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物与发现时代》 第一章 殡葬 重生到这个近似于地球古代的新世界后,顾川最得意的一件事可能是他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们都不知道的知识。 虽然大多一知半解,但社会学上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历史上原来世界上数千年历史的变革,语文上他掌握一门他认为非常伟大的象形文字和一门方便的表音文字,以及翻译成前者的一个星球的大量经典作品。数学、数学,他是真的一点不会了,但建方程解个鸡兔同笼总算是不成问题,已经超过他观察的周围人的最高水准。物理虽然也搞不明白,但侃侃什么相对论、光速不变、还有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也足以让同龄人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收获一片不明觉厉的目光。 这种知识系统上的极端复杂,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骚动不安,想要和别人交流,却又不敢和任何人说任何超过常识的话,活得小心翼翼而不自在。 好在这种苦闷的自矜并没有保持很久。 当时他还是只是大约六七岁的小孩子,并且意识到自己有个“前世”这个情况本身,也只是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 前面从出生起的很长时间,根据顾川自己的想法,他可能处于一种可以叫做“胎中之迷”的状态。而从唯物的角度讲,这可能是大脑发育不完全的缘故。 靠前一世的中学生物学,顾川想,大脑的许多功能,可能是随着婴幼儿数年的发育,才慢慢具备的。而人记忆能力就更是终生模糊了,有几个人能清晰地想起自己一两岁时候的事情呢? “人们偶尔会说‘有意识起’这个概念,这大概是在指从自己能想起的最远的事情开始,刚出生的婴儿的意识是也许不完全的。那么……” 一天夜里,他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在木床上翻了个身。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那么,对于顾川来说,所谓的“有意识起”,就是从想起自己的前世开始。 想起前世对他来说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大概是几个节气前,他在家里在正懵懵懂懂跟着这一世的便宜母亲学习这个世界的文字。 念书的声音在河边的小屋子里悠悠远远,断断续续。屋外的小河正从永恒的夕阳之下蜿蜒地穿过村落,向世界的另一边奔去了。几缕炊烟从窗外升起,穿过朦朦的雾气,直入天际。 水声跌宕,风声窸窣。这小孩对着母亲保存得很好的旧书籍时,走了神,在困倦中就要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 “念呀!怎么不念了?” 母亲拍了拍他的背部,说话慢慢的,带着温柔的笑。 “妈妈……妈妈……我……我……顾川。” 就在当时,小小的川睁着自己漆黑的眼珠子,不解地摇头晃脑,浑身一震,好像从一种可怕的营营扰扰的混沌的梦境中惊醒了一样。他脱口就是一种异界的语言与发音叫出了自己上一世的名字。在一种身体本能的如电触般的扰乱中,他结结巴巴地使用两种语言,手指点点身后困惑的母亲,点点自己,又点点太阳,最后他两种语言都不会用了。 他为自己想起来的东西,感到不安地看向窗外,只见到天上火红的暮色洒在远方的丛林与近处的水流中,波光粼粼。河那边的作物好像在火中燃烧一样,在夕阳中发出橘黄的光影。 这个世界从表面看上去,无比平静。 这片天地对他来说,也是崭新的,许多事物,他都叫不出准确的名字,就连叫出什么东西的名字的语言也是新的,因此他只能用自己原有的知识来形容。 人的思维可能很依赖语言,中文是他的第一语言。因此,在他的脑内,仍然选择中文来阐释这一切。 举例而言,他这一世的大名,用这个世界的习惯应该叫做“住在日照之河边上回头看的人”,他的小名则是“住在日照之河边上医生家的儿子”。当然实际的发音没有那么长,按照这个村落所使用的语言,被简略到了五六个音节内。 翻译一下,日照之河是他所在的村落旁边一条小河的名字,也是这个村的名字。回头看就是回顾的意思,也就是顾咯。 原则上,川是这个村落所有人共同的姓,顾是他这一世的母亲给他取的新的名。 按照姓在前的习俗,他应该叫川顾,但他按照前一世自己的名字,颠倒了姓名的顺序,于是就变成了顾川。 然后,他就陷入到心事重重的苦闷之中了。 日照村在这个世界也是新开辟的土地,顾川这一世的父母辈是和祖父祖母辈一起迁徙到这条河的上流开始落地生根。许多东西都不完备,许多事情,短时间内他都见不到。因此,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就一直肤浅。 发生转折的时候是大约可以称为白露节气中的某一天。那天之前,母亲面有忧色,而神神秘秘地在田间找到顾川,说她过几日有重大的事情要做,而顾川到时候就需要听隔壁妇人的话,保持静谧,不要大声喧哗。 “什么事情呀?” 孩子问。 川母的面色非常复杂,他知道顾川早慧,又有好奇心,先是叹了口气,再强打笑容说道: “落日城里面来信说,我们村子出调的农兵都去了很遥远的地方,现在我们要把他们留下来的东西埋起来呀,而他们就会在很遥远的地方保佑我们在白露时节丰收,所以呢,我们要做个大的活动祭典,但是呢,到时候,不能吵闹,因为会吓到他们的!他们会打你的!” 顾川一下子没听懂。 他在后来才意识到这是这个世界的妈妈对孩子所用的、用来形容死亡的委婉的说法。 川母是害怕这自有主见的孩子在殡葬的时候,做出什么让人困惑的事情来。 而通过川母的叙述,顾川才了解到这世界不像他所接触到的那么平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可能正在发生战争。 战争已经持续了许多个时节,可能还没结束,可能结束或快结束了。对于落后世界的封闭村落来说,这些信息都靠口口相传。 因此,别说一个孩子,就算是村里的其他人也不确切地知道实情。第二天,顾川在帮母亲剥一种类似于莲子的可食用植物的时候,从隔壁的老妇人口中得知几年前从城里来的老征兵官说那些被派往战场的青壮年人力是为了用来对抗“侵入落日城领地的生灵”。再之后,来的是一个新的年轻人。而上一代征走的村民们则变成了他带回来的裹尸布里的遗骸。 老妇人剥莲子剥累了,歇息的时候,揉了揉小孩子软软的头发,又捏了捏小孩子软软的脸蛋,才说: “我问过城里来的那家伙,说结束了没有啊?那人啊,没回答,只摇了摇头,也没有叫我们把全村的年轻人集中起来了,就自个直接走掉了。哈哈,然后,我也就不知道了呀,小娃子。” 但这样,村里两三个领头的人家一合计,就要准备一场大的殡葬。这种集体大葬在顾川有意识来的时间里没见过,实际上,在他有意识的时间里,这村子还没死过人。不过他的母亲说,在迁移到这片新土地前,这支村族就有传统了。 殡葬那天,所有农事都暂停。顾川懵懵懂懂地随着村子里几十户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家一起作送葬的队伍。而他的母亲比较特别,她是这次殡葬的主持。这年轻的妇人披着一袭白布在送葬队伍中间靠前的位置,捧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小无字碑,庄严地迈着步子,其他披布的人都有序地跟在她的身旁。 然后顾川才从隔壁多嘴的妇人那里得知,他这一世父亲好像就死在这场战争里。 这一世的父亲,按原理应该叫做青川。青川是出战前上一代的两家长辈的要求中,匆匆与他的母亲为婚的。他在顾川这一世的母亲怀孕后,便被落日城里来的征兵官以服“边民兵”役的名义带走,再之后,就是城里的殉葬队伍送回了用麻袋子裹着的尸骨。 因此,顾川从未见过这位父亲,只知道他的尸体……或说尸体的部分,被带回了日照村。 他在那天偷偷看过一眼。 这些尸体有的面部模糊,好像被那种细致的锉刀把脑袋的每一寸皮肤都搅烂了,有的尸体干脆没了头,他并不知道村里人究竟是怎么分别的,或者还有没有这些尸体谁是谁。 队伍一直走到一片水沟长满青草、巨大的树木结成顶盖的地方。 “这里就是日落村的墓园。上一代的人和上上一代的人都在这里安眠着。” 绯红的夕光透过林荫,散向大地,人们肃穆地立在入口处。那时顾川从人群的缝隙中探头张望,眨巴眨巴他儿提时代的大眼睛,暗暗观察,便见到他的母亲作为司仪缓步向前,站在林盖之下。 周围有刻字的木板,是这民族的墓碑的形式。 那天,川母束起了头发,戴着从头顶披过全身的长长的头纱,全身着黑色的服装。她的面色苍白得紧,看上去痛苦万分,但顾川知道这是她一大早就用一种白色的粉末拍了很久自己的脸的缘故。 现在,她站在那里,像一根黑色的玉竹。 几个壮年人把十几具裹布尸抬到前头放下。川母颔首,点头示意仪式即将开始。 随后,她便念起了一首古老的民诗: “死亡,死亡……你已大获全胜。” 送葬的队伍一一垂首。同样低头的孩童则用余光瞥到那几个搬运裹尸布的壮年人在一个领头的带领下,正在周围撒灰。 这种灰是前几日,他们在田间用一种作物的秸秆烧制的。 川母的念音声则越念越低,直低到所有人听不清晰的时候,忽然从裹尸布里,有一阵骨头与肉吱嘎作响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 顾川心惊肉跳,不知声音的来源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就是这个抬头,他再次看到了那些裹在布里的尸体。 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是缺斤少两的。 无头的重新铸造了一个石头的头。没脸的重新造了一个石头的脸。没手没脚的就被铸上了石头的手脚。所有重铸的关节都是栩栩如生,所有人在入坟之前都是完整的。 川母在人群前方静伫片刻,开始按照古老的礼节默念这些人的名字。 念完了,她说: “埋土吧。” 第二章 补石(没修完,不建议读,进度标识) 老人们日日夜夜念叨着说: “人死也要死得完整。” 年轻人们则会问: “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所有的习俗都是在古老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细节的含义早已模糊不清。但谁也不会去质疑这些祖先的传统。因为谁质疑了,谁就会遭到冷落。 挖完坑,埋完土。过去的人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只剩下了高大的树木上他们被刻上的名字。 大人们小声地啜泣起来,几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被打了一拳同样泣不成声。 他不想被打拳,也就在那个被叫做他这一世的父亲的冷酷的墓碑前低下头来,自主地嚎啕起来。 这便宜父亲他根本没有相处过,自然没有感情。 因此,他一开始只想假装哭泣。可不知是生物学上的血脉基因联系,还是心理学的共情,还是跪在蜿蜒阴森的树藤前,晚风从林间吹来,脑袋便会冰冰凉凉,他突然就想到自己已是异乡异客,而上一世的自己死后,爱自己的人以及自己所爱的人都将不知如何,心底便忽然酸痛而涌起波涛,睫毛被泪水湿润,便忍不住真切地放声痛哭起来了。 川母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同样垂下了自己的头。 只这一拍,异乡来客想起自己过去的父母,心中的苦楚再无法抑制,尽数化作泪波。 等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夕阳的暮光已洒在草房的屋顶上。 吃饭时候的孩子还没有忘记白天所见到的事情,不禁说道: “妈妈,我有件事想问你。” 川母有些疲惫,但还是很有耐心,她从置物架边走到桌边,温和地说道: “什么事?” “为什么,那些人都有手有脚的,还要葬到地里呀?” 川母被他的问法迷惑了,犹豫地答道: “这其实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去了很远很远地方的人。我们造了他们的雕像,把他们埋到了地里,这样的话,就算他们离开了,也好像他们都还在这里了。小川,川呀川,现在还没到你了解到这些时候哩。” “其实……我知道的。” 烛光下,母亲往木盆里倒热水,准备和孩子一起洗脚。听到这话,她转头看向孩子,而孩子就继续说道: “其实我知道那些人就是死了,是不是?我也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去了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没了,再也见不到的意思……我偷偷看过,他们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体早就不是完整的。我看到过隔壁大叔宰杀大母鸡时候的样子,大母鸡的尸体四分五裂了,就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为什么你们要用石头把他们补到完整呀?” 顾川一口气说完这一大通话后,只见到暗沉沉的室内,川母的脸上露出一种惹人怜爱的纯然的困惑的表情来。 “你不怕这些吗?” “我不怕!” 他执拗地答道。 川母生顾川的时候,换算到顾川熟悉的人类社会,可能才十四五岁。顾川是她唯一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近来的表现与她所知道的其他所有的孩子、也与她自己的小时候都不太相同。她作为母亲的经验尚浅,也没有多少人的经验可以借鉴,于是当她所说的这一套代代相传的糊弄小孩子的话糊弄不过去的时候,川母就一下子呆呆而不知所措啦。 更别说,顾川提的问题,对于川母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早已不是问题了。 要是一般的母亲,可能懒得解释这些,也许就是打骂几下,等小孩子自然忘却,就算是把这事揭过。可川母不一样。她纯朴的性子让她绝不至于草草了事,总是想认真对待。 她和顾川同坐在家中唯一的大木板床上,一双母亲的脚与一双孩子的脚一起伸入水中。川母说: “因为人死也要死得完整,是决不能不完整的下葬的。” 顾川大约能理解其中朴素的情感。 他昏头昏脑地、脑袋里又冒出了另外的新的问题了: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用石头把他们补好的呢?我没见到石匠或者木匠他们削石头啊。” 川母眨了眨眼,说: “这倒也没有那么麻烦,只要把石头盖在人的身上就好了。” “把石头盖在人的身上……我不信。” 木盆里,一双赤裸的女人的脚因热水洗濯而更显健康优美,使气似的用力压住了顾川那双孩子的白白净净的脚。 于是虚浮在水中的孩子的脚一下子就被压到热水的底部,被热水灼烫了。 他赌气地继续说道: “想不清楚,我就睡不着。” 川母从水中伸出自己的脚,无奈起身从置物架上取下了她白天捧在怀里的石碑,她说: “因为这种石头是很柔软的。” “柔软?” 一张小小的脸不解地看向这看似寻常的坚硬的石头。它的表面有自重复的无限的纹理,这种纹理让顾川想起了雪花。 但石头又怎么会是雪花呢? 孩童起身,穿着木鞋走到了大人的跟前,低下了自己好奇的脑袋。 然而母亲轻轻地捏起石头。石头果真就像橡皮泥一样发生了形体上的变化。他轻轻地捏了捏,果不其然,这石头也就扁了下去。这种陌生的物质的性质让来自异世的孩子一直到深深的夜里都感到好奇,在床上一边捏着这块石头,一边不安地翻滚着。 川母轻柔拍了拍睡不着的顾川的背部,想叫这孩子赶紧入眠。 他也就不再装了: “这种石头从哪里挖掘出来的呀?” 川母摇了摇头,带着稻花味道的发丝就在顾川的脑袋边上沙沙摆动起来。 “妈妈也不知道呀。这东西到处都是,不过地上是没有的,但地里是有很多的,落日城那边好像就有开采这石头的矿场。” 好一会儿,顾川闷闷的声音又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那岂不是特别方便,可以做成各种各样的东西。” 川母知道这不怕她的小鬼又失眠了,她绞尽脑汁地解释道: “倒也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它太柔软了,会被捏坏的。” 她说。 川母说完,孩子就咯咯笑了起来。夜还未尽,窗外的星光闪耀。他的手里还捏着那块柔软的石头,尝试把它雕塑成各种各样的样子,像是玩橡皮泥一样。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有天然的像是橡皮泥的物质。 “笑什么呀?小疯子,你对这东西很好奇吗?以后想成为一名石匠吗?” 孩子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再过一段时间,也是能下地干活的男子汉了。对于川母来说,也到了顾虑未来的时候。 石匠或者木匠都是个不错的男子汉的活计。但就川母自己的愿望来说,她其实更喜欢顾川能成为一位医生……就像她一样……但要比她更好一点,最好是能在落日城定居的顶顶伟大的医生。 谁知,那孩子翻过身来,趴在床板上,一边翘着脚,一边望着窗外的星光: “妈妈,妈妈,落日城的人们最远到达过哪里啊?” 川母指向了窗外群山深处: “喏,你看,大山就是我们到达过的最远的地方啦!” 孩子笑起来了: “那,我想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这样的事情可以做呀?” 这里的话理论上是不该作数的。因为那时候的顾川说话完全不经大脑思考,可能算是一种聊天吹牛的状态。这种状态在他上一世与网友欢快的聊天中也不少见。 只是川母不晓得,因这孩子的说法睁大了眼睛。 她从未想过,也没思索过类似的概念。对如今的她来说,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甚至没有想过日照村和落日城以外地方的事情。 这让作为母亲的她有些困惑,只觉得不切实际: “那可太难啦!” 这快变成小孩子的小孩子,鼓着脸颊,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想做一件事,当然不是因为它轻而易举,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困难重重呀!简单的事情谁都能做,可是困难的事情就不是了!” 她弹了弹孩子的脸颊,笑着说: “那真是顶顶了不起的目标啦!但你也该睡啦!” 只是顾川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一直睁着一双奇异闪亮的眼睛。 竖起耳朵,就能听到窗外的虫鸣声和小河淌水的声音,悠远不绝。 第三章 永远指向一个方向的针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日照村比先前热闹很多。 战争好像结束了,于是原本孤立的各个居住点与落日城恢复了贸易往来。 之所以用居住点形容,是因为顾川很快发现,日照村与落日城的关系,更接近于上一世“屯”与“城”的关系。 在落日城外的数百公里或更远的范围内,沿着日照之河的主流与支流的方向分布着大量新开辟的几代人或已存在十几代人时间的屯。一般一个屯都是同姓人,也就是一起迁移出来开辟新土地的同族人。 而日落城就像他所知道的城市一样,是大量不同姓的人与家族共同居住的地方。 一个城市附近有很多屯,而距离另一个城市则可能极为遥远,远到什么地步呢? 顾川没有从大人们的口中听到任何第二个城市,甚至也没听说过国家的概念。所有人好像都没有想过深入野外。 这个世界上也有商贩的概念,不过商贩只流通在城、村、与屯之间。每到温度适中而少雨的节气,商队就会周游落日城与城外各村落之间。不过村落,偶尔也会有队伍选择翻山越岭前往落日城。商贩经常会带来一些来自落日城的新鲜的玩意儿,指示了这个世界的已经抵达的非常的科技水平。 比如“透明的玻璃”。 使用一般沙混合其他材料简单烧出的玻璃,并不是透明的,而是不透明的彩色材料。 使用更精纯的石英砂,在更好的工艺下,则可以吹出大型的玻璃器皿。这叫小镇里的人忍不住大呼小叫。村里的阿嬷连摸都不敢摸,一双浑浊的眼睛盯在透明玻璃的边缘,感到无比奇异,惊奇地说道: “这东西好像不存在,只能摸得到……那是不是可以用来做隐形的墙壁!要是我一头撞上去了,岂不就要完了……还是用不得的,用不得的。” 村里人吃惊得紧。 但顾川知道玻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奴隶社会,对这个成果不屑一顾。 只是另一件城里的事物“计算钟”,就叫他也要睁大双眼。 计算钟可以算是这世界最早期的计算器,整体极其庞大,由六根圆柱的旋转完成乘法器的原理,每根圆柱上都印有乘法表的展开图,并且被挡板挡住大部分,只露出一两个数字。依次旋转六根圆柱底下连接着的机械按钮,六根圆柱就会按照一定的规则进行旋转,便能得出计算结果。而加法器依靠的则是齿轮传动来实现计算和进位,几个表盘按照圆周等分为十个刻度。齿轮的边缘也有十等分的突起,因此严丝合缝地代表数字在齿轮上的传递。齿轮在一系列转动后,最后便能得出结果。计算钟最高可以支持六位数以内的加减和乘法,但无法实现除法的功能。 但这已经远远超过没接受过数学教育的日照村村民的极限了。 他忍不住问道: “这东西有很多吗?” 这种设备,在封建时代,无疑就是了不起的奇珍。 和顾川聊天的是隔壁阿嬷的孙女,是个叫做雨花的女孩子。为了帮家里人做农事,雨花的头发一直是剪得很短的,像个假小子。她跟父母去了商队的展览,回来后,对一动不动的顾川,先是甩出透明玻璃的概念,看到顾川不吃惊,就发出了绝招计算钟,总算叫这人面色一变。于是雨花就有些得意了。 她笑道: “我也好奇,所以问过。商队里的人说这东西在落日城里好像还挺多的。所以被商队带到了这里……” 具有上个世界记忆的孩子可以清晰地发现具有超自然能力的东西,与那些人类可以造出来的东西的区别。 不过这个世界的人似乎并无法将这两类事物分开,又或者这些看似超自然的东西在这里全然是自然的。 他们唯一的区别在于前者比后者较为稀少,因此,经常会单拿出来说事,与玻璃或者计算钟并举。 当时,顾川的同龄人,一个大约可以叫做河岸的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找到正蹲在家门口地上的顾川。 那时候,人间没风,地上的泥尘也起不来。顾川就用削尖的一种叫做“金穗”的类似小麦的作物的杆部慢吞吞地练习上一世的汉字。 河岸看了几眼,就知道这家伙又在画奇怪的方块画了。 “又来商队啦!” 顾川没有什么回应。 “有我们没见过的东西!” 河岸问他。 河岸可能比顾川大几岁——这个村落好像并没有明确的年岁的概念——所以也说不清楚。他名字的来源……顾名思义,日照村都是拿着自然物件起名的。像是川母用了“顾”这个抽象概念,已经是极少的了。 河岸是这一代日照村的孩童里体格最健硕的,看上去很凶,不过性格却可能是最好的——只是偶尔有点出格。 “什么没见过的东西呀!” 顾川抬起头来,抬头就看到河岸傻乎乎的笑。 他和同龄人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这些孩子们的心思很单纯,对他们好就是好。要是知道点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愿意分享自己的东西,那就更了不得啦! 然后河岸解释都不解释,直接拉起顾川的手就把他拽起身来,就开始往农田的方向跑。 连绵金穗的在落暮的阳光下闪着灿烂的光。土地传出一种凉丝丝的温暖。奔跑中的孩子们总是非常惬意。他们跨过一两条闪烁金光的、从日照河向田里引水的小渠,就见到农田的尽头,几户人家正袅袅升起炊烟。 炊烟边上,支棱着类似帐篷或者蒙古包的建筑。 穿着布衫的落日城商人正在和村里的大人们谈收购粮食的事情。好几个被大人带过来的孩子在一边吃一种这世界特产的草果,一边等着看热闹。 在封闭的小镇里,外来的商队已是最高的娱乐节目。 河岸和顾川来到的时候,恰逢这只商队的商人谈完粮食收购的事情。 “你们想看看我的收藏品,是吗?” 商人的脸上有一条可怕的疤痕贯穿了右脸。整个右侧的脸颊都在往里陷。这不像是战争的创伤,反倒像是切除肿瘤才形成的。他的声调刺耳,但性格很好。 “想!” 几个孩子一起说话,大人们也说有兴致。 “这收藏品是我私人的,我曾经想给它找个买家,但一直没人买,后来始终带在身边,给你们看看也无妨。” 商人回到临时帐篷里,取出一个木盒,木盒里摆了一根针一般细长的东西。顾川目测这针约有三十厘米长,直径大概在五毫米。 “这针有什么作用呀?” 村里的木匠好奇地问道。 然后小孩子们窃窃私语开啦,河岸猜是缝衣服用的,可以缝出没有缝隙的衣服,雨花则觉得这可能是用来刺入身体的凶器! “都不是。”凹脸商人说,“这是一根只会指向一个方向的针,除非把它保存在盒子里。就算这样,要是盒子很轻的话,它也会慢慢变动位置。你们看……” 凹脸商人把这根针从重木盒中取出,放在一个轻质的盒中,再将轻质盒放在地上。最初一分钟还没有变化,但很快,盒子就震动起来,绕着中心,转了几个明显的角度,引得地上的泥土都刮出了痕迹,吓了孩子们一大跳。 “然后呢,假如把这根针从空中投下的话,它也会指向唯一一个位置。” 凹脸商人把针从木盒取出,竖举在胸前,然后放手。 针先是一点触到地上,近乎垂直,接着在一个旋转中指向商队帐篷所在的位置。 凹脸商人让几个孩子试了试。 果不其然,不论哪个孩子怎么抛,怎么下坠,针必定会指向那个位置。哪怕垂直了平放在地上,也会在颤动中转移方位,直到位置正确为止。 一种纯然的神秘,一场惊人的表演。 “这是磁力吗?” 顾川忍不住呢喃,想用自己的科学世界观来解释。 这种现象很类似他所知的指南针。 凹脸商人没听懂“磁的力”这个词,但这个世界确有磁石的存在,顾川所说的磁力用的也是磁石的词源: “磁力……你是在说磁石吗?如果是磁石的话,它应该会被吸走!但它只会在原地转圈,哪怕是水里淹,哪怕是放在火中烤,因此这东西就不是磁石,世界上还没有与它一模一样的东西哩。” 河岸等几个孩子听不懂磁力,也不知道磁石,只好奇地张望顾川和凹脸商人。 顾川又问: “像这种特别的东西,城里一般要卖多少钱?” 落日城和落日城附近也使用货币这种交换物,落日城发行的货币是一种贵金属货币,它使用的金属,是从日照河的主流深处可以挖出来的变色石,融化变色石来铸造货币。 “其他的东西好说,但这东西我不卖。”凹脸商人说,“只用来交换。” “那要用什么来交换呢?”顾川自然地问道。 凹脸商人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顾川。把针收好的过程中,他向四周看戏的众人解释道: “这针在我小时候就被我所持有,可我一直搞不懂它有什么用,曾经想按奇珍异品的价格卖掉,却没人愿意买。若是降价,我也不甘心。后来,我已经放弃了把它卖出去的想法。现在我则在想,这世间一切被创造出来,我想一定是各有其用的。因此,我要有人告诉我这针是用来做什么的?指向一个方向又有什么意义?” 孩子们随着大人去看其他城里来的新奇玩意儿,而村里的木匠继续和凹脸商人聊起落日城来: “现在的落日城里怎么样了?” 小孩子们还在跟商人的侍从看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其中就有“磁石”,商人的侍从开始演示磁石的效果来。 凹脸商人说: “还是那样,人人第二想的事情是发财,第一想的事情是找到了不起的奇珍献给冕下以换取赏识!但又不敢离开落日城的范围,都知道外面危险……刚打完仗嘛。” “有什么新鲜技术出现吗?” 木匠一直想把木匠儿子送进城里去,城里是最安全的,离城越远的地方越危险。 城里的人叫公民,是不用在外面种地纳税,也不用服“边民役”。城外面的人都叫边民,有的是因贫困或犯罪被剥夺公民资格的人,有的是从外面漂流过来被落日城接受的人。 木匠除了锯木头,其他什么都不会,他只关心锯木头的技术。 “木头?木头没有新鲜技术。”凹脸商人说,“现在城里,没人关心怎么锯木头做家具呀!” 这叫木匠吃了一惊,连忙问: “这是为什么?发生什么大事了?” 他小时候去过城里,明明那时候,锯木头的人还很多。 “因为大家都在研究用铸铁做各种新东西,还有的人要用铸铁做房屋,做一切东西呢!喏,你看。” 凹脸商人从帐篷里拿出了一个小的铁质雕像。雕像刻的是一个蒙面女人,凹脸商人标价是一元。木匠敢说自己削木头肯定比这东西精致得多。可惜的是,他雕刻的东西都不值钱。 “这种铁玩意儿很受公民们的欢迎。发明铸铁技术、挖铁矿、熔铸铸铁的家族都发财啦!” 木匠有点恍惚,又问: “那最近城里有什么大事吗?” 凹脸商人想了一会儿。 “没什么特别大的事……也不算没有,有两件吧。”他笑了笑,“一件是很长一段时间,变色石的私采和私铸非常严重。城里的议事会下令把一个搞私铸的边民村落的人清除了,又在考虑放弃变色石币。” 凹脸商人没说的是,落日城内通货膨胀非常严重。这可能是因为议事会在战争时期铸币太多,导致物价飙升。而他便选择了外出商游,以及更倾向于以物易物。 “这怎么行!”别说木匠,其他几个正在看东西的成年人都着急了,“那我们手里的钱岂不是都不算钱了!” “别担心,别担心。”凹脸商人自己心里也有担心,却面容不显地安慰道,“现在的、有纹印的变色石币都还算钱的,只是以后城里可能要刊发一种小的纸张,上面用上了一种新的纹印,可以在一个新的部门里兑换成变色石币。这个新的部门还没成立,之后肯定有新消息。”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是政务官前几天向外透露冕下有意想要整改给排水系统,重修宫殿,这是个大肥差,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家族都轰动了,到处在招人手。” 木匠有些意动。 “你想进城赚那点苦力钱吗?整天在引水渠,排水沟里打转吗?”凹脸商人摇了摇头,“反正我是不想。我看还不如你们现在这里开垦呢!” 木匠撇了撇嘴,因为他知道凹脸商人又是公民,又有钱,儿女双全,都在落日城里上私塾。唯一的缺陷可能是有钱,但还不够有钱。 凹脸商人当然不会去做这种累活。 第四章 异界的天文历法 再过一个节气,青春期的迹象在这一批孩子的身上格外明显了。 一天早晨起来,顾川的裤子黏糊糊的。作为有经验的成年人,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尿裤子,但依旧害臊到脸红。 他本想瞒过川母,谁知川母对这种变化比他更敏感。 当天晚上,这位年轻的母亲在河里洗完衣服,就摸了摸男孩的头,说道: “是时候不一起睡啦!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第二天,她就从仓库里拉出她父母曾经睡过的床和被褥来。她请隔壁木匠稍微修饰,做了几个床头床尾的雕花,又加了几块木料,把床拉长了一截。 男孩不理解,她说: “我看你还会继续长哩,得为未来留出空闲嘛。” 顾川才懵懵然地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的成年判定是很早的,比和他上一世的祖国要早得多。 上一世,他的祖国判定一个人具有完全刑事责任通常是以十八岁为计,但有些国家则以21岁或20岁、15岁为计。这里面的缘由仔细想想也不简单,一者是取决于人这种生物的性质。人的青春期大约从十岁开始,要到二十五岁才算完全结束,从十几岁开始,人的生育能力和劳动能力正达顶峰。到了三十岁以后,身体其实已经走下坡路了。 二则是取决于人的社会性质,举例而言,在十八岁前后已经有足够的体力搬砖,也经过足够的义务教育可以工作了。而上一代的父母们已经刚好度过了人生最好的十八年,劳动能力开始减弱,单算性价比不如新生代。这是劳动能力决定财产关系,决定个人地位的缘由。 在顾川重生到的新世界里,只要你的身高长得和上一代的大人们差不多高,可以下地干活,那就算是大人啦。 因此,换算到上一世,在日照村,可能在十五六岁就已经具备完全自主的权利。而大人们的口中,有个特殊说法是当金穗的主要作物第三十次成熟时,孩子就已经长大了。 那也许该叫三十岁? 只是顾川到现在,还没有摸清这个世界的历法。 他只知道商队从不久留,在温和少雨的季节到来,在下一个雨水丰沛或干旱的节气发生前,就会离开。 温暖少雨的季节有之前提到过的白露,也有略有区别的惊蛰。而雨水丰沛的节气,大多可以翻译成中文里的清明或谷雨,清明的雨季稀疏,而谷雨的雨季水汽更充沛急猛。干旱的节气则大多可以叫做小暑和大暑。 但这个世界的历法奇怪得紧。首先是没有准确的年与月的概念,也没有严格的春夏秋冬等季节的概念,更多用的是叫做节气的概念。 换而言之,在地球上的节气通常春夏多雨,二十四节气,先是清明和谷雨,谷雨之后立夏,天气越来越闷热,到了夏天,也就是小暑,之后是大暑,天热到了极点,就要冷下来,就开始立秋了。立秋之后就有白露,再之后是冬天。 这是由于太阳直射地表和斜射地表,也就是地球的自转、公转与黄赤交角的缘故。太阳直射地表是夏天,太阳直射地球的另一边时,这边就是冬天。 而在这个世界上,节气的更替并不那么规则。 小暑之后可能接个连绵的雨季,清明、谷雨、谷雨、清明,接着来个大暑,大暑完了再是小暑,小暑之后再来个清明、谷雨,白露,惊蛰,一连串的好节气。 所以这个世界的人们只称某某节气,而绝不称某某季节,只以对天象的观察决定未来的趋势。而日照河边上可能真是绝无仅有的好地方,终年温暖如春。顾川遇到过的最干旱的季节,体感也不到三十度,最冷的季节,他也没见过水上结冰。 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母亲: “妈妈,水越加热,就会蒸发。那如果水越来越冷,会变得怎么样呢?” 结果她的母亲一脸茫然: “那就是变成很冷的水吧……” 得,顾川那压抑已久的、那种苦闷的自矜又要冒出来了。 “这和他们的智力没有关系,只是他们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而我度过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生,所以略微多知道一点而已。而我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被当做傻瓜。” 顾川提醒自己道。 但古怪的天文现象,他越发现越多。 譬如,他不曾见过正当天空的月亮或太阳。 只知道夜晚到来时,乌云会适时遮蔽天空,使得人间变为阴沉。而太阳总是照在河上,好像即将升起来或落下去一样。 地球上动物的作息,与他们的生物学特性,还有以二十四小时为一个循环的环境温度变化息息相关。温度循环则取决于日升日落。白天温度高,晚上温度低。在这个世界上,同样存在一天的温度循环,或许可以称为一天,却没有明显的天体运动的标志,只有厚重的云层会遮蔽天日,温度下降,这种现象勉强可以称之为“夜晚”。这里的人作息却仍然规律,精力相比地球人似乎也更为充沛。 这种自然现象让顾川大为不解。 由于缺少钟表,顾川光靠自己的体感很难确认具体的时间流逝。 “这个世界会是个星球吗?如果是星球的话,星球绕着太阳转,怎么会见不到太阳?这里的云层难道就像土星和木星的云层一样厚重到遮蔽天日吗?还是说这里压根就不是个星球……而是个玄幻小说里漂浮在虚空中的‘位面’?其实能量的来源是地里的灵气,所以大气循环和水循环都是灵气循环,压根不需要质疑。” 托了可能是上一世给予的记忆,他的想法无穷无尽。 只是他始终不敢简单地把自己的思绪托付给其他不知心的人,只能偶尔和童真的孩子们旁敲侧击,说点他们听不懂的话,消解儿童欢快的时光。 在日照村的日子简单而纯粹,连绵的丰收让人们的日子也绝不吃紧。孩子们的个子都蹿得很快。 商队第六次来到日照村的时候,一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木匠和村里其他几个人合计,准备把日照村里几个孩子都送进城里当学徒,准备靠商队走道。和顾川关系尤其好的河岸当天就跑到顾川家的田地里,告知他这一事情,说他可能要去城里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 落日城现在还没有严格意义的普及教育。据说学校已经向非公民的边民开放了,需要缴纳一笔昂贵的学费,因此,也与日照村的孩子们没有任何关系。 普及教育的产生是与工业革命的进程息息相关的,这可能是出于集中工业对素质工人的需求。 在工业的诞生前,私教,贵族内部教育或师徒传承教育更为普遍。 不过这些在顾川脑海里徘徊的知识能不能在这个世界生效,也说不准。 “可是呢……”河岸的“可是”在嘴边绕了很久。其实他和其他小伙伴们都觉得顾川好像知道得更多一点。 至少知道“磁石”的人就很少。 偶尔能吐出什么“金融”“城乡关系”“财产结构”,也让他们觉得顾川看问题的方式惊世骇俗。 相反,父母只会说些城里好、多挣钱。 这是这些孩子还没体会到钱的好处,才会产生一种对他人的无暇的崇拜,就像上一世顾川小时候崇拜科学家和宇航员,也羡慕班级里好的学生,长大后则开始羡慕嫉妒恨资产家和拆迁户一样。 “可是,你的母亲会不会叫你进城呢?我们一起进城的话,还可以一起玩耍呀!” 顾川的母亲是村里的医生,很受尊敬,这些小孩子偶感风寒的时候,也大多被治过,怕川母怕得要死!河岸想以医生家的实力,顾川肯定是要进城的。 “我……?我不太想去城里。” 顾川躺在松软的草地上,看着遥远的夕阳,说。 河岸露出失望的表情,闷闷地哦了一声。 他很害怕和朋友再难相见的。 结果,当天,顾川和川母吃饭的时候,川母也提到了这个想法。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说。” “什么事呀?” “我想把你送进落日城里去学医。” 顾川抬起头来,看到川母认真的神色。 木匠和川母说了,一个人进城容易受欺负,但一群村里儿女一起学可以互相照应,也可以考虑一起凑份钱租住房屋,便有很多好处。 而医学,只要人还会生病与死亡,医学就是有需求的、受尊重的行当。川母自觉她和城里老师的关系始终不错,至少很久前不错,也希望顾川能走上医学的道路。 但顾川的兴致缺缺。 教育嘛,大多是锻炼思维,逻辑思维或者感性思维,还有当地政府的意识形态。他自觉得自己上一世的语文、那些李白与苏轼的学问绝不在这异界之下。至于数理逻辑之学他自觉也远超这个世界目前的水平。 纯粹知识上,这个城市里对他有用的无非是职业知识,比如医学要学的各种药材,还有异界人可能略有不同的身体结构……但目前来看,就这些知识里,恐怕要掺杂各种玄学。比如古希腊就觉得人的体液对应风水火土,只要放放血,平衡体液的关系,就能治好病…… 反正就顾川的耳濡目染,她发现,川母对人体器官的功能作用都不甚了解,如今还是靠经验抓药。他也没听说过落日城里的人是否在尝试解剖,研究人体内部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弄清楚人体的血液循环,五脏各自的功能。 这些现代得之容易的知识,都是过去前赴后继的人在巨大的阻力下付出了无数心血和努力的。 不过假设这个世界上有活死人的魔法般的现象,那可能学不学医也无所谓了。 就像人是神造,又有医疗神术的世界,解剖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川想道。 除去职业知识,那就是落日城的历史人文知识,过去落日城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影响,然后我和别人讲话的时候就可以引经据典,得到没文化人的尊敬,混入文化人的圈子…仔细想想,这个好像还挺有用的。 再就是这个世界的文字笔法。也就是写字怎么写,能写得比较“端正”,说话怎么说比较“有气质”,受统治阶级欣赏,这在普及教育里已是寻常,但在现在的这个异界社会,也算是一门需要私自传授的学问。这也包括一个医学的导师可以带徒进入落日城医学的小圈子,若是没有导师,想要混进圈子是难之又难的,种种行规俚语都不甚明了。 每个职业归根结底,都要蒙骗不懂的外行人。要是外行人都懂,那就挣不到钱啦! 川母的文字笔法是很好的,顾川听邻居的闲话说川母在城里的时候,凭这点是很多“有权有势的少爷”喜欢的人。只是后来,川母被父母带走,一起来到日照河的上流开辟新的土地,又和青川匆匆为婚了。但川母本人没提过这些事,也许只是邻居捏造的。 而对于一个现代的灵魂来说,学习谈吐、文笔,字迹或者玄学的放血疗法与祭祀,除却谄媚这个人间的贵族,又有什么更多的意义? 与其循规蹈矩的学习,还不如在村落里准备准备,他想干一些更惊人的事情。 有许多现象在这个世界仍是通用的。 比如烧水,会冒出蒸气,蒸气会顶起壶盖,这就是蒸汽机的原理。这个世界烧水也会冒蒸气。 不过他也想象不了一个液态不会因加热变成气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没有云,没有雨,没有雾。物质只会无限变热,或者以辐射或者魔法的方式散热? 川母还在讲城里的各种好处,但顾川的心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啦! 等川母说累,她就看到顾川双眼无神,没有焦点地凝望遥远的地方,便意识到这死男孩定是在心生抗拒,已经开始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没在听她的话了。 于是川母抬起头,看向窗外乌云遮蔽的夜,在小河汩汩的水声中,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小川,物理学,你想学吗?” “物理?” 男孩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 川母好像也很难解释: “嗯……物理就是事物的道理的简写。它好像是一门研究物质的规律的学问,专门研究各种各样的事物,其中也有像人石这样的东西……” 确实,上一世的物理学也是差不多的意思,都是研究事物运行规律与存在规律的学问。那么对于存在于世界之中的不可思议事物的研究,也理应叫做物理。 孩子不置信地抬起头,他举起手,大声道: “想!” “那明天给我准备准备,后天就给我随商队一起进城去吧?” 母亲转过头来,对着顾川狡黠的一笑,犹如夏花绽放的笑容里依稀带着点没有褪去的少女时代梦幻般的风采。 还有如今久为人母的纯澈与刚柔。 第五章 落日城 川母所说的商队是凹脸商人的商队。凹脸商人的商队也有类似顾川上一世马车或驮车的交通工具。只是他们所用的“马”长得非常奇怪,更接近于顾川认识中的长角羊,那就叫羊马吧。 骑手骑在羊马上,会抓住它的两个角。而陌生人的接近或御使则会引起羊马的反抗。 孩子们在木匠的带领下,就这样乘坐凹脸商人的羊马车往日落城去了。 凹脸商人不会因为日照村的委托,就改变商队的行商路径。商队要先往剩余几个村子跑一圈,再往中心的落日城中去。这个过程就要花去整个温暖节气的功夫。这段时间,木匠日照村的孩子们也要随商队干点活计,省下车钱。 农村干活都是寻常,像河岸这么大的老早已经下地种田了。商队的活计对这群孩子们都不算难。 还能见识更多的不同村落的景色。 只是有些景色羞与人说。 比如那天,顾川、河岸、雨花还有其他一两个村民在距离日照村不远的溪水村,给凹脸商人搬货。搬货的时候,会路过溪水村共建的羊马场。 单纯的河岸一瞥眼,就看到一头更小但是更强壮的马好像正在与另一头羊马在打架。于是他立马精神起来了。孩子喜欢看小动物打架,看蚂蚁,看蟋蟀都是寻常。只是搬运第二次货物时,河岸发现不太对劲。马场里,不知为何,那头更小的马正踏在大马的身上,而大马正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浑身都在发颤。 “那几头羊马在做什么呀?” 他忍不住问道。 几个不大的少年人听到河岸的话,都转脸而视。 顾川见到这马在骑马,噗地一声就笑了。 一雄一雌在干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这个世界的女孩子也比同龄的男生早熟。同样转目的雨花立马羞红了脸,低过头去弄自己的头发,不想再看了。只是顾川一笑,她听到顾川笑声,哪里不晓得这同龄人同样了然其中意味,突然不知道气打哪处来,便是呸的一声,又暗骂流氓。 可这小女孩的脸皮薄,说完了,居然又生出点不好意思来,可一种矜持又叫她绝不想为自己的冲动道歉。于是她只低声一句听不清的道歉,就含着点羞恼手捧货物快步往前走去,跑远了。对此,顾川倒也不生气,只觉得颇为天真可爱。 他毕竟不是真的年轻男孩,思想上是个老早就死过一次的人啦。 而突然蹦进他脑瓜的念头,又让他想远了。 “只是这异世界也以有性繁殖为主流,那么会有基因遗传的概念吗?”那么……没准他还能做个异界的孟德尔,研究一下各种族的遗传规律哩。 河岸看到雨花跑开,还一脸茫然不知为何,挠挠脑袋,连忙询问顾川: “这到底是什么呀?告诉告诉我呗,小川。” 顾川道: “这是两匹大马,一雄一雌,就像你父母生了你,如今正在生小马哩。” 然后河岸这更年长的大个子,居然也羞红了脸: “哎呀,那是我不能看的!” “是呀,你又不是动物,可不要像动物一样呀,哈哈。” 顾川调侃道,带着凹脸商人的货物往前走了。 夕阳下,溪水村的人在唱他们代代相传的关于爱情的民歌,歌声悠扬,水声跌宕,天然作合奏。太阳下的溪流,波光粼粼。沿着溪流,家家升起炊烟,通向天际。 沿着日照之河错综复杂的主流与支流,分布着无数的村落。与上一世类比的话,落日照耀的这条大河就像黄河,又或者尼罗河之于埃及,恒河之于印度。 河水清甜,养育河畔无数的人。 只是原本直线的路途被商队绕作一团麻,也叫顾川疑惑。 “这都要绕上一个节气的路,那我们自己组织组织去落日城不就好了吗?” 他忍不住问领队的木匠。 “你在村里待久,不知道!野外有野兽的,我们要是靠自己出去,你娘就可以为我们补尸了!莫名其妙死在野外的赤脚商人数不胜数!” 木匠正在清点人数,他生怕有人漏下了,这时听到顾川的话,就一拳头轻悄悄地落在顾川的脑袋上,大声说话。 这话还真吓到了顾川,让他联想到自己的尸体被填入奇怪的草料,然后在布里被蓝火焚烧的样子。 日照村进城的队伍里,有三个女孩,都喜欢唱民歌。听到前辆车的交谈,歌声就停了,女孩子发出小声的笑。 “啊!对哦!” 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答道。他想到了狼与老虎。确实,在一个接近古代的世界里,没有官方清理过的官道,更没有沥青路、汽车或者过路补给站点,野外危险极了。 凹脸商人很平易近人,一路上,顾川和他偶尔也能谈上两句关于物理的事情。 “先生,你有见过像是会吐火或喷水的东西吗?” 凹脸商人很喜欢聊天,聊天,尤其是展现别人所不知道、而自己知道的知识会带给他非常的愉悦感。 “你是说那些罕见的事物?” “是的!” “那就难说得很啦。你知道物理吗?” “知道,就是研究事物的道理的学问,是吗?” “是,是……哈哈。物理把喷火或者喷水说成是现象。这种发生在物体上的少见的物理现象总是需要反复尝试才能得出运行的规律。匆匆出手这些奇物的大多是偶然挖掘到奇物的人。挖到以后,会送往交易所,公民家族们就会用钱将奇物拍下。之后,除非这奇物在某个事件中大放异彩,否则除了拥有者,就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详细的作用啦。” 奇物的挖掘和搜寻是顾川知道的一件事情。 他听说落日城里有许多公民以此为生。 “大放异彩是什么意思?这些物品会被用在哪里?” 凹脸商人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看向被云遮住的远方,颇有深意地说道: “大放异彩就是在特别的情况下,做到特别的成就,让所有人都要吃惊。然后,才有许多学问家会反复挖掘它的功效,或者暴露出许多的信息来。” “有没有什么大放异彩的例子呀?” “这有的是。据说,原本落日城是一片被野兽虫豸割据占领的地方,瘴气笼罩,荒凉得紧。最初的移民来到这片土地时,日日受可怕事物的困扰,终日不能安宁,还都在生一种恶病。直到如今落日城皇室的先祖找到了一件神奇无比的东西,使得所有野兽虫豸在一日之内被驱逐殆尽,笼罩天地的瘴气也被消灭,天地皆被肃净,所以人类才能在这片美好的土地上繁衍。” 