尚是国中生的她,长大后必是千娇百媚的美女。不必脂粉的柔滑肤质和霞红肤色,衬托出清新脱俗的气息。 “孙小姐,谁来了啊?怎么不叫人家进来坐坐?” 莫吟霏好生为难,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请人家进屋喝一杯咖啡,聊表谢忱;但大人回来该怎么解释警察登门拜访的原因? 杜天衡很想再多待一会儿,但舍不得看小公主被骂,潇洒地挥手道别,转身走向警用摩托车。 “掰,我先走了。” 莫吟霏几度开口想叫住他,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再一次跟他道谢,想请他进屋喝杯咖啡……只是下班时间到了,司机随时会载爷爷回家……爸爸也快回家了。 翻来覆去踌躇难决,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莫吟霏轻轻叹气,无言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巷道尽头。 杜天衡……她会记住这个名字的。 第一章 凌晨两点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稠的腥墨。星月黯淡,冷冷的雨水增添几许剌骨寒意。 “学长,漂过来了,天啊!架恐怖……” 年轻警员史景仲声音抖成一团,控桨的手一个不稳,临时向消防单位借调的急救轻艇登时在河心滴溜溜地打转。 杜天衡压低嗓音喝道:“别那么胆小好不好?再这样下去,沉船我们就要去跟“她”作伴。” 史景仲吓出一身冷汗,被冷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喷嚏。“你别吓我啊!”人家第一次打捞尸体,心中难免害怕嘛! 杜天衡懒得跟他废话。“划近一点。”这么远怎么办事? 史景仲手心冒汗,将救生艇划近令他毛骨悚然的目标。 杜天衡将打捞长竿伸了出去,将尸体缓缓推向对岸。 “咦?” 史景仲大惑不解,楞楞地问道:“咱们不是要打捞吗?学长怎么反而把尸体推得更远?” 杜天衡烦躁地想砍人,跟菜鸟出来办事就是不好,事情都他在做,还要边做边解释,很烦耶! 他不是有耐性的人。 “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淡水河两岸分属不同的行政区,以河流中线划分管辖范围,推到那边去,台北县警局就要处理。” 史景仲脑中灵光一闪,失声叫道:“你是想要……” 杜天衡冷淡不带感情地道:“我想要把命案丢给对岸警察局去调查,这样说你明白了吗?”蠢货。 史景仲无法不作建言:“鞋长,我觉得这么做不太好。”心中着急,台湾国语就溜了出来。 杜天衡薄唇阴恻恻地勾起,口气比寒彻骨的河水更冰冷。 “你有意见?” “民众打来我们派出所报案,应该由我们处理。警察是人民保母,要勇于任事才不负人民的期望。” 杜天衡将打捞长竿往史景仲手中一塞,阴阴冷冷地撂下话:“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去捞。” 史景仲接过长竿,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反应。 别听他说得正气凛然,其实心里怕得比谁都厉害,亲手打捞浮尸?那是砍他脑袋也不干的。 杜天衡双唇动也不动地吐出话来:“那具浮尸双腿与脖子被电线反绑,脸部被缠绕黄色胶带,十之八九是遭到蓄意谋杀。泡水那么久,就算凶手留有指纹也冲得干干净净,破案机会等于零。” 史景仲嘴巴大张,惊讶之情更盛。 学长才瞥一眼就把尸体特征看得清清楚楚,他果然有他的一套,那一套绝对不是中看不中用的雕虫小技。 杜天衡耸肩道:“别人我不晓得,要是由我负责侦办的话,我是没那能耐找出凶手的。” 不能还是不为?他懒得想那么多,反正不给自己找麻烦就对了。 如果连学长都破不了案,更别说他了。 史景仲比泄了气的皮球更丧气,一秒钟前的正气凛然统统不见,回归鹅头呆脑的笨瓜本色,啥事也干不了。 杜天衡冷冷吐出话:“我的积案已经够多了,拿不拿得到考绩奖金都是个大问题,没事别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他冷血也好,狼心狗肺也没关系,杜天衡早就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功力,对外人的批评完全无动于衷。 如果拔毛会痛,拔一根毛也会痛,会痛杜三少就不干。即使拔一毛能利益天下众生,超渡地狱众鬼,他也不干。 他并不是天生冷血,而是后天养成。 十年前,刚从警专毕业的杜天衡也像史景仲一般,怀抱满腔为民服务的雄心壮志,曾经飞车追逐抢匪,替被害妇女夺回财物;也曾经不厌其烦地开导民众,阻止他们自杀寻短。 只是,接二连三不公平的职务调动、找不着影子又无所不在的黑函太过伤人,他又不屑去学台上握手、台下动手那一套官场求生术,公家机关跟他八字不合,年少热忱已消磨殆尽。 豪情壮志早已灰飞湮灭,连灰烬都散得无影无踪。 十年的时间转眼即过,三千多个日子只剩下一双如星夜般温柔的眸子,在记忆深处静静地发光。证明他当年也曾经全心全意奉献付出,才换来星眸泛起感激的光芒,弥足珍贵。 十年实在太久了,镶嵌眼眸的脸蛋长什么样,杜天衡早已淡忘,却将那清清如水的目光,收藏在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光说不练算什么男子汉?还不去捞?” 史景仲挣扎甚久,还是无力地道:“我看算了。”给对岸的去忙吧! 杜天衡在丧气的学弟肩上拍一拍。“这就对了!活在世上,让自己快乐比什么都重要,没事干嘛找事?” 史景仲瞥了眼载浮载沉的尸体,心中泛起一圈圈悲恻的涟漪。 我没本事替你伸张正义……有本事的学长又……唉!他问苍天无语。 杜天衡眯起眼睛远眺,确定尸体“进入”台北县警局的辖区,这才悠哉游哉地运起船桨,将救生艇划向岸边。 夜深露寒,呵出的热气化成一缕白烟。“好冷啊!我带你去吃啤酒鸭肉锅,再叫一盘花雕醉鸡爪,滋味超正的。” 想到那没有一丝药味的香浓汤头,用花雕,高粱酒等独门腌料浸泡的肥鸡爪,杜天衡归心似箭,运桨的手划得更快了。 当警察,他不及格,讲到吃的,他拿满分。 史景仲暗暗叹了口气。如果他们包裹着外套风衣也会冷,那么泡在水里是不是更冷呢? 星期假日的光华商场,人声鼎沸,热闹得像一锅刚煮滚的粥。 根据老美的说法,台湾是盗版王国,除了虚拟网路以外,贩售盗版光碟软体最嚣张的实体通路就是光华商场。 老美不知道的是,光华商场除了盗版光碟满飞以外,还有另一项吸引人潮的利器──黄色书刊,俗称a书。 “照过来,照过来,大朋友、小朋友,大家一起过来看,大家一起过来挑,日本女星无码写真集,保证喷鼻血哦。” 在旧书摊挖宝的莫吟霏闻言,抬头朝吆喝声的来源望去。 中华民国的法律无能到这种地步吗?居然有人公开叫卖写真集!他不知道散布陈列猥亵物品是法律所禁止的吗? 出于好奇心,莫吟霏结清书钱,捧着两大本很少人看得懂的“天书”,移步到写真集摊位前一探究竟。 书摊老板大概是急着想要炒热场子,汇聚人气,看到她走来,不由分说就把写真集塞到她手中。 “小姐,买一本写真集看看吧!” 莫吟霏苦笑。如果老板知道她的身份,还敢热情推销吗? 莫家在台湾法律界算是相当有名的家族。 莫吟霏的祖父日前从最高法院退休,父亲担任高检署主任检察官,母亲是律师公会会长,叔伯姑婶不是法官、就是检察官,不是律师、就是法务主任,说法律是莫家的心脏也不为过。 莫吟霏大学毕业应届考上法官,进司训所受训一年多,实习完毕分发成为后补法官,芳龄仅二十四岁。 她年轻的脸庞和电视影集中白发皤皤的老法官大相迳庭,书摊老板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眼前这女子竟是法官。 一般人多半不知,台湾司法奇迹之一就是奶嘴法官大行其道。奶嘴也者,缺乏社会经验之谓也,泛指大学毕业立刻考上法官的法律系学生,考试成绩一百分,社会经验是鸭蛋,两相比较,相去何止千里。 “老板,你不怕被警察抓吗?”莫吟霏好心地点醒老板。 法官断人生死,缺乏社会经验是致命伤。但也正因为年轻,还没被社会的染缸泡得变色走味,对于正义尚有一点坚持。 莫吟霏一向认为刑法不是什么好东西。 被关可不是说笑的事,严刑峻法除了招惹国际骂名之外,没有一丁点好处,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不要祭出刑法。 但实务上可不是这种干法,国际骂名又怎么样?犯法就抓来关,谁有那个美国时间想太多?时间多不会去睡觉吗?法官最缺乏睡眠了。 “呿!警察凭什么抓我?”老板有恃无恐地指着贴在墙上的公文。“这本写真集是新闻局说可以卖的,不算猥亵物品。” 许多人好奇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真的吗?我觉得尺度满宽的,不但三点全露,而且露很大点喔!” “呵呵,新闻局官员觉得女星长得不好看吧!” “好不好看见仁见智啦!”老板笑斥道:“face普普,身材好就够啦!大家买一本回去阖家观赏。” 莫吟霏阅读公文内容,负责把关出版品尺度的行政院新闻局表示这本写真集还不到猥亵物品的程度,依法不在查禁范围。 老板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莫吟霏泼了盆冷水。“我劝你还是把写真集下架。猥亵物品认定权限在法院,不在行政院新间局,如果法官认为写真集构成猥亵物品,还是会用陈列贩卖猥亵物品这条罪名把你抓去关。” 老板吓了一跳,连忙问道:“鼻废吧!新闻局和法院不都是公家机关吗?一人说一种,教小老百姓听谁的才好呢?” 莫吟霏笑道:“我没说法院一定会把它当成猥亵物品,只是说有这个可能。你偷偷摸摸地卖,警察多半睁只眼、闭只眼不跟你为难,这样大张旗鼓地叫卖,那就难说了。” 好事不成真,坏事倒应验得很快。 老板背后响起一阵淡淡的嘲弄声音。“老板,你老是学不乖。” 老板硬着头皮转身,心里一阵一阵发麻。“杜警员,你又来临检了。” 杜天衡眼神中闪着笑意,那种猫拿耗子打算好好玩上几把的笑意,看了就让人打从心底发冷。 莫吟霏皱了皱眉,退开两步。 这个人压迫感十足,站在他身边,即使用力鼓胀胸部想要吸进空气,但鼻孔和气管似乎被堵住了,什么都进不去。 “老板,我告诉过你不可以卖这种东西,你还敢卖?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你真是不识好歹。” 老板连忙解释道:“我就是被你抓怕了,这次特别把写真集寄给行政院新闻局审查,他们说不算猥亵物品,我才卖的。” 杜天衡随便看看被老板当作护身符的公文,眼底的嘲弄更深了。 “你以为新闻局说了就算数吗?” “出版品归他们管,他们说了不算,那谁说了算?” 杜天衡上扬的嘴角并未将笑意送到眼睛。“我说老板啊,你搞不清楚状况哦!法院说了才算。” 莫吟霏不由得瞧他一眼,心中微感惊讶。 大部份警察都是法律的门外汉,他知道猥亵物品的权限在法院而非新闻局,光是这一点,已属难能。 再瞥他一眼,心悸地收紧,喷出无数个疑团。 这人好眼熟啊!微勾的薄唇弧度、似笑非笑洫嘲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很久很久以前…… 莫吟霏在记忆的箱子里东翻西找,她见过他吗? “杜警员,我卖一本写真集赚不到十块钱,你就别开罚单吧!” “好啊!如你所愿,不开罚单。” 老板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千恩万谢道:“多谢杜警员。” “先别谢得太早,”杜天衡冷冷的亮出底牌。“这次违法情节严重,不是开罚单就能了事。我要把你移送地检署侦办。” 老板心情如坐云霄飞车,从轨道最高点一口气降到地面。“为什么要把我移送地检署?”他犯了什么罪? 杜天衡懒懒地道:“你要是私底下偷卖,我也懒得管你,但你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卖写真集,简直目无法纪。” 着急的汗水不断淌下,老板急得如热锅中的蚂蚁。 “杜警员,我下次不敢了。这次饶了我吧!” “上头要求强力扫黄,我也没办法,节哀顺变,别怪我。” 其实,怎么能不怪他呢? 杜天衡推案的手腕实在厉害,稍微有点难度的案子没有一件由他侦办,每天闲得发慌,只好校对报纸上的错字打发时间。 不过,闲有闲的烦恼,警察每个月的办案数量是固定的,办案太少也会被上级盯,那就麻烦了。 杜天衡从来不给自己惹麻烦。推掉棘手的案子,就找好办的案子美化帐面,考绩只求不要丙等,他倒也不要求甲等。 天下有什么事比开罚单更容易?有什么事比移送书店老板更不必担心被盖布袋痛扁报复?这也算一个案子,侦查凶杀案也算一个案子,如果你是他,你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后者,避之惟恐不及;前者,多多益善,而且愈多愈不嫌多。 杜天衡拿起相机。既然要用陈列贩卖猥亵物品的罪名移送书店老板,当然要附陈列写真集的相片以资佐证,检察官才不会啰嗦。 当他朝莫吟霏这边拍来时,莫吟霏下意识地伸手挡住镜头。 “不要拍!” 虽然眼下这局面不干她的事,但照片流到法院,被同事看到她抱着写真集逛光华商场,那就跳几条黄河也洗不清了。 杜天衡露出迷人的笑容。他早就注意到杵在旁边的年轻女子,所有人看到警察都脚底抹油速速溜走,她干嘛留下来蹚浑水? “小姐,买写真集给谁看?” 杜天衡饶富深意的眼光朝她上上下下打量。停驻的目光里除了惊艳,还隐约飘着一股评比之意。 她的身材秾纤合度,反而比双乳如碗公倒扣的波霸更具美感,滴转的大眼漆黑灵动,与飞扬卷翘的短发在美感上成恰好的对比,柔和的脸部线条没有钻石眩目的璀璨风华,却有美玉的温润质地。 “我没有要买,是老板硬塞给我的。” 杜天衡拿起写真集,看到下面两本厚度足以砸死人的中国法理学精装本,微笑在他嘴角蔓延开来。 中国法理学和写真集摆在一起,品味还真独特。 “我真的没买,不信你问书店老板。” 莫吟霏已经用很重的口气讲话,杜天衡却觉得那是小猫喵喵叫,听起来悦耳,说服力严重不足。 他玩心忽起,将写真集夹在两本厚书中间,拍了拍莫吟霏肩膀道:“小妹妹,哥哥教你一个窍门,买羞耻的东西不想让人发现的话,不可以放在最上面,要像这样藏起来。” 他叫她什么?小妹妹?他以为他是谁? 哥哥?她是独生女,哪来的哥哥?连堂哥都没有! 莫吟霏火冒三丈,气红了眼睛,连鼻尖都染上红意。 奇也怪哉,小丫头跟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自己又是怜香惜玉的多情种,怎么反而对她百般凌虐呢? 杜天衡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吃错什么药。 别的女子只消有她一半姿色,他都会惊艳不已,就算没弄上床,至少也会温言软语哄她开心,才舍不得让她生气。 唯独对于她,他就是忍不住要惹惹她,想看她冷静的面容染上红潮,展现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娇蛮风姿,而不是硬邦邦的瓷娃娃! “杜天衡?”制服上的名牌是这么写的。 “没错,正是在下。” 小美人主动问他的姓名,莫非有意思进一步了解彼此?杜天衡笑得很自大,他也有此意! 这个名字宛如通关咒语,敲落禁锢记忆的锈蚀大锁,莫吟霏脑海里倏地一声轰隆,往事如千军万马在心头来来回回奔驰。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 记忆倒带回到十年前……爷爷要她拿全校第一名,她非常努力温书,但在段考前一个月,邻居的小孩半夜吵得她睡不着…… 她求助无门,最后异想天开打电话给派出所,胡乱栽赃邻居虐童的罪名,骗警员出马替她解决问题。 那警员就叫杜天衡!她记不得他的长相,却忘不了他的名字。 当年,他让夜夜哭声沸天的戏码结束,而且没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她一直对他很感激,久久不忘。 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感激之外,更多情愫在心底慢慢发酵。 爷爷直到大学才准她谈恋爱,国中时代根本不准她和男生出去,莫吟霏不敢杵逆爷爷的圣旨,只敢将一抹男性身影偷偷掬取收藏,一个帮过她忙的年轻警察……不知不觉间,它便在心底生了根。 摆荡在过去与现在的交界,思绪千回百折牵出少女时期缠绵心扉的情思,莫吟霏不由得一阵阵脸红。 杜天衡心脏狠狠地撞击一下,浓眉朝中央收拢。 女孩看了就让人浑身舒泰的恬宁气质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张无可挑剔的脸蛋!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她! 一个清晰又遥远的影子……他开始鞭策太久没操的脑袋努力回想,试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想不起来。年纪大了就这点不好,记忆力退化到失智的地步。 “小姐,我见过你吗?”他迟疑地问。 “应该没有。” 莫吟霏收束心神,连忙否认。 乍见的惊讶淡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浓浓失落。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沧海化为桑田,她的屠龙英雄已不复当年风采,向下沉沦变成滥开罚单的恶警察。 他还诬赖她买写真集呢!可恶到了极点! 莫吟霏转身欲去,决定将过去的种种留在过去,不必再提。 杜天衡连忙唤住她。“还没请教小姐芳名。” 莫吟霏本不想说,后来转念一想,人家帮过她忙,她却连名字也不肯透露,似乎说不过去。 “莫吟霏。”吟诗向月露,霏微映缭墙。精通国学的莫爷爷斟酌再三,替长孙女亲自命名。 杜天衡吹了声口哨,这名字实在引人想入非非。 莫淫妃?果然是会买写真集的青春小野猫。 “后会有期。” 莫吟霏客气而冷淡地敷衍两句,随即转身离去。 第二章 要有耐性,不要生气,我们要建立温暖而富有人性的司法,不可因为原告没写诉状就直接驳回。 坐在法官席上,莫吟霏勉强压下拂袖离去的冲动,第一百二十次问原告:“你主张的本案诉讼标的是什么?” 阿婆年事已高,识字不多,搞不好连诉讼标的四个字都不会写,一脸呆滞地回望就快吐血身亡的莫吟霏。 “大人,我听呒。” 莫吟霏和右侧的书记官对望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无奈。 阿婆也知道法官耐性一点一滴用罄,皱着老脸哀求:“大人,我没钱请律师,你麦甲我计较。” 莫吟霏无奈地抿了抿唇。就是考虑到原告无力聘请律师,所以她才花时间慢慢讯问,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莫吟霏深深吸了口气,尽量用她想得到最智障的方式问:“我问你,你要请求什么?” 借款债权?损害赔偿金?给付货款?原告总是要声明本案诉讼标的,法院才能进行审理。 阿婆一改先前愁眉苦脸的态度。“简单啊!我要请求钱啊!”大人丫呢问她就听有啦! 莫吟霏差点从椅子上趺下来,再换一种方式问道:“我不是问这个。阿婆,你要我判给你什么?” 原告希望法院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判决?确认借款债权存在?还是判决被告应给付原告货款一百万元?原告要声明清楚,法院才能进行审判。 “我要大人判我赢啊!” 咚的一声,书记官连家瑜额头撞上电脑萤幕。 老天,让她死了吧! 莫吟霏放弃了,合上卷宗道:“你这样我没办法审判。” 阿婆急了,连连追问道:“我说错了吗?没有啊!我上法院就是希望大人判我赢啊!拿回我的钱。” 莫吟霏吩咐书记官写下几行字,转头道:“你去请人写起诉状。如果你七天内不补状进来,我就要驳回。” 阿婆急得老泪纵横,哀哀上告:“我要是有钱请人帮我写诉状就好了!我一角钱也没有。” 莫吟霏很不忍心,又道:“外面有很多地方帮人免费写诉状,不用钱的,你去服务处问司法志工,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去。” 阿婆可怜兮兮地道:“大人,你不能帮我写吗?” 要是能的话,她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莫吟霏抱歉地摇摇头。“法律不准我这么做。” 阿婆虽然失望,却没敢再啰嗦。 法官晓喻原告补齐起诉状,若原告七日内不补齐书状,则予以裁定驳回。本次开庭结束。 莫吟霏看书记官键入的笔录内容无误,点了点头。 “下一庭。” 抬腕看表,刚好五点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莫吟霏呼出一口气,好久没有准时开完庭了! 虽然没人敢抱怨,但莫吟霏知道她是不受欢迎法官第一名,因为她开庭总是开很晚,害庭务员和法警必须苦哈哈地陪她加班,怨声载道。 她也不喜欢加班,也不是故意要拖很晚,只是案情不问清楚,怎么能审结呢?当事人也未必服气。 走到书记官办公室,莫吟霏笑道:“家瑜,你先回去吧!准妈妈要多休息,不要加班,卷宗给我。” 连家瑜感激地一笑,同样是书记官的老公已经在位子上等她。 “谢谢法官,那我先回去了。” 莫吟霏笑着向年轻夫妻挥手道别。 法官室就在书记官室旁边,走路不到两分钟就到了,莫吟霏却不想进去,靠着墙壁,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了出去。 手中沉重的卷宗告诉她,今晚九点前能回家就偷笑了。