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问檀郎》 第一章 江湖承平日久,以致近来武林中最惊人的消息,竟是“血海书生”钟其鸣的猝逝。 血海书生钟其鸣,可说是百年来难得的异数。十二年前,他突然声誉鹄起,却无人知道他的身家背景、师承来历,简直是石头缝里蹦出的孙悟空,除了身负血海深仇之外,世人对他竟一无所知。 他的武功大开大合,正气堂堂,却又诡魅难言,处处出人意外,即使见多识广的武林耆老,也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 于是,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他以一人之力,花了两年时间荡平鄱阳三十六寨,报了他所谓的血海深仇。 在这段期间,他也找到了一生的伴侣,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妻子丁羽华虽然极丽绝妍,却半点也不懂武功。 不过最令人错愕的是,在他声望如日中天之际,他竟宣布大仇既报,他将携妻归隐,不问世事。 可尽管如此,仍不时有江湖人物前去造访他们隐居的小谷,与他切磋比试,谈武论道;他本身也并非足不出户,至少他每年都会带妻女到洞庭湖畔,拜访他的大姨子丁汝君。 “上香吧!” 娇嫩而虚弱的童音唤回了他的意识。供桌上的神主牌位,看在眼里格外扎心,任谁也无法想像,武功冠绝当世的血海书生,竟会在春秋鼎盛的三十五岁猝然身死。 血海书生一家三口前来洞庭湖作客才没几天,钟其鸣便在午寐时无疾而终。他夫妻二人素来鹣鲽情深,感情弥笃,以致伤心欲绝的丁羽华竟抱着丈夫的尸首投崖殉情,而将年仅八岁的女儿遗留给姊姊丁汝君。 丁羽华并非江湖中人,她的死也成了少有人知的秘闻,然而他却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因为他,殷振阳,正是钟其鸣唯一的爱徒。 他六岁拜师,初时还在自家与师父住处来来去去,十岁之后,更长住小谷,潜心习武,直到一年前他父亲病重垂危之际,他才回到家中,一肩扛起身为长子的责任。 他与钟家的渊源犹不仅止于此,钟其鸣是他的恩师,也是他的岳丈,钟家遗孤钟采苹便是他自幼聘定的未婚妻。 所以他才会来到这里,这座位于洞庭湖畔的深宅大院,正是钟采苹暂时的栖身之地。 接过递到眼前的三炷清香,殷振阳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小手接过他献上的清香,插到桌上的香炉中。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细的叹息。 猛然回神,殷振阳这才发现,钟采苹动也没动,小手的主人是她的表姊石棣茹。 他对石棣茹并不陌生,师母与石夫人丁汝君姊妹情深,时有往还,所以从小别扭怕生的钟采苹,只和这个大她几个月的表姊感情极好。 如今,她对石棣茹的依赖更甚于从前了。 静立在供桌前的钟采苹,半个身子藏在石棣茹身后,一手揪着她的衣袖,眼中的迷茫好不令人心疼。 她从来就不是活泼的孩子,现在对陌生人更回避了,依然澄澈的明眸此刻却空洞无神,脸色也苍白如纸,仿佛大病未愈。 她虽然对习武没有多大的兴趣,但自幼家学渊源,内功颇有根基,脸色一向红润粉嫩,有如夏日初绽的水莲花,如今形色憔悴枯槁至此,看来父母双双猝逝对她的打击不问可知。 在殷振阳观察钟采苹的同时,他知道钟采苹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而他也发现她眼中的惶然和戒备。 父母双亡之后,他便是她最亲的人,不只是她的未婚夫婿,两人更有多年朝夕共处的情谊,她的惶然戒备所为何来? “如此剧变,实是令人遗憾,石夫人还请节哀。” “多谢殷夫人关怀。” 小厅的另一头,两名妇人正在交谈。 殷振阳毕竟还是十六岁的毛头小伙子,尽管身为长子,但家中上下事务仍大多由母亲决断。 接回钟采苹,正是他母亲顾德音的主意。 姊妹同姓不同门,出嫁之后,就不再是一家人,再怎么手足情深,让钟采苹寄居在姨母家中,仍是大有不便。 她双亲健在之时,已将她的终身托付于他,如今她骤失怙恃,他自该承担起保护照顾的责任。 “今日我母子前来……” 顾德音才开口,钟采苹娇小的身子颤抖得竟似秋风中摇摇欲坠的黄叶,几乎站立不住。 石棣茹眼明手快地扶住她,殷振阳的反应也不慢,抢上前去,捉住了钟采苹的右臂。 钟采苹虽然没挣开他,却选择靠在表姊肩头上。 殷振阳霍然明白,她显然知道他们母子今日前来,是为了接她回殷家,但她并不想到他家去。 她对表姊的信任与依赖皆远胜于对他,所以她不想离开石家,所以她才惶恐,生怕姨妈会将她交给殷家人。 尽管在电光石火之间有了这层认知,殷振阳并不觉得不快,另一股更大的冲击已占据了他所有的感觉。 他捉住了钟采苹的小臂,随即本能地牵起她的手,透过相贴的掌心将自己的真气输入她体内。 但他却错愕的发现,她的经脉中虚虚荡荡的,半分内力也无,而自己所输入的真气也有如泥牛入海,转瞬间就无影无踪。 难怪她的身子如此虚弱,气色如此苍白,她的内力已荡然无存,无异于武功被废,没瘫卧在床已是万幸,还能安健到哪儿去! 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师妹……” 他的惊呼引起两个大人的注意,丁汝君叹了口气,摇摇头,良久才道:“两位有所不知……” 石棣茹皱起小柳眉。殷振阳在搞什么?没看见苹儿连站都站不稳吗?还净杵着像根柱子似的。 不悦地拍开殷振阳的手,石棣茹自顾自地扶着钟采苹到一旁坐下,一面安抚地环着她的肩。 “师妹……怎么会这样的?” “唉!羽华……苹儿她娘……唉……” 羽华是他师母的闺名,殷振阳当然知道,但师妹武功尽失,和师娘会有什么关系? 丁汝君只是频频叹息,显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看母亲难以成言,石棣茹忍不住插口说明:“小姨当着苹儿的面,投身绝情崖下……” “啊!” 殷振阳完全可以想见钟采苹的景况,丧父之痛尚未平复,母亲又当着她的面投崖自尽,她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女孩,怎禁得起这般震撼? 她当时的情绪必定接近崩溃,以致造成内息散乱,气血逆行,与走火入魔的情况并无二致。 他们的内功别循蹊径,便是武林耆老也摸不清底细,何况石家又非江湖中人,更不知该如何救治她。 当日他若在场,或可挽救一二,但事发至今已超过一个月,阻滞的经脉已经僵凝,要想打通谈何容易? 钟采苹一语不发,只是别开脸去。 “真是苦命的孩子。” 看着坐在一旁的娇小身影,顾德音不由得一阵感慨。 上回见到她,也不过一年之前吧! 那是在她丧夫之时,这孩子随着父母到她家中吊唁。当时的她虽然畏怯怕生,除了父母,不大肯和旁人说话,但身上常带着一股舒愉的阳光气息,让人看着都心情好。 不过一年,她竟父母双亡、武功尽失,整个人病气恹恹,仿佛瑟缩在墙角的一抹闇影。 反观自己,已逐渐走出丧夫的阴霾,找到生活的重心,就像飞蛾破茧而出,迎向另一段崭新的生命。 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顾德音不由得大起怜惜之心。 接了她回家,时间的力量必定能治愈她心头的伤,孩子的复原能力远在成人之上,不用多久,她必定能回复成从前那个阳光女娃。 “石夫人请放心,自今而后,我殷家必定护她平顺周全。” “殷夫人见谅,苹儿要留在石家。” 突来的宣告让顾德音一愕,石家要留人?这对石家并没有好处,对孩子更没有好处呀! “石夫人,依情依理,殷家不能对苹儿不管不问。” “您的立场我可以了解,”但丁汝君的态度仍然十分强硬。“但若真为苹儿好,还请您让她留在石家!” “俗话说疏不间亲。” “如今,苹儿的骨肉血缘之亲,只有我这个姨妈。” “即便是亲爹亲娘,也比不上她的丈夫亲!” 见大人吵了起来,愁得钟采苹眉头紧锁,她并不希望看见眼前这种针锋相对的场面,尽管她私心里确实想留在石家。 石棣茹知道大人说话没有自己开口的余地,只急着不住绞扭着一双小手。苹儿又不想去殷家,殷家人干嘛非要带她去不可? “师妹……” 殷振阳的叫唤让钟采苹回过神来。只见他蹲下身子,轻握着她的小手,平视着她的眼睛。 他的嘴角带着一抹安抚的微笑,钟采苹知道,当他胸有成竹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笑的。 他有解决的办法吗? “师妹,”他慢慢轻声说着,依然紧锁着她的目光。“说老实话,你想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们回家?” “我……” 钟采苹迟疑着,她可以说实话吗? 他鼓励的笑容依然。“不管怎么做,总要你开心才行。我娘和你姨妈都是想要你好,那么就该由你来决定。” 本能地,钟采苹抬眼望向石棣茹。 母亲的自尽让她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出于惯常的依赖,她只希望表姊告诉她,她该怎么做。 殷振阳看在眼中,心里也有了谱,只是知道归知道,有她亲口一句话绝对胜过千百个猜测推断。 石棣茹似乎没注意到她的求助,一切由大人决定,她的注意力也集中在舌战方殷的两个大人身上。 得不到石棣茹的回应,钟采苹苦着小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别怕,只要说说你的想法,嗯?” 钟采苹迟疑许久,才垂下头细声嗫嚅道:“对不起。” 尽管去世的爹娘希望他们能一辈子携手同行,但是现在,她只想留在亲人的身边,她不想跟他走。 殷振阳安抚地对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不被信任的苦涩,却也带着几分异样的释然。 紧握了握她的手,殷振阳放开她,站起身来。 “这里是石家,不是丁家,石夫人似乎没有留人的立场。” “家中大小事项概皆由我作主,再者,外子对苹儿也十分疼爱,苹儿在这里不会受半分委屈。” 两个大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殷振阳突然清了清嗓子,慢慢地插口道:“娘,姨妈说得对,师妹留在石家会比较好。” 他的话像兜头一盆冷水,让两个大人讶异得说不出话。 顾德音先回过神来。“你在胡说什么!” 刚才还极力要留下钟采苹的丁汝君,脸色也倏然一沉。“怎么着?你师父师娘尸骨未寒,你就想撇下苹儿不管吗?” 顾德音哪能忍受别人含枪夹棒地骂她儿子,立刻反驳: “我们要接了苹儿去,你不肯放人;要让她留在这里,你又说我们撇下她。话都是你在说。” “娘,让我跟姨妈说。” 捱不住儿子眼中浓浓的祈求,顾德音“哼”了声不再说话,反正她们已经交涉半天却不得要领,倒看看儿子有什么能耐打开僵局。 殷振阳转向丁汝君道:“姨妈误会了!师妹就好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怎会撇下她不管?一切不过是为师妹好罢了!” 丁汝君脸色稍霁,冷声道:“你倒说说看。” “师妹自小闭塞怕生,不肯轻易接近外人,在我家中,她所熟悉的只有我一个人,家中的女眷虽非素未谋面,但与师妹并不亲热,很难带给她什么精神上的安慰和扶持。” 这是事实,钟采苹在有陌生人的场合常是静得令人心惊,她和殷家女眷感情生份,就算去了也只会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里,不会轻易让人碰触到她心灵深处真正的感受。 “那你呢?” “我继承家业,这几年难免在外东奔西走,师妹年幼体弱,不适合带在身边,但若留她在家里,恐怕无法常常开解宽慰。” 这话说来也入情入理,丁汝君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 “再则,师妹聪慧早熟,她的去留,她有能力思考判断,师妹既然想留下,我尊重她的想法。” 丁汝君闻言一震。这原是钟采苹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但她与顾德音相持不下,竟没有人想到要问问本人的意愿。 他确实是把苹儿搁在心上的。 “苹儿想留在石家是吗?” 顾德音放软了语调。这女娃儿怯生生的,好不楚楚可怜,教人连稍微大声说话都怕吓着她。 面对顾德音,钟采苹无法像面对殷振阳一样自在,尽管顾德音已经尽量温和柔婉,她仍像头受到惊吓的小鹿,直想躲起来。 无需多问,顾德音也明白了她的选择。只是,心头始终沉甸甸地盘旋着另一个疑惑…… 回家的路上,顾德音终于问出口来—— “就当是娘胡想吧!阳儿……你好像……不太想接苹儿回我们家?” 只是,她没想到儿子的回答会大出她意料之外。 “娘没有胡想。”殷振阳的坦白竟让她心惊胆跳。“我只是觉得,太早把苹儿接来不太好。” “你真要这么做?” 微偏着头,她惊讶而好奇地望向身边的男人。他真的会为了她,退掉从小订下的未婚妻吗? “别试探我,冰儿,我已经这么做了!” “啊?” 谷冰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真的……? 怔忡之间,手上已多了一张没有信封的素色信笺。 谨呈 殷老夫人妆次: 顷闻退婚之命,不胜惶恐之至。唯两家不通音问多年,想亦情有间疏,而先人之约,未可行于今日,实所当然。 昔者先父以苕龄稚幼,未知长成,不欲轻言嫁娶,虽屡屡相辞,终不获允,盛情难却,故有婚姻之盟;忆彼昨日,徒唏嘘耳。 窃思寒门孤女,幼失怙恃,蒲柳弱质,难侍君子,自当谨奉纶命,不敢他图;唯昔文定之时,贵府以翠玉为凭,寒门以宝剑为证,寒螭带为先父之遗物,尚祈赐还,贵府烟云紫翠,亦将择日奉上。谨祝 心想事成 钟氏孤女采苹敬笔 “这是……” 回廊外的阳光是否太刺眼了?她看错了吧?! 殷振阳叹了口气。“我用我母亲的名义派人去和她谈。” “那你母亲知道这回事吗?” “你说呢?”殷振阳笑了笑,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顾德音近年来已不管事,再者基于母亲的私心,既然知道儿子别有所爱,也不想用过时的婚约限制住他。 对于儿子的行径,她睁只眼闭只眼,算是默许,至于会对钟采苹造成什么伤害,她已无力顾及。 谷冰盈又仔细读了一回,低下头道:“她这信写得可真好。文采风流,这是第一好;不亢不卑,这是第二好。” “骂人不带脏字,这是第三好,是吗?” “你还有心情说笑!” 殷振阳耸耸肩,从她手上取回信笺。“她句句带刺,只差没写上‘趋炎附势’四个大字,这还不叫骂人不带脏?” 谷冰盈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行若无事的他。“我看得出来,她的怒气很深,不是怨气,是怒气!” 她仿佛可以看见钟采苹讽笑着振笔疾书的神态。 同是女子,谷冰盈自然能读出她字里行间的决绝,她是铁了心不要这门婚事,才会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我知道。”殷振阳喃喃道。“师妹从小就不是能任人搓圆捏扁的软骨头,现在恐怕只会更倔更傲。” 也因此,她无法忍受男方提出退婚,不是因为她对他有什么特殊的依恋,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她反将他一军——要他归还寒螭带。 寒螭带是一柄可以盘在腰间的极品软剑,位列十大兵器谱之首,而寒螭带的前任主人,正是他的恩师。 订亲之后,师父便将寒螭带传授给他,所以自他十六岁下山以来,寒螭带便是他的随身兵刃。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江湖中人对自己的兵器皆极重视,更何况寒螭带这等不世神兵?没有人会相信他只是“遗失”了自己的兵刃。追回寒螭带,形同将他们解除婚约之事昭告天下。 殷振阳心头一凛,低头又看见谷冰盈忧心忡忡的眼神,他知道他们想到了同一个关键。 “师妹真傻,这不是存心玉石俱焚吗?” 他喃喃着。他对钟采苹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她惶怯荏弱的模样,完全无法和写这封信的刚烈女子联想在一起。 钟采苹的要求让事情变得复杂,退婚之事一旦传出,他势必承担背信弃义的骂名,极端卫道人士或许会把他打入欺师灭祖之流。 但,这毕竟是男人的世界,必然也会有人归咎于钟采苹,无根的流言蜚语只怕会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而谷冰盈也无可避免地会遭到池鱼之殃,毕竟殷振阳与钟采苹早有婚约,她是第三者。 心念及此,殷振阳不由得叹了口气,沉吟不语。 良久,谷冰盈难以忍受僵凝停滞的沉默,终于憋不住地开口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的心一阵惶然,眼前摆着这么大的难题,他会不会就退缩了?或许过阵子若无其事地将钟采苹娶进门,或是要求她同事一夫…… 不!她绝不与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寒螭带还给她。” “你忍心这样伤她?” “我不忍心伤她,但是更不能委屈你。”殷振阳圈紧她。“烟云紫翠是我们家单传长媳的信物,非拿回来不可。” 这才是钟采苹的杀手锏,她不愁他不归还寒螭带,毕竟烟云紫翠还在她手上,殷家可以不要她这媳妇,但总不能连传家之宝都不要了! “振阳……” 殷振阳伸指点住她的唇。“傻冰儿,我可以没有佩剑,却不可以没有你,你比寒螭带重要多了!” 谷冰盈嘤咛了声,紧紧回搂住他。尽管她信任她的男人,但是心里却隐约有股难言的不安。 钟采苹显然是个心思缜密、城府甚深的厉害角色,就算收回了寒螭带,她真的愿意将婚约一笔勾销吗? 她不敢如此乐观。在她看来,这是钟采苹以退为进的手段,让殷振阳没办法毅然决然解除婚约。 那么,她该怎么办? 第二章 淡淡的三月天,正是莺飞草长的季节。 一阵风来,湖心亭里障纱拂动,疏疏落落的琴声回荡在碧湖上,颇有几分懒添金鸭任烟消的娇慵气息。 小亭里,蓦然传来一声“噗哧”带笑的轻斥道:“我的小姑奶奶,哪有人似你这样的!” 障纱中人影闪动,侍儿们正忙着张罗两位小姐的香茗茶点一应什物,不住进进出出。 娇脆的笑语絮絮道:“说要赏景又怕风,张了这么层纱幔,哪还瞧得清外头的景色呢!” 似有心若无意,几声琤瑽连响之后,便只余断续清音悠悠渺渺地散入风中,疑幻似真。 “便当是你畏风怕寒又想出来透透气吧!可你说要弹琴,却也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 “弹不成曲调,也罢了!” 琴声乍歇,淡淡悠悠的语气,仿佛化进了淡淡悠悠的湖风里。 扬手摒退了侍儿,爽利的笑语不复得闻,取而代之的,是再正经不过的严谨语气。 “明明有心事,怎不说给姊姊听?” 回应她的,却只是一声低低柔柔的长叹。 石棣茹斜傍着亭柱,信手拨弄着落地障纱,徐徐地吐了口气,她怎可能不知道表妹的苦恼所为何来? “姊姊……” 钟采苹欲语还休,未竟的话语成了半声逸散的轻叹。 “谷冰盈,山东栖霞山庄的大小姐,人称‘凝月仙子’。剑术造诣不凡,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 “真是难为姊姊了。” 她的话不轻不重,甚至听不出感谢的意味。 “你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 石棣茹的话不带疑问,而是陈述,这让钟采苹微笑起来。 “姊姊终是知我。”她微喟。“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他,殷振阳既想娶别人,不是这一个,也会有另一个。” “不是他娘派人来要求退婚的吗?” “怕是他假传圣旨吧!”钟采苹讽笑着。 “你是说……” 石棣茹张口结舌,被她的话骇住了。 半个月前殷家的人上门退婚,为了顾及钟采苹的情绪,石家上下人等对此事绝口不提,石棣茹也回避与她谈及此事。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殷振阳一手主导。 钟采苹语音轻柔,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姊姊,这有什么好意外?以母亲的立场,哪会在乎儿子三妻四妾?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只有被承诺绑住的男人,才必须在女人面前表态。” 石棣茹不得不承认她分析得有理,只是更令她惊讶的是,钟采苹的反应未免太冷静了! 钟采苹若有所思地盯着障纱外被风扰动的粼粼水面,平铺直叙地道: “倒是如今,我却看不出殷振阳到底想怎么样了。”凝望着满湖烟水,她絮絮道:“他对我的印象大概还停留在十年前吧,所以他以为只要有长辈一句话,我就会乖乖就范。” 她嗤笑了声。 “哪知今非昔比,我却丢回给他一个大难题。” 石棣茹知道她是指她要收回寒螭带一事。手上扣着殷家的传家宝,她绝对是有胜算的。 石棣茹不自觉地摇摇头。这样的表妹,是她所不熟悉的,尽管她知道在表妹娇弱的外表下,有着令人惊讶的聪慧机敏。 “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也不过三条路。”钟采苹拂开垂落腮边的发丝,沉吟道:“选我,选她,或是两个都要。” 石棣茹微微一怔,道:“说是三条路,其实也只有一个选择,就算殷振阳要迎娶你进门,你也不肯上殷家的花轿。” “这是当然,过了门便是他家的人。”她又嗤笑了声。“我坏了他的好事,真嫁过去,保不定哪天得急病猝逝。” 石棣茹沉下脸来。“苹儿不许胡说。” 什么生啊死的,是可以挂在嘴边说着玩的吗?苹儿最近却反常地提个不住,真令人担心。 钟采苹见表姊大有不豫之色,便转过话头道:“现在的问题却是殷振阳要怎么下台,他若处理得好,至多大家老死不相往来;他若处理不好,不但他们两个完蛋,恐怕连我也得搭上去。” 石棣茹一惊,忙追问道:“怎么是处理得好?怎么是处理不好?” “如果他派人把寒螭带送回来,顺便带走烟云紫翠,对我来说是上上之策,至于他要怎么交代佩剑失踪,那他得自己想办法。” 解除婚约对苹儿也有不利,愈是低调行事对苹儿愈好,可是卡着寒螭带,却变成殷振阳近乎无解的难题。 “这不太可能。” 钟采苹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也觉得不可能。十年来他从没亲自来看过我,所以也不用期待他会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设想。” 顿了顿,她继续道: “再来是他亲自登门道歉,就说他移情别恋,不敢委屈我与人共事一夫,所以只好退婚。当然啦,这就是他们自己找骂,我也少不得被说闲话,大家同归于尽。” “苹儿!”石棣茹惊呼出声,她又提到死了! 钟采苹吐吐舌头,似乎知道自己说错话。她本生得极美,这个表情更是俏皮可爱,石棣茹虽想数落她两句,话到口边却是吐不出来。 钟采苹站起身,走到栏杆旁,拨开披垂的障纱,直视亭外水粼粼的湖面。 “再一种,就是拿我当替死鬼,或是说我身有隐疾,或是说我行为不检,让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退婚。” “他敢这么做,我要他的命!” 钟采苹霍然回身,见石棣茹的脸色不带半点玩笑意味,她知道,这是表姊保护她的心意。 钟采苹故作轻松道:“别多想了,姊姊,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再说,你又不会武功,他可是我爹一手调教出来的高徒呢!” “傻苹儿,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还不能叫人杀人?”石棣茹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留下你。” 钟采苹缓步上前握着她的手道:“姊姊怎能这么说?他不想娶我是事实,当年我若被带到殷家,现在的处境只会更难堪。” “他不想娶你?为什么?” 