凹脸商人带着一点梦幻般的神情说道。 那是他童年时候母亲告诉他的睡前的故事。 少年人不住地问道: “那这件东西叫什么呢?” 凹脸商人静静地吐出了一个词语: “歼坏天则。” 随后,他就不再说了,只道平民哪能知道这么深的事情,又说落日城的冕下也曾下令不准讨论歼坏天则。 凹脸商人明显是知道更多的。于是他欲言又止的做派,就像是网络上说话留一半、“懂得都懂”、“这个不让讨论也不能说出去”的谜语人老哥,这让顾川感到烦恼。 这小小奇物有多可怕,难道还能比沙皇核弹更可怕吗? 沙皇核弹的火球就有四公里,波及范围四十公里,中央区域连玻璃都融尽,不把落日城给彻底掀咯! 不过凹脸商人不想说,顾川也不敢强求。这人可非亲非故,不会像川母一样撒个娇,就对他软化了。他可没有沙皇核弹,只有自己的两手两脚。 顾川关心物理,女孩子们爱唱民歌打发时间,其他的男孩子们则多在从商队口中倾听关于落日城的事情。 凹脸商人一位叫做九斤的长工,随他一起行商已经很久了,也是个爱说话的。据说九斤出生的时候称重有九斤,所以他的名字就是九斤了。 他面对日照村人的目光,得意洋洋、反反复复不停地说道: “落日城是这片土地上最为安全以及最为美好的净土。你们所居住的村子,与落日城相比是不值一提的。” 这就叫少年人们升起许多不得了的憧憬。 落日城有很多标志性的建筑。 长工九斤喜欢吊人胃口,每天就说一个,不多不少。 快到落日城的一天,长工九斤说到的标志性建筑连顾川也要侧目: “像是你们这些村里的小孩,你们弄清楚每时每刻的时间吗?晚饭和早饭隔了几个时辰啊?还是爹妈差不多饿了,就煮饭了,也不管是几时几刻啦?” 河岸一愣,好像是这个理。 他们确实没有准确的时间概念,也不觉得准确的时间概念有什么用,大致能区分一下也就得了。 “但落日城不同。落日城有晷塔,塔的最顶部,有一个巨大的圈,圈的中心有根针,会指向圈的边缘。”长工九斤比划了一下,说,“不管阴晴与时节,不管什么时候,那根针转过一圈的时间必定是相同的!所以落日城就是靠这个奠定时间的基础的。每时每刻,做一件事,用了多少时间都一清二楚。” 顾川一开始还愣了愣,等长工说完后,他一想,这可不就是钟表吗? 可一个太阳运行都极为可疑的世界,以日晷(太阳的留影)为基础发展而来的钟表不也奇哉怪也吗? 莫非钟表的发生只取决于圆形的数学性质——时刻都能均匀地扫过同等的面积? 顾川不太明白,河岸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么事?” 顾川抬起头来,问道。 结果,河岸站在车上,极目远眺,脸皮子已经涨红了,说不出话来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大叫道: “小川,小川,你快看,那就是落日城!那是落日城的晷塔!” 落日城已经近了。 几个随队佣兵见这小孩子做派,笑了起来。这不是嘲笑。只是他们第一次跟随父母从遥远的地方前往“安全的落日城”时,也曾有人如此激动,站在很遥远的地方,就第一个发现晷塔,发现落日城已经到了,然后大喊大叫。 在车上晃晃悠悠的顾川和其他孩子们一起随着河岸的目光好奇地抬头张望。 落日城附近的地貌崎岖,但土地是肥沃的。顾川的视线一路越过草地与水泽,以及分布在城外的呈现条状的农野,见到大量他们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农作物或经济作物就以小块状分布在丘陵陡峭的阳光与阴影之间,在永恒的暮色中,由于角度各不相同的关系,像是一条披在大地上的百褶裙。 同样由于角度的关系,暮光反射的颜色深浅各不相同。于是那重重叠叠的不同层次的紫色与红色的鲜艳光采,好像一片壮丽的起伏着的海洋。 有海,就有海岸线。农野的背后有着连绵黑色的线段……那不是别的,正是落日城绵延漫长的城墙,以及城墙外边伸展延长出来的居住区的轮廓,还有已经被推倒的旧城区的残垣。 晷塔就在城际线后高耸,直入云天。 这标志性的建筑已经达到顾川认识的前工业时代所绝对不该抵达的高度,立在落日城之中,仿佛一座插入连绵丘陵中的高峰,正在俯瞰矮小的人间。 而日照大河最大的支流,就从城墙留出的水门中穿入这座巨城,河上还能看到十几小船,顺水流下。接着,原本宁静的自然的风声逐渐消失了,而一种喧闹的属于城市的声音随着商队的不停接近响起来了。 孩子们一个个站起身来,大呼小叫,大人们的神色中也有不可抑止的憧憬。 只有顾川莫名失望,仍安定地坐在车上,引起细心的河岸的关注和不解。 “这座城市不是我想象的一个具有超凡力量的城市……” 那时,顾川是那么心想的。 他只觉得平平无奇得紧。再怎么壮丽的前工业时代的城市,也无法与他所知道的现代城市钢铁森林相比呀! 只待到更靠近一些,商队的马车起起伏伏地从土路走上一条鹅卵石路时,他突然发现这座城市的建筑风格大有问题。沉重的黑色与白色是这城市唯一的旋律,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好像一点阳光都透不进这落日城中。 并且……主要的城墙,还有城墙外歪歪斜斜的城区,垒砌的砖瓦上,或者尖尖的屋顶上,都有一种类似眼睛的符号,仿佛正在凝视城墙内外的众生。 第六章 眼睛的符号 砖石砌筑的城墙上,眼睛的符号彼此全等,间隔也一致,大约是砖石烧制的模型里,就留下了这印记。 “那怪眼睛符号是什么?” 顾川不解,在马车上问道。 谁知凹脸商人不知为何,突然激动起来,厉声对顾川说: “放尊重点,孩子!” 顾川被吓了一跳,立马低下头来,却看到凹脸商人指示的手势。他就顺着手势,目光往远处看去,便见到正在凝望商队的全副武装的卫兵。 “那是落日城的统治者,六次黄昏战争的取胜者以及永不落日的冕下的纹章。” 凹脸商人庄重地、近乎虔诚地说道。 但顾川很快发现,这些城里人只称呼冕下,却从未透露过这位“冕下”的姓与名,甚至不甚清楚这位“冕下”的继承人与所属的家族的存在,好似不能直呼的禁忌。 在卫兵的要求下,商队的一行人还有商队捎上的人们,包括孩子们都要陆续下车,在外城墙的关卡处接受卫兵团的次第问询。 所谓的外城区和外城墙,用顾川上一世祖国的古话来说,是相对于内城的“郭”。 落日城的外墙还在修建,大片大片的地方仍是堆积如山的材料,被踏破的几条小路蜿蜒地连接外墙内外。顾川放眼望去,就能见到劳工队伍正在疲惫地拉车运送雕刻有纹章的灰砖石,从城市的那一头跑到这一头来。这些劳工的行动迟慢,大多年纪轻轻却驼背得厉害,汗涔涔的脸上布满了细皱纹,让顾川一时不忍见。 当他转过头来,却从身边同龄的少年人们的眼中看到了他们由衷的新奇,因为这些村里的来客还从未见过这样壮丽宏大的工程,甚至那些人大量使用的铸铁工具也叫他们惊讶。 检查他们的卫兵队长全身着重装甲,脸上带方头盔,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缝隙来。他好像对凹脸商人很熟,却很看不起凹脸商人。 他听到了凹脸商人之前对顾川说的话,冷淡地说道:“你们这些商人对女王的尊敬恐怕还是不如对钱的尊敬。表面上做做样子,心里是不是,又有谁知道呢?” 凹脸商人发出一阵谄媚般的尬笑。 “发展落日城的繁荣也是我们商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呀!什么生意离开了落日城,那也都是绝对不行的。我们也一定会配合冕下在最初设立的秩序。这是溪水村给您寄出的信,你看一下吧。”凹脸商人一边说,一边将一封用绢布包裹得鼓囊囊的“信”交给卫兵队长。 卫兵队长掂量了下重量。于是从那队长的头盔缝隙里,顾川都能看到这家伙的冷面变成了笑脸。 “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你生在落日城的荣耀,以及落日城对你的庇护,要记住落日城对你的恩情。” “是的,是的。” 凹脸商人说罢,转过头去,面色一片阴沉。 来自日照村的少年人们不曾在意这些细节,只知道抬头仰望,放目观察。 从狭窄村落里来的人,第一次站在一个城郭的边缘,俯仰人间之大。极目远眺,可以见到边民役的服役者所在的军营,还有村落里绝没有的赌场与酒馆。在这种种不知道为何人进人出的建筑外,修整得俨然的路边上又残迹的、落魄的正乞讨的人,叫他们生同情,在深深的巷子里有穿着很少的人一直在向外面的人招手,叫他们惘然。更有满脸奸笑的商人正在卖一种小的纸片,纸片上标着号码,标着选中号码的纸片可以向商人兑换大量的钱,这就叫少年人们跃跃欲试起来了。 “这是蒙彩呀……” 顾川伸手制止了大伙。 只那么观察与发愣的一会儿的功夫,这支来自日照村的队伍就像一块小小的石头被人流的大浪冲过一样淹没在这无际的城市之中了。 “人好多呀!” 那时候,河岸张大自己的眼睛,惊讶地说道。 顾川不作声响,放眼望去,只见这人去熙熙,人来攘攘。数十、数百、比小小的日照村多得多,多到不知几何的如蚁群般成群结队的人一半匆匆走路,一边高谈阔论。前者浑浑噩噩,后者则充斥对地位的渴望。沿路边上,顾川听到喜欢高谈阔论的行人们谈论的重点要么是奇物,要么是哪里挖出了新的奇物,要么是日落城要做什么建设,哪里有机会了。 青春与老朽,活力十足与暮气沉沉,在这座城里同时存在。 一些人在追求更高与更上的地位,而另一些人则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只是在无精打采地、平淡地经营他们每一天的生活。 而顾川他们像一支尚且幼小的鱼儿在这人流中奋力腾游。 那时候,没有人认识他们,而他们也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 日照村人也有正在落日城居住的边民朋友,只是战争期间许久没有联系,就未必找得到。因此,木匠决定按照凹脸商人的说法,前往一家类似中介或劳动介绍所的店。这种店一般会一手收钱,一手提供信息,并帮助安置这些从落日城附近的村里赶来的村民们。 “中介”长着一副司马脸。 顾川乍看上去,就感觉这人对“边民”不太友好。 等听到日照村并不标准的方言之后,更是面露歧视。 木匠遇到这司马脸中介也心生不爽,但他许久没有入城,人生地不熟,只得一边赔笑,一边交钱。 “城里的东西好像都变贵了。” 孩子们听到木匠的低声自语。 司马脸中介把木匠的钱交给了他的学徒。木匠紧紧盯着自己的钱,以防调包,就看到那学徒敲打了几下,大约是在估摸这变色石币的成分,不一会儿对司马脸中介说道: “是官钱,老师。” 司马脸中介的面色缓和了下来,态度也变得比较有好了。 忙活了大半天,日照村人才在中介的带领下,于外城边民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贫民街道里收了一间已经没人的空房。 这空房处在二层,上下要走一个吱嘎吱嘎在响、让人怀疑随时会断的木梯子。由此可见,凹脸商人说得铸铁结构的房屋并没能惠及到这外城的一个边民区。 这房间大概只有二十多平米,要挤下所有的十个人,却已是日照村预算的极限。顾川抬眼,就见到墙角有他手指大的类似蟑螂的虫子在爬。幸运的是,那虫子发现人之到来后,好似也感到害怕,往墙角一钻,立马不见踪影了。 房子里只有两扇窗,一扇对着房子前面灰沉沉的房子,另一扇对着房子后面的灰沉沉的房子。巨大的阴影让所有的空间都沉没在黑暗里,而灰尘与烟雾就在黑暗中缭绕。 后来,顾川才知道这种房子一般是在边民区里许久不见人了,就被隔壁邻居当做自己的房子,再找这些中介卖掉,其实压根不用花钱。边民区根本没有强有力的政府机构维持物权,只有基本的和平秩序。 可那时候的日照村人还不晓得。 这幅场景,顿时就有人忍不住了。 “爸,我们就要住在这里吗?” 木匠的儿子,名字大约可以翻译成卵石。顾名思义,日照村的人都是用和日照河有关的各种名词来取名的。卵石也就是河岸上的石头。 大多数孩子都还沉浸在大城市的炫目之中,也不好意思。只有卵石沉闷闷地突然开口了。 他倒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只是他的父亲作为村里一起推出来的带队者,却找到了这么一间房子,让卵石感觉自己在小伙伴们的面前抬不起头。 这房间里还留下了上代住客留下的家具,这就省下了一批置物费用,让木匠感到惊喜。当然,木匠从一开始也没准备过用钱置物。日照村的传统美德就是有什么东西不如自己做。以木匠的能力,去找点活计,弄点木头,自己做家具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卵石一问,他心里那点喜悦顿时无影无踪,立刻用拳头狠狠地敲了敲这身材瘦长的少年人: “现在难免是要吃点苦的,懂不懂?我进城前怎么和你说的。你要是不愿意,等我给你找到个师傅,你自己就跟你师傅住去,不要烦我了!” 师徒教育,徒弟跟师傅住也是寻常。这也是事先,日照村的少年人们所知晓的可能的去处。 “痛,痛,痛!我知道啦!” 卵石抱着头,开始跳脚,又不小心撞到一边的木头。几个孩子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顾川可笑不出来。要知道这外边天色云朵已经密集起来,时间不早,还要整理房间,可麻烦啦! “大家赶紧一起打扫打扫吧,很快的,也麻烦叔叔了。” “好呀!” 河岸率先作答,从自己的随身行李里拿出早早准备的粗布来。于是这十个孩子就忙活开来了。等到晚上,这狭小的房间居然也有模有样。没本事搞什么木床,但把被褥在临睡前往地上一铺,铺成一片,不也很好吗? 木匠喜欢打呼噜,呼噜的声音犹如雷霆。而落日城好似没有夜晚,外面人来人往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 一片黑暗里,借着外面的不知哪里照来的黯淡的光,几张被吵得睡不下的孩子彼此相见,都可以看出彼此的忐忑来。有几人正小声地、惊起地聊起在城里的见闻。河岸转目一周,不知为何,数了数人数,数到十一的时候,很安心。只是他看着顾川,突然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呀?河岸。” 这天下来,顾川也累了,想睡觉了,乍闻河岸的笑声,就感到莫名其妙。 “你在村里是最爱干净的,也最漂亮的……但现在你脸上好脏啊!” 河岸一本正经地说道。 顾川闻言,左手在脸上一抹,又在光下照给自己看,确实全是灰尘。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你说得是对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何况你不也是吗?” 河岸也往自己脸上一抹。 “是诶,我也好脏啊!” 河岸突然难受起来了。 只是外面陌生,而远来疲敝,加上方言难通,他们也不知道哪里打水,哪里洗漱,这可就难受了。 这十个人里,有三个女孩子,一起睡在角落里,和男孩子分得很开。只有女孩子们的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这倒不是她们少干活了,而是用心地擦过。 里面有个活泼的女孩,叫做山桃,这是一种长在日照之河水边的花的民间俗名。 山桃那时候,笑着道: “我们明天一起找打水的地方,大家一起洗洗不就好了吗?” 可那时候,房子另一边的少年人们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的时候,嘴中还在呢喃自己没说完的话。 “大家都累了。” 雨花小声说。 “我们也早点睡吧,雨花。” 孩子们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往墙边辗转好久,不知何时一梦到天明。 之后几天,木匠一直带着少年人们各自按他们父母的要求寻觅留处。 城里的活计很多,到处都缺劳动力,外城区最大的两个工程,一是外墙城郭的修建,二是排水系统的翻修,就是吸收劳动力的去处。但日照村人的志不在此,他们更倾向于医生、早期的律师或者商人与酒楼对学徒的招聘。木匠频繁地进出酒楼,打探消息。而顾川也就看到大的酒楼、小的酒馆里,都有人正在招收向外挖掘奇物的队伍,也有举着板子的人正在谋求众人的加盟与支持。 前者是有钱的人雇佣没钱的人。后者是没钱的人追求有钱的人的支持。 马路上的车队来往,时刻可能发生碰撞与拥挤。这叫顾川走起路来也要小心翼翼。 顾川是有明确的去处的。那是川母给自己以前的师傅写了一封信。说服顾川的那个夜晚,川母对顾川说教她医学的老师也是一位物理学家。 但川母叫顾川自己不要打开这封信。顾川便对信里的内容不甚了解,也就对川母的话将信将疑。 “也许母亲还是在骗我学医。” 他想道。 不过都进来了,总要走一趟。 但原以为最容易得到安置结果的他很快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信上的地址隔了快一代人,早就不能作数了。” 这是木匠了解到的事实。 不过在木匠展示自己手抄的旧地址信息后,酒楼里闲侃的人中的一个露出微妙的表情。 “这位、这位……我听说过她的名字。” 几度周折,木匠和顾川总算是锁定了川母老师如今的住所。 住所处在一个接近内城的公民区的角落。 第七章 尾桐 这片公民区的名字叫做下淮。淮是最清的水的意思,在这里便指穿过落日城的日照河最清澈的一段。下淮,顾名思义,就是清水段的下半段。 日照大河的清水段的上半段在落日城的内城,与下淮对应,叫做上淮。下淮和上淮只隔着一道内城墙,是最接近内城的外城城区。 木匠租的屋子属于边民区,愿意细分的话,在落日城的语言中,可以叫做平陵。 下淮离平陵不远。木匠和顾川也没打马车,一路步行,穿过街道。 那时,木匠低头颇有畏惧,顾川昂首放心打量。 “公民区的人好少。” 不再像边民区那么密密麻麻、好似忙碌的蚂蚁一样从一个地方钻到另一个地方。只有正在做建筑的地方,搬运物料的劳工队伍证明他们并没有走到另一个城市。 而另一个发现,则叫顾川吃惊。每走出几段路,就能看到有专门的人在打扫卫生与照养植物。这种打扫道路卫生的人,一般叫做除卫。他们也是边民,是被公民雇来的边民,为公民区和内城服务。打扫卫生的佣人身旁,偶尔还有卫兵走过,会和他们相问好。 道路两旁都有种植一种长寿的乔木,林荫遮蔽,让顾川霍然有种在上一世的城镇里走路的感觉。这些乔木不长叶子,奇特的,枝干肥大,与芭蕉接近。 从这点看,那也未必是某种树木了。 木匠领着顾川,和一个除卫交谈过后,便更确定川母老师如今的住所。 绕了一圈,他们来到一座堂皇大方的宅落前。 光是占地恐怕就不知几百平方米,但建筑的整体不知为何,采用的是一种封闭的手法,方方正正。 外侧也整整齐齐地刻着那眼睛似的纹章。没有任何窗,只有一扇看上去是门的门。 顾川站在这里的时候,好像在看一个巨大的黑匣子,或者说……一个巨大的棺材。而他好像是一个站在巨大棺材脚下的一个小小的人。 在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过许多类似的稀奇古怪的建筑。行人说这样的建筑物在内城里更多,是各大家族的标志。 木匠站在门口,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敲门,生怕里面的那位大人怪罪于他。 顾川眼尖,看到门边上有个类似投递口的东西可以打开,就跑上前去要敲敲投递口的盖板。 “这不好吧?万一惊扰到里面的人,他们怪罪于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木匠畏惧地说。 “别担心呀,大叔。干等着,你是要一直等到他们有人出来为止吗?” 顾川道。 别说,木匠还真有点这样的意思。 只是顾川不想多等,他走上台阶,在那个类似投递口敲了没几下,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 “别敲了!别敲了!我知道了,吵死了……” 门向内开了。 门缝里露出一张柔和漂亮的脸来。这是个长相标致的女孩子。只是不事打扮,穿着一副厚实沉重的大衣服。别说身子,就连手也不露出袖管。 顾川走下台阶,以示谦恭,双眼绕过她的身体,往这“棺材似的”房子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到一片影影绰绰。这古怪的建筑幽深昏暗得紧。 室外,永恒的落日正照耀地上的人。 那穿着厚重的女孩,冷淡地看向两位贫穷的来客,庄重地问道: “请问两位是哪里来人,又有什么事要拜访尾桐家?” 这家的家名很难翻译成中文,大意是一种植物的名字。 木匠恭恭敬敬地说出了川母的名字,又叫顾川递上文书。 顾川顿了一下,问: “请问,您是尾桐家的什么人?” 她说:“我是这家主人的学徒,也算是侍从吧。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会向老师传达的。” “原来如此。” 顾川不再疑惑,把川母的信递上。这人接过信后,眉头皱起,面色一变,先是叫他们稍等,然后匆匆进入屋中。 只是顾川,这时,却对目前的情况有些迟疑。 “这户人家收了信,那应该就是母亲所说的老师家。可是这情况,和我母亲的描述对不上呀!” 他对木匠说。 进城前,川母对顾川说她的老师只是个贫困的医生。但如今亲眼所见,这户人家的权力如今并不一般。 他顿生踟蹰,心有疑虑。 结果木匠却不无羡慕地摇头,并猜测道: “这还能是什么!我在酒楼里与人聊天的时候,那线人就告诉我这尾桐姓氏并不一般。我想啊,这可能是战争期间……你妈妈的老师发财啦!她是医生,现在有钱,做了一位物理学家。那么战争时期染疾病的、残伤的人,一定给这医生带来了无数好处,没准也能惠及到你。如果你要进去与她见面了,一定好好表现!你个瓜娃子,小嘴一定要甜点。” 顾川不置可否,不觉得这能给自己多大好处。这么会功夫,门又开了。那侍从面容奇怪地对顾川说: “你的名字是叫做顾川,是吗?” 这侍从对顾川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不时还上下扫视,好似在观察他全身的每一个地方,叫顾川有点不自在。 “是的。”他说。 “你可以进来。” 说完,她又对木匠说: “还请您稍等片刻。” 木匠点头。 而顾川吁了一口气,就走上台阶,随这侍从往门里进了。从门入,门内的场景就与他在外界看到的一样幽深晦暗。长长的廊道,仿佛是在石头里凿开的。墙壁上挂着一连串的小灯。灯影朦胧,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地半叠在一起。 “这墙壁里都是石头吗?这墙壁有多厚?” 少年人凭着内心的好奇发问。 那侍从女孩的语气比外面好了很多,她和悦地答道: “尾桐夫人的宅邸是用一整块钢青石削凿而成的。你可以把这里的廊道想象成石头里的小道。” 尾桐夫人便是这宅邸主人的名字,也是川母曾经的老师。 石头里雕刻出来的洞府……这个概念让顾川吃惊。他忙不迭地问道: “那实际的居住面积有多少呢?” “实际的居住面积……”侍从女孩略有迟疑,“大约不足十分之一吧。” 顾川还想问,侍从女孩却笑着说: “现在还不能把这些告诉你哩,若是有缘的话,你一定能知道的。” 走了不到三十来步,豁然开朗。通道尽头发出紫色荧光。 “前面是……?” “这里就是你母亲的老师日常小憩的地方。”说到一半,顾川想塞给她一块变色石币,这是川母给他的打点费用。 谁知那侍从温和地笑了笑,连忙摆手拒绝,只道:“我不敢收,也没必要。你还不晓得,这里的情况和你知道的边民区的情况或者日照村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 说罢,她顿了一下,继续道: “放轻松,不必紧张。里面的那位,您应该叫她尾桐夫人,她曾受勋于上,切不可随意冒犯。” 授勋于上的意思是,曾接受过议事会的册封,具有更高于一般公民的荣耀,可以减免税收,也具有……顾川想象中的贵族的特权——杀人可以花钱免法。 这个意识让顾川的精神紧张起来。 他收拾收拾心情,维持平静地走进房间。入目所见是大片大片的书架。书架把这里装修成图书馆的模样。而人举目四顾,在书架中迷失,却见不到这一切的主人。 柜子上摆着的东西各不相同,大部分是纸质书籍——这个世界的纸质书籍还未飞入寻常百姓家,乃是一种赤裸裸的财力和权利的象征。 而剩余的……全都是骨头。 短的骨头像是一个个立方体,扁的骨头像是一块板子,而长的骨头则像极了……棍棒,随时可以抡起来砸人。有长角的羊的骨头,长长的角在头骨的背后盘旋成一个弯曲而邪异的形状。也有类似牛的大腿骨,假如抹上一层粉红,便像极了刚刚才被啃光了所有的肉。 骨头的形状各不相同,生命死前的形状便也自然而然地涌入人的想象。 “尾桐夫人,您在哪里?” 他呼唤了一声。 但久无声响,只有一阵回声,还有某些犹如骨节在架子上摩挲的细响。 他在书架间往前走去,左右四顾,终于见到了一个人的头骨。 人的头骨上,参差的牙齿清晰可见。 他只在中学生物课本的配图中见过。看过人体的剖解后,他后面一周都不舒服,一直在想,把自己剥开来的话,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具骷髅吧? 无边无际的书与骨让行走的少年人感到目眩。 他不想再看骨头,就想看书。他不敢随意动任何架子上的东西,但有些书本是打开的,瞄两眼总是可以的。书上面的字词,除了一些川母没教过的专业术语,他大多也能读懂。 不知哪里的灯始终荧荧地照亮全室,光落在少年人眼前的书页上,一片昏黄。他看到这本书摊开来的两页中记载着一种叫做“尾离骨”的奇物。 有些典故他还读不懂。单从配图来看,这种叫做尾离骨的奇物,很像骨头,却又不是骨头,似乎可以在动物的体内沿着骨髓发生成长,等到长完了,动物的骨头就会被全部换成这种奇物。 “难道这里的骨头……都是吗?” 就在这时,寂静的室内忽然响起人声。 “有趣吗?” 仿佛就在耳边。 顾川顿时全身一僵,连忙抬起头来,左右四顾,却找不到人影。他低下头来,决定再看一眼,快速把这奇异事物的内容记住。 只在这低头的瞬间,他从书架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一个弯腰的人,低着头,斜着目光,正在透过书架凝视他。 接着,那人抬起身体,一步一步,次第发出重金属击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她从书架后边绕了过来,走到顾川的身前。 顾川便第一次见到了尾桐夫人。 这是一个过于高大的女人。 比迄今为止的顾川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大,用上一世的尺度,她可能有两米以上,不,或者有两米二。 然而少年人发现她穿的不是衣服 她穿的是棺材,用木头活活削成的棺材。 不露出任何形象,也不露出任何身姿,好像已经死亡,而只露出一个头颅。 棺材做成的衣服上没有衣袖。 尾桐夫人的手是从棺材的缝隙里伸出来的,五指正捏着那封被拆开的信。 信里说他是她的儿子,想要学的是物理。 尾桐夫人想到这点,又往前走了一步。 “尾桐夫人……您好。” 木质的大衣像是门板一样临到眼前,顾川不敢直视这棺材女人,垂下了自己的头。 棺材里的女人严苛地重复道: “我在问你,书上的内容有趣吗?” 顾川不敢不回答,他说: “我感到很有意思……” “不,不,不……”尾桐夫人纵声大笑。她一只手捏住了少年人的肩膀像提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直把他拎到眼前。 她说: “真心喜欢的人会露出思索的表情。感到害怕的人会露出恐惧的表情。然而,自以为喜欢而心底抗拒的人……则会忍不住看看、再看看,然后眼睛里透露的是像在看另外的世界一样……这种表情是什么?” 另一只不像是女人的有力量的手捏住了他的太阳穴,叫他抬起了头。 还没长成的少年人几乎是被迫地见到了那尾桐夫人的脸。这高大的棺材女人的面孔无比年轻,上面没有任何皱纹,也不见衰老的迹象,甚至……有点美。 “是人在看闲书小说,是观众在看演台上的表演,是一种在看其他世界的东西,而与自己疏远的、非现实的感受。” 她的鼻梁正直,面孔狭得雅致,玉齿微露时,让顾川一时觉得身前存在着的并不是川母所说的那个比她还年长的老师,而只是个比川母还年轻得多的正值青春的女人。 可这种感觉不正是种谬误吗? 当她不像人类的鲨鱼般的牙齿上下一撞时,室内便响起了一种野兽在消化猎物的可怖的声音: “现在,我问你,丽川说你想理学,这是出自你的心的吗?” 丽川是川母的大名。 “是的……尾……尾桐夫人。丽川正是我的母亲,我想要学理学,是……出自我的心。” 然而倘若说她是个年轻女人的话,那么这棺材里面装的究竟是怎样一副身体……会是一个正常年轻人的身体吗?还是一个老年人的身体呢?……又或者……是一个并非正常的人的身体呢?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尾桐夫人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 狭长的双眼在打量之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冷酷的神色。 好似天上的鹞鹰,正在打量地上一只尚且无知的雏鸟。 第八章 丽川 苍鹰又如何能与燕雀相处呢? 她双手一放,少年人单薄的身子倾斜,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摸了摸自己被捏住的脸颊,抗拒自心而生。 而尾桐夫人的脸上继续挂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笑: “我感觉你在说谎……” 棺材在地上移动时会发出金属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她一边说话,一边环绕顾川一圈,以一种更富侵略性的目光打量这个看上去温顺干净的男孩。 “我……” 少年人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只片刻,他听到上方的尾桐夫人发出声响: “跟我来。” 她往陈列架另一侧走,顾川勉力起身,跟在她的身后,很快见到这房间的一角,有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摆着尾桐夫人的书桌和沙发。 等这棺材落到沙发上后,她又饶有意味地回问道: “丽川有提起过我吗?她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川立在一米开外,双目闪闪,直言道: “我的母亲直到叫我进城前,她没有提到过你,也没有说过关于你的事情。” “原来如此……” 尾桐夫人靠在沙发背上,若有所思地垂头自语。 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中央的是一处落日城的墓地,到处插着白桦木的牌子和白色的丝带。上千的士兵在画面的周遭,最边缘处有个高大的正装军服的女人,正和所有的士兵一起垂头。其中,画清楚的几张脸都分外忧郁。 顾川想那应是最近那次战争的画,而这时,尾桐夫人抬起头来,斥令道: “你过来,我想再看看你。” 少年人略有犹豫。 尾桐夫人的面色立刻变得很差,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低沉地说道: “我说,过来,不要犹豫!丽川让你当我的弟子,那么你现在就应当视我为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你还在犹豫吗?” 话音刚落,慌张的少年人连忙走向前。而一种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同时从尾桐夫人衣服的底部伸出,直至捆在他的腰上,把他往尾桐夫人那边扔去。顾川根本反应不过来,腰间被金属般的肢体冰凉触摸的同时,一股奇异清香的气息已吐在他的耳边。 “可以。” 尾桐夫人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看他。 他第二次被尾桐夫人拎起了。这一次那棺材冰冷的质感径直开始摩擦他的脸庞。 他刚想说话与挣扎,尾桐夫人便一手掐住他的腮帮子,指甲在少年人干净的脸蛋上留下鲜红的印记。他完全无法反抗,只能随着这手的转动被迫转动自己的头部,直到双眼再度与尾桐夫人的目光正对。 凌于半空的虚无感与不能动弹的无力感让顾川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尾桐夫人从棺材中缝伸出来的纤手戴着黑丝的手套。手套紧紧贴合皮肤,却在掌骨部分各设破洞,叫顾川看到其中有并非是肉的……光泽的闪烁。 这是某种……超凡的力量,赐予了尾桐夫人以超乎想象的膂力。 “你的眉眼很像丽川,很不错。”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尾桐夫人的吐字好像自带一种芬芳,听起来亲切得紧。唯独双眼眯起来的时候,狭长而恶毒,如鹰视蛇顾。 顾川被按住双颊,发不了声,只能在闷哼中涨红自己的脸,叫尾桐夫人几声愉快轻笑。随后,她松开了掐住腮帮子的手,同时圈在顾川腰上的某种绳子的东西一松。 顾川两脚才能踩在地上,两步踉跄,在向后的过程中,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到十几条犹如蜘蛛腿般的细长的东西消失在尾桐夫人的身后。 “你要做什么?” 少年人不禁高声疑问。 而那女人高高在上的脸上,只夹带着一种无言的轻蔑: “不碍事,不碍事,只是看看你的身子骨而已,你的母亲和你的父亲在那偏僻的乡下,把你生下来,就不免可能让你患上虫病、忧病、软病、嗜病与裂病,刚刚我看了,你还属正常,没染上任何不实用的劣性,那你就算是个可堪一训的合格品。” 这并非常物的妇人从不在乎任何下位者的意见,只是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是个……可怕的高高在上的特权者。 与他并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少年人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 指甲擦出的血痕,染在他的手指上,像是几许绽放的梅花。 尾桐夫人继续观察顾川,只觉得这少年人陷入慌张的样子与当初丽川做实验的样子相似,心中一荡,自顾自地发出一阵轻盈的笑声。 可顾川的心情完全不同,尾桐夫人越笑,他就越生恐惧。 尾桐夫人也没笑多久。只一会儿,她便想起这人究竟不是丽川,是有她讨厌的男人的血脉的,忽而索然无味,乍然而停,向外呼声: “桐实,在吗?” “我在。” “进来吧。” “是,夫人!” 从书架的丛林里,走来那个之前领着顾川的少女侍从。 她的名字叫做桐实,这是尾桐夫人给她取的名字。 “给他安排一个房间,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弟了。” “好的。” 那位叫做桐实的侍从,匆匆走来,看到顾川不忿的表情,知道尾桐夫人肯定又喜怒无常、对他做了点什么,牵起顾川的手,就要把他拉走。 她还在顾川耳边轻声道: “别说话了,师弟!现在已经没事了。夫人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她对你做的事,没必要放在心里,以后我替你好好埋怨埋怨她。” 只是顾川好像没有听到似的,摇了摇头,拒绝了桐实的牵手。 桐实又连忙打眼色,猜想这男孩年轻脾气要发作了,连忙说: “别气鼓鼓的……别生气。” 只是这时,顾川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子上的灰,平静地问道: “请问母亲的信上是怎么说的?” 尾桐夫人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说道: “丽川希望我能收你为徒,在城里好好照看你。呵呵,我出于以前的情谊,自当答应,你不必忧虑……我自会好好对待你。” 顾川不卑不亢地说: “抱歉,尾桐夫人,母亲写信时,不准我拆开,所以我不知道信里内容,因此可能教你误会了。那是母亲的意思,还不是我的意思。” 尾桐夫人眉毛一挑,笑意盈盈: “那你是什么意思呀?” “家母既然给您写信,我自然就是把母亲的信送到这里,别无他想。现在,尾桐夫人,请放我走吧,我的朋友们一定在等我回去了。” 这就叫尾桐夫人嘴角咧开了。她走前两步,弯腰与顾川目光相对,重又伸手,抓住顾川的下巴: “哦……” 这陌生人无所顾忌的肢体接触让顾川一阵抖颤。尾桐夫人的手是冰凉的。 顾川的心速因紧张加快了,他突然想到这种拒绝本身也是冒犯的。但他强撑着,目光不偏不倚,照旧对视。而尾桐夫人分明从这不情愿总看到了过去丽川的影子。她心中一震,放开抓住顾川的手,抬起头来,转目远处过去一场战争的壁画,轻声说: “莫非是我刚才弄疼你了?所以你在犯这小孩脾气。” 桐实站在一边,看这两人说话,额头上泌出细细汗水。 “并不是这样的,我从不说谎。” 顾川不承认这是犟气。 明面上,他只道: “只是真的,母亲的意思真不是我的意思。我也确实有约,假如母亲冒犯了你,我也实在对不起。对不起啦!” 他弯下腰来,鞠躬道歉。 道歉完了,抬起眼来,他看到尾桐夫人直挺挺站着,腰板挺得很直,就好像更高了点。 挺得这么直,站得那么高,不会感觉孤独吗? 他想。 尾桐夫人的头发盘在脑后,犹如螺髻,不作任何刘海。她的额头白洁干净,而五官清晰美丽,似笑非笑的时候,在如今,没人能看出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好一会儿,她没有回答。 只是地板发出了咯咯作响的声音。 顾川往下一瞥,见到尾桐夫人衣服底下的地板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痕。这女人的力道必定有超凡的构造。 可他不想服软,就抿着嘴,站在那里,僵持了很久。而地板不停地在尾桐夫人的脚下开裂。 最后,尾桐夫人说道: “桐实,放他走吧。” 桐实连忙答是,引着顾川,就往外走了。 穿过那熟悉的廊道时,桐实对顾川说: “其实尾桐夫人真的是个好人,她不会真的伤害你的。” 顾川只是调侃道: “首先,你说的,我不能确信呀,万一尾桐夫人只是不会伤害你呢?也许你对尾桐夫人来说,是个重要的、无可替代的学徒呢?” 昏暗中,桐实不知怎的,俏脸一红,嗫嗫嚅嚅地反驳道: “不是这样的!” “其次呢……”少年人无忧无虑说,“当个受气的佣人,我可不想干。” “哪是什么佣人啊!你是学徒!” “学徒是学徒,是的,那我住在这里的话,是和谁一起吃饭?睡在什么房间里呢?” 桐实顿时沉默。 因为她也不能和夫人共食一桌,只能拿个小碗,在偏僻的小房间,和那些她瞧不上的杂工女佣们一起进食。 “你……” 桐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迟疑道: “你真奇怪……怎的会这样想……” “我这样想是错的吗?” 桐实不多说了,只叹气道: “可你没人庇护,在落日城里一定会过得很难的。” 走到接近门口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黯淡,木匠还在外面等待。桐实看到顾川要走了,迟疑道:“稍等一下。” “怎么了?” “虽然只当了几个瞬间的师姐弟,但有事情的话,可以在日落时候来市场找我,我一般会在这时候采购物资,也许我能给你一些帮助。” 她原来以为自己可以多个师弟,多个伴的。 现在,她又变回一个人伺候尾桐夫人了。 木匠不解地看向他们。顾川笑道: “那谢谢你啦,桐实,你是个好人。”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那个举动的,这只是老师心情冲动。她总是有些心情冲动的。”桐实又替尾桐夫人解释道。 顾川笑笑: “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呀!” 桐实就不说话了,只目送木匠和顾川远去。 桐实再回到书房时,尾桐夫人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倒了一杯清酒。那时候,她正举着酒杯,对着灯下自己的影子,一动不动。 “夫人,你今天怎的这么恼火?这真不像平时的你。” 桐实一边估计裂开的地板的修补成本,一边轻声说道。 尾桐夫人轻酌一口后,道: “桐实,因为许多事情,你不知道,许多事情,你没经历过,也不会懂得。” 桐实这就升起疑惑,忍不住问道: “这是和丽川女士有关吗?” “是的,是有关的。”尾桐夫人放下酒杯,等桐实上前斟酒,在醺醺醉意中言语,“丽川向我求学的时候,我还藉藉无名,奇物移植的可能都还没摸透,只能骗骗从其他地方迁来落日城的边民,靠自己的祖宅,假装是个了不起的医生,来收学费,叫他们干活来过活。而,桐实,你那时候在哪里,我还不知道呢。” 桐实温顺地笑了笑。 尾桐夫人不知为何,逐渐失魂落魄: “丽川原来不叫丽川,她只有小名,她的大名丽川是我取的,意思是映照在河水中的灿烂阳光。” 尾桐夫人那时候出了一次严重的医疗事故,把一个阳痿的贵族给治死了,差点没被那贵族愤怒的老妈活活打死或卖进妓院里。她是靠了祖上的人脉才勉强脱身,那些亲戚为她摆平这件事后,也不联系她了。接着,她身边的学生也全都走光,只有丽川没走,还安慰她、她的研究一定会成功。 那时候的尾桐夫人一直以为丽川会是她最好的也是最棒的弟子,也是朋友,像亲人,也一定会陪她一起走向成功。 她甚至有点闲钱就给丽川发学徒工资,这都比丽川交的学费多了——她生怕丽川离开自己。 结果,就在那一百五十六个节气前,丽川把自己的学徒工资都还给了她,原来她一分钱没花,然后笑着跟她说: “尾桐,尾桐!现在外面乱,父母要带我离开落日城,要去开辟一片新土地啦!” “这什么意思?” 尾桐那时候,正在为丽川理头发。师父给徒弟理发,在落日城中是一件有特殊意义的事情,意为师之如父。 “我要走啦!” 丽川说。 尾桐立刻愣住了,木讷地点了个头,差点把剪刀割到自己的手,但她想决不能把丽川剪难看了,于是在浑浑噩噩中收了剪刀,用梳子替丽川梳头。 “啊……哦,好的。那你们要去多久啊?” 她还记得丽川那时候的表情,带着点笑容,温柔地、平静地说道: “要去很久很久,可能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我们有同族人犯了事情,在城里是待不下去的。最近我母亲都不敢睡觉,老是在门口等着天暗天明,我们按照商人们给的图纸已经找到了一些可能是肥沃的土地,以后找到了,就要在那片土地上落地生根了。” 她的梳子变得无力了。她已经听到很多在落日城活不下去的家族向外迁徙的事情了,他们大都散作了大河边上无数的村镇,但她没有想过会是这个人,又会是这个时候。 而丽川好像还没有理解到她的痛苦,只低着头,任由少女亮丽的发丝一根根地飘落。少女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道: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已经有……嗯……未婚夫了,嗯就是未来的马上的丈夫的意思!哈哈,我要结婚啦!我也是第一次……实在有点紧张,呼——大家都说很疼,是不是真的很疼呢……尾桐,尾桐,在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昨天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的肚子里飞出了一颗星星,他一开始还在我的身边,但很快越飞越远,就再也见不到了……这是不是很奇怪呀!” 少女笑了起来。 “哦,哦……我知道了……没事的,一切都是很快的,很快的。” 她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只知道她的脑子混混沌沌,明明听得懂每一个字,却不知道这一长串连接起来的词的意思,仿佛在第一次学习落日城的语言的时候,茫然得像是个孩子。 过了那么多年,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曾经有过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并且那人曾像她对待她一样对待她。 如今她又想起了丽川,想起了丽川乌黑的头发,想起她把梳子别在后颈当作装饰,想起她穿的把身体裹得很紧的粗布衣服。 桐实斟好了酒。尾桐再度举起酒杯,接着小口一吹,吹出一口四散的酒气。桐实听到她失魂落魄地说: “我是在一无所有后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的。” 那时,桐实侧眼,看到丽川的信正平放在桌上。信纸上的最后一段用娟秀的笔迹写着: 最后,谢谢你,尾桐老师,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嗯,就说到这里为止了,希望小川不给你惹麻烦。他是我一辈子的宝物……请好好对待他,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请求!还有,再见啦! 尾桐夫人一饮而尽,随后放下酒杯,凝望玻璃酒壶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说: “你明天给我打听打听这群日照村的来客吧。那个叫做顾川的男孩,要是遇上了麻烦,你也可以帮帮他。” 桐实知道这是尾桐夫人不忘旧情,咬着唇,心底莫名酸意。她低着头,问: “那您就这样放他走了吗?夫人。” 尾桐家的力量也是不能顾及外头的。 那女人从宽大的棺材中走出,露出自己完美的白皙的肩膀来。在白皙的肩膀下,是像蝎子一样绵长的钢铁的身躯。 她回头,凝望低下头的桐实,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我做的事情就是这样的,难道你有什么不满吗?” 随后,困眼醺睁: “他要是死了,也就是死了,我对丽川也无需做任何交待。我们已经不再是师生了。” 而这时,走在路上的木匠已经知道顾川拒绝了尾桐的邀约。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叫他一拳头敲在顾川头顶。 “疼的呀!你做什么呀,大叔。” 尾桐夫人的是顾川想拒绝却无法拒绝的举动。 而木匠所做的是顾川能反抗,却不反抗的举动。 木匠说: “你拒绝了?为啥啊!这多好的机会啊!你错过了,在这城里,你就很难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你这个人是不是又傻气上头,什么也不管不顾,就顺着心情讲话了!” 顾川哈哈大笑几声,没怎么回答,搪塞过去。 木匠又问: “川子呀,那你之后还要留在城里吗?” “留的,留的,城里机会多嘛,我想多见识见识。” 他一边答,一边眺望四周那些各不相同的建筑,还有日照河分流的涓涓流水。 云层很快彻底遮蔽天光,晷塔的钟刻已经行至休息的时间。天色黯淡下来的瞬间,顾川那些路边粗大乔木的枝干上磷光闪闪,忽地放起光芒,把前路照亮。 一时夜光梦幻,确是异境他乡。 租屋里,其他人都在等木匠和顾川,小小的桌子上,摆满了他们从村里带来的便携果干与肉干。他们已经买了灯,并点起了灯。 “你们回来啦,要吃饭啦!” 说话的是那个叫山桃的女孩。 “不过在吃饭之前,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看。” 她对顾川说。 “是什么好东西呀!”顾川好奇道。 山桃展开双手,手中是一只已经死去了的蛾。翅膀是一种美妙的月黄色,还有好看的斑点和彩纹,被山桃夹在不知哪里找来的小铁板中。 “这是之前我发现的。看你在外面走了很久,就送给你吧!” 藏在这屋子里的虫子可多了。 不过蛾子是很傻的,总会自己往光源上扑。 “谢谢你啦!” 顾川惊喜地叫出来,捧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把它夹进母亲给他的书里,然后就加入了这小小的人群之中。 第九章 登上高坡 木匠在城里只停留了一个节气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按照各自父母关系嘱托,又在城里打听消息,把少年人们陆续安排妥当。 河岸的父亲希望河岸学医,于是托到了一位正在广招学徒的医生手中。 那位医生技术平平,不过最近发了一笔,开了许多分诊所,招学徒的条件也低,河岸成功成为他的学徒。 雨花从事的行业则与孩子们都不相同。 她回来的时候,面上全是困惑。 孩子们问她: “你在困惑什么呀?” “我在想,为什么会有人买花呢?” 她困扰地说道。 “我很喜欢花朵,我的母亲叫我来城里学花,说是花朵与大的庆典有关,可以接触上流社会。可是……原野上的花朵不是到处都是吗?