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准时下班?回家累得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倒头呼呼大睡,觉得很累,说不出口的累。 每天开庭开到筋疲力尽,盯萤幕盯到眼冒金星,把上帝给的二十四小时当成四十八小时来用也不够。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饭,莫吟霏经常在化妆室镜子里看到一缕面有菜色的幽魂,被自己吓得半死。 走这行是她自己选的,再累也没得抱怨。 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反问,真的是她选的吗? 她能有其它的选择吗? 她的音乐天份奇高,当年茱利亚音乐学院听了她寄去的大提琴演奏录音带,核准让她入学,莫吟霏却没能坚持。 爷爷说,音乐陶冶性灵,用来消磨时间可以,不能当职业。 说到职业,世上还有什么职业比法官更值得社会敬重?莫家子孙一向都是高风亮节的司法菁英。 好法官?她做得到吗? 莫吟霏垂首无语,映在长廊上的身影显得更单薄了。 良久,她转身走进办公室,扑鼻的玫瑰香气拉回神智。 用闻的就知道谁来了。 心中没有一丝喜悦的感觉,反而觉得脚步更加沉重。 程定安,另外一个法学家庭工厂出产的规格品,目前是地检署检察官,办公室就在隔壁大楼,每天都来接莫吟霏下班。 在程家眼中,莫吟霏是最佳孙媳妇人选,莫家长辈也认为程定安的条件配得上莫吟霏,程莫两家的长辈一拍即合,三天两头地暗示明示,希望程定安赶快把莫吟霏娶进门。 莫吟霏对频率一日日增强的催婚感到累。 老实说,程定安没有不好,反而好得挑不出一丝缺点,男人所有的美德全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这么好的男人,她却没有一点感觉,只能怪两人灵魂的波长不对,激荡不出爱的火花。 走进办公室,莫吟霏毫不意外看到九十九朵红攻瑰骄傲地霸占办公桌空间,宛若高高在上的女皇,理所当然地要求众民叩首膜拜。 “吟霏,开完庭了?” 程定安本来坐在她的椅子上和其他法官聊天,看到正主儿进来连忙让位,另外拉了把椅子坐下。 “学长,谢谢你的花。” 莫吟霏冷淡的道谢,将花束移到电脑旁边的置物柜上头,她的办公桌放不下那种庞然大物。 和莫吟霏同期的年轻女法官周怡霓取笑道:“学长是我们在叫的,你怎么也叫学长?该改口啦!” 为什么怡霓这么说?他的确是她的学长啊!不论是在大学或是司法官训练所,程定安都高她两届。 程定安尴尬地咳了一声,俊脸红了起来。“吟霏,我跟大家说我们快订婚了,所以……”是该改口了。 莫吟霏秀眉微皱,脸上登时没了笑容。 她从来没答应他的求婚,只敷衍两句说会考虑看看,他怎么能以她的未婚夫自居?太过份了! 虽然女主角没有当场发飙,但气氛已经显得怪怪的。 周怡霓知道自己不小心误踩地雷,连忙换话题。“多亏有吟霏在,我们每天才有甜点吃。” 一语惊醒梦中人,程定安将西点盒推到微带嗔意的女主角面前,讨好地道:“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焦糖玛芬蛋糕。” 谢谢他的通知啊!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最爱吃焦糖玛芬蛋糕。 莫吟霏怀疑程定安根本不知道她的饮食习惯。 口味清淡的她对糖份高、用油多的西点蛋糕始终提不起兴致,自称是她未婚夫的他却说那是她的最爱,不是很奇怪吗? 满心不乐,却也不愿程定安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莫吟霏掰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口中,连同味蕾的抗议用力吞下肚。 程定安脸上难堪的红潮渐退,指着置物柜上玫瑰花束问道:“喜欢吗?我在网路花店订的。” 花束包装精美,火红的玫瑰与纯白满天星相互辉映,抢眼又不失协调,重重花瓣间挤了一只可爱的小熊,小熊衣服上印着花店名称,莫吟霏露出进办公室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花艺设计师──蓝慕华?”原来是小蓝的杰作啊! 程定安心中大呼好险。女孩子果然没办法抗拒鲜花的魅力,稍稍弥补他犯下的错误。瞧!吟霏不就笑了吗? 没事先征得女主角同意就宣布订婚消息是他不好,吟霏很少发脾气,一旦让她大动肝火,那就是世界末日。 程定安摸摸鼻子。他不是有意唐突佳人,实在是等不及了。 过了今年他就二十七岁,莫吟霏一直不肯答应嫁他,两家长辈边鼓敲得震耳欲聋,小妮子却听而不闻,硬是不点头。 理由只有一个,她还不想嫁。 为什么她还不想嫁?程定安每天反省三次,每次反省三十分钟,难道吟霏觉得嫁他不好吗?还是她不想那么早被套牢? 周怡霓声音又羡又妒的。“我知道这家花店,它家的花新鲜又漂亮,可以从网路下单,很方便。” 莫吟霏骄傲地宣布道:“静雪花坊是我大学同学开的,大家如果要订花的话,我可以拿到外面要不到的折扣。” 程定安脱口而出问道:“你大学同学怎么会开花店?” “谁规定法律系毕业的人不能开花店?”这个食古不化的猪头! 程定安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吟霏最重视朋友,你批评她,她不以为意,更不会生气;你批评她的朋友,她跟你拼命,绝对没完没了。 急欲岔开话题,程定安抹了抹额头的汗。“吟霏,你不是要跟我打听xx派出所的警察吗?是哪一个啊?” 笑意在唇畔凝结,莫吟霏心中怒气未散,小蓝开花店很好啊!他凭什么用那种低级态度批评她的朋友? 虽然火大,但莫吟霏知道分寸,大家假装在忙,实际上却竖着耳朵听她和程定安讲话,就算要吵架,也不能选这种场合。 “杜天衡,你认识他吗?” 程定安从鼻孔喷出两口恶气。“全地检署没有人不认识他。” 莫吟霏好奇心被挑起,杜天衡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连学长这么斯文的检察官都对他很感冒? “他……很糟糕吗?”插干股?喝花酒?还是掳妓勒赎? 程定安摇头道:“他不是糟,而是皮,比刚炸好的油条更油条,他在警政署担任要职的父亲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莫吟霏回想他的言行举止,承认程定安的评论没有过当。 他的确很痞,无可救药的玩世不恭。 跟十年前的他大不相同,简直判若两人。 莫吟霏托住下巴,跌入回忆的洪流中,怔忡失神。 十年前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的他古道热肠,连小女孩无理取闹半夜打电话乱报案,他也不生气,还肯帮忙。 程定安气冲冲道:“他移送的案子都是鸡毛蒜皮的小案,遇到复杂的大案子,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拖拉拉,叫他补证据比叫宾拉登给布希磕头更难,很多检察官都吃过他的亏。” 莫吟霏静静听着。“就这样?”没别的了吗? 程定安兀自忿忿不平。“这还不够吗?警察本来就该配合检察官,他不肯乖乖配合就是怠忽职守。主任检察官前阵子参他一本,他被降调到交通警察队,开罚单比较不能摆烂。” “喔。” 可能是身份不同吧,莫吟霏无法像程定安般痛恨拒绝配合的警察,甚至连一眯眯讨厌的感觉也没有。 程定安毫不掩饰对杜天衡的厌恶,哼道:“如果不是生在那么杰出的家庭,也许他还不算太糟。” 莫吟霏眉头轻轻打折。“杰出家庭?” 不知怎地,这四个字让她很反感。 程定安将她不肯捧场的焦糖玛芬蛋糕扫进肚子里。 “杜天衡的爸爸杜智深是警政署的高阶警官,大哥杜天律在刑事局侦九队,二哥杜天寒在联合国国际警察组织受训。杜家在警界的影响力,就好比你们莫家在司法界的影响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定安喝口水又道: “和成就斐然的父兄相比,杜天衡就像扶不起的阿斗,办案绩效鸦鸦乌,他是杜家的污点。” 莫吟霏在心中反覆咀嚼程定安的话,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隐隐约约明白杜天衡放浪形骸的原因。 压力……无所不在的压力……无论你再怎么斗,成就也无法超越父兄的失落感像影子一样紧紧纠缠,摆脱不去…… 没有人在乎你这个人,他们只在乎你是谁的儿子、谁的弟弟,走到哪里都要恪遵祖训,半点错不得,否则就有你好看。 活着被爷爷踢出家门,死后被祖宗赶出祠堂。 活得好累,好辛苦,压力好大。 郁积的不满、愤怒以及不被了解的痛苦,由于得不到抒发的管道,日积月累化成惊人的叛逆能量。 与其一辈子委曲求全,倒不如反抗到底,反正众人的批评注定逃不掉,干脆不理它,至少这样还能保证活得痛快。 莫吟霏轻轻叹了口气,她多么嫉妒杜天衡的漫不在乎! 如果她也那么潇洒不羁,如果她够勇敢,当年就该义无反顾带着大提琴飞往纽约,奖学金不敷使用就去餐厅打工,再苦也甘之如饴,只要大提琴在她手下发出如天籁般的声音,一切就值得了。 她能抚摸大提琴的心,却无法掌握法律的真谛。 莫吟霏又叹了口气,叹自己的胆怯,也对长辈的钳制感到忿忿不平。既然奶奶倾尽家产也要买给她一把史特拉第瓦里名琴,为什么爷爷不能成全她学习音乐的心愿呢? 二十四岁是人生花开最盛、芳华最美的年纪啊!她要在法院耗过一生吗?平淡寡味、又疲累不堪? 五十年后……当她老到剩下最后一颗牙,蓦然回首,立在灯火阑珊处的只有满坑满谷永远做不完的卷宗吗? 活著有什么意义呢? 莫吟霏茫然了。 程定安摸不清她的心思,他在意的是另一件重斗。 “吟霏,你怎么突然问起杜天衡?” 莫吟霏从自伤自怜的思绪中抽身而出,心情仍然盘旋谷底,不想多说,清清淡淡地交代原因。 “前几天在地下室自助餐厅吃钣,听到好多学长姐都在说他的……是非,一时好奇就想向你打听看看。” 杜天衡…… 莫吟霏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霎时间,她对十年来共有两面之缘的男子,兴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怀。 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她想和他喝一杯咖啡,聊一回心事。 凌晨四点,城市灯火一盏一盏地暗了,大部份的人都已坠入梦乡;除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商,就只剩下派出所还大放光明。 “唉!”一声长叹,接着是一句嘟嚷:“呒望了!” 才从警专毕业没多久的警员脑筋转了半天还是一盆浆糊,想不出来就是想不出来,发出类似小狗被踩到尾巴的哀叫声。 可惜,没人理他。 值班的警员做事的做事,抽菸的抽菸,发呆冥想的也不在少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要烦恼,谁也没那美国力气替小学弟分忧解劳。 菜鸟警员皱着眉头思索良久,终于宣告放弃。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难自己的脑袋并无意义,还是厚着脸皮向学长请益,说不定能找出破案的一线机会。 他走向后头抽菸沉思的男子,口气十分谦恭。“学长,这个案子能不能请你帮我看看?” 杜天衡似笑非笑地瞟了小学弟一眼,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教人摸不清他的意思是什么。 “这是一桩肇事逃逸的案子,案发当时为凌晨两点,被害人骑机车在省道被超速的车辆撞断两条腿,现在躺在医院,尚未脱离险境。全案没有目击证人。怎么办啊?破不了耶!” 杜天衡朝空中呼出接连不断的烟圈,眼神闪过一抹锐光。 同事小张摆摆手道:“这种肇事逃逸的案子,被害人不是被撞昏,就是身受重伤,没记下车牌号码,又没有目击证人,警方也莫法度。” 杜天衡眼神变得明快冷厉,唇角更是嘲讽地扬起,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打从骨子里发冷的气势与干练。 不会生牵拖厝边,你家隔壁的阿花、对面的阿毛就算没受过专业训练,可能也知道去哪找线索,只有你破不了。 白痴是不能变笨的,白烂是没有极限的,大哉斯言。 “目击证人一定要是人吗?” 突如其来地,杜天衡没头没脑地丢出问题。 菜鸟被问怔了,连小张都不免楞了楞。 “学长,我不懂你的意思。” 杜天衡是个矛盾的人,大部份的时间都冷血得令人发指,推浮尸这种事也干得出来,毫无人性可言;但偶然也会好心得不像话,会拿饭盒去喂路边的流浪狗,帮帮小学弟的忙。 完全看他心情好坏而定,此时他心情还不错。 杜天衡抖抖菸灰,又丢出另一个问题:“如果你开车撞死人,逃逸时会慢慢开车上退是飞奔逃命?” “当然是开愈快愈好,逃得愈远愈好。”才不会被逮啊! “省道是重要干道,全线安设多少雷达测速照相器?案发当时是凌晨两点,不会有太多车辆经过,你只要调出测速照相记录,应该就可以过滤出肇事车辆的车牌号码,还怕找不到凶手?” 江湖一点诀,说穿了就不值钱了!杜天衡三言两语解释完毕。 菜鸟恍然大悟,连声称谢,只差没跪在地上叩首涕泣。 杜天衡懒懒地闭上双目,又陷入沉思。 第三章 捧着英国大提琴女杰杜普蕾在发病前两年演奏艾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的现场实况收音唱碟,莫吟霏缓步走出唱片店。 朝十分钟前停车的方向望去,她不禁楞了楞。 车呢?怎么不见了? 全身血液逆向冲上脑门,莫吟霏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摔倒。 荣获欧洲年度风云车第七名的朋驰e-ss轿车是爸妈奖励她应届考上法官的礼物,才刚买不久,被偷就亏大了。 还好,她很快发现车子不是被偷,而是被拖吊车高高架起,正要运往拖吊场等候主人认尸。 莫吟霏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正在地上用粉笔标明车号的警员身旁,抚着喘息不定的胸口,怒道: “你不能拖我的车!” 搞什么鬼!莫吟霏气得脸色发白。她的车好端端地停在停车格内,交通警察怎么能拖吊她的车? 交通警察似乎对车主的愤怒司空见惯,没有回头,大脚丫子把地上一蛇龙飞凤舞不知所云的粉笔字擦去。 既然车主现身,他直接开罚单就行了,不必粉笔留言。 很多人都说他的字和鬼画符没两样,看不懂咧! “小姐,下次停车记得停好。” 车主小姐的声音满熟的,低柔悦耳,要不是他有业绩压力,说不定心情好就不开她罚单了。 莫吟霏冷声道:“转过来说话!” 她受不了别人背对她说话,太没礼貌了。 杜天衡吹了声口哨,小姐好悍!居然敢对警察大小声。 这声口哨让莫吟霏脑海中蓦地浮起一个熟悉的影像。 “杜警员?”她不甚确定地猜测。 杜天衡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的名牌别在制服前面,莫非车主小姐身负特异功能,目光能穿透身体,绕到前方偷看他的名牌? 好可怕哦! 他终于回头面对车主,一贯的嘲讽笑意却在看清眼前娇小女子的瞬问,化成大大的笑容。 此女不就是淫妃小美人吗?前几天在光华商场买写真集的青春小野猫!他跟她缘份不浅,不出两天,又见面了。 那天返家后,小野猫清丽的身影始终在心头盘旋不去,杜天衡至少骂自己一万遍猪头,居然没跟她要手机号码。没想到他才惦念着美人如花隔云端,上帝就把她送下凡尘来。 运气来了连山都挡不住,今天果然是他的幸运日。 杜天衡露出把女专用的笑容,从过去战无不胜、功无不克的辉煌纪录看来,小野猫很快就会告诉他手机号码。 莫吟霏懒得分析他脸上的笑容代表什么意义,口气满满都是火药味:“我停在停车格内,又没违规,你凭什么拖吊?” 杜天衡蓦地伸手抓住莫吟霏柔白的手腕,在她丧失反应能力的瞬间,将她朝自己的方向拖过来。 “你!”莫吟霏简直气结。 居然敢对法官施以强暴胁迫,他很想坐牢吗? 杜天衡松开她的手腕,指着地上说道:“莫小姐,你的车子没有完全停在格子内,后轮停在红线区,所以我才拖吊。” 莫吟霏停在最后一个停车格,后面就是禁止停车的红线区,但怎么可以因为她的后轮突出一点点,就把她的车子拖吊? “只要我把车子往前开一点点,后轮就不会突出在红线区,怎么可以把我跟故意违规的车辆相提并论?” 杜天衡抛给她一个万分抱歉的笑容。 “法条只说停在红线就要拖吊,可没说停一小点点不吊,停一大点点才吊,你要怪就怪立法者当初没写清楚。” 别跟她讲法条!道路交通管理处罚条例她可以从第一条背到最后一条!他说愈多只会自曝其短! 莫吟霏怒火一发不可收拾,气得脑袋都要冒烟。“法条真照你说的那么订,那不就又臭又长?怪不得最近电视台都报导警察乱开罚单,民怨四起,执法单位的威信都被你们败光了。” 杜天衡大是惊奇,他本以为小野猫只会买写真集,没想到她骂起人来居然挺溜的,语气稍嫌斯文,却是句句有理,一块又一块的大砖头丢出来,砸得人头破血流都绰绰有余。 只可惜她遇到的是杜天衡,打架固然打他不过,辩论也辩他不赢。 杜天衡活脱脱是远古时代纣王的翻版──智足以距谏,辩足以饰非,翻成白话文的意思是:他的聪明够他拒绝规劝,而智慧也足够他掩饰错误。两句话浓缩成精简版,死不认错,硬拗到底。 “莫小姐不服的话,请向交通裁决所声明异议。我们警察是举发单位,你向我异议也没用。” 杜天衡在厚厚一叠已经盖好章的红单写上日期、车号、违规地点、违规事由,朝莫吟霏伸出手。 “莫小姐,麻烦给我身份证。” 莫吟霏冷冷地问:“你真的要拖我的车?不后悔?” 这种执法态度太恶劣,今天她是法官,还能找交通大队主管评评这个理,要他认错道歉,撤回罚单。 如果是小老百姓遇到鸭霸警察,是不是就投诉无门,只能鼻子摸一摸乖乖去缴钱?真是岂有此理! 她绝不容许欺压良民的恶警察继续危害人问!她一定要叫他的主管记他两次大过免职!功过不相抵,即使十年前他当经好心帮过她忙,也不能将今天的恶劣行径一笔勾销! 莫吟霏心意已定,今天要为民除害。 杜天衡无辜地眨眨眼,半真半假地威胁道:“莫小姐,你不拿身分证出来,我要告你妨碍公务。” 妨碍公务?他想唬谁啊? 莫吟霏冷笑不绝。“警察违法执行公权力,人民不负有忍受的义务。你的法学素养有待加强。” 杜天衡皮皮地又吹了声口哨。小野猫似乎真有两把刷子,气势愈来愈吓人了,他好害怕啊! 才怪!他觉得好有挑战性。 理智告诉他,夹着尾巴快逃──去找不会跟他较量法学素养的车主开单,没事不拿虎头蜂窝安在自己的脖子上,自讨苦吃。 念头是这么转没错,但双脚生根钉在地上,无法撼动半分。 愈难摘的花朵,愈令他心痒难搔,非要摘来闻一闻不可。 而且,小美人总给他一股奇异的熟悉感,只要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想得起来两人曾经有的过去…… 总而言之,他是惹定她了! “真的不给我身分证?”魔魅的声音有恃无恐。“没关系,我回去再从资料库调出车主资料也一样。” “你乱开罚单,法院可以撤销违法行政处分。” 杜天衡很快就回嘴道:“那也要法官才能撤销啊!” 莫吟霏下巴微扬,口气里找不到一丝丝开玩笑的意思。 “说不定我就是法官呢!” 杜天衡轻佻的眼光朝她上下打量,看得莫吟霏怒火高张,差点情绪失控一巴掌甩过去。 “丑女人才会念法律,你对自己太没自信了。” 莫吟霏一时怔住了,他这是在赞美她吗? 杜天衡将罚单递给莫吟霏,笑容比阳光更加灿烂耀眼。 “你拿这张单子去拖吊场就可以领回车子,见面三分情,我有对你比较优待,只用最低额度处罚。” 新仇旧恨兜上心头,先是诬赖她买写真集,接着又不分青红皂白乱开罚单,今天不好好教训他,往后不知会有多少人栽在他手里。 莫吟霏深吸口气,按捺住一触即发的怒火,从皮包里拿出身分证,递给满脸得意的杜天衡。 “你不是叫我给你身分证吗?拿去。” 乖,这样才对。“莫吟霏?很好听的名字。” 杜天衡声音如吟如叹,轻声念出跟他原本猜测的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名字。人家的名字这么美,他之前想歪了。 更好看的在背面,莫吟霏唇微勾,逸出一声冷笑。 “我建议你翻到背面瞧瞧。” 杜天衡好奇地挑高眉毛,不太明白她为何做此建言。 身分证背面除了记载户籍地址,另外还记载父母和配偶的名字,小野猫是想告诉他,她还待字闺中、叫他放马来追吗? 呵呵!何必那么费事呢?直接给他手机号码不就成啦? 杜天衡天马行空乱想一通,翻到身分证背面一瞧,这一瞧只惊得魂飞天外,当场呆成石像。 职业栏上居然注记法官两个字! 见面以来一直屈居劣势的莫吟霏尝到扳回一城的喜悦,下巴抬高到四十五度,教训道:“杜警员,你的态度有问题。” “是是是,法官说的是。”马上换成谦卑的口气。 莫吟霏对他前踞后恭、遇弱则伸、遇强则缩、贪生怕死又吊儿郎当的小人嘴脸感到极度不齿。 “你还要拖我的车吗?” 杜天衡重重击打自己的脑袋。“我没看清楚,误以为法官把车子停在红线区,既然误会已经解释清楚……” 莫吟霏冷然截断他避重就轻的说法。“没有误会,根本是你恶搞!不论违规情节轻重一律开单处罚,这种做法教人民怎么服气?” “是是是,法官教训的是。” 杜天衡直挺挺立正听训,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很多人长眼睛以来,从来没看过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而且还是警察哦──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娇小玲珑、还不到他肩膀高的女子骂得狗血淋头,低着头连一句话都不敢辩驳。 好奇的行人纷纷聚拢,莫吟霏继续骂道: “你这种做法,根本不是为了维持交通秩序,而是为了达成业绩而开罚单!