石棣茹不觉愕然,苹儿生得这么美,尽管她自己也是个美人,但比起表妹来,她自知远远不及。 “因为我的武功没有了!” “可是……” 钟采苹没让她说完。“总之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石棣茹心头还翻搅着一连串的疑惑,但钟采苹说对了一句话——除了静观其变,现在她们什么也不能做。 “他竟敢!” 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筛落一地的光影撩乱,徐徐凉风穿枝过叶而来,更凭添几分春困的娇佣气息。 即使不睡午觉,至少也该点上一炉馨香,沏起一壶清茗,张罗几碟点心,悠悠哉哉地闲话家常。 不论如何,这都不是大动肝火的好时机。 只不过,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要有长眼的,都看得出石大小姐现在很生气,额上青筋暴露,鼻翼翕张,身子不住发抖,两眼更圆瞪着好似铜铃一般。 尽管她也算得上湖广地区素负盛名的美人,但是再美的女人,生气的时候都不会太好看。 任谁也想不到,平日意态娴雅,气度雍容,温柔婉约,笑语嫣然的石大小姐,也会有这般夜叉形象! 摊在一旁椅子里的钟采苹脸色惨白,贝齿紧咬着下唇,几乎要沁出血来,显然正极力克制她的情绪。 “他竟敢!”石棣茹紧握着拳头。“背信弃义是他,移情别恋是他,他竟敢造苹儿的谣,说苹儿勾三搭四!” “你冷静一点。” 房里,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影子般的男人。 他是石府的管家,也是石家的养子,与石棣茹虽有兄妹的名份,却维持着主仆的关系。 “大哥,你要我怎么冷静?” 石东硕伸手按着她的肩,不语,目光却转向一旁的钟采苹。 他的手仿佛带有神奇的力量,让石棣茹的情绪镇定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她看见虚乏荏弱的表妹。 是的,她必须冷静,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苹儿。 “我先出去,你和表小姐谈一谈。” 殷振阳做得真够绝,竟派人在长沙附近散布钟采苹不贞的流言,可笑的是,石家行事一向低调,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听到流言之后,才知道原来石家大宅里还住了一位表小姐! 一个黄花闺女却担上这种名声,不是逼她自尽以示清白吗? 可是,流言虽是破绽百出,却也传得沸沸扬扬。 人性如此啊!耳边听着,嘴上就说出去了,至于合不合理,却没几个人动脑子想过,反正不是自己的事,闲谈之间说过就算了,至于对当事人造成的伤害,那就不在考虑之列了。 回头看着身后已关上的房门,他叹了口气。希望表小姐够坚强才好,她若有什么闪失,夫人和小姐在无法承受之余,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老天爷白给了他一张人皮。”钟采苹幽幽道。 许久之后,她才稳下情绪,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处境。 石棣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紧握着她的手。 钟采苹吐了口长气,道:“我原以为,他虽另有所爱,至少看在我爹传他一身武功的份上,不至于对我赶尽杀绝……我把人性看得太容易了。” 石棣茹忙着考虑应对之道,让钟采苹暂时离开这里,似乎是保护她不受流言侵扰的唯一方法。 “苹儿要不要与我到苏州去散散心?” 钟采苹却答非所问:“姊姊,我不明白。” “苹儿?” 她不明白的,当然不是石棣茹的用心,虽说石棣茹可能是天下最了解她的人,但对这天外飞来的答覆,一时也摸不着头绪。 “是不是只要涉及男女之情,人的反应就会变得很奇怪?” 苹儿还有心情研究人心?! 钟采苹凝眺着虚空。“像我娘,爹死了,她也活不下去,虽然她知道我还小离不开她,她还是当着我的面跳下绝情崖。像殷振阳,为了名正言顺地娶他心爱的女人,他甚至不惜逼死我……” 房里陷入一片僵凝的沉默。 “是不是一对男女只要相爱了,就只要两个人厮守在一起就好,其他人的死活都无所谓?” 这个题目太大,远非石棣茹所能回答,所以她只能继续缄默。 “或许,我一直都是别人幸福的绊脚石。娘的幸福就是爹,所以爹死后,她抛下了我,选择在阴曹地府和爹相守。如今,我又成了殷振阳幸福的绊脚石,只是他们还要活,所以我必须死……” “苹儿!” 石棣茹大惊失色,表妹的形体虽然仍在眼前,整个人却透着一股虚无迷离的气息,仿佛魂魄已经脱离了躯壳。 石棣茹捉住她的双肩猛力不住摇晃,希望能将她唤回现世。 “不要胡思乱想,苹儿,这不是你的错,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感觉到她已经失去了表妹。 许久之后,钟采苹的目光才聚集在她脸上,声音微弱而清晰。 “姊姊,我不走,我留在这里,等他来退婚。” 如果殷振阳以为他会看到一个情绪崩溃、啼泣不休的弃妇,那么他就太小看钟采苹了! 轻移莲步跨入厅中的钟采苹,虽然素面无妆,却仍是美得惊人,姣绝柔嫩的脸蛋泛着红扑扑的艳光,一袭水色软缎衣裙更为她添了几分弱不胜衣的娇柔气质,以及几分凌风欲去的仙气,宛若寒冬雪地里一株铁骨红梅,烟云中风华内敛,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她神色舒愉,意态从容,好像只是出来会见寻常的宾客。这样行若无事的钟采苹,更让人摸不清深浅。 伴在她身边的石棣茹就没什么好脸色,忿忿不平的神气一清二楚地写在脸上,神色阴鸷得吓人。 在她们身后跟着一个丫头,手上捧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方玉佩,那是殷家的传家宝——烟云紫翠。 从殷振阳假传母命要求退婚那日起,她已不再佩戴这块玉。 殷振阳不得不承认,钟采苹确实极美。 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如今稚气已褪,出落得更是灵秀出尘,气质亦添了几分清淡冷凝。 即使她极丽绝妍的容貌有目共睹,但这并不足以动摇他退婚的决心——只有一张精绝的脸皮,不够格做他的妻。 眼前的她,就像一只娇贵的黄莺,需要人悉心伺候照料,才能啼唱出悠扬悦耳的歌声。 然而,他却是翱翔在九霄之上的苍鹰,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与他比翼的伴侣,而她显然不符合这个条件。 行走江湖,不可能没有几个仇家,他的妻子不但要能够保护自己,也要能与他一同保护他们的家人。 十年前的变故使她武功尽失,所以当时他迟疑着,没有把她接回家;之后每逢年过节,他虽也礼数周到地派人前来请安问候,甚至致赠厚礼,却始终不曾亲自登门探望她。 一别十年,再见面却是如此尴尬场景,她该知道他是来退婚的吧……虽说非他所愿,他也只能祈求师妹愿意谅解了! 清了清嗓子,殷振阳开口道:“师妹别来无恙?” 钟采苹迎视他的目光,态度自信而自得,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好像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事已至此,你我之间已无需客套。烟云紫翠在此,”她指了指一旁侍女手上的托盘。“寒螭带该可以还给我了!” 殷振阳脸上颇有愕色,而石棣茹也大吃一惊。没有谴责没有唾骂没有怨怼,她只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 看见他吃惊的神色,钟采苹掩口轻笑出声,温煦如春天的笑容不带半点嘲讽,却更让人坐立不安。 “难道你今天不是来送还寒螭带的吗?” 石棣茹突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恣意展现她的美丽与聪慧,因为她要让殷振阳知道,他放弃的是多么完美的钟采苹。 所以,她不会在他面前有任何失态的表现,更不会对他有其它的要求或责备,她要让殷振阳没有机会弥补他的亏负和歉疚,那么,即使他们的缘份止于今日,他也会一辈子记得今天的错。 殷振阳必须承认,几句话间,他已完全落在下风,主导权在她手上,他只能被动地跟随及回应。 他无言地解下长年盘在腰间的软剑。说他对这柄剑没有感情绝对是骗人的,但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现在他只能忍痛割舍。 侍女连忙走上前去,将托盘搁在他手边的桌上,双手捧着软垂的寒螭带,回到钟采苹身后。 钟采苹并不伸手去接,反而端起桌上的茶盅,若有深意地道:“难为你远道而来,恕我只能以茶代酒,祝你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她每回提到“心想事成”四字,感觉上都不太像祝福的话,只是眼前的她浅笑盈盈,又不像讥刺的态度。 是他做贼心虚吧!殷振阳不由得苦笑,因为理不直气不壮,所以他才一点还口的机会也没有。 他才啜了口茶,连茶盏都还没放下,却见她声调转冷,神情也凝肃起来。 “先人之约就此作罢,他日相逢,你我便如陌路。” 她说得简单决绝,显然也不打算让殷振阳有多说话的机会。这是她的独角戏,她不希望任何人破坏她的表演。 她娉娉婷婷地站起来,欠个身,行个小礼,脸上再度泛起微笑,直盯着他的双眼,慢慢地道:“恕我不送了。” 直到他被送出石宅大门,殷振阳才如梦初醒,他原本预备了一篇说辞,希望能博取她的谅解,但他竟没有机会说出来。 是钟采苹控制场面的技巧太成功了吧! 但是他心中却盘旋着一股疑惑,以及难以言喻的不安。退婚的羞辱非比寻常,钟采苹却太过轻易地放他一马;石棣茹明明极有意见,何以一言不发?石宅中的每个人看他的眼光都带着一股怒气,这又是所为何来? 不过隔日,他便知道一切还没完,或说一切都完了。 钟采苹于当夜离家出走,而在竟夜的搜寻之后,却只在绝情崖附近找到她的座骑。 “你来干什么?” 跳下绝情崖,肯定有死无生,连尸首亦不可得,石家在竟月搜寻无着之后,只好整理了钟采苹的遗物,在她家昔日隐居的小谷为她立衣冠冢。 为了替表妹尽最后一份心意,立冢之事,石棣茹不肯假手他人,所以她才会在小谷中遇上殷振阳。 之前石家举丧,殷振阳曾想上门吊唁,只是被石棣茹命人挡在门外。可他在这小谷中待了近十年,虽然石棣茹派人守住谷口不让他进来,他自然有别的通道可供出入。 “石姑娘,师妹的死,我也很难过……” 石棣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尖锐地狂笑起来。 “苹儿死了你会难过?你根本巴不得她死,你会难过?你有什么好难过?” “即使不做夫妻,她总也是我师父的女儿……” “亏你还记得苹儿是你师父的女儿!”石棣茹猛地回过身来。“看在姨父传你一身武功的份上,你竟不能给她一条活路走吗?” “石姑娘何出此言?” 石棣茹狂笑不止,连眼泪也掉了下来。 “你还要问我何出此言?你要退婚,苹儿也同意了,她要取回订亲信物有何不对?你竟派人在长沙附近逢人便说苹儿招蜂引蝶,已非完璧,这不是存心要她死?殷振阳,我看过不要脸的人,却没看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 殷振阳大惊失色,本能地澄清道:“我没有……” “你没有!最好你没有!” 殷振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论他去退婚,或是想到师妹灵前致意,两次都是直奔石府,并未在长沙城中逗留,他一直以为师妹自尽是因为难忍退婚之辱,却不知道实际的原因在于人言可畏。 他也终于明白,他上门退婚当日,师妹的处理之所以简单明快,实是她死志已决!她的死,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但他的确没有派人散布流言,他以母亲名义向师妹提出退婚一事,只有他家中极少数的心腹才知情,但师妹的回函只有他看过,连母亲和妹妹都一无所知,他家没有人会为了迫她退婚而意图致她于死。 那么,会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谷冰盈。 殷振阳脸色一白,不愿再想。谷冰盈是他的情人,他无法想像她会用这么卑劣的方式逼死一个无辜少女。 撇开脑中翻腾不已的思潮,殷振阳努力表明他的来意:“女子未嫁而夭,恐怕魂魄无所凭恃。师妹既死,神主不能无依……” 石棣茹的声音似笑似哭:“所以你要与她冥婚?哈哈,你不用如此勉强自己,苹儿也不要你。” 说完,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素笺,扔给殷振阳。只见纸上写着—— 清白身来 清白身去 虽死犹为钟氏女 不敢高攀殷家妇 殷振阳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钟采苹是何等厉害的狠角色,她早料到他的一切反应,预先拒绝了他的弥补。 望着殷振阳垮下双肩颓然离去的背影,石棣茹目露凶光,喃喃自语道:“殷振阳,你等着,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第三章 “今天是你生日呢!” 崖下水声赫赫,崖上风声飒飒,几乎淹没他细不可闻的低语。 独立崖边,只差一步,他就会坠入水流湍急的河心。 这座突出水面的绝崖虽不甚高,但是崖壁内斜,上窄下宽,崖下水流湍急,巉岩处处,掉下去有死无生;人死情绝,所以这里才叫绝情崖。 凝视着崖下的涡流,殷振阳叹了口气,神色无比惆怅。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是半年了!” 半年前的退婚风波逼死了钟采苹,可笑的是,他为谷冰盈而要求退婚,却在退婚之后疏远了她。 关于逼死钟采苹的流言,他并未向谷冰盈提起,也许是他私心里想逃避现实,却因此让她极不谅解。 “她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让她破坏我们的幸福?” 谷冰盈的不满他可以理解,她几乎已经开开心心地做出阁的准备,当然不愿见他为钟采苹之死自苦自伤。 可是,他们的感情里夹着一条人命,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他又叹了口气。他怎么能怪罪冰儿呢?她是为了他才会这么做的,若说有错,也错在他不该在身有婚约时去招惹她。 他对不起冰儿,更对不起师妹,如今师妹芳魂已杳,他也只能在无穷无尽的怅恨中自我折磨作为赎罪。 “师妹,我真是对不起你。” “既然对她这样抱歉,何不到九泉之下亲自对她说?” 轻柔的女音突兀地传来,殷振阳回过身,才发现不知何时,三个容貌俏生生,却一身凄冷冷气息的少女已立在他身后不远之处。 三人的衣衫虽是同式样的劲装,色泽却各有不同,淡蓝衣衫的少女腰间缠着一条金丝长鞭,鹅黄衣衫的少女手中持着一对判官笔,嫩绿衣衫的少女手中则是一柄形制古雅的长剑。 这等装束、这等兵刃,殷振阳不由得脸色一变。“幽冥三姝?” 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首推“鬼门关”,鬼门关的招牌就是幽冥三姝——阴司公主、地狱花、美阎王。据说她们出道以来还不曾失手过。 淡蓝衣衫的少女敛衽一笑,道:“正是,我们三姐妹受人之托,今日特来送你上路。” 这下子可是大大的不妙了!殷振阳并非孤身前来,虽然他在崖上独处,但仍有手下在附近守卫,这些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而更堪虑的是他的处境,他正站在崖边,仅一步之差就会跌到崖下去,她们若要致他于死,只要把他逼下绝崖便成。 “能让三位同时出手,也算是殷某的面子。” 边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挪动步伐,意图尽快脱身。 “不是你的面子,”嫩绿衣衫的少女似是看出他的想法,轻笑着拔剑出鞘,亮出起手式。“是血海书生的面子!” 话音才落,剑光暴涨,人也到了殷振阳面前。 殷振阳虽惊不乱,右掌斜斜拍出,一股劲风把长剑荡开,脚尖一点,想要先远离危险之至的崖边。 他没有把握能胜幽冥三妹,但自恃身法诡魅玄奇,当可从容遁走。哪知黄衣少女却似早已料定他的去向,一对判官笔正堵截在他前方,笔尖一转,点向他右臂的“孔最”、“尺泽”、“侠白”、“天府”,手法奇妙迅速。 她凌厉无比的点穴手法让殷振阳大吃一惊,连忙向左跨开一步,右手划了个半圆,拂开判官笔,左手骈指如戟,点向对方胸口的“气户”穴。 黄衣少女双笔半敛,封住殷振阳的攻势,随即招式一变,竟是拿判官笔当双刀使,一时间有如叶里藏花,双蝶飞舞,好看之极,但她的目的似乎只是要拦阻他的去路,招式眩人却不见杀机。 同时,金鞭也无声无息地掩来,殷振阳未脱险地,既要小心脚下,又要制敌还招,自是吃力无比。 在蓝衣少女加入战圈后,殷振阳更是有苦说不出,她的鞭法不重抽杀,却极是黏缠,鞭势牵引之下,他几乎失去平衡。 但他心中最为骇异的是,不论他的身法怎么变,她们总能把他困在离崖一步的边缘上,仿佛她们对他的身法走向一清二楚。 这是绝无可能的,血海书生的“幻影迷踪”身法蔚为江湖一绝,小时候,他曾多次见到师父与人比试时,轻松游走于各式不同兵刃之间,衣不沾尘,悠哉游哉得简直像在花园里散步! 可是事实不容不认,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现在正被一长一短两种兵器克得死死的。 他身边若有寒螭带遮护,或许还能藉这斩金断玉的利器顺利脱逃,可惜在钟采苹追回此剑之后,他便再没用过任何兵刃。 无暇细想,金鞭再起,抽向他膝上的“阳陵泉”穴,便在这时,蛰伏已久的长剑由正面攻来。 殷振阳兵行险着,竟俯身徒手捉住鞭身;虽是行险,也可看出他的胆大心细。蓝衣少女鞭法柔韧,意劲变化全在鞭梢,他捉住鞭身绝无大碍。 殷振阳顺势一扯,蓝衣少女似是反应不及,被他拉近身来,左手一探,一掌正印在她的肩头。 但这却是祸不是福,蓝衣少女的身子仿佛另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让他灵便奇巧的身法为之一滞。 仅是慢上一慢,黄衣少女的判官笔已如白鹤展翅斜掠过来,左笔点中他冲脉的“商曲”穴,右笔点中带脉的“五枢”穴。 或许是心恨他伤了蓝衣少女,绿衣少女剑锋一转,一剑洞穿他的肩头,几乎削断了他的琵琶骨。 蓝衣少女反手一掌,终于将他打下崖去。 “大师姐,你要不要紧?” “大师姐不碍事吧?” 蓝衣少女摇摇手,若有所思地道:“我没事。没想到血海书生的徒儿如此了得,合我们三人之力,竟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绿衣少女点头附和道:“‘幻影迷踪’身法果然名不虚传,若非他不用兵刃,就是一把普通长剑,我们都会更麻烦。” “理他那么多呢!他反正死有余辜。”黄衣少女嗤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二师姐,一个非得要我们三人联手才能对付的敌人,难道不值得尊重?” 暗处走出一名华服女子道:“三位的恩德,石棣茹永铭于心。” 蓝衣少女潇洒笑道:“我们本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既已银货两讫,又有何恩德可言?” 石棣茹依然固执申谢:“不,你们不明白这件事对我的意义。我不懂武功,他方才击伤了你吗?” 蓝衣少女笑了笑。“他下手不够重吧!” 这正是她若有所思的原因,殷振阳那一掌气劲凝而未吐,几乎不曾伤到她,这实在不合常理,总不是他想一死赎罪吧! 石棣茹颔首道:“你没事就好。” “我三人不便久留,石姑娘请保重。” 话才说完,幽冥三姝已如轻烟消逝,不见形迹。 石棣茹走近崖边,望着崖下的流水,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苹儿,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喜欢吗?” 崖边的强风吹散了她的悲咽,只幽幽回荡着—— “生日快乐。” 身体在汹涌的河水中飘移,记忆之河也历历由他心底流过,一幕幕喜乐悲愁重现眼前,最后的烙印却是一张浅笑盈盈的娇颜。 是的,在这半年来,他总不断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到钟采苹的点点滴滴,尽管当日他在石府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刻钟,但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明知道所有的假设都是多余,但他总忍不住想,如果他不是偏执地想要一个懂武功的妻子,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今自己想来也觉得好笑,他有意地结识冰儿,有意地追求她,有意地想要划清与师妹的界线,为的——竟不过是一个懂武功的妻子。 会不会武功有什么要紧?一时间他竟想不出妻子非懂武功不可的理由。师娘不会武功,不也和师父恩爱逾恒? 也许他和师妹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一对平凡夫妻,她虽经络受创武功尽失,但她仍可以将武功传给子女呀! 只是一切都迟了!师妹早在半年前跃下绝情崖,如今,他也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方式走上相同的结局。 殷振阳只觉得神识逐渐涣散,冰冷的河水似乎没能帮助他维持清醒,肩上的剑伤仍大量出血,失绪的真气杂乱无章地在体内交相冲突,而身体和河中礁石不住碰撞,更让四肢百骸无不抗议着蚀心刻骨的剧痛,浮沉中,口鼻不时吸入河水,更是令人难过得不如死了好。 他自嘲地想,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死法。 他是罪有应得,师妹是个几乎掐得出水的女儿家,他却逼得她无所眷恋地跃下绝情崖,在无情的激水湍流中遍体鳞伤以致于死。 今日的一切算是报应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仍在河水里载浮载沉,却分不清楚是幻是真,或许在连番撞击之后,肢体已无知觉,或许他早已经魂魄离体,往生极乐,才会连先前的痛觉都没有。 昏昏沉沉之间,河水好似转了方向,耳边突然的呼啸让他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阒黑,极尽目力仍不见一物。 他真的很累很累了!颓然闭目就死,他已无余力再和死神周旋。 轰然一声巨响,他觉得自己好似被抛起,坠落在一处软柔的地方。他无力理会自己置身何地,只依稀知道水在他脚边缓缓流动,不复方才的盛大湍急。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一声低低柔柔的叹息。 全然不知自己是死是生,但他勉强把眼睛撑开一道缝隙,只见一点红光从远处逐渐向他靠近。 他以为他已经大声呼喊,但耳边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想动一动身体,却连根手指也不听使唤。 微弱的红光渐行渐近,仿佛从幽暗的空气中幻化出一个朦胧的人形,像是一个举着火炬的身影。他似乎嗅到一股淡雅的馨香,是普渡众生的天女,抑或是魅惑人心的妖姬? 当那人俯身检视他时,他确定自己一定已经死了! 他永远忘不了那张纤柔娟媚的脸,尽管已暌违半年,他仍深知那就是他相思刻骨的丽影娇容。 他又见到了钟采苹。 “师妹!” 仿佛没听见他深情款款的柔声低唤,钟采苹只是若有所思地轻锁蛾眉,怔忡地盯着床上的男人。 和半年前比起来,他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周身的伤痕减损了他逼人的英气,却更让人打心里泛疼。 