摘一摘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花钱请人摘呢?又为什么要人工养殖花朵呢?比如山桃……” 山桃在一边吓了一跳,放出诶的一声。 “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是山桃花啦!我看到我的新的老师把山桃边边角角都修建掉了……还把刚发芽的山桃缠在棍子上,说是好培养山桃的姿态,说啊,这山桃需要弯曲才能美丽,如果笔直,那就是河边寻常笔直的小花,不漂亮了。我真觉得奇怪,不懂这落日城人的爱好。” 雨花的迷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解决。 木匠的孩子是卵石,对于卵石,木匠在城市里了解到越来越多的新兴行业后,临时改变了自己的考量。 “卵石,我想让你学一个新东西。” “什么?” “我不准备让你学铸铁了。” 卵石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呀?来之前,你和我说,我要在落日城里学铸铁的。我想了好久,才同意你的。” 卵石对进城与进程后要学铸铁这件事情,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求问了很多的人。结果谁知,原本做的一切准备尽成无用功。 “我改变主意了。我削了一辈子的木头,没能做成什么。”木匠说,“把木头换成铁块,我想也是没用的……应该要学更好的东西。” 那时候,顾川以为木匠应该有惊人之言了。 结果卵石被他委托给了一位珠宝匠。这是给贵人和公民们服务的职业。 在登山时,卵石把这件事告诉了顾川。 “你觉得珠宝会不会是个好出处呢?川哥。” 他从小就很信任顾川。 租房所在的平陵区相比落日城,处在一片坡度更高一点的土地上,与大陵山相靠。平陵区得名平陵区,就因为它是大陵山旁边一片平坦的土地。穿过落日城的大河不会经过平陵区。但如果愿意向陵山攀登,穿过长长的街道,就可以见到日照之河穿过城市的样子。 日照村附近,坡度平滑,没有山的概念。 因此,木匠临走的一天,顾川突发奇想,叫大家一起来登山。 “你总是有些奇怪的点子。”木匠有些困扰,“可是登山有什么好处呢?我的路程可是很急的,还要好好睡上一觉!” 这个大人一直为生计奔波,自然不会有什么浪漫的情怀,太奢侈啦! “确实没有什么好处。” 顾川笑道。 “不过没有好处的事情那么多,我们也做过很多了,偶尔做一件也无妨吧?叔!” 木匠不想同意,但孩子们都同意了顾川的想法,木匠也就拗不过这些小大人们的意见了。他闷闷地说道: “你们也都大了,怕你们打我,只能随你们的便了!你们要我去,我肯定一起去,但我肯定是不看的。” 这是个现实的理由,日照村是出过儿子打老子的事情的。 总而言之,也算目的达成了。 于是一群人挑了个好的日子,在云即将散开的时候,一起往大陵山上走去。这段路算远,但在落日城附近没有野兽,是安全的。大家也不怕,只是中途路上,需要歇息两三次。 沿着曾经有人走过的小路,拾级向上,少年人们很快走到一片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小半个落日城的地方,也是能见到那千万家灯明亮闪烁的地方。 “就在这儿吧。” 顾川说。 “好!” 孩子们各自张望着。 没有月亮与星星的天总是很暗很沉的,那城市的轮廓也都在黑暗中隐没了。远方没有地平线,而是无边无际的群山,群山的轮廓倒是很明显的。 少年人们两三作团,说好看风景。只是看看,这群站在新生活起点的孩子们,总忍不住偷偷念叨起许多他们一直在担心的事情。 “雨花,清露,你说我们之后会变得怎么样啊?会不会被城里人欺负……” 山桃和雨花,还有另一个叫做清露的女生站在一起,在黑暗中寻找他们租屋的地方。 她说完了,雨花摇了摇头,看向顾川那边,不自觉地说道: “不会吧……我们那么多人,可以互相帮忙啊,是不是这样呢?” 而那时,卵石就和顾川走在一起,靠在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的树的边上,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你觉得珠宝会不会是个好出处呢?川哥。我爹认为铸铁要比木头好一点,但珠宝一定会比铸铁和木头高贵上很多。” 顾川遥望日照河的水面,水面上倒映着落日城灯火的明亮。 “珠宝匠和珠宝设计吗?……哈哈,确实,亮晶晶的宝石,看上去是要比黑色的铁块,或者黄色的木头要来得珍贵呀。” 卵石就知道要来转折了,他知道顾川这男生说起这些话题总有种俯瞰的感觉……尽管卵石不知道顾川自己有没有察觉到这点。 “你别在这里说套话了,你是怎么想的,告诉告诉我呗。” “木头,铸铁或者珠宝,我觉得呀,实在差不太多,都是寻常的器物,又有什么谁比谁好呢?” 黑灰色的山上,木匠在不停抱怨,而几个孩子窃窃的私声则在风中消逝了。 顾川不回答。 卵石就转转眼珠子,想到顾川的爱好,连忙道: “你是不是觉得物理学最好?川哥!” “也不是吧!哈哈,我可能确实很喜欢这种研究物质规律的学问。但物理的学问也不是我觉得最好的行当哩!最好的行当,我觉得一定不是只让自己收益的。” 顾川说到这里的时候,发觉日照之河绵延不绝、深入不可见的云迹的来处,发出了一点微光,连忙伸手相指,大声道: “大家,快看!太阳在那里。” 于是少年们连忙聚了过来。说好不看不看的老木匠也忍不住侧头,张开眼睛。 只见浩浩荡荡的大河的来处,鳞片似的碎云犹如飞跃。见不到星星的天畔,远处淡青,而近处粉红。 顾川看到那好像从未改变过的永恒的落日,在水上又一次地、从云后浮现了。而它发出的阳光在浮现的瞬间便从一片土地连接到了另一片土地,从一个山头连接到了另一个山头,叫这天地的轮廓尽数从云遮的黑暗中一一显形了。落日城的万物也同时清晰,平陵、下淮,所有的建筑,所有的物质,所有的存在,连着他们住的地方,他们走过的城门、他们看到的田野、商队、还有他们自己的影子也就从黑暗里浮出来乐,随光线拉长了。 原本黑森森的树木,与花朵,也都各显颜色。黑云夜里凝结的笼罩在江上的雾霭则在光辉的动荡中渐渐消失。江声浩荡,水上铺满了灿烂的鳞片般的金光。 “落日城真大呀!” 那时,河岸喃喃道。他看不到落日城的边缘,只见到无数的建筑,比日照村恢弘壮丽复杂神奇多得多的建筑,和比日照村各不相同各有长相的多得多的人。 山桃眼尖,拉着雨花的衣服,就惊喜地说道: “你们看到我们住的地方吗?那间小屋,就在那里!” 孩子们被这女孩急促的声音叫醒,目光就一同转去。他们已经居住近一个节气的屋子,藏在这座城市最落后又最复杂的角落里,在阴森的黑暗中,淡然地存在着。 只有顾川没有去看那间屋子,只是惊疑地、难以理解地凝望这应是早晨的太阳,喃喃自语: “太阳一直在那里。” 既没有升起,也没有落下。 永恒的落日,即是落日城名字的来历。 被太阳永远照耀的河流,就是日照之河的名字的来历。 “是的,太阳永远没有变过!” 少年人们又一次确定这一事实,一起的大声说道。不知为何,原本萦绕在他们头上的异城他乡的恐惧消失了。现在的他们感到无比安心。 最先被照亮的山麓,呈出一片奇异的灰青色。在这片天地与这个太阳存在的时候,落日城只是一片水草丰茂,野兽布满的丘陵。 在永恒落日的红光中,来自日照村的少年人们在灰青色的小路上,唱着民歌,开始往回走了。 “登山见日不是一件没好处的事情。”河岸一本正经地对顾川说道,“我感觉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只是那时,顾川神情恍惚,没回答他。 木匠把他的表现收到眼底。 到了临走时,木匠最担心的不是他的儿子卵石,而是顾川。 “你拒绝了尾桐家,结果到现在,你都还没找到下家,现在你可难办了!我回去了,也帮不了你,其他孩子也都各有事情……你的母亲肯定会担心你的。” “哈哈。” 顾川笑了笑: “天无绝人之路呀,别担心,叔,我定能找到个好出路了。何况落日城到处都缺人,就算我出卖苦力、做做小工,也能混吃混喝混很久啦。” 木匠在即将出发的商队边上,对着他摇摇头; “这样没出息呀!” 结果就叫顾川心里有点没底了。 他上一世总受长辈期待,算是走完人生了。结果到了这一世,长辈的期待和寄望一点没少,反而更难了。尽管他自带的上一世见识作为外挂,应该是能做出点不同凡响的成就来的。 “只是非出人头地,就不能算幸福,就算是异界,也是一样的呀!” 顾川的个子蹿得很快,但他可能有一种叫做幼态延续的症状,脸面总在保持少年时代的风采,一点胡子都不长,看上去总是很“幼”,不被当做大人,在外面闲逛的压力就特别大。小孩子容易骗和拐卖,这种案件到了文明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并没有消失,在这个前工业时代自然也不会绝迹。 其他孩子已经各有去处,一个人闲逛的顾川就已经有好几次被盯上的经历。 木匠走后第三天,顾川在平陵区一处繁闹的市场徘徊。在市井间,有情报,也有这个社会的状态。 他先是和一个商贩侃大山,侃完最近的私铸货币兑换比例后,就准备到下一个店面,转入一个小巷,想要和小巷尽头的蔬菜商聊聊落日城作物种植的种类和规模。 结果路上走着,突然就有人从身后,碰了碰他的衣角,又手往他的肩上一拍。顾川立刻心头一紧,念头狂转: “这他妈已经是这三天来的第四次了!” 第一天闲逛的时候,他就遇到一个要给他介绍城外工作的家伙。走到半路上,发现越走越偏僻,感觉不对劲,就立马溜了。之后便留了心眼。 他转身,就要打出一拳。 谁知那人正对他露齿微笑: “好久不见了。” 拳头悻悻而止。 原来不是绑架犯,而是尾桐夫人的侍从桐实。 桐实这天没有穿那种又厚又重的衣服,披了一套黑大衣,连衣帽盖住了她的头发,只露出半张脸来。她拎着提包,身边有几个年轻人正在帮她搬运她今天购买的生活物资。 比起那棺材般的打扮,身体的曲线已略显规模。她比起顾川大不了多少,也算是少女的年纪,只是风采难藏。 “好久不见啦,顾川。我刚才叫你,你都不回我。” 所以桐实才过来碰碰他。 “我刚才没听见,对不起啦。” 顾川尴尬地笑了笑。 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这无人相识的城内会被呼叫,只以为是相似的音或杂音听错了。谁知道有个桐实,经常在各地市场为尾桐家族购置货物。 桐实对顾川的挥拳也不恼,只问道: “你还在城里呀!怎么没来联系我呢……?我也算是你母亲的师妹,你的师姐,是不是?” 第十章 小楼里的思想家 市集的小巷里,可以向外见到大路上人匆匆。果蔬鱼肉的味道和鼎沸的人声混成一片。 顾川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是家母的师妹不假,但‘是我的师姐’这点不真呀。我既没答应尾桐夫人,也没有答应你,你只能算是我的朋友而已。” “嘻嘻,你说得也太生分了,那按照我是你母亲的师妹来看,我也要算是你的长辈,是不是?” “那我就要叫你师姨,师伯了……这是不是更生分,听起来老得没边了,根本和你不相称呀!是不是还不如朋友呢!朋友哪里生分了,我觉得朋友的关系已经最妙的关系之一了呀!” 桐实扑哧一笑,又气鼓鼓地拍了拍顾川的肩膀,再问道: “怎么就是师姨,师伯,不能叫姐姐吗?” “那不行,万一你比我小,叫姐姐也是冒犯了!” 顾川摇了摇头。 桐实无奈,只得说道: “那好,那好,朋友!近来过得还好吗?” 这话让顾川尴尬起来。 要是桐实知道自己自拒绝尾桐夫人后一个节气来还没有归处,也不知自己会不会被嘲笑。顾川又想起木匠临走说这一世的母亲要为他感到不安,他就侧过头去,低声答道: “过得还算不错。” 桐实眼珠子一转,从这人的动作里已经洞察分明。但她表面上只说: “我最近有个消息,是一处文书工作,要接触到大量纸面资料的,刚好缺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如果你已经有个定处了,那就算了吧。” 那时候,顾川双手背在身后,故作镇定地答道: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如果是个好去处,我当然愿意。我也没有签长期的合同,随时能走。” 只是这孩子干净的脸上的红晕证明了他多活了一辈子,还是不擅长撒谎的工作。 桐实暗笑,只觉得眼前差不多年纪的死要面子的少年人可爱,但她也不说破这点,仅说道: “这也好,我现在有时间,你有空吗?我可以顺路给你介绍一下这份工作。” 明明是有空得不得了,但顾川还是硬着嘴答道: “我刚好有空,今日休息。” “那就随我来吧。” 桐实公车私用,先叫顾川上车。待到顾川上车后,几个尾桐家雇佣的劳力才围过来,小声地问这里主管的桐实: “主管,那几个人口贩子怎么处理?” 站在车边上的桐实听罢,目光低垂,声音冷淡: “送交裁判所,按普通法处置,但拒绝衡平法。” 普通法和衡平法都是落日城民间对落日城法律的称呼。前者是落日城建立时的法律,极其严厉,譬如,杀人者,不管有什么借口,都该死。后者则是几次黄昏战争后,落日城出现的新法律,规定了许多通融的方法,比如非死刑犯可以用钱免刑,比如有贡献的公民可以免死刑,又比如有贡献的边民可以升为公民。 然后,桐实坐上车去,笑意盈盈。 羊马在路上奔走的时候,风不停地掠过他们的身边。只消不一会儿,两人便已穿过长长街道,来到下淮。顾川生疑,说: “你不会要把我送回尾桐夫人那里吧?” 顾川至今都偶尔会想到那天自己被那个高大的怪女人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又掐又卷。 桐实摇了摇头: “不,我要给你介绍的人和尾桐夫人没有关系。不过他也是一位学问家。” 下淮公民区的建筑格外古怪。但桐实的目的地却朴实无华得紧。入目一栋灰蒙蒙的小楼。一楼住着房东,沿着楼外的阶梯,桐实领着顾川往三楼走。 “是什么样的学问家,又是什么样的职位呢?” 桐实定了定神,说: “乍然说出来,你可能不太理解。这是我知道的一位正在招助手的学者,他受城内出版社和圆塔家族的嘱托,正在编纂落日城的历史、美术、工艺与奇珍事物的百科全书。” 这是战后,志得意满的落日城所做过的不可思议的浪费的事情之一。 她原本想要解释一下百科全书的意思。 顾川若有所思地反问道: “历史、美术、工艺与奇珍异物的百科全书?这是在收集落日城及周遭全部的知识为一本书吗?桐实。” 百科全书也是一件大有历史的事情。顾川就知道他上一世的明朝存在过叫做永乐大典的收集天下之书的百科全书,又或者更早得多的尔雅也是百科全书的前身。至于欧罗巴,也有类似自然史这样海纳百川的大作。不过更现代意义的百科全书的出现则是启蒙运动的事情了。 “是的。” 桐实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个我也不甚了解。”桐实摇了摇头,“不知道编这个有什么作用。不过这是个为期很长的活,这学者也一直在招助手。” 这对想要学习物理的顾川来说,算是份不错的活计。 “但这样的活只有他一个人吗?” “是的。” “为什么?他没有一个团队吗?”顾川这就不理解了。 桐实顿时沉默下来,她哪里知道缘由呀。不过那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数天前尾桐夫人和她一次谈话的内容,就犹豫地、尝试性地解释道: “小川,这位学者的想法很古怪。你说如果要编纂一本通识的包含各种各样知识的书籍,理论是确实要组织一个团队的。可是,你说要是组织个团队,是不是这个团队就要开会?” “这……” 顾川低下头,陷入沉思。 “编写的过程中,世界上一定会不停地出现新的知识。这个团队就一定会不停地讨论某个部分的内容,该怎么写,又要怎么写得好,于是,哪怕是最简单的事情也要耗费许多时间。” “好像确实是这样……” 顾川有点认同了。 他的认同倒不是因为他做过这样的项目,只是他上一世从小学开始开班会开到大学、开到公司年会,他就已经对会议这件事非常厌烦了。 桐实复述尾桐夫人的话,越说越自信: “会议啊,是大人物解决事情的方法,却不是平权的小人物互相之间能解决事情的方法。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就要彼此冲突,甚至连最基本的目录大纲,都可能吵翻天,是不是这个道理呢?小川。而尾桐夫人更和我说过,书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完美的书是不存在的。人世间存在的只有个人写出的个人之书。因此,这位学者认为,与其选择一群人的合作,还不如一个人按自己的气质,把自己负责的领域写完。这就是他的理由了。” “好像确实是如此的。” 顾川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 “不过……尾桐夫人?尾桐夫人和这有什么关系?” 桐实尴尬地笑了笑: “尾桐夫人和这学者也有交情。这些话不是我想出来的,也不是那位学者告诉我的。这些是尾桐夫人告诉我的,我曾经问过尾桐夫人这点。尾桐夫人说这位学者给出的方案,就是选取不同的人,各自主编这本恢弘巨著的一部分,分为八个部分。这位先生负责的部分是落日城的工艺、历史和奇珍事物,他不想要别人干涉他的部分的编纂工作,所以也断然拒绝了公民们的援助。所以他想要聘请的助手也要是纯粹的,要个脑子灵活但不干涉他的人,并且得是个清清白白、没有牵扯的人,不过呢……” “怎么了?” “出版商和圆塔家族给他的预算有限,他的生活过得也很紧缩,所以能给你付出的薪水恐怕也不会很多。” 说完了,桐实转目看向眼前的顾川,等待他的下一步回应。 再伟大的事业,只要和钱沾上关系,也会能缩就缩。 恐怕这也是这位先生一直没招到合适的人的原因。 谁知顾川却说: “这倒不碍事。有的事情是我不愿意做的,那就非要有天大的好处,我才要涉入其中。有的事情是我觉得好的,能使我感到自己的天性未被压抑,不像是个奴隶般的工具,而是怀着自豪与快乐的,那我总是乐意做的。” 他说得认真而天然,倒叫桐实有些惊异。 不知何时,夕阳的余光已从云层的薄处落在大地上,把这黑白分明的城市照得分外红。几面窗户都闪烁着黄昏的火光。 那时候,桐实忍不住眨了眨眼,好像更认识眼前漂亮的少年人一点了,又有些理解他为什么会拒绝尾桐夫人了。 她忍不住试探性地问道: “你说得倒是理直气壮。可我猜这就是你的托辞!遇到苦累的事情就说不快乐,遇到轻松的事情就说是自己有兴趣的与好的哩。” 顾川目视桐实,摇了摇头,却不与桐实争辩,只笑着说: “说不定就是如此的呀!哈哈,被你猜中了。” 他这回答倒叫桐实更生疑心,忍不住往顾川心里猜意。 而表面上,桐实不声不响,径直上前,就要敲门。 结果还没敲上,门就自己开了。门内阴暗。阴影里站着一个疲惫的老年男性,他的脸上有刀疤,凶神恶煞。 “这是你说的那位先生吗?” 顾川小声问桐实。 桐实摇了摇头:“这位不是德先生。” 刀疤老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走了。而里面另一个人这才迟迟露出轮廓。那是个穿着磨损的灰色衣服的男性。 他的身材有点矮小,和现在还在成长的顾川差不多高,但看上去结实,而面孔柔和,他好像已经听到了外面的人的交谈,也认识桐实……或者说认识尾桐夫人的侍从。 桐实问道: “刚才离去的是哪位呀?德先生。” 他被桐实称为德先生。德先生说: “那位是参与过落日城几次对外战役的战士,我请他来是想要咨询一些过去历史的细节。” “那倒是保家卫城的勇士了。” “是的。” 他走起路上,不知为何一瘸一拐。桐实小声对顾川解释道德先生为了省钱,一般都是自己外出访问调查一些资料。结果前一段时间,他被街头一场斗殴事件波及,伤筋动骨,就没办法了。 这也是德先生急需招收一个助手的起因。 顾川转过头来,张着双大眼睛,好奇地观察德先生。德先生的发际线已经很高了,露出他泛着点粉红的有点可爱的额头。他有一双和善的眼睛,还有腼腆的笑容,目光好像没有落在身前两人的身上,而总是看着很远的地方。 室外的光线明亮,室内就显得黑暗。 从门缝里,顾川看到并不宽敞的室内堆满了纸页。 德先生问桐实道这位年轻人是哪位,桐实还没说,顾川就抢先自我介绍到自己是日照村的来人,经桐实的牵线,这才碰到这里。于是德先生也就知道顾川是尾桐夫人借桐实之手介绍来的应聘者。 可尾桐夫人或者桐实都影响不了德先生自己的想法。 这位中年人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忍不住上下审视这个小伙子,问道: “你是想做这份工作的吗?” 旁观的桐实紧张起来,生怕顾川又说什么惊人之言。 谁知那时候顾川说的话幼稚到可怕: “我已经从桐实那里听说了这个职位是关于您编纂百科全书的工作的助手。我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还没做的话,我也不知道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尝试尝试。” 他说道。 桐实一下子不安起来,暗恼刚才顾川说话还一套一套,结果临到场上,只能说出这种孩子气的话语,多说点漂亮的场面话呀! 而顾川说完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蠢,放在上一世的职场肯定是要被爆锤的。 但他抿着嘴,抬头直视德先生。 桐实着急到了极点,觉得这事已经告吹了,却看到德先生的面色舒展了开来,不知为何,还露出了微笑。 “你进城多久了?” “没多久,一个节气左右。” “那这就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了?你已经在尝试挣钱养家了吗?” 这个问题叫顾川有点迟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瞥了眼桐实,桐实转头看向一边。然后他答道: “是的。” 德先生听罢,一时沉思。他立在黄昏中,也在好奇地凝望这个有些灰蒙蒙的少年人,知道他的心底一定不安得紧,说: “你对文字掌握得怎么样?” 这是个致命的问题。 顾川掌握两门能吓死这个世界的人的语言,可问题是都用不上。他只能说: “我的母亲叫过我常用字的读写。我的母亲是位医生,我能通读第五次黄昏战争时期出版的《医典》。” “那也够了,够了。”德先生一边将桐实和顾川引入屋内,一边和悦地说,“年轻人确实是要多尝试尝试不同的东西的。我这里也愿意让你多多尝试,就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了。” 编纂“辞典”与“百科全书”这样包罗万象的大型资料型书籍,总是要耗费很多时光。桐实不知道德先生是有充足耐心的,也不知道德先生在门内就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更不知道德先生对一个助手的要求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要是不适合,到时候再辞退就好了。谁都是磨合,与一个与他一样是边民村里来到城市里的孩子,没准会更好呢。至于其次的要求,都是其次。 德先生下定了决心。 阳光那时照入屋内,叫堆在箱子里的书籍资料一一明亮了。 “我当然是愿意的,那就先谢谢先生啦!” 顾川手抚纸卷,自难以拒绝。至于心中那块被木匠压下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成了落日城生活的底气。 第十一章 捕鸟的网 德先生的真名叫做罗德。 罗的意思是捕鸟的网,一种锥形网。德就是正直的意思。 “因此,德先生的父母可能是捕鸟人或小型野兽的猎人。”顾川暗自思量道,“不过为了往更上流的社会走,就抛弃捕猎业,选择让自己的孩子做学问。” 在签订契约之前,德先生先是叫顾川写了几段话来考考他。他看到顾川的字迹后,颇为惊喜。 “这是谁教你的?你的字写得不错。” 是王羲之和柳公权,还有其他你没听过名字的学问家。 顾川低下头,说: “是我的母亲。” 书法本身是视觉上的艺术,落日城的语言也没有脱出形、音与意的语言框架。表音与表意文字都有书法,一些运笔自然可以通用。 德先生也不起疑: “你写得已经比我好啦!倒叫我省心了。” 之后,他就耐心地和顾川详细地聊了待遇、薪酬、工作和休息的时间。 这在前工业时代算是罕见,叫顾川一阵吃奇。 当时顾川忍不住问:“要是那天我休息,却刚好有紧急的事情,德先生,你要怎么联系我啊?” 这老男人咳了咳,郑重地说道: “我是不会联系你,你也有自己的生活吧?但如果你自己愿意过来,你可以自己过来。我是乐意你来帮的,也乐意按平常一样只是我不会为此多付一分钱。这个确实要写明白!桐实,你要公证一下!” “德先生,你是舍不得付那点加班费,还是不想小川多干活呀!” 桐实当时忍不住笑道。 “这一分钱做一份事,一分钱一份工,我自己心里有把衡量的尺子,你不用多说的,不接受的,可以不签。”这老男人在奇怪的地方、奇怪地洞明着。 顾川当时不了解德先生的为人,因此并不信。要知道,事前天花乱坠,事后一地鸡毛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只是结果,从后来看,在实际的执行中,德先生确实没有任何一次违背契约,也从未叫过顾川紧急加班。倒是顾川经常趁着无事可做的闲暇,跑过去蹭点资料书籍读。 资料书籍就和工作内容有关了。顾川的工作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方面,一方面,是替德先生跑腿,寻访相关的工匠、旧军人、老人,做访谈笔录资料,一方面,就是替德先生整理和编辑资料。 最开始的几天,就是在了解与磨合中度过的。 在这个生产力还不发达的时代,不存在电脑,稿件都是要手写的。德先生陆续向顾川展示了他在二十来个节气前完成的大纲,还有耗费了这二十来个节气才完成的工艺的部分、顾川粗略一翻,就见到针织、制砖、制帽、制锅、金银首饰、别针、钟表、雕刻、皮革、马蹄等无数门道。 每一门道都是德先生亲自拜访民间的工匠攀谈或是查询早年的资料摘抄,一一整理而成。光是对整理与访谈工作本身的记录,就足有上百本解释性与描述性的小册子,叫顾川大开眼界。 “这都算得上……知识的瑰宝。” 顾川忍不住感叹道。 德先生不无得意:“你这么说,就算是有点灵性的了。” 顾川的记忆力很好。 许多门类的知识被顾川记下来后,都会被他回那间租屋分享。偶尔,顾川也能在德先生这里借阅一些小册子回去,提供给其他日照村的少年人们看。 不过有个意外的状况,让顾川忍不住疑神疑鬼。 那就是桐实经常会拜访德先生家。 经常风和日丽,顾川正在德先生的书房里整理资料时,就能听到门外桐实大声的叫喊: “川,川,在吗?德先生,在吗?” 若是明光洒在窗户上,那张属于少女的精致的脸蛋就会靠在窗上,一眨一眨地凝望里面正在奋笔疾书的少年人的侧颜。 顾川就不得不一脸嫌弃地开门,说: “你怎么又来了?” 他总有种这可能是尾桐夫人在监视他的直觉,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 “你不高兴我来吗?”桐实总是穿着厚重的大衣服或遮盖全身的袍子,她面带笑容地解释道,“不过我不是找你的,我是来找德先生的。” 德先生偶尔有独自外出,桐实就会呆在顾川身边静静地等待。顾川最近的任务是抄录,笔尖总在纸草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写着,偶尔也会分神窥视一下桐实。结果在靠窗的暮光下,桐实的目光总是盯在他的身上……好像正在观察或者审视他一样。这叫顾川一下紧张,就会连忙转过目光,不敢再和桐实对望了。 “说来,你觉得下淮怎么样?” “什么意思?” “和平陵比,下淮怎么样?我想听听你这个外地来的人的看法。” 顾川不解桐实的意思,他对桐实和尾桐夫人的了解还太少,不敢说得太深,只将信将疑地说道: “下淮区的风景要比平陵区好上很多。” 平陵区的租房前窗见到的是黑乎乎的墙,后窗见到的也是黑乎乎的墙。但德先生的房间采光很好,在大书房的后窗,可以见到日照之河的水清澈地流过大地。阳光照在水上,非凡灿烂。 “只是这样吗?”桐实笑了起来,“日照之河的淮水段确实是不错的,我也很喜欢。” 可能是和顾川独处很无聊的缘故,桐实偶尔也会随手拿起几本小册子来读——德先生并不禁止这个行为——她读着读着,经常会忍不住感叹: “德先生做的内容快要比落日城内城图书馆更为细致了。怪不得工艺方面的内容没人愿意做,只有德先生决定做完这个部分的内容。” 落日城内城有个大图书馆,但据桐实说,内城图书馆不会记录各行各业的知识。这是圆塔家族自发的行为。 “你原来也代表尾桐夫人,一直在和德先生联系吧?你之前没有看过德先生做访谈的小册子吗?” 有一次,顾川忍不住问道。 “原来,原来是没有兴致呀,不在我也不等,和德先生说完,我也就走了。” 桐实眨巴眨巴眼睛,凝视这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俊秀的少年人。 朴素发旧的衬衣和多次修补过的裤子,穿在顾川身上,好像都是精心妙成的天作之合。桐实突然有点理解川母的信里川母对自己孩子的喜爱与自豪了。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德先生恰好回来了。 桐实连忙站起,而顾川不慌不忙地像向老师打报告一样对德先生复述了桐实的话,这老男人就露出得意的表情。 “这就是‘百科全书’的意义啊。内城图书馆太高大了,只收集那些高尚的‘智慧之学’与‘公民们的艺术’。而百科全书不一样。百科全书就是要收集分散在这世界各个学科领域的知识,并且要将这些知识非常系统地呈现在这些和我们一样的人们的面前。这样,这些知识也会更好地流传下去。” 这是德先生的一个主要观点。 那就是知识的谱系。 他认为知识的发展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人的发展、物的发展,各个方面的发展都是互相交互、互相干涉的。因此,可以以一种发展的事态,将各项知识逐个地引出,做条目。 这就是德先生花了很长时间编写的极可能是这个世界第一本百科全书的大纲。 顾川经常听德先生得意洋洋地讲到他用那份大纲彻底折服圆塔家族,还有他找来的负责其他部分的人。 桐实听到这里,不免好奇地问道: “可是,德先生,你有想过吗?我们现在的知识很可能在几年后就没有用处了呀!比如那种用铸铁做框架的建造房屋的工艺,就要将老式的工艺都淘汰了。新城区里,已经没有原来的建筑了!那么,把这些工艺记录下来,又有什么作用呢?” 德先生没说话。 倒是顾川凭着上一世的见识,另有见解,自然地发声答道: “桐实,你有想过吗?等到未来,这篇百科全书的内容,就会成为未来的人了解过去的历史与社会变化的基本,为他们道明这个时代的真相。也许他们就能从中发现甚至了解到社会与历史前进的规律。” 社会与历史前进的规律,是个高度抽象的词,桐实没听懂。 德先生念到这词,眼前一亮: “小川,你的说法倒是新颖。这也是一种知识的谱系,是知识发展的规律。一般的知识,是研究每个学问,让工艺或者艺术发生进步,更实用,更好看。而知识的知识学就是研究知识本身是如何发生进步的,这就是百科全书重在未来的意义。” “何况……”德先生转过头来,对桐实说道,“我做完了这一份工作,任何人都可以从百科全书中搜寻到自己想要的知识,而不必自己苦苦寻找,去求别人家。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桐实先是称是,又陷入沉思,摇了摇头: “但尾桐夫人曾说过,这可能也造就一大批假学者,拿着百科全书的内容招摇撞骗。” 德先生只道: “这就不是我能管到的。” 顾川不关心桐实的问题,倒是对这个世界的印刷系统很感兴趣,忍不住问道: “可是百科全书要怎么大批量印刷呢?我知道这个‘百科全书’是内城公民的‘圆塔家族’委托先生你编纂的,但这本书怎么飞入寻常百姓家呢?” 结果这话倒让德先生顿住了。 顾川从这人的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印刷业和传播业都不够发达,可能已经诞生了活字印刷术,但效率不够高。 德先生说道: “当初出版社的人找到我时,没有提到印刷出版的事情,只转达了圆塔家族的想法。圆塔家族的人说,他们持有一种特殊的物品,可以将大批量的图画录入其中。这种图画,也可以是文字的画。因此,他们要制作一份开天辟地,海纳百川的知识文献,涵盖天下一切知识,作为他们家族的宝藏,造福后代,也彰显威严。所以他们责令我们一定要编纂得完全,决不能仅限于内城大图书馆的内容,也是我的大纲之所以中标的原因。” 而这种物品究竟是什么,没有任何圆塔家族核心以外的人清楚。 这是德先生第一次对顾川提到圆塔家族的企图,叫顾川忍不住暗暗咂舌: “这倒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啦!只是……恐怕落日城的圆塔家族本身灭亡了,百科全书也能流传下来呀!” 那时候,顾川想到了上一世的太平御览和永乐大典。 桐实闻言,连忙拍了拍顾川: “川,你说话要小心点,这话在外面千万不能乱说。圆塔家族在落日城已经屹立数千个节气了。你妈妈,你奶奶,你奶奶的妈妈还没有迁来这片土地时,他们就在守卫落日城了!” 德先生也连忙道: “这话千万不能在外面说。” 顾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这介于封建与资本时期的社会的忌讳,连忙闭上嘴巴,说道: “是的,是的。” 这时候,另一个人打开了门,把顾川吓了一跳,以为是圆塔家族知道他在诽谤了,要跨城执法了。 结果那人只是换了鞋子,小声地往屋里问道: “是桐实和小川都在吗?” “是的。” 德先生面带笑容,往外说。 这是德先生的妻子回来了。德先生的妻子是位温婉的女性,她盛情款待了桐实和顾川,对这两个年龄和她的儿子差不多的孩子就像母亲一样: “小川要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顾川腼腆地答道,“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去哩。” 德先生靠在窗边往晷塔一看: “确实是下班的时候了,也不要留小川了。他肯定有自己的生活的。” 那时候,夕阳已经逝去,古怪的树灯一一亮起来了,于是落日城的夜里漂浮着无数的光点,一直绵延到公民区的尽头、边民区的开始。 长长的夜路,顾川一个人独行远外。三楼的窗户里,德先生一边喝用蔬菜煮糊的浓汤,一边凝望窗外步行远去的顾川。 “今天,尾桐夫人托桐实带了什么消息来?” 德夫人问道。 德先生目光还盯着窗外,答道: “尾桐夫人说内城几个家族,近期可能有斗争,叫我打听下圆塔家族的想法。” “打听……应该还是件安全的事情。” 德夫人舒了一口气。 结果德先生的目光还在窗外,这就叫德夫人暗恼,又有点好笑: “你这是在担心你的新助手吗?” “他今天又说了很多话,让我有点好奇这孩子的想法。” 德先生转过头来,道。 接着他就把顾川这段时间说的许多话,和他偷听到的一些话都说给德夫人说了。 德夫人听后,露出沉思的表情: “这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了。按他的话,我感觉他是做不长你的事业的,你又要教他许多新的东西……这样,我怕你过不了几个时节又要换人,要是换人,许多事情就要重新磨合,又要浪费时间。你向圆塔家族承诺过自己要尽快做完一切的。” “是的。” 德先生又喝了一口浓汤。安稳的热汤直入肠胃,叫他在这寒夜里暖意融融。他说: “不过首先呢,我们可以给年轻人多一点尝试和选择的机会。其次呢,我们能给出的待遇,确实没什么人会愿意来。来找到一个愿意来的已经不错了,先试试吧。” 第十二章 荧树灯下 不嫌苦,不嫌累,只嫌赚得少,这是落日城的常态。 很快也成为了孩子们的常态。只是对于孩子们而言,说不清是值得庆幸的、还是要感到难过的。 “我又带了新书回来啦!” 结果开门时,顾川发现这小小的租屋里又少了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做螺泥,被父母捎去学船学水。 正在准备晚餐的山桃抬起头,黯然地向顾川解释道: “螺泥今天回来说他的雇主那边提供住宿,他要过去和他的同伴们一起住了。” 这群少年人们原本想过各自都不分离的,结果之前就走了一个,如今又走了一个。 而顾川则比较乐观: “螺泥去了更好的地方,我们也要为他高兴呀!而我们这里也更空了,大家各自的空间都更多了,也不会翘脚翘到彼此身上了,是不是呢?以后还能再见面的呀!” 山桃笑道: “那是,那是。” 租屋买了灯。这种灯类似煤油灯,但它所使用的燃料却并非“煤油”,而是顾川所见的下淮路上夜晚会发光的荧树,因此得名荧树灯。 荧树灯外面装了透明玻璃,灯头一侧有调节亮度的旋钮。荧树灯需要购买灯油。顾川从百科全书的工艺篇里得知,荧树的变亮可能是荧树体内会合成一种微量元素。这种元素在环境亮度变低后就会自动放光,有点像磷,也有点像放射性元素。 但都不是。 每次顾川从德先生那里带回小册子来,有兴趣的少年人们就会挤在灯下,一起阅读。这是他们的不需花费金钱的娱乐活动,也是他们一天的结束。 他们的生活正是那么简单的。 每天在天蒙蒙亮,外边街区开始吵闹起来的时候,顾川就和其他少年人们一起起身,洗漱进食过后,匆匆分别,各走一边。他往德先生的家去报道。等到日晷塔预报的时刻到了,或者云蔽天日、万籁俱寂的时候,少年人们便会从各自的工作地点折转回来,在居所一起栖息。 对于顾川来讲,德先生不仅是个雇主,也是个很好的教师。 当他不好意思地提到这件事情时,德先生笑道: “我原本领的就是内城里给公民上课的私塾教师职的薪水,后来被出版商邀请,为了百科全书的编纂,这才放弃了。” 和顾川一开始的想法一样,川母教给顾川的世界语言,用地球的话来说,就是幼儿蒙学等级,与这个世界的上流是完不成沟通的。 与他的前世一样,这世界也有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阶级文化壁垒。 比如说,典故就是一种壁垒。 所谓的典故,就是把谁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浓缩几个音节,比如成语瓜田李下。因为语言本身的性质,典故总是可以传达更丰富细腻的含义。可假设没人教,又有谁能知道这些生僻的典故来源于什么时代、又来源于什么地方,指示什么意思,又暗示了什么意思呢? 这是文化上的壁垒,更有专业上的壁垒。工艺有工艺的术语,科学有科学的术语,量子力学也有量子力学的让人看不懂的量子力学的术语。这个世界的各个圈子里自然只有各自圈子才能看懂的专业术语。 于是幼儿蒙学水准的语言教学,离通顺阅读落日城内的许多书籍还差得远,只能连蒙带猜,忽略自己不懂的部分,勉强阅读,自以为看懂。 顾川能够读通医典,也是因为川母读得懂医典并手把手教学的缘故。而实际操作中,他经常会写出别字来。 要知道,德先生的稿件都是手稿。德先生用笔不至于缭乱,但如果不能通读上下文,不晓得专业词组,经常就会写出错别字来。 用中文打比方的话,比如石蜡,顾川第一次就写成了石腊。因为第一次接触,读音相近,字形相近,又不知道石蜡这种工业材料的存在,就把虫字旁与月字旁看错了。 幸好他的字写得清晰,叫德先生审稿时容易看出毛病来。 后来,顾川学乖了,遇到不晓得的,就记录下来,直接问德先生。 “这样做正好,我最怕你的是明明你不会写,也看不懂,就学着我的笔迹,随便涂一个字上去。” 德先生说: “那错误不被纠正,以后就一定还要出来的。” “你不嫌弃我吗?先生。” 顾川尴尬地垂首了。 因为他也算是多活了一世,结果这世语言学习一切重来,就闹出许多他在学生时代经常出的笑话来。 “小川,你别担心,我见得多啦。”倒是德先生摸摸他的脑袋,笑道,“最开始做私塾教师的时候,经常有村子里送学生来,那些学生有的大字不识,有的虽然学了点,但带着浓重的乡音和错别字。”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讲到自己的另一想法: “其实这也不算事,毕竟语言还是人用的,是不是?你和乡亲说话,就用乡音,又何必和城里人一样呢?只是现在落日城,掌握最多的知识,落日城标准的字有最多的文献,落日城标准的读音,有最多的学者,就没办法,要多学。” 这话,让顾川忍不住怀疑德先生就是他口中那个曾经有浓重乡音、经常写错别字的学生。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重生的缘故,顾川这世的脑力思维远超前世。大多典故与专业术语,都一点就会,甚至举一反三,而凭借上一世的积累,经常说出叫德先生也吃惊不已的话来。 只一个节气的功夫,德先生拿起顾川撰写的稿件,能满意。而满意过后,回顾十几天前,德先生也忍不住暗暗吃惊: “你的学习速度远远超过我以前教过的所有学生,已经可以做内城的文书工作了。” 顾川不言,自然也不讲自己在夜里靠着荧树的光站着读书,活得像高三学生的生活。 “这样,你可以完全替我执行几次访问了。” 可惜的是,顾川很久没能把他在城里安定下来的事情告诉川母。木匠带回去的还是顾川拒绝了尾桐夫人的消息。 “母亲应该一直在担心我。” 顾川经常会想到这个问题。 等到凹脸商人的商队再度带来川母的问候时,已经是两个节气后的事情了。 川母的信里没有任何抱怨与担忧,只问道: “你的生活还好吗?” 然后川母讲了些自己的絮絮叨叨的生活小事,还有对顾川的许多思念。 之后,顾川就把自己写好的给川母的信交给凹脸商人,也告知了自己平静而充实的生活。 落日城的通讯并不发达。在电气未产生,交通主要依靠牲畜的时代,落日城内部使用信件完成基础交流,而落日城与落日城外的信件渠道压根就不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落日城并没有尝试维护一个更广区域的邮件系统。反倒是商人开拓的繁复的商路存在发展为更广区域的通讯系统的可能,起到了传达文化、科技与其他信息的作用。 “这是因为工业化的程度不够吗?” 来到落日城的第四个节气,是一个清明的节气。清明时节,落日城下着连绵不断的小雨。顾川披着雨衣,扎着皮鞋,走在巷子的小路上,偶尔会想到这个问题。 “要是商人们掌握了落日城与周边的通讯,会变得怎么样?” 在悄无声息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很多变化都在酝酿之中。 两边匆匆的行人与他擦过,顾川也不急,从一个拜访的人家里带着他访谈完毕的资料匆匆往德先生的家里去。 德先生已经交稿百科全书的工艺部分,而正在着手撰写历史部分。 历史部分的处理,他与圆塔家族及其出版社起了很大的分歧。按圆塔家族的想法,只需按落日城的史料进行整理即可……也就是按照内城大图书馆里的资料进行整理,无需实地访问与考察。但德先生不然,他期望从老人们的口中得到更多第一视角的资料,与现有的史料进行互相的佐证。 对此,德夫人就感到十足的困惑: “这有什么区别吗?是历史的部分太难了,所以圆塔家族希望你简单处理,尽快交稿吗?” 德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在撰写更详细纲要。 那时候,顾川风尘仆仆,刚刚打开门,脱下雨衣,甩了甩发丝上的水滴。他听到这话,忍不住说道: “恐怕这不是历史的问题,这是政治避讳的问题。” 德先生抬起头来,惊异地看向顾川,露出赞许的面容,点了点头: “你说到点子上了,小川。”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德夫人还是疑惑,忍不住问道,“小川,你能举个例子给我吗?” 顾川把捧在怀里的稿件交给德先生审阅后,对德夫人说道: “我最近读了内城大图书馆里的第三次黄昏战争的史书。里面写到圆塔家族的先祖曾有过一次伟大的禅让。它说啊,当时圆塔家族的长子,将家族的经济与人事权力让渡于一位当时与家族内部没有血缘关系的赘婿……并且由这位赘婿主持祭祖活动。这位赘婿是上任圆塔家族家主的第三个女儿的丈夫。这本书上说这次让位于贤是一种伟大的德行,成功让圆塔家族中兴。” 德夫人还有不解。 德先生却已经知道顾川要讲什么,露出赏识的目光,而自己则站起身来,把门窗关上,拉上窗帘,点上荧灯,省得有人听到里面讲话。 “可是呢,”顾川顿了下,这才不慌不忙地讲道,“只在禅让后三天,这位长子就因一次外出商业活动因病暴毙了。那位赘婿连忙为长子主持追悼会。那本史书称这两人的友情地久天长,犹如金石盟约,不可打破。但……夫人,你不觉得这种历史很假吗?” 金石盟约是落日城的一个典故。 说完的时候,顾川的眼睛闪着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对传统的叛逆与蔑视的光采。这种目光不是把知识照单全收的……而是始终用自己的思想在审视知识的。 德夫人好像见到了年轻时候那个叫她痴迷的德先生的影子。她就转过头去,刚好与德先生的目光对上了。两人相视一笑,德夫人转过头来。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饶有兴致地问,而她已经不再关心历史问题或者政治避讳问题了。 “这书这么写,写得好像各个人都是圣人,大家只为家族或落日城的兴衰考虑一样。我在落日城也不曾见过多少伟大的人,但我倒也不是不愿意相信这点。只是我翻到前文,又发现这位后来称为‘重塔’的圆塔家族中兴之祖,就在禅位的一个节气前,被爆出二度将他们家族的建筑生意弄得一片凌乱,无法收拾。难道这真的是一位有才有德之人吗?” 那时候,德夫人双手交叉,有些说不出的紧张,问道: “难道不是这样吗?” 而德先生则笑吟吟地看顾川: “那你觉得这段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呢?” 顾川闻言,平静地说道: “我没有在落日城生活过多久,圆塔家族也是从先生您这里得知的,我对历史文献也所知甚少。因此,以下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单从这暴毙之快来讲,恐怕这不是一次禅让,而是一次有目的的政治逼宫。那位赘婿应是得到某种强力武器的控制权,成功扳倒了当时圆塔家族的长子。而后文,那本书还写到重塔在一个节气后就处死了大批与其他势力沟通的圆塔家族之叛徒,是的,‘叛徒’。于是我怀着好奇一一查询了这些‘叛徒们’的名字,发现他们无一不曾是长子派系的中流砥柱,还有为圆塔家族立下赫赫之功的,曾经参战第三次黄昏战争的勋爵!” 说到这里,顾川哂笑起来: “那就实在说不清这是处理叛徒,还是内部的大清洗啦!可现在的圆塔家族已经腾笼换鸟,由那位赘婿的直系后人执掌,却又奉着家族源头历史的权威,当然接受不了后者血腥的猜测的写法,最好也别找什么老人交流联系,就让先生你和史书上写得一样就好了。” 德夫人捂住自己的嘴唇,敬畏道: “我听说,那位赘婿,后来纳取了上任家主的四女和五女,也算是延续了圆塔家族的血缘,也说不上腾笼换鸟那么难听罢。” 而德先生则叹道: “落日城的史书就是这样的。只要稍微查查,把事件按时间联系起来,就会觉得几个事件的连续发生到处都需要不可思议的巧合。我实在不知道如果我按旧历史书的方法写,以后的人又会怎么看百科全书的历史篇。” “历史总是缺枝少叶,人们会说是历史失传了,难以辨析了。”当时,这少年人安慰老人道,“何况历史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以后的人的现在。先生,你也看不到以后的人,何必担心呢?” 那时,德先生摇了摇头,认真说道: “你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是很好的句子。而我就是觉得以后的人不知道过去的人的事情,可能还要犯过去的人的错误,就感觉我做得不好呀!” 顾川那时候只觉得这话太假大空,没接话。 第十三章 前夕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顾川和德先生都在编辑圆塔家族的历史部分。 日照村是落日城出来的一批同族人开辟的新土地。 从德先生整理的历史来看,落日城最开始也是从遥远地方来的移民开辟的新土地。不过那已经是不知多少节气以前的事情了,换算成顾川熟知的历法,可能足有数百年的光阴。 圆塔家族正是那悠久历史中最初开创落日城的一员。据说圆塔家族的先祖抵达这片土地后,带伙搭建了最初的居所,因此,直到现在,圆塔家族也掌控了落日城大半的建筑。 德先生的草稿称内城的设计超过一半直接或间接出自圆塔家族之手,标志性的晷塔也是由圆塔家族建起的。 “那圆塔家族岂不是掌握了整个落日城内城的命脉,从给排水到其余地下管道,从小路到无人知晓的秘道,甚至包括了晷塔对工作作息的指示。” 顾川忍不住问道。 那时候,门、窗、窗帘都拉好了,室内一片昏暗。顾川问过德先生这是否是为了保密。德先生说怎么可能是为了保密!他说这样做没任何意义,但做了会感觉安心。 “你说的是很久以前的民间猜测,是对的。”德先生也是从落日城老人那里考证的,他继续说道,“但一切昌盛都不能永恒。按我掌握的资料来看,圆塔家族在第三次黄昏战争时期,权利遭到了分割。这次分割,就是我即将要写到的部分。” 在这次中央对圆塔家族的分割中,晷塔的维护权被移交给新成立的议事会,圆塔家族对建筑的绝对垄断也被落日城独一无二的冕下亲口说“不好”。于是一日之间,民间的工程承包商次第崛起,圆塔家族再不复原本的恢弘。 德先生正在写的建城史的草稿称圆塔家族掌握一项特别的技术,能够让他们轻易地使得石块粘合垒砌,这叫顾川好奇: “自由控制石块,或者辅助烧出砖瓦,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就没人知道了。我们想这种技术应当也是出于某些奇珍异宝的功能。” 德先生答道。 “圆塔家族的建造过程,绝不让任何族外之人看见,圆塔家族也从未有过出借或公开使用什么奇珍异宝的记录。” 只要奇物不到手,就绝难尽知其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技术也就难以猜想了。 “可是建筑工程这种事情参与的人极多,也不可能每个人把秘密保得严严实实吧?总有人会泄露点出来吧?”顾川翻过德先生草稿的又一页,迷惑不已。 “首先,圆塔家族已经很少做外界的工程了,最近一次也是十二个节气前,第六次黄昏战争的终结。其次,小川,落日城的普通法是保护版权的,是禁止泄密的,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我不太明白。” “假如你泄密被家族确证,家族是有权当街把你处死的。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无限报应法。” 这话把顾川吓了一跳,他对落日城的法律不甚了解,不知道居然如此严厉。 德先生继续说: “最后,也有一些小道传言,说得信誓旦旦,但真不真,假不假,就谁也不知道了。只要圆塔家族不公布,又有谁能凭小道传闻确定其中内情呢?各个家族的本钱就是那些密不外传的技术呀,这些技术要是被每个人都知道了,那家族的生意、根本也就尽数动摇了,它们与平常的小家族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懂了。” 少年人顾虑重重地回应道。 那时,窗外飘起了几许雨花。隐约能见的山消失在濛濛细雨里。偌大的江河随之泛出一连串的水花。落日城到了小雨连绵的节气了。 在这细雨连绵的季节里,惹人厌烦的现实的事情很多。比如身上淋雨了,顾川就会忍不住地想要像上一世一样洗个热水澡。 然而租屋没有澡堂,只能去街道的公共浴室。 几天后,顾川做完一个老军人的访问,回到德先生家。德夫人正在帮德先生撰写送往内城的信件。这信件,顾川一来,她就遮住了。 顾川知晓这是信件有保密要求,也不起疑,但发觉德先生出去了,就问: “先生这是去哪了呀,夫人?” 德夫人的面色不好看。她抬起头来,静声道: “上淮有个沙龙,德先生赶赴沙龙去了。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他没有给你安排什么事情吗?” 顾川摇了摇头。 德夫人考虑了会,说: “那就权当放假。你先走吧,我做个主,今天的工不扣。” 上淮是内城区。内城的进出比外城严密十倍不止,需要公民认证。顾川现在的身份绝进不去。 “那倒好了,夫人,我这半天,刚好和明天的休息连上了。” 顾川笑道。 这外表年轻了,心好像也年轻了的人走起路来,都快捷了许多。不知是否上天安排,巧合之事总会撞在一起。 当他回到租屋时,雨花正靠在窗边,蹙着眉头远眺风雨。 “雨花!” 他在楼下叫了一声,还向她招手。 “你也休息呀!” 那青涩的少女,便睁大了眼睛,去望窗下的人,窗下的人也在笑着回望她。淅淅沥沥的雨中,那人高兴得好像一点也没有她在这城里遇到的许多困扰。她突然就有点羞恼,转过了头。 顾川噔噔噔跑上楼去,打开房门,摘下雨衣,见到雨花正装作漫不经心地在插花。 “你这是从哪里带来的植物呀?” 他走近雨花旁边,一种好闻的味道,叫雨花低下了头。 这女孩用蚊子细的声音答道: “我老师有些不用的盆栽,我就带回来,装在窗边上,想着,把这里弄得好看一点。” 她的心思细腻,一直想把这同村人临时的住所打扮得漂漂亮亮,顾川是知道的。 “那你真是有心了。” 他由衷地赞叹道。 雨花的头更低了,有种古怪的沉默与寂静……就是不再活泼了。 而那时,顾川的注意力被雨花手中的盆栽吸引了。在这个穿越者的眼里,一切这世界的东西都是新奇的。他没见过这种花,就问: “这是什么花呀?” 那是一大片的绿叶里,零零星星地开着几朵黄色的小花。 “这是小绿萝花,只在离日照村很远的一处高原里开放,以前很受落日城贵人的追捧,养殖多了,也就寻常了,成为一种简单的礼仪装饰花朵。” 雨花低着头说完,长久无声。 她抬起头来,却见到顾川就坐在另一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 顾川没回答,只反问道: “最近,你过得还好吗?总觉得你的心思好像很重。” 十个人里有四个人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改住在雇主的家中。如今还住在这儿也就剩下六个,河岸,卵石,雨花,山桃,清露,还有他。 雨花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道: “还好吧。” “你的那个搞祭典仪式的老师或者你的同学们没欺负你吧?” 同学是个有点奇怪的词,雨花大致理解为一起半工半学的学徒的意思。 她笑道: “也没有,不是这些啦!都没有的!我觉得落日城的生活还是很好的。” “好在哪里呢?” 少年人照旧不放心,笨拙地说话像是一种强迫的质询。他一边说,一边取出换洗衣服还有大的软布,装进袋子里,说自己准备去街道的公共浴室院洗个澡。 “好在……”雨花不知道怎么说,双目望向窗外灰闷闷的高墙,只道是,“你说过一个词,说城市里的生活光鲜亮丽……我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所谓的公共浴室院没有温泉,个人洗浴是个高收费的服务,一般也就是用河水烧的大浴池,少人的白天基本不限时。 等到他穿着干衣服,整整洁洁地穿过重叠建筑里长长的小廊回到住所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已经把晚餐准备完了。 只是少年人们有一起吃饭的传统,少一个人啊,都不准备开伙。 “河岸还没回来吗?” “他是没回来哩。” 山桃答道。 其余几人一声不吭,没准备吃东西,又好像没听到问题。这个现象叫顾川不解。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沉静地和大家相处了,或者说,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观察身边的人了,也就没有掌握到自己身边的少年人们的变化。 “你们好像都不爱说话了,是不是有人把你们的嘴封起来了呀!” 他张牙舞爪地说道。山桃和雨花就笑了起来,解释道: “我在想很多自己白天遇到的事情,白天干活干累了。” “那我们先吃吧,给河岸留一份就好,大家早点休息吧。” 顾川又道。 也没人反驳。 但一直到他们用食用完了,准备休息的时候,河岸也没回来。 天黑到了极点,但落日城的外边不论多黑,都有人的声音。 顾川靠在窗边,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落日城的夜里,有许多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哭倒在地上。雨水打在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的身上,浸透大地。 “河岸不会也去喝酒了吧?” 顾川突然想道。 “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可能被自己的师父同事带过去了,然后喝醉了。”他猜意道。 直到他忍耐不住困意为止,河岸也没回来。 不知到了多晚,又到底是什么时候,半睡半醒的顾川突然听到濛濛细雨声里,转起小心压抑的开门声。他立刻醒了,抬起头来,就见到黑暗里,一个蹒跚的苍老的影子靠在墙上。 “河岸……” 河岸靠墙靠了很久,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什么东西也没吃,顾川小声的提醒,他也不回复。直到咸味的眼泪经过他的嘴唇,他一下子轰然躺倒在自己的铺子上,神魂萎靡,就像一根柱子倒下来、已经粉身碎骨。 “发生了什么?” 顾川的铺子就在河岸旁边。 “没什么。” 那时,河岸说。 “哈哈,没事的,说给我听吧,也许告诉我,就会有好的事情发生呢?” 顾川耐心地讲道。 但河岸仍然一声不吭。 “是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顾川问他。 谁知河岸仿佛陷入到一种僵硬的、近乎昏迷的状态中去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外面的雨声又急促起来,不停地打在窗上,于是他惊醒似的,在黑暗中双眼可怕地闪亮,以一种破喉咙的大声说道: “在落日城里,有钱就被尊重,而没有钱就不被尊重……这是为什么呀?” 随后声音变小,小得比下午的雨花还小: “我不太明白这样……我要睡了,对不起,川。” 顾川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知道河岸发生了什么。 他也没有问。 河岸的经历与顾川的经历必定是不同的。每个少年人那敏感的心灵中也必定存在无法相理解的异处。 他只说道: “那你觉得现在怎么样呢?” 第十四章 一场余波 那时候,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都在河岸的脑海中徘徊。 他最开始来到城里的时候,是多么兴奋,而当他得知他被他的父亲送去学医,又是怀抱着多大的憧憬呀! 因此,提尿壶,倒洗脚水,打扫卫生的事情,他也觉得是精进自己所必须的。 原始的师徒关系不同于现代的师生关系,学徒与佣人的性质是相近的。而对知识的垄断与禁锢,在接近地球古代的落日城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在进城前,河岸的父亲就对河岸说要时刻在老师旁,多学到点东西,哪怕偷学,也要学到点东西,要接触到这个行业的圈子,以后未必就不能自立门户。河岸把他父亲的交代都深深记在脑海里,认为是人生的哲理。 签订契约前,河岸和同一批入工的学生曾被带到那位医生的主要办公地点。 “我姓丁,丁这个姓来源于钉子,是说我的家系在数百年曾负责建筑上的工作,也曾是苦工。只要你们肯努力精进自己的医术,就一定能像我一样起身,做了不起的人。” 丁医师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说道。说完了,又开始说起他门下勤奋学徒的发家致富与懒惰学徒的自甘堕落来。 身边有人小声地告诉河岸,丁医师是近二十个节气来,落日城外城的一个风云人物。黄昏战争结束后,他在外城二十多个区陆陆续续开建诊所,要做一种连锁的品牌的概念,非常了不起。 丁医师说一开始收的弟子,如今都是各分区诊所的所长,挂在他名下的弟子不计其数。 于是河岸就和其他一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一起带着憧憬投入丁医师的门下,在他平陵区的诊所里做学徒。但丁医师本人很少来平的陵诊所,河岸主要听丁医师指认的学徒长的话。 学徒长每时每刻都很严厉,但丁医师总是怀带笑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教训学徒长叫他上心一点,又对学徒们说要认真团结。 平陵区的诊所里足有二三十学徒。河岸想起父亲的话,又听到丁医师的教导,就想要尽可能地搞好关系。 一开始,这还是件顺畅的事情,他很快和别人互相介绍自己,他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他学着倾听别人的埋怨与兴奋,他开始想着一起吃饭、一起休息,想着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他的行动全然来源于过去在日照村里的实践。于是很快,他就发现他的一切举动皆是徒劳——他并融不进城里人,哪怕同为边民人的圈子。始终没人关心他的想法。 当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说起聚会时会委婉地拒绝河岸,谈起城里的新鲜事情或各自在落日城里那壮观的、巍峨的叫河岸不了解的经历时,河岸也插不进嘴。 “他们并不是看起我……只是不怎么与我交流。可能我的交流方式不对,应该更主动一点……” 河岸是那么想的。 但他也意识到确实存在一种可怕的无形的疏远,一种……从出生就注定的生活的差距叫他们逐渐分隔开来了。河岸的外表傻大,心思却细腻,一直藏在心里一言不发。 日子渐多,河岸才开始遇到更多得多的人,比顾川为德先生做助手所见的更要多的多的人,比起那单调的村落里也要多上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人。 从求医的公民与边民,到供药商、老师的朋友,河岸每天都要看到一批大不相同的脸。而当他回顾身边的时候,则会发现那些老学徒们的脸,随着与人接触的关系的亲近程度与地位的高低大小,发生百转迁回的变化。 这种表情上的变化让他感到困惑。 诊所里的“医生”面对边民的倨傲与面对公民的谄媚,都让他不太明白。 “顾川的母亲从来没有对我们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只是不论倨傲或者谄媚,都与河岸没有关系。 他深知自己只是个学徒。 有一天是药材采购的日子,学徒分为两部分,有的人在屋子里清点药材,有的人在屋子外搬运一箱又一箱的药材,河岸是后者。 趁这个机会,他向一位跟老学徒在聊天中询问了许多药材的细节。 等到东西都搬运完了,他进屋去的时候,在门的阴影里,却听到门外另一个学徒无比寻常地对那老学徒说道: “他一个外边来的,听得懂吗?学过写字吗?” 这句话深深敏感地刺痛了河岸的自尊心。 他自顾自地说道: “可能是他们不了解日照村的情况。” 只是一个敏感的发现,种入心底,就会成为叫他时时会想起的刺钉。他对那时时刻刻存在的各种小团体,以及自己的独立认知得更清楚了。 于是尽管他已经遇上了一些加入某个小团体的机会,可他已经无法想象自己能和他们成为朋友,想着孤立自处,便都拒绝了。 这样的生活,他原以为会持续很久很久。 可惜的是,事情的变化从不会因他的意志而发生转移。 十几天前,他在吃饭的时候,听到学徒们开始讨论关于丁医师的投资接近破产的事情。 河岸那时候没听懂他们的讨论。 直到后来一次和顾川的交流,一个提供信息,一个提供思想,才晓得了这件事完全的来龙去脉。 原来丁医师的主要收入来源并不是用医术治好人。 当时内城有个专司考古发掘与贵重品交易的深地家族,在第六次黄昏战争时期曾向全落日城进行大规模融资,发布了一种姑且可以称之为债券的“奇券”。这是寄希望集结落日城的全部人力,扩大发掘的规模,希望从地底找到更多具有神力的物品,好在黄昏战争之中用于胜利。 这种金融行为并非是现代的专享,而出现在历史的每个角落之中。 只要有钱,要以物易物,搞金融,就会有借贷。有借贷,就有债权和债务,也就有官方政府实体对民间进行借贷,也就有公债,也就有融资。这种行为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 譬如顾川上一世的祖国古代有一种叫做“度牒”的僧侣执照。僧侣不用种地,度牒代表僧侣身份,也就可以向朝廷免去一部分徭役。到了一个朝代,朝廷看到了商机,赶紧发售了不记名的有价度牒,并宣布持有度牒者免去一定比例的税。 这种度牒某种意义上,已经非常接近后世所说的国家债券的性质。要是通货膨胀,东西变贵,那按比例应缴的税金也会增长,度牒价值当然也会增加。举例来说,原先交一贯税金,有了度牒省半贯。如今同样的东西因为物价飞涨,要交五贯税金,有了度牒,可以省两贯半。 因为不记名,民间也就会为免税买卖度牒。 在这个朝代的历史上,曾有粮价翻了五倍的时候,相当于交税也要交原先的五倍,那免去的税也是原先的五倍,于是度牒的价格也翻了差不多五倍…… 而在这个世界,深地家族发布奇券时,宣布持有奇券者,即相当于拥有深地家族门下森罗万象的店铺的一部分权益。奇物交易会抽税。这部分税钱就会分摊给持有深地家族债券者。落日城除了农业,就以发掘业为重,奇物交易抽税的收益叫人咂舌。 在黄昏战争时期,深地家族只发放了大约相当于一千万变色石币价值的债券。 客观来看,那时候,深地家族发放债券的行为,成为了如今议事会想要用代金券纸币取代变色石币的一次行而有效的经验。 河岸的老师丁医师向他人认购了数十万的奇券。这些奇券本身代表的权益未必巨大,但由于变色石币的私铸,恶行通货膨胀的发生,在数年内因民间的追捧翻了数倍,于是丁医师也赚得盆满钵满,自此,志得意满,广招学徒。 可在德先生接到沙龙邀请的那天,内城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由深地家族一手垄断的发掘业遭到了议事会的警告。 就像圆塔家族之于建筑的垄断一样。 议事会一天之内连发七条诏令,命令收藏了上万种奇物,掌握了落日城超过一半发掘业市场、一度被视作落日城统治者之一的深地家族族长进入禁令宫向冕下述职。 这是近来两个黄昏战争不曾有过的事变,叫所有知情的人为之侧颜。 当时的场景没人知道。中央禁令宫的任何消息都不得外传。只有圆塔家族放出消息说,这是禁令宫向外传播的信号,要求深地家族开放奇物交易,不得垄断,并要求深地家族现任族长地岩换人。于是族长地岩连夜前往禁令宫述职,在第一殿外跪拜三天三夜,恳求冕下撤回革除职务的敕令。 深地家族对这一消息没有反驳。 于是内城的沙龙,到外城的酒肆,都传满了深地家族即将像历史数度记载的那样,遭到冕下的制裁。 稍有地位的公民边民着眼于内城的局势变化。接触不到这领域的人,便尚且浑然无知。 当天,在各个私下的交易场所中,奇券的价格发生雪崩。 河岸的老师早几天就想尽快出手,但他已经完全找不到合适的收购方。 这是其一。 而其二则是压垮了这虚浮巨物的一根稻草。 丁医师志得意满而开的诸多分所和机构的建造是他抵押了奇券换来的钱。当时他的奇券将近抵押了五十万的变色石币。如今奇券的价格雪崩,不值十万变色石币。由内城第三个大家族岩土家族经营的当铺行直接找上丁医师家门,给丁医师提供了两个选择。 事情的余波便开始波及对此尚且无知的人。 “我听我爸说的,一个是叫老师追加抵押物,直到抵押物的价值与他们给出的五十万变色石币相等为止。” 一天吃饭时,河岸听到饭桌上的两个学徒小声地说道。 “第二个选择是叫那老师,把钱交出去,直到老师抵押拿到的钱,和抵押的奇券的价值相等。” 河岸没有听懂,为什么已经落地的生意还能重新改易。 只知道学徒们说,奇券不是卖出去了,而是抵押出去,可以赎回。岩土家族的典当行和丁医师签订的是一份满十年的契约,现在岩土家族要求丁医师立刻交钱赎回奇券。 “这……这之后会怎么样呀?” “可能要关掉几个诊所了!” 随后,学徒长听到他们的话语,走来,不准这两个多嘴公民小鬼妄自讨论了。 但为了节约开支,丁医师可能会关闭一个或几个诊所并辞退一批学徒的消息是非常明确的。河岸立即升起一种恐惧,在几天的时间中,在租屋里都一声不吭,闷然不语。 “我应该不会被开除吧。我的父亲交了很多学费,应该是那些没交学费的人被开除。” 他越说越叫自己相信,说到自己自信满满地在今天上工去了。 之后……学徒长就告知了他、他被开除的事情。 他原本想要见丁医师,质问当初父亲倾家荡产的学费。 可丁医师没在平陵,也不会来见他。只有那位学徒长轻蔑地说道: “你那点学费根本不算什么。你知道你在这里白吃白喝,偷学的东西要花多少钱吗?你根本什么都不会,只会帮倒忙。在这里,是我们在培训你,你该向我们交更多的钱。” 那人声音越说越大,说到河岸被吓到了。 “我没有钱……” “那还不快滚。” 那人不耐烦地说道。 河岸浑浑噩噩地走了,走的时候连一件工服都不能带走。 于是那天,他就在外面逛了很久,想起父母托商队带给他一封信。信里问他你还好吗?学医学得怎么样? 本来起云前,他就可以回来。但他走在日照之河的边上的时候,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好久时间一动不动,目光一直在细雨濛濛的水上。 之前每次下班时,他都会走过这里。那时候,水上巨大太阳的光芒,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与美丽。 而现在,身边的一切声音好像都被跌宕的水声吸了去,一种巨大的荒凉与寂静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停了很久,才继续往回走。 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路边,有个扛着锤子的工人。他穿着破旧的雨衣,驱赶着一只别人的羊马,拉着一车别人的货物,从河岸的身边走过了。 河岸就又顿住了,在雨中目送那人寂静地走去。 “他原来会是做什么的呢?” 会是像他一样学艺的吗?还是像他听到的那些狂热的在奇物发掘的人呢? 他不知道。 “雨水很凉,在外面呆久了,我会生病的。” 他想到这点,跌跌撞撞地赶忙往回走了。 可到了门口,他还不想进来,就站着,站到自己衣服干了点,他终于打开了门,看到那双熟悉的人的明亮的眼睛正在回望他。 第十五章 要趁早 顾川的床铺靠近窗边,能见窗外。 忧郁凝结的云,犹如一片天上的海。雨水淅淅沥沥,不停地打在刻有眼睛符号的屋檐与窗上。 顾川说: “那你觉得现在怎么样呢?” 话音未落,他发现那些像是睡着了的少年人们一一睁开了原本像是睡着了的眼睛。 原来他们早早就被河岸惊醒。譬如雨花,雨花一直趴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旁听河岸和顾川的对话。 少年人们一束束惊异的目光集中在这两个人的身上。 这种惊异不是别的……这是一种发现别人的想法与自己的思念如出一辙的惊喜与哀伤。 这并非是河岸一个人的领悟。 顾川发现了这点。 日照村来敏感的少年人们都感到了生活环境骤然变幻所带来的失措。 河岸背对众人,不安地辗转反侧,最后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盯着其他人。 他不想说的。 但卵石突然叫了一声: “说说吧,岸子哥。” 他就忽然脑袋发涨,发出一声惊人的大吼,叫众人安静下来。少年人们目目相觑,知道河岸现在颇不平静。 “你为什么要朝我们发火呢?” 顾川平和地拍了拍他的背,平和地说道: “没事的,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吧,也许其实并大不了呢!说不准我们都经历过哩。” 河岸的身子颤了颤,好像忽然一口气泄了出来,叫他发出一阵长长的呜咽。他突然感觉自己已经悖离了父母的期望,又可能要被众人甩在身后,居然眼眶就湿润起来,发红了。但因为一种少年意气的倔强,他又绝不想哭出来,便转过头去,咬住嘴唇,低沉地、接近呜咽地说道: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说不清楚。我一开始觉得这里是很好的,特别新奇的。但现在,现在,我突然发现落日城里,好像和村里的情况,不太一样……在村子里,每一天好像都是一样的,每一个明天都在重复昨天。但这里变得好快啊……突然就遇到了些事情,把我抛下了……” 他背对顾川,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 河岸没有说他的经历,顾川知道这是河岸尚且年轻的难以启齿,却叫顾川自己也升起身在异乡的难受,说: “快……是的,人多的地方,事情的变化总是很快的。” 下雨的天里没有星星。 说来,其实,顾川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见到过星星。没有星星的夜晚总是阴沉到可怕。只能远远眺望,见到这阴沉的城市里。千万的如星光般的灯,飘在黑暗的建筑外,飘到大河的水上,也漂在雨花之中。 人造的流光点缀了漫漫的长夜,远方的日晷塔发出冷漠的一声又一声。 “那你想要回到村子里吗?就是回到日照村,商队是可以把你带回去的。” 顾川又问。 河岸听到这个问的时候,顿住了。 他原本想要说回去的,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想到当时和顾川说他要进城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希望大家一起进城。接着他又往前想了些,想到父母对他的期望的样子,对他说要定居在落日城里、落日城是最好的诸如之类的话。那点小小的回去的念头豁然打消,他脱口而出: “我没有想回去,我还得呆在这里……我……我……” 河岸连说了好几个我,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顾川就直视他说: “是不甘心吗?” 河岸一下子无力起来,答: “我不知道。” 因为有女孩子的存在,在睡觉的时候,日照村的男孩子们都穿着短裤和单衣。那时,顾川站起身来,先是把门锁上,又把前后窗窗帘拉上,使这室内陷入一片黑暗。这是德先生在自己家讨论事情时所做的。 然后他点亮了室内唯一一盏荧树灯。 橙黄色的灯光,在黑漆漆一片中豁然透过玻璃而放光,照亮了少年人们各自不解的脸。这种非比寻常的郑重,让他们都有迷惑。 接着,顾川便回到床铺,双腿盘坐在被子上,又问河岸: “那河岸,你之后想在城里做什么,又要怎么做?现在说给我听听吧,没事的,都可以说。我们就聊聊天,聊聊天。” 河岸犹豫了一会儿,一种四周凝固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叫他一时什么都想不到了,也想不出来了,只能喃喃地顺着自己内心的指引迷然地说道: “我没有想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只是,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什么好的挣钱的法子,就是挣更多变色石币的方法,好让父母不担心我,也好完成他们的愿望。我想定居在落日城中……然后把父母都接过来。” 他说完了,室内一片寂寂。 那几双探出被窝的眼睛,悄悄地凝望这两个说话的人。 “挣钱的方法吗?” 顾川大致可以想象河岸的遭遇了。 “那为什么要挣钱呢?” 他又问道。 “我在跟丁医师学习的时候,发现了……”河岸说,说的时候,他忘记了这个观念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在和其他学徒聊天的时候,那些学徒们说给他听的。他把这些话记了下来,如今越想越对,便变成了他自己的感悟,“不是医术可以改变人的生活,而是有钱可以改变人的生活。学医也只是为了有钱,只要有钱的话,就算是丁医师那样的人也可以把自己命名的诊所,开遍整个落日城。” 他越说越自信,越说越激动,好像自己正在讲述某种真理: “是的,人们之所以在追逐奇物,不是因为奇物的价值,而是因为把奇物卖给内城的大家族,大家族会出一大笔的钱!假如大家族不给钱了,那奇物也都没用了!是的,就是这样的,是为了挣钱,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小川,你还记得吗?” “怎么了?” 顾川看到河岸转过头来,眼眶发红,略微显黑的脸蛋也在发红。 “我记得,又一次,你说过一段话,我一直记得……你说金钱代表了、人对社会资源的调动能力。你说的是对的,我!我现在才明白过来。” 他一字一顿,露出一种无瑕的崇拜的表情来。 顾川愣住了。 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不是说过这句话,只知道自己和这群少年人们相处的时候确实经常无法抑制地、说出一些曾经学到过的知识的语句来。 但河岸记得很清楚。他的双目在一片黑暗里,凝视橘黄光辉里的顾川,他一边回忆,一边懵懵懂懂地说出那段顾川说出来后、他觉得很酷很帅,所以记得很清楚的话。 “你那时候说,因为一个人所具备的资源经常不足以满足自己的需要,而在其他的需要上过剩。为了满足每个人的差异化的、不同的需求,在社会的诞生与分工中,人与人之间就会诞生贸易。贸易需要媒介,就会有货币。而能够从别人的手中购买物品,或者购买一个人的服务的货币……在本质上就具备着对社会资源的调动能力,是重要的东西。确实,我发现了……什么丁医师靠的也不过是那点家产。他用他那点家产控制了我们……” 河岸说完的时候,好像自己已经摸到了落日城的核心的道理。他的话语叫其他少年人们也惊诧地抬起头来。 躺在床上的卵石静静地出了声: “川哥确实说过。我记得,是一次商队过来后,我们一起在田地里玩耍的时候,他说的。” 顾川笑了起来,他也想起来了。 “确实是有那么一件事情。” 灯光朦胧,倏忽掠起一连串的影子变幻。雨花稍微搬动了一下灯的位置。她和山桃都穿着睡衣起身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河岸低着头,在他朴实的脑海里,许许多多的念头在翻滚: “我不太一样,我想不到这些……现在我可能就是想多挣点钱……想要原来看不起我的人,知道这种被看不起的滋味。” 话音落下的时候,一句可怕的话落到了年轻人的脑海里: 在世界上,唯独金钱与权势不可被忽视。傻瓜会敬重,贤者会弯腰,孩童会惊诧,凡人会嫉妒与羡慕。 顾川恍惚地说道: “你说我有很多想法,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有一些挣钱的想法。” 挣钱这件事,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的。 只是原本他更希望在德先生这里安静地在做更久的学问,了解更多的事情,以期等待时机。他觉得他还很年轻,有时间经营准备。 话音刚落,一侧就有声音发问道: “那是什么想法呢?川哥。” 这不是河岸,这是卵石。 顾川转头看向他,他几乎是在恳求了,双手相握胸前,在光照下低着头,说: “从小我们就知道,你是我们之间最有主意的人。你说什么,我们一开始还觉得不太懂,但后来发现都是有道理的。” 卵石的身材瘦长,身后的影子也长长地没入黑暗。 他抬起头说: “我们都愿意相信你。” 连着雨花、山桃等人的眼神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也愿意告诉你们。”顾川还是有些犹豫,“只是都是有风险的。” 卵石还要说话,谁知河岸有些恼怒地上前敲了敲卵石的脑袋,卵石立刻就火了。河岸依旧冷着脸,闷声闷气地说道: “你不要逼小川,小川有些想法,但又不一定好。我也有些想法,害怕我的想法不能实现,小川肯定比我们想得更远啊!” 卵石信不过河岸,做个鬼脸,道: “你都哭鼻子了,你还有什么想法呀!” 河岸说: “我当然有,明天我就去做工,等攒点钱了,就去做一间铺面小店,卖我们村里的东西……” 卵石听到前半句,先是浑身一凛: “岸子哥……你被辞退了?” 河岸抿嘴道: “是。” 然后卵石才低声反驳道: “要是你攒到钱前,你生病了花光了怎么办?” 河岸愣住了,他还没有想过生病的事情,但重病缠身的穷人,他在诊所里,跟着老学徒是看过许多的。 顾川默默听着。 卵石比河岸冷静很多,他继续说: “要是你已经老了,做不动了,怎么办?我师父说了……发财要趁早!老了,连享受都享受不到几年,全要留给自己的小祖宗了!” 卵石今天也有遭遇。那是他的珠宝匠老师今天被自己的女儿上门要钱。这珠宝匠老师就把卵石的父亲交给他的学费全给出去了。那珠宝匠说自己的女儿可以嫁到内城、成为高等公民,卵石不知道行不行,只觉得这人忙活了一辈子,肯定有钱过,结果到死也不能享受。 卵石还在说话,河岸已经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开始思考卵石所说的话。 而卵石转过头,却看见顾川那一双闪亮的眼睛也在困惑地望向他。这是卵石很少见到的表情,却让卵石有些担心: “怎么了……川哥……” 甚至他有些不敢说话了。卵石从小就被顾川盯着,总觉得自己会被看得很明白。他与河岸不同,河岸什么想法都愿意分享,他很多想法不愿意分享。 那时,灯火摇动。 这群从村落里走到落日城的少年人们围着顾川坐成一个圆。 只见顾川浑身一震,如梦方醒地呢喃道: “发财要趁早,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说罢了,这少年人居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顾川突然意识到自己认为自己还年轻、还有时间本身……就是一种怠惰的、迟疑的想法。 顾川释怀的一笑,反叫其他少年人们不知其意。 好一会儿,卵石才猜意道: “川哥,你是要说你的想法了吗?” 他从小就知道这同龄人中最为出彩的男孩有着自己对事物的特殊的看法。原本他以为城市里可以找到差不多的人,到时,顾川也不过尔尔。结果在城里的日子越久,他就觉得那些人的见解也寻常庸俗、还不如顾川。 顾川从卵石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热烈的憧憬与崇拜。 不止卵石在说。 那时候,其他三个女孩也带着各自的憧憬,说道: “说说吧,川哥。” 顾川转过头来,看向孤室内荧树的灯。 人们的憧憬,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可以拥抱新的生活。 那么…… 我可以做到点什么吗? 不知为何,顾川确实由衷地升起一种可怕的跃跃欲试的冲动,就好像那次葬礼的夜晚,他向母亲说他要收集世界上的一切奇珍异宝一样。 “你们轻点声。” 于是,顾川站起身来,把灯移到日照村儿女们的中央。灯光在上,少年人的目光也随之炯炯。他讲道: “我可有着许多发财的想法哩。” 第十六章 竟夕 那时夜深,天地黑到了极点。几处惨白的灯光随风吹雨打。 小小的租屋里,只有一盏孤灯照亮那时四周少年人们的面庞,还有正在掉灰与漏水的墙壁。好在落日城总是温暖,最深的雨夜,也冷不到哪里去。 六个人只穿着单衣,但都不觉得寒冷,反倒有些兴奋地发烫。 “银行……” 雨花用手指缠起自己柔顺的发丝,她有种惴惴不安,又不知为何,还有种古怪的跃跃欲试。这种古怪的跃跃欲试的心情,叫她苦恼到了极点。等顾川说出银行的字眼后,她就更陷入到大大的困惑中了。 “银”这个字她是知道的,大约与货币的意思等同。 “行”这个字,她也是知道的,是某种营业机构的意思,比如肉行,就是卖肉的地方。而在落日城里,已经出现了原始的典当行的概念。内城岩土家族经营的典当行,在外城每个城区都有,通过抵押物品,可以借到相当多的钱。 但雨花听说过质押贷款破产的事情,自认自己是决计不敢借的。 卵石不想多做思考,迫不及待地就问道: “什么是银行啊!” “这就要慢慢讲了,我一直有很多想法想要和你们分享。” 顾川那时的脑袋格外发热,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他上一世在中学时期的数次上台演讲。尽管每一次,他都几乎眩晕,也只能假装不紧张的、把自己事前准备过的一切话讲完。 他郑重地向其余人问道: “现在,我们要找的是一种挣钱的方法。但你们觉得怎么做才能挣到钱呢?”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 山桃率先说: “学到技艺后,自立门户开个店。” 顾川摇了摇头,说: “山桃你说的这些可以总结为出售服务与为有钱人服务的做法。如果出卖自己的服务,哪怕是有技术含量的服务,就能挣到钱的话……你觉得你的师父富有吗?” 山桃顿了下。她想起她的老师已经做了一辈子的剃工,但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变成什么有钱人。 河岸这时开口了。他闷闷地说道: “是做生意!这就是我之前的点子。你们没发现吗?在所有职业里,属商人最富有。凹脸商人就富得流油。而且……而且我想过了。你们有没有发现凹脸商人的发财秘诀其实很简单。” “什么秘诀?” “就是用低价进货,然后用高价卖出!他从日照村买的粮食到了落日城里价格翻了一倍!” 顾川赞赏道: “河岸,你的想法很好。你已经在思考商品贸易的过程究竟是个什么过程了。” 河岸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他知道顾川明面上是赞赏,肯定自己要甩出一套新的理论来了。 果不其然,顾川又转过头去,对众人说: “同一件商品,商人从生产者手中买入的时候是一个价钱,而卖出去的时候又是另一个价钱呢,这是为什么呢?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其实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这话叫几个少年人陷入沉思。 他们没有经受过九年制的义务教育,对现代人可以一看即破的现象并不够理解。过了好一会儿,在珠宝匠身边旁听过许多人交谈的卵石才斟酌语句地说道: “川哥,我想这是因为商人要把东西运输到另一个地方。假设运到了新地方,假设新地方没有这个商品,又很需要这个商品,就会对这个商品开价更高,这是……这是物以稀为贵!” 顾川笑了笑: “卵石说得对。你说的正是更大范围的复杂的贸易流通的过程。但卵石,你有没有发现,你说的是两件事。一件事呢,是交通运输的成本,另一件事,才是物以稀为贵!” 很容易发现,哪怕一个城市里,同一类商品不是稀缺的,但商人仍然可以挣到运输流通的费用。 尽管跑得很远,但假如那个地方,这种商品并不稀有,那么也挣不到多少钱。但假设在同一个城市里,挖掘出来一件有用的奇物。这件奇物的价格也必定居高不下。 “确实如此。” 卵石点头。顾川就继续说: “我们把物以稀为贵这条先去掉。现在,我们就当是讨论落日城里的蔬菜买卖。那么,很简单的,蔬菜由果农生产,由商人流通,最后再被最终消费者买下并吃进肚子里。可以发现,这个过程中,实际上消耗的是种植培养蔬菜的成本,和蔬菜流通的成本。那么原则上,它是不是只该卖这点钱呢?” 顾川没说明白,让少年人们的眉头皱紧了。 “能说得更清楚些吗?什么叫只卖这点钱……” 卵石问道。 顾川抿着嘴,斟酌了下: “我的意思是假如商人从菜农的手中买了一棵菜,他付给菜农十个变色石币。他把这颗菜带到落日城里卖给另一个人,那个人付给他二十个变色石币。显然,商人的利润是二十减十等于十个变色石币。也就是说,按照卵石的说法,商人这一趟行程的跑路费是十个变色石币,是吗?” 这个例子足够明了。 “没错呀,这就是商人跑路的辛苦钱呀。” 卵石重重地点了点头。 顾川环顾一周,看到雨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干净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呢喃道: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少年人就温和地呼唤道: “雨花,说说你的想法吧。” 雨花抬起头来,便与顾川一双漂亮的眼睛对上了。顾川眨了眨眼睛,不知怎的,雨花升起一种本能的少女的羞赧,又低过了头,小声地说: “川哥……你说得是这一趟行程的跑路费,这说错了吧……” “错在哪里呢?” “那……那……”其他少男少女的目光也都集中在雨花身上。雨花急了,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她天性的内向叫她越急,就越说不出话。 顾川温和地说: “别急,你是不是想到了……假如是这样的话,商人其实没有挣到钱。这不应该称之为跑路钱,应该分得更复杂一点。” “对,对,对!” 雨花抬头,连忙说道。 “没有挣到钱?” 卵石还是不解。 而雨花总算想出了解释的话,对卵石道: “石头,这是川哥的文字游戏。跑路费就是商人来回一趟全部的消耗。那么商人是不能变富有的……你们想想,假如这个商人,用这个跑路费,再跑一趟路,是不是挣到的还是跑这一趟的钱,再跑一趟还是这些……” 这话叫河岸和卵石摸了摸鼻子,不觉得其中有什么意义。 他们从小就有种概念是所谓的“辛苦钱”的概念,但从未仔细想过这个“辛苦钱”的意义。如今雨花说明白了意思,他们也还没有发现其中的某种奥妙。 只是雨花越说越自信: “那么商人,就是不停从这一处走到那一处,就像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怎么可能发家致富呢?” 顾川抚掌,又把少年人们的目光引回自己的身上。 灯下,他又说道: “那么雨花,按你说的,商人一定还收取了额外的费用,是不是?” “是的……” 不知怎的,雨花一看到顾川温和的注视,刚刚升起的自信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又低下了头。 “那么,”他转过头去,环顾感到不知所谓的少年人们,“这个额外费用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是什么的成本呢?” 孩子们答不出来。 卵石发牢骚道: “不是什么成本,就是纯粹的利润。总要剩下点东西,是不是?” “是的。这剩下的一点东西,正是因为商人能拿到的剩下的东西比较多,大家才会认为为商易富的。” 顾川顺势而下,含着少年人自信的微笑,继续说道: “既然这样,雨花,你觉得一个明智的商人,会怎么处理这笔额外的费用?就假设你是这么一个明智的商人,你会干什么?” 被点名的雨花,又慌了神: “我、我不知道。” “我知道!” 这时,卵石又伸手了,他说: “用来包养情人!” 这话叫顾川和河岸都忍俊不禁。而三个女生则发出啊的一声,作恼火状向卵石唾了一口。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卵石挠挠脑袋,缩了缩头。这是他从珠宝匠店里几个大人聊天时候听到的,他就学会了去。 而顾川就继续说: “其实卵石的说法,是商人把这额外的钱用来娱乐,用来让自己的生活更幸福了。这也不错。挣钱不是为了挣钱而挣钱的,到底还是为了我们自己生活的幸福,是不是?” 少年人们称是。顾川话锋一转: “但假如,卵石你把这部分钱全用来娱乐了。那卵石你岂不是又像雨花所说的,进入一种永恒反复的运输之中。你与原先唯一的不同,哈哈,就是多包养了一个情人,到底没有变得更富有。要是你的贸易路线被打断了,情人没有钱,是不是也要离他而去啦。” “好像确实是如此的。” 河岸皱紧眉头,点了点头。 “那要怎么做,才能让商人” 几个孩子目目相觑。 那时候,顾川的脸凝住了,他郑重无比地说道: “其实很简单,是用来……再生产!是用来把他的生意做大!” 一直想着做生意的河岸这时如梦方醒。 “是的,就是这样的……我知道,只是没想到……” 而顾川从容不迫地说道: “我们再说回这趟简单的蔬菜的倒卖。商人在第一趟路上挣到了一笔额外收入。那么他用这笔额外收入,购买了一辆车,可以运输两倍的货物,是不是他在第二次运输中,就得到了两倍的利润。假如他再把这笔钱用来做大生意,请了一个人开另一辆车,那么在第三次,他就可以获得相比于最开始的四倍的利润!那么第四次就是八倍,第五次就是十六倍,第六次,他就雇佣了与自己一样的人去做这个活计,而自己从此不用运输蔬菜,但他仍然能获得相比于最开始收入的二十倍以上的利润!” 顾川说完的时候,卵石的脑袋好像被雷轰炸了一样,叫他的身体猛地站了起来: “对,对!” “这就是扩大再生产,也就是在扩大的规模下,进行再生产。” 雨花抬起头,盯着这少年人俊朗的侧颜,愣愣地听着。这些是她从未思考过的领域。 “但这和银行有什么关系呢?” 她看到身边的山桃喃喃地问道,眼中闪烁着和她一样的光。 “我们把这位商人的收入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付给菜农劳动的钱,一部分是流通运输的辛苦费,还有一部分是用来扩大再生产的钱。那你们发现了吗?” 那双赤裸的少年人还没有长毛的脚绕着孩子们走了一圈。顾川说道: “商人真正挣到钱的是他的劳动,把商品从一个地方一个人的手里递交到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的手里吗?” 几个孩子顿住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概念正在从他们的脑海中升起。 而顾川则继续说道: “河岸想要挣钱,但卵石说很难靠劳动挣到钱,你们是否意识到了这点?你们看到马路上的人是怎么发财的吗?是靠辛辛苦苦在排水沟和引水渠里,修建污水排放系统发财的吗?还是做了一辈子的工人呢,还是找到了奇物并卖出呢?就算是挣到了一点钱,那些人能把这些钱用来生钱吗?还是仅仅徒劳地来维持自己的生活?” “能……不能……” 河岸的脸一下子白了起来,嘴嗫嚅地吐出几个音节,不成话语。顾川说的话让他迷离。丁医师再把他们作为学徒招进来时曾和他们说过他们要努力学医,努力的会成功,好吃懒做的会失败,他一直以为是对的。 问完了,他自己摇了摇头: “不能……我曾和翻修城墙的工人们聊过天。就算是这些工人们也晓得,单纯做工,他们已经做了一辈子的工人,从来没能翻身过。所以,必须要找到点暴富的方法。所以,每个普通的人都清楚,他们要的是暴富的方法,而不是别的方法。” 是的,暴富的方法。 这也是落日城里的年轻人们蠢蠢欲动,而在街头小巷里追寻着的东西。其中最简单的就是,参与挖掘奇物,博取那幸运之神降临的概率。 “那么,我们回到之前的问题。” 顾川又坐回他的位置,对其他少年人们以一种近乎冷酷地、蔑视的、愤世嫉俗的语气说道: “真正让商人挣到钱的既不是劳动,也不是流通,而是……钱本身!也就是他的财富本身。” “最开始,他付出劳动,积累了一定量的财富,在最开始的循环中,财富帮助他购买更大的车辆,运输更多的物品。在第三次以及更后的循环中,财富则帮助他购买了别人的服务,让自己从此脱身。但这些人开着车,替他运输车辆,最后,他什么也不用做,财富自会源源不断地产生……” 一波又一波的讲述,让其余少年人们的思想彻底沉入其中,被顾川带着开始飞驰于一种更深层的道理之上。 这种道理究竟是什么,又对不对,他们还不清楚。 事实上,就连顾川自己也不清楚。 但这种思维模式与思考角度,确实叫他们仿佛从一种可怕的昏梦中惊醒了,随着这不可思议的人一起飞入云端,去俯瞰人间的许多事情。 河岸原本自己的想法已经接触到了这些,只是他从未如此清醒地发现原来是这样的。 可正是如此,河岸才升起一个更大的疑惑来: “你说得对……可是我们没有钱扩大我们生意的规模,我们也没有生意……最开始的财富怎么产生呢?” “是的,卵石,你又说到了点子上。对于现在落日城的富人们,可能是父辈的积累,可能是挖到了奇物……但对于我们,我们什么也没有,父亲与母亲都在日照村不可能帮到我们。我也不可能冒着死亡的风险,让大家一起前往那深深的矿坑去搜寻可能的奇物来赚取第一笔的财富。” 顾川莞尔一笑,轻松地道: “因此,现在,就可以说说银行的概念了。” 随后那少年人的神色变得认真,在这小小的黑屋子里,在这柔和的荧树灯光中,仿佛是那即将升起的白昼,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所谓的银行是货币的保管商。尽管我们没有钱,但是由我们来做一个货币的保管商,这不就有钱了吗?” 我们并不需要真实的具有财富,所需要的,从一开始,仅仅是,财富的使用权。 第十七章 未白 “货币的保管商……这是什么意思?小川。” 河岸没听明白。 “难道还会有人主动把自己的钱交给别人保管吗?” 其他人也大多不明白,投以各自困惑的目光。 “这里面的门道可就大了去啦!首先,让我来问问你们,你们觉得财富保管在哪里是最让你们安心的。” 这……这对孩子们是个遥远的、却确实要郑重考虑的问题。因为金钱在这个社会的无可替代,所以保护自己的金钱,便会是每个社会人关心的事情。 在数个节气的时间里,日照村的孩子们没有欠下任何债务。雨花攒了点钱,河岸没挣到钱。 或多或少,既然积攒了财富,自然需要保管。 