景气很差,你知不知道很多民众连给孩子注册的钱都没有了,根本缴不起罚单?你还这样乱搞!太过份了。” “是是是,法官教训的是。” 民众大声附和道:“就是说咩!他们警察最恶质了。我的车子明明停在车库没开出去,他却说我闯红灯,一张罚单三千六百块,够我家买一星期的菜了!政府跟土匪看齐,呸!” 莫吟霏见民怨沸腾,不重重处罚恶警察,难消人民怒火。 “你就在这里罚站半小时。如果敢少站一分钟,我就把这件事呈报你的长官;站足三十分钟,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 围观民众纷纷叫好,大声鼓掌感谢青天法官为民伸冤,主持公道,对警察施以重惩,以儆效尤。 拖吊车司机得知车主身份后,不待杜天衡吩咐,连忙将朋驰轿车卸下,莫吟霏悻悻而去。 杜天衡双眼直直盯住鞋尖,耳朵自动关门,浑不理会民众一句比一句更难听的辱骂讪笑。 别的他不会,装聋做哑他很行。 “老三,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摊在床上的杜天衡皱眉。他有话要说,他就一定得听吗? “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杜天衡翻身趴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耳朵。 “你再不开门……” 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门已经被粗暴地打开。 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劈向杜天律,毫无防备的他险险被震得倒弹三尺,赶紧抓住门把才不至于跌成狗吃屎。 “把音响关掉。”这么吵怎么讲话? 杜天衡万分不情愿地拿遥控器将音响关闭。 杜天律耳中嗡嗡作响,短短一分钟内,他的听觉神经已经严重受损。 看大哥一脸便秘相,不用问也知道没好事。杜天衡更气闷了。 杜天律很少有机会进来弟弟的房间,今天刚好趁这个机会一探究竟,看他的问题弟弟有没有在房间偷偷制造化学毒气或是改造手枪。 房间内的陈设极简,除了必备的床铺矮柜以外,只有多得令人咋舌的唱碟和杜天律眼熟的东西──超高档音响设备。 “爷爷在世的时候,最爱听莫札特的费加洛婚礼。”小弟却拿来听摇滚乐,爷爷天上有知,大概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杜天衡躺回床上,懒洋洋道:“爷爷在遣嘱上指明这套音响要送我,既然是我的,我要听什么是我的事。” 杜天律被他的态度给激怒,口气也变冲了。“你能不能很好心地告诉我,这种乱七八糟的音乐到底好听在哪里?” 杜天衡一脸夏虫不可语冰的表情。“你觉得它乱七八糟,我觉得它妙不可言,我没批评你的爵士女伶,你也别来骂我的狂街传教士。” 杜天律指着墙壁上的画报。“这种满头乱发的歌手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让你甘愿把所有的薪水孝敬买他们的唱碟?你喜欢他们哪一点?” 杜天衡冷淡地瞟他一眼。“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是真的!”杜天律咬牙道。 他希望了解弟弟的想法,即使是一点点也好。他们是亲兄弟,却比陌生人更不熟悉对方。 “他们嗑药嗑过头,你他妈的翘掉了!超屌的,帅呆了。” 杜天律浓眉双皱,喝道:“嘴巴放干净点!”什么叫你他妈的? 杜天衡大大叹口气。“基本上呢,你妈就是我妈,我不会骂你妈,也不会骂我自己的妈,你不必反应过度。” 杜天律被他颠三倒四的说法搅得一个头十几个大。 “你喜欢他们嗑药过多暴毙?”分明是鬼扯! 正是!他们至少比虚伪的中产阶级强多了。 “正确的说,我很欣赏他们看待生命的方式。” “颓废没用的家伙看待生命的方式,根本不值一哂!” 杜天衡一拍大腿,露出笑容。 “颓废没用!这四字考评很传神!lifeisshit,对付狗屎的方式就是能扔多远就扔多远,捧在手中当宝才好笑。” 杜天律正式放弃和火星人沟通的可能。 这小子大脑构造异于常人,别说不像杜家子弟,连他是不是人类都很难说,跟他讲人话根本是白费力气。 “不听你废话!我来是要问你,你怎么惹到女法官?” 杜天衡眼神倏地变得冥闇。 “莫吟霏去跟你告状?”他乖乖站足半小时,她竟然出尔反尔,又去找他的长官嚼舌根? 他妈的!他最恨说话不算话的人! 杜天律揉着额角道:“不是她,莫法官没找我。但你当街被女法官教训的事传得人尽皆知,连在日本开会的爸爸都听到风声,爸爸气得半死,打电话来问我是怎么回事。” 杜天衡怒气稍降,不是她说的就好。 不过,事情是她起头的,她有一定程度的责任。 “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天衡被大哥逼问得不能不答,只好老实招认:“她的车子有一小部份停在红线区,我拖吊她的车子。” 杜天律毫不客气往弟弟头上就是一拳。“你吃掉养份用到哪去了?居然拖吊法官的车子?你没长眼睛啊?法院的停车证不会看啊?” 杜天衡被揍得很不甘心,反驳道:“她的车窗上没贴停车证好不好?我怎么知道那是法官的车子?而且她上班时间出来摸鱼,我也要把她溜班情事贴在网路上,教法院政风室撤查。” 杜天律更加用力巴小弟的脑袋。“你少给我出馊主意!莫家打个喷嚏,司法界就要跟着感冒,你活腻了吗?” 杜天衡哼声道:“了不起喔?咱们杜家在警界不也是有头有脸的角色?你是杜家长子,怎么这么没种?” 杜天律干脆整个人压在弟弟身上,怒道:“促还敢跟我顶嘴!这件事算起来是你理亏,莫法官车子停在停车格内,只超出一点点在红线区,这样不算违规,你怎么能开罚单?” 杜天衡用力吼回去道:“我不开罚单,上级就处罚我啊!民众现在也学乖了,不敢乱违规,可是上级每个月要我开十万元的罚单,我能怎么办?你为什么不去骂他们,为什么只找我开刀?” 杜天律无话可回,只好说道:“算你倒楣。” “站都站了,脸也丢了,还能怎么办?回来被老爸骂一顿了事,我习惯了。”他哪天不被骂?杜天衡浑不把老爸的怒火当一回事。 杜天律很同情地望着小弟。“这次不是骂一顿就能了事的。” 杜天衡怒气渐生。“不然要我怎么样?切腹自杀吗?” 他宁可嗑药也不要切腹!至少嗑药还能high一下。 杜天律安抚道:“这样也好,调离交通警察队,你也不必为了赶业绩,一直猛开罚单讨人嫌。” 居然为了这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将他调职?太过份了! 杜天衡一股不平之气堵到胸口,脸上渐渐变色。 姓莫的,老子跟你没完! “调到哪里?”他寒着脸问。 杜天律同情又可怜地望着小弟,很难启齿。 “法院。” “你开什么玩笑!” 他们居然叫他去当法警!他是受过正规训练的警察耶! 杜天衡怒气冲天,几乎就要砸椅子砸玻璃窗。 “没办法,刑事局那种热门单位你进不去,其它地方你大部份都待过了,只剩下法院……都是领一份薪水,没差啦!你将就将术。” 事到如今,杜天律也只能这么安慰小弟。 “fuck!fuck!fuck!shit!” 杜天衡唯一的反应就是脏话连篇,却已无力回天。 第四章 在法警的严密戒护下,七名被告鱼贯走入法庭,一字排开站在法官面前,等候接受讯问。 莫吟霏第一次开刑事庭,心里相当紧张。 法院里里外外都有严密的戒护,被告手铐脚镖加身,像粽子一样绑成一串,谅他们也玩不出花样来。 但是,只要想起检察官起诉状内陈明的凶残手段,瞥眼又看到旁听席上两名头缠纱布的被害人,莫吟霏心里依然七上八下。 别怕,有法警保护她们呢!怕什么? 说到法警嘛……缩在被告后头的那名法警怎么有点眼熟? 定睛一瞧,莫吟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杜……杜……”他不是在交警队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连家瑜担心地问道:“法官,你肚子痛吗?丕舒服的话,今天别开庭了,改定日期再讯问。” 莫吟霏摇摇头,清清喉咙问道:“杜天衡,是你吗?” 杜天衡眼望他方,有听没见。 另一名资深的法警高绍文教训道:“小杜,你这是什么态度?庭上问你话,还不立正站好!” 杜天衡瞟了莫吟霏一眼,仍是气死人的漠不在乎。 “开庭不是要讯问被告吗?叙旧就免了吧!” “算了,开庭。” 莫吟霏知道此人没药医了,跟他计较只会气死自己。 朗读案由、核对过被告身份后,莫吟霏叫被害人上前陈述事发经过,并指认哪一位被告动手打人。 想起浑身伤都是拜这群恶少所赐,被害人甲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 “我家开理容院,案发当天只有一个客人,”他手指倒楣的被害人乙,续道:“大约晚上九点半左右,一共七个头戴全罩式安全帽的男人冲进理容院,其中一个把我痛殴一顿,叫我拿钱出来。” 被害人乙接口道:“当时我看他们打人好狠,忍不住说了一句:“要钱你们拿去,不要打人,出人命怎么办?”结果其中一名男人就骂破……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脏话,把我也痛打一顿。” 莫吟霏翻阅卷宗,问道:“七名被告在警局已经坦承犯案,但谁下手打人?却没有一个承认。” 七名被告头垂得更低了,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动手的那一个。 莫吟霏询问被害人。“你们认得出是哪一个动手打人吗?” 被害人甲皱眉努力思索。“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打,他打完我又打客人,但是他们都戴了安全帽,看不清楚脸长什么样。” 这就麻烦了!虽然七名被告都是加重强盗罪与伤害罪的共同正犯,但还是要找出动手打人的是谁,他的量刑要比其他被告更重,以昭公允。 被害人乙突然想到一个关键点。“法官,打人的那个有骂一句脏话,他的口音带南部腔,只要他再骂一次,我绝对听得出来。” 莫吟霏问道:“他骂什么?” 被害人乙嘴唇皮蹭动半天却没有发出声音、法官是年轻女生耶!这么骂出来似乎不太好意思。 莫吟霏无所谓地笑道:“没关系,你说好了,我等会儿还要叫他们统统骂一次给你辨认。” 既然法官这么说,被害人乙也不能再隐瞒,如实陈述:“他骂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莫吟霏和书记官对望一眼,两人都听不懂这句话的意义。 “什么意思?”莫吟霏问道。 被害人乙张口结舌,这教他怎么解释嘛! 七名被告理所当然装哑巴,没人好心解答法官的疑惑。 莫吟霏最后不得已,气恼地朝憋笑憋得快内伤的杜天衡问道:“杜警员,这话什么意思?” 杜天衡翻翻白眼,好康的没他的份,坏事一定找上他。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莫吟霏轻哼。“我当然不会生气。” 杜天衡认命地解释道:“那句台语翻成中文,意思是你妈妈是烂婊子,欲求不满要男人……” 他语音未落,莫吟霏就变了脸色。“行了!不要说了。” 杜天衡表情十足十无辜。“是你自己叫我说的。” 莫吟霏恨恨瞪他一眼,吩咐书记官道:“刚刚那一句不用记明笔录。” 连家瑜连忙将键入的文字整段删除。 莫吟霏沉下脸,对七名被告道:“你们一个一个来,把那句话骂一次,让被害人指认。” 七名被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不知所措。 杜天衡原本的窝囊气顷刻之间消失不见。开庭真好玩,还可以听被告骂法官她妈妈喔!比开罚单有趣多了。 莫吟霏以难得的高分贝喝道:“还不骂?” 杜天衡用力一推最右边的被告道:“还不骂?法官的话也敢不听吗?法官叫你骂你就骂!” 情势不容他再装聋作哑,被点名的被告只好用蚊子叫的声音轻轻道:“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杜天衡差点笑破肚子,打他出娘胎以来,这句脏话听过不少次,却从来没有听过有人用如此轻柔的语调骂! 被告不敢真骂并不是天良发现,而是怕被指认出来,刑期立刻向上翻三倍,白痴才会大声骂。 “骂大声一点。”莫吟霏冷冷下令。 “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杜天衡赞许地点点头。比较像了,只是还差那么一大截火候。 “再大声一点。” 莫吟霏耐性快用光了,她也很想骂人! “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这次又大声一些些。 杜天衡挑剔地撇嘴。不佳不佳,尚须改进。 被害人一脸苦恼,向莫吟霏吐苦水道:“法官,他们那天连讲话都比现在骂人更大声。” 莫吟霏从小累积到大的礼貌教养完全被击破,一股怒火再难遏抑,朝被告一干人等拍桌子大骂:“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退庭还押,让警察去问,我就不信警察也问不出来。” 警察问案的方法多有“效率”,光看被告七张瞬时间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就可窥见一二。 让刑事局大内宫庭侍卫转世的“专家”料理他们的话,被告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杜天衡收住笑意,斥道: “那天怎么骂,现在就怎么骂!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吗?这么孬种不如去死一死算了!活着也是浪费纳税人的钱给你买囚粮!” 杜天衡一口气不停地用最难听的话戳弄,任谁听了都会气得天灵盖开花,被告不假思索就是一阵大骂:“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下一个!” “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下一个!” “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庄严肃穆的法庭充斥着粗鄙不堪的污言秽语,连家瑜键盘敲得嘎嘎响,却还是赶不上被告骂人的速度。 被害人乙一拍大腿道:“就是他!第三个,他讲娘字会卷舌,是南部旗山腔,我太太从旗山嫁过来的,我听了二十年,绝对错不了。” 莫吟霏转头问书记官道:“查看看被告的户籍在哪里?” 连家瑜一看,心中冒出一股凉气。“高雄县旗山乡。”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十日后宣判,退庭。” “杜天衡,你等等!” 押尾的杜天衡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娇斥,不情愿地停下脚步。 “有何贵干?” 莫吟霏有丝气恼地望着他,这里是法院,她是他长官,他居然摆那款死人样!拖出去斩了! “我是想跟你说──” 杜天衡不耐地截断她的陈述。“想说什么等我忙完再说,我还要把被告还押看守所,警车已经在外面等。” 七名被告本性极为凶狠残忍,不然怎么会因为听了一句话不爽,就把无辜的理发客人揍得十成性命去了九成? 在法庭上被法官当成小孩骂,心有未甘,七人凶狠的目光往莫吟霏身上射来,大是不怀好意。 杜天衡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将自己高大的身形挡在被告和莫吟霏之间,用更狠一千倍的目光砍回去。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还看!想叫法官判你们重一点吗?” 最后这句话正中要害,被告全部又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说有多规矩就有多规矩。 “我等会儿去找你,现在我要工作,少烦啦!” “你!”没大没小的浑帐东西! 杜天衡不去理她,迳自和瞧得目瞪口呆的法警高绍文将一干人犯押往外面接应的警车。 走回法警室,留在办公室的同事立刻传话道:“小杜,莫法官叫你去简易庭法官室找她。” 杜天衡拉开椅子坐下,顺手打开保温瓶,喝了一大口自制的胚芽奶茶,从鼻孔喷出两口恶气。 同事看他一副打算在座位落地生根的模样,忍不住提醒道:“小杜,莫法官找你。你赶快去。” 杜天衡大感忿忿不平,没好气地道:“她叫我去我就去?我又不是她养的狗!谁那么听话啊!” 刚才在法庭上和杜天衡搭档的高绍文解释给满头雾水的同事听。“你别跟他提莫法官,他跟莫法官有仇。” 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的同事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意见。“莫法官人很好啊!你干嘛跟她过不去?” 杜天衡连白眼都懒得翻,他又没问,谁要他们发表意见了? 他哪只嘴巴说过他讨厌莫吟霏?没有吧? 他一点都不讨厌她!他只是很烦……烦得想砍人! 杜天衡烦躁地猛抓头发。要不是他本钱雄厚头发多,现在满头黑发已经剩不到三根毛。 他的记性虽差,却还不到老年痴呆的地步,想三次、五次想不起来,想十七、八次总是想得起来。 说来好笑,唤醒他记忆的功臣是杜天律的女儿杜巧容。 某晚,小丫头睡不着觉,不时发出火鸡般咯咯笑声,鸡猫子鬼吼鬼叫让杜天衡很想去撞墙,也让他想起十年前发生的“虐童案”。 原来她就是当年打报案电话的小女生。 岁月让她褪去青涩的外衣,蜕变为不折不扣的迷人女性。 当年的她已经令人惊艳,如今的她更是美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为什么她是法官?如果她只是买写真集的小野猫有多好! 平凡的女孩,可以“平凡”的方法追求。他会带她去阳明山看星星,去猫空喝茶打牌,别的不会,吃喝玩乐他最行。 他看得出来,莫吟霏长这么大,没有人好好带她玩过。 她只是一个木偶人,被像他父兄一样变态的长辈玩弄在手掌心的傀儡、只会念法律的机器人。 莫吟霏不快乐,看她眉心紧皱的模样,他都替她觉得累,很舍不得。他不要她累,他希望她活得快乐! 为什么?杜天衡愕然反问自己,她快不快乐干他屁事啊? 他自己活得很爽就行了,管她累不累! 可是,她疲累的样子,他很难视若无睹。 完蛋了!杜天衡想要狂吼,他一定中邪了!就拿刚才来说吧!他居然担心被告对她不利,他到底怎么了? 同事看他一下念念有词,一下子又陷入沉思,神情举止大是反常,个个如堕五里雾中,摸不着头绪。 “各位条伯伯,不要理他,疯子不能理,理了你也会发疯。” 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突兀地插入,适时化解僵凝的气氛。 听到这声音,杜天衡在九重天外游荡的魂魄立刻归位,转变为全然的忿怒与狂暴。“死小孩,你来这里干什么?” 约莫十岁的小女孩背著书包走到杜天衡办公桌旁边,双脚一蹬坐在办公桌上,没半点女生该有的斯文。 “我的学校就在法院旁边,爸爸叫我放学后来找叔叔。” 原来是小杜的侄女啊! 众人会心微笑,怪不得两人五官有几分神似,鼻子都很挺,嘴唇都很薄,浓而长的飞眉也是一个样。 杜天衡嫌恶地瞟她一眼,转着原子笔哼道:“谁鸟你?我下班有事,叫你爸妈自己来接你回家。” 杜巧容溜下办公桌,在叔叔旁边坐下,伸出指甲咬得乱七八糟的手。“三叔,我肚子饿。” 杜天衡根本当她不存在,很快地又陷入冥想。 他刚刚想到哪里了?被臭容容胡搞一通,思绪全乱了。 对了!他想到青春小野猫……不能再叫她小野猫了,人家是“庭上”,握着权力法杖,居然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罚站半小时。 妈的!呕死人了。思及往事,杜天衡咬牙痛骂。 转念一想,她那么漂亮,又是法官,不会没人追吧? 如果他这个小小法警想追她,想带给她欢笑,是不是印证了古人说的一句话: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心念及此,杜天衡心情荡到谷底。 杜巧容没把她叔叔一会儿温柔微笑、一会儿咬牙切齿的怪异举动放在心里。三叔本来就是怪胎,怪胎就是这样的。 小妮子翻箱倒柜,几乎将杜天衡整个办公桌拆开来,总算在最里面的抽屉找到她要的东西。 拆开纸袋,扑鼻的香味立刻引发骚动,众人虽然肚子很饱,口水分泌依然不自觉地增加,只有真正的美食才有这种吸引力。 饿疯了的杜巧容更不顾形象,口水直接滴在饼干上头。 飘进鼻孔的熟悉香味让杜天衡猛地回神,狂吼震天。 “饼干还来!” 那是他亲手烘焙的薄荷香草饼干,死小孩敢偷吃他的点心,管她姓不姓杜,都别想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杜巧容反应奇快,拎着饼干逃到门口。 “三叔,我刚放学,肚子饿扁了。” “你肚子饿破一个大洞也不干我的事。我不是你爸吧!不是你妈吧!你饿不饿我才懒得管,饼干还来。” 杜巧容似乎对这种不留情面的毒言辣语很习惯,一点也没有受伤的表情,更没有忏悔的表情。 “可是你是我叔叔啊!我从小就是你带大的啊!” 杜天衡眼尾绷紧的纹路松开一点点,但也只有一点点,不仔细观察的话,绝对看不出来的。 “你以为我爱当保母喔!你只顾工作的爸妈不要你,硬把你丢给我,我才不得已照顾你。” 杜巧容脸上掠过一抹受伤的神色,但很快又回复原先的嘻皮笑脸,和她叔叔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既然你从小照顾我,现在就再照顾一下下嘛!” “废话少说,饼干还我。” 杜巧容不知是年纪小不懂得害怕,还是她吃定杜天衡不会把她怎么样,大胆地把饼干一块块往嘴里塞。 “妈咪今晚要加班开会,爸爸出公差,二叔在美国,爷爷在日本,奶奶不喜欢我去吵她,我除了你,没别人可靠了。三叔还对我这么凶……呜呜!我是可怜的小孩……” 诉苦的同时不忘喀兹喀兹地嚼食饼干,吃相甚是不雅。 杜天衡危险地眯起眼睛。“杜巧容小姐,你的眼泪对我没用。别装了,再装我就不准你看电视。” 杜巧容伸伸舌头,满足地打嗝。 饱了!叔叔的饼干料多实在,吃几片就很有饱足感,如果能再喝几口他自制的胚芽奶茶更棒。 她扬了扬纸袋,跟杜天衡打起商量。“叔叔,这里还有两块饼干,跟你换胚芽奶茶好不好?” 杜天衡口气很轻地纠正道:“奶茶是我的,饼干也是我的,你这个该枪毙的抢匪凭什么跟我换?” 喔哦,叔叔开始小小声讲话,代表他快抓狂了。 杜巧容往门外退,准备抢在叔叔咬人之前飞奔逃命。 杜天衡跨上一大步,唇边的笑纹更深了。 “容容,装死没有用哦!” 杜巧容笑得更巴结。“我只是吃几片饼干而已。” “几片花了我一下午做的饼干,包起来放在店里可以卖两百五十元的饼干。亲爱的容容,你有两百五十元吗?”赔他! 杜巧容很坦白地说:“我连两块五毛钱也没有。” 爸爸说小孩子身上不可以带钱,会被抢。 杜天衡面容狰狞,青筋暴起的手掌往小女孩后颈抓来。 杜巧容“呀”的一声尖叫,转头就跑。 没有成功,因为她意外撞进一个柔软的身躯。 软软的、柔柔的,裙子带着淡淡薰衣草味,质料真好,比妈妈的喀什米尔羊毛衫触感更佳。 杜巧容抱着软软的身躯嗅个不停,直到被粗暴地扯开。 “叔叔,不要──” 她还没说完,就看到原本或坐或卧或看报纸的众位条子伯伯──简称条伯伯,全都直挺挺地站起来,齐声叫道:“长官好!” 长官?是在叫她吗? 不会吧! 她是死小孩、臭容容,怎么会是长官呢? 好奇怪哦! 杜巧容迷惑了。 第五章 “你的小孩吗?” 莫吟霏有点好笑地看着又巴上来的小头颅,拍抚梳顺了也许称得上闪闪动人、目前的状况却是杂乱无章的黑发。 杜天衡白眼翻得更彻底,哼道:“我有那么不积德吗?有这种只会制造破坏、存在没半点价值的小孩?” 敏锐地感受到怀中的小身躯微微一僵,莫吟霏谴责地瞪着他。 “你怎么在小朋友面前这么说!” 杜天衡冷睇小妮子一眼,哼道:“我讲话就是这样,不喜欢的话,别来找我。她又不是无父无母,我也不是她的奶妈。” 杜巧容瞅着莫吟霏,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莫吟霏好生不舍,没注意到小妮子眸光中不得不防的算计。 “长官阿姨,叔叔对我好凶喔──”尾音拉得长长的,还意思意思吸两下鼻子以加强效果。 杜巧容一点都不笨,相反的,小妮子聪明过了头。 她很快就明白条伯伯致敬的对象不是她,除了她之外,站在门口的只剩下香香软软的漂亮阿姨,长官应该是指她吧! 长官这个名词她不陌生,简单的说,就是特大尾的意思。 家里常常有穿制服的大人走动,他们看到爷爷、爸爸和二叔都会恭恭敬敬立正喊长官,只有看到三叔没反应。 杜巧容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都是三叔叫对方长官耶!不过没有立正就是了,他都是拉长了脸、不甘不愿地叫长官。 漂亮阿姨也是三叔的长官吗?呵呵!三叔走到哪里都被人踩在脚下当虫虫,真没用,羞羞脸唷! 杜天衡光听笑声就知道小丫头想什么,脸色臭得比加油站的公共厕所更加令人不敢领教。 没心肝的小丫头!枉费他从小把屎把尿照顾她,大哥大嫂吃定他舍不下容容,尽情加班,完全无后顾之忧。 现在小妮子年纪大了,变成势利眼,只认得事业有成的父母,不把没半点成就的三叔放在眼里。哼! 杜巧容伸了伸舌头。她还是做点有贡献的事,今晚消夜才不会有恶心的蟑螂脚煎蛋之类的东东,三叔超会记恨的。 “长官阿姨,你要不要吃饼干?” 莫吟霏接下硬塞到她掌中的两块饼干。 她对小朋友天真无邪的笑颜完全没有抵抗力,难以拒绝。 初见面认识不深,她不晓得杜巧容完全和天真无邪沾不到一点边,全台湾九成以上的成年人都比不上她诡诈。 他花了一下午切碎新鲜薄荷叶、精心烘焙的香草饼干,他连一口都还没吃过,臭容容!我跟你没完! 杜天衡杀人目光砍过来,杜巧容有恃无恐地看回去。只要她巴住长官阿姨,三叔就不能把她怎么样。 轻咬一口饼干嚼碎,莫吟霏的犹豫随着清香薄荷一并入腹。 没有戕害味蕾的糖粉,也没有呛得人反胃的奶油味,薄荷香在口中徐徐化开,弥漫于唇舌间久久不散,不甜不腻,好吃得令人感动。 程定安买过很多甜点请她吃,她都送给同事,一口也不沾,这块貌不惊人的金黄色饼干,却让她涌起欲罢不能的感受。 “好不好吃?”杜巧容引颈期盼地问。 莫吟霏真心赞美道:“好吃,学校发的点心吗?”不知道是哪一家烘焙坊的杰作?她很想尝尝这家店其它口味的饼干。 “学校发的点心只能丢馊水桶。饼干是我叔叔做的。他不只会做饼干,也很会做义大利菜。像是焗烤奶油培根笔尖面啦!墨鱼义大利炖饭啦!再来一碗蔬菜芦笋浓汤就够饱了。” 杜巧容毫不脸红地连声夸奖,她晚餐就想吃这些! 啧!请你吃竹笋炒肉丝还差不多,行为不检的坏小孩还想吃墨鱼义大利炖饭和蔬菜芦笋浓汤?趁早别作梦。 杜天衡大掌倏地朝小妮子后颈伸来,动作看似十足火爆,抓住她的力量却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会伤到小女孩的细皮嫩肉。 “滚一边写功课去,叔叔和阿姨有事要谈。” 莫吟霏来不及出言阻止,杜巧容已经身不由己飞到沙发上,人没受伤,倒是小屁屁撞了一下,痛痛。 她瘪嘴却没哭。她小小年纪已经学乖了,哭没有用,讨回公道不是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方法。 杜天衡以言词屠宰杜巧容为乐,杜巧容在他的魔鬼训练下,心脏练得很强,神经练得很粗。而随着年岁渐增,小妮子逐渐学会反击,用更麻辣的言语孝敬她最爱的三叔。 “三叔,你没有叫长官哦!” 杜巧容奸笑着,三叔最恨女人爬到他头上。可是,万一不幸爬在他头上刚好是他喜欢的人,那该怎么办呢? 她擅自将他自制的薄荷饼干送给长官阿姨吃,如果三叔不喜欢长官阿姨,就算长官阿姨官阶比他高七、八级,他照样会把饼干夺回,顺便赏她两巴掌,为心爱的饼干报仇雪恨。 小朋友如果讨厌一个人,绝对不会让那个人碰他心爱的玩具。 三叔如果讨厌一个人,绝对不会让他吃亲手做的东西。 全家她是唯一尝得到三叔手艺的人,这么说够明白了吧! 杜天衡狠狠骂道:“限你五点半以前把功课写好。否则你三叔我自个儿回家,你就留在这里等你爸来接你,等到明年都没人来接的话,自己去孤儿院报到,别指望我领你回去。” 就算是杀爹砍娘的深仇大恨,也未必用如此尖酸刻薄的言语讨伐对方,虽然匪夷所思,叔侄之间的爱却不因此而稍减。 莫吟霏惊呼道:“你怎么对小孩这么讲话!” “我已经这样对她讲话十年了。从她生出来就是如此。” 杜天衡示意莫吟霏不要挡在门口,待会儿陆陆续续有人犯要来法警室报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移步到附近的天台,莫吟霏不太放心,还频频回头看沙发上朝杜天衡大扮鬼脸的小鬼灵精。 “你哥的女儿?小朋友似乎跟你感情很好。” 杜天衡揉着额角说道:“我大哥很忙,我大嫂比他更忙。两个人只负责制造小孩,养的部份能推多远就推多远。” “一般这种状况,爷爷奶奶都会接手照顾。” 杜天衡嘴角微微下撇。“我爸更忙,年纪一把还不退休,他不做官会死。除了我以外,杜家所有的男人都很忙。如果容容是男的,将来可以当警察,还能获得关爱的眼光,但她是女的……” 莫吟霏很快接口道:“可以当女警啊!这年头又没说女人不能当警察。有什么不一样?” “那不一样。”杜天衡看莫吟霏张嘴欲问,连忙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家重男轻女,你想骂就大声骂没关系。” 莫吟霏微笑摇了摇头,漆黑的瞳眸漾着温柔。 “我可以不认同,那不代表我有资格批评令父令兄的做法。我很喜欢你侄女,她很可爱。” 可爱个头!你不用跟她生活在一起,不用应付她层出不穷的鬼点子,当然觉得她可爱!杜天衡白了白眼,不敢相信理应明察秋毫的法官,居然被十岁的小丫头蒙个彻彻底底。 “找我做什么?” 说到这个,莫吟霏敛去唇边的笑容,心头微觉有气。 “你真大牌,我叫你去简易庭法官室找我,你同事没告诉你吗?还是你根本不打算理我?” 我根本不打算理你!忍住冲到嘴边的回答,杜天衡眼光东飘西飘,不和莫吟霏指责的目光相对。 “反正你已经来了,有事就说吧!” 莫吟霏握紧拳头,想了又想,还是放手。 她两个拳头比不上他一个拳头粗,这人又不鸟官大学问大那一套,当真惹毛了他,法官也照揍不误。 “你为什么会调来当法警?” 既然他调来法院当法警,他们日后会有很多机会在一起。开庭会见面,出去强制执行拆债务人的房子,法警也要跟着去保护法官安全,不好把关系搞得太僵。否则吃亏的是她自己。 莫吟霏想要解释,她并没有向他的长官揭发他的败德劣迹,既然他乖乖罚站半小时,她也信守诺言不再追究。 如果不是她,那他为什么被调职? 杜天衡口气更加恶劣。“还不是拜你所赐?” 莫吟霏大声说道:“我没有告状!” “你不需要!”杜天衡火大地嚷回去:“光天化日之下,警察被法官罚站,电视台只差没出动sng车连线报导,我的长官听到这消息,认为我待在交通大队根本是奇耻大辱,就把我调职。” 莫吟霏被他抢白得无话可答,不由得隐隐感到愧疚。“那也不该调来法院。待在这里你不委屈吗?” 官阶至少降好几级,而且,法院很少有升迁管道,若非万不得已,受过正规训练的警察都不愿意蹲法院。 杜天衡从鼻孔喷出不屑的冷哼。“我能有选择吗?肥缺的地方我进不去,即使我爸是大官也不能罩我去刑事局。次等的单位我差不多都待过,只剩下这里和女警队还没被我污染。” 莫吟霏忍不住逸出一声笑,这声笑想当然尔招来他的白眼。“你去变性好了,待女警队也比在这里好。” 谢谢你哦!他对自己的性别很满意,暂时不考虑更换。 杜天衡蓦地靠了过来,危险的黑眸距离莫吟霏含笑的娇颜不到一寸,害她心跳漏了好几拍。 “我觉得法院很好,这里女人多,而且都很漂亮。” 两入靠得好近,杜天衡炽热的呼吸直接喷在莫吟霏脸上,鼻尖窜入他身上阳刚男性气息,她不由自主地脸红,连脖子都染上一片红云。 伸手将他可恶的笑脸推开寸许,莫吟霏抛去一记冷睇。“别忘了这里大部份的女人是你的长官。” 杜天衡磨功一流,哪有这么容易打退堂鼓?“那又如何?法律有规定我不能爱上法官吗?” 莫吟霏胸口好闷,觉得自己就快缺氧了,为什么站在他旁边,老是会有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呢? 心跳一下子快、一下子慢,不规律地怦怦乱跳,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即使学长吻她,也不会像现在令人不安。 他爱上法官?哪一个呢? 想到这里,莫吟霏脸颊涌上热浪,除了快如擂鼓的心跳声,还有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心头滋生。 “法律有规定我不能爱上法官吗?还是你非自己人不嫁?除了念法律的,谁都看不上眼?” 等等!怎么一下子就跳到她身上咧? 莫吟霏头昏脑胀,这家伙思考逻辑乱七八糟,法院的女法官何其多,他喜欢法官不见得专指她吧! “别跟我说你对我没感觉。”杜天衡俯在她耳边断息似的呢喃,眸光中有危险的情意。“你真的不在意,就不会特别跑来解释你没打小报告。” 莫吟霏一张俏脸红透了,目光中闪着羞怯,又恼怒无比,恼怒的成份多了些,被他一言戳破心事,不恼也难。 “胡说!我才没有……” “真的没有吗?” 莫吟霏咬着嘴唇不讲话,内心深处,她不敢明明白白去想自己为什么来找他,只好随便抓个理由搪塞,因为……她不想被误会成说话不算话的人,所以才会来解释清楚。 没错!她安慰自己,一定是这样的! 杜天衡瞳眸很快地转了一圈,改用哀兵计争取同情。“我帮了你两次忙,你害我被调职,太不公平了。” 莫吟霏问道:“你何时帮过我了?” “装蒜不是好习惯,莫法官。” 杜天衡特别强调法官两字,看她仍然满脸不服气的样子,他索性把旧帐新帐全部翻出来清算。 “第一次在光华商场,我没拍你拿写真集的照片,没让你成为法院的笑柄。” “我根本没买!” “没买写真集为什么会出现在你手上?” 莫吟霏急急辩道:“是老板硬塞给我的!”她已经解释很多遍了,他老是不相信她,气死人! “人家塞给你,你就收?”杜天衡很不可思议地反问道:“如果老板塞给你一袋炸药,你是不是也笨笨的照单全收?” 然后被炸得尸骨无存,报销一条小命,今天就不能对他猛放电,害他心头小鹿乱撞,连自己姓啥名啥都快忘了。 证据确凿,杜天衡只能承认自己不可自拔地喜欢上她。 都是她不好!没事长得那么漂亮干嘛?为什么不跟其他看了让人想去当和尚的女法官一样丑不啦叽? 完美的瓜子脸、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那万恶渊薮的樱唇小口……让人超想一亲芳泽…… 杜天衡强作镇定,却压不住内心蠢蠢欲动的强烈爱意。 莫吟霏想想也有道理。光华商场那次勉强算欠了他人情,那也只有一次啊!第二次从何而来? “就算那一次你帮我忙,那也只有一次,哪来的第二次?” 丝毫不将她的抗议放在心上,杜天衡很无赖地又道:“第二次就发生在刚刚,我帮你翻译脏话的意义,你还没说谢谢。” 他还好意思说!翻译得那么难听! “不谢!” 杜天衡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故作委委屈屈的小媳妇状。 “不谢就算了,我能计较吗?你是长官。” 说得好像她仗势欺人似的!莫吟霏不想落得欺负下属的恶名,她对下面的人很好,不信去问连家瑜,她是最好的证人。 “好啦好啦!我请你吃饭。算是赔罪兼赔礼,也算替你接风,欢迎你来法院,以后我们是同事了。” 同事?杜天衡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她认为法官和法警是同事? 呵!他看上眼的女人果然不是小鼻子小眼睛、整天小手小脚拗来拗去的变态小人。霏霏的胸襟比男人还大,说不定还可以撑船哦! 杜天衡一颗心不断地深陷,无法克制心头涌现一波又一波的爱意。 “你想去哪里吃饭?”急欲还债的莫吟霏问他。 “外面的餐厅都好难吃。”挑嘴的男人无情地评论。 “不要太挑,只是一顿饭而已。” 杜天衡很不配合地摇头。“叫我去吃外面的东西,浪费钱又虐待胃,还不如我煮给你吃。” 这样也不错,她很想尝尝他的手艺……不对! 莫吟霏很快回复理智。她要赔礼,赔礼怎么还能叫对方煮饭给她吃?那岂不是弄巧成拙,愈欠愈多吗? “不然你要怎么样?” 杜天衡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莫吟霏蓦地感到背脊窜过一阵冰麻,心里暗叫糟糕。 这个笑容她在光华商场看过一次,当时他把书店老板整得死去活来,如今四周除了她,似乎没有其他目标……情况不妙! “快说啦!”莫吟霏连声催促。“你想怎么样?” 杜天衡慢条斯理地道:“我想要比较不一样的赔礼。” 果然难缠!莫吟霏几乎哀号了,人情债不能不还,实在苦恼。 “怎么个不一样法?” 杜天衡睨她一眼,做出苦苦思索的样子,其实肚子快笑破了。“我要你从来没有给过别人的……” 莫吟霏不等他说完就骂道:“你无耻!” 色胚!什么叫她没给过别人的……莫吟霏气得全身颤抖,几乎一巴掌把他轰到十八层地狱去反省。 “你干嘛那么凶?我又怎么无耻了?” 杜天衡很无辜地说:“听说你大提琴拉得很好,我想听你拉巴哈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那不是比吃饭有意思吗?大家只听说莫法官琴艺很好,从来没人听过,所以我才说要你从来没给过人的琴声。” 莫吟霏怒火稍降,为自己的过度反应感到羞愧,不禁讪讪的:“话不好好讲,害我误会。” 杜天衡像好奇宝宝似的眨巴着眼,问道:“你误会什么?” “我……” 莫吟霏要讲得出贞操两字,世界上就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杜天衡又欺近身来,阳刚的男子气息在佳人身畔不死心地厮磨着,莫吟霏很快又脸红了,连脚趾头都羞红了。 “你误会我什么?” 杜天衡故意逗着她玩,他喜欢看她慌张失措的样子。 莫吟霏难以回答,又不能不回答……奇怪!她怎么又被杜天衡逼到角落呢?她是长官,怎么老是被他欺得死死? “我误会你存心不良,还样回答你满意了吧!” 杜天衡当然不满意,旺盛的求知欲催促他打破沙锅问到底。“怎么个不良法?我倒是觉得自己挺nice的。” 莫吟霏气极,用力踩了他一脚。“自恋的大变态。” 杜天衡痛得弯下腰,用力揉搓脚背疼得直叫,她穿的可是高跟鞋耶!存心教他废了左脚吗? 莫吟霏看他痛楚的样子不似作伪,良心隐隐感到不安。 他还好吧?很痛吗? “会不会痛?” 废话!杜天衡没好气地答道:“哼!你鞋子脱下来给我穿,换我踩你,你就知道痛不痛了。” 莫吟霏为难地看看他的脚,又看看自己的脚,大小相差太多,恐怕他得先去削骨才穿得下她的鞋。 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 “吟霏?” 莫吟霏从来没有这么高兴程定安出现,转身含笑相迎。 “学长!” “我去法官室找不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定安眉头皱得非常明显,有长眼睛的人很难忽略布满其中的厌恶。“杜警员?”他怎么会认识吟霏? “程检,我们又见面了。”杜天衡心中加了一句──老子三生不幸、八代不积德才又在这里见到你! “你认识杜警员?”程定安看不惯他的痞相,要求莫吟霏提供解释。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谈天? 莫吟霏微皱的眉心写着不赞同,学长口气干嘛那么不友善?大家都在法院工作上班,和和气气相处不是很好吗? “杜警员刚刚开庭帮了我很多忙。” “是吗?” 哼!他连狗屁都不懂,能帮什么忙?程定安摆明了不信。 杜天衡觉得程定安的尊容看久了有害视力,搞不好晚上还会作恶梦。他对自残没兴趣,还是远之则吉。 “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他转身一跛一跛地走。 你给我离吟霏远一点,否则有你好受的! 程定安敌意十足的眼光几乎将杜天衡背上烧穿一个窟窿。 对莫吟霏,他势在必得,谁敢阻挠,他要谁好看! 论学识经历,程定安丝毫不把杜天衡放在眼里,但不可否认的,杜天衡拥有大多数法律人没有的长处──身材好。 身高一米八,肌肉锻炼得很发达,这是大多数用脑过度以致于秃头肥肚的法律男人所欠缺的条件。 谁才能赢得佳人芳心呢? 前程似锦的检察官?身材媲美运动明星的法警?才子还是猛男?这就要看佳人怎么选择了。 第六章 错过早餐又忙了一上午,莫吟霏肚子饿得咕咕叫,抬腕看表,才十一点半,还不到午休时间。 不管了,饿得头昏眼花的她决定去地下室饱餐一顿。 今天程定安出差,其他法官各自有约,全都不在办公室,莫吟霏拎着钱包,独自去地下室自助餐厅觅食。 电梯打开,莫吟霏走进地下室,不禁楞住了。 不是才十一点半吗?怎么餐厅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怪不得怡霓说十二点来餐厅就只剩下汤汁和菜渣。 拿了纸盘,莫吟霏苦恼地看着将近四十道的菜肴,肚子大唱空城计,眼前的食物却勾不起她的食欲。 红烧狮子头看起来不错,但飘在汤汁上的油光未免太耀眼了吧!炒空心菜刚端上来热腾腾的似乎颇美味,轻轻拨开纠缠的菜叶,赫然看到一大坨还没融解的白色粉块,不知道是味精还是盐巴。 放下夹子,莫吟霏将纸盘归位。 不吃自助餐了,她决定光顾老板妹妹经营的面摊。点了一碗阳春面和烫青菜,特别吩咐不要加肉燥,她吃不惯油腻的食物。 莫吟霏找张椅子坐下,拿起不知被多少人蹂躏过的皱报纸随意浏览,老板没让她等太久,很快就送上阳春面和烫青菜。 她才要动筷,不请自来的杜天衡拎着便当盒坐到她旁边。 “嗨!” 他很自然地打招呼,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用尽所有意志力才勉强压下想要一口把她吞了的饥渴。 莫吟霏露出调侃的笑容。“这么早就下来吃饭?” 学长说他混,他还真是不太认真。 杜天衡打开饭盒,礼尚往来回敬一句:“你不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天下公务员一样混。 莫吟霏没心情跟他争辩谁比较混的问题,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杜天衡的便当盒给吸引住了。 好香唷……看似不起眼的素食炒饭,只有野菇、福菜和白米三样简单的材料,为什么会有这么浓郁的香气? 杜天衡将饭盒拿开,免得被饥火中烧的女法官劫掠。“想都别想,这是我的午餐。” 莫吟霏将阳春面和烫青菜推了过去。“杜大哥,我的跟你换。” 杜天衡下巴掉下来,差点脱臼。 啧!人为了吃可以无耻到什么地步?连大哥都叫出口了。 “老板煮的阳春面汤头不错,你尝尝看。” “没用猪大骨熬上八小时不能算汤头,别想骗我。” 莫吟霏舔了舔唇,贪馋的模样教杜天衡看了暗暗好笑,她是衣索比亚来的难民吗?饿成这副德性也不怕人笑! “杜大哥……” 莫吟霏很没人格地哀求着,她真的好饿! 杜天衡抖落一身鸡母皮,再让她大哥、大哥的叫下去,别说区区一个饭盒,他给她当长期饭票都愿意! 心口泛着一股浓浓的疼惜,他将饭盒推到两人中间,用汤匙沿着中线切开。“一人一半,不准吃超过。” 莫吟霏迫不及待地拆开卫生竹筷的塑胶套,准备大快朵颐。 冷不防地,杜天衡抢过她的竹筷,倒教她楞住了。 “干嘛?筷子还我啦!” 就知道他舍不得把饭盒分人,没筷子教她用手扒吗?她虽然饿,可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抓饭绝技。 