钟采苹不由得苦笑。她是成了圣人还是哪根肠子不对头,居然会为逼她自尽的男人心疼? 他伤得很重,她知道,他右肩上那个洞只要再偏半寸,一条手臂就算玩完了;他的冲脉带脉均有穴道受制,若非及时为他推血过宫,至少也会功力大减;至于他全身上下的擦伤挫伤瘀伤,更是多得连提都懒。 所以她只是同情他,就像同情受伤的小猫小狗? 或许这是一部份原因,但主要还是他瘠哑痛苦的低语,令人动容地断续诉说着他的无奈、歉疚、悔恨…… 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说假话,她心里有数得很,若非他心心念念记挂着的都是她钟采苹,在他性命交关之时,口中唤的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在他的呓语中,没有提到他的娘亲,没有提到他的妹妹,没有提到他的情人,他只是反反覆覆叫着“师妹”。 谷冰盈呢?他不是为了谷冰盈所以要退婚吗?没了她这个绊脚石,他们应该已经成亲了吧? 她恶意地想着,如果现在谷冰盈也在此地,听到丈夫声声句句叫着别的女人,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可惜只是空想。 “师妹,不要……” 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候她还是个无忧无虑不知愁的快乐小女孩,耳边总是有人不停地絮叨着:“师妹,不要爬树!”、“师妹,不要挑食!”、“师妹,不要晒太阳。” 像个小老太婆似的一天到晚管她东管她西。 也许她被吵得怕了,也许是被他烦不过,只要一听到他微带不悦的——“师妹,不要……”她就乖乖地屈服了,比爹娘说她都有用。 可是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听话。 “师妹,不要恨我。” 能不恨他吗?他要退婚已是难堪的羞辱,但她可以接受,毕竟婚姻中若带着勉强,以后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但他有必要把所有的责任推卸到她身上,四处散播不实的流言,逼她自尽以示清白吗? 可笑的是,他竟还希望她不要恨他!他若曾经在乎过她的感受,今日她就不会在这里了! 可是他在伤势如此沉重的时候,想的不是他至亲至近的家人,却是旁人眼中早成枯骨的钟采苹!她的爱恨情仇在世人眼中早已灰飞湮灭,他却哀哀切切地恳求她的谅解,要不听不闻真的好难啊! 叹了口气,她瞥向脚边的小凳,刚煎好的药汁还热气蒸腾地冒着烟,烫得不可能入口,而她也只能继续等,等药凉、等他醒。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伤势大致稳定,伤后受寒的高烧已退,再休息几天应该便无恙了。 “师妹,不要!” 殷振阳突来的大叫打断了她的思绪,说大叫是抬举他了,他的音量比常人交谈还来得轻细,可是和一般猫叫似的呓语相比,显然要来得响多了。 不要什么?钟采苹苦笑着。从他的激动反应和连日来的梦呓判断,他大概是梦到她跳崖的情景了! 殷振阳一头大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他想抓住她跳崖的身子吗?他不想她死,又逼得她不得不死,真是个矛盾的男人啊! 钟采苹摇摇头。他这样在意她的事不是好现象,她只希望两人之间再无瓜葛,他不必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右肩的伤势极为严重,这样双手乱挥舞,只怕会牵动伤口。 握住他不安份的双手,钟采苹轻柔的声音宛若一泓清溪流泉漫入他的心田:“没事了!我在这里。” 对恶梦中的殷振阳来说,他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之中,而她的声音便似一道微弱的光芒,带给他救赎的希望,指引他出口的方向。 师妹不怪他、不恨他了吗?或者心慈的她早成了神佛,特意来渡化他罪恶的灵魂?不论如何,她软软的声音都让他安下心来。 只除了…… 满足地用脸颊磨蹭她的手,再度沉入梦乡前,他提出她最难同意的要求:“师妹,不要离开我。” 钟采苹试着想抽出自己的手,可是他根本不肯放松,在几回失败的尝试之后,她霍然明白,他是认真的。 喉头像有火在烧,殷振阳只觉得全身骨头像散了一样,无处不作痛。他现在是在哪一层地狱? 一股似曾相识的淡雅馨香沁入鼻端。是她吗?那有着师妹般的容貌,前来接引他亡魂的天女? 逐渐收拢涣散已久的意识,他却不想睁开眼睛,可是唇上突来的温热细致的轻柔压力骇着了他。 她想要干什么? 灵巧的小舌驾轻就熟地挑开他的牙关,在他还无法反应前,一股苦涩的药汁已流入他口中,让他不得不咽下去。 说来丢脸,他一直都怕吃药,正确地说,他怕吃苦的东西。还记得小时候师妹很是挑嘴,他总在餐桌上逼她吃她不想吃的东西。有一回师妹让他管得恼了,竟伙着师娘做了一桌子“苦瓜宴”,教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那似乎是他第一次发现拘谨乖巧的师妹也会使坏,从此之后,才六七岁便聪慧伶俐的她开始教人头疼。 她总是能找到旁人的弱点并加以利用,偏偏她的个性又不太好,一旦惹了她,她总要想办法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报复回去。 是了!小时候没有人会把她的玩笑放在心上,正因为“无伤大雅”;却没有人想到她已培养出极其深沉的心机和极糟糕的个性——别人若是让她不好过,她也绝不会让对方幸福快乐。 她的个性造成她的悲剧。 以致于那梳着两根小辫儿在山林间嬉笑奔跑的身影,竟成了他最心痛的回忆。 殷振阳的思绪犹自驰骋在遥远的回忆空间里,不知不觉间,一碗黄连也似的药汁也被喂得差不多了! 殷振阳不会愚蠢到认为自己真的已经作古,毕竟鬼魂没有吃药的必要,而在他昏迷之前见到的女子,该是师妹吧?是她救了他吗? ……他日相逢,你我便如陌路。 她决绝的宣告犹在耳边反覆,一次又一次地撕裂他的心。 她不可能是师妹的,他对师妹的伤害万死莫赎,若她真是师妹,见死不救也无可厚非,没有一刀结束他的性命更是宽柔,又怎会费心费事地救治他,甚至不避嫌地亲自喂哺药汁? 是或不是都不要紧了!他已无法再承担失去师妹的痛苦和悔咎,她一度走出他的生命,但绝不会有第二次。 又咽下一口药汁,但在她的唇移开前,殷振阳拥住了她,霸道的舌长驱直入,闯进她口中恣意品尝她的芳美。 他怎么会…… 不是第一次这样喂他吃药,他怕苦的习性这些年来并没有长进多少,在他几回拒绝吞咽之后,为他的身子着想,钟采苹只好牺牲,用这种情人间的亲昵行为,让他乖乖把药吞下去。 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却趁人之危偷吻一个男人,即使他们曾有婚约也是太过份了! 初时她总要努力说服自己,事后也免不了要脸红心跳好一阵子,但几次下来也就习惯了!反正他在昏迷中,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害羞给谁看? 可是现在,他的吮吻来得让她措手不及,僵在他的怀里,她想挣扎又怕牵动他的伤口、影响复原的情况,然后她的意识渐趋模糊,只剩下陌生的欢愉,随着和他唇齿交缠阵阵激荡她的感官。 手中的药碗早已让她随手搁在一旁,攀着他宽阔的肩,一阵阵如惊涛裂岸的刺激让她恐怕自己就要灭顶了! 可是他还觉得不够,他的舌锲而不舍地追逐纠缠着她的,直到她本能地回应他的挑逗,让罪恶的快感化作炽烈的狂涛巨浪,席卷她全部的意识。 她口中有苦苦的药味,却依然香甜得不可思议!不论她是不是师妹,她都必须成为他的妻,这是他的誓约,已然以吻封缄。 药效迅速地发生作用,而他们也迫切需要空气,他不得不中断让彼此心醉神驰的缱绻。 在再度陷入昏睡前,他满足地低唤了声:“师妹。” 钟采苹伏在他的胸口上剧烈地喘气,他的吻让她觉得全身虚脱,一时半刻还恢复不过来。他的双臂虽无力道,但仍固执地圈绕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如果不是顾忌他的伤势,她真想就这么窝下去。 这就是吻吗? 无意识地轻抚着被吻得红肿的双唇,钟采苹呆愣了半天,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吻她。他方才是醒是睡?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想找一个女人代替她?或者他知道她就是钟采苹,所以才吻她? 她愈想愈生气,不是气他,而是气自己!他现在与常人无异,甚至比一般人还不如,她要反抗应该易如反掌,可是她却由着他,怕扯裂他好不容易才愈合的肩伤。他都有力气轻薄她了,她还管他伤不伤的呢!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的手臂,为他掖好被子,稍事整理,她又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他犹带笑意的睡容。 她只是不希望连日辛苦毁于一旦!她试着找到理由说服自己,但内心里却知道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她原以为自己的心防已经很严密,在她忍辱含悲地走出石家的那一夜,她的心也已成了槁木死灰;不料他的吻却毫不费力地攻破一道缺口,在她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湖上扬起阵阵悸动的涟漪。 一旦动了心,便是万劫不复!她始终如此告诫着自己,但唇上抹灭不去的他的气息,仿佛注定他们终将夹缠不清。 钟采苹叹了口气。看样子他快要醒了,可是她却要如何面对他?或许他醒来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他现在神智不清,很可能以为他只是作了一场春梦,醒后便无痕无迹。 可她能忘吗? 直到错愕地看见他脸上突来的水珠,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第四章 殷振阳已失踪七日,当然也在殷家掀起轩然大波。 七天前,随着殷振阳到绝情崖上的十几个人,竟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放倒,等他们从昏迷中醒来时,崖上早已不见殷振阳的踪影。 不过,崖上倒也不是没有别人,由于当天是钟采苹的冥诞,所以石家大小姐也带人上崖设祭。 只是,她说她没见过殷振阳。 殷振阳到底上哪儿去了? 以十余随从遭人暗算这点来看,似乎意谓他应是凶多吉少。但照道理说,杀人绝对比较容易,殷振阳若真遭逢不测,杀害殷振阳的人,为什么要留这些随从活命,甚至不曾伤了他们? 这些问题,正深深缠绕着殷家的小女儿殷雪苓。 但她最大的困扰却不在此。 “谷姑娘有事吗?” 殷雪苓老大不高兴地应付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这女人很烦耶!年纪一大把了不赶快嫁一嫁,成天缠着她哥哥干什么? 从第一次看到谷冰盈,殷雪苓就和她不对盘,要不是不敢捋她家兄长大人的虎须,她还真想把谷冰盈赶出去。 尽管论容貌,谷冰盈算得上万中取一的美女;论个性,她虽有些盛气凌人,倒也算不上刁蛮骄纵;论气质,她更是庭训严谨,颇有大家闺秀的端庄仪态。但殷雪苓就是不喜欢她。 也许是从小就知道她有个未进门的嫂子,所以对于接近哥哥的女子,她都很难给什么好脸色吧! “你哥哥不是出去玩吧,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谷冰盈啜着茶,言词间颇有试探的意味。 你又懂得他的作风了!殷雪苓不高兴地想。她最讨厌谷冰盈那种自认是哥哥的红颜知己的嘴脸,好像只有她了解哥哥似的。 殷振阳失踪的消息是瞒不住的,所以她对外宣称哥哥是出门散心,另外则加派人手明查暗访,想找出殷振阳的下落。 “哥哥做事一向都有理由的。” “是吗?他有什么理由要一声不吭地消失,让家里的人担心?” 家里的人?殷雪苓几乎想仰天长啸。曾几何时,她谷冰盈倒成了殷家“家里的人”了?真谢谢她的通知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殷雪苓想送客了。 “我哥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所以出去玩玩放松一下。谷姑娘请安心。如果没有别的事……” 就是哥哥有事也还轮不到你吭声!殷雪苓心里恶意地这么想着,只是她不会蠢得把这话说出来。 哥哥在绝情崖失踪已经让她很烦了,这烦死人的女人又跳出来瞎搅和,真是天要亡她啊! 谷冰盈哪肯让人就这么轻易打发,但她仍勉强忍住气道:“可是我听说,当天绝情崖上曾有打斗……” “不知道谷姑娘是听谁说?这个人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派去绝情崖的人一个也没少地回来了?” 殷雪苓的意思很简单,殷振阳的武功远在这些随从侍卫之上,如果他们都平安无事,殷振阳当然也不会有事。 真相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反正谷冰盈她这个外人也不需要知道。 “殷雪苓,我是说你哥哥有危险,你明不明白!” 殷雪苓皱了皱眉。连名带姓地叫她耶!栖霞山庄的谷大小姐怎么这么没礼貌?就算急疯了也不能这样子! 殷雪苓脸色一沉,道:“谢谢你的通知,谷姑娘可以请回了!” 她的反应让谷冰盈气白了脸。 “殷雪苓,你好好听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反正你早晚是要嫁出去的,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你不能拿你哥的安危开玩笑!”缓过一口气,她继续道:“你别想瞒我,他们都告诉我了!你哥是遇袭失踪,根本就不是出去玩。” 殷雪苓此刻的脸色简直是难看之至。谷冰盈还没嫁过来呢!怎么那么多人就拿她当主母看待,事事都向她禀告了? “你以为沿着河岸瞎找可以找到你哥?别傻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找你哥就得问石家!” “问石家?” “对!你哥会失踪一定和石家有关!” “你就这么笃定?” “石棣茹当天也在场,不是吗?” “她说了,她没见到我哥。” 老实说,殷雪苓也不认为石棣茹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但是她如果撒谎,又有谁能奈她何? “你信她?你跟我去一趟石家,我非要她说实话不可。” 殷雪苓冷哼了声,这才是这位谷大小姐的目的吧!她又不是殷振阳的谁,想去石家兴师问罪还师出无名呢! 不过,她也许该亲自走一趟,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两位有什么指教?” 石棣茹没好气地踱进花厅,心里则微觉讶异。她想过殷家可能会派人上门来探口风,却没想到如今坐在厅中的会是谷冰盈和殷雪苓。 对谷冰盈,她自然是没好感,倒是殷雪苓这个小丫头片子,虽然知道她是殷振阳的妹妹,却仍然很难讨厌她。 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可爱气质,让人没办法对她摆脸色。 殷雪苓清清嗓子道:“关于日前我哥哥失踪……” 石棣茹坐下来,扫视两人后淡淡道:“令兄和我表妹的婚约已经解除,我表妹也已经不在人世,石家对令兄的事不感兴趣。” 谷冰盈冷声道:“石姑娘,你装傻也装得太过了!你敢说振阳失踪,不是你派人所为?” “我为什么要让他失踪?” 当然是要让他死,让他到九泉之下向苹儿赔罪! 石棣茹讽笑着。原来这就是殷振阳的眼光?真想不到殷振阳竟为了这么个粗鄙的女子而放弃苹儿! “这事果然是你干的!振阳现在在哪里?” 石棣茹轻哼道:“什么这事那事?殷振阳与我什么相关?你把殷振阳交给我保管了吗?我哪知他会在哪里?” 谷冰盈霍然起身,足尖一点,人已到了石棣茹身前,“嚓”地一声,长剑亮出半截,剑刃正架在石棣茹的颈子上。 老天,原来这就是她让石棣茹说实话的方法!殷雪苓几乎要昏倒了。这女人就只有这种程度的手段吗? 石棣茹似乎全没把颈上凉飕飕的利刃放在心上,撇撇嘴,不屑地道:“好个武林世家调教出来的正派侠女。” 她当然不在乎谷冰盈的恐吓,只要谷冰盈不是白痴,就该知道事情轻重;她可是个全然不懂武功的文弱女子,谷冰盈若伤她一根寒毛,石家必定会到处宣扬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别说是谷冰盈,连整个栖霞山庄都将为人所不齿。 殷雪苓连忙一掌拍开谷冰盈的长剑,然后挡在石棣茹身前,免得谷冰盈做出更过份的举动。 “你疯了吗?” “不让她吃点苦头,她不会说实话。” 石棣茹冷笑道:“如果你真想让我吃点苦头,应该把我绑了去,而不是到我的地头上来逞凶。” “你以为我不敢?” 谷冰盈索性拔剑出鞘,剑尖“嗡嗡”颤动,甚是骇人。 石梂茹不答她,只是轻哼了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殷雪苓倒抽了口凉气。怎么在这当口石棣茹还敢火上加油?看来她得赶紧把她们分开,有多远离多远才是上策。 “喂!你把剑收起来啦!” 殷雪苓直觉得自己无辜又无力,她是今年忘了安太岁还是怎的?八辈子的楣运全凑在今天了! 殷雪苓不耐的一声“喂”终于提醒了谷冰盈,让她猛然醒悟到自己已经太过失态了! 虽然殷雪苓早晚要嫁出去,但是她现在可还待字闺中,而且她对殷老夫人更有莫大的影响力。冲着这一点,谷冰盈很难完全不拿她当一回事。 谷冰盈冷哼了声,收剑退开。 摆平了一个,殷雪苓转向石棣茹诚心道:“好好歹歹,我们总算曾是一家人,石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与殷家更没有半点关系。” 殷雪苓一声“姐姐”不但没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反而让石棣茹想起她命薄如纸的表妹,说话的口气也变得严厉。 “殷振阳与我表妹的婚约早不存在,冥婚之议也被她遗嘱驳回,石家和殷家之间,只有不共戴天的仇家关系。” 谷冰盈一惊,脱口道:“振阳要跟钟采苹冥婚?” 人都已经死了,殷振阳却要为她留下名份,在心里为她留下空间,这怎么可以!他把她谷冰盈置于何地? 石棣茹冷笑道:“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要不是时地大大不宜,殷雪苓实在想拍手叫好。石棣茹的一番话语出《庄子》秋水篇,原文是惠施在梁国当宰相,庄子去看他,惠施以为庄子是来抢位子的,所以全国狂搜三天要把庄子找出来。 倒是庄子自己上门去,跟他说,有一种叫鹓鶵的神鸟,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是有只猫头鹰叼着死老鼠,看到鹓鶵飞过,怕鹓鶵会来抢,所以抬头要把鹓鶵吓走。 虽然自己的哥哥被人说成死老鼠实在不怎么令人愉悦,但是石棣茹的反应又快又尖锐,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只是她现下另有一个疑问:“石……呃,我能不能知道嫂……呃……的遗嘱是怎么说的?” 怕再惹起石棣茹的强烈反弹,殷雪苓不敢叫她姐姐,也不敢叫钟采苹嫂子,这样的畏怯和体贴让石棣茹心软下来。 “原来殷振阳不敢让你们知道吗?”饶是语带讥讽,口气已缓和许多。“苹儿遗书说:清白身来,清白身去,虽死犹为钟氏女,不敢高攀殷家妇。” “清白身来,清白身去。清白身来,清白身去……” 殷雪苓隐约意识到有点不对头,虽然这趟到石家没有得到哥哥下落的线索,但似乎有些意外的收获…… 他要醒了? 暂且压下百味杂陈的缭乱心绪,钟采苹深吸了口气。可是在他们曾经分享过情人间才有的亲热后,她又心乱得不知如何自处。 在她生命中最华美的时光,他曾扮演过极重要的角色,但也是他把她逼得必须一死了之,她对人性早已失去信心,尤其是对他。 钟采苹还是钟采苹,但再也不是他心中的师妹,所以,她需要绝对的冷静和镇定,才能面对即将清醒的他。 殷振阳轻微的呻吟让她转过身来。 他睁开眼,眨了眨,似乎不太适应昏暗的光线,然后,他看到了她。 “这里是哪里?师妹?真的是你?你没死?” 有意忽略他语气中的欣喜多于惊讶,钟采苹心想:你不是巴不得我死?我没死可惜了? 只是她把这话放在心里,不是不想在言语上刺伤他,而是她打定主意要隐藏自己所有的情绪和想法。 “别动!” 太废话的问题她不屑回答。她告诉自己,就算他当自己是死人、是鬼魂都无所谓,自她来到这里那一刻起,世人的眼光就再也与她无关。 可是他用右手撑起身子的举动却让她吓了一大跳,他的右手好不容易才能勉强保住,可禁不起他胡乱使力。 移身到床前,她略一使劲便把殷振阳按回床上去,确定伤口并未因他的莽撞再度出血,她才松了口气。 殷振阳躺在床上,仍不安份地左顾右盼,想确认周遭环境。只是极目所见,这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间,倒是屋外虫鸣唧唧,松涛阵阵,让人颇有置身山林的舒适感。 “师妹,这是哪里?” “不知道。” 其实也不能说不知道,此地固然没有特别的名称,但应是绝情崖附近的一座山谷,不过这话说了也等于白说。 “是你救了我?” “不是。” 她简单决绝的答覆让他叹了口气。 “师妹,即使你不愿意承认,我仍感谢你救我一命。” “不是。” 她皱起眉头。这家伙未免太过自以为是,全不把人家的话当话,只有自己想的才是对的。 他们之间会闹成今天这样,可说是他自以为是的结果,偏偏这家伙到如今还不知反省! “师妹……” 承认她救他一命很难吗? “我不懂医人。” 如果他不是白痴,应该知道他的肩伤严重非常,必须接脉、续筋、驳骨才能保住,普通的郎中大夫尚且束手无策,而她这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当然也只能抬眼茫然。 这道理殷振阳自然明白:“师妹能否告诉我是哪位高人救了我?” “不知道。” 钟采苹惜字如金,他只好猜测道:“你不知道这位高人的身分?” “嗯。” 还好她还没小器到用点头来代替这种单音节敷衍用语。 “那么前辈人在何处?”知道自己还没力气下床,殷振阳补充道:“请代我向他致谢。” “不在。” 不能说她的意思表达得不够清楚,但是她这种说话的方式实在很难让人习惯,他心里有数,她摆明了不想和他多做接触。 殷振阳心中一动,问道:“他也救了你?” “嗯。” “那么师娘……” “死了。” 跳绝情崖而不死,需要极大的机缘,而这等机缘并不是人人可以碰上的,她母亲就没有这等运气。 母亲自戕一直是钟采苹心中不可碰触的痛,而她更不想让殷振阳察觉她心中的感伤,所以她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饿吗?” 不待他回答,她帮着他坐起来。 好像什么地方怪怪的,一时却又说不上来,殷振阳不由得拧紧眉心。但钟采苹见他表情误以为他伤口有裂开之虞,在她要掀开被子进一步检视时,他才猛然感觉到自己的赤裸。 “不要!” 殷振阳下意识的伸出右手拦阻她,该死地却拉扯到他的伤口,刺骨的疼痛让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可是他却坚持地紧抓住她的手。 不让她看? 钟采苹微怔之后才恍然大悟他原本的意思。他全身上下伤得体无完肤,为了上药方便,她也懒得把他的衣物穿回去,否则一天要上好几次药,再三穿穿脱脱、翻来覆去,肯定影响伤口的愈合。 “看过了!” 在他昏迷七日间,全由她一手看顾照料,他身上所有该看、不该看,该碰、不该碰的地方,她早都已经看过,碰过了! 且不说上药,他伤后高烧不退时,也是她不眠不休地为他擦身降温,他还有什么好遮的?多此一举! 这句话不值得意外,却还是让他很困窘。他虽不是未经人事的处男,当然多得是在女人面前宽衣解带的经验,但在她面前,他就是无法坦然。 