顾川说: “原来在日照村里,我们的父母都是把钱和值钱的物品藏在地窖里,等到有需要再挖出来,这是很安全的。但你们想过吗?在这么一个人又多又复杂的城市里,如何藏钱呢?我们住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许许多多的人都住在同样狭窄的一个小屋子里。落日城很少有人能有一块私有的土地埋钱的。” 实际上,藏在地里也不安全。顾川一直怀疑,日照村人还把那个墓园当做藏钱的地方。他经常看到几个大人来回逡巡。 而根据顾川的历史知识,他还晓得在古代,是会有人会把珍贵东xz进粪坑里的。正所谓最臭、最没人想见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据说大名鼎鼎的后母戊鼎就曾被藏在粪坑之下。 那时,山桃摸了摸自己的单衣,说: “可以缝进衣服里呀!川哥。” 山桃就是个攒下了小小财富的细心的女孩子。那点少少的积蓄被她缝在衣服里,每天她早上起来、晚上回来都要捏一遍自己的衣服,数数有没有少这么一两块。晚上,她还会额外检查一下衣服有没有地方破了。 她枕在自己的双腿上,掐着自己的衣服尖,别是一般可爱。 顾川闻言,忍俊不禁,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 “这是钱少呀!山桃!要是钱稍微多一点,难道你要把自己的衣服缝成金缕衣吗?” 顾川所知的那个世界里,在网络支付不完善的地方,也有人会把现金藏在衣服里,但他们所缝的现金已是大面额的纸钞。而这个时代,人们还在使用原始的金属货币。 这时,河岸发言了: “这个我知道,小川。可以藏进墙里或者罐子里。” 顾川对此则道: “罐子里能藏的东西不多。而墙壁也有类似的问题。这都是普通人藏钱的地方。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凹脸商人那巨量的财富要藏在哪里呢?” “藏在自己家里吧?” 河岸将信将疑地猜测道。 果不其然,顾川摇了摇头: “你们别忘了,凹脸商人是要经常出去做生意的!他长时间不在家,失窃的风险就更大!何况随着落日城货币的持续超发,货币的储藏问题会越来越严重,那么是不是就有更好的储藏货币的需求了呢?” “货币超发……” 雨花喃喃道。 这又是个叫日照村的少年人们感到头疼的概念。 顾川正要斟酌语句解释时,坐在角落里最沉默的清露怯生生地开口说话了: “我记得川……小川哥说过……钱不是天生存在的,而是被人造出来的。” 这是他曾经和日照村的少年人们讲过的概念了。 清露扎着单马尾辫子,说完后,又腼腆地低下了头。 “是的,清露说得没错,正是如此。”顾川说道,“因此,你们想想,要是钱发多了,你们挣钱也更容易了,会更容易地买到东西吗?” 众皆无言,脑子昏沉沉一片。 “答案是并不会。商品会涨价。其实木匠叔叔也说过吧,城里的东西变贵了很多。” “变贵是变贵了……可是小川,我们并没有更容易地挣到钱吧?” 河岸闷闷地说道。 众人皆赞同。 这是人们的一种直觉,顾川很难解释与反驳,只得尴尬地一笑而过。他转了转眼珠子,想到了更好的解释: “但货币是铸币厂印出来的。你们可以把货币也想象成一种商品。卵石说物以稀为贵,那么货币多的时候,货币就不值钱,货币少的时候,货币是不是就值钱了。” “确实是这样的。” 几个少年人一想,纷纷点头。 “这就是第二点。货币在变多。只要落日城的铸币厂一直在铸币,变色石币的数量就会不停增多,那也是货币保管商大有前途的另一个契机啦!而第三个契机就更关键了。” 顾川。 “你们应该也都发现了,在落日城流通的货币种类很多……有很多不同成色的变色石币。议事会并没有能力禁止某种货币的流通,所以在我们抵达中介所的时候,那人的学徒就在校验卵石父亲给出的变色石货币的成色。” “这个我知道。” 卵石发言道。 “你知道,确实,珠宝匠会用到变色石,那你说说吧。” 顾川笑道。 就像有黄金的首饰一样,变色石也会参与首饰的制作。 卵石咳了咳,叫自己冷静一下,然后不慌不乱地陈述了一系列关于变色石的性质: 变色石是这个世界的一种特殊金属,它在温度不同的情况下,会呈现出各不相同的颜色。 这种性质让顾川一度想起具有变色效应的宝石。但这些宝石也是在光照下,由于光波而造成的。像是变色石因为环境温度变化而变化颜色的金属,他没有听说过。 变色石的第二个性质,是它在升到数百度发黑后,会以异常的速度升温融化,变为黑色液体。这时,变色石液体就具有十足的延展性和可变性,并且凝固非常之快,用来铸造货币非常方便。同时,变色石的变色性质注定再怎么伪造也需要变色石成分在内,加上本身具有工业和收藏价值,因此落日城繁衍壮大后,融化变色石以铸币。 “私铸货币就是自己造钱。其中的参与者在落日城的外城有私藏的小作坊,也有远离落日城的沿河村落,这些村落私铸货币是最严重的。私铸货币的成色各不相同,有的所用变色石成分极少,掺杂了伪金或者锡土来补足重量与外表。有的货币看上去几乎以假乱真,有的则一看就是有问题的。” “这样做没有风险吗?” 河岸感到不解。 没有风险的话,河岸就有一个想法了。 “怎么可能没有?当然有!”卵石道,“会被杀头。我们这里是平陵区。在更外边的处丘区,设有刑法,私铸者会被当众绞死。一旦被卫兵队发现,比你手臂还粗的绳索会被卫兵捆在你的颈脖子部位,然后把你吊在半空中,慢慢地、一点点地旋转,一直把你的脖子与皮肤都拧成麻花、断裂、碎裂。然后……你脖子里的骨头会被彻底拉断,头就会和身子分离。” 河岸直接把脸听绿了。 “你不用描述得那么清楚。” “但是货币已经流入市场,法律也不可能把所有使用私铸货币的人全部杀光,是不是这样呢?” 顾川接过话茬,道。 “我听说早期落日城使用私铸币进行交易的,与铸币者处同刑。”卵石回忆道,“但无辜波及者太多,还出现公民在不知不觉中使用私铸币进行交易的,最后也管不到。要是到了落日城外,那更是谁也管不了了。” 别说这个时代,就算是到了顾川熟知的二十一世纪,偶尔也会出现线下的假钱。 “因此,为了分辨真钱与假钱,不同货币的价值,就要诞生货币的辨识商与交换商。” 顾川说道。 这就是少年人们都清楚的领域了。 辨识商是分辨货币成分的。交换商,他们还很少遇见——因为没有各种各样的钱走到交换商这一步——但也略有耳闻,那是交换不同成色的货币的商人。 在落日城的民间,有那么一套口诀:一圆换三方,毛钱六沙壳。圆和方是两种货币的外形,说是一个圆币可以换三个方币。毛钱和沙壳则是两种货币的外沿摸起来的感觉,前者毛毛的,后者像沙粒。毛钱可以换六个沙壳币。 这是个大致的规律,孩子们还没有能实践的机会哩。 “那么接下来,你们觉得货币兑换商诞生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发展?货币兑换商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又会开始做什么?” 顾川问道。 “唔,遭到落日城更加严厉的禁止,然后收集并重铸货币?” 这是卵石的发言。 “交换商会不会有猫腻啊,就是偷偷扣下一点,然后兑换有问题,就可以从中……一本万利!” 这是如今河岸的联想。 顾川忍俊不禁道: “现在的货币兑换商也有手续费呀,你说的是私下又偷收手续费了。” 这是个信任问题。 “落日城不是想要发行一种纸做的货币了吗……那原来的货币兑换商会不会就被打倒了。” 清露怯生生地说道。 顾川对此赞许道: “是的,落日城正在寻找方法。他们想要发行一种纸币,但他们做了印记的纸币就能不被伪造吗?他们又要花几年,要如何推进纸币换金属货币呢?” 清露乍闻此言,脸上立刻红彤彤的,呢着声音道: “确实……” 一开始,少年人还有对落日城的敬畏,只是生活越久,这种敬畏也越来越淡。他们正在发现落日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这时,雨花有了想法。在闪烁的荧树灯光下,少女的面庞若隐若现,低声说道: “川哥,你把这两点拿出来告诉我们,肯定这两点不是孤立的……你是想说货币的兑换商,会逐渐发展为货币的保管商,也就是……你所说的银行吗?也就是替别人保管钱的人。” 顾川温和一笑: “正是如此。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在货币的交换中,货币会逐渐倾向于大量地囤积在货币保管商的手里。像是凹脸商人的商队要周游落日城周遭无数村落,是不是就要把钱存在一个可信的地方?但是呢,凹脸商人要周游一圈村落,几乎是两个节气,这些时间,这些钱是不是,他就取不出来。” 说到这一步,河岸、卵石、山桃、雨花与清露都感觉自己好像即将捅破某层窗户纸,意识到某种更深沉的、强烈的手段。 “然后,我们就可以用这些钱来挣钱!” 河岸惊喜地大叫道,却被卵石和顾川一起捂住嘴巴。 他先是挣扎几下,顾川就在他耳边说隔墙有耳,河岸立马脑袋一凉,就不敢再说了。 而顾川松手,又冷静地说道: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之前说的钱生钱。别人把钱存在我们这里,他们可能不会去用,短时间甚至长时间不会去用。那我们是否就可以用别人存在我们这里的钱去放一笔款,去投资一门生意!这可以是一次短期的高利率的贷款,从而让……别人欠我们更多的钱?” 说到这一步的时候,已经超过了孩子们原有的想法的底线。 这其中的恐怖让清露蹙起眉头。 而其他几人目目相觑,只觉得顾川所说的空手套白狼,早已超乎他们的想象。 “这已经不是一本万利。”河岸咬着自己的嘴唇,“这货币保管商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呀!” “不,这不是无中生有。” 那少年人说道: “这只是银行的基础的概念。” 毫无疑问,要说赚钱,他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银行。 确实,蒸汽机能够变化时代,孟德尔遗传研究能造福万代,只是终究都不如银行的概念在这一时之间,能够收敛无穷资本。 甚至还不止如此……要知道银行是存钱的地方。打个比喻的话,贷款人把这笔钱向银行贷出,再存进银行里。那么银行是不是又可以把这笔钱贷出了呢? 但这对日照村人们就太远了。 “可是……可是……” 雨花抿紧了嘴唇。 “川哥……我们凭什么让别人把钱存在我们这里呢?” 这个问给孩子们一片火热的脑袋上,泼了一盆凉水。 别说这群孩子,就算加上日照村的大人们,也未必有落日城的一个家族大。他们的力量太单薄了,与落日城既有的势力来比,显得微弱。 谁知顾川不慌不忙,反倒噙着点自信的笑容: “雨花,你有见过现在的货币兑换商,和货币保管商的雏形吗?” 雨花缩了缩身子,摇了摇头,说: “川哥,我没钱,也没去过那些地方,不清楚。” 那时候,落日城的天已经过了最暗的时刻,遮蔽天地的云也在渐渐散去。于是那藏在云层背后永恒的落日也将愉快地、像是初升的太阳,发生出点灿烂的光芒来。 那时已是东方将白而未白的时刻,薄光透过窗布帘而朦朦发亮,把这群少年人身体匀称的轮廓照亮了。 不知为何,在场的少年人们总觉得他们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孩提时代。那时,他们就这样在田野的草地上围着这家伙,听他说那些大人们都说不出来的话: “很简单。这些兑换商与保管商都有个特征,是他们货币的兑换与保管是要收费的。” 雨花看到他的双目明亮,在这曙色之中,既像是传说中的圣人,又像是……小时候父母恐吓睡觉时会说到的邪魔。 不知为何,她心底忽地升起恐惧,又带着点古怪的兴奋,听到他平静地说: “我们不收费,甚至我们还给钱,给那些存款在我们银行的人以‘利息’。” 不论什么时代,总有人因贪婪而无所畏惧,见小利而狂喜。 “只是,最开始,我们需要转换一下手法。” 他说。 第十八章 奔波 现在的落日城,毫无疑问,正是某种货币金融秩序即将出现的黎明。 对于私铸货币的称重和交换,促进了货币交换商的建立与发展。 大量私铸货币的流通,扰乱了市场秩序,而议事会除却杀人头,却拿不出作为,也没能稳定奠定金融秩序。 这是政府彻底失去对社会经济生活控制能力的体现。 那么,按照市场的野生成长,以及顾川上一世的经验。之后,在货币的兑换商的基础上,就会试探性的、出现货币的保管商,以及保管商更上层的货币的经营商,也就是银行的雏形。 实际上,深地家族为了融资,发放的奇券,作为接近证券与股票等投资产品的属性,已经是一种高级的金融手段。 但问题仍然很多。 顾川想道。 首先,落日城加上周遭全部的村落这个基本的盘子究竟有多大,又能支撑到什么程度。这是个需求不振,商业贸易行为无法推动导致的禁锢。 其次,落日城以外又究竟有没有其他的国家。如果有的话,哪怕还没发生联系,或者可以用些手段强行激发潜力的。 只是不实际演练,顾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步——这一切的事情他也没做过哩! 但少年人的试一试是不需多考虑的。 少年人们经过这一晚上的讨论,已经了解了顾川想法的许多特征,包括为什么要这样做到该怎么做。 到了抛出“利息”概念的这一步,他们已经理解了货币经营业的基础。 “利息……我们给钱给让我们保管钱的人。” 卵石喃喃,他是见过货币保管商的,也知道货币保管商的收费标准。 像是聪慧的雨花与清露已经想到了其中的关键。雨花喃喃说道: “只要我们利用‘存款’赚到的钱财大于支出的‘利息’,那就是无本万利了。这也是河岸你说的一种赚取差价的行为。” “正是如此。” 顾川道。 昨晚的小雨已经不再下了。晨光透过幕帘微微发亮。河岸一天没睡,仍然精神得紧,他问道: “那什么叫做最开始我们要转换一下手法呢?” “这就有点讲究啦,又有困难了!” 顾川一笑,熄灭了荧树灯。室内重又昏暗下来,他认认真真地分析道: “只是现在已经很晚,哈,不对,是很早了,我今天休息倒是不倦,雨花好像也是休息,河岸你现在待业了,也不怕。可卵石、山桃和清露还要去上工,怎能像我们这样呢?” “我们还不累。” 少年人们现在的脑袋一片火热,除却清露,每个人都陆续发声回应,就要顾川继续说下去,说得更清楚为止! “别、别这样说,这可不是累不累的事情,是要命的事情,我都累啦!” 顾川撇着嘴,坚持道。 明明是个未成年人,却像个婆婆妈妈的大人一样摇头拒绝,就硬叫大家睡下。 可是最激动的两个男孩·河岸和卵石,也最清楚他们也拗不过顾川,只得作罢,嘟囔着嘴,就往各自床铺上趴下了。 刚一趴下,几个少年人只觉得自己的睡意忽如潮涌起。 那时候,遥远的地方,晷塔正在换位,于是近处的地方,租屋外街的钟塔也在打鸣,悠远的声音响起三下。 即将醒转的人们的世界里,外处的街道上也想起了些稀稀疏疏的人声。 顾川躺在床上,抓起薄被子裹紧了自身,忽地听到身旁小小的请问的声音: “川,你的想法能成真吗?” 罕见的,河岸没有用小川称呼顾川。以前他(自觉得)自己的年龄大,所以总是学着大人的叫法。 “怎么了?” 他转过头去,问河岸。 靠在床面上的时候,顾川听到了四周的呼吸声。这说明大伙儿还没睡着。 “我突然有点害怕了。” 河岸激动过了,睡意涌起的时候,又升起了寻常人的恐惧来。 一片昏暗的室内,河岸右侧的卵石小声地唾弃道: “你怕个什么劲啊!瞻前顾后的傻岸子。” 河岸不说话。 顾川就知道这少年人的心思,他躺在床上,望着这陌生世界的天花板,却突然不知为何地升起点恼火来。 尽管生于一个物质生活无比璀璨繁荣的二十一世纪,尽管没有空调手机网络和抽水马桶,顾川对于现在的朴素贫穷的生活,因为德先生藏书的缘故,仍可以接受。之所以顾川能下定决心,把思虑已久的想法托出,契机正在于这些朝夕相处的朋友们比他不幸了一点。 那时,他平静地凝望透着暗光的帘幕,静静地在这室内问道: “河岸,你是想要一辈子碌碌无为,走你父母走过的路呢?” 河岸愣住了。 日照村是从落日城里分娩出去的村落。他的父母和他父母的父母也曾在落日城里生活过,并且无比渴望继续在落日城的生活。 “还是想要做到一些无比困难的,你的先祖和你先祖的先祖从未能做到的、从未能见到过的、伟大的事情呢?” 河岸愣住了。 他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事情。 “没事的。”顾川又笑道,“快睡吧,我们还年轻,确实还有机会。” 但这不是等待的机会,而是容许失败一次的机会。 乱哄哄的形象与梦想在这群少年人的脑海里徘徊,外面人群的吵闹声也越来越大。,只剩下丝丝潮湿的味道在早晨的雾气中被驱赶着前往落日城的每一个角落。 罕见的,顾川自己最后反倒失眠了,躺在干瘪生硬的床铺上,披着小毯子,望着掉灰的天花板久久无言。 在三个小时后,雨花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她先是撩了撩头发,就知道刚才不安的辗转反侧把自己的发丝都弄乱了,弄翘起来了。 再在室内环顾,雨花就见到顾川正在租屋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写字。 “川哥,你没睡吗?” 她问。 顾川哪里好意思呀! 之前还佯装大人气的,叫他们入眠,合着自己却失眠了。这重生了的家伙,也死要面子,咳了咳,说: “我刚醒。” 等到山桃醒来时,雨花连早餐都已经备好啦。少年人们现在还没有辞职,顾川说时机在下一个节日。 落日城里也有节日,其中最恢弘的一个节日就是建城节,据说每到最热的节气的中旬,准确的说,是大暑节气的第十二天,落日城就会举办建城节。先是会有一段休假的时间。其次呢,根据这个世界的历法,大暑的下一个节气大几率是个温暖的时候,商队就会大量出商,也会有许多边民返乡探亲。 建城节已经不远,少年人们也就要继续现在的生活。 只是,他们的异状已经难以掩藏了。 那些在落日城久居的面色或笑或冷的各不相同的人再度看到这群进到落日城里挣扎的小鬼的时候,忽然发现他们脚步比起前几天轻快了许多。 “怎么,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雨花的师姐故作笑脸地问她。 在雨花刚刚入职时,这位师姐叫雨花做了最多的体力活,叫雨花每天都累得气喘吁吁,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一天夜里做晚班做完回来的时候,雨花跌跌撞撞,在黑暗的小路上,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伸手想摸自己,却伸向了黑暗的前方,犹如一块会走的僵硬的肉。 她不敢和别人说,只觉得是自己是个臭娇柔的女孩,别人都能坚持,她怎么能坚持不下去呢? 因此,她不甚在意,咬牙挺住。但是等到这位师姐向他们共同的老师邀功,雨花就知道了那些体力活本不是她该做的。知道这点后,她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 她委婉地向老师抱怨了那点,却只发现那位为城里许多大人物做过仪式现场装扮的老太太却不甚在意。 “没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 雨花可做不到对她露出任何笑容,哪怕是虚假的笑容。 “只是,我感觉……世界有一点变化了。” 她说。 这就叫那位师姐大伤脑筋、大为不解了。 “什么叫有一点变化了?你遇到什么好事了?告诉告诉我呗。” 雨花笑而不语。 这群人没有多少机会学到别的本事,但是基础的保密是清楚的。 在那一个晚上所积攒的一切壮志豪情仍在萌发的状态,这一群从一个世界的边缘里走出来的人,还在默默地准备自己的力量。 顾川还在德先生那里做工。 德先生的历史篇编纂得很不顺利,频繁地进入内城求问,也给了顾川很多外城访问的任务。单独外出访问,时间的支配就十分自由而宽裕。顾川首先是完成了对落日城工业能力的更细致的考察,其次是忙里偷闲,用中文这种保密的语言开始写许多关于银行、投资、金融还有宏观经济政策的事情。 宏观经济的变化是存在在每个时代的。一国的经济总量,需求与供给,经济成分的构成,货币还有财政都是宏观经济的现象。 哪怕是掌握超凡力量的异界,也存在经济原理——只要人们无法完全自给自足,还在向天地自然开采资源,又在互相交换资源物件。 只是古代缺少数据,很难进行分析与预言……不过话说回来了,掌握最多数据的二十一世纪也对如何控制经济一无所知。当经济要走下坡路时,谁也拦不住!倒是经济在走上坡路时,倒是可以人为干预到乱七八糟。 想着,顾川先是笑了起来,然后又叹了口气。 那天,德先生刚好在,发现做完访谈回来的这大男孩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样子,觉得好玩,就问他: “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啊?德先生,你怎么这么问?” “不然小川,你怎么今天摇头叹气的?” “我……我是感觉自己智慧的不足。”顾川说道。 他哪里能靠自己想得出什么经济原理啊,全靠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过去得到的每一点知识。这种感觉简直像在考场上,明明自己觉得自己看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开始苦思冥想,还是一片空白。到出考场了,别人提到一个词,结果自己就想起来了! “哈哈,你怎的原来在想这点呀!”德先生心想这是顾川在他这里读多了东西,发觉自己的渺小了,又安慰道,“那你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为什么呀?” “因为很多人要是有你的见识,都志得意满,觉得自己无所不知了!也不需要知道更多了!能了解到自己的无知,本身已经是不错的知啦!” 德先生活得久了,遇到的人就多了。他在撰写百科全书的工艺篇时,这样的人是不计其数的。有些独门工艺确是他们吃饭的本事,不愿意说清楚是正常的。可把自己的那点祖传的已经挣不到钱的工艺还当做世上绝无二有的秘诀,傲慢地不肯交流,还要指指点点百科全书,那就叫德先生格外苦恼了。 谁知顾川却摇了摇头,认认真真地说道: “我倒觉得,我不是了不起,只是我比较幸运而已。” “幸运?” 德先生疑道。 顾川的幸运是多方多面的,并且这种幸运还是绵长的,甚至给了他再一世生命的机会。可他还不敢说一些说不出的,只嬉皮笑脸道: “遇到一位大学问家,来教我落日城的知识呀!” 德先生当即失笑道: “你个滑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顾川做完手头的事情后,就向德先生请了半天的假。 来到落日城的日照村人有十个,其中四个住在各自雇主安排的地方。在建城节前最主要的一件事情是尽可能地团结值得信任的力量。 第十九章 水中挖掘 日照村来到落日城的一共十个人。除却还住在一起的六个,余下四人的情况各不相同。因为还要保密,顾川不能直接讲出企图,只得侧面引诱。其中最顽固的莫过于螺泥。 螺泥在远离平陵区的落日城另一角,是日照大河流出落日城的河口区。落日城之大早已超过了顾川在日照村时的设想。少年人们不胜腿力,选择乘的是公共马车前往。 这种公共马车由三匹马拉动,可以乘坐十六名客人,沿着日照之河的边缘行走。往车外望,可以见到永恒的暮光在河流之上,波光粼粼。 水上还有几条小船,正在沿水而下。船工在船上轻轻划水。水花带着城市无数建筑的阴影一起涌起,微波荡漾。 “螺泥过得好吗?会不会比我们好上很多。” 顾川自然不是一个人去的。他还拉上了河岸。那时,河岸又升起些怯弱与自卑,犹豫地说道。 “这就不晓得了。”顾川顿了顿,“也要看他自己的心意气。” 除去顾川和河岸,同行的还有个叫做洪沙的男孩,顾名思义,他是用日照河的洪水和沙土命名的。这家伙是个小个子,长得圆润,头发老是往顶上聚,像是个洋葱。他过得也不顺畅,被顾川和河岸一说,直接请了个假,和顾川一起去找螺泥。他小声地说: “我知道一点螺泥的现状。” “那你说呀。” “好,我说乐。你们也知道,螺泥他爹在落日城有个故人,是做渔业的,他靠自己的打拼有了自己的船。螺泥爹经常在村里吹这人哩,吹得我知道这人的事比他很清楚了。但因为黄昏战争的缘故,螺泥爹和那船人断了几年的联系,这次想要再联系上,好叫木匠帮螺泥送去学水、学渔、与学船。” 日照村虽然沿水,渔业却很差劲,并不靠水吃饭。 螺泥父亲的想法其实还挺深远的。就算没能在落日城里扎根,螺泥靠一手水性和船的知识,回到日照村也能有不错的发展。 “结果那故人已经死了,他的船早早低价贱卖给了内城里主营水上事务的新水家族。新水家族在外城有个厂子,木匠就把螺泥托到这个厂子里去了。当时,螺泥不是和你们说他也要搬出去住吗?他和我一样,都是各自厂子说要按人头分配船上的宿舍,睡单身床,提供三餐,但需要报名。螺泥和我一样,都被说动了,着急得很,就要报上名,想弄个好地方住住,可能也和我一样,总想着再差比十个人一起挤二十平米的房间好。” 洪沙满脸不快地讲道。 “但我后来打听过,那船上的床铺一样窄,都是肩并肩。人睡在上面,就像、就像被包装起来的、并排的蛋糕块!吃的东西也不好,也就是烂饭合着不换样的大锅汤。” 听完这下,河岸心中大定。 衣食住行是最大的要素,螺泥要是到这个地步了,还没原来在做医生学徒的河岸过得好哩! 同样听完的顾川倒是面色复杂。 “他走的时候,我不在。没想到螺泥原来是上船了,那当初我可能会尝试劝劝他的。” 公共马车上的十几个人各自是四五个小团体,彼此并不交流互通。 “上船怎么了?” 洪沙问。 “不好吗?” “洪沙,你仔细想想,我们来到落日城是像什么样子的?”顾川望着水上的小船,问洪沙。 洪沙不解,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顾川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直接给出答案: “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呀!想要帮忙,你能找谁呢?找新认识的人吗?还是找原来几十、几百公里外的父母呢?假设我们不是一起来的,而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里的,那是不是更恐怖了呢?” 洪沙哽住了。 河岸叹了口气,闷闷地说道: “是这样的……” 顾川就知道河岸想起自己被辞退那天的经历。他没说清楚,但顾川能猜到这人在那时,一定很痛苦。他望向水上,继续说道: “那到了船上,就更不一样了。落日城的河口往外走一段距离,是日照河几个支流交汇的地方,也是这条大河最大的一段。许多大船在上面走,他们每出去一次,可能好几天不下船。船上就是又一个孤立的社会。你只能认识这个小小社会里的人,也只能和他们聊天说话,这是不是比一个人孤零零来到落日城还要可怕呢?” “好像是这样的。” 洪沙喃喃,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忍不住反问: “川子哥,你怎的能说得这么清楚?” 这来到落日城是孩子们的共情,可船上的事情理应也是顾川没经历过的。 这就是顾川难解释的问题啦! 要和他们说自己上辈子在网上键政指点江山点多了,啥都知道点,啥都又不那么知道吗? 顾川只能靠着车厢,笑着说: “多读书的话,可以获得一些从未经历过的知识。我只是多读了点书而已。” “那我也想多读书。”洪沙有些憧憬地、摇头晃脑地说。说完了,又垂下头来,“可是,好像没有什么机会。” 公共马车已经抵达河口区,一行人即将下车了。 顾川才道: “会有机会的,一定会有机会的。” 那时候,河岸和洪沙都还不知道顾川的意思是什么,只跟着顾川一起前往新水家族的码头。 那码头人多,喝得醉醺醺的人,摆摊子的人,搬运东西的人,还有正在等待的妇女,与一波波归来的渔工,在新水家族的组织下,一时让顾川感到有工业时代的雏形。 “但落日城好像并不对外贸易,沿水的路上,只有几个小村落。现在,落日城里也没有动力,也就不可能发展出航海的大贸易来。” 顾川喃喃道。 隔着厚厚的围墙,一条大路,一条可怕的,由新水家族戒严的大路,看不到任何闲杂人等。那条大路是为奇物的运输服务的。 “而支撑渔业的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奇物的挖掘。” 因为落日城里有个统计,从水下发现的奇物要比地里的多。 螺泥上的正是这么艘奇物挖掘船,叫做秩父号。奇物挖掘船通常会进入江河的中央,往下捞捕,招起人来条件很低。 “通常条件很低的招人,就是缺人……缺人恐怕就是……人走得快或死得快了。” 顾川想道。 洪沙早在前两天就打听到螺泥今天返航的事情。他站在堤坝上往外张望几眼,只见到烟雾茫茫的水上,大船来往。 “可能我们还需要等一段时间。” 洪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托人和螺泥说过了,但没想到会这么晚。” “没事的,我们能等待,我们有很多时间等待。” 顾川道。 直到云遮天日,晷塔响声,水上升起无数船火的时候,码头上还是人来人往。至于浩浩荡荡的水啊,在夜里也不平静,反倒继续骄傲地、无穷尽地耍着自己的小脾气。江上的风呼呼地吹来,把少年人们的衣角吹起,但少年人们也不觉得冷,只觉得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好玩。 就在这时,远远地、忽然有个人喊起话来: “秩父号回来了!” 这一声的呼喊,便叫码头成百上千的人抬起头来,交相发声。原本不甚活泼的人也都抬起头来仰望。而原本就活泼的人更是兴奋起来,往水边的方向跑去,要看这大船的热闹。 果不其然,从水上黑暗的深处,亮起了一连串的船火,大船鸣响声音,往岸边靠来啦! “他们为什么这么兴奋?” 顾川见状,忍不住问道。 他们在的堤坝上,也有不少人或蹲或立。 有个流浪汉老头就在三个少年人的不远处,那时发声道: “秩父号每次回航都会带回一个奇物,这是新水家族对秩父号的期望。人们之所以那么兴奋,也许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落日城又要有一个传奇、一个奇迹缓缓升起了。” 河岸感到好玩,就跑过去和他聊天,那老人也是个喜欢聊天,和河岸说他原来也是秩父号上的船员。 “那你挖掘过奇物吗?” 他一下子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来,看上去快活精神极了: “那当然,我在船上工作上百个节气了!几乎每个节气,秩父号都能挖掘到一个奇物。我自己亲手钻进水里开采的,也有两三个哩。你们知道吗?能从水底见奇物的潜水人可是顶顶伟大的工作!非水性最好的、最有能力的人是干不来的!一般人哪怕有工具辅助,没潜多久就要死翘翘,浮在水面上。我这一辈子,嘿嘿,已经见过一大堆潜水潜死的死鬼了。” 他开始喋喋不休地炫耀他的光辉战绩,说着潜水死亡率多高,有多难,又是多厉害的(就是像他一样的)人才能做。 这时,站在一边的洪沙撇嘴说: “那你抓到的奇物有任何一个是属于你的吗?” 流浪汉脸一下子阴沉下来,拍开河岸,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奇物都是要属于有尊贵地位的人的,一般人哪有那个命数消受得起啊!一般人拿着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走的时候,少年人们发觉这人的脚是有毛病的,一瘸一拐。 河岸扫兴而归,不高兴地问洪沙: “你就不能留点口德吗?” “我只是讲个真话。” 洪沙嘟囔道。 顾川不参与他们的争吵,只远目黑漆漆的水上,独明的2船火越来越近。 “秩父号确是快靠岸了。” 但秩父号的靠岸并不平静。站在堤坝上的顾川分明见到新水家族的灰色着装的卫兵成列阵地从码头所靠新水族地中出现,像是一股可怕的黑流,将周遭五颜六色的人群齐齐推走。这群人的行动规整俨然,绝非是一般民兵。接着,在灰色的卫兵之中,还有另一支看不清楚的身着橙色的武装队伍,严肃地走上了秩父号。 “这是打起来了?” 顾川喃喃。 “不是……好像是在做交接。” 不消几个片刻,橙色的武装队伍又出船外。只是进时中间空空。离时,在一片橙色的中央,拉着约一个车厢大的雪白的石盒,齐整地随指挥命令走入被围墙隔开的特殊通道,从顾川的视野中消失了。剩下的人闹闹嚷嚷地在吵什么,离得太远,顾川听不清楚。 直到这时,灰衣的卫兵仍然围住了秩父号。顾川心急,往外一翻,沿小路往码头上跑去了。河岸和洪沙吵了没几下,看到顾川一走,也连忙跟上。 而码头上下,人员惶惶,不见原本市井气息。顾川连问几人,那些人也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只兴奋不已,猜测是又有不得了的奇物被挖出来了。 “非了不起的奇物,新水内庭卫队不会出动。” “这倒是了不起的事情啦。”顾川应和道,“那秩父号上的船员水手呢?” 行人说: “小伙子,你是外边来的吧!按新水家族的传统,一般出大奇物,这些人都要被隔离满七天后才会被放出去。” 顾川点头答是,知道他们这次见不到螺泥了。 而再次见到螺泥,是在七天后码头边上的一个酒馆里。 第二十章 无咎 河口区码头的主要功能设施全由新水家族建造与控制。 这是七天后,新水家族大发慈悲,叫所有酒馆庆祝秩父号的返航,开放免费的酒水,使得整个码头热闹至极。螺泥所在的那个酒馆里到处漂着烟气与酒水的味道,人之吵闹打骂的声音。无数人影,无数颜色,在各不相同的荧火灯光里混杂交织,仿佛一片可怕又暧昧的云雾。 许许多多举着新式的玻璃杯或者老式的木桶杯的手影在这迷蒙的光雾里,在杯子相撞时,犹如触须一般互相缠结。 然后笑声、骂声、酒闹声、呵斥声一时迸发,连绵不断。 三个可怜的男孩在这氛围里格格不入。杯子落在桌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然后四面八方的喝醉的大人不停地就向这三个“腿毛也没长、胡子也没怎么长的小家伙”发出邀请,叫他们一起加入这场新水家族全场免费的狂欢。说完了,他们发出一连串的打嗝声。 洪沙有些意动。 “是免费的。” 人群缝里,到处是喷溅出来的酒气与口水。顾川又害怕又恶心地、勉强把这两人拉走了。 “反正是免费的,不如弄点回去吃吃呗。” 洪沙有些惦记。 顾川不置可否,只道: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哩!何况我们今天过来是有正事的,你可别忘了我们不是来加入他们的,是想要另谋出路的。” 螺泥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不高,身材瘦削,两只灰眼睛,前额宽阔,在村子里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如今则像是一块被大水冲刷的石子,在几个主要的酒桌上被带来带去、撞来撞去地敬酒与来回。 这场免费的酒席自然属秩父号上原本的船员水手最为尊贵、得享最好的服务,只是这些人群同样纠缠深陷,觥筹交错,往来笑声,与外面的桌子上的人并无区别。 带着螺泥的人是他的师父。要是他喝得不好,那他的师父可就也要在自己的朋友面前丢脸啦!所以他是非要喝好喝多不可的。结果这初来乍到的少年人便胜酒力,而满面通红。他结结巴巴地想要拒绝继续喝,却又不那么敢,于是就一直陪着陪着,直感觉自己脑袋里有股迷醉的气叫他难受得不得了,又好像有些昏迷般的舒服。 顾川不在乎那些周边醉醺醺吹牛打诨的人,只拍了拍螺泥的肩膀,叫螺泥一惊。 既然有儿时的朋友来找螺泥,螺泥也顺势脱身,随着顾川来到酒馆外。 四个年轻人穿着简单的衣服,坐在喧闹的酒馆外。 那时天色阴沉,从水上的风把人脑袋一吹,就叫脑袋凉下来许多,他一个愣神,眼角居然泛出几滴晶莹的眼泪来: “妈呀……都这么晚了。” 河岸接了杯热水给螺泥,螺泥道谢后,便小心地问顾川: “川哥呀,是有什么事情啊?” 他和顾川不熟,是学着卵石的称呼叫顾川的。 顾川半真半假地说出他的企图。 结果就说得弯弯绕绕,螺泥听得迷迷糊糊,只在最后勉强捕捉到顾川的意思: “川哥,你的意思是你想创一次业?” 螺泥在夜风中抬头,惊异地望着这个村子里行动一直古怪的男孩。在螺泥的印象里,顾川偶尔也会说出一些听不懂的话,可是和落日城里给他的惊奇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创业是近几年来,落日城开始流行的概念。 “就像那些组织探索队挖掘奇物的人一样吗?” 螺泥问道。 原本奇物并不值钱。结果最近两次黄昏战争期间,内城的富豪家族们出重金求奇物。于是就有人自己租艘船到水中央,或独立组织队伍到深山老林去寻找能够一夜暴富的新奇物,美名为其为创业。 夜色极深,天地之上盘旋的云,好像纠结的漩涡一样,把所有地上的影子都覆盖了。酒馆里吵闹的声音都在远去。而自然界里,呼啸的风声和抑郁的水声,则澎湃地、可怕地更响了。 顾川说: “不一样,但也差不多,我们不依靠任何厂子,就靠我们自己。” 螺泥扑哧一声就笑了: “什么叫做不一样,但也差不多啊。那到底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呢?” “嗯,有很大风险,但也有很大收益,如果做成了,也许能一下子成为落日城的人上人啦。” 顾川笑着说。 结果螺泥却拧起了眉头,显出犹豫的神色来。 “那风险一定不小吧。” “是这样的。” 螺泥很久没说话,只是看看河岸,看看洪沙,又看看顾川。 江声滔滔,浪花扑在堤防上,顿时散作千堆雪,在码头的火光里闪出不同的光彩。水声澎湃,像直比殿堂最为壮丽的交响乐。没有任何人知道日照大河是从哪里流出,又要流向哪里,每个人只知道日照大河从不复还。 河岸和洪沙都和螺泥交流了他们各自的经历,又说在落日城里循规蹈矩是不可能出头的。 螺泥还不说话,顾川就道: “你要考虑一段时间吗?不着急的,你可以之后再回复我们。” “不……” 他僵硬地、灰败地摇了摇头,小声地说道: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回复。” 三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螺泥在昏昏沉沉中一阵挣扎,他和顾川和河岸的关系不甚亲密,但他确是洪沙的朋友。 “你说需要冒一个险,但这太难了,我做不到,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还好……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说完了。” 他低下头,凝神静气,然后一声不吭。 顾川凝视着他,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退缩。 “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还好吗?” “嗯……” 他轻轻地应了声。 “我看你喝酒的时候,并不是很高兴,我觉得你很难过……” 顾川轻声道。 螺泥低着头,看着地面上成列队爬行的小虫往酒馆排废水的地方觅食而去,露出一个微笑: “不高兴是没办法的事情,总不能让其他人都来迁就我,是不是?我只能改变我自己……我也知道河岸哥和洪沙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非如此,你们是不会那么激进的。但我可能是比较幸运,所以在还好的地方。” “还好的地方?” 顾川站起身来,立在一旁,远眺层层无光之云。 而螺泥则揉了揉自己鼓动的太阳穴,压着体内烧灼的痛苦,真诚地说道: “我的师傅跟我说了只要努力,是可以往上爬的。我相信他的话。你们也知道秩父号被封锁了几天吧?其实外面的流言不假,就是从日照大江的最底下挖出了了不得的从未发现过的奇物。而我也亲眼见到那个挖出东西的潜水人即将得到新水家族的嘉奖和重用,他已经不需要在船上呆着了。” 顾川低下头去,看到螺泥的眼中有光。 “你相信你能走向成功吗?” “是的,川哥。” 螺泥爽朗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接着,他认真地、又腼腆地说道: “我有力气,也有青春,也有意志力,我的水性也很好,我觉得我是可以的。” 旁听的河岸一下子恼火起来,他想起顾川的那一通关于财富生财富的分析,就要讲给螺泥听。 可螺泥只是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指向酒馆的门口。是他喝得醉醺醺的同僚正在招呼他。 他满脸歉意地垂下腰来,对顾川道: “我要回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没有时间休息……我必须去,不能逃避。” 河岸就要抓螺泥,却被顾川拦住了。 顾川对螺泥说道: “你去吧!假如你哪天发达了,别忘记我们呀!” 苟富贵,莫相忘。 螺泥一边往酒馆门口的方向跑,一边笑着回头说: “好的,好的!” 很快,他就和那边的人有说有笑地搭上,往酒馆内头去了。灯光透出玻璃,里面的人群照旧如触如雾般缠结而迷离。 河岸气恼道: “你怎么就把他放回去了?你那天晚上才和我们说了根本不能依仗什么勤勤恳恳的本业!” 那时候,顾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忧郁地说道: “我们也不会忘记他的,是吗?” 河岸愣住了。 洪沙低声道: “是的。” 顾川就转过头,沿大路大步大步地往回走了。一边走,他一边说: “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呀!” “不管螺泥了吗?” 十个人里,只有螺泥没加入。 那时,顾川回过身来,面朝河岸与洪沙,倒着走路,笑着说: “江湖路远,人各有志,有缘的话,一定还能再见的。” 河岸和洪沙愣了愣,还在琢磨话中的含义,被拉出几十米的距离后,才回过神来,赶紧小跑步地跟上了。 落日城的夜里,仍有公共马车。 波涛拍在江岸上,又沙沙的流回水中。浮标与小船都在这大风的夜里激烈地摇晃着。这时,那不似前工业时代建筑,可能有数百米高的晷塔敲响了午夜的钟声,等待着下一个日子的降临。 次日凌晨,明晃晃的阳光从水上的太阳穿入人间。就算是被夹在墙壁与墙壁之间的黑色的租屋也可以看到砖瓦上的闪光。 闷热的被子早就被顾川踢到另一边无人的空铺上。 而他站起身来,打开窗户,从屋子与屋子的缝隙中往外看去,只见平陵区的中心正在升起高高的旗。 底下还有人奔走相告: “大风的天气已经过了,温度迅速上升。内城宣布大暑节气又来到落日城了,也就是说,建城节要来啦!” 顾川身后,河岸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被外面的声音一扰,惊道: “是建城节要到了吗?” “是的。” 顾川端起下巴,在室内徘徊,不时就来到租屋里唯一一张桌子前,把他堆在上面的中文资料来回翻阅。 “建城节的到来,代表落日城的人口将在两个节气内会发生一次大幅度的流出与流入,并且我们也可以请很长时间的假期,这就是我们要抓住的一个时机。” 甚至,不止如此。 顾川深知这落日城的套路极深。 在九个日照村人中,还有几个契约是写得严厉的,不敢随便辞职的。比如洪沙,洪沙想要辞职,可能会被揍得遍体鳞伤。只有依靠建城节才能跑路,等回了日照村,那就是江湖路远,有缘再见了。 河岸最近被顾川逼着学中文,但看这些象形字还是看得头大,只问道: “我都听你的,我们要怎么做?” “先期的准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顾川说,“接下来还剩下来两件事,一件事是找个新的据地,一件事是换个身份,我们不能简单地用现在的身份来做我们的事业。” “找个新的据地?我们没钱啊。” 河岸一脸茫然。 顾川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还没有发现那些中介的手段吗?” “中介的手段……” 顾川有些郁闷,河岸唯独在这时,会一点点不通,他就又要繁复地解释起来: “这些房产并不归中介所有。你有没有发现,木匠叔带我们在中介那里租个房子的时候,既没有签订契约,也没有给什么证明,只是给了我们一串生锈的钥匙?” 河岸愣住了。 顾川打开窗,露出那大片大片锈蚀的墙壁与灰暗的街道,还有奔走的已经破产的流浪汉们,说: “道理很简单!这些房子根本不归中介所有。里面的人死了,边民跑了,没人住了,并且没人管理,就会有那些流浪汉用各种方法,爬窗啊,撬锁啊,进门,找到钥匙,或者没找到钥匙,然后买给中介,换一点小钱来买酒水喝!那些中介就当是自己所有的房子,出租出去!来骗那些边民。” 每日每夜,落日城都会有消失的人,孤独死去的老人,黯然离开的边民,还有被拐卖的人。 “我靠!” 河岸当即爆了个粗口。他之前太纯朴,哪里知道这城里套路之深。 “那我们岂不是也能这么做!这也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啊!” “我们不能。” 顾川平声道,给河岸泼了盆凉水: “那些中介的势力不大,但也有几十号人,我们这十个人不到,肯定是干不过他们的,只能找个比平陵区更偏远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供大批人入住的角落。” “那换身份呢?” “这就更简单了。” 大暑的节气到了夜晚,熏风吹得人昏昏沉沉。小小狭窄的租屋里,聚齐了日照村的九个人。 顾川平静地解释道: “我们需要回一次日照村,然后改头换面,重新来到落日城。” 虫子在墙瓦间叫个不停。往窗外看长街,可以见到一片又一片旗帜被挂起来了,一会儿飘到东边,一会儿飘到西边。 那时,最为活泼的山桃说道: “那建城节不过了吗?” 山桃是颇为遗憾的,她还没有见过这落日城过节日的样子,因此满怀期待。 据说届时,内城和外城都会互通,几大家族都要为冕下献礼,想必,必然壮观璀璨,叫这乡里人目眩神迷。 “是的,我们不过了。” 顾川靠在窗边,衣角随着帘幕一起沙沙地卷动着。 他平静又平静,深沉又深沉地说道: “建城节不是我们的节日,是那些属于落日城的开创者们和开创者们的后代的节日。我们不需要过,也没有时间过。” 但千万不要感到遗憾,朋友们! 他笑着说。 因为以后定会有属于我们的、由我们自己创造的节日。 第二十一章 口供 少年人们最后敲定的大暑节气之安排非常简单。 细心机灵的卵石留在落日城持续收集信息,其余人全部返回日照村。这是一次没有通知大人们的行动,叫少年人们颇有些郁郁不安。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顾川说,“你们从村里来到城里怎么不抗拒呢?” 好几个少年人不说话,河岸低声说: “回去,肯定要挨父母的骂……” “那你是不敢回去了?是不是就是怕挨骂!” 顾川佯怒道。 河岸一下子涨红了脸,嘟囔着: “谁不敢回去了,我是敢的,我就是担心别的人挨父母骂,不畅快。” “那是谁?站出来,给我们看看。” 顾川一叫,没人吱声。一个个都不说话。 对于少年人们来说,朋友的意见与父母的意见好像是不相上下的。谁都不愿意在朋友们面前出丑。顾川看到他们这样,反倒叹了口气,说: “真没事的,到时候,我们就说我们要做一项大生意,做完了,还要回城市里去的。” 回日照村的方法也寻常,那还是凹脸商队。 只是顾川再度见到凹脸商人时,凹脸商人变得不大一样了。 他的脸原本就呈凹陷状,如今更是向内挤成一团,一看就知道这人现在愁得很,必不快乐。 顾川将凹脸商人的表情变化纳入眼底,面色佁然。 早在几日前,他就打听过凹脸商人并不属于深地家族,本名姓姜,得名于日照河的分支·姜水的缘故。但凹脸商人却和深地家族有所联系,因此,被深地家族准许进行落日城辐射带包含次级奇物在内的多种交易。 这个交易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便是收购,不仅是对农业物资的低价收购,也包含了对奇物的收购。因为遥远的村落也具备挖掘到不可思议奇物的可能,这就需要商队周巡各个村落。 顾川在见凹脸商人以前,就已经把这些局部细节打听得一清二楚。 因此,上上个节气,深地家族族长被统治者召见。由深地家族垄断的奇物交易市场应声崩溃。崩溃的影响层层递进扩散,恐怕也刺激到了凹脸商人。 ——只是不知道凹脸商人受到的影响是借由什么链条实现的。是单纯资金交换的链条,还是像河岸的老师一样,凹脸商人同样参与了奇券的投资。 “你们准备在建城节回乡,是吗?” “是呀……怎么?老板,最近生意大了,不想做这小生意了?” 顾川开玩笑地说。 凹脸商人还记得这日照村的男孩,夸张地叹气,半真半假地答道: “什么生意做大了,是要亏本了,这商路啊,不挣钱了呀!” 他的面色沉沉,不想作假。 ——可是你既然在做,就说明还是有利可图的啊! 顾川当然晓得这些商人的“不挣钱”是“挣的钱还不够多”的意思。 他也不揭破,只在内心腹诽一二,表面和善地说道: “那就拜托老板载我们一程啦!还有我的这些小东西。” 