杜天衡目光中闪过一丝谁也无法否认的宠溺,口气却装得若无其事。“台湾的卫生筷检查多半不合格,吃了对健康不好,又会制造污染。没概念的大小姐,你不会自备筷子吗?” 莫吟霏饥饿的目光牢牢盯着素炒饭,很怕它凭空消失,杜天衡喳呼什么,她完全没听见。 杜天衡将自备的檀木筷塞进她掌心,自己则用卫生筷分食炒饭,将比较大半的部份留给她。 莫吟霏也不跟他客气,将香喷喷的饭粒塞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赞美道:“好好吃,饭粒软又不黏牙,野菇很鲜。” “那是义大利进口的新鲜白松露,贵得要死,才不是野菇。” 莫吟霏吃得两颊鼓鼓的,模糊不清地说:“我算钱给你就是了。” 杜天衡脸色一沉,她以为他的心意可以用新台币计价吗? “好啊!一客一百万,你吃掉一半算五十万。” 莫吟霏听了差点没噎死,将口中的饭粒努力吞下肚,张口说道:“你土匪啊!一客炒饭卖一百万。” 杜天衡贼兮兮地笑道:“你自找的,东西都吃了,吐出来还我也不要。我怎么开价、你就怎么付,小本生意,恕不接受杀价。” 莫吟霏表情活似被骗上船的可怜小肉票,微嗔地撞了他一肘子。“你无赖!诈财也不是这种搞法。” “谁叫你那么笨被我骗!” “你可恶!” 两入旁若无人地谈谈嬉闹,沉浸于属于两人的一方天地,浑然不觉自己成为地下室用餐众人注目的焦点。 女的比天上掉下来的礼物美貌,男的也比镇国大元帅更加帅气,光从可看性而言,他们的确有条件引起众人耳语不断。 “那不是简易庭的莫法官吗?”检察官悄悄问着法官老婆。 女法官压低嗓门答道:“就是她,她爸爸是高检署的主任检察官,她妈妈是律师公会会长,爷爷最近才从最高法院退休。” 男检察官更加疑惑。“莫法官不是有未婚夫了吗?程定安检察官跟我说他们快要结婚,怎么她却跟法警混在一起?” “我怎么知道?”女法官嫌恶地撇着嘴角。“那个法警也真是的!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怎么可以跟法官坐在一起吃饭?” 男检察官偏心同性,将责任推到女方身上。 “是莫法官太不检点!有未婚夫的人了,怎么还不避嫌地跟法警打情骂俏?家教有问题!” 女法官驳斥道:“订婚是男方的说辞,莫家这边又没发消息,说不定根本八字还没一撇,只是程检自作多情。” 男检察官哼哼道:“就算是小程自作多情,他的条件也比法警强太多!你们女人的眼睛构造有没有问题?” 莫吟霏浑然不觉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神集中在她身上,吃完杜天衡分给她的一半仍意犹未尽,逮住杜天衡心不在焉的大好机会,她立刻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将剩下的一半装进肚子里。 入肚为安,一百万就一百万吧!饿死就没力气赚钱还债。 “喂!”杜天衡用筷子敲了下她的手。 “干什么?”莫吟霏正在努力消化口中的食物。 “很多人在看我们。”她都没感觉吗?迟钝的女人! 杜天衡当然知道众人在八卦些什么。 男人过了三十岁,如果没有一份掷地有声的工作,就不免沦为社会的笑柄。平凡带来的最大压力与痛苦,不在于自己没有办法获得满足而已,更重要的是周遭的人会发出对平凡的鄙视。 假设,好死不好你又生在一个不平凡的家庭,恰恰巧巧又在一个很封闭的系统工作……那么莎翁笔下的悲剧人物也比你好命。 莫吟霏四下张望,做贼心虚的众人将眼光移开,想要佯装若无其事,却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引人发噱。 “爱看让他们看好了。”她长得满美的,杜天衡也很帅,怪不得有很多人以偷窥他们为乐,嘻! 杜天衡没料到她的反应居然如此云淡风轻,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狂喜,难道她不在乎两人身份上的差距? 既然她不在乎,他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杜天衡原本狠霸霸的表情一扫而空,换上万分温柔的神色,笑吟吟道。 莫吟霏将饭盒劫掠完毕,连一颗饭粒都没留给杜天衡。“这么厉害?你能够读出别人的想法?” 喔哦!那就不能偷偷骂他了。 杜天衡嘴角下撇,像是随时随地向人昭示他的不屑。“他们在说,好好一个法官,怎么自甘堕落跟法警在一起?” 法警不是人吗?杜天衡忽然很想把势利眼家伙们抓去劳改、洗脑袋,彻底扫除阶级主义的遗毒。 莫吟霏理直气壮地说:“跟法警混在一起又怎么样?我的好朋友不见得都走法律这一行。” 她最好的朋友蓝慕华就是“不务正业”的花店老板。 杜天衡很满意自己听到的答案,情意在心中渐渐茁壮。“区区一盘松露炒饭就让我变成你的好朋友?” 有什么办法?她对美食没有抗拒力嘛! 莫吟霏甜甜地笑了,食物是爱情的催化剂,一点也没说错呢! 跟杜天衡在一起很轻松,她不必担心自己的法律见解不够正确,不必担心自己的表现不够庄重,他比她更不懂法律,更不注重形象。 她只要做自己就可以了!也许一般人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但对长期受压抑的莫吟霏而言,却是极大的恩赐。 好朋友?有何不可呢?喜欢在一起的感觉,不就是友谊滋长的第一步吗?她很期待跟他变成好朋友。 当然,如果好朋友还能够提供美食,那就更完美了。 “不只松露炒饭呀!”莫吟霏伸出两根手指头。“还有两片薄荷饼干,这样足够变成好朋友了。” 杜天衡爱怜地捏捏她小巧的鼻子,惹起四周一阵惊异的抽气声,众人只差没把刚才吃的食物全吐出来。 太露骨了吧! 莫吟霏本想抗议,不知打哪生出的叛逆感却纵容杜天衡为所欲为,要说就让他们说个够!她忽然涌起恶作剧的快感。 她从小到大没叛逆过,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一味压抑,长期蓄积的反叛能量到了临界点,她忽然很想解放,很想自由自在地大声哭、大声笑,不去管别人怎么看她。 “不怕你爷爷生气?” 相处这些时日,杜天衡多少了解莫爷爷在莫吟霏心目中的份量非同小可,比父母更具有发言权。 “爷爷不管我的交友状况。”只要读好法律,他就没意见。 杜天衡不这么乐观。 莫爷爷不干涉孙女的交友状况,那是因为她交的都是他认可的人,如果他只是普通朋友,莫爷爷虽不满意,大概也不会反对。 但他不打算只和莫吟霏做好朋友,而是打算取代程定安的地位,莫爷爷绝对誓死反对到底。 莫吟霏苦恼地盯着阳春面和烫青菜发呆。 要怎么把它们丢掉呢?被老板看到会不会不好意思?她不是嫌面难吃,只是松露炒饭太好吃了。 莫吟霏将阳春面推到杜天衡面前,撒娇说道:“你把它吃掉好不好?不吃好像我嫌老板煮的东西难吃似的。” 她把松露炒饭吃光了,不如他也把阳春面解决掉,这样一来,既不会饿着他,对老板也不会负疚。 杜天衡哇哇叫道:“你不是怕我肚子饿才叫我吃面,而是怕伤老板的心才叫我吃面!没心肝!” 莫吟霏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拉着他的手求道:“拜托啦!求求你啦!帮帮忙啦!你最好了──” 她这么软语央求,别说叫杜天衡吃面,叫他吞砒霜也行。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喽!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吃面。边吃边皱眉,汤头不好喝也就罢了,老板不知道煮太糊是面食大忌吗? “喂!你要补偿我的损失。”居然逼他吃难吃的东西! 五十万不合理,酌减为五百块她就考虑补偿他。 莫吟霏正要讨价还价,身后居然响起一阵叫嚷声。“吟霏,你在这里啊?学长一直找你找不到。” “他今天不是出差吗?” 周怡霓坐在莫吟霏旁边的位子。“程学长打电话回来说会尽量赶回来,应该来得及带你去法乐奇吃中饭。” 杜天衡听在耳里,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三两口解决掉阳春面,没交代半句,扭头就走。 法乐奇是吗?有钱人家的凯子才会去的地方。他对那里的食物不特别推崇,也不会去花那种冤枉钱。 莫吟霏想起黏腻厚重的奶油焗田螺就反胃,瞥见脸色不豫的杜天衡,唉唉唉!这家伙又闹哪门子别扭? 没关系,她多的是方法可以安抚他,莫吟霏转动着眼珠说道:“我不喜欢吃法乐奇,我喜欢吃松露炒饭。” 周怡霓不懂她这话有何意义,杜天衡却站住了。 所有猜疑、担忧一散而尽,杜天衡忽然觉得自己像傻瓜。 如果她喜欢用金钱堆砌起来的爱情,七早八早就嫁给程定安了,哪还会等到今天?他根本没有机会。 话说回来,如果她是肤浅又拜金的庸脂俗粉,他也不会对她如此倾心。 杜天衡踅了回来,温柔地对莫吟霏说:“星期六晚上我去接你,我弄好料的给你吃。” 莫吟霏淡笑着点头,他亲手做的食物更合她胃口。 “我会来加班,你来法院接我。” 杜天衡吹着口哨离开。 周怡霓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看来她应该通知程学长注意,吟霏似乎对杜天衡颇有好感呢! “你骗人!”排队等着买生煎包,排了好久还轮不到,莫吟霏肚子空空,原本的好脾气不翼而飞,开始变得难缠。 杜天衡无辜地摸鼻子。“我怎么骗人了?” 莫吟霏鼓着腮帮子大声指控:“你说要自己煮给我吃的。”结果却带她来夜市吃路边摊,没诚意! 杜天衡连忙解释道:“我爸从日本回来,我二哥从美国回来,我家现在正在开警察大会,我没办法煮东西。” 遇到这种场合,不相干的闲杂人当然是溜得愈远愈好。 杜巧容也想跟出来,死缠烂打只差没把自己给卖了的奴婢态度苦苦哀求,杜天衡还是不让她跟来。 莫吟霏“喔”了一声,这种情况的确不方便,但她仍然不太开心。“那你下次要补请。”总之就是赖定他了。 杜天衡宠溺地笑了笑,拍胸脯保证道:“好,下次我煮好东西,带你去阳明山看星星。” 莫吟霏眼睛亮了起来,从来没人带她去山上看星星,高级西餐厅的烛火倒是看了不少,看到很腻。 “好啊!我带史特拉第瓦里去。” 在星空下拉舒曼的“无言之歌”,一定很浪漫吧! 杜天衡微微挑眉。“你的大提琴?” 莫吟霏骄傲地扬起头。“一六八八年份的史特拉第瓦里大提琴,奶奶卖掉她的钢琴买给我的。” 杜天衡脸上慢慢漾出笑意。“你奶奶很疼你,史特拉第瓦里有点年份的琴至少要上百万美金。” 想起奶奶慈爱的笑容,莫吟霏眼睫闪动着水光,轻声说道:“奶奶带我去学大提琴的。” 杜天衡搂住她的腰,强健的躯体心甘情愿为她挡下所有的灾难苦恼,只愿她不再心伤难受。 “奶奶弹得一手好钢琴,大提琴曲目中,她最喜欢德弗札克写的协奏曲,可是我上高中她就过世了,那时候我还没学会那首曲子……” 听她说得泫然欲泣,杜天衡连忙安慰她。“你可以拉给我听,我也喜欢德弗札克写的慢板旋律。” 莫吟霏微微一笑,心中溢满了柔情。“你不觉得那浪费时间吗?学长他宁可看电视也不听我拉大提琴。” 谈起音乐,杜天衡开始滔滔不绝。“我不特别喜欢古典乐,比起摇滚乐的狂野奔放,它显得含蓄深刻,不太对我的胃口。就像我觉得印象派的画风善于掌握空气中光线的变幻,但我最喜欢的是野兽派的马谛斯,我喜欢他的笔触,简单又充满力量。”他忽然想起一个巧合。“马谛斯一开始也是念法律,可是他后来毅然决定放弃法律,改到画室学画。” 莫吟霏唇角堆起苦涩的笑。“我没有他的勇气,我对自己的音乐天赋没有太大的信心,而且,我放弃法官的工作,爷爷绝对饶不过我的。” 杜天衡心有戚戚焉。 “你不是唯一受到压迫的可怜人。如果我不当警察,我爸马上就会把我枪毙。”大叹口气,杜天衡哀叹道:“至少你还有奶奶支持你,我在家里四面楚歌,谁都不支持我,尤其我妈特别讨厌我。” 莫吟霏拍拍他的头,像哄小狗一样哄慰着:“你还有容容啊!她是你最忠心的护卫队兼支持者,不是吗?” 想起那个小丫头,杜天衡又是头痛,又是疼爱,还夹杂一丝丝愧疚,今天扔她一个人在家,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她年纪还小,等她长大了,她就不要没用的三叔。” 莫吟霏摇头说道:“才不会呢!你们男人以为工作有多重要,为什么人一定要有响亮的头衔?头衔拿去当铺可以换钞票回来吗?” 说着说着,队伍终于排到他们,杜天衡向老板娘买三包生煎包,一包五颗二十元,便宜又好吃,谁说美食一定要到餐厅呢? 虽然天空滴滴答答地下着雨,在杜天衡身旁,莫吟霏不觉得冷,心中盈满不可多得的平凡幸福,通身上下温暖异常。 她很想趁热尝尝生煎包的味道,但没有坐的地方,又不习惯边走边吃,小吃摊便宜的前提就是不必负担店租。 这也难不倒杜天衡,经常在夜市出没的人,对于哪家饮料店不禁带外食,统统一清二楚。 他挑中卖蜜豆冰出名的幸发亭,叫了一碗红豆麦角牛奶冰加布丁,和莫吟霏两人坐在日式长廊的木椅上,吃冰配卤味和生煎包,碱甜并吃犯了养生大忌,却是味觉至高无上的享受。 他们在安静的餐厅进食,什么话都不多说,看街灯在夜色中晕开温暖的光泽,幸福感受油然而生。 莫吟霏吃得津津有味,杜天衡拿纸巾轻拭她嘴角的油腻。 “有人说你和程检订婚了。” “如果我订婚了,还会跟你出来吗?”莫吟霏反问。 “法院耳语多嘛!每一个人讲的版本都不同。” 莫吟霏气呼呼地瞪他,她舍程定安舒适的百万进口名车不搭,宁可屈就他的破摩托车,每天让他接送上下班,不必加班的假日都跟他出来四处逛,她的选择还不够明显吗? 杜天衡握住她的手,莫吟霏想要挣脱,却哪挣脱得开? “别生气啦!”嘻皮笑脸地讨饶。 “哼!”声音气呼呼的,犹带怒意。 杜天衡随便动动脑,就想出一大堆让她转怒为喜的妙法子。“我的女朋友是大提琴家耶!连我也跟著有气质起来。” 莫吟霏果然吃这一套,反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心意相通。 “我的男朋友是比电视冠军更厉害的大厨师,我也感到与有荣焉。” 他俩不语也不动,仅默默凝视着对方。 此时此刻,年轻的他们相信,只要爱着对方,有心维系彼此感情,就足以抵抗外界所有的问题。 身份上的差距,根本不是问题。 第七章 杜天衡发现当警察不全然一无是处。 在警界打滚多年,子弹横冲直撞吓不倒他,债务人不甘心房子被拆,杀气腾腾地和法院执行人员对峙,只是小巫见大巫。 杜天衡冷冷的眼光在债务人召集的人马来来回回地扫视,斜斜下撇的嘴角像是在昭示他的不屑。 想乱来?先过他这关再说。 浑不似他自信满满,被债务人排出的阵仗吓破胆的连家瑜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暗骂自己白痴! 天底下有谁会眼睁睁看自己的房子夷为平地?当然是誓死抗争到死。此乃人情之常,遇到拆屋还地的案子,有经验的书记官都会先请派出所出动警网支援执行,有警察的保护,法院才能顺利执行。 连家瑜也有发文请警网支援,再从法院带两名法警出来,她以为这样就够了,没料到债务人居然动员一大票家属跟法院杠上。 小小不到二十坪大的前院站满了人,债务人方面少说也有四十个壮汉,这还不包括老弱妇孺。 人人头绑白布条,布条上龙飞凤舞地写著「抗议”、“司法不公”,殷红的字迹不知出自鲜血还是红墨水,乱恐怖一把的。 连家瑜只请派出所出动两组警网,八个警察加上两名法警也不过十人,敌我人数相差太多,安全堪虞。 如果债务人开打,最多不敢打法官,书记官是一定打的,肚子里的宝宝岂不惨遭池鱼之殃?太危险了。 连家瑜吊着一颗心问道:“法官,今天要执行吗?改期再执行好不好?债务人不太理性的样子。” 莫吟霏环顾左右,一颗心七上八下惴惴难安。债务人何只不太理性?简直是把命豁出去了。 硬要执行的话,势必演出全武行,到时候少不了有人挂彩,她性好和平,最不乐见砍砍杀杀的场面。 但不执行的话,公权力岂不荡然无存?债权人的钱早就缴进国库,却迟迟拿不到土地,没这个道理。 债权人委任的律师趋前说道:“怪手、工人和水电技师都已经到场,法官下令就可以拆房子。” 莫吟霏还没回答,债务人中一名彪形大汉挥舞着碗大的拳头。“谁敢拆房子,我就跟他拼了!” 律师立刻躲到莫吟霏背后避难。债务人对法院存有几分惧意,对律师哪有什么客气的?躲到法官身后才能保住性命。 连家瑜忽然惊叫道:“有人抱瓦斯桶出来了!” 一名老婆婆抱着瓦斯桶走出来,脸上横七竖八都是泪痕:“你们要拆房子,害我没有地方住,我不想活了!” 危机一触即发,杜天衡二话不说挡在莫吟霏身前。 派出所警员团团围了上来,形成一片人墙,保护法官是首要之务,房子拆不拆还在其次。 “有话好好说,大家不要冲动。” 债务人家属虽然自恃人多,一时之间倒也不敢造次,警察腰际的手枪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吓阻力。 他们不敢动法官,就把怒气出在律师身上,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候人家祖宗,其中当然也包括莫吟霏前阵子学会的经典骂词。 莫吟霏心下虽慌,仍然硬着头皮从重重人墙中穿出来。 躲不是办法,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她是法官,必须指挥现场,总不能学律师当缩头乌龟。 “土地已经被债权人拍定,房子迟早要拆的,这次不执行,下次还是要执行,我今天一定要拆房子。” 债务人之妻眼见硬的行不通,改弦易辙祭出苦肉计,眼泪鼻涕一起出笼,企图博取法官的同情。 “我公公中风、婆婆重病,请法官改期再执行。” “法官千万不要被骗了!那个抱瓦斯桶的老太婆就是债务人的母亲,债务人的父亲已经过世,她哪来的公公?” 律师从公事包抽出事先申请的户籍誊本,递给莫吟霏。 户籍誊本上债务人父亲姓名后面注记“已殁”两字,死人还能中风,那还真是见鬼了。既然有力气抱瓦斯桶,老婆婆的病情似乎也不严重。 莫吟霏一咬牙,这个案子拖了一年没结案,再不处理,上级长官关爱的眼神旋踵而至,今天非执行不可。 “你们不要再找借口了,今天一定要拆房子。”把土地还给债权人。 债务人之妻哀求道:“法官,再宽限一段时日好不好?我们还没找到房子,你叫我们一家十几口住哪里呢?” 莫吟霏还没开口,律师就抢着发言反对:“已经给你们很久的时间了,从拍定到现在足足一年,你们死赖着不搬,给你们再多时间你们也找不到房子!本案的债权人早就把土地价金缴库,土地却一直拿不到,这样子谁敢跟法院买不动产?谁有时间跟你们穷耗!” 律师嚷得脸红脖子粗。他也有老婆儿子要养啊!客户拿不到土地,不肯把委任费用的额款付清,没钱怎么给宝宝买奶粉? 杜天衡眉头微皱,这律师有够白目,他的话虽然有理,债权人的确等很久了,但他看不出来债务人就快抓狂了吗?局面已经很糟糕,他还惟恐天下不乱地煽风点火,很想死无全尸吗? “你们律师没一个好东西!” 果不其然,债务人被他激得像吞了炸药,挽起袖子杀将过来,恨不得将律师的脖子拧断,骨头拆了喂狗。 律师一溜烟缩回法官背后,很没品地拿莫吟霏当挡箭牌。 债务人不敢对法官施暴,却不肯放过可恶的律师,群起叫嚣: “滚出来,缩在女人背后算什么男人?” 我不是男人,我是男子汉! 律师无言地反唇相稽,厚着脸皮继续乌龟不出头,谅他们吞了豹子胆也不敢对法官乱拳相向。 “躲在女人后面会衰你知不知道?滚出来!” 律师不上当,滚出来才真的衰到家。被打很好玩吗? 莫吟霏脸色一沉。 “谁敢动手,我就叫警察铐起来押走。你们不是说没地方住吗?看守所让你们住免钱的。”莫吟霏随即转头吩咐警员道:“你们保护电力公司和自来水公司的技师进屋执行断水断电,再让怪手开挖,今天就把房子拆掉。” 此令一出,债务人群情激愤,火气飙到最高点,男子立刻跑去阻挠怪手推进,和警员发生激烈拉扯;妇女挤在大门口,不让技师进入屋内断水断电,小孩子跑来跑去,乱成一团。 终于可以拿到尾款了,律师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他大打手势叫工人和技师快去办事,自己则躲在法官背后苟且偷生。 莫吟霏将连家瑜拉到身后,宝宝的安危高于一切,她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让准妈妈少一根头发。 杜天衡和高绍文守在她们身边寸步不离,律师缩在法官背后享用连带保护,算盘打得可精了。 眼见怪手已经开到门口,债务人家属知道大势已去,房子被拆定了,忍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在警员好说歹说地劝服下,债务人的母亲放下瓦斯桶,哭着冲进屋内。 莫吟霏大大松了口气,连家瑜则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当真引爆瓦斯,那可不是说笑的事! 不过,她们高兴得太早了。 根本没病、身子骨还很硬朗的老婆婆很快又出现,手中提着臭气冲天的水桶,朝莫吟霏直冲而来。 “你拆我的房子,我要你好看!” 这下变化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警员来不及阻止,莫吟霏也来不及闪躲,连家瑜连叫都叫不出口…… 一桶粪水迎面泼来,就在间不容发的瞬时,杜天衡张臂抱住莫吟霏,臭得可以死人的粪水全泼在他背上。 莫吟霏被安全地锁在他胸膛中上晕发无伤。 无事之时,人人都能轻易把爱挂在嘴边,有事之日,就像今天这种状况,才能测出情感真正的份量。 小手抓住他的衬衫,莫吟霏全身都在颤抖。 他竟然为了她……被泼了一身臭粪! 内心最最柔软的部份被他绵密的情意戳了一刀,敏感的心胀满了泪,沉得几乎提不起来,却又如此快乐。 杜天衡用没被污染的双手将她轻轻推开,淋到一滴沿着头发滴下来的粪水,全身就会臭得连狗都不闻。 女孩子爱干净,他是男生,忍一忍就过去了。 莫吟霏望了杜天衡一眼,目光中深情无限,越过他看到闯祸的老婆婆时,又变得比冰块更冷,冻得人直打哆嗦。 老婆婆被莫吟霏的眼光震住了,连一根小指头也不敢动。 女法官娇娇小小的,讲话轻声又细语,怎么现在却释放一种恐怖的气势,像要把人吃了似的……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莫吟霏没有咆哮震怒,没有破口大骂,甚至还微微露出笑容。 