他的坚持让钟采苹觉得无奈、好笑,而且不悦,他的右手现在还不宜动作,就算把衣服给他好了,他能自己穿吗?不过是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随你。” 反正手不是她的,断成十截八截都不关她的事,要叫她帮他穿衣服,下辈子再慢慢作梦吧! 施施然起身,她的手并未伸向煨在一旁小炉上的粥,反而走到屋外去,好一会儿才拎着一张小几进来。 钟采苹把小几往床上一搁,端了粥往几上一放,顺便摆了只汤匙在几上,不问可知,她没打算要喂他。 即便他伤了右手,谁规定他不能用左手拿汤匙喝粥? “左手。” 她的口气听起来像命令,但殷振阳知道,若是自己不想听话,她也无所谓,因为她澄澈无滓的明眸中丝毫不带感情。 殷振阳不禁心中一痛。师妹不该是这样子的。 她自小虽然畏怯认生,但是个性并不冷漠,而眼前这名女子,却是一副万事不关心、旁人死活与她无涉的态度。 他知道自己不能奢求她会温柔相待,毕竟他是造成她投崖自尽的元凶,但他却不能不想,她的冷漠若只针对他也无可厚非,若她对人生的态度也是如此漠然,那就是他万死莫赎的罪过了。 见他兀自发怔,钟采苹也不催他,慢条斯理地又晃出门去了,反正饿的不是她的肚子,她要急什么? 殷振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里还热气蒸腾的粥。 殷振阳这会儿不得不承认,他对师妹的一切都太陌生了。 对他来说,他所认识的钟采苹,仍是十年前在石家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历经父母双亡的剧变之后,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至于半年前他所见到那个言语之间处处机锋的钟采苹,却已是他完全陌生的另一个女子。 她在石家的十年岁月中,他对她迹近不闻不问,甚至连逢年过节的礼数都由下人张罗,他不曾为此费过半点心。 十年的隔绝在他们之间造成不可逾越的鸿沟,以致于现在的师妹,对他来说简直是个谜。 如今,他该怎么面对这个谜样的女子? 各式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让他一时间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他对师妹有太多太深的亏欠负疚,但是真问他要如何实际而有意义地弥补她,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对师妹抱持什么样的心态?他们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但彼此间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系,命运的锁链总将他们缠绕在一起。 尽管这样的师妹令他心乱,但他仍试着把心安定下来,师妹是一个太过冷静精明的对手,他不能自乱阵脚。 深吸了口气,他依然茫无头绪,却知道若师妹连与他交谈都处处提防,她大概也不肯与他一起重回人世。 从她方才疏离淡漠的表现看来,若她想独居幽谷,丫角终老,也不值得意外,但他怎能任她在荒山野地里虚度青春? 但现在的问题是:即使他想说,她却不想听,不只是不想听,她甚至不评论、不回应。 面对这样的师妹,他要用什么方式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又要用什么方式才能说服她? 或许现在,他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 殷振阳吐了口气。想到这一点,他才觉得自己总算还有可为。 暂且放下心事,他知道最好在钟采苹回来以前把粥吃掉。 不知是他昏睡多时腹中饥饿,或是这碗粥真的太可口,虽然用左手不太灵便,他仍如风卷残云把整碗粥一扫而空。 虽然只是明火白粥掺和着些山菜碎肉,口味更是清淡之极,但即使吃完之后,他仍觉得口中余味隽永。 回想从前,师妹确实常帮着师娘在厨房里磨磨蹭蹭,甚至可以自己弄出一桌简单的饭菜,但那时她还小,而后又在石家当了十年小姐,厨艺应该早已生疏,没想到这碗粥却如此令人惊艳。 这又是一个令他意外的发现。 这样的钟采苹机敏聪慧,容貌精绝,绝对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但除此之外,她究竟还有多少他所不了解的面貌? 他不清楚,但却充满期待。 第五章 才想着,翩翩进门的钟采苹手上竟端着一碗药。尽管还隔着一小段距离,那股苦味却仍让殷振阳皱起眉头。 想来她是在房外煎煮药汁,是怕药气薰着了他吗?老实说,她若在房里煎药,他就算再饿也什么都吃不下。 殷振阳试探地问道:“夜里外头凉,怎么不在房里弄?” 钟采苹把药碗搁在小几上,皱皱鼻子道:“臭。” 她也不喜欢药味,先前殷振阳尚在昏迷之中,她可是清清醒醒的,如果她真想拿药草薰他,搞不好会先把自己薰死。 殷振阳叹了口气道:“师妹,不要这样说话。” 好好地讲个完整的句子很困难吗?她的话里只有片段的关键字,怎么听怎么不顺。 “怎样?” 她是故意的,用字愈少愈精简,愈不容易泄漏她的情绪。对这个男人,她有太多的情绪,却不想让他知道。 他也没必要知道。 殷振阳不得不放弃想让她正常说话的念头,转而面对眼皮子底下这碗光看着就满嘴发苦的药。 真不知在他昏迷时,她是怎么把药汁灌进他肚子里去的?脑中突然浮现一个景象,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咦?他看到药还笑得出来啊? 钟采苹下意识地摇摇头。那他昏迷时把药汁吐掉是怎样?还害她用那么羞人的方式喂他吃药…… 钟采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逐渐烧红起来。 “师妹怎么突然脸好红?” 殷振阳的声音把她唤回现实的世界,她收慑心神,知道她已在不自觉中流露出太多情绪,她不该对他有任何反应。 缓缓吸了口气,她又回复到原先的清淡冷凝。 钟采苹没回答他,殷振阳却猛然想起一段疑幻疑真的梦境,温热的香唇贴着他的,哺入一口口苦涩的药汁,然后……他吻了她…… 所以,师妹才脸红吗? 他心中一动,或许师妹对他不像表面上的无动于衷。 殷振阳试着想从她的神情中找到蛛丝马迹,但钟采苹脸上仿佛罩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什么表情也没有。 暂且压下心中的疑问,他故作轻松地道:“我突然想到小时候,每次你都是这样盯着我吃药。” 他的话把钟采苹的思绪牵引到过去。那段她有爹呵疼、有娘宠爱的日子,很不幸的,也有他。 同样陷入回忆的殷振阳显得很愉悦:“我记得每次我拖延着不想喝药的时候,你总会插着腰,凶巴巴地说:你再不快点把药喝掉,我就要像灌蟋蟀那样拿药来灌你!” 钟采苹脸上微现笑意。她也记得那些童年往事,殷振阳处处管束她,而她只管一样——吃药。只要他该吃药了,就是她报仇的良机。 她总是不断强调药有多苦多恶心,让殷振阳对汤药更增怯意,却又不得不喝;如果他拖拖拉拉,她就出言恐吓。她生得纤巧可爱,即使使点小坏,大人也只当她古灵精怪,不会多加苛责。 见她的神色略有松动,殷振阳知道,显然他们共有的回忆就是她心上的缺口,是她一辈子无法割舍的牵系。 他继续道:“还有一回,我不知怎的惹毛你了,你竟然在吃完药后骗我吃苦瓜糖,还不许我吐掉。” 她记得当时他硬把苦瓜糖吞掉之后,眼睛鼻子全挤在一起,还猛灌了几杯茶水来冲淡嘴里的苦味。 为此,她还被娘数落了一顿,她记得当时自己赖皮地辩解道:“苦瓜糖也是糖呀!而且这些苦瓜糖一点都不苦,甜得很呢!” 心念及此,钟采苹不禁“噗哧”地笑出声来。 她的笑声让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管他们曾经有过多少和平相处的回忆,她都不该对殷振阳如此和颜悦色。 能让师妹笑上一笑,已是他极了不起的成就。 见钟采苹脸色暗沉下来,殷振阳倒也识趣,不待催促便单手捧起药碗,咕噜咕噜地把药一口气全喝下去。 “你该休息了!” 整理了几上的碗匙,钟采苹捧起小几,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他醒了?” 小屋里,一灯如豆,摇曳的火光映着坐在桌前的女子。从脸蛋看来,女子约莫二十岁出头,但她却生着满头白发。 这是怎么一个奇特的白发红颜?二十来岁的女子为何眉发尽白?又或者,白发才代表她的年纪,异常年轻的容貌只是驻颜有术? “是的,婆婆。” 钟采苹站在窗边的暗影里,避开了流泻在屋里的溶溶月光,若有所思的声音里尽是惆怅。 “傻丫头,你在想什么啊?” “没想什么。” “真是个傻丫头!”白发女子笑道。“明明就在想你师哥,还说没什么!你傻我可不傻呢!” “不是这样的,婆婆。”她的声音从窗边幽幽渺渺地传来。“我只是在想,这样的平静日子,不知道我还能过多久。” 白发女子玩味地道:“你觉得在这儿过的是平静日子?” “是的,婆婆。” 在她看来,从她爹娘去世之后,在这里的半年时光,可以说是她最平静安详的日子了! 不是石家人待她不好,但是石家上下两百多口人,能清静到哪儿去?何况姨妈怜她幼失怙恃,对她的关爱疼宠不下于亲生女儿。只是对她来说,过多的关心却成了无法逃避的压力。 而在这里,婆婆大多任她自行自是,她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这种没有负担的自由,是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外头是大好的花花世界,你还这么年轻,就甘愿只陪着我这个黄土盖上眉尖的老婆子?” 钟采苹的口气十分认真:“能在这里陪着婆婆、陪着爹娘,是丫头不知几世修来的福份。” 婆婆虽然没能救得她母亲的性命,却收捡了她父母的遗骨,虽然他们已不能再提供她任何温暖,但仍能让她在此地觉得心安。 这也算是另一种模式的一家团圆吧! “真是个傻丫头。”白发女子摇摇头。“既然你喜欢待在这儿,那便待着吧,我又不会赶你。” “可是等师兄离开,这个山谷就不再隐密了。” 殷振阳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等他伤势无碍,他必然要回到属于他的世界,到时候,他若不能带她一起走,也会将她的落脚处传布出去。 而红尘俗世的种种纷扰,将无可避免地延烧至此。想到她必须回去面对别人的眼光,她的心就疲惫不堪。 “这里从来不曾与世隔绝。” 白发女子提醒着钟采苹,人终究是群居的动物,无法独自在大自然中生存,这座小谷自有与外界联络的通道,甚至半年来,钟采苹也常到附近山村的农家猎户交换一些生活必需品。 “婆婆,这不同的。” 曾经困扰她的流言或许会随着她的死讯而消失,但是更多的人事纷杂却更让人烦心,且不说她与殷振阳还没完没了,姨妈宠爱她一如亲生女儿,怎可能任凭她独居终老? 嫁人生子或许是寻常女子必经之路,但,曾经走过生死关头,她现在只希望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子。太多的世俗人情只会让她被情感牵绊而动弹不得,她不想要这样。 “既然如此,丫头要跟着我搬家吗?” “搬家?” 白发女子目光炯炯,盯着站在阴影中的钟采苹。 “唔。此地地气已尽,我在此继续修行意义不大,所以得另找合适的地方。” “可是我爹娘……” “傻丫头,这里地气阴湿沃润,地理上叫做‘黑土养尸地’,尸体一旦下葬,必成荫尸,所以我才会将他们的遗体火化,遗骨装瓮供奉。既然我们搬家,你当然要带着他们的遗骨一起走。” 钟采苹像放下了心,点点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就这几天吧。” “啊?” 就几天工夫,殷振阳能好到可以自行离开吗?他现在可还下不了床呢! 白发女子似乎看出了什么,却没说破,只是伸了个懒腰道:“晚了!丫头,你也去睡吧!” “师妹,我还得吃多少药?” 皱着眉头,殷振阳将药碗递给钟采苹,明知道十成九不会得到回应,却仍想碰碰运气,或许她会愿意开金口。 或许是那日逗笑了师妹,让她提高了戒心,所以这几天她说话更为精简,若不是绝对必要,她根本相应不理。 “没了!”钟采苹冷冷地说。 殷振阳不愧是她爹千挑万选拣中的唯一弟子,他的复原能力极强,人已清醒,各处伤口也逐渐收口愈合,周身经脉也已运行如常,除了肩伤还不宜牵动之外,其它的外伤不管它也会自己好。 再者,她今晨醒来时,婆婆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当时她略显迟疑,以致婆婆认定她放不下红尘繁喧,所以便抛下她自己离开了。 心念及此,钟采苹就忍不住想把气出在殷振阳身上。若不是想到他的伤,她怎会有所犹豫? 婆婆不在,他当然就没药吃了!可是钟采苹却恨不得拿百斤黄连熬一碗浓汤,灌进殷振阳肚子里去。 “没了?” 不用吃药不好吗?还是他吃药吃上瘾了?钟采苹没好气地睨了殷振阳一眼,决定不理他。 她哪知道殷振阳的算盘!女人天生就比较爱护弱小,他既然不能归属于弱小一族,生病受伤便成了博取同情的最佳时机,至少从他清醒至今,师妹对他虽然不假辞色,照顾他却无微不至。 有好处就要尽量捞好处,这是他这些年在江湖上打滚的心得。 习惯了她的不回应,殷振阳改了个问题:“师妹,既然我不用再吃药了,那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 这下她总得开口了吧! 钟采苹皱皱眉。婆婆走得仓卒,甚至不曾留下只字片语,她哪知道他痊愈的情况如何? “随你!” 正常人如果不舒服或是太累,应该都会躺回床上去吧。如果他不觉得不适,下床走动走动应该没什么大碍。 “师妹,你说话好冷漠喔!” 钟采苹瞬间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瞧他的口气和眼神,像极了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她是不是该摸摸他的脑袋,然后给他一根肉骨头? 可她记得殷振阳从小就老气横秋,讲起话来和学堂里摇头晃脑的夫子没两样,什么时候他也变得流里流气了? 不论如何,她决定——这句话不必回应。 殷振阳不以为意,只是期待地望着她。 “我现在可以下床走走吗?躺了几天,骨头都快散了!” 其实,钟采苹没看到的时候,他已经几次溜下床疏松筋骨,不然每天都这么躺着,他觉得自己快发霉了! 钟采苹依然相应不理。都说了随他,他要起来倒立翻筋斗都不关她的事,如果他要逞强,那只会自讨苦吃。 殷振阳作势要下床,却又突然缩回床上坐好。垮下肩,一副可怜兮兮地道:“师妹,我没有衣服穿。” “喏!” 钟采苹抬抬下巴示意,床脚边上正放着一套男子衣物,虽然看来破旧粗糙,但已足够蔽体保暖。 这当然不是殷振阳本来的衣服,他的一身衣物因为与河中礁石碰撞磨擦,早已破烂不堪,钟采苹当然没那么好心情帮他缝补,便向邻近的猎户要了一套衣服,让他将就着穿。 “可是师妹……我自己不好穿……” 卑鄙! 钟采苹这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虽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也早就看过他的裸体,但他若一丝不挂地四处走来走去,她仍不免尴尬。话说回来,在屋子里他躺在床上有棉被遮盖,光屁股也无所谓,但在屋外就不免要吹风受寒,万一着凉总是不好。所以,他自己穿不好衣服,她不帮忙行吗? “慢慢穿。” 想算计她帮他着衣,门儿都没有! 钟采苹不理他,药碗一拿便走出房去。 如果师妹以为他技止于此,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殷振阳诡笑着,果真拿起衣服慢慢地穿起来。但他谨遵她的吩咐,右手不可使力,更不可妄动,所以衣服虽是披上身了,但是单用左手既不灵巧也不习惯,怎么拉来扯去就是穿不好。 以致于钟采苹再进屋里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裤管虽然套进去了,裤头却垂在髋骨上,不用说,裤腰带当然没系;两只袖子虽然穿好了,但是前襟大敞,连个扣子也没扣好。一身七零八落的,要不是身上没有臭味,恐怕比大街上的乞丐还狼狈。 殷振阳见钟采苹进来,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又低下头专心和一身的衣物奋战。 他知道师妹终究还是心软,不然他饭也吃了、药也吃了,伤口也料理过了,师妹还进屋里来干什么? 但是说破对他有损无益,师妹别扭得很,要是惹得她恼羞成怒,他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算你狠!” 果然,钟采苹看不过他的拙手笨脚,过来帮他把衣裤穿好,只是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她几乎就站在他怀里,从她身上传来阵阵清新淡雅的甜香,殷振阳心神一荡,差点伸手拥住她。 “哼!” 她微愠的轻哼惊醒了他,她已整理好他的服装,退了开去。 “师妹,多谢你了!” 殷振阳扶着床边站了起来,忽而笑道:“我从来不知道躺久了其实很累的。我记得有一回你病得好厉害,怕不有半个月都在床上,后来才稍好些,便直吵着要出门透气,师娘不肯,我却偷偷背你出去吹风。” 钟采苹一怔。是啊,为了这件事,他被爹大大地责罚了一顿,骂他不知轻重,她刁蛮任性,太顺着她是不可以的。 殷振阳凝视着钟采苹,目光却像穿透她,仿佛看到从前:“如果我们继续像那样长大,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人都会长大都会改变,谁能知道他长大了会不会移情别恋?他做这种假设有什么意义? 气氛一僵,钟采苹转身走出房去。 知道必须给钟采苹一点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殷振阳并未追上去,而是留在房里伸伸手、伸伸腿,当然右臂例外。 稍稍活动了一下,殷振阳才慢慢走出房门口。 只见钟采苹背对着房门,站在屋前的草地上。柔软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微风吹起她的长发,应该是明亮飞扬的场景,但她的背影偏偏透着股难言的孤寂和疏离。 殷振阳走上前,与她比肩而立,柔声道:“师妹,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他并不预期会得到她的回应,却没料到她清清冷冷的声音会响起,更料不到她会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你走吧!” 殷振阳不无愕色,侧过头看她:“师妹?” 钟采苹没搭腔。她不愿意承认殷振阳对她的影响力一日日增加,尽管不理他,但她却不能关上耳朵,不去听他述说他们共同的回忆。 他说得愈多,她就愈心软。当他叙述着那些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的细节,她还如何能够当他是个陌生人,拒他于千里之外?当他一次次叫着“师妹”,她如何能不想起在他昏迷时,声声句句的懊悔和歉咎? “出去的路不难走,你可以下床,当然就可以走了!” 她真的很别扭!殷振阳心里大叹着。每当他不着痕迹地稍稍拉近彼此的距离,她总是更明显地退缩到自己的世界里。 “外头有你的事业、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走吧!” 所以他走吧!不要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她早已心如止水,她无意向任何人报复,但也不想接受任何补偿。 “我尚未娶妻。” 妻子难道不是家人?师妹会把妻子特别提出来说,想必是她心里特别在意;只是,她为什么在意? 殷振阳心头一凛。从他清醒之后,他心中所思所想只有师妹,竟全然不曾想起冰儿,这又意谓着什么? 钟采苹静默着,尽管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不免惊讶;他不是为了谷冰盈才要退婚、才要逼她自尽吗?他们竟然尚未成亲?! 仿佛看穿她心中的疑惑,殷振阳平视着前方道: “你投崖之后,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你,想着小时候,想着去退婚那天,想着关于你的一切……师妹,我没办法一面想着你,一面去娶另一个女人。” 他上石家退婚那天,她的言行举措无不令他赞赏却又惊心动魄,而他心弦的震颤尚未平息,她的自尽又带来更大的震撼。 她是故意的,他知道。她把自己的完美形象烙印在他心上,要他永远记得她,要在他和冰儿之间制造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而她也成功了!所以他疏远了冰儿,所以他在她生日那天上绝情崖,所以他才会来到这里。 有他这句话,够了! “如果你对我感到抱歉,那么我原谅你。”顿了顿,钟采苹继续道:“你走吧!回去娶妻生子,再毋须以我为念。” 师妹真是让人生气!他想她念她大半年,原以为今生无缘再见,好不容易寻到她,怎么可能抛下她自行离开? “那你呢?” “这里是我家。” 她说得轻淡,却让他大起恐慌:“你要留在这儿?” 钟采苹不答他。她说得很明白了,不是吗? “是前辈要留你下来?” “她离开了!” “那你还要留下?你表姊和姨妈有多舍不得你,你知道吗?姨妈为了你大病一场,你忍心这样伤她们的心?” “伤心只是一时,担心却要一辈子。”钟采苹微喟道。“让她们以为我死了也未尝不是好事。” “师妹!”殷振阳单手扳过她的肩,直视她的眼,也让她看见他眼里的焦切。 “你怎能这么自私冷血?” 钟采苹却只是螓首微摇,挣开他的手道:“我说了,这里是我家。” “你家在桐柏山麓的小谷中!” “我们一家三口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家!” 钟采苹几乎是喊出这句话,美眸中已泪光莹然。 殷振阳现在才知道,他对她的伤害不只是一场退婚的羞辱,更将她对“家”的渴望全都粉碎了! 爹娘死后,她的家也没有了;石家人待她再好,也无法弥补这个缺憾。曾经,他可以与她共组一个新的家庭,但一切却被他自己搞砸了…… 心头的愧疚泛滥得无边无际,殷振阳长手一捞,将钟采苹带进怀里,在她耳畔不住低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钟采苹没有挣扎,只是僵立着好像一尊泥塑木雕的神像,点点珠泪已在她颊畔腮边蜿蜒成河。 殷振阳不住在她鬓边发际磨蹭着、轻吻着,钟采苹的每滴眼泪都像重槌般敲在他的心尖上,让他的心都揪起来了! 他多希望她仍是无忧无苦不知愁的天真娃娃,但,可能吗? 第六章 如果不是她哭成了个泪人儿,能够这样拥着她享受早晨的片刻宁静,倒也是人间一大乐事。 殷振阳不由得苦笑。也许现在的师妹太脆弱了,所以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可以倚靠的臂膀。 “我记得,小谷里有好多大树,你小的时候,最喜欢爬到树上去,好像树上的阳光特别软,风特别凉。”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头上响着,织就出一片安全稳妥的氛围,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竟让人昏昏欲睡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又回到儿时成长的地方。 “那时候你还好小,一不留神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在树下接住你好多次,但没接到的时候更多。” 顽皮的她,也会自己往树下跳,要树下的人接住她。 “师兄,我要跳下去了唷!你要接住我唷!” 