凹脸商人看到扳手、钢丝辐条、齿轮还有其他的一些零件也不起疑,只道是这些物品是要额外收费的。 “好的,好的。” 在商队带领的路上,顾川也不敢和同伴们用落日城语讨论什么。倒是凹脸商人的动作极大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人在做什么呀?” 凹脸商人因为落日城的变动,似乎确实亏本亏得很惨,于是将注意力和对金钱的期望转移到了其他方向——他痴迷上了某种类似‘炼金术’的游戏,顾川看到他自己的车上装满了中学化学实验中常见的洗气瓶、各种样式的漏斗、坩埚或者奇怪的隔板与量杯。 然后每个夜晚,凹脸商人都要将自己那根永远指向一个方向的针放置在某种草药煮成的溶液中,每天调配那种草药的配合比,每天观察那根针的动静,接着每天嘘声叹气,再着就是破口大骂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 那声音粗犷,只要把几个车上睡着的人都要吵醒。 “九斤,你家老板这样子多久了。” 顾川忍不住问到凹脸商人那位跟得最久的长工。 那长工答道: “已经两个节气了。” 嚯,那必然是与深地家族被召见有关,顾川笃定这点,便伺机与凹脸商人搭话。 一天白天,顾川问凹脸商人这是在做什么。 凹脸商人就以一种笃信的姿态说道: “这是落日城内城里最伟大的奇术师们正在研究的伟大的技术,能够将奇物拆解,提取出其中奇异的不同于其他物质的‘元素’来。” 顾川猜测这就是种类似于中世纪炼金术的思想。炼金术就认为物质都是由几种元素组成的,可以经过搭配组合,把物质变成另一种金属,比如铜变金。 这是人类在最初观测到气态、液态与固态的嬗变,溶解或者融化后,对物质本质错误的想象,觉得一切物质都可以通过宏观层面上的简单的调配完成转换。 顾川想到这里,突然拍了拍自己的手背。 但在异界,也说不定啊! “那城里有人成功吗?” 凹脸商人直起腰来,两眼发光地说: “据说内城已经有好多聪明的人成功了,他们都获得了各大家族的重用,可以专心做研究。” 他说得顾川将信将疑。 “那老板你自己成功过吗?” 凹脸商人面色一顿,不耐烦起来: “什么成功不成功的,这不还在尝试吗?怎么能轻言胜与败呢!整个落日城最聪明的人如今都在研究这项解体术,你不要随便质疑。” 他这反应,绝对不是简单的成功或失败,恐怕是一直没有任何成果,又饱受族人质疑的结果。 那那些内城里的“聪明人”到底是真有本事的人,还是……装作有本事的人也就说不定了。 顾川憋着,不敢笑。 只怕是江湖骗子哦!这挣钱的手段也确实容易。 不过他心下已有另种计较。 凹脸商人也许可以用到。 而那时,日照村已经不远。江河流淌的声音在这广袤无边的原野上流传个不息,叫走在路上的羊马一一抬起头来,侧望天边。 同样是连绵的水声。落日城里的水声沉重,而原野的水声轻快而活泼。 再一天时间,顺着河流,孩子们已经看到了袅袅的炊烟通向天际,而那些已经历受过相当长时间光阴的相似又不相似的屋子便愉快地露在原野上了。 日照村的人不知道少年人们会突然回来。因此,没有人迎接他们。只几个第一时间过来看商队的老人和小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其中有河岸的妹妹,也有雨花的弟弟。 “你回来了!哥!” 河岸的妹妹还小,但在河岸走前,已经会说话了,也认识河岸。 “是的。” 河岸抱住他妹,在熟悉的小路上,肆意地奔跑着。 “那我要赶紧告诉爸爸妈妈,让他们给你做好吃的。”河岸的妹妹迎着风声说。 河岸一下子焉了下来。他又是失业,又是两手空空地回村,这一路上也没想好怎么交代呢。 而那时,顾川已经沿着野花开放与野蜂飞舞的小路,走到了熟悉的木屋的边上。 里面,他这一世的母亲正在为一个小孩子诊断。 窗户是开着的。川母穿着朴素的衣服,光润的面部的轮廓在暮光下闪闪发光。 这少年人站了好一会儿,直站到那孩子的奶奶连声道谢,而他这一世的母亲打开大门,送那两人离开。于是两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呀……” 川母的情感一向是温和的、不激烈的。 “你回来啦!怎么回来了?” 顾川就怯怯地说: “建城节,想回来看看你,妈,我几个节气前给你发的信,你看到了没?” “看了。” 川母不甚在意地答道。 顾川又说: “我没有在尾桐夫人那边学习。” “嗯,我知道。” 川母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牵起顾川的手,把他带进屋里。 那久为人母的手愈来愈柔软,那少年人的手却随着岁月愈显坚硬。 “你长高了,快比我高了。”她又举起手,亲切地摸了摸顾川的脸,顾川温驯地低下头,好让这真实的母亲能尽情地端详。 “也变得越来越好看了,城里有没有遇到喜欢你的女孩子呀?” 这异界的催婚来得猝不及防,叫顾川忽然起了点孩子气的害臊。他的脸皮一红,小声说: “没有,哪有,什么都没有。” 上一世的过往犹如昨日幻梦,而这一世的真实叫他深陷谜云。 川母坐在椅子上,掩嘴方言: “不着急,不着急,你还小哩。” “我本来就不着急呀!”顾川笑了起来。川母便起身,倒一杯热水,又说: “路远呀,有没有累了?” “倒也不累。” 那时,顾川的笑容逐渐收敛,转为严肃,这是川母很少见到的、甚至感到有些陌生的面庞。 她听到他说: “妈,我回来,只是回来一段时间。之后还要回城里去。” 屋子里的东西没有变动,和顾川走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许多地方都整理得更干净了。顾川环顾四周,又把自己的目光放回川母身上,川母也没有太多变化。 川母问: “那你回来是来看我的吗?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当然是看妈妈的。”顾川说,“但有件事,想要妈妈帮我一下,来串一个一致的口供。” “口供……”川母摸了摸顾川的手,蹙起眉头,犹如被猎人惊起的惶恐的兔子。这个词对川母陌生得紧,她连忙关上门,又拉起窗帘。室内陷入暗处,她才略微放心地小声询问道:“那肯定是这口供更重要吧,你是犯了什么事吗?” “没,我没犯事,这事也没有和妈妈相会重要。”顾川坐下来,啜饮一口水,好安抚这母亲忐忑不安的心。 “但这事确实很重要,关系到我和我的朋友们在落日城的发展。” 川母不说话,认真地凝视这从她身上掉出来的孩子的面庞,静静地等待顾川的讲述。 “我们要串的口供非常简单,妈妈,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情。” 顾川那时的面色严肃到了极点。他认真而庄重地说道: “就在我回来的第一天,有一个来自遥远的海的商人,在这段时间里被我们在农野的某个地方捡到了。他当时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我们救助了他,让他多活了一段时间。可惜的是,这人究竟不幸,还是死了。但他临死前,和我说了很多话,被我记了下来,记成了一本小册子。” “那个人受了什么伤,做了什么?” 川母问。 顾川摇了摇头: “我对医学只知道一点皮毛,哪里知道怎么编才合理呀!” 这意思就是叫川母来编的。 川母蹙眉,迅速进入的状态,从自己的专业知识开始挑选组件: “首先,他来到这里时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我们帮助他清醒了一段时间,他能说话,但他还是死了……这几个条件很难同时满足……就当是中了某种毒,也确实有几种毒符合特征,比如菇毒很难诊治,但我们这里没有药。这样,模模糊糊得刚好,小川,觉得怎么样?” “当然可以。” 顾川点了点头。 “可是他死了,又如何安葬呢?” 这是这世界补尸的习俗。 “不能进我们的墓场吗?” “可以是可以……但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小川。”川母面露犹豫,“按照族法,需要和村里人共同商量。村里有几户人家和我关系不好。” 顾川就把河岸、雨花、山桃他们的名字全部报了出来。他问道: “这些人都是我的伙伴,他们会帮助我,算上这些人,够吗?” 川母用手指点在自己嘴唇上,笑了起来: “那好啊,小川你比我厉害,和我关系不好的几户人家的儿女都被你套在里面了。只是人多的话,小川,你要小心,人越多,‘我们的真话’就越容易被揭穿。” 凡事,参与的人越多,越容易出错。 川母能考虑到这一层,着实让顾川吃惊。 但他早就想过了,摇了摇头,说: “这不碍事,妈,之后,我会尽力让大家做一些强烈暗示性的训练,进行记忆强化。大家要记住的内容也不会很多。” 川母又认真地问: “那那人的名字叫什么?小川。” “嗯,那人的名字,在死前,他没有和我说过。这可能是因为他不想把自己名字泄露的缘故。所以大家都对这来自遥远的海的游人的名字不清楚。我嫌烦啊,就从他经常说到的几个人名中挑了一个,叫他马可波罗。” “而他口述的内容叫我写出来的书,我便称之为马可波罗的游记。” 在这本游记之中,描绘了日落城从未见过的世界的景象,以及日照河的尽头,如梦似幻,叫人实在分不清真真假假。 “你觉得那马可波罗说的话,是真是假呢?” 川母已经迅速进入了状态。 顾川一本正经地说: “我觉得都是假的,但可以记下来,好在未来求证这是不是真的。” 并且,有那么一些技术,确实是真的。 这,我可以保证。 第二十二章 一种应是十九世纪诞生的工具 随后,顾川与川母一一敲定这一不存在的人的诸多特征,以保证两人“记忆”的一致。 “因为他患有重疾,我和你都害怕他的病具有传染性,因此,我们就把他锁在一个别间里,也因此,村子里其他人并不清楚这马可波罗的详情。那甚至也不需要告诉村里人这事是我们编出来的了,直接告诉他们我们捡了个快死掉的人,然后按你的说法强化他们的记忆就好。” 川母思维的慎密灵敏与封建时代的寻常妇女绝不可归为一类。她继续说: “何况,小川,事情本身也会在传播变化中越传越歪,直到一开始人都不清楚。落日城里也有很多这样或真或假的传闻。每个人知道的事情的真相不一样也属实正常,不必统一全部。” “这是好的。” 顾川暗暗吃惊川母的想法,想起了自己前世偶尔看见的心理学内容,又欣然点头。 事情未必要清楚,有些事情,正是要众口纷纭,却又有个一致的无误的事实,才有非同凡响的传播能力。 只是顾川越来越疑惑川母的熟稔,忍不住问道: “妈妈,你怎么这么熟悉呀?” 你是不是也干过什么坏事? 川母径直敲了敲顾川的脑袋,抿嘴一笑: “总比你多活了几年,也算是有些见识的。” 说完以后,川母反身进屋拿出一件旧衣服来。这是顾川这一世的便宜父亲青川在受边民役前留下的衣服之一。 顾川不解其意。 川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把衣服平摊在桌子上,说: “我要做一些旧,找回一些这‘马可波罗’弄出的痕迹来。” 这则叫顾川自己也没有想到了,他并不准备弄得复杂。因为这件事情的本质并不在于以假乱真,也不在于马可波罗究竟是否存在,而只在游记之合理托出罢了。 但如果马可波罗确实因为习俗完身下葬,那么他确实会留下一部分同样被埋的衣物。 “只是,小川……”把这一切整顿得当后,川母一边裁剪,一边取草药涂料,又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给落日城讲这么一个马可波罗的事情呢?” 川母并无法理解顾川的想法,这是自然的。 因为她未曾能如顾川一样见过一整个不同的世界,也不曾像顾川一样骚动不安。 顾川走到窗边,把帘布重拉起来,自个则端正地立在窗中的暮光里。 那时候,太阳好像又沉入水的另一侧,火烧似的云朵像海水潮起一样不停从天际线边上涌起来。河岸还有山桃都已经和父母沟通完了,过来找顾川,远远地,就已经看到了这挺拔英俊的少年人在向他们挥手。他们就在那边也挥了挥手,叫到顾川的名字。 少年人清脆的喊声惊起水田里栖息的白鹭。白鹭振翅,沿水沟飞走了。 顾川用手势示意自己马上过来,叫他们稍等一会儿。 然后他就转回头来,看到川母正抬起头,温和地观察他。 这一世的顾川照旧有一双美丽的黑色的大眼睛。黑色不如蓝色或绿色的绚丽,是典雅而庄重的颜色。 他心底升起点孩子似的羞赧,表面上则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妈妈,我和你说过罢,我想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 而这个世界又是什么样子的。 川母低过头,想着今天应该做什么菜。 “但是呢,凭我现在的力量肯定是不够的……所以我需要掌握尽可能多的‘社会资源’以及尽可能多的‘助力’,就是这样啦!” 随后轻松一笑: “好啦,我要先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在顾川熟知的历史之中,英雄璀璨如群星,其中也不缺乏单枪匹马打下基业的大英雄。专注于书写伟人与不可思议人的历史告诉我们那些人的故事灿烂夺目,而专注于身边的经验则会告诉我们,最多的凡人仍要依靠身边的与认识的人的帮助。 日照村是顾川无可争议的最强的后盾与基盘。这就是需要回到日照村的理由。 “我在日照村做什么事,谁都不会来伤害我,我也不用惧怕任何人。我想要谁帮助我,也不需要顾忌多少。” 他想道。 田野里,山桃他们都走近了,顾川一一招呼,又问道: “大家各自对家庭说得怎么样?” 山桃活泼,轻快地说: “好呀,父母问了我很多关于高层的建筑,广告啊,珠宝,奇物,新屋子,铁框架,淮水,还有我们住在一起,我有没有被你们欺负了,我送了你一片蛾书签,还有我在做学徒时,老师傻乎乎就滑倒了等各种各样的事情!”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就知道,不过山桃的父母对山桃是溺爱的。他们总觉得他们和他们父母来开辟这片新的土地,叫山桃远离城镇受大委屈了。 河岸则颇不快乐: “说得还好吧,总算是搪塞过去了。父母问我,你学医学到什么了,能治跳舞病吗?我说还没学到那里。” “你这是没交代你失业了吧。” 河岸恼怒地瞪了顾川一眼,瓮声瓮气地说: “没敢。” 一群人在家乡的田野里发出了无忧无虑的笑声,活似小时候。 小个子的洪沙,笑那大个子的河岸: “你这大河岸,按名字,应该像大地一样不动不变,任由这世间水流冲刷,怎么能这样怕爹妈啊!” 夕阳下的水田水波微微荡漾,反射着天上云朵的色彩,呈出一片燃烧般的暮红。 河岸涨红了脸: “怕爹妈又不是什么坏事……” “确实不是什么坏事。” 顾川也笑,但想到正经事,还是赶紧说话打岔,不然这群活泼的青春期儿女,能把这事说到地老天荒,直到彼此过了这个年纪才会停止。 “千万别忘了我们的正事啊!” “哪里敢忘呀!” 少年儿女们的面色变得凝重,想起自己在他乡的前途,又惴惴不安起来。 顾川购置的一系列城里出品的各种工具和构件还没放好,仍寄存在凹脸商人的商队那里。他们一齐回到凹脸商人那边取货。长工九斤负责按单子清点。 顾川往里头望了望,只见到凹脸商人正在自己的帐篷里,背靠出口,神神叨叨地在念着什么。恐怕这人还在琢磨他的“炼金术”,想着发财。 长工九斤把顾川的东西全部提出来,顾川确认无误后,便将其拖回了自己的家。 那时,川母在内屋伪造证据。 少年人们就在外屋摆弄顾川收购的许多零部件,里面有很小的齿轮,也有很大的钢丝辐条。阳光从窗中洒落,金属熠熠发光。 严格的说,这不是钢,这只是落日城铸铁工艺的一般制品。 “川哥,这些都是你从哪里买的?” 山桃好奇地问顾川。 在顾川下定决心后,他就用自己的存款购置了不在少数的工业产品,之前是放在租屋里用布裹着,如今尽数带回日照村的家中,一一展示,叫少年人们啧啧称奇。 顾川说: “这就有故事好讲了,你们也知道我是和一位正在编纂百科全书的学问家做事的。那位学问家叫做德先生,也允许我带一些本子回来和你们一起看,是不是?” “是!” “德先生编纂的百科全书的内容分为三部分,分别是工艺、历史和奇物。他聘用我的时候,工艺部分已经收尾,而他正在着手历史部分的撰写。只是收尾阶段,让我替他跑腿,也就让我见识了不少工匠,工人或者独立手艺人。” 机会便也无穷无尽。 顾川解释道。 不像新水家族对水上一切作业的垄断,也不像圆塔家族原本垄断了建筑业。工业、手艺、制造业等产业,在落日城纷纷繁繁,各个区都并不相同,没有任何内城家族曾能垄断。 “有些手艺家制造了些工具或者他们自己原本在用的工具,会向我展示,我靠着德先生,德先生背后则站着内城的家族,还是能说上话的。这样,我就可以用成本价或一个至少低于市场价的低价购置他们的作品。” 而有的作坊或工厂里的工匠更会从各自集中工作地点带回那些作坊或工厂的“商品”,这种事情民不举官不究,老式的作坊或者新兴的工厂也不严查。于是这些“商品”就会成为他们的“额外收入”。 顾川在这方面没有道德洁癖,不若说,在他看来,这点额外收入根本比不上这工业工作所需要承担的风险与回报。对他来说,只有好处,当是多了几个渠道。 “这些渠道大有用处。德先生每让我或他亲自拜访一个工匠,我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我察看德先生过去的寻访记录,如果发现合适的,也会找时间自己再次寻访一边,然后也记在本子上。以后万一想要买这些东西了,不用去市场,也不用找工厂,不怕有钱无门,直接就可以找这些人,低价收购我想要的东西。他们能提供的是小批量的,但我需要的也正是小批量的。他们愁卖不出去,也乐得我找他们。于是他们挣到了辛苦钱,我拿到了货物,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山桃懵懵懂懂,洪沙却凑上前来,小声地问顾川记载那些渠道的本子。 “你这是想做倒卖的小生意呀!” 顾川笑骂。 洪沙摸了摸自己的头,谄笑道: “我就是好奇呀!川哥。” “别为这点低级的利益着迷,我们要做的事情,可要比这大上百倍。” 顾川把他购买的东西一一拆包,将所有东西平摊在少年人们的面前。 “这是要做什么?” 顾川认真道: “我们在日照村要一起做的事情很多。现在,我们要一起发明创造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能为我们的发财计划扫去一些阻碍。” 发明创造……是个叫人着迷的词,让河岸等人都精神起来。 “发明创造一种东西,是什么东西呢?” 顾川打开自己的包,露出包里满满当当的纸张。每张纸上都被顾川写满东西。德先生的工作没有任何油水,唯独纸,是由圆塔家族的出版社无限量提供的。 他从中抽出三张来,是他反复回忆,才勉强画下的设计图。 “就是这个了,你们可以看看。” 顾川把设计图递给河岸。 河岸和其他少年人们争相传看,只见到图上画着一前一后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圆圈,圆圈里是密密麻麻的从中心到圆周的钢丝辐条。两个圆圈还有传动装置互相连接。最特别的,还有一个横贯前后两个圆圈的扁长的椭圆,被顾川小心地用工程引号沿虚线放大,显出这里是一种链条靠在齿轮上的构造,并安装有一种类似可以转动的脚蹬的东西。 首先要说明的是,这个设计图并不完善。 因为顾川上一世根本不是那个行业,也非是大学问家,自然不能尽善尽美。 但他原本就不需要尽善尽美。 这个世界的工匠又不都是傻逼。顾川的脑袋未必有这些工匠的脑袋好用哩! 原本他想要找落日城里的工匠一起设计完善,好让他省点脚力,不要跑得那么劳累,没准也能挣点小钱钱。 只是在河岸失业以后,他的想法也发生了更趋向于激进的变化。 于是顾川选择回到日照村,找日照村的几位工匠帮忙。 “这是什么?” 少年人们不解。 顾川就说: “这东西的名字叫做自行车,自行车,是一种交通工具,一种骑在上面,省去脚力的交通工具。” 第二十三章 赌约 大多时候,人们并不需要切实地将一件事情做成,而只需要抛出一个概念,就足以吸引人们好奇的目光。 而经常的,这些初步的概念会在时代的浪潮中成为未来创造发明的、也可能是世纪大诈骗的源泉。 就好像自行车,在地球历史的记载中,公认的雏形乃是用木头做成的,没有车把,没有脚蹬,也没有链条。纵然如此,十八世纪末,架着这么一匹木车的西夫拉克在公园转了一圈,就载入了世界的历史,开启了未来百年自行车更新的历程。 稍微往后几年,带了车把,但仍然没有脚蹬的木头车在一次展览中成功风靡巴黎,吸引了成百上千法国人的仿制与更新。 然后这个火焰就越烧越烈。历代的发明家逐步木头改成铁,用其他材料裹住车轮,给予更好驱动装置和方向舵,便已取得地球法国政府的青睐,成为城内邮差的工具。 但这些原始的“自行车”都没有曲柄和脚蹬,需要两脚蹬在地上走…… 而纵然加上了曲柄和脚蹬,离后来二十世纪的人们感觉舒适,自行车还差了链式传动和充气轮胎。链式传动决定了骑行的安全稳定,充气轮胎则决定了上骑行的舒适。 在链式传动应用之前的自行车,一般被叫做高轮车,转向和驱动都在前轮,是依靠暴力地在前轮的脚蹬上,双脚交替踩动、这左一下、右一下,从而转动前轮,接着靠转起来的前轮带动后轮,来完成骑行。 顾川对此记忆犹新,因为小学时期还是中学时期,课本或者课外故事上层特意提到过这种高轮车。 并且这种高轮车,脚蹬一圈、轮子也只能走一圈……所以,同样的转速下,轮子越大,轮子的周长越大,线速度也越快。那为了追求快于人走路的速度,应该怎么做? 就是要把前轮做得越大越好,也就是著名的大小轮设计,前轮极大,后轮极小。重心极其靠前,一旦下坡就很容易摔个狗吃屎!但这种高轮车已经风靡了十八世纪的欧洲贵族,成为了他们精致的玩物。 舒适、安全、牢靠,这些问题对于那时的少年人们其实都不是必须考虑的。 顾川最主要的想法在于:能动。 能动,他就有信心,自行车将成为落日城的一个明星。 但他没有任何的藏私,直接按照他印象里的现代自行车进行制作的。或者说,高轮车或更早的自行车如何设计,他反而不知道。那属于他居住的时代更早一百余年的产物。他能回忆起的只有他自己印象里自行车的结构,属于钢丝辐条,属于两个等大的车轮,属于链条与转轮之间的产物。 因此,他在各个工厂的工匠手中搜集的材料,也是按照他的印象择选的。 顾川在少年人们的面前一边画,一边作注释,一边解释前后轮设计与链式传动系统的意味,叫少年人们的眼睛都睁大了。 这个时代的青年人未必懂多少数学、物理、结构力学或者流体力学,但是却更懂一些生活中寻常的机械设计。河岸、卵石等都从各自父母那里耳濡目染,洪沙更是在机械厂了解过一些工作。 “这轮子是木质还是铁质?” “应该都可以,只要坚固就行。” 顾川不懂原理,只猜测这涉及到耐用性的问题。 他考量的角度在于铸铁如今是落日城的明星。因此用铸铁就比用木头更更能吸引目光。 “那这个附着在轮子边缘的一圈东西是什么?” 洪沙不解,又问道。 “我叫这种东西为充气轮胎。你们也见过橡胶管吧。” 顾川笑道。 原理上,天然橡胶广泛存在于诸多植物之中。因为橡胶是植物在自然选择中进化出来的一种防治昆虫、保证自己得以延续的物质。这个世界的植物也具有一种可以防治各种昆虫的类似橡胶的分泌物,并且各不相同。落日城发现橡胶很早,但使用并流行起来是最近几十个节气的事情。因为落日城附近没有能够稳定大量出产橡胶的作物。顾川从百科全书的工艺篇了解到落日城的橡胶之所以实用化,原因在于在远迁边境的一个新开辟的村族。 那个村族似乎发现类似顾川熟知的橡胶树的作物,可以大批量地产出橡胶来。 于是在那村族和落日城无数想要发财想得发疯的人的推动下,橡胶很快被大批量地应用在落日城全城的给排水系统翻修之中。 这是基于橡胶管很好的密闭性。 “我们也乘坐过凹脸商人的马车。路面一差,那木质轮子的马车就上上下下颠簸不已,直要把我们全部震得屁股痛、痛到要从车上掉下来!但如果把橡胶管通上气,再密封起来,他就会变得有弹性。有弹性的话,软软的,就像木头抱着被褥一样,是不是不会震动得特别厉害了呢!” 在地球的历史上,好像最初就是有人把水橡皮管裹在车轮上,探索充气车轮的道路。 充气轮胎的发明又是一个次时代的产物,他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估摸着实现了,也不耐用。但这也无所谓。 “这……”山桃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喃喃道,“这好像是可以的诶。。” 山桃已经信了大半。 “这真的能行吗?” 而河岸仍不坚定。 “万一你这个不行怎么办?” 河岸的怀疑,让顾川一时有种孩子气的不高兴。 “河岸,你觉得不行,那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赌?小川,你想打个什么赌?” 河岸呆呆地抬起头来,问。 顾川就收起纸张,张口说道: “行不行不是一张嘴说出来的,靠的是行动和事实。我们先试试自行车的制作,不就知道这自行车行不行了!到时候,要是真不行,你可以向我提个条件,反之,要是行,我就可以向你提个条件。条件,你现在可以开了。” 直到说完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的智商是不是也下降到儿童水平了。但话已出口,君子不悔。 反正河岸也提不出什么坏的条件。 顾川话音落地,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年人,不论男女,一个个都跳起来了。他们赶紧就开始给河岸灌迷药,要河岸提个好玩的条件。 先是山桃蹦蹦跳跳地对河岸说: “赶紧的呀,岸子哥,川哥这么做可不常见,这不叫他搞点什么事情出来给我们看看。” 顾川又听到洪沙小声地在河岸耳边说: “让川哥穿女孩子的衣服吧!岸子哥,哈哈,这是顶顶丢脸的事情啦!” 这就叫顾川突然紧张起来。谁知道这人出个馊主意,居然和送司马懿女装的孔明想到一块儿去了。 而少年人们纷纷扰扰的话语都叫河岸心烦意乱,但这几声岸子哥则让河岸舒服了,飘飘然起来,他装模作样地说道: “那我也不要别的,就要你也叫我一声岸子哥,怎么样,小川!别老叫我河岸了,那是我的大名。” 河岸还在自矜自己是这一辈最大的哩。 这幅姿态叫顾川感到好笑,又松了口气。 顾川转了转眼珠子,说: “那我的条件也很简单。” “什么条件?” 这下轮到河岸紧张。而其他人开始给顾川出馊主意了。 “叫河岸扮女人!” 洪沙凑过来说。 顾川乜了他一眼,摇摇头。 而山桃看了看河岸这粗犷的大个子,更是打了个冷颤: “这可算了吧!你怎的这么变态!洪沙。” 顾川也不听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们的话,只站起身来,对河岸说道: “我的条件也很简单,就是不准你再和我母亲一样叫我小川了。” 最初见面时,河岸就是学着川母的发音叫顾川的,到了如今,川母的音调变了许多,河岸的音调却从未变过。 这个条件对等,同样轻松,却叫河岸一愣,傻傻地露出思索的颜色,他一下子还辨不清楚其中得失哩,只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要。 可周围人先是嘘地一声: “就这,就这!” 又是起闹打哄,叫河岸一时心烦意乱。 这时,顾川已经收好纸张,准备去找木匠,还有村子里其他几个大人。单凭这群少年人可不足以完成他的构图,但若是加上长久做工、经验丰厚的木匠他们,问题就变得不再巨大。 顾川看到河岸还在犹豫,便又笑着问他: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河岸直起腰来,连忙说道: “我,我,答应。” 又撇过头去,硬气地说: “这有什么不敢答应的!说是就是了。” 他又怕是以后再也叫不上似的,便又补了一句话: “嗯,说是就是了!小川。” 河岸的神态引得少年人们一阵哄堂大笑。这爽朗干净的笑声传出房间,直惊得内屋的川母侧过头来,望见一群儿女模样,忍不住抿嘴莞尔。而笑声很快又传出屋子,在田野之间肆无忌惮地飞扬。 直到随那永恒的暮光一同融入天地之里,也直到在若干年后成为回忆中的一段。 第二十四章 狼狈为奸 之后,一时之间,在这个新开辟的小村子里,自行车的设计就成了人人参与、人人感兴趣的话题。 在日照村里,不论男性还是女性,凡是年龄往上走的,大多懂一些工艺活,平时用木头做床板或者铁皮包家具、修缮房屋这类简单的木工活是谁都懂的,谁都想指手画脚一下。这是让顾川欢喜的,因为他知道他是个愚钝的人,要仰赖的不是他的智慧,而是众人的智慧。 只是对于孩子们的家长而言,许多消息听在耳中,便又是另一重的含义了。 一天,雨花和父母吃晚饭的时候,她的母亲先是问她: “雨花,你在城里过得还好吧。” 雨花刚要喝口水,听到这话就把自己的碗放下,不说话,一副犹豫的样子,然后摆弄起自己的头发来。 犹豫就是否认,而沉默就是不想说是。 雨花从小时候就学会了用犹豫与沉默回答父母的问题。 她低着头的样子在窗里,窗外是她的母亲抬着头,平静地俯瞰她。 这朝夕相处的大人自然能看出来这孩子的难受: “是辛苦吗?” 雨花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期盼着能像小时候一样得到父母的安慰与宽心。 只是雨花的母亲将其当做寻常,以一种指点的意味耐心地说道: “雨花,辛苦,但辛苦是正常的,人总要很辛苦的。你要是能忍耐辛苦,那就长大啦!要向那位老师多学多干,我们以前都没有这个机会哩!” 雨花听完的时候,脸一下子开始发白了。她抿着嘴,沉默地把自己僵硬的脑袋转向窗户,窗户里是田野,田野里倒映出她开始变老的面庞。 她原本也是可以努力的,倘若她不曾知道自己的努力会是一种欺骗。 “最近,你跟着医生家的男孩,在做一种玩具,是吗?” 她的母亲继续问。 “是的。” 雨花几乎要以为这是母亲不想叫她做的意思。她的母亲总是不让她做很多事情的,不准她在田野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要是看到了,就要说她,也不准她在草地上欢快的打滚,说这样是女生不该做的事情。 “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母亲慢吞吞地说道。 “都是同族人,是要打好关系的,以后在落日城里也能多点帮衬。” 这叫雨花的面容稍微开怀,她抬起头,与母亲对视。 他的母亲继续说道: “若是能把他古怪的东西真造出来,他能献给落日城的贵人们、换取内城人的赏识,就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雨花的面色又难看起来,侧过脑袋,看向窗外。 随后,雨花母亲又向雨花询问道: “他是在一位叫做德先生的学问家的门下做事,是吗?” 雨花点了点头。 这位母亲的面色就更好看了,更赞同雨花对顾川的靠近了。只是她还有点酸溜溜的感觉: “唉,真好。一位正在编书的学问家,还能进内城……能进内城,肯定也是哪个家族的幕僚。真好,真好……丽川、丽川的运气总是很好。他的儿子运气也好,哪怕拒绝了一个贵人,也能遇到另一个贵人。我们就没这个运气,怎么就没有这个运气呢?” 她的母亲直愣愣地看着雨花,好像想要在雨花的身上寻找某种自己的影子。 她出神了。 直到这天入睡的时候,雨花也在想她和母亲的这段对话: “妈妈是因为她觉得现在的川哥是德先生的弟子,就离上流社会很近,所以才鼓励我的……” 隔着一扇门传来雨花父母在床上的说话声,他们正在讨论自行车的事情。 “为什么,人要巴结地位更高的人,而拒绝地位更低的人呢?又为什么……” 她想起她向那位老太太揭发师姐作为的那天,老太太先是不甚在意,然后眯起眼睛,严肃地对雨花说—— 师妹不能举报师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她比你的辈分高呀!这叫为长者讳,是我在落日城要教你的第一件事。 她躺在床上,有些发烧了,脸红扑扑的,犹如傍晚日照河上火红的云霞。 “又为什么……会有辈分之分?小辈就要为长辈避讳呢,明明师姐做错了,我却不能说她是错的呢……那么我又什么时候……能变成长辈呢……?” 雨花纤细白嫩的手指挂在被单的边缘,好把这被单往上拉一拉,直盖过自己的脸庞,然后自己昏昏沉沉的、呢喃着错误、正确还有顾川的名字,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而那时,她的眼角已湿润。 大暑节气的末尾,雨水稀少。 盛夏炎炎,田野的深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江川大河滔滔不绝的声音,还有路边的野花在风中摇曳的轻声证明生机依旧勃勃。商队不知为何还停在日照村,倦怠的羊马儿抬脚嘶鸣。 河岸做完农活后,嫌这天太闷热,就躺在树荫下乘凉。 有的时候,河岸也会想放弃什么在落日城发财的计划,就安心地在日照村过日子好了。可惜的是,每当蚊虫叮咬,夜中无灯、寂缪不知做什么的时候,他就又想起落日城繁华的好了。 “不知道小川那边,他的‘自行车’有没有做出来。” 一片青色的叶子飘落在河岸的肚皮上。 “听说前几天木匠已经把木头轮子做完了,好像已经可以蹬着地转,现在是要搞传动系统了。要把链条、盘子、还有脚蹬都装上去,但山桃报信说有点难,要打磨的地方多,链子一会儿就脱节了,支梁又要多加,整个大暑节气都未必能让这东西动起来……” 说是器件上只差个充气轮胎。 充气轮胎是并行制造的,可是几种橡胶材质都不好,都在试运行中被石头扎坏了。 说到这些,河岸不知为何,心烦得紧: “但我和小川有赌约。要是小川赢了赌约,我岂不是就不能叫他小川,而是叫他川哥。但要是他输了……他就不能像原来一样不分长幼,得叫我声大哥了!只是这样的话,那我们的发明创造就失败了。” 河岸动了动身子,侧躺一边,自言自语道: “但小川说过发明创造不挣钱,金融才挣钱。最开始的发明创造只是跳板,所以他说最后是要做别种事业的。” 顾川的许多不经意留意的话语,对这群他身边的人来说,都是一种难以领会的毒药,叫每个在他身边的人都感到困惑。 而大暑炎热的风吹得河岸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吱嘎吱嘎、辗过野草与石头的声音,还有一个惊喜的女孩子的声音,是山桃的声音: “川哥,你成功了!” 河岸猛地抬起头往那边看去,只见到乡间的小路上,金黄的田野间,那两个轮子一前一后的怪物骨碌碌地被人骑在下面飞快地跑着,越跑却越不倒,直叫河岸也忍不住开始想象骑这么一种古怪的车的感受,而瞪大了眼睛。 “嘿!” 这是顾川发现了河岸正坐在路边挺大一颗栗树下。 “自行车”还不完善,随时可能出错,因此顾川在城里捡垃圾——是真的捡垃圾,没有用钱买——淘到一个小的头盔,洗洗干净就戴在头上。 他就穿着短袖短裤,戴着这野头盔,双脚踏着这个世界上只在水车或者纺机上那么使用过的踏板,芜湖湖地一路奔驰。 踏板所在的大齿盘不停旋转,带动链条轱辘飞转,清脆作响。 木匠和另一个村子里的工匠,还有其他几个村子里的老人,一起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他越跑,忍不住吹胡子瞪眼睛: “娃呀,小心点!” 山桃和洪沙可就兴奋多了,他们跟在顾川的身后,在泥地上跑步,踩出一连串重重的脚印,连续发出惊喜的大叫声,恨不得把这个消息传遍全村: “川哥成功啦!” 顾川向河岸那边招手,河岸就起身问: “小川,你要往哪里去呀!” 河岸忘了赌约,顾川也忘了。他压抑了自己的兴奋,平淡地说: “去商队那里,你去吗?” “我去,我去的。” 河岸也跑动起来,兴奋地爽朗大笑,把自己原先的思绪全都忘得无边无际了。 永恒的黄昏渲染了大片大片的红霞,夏日熏风跟在一群少年人们的背后。顾川一开始那股兴奋劲过了,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开始骑得慢,一直和其他少年人们都对平,开始说起造自行车时候的事情。 结果最后,几个少年人轰轰烈烈地来到村子边缘的商队面前。凹脸商人的商队驻扎在日照大河分出的一条小河边上,河水在落日橘黄的光影里,水里的石头光洁圆滑,有个商队里的汉子正在洗衣服,边洗衣服,边和妇女们聊天,抬起头,看到自行车滚滚地过来,睁大眼睛叫了一声,都顾不上和妹子聊天了: “妈呀,这是什么新东西!” 他也是见过机械计算钟和不少村子珍藏的奇物的人了,但还从未见过这种两个轮子一前一后就在地上轱辘轱辘跑的怪东西! “人不会摔下来吗?” 洪沙在那边自豪地大叫道: “当然不会!这是我们川哥的创造发明!”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朴素的日照村少年来说,没有比现在更优越的事情啦! 凹脸商人自然还在捣鼓他的炼金术。 只是外面吵闹,他也放下了炼金术,合上了帐篷布,走在商队的马车上,远远看着这两个轮子的东西一路冲到自己的面前。他的两眼闪烁着异样的光采,望向车上的顾川。 顾川正是一路冲骑到凹脸商人面前,要找他对话。 结果一时托大,新装的刹车器居然失灵、没有起效,自行车停不住。顾川也不慌乱,只任由风与人动,笔直修长的双腿从踏板上放开,就落在地上。补过好几次的旧鞋子,与土相触,就在泥土里擦出一个长长的轨迹。尘土飞扬,弄脏了昨天才洗过的白色的长袜。 然后,这世界上第一辆的自行车就刚好停在商队马车的边上。 正在吃草的羊马不安地抬头,对这同样能够载着人类跑动的“同行”给与了自己敌视的目光,发出低沉的吼声。 可惜的是,这个同行一声不吭,沉默地像块钢铁或木头。 “怎么样呀?老板。” 顾川笑着对凹脸商人说。 顾川这熟稔的样子叫河岸他忍不住起疑: “小川怎么和凹脸商人这么熟?” “你笨呀!” 洪沙肆无忌惮地说道: “你猜为什么商队没走,商队哪有在日照村停那么久过,是川哥和商队老板商讨过啦!叫他们多留一会儿,就能见识到许多好东西!” “这……这样就可以吗?” 河岸摸摸脑袋,不太了解。 “商队老板就这样听了小川的话?” 洪沙也解释不了这点,只突然发觉到河岸话里的问题,连忙促狭地捉弄河岸道: “你怎地还叫川哥小川呀!这不是有赌约吗?要换名字了,岸子哥,你辈分要变低啦!” 河岸一下子就焉了。 而那凹脸商人忍住心中的激动,表面上不动声色,绕着这“自行车”就走了一圈,摸了摸车的木头杆子,横杆,钢丝辐条还有裹着铁皮的车轮。 “你把你说的东西搞出来了……这东西叫什么?顾、川。” 他叫起顾川的名字还不太熟练。 顾川好笑地说道: “这东西叫自行车。” “自行车……自己会行走的车……不需要马匹来拉的车……” 凹脸商人喃喃几口,笑了起来: “好呀,好呀!” “怎样,是不是能发财的东西?” 顾川问他。 “确是,确是——” 凹脸商人知道自己瞒不了这个在圆塔家族出版社工作过的人,径直点头。 他看到自行车的第一眼,就已经想象到了这种工具会对落日城交通、会对商队交通造成怎样的变革,甚至可以想象这种装备可以出售给落日城的步兵,军队就会使用自行车大规模地迁移士兵,比起马匹效率更高! 然后凹脸商人就更想到自己一扫原本的亏账、将因为奇券交易倒欠的钱一扫而过,自己也不用继续琢磨这根本出不了结果的炼金术。想到这里,他就立刻跳跃到了自己进入内城,也成为内城一大家族的景象。 从此,他就不用讨好那狗屎的深地家族的一个个小鬼阎王。 “那么,我们是不是要谈一谈了?” 顾川早在设计自行车时,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劝说日照村人帮他一起进城,顶多在日照村募集资金,那么他就需要求助于原本就属于落日城的力量。 凹脸商人无疑是一个合适的。 为什么合适呢? 因为他和他手下的人一点都不懂工艺。换而言之,就是不懂技术,自行车在他们看来,与计算钟,与其他一切他们贩卖的物件一样,都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其次是因为他确实因为落日城内城的变动大伤元气。 那时,凹脸商人望了望,就看到少年人们齐齐走到自行车旁围观,村里的工匠们也都追过来,和商队的人聊开了,开始拣选商品。 “是要谈一谈的。” 凹脸商人说。 “你想出个什么价呢?” “不是出价。” 凹脸商人诧异地回头,不解其意。 顾川摇了摇头,笑着说: “我一分真实存在的变色石币都不要你的,甚至还要给你钱。” 我们做商业银行,做投资,要的是对你的股权。 不过,现在落日城还没有股权的概念,那么就以深地家族发行的奇券为例来签订契约。 第二十五章 三管齐下 顾川这头制造自行车与说服凹脸商人,川母那头在创造那“马可波罗”存在过的痕迹。 人的痕迹好创造,因为活着的人总是相似的。物的痕迹不好创造,因为不存在的物是难想象的。 最后,这对母子相聚于返城前夕的烛光前。 “你和凹脸商人谈好了你那个车的生意了?” 顾川吃饭的时候,川母问他。 “……还没全好,还没有做好纸面上的约定,等进城了,我们要去找公证处,公证处外,私下也要做私下的契约。” 顾川说。 “公证处好,安全,有议事会的监督,好!”川母听罢,又拧了拧顾川的换洗衣物。这些是他回来的时候换下来的,等明天出发的时候又要带上的。水滴沿着布料的皱褶不停地滴到底下的盆里。川母又停手,落入沉思,光滑的脖颈在衣领里犹如干净山泉。 “那他不做他的炼金了?” “他现在看到真金的生意……炼金……”顾川撇了撇嘴,“狗都不炼了!” 川母吃吃地笑了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川母感到困倦,用手掩住嘴唇,打了一个困困的哈欠,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撒娇说,“能给我详细讲讲你们的事情吗?不用太久,就讲个大概、讲一会儿嘛……” “当然可以呀!” 志得意满的少年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这一世的母亲清爽地笑了。他不慌不忙地开始讲起关于企业的股份、投资与贷款的事情。这是哪个社会都普遍存在的概念,也就是借钱,给钱与合作的拓展。但这个世界还不像顾川的上一世将金融游戏完善到一种常人难以涉及的精致的高度,一切还都是崭新的。 接着,他说: “自行车的技术,我决定全部出售给凹脸商人,来套现一笔巨大的款项。如果单以这笔巨款出售给凹脸商人,他是决计不肯的。因此,我和他绕了一个弯。” “绕了一个弯?” “这笔款项已经谈好了,一共是一百万的变色石币。但他没有钱,那怎么办呢?我和他一起宣布,他向日照村借了一笔一百万的钱,然后向我买下自行车的技术和支持,在未来十年内分批归还。” 一百万这个数字把川母吓到了。 这得多少钢镚啊!不要把这间屋子给彻底塞满了! “交易需要凭证,凭证我们用的是深地家族所用的奇券的形式。”顾川先是向川母解释起城里的一些雏形金融,川母认真地在听。然后这小孩子才说道:“但我们的就不叫奇券了,这是深地家族的名字吗!我们的就叫股券。他向我贷款一百万,自己资产入股一百万。这便是总共二百万的变色石币。我们将其分割成二百张奇券。其中一百张作为贷款质押,由我持有,实际上就相当于我技术入股一百万,他则持另一半股券。这股券代表着对即将开展的自行车生意的控制权和分红权,而我和他就是股东。” 准确的说,凹脸商人确实持有一半,另一半却并不仅在顾川的手中,其中十张还分给了同样参与自行车设计的村中人。这些村中人也行将前往落日城。 “在之后的每个节气,他具有优先的权利以一定价格从我这里回购一定数量的股券,直到全部回购为止。如果他的钱足够多的话,他可以把我的股权全部买走,把自行车变成他独一无二的一个人的,而我只享有冠名权。” 这一连串把川母绕晕了。她其他的都没听懂,只听懂一百万这个字眼: “凹脸商人有一百万变色石币!我们也有一百万变色石币了!” 川母吓了一大跳。 整个日照村能不能凑出十万的变色石币都是个大问题! 一种孩子突然致富的感觉带给川母持续数秒钟的自豪与幸福感,但很快就变回了担忧,让她站起身子,翻找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这么多的钱要存在哪里呀!罐子和墙里好像塞不进去,要不埋进地里去? 顾川摇摇头,咧嘴笑道: “哪里有啊!没有,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钱,怎么可能有。也许只有内城的家族才可能有百万以上的积蓄吧?” 有个例子是深地家族。深地家族用自己的奇物交易市场作为赌注,向全落日城募资,也不过千万变色石币之数。 “啊……小川,你不是说凹脸商人入股了一百万的变色石币吗?” 川母不解。 顾川笑着继续说: “我们谁都没有这么多钱,我既没有真的一百万万钱借给他,要让那老板拿出一百万资产,他全副家当都不够哩!我们只是……虚空做了这么一个交割,只是姑且订了这么一个金额,只是我们会这样对外宣称。” 落日城没有强大的金融机构,是无法对金融活动进行监管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就叫川母更疑惑了,“你们就合伙做生意,一人取一半不就好了。我们日照村里凑一凑,虽说没有那凹脸商人的家底殷实,但也不输给这凹脸商人的!” 顾川抿着嘴偷笑,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狡黠: “妈妈,你有想过吗?我们真的要把自行车厂做大吗?我们需要用几年或几十年专心耕耘,把这个自行车做成我们的基业吗?万一中途有人要买或者强行参与这个自行车的生意,怎么办?尽管,我认为,自行车一定会成为落日城的焦点……是的,总会有些发明成为落日城的焦点的。” 川母愣住了。 “但自行车到底能不能流行起来也说不准,毕竟这车子问题多了去了啊,随时橡胶管会被扎破,没准一会儿车身就会散架了。就算是流行起来了,难道偌大落日城恐怕几十万的工匠,就仿造不出来吗?说不定比我们造的更好呢!好的,就算工匠都仿造不出来,我们的钱能买多少设备,雇佣多少员工才能挣最大化的钱而不被别人竞争倒!哪有那么多可信的人手呀!就算我们有钱雇佣人,又可以买很多设备材料,自行车这个产业能在未来制造数百万、数千万的收益,但是在我活着的一辈子中,真的能制造一百万变色石币吗?” 凹脸商人有意想把自行车做成自己的家族基业。 就像新水家族的船与渔业,圆塔家族的建筑或者深地家族的奇物交易。 所谓的家族基业就是代代相传下去的东西。凹脸商人大概率会把自己的亲戚朋友,血缘关系者大量的安插入即将开展的自行车事业中。 顾川也会这么做,但他从未想过把这东西代代相传。 一辈子太久,他等不了那么久。 他放下筷子。筷子像是被推倒的棋子连续地落在桌上: “但我不想,也没想过一直做这个生意,我们要的是钱,要的是尽快套现……可是技术总结下来不过几张纸头,只有换成实实在在的厂子,才叫人侧目。可既然换成了厂子,那又由谁来对这厂子进行估值呢?现在,我们要把这个估值尽早地掌握在我们的手里,这就是一百万的意义。” 这已经进入到了川母从未想过的领域。 她所接触过的生意大多简单,大多是小个体的商铺。这朴素的母亲还总是认为一个人总能靠自己把一件事情做大,而从未想过阻拦、模仿、抄袭与借鉴的存在。 川母并不太懂顾川所说的一切,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要走向什么方向,只觉得自己的孩子得意洋洋,也特别好看: “你在做你想做的事情,是吗?” 这问题简单,却叫顾川顿住了。 他好一会儿才郑重地点点头,可以毫无犹豫地说道: “是的。” “那也很晚了,你快睡去吧,明天要有精力才能做好事,又要走商队路了!我这边再帮你整理一下衣服,也要睡了。” 川母抱起自己拧干的衣服,铺在砧板上,又捂着嘴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顾川盯着川母,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一种无以言状羞赧,叫他侧过头去。他不自觉地看向窗外的河流,河水清澈,卵石光圆。然后他就穿着宽松的更大的大人的衣服,站起身来,跑进房里,手靠在门上,才转过头,小小地嗯了几声。 河流边上的村庄依旧宁静,风声尚未起,几户人家传出寒砧捣衣之声,几户人家又作分别。 第二天,大暑节气已过,商队里做天气的说是个温暖的好节气。 少年人们就又要上路了。 再次往落日城去的心情与第一次一样兴奋,却不再是同一种兴奋了。 “怎么说?” 顾川骑在自行车上,举起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眺望远方。远方的丘陵笼罩在一片雾的阴影里,看不清楚详细。 山桃这男孩子气的女孩坐在敞篷的马车上,嘻嘻笑道: “第一次的兴奋来源于探索的好奇,第二次的兴奋是来源于立业呀!” 少年人们还不是最兴奋的,最兴奋的是凹脸商人。 凹脸商人几天几夜睡不好觉,生物时钟乱得不成样子。在少年人们说话时,他才悠悠醒转,刚醒就问长工九斤: “自行车,自行车还在吗?” 九斤回答他: “老爷,还在的,你看川少爷正在骑乘呢!” 自从顾川和凹脸商人谈完交易后,长工九斤对顾川的称呼就变了,他再也没敢像原来那样抬头看顾川一眼。 顾川发觉了这个不知觉中的情况,凹脸商人只当是寻常。 他抬起头来,看到顾川正骑着自行车,在商队之间,与羊马一起走,他就放下心了。 “好呀,好呀!” 