笑容很美,美得让人从脚丫子冷到天灵盖…… 莫吟霏拿起手上户籍誊本,轻瞥一眼,和蔼地问道:“老婆婆,你叫黄施厌对不对?”果然讨人厌。 老婆婆楞楞地点点头。 莫吟霏对警员道:“债务人家属黄施厌妨碍法院依法执行职务,依刑法第一百三十五条规定得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铐起来押回地检署。” 债务人家属哗然,又是一阵推挤拉扯。 “谁敢闹,一起带回去!”莫吟霏毫无所惧,昂然道:“我就站在这里,你们敢泼粪就试试看!” 在场众人被她凌厉逼人的气势震慑住,就算想泄恨也没子弹了,粪水只准备一桶,用完就没有了。 杜天衡含笑不语,他的霏霏愈来愈有架式了。 莫吟霏吩咐律师道:“本次执行程序结束。房子拆完记得拍照呈报法院,让书记官归档结案。” 律师点头称是,莫吟霏又跟连家瑜说:“家瑜,你跟绍文先回法院,我带他去清洗。”这样回法院不给众人笑死才怪。 这次换连家瑜点头称是,莫吟霏拉着杜天衡离开现场。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捂住鼻子。 “叮咚、叮咚!” 邮差已经来过了,现在又还不到下班时间,大白天的是谁啊? 听到门铃声,王妈跑来开门,一见到莫吟霏,她先是惊讶地招呼,却又在呼吸的瞬间倒步三大步。 “孙小姐,你不是去上班……好臭!” 莫吟霏食指放在嘴唇上,神色着急中带着紧张。“王妈,说话小声点,不要吵醒爷爷。” 王妈连忙压低嗓门。“老爷刚睡午觉,不会吵醒他的。” 莫吟霏指指身后的杜天衡。 “这是我朋友,我出差的时候被抗议民众泼粪,要不是他帮我挡,现在臭死人的就是我。” 跟着莫奶奶嫁到莫家的王妈最疼莫吟霏,捂住鼻子的手立刻松开,朝杜天衡递上温暖的笑容,热络地招呼他。 “那真是谢谢你了。孙小姐赶快带人家去清洗干净。” 莫吟霏示意杜天衡进来,两人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往二楼走。 直到关上房门,莫吟霏才松了口气。 吵醒爷爷就糟了,光是上班时候溜回家这条罪状,就够她吃一顿排头。更别说她还私带男人回家。 杜天衡环顾房间的陈设,怪不得莫奶奶有财力斥资帮孙女添购史特拉第瓦里名琴,光是这房间的装潢和家具费用,就足够在敦化北路黄金地段买全新的公寓,零头还有找呢! 房内近四十坪的空间不仅是卧室,角落处有简易吧台、衣帽间和卫浴间,一应俱全,整片落地窗前还有观景沙发。 天花板挑高四米,地板是比大理石更昂贵的莱姆石,雾面效果让空间看起来不会太贵气,质感更优雅。室内采光明亮,洒落的阳光替木质家具轻敷一层金粉,一如主人的温柔雅致。 杜天衡看也不看满柜的瓷偶、水晶和琉璃,他知道那些玩意儿价值不菲,墙壁上刘其伟的婆忧鸟和吴玄三的帆船出海画作更是有钱也不见得买得到的艺术瑰宝,他注意力只集中在控温木柜中的大提琴。 “史特拉第瓦里?” 他一直渴望拜见这把年份久远的古琴……杜天衡语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不只因为它身价不凡,更因为它陪伴霏霏无数时光。 莫吟霏挡在木柜前,不让他的“脏手”污染史特拉第瓦里名琴。“要先去洗澡才可以看她。” 杜天衡眉心揪起。“嫌我脏?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才惹得一身臭哄哄的!”忘恩负义的小妮子!过河拆桥的功夫和容容有得拼! “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但你可以洗干净,她不行嘛!所以委屈大爷……”边说边把满脸不甘愿的杜天衡往卫浴间推。“赶快去洗澡,大堂弟身高和你差不多,他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杜天衡被推入卫浴室,原本香喷喷的空间立刻充斥着粪尿的骚臭味,说有多难闻就有多难闻。 卫浴间响起淋浴的水流声,莫吟霏打开窗户,启动空气清净机,在香氛水氧机里头注入半罐高的薰衣草精油。薰衣草精油能够消除空气中的异味,希望那股粪味早点被分解。 她光闻都想吐,他全身肌肤遭粪水洗礼,岂不更加难受? 是什么原因让他挺身而出? 职责使然吗?莫吟霏不认为如此。 即使是考绩甲等、工作认真屡受到表扬的高绍文,出事的当下也是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杜天衡。 他一向对工作漫不经心,得过且过的心态相当明显,今天换成另外一位法官出去拆房子,他都只会袖手旁观,绝对不会身先士卒。 不是出于责任心,那是因为爱吗? 他爱她、舍不得她受伤害,所以挺身而出? 情意在心头流转不去,莫吟霏躺在床上,久久难以自己。 表达感情的方式很多种,有些人整天把爱挂在嘴边,变心时却把昔日的誓言抛到九霄云外;有些人即使终其一生都不说我爱你,却用行动表明心迹,隐含其中的情意已昭然若揭。 满嘴腻死人的甜言蜜语谁不会?爱到将对方的安危荣辱置于己身之上,那才是真正的尊重与疼惜。 在这个人情浇薄的世界,有个人毫不保留地爱你,爱你甚于爱自己,这份情意比黄金还贵重。 十年前受他的帮助,十年后拥有他的爱。她多么幸运啊! 想得出神,莫吟霏没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 “在想什么?”杜天衡大大方方地在床上躺下,似乎和她在床上相偎相依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 莫吟霏单手撑起身子,检查他有没有洗干净。                用掉一罐沐浴乳的杜天衡随便她检查。他刚才用力搓掉一层皮,连头发都洗了三遍,绝对干净,没有残留秽物。 莫吟霏满意了。“及格,洗得很干净。” 杜天衡陡地一个翻身,迅速将她翻倒在床,双手扣住她的手腕,高大的身躯紧紧压在她的娇躯上。 莫吟霏还弄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忽然一个黑影压了下来,吓得她瞠大美眸,惊喘着问道:“你干什么?” 杜天衡邪气地俯在她耳际吐气:“霏霏,你明知故问哦!女孩子邀请男人进她房间,一起躺在床上,这代表什么意思?” 莫吟霏连忙澄清道:“什么意思都没有。”他们就不能纯谈天说心事吗?色欲薰心的家伙,一上床就只想那档事! “我不信。”杜天衡狂骛地衔住她红唇,灼热的舌溜进她的甜蜜小口与她纠缠,轻触的、吮舔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占追逐,直到她放弃反抗,虚软地摊在他身下,细细娇喘。 直到两人都快缺氧窒息,杜天衡才恋恋不舍地结束令人心醉神驰的一吻,莫吟霏迷茫的眼神、红透的脸蛋却让他更加亢奋,单纯的亲吻已不能满足他,他贪婪地想要更多! 莫吟霏无力地呻吟,压在身上的男性躯体正在打什么坏主意,她心知肚明,变化太明显了嘛!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爱上你。”可不可以反悔? 杜天衡吻了吻她的红唇。“爱情本来就带有疯狂的成份。你不是唯一为爱疯狂的人。” 没良心的坏人,她都快被他拆吃入腹了,他还诅咒她! “杜先生,你很希望我发疯吗?” 杜天衡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言语上,灼热的唇开始往下移,舔过她圆润的下颚,沿着她柔美的颈部弧线轻吮着,双手灵巧地解开她的衣服,让她娇躯在他眼前完美呈现。 他们都是成年人,做这种事无须感到羞耻,更不必要故作矜持,莫吟霏没有抗拒,任他为所欲为。 她喜欢他碰触她的感觉,在他熟练的带领下,一波波的快感在体内漾开,伴随着奉献的真情,在灵魂深处擦出美丽的火花。 不曾给过任何男人的,她愿意给他……只给他…… 杜天衡瞥见她眼角湿润,心口微微泛疼,她不想要吗? “霏霏,不要的话随时可以喊停。” 莫吟霏双手穿过他的后颈,偎在他怀中又笑又叹气又摇头。 “我太快乐了,所以流泪。” 杜天衡轻啄她湿润的眼角,舔去她的泪水,他不停地温柔诱哄,让莫吟霏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接着替两人迅速地除去多余的衣物,拉过被子盖住满室春光,半点也不外泄。 此刻,杜天衡眸光中除了一触即发的情欲,更多了份慎重,他要她了解,他爱她,永远都不会离开她。 “我永远爱你,即使你发疯,我也一样爱你。” 不会讲话就不要讲,免得杀风景。 谁发疯了啊?他才有神经病啦! 莫吟霏倾身吻住他多事的唇,这种时候言语本是多余。 爱她,就用行动来证明! 第八章 景气不好,非属民生必需品的鲜花乏人问津,蓝慕华使唤男友雷鸿远去缴电话费,她留下来盘问脸蛋快烧起来的莫吟霏。 “你们躺在床上聊天……然后呢?”啊!万分引人遐思。 莫吟霏尴尬地咳嗽,十八禁的话题不太适合在白天开讲吧! 蓝慕华懒得采取迂回战术套话,单刀直入切进重点。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们是不是做了?” 莫吟霏听了几乎爆炸。“小蓝!” “害什么臊啊!”蓝慕华颇不以为然,斜着眼睛看她。“你都二十四岁了,这种事很正常。” 上帝教出来的好宝宝怎么突然变成思想前卫的豪放女?小蓝一向比九十岁的阿婆还保守啊! 法官也不是当假的,莫吟霏很快就发现内情并不单纯。 “你和雷先生是不是也奔回本垒啦?” 三分钟风水轮流转,这下子换蓝慕华脸红过耳。显然雷鸿远也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氏后裔。 莫吟霏伸出五根手指头,发出不可思议的赞叹声。“我才进来五分钟,就听到他骂你五百次猪头女人,你居然受得了他。” 蓝慕华连忙替爱人辩护:“他就是嘴巴坏了点,其实人还满好的,而且做事很勤快。送花、跑腿、缴电话费样样来,连假日都来帮忙,前几天流氓来闹事,也是他摆平的。” 怎么被霏霏转移焦点呢?不行不行,蓝慕华导入正题,问道:“莫爷爷赞成你和他交往吗?” “我谈恋爱干爷爷什么事?” “莫爷爷不是叫你嫁给程定安学长吗?现在你却跟个法警交往,他老人家饶得了你才怪。” 蓝慕华和莫吟霏是大学同学,感情好到无话不谈。由于蓝慕华父母早逝,家境清寒,莫吟霏经常把她拎回家,一张桌子吃饭、一台印表机印两人合写的报告,莫家人都认识蓝慕华。 莫吟霏耸肩说道:“我没有答应程学长的求婚,这阵子天衡早上去家里接我,下班载我回家,我避不见学长,他应该懂。” 蓝慕华食指直点到莫吟霏鼻前,口气有一种急迫。“就算学长不是问题,但莫爷爷知道这件事吗?” 莫吟霏把蓝慕华激动万分的手指推开,不解地问道:“小蓝,你好奇怪。我谈恋爱有必要跟爷爷报备吗?” “莫爷爷很疼你,相对的,他对你的要求也最高。”蓝慕华忧心忡忡道:“你听他的话,表现让他满意,他舍得用最大方的礼物奖励你;如果你不听他的吩咐,表现不如他预期,他也会用最严厉的手段处罚你。” 莫吟霏听她说得煞有其事不似说笑,心头浮上一层阴霾。 “你想太多了,爷爷从来没有处罚过我。” 蓝慕华神情凝重。“那是因为你的表现到目前为止都让他很满意。但杜天衡不是他钦定的人选。” 莫吟霏心里发毛,但她还是不相信爷爷会翻脸无情。毕竟一路走来,老人家始终笑眯眯地奖励她。 “爷爷又不是老古板,不会那么不通情理的。” “如果爷爷不准你和他来往,你怎么办?” 莫吟霏毫不犹豫地道:“我还是要跟他在一起。” 蓝慕华心头压了一块重铅,沉甸旬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杜天衡真有那么好?” 莫吟霏唇边慢慢浮现一朵笑靥,眼神万分温柔。 蓝慕华什么话都问不下去,也不必问了。 她很爱雷鸿远,她知道那个笑容代表什么意义。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除非他们自愿放弃,否则没有任何人能拆散他们。 莫吟霏将短发拨到脑后,轻轻说道:“他让我自在飞翔,带给我欢笑,丰富我的生命;他让我觉得当女人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蓝慕华心中大是感动,身为好友,她只能夜夜祈祷,愿主降福霏霏,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又到了午休时间,莫吟霏拿出微波好的饭盒祭五脏庙。 今天杜天衡帮她准备茄汁海鲜烩饭。早上才去市场买的虾子,淋上用黑胡椒、迷迭香、红酒醋等材料做成的凯萨酱汁提味去腥,清爽不腻,吃起来会饱,负担又不会太重。 同办公室的法官纷纷聚到她办公桌旁,每到中午用餐时间,香喷喷的饭盒特别让人眼红。 “好香哦!和昨天的不一样,昨天我记得是五谷杂粮饭团。” 饥肠辘辘的周怡霓记得更清楚。“和前天的也不一样,前天是高丽菜卷和红酒炖牛肉。”天天变化口味,每一种都很好吃的样子。 同事黄法官吸回快滴落的唾液。“虽然是常吃的菜色,要做到色香味俱全也不容易,你家欧巴桑手艺真好。” 莫吟霏徐徐道:“我的饭盒不是王妈准备的,家里人口众多,光是杂务就够王妈从早忙到晚,爷爷还请菲佣帮她忙。” 黄法官顺口问道:“那是你自己做的呀?真贤慧。”这年头会煮菜的女生比恐龙蛋还难找。 “我只会让厨房闹火灾,是我男朋友煮的。” “程检会煮菜?怎么没听说过?” 莫吟霏微微楞了楞,大家还以为她和程定安是男女朋友?喔哦!要是被掌厨的伙夫听到,肯定变身喷火龙。 “不不不,我和学长已经分手了。” 黄法官脱口而出道:“怎么会?前几天我还听程检说要订采芝斋的喜饼,说是过不久订婚要用的。” 莫吟霏始终挂在唇边的笑意隐没,心情一下子恶劣起来。 “他真的这么说?”讨厌,老是乱放消息! 黄法官正要点头称是,门口传来冻得人血液结冰的阴寒话声。 “我是这么说没错,我们就快订婚了。” 莫吟霏放下筷子,咬牙说道:“我没答应你的求婚。” 程定安平日斯文的模样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众人从未领教过的狂怒。 “你也没有表示反对。” “呃,我们去吃饭,你们慢慢聊。” 众人见矛头不对,一哄而散全都闪得远远的。 八卦虽然有趣,却比不上小命珍贵。 莫吟霏眉间如聚霜雪,握紧拳头克制浑身迸发的怒气。 “我明明拒绝了!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 “因为我不相信你的眼光那么差!居然为了一个法警拒绝我。” 程定安无法接受败在杜天衡手下的事实,他根本不当作对手的家伙怎么可能赢他?不可能的! 莫吟霏怒火燎上心头,胃部一阵翻搅,才吃两口的烩饭不安份地蠢动着,酸水苦汁倒涌入喉。 她讨厌大声嚷嚷的场面,吵架等于是要她的命。早上开庭,原告、被告互不相让吵成一团,已经将她的耐力消磨殆尽,好不容易熬到午休时间,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休息,程定安偏偏挑这个节骨眼来闹事,存心整人嘛! “杜天衡是吧!怡霓跟我说你们走得很近,我原本不相信,结果却是真的!他比垃圾更不如,你看上他哪一点?” “够了!我不准你批评我的朋友!”天下没人比你更烂! 程定安一箭步冲上前,抓住她的肩头痛心地质问:“全法院的人都知道我们要订婚了,你教我以后怎么做人?” 莫吟霏拍开他的手,胃部的不适感更加强烈,她几乎要吐了。 “谁叫你乱放话?搞成这样也是自找的!” “是爷爷叫我去采芝斋订喜饼的,怎么能说我乱放话?” 莫吟霏眉头打成一个死结,蓝慕华的警告骤然响起,一次比一次更大声,难道爷爷对她的亲事已有定见? “爷爷搞错了,喜饼的钱我给你,算是对你的补偿,请你以后不要再提我们订婚这回事。” 程定安强抑怒气。“我们认识这么久,从大学时代就在一起。为什么你为一个才调来没多久的法警要跟我分手?” 我和天衡认识更久,从国中时代就开始了,他住在我心里整整十年,凡事讲求先来后到,你跟他比什么? 眼神突转温柔,莫吟霏放柔声音说道:“学长,我敬你如兄长,即使不答应跟你结婚,我仍当你是最重要的朋友。” 我不缺妹妹!程定安再也忍耐不住,抓住莫吟霏的手腕往门边带。“走!跟我去见爷爷。” “见爷爷做什么?”莫吟霏惊怒交集,恐惧指数一路狂飙,这满脸戾气的人是谁?她不认识这样的程定安! “如果莫爷爷也赞成你嫁给杜天衡那小子,”如果你们全家都跟你一样犯贱!程定安森森说道:“那我没话好说。” 莫吟霏竭力抗拒着,法院距离家里有二十分钟的车程,程定安气疯了,照这种情况推断,半路她就一命呜呼。 “放开我!别以为我不敢告你!” 莫吟霏敌不过程定安的蛮力,硬是被拖往门边,她又气又急,又是害怕,心中狂乱地喊着杜天衡的名字…… 天衡,快来啊!我不要跟学长回家! 情人之间,永远是灵犀一点,暗暗相通。 门开,赫然出现程定安恨不得活活撕碎的男性俊颜。 “霏霏,你在偷骂我吗?我耳朵好痒哩!今天的菜吃得惯吗?虾子很贵呢!我舍不得买给自己吃,只舍得买给你吃……” 像被厉鬼掐住脖子,杜天衡的唠叨戛然中止。 莫吟霏看到他,心中大慰,不知打哪生出来的力气,挣开手臂上的钳制,奔向杜天衡。 程定安再度伸出魔爪,又要去抓莫吟霏。 杜天衡哪容得了他撒野,将莫吟霏往旁轻轻推开,送上自己坚硬逾铁的手臂,抓他吧!他不介意的。 程定安忙不迭地缩手,表情像是沾到臭气四溢的狗屎。 “程检,男人要有风度,动手太难看了。” 杜天衡眼神冥闇。检察官又怎么样?谁敢动霏霏一根头发,他都会把他揍到比猪头更难看百倍。 程定安怒发似狂,但杜天衡比他高、比他壮、比他会打架是明摆的事实,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定会找回这个场子。 “你等着,大家走着瞧!”他像一阵旋风般飙出办公室。 直到他的脚步声渐远渐轻再也听不见,莫吟霏绷得几乎断裂的心弦才松开,忍不住潸潸泪下。 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想好好谈恋爱、好好过生活,这样的心愿很奢侈吗?很贪心吗?为什么?为什么? 胃部的不适感愈演愈烈,莫吟霏在杜天衡怀中蜷成一个筋疲力尽的问号。嘴唇泛起青紫,整个人糟透了。 杜天衡扶她坐下,就像半夜被打雷声吓醒的容容一样,霏霏需要让人搂在怀里哄慰疼惜,情绪才能逐渐平复。 “没事了,不要怕。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程定安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去找爷爷告状。 莫吟霏一思及此,全身出了一阵冷汗,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神经质地抓住杜天衡。 “天衡,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小傻瓜,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 杜天衡抽面纸帮她拭净泪痕,又吻了吻她的唇,一并吻去她心口的疑惧,和眼底重重的惊惶。 莫吟霏流泪说道:“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即使爷爷反对,即使全世界都要拆散他们,他也不会被恶势力打倒,他会跟她一起为爱情奋战到底,对不对? 杜天衡高高举起右掌。“要我发誓吗?” 莫吟霏定定注视他,良久方露出全然信任的笑容。 不用发誓,她的英雄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不要忘了你今天答应过我的事。” 杜天衡将她拥入怀中,用一只温柔的手抚摸她的头发,也抚顺如乱丝般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等在前方的,仍是无尽的波诡云谲。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受到一丝丝情意……啦啦啦啦啦……” 下班回家,杜天衡哼着老歌,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颇能自娱娱人。 门开,歌声很快被一抹急往外冲的小身影硬生生撞断。 “三叔,不好了不好了,有很多长官……” 杜巧容还没说完,就被她父亲喝住。 “容容!回房间去!” 杜巧容不理会身后一声比一声更沉冷的喝斥,小嘴忙碌地开开合合。没关系,叔叔懂她的唇语。 杜天衡眼神闪过一丝了然。 该来的跑不掉,只是他没料到程定安效率如此之高,中午才被三振出局,晚上就伙同莫家人来兴师问罪。 杜天律将女儿一大脚踢回房间,朝弟弟抬抬下巴,示意他进客厅。 杜天衡无视于杜天律难看得像腌渍酱菜的脸色,笑嘻嘻道:“大哥,难得你五点半就回家。” 杜天律狠狠瞪他。有这种弟弟,他不需要敌人,气都被他气饱了。 客厅里三尊凶神恶煞还不知该怎么打发呢! “莫法官的爸爸和爷爷都来了,还有程定安检察官。” 乖乖不得了,三堂会审?真吓人。 杜天衡怕是不怕,只是觉得有点扫兴。 下班后的美妙时光,浪费在无聊的人身上太可惜了。 走进客厅,杜天衡将三名客人上下打量一番。 程定安不必再提,尊脸扭曲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另外那位五十多岁的长者应该是莫爸爸,而眼角皱纹绷得比烫得还平的老者,除了莫爷爷以外,不作第二人想。 程定安率先发难:“他就是杜天衡。” 莫爷爷冷冷扫他一眼。“杜先生,我希望你不要再跟我孙女来往。”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连打招呼这个步骤都能省则省。 