她还记得,她总是在他接住她时故意使力撞倒他,让他沾染上满身沙尘,然后她会得意地咯咯笑。 “师父管不住你,所以就挑了棵最大的大树,在树上帮你建了一座树屋。夏天热,你总是抱着枕头被子,拉我一起在树屋上睡午觉。” 他仿佛又看到层层树叶筛落一片光影迷离,午后的微风中,精灵也似的小人儿睡容娇憨,嘴边还漾着一抹笑。 他还记得他曾帮她做过一个小木梳,好在她午睡醒来后,为她梳理她丰厚浓密的长发。当他为她扎好辫子时,她总笑得灿烂如春花。 他曾经许诺过要守护她的笑容,却违背了他的承诺。如今,他只希望能再找回她无忧无虑的笑。 “师娘在小谷里种了好多花草,每到花季,就开得一片烟光烂漫。你刚会走路的时候,总是在花丛里追蝴蝶追到跌倒,然后就赖皮地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要别人去捉蝴蝶给你玩。” 刚会走路,那是一、两岁的事吧!她没有印象,但她记得母亲的花,她最喜欢一大早起床,陪娘去剪几枝花插在花瓶里,她也喜欢拿着小剪子,和娘一起帮花草修去歧生的枝叶。 “娘说,花要修剪才会长得好!” 她从小就爱晒太阳,他却总是怕太阳晒坏了她,老叫她避到阴凉的地方去。每当他又端出管家的架势管束她时,她就摇头晃脑地拿娘的话当免死金牌,把他气得蹦蹦跳。 但他也不是只会管束她的。他的手很巧,会用草做成蚱蜢、蜻蜓,蝴蝶、鱼和花,娘用柳条帮她做了一个小篮子,里头装满了他做给她的小玩具,她把小篮子放在树屋里,没事就拿出来把玩。 好像作梦一样,回忆瞬间如潮水此起彼落。 她记得爹在门前的树上帮她扎了一个秋千,有一回她半夜醒来,发现爹和娘两个人挤在秋千上晃呀晃。 她也记得每当爹从外面回来,娘总会用绢帕细细擦去爹脸上的汗珠,笑得恬静而温婉。 她还记得每当她和师兄呕气的时候,爹娘解劝不动,总是互相数落对方把她宠坏了,然后两手一摊,相视微笑。 然而,梦中场景忽变;她来到姨妈家中。那是一个炎夏的午后,娘和姨妈带着她和表姊去戏水,爹则在房中午寐。 当她们倦游归来,她爬上床想叫醒爹,却意外地发现爹的身体又冷又硬,怎么喊、怎么叫都没反应。 “爹……爹,你醒醒啊!爹……” 她好害怕,拼命摇着爹的身子,不停地叫唤他,冷不防,娘一把将她推开,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抱起爹的身子就往外跑。 “娘,你要去哪里?你要带爹去哪里?娘……” 姨妈匆匆赶来,带着她骑马去追娘,一路来到绝情崖,只看到娘抱着爹的身体站在崖边,满脸泪水却带着笑容。 娘的嘴在动,姨妈的嘴也在动,但是她听不见声音;她叫着娘,连自己的声音都好似逸散在风里。 她只觉得一脚轻一脚重,但仍向娘一步步走去。 “娘,苹儿好怕……” 她张开双臂,索讨一个安抚的拥抱,她惊恐的幼小心灵充斥着不祥的预感,即将被遗弃的不祥预感。 “娘,不要丢下苹儿……苹儿会很乖……娘……” “师妹,醒醒!” 但是娘却背转身去,踏前一步,就此消失在崖上。 “娘……不要丢下苹儿……不要……娘……”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无一处不扭曲,阳光亮得眼睛睁不开,突然,眼前又漆黑一片……但她也感觉到有人紧抱着她…… “师妹,醒醒!” 钟采苹原是哭得累极而睡着了,殷振阳本想让她休息,没料到她却作了恶梦。 从她片断的呓语中,他不难猜到她的梦境,她梦到师父师娘过世的情景了吧!她的声音慌乱而无助,像溺水的人找不到半根可供攀援的浮木…… 她的眉头紧紧锁着,身子更颤抖得像秋风中的黄叶。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啊?她最亲近的人就是师父、师娘和他,师父猝逝,师娘殉情,而他也背弃了他们的婚约…… 她应该是被人捧在手心呵疼的珍宝,却一次又一次被最亲近的人遗弃,他要怎么缝补她千疮百孔的心哪! 他真恨现在右臂不能使力,不能密密实实地把她拥在怀中,只有让她感觉到被保护、被珍惜,才能稍稍安抚她惊惧的心灵。 原来十年前那个惊骇无助的小女孩从不曾消失,只是被掩盖在优雅的仪态、严谨的教养之下,却在每一个破碎的梦里独自哀哭。 “我不会抛下你……今生今世,我绝不会再抛下你!” 似是听懂了殷振阳的保证,钟采苹睁开眼睛,但美目凄迷,尚未完全清醒,只是本能地反身伏在他怀里,一双藕臂缠绕着他的颈项,然后…… 她吻了他。 她的吻生嫩而青涩,殷振阳知道,是她太脆弱、太渴爱,才会主动亲吻他,他不应该趁人之危。 只是他的理智维持不了太久,她颤抖的嘤咛是最具威力的诱惑,撩拨着他心中几欲绷断的情弦,以一个轻细的颤响,缭绕成无尽的缠绵。 他轻柔地回吻她,温存怜惜多于情欲,仿佛她是最易碎的琉璃,但他们都无法满足于这样蜻蜓点水的接触,随着渐吻渐深,他放肆地掠夺她口中的馨香和甜蜜,直到彼此间再无距离。 殷振阳蓦然停止了这个吻,粗鲁地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胸前。如果再不停止,他会幕天席地地要了她,就在此时此地。 许久之后,钟采苹的神智才逐渐恢复清明。埋首在他胸前,除了酡颜如霞,全身显露在外的肌肤也泛染出淡淡嫣红。 她做了什么啊?她居然主动亲吻男人! 但热吻后的醺醉未褪,她仍感受得到他的珍爱和保护,让她只想一动也不动地栖息在他怀里。 殷振阳只是默默地抱着她,手指耙梳着她的长发,他们都需要时间整理思绪,也需要勇气来面对两人间强大的火花。 殷振阳终于打破岑寂:“师妹,我们回去吧!小谷里的一切,都是师父师娘从无到有慢慢经营出来的。他们一定希望自己最终的埋骨之地,就是他们一手打造的家园。” 往事如河水汩汩在钟采苹心底流过。她想起爹、想起娘、想起小谷中的生活点滴,迷茫的视线终于聚集在他脸上。 “好,我们回家。” “他没死?” 蓝衣少女放下手中的书,饶富兴味地站起身来。真是不可思议,殷振阳还真耐命,都被打下绝情崖了,居然还能不死! “大师姐,你这口气也太轻松了吧?我们被砸招牌了耶!” 不过绿衣少女抗议似的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她脸上笑嘻嘻的,颇有看戏的意味,只差没命人准备瓜果茶水。 蓝衣少女在她脸颊上轻拧了一把,道:“鬼丫头,你更轻松呢!石姑娘要我们把他‘活活的’打下崖去,我们全照办了,哪有砸招牌?他没死是天意,任谁也没办法!” “说的也是,做媒人也没有包生儿子的!” “既然他没死,现在到了何处?” 难道大师姐要再杀他一次不成?绿衣少女没答她,只是大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小师妹?” “大师姐,他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谁在一起。” 蓝衣少女从善如流:“那他跟谁在一起?” 绿衣少女兴致勃勃地道:“一个女人,很漂亮的年轻女人,两个人虽然别别扭扭,倒还挺亲热的……” 若换了是和别人说话,她一定可以大吊胃口,可惜这招对大师姐行不通,她简直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而且他叫她师妹。” 殷振阳只拜过一个师父,也只有一个同门,这个女子竟会是…… “钟采苹?” 想来也毋须太惊讶,殷振阳身负重伤坠崖都能不死,钟采苹是好端端自己跳下去的,留得性命也不奇怪。 只是,钟采苹可说是被殷振阳逼上绝路的,他们两个怎么会走在一起?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蓝衣少女笑了起来,道:“有趣!这事真有趣!” 绿衣少女眼里藏着一抹诡异的笑意:“有趣也是要处理……” 她几乎可以预见即将有一场好戏可看。殷振阳居然对钟采苹十分殷勤体贴,可钟采苹有个极难摆平的表姊,殷家大宅里也还有个谷冰盈呢! “派人告诉石姑娘,她表妹回来了!” “她没死?” 谷冰盈神色沉凝,不安地在房里踱来踱去,左拳右掌不住交击,显然这个消息令她感到困扰。 “婉儿,消息确定吗?” 虽然带着丫头来作客多少有点不太礼貌,但是谷冰盈身分特殊,主仆俩待人接物也客气有礼,婉儿的存在,在殷家并未引起太大的反应。 但对谷冰盈而言,婉儿是丫鬟,也是朋友,更是眼线、作手,她是她在殷家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婉儿体贴地沏上一盏茶,将谷冰盈按坐在椅上。“小姐,这消息错不了,殷雪苓的消息如此,我们自己的消息也是如此。” “这可就令人头疼了!” 一个死的钟采苹,就让振阳对她冷冷相待,这会儿活转来,还不教他掏心掏肺吗?她谷冰盈此后怕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谷冰盈沉吟道:“唯今之计,可得想个什么方法把他们分开,再设法对付那丫头。振阳说她不会武功,想来不难解决,不过……” “小姐何不从老夫人身上下手?” “老夫人?” “是呀!母亲的话,殷少爷不能不听。若是老夫人召他回家,他总不能把钟家丫头带上,毕竟她手上还捧着骨灰坛!” 谷冰盈听着有理,颔首道:“这话是不错。婉儿,我是有个想法,不过可得委屈你了!”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婉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知道你忠心。”谷冰盈满意地点点头。“伯母一定想儿子娶两房媳妇,早晚要和我提这事,你就找机会把长沙那些话抖出来。” 当初派人去长沙散布流言还真是做对了!哪个母亲愿意接纳声名浪荡的女子做媳妇?不用她多口,殷夫人就会忙着拆散他们了! 谷冰盈端起茶盏,终于安心地笑了。 “晚上凉,怎么不回房歇着?” 殷振阳叹了口气,递上一件斗篷。若非顾忌他的肩伤,他的手不敢随便使力移动,他应该温存地替钟采苹披上才是。 直到走入城镇,他才知道他们坠崖后竟随河水飘流到株州附近。幸好,殷雪苓搜索的范围够广,让他很快便与家人取得联系。 如今,他们正在株州城中的客栈里。知道钟采苹不喜嘈杂,他包下整个院落,不让外人打扰,所以她才会在院子里对月兴叹。 “你回房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钟采苹双手环抱着身子,荏弱得令人心怜。在柔和的月光照耀下,院子里的一切仿佛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夜风徐徐吹来,她衣袂翻飞,颇有几分凌风欲去的仙气,更添孤寂疏离。 “怎么了?” 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殷振阳怎么可能放任她独自一人?勉强地将斗篷搭上她的香肩,却在抬手时牵动到伤口,让他疼得闷哼了声。 装可怜永远是迫她让步的杀手锏。 钟采苹霍然转身,轻斥道:“胡闹!手不要了吗?” 殷振阳坚持地重复道:“披着。入秋了,夜寒风冷的,不要着凉了!” “不要你管!” 尽管嘴上说得硬,她还是乖乖把斗篷拢好。她身上的衣物已足以御寒,她并不觉得冷,只是想让他安心。 殷振阳叹口气道:“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钟采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你派人去送信没有?” “已经派人去了。师妹,其实我们也可以先去石家一趟,让姨妈看看你,确定你平安。” 钟采苹摇摇头道:“不行的,我不能带着爹娘的骨灰进石家大门,姨父姨妈再怎么疼我,终究是有忌讳的。” “或许我们在长沙城中稍作停留——” “我不想进城。” 他的话被钟采苹突兀地打断,他才猛然想起,当初逼得她必须自尽的流言,发源地正是长沙。 他是白痴啊!居然笨到叫她重回伤心地。 只是,殷振阳也想到另一个问题:师妹对此事如此耿耿于怀,这个疙瘩若不设法去掉,他们之间始终会隔着一道无形的藩篱。 但是,他不能告诉她那是谷冰盈所为,即使说了,她也不会相信,反倒还会以为他蓄意卸责,对他更不谅解。 殷振阳觉得有些头疼。他该怎么做才好? “那好吧,我们就照原来的计画,先回桐柏山。” “我也不想去襄阳。” 她清清冷冷地给他另一记重槌,殷振阳顿时头大如斗。她又开始想要和他划清界线了! 殷振阳定了定心,师妹是什么时候别扭起来的? 他迅速地把这几天的一切想过一回。那个奇妙的早晨之后,他在谷中又休养了几天,她也好好的;离开那座山谷来到株州,她还是好好的。然而到他与家人取得联系之后,她的态度就变得怪怪的了! “师妹……” 钟采苹慢慢地道:“我不能带着爹娘的遗骨到石家,所以也不能带着爹娘的遗骨到殷家,道理是一样的。” 好吧!这点算她说的有理。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殷振阳差点昏倒:“但你失踪多日,不回家说不过去,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你我分道扬镳……” 殷振阳气急败坏地疾声道:“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你该管的人不是我!” 殷振阳叹口气,他知道师妹在闹什么别扭了! 他家中的人无不把谷冰盈视为主母,对她的态度自然有点奇怪,她是极其纤细敏感的人,心里当然不痛快。 “师妹,别人的眼光对你这么重要?” 钟采苹怔了怔,幽幽道:“我没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勇气。” 殷振阳又叹了口气。“师妹……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说,但是我和冰儿是不可能的!” 我没办法一面想着你,一面去娶另一个女人。 是这样吗?但那时他以为她死了,所以才会内疚;现在不然,他知道她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钟采苹哪里知道殷振阳对谷冰盈已有心病,那曾经困扰她的流言,就是谷冰盈最大的败笔。 殷振阳真是有口难言。 退婚另娶的代价,原该由他和冰儿一起承担,但冰儿却想把一切责任转嫁到师妹身上,甚至还逼得师妹自戕,这种行为他如何能原谅? “人事每多无奈,话不要说得太满。” 他也曾经承诺过要一生守护她,但也是他主动提出退婚。感情上,她或许对他有所依赖,但是她的理智却不断提醒她——不可以轻易信任这个男人。 “师妹……” 他还想再说,但她却不想听了。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你也去睡吧!” “振阳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秋阳洒洒,轻暖的午后,谷冰盈陪着殷老夫人在院子里赏菊,直到确知殷振阳平安脱险,她们才拾回平日的闲情逸致。 顾德音抿着嘴直笑。这孩子一颗心全牵挂在阳儿身上,这等媳妇要上哪儿找去?等阳儿回来,婚事就该办一办了! 心里想着,嘴上却东拉西扯地闲谈:“难为你有心,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几本菊花竟是没见过的。” 谷冰盈顺着她的话头介绍道:“栏杆上那斜枝飞垂,花朵细碎如瀑布的是‘十丈珠帘’。荷花形的这本叫‘绿牡丹’,是难得的绿菊品种。不过最珍贵的还是这本黑里透红的‘墨荷’,恐怕天下还找不出第二本来。” 顾德音细细地看了看“墨荷”道:“唷!我们家都是粗人,拿这么珍贵的花儿来,岂不是白糟蹋了?” “没的事,伯母喜欢,看着舒心适意,也就值得了!” 顾德音拉起她的手轻拍道:“冰儿真是个好姑娘,我家的苓儿要是有你一半贴心,我就阿弥陀佛了!” “苓儿还小嘛,任性一点也是有的。” 真是!这该怎么说呢?她也知道女儿不喜欢冰儿,时不时的就要找她麻烦,难为冰儿宽容大度,从不跟她计较。 谷冰盈却是深知个中奥妙,俗语说:癞痢头的孩子自己的好。虽然殷雪苓处处和她过不去,但她绝不会笨到在她母亲面前说三道四,不但背后得罪殷雪苓,更当面让顾德音没面子。 “苓儿都被我和她哥哥宠坏喽!”顾德音摇头笑道。“冰儿啊!如果她给你气受,你来告诉我,我一定给你主持公道。” “伯母多心了,苓儿不会的。” 她愈是谦和退让,事事不与人争,顾德音就愈喜欢她,心就愈向着她。这半年来,殷振阳对她极为冷淡,不但回避与她独处,婚事更是提也不提,甚至连代表长媳权力的信物烟云紫翠,都没让她看过一眼。所以,谷冰盈很清楚明白她要想嫁进殷家,博取未来婆婆的欢心便是首要之务。 这孩子就是这么体贴人,苓儿动不动对她摆脸色,但她从不曾在背后说苓儿一句不是,反倒教她这做娘的不好意思起来。 “我生的女儿我还不晓得?她最近脾气坏得很呢!” “不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振阳失踪,所有的事一下子全落在她肩上,她心里又担心着急,脾气难免坏些。这两天不就好多了?” 说起殷雪苓,真教她气得牙痒痒的!对她摆脸色不说,现在简直当她是只鬼,根本视若无睹。若不是殷雪苓早晚要嫁出去,她早就翻脸了! 谷冰盈的温厚倒让顾德音无地自容了。 “唉!我们家苓儿就是学不来你的婉约体贴,大剌剌得像个男孩子似的,将来怎么找得到婆家唷!” “伯母不用担心的,苓儿精灵可爱,又那么能干,小小年纪却威仪严整,这才是当家媳妇的料子。” “是吗?” “当然是了!便只是百十来口的家户,大小事情打理起来也是烦死人的,媳妇儿没点手段还当不起家呢!” 谷冰盈嘴上说的是殷雪苓,其实不无毛遂自荐的意味。殷家上下怕不有两三百口人,殷振阳的妻子当然要能管家理事。顾德音这几年虽然清闲度日,但在此之前她也是当过家的,知道当家的辛苦,从这点下手,更容易获得她的共鸣。 “真是这样就好喽!” 不可否认,谷冰盈真的把顾德音哄得很开心。 第七章 “禀夫人,少爷已经到了潜江,这一两天就能回襄阳了!” “是吗?阳儿要回来了吗?”顾德音喜上眉梢,一迭声地吩咐道:“快去把少爷的屋子收整好,祭牲瓜果也要准备准备。哎哟!真是祖宗保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谷冰盈脸上也堆满了笑,但婉嫕温柔的笑容里,却带着那么一点心神不属,若有所思。 顾德音不是瞎子,马上就想到她心中最大的疑虑:儿子的身边,可带着他的前未婚妻呢! 也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了!人家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阳儿和苹儿就是这情形吧!明明是退了亲,两个人应该再无瓜葛,偏偏老天爷却安排苹儿救了儿子的性命! 照这情势看,儿子是再不可能舍下苹儿的,可他和冰儿出双入对也有不算短的时间,这下子可怎么好? 苹儿对儿子有恩,冰儿对儿子有情,希望她们两人愿意各退一步,大伙儿一家亲,那就太好了! 顾德音试探地问道:“冰儿啊!这事儿也真是不好说……你知道阳儿还带着他师妹一起吧?” “嗯!钟姑娘救了振阳,我心里很是感激她。” 真是大家闺秀的气度!顾德音心放下一半,看来她是愿意接纳苹儿的。心念及此,对谷冰盈的观感更好上几分。 “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谷冰盈只是恬恬婉婉地笑了笑,没接腔。 “我们殷家就阳儿这一条根,我真不知该怎么谢谢苹儿才好!” 旁边的丫头开玩笑道:“要少爷以身相许吧?” 另一个也笑道:“是呀是呀!戏文里不老是唱着的:奴家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唷!倒把少爷说成大闺女了!” “这什么话?那谁是恶霸强梁来着?” 一个丫头起哄,竟是一班丫头都闹了起来。这些天夫人整日唉声叹气,连她们也一并闷坏了。 大伙儿笑闹成一片,冷不防,一个忿忿的声音突然窜出道:“那怎么行?她的名声很不好呢!” “婉儿,不许胡说!”谷冰盈厉声道。 婉儿心知主子骂她只是作势,她还是可以畅所欲言,如此一来,主子得贤慧之名,她也有忠仆之誉,因此不见瑟缩惶恐,反而大有不吐不快的架势。 “小姐……” “我叫你闭嘴!” 谷冰盈愈是不许她说,顾德音就愈好奇。苹儿的名声很不好?这消息打哪儿来的?又是怎么个不好法? “冰儿你别拦她,让她说详细点。” 谷冰盈面有难色地道:“伯母,这死丫头不知打哪儿听了些有的没的,在您面前道听途说。我没把丫头管教好,您别放在心上。” 她愈是推三阻四,顾德音愈是满腹狐疑:“这话是不能随便说的,我既然听了个头,怎么能不追根究底?” 婉儿跪下来,劈哩啪啦炒爆豆子似的道:“夫人明鉴,我听雪苓小姐派去找殷少爷的人说,长沙的人都说她的行为不太检点呢!” 谷冰盈摔了她一耳光。“死丫头,教你来这儿嚼舌根!” “冰儿别打她,这事很要紧。”顾德音皱眉道。“是哪些人在说?他们又是怎么说来着?” 婉儿像是豁出去了,详详细细念了一串七八个名字,顾德音眉头皱得更深,这些人都是殷家的家丁,当然不会随便乱说话。 她也知道家里的人早就把谷冰盈当作主母看待,对于搜寻的进展,不但会向殷雪苓报告,也会让谷冰盈知道,一旁贴身伺候的丫头或多或少也会听到些消息,从她口中说出来并不奇怪。 那么,是真有其事了?苹儿果真行为不检,还传得长沙城中人尽皆知?这事非同小可! 顾德音神情一冷。阳儿可得离她远一点。 “来人,传话给少爷,叫他不要在外逗留,要尽快回家。另外加派人手,护送钟姑娘扶灵还乡。” 沉着脸静坐一旁的谷冰盈心中只是暗笑,殷夫人对钟采苹已有成见,以她先入为主的个性,以后再是难改了! 如此一来,殷夫人为了不让钟采苹进殷家大门,势必加速推动她和殷振阳的婚事;而她,只要乖乖巧巧扮演不嫉不争、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自然而然可以如愿嫁给意中人! 再者,殷夫人的吩咐无异是要殷振阳和钟采苹各走各路,她既不会武功,后头还有好戏可瞧呢! 在客栈用过晚餐,才撤去盘碟,没料到殷振阳家里却来了人。 “想不到你娘和我倒有同样的想法!”钟采苹淡淡道。 她说得轻松,殷振阳却听着冒火。他不喜欢师妹言词间的酸味和嘲讽,非常非常不喜欢。 她对他若即若离不是一天两天,他可以了解她想靠近又想逃避的心态,但是娘为什么跳出来瞎搅和?这里头肯定有文章。 “我娘为什么这么说?” “小的……小的也不明白。” 殷振阳心中一动:“那她吩咐你的时候,身边还有什么人?” 娘对师妹的事迹近一无所知,她会这么明白地要把他和师妹分隔开来,必定是有人在她面前说小话。 他倒要看看是谁在娘面前乱嚼舌根! “啊!”来人想了想,道:“……那时夫人和谷小姐在院子里聊天赏花,还有七八个大小丫头伺候着。” 是冰儿?! “知道她们聊什么吗?” “小的不太清楚……倒是出门时听丫头在说,好像……好像……是长沙那边的什么消息……” 殷振阳未及反应,却看见钟采苹脸色微变。 如果不是旁边有人,他真想握着她的手好好安慰她。她被不实的谣言困扰够久了,到今天还摆脱不了流言的阴影。 冰儿真是太过份了!散布谣言已是不该,现在还利用谣言中伤师妹,她到底想怎么样? 娶妻娶贤,她的居心如此阴险歹毒,连施奸计,非要置师妹于死地,就算今天没有师妹,他也决计不可能娶她进门! 只是娘既已出面干预,这件事又是一个难题。 钟采苹的神色很快便恢复如常,捧起茶盏轻啜了口茶。 但殷振阳却看见她眼角逸出一滴清泪。 连忙摒退左右。他得和师妹好好谈一谈,如果不能开解她心里的委屈郁闷,让师妹钻牛角尖就不好了。 “你哭了。” 他的语气中没有疑问,只是平铺直叙的陈述。 “教茶烟薰的。”说着放下茶盏,抿去了泪珠。 她不愿承认,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示弱、乞怜。这一刻,她不想要无意义的安慰,只想维护她的骄傲。 “师妹……”殷振阳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哦!我受了什么委屈?” 有感情,才有心疼,才有怜惜,她的态度无异是把他当作陌生人,有委屈不愿对他说,更不肯要求他的抚慰。 