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自行车好呀!” 凹脸商人也想学自行车,顾川就教他。 可骑在上面,左边没有支脚,右边也没有支脚,这车就悬在地上,两个轮子一前一后,凹脸商人立刻慌了神: “我会不会摔倒?要不要像马戏团里演员一样……保持身体平衡。” 凹脸商人想起小时候看的从远方来的卖艺的人走在空中钢丝绳上的样子。 “不会,我骑了那么久,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放手了,自行车倒了吗?” 顾川笑道。 可他还真难解释自行车为什么不会倒。 因为现代科学都无法给出尽善尽美的解答……据说一开始有人认为是陀螺效应和后倾效应,结果哪里的百家号对顾川说没有这两者、自行车也能保持平衡,巴拉巴拉还有二零几几年的论文。再之后,顾川也没接触过,把最开始自己了解的知识也全忘光了,只知道框架车轮设计好了,它就是因为一大堆物理学原因不会倒。 凹脸商人还是慌,说: “我只是做卖自行车的生意,切不用骑自行车的。” 顾川笑他: “你说你要把自行车做成你家族的‘基业’,你一个基业的创始者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你好意思吗?” 这就跟做手机的不用自己手机,做汽车的不用自家汽车,造房子的不敢住自己造的房子。 “这就是要落人口实的呀!老板。” 凹脸商人一下子脸揪紧了,几乎要陷进去了。 自行车和马车都停在土路上。 “再不想好,就要拖延时间了。” 顾川在自行车边上,对凹脸商人说。 谁知这时凹脸商人下定决心: “学,我就要学。你没倒,我也肯定不会倒。” 顾川诧异地放开把手,让凹脸商人抓好: “那好呀,你小心了。” 凹脸商人开始学起了自行车。凹脸商人任性,因为练习自行车,叫这商队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停下来,等他停车。别说,这人的平衡感真不差,没几下就上手了。然后,迎风驰骋,好不快活。 大盘带动小盘齿轮的清脆的响声,叫凹脸商人兴奋不已,一路直要把羊马车都甩在身后。然后这路上颠簸,把试做的橡胶管子扎破了,颠得他屁股生疼,他也当是种非凡的乐趣。 “哈呀——” 骑着,凹脸商人忽然发出一声少年人才有的畅快的怪叫,叫他的雇工、日照村的工匠,还有真正的少年人们都笑了起来。 这可不得了,凹脸商人的脸立刻绿了,转过头来,严肃地扫过自己的雇工。那群雇工立马压住了自己的笑声,把脸憋得发绿。 马车上,河岸挪了挪屁股,靠近顾川,问他: “这就是你的转换一下手法吗?” 他可没忘顾川所说的“银行”的概念。顾川说他们需要为做银行做点准备。 可顾川没有回复他,而在眺望远处。 商队已经极接近落日城的边郊了。于是那崎岖的地貌,条状或小块状的农野,还有那绵延漫长的城墙,以及建筑上必然有的眼睛的符号又一一在暮光中显现了。 天上还飘着些奇妙的建城节余留的带子,叫地上的人啧啧称奇。 地上,顾川远远看到大批大批来自各个村落的年轻人、少年人或者父母带着儿童,正在出入落日城。 有被商队捎上的,有成群结伴驾车来的,也有自己一个人跑来的。 这时,顾川问: “河岸,你有看到什么吗?” 少年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 河岸实诚地答: “人,很多很多的人。” “这倒是没错……” 顾川笑了笑: “德先生说,从历代记录来看,建城节后的两个节气,是落日城人口流通最繁密的时候……会有很多的新的人来到落日城。” 落日城的建城节,有点像顾川熟知的春节,人口会发生大规模的流动。 “可他们进城是为了什么呢?” “小川,这就和我们一样,打工呗,有的打工,还要交一笔学费呢!” “河岸你说得对。” 顾川平静地答道。 不知何时,路上起风了,新生的草和快死去的草,都在随风摆动。日照大河贯穿了落日城,圆圆的太阳在水上,无限艳红。 他低声又道: “我们也收一笔学费,好不好?” 第二十六章 契约公证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文明的地方就有市场。就算是修仙小说里吸风饮露的仙人搞到最后,还要弄个集中坊市做交易。就算把金属货币换成灵石,乃至于以回归到物易物的模式,也免不了这交换的本质。 顾川想道。 说到底,还是不自由啊! 凹脸商人的商队很快又能望见那不知整修了多久的外城墙。落日城的卫兵因这来来往往的人匆匆忙忙。那试制的自行车已被收好,埋在一辆马车袋装粮食下面。 “财不露白,财不露白。” 凹脸商人笑眯眯地对自己的护卫说道。 旁观的少年人们不服地撅嘴: “又不是他发明的东西。” 河岸等人对顾川传授的新语言接受程度不佳,还是看不了顾川用中文记录的文献。又因为人多眼杂的缘故,顾川就很难和他们完整地交流自己的想法。 他们只能坐在车上,小声交谈。 顾川接到前两天的话题继续说: “说到学徒这件事,河岸,你和我说一个学徒长辞退你时说,你还什么都不会,只在他们学东西,根本只会添倒忙,所以你应该给他们交钱,是吗?” “是这样的……” 一开始河岸不想说出自己的经历,但回村的一个节气,河岸说了很多,叫顾川了解到河岸被解雇大半的经过,也包括那学徒长驱赶的言论。 “那你觉得这是对的吗?” 顾川神神秘秘的问,叫河岸外的身边人一个哆嗦。 这家伙已经好多次像这样反问啦!每次这样反问,他都要开始长篇大论,雨花想道,奇怪的是,我也不讨厌。 河岸呆呆地说: “学徒长说得没错,我是没做到什么……既没有学到医,也没有救过人……是做得不好。他们不让我交学费,也算好了。” 顾川对此,哈哈地笑了起来,笑了大半天,又感觉有些悲哀,闷闷不乐地对他说道: “那你不是也做过提尿壶,倒洗脚水,打扫卫生,搬运货物之类的事情吗?” 河岸还迷糊着,竟不自觉地辩护道:“可是这些谁都能做,换谁都可以……哪怕不是我,随便街上找个人也行啊!” 顾川冷声道: “那你就让他们找人、雇人、花钱叫人去做呀!” 他这才浑身抖了抖,不知怎么说话了。 而顾川就继续说: “所有的劳动都有价值,都不分高低贵贱,无非有的需要经过培训,有的已不需要经过某种培训——我们从小就在学种地、都在学锯木头、都在学盖房子啦——又有谁能看不起谁呢?他们觉得提尿壶、倒洗脚水、打扫卫生、搬运货物都是寻常的事情,那叫他们自己去做啊!不得把他们活活累死?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好像是这样的……” 河岸嘴上呢喃,心底想到那学徒长像他一样倒尿壶的样子,居然傻兮兮地笑出了声,叫顾川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突然笑起来了呀?” “不知道,就是突然有点开心。” 艳红的水上,微波澄然。在那古老群山的阴影下,四面八方的人流,沿着一代代的人踏破的道路,往这区域里最繁华的地方去。 “这就是社会劳动的分工。我和你说过罢,商人所做的是货物流通,假设没有商人,确实货物都不能流通了。可假设没有工匠和农民,那货物更不存在呀!何况原来的商人没有了,自然会有新的人去做商人。总要有人打扫卫生,也总会有人流通货物,总要有人种地,也总会有人做木工、做石头,做铸铁。一切看上去的不可或缺,只是因为垄断、还没有人与之竞争。我们的父母觉得医生地位高,那是因为落日城的医生垄断了医生的知识,叫那些一无所知的人无法与之竞争,等到医生谁都能学,也就会变成一个平平无常的职业。他就要花钱才能买到人去为他们打扫卫生,而不是像这些即将进城里的傻瓜或之前的我们,即将倒贴钱地去做学徒、去打杂了。” 他说。 “而这就是学费的本质……这是落日城利用只有落日城有的东西,开出一个高昂的价格来。因为落日城的生活好,赚到的钱多,落日城辐射区域的村子里的人就会抛弃他们的农活,而前往落日城,成为他们的廉价的劳动力。” 凹脸商人在路上遇到一位他的朋友,于是整个商队都走慢了,和另一路车队相汇流。马车的轮子在卵石铺成的歪歪斜斜的路上发出一阵阵的声响。 没一会儿,少年人们忽然听到了一阵喧哗。 不知是哪里的人在用哪里的话大叫道: “那是落日城的晷塔!” 最初是一声呼唤,接着是共同的声响,最后连远处的车队的人都被吸引,一起抬起头来遥望城际线后高耸的晷塔。 不知怎的,河岸、山桃等人忽然可以从那些懵懵懂懂的不知来自哪个村落、哪个地方的同样的少年人的脸上,看到原本的自己。 车队默默地通过卫兵的检查,进入外城的下邑区。 “他们之后会怎么样呢?” 雨花突然问道。 “他们会和我们一样。”洪沙答道,“如果有关系,有父母照应,就会打听打听托进某个厂子或招学徒的雇主手里,交一笔学费,或者没工资。如果没关系,就会看到哪里有广告,就往哪里去了。当初,我和岸子哥都是被骗了,什么学医学工啊!它就是找个免费的扫地。正经扫地的钱还要比我们这群学徒工高哩!” 说完了,洪沙突然恍然,他猛地看向顾川,忍不住问道: “这就是川哥,你的想法吗?” 顾川点点头,静静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猜的是什么,但确实,这里却是我们的机会所在了。等到城里与卵石会和,我们再细说。” 下邑向内紧靠平陵,向外则隔了道还没建成的城墙。城墙既然没有建成,下邑便与城外连成一片,有大片大片的农田,还有生活在上面的供养落日城的人。 自行车的事情,凹脸商人早已和顾川、以及日照村里的长辈们谈好,在这里只需提一下公证处的事情。 商队进城后,第一时间就去了平陵区外的官家公证处。 公证处是落日城专门做契约的地方,由内城议事会直接管理。订契约也有所谓的“手续费”,是需要一笔小钱给公证处的“时人”和“倩书”。 “时人”一般指“时证人”就是当时亲自见到契约签订的旁观者,主要是公证处的作证人员。 而“倩书”呢,就是书写契约的第三方笔者。 落日城的契约是这样的,在契约的底下,约定双方签完名后,作证者和第三方笔者也需要亲自署名。 除此以外还有个称呼叫“见人”或者“时见人”,也是指旁观作证者,不过见人就不是公证处的人员,而是闲得无聊或者无所事事,来公证处看热闹的。公证处每一次公证都可能有一方借钱借到倾家荡产,合伙做生意做到翻车,最后靠公证处文书成功控诉的也绝不少见,愿意来看热闹作证的人也绝不少。 当时,公证处就有不少闲散人在,盯着这新进来的两人。 落日城契约也有手续费。只是落日城对契约手续费还没有形成认识,毕竟所谓的契约不关自己的事情。一块钱的契约和一百万的契约都是一样的收费标准——按字数收费。 顶多后者要叫旁观者惊颜变色。 “……各一百万,变色石币……” 按照顾川提供的草稿,写到这两人代表日照村和深地家族庇佑的一个小家族各以技术与资产等合计分别入股一百万变色石币时,这第三方倩书的手都在发抖。 “你们这是要倾村荡产,全力以赴呀!你们已经彼此确定有百万家产了吗?” 那时候,第三方倩书只是觉得惊讶,又感到恐怖。 既然两个人彼此确认彼此有百万家产可以抵押,那恐怕就是的。要假设这两人有一个人没有,那等到公证处文书送交裁判所生效时……一百万呀一百万……这另一方不得赔到子孙万代世世为奴? 倩书暗自想道,自然不会想到这和自己会有任何关系。他已经看过数十个因他公证的宣判,而在裁判所里伏诛的蠢人了。纵然有些人会莫名其妙恨上这个作证者,但他是议事会的雇员,是受到保护的。 “确是无误。” 凹脸商人点头。 凹脸商人都不怕,顾川的谋算早已暗定,自然更不怕。 “已经确认过了。” “那好,写下,就要无悔了。” 至于那两百份的股券也简单,公证处曾为发行上十万份的奇券做过类似的活,后来效仿奇券的合作也不在少数。 “当然无悔。” 随着话音落下,整个公证处一片喧哗,几个官方专门做见证的时证人都忍不住大叫道:“这……倾家荡产百万合资呀!你们不留后路了吗?你们就相信没个亲戚关系的彼此了吗?” 而非官方的时见人们更是兴奋。这群闲人无所事事,就在门口大声喧哗讨论,于是消息越传越快,越吸引人越多,直到轰动一大片的平陵街道,叫周围感兴趣而来旁观的人把公证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日照村的匠人,还有凹脸商人的侄子与长工那时,都站在门口,充当非公证处的旁观者“时见人”,更是被看戏吃瓜的无关群众们连声追问这百万家产。 “这一百万变色石币堆起来,都得要一个小山吧?” “有些是资产抵债,没有那么多,连房子和地都算上啦!哪真有那么多钱。” 长工九斤解释道。 凹脸商人就是这么对九斤说的,因此九斤深信不疑。 “那确实……一百万变色石币,这得你个公民家族全部资产吧?你家老板全都要豪赌在这‘自行车’的生意上了?” “是的。” 九斤这边没什么爆料,就有更多的人问村里的边民,他们是知道有些村子极富有的,比如出产橡胶的村子,但不知道日照村能这么富: “你们村得多少人全部出资,要把所有的房子都算上,才能凑齐吧?” 木匠等人也早和顾川沟通过,不多说话,只牛头不对马嘴地点头: “已经定好啦,都说好啦!” 这时的影响还局限于公证处周围,仍未发酵,但已经可以看到这凭空生出的两百万即将口口相传,而成为落日城平陵街区的一个大新闻。 至于自行车,这个古怪的生意的名字,也开始在人们的口中传播起来,并且越传越神秘。 为了防止契约双方被干扰,这群旁观者都被拦在外面。里面只有时证人、凹脸商人、顾川还有倩书. 外面越喧哗,对顾川的计划越有利。他笑道: “我听到他们都在讨论自行车是不是什么奇物的力量。” “难道不是吗?” 凹脸商人那天恐怕也是灵机一动,顺坡而下。 顾川被这老家伙的言论恐吓到了。这自行车和奇物哪有什么关系呀!但他很快入戏,摇头晃脑地说道: “但老板呀,这样被轻易猜中了,总是不好。” 凹脸商人乍听此言,看向顾川的目光又不相同了,忍不住心中暗骂一声小狐狸。 顾川老神在在,当纯真少年样。 倩书不在意这两人对话,只递交文书,问两位还有问题吗? 顾川和凹脸商人各自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齐道没有问题。 “那两位,可以签名了。一式三份,每一页都要签,还要签骑缝名。骑缝名和末页要画押。” 骑缝签名,有点像老师叫小学生给字典签名、签在侧边来确认字典归属。公证处的骑缝签名,要求略微错过每一页,保证每一页的边缘都可以看到一部分的字迹,拼凑出来是完整的名字。骑缝签名是为了保证一份文件的复数纸张中的某几张不被调包或去掉。 “当然可以。” 别说上百个名,就算是几千个名字,走到这一步的两个人自然也会签完。 顿时公证处变成签名流水线。 等到两位时证人和倩书签完后,公证处按以前程序问还有谁想见证的。大片来看热闹的人都说要签。顾川在人群中扫视找木匠。结果只见嘈杂声里,木匠招手,大声说道: “我进不来,进不来了!” 原来这顾川和凹脸商人原定的时见人,也就是木匠、长工九斤和凹脸商人的侄子都被看热闹的人挤到外面去了。 “那算了,算了!”顾川大喊道。 公证处也是见怪不怪。 涉及钱越多的文件,想看热闹的人就越多。当初深地家族发奇券,通过议事会,叫内城公证处开奇券的新系统时,那群公民们也都要围个水泄不通。 最后,公证处随便选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签了名,就算全部流程结束。结束时,落日城已入夜,公证处即将关门。傍晚原在看热闹的人带着消息渐渐散走。 “还请检查一下。” 顾川和凹脸商人各自确认无误后,倩书就说: “那这次契约公证就结束了。” 他和他的抄写起身,凹脸商人爽快地给了一笔小费。 然后这两人为避人群,从公证处的后门走了。 凹脸商人心情激动,自不多留。日照村的匠人们也随着凹脸商人去,要和他合谋。 于是只剩下最初进城的十个少年人中的八个、还有卵石的父亲木匠,赶向租屋。夜已极深了,晷塔也看不清晰。木匠打开门,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顾川分明见到租屋里的卵石正把自己闷在被窝里,没人看得清他在被窝里做什么,只见到被窝上下鼓动抽搐了好一会儿,才探出一个满足的脑袋来,然后对着门口的人露出惊恐无比的表情。 他看到木匠时的神情,像是一条可怜的小狗。 “爸!” “你他妈再做什么丢人的事!” 木匠挥起巴掌,卵石瑟瑟发抖。商队是一起来的,自然不可能提前托信,卵石哪里想到会有个爹来查岗。 男孩们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至于女孩们则羞红了脸,唾弃一口,然后匆匆避到门外去。 第二十七章 启动 卵石面如死灰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木匠和卵石坐下来,开口就是说到隔壁家的孩子和凹脸商人谈成了一笔生意,怎么样、怎么样。卵石听得痛苦,这被谈到的隔壁家的有两世记忆的小鬼当着他们的面也十分尴尬,当做听不见的去整理床铺。 卵石背地里冲着顾川打手势做鬼脸。洪沙碰了碰顾川,叫他回顾。 顾川看到这点,知道卵石烦腻了,就上前解围道说: “叔叔,夜已经很深了,明天一大早你还要去凹脸商人那里,和大伯一起坐阵。这样,大家都安心呀!” 在来路上,顾川也和木匠提到了他们和卵石还另有事情要处理。 而木匠本人在“自行车”这一事业上也要比顾川急得多。顾川不以为自行车是基业,木匠却以为自行车是整个日照村、也就是这勉强可以叫做川氏一族的基业。 木匠听到这话,低过头来,看到卵石的面容,忽地叹了口气。 “你跟我出去一会儿。” 卵石应了,木匠又说这是他们父子间的事情,叫其他少年人们不要偷听。 “我们也不想听哩!” 女孩子们进屋整理床铺的时候,哂然一笑。 木匠也就笑着挥挥手,带着卵石走到租屋外头。他关上门,用手把台阶上的灰尘拂去,这就坐在台阶上。身后是租屋的墙,身前是紧贴着的另一房子。 他抬头看卵石。 “坐呀!” 卵石那时走神了,没听见,目光单单沿着房屋间狭缝般的街道看向远方。他看到左边是墙,右边是墙,只有前面才有一线光亮,是这落日城无边繁华的夜景。那里是灯火喧明的公民区,而这边是一片黑暗的边民区。 木匠见卵石不回话,更沉默了,他看到卵石侧脸的憧憬后,也不叫卵石,只垂下脸来,叫自身埋入阴影,然后拿出烟斗,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 抽了一会儿,他就又叫了一声: “卵石。” “哦,啊,好的!” 卵石赶紧坐下。并坐在一起,对这对父子来说,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卵石等了好一会儿,于是他就忍不住侧过头来,小心翼翼地观察木匠。木匠见状,亲热地笑了,然后开口道: “你知道你爹一辈子都羡慕落日城。” “嗯。” “那是小时候,我和我爹妈、还有我爹妈的爹妈从很远的地方迁移到落日城的边民区的时候所留下的记忆。不知怎的,每次我会想到这些记忆,都觉得落日城无比美好,这定是小时候的落日城给我了无限美好的、要比荒郊野外好上无数倍的印象……因此我一直都想留在落日城。” 但不知怎的,木匠现在真到了落日城,却又生出些说不出的退缩来。 卵石不解其意,只说道: “……那爹,你现在如愿了呀。我听川哥说你要进城一起做生意啦!” 木匠叹了口气,双手搭在腿上,略显发胖的身子几乎要把卵石挤到台阶下面去了。他发觉了这点,就努力地缩了缩,往旁边倾了倾。 卵石这时直接站了起来,感觉时候实在不早,困意已经涌上脑袋,他就问: “爹,你究竟有什么和我说的呀。” 木匠长长地叹了口气。 “卵石呀卵石,你知道落日城下辖边民与公民的区别吗?” 卵石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最大的区别就是边民要多“服役”。他把这话说出来后,木匠长长地抽了口烟斗,随后又问: “那你知道你爹当初为什么没去服边民兵役吗?” 这就把卵石打哑了。 他不知道木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情。 卵石年轻,所以不知道,木匠却记得一辈子。 他低下头,靠着租屋里的灯光,看到自己的脚底下,有一行蚂蚁,前后相随、紧紧地排着队在走路。 这是日照村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也是早已过去将近一百个节气的事情了。边民兵役是落日城对边民最大的役使,但落日城统计不了人口,怎么能知道日照村里究竟有多少人适龄,又有多少人不适龄呢? 弄到最后,就还是按人头充数,要日照村供出足够的年轻人来。 而日照村又如何能公平处理呢? 那就是抓阄。 青川临走的时候,曾和木匠说,他此去一行,没准能叫日照村也晋升为落日城的公民家族哩! 木匠本想把这些都说出来,可嘴巴打开到一半,又看看窗子里面一群年轻人彼此依靠,突然都说不出来,哑巴似的闭合两下,然后低声地说道: “这和你说不了,说不了……但你啊,千万别给我在你们这群娃娃里丢脸,要支棱起来。之后你们要做什么、我管不了,但你要给我做出点成绩出来,知道吗?” 说到最后,声音变大了。 卵石迷惑地望向木匠的脸,不懂木匠的意思,只是大声道: “我知道了、知道啦!不用你说!” 随后又不服气地说: “我原本就是和川哥商量好,留在这里要做大事情的。我的作用是很大的。” 木匠站起身来,舒心地笑了: “好你个浑小子,要加油呀!我说完了,进屋吧,快睡吧。” 卵石进屋了,但木匠却站起身来,留在了外面。夜里风寒,把他的脸吹得红扑扑的,他顺着原本卵石的目光一望,也望见了那边民区后的公民区,突然就站住不动了。木匠的举动叫孩子们不解。卵石不想出来,顾川就打开门,可爱地探出半个脑袋来,说: “叔叔,你怎么还在外面呀?” 木匠却不说话,好久才说了句: “小川,你觉得落日城大吗?” “大的,是大的,一眼望不到头。” 顾川说。 木匠浑身抖了抖,颤颤巍巍地说: “确实……真大呀……” 日照村一眼望得到头,而落日城望不见尽头。他想。 第二天,木匠走了。 九个少年人脱去大人的监视,重又轻松自在起来,勾肩搭背,在租屋里拉起窗帘“做密谋”。 卵石更是牢骚大发说自己就怕自己的爹,不见面的时候偶尔会想,一起呆着就不自在。少年人们一阵哄堂大笑。顾川也笑笑,不说话,等众人吃完饭后,便问卵石: “那卵石,你有找到符合我说的条件的地方吗?” 顾川叫卵石留在落日城的功用,第一是要代替他们知晓落日城的近况,第二就是往平陵区更外的“落日城郊区”找合适的“根据地”。 “找是找了不少,大概有三四处适合的。可是多多少少有业主,临时占用倒是可以,但想要做大事是不成的。我和那些业主沟通过,多多少少要点钱。” 边民区也分等级,像是租屋所在的街道只比贫民窟略高一线。孩子们已经发现了在落日城,没人认领的单间会被黑帮收走,卖复数遍。当然少年人们也可以如法炮制,找到一些主人已经死去的小房间,私自收尾己用。 但想找到一栋或一大片连续的可用的建筑没有顾川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 比如租屋所在的街区的房屋,单间房屋,根本没人知道产权归谁,这是落日城外城产权极其混乱的缘故。但一整栋房子,是有人认领一个总的产权的。 “这不碍事,你带我们去看看,价格好的话,是可以考虑买或租的。” 顾川的语气就卵石吃了一惊。 “我们真出得起?” 这就有少年人和卵石开始解释自行车的那些事情。 卵石颇吃了一惊,笑开来了: “我也听见了街道上的风声,但没想到就是你们……不,原来是我们呀!” “倒也不是靠这个。我现在还不好向凹脸商人要钱哩。我现在身上的钱,都是日照村的存款。” 谁知顾川摇了摇头,神秘地一笑。 卵石一共说了三处,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就在一天内接连拜访了这三处,都是有规模的大建筑。前两处,顾川都不满意,最后一处有点像是后世的凹形教学楼,有三层,房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坐落在落日城边缘。持有者是个落魄的公民家族,曾经是想做铸铁产业,于是配套想造个宿舍楼,结果楼没盖完,这公民家族就破产了。 如今这房子里面只住着点流窜来的边民。 有的是中介带来的,有的是自己偷偷住在这里的。 在少年人们拜访时,也可以看到许多边民在生活,有的麻木,见人走过,连头都不抬。有的则好奇地张望这群过来找那落魄公民的少年人们。 顾川从一楼,走到二楼,又到三楼,敲了敲墙,看了看可以装上玻璃窗板的许多地方,又来到楼顶,楼顶是一大片空的区域,从这里可以俯瞰大片落日城的光景,可以清楚地见到晷塔,还有隔了数条街道的日照大河。 江声浩荡,浪花在暮光下灿烂。 顾川感到很满意。 “可以和那位业主交涉交涉了。” 他对卵石说。 那业主是个公民姓塔,可能是圆塔家族分支的旁亲。如今已经败掉了家族在内城的所有产业,包括住宅,老婆带着孩子回她自己的公民家族了。这塔业主最终孑然一身地离开内城,在外城没有建完的这栋楼里栖息,靠收边民的钱过活,如今一直想着把这栋楼卖掉。 可惜的是鸡肋鸡肋食之无味,也就死活无人问津。 意外的是,他认出了顾川。 “你是那个百万变色石币的自行车发明家!” 那塔业主抬起头,激动不已地说道。 顾川和凹脸商人的交易越传越广,已经成为平陵区及其周遭的大新闻,叫所有知情人惊讶不已。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年人笑着问他。 “当时我也在公证处……”这塔姓人低头侧目,话音低了。当时他是想把楼给卖了,做公证了,结果卖家临场反悔,也就不了了之。 “那倒好了,我们就是有意来买你这间楼的。只是呢……” 暂时还买不起。 这话是不能说的。 “是想要试用半个节气,也就是租聘的意思。先付定金,后交全款。” 定金也是落日城已经有过的概念。 这塔姓男人如今也是个孤家寡人,从内城出来后,连地头蛇都争不过,如今面对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也是胆量见小,急着用钱,就畏畏缩缩地答应了。 “只是你们真的能付得起这么一大批钱吗?” 塔姓男人不怀疑百万自行车发明家的财力,但很怀疑顾川的财力是不是全用在自行车上了。 少年人们心慌得紧。顾川老神在在,面不改色地说: “半个节气后,不就见分晓了?” 这样,少年人们开始准备搬家。 “至少每人一间嘛!” 原本住在这里的边民,顾川不准备赶走,因为货币保管商的事业上是可能用得到的。但他决定叫少年人们多刷刷脸,好叫这群人认识到己方的存在。 甚至顾川准备靠凹脸商人的渠道自己招揽厨师、小工和人手,在新楼的第一层开个简易的厨房。 “但……川哥,不靠凹脸商人兜底,我们怎么筹这么一大笔钱呀!我们现在自行车业还没启动,银行也没开起来哩!” 洪沙整理行礼的时候,忍不住问道。 “我好像确实没和你们说清楚。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最开始要改变一下做法’以及‘收学费’吗?” 顾川道。 在租屋的最后一天,窗帘拉上,点起烛火。孩子们围成一团,再度倾听这坐在中央的人所要说的话。 “现在,没有别的人在。我已经可以给你们说清楚了。” 顾川说: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从那些迁移进落日城的边民的手中,叫他们做我们的学徒,而我们收学费。但是呢,我们要实行的制度略有不同。” “你们也知道落日城常规的学徒,是这么个流程。”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张说道: “先以‘住宿’和‘餐食’的名义收一大笔钱,然后在一个节气甚至数个节气的免费劳动后,才会随机发‘工资’。往往,学徒就会因此,感功颂德。” 这是什么原理呢? 顾川想道。 这可能是先压抑到了极点,再给钱的时候,就会有幸福感。 “‘学费’是我们的第一种产品。我们的‘学费’收得非常简单。首先学徒交给我们一笔钱,我们包吃包住,然后我们每个节气都会以‘薪酬’的概念固定返还给他们百分之十,只要十个节气,他们就能收回成本。但我们不会只发十个节气,我们会发到他们完工为止。” “如果干得好的话,或者我们稳定下来的话,还可以追加金额。”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合同,对于初入城的边民而言,具有可怕的诱惑力。尤其是偏远地方的边民,根本不懂落日城的结构、也对落日城无数新奇的事物感到困惑,面对诸多好与坏的学徒招收的人力需求,并不会有太多坏的心眼,而屈服于贪婪的本性。 “只要我们到时候,散入各个地点,张贴告示,也告知他们我们这里广招学徒……就像河岸曾经收到的丁医师的广告一样,就能收到不计其数的‘学费’了!” 顾川说。 而那时候,少年人们里已经有人结合以前的银行概念,猜到了其中的本质。 “然后我们就可以用这十个节气的时间,靠钱生钱生一大笔钱!” 洪沙惊喜道。 “对的!比如我们可以放贷给那些急需用钱的人。”顾川说,“然后收一大笔利润。贷款人得到了一时之急,我们得到了钱财,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但是……既然是我们收学徒,小川,那我们要教他们学什么呢?” 河岸不解。 “既然是学徒,总要教他们一点东西吧!” “教的东西,可以有很多。绝大多数的知识都很简单……而我靠着百科全书工艺篇,也知道绝大多数工艺的做法,叫他们都能派上更多用处。” 顾川在荧树灯光下平静地说。 不说别的,光是顾川所知的算术和语言就可以大量地培养出一批合格的柜员和抄写员,要知道落日城还有许多人连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都做不了。 这就像古代,会算盘本身就是一门学问了。 那时候,孩子们的行礼已经打包好了,雨花坐在打包好的行礼上,凝望顾川的时候,当初那一夜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既像是圣人……却又像是魔鬼。 “只是,这一次情况不太一样,我们即将要教的、最主要的一项是……对‘学费’本身的推销。” 黑暗的小屋子里,这古怪的少年人的目光不停闪动,幽暗而恐怖: “他们也可以发展学徒,每发展到一位学徒来交学费,他们就可以从中得到百分之五的提成。而他们发展的学徒的学徒来交学费,他们也可以得到提成。这个数目则是百分之二。” 第二十八章 吸收存款与劳务派遣(上) “同时,还有两个主要的附加条约。一是返还的薪酬,我们是默认存入我行,要和他们说清楚存款的意义。如不想取出,是不需直接给出的。其实也就是相当于工资存在师傅那里,对不对?” 但这样,只要不取,也相当于工资没有发出,顾川代表的雇主方就具有更多回旋的余地。 换算到上一世,最简单的例子是可以多吃几天利息。 “第二个附加条约是,这笔学费我们允许欠款或部分欠款。只是欠款的,需要经过我们的审核,和我们签一笔严格的贷款合同,直接扣除返还比例,直到补满为止。” 孩子们认真地在听。 “此外,我们会同步出售第二种产品,这个产品就是我们做银行理应推出的正常的货币保管业务。” 顾川一边说,一边拿出更多的细则纸张。 “我们的货币保管免去所有手续费用,客户随时可以取出。但只需要存储在我们银行足一个节气,就可以获得百分之一的利息,上不封顶。只是这项产品在一开始恐怕是很难推销的,恐怕非要等我们招收了足够多的‘学徒’才有机会。” 用后世的话来讲,第二种产品就是循规蹈矩的自由存款的概念。不过利率的订取可能还不够科学,这是缺少落日城整体经济数据的缘故。 而第一种产品则复杂得多。 提成是简单的概念,后世的诸多业务员也能从各自推销的业务中得到提成。只是业务本身就是把别人也发展为业务员,而别人成为业务员后所做的业务,最开始发展他的人也能得到提成就不是那么简单的概念了。 看官们如果遇到过类似的概念,应该也就明白了,这在不考虑原款返回的情况下,那就是传销! 通常许诺以发展的高额提成,把回报吹得天花乱坠,好像钱是被大风刮来的,刮来了还刚好刮在你嘴巴子里! 但顾川选择每个节气返还全款的百分之十,则使得这个产品虽然融合了传销的概念,却在历史上很少有类比物,更像是某种特别的集资。 这也使得少年人们的良心非常安宁。 只要他们不去考虑如果失败的恐怖后果。 “差不多该走了?” 雨花数了数时间,小声地提醒道。 众人方醒。 “确实。” 凹形三层楼,在靠**陵区的河源区。 等到他们带着行李再度踏足那栋他们租赁下来的小楼时,百感交集。他们把行李锁在预留好的屋子后,顾川对他们说再到楼顶看看吧。少年人们纷纷点头。于是顾川走在前面,而其他人走在后面,紧紧相随。一行人一起走到三楼楼顶,顶上还有许多杂物没有清理。这是一个不同于山上的视角。 往外一看,便见山高日小,江去人来。从最近的街道起,在外城一层层林立的建筑房屋像是一片绵延起伏的丘陵。 丘陵有高处,那就是用新技术正在修建或刚建完没几个节气的高层的建筑群。丘陵有低洼,那便是已经存在于这里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与落日城一般古老的矮旧的建筑群。 夕光洒在每一层建筑的向阳面,便是这“丘陵”轮廓的此起彼伏,拉长了所有树木、所有建筑倒下的阴影。 那时,顾川感觉自己被无数的阴影淹没了。 在这种参差变化的阴影中,他有时候会想到自己真是个爱说大话却又胆怯的笨人。 “不过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 他抬起手来,为眼睛遮住光芒。 在那些建筑里也许也存在与之前的日照村人们一样的人,也许他们也在偷偷地向外眺望,并且他们都会看向落日城最重要的地方——那就是几乎没有任何边民能够踏进一步的落日城的内城。 而在楼顶的每个少年人都知晓他们即将要为某种事业、可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也属于他们每个人的事业忙碌起来。 那时,河岸就是那么问顾川的: “那以后我们就叫银行了?而我们就是在为我们自己的事业做努力了?” “是的,现在我们就创立了我们的‘银行’了。” 顾川转过身来,回瞰向下的楼梯。 最高的山一开始就叫做山,直到发现世界的山无穷无数,才要给山取名字以分别。一开始认知的大河就叫大河,直到知道这世界无穷无数的河流,才要给河水取名字,称之为姬水、姜水、淮水、渭水或湘水。 最初的银行,自然也不需要叫任何其他的名字,只需要就叫银行。 若要加个定冠词。 那则是太阳所照耀的一趟川水的银行。 “以后可就要更难了。” 是他越想越觉得难的难。 可兴奋的少年人们早已把忧虑忘在脑后,一起弹跳起来: “好耶!” 落日城没有工商管理的概念——议事会不对工业或商业实体作任何监管,只管收税,只管你给不给钱,因此万行万类都是自发的、野蛮的生长,直到抵达极点,才可能招到议事会锐利的尖刀。 凹脸商人那边已经开始着手借“百万之约”的东风把自行车的名声吹得更响。只是自行车非组装的、流水化的生产仍显困难,如今还停留在手工制作的范畴内,使得更接近于某种贵族用品。 恰逢内城圆塔家族族长长子的成人礼,凹脸商人便以自行车献礼,使得自行车的名字就此轰动全城,一时无二,大有成为公民时尚奢侈品之势。 与自行车的旺盛相比,川水银行的开张便显得悄无声息,而潜移默化。 少年人们与原本的住客一一重新签订契约,接着靠自行车的分红雇佣保洁,在一楼办起了别致的食堂酒馆,生意惨淡。 顾川也不慌忙,对河岸他们说: “这又不是为路人准备的,这是为我们与我们的同僚们准备的。对路人是要收钱的,对同僚则不然,要用票据。” 票据分为很多种,餐票也是票据,工作证可以算是票据,银行存款簿自然也能算是票据。 票据证件的防伪是一个大的问题。君不见哪怕是已经极为发达的二十世纪后半叶,都逃不了伪造。比如著名的弗兰克·阿巴内尔,就在未成年时,用伪造支票的方法欺骗了二十六个国家,连续套取共计数百万美元的资产。到了被抓起来后,还被合众国收服,为他们重新设计支票,成了一桩美谈。 顾川不想在这个世界见到弗兰克·阿巴内尔,就需要靠足够多工匠的设计。 但在最开始的阶段,货币储存业务是很难推销出去的。有需求的人通常会选择存储在铸币厂或当行。 单单学费的“业务”,尚且是不需要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少年人们的生活重又单调起来,在晚上,他们就聚在一起读顾川自己抄写的、或从德先生那里带回来的书。 而在白天,他们便会重又散入各行各业之中。 “卵石原来是学珠宝的,雨花原来做礼仪,虽然已经辞职了,但对各自行业还有点理解。就算对行业没有理解,总归工作地点及附近还是有点熟悉的,那我们就可以分散开来,各行各业之中扩张银行概念的影响力,传播我们这里招收学徒的意思。” 在第二个一起学习的夜晚,顾川就认真地提出这一做法。 卵石、雨花等人纷纷点头。 少年人们分布在建筑、珠宝首饰、礼仪仪式布置、图书、制造等行业。尤其建筑和制造业,都是最先来到落日城的边民们会考虑的必然存在的行业。 最先考虑不代表最好,只是因为他们知道而已。 相比这些,货币交换商与货币保管商的概念,专门借贷或放贷的概念,对边民们还太陌生了,不凭借广而告之,是决计难以知道的。 这是日照村人们已经积累下来的小小的优势。 “而河岸和洪沙,你们两就主要留守银行,同时负责雇佣些散人,当托儿,在一些地方做广告。” 没有开业仪式,也没有关于落日城英灵信仰的祭祀,一切都平平无奇,打扫完毕的三层楼看上去格外清爽。 “可要知道。所有席卷天下的海浪在最开始也许都是海底深藏的暗流。” 顾川自若地说道。 但就这样,就是这样,这么一股超前至少两百个节气的妖风就这样吹进了落日城的深处。 属于落日城的辐射区域,来自日照之河无数支流沿岸的村落的少年人与青年人们大多还没有日照村认识人的资源哩!他们在抵达落日城后,在兴奋过后,陷入迷惘不安的第一个夜晚,或者已经成为某户学徒疲弊度日的某一天,偶尔就会从身边的人那里听到一个声音。 处于平陵区外的河源区正在招收学徒,同样要收学费,但包吃包住、全额返还,而且还有一种特别的提成的赚钱的规则。 一种充满诱惑力的条件。 假设他们并不前往河源区的同时,没打听到日照村人们,当然会退缩。。 假设他们前往河源区但没有打听到被河岸收买的人那里,也许仍会失之交臂。 但假如和日照村人们,或被河岸收买的人遇上了。 “这,这我听说过呀!叫三级制。只要你发展来学习的人越来越多,就能赚越来越多的钱。” 他开始拿出河岸给他们传授过的特殊的话术、一套顾川精心准备过的数学演算的陷阱,开始给他们讲百分之五,和百分之五催生出的百分之二,越生越多,多到无数。 “只要发展二十个人,你就收回了成本。假设你只发展了十五个人,可这十五个人每个人都发展了两个人,你也净赚了一倍。假设你只发展了五个人,但这五个人每人都发展了五个人,你也已经赚翻啦!你甚至不用自己交钱,可以欠钱去学,那要是你发展二十个人,你就是白赚啦!” “可他们这怎么赚钱啊!” “笨!这不是银行的主要业务,你们还要在他们那儿多学东西的,这是你们的额外收入。你把别人叫上给他们干活,你作为中介是不是要能收一份钱!以前,那些中介把这些钱吞了,但现在啊,你们直接就可以收这份钱了。” 说着说着,这些被雇佣的无业游民都想去试一试了。 一般人是不可能时刻保持清醒的。 尤其是长期劳途来到落日城的新人,往往精神疲惫,最终利令智昏,选择凑一笔钱财。 于是“银行”的门口,第一天,还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河岸百无聊赖,坐在台阶上,一天等到晚,只等到住在银行里的边民陆续回归为止。 他从一开始的信心百倍,变得畏畏缩缩。 顾川是唯一一个没辞职的,他还在德先生那里蹭工艺文献。如今背着包回来看到河岸这个衰样,便拍了拍河岸的肩膀。 坐在台阶上的河岸抬起头: “你回来了呀,小川。” “今天没人?” “大家好像都没劝到人。” 几个少年人抱怨自己和好几个人说了,但那些人都无动于衷,还说有几个说好来看看的,但也没来。 “正常的,正常的。” 顾川只当是寻常。他在上一世,有无数失败的事情、以及更多意外失败或意外成功的事情,,早已养成寻常心。 “大不了,我们就不租了,你们紧张什么呀!不是还有自行车的事情兜底吗?” 少年人们患得患失的情绪安定了些。 第二天的上午,依旧平平无奇,人来人往。 河岸百无聊赖地等待。 一个时辰复一个时辰,远方不停地传来可怕的噪声,近处则是几户人家的吵闹声。天上的云从一头飘向另一头,地上的蚂蚁从河岸的鞋子上爬下,往台阶上爬去。 突然河岸就看到几个成伴的、青涩朴素的少年男女正在小心地张望这边。 “我看那楼里有好几户人家是住了人的,是他们招的人吗?” 而他雇佣的一个混混就和他们说: “是的,没错了,就是这银行招的人。这里是他们的宿舍。” 不得不说,这栋三层楼是能唬人的。那混混也是被唬住的人,想了半天自己与其当个传话人、广告人,干嘛不自己凑笔钱、进去当学徒美滋滋。 河岸站起身来,不知怎的,自信突然涌上心头,满怀笑容地向这群青涩朴素的少年男女走去。 银行的第三天下午,已经接待了不少人的河岸带着一个昨天收下的学徒,迎接了一对父子。 “你们这里收的工要做什么事呀!” 那位父亲小声地问。 河岸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不知怎的,心抽动了一下,说: “先要做培训,要学算术和语言,就可以当抄写员和柜员啦!之后,我们这里有丰富多样的发展渠道,分为好几个门类,你想要了解一下吗?” 然后是银行的第五天,门庭若市,人来人往。 河岸已经不出去了,而是和洪沙,还有其他日照村人们待在一楼被打扫好的干净的办事大厅。 一张张稚嫩、和他们相似的、属于年轻人的面庞陆续地进入门内,又整齐地列坐在整理好的便宜小椅子上。 坐完一列又一列不止,又站了一排又一排。 “一个个来做登记。” 回来的顾川看到河岸和洪沙挑了两个会写字的新学徒在登记口写字,自己一个不识字的站在一边做领导样监视他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你个自己都写不了几个大字的,这不赶紧多学学,别被学徒给超了呀!” 他对这两人笑道。 到了第六天的夜晚,一楼的房间已经密密麻麻住满了人。 顾川带着日照村人在三楼唯一一件大的房间里继续集体的探讨学习。顾川的面容格外专注,神色凝重。 可少年人们,却大多目光闪烁,集中不了精神,而频繁地看向屋子的一侧。 第二十九章 吸收存款与劳务派遣(下) 这临时会议室里摆了个大的圆桌,桌上摆了一盏新的荧树灯,灯光通明,遍照一室。 所有的窗户已经拉好帘幕,然后钉上铸铁条锁死了。只剩下一扇门作为出入口,断不用担心被偷听。倒是隔着楼板,还可以听到底下和底下和底下,新来的人们喧闹的声音。 记录川水银行已经招收的学徒详情的手写名单就放在顾川的面前,被他翻过一页又一页。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其他人都在瞟整整齐齐放在屋子一角的大的锁住的保险箱子。 “你们都在看什么呀?” 顾川笑问。 “这还能有别的理由吗?” 河岸搬过来一个空的箱子,听到顾川的话,就傻笑着答他。 确实不会有别的理由。只因来自上百户学徒家庭,足足上万枚变色石币,相当于数十个落日城外村落在这个时代派进城中之人的全部财产,就存放在这些箱子里。 草创的川水银行从来自落日城外的人群的手中收敛的财富已经不在小数,实际存在的变色石币要是全放出来,早能堆积如山,因温度改变的色泽更叫人目眩神迷。于是锁住小小积攒的金的保险箱自然成就所有在场人员目光的焦点,是这些人从未肖想过的巨大的财富。 任谁说话,说着说着,就会忍不住转移目光,凝望箱中。 钱带来的快乐永远数之不尽,人人的面色都灿若春花,明明滴酒未沾,却仿佛喝醉了般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痴狂。 落日城外城边缘城区的房价不算高,少年人们中最细心的清露几乎是一枚一枚地核计过,截止到昨天他们收到的钱就已经足够付完塔姓公民这栋楼的尾款。这叫清露大吃一惊,心中暗想: “小川哥说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然后,她先是告诉活泼的山桃,山桃就面色一惊,然后跳起身来,一拍桌子说道: “大家伙,清露核算完了,那我们有个好消息,你们想听吗?” “想!” 大家伙哪里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什么呀! “我们的钱已经够付这栋楼的钱啦!” 于是全人皆是喜气洋洋。 “我们成功了,那·我们成功了,小川!” 河岸捧着满怀的用线串起来的变色石币,从今天收钱的袋子里,放进又一个保险箱中。变色石与变色石碰撞的声音,噼里啪啦,无比悦耳,叫几个少年人的心都被金钱冲到晕头转向。年轻时候一旦成功,最会生出幻觉,感到一切生意和财富都来得简单,不必忧虑。 好在少年人们早就有过约法,说过不能以任何形式私用。少年人的道德感最弱也最强,在顾川的身边到底没人会逾越任何一步,但所有人都已经在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 住进内城,盖新的大屋子,走路的时候都要有人群拥群趸。至于什么洗衣服倒夜壶更是都请一个专人来坐。 河岸想得没那么远,他只是想着什么时候找过去那些平陵诊所的学徒们一起喝他妈一个宴会,叫这些人好好知道“我已经当上了银行经理。” 经理是什么意思呢?河岸还不太清楚,这是顾川发明的又一个新词儿,他也没怎么用这词儿,目前用的都是负责人。不过这也正好,河岸不清楚,那些个人肯定也不清楚。总之有钱就好,身份不重要。哪怕那些个偷税漏税、张口福报的公民要是有钱了,都有人喊爸爸哩! 河岸喜喜洋洋,把钱放完,锁好,然后就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望了顾川一眼,结果他突然发现他没从顾川的脸上看到任何和他们一样的喜悦,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 ……小川在担心什么? 顾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放下名册,只觉得这个阶段到处都是问题,到处都是陷阱,也全是他不知道的、不会的、没遇到过的事情,自然难以和少年人们一同单纯快乐。他勉强露出笑容: “是呀,是算是成功了!” 众人笑得更开了。 “但这些钱够什么呢?” 笑容顿时僵硬,大家伙一起缩下头来,怯生生地望向顾川。他们感到顾川有点恼火了。 顾川叹了口气,他本是不想在开心的时候泼凉水的。只是如今却是不是开心的时候。 “大家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还没有实际的投资手段,也没有实际的财富增长的方法!假设我们失败了,你猜猜这些学徒会不会做什么事情?” 顿时,日照村人们一起熄火,鸦雀无声。 他们在落日城也度过了几个节气,自然知道落日城的仇杀事件绝不在少数。 “是你的主意弄到的钱,你肯定压力大……我们是知道的。但总归是开心的时候,我们也希望你开心点,总不必把欢乐气氛弄得太紧张吧?” 洪沙低声地说道。 顾川一愣,露出平和的笑容: “是这个道理,谢谢你,洪沙……只是我们要清楚,我们要为底下的每个人负责,更要为我们自己负责——现在的情况还难着呢,许多事情准备我们还没做好,是要有钱才能做得,以后的路还很长,要挣的钱,要做的事也很多……总要未雨绸缪。” 第一步拿到钱只是小聪明,接下来如何能把这一趟理论上能行的行程完完整整地走完才是大智慧。 几个男孩不说话,这种沉默叫顾川感到忧虑。倒是扎着单马尾的清露小声地开口了: “那小川哥怎么说,一定是已经有了法子了吧。” “确是如此。” 顾川对清露感激地一笑。 “其实今天主要是提出两个新的概念。第一个呢,对学徒的考核和分级,这个寻常,但要培训一番,光靠我们是难做的,但还是比较简单。” 他拿出一叠纸张,上面,他已经想好了更多的管理的方法条例。其中主要是将学徒们分为三个等级,优等,良等和中等。 这是在后世企业司空见惯的行为,本质是树立典范,将人群分而治之,叫他们感觉往典范的方向努力是正确的、会成功的。这种手段在落日城也早已有之。 只是没有电子,没有便利的印刷,终究隔了一层。 少年人们拿到纸张,纷纷研读起来,有的字词不会,便叫顾川念给他们听,总算气氛缓和,大家伙又小声地讨论开来了。 “第二个呢,就比较难了,但也会是我们早期的一个业务,后期可能可能会取缔掉……这个业务的名字叫做劳务派遣。” 简单来说就是人力的出租。 顾川继续说道: “这些学徒中大约会有四分之一的人往川水银行银行业务的职员努力。而剩余的则会转换为我们的劳务派遣人员。” “劳务派遣是什么呀?” 河岸一头雾水。 顾川就解释道: “所谓的劳务派遣说起来复杂,其实简单,就是出租人力,我们培训好一批学徒,然后租给其他行当的人使用。” 也就是劳务派遣公司会提供一批劳工,给客户公司使用与指挥。劳工的一切关系只和劳务派遣公司有关。客户公司只需要提供劳务派遣公司以一笔服务费,与这些劳工没有任何直接的法律的联系,只需要安心指挥这些员工往东往西便好了。 劳务派遣在顾川所熟知的年代泛滥成灾,几乎所有企业都会使用劳务派遣。