杜天衡深吸口气,下定决心搬开梗在情路上最大颗的石头。“爷爷,我和霏霏是真心相爱的。” 他这声爷爷叫出口,厅上众人都是一副差点噎住的表情,刚下飞机的杜天寒甚至搓着手臂,拂去猛然而起的鸡皮疙瘩。 莫爷爷城府极深,排山倒海的怒气完全没泄漏在脸上。“杜先生,你我初次相见,你可以叫我莫法官。” “不,爷爷。我只跟着霏霏叫。” 要不是冲着霏霏的面子,我很乐意叫你老不死、老匹夫、老王八! “霏霏是你叫的吗?我孙女和你没有关系!”老者终于动怒了。 杜天衡伸出食指摇了摇,眼中闪着恶作剧的光芒。 “爷爷,我连霏霏的房间都去过了,怎么会没关系?” 此语一出,当场语惊四座。饶是莫爷爷老谋深算,喜怒不动于色,双手也忍不住颤抖。 担任高检署主任检察官的莫父恨不得将杜天衡就地正法。“你不想活了!”居然玷污他女儿! 程定安急怒攻心,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吟霏居然把自己给姓杜的!不洁的女人,他不要了! 杜天衡很不怕死地回嘴道:“爸爸,你不要生气。” 检座大人血压一路飙高,随时需要叫救护车,只有莫爷爷还保持冷静,果然姜是老的辣。 “小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杜天衡迎视莫爷爷绝对称不上友善的目光。“爷爷,我和霏霏彼此相爱。我希望能得到您的祝福。” 莫爷爷双唇不开地吐出三个字:“你不配。” 杜天衡呼吸渐渐粗重。什么叫他不配?霏霏愿意委身于他,时辰到了还不去死一死的臭老头凭什么说他不配? “爷爷,我真的……” “我不想听你多说废话。”莫爷爷挥手截断他的陈述。再让他喊一声爷爷,他儿子会死于脑溢血,他也会气炸。 杜天衡强抑心头一烘一烘往外窜的怒气。“我不会离开霏霏的。”他大可带她远走高飞! “你的决定与我无关。”莫爷爷比刀子更利的目光充满噬血的冷残。“但霏霏是我可以控制的,她是我孙女。” 杜天衡大声吼道:“她也不会离开我的!” “那她就要离开莫家。” 这句话击垮杜天衡所剩无几的自制力,他再也忍耐不住,指着顽固的老人破口大骂。 “枉费霏霏那么敬重你!你浑帐,你不是人……呜呜呜!”接下来成串脏话全被杜天律捂住了。 “侮辱我是不智的。你最好管管你的舌头。” 杜智深关门打儿子毫不手软,在外人面前却见不得自个儿的种吃瘪,杜家人勇于内斗,对外却团结一条心。 “莫法官,年轻人的感情由他们去吧!”你也未免管太多了。 “哼!我的孙女怎么能嫁给人渣?” 一直静听不语的杜天寒开口了:“莫法官,你刚刚也侮辱了我弟弟,还有我们全家人。” 杜天律抓紧弟弟,阻止他将古今中外顾人怨第一名的老不死五马分尸,却也忍不住帮腔: “我弟弟配公主都绰绰有余!” “霏儿将来要当大官的!她的丈夫必须替她加分才是良缘,你只会拖累她,你配不上她。” 杜天衡气得几乎胸也要炸了,拨开杜天律的大掌吼道;“你是上帝吗?你凭什么把别人的命运捏在手心里?爱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怎么捏就怎么捏?霏霏是人不是面条!她不是棋子,不是玩具!” “你跟霏儿继续来往,我就当没她这个孙女!” 气愤地走向门边,老者冷冷地再丢下一句: “如果这就是你爱人的方式,霏儿遇到你真是倒楣。” 语毕,三名不速之客迳自离去,当然也没说再见。 第九章 身负拆散有情人的重责大任,杜天寒踱步走进弟弟房间。 “小弟,古人讲门当户对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被扎到痛处,杜天衡跳了起来。 “你也认为我配不上霏霏?”他就那么烂吗?连二哥都看不起他! “我没有那个意思,但莫家看不起我们是事实。” 杜天衡眼中布满了血丝,怒声道:“霏霏看得起我就行了。” 杜天寒哀哀叹气,担任故事中坏人姻缘的反派角色一点都不好玩。 “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还牵涉到两个家族,莫家把我们瞧得比狗屎还不如,这种亲家一点都不亲,不要也罢。” 杜天衡眼中忽然充满泪水,哑声道:“我很爱霏霏。” 杜天寒大约有十年没见过个性好强的弟弟掉眼泪,登时张口结舌,剩下来的话统统被空气中的无形魔鬼吃掉了。 杜天衡痛苦地闭上眼睛。“二哥,你知道吗?自从认识霏霏以后,我再也没有上班摸鱼。我开始有强烈的企图心想升上去当警官,不要永远都干小警察。因为霏霏,我想变成更好的人。” 老爸试过各种方法让小弟奋发图强,从来没有成功过,霏霏小姐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到了!杜天寒不得不承认,女人能做到上帝都做不到的事。 杜天衡双手插入黑发,烦躁地道:“我也知道自己差了她那么老大一截,但是我没有控制感情,这辈子我只想和她在一起。不只这辈子,生生世世我都只想跟她在一起。” “既然这么爱她,就不要害她。” 杜天衡一怔,随即怒道:“我怎么会害霏霏?”他保护她、疼她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害她? 说了会伤害弟弟,不说无法对父亲交代,里外不是人,堂堂杜二少居然有变猪八戒的一天。哀哉! “你不能害霏霏和家里决裂吧!莫老头比十大枪击要犯更加心狠手辣,你以为他只是说着玩吗?” 杜天衡喉头被不明物体卡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猛摇头。 “我不离开霏霏!” 杜天寒反问道:“那你要叫霏霏离开孕育她多年的家吗?你一个人能够取代父母、爷爷和所有亲戚在她生命中的份量吗?现在你们热恋,也许她也愿意抛开一切跟你在一起。但三、五年过后,浓情转淡,到时候她不怨你吗?” 杜天衡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不离开霏霏!我不离开霏霏!”说到后来,竟然已经微微带了哭音。 杜天寒看么弟仿佛被活生生刨掉一块心头肉,不由得更加痛恨令他上来扮黑脸的大哥。只会出一张嘴叫人去死的大哥,凭什么当弟弟们的表率? “我问你,你们两个谁比较大?” 二哥怎么突然问起年龄?“我大她六岁。” 杜天寒拍拍他的肩,殷殷劝道:“既然你比较年长,就应该由你来拿主意。分手对你们两个都好。” 悲愤在刹那间涨到最高点,不可思议的痛楚劈上他心坎,杜天衡大吼道:“我不要分手!” “那表示你不够爱她。”杜天寒殷殷劝道:“爱不是占有,而是奉献。只要对方过得好、过得幸福,即使你已不再是她身边的那个人,不是那个可以为她带来快乐与幸福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杜天衡痛过了头,反而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空洞的表情让杜天寒拧紧了心,剩下的话再难启齿,杜天律敲门进来,接手棒打鸳鸯的超级任务。 杜天寒食指与拇指圈成一个圆,无言地比了个手势。 杜天律松了口气,原来二弟已经搞定,老天保佑。 “小弟,莫小姐在楼下。” 杜天衡茫然地抬头。霏霏来找他?他该怎么说?他该跟她分手吗?分手真的比较好吗? 既然要分手,早分也是分,晚分也是分,既然莫小姐来了,趁早分一分了事,省得一天到晚被骂人渣。 人渣的哥哥也是人渣,想到这里,杜天律就忍不住有气。 “下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大厅中,气氛僵凝,沉冷的空气几乎可以用刀子切成数块。 杜巧容赖在莫吟霏怀中,嘻皮笑脸地打哈哈:“爷爷,笑一笑嘛,长官阿姨是三叔的好朋友。” 小朋友不说还好,一说杜智深就气得半死。他辛苦养大的儿子被骂成人渣,都是拜这位“长官”大小姐所赐! 三兄弟鱼贯走进大厅,适时解救了莫吟霏。 “天衡!”莫吟霏松了口气,几乎喜极而泣。 杜巧容咚咚咚跑到杜天衡身边。 “三叔,我肚子饿。” 这几天三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头,害她被迫吃妈妈煮的菜,不吃又没有别的可吃,杜巧容觉得自己比猪更可怜,吃得更差。 杜天律照例又一脚把女儿踢回房间。 “容容,不准闹!回房去。” 杜巧容嘟着嘴不情不愿地离开,爸爸最讨厌了! 杜智深冷冷说道:“莫小姐,我的“人渣”儿子下来了,有什么指教就说吧!没事的话请回,我们杜家小门小户,招待不起贵客。” 爷爷居然骂天衡是人渣? “杜伯伯,我……”愿意代爷爷向你道歉。 “这声伯伯,我可担当不起。” 杜智深双手握成拳,十指关节捏得格格作响。要不是念在莫吟霏是女的,他早就轰她出门喝西北风。 莫吟霏更是着急。爷爷到底来杜家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她该怎么做才能让杜伯伯消气? 她眼望杜天衡,递去求救的信号。 杜天衡表情漠然,不言不语,迳自在沙发上坐下。 莫吟霏心下一片冰凉,天衡为什么不理她? 以前她有麻烦,他就算在千里之外也会飞奔赶至,为什么今天眼睁睁看着她被围剿却无动于衷? 一股凉意直冒了上来,莫吟霏隐隐感到极大的恐惧。出了什么事?爷爷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杜天律和杜天寒对望一眼,很有默契地分左右架住他们的父亲。 “爸,让小弟和莫法官谈一谈。” 杜智深气愤地道:“怎么?她爷爷都可以骂我儿子人渣,我为什么就不能说两句话?”没骂她贱货已经不错了! 莫吟霏眼中泪光莹莹,差点就掉下泪来。 杜氏兄弟不由分说,将满肚子鸟气没处发泄的父亲拖上楼。 闲杂人等走得干干净净,大厅中只剩下陷入感情漩涡的男女。 莫吟霏在杜天衡身边坐下,小手怯怯拉住他。 杜天衡没有甩开,却也没有将她拥入怀中,只是用一双淡漠得几乎不近人情的冷眸盯着手臂上的柔荑。 莫吟霏承受不住沉默的煎熬,急切地开口:“爷爷是不是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向你道歉!” 杜天衡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依然瞪着莫吟霏因用力而指尖泛白的小手,终于说了出来! “我们分手吧!” 莫吟霏承受不住地按住心口,整个人像是从十层楼高的顶峰,在三秒钟之内降到地面。 这不是真的!她拼命往好的地方想……他只是一时生气口不择言,并不是真的要跟她分手!一定是爷爷骂得太过份,所以他生气了。 嘶哑的声音从口中万分艰难地滑出。 “爷爷到底说了什么?”让你气成这样?气到不惜提分手? 莫吟霏缩回手,用力抱住自己。血液结冰了吗?为什么这么冷? 杜天衡淡漠的神情依然不变,酷寒的眼瞳没有一丝暖意。“你爷爷说我配不上你,他说的没有错。” 真相伤人,却是论罪科刑唯一的根据,不论在法庭内或法庭外。 “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爷爷……”就是这么讨厌! 莫吟霏试图让脑袋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崩溃大哭,眼泪不能解决问题,理智才能挽回感情。 杜天衡淡哼。 “我被骂人渣没关系,但我不能害我的家人也被瞧不起。我爸当年单枪匹马缉捕四海帮的堂主,我大哥和二哥出生入死维护社会治安,他们去选好人好事代表都绰绰有余,不该受此侮辱。” 莫吟霏急急道:“我叫爷爷向你们道歉!” 杜天衡冷淡地睨她一眼。 “你能吗?”莫家还轮不到她作主吧!她只有被呼来喝去的份,只有被赶鸭子上架的份。 “我们不适合,分手是迟早的事。” 莫吟霏脸色惨白,强忍多时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沿着脸颊流下,一滴滴落在手臂上。 “你知道我家的背景,你说你不介意的……” 她只是恰巧也是法官而已……即使披上黑底蓝领的法袍,依然改变不了她是一个二十四岁女人的事实啊!年轻的她要的不多,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如此而已。 “如果你很介意……”莫吟霏讨好地道:“我可以改行去教大提琴,很多人都说要跟我学。” 无妨,反正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法律,不当法官也没什么。 她讨厌不说实话的被告,讨厌一大堆人吵来吵去,更害怕自己误判案情害无辜的人吃子弹。 当了法官后,她经常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这样还不如去教大提琴,收入虽然少很多,活得却心安理得。 他不要她委曲求全,不要她为了配合他的渺小而压抑自己的光芒!放弃长辈为她安排的大好前程,值得吗? 他不配的! 怒焰猛地发作,杜天衡决定快刀斩乱麻,再拖下去,他将没有足够的勇气抗拒将她拥入怀中的渴望。 “你听不懂人话吗?分手!我要分手!你又不是倒贴也没人要的丑女,干嘛巴着我不放?我不会领情的!” 莫吟霏不敢置信地瞠大眼眸! 他是谁?是哪来的妖魔鬼怪附在天衡身上?他连一句重话也舍不得对她说,怎么会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骗人!你骗人!你说会和我一起面对所有的阻碍,为什么爷爷骂一句话你就投降了?你就这么懦弱吗?” 杜天衡满脸寒霜,半晌才阴冷地抛下一句:“与其十年后才发现我是骗子,不如现在就看清楚我的真面目。” 莫吟霏捂住耳朵。她不要听,她不要听! “我不信,我不信!” 该说的都说了,她不信他也没办法。 杜天衡拿起她的包包、外套,胸口像破一个大洞,寒风从破洞中间呼啸而过,咻咻作响。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莫吟霏鼓起残存的力气做最后努力,如果再挽不回他的心,她也无能为力再坚持下去了。分手就分手吧! “天衡,你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不是因为爷爷,不是因为任何外力,而是你真的要跟我分手。” 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小弟,加油啊! 在楼上一群听壁角人等的念力暗助下,杜天衡终于缓缓吐出违心之论。 “是我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们分手吧!” 以为会永垂不朽的真情,原来只是海市蜃楼,虚幻的泡影烟消云散,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心,和摇摇欲坠的意志。 莫吟霏终于有了觉悟,情路过于险恶,也过于迂回,即使赔进所有的一切,也看不到尽头。 她不仅输掉了一颗心,也输掉了对人性的信任。 “不必麻烦了。”她自己会回家。 爱情不可靠,她要找可靠的人、可靠的事,不要再浪费时间与眼泪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悲痛和愤怒的泪水模糊她的视线,莫吟霏咽下淹到嘴边的尖叫,拎着残存的自尊和累累伤痕,走出杜家大门,也走出杜天衡的生命。 没关系的……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拒绝她,她还有史特拉第瓦里,“她”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莫吟霏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房间找陪伴她十年岁月的大提琴,只有她懂她的心碎,她会抚平她的心伤…… 木柜中空无一物,哪有大提琴的影子? 莫吟霏全身血液瞬间结冻,大提琴被偷了!史氏名琴是公认的有钱也买不到的宝贝,被偷走了! 她跌趺撞撞地疾冲下楼。“王妈!王妈!” 她的声音太凄厉,在厨房汤的王妈吓了一跳,急忙跑出来。“孙小姐,出了什么事了?” “家里遭小偷了!我的大提琴被偷了!” 王妈将她拉进厨房,悄声道:“家里没遭小偷。” 莫吟霏眼底满是惊慌,全身不停地发抖。她要找她的琴!她已经失去一个最爱了,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我的琴呢?我的琴呢?” 王妈万分怜惜,想用比较委婉的方式告诉她,琴已经…… 听到尖叫声的莫爷爷走进厨房。“我把它卖掉了。” 莫吟霏惊得魂飞天外,木然瞪着老人,仿佛从来都不认识他。 王妈见她惊痛太过丧失反应能力,连忙用力掐她的人中。 “孙小姐,老爷跟你说话呢!” 莫吟霏回过神来,狂风暴雨重新覆盖眼眸,颤抖着声问:“爷爷,我的琴呢?你不要吓我,把琴还给我!” “来不及了,我已经把它卖掉了。” 莫吟霏再抑止不住,高嚷道:“那是我的琴,你凭什么卖掉它?你凭什么处分掉我的财产?”你凭什么毁掉我的爱情? “那不是你的琴,是你奶奶买给你的。” 莫吟霏感到从未有过的愤怒,她什么都没有了,敬老尊贤也不必要了吧!乖宝宝也不必当了吧! “既然你知道琴是奶奶买给我的,你凭什么卖掉它?” “你法律念到狗肚子里了吗?你奶奶全部的财产就那把琴,她把琴遗赠给你,其他人完全没分到遗产。大家疼你才不跟你计较,今天你做出让莫家丢脸的事,我不能再姑息下去。” “你胡说,我没有任何对不起家里的事。” 居然敢顶嘴,这是什么规矩! “好好的检察官你不嫁,反而跟个不长进的法警鬼混,我的脸被你丢光了,这还没有错?” 老人气咻咻地大骂,龙头拐杖蹬得地板格格响。 闹到这个地步,莫吟霏豁出去了,反正她在爷爷眼里已经很烂了,那也不必再伪装乖巧善良了。 “爷爷,如果你那么喜欢程定安,你嫁他好了。” 老人气得胡须都根根竖立。“住口!”讲那什么话! 莫吟霏冒火的眼眸毫不畏惧地迎视老人。“把我的琴还给我!”把我的爱情还给我,把天衡还给我。 莫爷爷目光中闪过近乎残忍的坚毅,子孙不听话就要教训,而教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夺走她最在乎的东西。 “那把史氏名琴很热门,我早上说要卖,下午人家就捧着现金上门把它带走,银货两讫,它已经是别人的了。” 莫吟霏脸色刷地一声变白,往后就倒。 王妈扶住她,心中万分不忍,求情道:“老爷,那把琴是夫人买给孙小姐的,您还给她吧!” 是啊!那把琴等于是奶奶的替身,有它在身边,就像奶奶始终没有离开,她不能失去那把琴! 莫吟霏扑上去抱住老人,激动的泪随着哽咽的哀求,霎时崩落。 “爷爷,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到死都听你的话。你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要我嫁谁就嫁谁,求求你把琴还给我……” 莫爷爷干干皱皱的老脸闪过一丝悔意。 不该卖那把琴的,留着它反而更容易逼霏儿就范,他失策了。 “仲介商已经付钱取走,怎么能要回来?据说买家是大提琴新秀,一直在找史特拉第瓦里的琴,好不容易买到,天皇老子也不能叫他还回来。” 双腿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莫吟霏摊在地上。 失去杜天衡、失去大提琴……她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一切凭依,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力量。 “站起来!你那是什么样子?不过就是一把大提琴,只要你乖乖听话……”老者口气和缓许多:“爷爷再买一把给你。” 她不要别的大提琴,再好再名贵的也不要,她只要那一把。再好的男人她都不要,她只要杜天衡…… 但她什么都没有了…… 王妈抱住她,摇着她的肩头。“孙小姐,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哭吧!哭出来比较好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吟霏突兀地笑了起来,高亢的笑声从她扭曲的嘴角不断逸出,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也止不住。 “闭嘴!” “你不要吓我啊!孙小姐。” 莫吟霏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要听,她不理会莫爷爷一声比一声更趋沉冷的喝斥,也不理会王妈苦苦央求…… 她只要一直笑,笑就不会伤心,笑就不会难过,这个世界才不会悲惨得令人想一头撞死,她要一直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爷爷不会有错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要不然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她身上?都是她的错……都是她不好! 好痛,心好痛,她不能停,她要一直笑,停下来她就会痛苦得死掉……,笑才能忘掉伤心的人、伤心的事,她要一直笑……即使胸口只剩下游丝般的一口气,她仍然笑个不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十章 连家瑜挺着大肚子整理卷宗。再过几天就要开始请产假,她这几天特别忙,忙到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从前莫吟霏帮她做多少工作。 新来的法官要有昔日长官一半体贴,快临盆的她就不会忙到连宝宝都替妈妈喊累的地步。 