殷振阳苦恼地搔搔头:“师妹,你别这样……” 倏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曾几何时,师妹的一颦一笑对他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她笑了,他就安心:她哭了,他就担心;她胡思乱想,他总要想方设法极力劝慰;她皱皱眉,他就烦恼她是不是有心事不肯说出口…… 他和冰儿在一起的时候,对她的情绪和反应顶多一笑置之,心情并不会为之起伏,独独对师妹…… 是了!或许他对师妹是因歉生怜、因怜生爱,尽管相逢只有短短不到一个月,但之前却有长达半年的刻骨相思在酝酿,以致他的心陷落得如此迅速而彻底,如今她已完全主宰他的苦乐悲喜。 突如其来的发现让他慌了手脚,不是惊讶于他竟会爱上师妹,而是师妹的心意让他捉摸不定。而母亲又在谷冰盈的挑拨下对师妹产生成见,他要怎么做才能赢得师妹的芳心、寻求母亲的首肯,并去除谷冰盈的干扰? “我又怎么了?” 尽管她神色和缓平舒,十足没事人的样子,但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却让他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师妹,你如果不开心,就发泄出来,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要打我骂我都好,不要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肯说!”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又为什么要打你骂你?” 她根本就不想沟通! 这个认知让殷振阳气沮,更让他气怒。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她信任?左掌重重地拍在桌上,竟让桌子碎裂成好几块。 钟采苹显然被他吓着了,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时却仍是一副天塌了也与她无关的口气:“你没事打坏桌子干嘛?” “师妹,你……” 她根本就没有要和他谈的意愿,他留在这里又能怎样!左手紧握成拳又放开,放开又握紧,重覆几次之后,他终于掉头而去。 “碰”地一声,殷振阳重重摔上房门,然后房里的钟采苹清晰地听见他近似咆哮地大声道:“拿酒来!” 从没有人看过殷振阳这样喝酒! 他一杯接一杯,小酒壶接二连三地从满到空,没多久,桌上已经摆了七八个东倒西歪的空壶。 但他却恨自己太清醒,他的脑子里还是想着钟采苹,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房里会不会又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她难过到在人前掉泪,却什么也不肯说,一点也不肯让他分担…… 心念及此,他忍不住抓起酒壶对口一饮而尽。 “您别再喝了!”钟家家丁看不下去地劝酒。 “都下去!”殷振阳恶声恶气地说完,忍不住抬头望着楼上钟采苹的房间。“叫人去清理钟姑娘的屋子,我失手砸了桌子,别让碎块伤着她。” 唉!几曾看过少爷这么狼狈的?钟姑娘也真是的,少爷对她好,她却不领情,惹得少爷生这么大气,搞得大家伙儿心惊肉跳。 少爷都气得要喝闷酒了,心里还直记挂着她,偏偏钟姑娘倒像木头刻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群人呐呐退下,先去把主子的吩咐办好,其它的事也管不了了。 “独斟独饮,不觉得太寂寞了?”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响起,不知何时,殷振阳的桌边已多了一个青衣中年男子。 一旁掌柜的则不解地搔着脑袋。他们这家小店已被这位公子爷包下,大门早已上锁下闩,这个客人是怎么进来的啊? 以殷振阳的武功修为,一般高手离他三丈之内,他必可察觉,可竟是到这青衣人在他桌边开口发话,他才发现他的存在。 殷振阳不禁心头一凛。他虽喝了不少酒,但是像他们这样有内功根基的人,就是喝上几坛都不会醉,这点酒又哪能醉得倒他?既然他不是因为醉酒而降低了警觉,那就是青衣人的轻功太高,才会让他一无所觉。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青衣人,只见他身材高瘦,双目如电,周身似有光华流转,太阳穴微微鼓突,显然是内家高手。 他长身傲立,自顾自地取过酒壶,又不知打哪儿生出一只酒杯,给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地一饮而尽。 这人好生面善,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的。 殷振阳兀自猜测着,青衣人放下酒杯,冷语如鞭从齿缝间迸出:“你这欺师灭祖、狼心狗肺的东西,今日我要代其鸣兄清理门户!” 说着,他斜斜拍出一掌,印向殷振阳的心口。 殷振阳这才想起他是谁来,脚跟一跺踢开了椅子,左手在桌面上一撑,借力翻了个筋斗,堪堪避开这一掌。 “孟叔叔请听我说!” “神手无相”孟虚怀是他师父平生挚交,此人双掌功夫已臻化境,小时他就曾看过孟虚怀随手一挥,便把两丈开外一株水桶粗的大树拦腰斩断,断口处平整如刀切。十余年前便功力若此,如今想必更高深难测。 孟虚怀足尖一点便逼上前,冷声道:“我自域外归来,才知你恋奸情热,不念旧约,逼死苹儿,你还有什么话说!受死吧!” 说着右臂一挥,袍袖拂起。 这招“流云飞袖”原是平常之极的招式,各家气劲运行的方式虽有不同,但大都是藉助衣袖宽大柔软的特性,用以格挡淬毒的暗器。但孟虚怀的“流云飞袖”却是以袖代掌做为攻击之用,衣袖柔软,劲力变化比双掌更为飘忽,自与其他家门的“流云飞袖”大异其趣。 孟虚怀招式一出,殷振阳只觉劲气拂面而来,令他气息为之一窒,根本开不得口,兼且各方退路均被封死,避无可避,不得已,只有将全身真气聚于左掌,不是要力拚,而是打算借力使力另谋退路。 孟虚怀是几十年的老江湖,岂会不知他的打算?当下心中暗道:能让你从我袖上借得力道,我还有脸在江湖上混吗? 他也不变招,但衣袖拂出的速度却突然变得极其缓慢。 殷振阳悚然大惊,他只觉得孟虚怀的衣袖缓慢得迹近停滞,却真真实实地一寸寸朝他逼近,每接近一寸,压力便增强一分。 正在这危急的当口,楼上却传来一声娇呼:“坏叔不要啊!” 只见一抹黯影自楼上跃下,以不可思议的惊人速度嵌入两人之中,正面面对孟虚怀,双掌按向他的袖角。 原来钟采苹在楼上听见桌椅翻倒的异声,又听见殷振阳叫“孟叔叔”,因此连忙出来一探究竟。 她的一声“坏叔”让孟虚怀顿时如遭雷击,而她的身法及出掌的反应,都说明了她就是钟采苹。 孟虚怀虽是钟家挚交,但也十几年没见过钟采苹,对她的声音当然也不熟悉,但他却清楚记得钟家淘气的小苹儿总是“怀叔”、“坏叔”地随口乱叫,而知道这个称呼的女子,只有钟采苹和她母亲。 钟采苹所使的身法当然是她父亲素负盛名的“幻影迷踪”,这也是半点造假不来,当今之世,会这套身法的就只他们师兄妹两个。 更重要的是她按向袖角的反应。孟虚怀的“流云飞袖”乃是与钟其鸣不断切磋钻研所得,正如掌法要在掌心击实时才吐出内劲,他的杀招便在袖角,袖角扬起之时,凌厉的内劲亦将重创对手;要破解他这招,最好的方法就是制敌机先,不让他的内劲有击实的机会。 心念电转,孟虚怀袖上的力道才收回五成,钟采苹已按上他的袖角,只听见一声轰然巨响,孟虚怀半截衣袖竟被震碎。 乍见师妹飞身拦在他身前,殷振阳本已蓄势待发,一时收势不住,左掌一转,一掌击向旁边无人之处,也是一声轰然巨响。顿时黄烟弥漫,一旁的桌椅被打得粉碎,地上也被打出一个约丈许宽,深可盈尺的大洞来。 只是钟采苹终究年纪还小,内功修为与孟虚怀岂可同日而语?虽只五成功力,仍把她震飞出去,若不是身后殷振阳挡着,还不知要伤成怎样。可是好巧不巧,正撞在他尚未完全痊愈的右肩,让他吃痛而闷哼了声。 “苹儿!” 无暇理会孟虚怀,钟采苹才稳住身子便连忙转身,一迭声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肩伤要不要紧?”竟是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殷振阳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她刚才想也不想便拦在他身前,为了救他,她竟是连命都不要的。 她的泪水比孟虚怀的杀招更让殷振阳手忙脚乱,伸手抿去她颊上的泪珠,他一样为她心焦如焚:“我没事,你别哭。孟叔叔伤着你没有?胸口会不会闷?有没有哪里疼?乖乖,别哭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牵起她的手。透过相贴的掌心,他这才察觉她经脉畅顺,真气充盈,内功修为竟不下于自己。 她不是早因经脉滞塞武功尽失吗?何时恢复的?怎么恢复的?何以他竟全然不知不觉? 只是他的惊讶早被欣喜掩盖。师妹冒险救他,分明对他大有情意,她的心终于不再缥缈于九霄云外,而是安稳地系在他身上。 确定彼此都安然无恙,钟采苹又回身面对孟虚怀:“坏叔!” 备受冷落的孟虚怀不住打量着两人,观察着、思索着,好不容易得到她的注意力,一开口也是一堆问题:“怎么江湖传说苹儿死了?苹儿怎么又跟他走在一起?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钟采苹皱皱鼻子道:“这里好乱,坏叔,我们去楼上说。” 躲在柜台里簌簌发抖的掌柜这才慢慢爬出来。这门生意真是接错了!刚才楼上砸了桌子,这会儿楼下的桌椅更没一处完好,送走这帮瘟神之后,他要怎么做生意啊? “我要与苹儿单独谈话。”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孟虚怀便把殷振阳挡在门外。对他来说,重要的是故人的女儿,钟家的小苹儿平安无事,他也懒得去理故人的徒儿。 才关上房门,孟虚怀便数落道:“小苹儿太胡闹了!怀叔若收手不及,会错手杀了你的!” 钟采苹只当没听见,拉着他来到床边,只见枕畔安放着一个瓦罐:“这是爹娘的遗骨。” 孟虚怀一愕,不觉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摩挲着瓦罐。 他以天下为家,居无定所,而桐柏山小谷便是他最牵记的地方,那里有他挚友一家人,是他倦游时最温暖的招待所。 但如今……只能说幸福易惹天妒吧!钟氏夫妻双双亡故,小苹儿寄人篱下,小谷再也不复当时笑语频频了! 良久,他才道:“他们的骨灰一起安置在此吗?” 钟采苹早搬了张椅子在他脚边坐下,闻言点点头道:“婆婆说,爹娘至死都不分开,她没有法子,便将两人一起火化了。”接着便将父母去世及之后的遭遇简单地述说过一遍,只是略过流言一节。 怀叔疼她有如亲女,若知道她并非因退婚之辱寻短,却是不堪流言侵扰而以死明志,只怕他会冲出去扒了殷振阳的皮。 孟虚怀听完,怔忡地道:“他们一向依赖彼此的气息而存在,死亡也不能把他们分开。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沉吟片响,他又低叹道: “这些年,小苹儿受委屈了!” “苹儿不委屈,姨妈姨丈都待我很好。” “若是你爹娘还在,那小子哪敢生出退婚之心?还不是欺你无人作主,吃定你不能将他怎么样!” 她这才意会到孟虚怀说的是殷振阳。“他已经怎么样了。” “不成,我非要好好教训那小子不可!” “都死过一回了,还要怎么教训?”钟采苹笑叹道。“怀叔,他被人打下绝情崖,必定是我表姊主使的。这件事他知道,我也知道;他不说,我也不说。该我的,他一分也没少还我,不能要求再多了!” “苹儿,怀叔是要给你出气!” “哪有那么多气的?我原谅他了!”钟采苹垂下头,低声道。“怀叔,你若真伤了他,我心里会很难过。” 孟虚怀挑挑眉,搓着下巴饶富兴味地道:“怀叔要杀他,你偏要拦;怀叔要教训他,你又要挡;小苹儿明明很在乎他,为什么老是要跟他闹别扭?要不是生死交关,你大概也难得给他好脸色看。” “苹儿没有……” 钟采苹心知他说中了事实,却本能地否认。 “就有!怀叔这双眼睛不是白生白长着好看的,你不跟你师哥闹别扭,他犯得着自己喝闷酒吗?” “我……” 孟虚怀拉着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膝上,拍拍她的头,就像小时候哄她一样。 “傻苹儿,想想刚才吧!你跳下来救你师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如果怀叔来不及收手,小苹儿非死不可。小苹儿为了他,竟是命都不要的。” “我……什么都没有想……” 孟虚怀摇头笑叹道:“就是啊!什么都没有想。为什么那时什么都没有想,平常却什么都想到了?小苹儿,原谅不是要遗忘,而是要放下。” 钟采苹从小就是多思多虑的孩子,尽管嘴里说着原谅,但她的心却放不开过去,执着于过去的悲伤,又怎么展望未来的幸福? 聪慧如她,该可以明白吧! 第八章 原谅不是要遗忘,而是要放下。 孟虚怀离去后,钟采苹仍怔怔思索着他的话,连殷振阳进入她房里,她也好似不闻不觉。 “在想什么?” 钟采苹迷离的眼神终于聚集在他脸上,两人相距不过尺许,他正半蹲跪在她面前,平视着她的眼睛。显然她的失神让他很紧张,关怀焦切溢于言表,让她的心情飞扬起来。 神情有些恍惚,有些释然,钟采苹没有回覆他的问题,只是嫣然一笑摇头道:“怀叔走了。” 殷振阳漫应了声“喔”,随即问道:“你真的没怎样?” 钟采苹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很希望我有怎样?” 殷振阳一怔。师妹在和他说笑? 是因为刚才她不恤生死只想救他,从而发现了自己的感情归属?还是孟叔叔对她说了什么而让她的态度转变? 管它的!只要师妹不闹别扭,管它鬼施神设。 殷振阳的笑容里带着宠溺的无可奈何,深情款款地道:“师妹,你知道我只是担心你。” 钟采苹微怔了怔,不禁想起他为了退婚而散布的流言——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原也无可厚非。但是她总忍不住会想,如果哪天他的感情变了,他又会怎么对待她? 心念及此,她本能地只想保护自己,拉开彼此的距离。 钟采苹耸耸肩,顾左右而言它:“怀叔才刚从西域回来,消息不太灵通,毕竟我不是江湖中人,也没多少人在乎我是生是死。” 她的回避太明显,让殷振阳叹了口气。她总是这样,偶尔表现出一点松动的征兆,然后总是更大距离的退缩。 “若不是你,我就会死在孟叔叔手下了!” 好吧!牛头不对马嘴不是只有她会,大不了他们各说各的,只要师妹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就好。 但她仍忍不住要提醒他:“虽然怀叔习于浪游天下,但他短期内的活动范围不会离我太远,你回家之后,最好格外小心。” 殷振阳一怔,她的意思是…… 只听钟采苹继续道:“怀叔才听说你我解除婚约,就气得要杀了你;等你和谷姑娘传出喜讯,只怕事情会闹得更大。” 殷振阳气息一窒,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他不是早就说过他和冰儿不可能再在一起,她为什么还要这样说? “我要怎么说你才会明白?我和冰儿是不可能的!” 钟采苹站起身来,踱了开去,虚弱的声音遗落在她身后:“可我……就是不明白。” 是的,她不明白,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以致他要退婚,甚至要逼死她;她也不知道谷冰盈又做错了什么,以致他三番四次言语决绝地要与她划清界限:她更不知道今日他待她的好,到底是为了什么? 现在的钟采苹和半年前的钟采苹有什么不同?为何半年前他视她如蔽屣,如今却把她捧在手心?现在的谷冰盈和半年前的谷冰盈又有什么不同?为何半年前他为她不惜退婚,如今却连她的名字都不想提? 这样的殷振阳让她害怕!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是男人心更是变幻莫测,他的心变得太快,太没有理由,即使她可以毫不迟疑地舍命相救,也无法提起勇气相信他的感情。 殷振阳痴望着她的背影,她的疑虑他何尝不懂?但,他该说实话吗?说了她会信吗? 兀自迟疑着,他却发现自己已站在她身后,环着她的纤腰,低沉的声音中带着苦恼:“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退婚确是我的意思,但流言……流言却是冰儿所为,我事先完全不知情。” 钟采苹身子一僵。他怎能这样把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全推卸给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子…… 她果然不肯相信!殷振阳叹口气,尽管早是预料中的结果,却依然心痛难忍。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既然开了个头,殷振阳索性一口气说下去: “我知道你不信……最初我用我娘的名义去要求退婚,那时你回了封信给我,但这封信的内容连我娘和我妹妹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唯一知情的人就是冰儿。” 她当然记得她的回信,她也曾为了丢给他一个大难题而沾沾自喜,哪知道这封信却成了祸根。 “到石家送回寒螭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长沙城中早是流言蜚语四处流窜,直到你跳崖自尽,石姑娘在小谷里为你立衣冠冢,我才从她口中知道这件事……却是太迟了!” 是这样吗?尽管他说得情词恳切,她却仍将信将疑。相信他,她的心会比较好过,但是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提醒着她:不要轻易相信他的话,他总是可以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想想爹娘刚过世时,他轻而易举地说服两个大人让她留在石家,那时他才十六岁,如今说理的功夫想必更上层楼了! 只是她很难忘记接下来的十年,他竟不曾亲自来探视她,甚至连封亲笔问候书信都没有…… 原来,他不是尊重她的意愿,才把她留在家人身边,而是逮到了好机会,所以毫不犹豫地把她丢给姨妈。 钟采苹螓首微摇。栽在别人手上一次,或许是无知,栽在同一个人手上两次,那就是愚蠢了! 殷振阳微喟道:“我知道你不信我!” 钟采苹低垂下头似是默认,身子却不自觉地往他怀里靠。她知道自己很矛盾,她又何尝希望这样反反覆覆?只是他无法让她安心。 埋首在她颈侧的青云之间,圈着她腰身的手紧了紧,殷振阳叹口气道:“但我很不放心你。” 他们的距离太近,很亲昵、很暧昧,她不太习惯,却很难说不喜欢,一双小手握着他的,始终无法决定要不要把他的手拉开。他附在她耳边说话,呼吸的热气拂过脸颊,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快烧了起来。 “我没办法接受冰儿的所作所为,所以从你投崖之后,我就疏远了她。但是我知道她不会死心,本来她只是跟我耗着,笃定我最后总要对她负责,如今知道你没死,她非设法除去你不可。” “我可以保护自己,你看到了!” 不信他是一回事,但她不想让他担心。 “是啊!我看到了……” 而这更增加他心中的愧咎。她的武功想必已恢复了一段时日,但他一无所知,甚至武断地决定他需要一个懂得武功的妻子,所以他选择谷冰盈,不由分说地离弃了她…… “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爹娘死后半年多不到一年吧!”钟采苹幽幽道。“太久以前的事,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你应该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你根本对我漠不关心!” 她幽怨而严厉的指控让他无话可说,只能深深地再叹口气:“师妹,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来来去去都是这一句,他说不烦,她可听烦了!钟采苹挣开他的怀抱,闷闷地走到床边坐下。 殷振阳倒是锲而不舍地跟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不安份的手又爬上她的腰,而钟采苹只是皱皱眉,没说什么。 “如果我猜得不错,冰儿已经悄悄派人跟着我们,只要我一不在你身边,必然试图加害于你。” 钟采苹皱皱眉,为什么要等他不在?啊!对了!他以为她武功尽失,必然也这样告诉谷冰盈,可惜事实会让人大吃一惊。 “那不是挺好的?” 殷振阳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道:“挺好的?” 钟采苹似乎恢复了好心情,竖起一根指头道:“第一、她伤不了我,我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这倒是,她的内力修为与他相比不遑多让,顶多是缺乏临阵对敌的实战经验,变生仓卒时可能要吃点小亏。 钟采苹竖起第二根指头道:“第二、她若真的叫人杀我,一旦我没死,该死的就是她了!” 殷振阳先是一怔,随即明白她指的是孟虚怀。连钟采苹自己跳下绝情崖一事,孟虚怀都要找人算帐,何况是明目张胆地想杀钟采苹?得罪了孟虚怀这样的隐世高手,真会让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若真这么做,我就相信你的话。” “师妹?” “若不是她作贼心虚,何必要杀我?” 她也是女人,自然明白女人心。女人一旦起了杀机,就绝对不会放弃,不论要付出多少代价,都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 她很想相信殷振阳,但她必须找到答案。 心念及此,钟采苹心情大好,推推殷振阳道:“你回房去吧!明天我们各走各路,我很想知道会出什么事。” 她似乎太开心了点?殷振阳只觉得一头雾水。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一点也不了解钟采苹。 “婉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谷冰盈坐在镜前,仅着里衣的她美丽而娇弱,好不令人心怜。 婉儿边梳着她的长发边道:“都安排好了!他们从岳阳便缀在殷少爷后面,随时可以动手。” 谷冰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不知怎的,我心里好紧张,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一样。” 婉儿轻笑着接口道:“明晚殷少爷就回来了,个把月不见,小姐相思情切,难免紧张。” “贫嘴!” 婉儿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天地良心呢!小姐,我瞧老夫人的意思,是打算让殷少爷尽快娶你进门,免得他老是牵记钟家丫头。这回殷少爷回来,你的好事就近了!” 她当然知道殷夫人的心思,这两天,整个宅子里的人都忙碌极了,不只忙着迎接殷振阳回家,更忙着准备聘礼。 等见过殷振阳,她就该回家准备等人来提亲了! 不过,谷冰盈不是那种只看好不看坏的人,她心里清楚,就算嫁进殷家,不除掉钟采苹这个祸根,她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如果殷振阳非要娶钟采苹做第二房妻子,她能怎样?他若要专宠钟采苹冷落她,她又能怎样?夫妻闺房中的事情,就是婆婆也很难过问吧!事情若真发展到那个地步,她的人生就悲哀了! “对了!殷雪苓都派了些什么人去护送钟采苹?” 婉儿想了想,道:“虽是去了十来个,别的人也没什么,倒是派上了绿竹和姜无咎,殷小姐很是用了点心思。” 谷冰盈微微颔首。殷雪苓打得好精的算盘。 绿竹是老夫人的人,深得老夫人的信任,她若在老夫人面前替钟采苹说话,老夫人至少也会信个七八成。 姜无咎就更棘手。他在殷家多年,见多识广,说话份量极重,武功更仅次于殷振阳,有他护送钟采苹,事情会麻烦许多。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明天申时。” 申时是人一天中最昏昏欲睡的时辰,一天都在赶路,在这时候必然更加疲惫,当然是袭杀的大好时机。 谷冰盈回忆着桐柏小谷的位置,殷振阳曾带她去游玩过,想不到却在这时派上用场。 “不对!”她沉吟道:“不该在申时。他们距离桐柏山已经不远,赶一点路就可以在傍晚到达小谷。天还没黑,他们应该会让遗骨先入土。等忙和完这些,所有的人也全累摊了!” 谷冰盈抿嘴一笑,声音冰冷地道: “所以,四更才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奔波劳累一整天,当然一夜好眠,而四更正是睡眠最沉的时候,遇到偷袭也最不容易反应过来。 “小姐说的是,我这就去通知他们。” “慢!” 谷冰盈叫住婉儿,轻锁的蛾眉显示她正陷入长考,好一会儿才道: “加派死士,格杀勿论。” 以姜无咎的阅历和见识,一定能看出偷袭者的武功路数,若让人知道是她所主使,一切就都完了! “小姐……” “记着,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马车里,绿竹不住偷偷打量着闭目养神的钟采苹。 钟采苹和她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她原以为钟采苹必定媚骨天成,风情万种,哪知她美则美矣,却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像是水中亭亭玉立的清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样的女孩儿应该是规行矩步,一步不肯行差蹈错,她会声名狼藉?绿竹实在难以想像。 也许她家小姐说的才是对的,当长沙传出对钟采苹不利的流言时,长沙居民几乎没人知道石家有钟采苹存在,显然是有人蓄意要破坏钟采苹的名节。 如果钟姑娘在石家深居简出,又怎么会得罪人,让人要这样对付她?绿竹着实百思不得其解。 “趁着有时间,你该多歇歇。” 啊?钟姑娘在跟自己说话?绿竹想得出神,冷不防被钟采苹的言语唤回现实,一时竟有点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要多歇歇?” “因为只有我们有时间休息。” 绿竹更不解了!这一路上地面大致平静,又有姜二爷在,寻常山贼喽啰根本不敢来惹事。 “为什么有时间就要休息?” 钟采苹有趣地看着绿竹,这个丫鬟怎么好奇心旺盛,事事都要问为什么?她只有小时候才有这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好奇行径。 “这么说吧,如果你要杀一个人,以为杀死他了,可是他却没有死,你会不会想办法再杀他一次?” 钟姑娘是在说自己吧?有人要杀她,可是有杀没有死,所以要再杀她一次?可是她怎么愈听愈迷糊啊? “谁要杀你?为什么要杀你?我怎么都听不懂啊?” 钟采苹轻轻一笑,但无意再与她闲谈,于是闭上眼睛道:“问得好!这个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顾德音笑眯眯地迭声道,心情好得不得了。看到儿子平平安安、一根头发也没少地回家来,她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 “哥,你总算回来了!”殷雪芩装模作样的大叹道:“要是你再不回来,我可就要累死了!” 殷振阳笑着,屈指赏了她一记爆栗。“这样就喊累?你平常真是过得太闲了!以后忙惯了就不累了!” 殷雪苓揉着被敲疼的脑袋,气呼呼地道:“什么啊!你不慰劳我就很过份了,还敲我头!不要跟你好了!” “都几岁了!说话还像个小丫头!” 殷振阳笑着挽起母亲的手道:“我们进屋里去吧。” 殷雪苓古里古怪地一笑,挤到他身边低声道:“进去你就要倒大楣了!哼哼!天谴!” 殷振阳还意会不过来,人已在众多家丁仆妇的簇拥下进了大厅。 而他也看到俏立厅心巧笑嫣然的谷冰盈。 “你回来了!” 听谷冰盈的口气就像妻子迎接离家多时的丈夫,殷振阳不自觉的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她刻意制造的亲密感。 顾德音看儿子僵在当场,连忙道:“阳儿,你们这么久不见,还不快和冰儿打个招呼?” “谷姑娘,你好!” 殷振阳疏远的称呼让谷冰盈有点难堪,这样客气生疏的态度,好像她只是他认识的一个江湖朋友,而不是他的红粉知己。 “多谢关心,我很好。” 殷雪苓在一旁看着,几乎想放声大笑。她和谷冰盈从来就不对盘,哥哥对谷冰盈愈是冷落,她的心情就愈好。 正希望场面继续僵着,让谷冰盈尴尬到死,却听婉儿在一旁噗哧笑道:“我瞧两位真有点相敬如宾的味道呢!” 好个精乖的丫头! 殷雪苓暗忖着,相敬如宾是用来形容夫妻关系的,婉儿解围的话术不可谓不高明,不过站在她的立场,她不会给她拍拍手。 殷雪苓轻哼了声,带笑的声音里充斥着太多讥刺:“相敬如宾?我看是相敬如‘冰’吧!” 顾德音皱眉斥道:“苓儿,不可以没礼貌!” 殷雪苓耸耸肩,半点没把母亲的斥责放在心上。哥哥竟没数落她呢,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舍妹年幼任性,谷姑娘请勿见怪!” 他客气得简直是矫情! 谷冰盈心中气苦。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心疼她为他担忧,应该感谢她来陪伴他的母亲,应该对她软语温存柔情体贴,而不是避她如蛇蝎,左一句“谷姑娘”、右一句“谷姑娘”,一副把她当外人的态度。 “殷振阳,你真对得起我!” 谷冰盈说完旋足便走。他家中的人早当她是主母,他却当着众多仆厮杂役、丫鬟佣妇的面前让她难堪,她哪还有脸站在这儿! “冰儿……冰儿!” 顾德音虽然想叫住谷冰盈,奈何她竟似不听不闻,只得作罢。 这会儿她心里竟隐隐升起一股不安。儿子与冰儿之间似乎大有嫌隙,他该不会是被苹儿迷得昏了头,打算弃冰儿不顾吧! 这可不成!多少江湖朋友都知道她即将向栖霞山庄下聘,事到如今,可容不得阳儿改变主意,她丢不起这个脸。 但儿子历劫归来,好不容易才回到家,这件事还是暂且压下,过两天等他休息够了再和他提。 “来来来,先吃饭吧。”谷冰盈离去,殷雪苓当然胃口大开,笑道:“哥,娘命人准备了好多你爱吃的菜,我瞧她们在厨房里忙来忙去,馋了一天,难过死了!” 殷振阳笑着,又想敲她一记爆栗,却让她机灵地闪开了。 “你就晓得吃,小心吃成大肥婆,没人要你!” 殷雪苓可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恐吓。“那有什么关系?大不了让你养一辈子!我知道你很乐意,不用太感谢我。” 顾德音也被逗笑了。“你们兄妹俩一见面就斗嘴!” 殷雪苓突然灵光一现,想到母亲近日的筹画,当下决定炸他个措手不及:“哥,你如果想把我扫地出门也挺简单的啊,你要真娶了谷冰盈,我保证马上有人嫁就嫁,没人嫁就离家出走!” 顾德音闻言脸色为之一变。苓儿这是干什么?明知道她哥哥和冰儿中间夹了个前大嫂,逮着机会就要落井下石吗? “我几时说要娶她了?” “娘都要去下聘了,你装死啊?” 殷振阳愕然盯着母亲。“娘,有这回事?” 顾德音让儿子看得心里直发毛,只好点点头道:“嗯!我是有这个打算。你和冰儿交往这么久了,也该定下名份来。” 殷振阳压抑地低吼道:“开什么玩笑?她心机深险,手段毒辣,半年来我一直疏远她,你居然要我娶她进门?” “你胡说什么?冰儿乖巧贤慧、温柔婉约,你妹妹处处跟她作难,她也忍气吞声,人前人后没抱怨过半句,这种好媳妇上哪儿找去?” 殷雪苓凉凉地插了句话道:“所以才说她心机深险啊!” “我不管,总之你给我把冰儿娶回来!” 殷振阳冷声道:“办不到!”说罢,竟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顾德音没料到儿子竟会如此反对,一时竟无法反应,只见女儿也站起来,叹了口气道: “娘,别拿你儿子女儿当笨蛋。谷冰盈确实把你哄得很开心,但我们不喜欢她不会是没理由的。” 第九章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除了风吹枝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以及偶尔的鸱枭夜啼,这座阒静的院落仿佛被世人遗弃。 虽然早过了该安歇的时辰,但院子里的人却负手站在秋凉的夜风里,仰头独对新月如钩。 屋檐下灯笼的微光为他拉出长长的黯淡身影,秋风萧疏中长忆佳人,颇有几分凄凉况味。 “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殷振阳心中暗叹,他终究必须与谷冰盈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圆月洞门外,应声转入一个娇柔的身影。 或许是想制造我见犹怜的气质,她穿得有点单薄,风一紧,固然衣袂飘飘,身子却也不免轻颤。 “我以为,你根本不想见我,不想再与我说话了!” 谷冰盈说得哀惋凄楚,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动容。这楚楚可怜的娇态曾让他心疼不已,只是现在他已无动于衷。 谷冰盈步伐细碎,翩翩来到他身边站定,他却有意地踱开几步,再度拉开彼此的距离。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不洁,不配站在你身边。” 她对殷振阳亦有一定程度的理解,知道制造他的亏欠感和罪恶感,是令他自动让步的不二法门。 如果不是早知道她曾经毒辣地加害师妹,殷振阳还真会心软。只是想到她与师妹素昧平生,而他也已承诺将会解除与师妹的婚约,她却非要将师妹逼上死路……心念及此,他对谷冰盈竟生不出半点怜惜之心。 “你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 谷冰盈终究是他曾经付出感情的女人,他实在不愿当面指责她,尽管她做的错事太离谱,一剑杀了她都属宽柔。 “我不清楚!”殷振阳的冷漠让谷冰盈的声音高了起来。“我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对我好冷漠,也不清楚我到底做错什么。振阳,就算你心里多了钟姑娘,求你至少对我公平一点。” 殷振阳叹了口气。他的心里确实多了师妹,只是在师妹进驻之前,他的心早已远离她。 他的叹息让谷冰盈误会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引起他的内疚,稍停之后继续道: “我知道你再也放不下钟姑娘,她曾为你寻死过一回,我们不能再杀她第二次,但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她的声音微带哽咽。“也许月老的姻缘线将我们三人系在一起,我们终究必须分享一个丈夫……” 一滴珠泪无声无息地滑过腮边,她柔声道: “我不愿令你为难,如果钟姑娘与我一样心疼你,我们一定可以好好相处的。” 谷冰盈虽然口头上大方,心中的一番计较却是深沉。殷振阳现在心里的人想必只有钟采苹,那么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让他把心分一半到她身上,等钟采苹遇袭身亡之后,还怕他不全心全意地对待她吗? 殷振阳沉默着,不禁想起当初他上石家退婚的情景。 当日师妹丰神艳照,顾盼间自负傲然,没有半点乞怜示弱,却更令人心疼她的坚强;眼前的谷冰盈却是精心算计,要让人同情她、可怜她。他不自觉地摇摇头,她们二人的差异太大,而他无疑是偏向师妹的。 沉思间,谷冰盈已来到他身边,想要靠进他怀里。殷振阳则再度退开,又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若不派人去长沙散布流言毁谤师妹的名节,她不会投崖自尽,也许你我也早已成婚……” 谷冰盈心头一凛。他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因为他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冷落她的吗? 定了定神,她决定装傻是最好的策略,反正她一推六二五,抵死不认,他也不能硬把帽子扣在她头上。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殷振阳失望地道:“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会当面这样指责你吗?当初师妹的回信,除了我就只有你看过,也只有你我知道师妹同意有条件解除婚约,怎么这么好巧不巧,偏在这时传出毁谤师妹的流言?” “我真的不知道……” “苓儿派人去长沙调查过了,即使经常进出石府的人,都不知道石家还住了一位表小姐。消息来源虽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不是从石家传出来的,显然是有外地人存心放话逼死师妹。” “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关?我……” 殷振阳叹道:“只有你有动机要她死,不是吗?” “你既认定是我所为,我再多说也是枉然!” 殷振阳一阵苦笑。“是或不是,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振阳定定看着她,摇摇头道:“女人真的是很奇怪,一旦起了杀机,就绝不容对方不死。一次杀不成,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谷冰盈身子微震。她确实派人狙杀钟采苹……突然心里一阵慌乱,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不再辩解,反而掉头离开。 目送她的背影,殷振阳的脸色阴晴不定,良久才喃喃自语道:“我真心希望不是你。” 夜深沉。 秋虫唧唧,凉风徐徐,应该是挺好睡的天气,却有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绿竹单手撑起身子。尽管屋里一片黑暗,举目不见一物,但她仍可以清楚听见纱帐里传出鼻息均匀,床上的人儿正沉沉安眠。 颓然躺回榻上,她只是睁着眼,想着日间发生的一切。 虽然谷冰盈的丫头说钟采苹名声可议,但她却倾向相信她家小姐殷雪苓的说法——有人故意要破坏钟采苹的名节。除了她本身的气质,另一个理由是钟采苹不太爱说话,不爱说话,又怎么去勾搭男人? 当然这也可能是她故作矜持,但是装模作样总有限度,一整天里,就算加上在马车里的短暂交谈,从钟采苹嘴里吐出的字眼恐怕也不会超过一百个,这样的惜字如金必定是本性使然,装不来的。 再者,钟采苹似乎很不喜欢别人碰触她,有时叫她想拍个肩什么的,都总是让她避了开去。她不仅与男人保持距离,即使同是女人,她也不肯让她太过接近,这种个性怎么招蜂引蝶? 综合各种迹象来推论,绿竹认为钟采苹必是无辜的。 但愈确定她的无辜,绿竹就愈担心。如果真的有人存心逼死她,现在要出手狙杀她也不值得意外。 可是……绿竹在心中大叹,她都快烦死了,结果当事人却睡得好好的,这是哪门子道理? 正气闷着,却觉屋外似有异声,绿竹警觉地坐起身来,蹑手蹑脚地下榻,伏在窗边偷看。 只见外面伸手不见五指,除了虫鸣风响,哪有半点人声?绿竹松了口气。她一定是太烦恼了,才会自己吓自己。 正打算回榻上歇着,哪知一转过身,背后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黑影,她吓得差点失声尖叫,只是对方眼明手快地紧紧捣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绿竹,是我,别出声,外面有人。” 原来是钟姑娘! 绿竹摇摇头,冷静下来,钟采苹这才放开手,举步就想向外走。“你留在房间里别动,我出去看看。” 绿竹闻言大惊。开什么玩笑?外头如果有坏人,必定是冲着她来的,她又不会武功,跑出去是要拿自己粉嫩的颈子去撞刀子吗? 满脑子都是要好好保护钟采苹的念头,绿竹竟没想到钟采苹的警觉性不比她低,甚至人就站在她身后她也没发现,当然不可能不懂武功。 绿竹连忙拉住她道:“你别出去,外面就是有什么,姜二爷也会处理,我们不要去碍事。” 钟采苹皱眉道:“这怎么成呢?昨天大伙儿赶了一天的路,又花了好些时间整理我爹娘的墓地,想必都累坏了,现在是睡得正沉的时候,敌人现在来偷袭,他们很可能要吃大亏的。” “不会的,你别担心……”绿竹言不及义地想安抚她,却突然好像被雷劈中,愕然道:“钟姑娘,你怎么知道外面有敌人?” 钟采苹低声疾道:“来人脚步杂沓,想必不在少数。绿竹,你快让我出去,恐怕迟则不及。” 来了很多人?那更不能让她出去了!刀剑无眼,万一不小心让钟姑娘受了伤,她可怎么跟少爷交代? 绿竹抓着钟采苹的手臂,推着她到床边,想要叫她回床上继续睡,嘴里碎碎念道:“钟姑娘,你不要想太多了!一切有姜二爷处理,我们好好待在房里,保护你平安无事最重要。” 老天爷似乎蓄意跟她唱反调,正说着,却听见清楚的金铁交鸣之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尖锐。 紧接着,烟火升空的咻咻声响传来,“砰”的好大一声,想是已在空中爆炸,可见事态必定十分紧急,才会升起求救的讯号。 钟采苹急道:“绿竹,我们快出去!你硬要把我留在房里,就是平安无事我也不安心。” “不行啦!钟姑娘,你又不会武功……” 钟采苹无奈地想,师兄什么都交代清楚了,就是没说她会武功,而绿竹的脑袋里不知都装些什么,居然想不到她其实懂武。 她叹息道:“我会武功。” 顿了顿,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 “我至少听出十五个不同的脚步声,绿竹,他们现在很危险。” 绿竹还想再拦,钟采苹已用行动证明了她的实力,手臂一溜一转,迅速挣开她的手,足尖一点,人已到门边。 钟采苹停住脚,小心地打开房门,紧紧地闭上眼睛;她慢慢张开眼,再闭上,又再张开,几次之后,她确定她的视力已经习惯了夜晚的黑暗。 钟采苹的谨慎让绿竹更加紧张,虽想把她拉回房里,但却连她的衣袖都抓不稳,绿竹这才知道,这位钟姑娘不但会武功,而且不弱。 但她依然提心吊胆,只能硬着头皮,屏着气息紧跟在钟采苹身后,小心翼翼地向声音来处摸去。 当她们来到另一栋屋前,看到的场景就是一片混乱。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二十个人,有殷家的人,但更多是黑衣蒙面人,有些似乎已经死了,有的还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 但主战场并不在她们附近,活着的人似乎有意把战场拉开,再更往里去,才见姜无咎带着七八个人围成半圆,把四个黑衣人困在墙边。 几个已经负伤、行动不便,但伤势尚无大碍的人则退在一旁,高举火把,成为这闇黯夜色中唯一的照明。 这四个黑衣人似乎是今晚行动的主力,尽管处于下风,但虽败不乱,四人靠着奇妙的剑阵相互支援,在多人围攻下依然未呈败势。 钟采苹观察了一下,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四人分明有能力脱出重围,为什么还待在战局里? 她心中一动,心知这些人原是为她而来,看样子,他们是赌她必定现身,他们就有机会完成任务。 钟采苹低声对绿竹道:“你别过去,留在这里先处理他们的伤势。这事非常重要,他们能不能活命都操在你手里。” 她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像这种群众斗殴,尽管伤势未必致命,也可能因为施救过迟而造成遗憾。扣着这么个大帽子,绿竹就是有再多意见,也不敢再跟着钟采苹向里去。 交代过绿竹,钟采苹莲步轻移,也不见她提气纵跃,只一瞬间,她人已到姜无咎身边,好像她原来就站在那里一样。 她的到来立即引起众人的注意,姜无咎脸色一变,低声道:“钟姑娘请远离此处,以防不测。” 钟采苹摇摇头,语音清亮:“此地是先父昔日隐居之所,他们在此生事,莫非欺我钟家无人?” 姜无咎大吃一惊。他当然知道他们并无法制服这四名黑衣人,不是黑衣人的武功太高,而是剑阵配合得太好;因此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就是车轮战,以游斗消耗他们的体力,拖得久了自然是人多的赢。 只是如今,别说他们的体力尚未耗尽,以这剑阵的精妙程度而言,就算是突围而出也不令人意外,可是钟采苹偏偏在此刻出现,还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的身分,她这不是摆明拿自己当箭靶吗? 心念电转,姜无咎突然明白她的目的就是故意要引他们攻击她。 正想着,四名黑衣人竟拔地而起,长剑如电疾袭向钟采苹。而她早有准备,先是轻轻拍出一掌,把姜无咎往旁边送出数尺,然后一声清越龙吟,但见剑华如练,她的身影一晃而逝。 没有兵刃交击的声音,众人只听见“锵鎯鎯”一阵响,定睛一看,只见钟采苹好似待在原地不曾移动,但四名黑衣人的兵刃皆已落地,四人愕立当场,左手扶着右腕,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一招起落,还没看清她怎么拔剑收剑,僵持的战局已顿时告终,她的能力自是令人惊佩万分。 姜无咎是场中极少数看出端倪的人。钟采苹的剑并未与黑衣人接触,她绚丽无比的剑招不过是个幌子,而黑衣人兵刃离手之前,手腕皆曾古里古怪地微微一扬,显然是遭人以暗器击中腕上的穴道所致。 他也随即明白钟采苹跳出来当活动箭靶的用心。她的身边必有高人护持,只是这位高人只照顾她一个,就算他们整群人今晚都莫名其妙死在这座小谷中,这位神秘高人大概也懒得动动小指头,但当钟采苹可能遭遇危险,他就会以雷霆手段确保她的安全。 只是接下来的变故快到令他几乎无法反应。 四名黑衣人愕然相望,片晌,其中一个突然仰天栽倒,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钟采苹心知他们口中必定早已暗藏剧毒,事有变故时便自行服毒了断,一时无暇细想,足尖一点便掠向四人。 “钟姑娘不可!” 姜无咎话音未落便抢上前去,只是变故已生,那第一个栽倒的黑衣人竟只是做做样子,钟采苹一接近,他便发出左手暗藏的袖箭。 袖箭来势劲疾,距离又短,眼看就要打在钟采苹身上,却听“嗤”的一声,一枚树叶将袖箭走向打偏,而姜无咎侧掠过来,正好撞开钟采苹,却不慎让袖箭在自己的右臂上划过。 就在此时,又一枚树叶扫过黑衣人颈侧,这回他可真真正正的死透了! 钟采苹略一踉跄随即站定,看姜无咎神色有异,袖子上又破了个洞,第一个反应就是封住他的“肩贞”穴,同时高叫道:“拿火把来!” 在火光的照明下,一名殷家护卫用力撕掉姜无咎大半截袖子,露出臂膀来,只见臂上虽只是一条长约三寸,深仅分余的浅浅伤口,但是整条手臂皆已肿胀发黑,显然袖箭上淬有剧毒。 钟采苹半跪在他身边,见状脸色大变。姜无咎其实不用承受这些,若不是她太不谨慎,现在事件早已落幕。 护卫见情况不对,举起长剑,便要向姜无咎的手臂斩落。这毒蔓延迅速,如不壮士断腕,恐怕将会危及他的性命。 钟采苹岂容他这么做,觑准来势屈指一弹,将剑锋弹开,疾声道:“不可轻举妄动。” 她自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瓷瓶,拔开瓶盖倒出一颗芳馥碧绿的药丸,喂入姜无咎口中,道:“请护住心脉。” 药丸入口即化,姜无咎咽下津液后,只觉胸口的烦恶感顿时一轻,当下抱元守一,潜心调息。 钟采苹将瓷瓶随手交给身边的人,盘膝坐下,一手按着“肩贞”穴,一手按着“内关”穴,凭藉自身内力为姜无咎驱毒疗伤。 