右手边的同事叶书记官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过来小声咬耳朵问道:“家瑜,莫法官真的发疯了吗?” 脸色倏地一沉,连家瑜朝同事怒目而视。“你胡说什么?不讲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你才发疯! 叶书官讪讪地回嘴道:“甭瞒了,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庭务员说莫法官开庭情绪不稳,只要被告讲话音量稍微大一点,她就开始头痛。没征没兆地,还会突然狂笑,吓得民众以为法官中邪了。院长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强迫命莫法官留职停薪,回家休养。” 既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打听得一清二楚,干嘛还来问她?穷极无聊传八卦打发时间吗?这种心态最要不得! 连家瑜冷着脸哼道:“莫法官静养一阵子就没事了,我会把你的关切之意转告给莫家知道的。” 叶书记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连摇手。“千万别说,要被其他莫法官、检察官们听到我刚刚讲的话,以后就别想在法院混了。” 连家瑜朝他投去轻蔑的一瞥,口气还是冷冷的。“在人家背后说长道短是不道德的,国家付你钱不是请你来散布八卦。” 叶书记官不敢接腔。孕妇火气大,他惹不起! 左手边的同事打圆场道:“莫法官人很好,我们也都希望她早日康复。不然这样吧,我们一起出钱,买束花送给莫法官。” 叶书记官第一个举手赞成,将功补过的心态相当明显。 连家瑜摇了摇头,婉拒同事的好意。 “莫法官家里人多,不适合静养,她现在住在朋友家。朋友家开花店,花多得淹出来,我们再送花没意思。” “那改送鸡精好了。”疯病吃鸡精有没有用? 连家瑜又瞪了叶书记官一眼,还是摇头。“不用了,我去看莫法官的时候,会替大家转达的。” 大伙人碰了几次软钉子,也就不再坚持,各自回去工作。 连家瑜强颜欢笑,却掩不住眉间忧愁。 莫法官,你快点好起来,家瑜很想念你,本来还想请你替宝宝取名字,结果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唉!难道红颜当真薄命? 雷鸿远放下报纸,朝门口罚站五小时的男子投去同情的一瞥。姑且不论其它,这小子的毅力还真不是盖的。 将“早日康复”卡片插在紫白相间的桔梗花瓣中间,蓝慕华将花束递给不支薪的快递工。 “鸿远,帮人家送花。长庚医院八楼第七病房。” 雷鸿远指指外头站卫兵超过五小时的大个子,放心不下。 “不要紧吗?”瘟男会不会趁他不在的时候强行入侵啊? 蓝慕华将快递工推了出去。“不要紧的,他是霏霏的朋友。不见到霏霏,我看他是不会走的。” “小蓝,千万别心软喔!”雷鸿远恶质地道:“他比栖兰山的千年桧木更壮,站一站不会死的。想想他把你朋友整得多惨啊!这种人就是欠修理,活得难过、死得难看也是他自找的。” 耳音特好的杜天衡一个字都没听漏掉,杀人目光在雷鸿远背后干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死没人哭的浑帐!又不干他的事,他多嘴做什么? 蓝慕华将存心找砸的雷鸿远往外推,催促道:“别啰嗦,我知道该怎么办。快点去,迟到对客户不好意思。” 雷鸿远牵出摩托车,在杜天衡“你最好死在外面不要回来”的目光相送下,呼啸着扬长而去。 蓝慕华又叹了口气,心中犹豫不决。 唉!该不该让他见霏霏呢?赶也赶不走,他高头大马,脸上又挂着一副世人欠他几千万的臭脸,杵在门口谁敢来买花? 前一秒杀气腾腾的杜天衡,马上换上乞怜的嘴脸。 “小蓝,让我见霏霏。我求求你。” 蓝慕华凝视他一下,无可奈何地选择让步。“进来吧!” 失魂落魄的杜天衡呆住了,小蓝说什么?进来?她要让他进去看霏霏?真的吗?他没听错吧! 一颗心兴奋得几乎裂开来,杜天衡立刻往里面冲,后衣领却被蓝慕华提住了,动弹不得。 “我有话跟你说,说完你才可以去看霏霏。” 杜天衡一心一意只想见莫吟霏,却又不敢违拗蓝慕华。毕竟自己现在踩在人家的地盘上,总不好太嚣张。 “小蓝,有事等一下再说行不行?先让我见霏霏。我好久没看到她了,我很想她,非常担心她。” 若非念在他一片痴情,就算他在门口站成化石,客人不敢上门导致花店关门大吉,她都不会放行的。 “你这个样子会吓到霏霏,不行的。” 生怕二次伤害最爱之人,杜天衡急躁的脚步终于缓下来。 “好好的人怎么说病就病?怎么会这样?” 还不都是爷爷害的?他也难辞其咎! 这两个害人精,亏霏霏还把他们当成最重要的人。 “医生说是创后症候群,一种压力造成的精神疾病。病人遭受非人的折磨,造成心灵上的巨大创伤,觉得这个世界没有给她一条路可走,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就把自己茧封起来,断绝与外界联络。” 杜天衡皱着眉头思索,推敲着事件的前因后果。 “所以,霏霏开庭开到一半突然哈哈大笑就是因为发病的关系?”庭务员吓得差点屁滚尿流,以为莫法官中邪了。 蓝慕华替好友心疼。“原告、被告双方立场迥异,在法庭上吵翻天,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病人?医生说霏霏听觉特别敏感,稍微大声一点就很容易发病,要靠药物长期治疗。” 霏霏听力那么好,再怎么复杂的曲调,听过一遍就能够用大提琴拉出完全相同的旋律,她怎么忍受俗世间嘈嘈噪音? 杜天衡心下黯然,他怎么没及早发现呢?霏霏脾气温和,容容再怎么“鲁”,她都不会生气,唯独对噪音的忍受力极低。 十年前,她虽然很怕爷爷生气,还是报案请警察收拾爱哭的小鬼,因为她真的受不了那种穿脑魔音!她对噪音没辙,那是她的致命伤。 蓝慕华手指头老实不客气地戳中杜天衡的额头。 “程定安学长跟我说,前些日子莫爷爷去找过你,叫你跟霏霏分手,有这回事吗?你老实说,不准避重就轻。” 杜天衡恨恨道:“死老头知道我舍不得霏霏和家里决裂,就拿这个威胁我,后来霏霏来找我,我讲很多伤人的话,还主动提分手想让她死心,没想到会让她那么痛苦……” 听到这里,蓝慕华总算明白事实发生的经过。杜天衡明明对霏霏爱之入骨,不然也不会一连五天,天天在花店门口罚站,只求见霏霏一面。 原来他是迫于莫爷爷的淫威,才言不由衷提分手。对于莫爷爷不留余地的残忍手腕,蓝慕华难以苟同,更是畏惧不已。 杜天衡思绪乱成一片。死老头到底对霏霏做了什么?让她觉得把自己关起来才不会再受伤害? 仿佛读出他的疑问,蓝慕华解释道:“爷爷把史特拉第瓦里卖掉了。” 大提琴是霏霏的第二生命,莫老头果然够狠,这招无异于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杜天衡霎时间脸色苍白,随即涌现愤怒的火焰。“人有多变态,看死老头就知道了!霏霏敬他爱他,他居然狠得下心。” 想起莫爷爷令人发指的罪行,蓝慕华也不禁胆寒。 时间证明她才是对的,莫爷爷之所以到今天才对孙女露出狰狞的面目,不是因为虎毒不食子,而是因为霏霏对他的话无有不遵,是乖宝宝、好孩子,老人家没有道理不满意。 如今,只是在婚事上不肯按照长辈的意思出嫁,老人家马上翻脸,不惜把孙女逼疯也不让她和杜天衡在一起,怎么不教人心冷! 杜天衡胸口充斥着浓浓的不舍之情,他知道那把琴对霏霏的重要性,死老头怎么能卖掉它!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诅咒莫老者不得好死。没人性的死老头,愿他生生世世受地狱之火的焚烧! 蓝慕华忽然打了个寒颤,杜天衡无声的诅咒让她心头泛起轻愁。“爷爷要我在上帝面前发誓,不准我让你见霏霏。” 杜天衡知道心上人的至交好友是虔诚基督徒,光从她“爱慕耶和华”的芳名就知道她不会把在上帝面前发的誓言当玩笑。 “如果我以后进不了天堂,都是你害的。” 蓝慕华指向走廊右边第一个房间,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好里加在,小蓝没有被死老头治得死死,还是让他见霏霏。 杜天衡感激地朝她一笑,大恩不言谢,只有来日再报。 他轻轻推开门,走进房间。 望着莫吟霏沉静的睡容,杜天衡心中思潮起伏。 遇见她,是他生命中最奇妙的经验。 和他在一起,却是她此生最大的劫数。 同一件事,对不同的人而言,为什么会有截然不同的后果? 他不懂,他不懂老天爷的想法。 难道天上的神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嫉妒霏霏的完美,所以要让她吃吃苦头吗?好让自己平衡点吗? 他不是英才,众神懒得跟他作对。 她是红颜,因而命运多舛。 难道说,他的爱反而害了她吗? 可是,他又怎么不爱她? 杜天衡热泪盈眶,想要放声大哭,却又怕吓到床上沉睡的人儿,只能抑制着全身痛苦,低低饮泣。 爱情这东西很奇妙,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钻进你心里。 她像和煦的春风,吹暖他的心房,他无从闪避她细致优雅的魅力,爱的火花迅速点燃,情意就像脱缰野马无法控制。 幸运之神是眷顾他的,他并不是单相思。 太意外了,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瑕疵的霏霏居然回应他的情意。若非她有意无意的暗示,他是不敢追她的。 原本他相信,他们的爱情不会被任何人击倒,一直都会很幸福,万没料到莫爷爷一句威胁,就让恋情凄凉地划下休止符。 任性的舍去,不是不爱她,而是太在乎她,又对自己缺乏信心,觉得自己不是可以为她带来幸福的人,所以放手,宁愿回归孤独。 如此,却也自伤伤人。 脆弱的她受伤远较他为重。都是他害的,都是他不好,老天为什么把他该受的惩罚转嫁在她身上?为什么?因为这样反而会让他更伤心吗? 杜天衡心头酸楚,强忍着不让泪水决堤。 “小傻瓜,你一定要好起来,否则我永远都不原谅自己。” 床上安详的睡颜依然平静,外界的纷纷扰扰,已全然不再萦怀。她的灵魂已经重重锁上。 像蝴蝶轻轻吻在花瓣上,杜天衡拉住她手,颤抖的吻落在柔软的掌心,力量很轻很轻,似乎怕一碰她就碎了。 “霏霏,我错了,我不该提分手,我应该和你站在一起,去面对死……”咽下这个不祥的字眼,他再度启口:“我应该和你并肩作战,为我们的爱情杀出一条血路。就算得不到家人的祝福,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和你分手。” 只可惜,这个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早知道,没有如果,没有让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杜天衡很快就收起伤感。霏霏现在需要的不是悲悯,而是有力的支持与不变的陪伴,只有等她重拾对人性的信心,才能走出自我封闭的寂静世界。 要多少时间才能让她重新开启心门?老实说,他不知道。他也不在乎,无论多久,他都会守在她身边。 没有人逼他,他心甘情愿陪伴她,这是他欠她的心债,也是他欠她的情债。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还。 “霏霏,你记得吗?我答应过你,即使你发疯,我也一样爱你。这一次,请你务必要相信我。” 浓密的睫毛终于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霎时崩落。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弥天盖地,黑暗里,莫吟霏寂寞地畏缩在墙角,任由黑暗吞噬她的形体,也渗入心底。 窗外,六角形的雪花零零落落飘下,渐渐的,雪已厚厚地把房门盖住,到后来已经没有路可以出去了,墙角孤寂的身影依然维持同样的坐姿。 寂静的世界虽然孤独寒冷,却也相对安全。 直到眉心传来一阵冰凉的水意,她才惊动了下,迷惑地抬头。 水?为什么会有水?屋顶完好无缺啊!为什么会漏水?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不可思议的事又发生了。屋顶不但漏水,还飘落一阵悠扬动听的乐声。 先是单簧管传出优美的旋律,接着低音管加入,再来是法国号吹奏充满浪漫气息与渴望的主旋律。忽然间,大提琴的声音充满整个房间,不急不徐地引导全部乐器演奏德弗札克的协奏曲。 莫吟霏闭上双眼,任由低柔的琴音爱抚全身里里外外的细胞,那感觉就像小时候赖在奶奶怀中,受她亲爱怜惜一般。 感觉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她的头发,莫吟霏睁开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奶奶!是你?真的是你?” “霏儿,你怎么瘦这么多?” 见到最亲爱的人,莫吟霏心弦震颤,干涸眼睛浮上一层蒙蒙雾气,泪珠儿沿着脸颊缓缓流了下来。 “奶奶,我好想你!” 莫奶奶抚摸孙女清瘦的面脸,口气又是埋怨,又是怜惜。“傻孩子,干嘛把自己关起来?你在怕什么?” 莫吟霏抽抽噎噎地泣诉着:“我怕爷爷,他把我所有喜欢的东西都拿走了。我的琴……我的……” 想到那个名字就痛苦,她始终唤不出口。 莫奶奶温声安慰道:“傻孩子,你只是一时占有史特拉第瓦里琴,在你之前它已经有过很多主人,在你之后,它还会属于更多的主人。你不能拥有它,也不该妄想拥有它。” “那是你送给我的琴,爷爷不能卖掉她!”有她在,就像你从来没有离开我。莫吟霏忍不住嘤嘤哭泣。 可怜的孩子!“重要的不是琴,而是持弓的手,”莫奶奶试着解开孙女心底缠得死死的结,静静说道:“你还是你,即使没有史特拉第瓦里,你还是能让作曲家想要表达的感情在指下流泄而出。” 莫吟霏怔怔听着,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霏霏别哭……我在这里呢!” 莫吟霏迷惑地皱眉,这个声音又出现了! 她对这个醇厚的男性嗓音并不陌生,它在每个心伤的夜晚响起,在她耳畔絮絮叨念着芝麻蒜皮大的细琐小事,听来无聊,却也冲淡不少孤寂无助的怅然若失,是谁在说话?谁叫她别哭? 莫奶奶抚摸她涕泪交错的小花脸,眼睛眯得像半弯圆月。 “他在叫你呢!你理理人家啊,别把自己关起来。” 莫吟霏咬着嘴唇,难以作出决定。 奶奶要她回应他的呼唤……但他曾经伤她那么深!她还能再相信他吗?还能再把一颗心放在他手上吗? “霏霏,你醒醒啊!醒过来跟我说话。” “你想打我、骂我都没问题,我让你打个过瘾、骂得痛快,随便你爱怎么罚我都没关系。” “霏霏,我只求你不要对我视而不见,你醒醒啊!” 莫吟霏头摇得博浪鼓似的。“我不要,不要打他,也不要骂他。” 饶了她吧!她的心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伤口汨汨渗出血,止都止不住,他都看不到吗?他都感觉不到吗? 莫奶奶的身影愈来愈透明,几与窗外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霏儿,封闭自己不能使伤口愈合。你要敞开心房,勇敢地在男子怀中醒来,相信奶奶,爱会抚平一切伤痛。” 莫吟霏还是固执地摇头。 “奶奶,我怕。”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拒绝再次冒险。 霏霏,别怕!你作恶梦了吗?我在你身边呢! 是吗?这个男子会好好照顾霏儿,一直在她身边。 莫奶奶欣慰地微笑,透明的身影终于隐没不见。 莫吟霏没有发现奶奶凭空消失,她的心神被老是在耳畔絮絮唠叨的男子声音霸占住了,无暇顾及其它。 他想怎么样嘛!不能放过她吗? 莫吟霏想要生气,但嘴角却不自禁上扬。 冰封的心,溶解了一点点…… 尾声 六点了,他怎么还不来?他开车技术不错,应该不会发生事故吧? 莫吟霏开始有些浅浅的担心了。 自从她生病后,杜天衡一下班就直接来看她,从法院一路飙来花店,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分钟,每晚都要言不及义地“啦咧”四、五个钟头,直到她疲倦睡去,他才会回家梳洗。 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看到他的人?莫吟霏才要皱眉,已经听到自诩为宝岛歌王的男子在门外献艺。 “明天我要嫁给你啦!明天我要嫁给你啦!啦啦啦……” 莫吟霏呼了一口气,还好他没事。 杜天衡打开房门,看到莫吟霏斜倚在大靠枕上,似乎精神不错,他照例凑过来在她脸颊轻轻一吻。 “今天有点塞车,我迟到了,你不可以生气喔!” 我哪有这么容易生气? 杜天衡没注意到莫吟霏浅蹙的眉心,将喜气洋洋的纸袋放在床头柜上。“这家的喜饼还不错吃,我本来想放在外面给小蓝招待客人,但又不想让姓雷的流氓捡便宜,所以先借你这里藏一下。” 喜饼?谁结婚了? 杜天衡从皮夹中抽出六张千元大钞装入红包袋。“程定安结婚喽!全院都收到他的饼,摆明了要趁机捞红包发财嘛!他好小器,全法警室只给一盒喜饼,其他同事体脂肪太厚,只有我最标准,所以就由我拿回来。” 学长结婚了?莫吟霏差点惊呼,连忙掩住口。 杜天衡十分肉痛六张千元钞票就这么拍拍翅膀飞了。 “程定安没良心对不对?几个月前才说爱你,结果这么快就和别人结婚。那个人你也认识,跟你同办公室的周怡霓法官。” 怡霓要和学长结婚? 种种出人意表的消息纷至沓来,莫吟霏有点消化不良。 “虽然我不会去吃程定安的喜酒,可他既然放帖子给我,我也敢包红包给他。而且包很大包哦!” 莫吟霏瞥了眼颇有厚度的红纸袋,六千元,的确很有份量。 杜天衡表情柔和下来,声音中充满了浓烈深情。“因为我连你的份一起包,算我们两个给他们的贺礼。” 他真是有心……莫吟霏轻叹。她病了这么久,他仍然无怨无悔地守在身旁,永不枯竭的温情让她生命逐渐在寒冬中融雪,让她有勇气,也开始有点信心期待万物回春的来临。 杜天衡抽出钢笔,想在红包纸袋的正面写下祝福词句,顿了一顿,他的字跟鬼画符有得拼,百年好合写出来跟呜呼哀哉差不多,新人收到可能会吐血。 莫吟霏淡笑着说:“我来写吧!” 啪啦一声,杜天衡手松开,钢笔掉在地上。 “霏霏?” 他没听错吧!霏霏说她来写?杜天衡呼吸紧促起来。她从生病以来就不肯开口讲话,怎么可能突然说话? “如果你坚持要自己写,我也不反对。” 莫吟霏掠了掠及肩的长发,心中突然兴起一阵感慨。生病期间都没去剪头发,一下子就长这么长了。 “霏霏?”杜天衡眼眶突然冲上一阵热浪,讲话的声音也颤抖了。“你在跟我讲话吗?你真的肯跟我讲话了?” 莫吟霏调皮地睨他一眼,反问道:“难道你要我闭嘴吗?” 杜天衡怔了两秒,蓦地将她拥入怀中,喜悦无限,恨不得跳起来大叫大嚷,但双臂的力道仍是轻柔得不可思议。 “你终于肯和我讲话了!我好开心,我的霏霏终于肯开口了!” 莫吟霏在他怀中调整一个舒适的坐姿,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适。 “要不是看在你每天来陪我的份上,我才不理你。”原谅归原谅,该发的脾气还是要发。 杜天衡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双臂束得更牢,恨不得将她融化在他怀中,成为身体的一部份,永不分离。 “你总算明白我对你的心。” 莫吟霏顽皮地笑了笑。“我怕你自言自语养成习惯,没事也能掰出一堆话,人家会以为你疯了。” 杜天衡湿热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额头、粉颊,令他思念欲狂的滟滟朱唇,当然也逃不过密集轰炸。 “爱情本来就带有一点疯狂的成份。” 时隔多日,再次听到这句情话,莫吟霏感触殊深。 一颗心经历大悲大喜的起伏,伤痕依然在,痛楚依然在,那些撕裂过、挣扎过的记忆,也没有消失。 心底尚未愈合的伤口仍然隐隐牵动着,但就像奶奶说的,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她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再给爱情一次机会。 也许,这一次他们能够浴火重生。 “红包拿来,我来写贺词,顺便签名。” 杜天衡浑身又是一震。“霏霏,你要参加程定安的婚礼吗?” “既然红包出门,当然要去吃喜酒,否则不亏大了?” 杜天衡忽尔神秘一笑。“霏霏,想要捞本有更好的方法唷!” 咦?莫吟霏疑惑地挑高眉毛。 杜天衡将她打横抱起,又吻了吻她的唇。 “你嫁给我吧!我也学程定安,全院散发喜帖,这样子咱们不但回本,还能海捞一票。” 他的爱将她带回尘世,不嫁他嫁谁呢? 莫吟霏娇笑不已。“好啊!那就明天吧!” 他不是高唱“明天我就要嫁给你了吗”? 乘着歌声的翅膀,有情人将一起奔向幸福的殿堂。 后记 以前当家教的时候,曾经有学生问我,三个人一起去偷东西,每个人的刑期是不是会变成三分之一? 我告诉他,三个人以上一起去偷东西构成加重窃盗罪,刑期不但不会变成三分之一,还要加重处罚。 很多人的法律概念来自于港剧、或是美国电视影集,但我国承袭自大陆法系,和适用英美法系的香港、美国有很大的不同。 虽然说言情小说不是法律教科书,但我仍认为,写到法律相关见解就应该有凭有据,不能灌输读者不正确的观念。 我很努力,但一定还有不够好的地方,希望各位读者朋友不吝指正,让我明白自己的盲点何在,下次我会改进的。 如果你有任何疑问,也欢迎来信告知,大家一起讨论,一定可以找出正确的答案。 为了响应环保政策,请不要写“信”给我,请写伊媚儿给我,信箱地址?去翻上一本就知道了。 最后,也希望你能喜欢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