随着时间过去,钟采苹的脸色逐渐由红转白,而姜无咎伤口流出的血液则由黑转红,肿胀的手臂也逐渐恢复原状。过了大半个时辰,她终于吐出一口长气,缓缓放开手,应是已经大功告成。 但她仍不放心,向旁边的人要了方才的瓷瓶,又取出一颗药丸,捏碎了涂抹在姜无咎的伤口上。 姜无咎只觉伤口一阵沁凉,说不出的舒适,加上这药清香无比,忍不住问道:“钟姑娘,这是……” 钟采苹收起瓷瓶道:“这是先父友人所赠,由天山雪莲混合数十种药材提炼的辟毒丹,即使毒质尚未祛尽,内服外敷,应当也不会再有大碍。采苹莽撞,累及前辈,请前辈见谅。” 天山雪莲生长在天山绝峰之上、冰湖之中,十二年才开一次花,这么珍贵的药物,她却舍得拿来救人,他着实想不到她会如此大方。 稍停,她又道:“我必须在此调息片刻,请不用为我担心。” 姜无咎知道她方才内力耗损十分严重,所以一时半刻无法起身,便以手势示意旁人扶他起来,并要众人噤声,以免惊扰到她。 突见一条人影急泻当场,正是五内如焚的殷振阳。 昨夜与谷冰盈不欢而散后,他一直睡不着,竟在风露中站了大半夜。四更时分桐柏山传来警讯,他虽立即召集人手,但终究放心不下钟采苹,等不及大队人马,便孤身一人直奔桐柏小谷而来。 才进小谷,便见满地横七竖八的黑衣人,他心下焦切可想而知,再往里走,只见一群人聚在一处,却没见到她,更让他着急万分。直至此刻亲眼见她平安无事,他总算放下心来。 “师……” “嘘!” 不用旁人警告,他也识相地发现师妹正在运功调息。来到她身边,他蹲下来仔细检视着。她看起来还好,但脸色何以苍白如纸? 姜无咎咳了咳,提醒殷振阳他的存在,殷振阳这才站起身不好意思地道:“姜叔受伤了?不要紧吧?” “若非钟姑娘以天山雪莲给我解毒,又以自身功力助我疗伤,我这条老命大概就完了!” 殷振阳心下了然,师妹必是内力损耗过钜,一时脱力,才会脸色苍白。果不其然,不多时她的脸色已恢复如常,人也睁开眼来。 “师妹,你怎么样?”一面问着,一面扶钟采苹站起来。 钟采苹摇摇头。“我没事,不过前辈……” “老夫命硬,阎王还不想见我!”姜无咎呵呵笑道。 “原不至于此的,”钟采苹仍深感歉然。“怀叔已经解决了他们,若不是我急于上前一探……” 殷振阳愕然道:“孟叔叔也在这?” 姜无咎也微现愕色,他倒没想到钟采苹会在少爷面前直呈自己的错误,毕竟她已救回他的性命,她若有意隐瞒,他也不会戳穿她。 “我说了,近期内怀叔的活动范围不会离我太远。” “小苹儿是吃定怀叔不容人伤你吗?” 钟采苹抬眼望向声音来处,孟虚怀正站在三丈开外看着他们。 “怀叔!” 钟采苹开心地想投入他怀中,但是跑出几步,她看清了周遭,身子竟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起来。 殷振阳连忙赶上来,将她护在怀中追问着:“师妹,怎么了?” “好多血……” 钟采苹虚弱得几乎站不住脚。她离开房间时天色未亮,虽然知道地上躺了不少人,但一来关心战局,二来天色昏暗,对眼前的血腥尚无感觉;而自加入战局后,她一直被人包围住,也看不清实际情况。 此时天色虽只是灰蒙蒙亮,但已足以使她看清四周尸横遍野的惨况。她的武功虽然早已恢复,但终究娇养在深闺之中,既不曾与人比武打斗,更不可能看到这般血流成河的场面,如今乍然面对,对她自是极其巨大的心理冲击。 “不要看,不要看!” 殷振阳把她的头按在胸口,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不待吩咐,众人立即开始收拾现场。 孟虚怀来到他们身旁,看钟采苹深受惊吓的模样,不由得怒火上升:“苹儿交给你照顾,我找人算帐去。” 钟采苹连忙挣脱殷振阳的怀抱,叫住孟虚怀欲去的脚步。“怀叔不要!” “小苹儿别管这些,主使者必需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就是死!把小苹儿吓成这样,死有余辜! 但钟采苹知道他正在火头上,被他找到的人非死不可。“怀叔,不要杀人了!小苹儿不想再看到血了!” 孟虚怀大步走回她身边,不悦地道:“小苹儿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吗?” “猜得到。怀叔,答应我不要杀人好吗?” 这个主使者除了谷冰盈还会有谁?怀叔虽不清楚他们的纠葛,但从杀手的武功必定也看出了端倪。 “她死了对你比较好,但是既然小苹儿这么说,我不杀她。”孟虚怀心道,要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多得很,死亡未必比较残忍。 照殷家小子对苹儿的态度看来,就算谷冰盈没派人来杀苹儿,他也绝不可能舍下苹儿去娶她。而他只消到山东去宣传谷冰盈因为心狠手辣才嫁不成殷小子,那她以后也别想嫁人了! “我走了!”孟虚怀转向殷振阳交代:“好好照顾你师妹。” 第十章 扶着摇摇欲倒的钟采苹,殷振阳灵机一动,突然将她拦腰一抱,往小谷深处掠去。 姜无咎何等老于世故,只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笑,知道收拾残局之后,他们就该闪人了!至于少爷和钟姑娘,他们得花点时间独处。 “你做什么?” 钟采苹羞红了脸。众目睽睽,他就这样对她又搂又抱,不知情的人只怕要当她是不正经的女子了! 殷振阳抱着她直跃上一棵大树,这才松开她的腰身,笑道:“师妹,还记不记得这里?” 她脚下踩的不是树枝,而是木板,她当然记得这个地方。这是爹亲手为她搭建的树屋。 她眷恋地游目四顾。相隔十年,这棵树的枝叶更茂密了,尽管许久无人清扫,但或许是风霜雨露的自然洗涤,屋中的木板倒还不算太脏。 树屋一角,有着一个小竹篮,她不由得走上前去,知道里头是殷振阳少时做给她的玩具。 殷振阳看着她的反应,笑了笑,跳下树,一转眼便不见踪影。 “师兄!” 他的举动让钟采苹蓦然回身,脱口叫他,却没有跟着下树去,似乎她心中笃定他会马上就回转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殷振阳便又跃上树屋,只是左手背在身后,故作神秘地问道:“猜我手上是什么?” 钟采苹让他勾出几分好奇心,却又不甘心追问,只是转过身道:“要嘛你就自己拿出来,不嘛就算了!” 真是别扭的师妹! 虽然她又使小性子,但殷振阳倒不觉得头痛,她现在可比平常寡言罕笑的样子可爱多了! 殷振阳把她的身子扳转回来,伸出左手,只见掌心上托着一只草编蚱蜢,显然这就是他刚才离开的目的。 “刚做好的!” 钟采苹伸手拿过蚱蜢,翻来翻去地端详,殷振阳不由得失笑道: “许久不做这个,没有以前的好看。”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坐下。虽然小竹篮伸手可及,但钟采苹手里还拿着那只草编蚱蜢,舍不得放下。 “你喜欢,以后我天天做给你。” 这话暗示得太明显,钟采苹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 殷振阳伸臂揽住她的肩道:“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竟能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 钟采苹没接腔,只是静静地靠进他怀里去。 殷振阳满足地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有件事,我知道我若不说清楚,你心里一定有个结。” 钟采苹知道他想说什么。没错,尽管她绝口不提从前的事,但她始终记得,她在石家的十年之间,殷振阳对她不闻不问。 “把你留在石家,是我故意的。” 殷振阳说完便沉默下来,等着她的反应;钟采苹还不想开口,无声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一定知道原因,因为当时你武功尽失……” 钟采苹叹了口气,她早猜到是因为这样。 只是她怎么也不明白,会不会武功真有那么重要吗?她母亲也不懂武功,但她爹娘的恩爱有目共睹。 “那时候,我已经决定要放弃你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怀里的钟采苹身子一僵。也难怪她,那时他才十六岁,就有如此功利的想法,她怎能不心惊? “因为准备要放弃你,所以我刻意不接触关于你的讯息,毕竟我们朝夕共处多年,我怕会放不下你。” 这对她已经不是问题了!她迫切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他要割舍多年的情份,只为了找一个有武功的妻子? 殷振阳沉默许久,才慢慢地道:“你小的时候,我不常提家中的事,除了我的爹娘和妹妹,你对我的家族其实所知无几,所以你不知道,我家已经五代单传,而且都在三十来岁病故。” 不用他多说,钟采苹已经明白他为什么要找一个懂武功的妻。或许十来年后,他的妻子就必须独力撑起一个家。 三十来岁,儿女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也得辛苦几年才能把担子交给下一代,如果当家主母不够强悍,如何保护她羽翼之下的孩子?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难以苛责。 只是现在,她开始担忧别的事:“那你……” 他会不会也在三十几岁的时候病死?她不敢想,更问不出口。虽然每个人都会死,但是……一时间她竟心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殷振阳喃喃道。 他也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所以他才一直不愿向师妹说明白。 他选择谷冰盈做他的妻子,完全出自理性的计算,他甚至不曾想过,如果他英年早逝,谷冰盈要怎么度过余生。 但是对师妹不然。他对师妹早已情根深种,连她小小皱眉他都要担心半天,这种有感情的负担,让他怎么忍心她孤独终老? 或许,在发现师妹没死之后,他其实不该执着于挽回师妹的心,可是,光想到分离,他都觉得心好痛。 钟采苹抱紧他。直到现在,她才愿意正视她的感情,她才知道原来她那么不愿意失去他。 “也许我是不一样的。在我之前,我的父祖是没有兄弟姊妹的,至少,我还有一个妹妹。” 他想安抚她的情绪,也想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只是他清楚知道她的身子颤抖得好似秋风中的黄叶,而他自己也一样。 许久之后,钟采苹才低声道:“我在想,你会不会因为不想耽误我,又想把我抛在一边不要我了?” 她怎能这样了解他?殷振阳只能苦笑。 “娘死后,我总是想,为什么爹死了娘也活不下去?后来我懂了,因为娘和爹在一起的十年时光,胜过寻常夫妻相守一辈子。” 她抬头看他,目光晶莹透亮,只是她的脸蛋红通通的,连颈项、耳朵都烧红一片。 “如果你不娶我,我会非常生气。” 说完,她不敢看他的反应,逃避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她最多也只能说到这里,再露骨的话她可说不出口。 殷振阳先是一怔,随即听懂了她的话,不顾一切地收紧双臂。他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她倾心相许啊! 只可惜他的右肩不太合作,一阵突然窜出的剧痛让他闷哼了声,右臂也不得不松开她。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的伤还没好……” 不过她未竟的话语全数消失在他口中。虽然听她的数落也颇有小夫妻的情趣,但是看着她的樱唇呶呶不休,他实在很难克制吻她的冲动。 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只知道他必须真真切切地拥有她,即使是十年……不,是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都好!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顾德音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几乎没把地板踩出一道沟来。姜无咎和绿竹的话,让她几乎经历了一场大地震。 她怎么也想不到,表面上温柔体贴、宽容大度的谷冰盈,背地里却主使大批杀手意图加害钟采苹。她是听错了吧? “唉……无咎,你没看错吧?” 不是她不信任姜无咎,只是她总希望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推翻眼前铁的事实。 可惜姜无咎的话打破了她的妄想。“我可以确定他们使的确实是栖霞山庄的剑法,我虽不精于剑术,但这点眼力我还有。” 无咎的话一定是错不了的!顾德音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实在不敢相信,她心目中的理想儿媳妇,却有着如此丑陋的真面目。 殷雪苓凉凉地插口道:“栖霞山庄的人没事去杀大嫂……呃,钟姑娘做什么?当然是谷冰盈派去的!” “你别瞎搅和,我够烦的了!” 可她偏偏就要瞎搅和:“娘,你就面对现实吧!谷冰盈的的确确就是心机深险、手段毒辣,哥哥可是一点也没冤枉她。” 顾德音大手一挥,道:“行了行了,都别说了!” 冰儿心如蛇蝎,可是苹儿又行为不检,怎么和她儿子扯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规规炬矩的好女孩? 可是殷雪苓还没讲完:“还有呀!娘你可别想说钟姑娘声名狼藉什么的,我派人查过了,那肯定是有人造谣中伤她的名誉,存心逼她去死。我猜这件事和谷冰盈也脱不了关系。” 绿竹也附和道:“以钟姑娘的个性,绝不是不安于室的女子。” 她是不至于像小姐那样,把一切都推在谷姑娘头上,但她所观察到的钟采苹,绝对和婉儿所说大有出入。 “我叫你们都别再说了!”顾德音烦躁地道。“苓儿,你哥哥呢?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他人了?” 刚刚他带着钟采苹礼貌性地拜见她之后,好像人就不见了,当时她急着想听姜无咎和绿竹的意见,一时竟没有注意到。 “大概带钟姑娘去休息了吧。” 绿竹看顾德音脸色不对,连忙道:“钟姑娘受了很大的惊吓,少爷会担心也无可厚非。” 连绿竹都向着她了,苹儿还真会做人!这一刻,顾德音只觉得她含辛茹苦拉拔大的儿子被人抢走了。 知母莫若女,殷雪苓噗哧笑道:“娘欸,你现在这表情好像有人抢了你心爱的玩具似的,别想太多啦!就算娶了媳妇,你儿子还是你儿子。” 顾德音被看穿了心事,不免有些困窘,只是说话的是她的宝贝女儿,也只能意思意思斥责一下。 “呿!就会胡说!” 殷雪苓全没放在心上,笑嘻嘻地道:“喏!哥这不就来了!娘,你找哥干嘛?要他送谷冰盈走人啊?” 最好是这样啦!殷雪苓这会儿心情极好,她会很乐意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好车马,让谷冰盈滚回家。 顾德音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对刚进门的殷振阳道:“事情变成这样,你打算怎么解决?” “也只能请她打道回府不是吗?” 提到谷冰盈,殷振阳就一肚子火。 虽然他知道谷冰盈很可能会对师妹不利,却没料到她居然派了二十来人要取师妹的性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若不是有姜叔和孟叔叔在明在暗极力保护,师妹能否平安无事犹未可知。 尽管如此,他也不能不考虑后果。若不是不想把事情闹得更复杂,依他的意思,谷冰盈休想平安走出殷家大门。 “就算冰儿做错了,你竟连一点情份也不顾吗?” 不是她要替谷冰盈讲话,他们终究也要好了一段时日,如今儿子说变就变,谷冰盈情何以堪?她会想杀钟采苹还不是儿子逼出来的! 殷振阳冷声道:“她不是第一次要杀师妹!师妹会被流言逼得跳崖自尽,全是她干的好事!” 既然事已至此,殷振阳索性把先前退婚前后的风波全抖出来,顾德音只听得瞠目咋舌,着实无法想像谷冰盈竟是如此心狠手辣。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谷冰盈毁谤钟采苹的名节,跟亲手拿刀砍死她有什么分别?杀人不过头点地,她却要使钟采苹连死了都遭人议论!她实在无法把这样的谷冰盈和她面前乖巧婉约的谷冰盈联想在一起。 殷振阳下结论:“娘,我知道谷冰盈陪你不少时日,你也很喜欢她,但娶妻娶贤,我怎能迎娶这样的女子进门?” 顾德音无言以对,只能连连叹气。 “再者,她做了什么,她自己心里有数得很,让她平安离开已是最好的待遇,再多就是苛求了!” 听了这些,顾德音心知多言无益,两手一摊,道:“算了!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不相信竟是这样的结果! 谷冰盈坐在椅上,原本娇美的脸蛋因情绪激动而扭曲,双手更绞扭得骨节哔剥作响。 婉儿也愁得没了主意。谁知道事态竟会这样的?派出去的死士全军覆没,殷家的人不过三死十余伤,而最糟的是,钟采苹和姜无咎都没死。 想必他们已经知道小姐就是这群刺客的幕后主使者,可她们还踩在殷家的地头上,他们会怎么对付小姐?光想就令人头皮发麻。 “她可真耐命!” “小姐……” 这样的小姐令她心惊,她从没看过小姐这模样,整个人阴森森得像只鬼,明明她就是很生气,脸上却全无表情。 “婉儿,如果你是我,你现在要怎么做?” 婉儿一怔。她最担心的正是这个问题,她们已经完全丧失主控权,只能被动地由别人来决定她们的命运。 “我不知道。”婉儿老实地道。 这不是她要的答案,等待也不是她会做的选择!谷冰盈突然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向门外走去。 “小姐,你去哪儿?” “找钟采苹!”她阴恻恻地道。“我得不到的,她也别想拥有!” “你果然来了!” 谷冰盈才跨进钟采苹所在的小院,便见她俏立在小亭之中,背对着她,话语中有说不出的感慨。 “你知道我会来?” 她话才出口,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只这一句话,她便落了下风!谷冰盈恨恨地想着,这丫头确实不简单。 钟采苹轻笑回身,但脸上却全无笑意。“谷姑娘,你太骄傲,所以不肯死心,不肯给自己、给别人留条活路。” 谷冰盈突然想起殷振阳昨晚说过的话—— 女人真的是很奇怪,一旦起了杀机,就绝不容对方不死,一次杀不成,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甩甩头。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在殷家落得灰头上脸、颜面尽失的下场,都是拜钟采苹所赐,这份“恩情”她可得好好报答。 “你奈何不了我的!”钟采苹幽幽地说。 闻言,谷冰盈的神色虽然不动如山,心里却不免骇异。钟采苹难道能够看穿他人的心思?一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仿佛一丝不挂地站在她面前。 钟采苹叹息道:“明摆在眼前的态势你还看不清吗?若非深知你绝无法加害于我,师兄怎容此地防卫如此松懈?” 谷冰盈冷笑道:“是吗?手下见真章吧!” 话音未落,她已拔剑出鞘,顿时剑光如雨袭向钟采苹。岂知钟采苹既不接招,也不还手,竟悠悠哉哉地踱起步来。 她父亲的“幻影迷踪”身法堪称江湖一绝,刀光剑影中仍可来去自如,她的功力虽然远远不及乃父,但对付谷冰盈已绰绰有余。 钟采苹摇摇头叹道:“你真是不死心!”移步回身间,谷冰盈的攻势已悉数落空,连她的衣角都没能碰到。 谷冰盈更是勃然大怒,钟采苹摆明了是在羞辱她。“别只会躲,血海书生的女儿该不会只懂奔走逃窜吧!” 钟采苹未必禁不起激,但谷冰盈的口不择言着实令她心头火起。“我便站着不动,你也没本事把我怎么样。” 钟采苹随即站定,腰间的寒螭带已在手中,面对谷冰盈斜追而来的一剑,她轻松地挽了个剑花,便将她的攻势卸向一旁。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谷冰盈冷笑了声,攻势再展,正是她最擅长的凝月剑法。她在江湖中的称号“凝月仙子”,正来自她使剑时的曼妙姿态有如天仙。只见一时剑光大盛,重重剑影将钟采苹笼罩其中。 “这话你该留着自己用。” 钟采苹话未说完,双剑互击之声不绝于耳,谷冰盈的剑影已被她破去,寒螭带如灵蛇般直袭向谷冰盈的手腕。 “撒手!”随着她一声娇斥,谷冰盈手中长剑已然落地。 “师妹!” “小姐!” 钟采苹素手微抬,没让殷振阳多口,转对谷冰盈道:“你别怪我下手重,你三番两次要杀我,我没那么宽宏大量。” 婉儿着急地检视谷冰盈,谷冰盈却似泥人儿般动也不动。看了半天,婉儿终于发现谷冰盈的右腕上多了一道红痕,但是并未出血。 殷振阳只是旁观,他也想知道师妹会怎么处置屡屡欺到她头上的谷冰盈。不论他长命或早夭,她都是殷家的主母,太软弱是不行的。 “我并未完全断去你的手筋,对你的日常生活应无妨碍,但你要舞刀弄剑,却是再也休想!” 这到底是残忍还是慈悲?对自小习武的人来说,武功等于是第二生命,她虽未废去谷冰盈的武功,实际上也相差无几。 婉儿闻言向她怒目而视,谷冰盈却突兀地狂笑起来。 “好!好极了……你赢了!你很得意吧!” 钟采苹螓首微摇。“这有什么输赢可言?谷姑娘,路窄要留三分与人行,若非你处处不留余地、今日何至于此?” 谷冰盈恨声道:“你不用跟我说教,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见谷冰盈拉着婉儿旋足便走,殷振阳这才松了口气。师妹没事,谷冰盈也自行离去,对他来说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你做得很好。” 钟采苹不解地看着殷振阳,她做了什么好事吗? “很有主母的架势。” 钟采苹羞红了脸,跺足嗔道:“你在胡说什么啊!” 殷振阳大笑着揽她入怀,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刚才有一个别扭的仙女向我求婚了!别想耍赖!” 这个男人真是一点也宠不得!钟采苹又羞又窘,却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嗔道:“我不理你了!” 殷振阳仍笑着,却松开了手,一脸无奈地道:“既然你不理我,那我只好把你送回石家去了!” 他的话把钟采苹吓了一跳。她只是使使性子而已,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她送回石家?他又想抛下她吗? 她的个性一点也不可爱,她的反反覆覆也一定让师兄觉得厌烦,所以逮到机会他就不要她了! 心中的疑云如雪球愈滚愈大,钟采苹开始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殷振阳的惊讶更甚于她,她哭了…… 他连忙再度拥她入怀。她的眼泪虽然让他心疼,更让他满足。“别哭别哭……师妹,我是逗你的……别哭……” “你总想丢下我!”她指控道。 殷振阳忍不住想叹气。师妹平时聪明绝顶,在他们的事上却总是少根筋,他应该得意吗? “我不送你回石家,怎么用大红花轿娶你进门?” 他何尝不想就此留住师妹?他当然可以马上命人准备,晚上就拜堂,但是这样对她不公平,她值得更珍惜的对待。 钟采苹蓦然收住泪水。他说了什么?她没听错吧! “我不是要抛下你,但我要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我要昭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殷振阳抱着她轻轻摇晃着。“学着信任我!你知道我对你的心,师妹,我舍不下你。” 托起她的腮,他一点一点吻去她颊上的泪,然后,他的吻落在她唇上,温柔而热切。 未来,应该是可以期待的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