实质上,那些公司多利用劳务派遣来规避大批量的现代社会问题,比如避免培训与辞退的成本,比如规避法律责任。 “这就是劳务派遣的意思,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快速训练出一批合格有效的工人在我们的体制下租聘给有需求的地方使用。” “可为什么会有厂子有这个需求,他们直接从社会上招人不就好了吗?他们的培养不比我们的培养好吗?” 卵石也冷静下来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顾川笑了笑: “那我问你河岸,你觉得建筑包工头养了一批劳工给他们自己用,素质一定是很高的,是不是?” “当然咯!这总比我们请那些退休的工匠练出来的好呀!” “那我再问你,假如这个包工头一个节气没接到活,会怎么样?” 河岸卡住了。 “假设一个工厂,一个工头,或其他什么实体、一个节气没接到生产任务,那么他们的人力该怎么利用?” “我……我不知道。” “是租呀!租给有需求的公司不就好了。” 顾川站起身来,摆了摆荧树灯的位置,从众人身边走过。 “同样的,假如突然有了生产任务,却找不到人一起快点做,怎么办?还招学徒收一批吗?” “那就从落日城民间招点有经验的人不就好了吗?” “哈哈,河岸,你难道发现不了招人其实是件麻烦的事情吗?你要和人交涉,要判别他的能力,要衡量给他的薪酬。要是一直没人来找你呢?要是你一直找不到人了,又该怎么办?” 因此劳务派遣公司也是逐利社会发展与更高度分工中会出现的一种自然现象。 河岸哽住了。 “那么劳务派遣或者劳动分包就会在落日城中应运而生,我是这么命名的。”顾川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说道,“你们有观察吗?落日城大的建筑工程是怎么运营的?” “我知道。” 洪沙被顾川带进这套思维后,想到之前的观察,一时方醒: “一般修缮房屋,就找附近的泥水匠,一起做了。要是搞大的建筑,像内城公民家族决定整修族地,或者修建新的工厂,做新的码头,那就麻烦了,不是找一两个泥水匠木匠就好搞的。他们会先找像是圆塔家族这样的大家族。圆塔家族曾被冕下劝诫不要养过多的人员队伍。因此圆塔家族很久前就解散了自己的劳工队伍。他们会分发到家族内愿意承担这个任务的个人。这些个人会再找一批工人给他们干活,一层层地……这就像川哥说的……分包,这很形象。” 把一个总的大的任务包,拆成许多小的任务包,再把这些包一层层地分发下去。 少年人们纷纷点头,惊讶地互相凝视,他们又一次认识到落日城中的许多寻常现象原来是这么不平凡的。 洪沙继续说道: “等到事成之后,这些人都会各自散走,确实就像是派遣啦!” “洪沙说得对,但还不够对。” 灯光照耀下,顾川摇了摇头。 洪沙张嘴,略有吃惊: “……这怎么说呀,川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顾川道: “其实很简单,因为这里面同时涉及两个过程,一类是劳务派遣,一类是劳务分包。里面的差距也简单,前者的关系呢,是全权指挥的,相当于老板对长工的,老板叫长工怎么做,长工就要怎么做。后者呢,像是大老板对小老板的,大老板就小老板负责一块田,而小老板雇佣了一个长工耕这块田。虽然简单却是要分清楚的。因为前者大老板不能干涉小老板怎么种田,而后者小老板是真的直接和长工说该怎么种田的,是不是这样呢?” 众人恍然,皆是点头明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处理学徒的方法就是劳动派遣,把这些学徒进行短期培训过后,派到其他厂子干活。” “可是,又有什么厂子需要我们提供劳力呢?” 河岸又问。 几个人面色都忧愁起来,开始理解到这么一大批人的难以处理。 “现在,这就简单了。别忘了,我们现在既有人力,也有金钱,自然是可以打出名声来的。”任何事情在没有钱又没有人的情况下都是难的,但只要有钱有人那就都不难,唯独要小心行事。 顾川重又坐在桌边,说到这里的时候,见到众人面色凝重,又忍不住露出笑容: “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这劳动派遣的事业,你们要记得我们不是没有任何合作伙伴的。” 这就叫众人惊讶。 “我们哪有什么合作伙伴呀!” 河岸代表众人追问道。 顾川便扬起嘴角说: “你们之前还整天念叨自行车,怎么现在就忘了呢?凹脸商人筹谋要建的自行车厂,就是我们最佳的合作伙伴呀!” 其中妙用无穷。 少年人们眼前一亮。确实如此。凹脸商人的自行车厂也是最缺人的时候。而知晓自行车技术的也莫过于日照村人。 “这样,大家也大概理解到我们接下来的做的事情。现在,我们就可以考虑下一个议程了。嗯……” 他翻开自己的备忘录,笑着道: “是关于制服的事情。大家有什么设计想法吗?” 就是新的衣服的事情。 “新衣服好呀。” 于是笑容重又在少年人们的脸上绽放。新衣服对于一年穿不到一件新的日照村人来说,仍是好的,而且是最好的。 第三十章 告辞 于是德先生在几天后的上午再见到顾川的时候,这人就大不相同了。 而在他之前,桐实就拜访了德先生。顾川在门外紧贴门板,勉强能够听到桐实激动地说起冕下,说起圆塔家族和深地家族大打出手、深地家族更换了族长之类的事情。 他本想继续听听,但被他带上楼的自行车倾了倾,自行车就和地板一起发出又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 驾驶自行车前来德先生家的一路上,顾川都是一路上人目光凝聚的焦点。自行车是落日城里新流行的稀罕物品。凹脸商人的工厂还没办起来,小作坊出产的自行车都卖给城里公民了。顾川可不敢把自行车停在楼下。 这样就惊到了门里的人。 德夫人过来开门,见到顾川后顿时两眼一亮,忍不住咧开嘴,就突然笑了起来: “不一样了呀,小川,穿了套新衣服,看上去比以前不老实了。这是哪里的衣服?” 那天的顾川穿着一身米色的工装外套和工装裤,内里是纯色衬衫和打底的白衣,都是德夫人在落日城从未见过的样式。最特别的则是领子,翻过来的领子,在落日城极为少见。 “这,还真不太好在短时间里说清楚哩。” 顾川有些害羞地把自行车锁好,又整理了下自己的翻领。 当时桐实刚好和德先生说完事,已经准备走了。她刚站起来,转头就看到那立在门口的翩翩少年郎低着头正要进门。 她猛地一顿,眨了眨眼睛,与桐夫人一样忍不住光看一张脸咧开了嘴,心想尾桐夫人要是知道这时的小川,必然想要多看看他,又惊异地大叫道: “你穿的是什么奇装异服呀!” 顾川积攒的臭屁一下子泄了气。 他还是想听到夸奖与赞扬的。只是一路上被人围观的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自己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衣服设计对这个世界来说实在不好。 桐实这一问,便坐实顾川的想法。 “很奇怪吗?就这么奇怪吗……你猜猜这是谁设计的?” 顾川撇嘴,拉了拉自己的衣角,拿斜眼看她。桐实照旧裹着她一身大黑袍子,顾川心想这要是放在后世,指定被主流当做在cosy什么东西的二刺猿或者非主流咧! “还能是哪个大设计师?你也别想框我。我想就怕是你脑子里数不尽的怪点子吧!” 桐实大概也清楚日照村的事情,对自行车的事情也略有耳闻,自然知道顾川已经做出了些事业来。她唯一惊讶的是顾川居然还能老老实实地给德先生打工。 “那你确是猜到了。” 顾川丧气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上面还有他没有做完的最后一次对落日城老人的访谈记录整理。 “这是我为我们银行设计的统一服装,也就是制服。” 现代企业有许多看似平凡的方针对于这个接近早期工业革命的社会来说,都是奇妙的。 不能说一开始没有雏形,只是后世在数百年的发展中逐渐复杂精细。 譬如,原始的师徒关系也有审核和偏好,但和后世的考核评级、把晋升阶级都写得一清二楚相比,显然就不够优良。 任何人要做大,自然会有规矩,但看看二十一世纪那详尽的规章制度,以及规章制度许多让人一下子看上去觉得很温柔、实际并不温柔的写法,就知道原始的规矩有多粗陋。 而制服则是一个有些危险的例子。 因为最初的制服与宗教,结党营私、与军队总是相连。 它的作用也就是这上述三者的作用,树立整体的形象,提高每个人的凝聚力。任谁和别人穿同一套衣服,一起上班下学,也会产生相近的感觉,而在外面一看,也会知道这穿着同一套衣服的人也是一个组织的。 在宗族概念仍然根深蒂固的落日城,各个家族的衣服除却各自纹章外,也高度统一。因此,少年人们的举动只是踩在一个危险的边缘。 桐实围着顾川转了一圈,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那你倒是顶顶了不起啦!算是一个家族的奠基人了?” 这是统一服装之于落日城家族的含义。 这一句话里的愉快叫坐在原位上的德先生一时侧目,观察这对少年男女,颇觉有趣。 德先生适时发声好奇问道: “这全是你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 顾川摇了摇头: “也不严格算,这是我找了几家裁缝一起想出来的。我提供了一个我自己想的概念,他们提供了他们的手法,把这想法做成了现实。” “那确实是有意思了。德先生往常夸你,我常不觉得是回事儿,现在看来,是我没发觉。桐实觉得奇怪,你也别生气,我个老妇人家,觉得还是很好看的。” 德夫人的孩子常日在外,也是孤独,看到这两漂亮的小孩开心也觉得愉快,沏了两杯茶放在他们身前。 “我哪有!” 桐实连忙摇头,又是一声谢了,又说自己有事要先走一步。只是走到门口时,她转过头来仍凝望顾川一眼,忽然又改变了自己的脚步。 正准备开始执笔书写的少年人,猝不及防便被桐实猛地拉近距离。有好闻的香味的发丝直碰到他的耳朵外廓。 他僵在位置上,只听得耳边桐实小声说道: “我也觉得挺好看的,也没那么奇怪啦!” 随后她便消失在门后,徒留下一地门口的暮光。 顾川写完昨日的档案,交付给德先生后,便向德夫人拘谨地道谢,他轻酌了几口茶水,还在酝酿肚子里的话语,就听到身旁德先生不急不慢地说道: “你这次过来,是准备辞职了吗?” 杯子落回桌上,水里一片阳光。 德夫人就坐在德先生的旁边,温和地看着顾川。 “你是怎么猜到的呀,先生。” 顾川笑着说。 “你今天做得太快了,过来就开始写这最后的任务。这任务我给你五天,你却只用了两天,原本你是都要顶格刚刚好做完的,不会那么着急的。这异常显露,我就晓得了。” 顾川叹服,说: “确实是这样,没错。” 德先生站起来,往窗边走去,直望夕阳下的大河流淌。大河的另一头,落日城其他的街区若隐若现。小船照旧沿着淮水下彻,而船夫就站在船头划水。水波荡漾,金波粼粼。 “是因为你的自己的事业的缘故吗?” 他问。 “是的,我的事业里有很多事情很忙,所以我想要亲力亲为。” “亲力亲为……这倒和我有点相似了。你有想过之后的路怎么走吗?” 德先生编纂百科全书的事业原本也可以交由团队决定,最后他选择了亲力亲为。 “就是先做大,然后我想要组织探险队,前往群山,前往更外边,了解世界更多的样子。” 那时候,顾川是这么说的。 “那是以前没人能做到的事情哩。”德先生侧过头来,温和地看向顾川,“你是开天辟地第一个了。” 顾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低下了头。 “也不是那么厉害吧,哈哈。” “我倒不是夸你……这件事我也不甚清楚。”德先生却摇了摇头,“许多事情,是冕下制止的,是议事会不倡议的。他们不对平民不倡议,只对内城的公民家族们不倡议,你有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顾川愣了愣,知道德先生这是在点播他,连忙站起身来,就说: “还请先生赐教。” “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能教你的。” 德先生仍然摇头,双目沿着日照大河的淮水段一路向上,从下淮区飞进了被内城墙所隔的上淮区内。 一切人类在这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栖息,而很少前往外面的世界。 “因为,我也出生得太晚了,对落日城早期的更深沉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内城的家族究竟是怎么使用奇物开辟了这片新土地的,我只知道一个事实,我们是受落日城的庇护才能安全无忧的。六次黄昏战争所涉及到的是我们都不晓得的事情。” 他平静地说道: “而你,你也知道直接负责全程事务的议事会和权利凌驾于议事会之上的冕下,具有对一切的裁决权。他们已经人为干涉了圆塔家族、深地家族等十二个内城家族对各事务的垄断,你就要理解到一个事实,你现在还安然无忧,但如果你做大了,想要鼓动城里的上千的上万的人为你服务,去做什么事情——” 德先生猛地转过头来,背对夕阳,而身处阴影,眼神是顾川从未见过的锐利。 顾川更不知道当初他曾用这种眼神说服了圆塔家族的负责人,也说服了尾桐夫人同他合作。 “你就绕不开议事会,也决计绕不开冕下。我能力微薄,庇护不了你。” “我知道……” 顾川说。 “我已经在想了。” 任何事业想要做大,最后都会干涉到社会的运行,一旦干涉到社会的运行,就必然涉及到官方。 “其实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诉你……”谁知德先生又叹了口气,“可是形势不由人,我也不敢说出多少的话来。我只想告诫你一件事情,小川,要多想……还有,以后遇到了什么事情,不要扯上我。我也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相反可能会给你带来坏处,我也不会说我教了你什么,事实上,你的许多东西也确实不是我教的,反叫我受益良多。” 顾川震了震,他哪里不知道德先生的话已是想要撇清干系的程度。 虽说是助手,可顾川自知自己也算德先生的半个徒弟,咬着嘴唇说道: “德先生……我不会说出你的名字,也不会拿你狐假虎威的……我知道您只想安心写完您的百科全书……” 谁知,德先生只是摇了摇头,他对德夫人说: “内人,去拿我早就准备好的终止书拿来。” 又对顾川说: “你不必亲自辞职,我自会把你辞退。” 他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又写上落日城第二百六十四次建城节后第二个节气,节气为惊蛰。 然后他就把终止书交给顾川。 顾川捧着终止书长久无言。他想过自己辞职的事情,也知道自己一定会辞职,但他没想过是这样的。 “以后就没有关系了。” “是的。” 德先生答。 “原本我想在您写完百科全书后,请您当我事业要用到的总的教师,也是没这个机会了吗?” 他是真有过这个想法的,他还想请许多学者做教学的工作。 “是的。” 德先生侧过头去,不再看顾川,德夫人在桌底下握住了他颤抖不已的手。 顾川佯装平静地把名字签上了,说: “好啦,我签好了。” 他交过书,然后说: “我要走了。” 他往门口走去打开门,要松开自行车的锁。 谁知这时,德先生隔着长廊道叫了他一声: “小川。” “怎么了?先生。” 顾川转过头来,还似未终止契约之前的旧时节。 德先生仍然没有转过脸,只是对德夫人说: “小川,你的那个‘银行’开通的是货币保管的业务,是吧?” “是的。” “夫人,你给我取出一千枚变色石币来,存到那银行去吧。随后,我们就再无干系了。” 德先生轻声说。 “谢谢您,我知道了。” 顾川出门后,把自行车拖下楼。新装的自行车铃在风中强力地、清脆地响动。他往水上望去,便见到那太阳在云中时而沉入时而浮出,好似有规律地一隐一现着,很快就看不见了。 第三十一章 流行 桐实每天都会给尾桐夫人汇报每天落日城最新的动态。尾桐夫人也会认真地听。只是最近最多的新闻既不是奇物市场,也不是发明创造,反倒是她关心的一个男孩子的事情,就叫尾桐夫人颜色变了。 “银行、钱行……呵,这是丽川的儿子的事业吗?” 尾桐夫人眉毛一挑,嘴唇轻启,看向桐实: “给我多讲讲。” 她那天就穿着棺材衣服躺在顾川来过的书房之中。 桐实称是,便详细地讲了顾川所做的集体的规章制度、他所做的制服,他最初起步时广招的学徒学费以及他所使用的学徒的劳务派遣机制,接着讲到自行车的流行,也讲到自行车和学徒制服上银行的标志。制服与标志的组合对川水银行的宣传是落日城里从未见过的广告的手段。她也讲到利息存款的存在,这种新奇的东西叫桐实深陷思考,自然也讲到了他们正在改建的那栋大楼。 “这种有利息的货币保存服务,我看到有许多商人都蠢蠢欲动。我和一些器材供应商聊过,这些人已经尝试存了又取,他们试了好几次。不过今天出了件稀奇的事情,那个和小川一起合作的姜羊商人对外公称,他们支持这家银行的另一种业务,是这么个意思。” 桐实很难解释,就比划了下。 “假设有人从姜羊商人那里买了东西,是可以不用带变色石币,仅用第一银行出具的凭证就可以。凭证就代表钱,姜羊商人就可以持凭证从银行取钱。反之亦然。卖东西给姜羊商人,也可以选择凭证的做法。” 凹脸商人的本名叫做姜羊。 尾桐夫人听到这里就算是明白了。 “这是议事会一直在追求的简化货币的做法……议事会有解决防伪的做法,但顾虑对社会的冲击,还没有做。丽川的儿子是怎么解决的?” “他们在深地家族的奇物交易市场买了两件原本被认为是没有用的奇物,可能那两件奇物被用在防伪的功能上了。” 桐实说道。 “只是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他们也没有公布出来,有些人拿假凭证去诓,但被一眼识破赶出了。” 尾桐夫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听,一边伸出自己洁白无瑕的手,透出肉色的好看的指甲轻轻地点在自己的脸颊上,她望向一无所有的天花板,淡淡地说道: “这也有趣,新事情的流行总是迅速的……其亡也忽焉,其兴也勃焉。” “这是您的话吗?夫人。” 桐实眨眨眼睛。 尾桐夫人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说: “这是当初丽川给我讲的话。” 说罢,她闭上眼睛,小憩去了。 所有历史伟大的变化也许都起源于一些微小的角落。 而这一切的变化放眼于历史之潮流,放眼于世界的宏观,不过片刻。只是落目如今,便是日新月异。 凹脸商人在内城的势力不大,但也不小,若要拉下脸皮,寻亲访友,也能释放能量获得支持。橡胶轮胎技术的攻破并不困难,只是容易损坏。 可在这个时代,损坏便损坏了,也没有竞争,也就是不好骑,还可以赚一笔维修的费用。 等到足够规模的自行车工厂建立,真正自行车的出产,逐渐惠及外城的公民,于是街上总有几天、人群能见到公民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穿行于大街小巷之间。而这些车便会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就连坐马车的公民也会掀开帘布,凝视远去的两个轮子。 工匠的汇集带动技术的进一步进步与细化。自行车在这个时代的风光无限,犹如顾川所知晓的他的祖国的六十年代,足教人口口相传。那个区里那些人一见到谁有自行车,就要说这东西不一般,哪户公民买了车了。 自行车的辉煌自然也会促进人的辉煌,爱露脸的凹脸商人与发明自行车的日照村一时之间风光无限,出尽风头。 原本签订契约时,顾川的脸已经泄露了出去,但凹脸商人略微澄清,也就叫大家的目光都转移到日照村上,都以为是日照村集体发明的自行车。 可不知是哪个日照村的少年人泄露了消息,这城里城外的小道消息就开始流传这自行车其实就是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人发明的。 “他们都说你可能才刚刚是能上地种田的年纪咧,真够了不起的。” 凹脸商人叹息道。 他的儿子不争气,痴迷赌博,流连花场,叫凹脸商人一分钱都不愿意给他。凹脸商人偶尔也会说自己要是是自己有个顾川这样的孩子就好了。 顾川只是撇撇嘴,对这种话不太感冒。 凹脸商人又说自己原住在下淮区,但凭现在的实力,不过几个节气就能在上淮区预定一个位置。 “进了上淮区,才算是进了落日城真正的权利圈子。” 顾川若有所思,又问: “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你说罢。” 凹脸商人心情很好,非常爽快。 那时候,顾川特意授业给学徒的商业银行与货币学问的一些原始的理论概念,已经在落日城流行开来了。什么通货膨胀,货币保管之事,叫大街小巷,叫从那垂垂老矣的耄耋,到不知世事的小儿都要讨论不已。 只要文明存在,物资还缺乏,代表资源流通的金钱就永远是每个人都最关心的核心的主题之一。 这银行是个什么玩意儿? 而这存款又是怎么运作的?为什么把钱让人保管,还能从那人的手里收利息? 要知道原来的货币保管商都是要收钱的呀! 为什么那些穿着淡黄色衣服的银行的劳务派遣队伍都说钱在手里拿着自然就会因为通货膨胀贬值,又是为什么给存款发利息的银行能够挣钱? 于是一时奇观。 顾川为了维持目前川水银行的记账能力,被迫选择限制个人服务的滥用。 存款与立马小额取款的人实在太多,又逼出新的规定,限定当日存款不能即日取款。 这是面向公众的业务,也面向商人、家族或企业的业务的不同。 这些规定让聪明人理解到这个货币保管者的能力有限。可越是意识,越是有更多小小的谜团盘桓在有好奇心的人们的头顶,直到那天民间总是戏称之为凹脸商人的人与那自行车的发明家一起宣布了又一消息: “当日轰动落日城的自行车百万合资,其实是我和银行的一次抵押贷款。我将该项目的一半股券用于质押贷款,换取银行百万投资。因为质押贷款的缘故,银行也是自行车实际的持股者,享有一半的权益。但我理论具有全权,我可以在未来十年优先地、分批地按预定好的价格和利息进行回购。” 顾川和凹脸商人详细地公布了条款中的许多细节。 并且当日,凹脸商人说自己因为资金注重于发展自行车上,将放弃部分股券的追还,银行将具有对这部分股权的处置能力。 这部分股券大概是百分之十,也就是二十张,按照最初他们在公证所报出的价格,这份股券价值二十万!每张都价值一万以上。 而连上贷款的利息,一共价值三十万。 “你觉得最后能拍到多少?” 顾川笑着问凹脸商人。 凹脸商人默然: “我们做的厂子,现在的规模总共,我也就投入几十万的样子。” 顾川不语,只有凹脸商人的面色越来越古怪,随着拍卖会上一张又一张股券的成交,而逐渐激动到发红发紫,最后僵硬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最后每张股券的成交价都在三万以上。最高的一张被十万收走,最低的一张也有三万变色石币。 当时,顾川和凹脸商人就坐在幕后。 凹脸商人抿着嘴,质问顾川道: “这就是明明我们都没有一百万,却要定价到一百万的原因吗?” 假设百分之十能卖出六十万,那么全部的股券足以卖出六百万,已是原来说好的两百万的三倍。 “因为我们卖得是未来啊!何况以一百万为底,人们就会在一百万上开始考虑。他们凭什么知道你投入了多少钱,又凭什么知道自行车的技术价值和牌子多少?” 顾川反问凹脸商人。 “我觉得还卖便宜了哩,也许自行车就像圆塔家族的建筑一样,在落日城的交通上将形成垄断之势,当然要按‘未来’的价值来算。” 这一笔交易缓解了银行的当前资金流之急。 于是人们这才发觉到在落日城中吹起变化大风的自行车与“商业银行”居然是紧密关联的事物,原来,这银行暗中以百分比的形式控制了凹脸商人的产业。这样,那些最富有追求心的人们逐渐理解到了银行基础的运作模式。 吸收存款,然后贷款给商人或企业,从中牟取利息资金,反哺自己的存款事业。 原来还是个当行啊! 但另一个疑问很快接踵而至: “为什么这银行除却直接取钱外,还推行使用凭证的交易?” 钱的转移不是实实在在的把变色石币从一个人的手里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而是把代表金钱的凭证从一个人的手中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中。 与德先生分道扬镳一个节气后,顾川和凹脸商人一起走在银行大楼的路面上。凹脸商人就满脸狐疑地问到这个问题。 顾川答道: “这就在另一维度上的问题了。” 凹脸商人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冷着一张脸,总觉得身边的这小鬼心底还藏着许多东西没说出来,必然有诈。 “主要是为了推广自己的业务,已经做了好几场大戏,可愿意存款于我这银行的人,愿意用我们凭证进行远程交易的人还是很少,分部也推动不起来。” 顾川平静地说。 他当然不敢说出其中真正的理由,因为这涉及到复式记账法与单式记账法的不同,也涉及到银行与货币政策的更深层的联系。 在未来,这种联系只是经济与金融研究基础,而在这个时代,恐怕还少有人可以一眼看破。 很简单的原理。 举例而言,假设社会上只有一家银行,所有人都把钱存在银行里。 银行借给客户a十块钱。客户a把这十块钱买了客户b的物资。客户b也用银行,就把这十块钱又存到了银行里。 假如他们还在用银联进行网络交易,钱甚至从未被取出过,只是从银行的一个账号存到了另一个账号上。 那问题来了? 银行是否能把客户b存的钱也贷出,即使这笔钱追溯缘由,其实是客户a向银行借的? 然后,我们重复这个过程一万次,就会发现这十块钱,同时借给了一万个人,又被另一万个人存回了银行里。 再省去客户a到客户b这个过程。 客户a直接把这十块钱存回去。 那也是新入的存款,同样可以贷出去。 这就是复式记账法,借出去的钱和存进来的钱是独立计算的。哪怕你存进来的钱就是你借出去的钱,也一样独立计算。 这才是成型的银行对金融活动最恐怖的支配力量。 也因此,这个秘密在和落日城的政治中心完成勾结之前,必须藏在心里。 “你说你来是看奇物是怎么运作的,就不要聊这些没趣的内容了。” 顾川面色淡然,只当是一切寻常,笑着带凹脸商人一起往银行大楼的地下室走去。 一楼尽是穿着银行制服的学徒向他们行礼问好,拿着他们新的证件匆匆从底下出来。顾川也一一问好,问到他们食堂好吃吗? 凹脸商人听到他们都说是的。 “小恩小惠,你倒也搞得有声有色。” 凹脸商人点评。 “小义能见真情,连食堂都搞不好的话,干活也没劲呀。” 顾川笑着摇头。 而地下室里就尽是日照村的人。河岸朝顾川招了招手。他们正在严格地监管奇物的使用。 顾川拖凹脸商人买入的两件奇物就在这儿。 其中干净的铸铁拖起了一块小小的镜片,上好的纸张就贴在这块镜片的后面。镜片旁边还有一盏灯,灯光把这狭窄的室照得明亮无比。 “我记得,这是奇物·透光的镜块。” 凹脸商人坐到镜片对面,光线一照,他就看到自己的脸便被完整地蚀刻在对面的纸上,成为了他的“存折照”。 利用奇物,可以做出接近于照片的效果。 “这就是你的用法吗?制造几乎能以假乱真的黑白人像画?” 凹脸商人转过头来,大为叹服。 在过去,这片镜片通常被用作防身的奇物,主要功能是聚集光线形成局部过热,对寻常人也有杀伤能力。 顾川取下纸来,递给凹脸商人。 “那另一件奇物·砚蓝台呢?这个奇物功能也奇怪,是让在上面研磨的墨丸,变成蓝色,一度被炼金士们谣传具有长生的作用,实际上,喝了那蓝墨的人大多早死。于是吹嘘的炼金士们被打死,而砚蓝台也就成为了鸡肋的遗物,找不出什么用处来。” 凹脸商人追问道。 顾川就说: “你把这张纸放强光下看看。” 凹脸商人将信将疑地把纸张抬起来,放在那强光下,便见到原本米黄色的纸的中部忽然呈现出蓝色光华。 “这……” 他长大嘴巴,惊讶地站起,差点把荧树灯给撞落。 “这就是砚蓝台的蓝墨。” “还是一种天然的可以用来防伪、防撕的蓝芯。” 顾川平静地补充道。 “我一直在想这世界上的一切奇物或许都是有用的。” “连我那永远会指向一个方向针也是吗?”凹脸商人笑了。 顾川双目明亮,在光线下大步行动,回头望时,一时竟让凹脸商人想到当初他在野外死里逃生时,所见到的林间的那狼形生物的回顾: “我想是的,只是现在人们还没察觉到而已。” 这是他用钱最初买到的两件奇物。 而我还想要见到更多的奇物,就需要更多的钱。 第三十二章 献礼 透光的镜块在人造强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而砚蓝台则是和一造纸作坊合作,专门造了这蓝芯纸。 地下室里人来人往,顾川凝视镜块的反光,心思缥缈,跃跃欲试。 显而易见,这产业有的是问题。 匆匆上马,匆匆筹资,匆匆传播的结果便是一身弊病。但这不也是一种无可奈何。因为没有积累,就不可能尽善尽美,没有经验,就需要从零开始。 “光这纸的设计,这镜块的使用,你的野心恐怕就不限于这落日城的一个区划吧?还想开分行吧?” 凹脸商人侧首看他。 这个世界也早有分行的概念。比如岩土家族的当行,就是从内城的城区一路开到外城的各城区,甚至在落日城周边的几个大村落也是有的! “当然,有了一,自然就想有二。” 顾川笑了笑。 甚至还不只是开满落日城,他还想把银行开到更多的村落里去,尝试形成联合。在这个过程中,便能利用金钱建立起对奇物的收集网络。 只是这种种思量又能对谁倾诉呢? 他选择缄口不言。 “而你对奇物的使用也算是别出心裁。” 凹脸商人说。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呀!我一向对奇物很感兴趣。难道你不觉得这些小小的奇异的东西很珍贵吗?”顾川先是反问,又说道,“只是原来没有财力,这才不能涉及。如今有了钱,就像内城那些富贵病人一样,要对奇物爱不释手。” 他们往回走去。 “这话不能乱说,公民也不是富贵病人,对奇物也不是爱不释手,他们只对强力的奇物爱不释手……像你这样对弱小的奇物也感兴趣的……我只见过那些和你一样从村里走出的孩子,能如此充满好奇。”凹脸商人笑吟吟地说道,“但这只是因为他们不曾关注身边,也不曾向落日城发掘水底与地下。假设他们那么做了,就会发现奇物到处都是。真正的落日城从小开始,就已经司空见惯。” “司空见惯倒还可以,可我在落日城也没见过多少流窜于外的奇物啊?” “那你知道吗?顾川。现在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曾经都被落日城人认为是奇物。” 暮光透过崭新的透明的玻璃,散落在这城里的各个房间里。来自江河的风吹入万户万家,窜进人们的衣角骚动不已。 这话叫顾川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凹脸商人双手抚上窗户,在明净的玻璃上留下人手的浅印,“就像这透明玻璃,在我还在吃奶的时候,这玻璃被我的父母一度视作某种特别的奇物,日夜用各种角度照耀玻璃,期望找出玻璃的特殊力量,就像那传说中引起火灾的镜子一样能够射穿敌人!” “结果呢?” 顾川好奇问道。 凹脸商人平静地说: “我记得他们写了一份详细的透明玻璃指南,迄今还在我家里留着。结果当时写完的第二天,商队告诉他们一个村落掌握了烧制透明玻璃的技术,证明了透明玻璃和寻常的有色玻璃其实是一样的,并不是什么无瑕的水晶,也不是什么神圣的钻石。他们带来了一大批透明玻璃。我爹气得把家里的旧透明玻璃砸了。然后碎玻璃碴子扎进了太阳穴,不治身亡一命呜呼。” 这又叫顾川好笑,又叫顾川惊心,又向凹脸商人道歉: “抱歉,我没想到令尊会是这样不幸远去了……” “这倒没事,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啦。”凹脸商人笑着摆摆手,抿嘴又道,“不过在人工透明玻璃存在以前,自然界就有透明玻璃了。落日城当时有个风潮就是找透明玻璃的功能和意义。” “那落日城现在找到了吗?” “喏。”凹脸商人指着窗户喏了一声,“现在,恐怕,我想,这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作用,只装在这里聊当装饰。” “可这不就是第一个把玻璃装到墙里用来透光的人赋予了透明玻璃意义和作用吗?” 火红的黄昏在透明的玻璃里格外明亮,像是烧着了天边一般,不停地蔓延着。 凹脸商人扯动自己的嘴角,于是那张鼻子塌陷的内凹的脸就仿佛鼓动了起来,是他乍看上去有些恐怖的笑,但熟悉了,就会觉得滑稽: “可能是的,可能是的!哈哈!你真能说出些奇怪的、叫我不理解的话来!” 沿着楼道里的走廊,两人往楼上走去。凹脸商人过路时,偶尔会往教室里头看。银行招收的来自各个村落的学徒们都在教室里正襟危坐,听讲台上的人开始讲这个世界的历史典故。他们穿着工装,胸前大都挂着一个牌子。这牌子里存放着的便是用那两奇物做出的他们自己的工作证。 这些学徒的表情大多健朗,而充满对生活的喜悦。 这是凹脸商人很少在边民的脸上见到的表情。 那时,凹脸商人就说: “这倒是稀奇啊!往常,我只能见到点困苦的表情,怨天尤人,却不知道好好干活!” “知道自己可以向上,被许诺可以向上,觉得自己能够爬到上面,自然就会感到喜悦。” 顾川不喜此言,慢悠悠地说道。 “可大多有这个感觉的人都爬不到多上面。落日城里,已经许久没有过能再进内城的边民家族了。” 凹脸商人摇头。 这些学徒大多知道顾川这银行创始人、自行车发明者之一的名字,不认识的也知道这人是他们所做的地方的老板。 只是当顾川和凹脸商人走过窗边,没有一人外望,一个个都没在看他们,而在听教师讲话。 一时之间,顾川竟觉得自己像是视察学校教学情况的班主任或校长。 而廊道里空空荡荡,只有些外聘的人员在走。外聘人员的面色就各不相同。有的趾高气扬,见顾川走过便面色骤变而谄笑。有的不管不顾,避人而行,也不想与任何日照村人撞上,只和涉世未深的学徒们聊天。 凹脸商人知道这些人就是被聘请来的教师,原本可能是落魄的公民,也可能是哪里受过教育的穷书生,如今在银行的培训处来给学徒们上算术课或者文化课。 凹脸商人有许多不理解的事情。 比如这培训上课就是凹脸商人不理解的事情。在他看来,这些人如今的素质已经够用了,又何必多上课呢?像是那些对鸡兔同笼的解答或者古代历史的疑难,又有什么好交谈的呢?难道他们在工作中会用得上吗?与其在这里学习通识,还不若直接干活打工积攒经验来得爽快。 尤其凹脸商人深知这些人以“劳务派遣”去做的活也不多么高大上,用个加减乘除已是不得了的事情,又何必如此白费功夫? 但他倒不至于去问,只当这是发了财的日照村年轻人附庸高雅的癖好,而故作赞扬道: “只是你这样也不错,能唤醒他们上进心,叫他们能多努力努力,把自己的活给干好,也不亏你花钱的栽培了。” 顾川对这赞扬没有任何喜悦的意思,只瞥了凹脸商人一眼,叫凹脸商人眯了眯眼睛。 这少年人也就顾左右,而说到其他,挑开凹脸商人最深的意思。 “现在我想。你过来,恐怕也不仅是来看我这里奇物是怎么用的吧?” “当然还有其他的目的。” 两人一直来到那临时的会议室,凹脸商人把门关上后,既不笑,也面无表情了,他缓缓地托出自己今天另外的意思: “内城有另外的家族把自行车的技术破译出来了,我前几天想了很久,决定按你的说法,把自己的股券稀释……让深地家族能够入股。” 落日城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长期地保持独一无二。 自行车便是如此。 仅仅两个节气,已经有内城家族利用拆解的方法反向破译了自行车的技术,只是对组件的一些精密参数还不甚了解,但仿造出能动的脚踏双轮车根本不是问题。依据此法,也有一些家族试制了自行车,形成与凹脸商人的竞争之势。 而原本与凹脸商人有关系、并帮了凹脸商人一把的深地家族,如今也关注到这家族旁系的旁系、已经不算家族内人的支流。 要知道这深地家族奇物交易被议事会警告过后,内部人心涣散正是不振时节,恰需要些好消息提神振奋,也表明深地家族不再执着于奇物交易。 这是凹脸商人需要做的政治站队。 下个节气是白露的节气。 当一天起来时,可以见到树木的叶子上凝起一层洁白无瑕的露珠时,就说明节气已经转化,白露节气已经到了。 白露节气的第三天,凹脸商人稀释了自己一大半的股券,献给了深地家族。 深地家族对此大为满意,然后就派了将近百人的管理队伍进驻凹脸商人的产业。 这个消息意外的,居然利好了川水银行,或称第一银行。 “这是为什么呀?” 雨花一边插花,一边问到刚刚洗好澡,穿着宽松浴衣的顾川。 顾川打了个哈欠,吃了点东西,才撑着脑袋,眼皮低垂地说道: “因为原本落日城最富庶的深地家族对自行车产业的干涉,也代表了我们手里股券的迅速升值。” 雨花那时单单凝视着顾川,稍有不解: “你看上去……好忧郁。” 这是面色不好看的委婉的说法。 “因为遇到了点麻烦。” 顾川露出一个微笑。 自行车不是独一无二的。银行在落日城自然也不会是独一无二的事情。 落日城的货币是变色石币。变色石本身是种难以禁止的大宗商品,但其私铸被议事会严厉禁止,并杀头杀到人头滚滚。因此,民间名义上只有变色石的非货币加工厂,一般将变色石加工成首饰或者开采奇物所用的钻头,由同属内城家族的药石家族把持。 落日城里颇有些公民商人经商致富后,通过各种手段持有了大批的变色石。但他们不像内城大家族持有大片的土地,因此为了安全,避免盗窃和抢劫,就会将变色石存放在药石家族手中。而商人取变色石的凭证即是石证。 这长期财富保存与凭证本身就是银行的一种雏形。 药石家族在得知银行的存在后,就起了点心思,想要把存放的变色石同样投入交易之中,决定也成立类似的货币经营商。 时称药石银行或第二银行。 而日照村的银行便被称为川水银行或第一银行。 这无疑是一次极大的冲击。 因为平民取款与存款机制不完善,加上信任制度的问题,根本无法吸收最多数群众的存款。 实际上,就现在的社会发展形势来看,只有边民中的富有者(如商人)和公民才会积极地选择另寻财富保管的途径。 对于相当多的人,哪怕用利息利诱,用通货膨胀的概念威胁,面对这么一种可能不安全的东西,他们大都不动不摇。 “那就不吸收存款不就好了?” 为了应对药石银行的冲击,日照村的少年人们立刻又开了一次会。 河岸就是这样说的: “小川,你说是不是?我觉得我们现在干得也不错了……也不需要弄得更大了,钱多了,我也不安心……这边安保设施弄得我整日整夜睡不着觉,生怕少了一分钱。大的保险库还在建,我也怕有人在工程里动手脚,天天盯着,紧张得要死!”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少年人们的共鸣。这群淳朴的家伙被勾引出来的野心在安逸的生活中很快消失殆尽。 于是天真便让他们觉得井水不犯河水,温温和和地、按现在的过法过下去,也不错。 只是顾川无法这样想。 “河岸你有想过吗?” 唯一睁眼、知晓异世无数实例的顾川只能叹了口气: “药石银行会饶我们一命吗?” “啊……” 河岸傻傻地发了一声,而思维最敏捷的清露和卵石已经皱起眉头,猜想到了情况。 顾川不急不忙地说道: “好的,我们假设药石银行想要做大,那会不会从我们这里夺走存款?这种夺走不是和和气气的,也不是他们亲自来夺走的,不费一兵一卒,只需要宣传。” “宣传?” “比如许多商人听到药石银行的宣传,听到药石银行有大量变色石作为底气,觉得药石银行更安全更有利,他们就把药石银行作为首选,从我们这里取走存款然后存到药石银行,然后……你猜我们会怎么样?” 顾川话说到一半,少年人们一个个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只是天真,经验还不丰富,摔的跟头也不够狠,但……不是蠢,也不是不听人话。 灯光摇曳,而人影就在灯光中闪烁。 “那我们该怎么做?” 一道又一道的目光又射到顾川的身上。不知为何,顾川低下了头,叹了口气,说: “我也在想办法。” 接着,好一会儿,他们见到那为首的同龄人干净的手指轻轻敲击桌板,并认真地说: “就像凹脸商人一样,我们也需要找个足够强力的靠山。” 第三十三章 落日城的冕下 落日城内城一共有十二个大家族,深入落日城之各行各业,乃是落日城的支柱。 而其中,更特别的,有八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传闻是落日城还未建城之初便一同来到这片天地,开辟这片土地的建城者的后人,已经有数百年甚至千年以上的历史了。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新水、圆塔、深地、浸野、药石、樊中隼、天十二节与嵬槐。 “最为原始的八个家族。” 这是德先生曾经教导顾川的落日城的常识。 顾名思义,从名字上也可以看出这八个家族分别掌管落日城之水业、建筑业、奇物挖掘业、农业、医药祭祀、畜牧、天文历法与殡葬。议事会最开始的组建,就是在建城时代,为了调和包含这八家在内的多个家族的矛盾。 “不过实际上,按德先生所说,落日城的历史发展就是冕下打压这原始八家的历史。” 顾川咬着指甲,说道。 “原本边民不允许成为公民,如今却开了好几道口子。原本议事会全由原始八家的人把持,如今也混入了些不属于各大家族的人存在。后来的四家便是靠着最初进入议事会的族长逐渐牟取利益起步的。” 这叫少年人们一惊。 “那混入议事会反倒成为了起家的关键吗?反倒给那些什么家族族长获得了各自家族天大的私利吗?”河岸问。 “从结果来看……是这样的。”顾川答。 日照村人的夜间课堂变成了历史课与社会分析课。银行还在照常发展,少年人们则开始积极备战药石银行可能的竞争。 顾川备了一叠草稿纸放在桌案上,他一边说,一边就在纸上勾勾画画, “不仅如此,冕下持续支持少数法案,过去拆分了圆塔家族对建筑的把持,浸野与药石对医药与祭祀的控制,拒绝了原始八家对落日城土地的垄断、也禁止他们大肆发展佃农,前段时间更打压了深地家族的奇物交易,使得深地家族一落千丈。” 河岸面色一凛,和顾川交流后,他也知道了他先前雇主丁医师的破产不是别的,正是因为深地家族被打压,奇券市场的雪崩。 清露抓着自己的单马尾,低着头,小声地问出另一个问题。 “那那位不准任何人议论的冕下是属于哪个家族呢?” 顾川闻此言,露出茫然的表情: “德先生从未提到过这点,只说如今的冕下已经持政很久,从他小时候起就一直在位置上了。” 顾川不停地回忆,却发现德先生对冕下也是三缄其口。纵然是他的直接雇主·圆塔家族,德先生把门一关帘一拉,照旧诽谤。但是冕下,德先生也只说过几句委婉的话,最严重的也只是和顾川说冕下的权利凌驾于议事会之上。 顾川绞尽脑汁,才想到百科全书的历史篇曾记载过在数次建城节期间,冕下都和天十二节家族族长私聊会面过。 “那冕下,可能和天十二节家族私交甚好。” 这点信息显然不在意揭破冕下的面目。 所谓的冕是统治者的礼帽,冕下即是戴着统治者礼帽之人,意即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可落日城平民对于冕下也是所知甚少的,虽会在平时念及冕下这个称谓,却对更深的内容一无所知。 这是在信息不发达的古代常见的状态,别说皇帝的名字,就连朝代的名字有时候都不知道已经改换了。只是冕下已算是一城之主,政令会直接下达内外城,内外城人连城主的姓名也不知道,也不能算是正常。 “原来如此……” 清露喃喃。 “冕下可能不属于原始八家,而他的家族身名不显。德先生说得不多,我也和你们说过德先生和我再无关系,我也不想再找他,我也就对冕下所知甚少。” “其实,我们对原始八家的了解也不多吧。它们对我们来说就像活在传说中的神仙,和我们的生活哪有什么关联呀!” 卵石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叫众人一愣,皆是莞尔。 莞尔过后,便是无力。 想要找个靠山,却不知道沿什么路径。而且还对这一群可能成为靠山的都无所知。 楼外虫鸣几声,楼下几许踏步之声。阴云密布的夜里,一切沉沉。 少年人们围着那张写着十二个家族名字的谱,心生迷茫。 “要么,我们要不要和凹脸商人学习,也和深地家族联手。” 卵石出了个馊主意。 顾川摇了摇头: “与药石银行的冲突,不比自行车生意的小打小闹。恐怕深地家族也不会想插手。但我之后去咨询一下凹脸商人,看看这条路子能不能好走点。” 这话叫孩子里心底惴惴。 这时,清露小声地出口了: “那么……假设要找一个靠山、确实要找一个靠山的话,小川哥……我们可以找冕下吗?要找就找最大的……是不是?” 顾川看向清露,清露不知怎的,立刻便垂下了脑袋。 “确实如此。” 他说。 “这也是我的想法,要和议事会进行合作。” 只是这也是一条艰难的道路。 不说别的,不论是内城十二姓还是原始的那八个家族,至少都在外城有生意有土地,若有需求,一定能联系上。 但冕下不同,想要联系上冕下,从百科全书历史篇或更早的城志书史里翻,也只有两个方法。一是建城节庆典——这已经是错过了的。下一次又要等下一次的大暑。二便是进入内城,向议事会申请觐见。 “你想要觐见冕下?” 当顾川旁敲侧击地询问凹脸商人时,凹脸商人露出意外的表情。 “你有什么想法吗?” “你的总结没错。只有向议事会申请一条路。” 凹脸商人说。 “那倒是麻烦了……我和议事会也不熟。” “你现在也是城中一明星贵人,使点钱打点一下,未必是不能的。” “可这就是麻烦呀,钞能力耗钱呀!” 顾川道。 “面对药石银行的竞争,我这边的钱也虚得慌。” “情况不佳吗?” 凹脸商人双目闪闪,他并不清楚川水银行的实情,自然也好奇最近城里新开的药石银行与川水银行的竞争会走向什么地步。 顾川哪里不知道凹脸商人心思复杂,脸上依旧云淡风轻,轻飘飘一句: “对面来势汹汹,骑虎难下,就要稍微想出点办法来。” “看样子你很有自信,那我也放心你了。我们都是合作伙伴,有什么难事,你尽可以和我讲讲。我断不会欺你。” 顾川哪里敢讲自己的困境! 他平生最不信的就是商人。要知道,所谓的商人联合就是因做生意联结起来的人,不就是因为钱才有关系。 因钱才有关系的,你没钱的时候,敢信吗? 顾川自问是不敢的。 随后,凹脸商人就讲到药石银行已经有人找上他。凹脸商人也是落日城新贵,自然也是药石银行的潜在客户。药石银行对凹脸商人开出了每个节气将近两点的利息,叫凹脸商人也一阵心动。 这百分之一的差距何等惊人呀! 顾川听罢,一片肃默。 “恐怕,落日城银行平静的日子不多了。” 凹脸商人一边观察顾川的脸色,一边笑吟吟地说道。 不止是不多,实际上已经开始。 药石银行的攻势在于无形,它不是玄幻的打斗,不会直接骑在脸上。药石家族在议事会的拘束下也不会对人使用攻击性的奇物。 一夜醒来,少年人们便发现几个城区到处都在有人讨论新开张的药石银行,说出药石银行喊出的口号,讲药石银行第一天就吸收了百万以上的存款,为了保存钱款,更在修建超大型的金库。 “怎么会有这么多?” 听到这个消息的河岸一拳头砸到桌板上。 “很正常。药石银行在落日城不像我们是没有基础的,他们有的是人,有的是依附的小家族、小商人。没准你以前的老师也靠着药石家族吃饭,从药石家族那里买药材,药石一施压,他们自然会选择药石银行,给药石银行的开门红凑出个好看的数字来。” 与顾川想象的一样,药石银行同样是从最具有货币保管需求动机的商人群体入手的。而药石银行扩张业务的方法也非常简单,那就是威逼、恐吓和利诱。 利诱就是利息,实际的好处。 恐吓则在于药石银行正在有意无意之间贬低川水银行的存在,认为川水银行来自边民创造,安全性实在不足。 而药石家族对整个落日城的医疗产业具有非同凡响的控制能力,是人都可能生病,就需要药物,需要治疗,这是药石家族的威逼。 只半个节气的功夫,掌管账目的雨花和清露就发现已有许多大客户商人提出全部取出的要求。 他们所占据的存款足有川水银行十分之一,若是全部被取走,川水银行的资金流必然断裂。 卵石和洪沙都是交际好的,与这些商人一一交流,又是许诺,又是让利,这才勉强稳住。 他们回来的时刻便带回来了药石银行开出的诸多条件,还有他们自己抿嘴咬牙、痛苦不安的脸。 “药石银行也过分了。” 河岸忍不住拍桌而起,大叫道: “我们还没有怎么样,他们怎么就以我们为敌?这为什么呀!” “河岸,这是因为银行这个概念就是我们打出来的啊!” 卵石抿嘴道。 “我们自然会成为后来者的目标……就像川哥说的一样……不是我们不抗争就行的事情。” 少年人们的争吵弄得彼此焦头烂额。没有人的脸上还能有自信。 而那时的顾川却退出了争吵。 他正在请几个银行外聘的工匠为他做几件献给冕下的礼物。 一日如此,十几日也如此,不再关心药石银行的动态。 这叫少年人们更加不安。 一天晚上,河岸忍不住敲了敲顾川卧室的门。 顾川打开门,就看到河岸黑了两只眼睛,走起路上都苍白无力。他急匆匆地把自己今天收到的又一批商人决定取出存款,另存于药石银行的事情告诉顾川。 顾川也认真地听,只是听罢并无反应。 河岸等了好一会儿,见顾川还不说话,便道: “小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 黑暗中,接着一点烛光,顾川的眼睛格外明亮: “我们已经不是说好了,要找个靠山吗?” 河岸一下子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顾川关心地问道: “你怎么了呀!” “我就是在想,为什么药石银行不能和我们好好相处呢?非要诱惑存款在我们这里的商人呢?” 河岸越说越气,说到最气的时候忍不住用拳头锤自己的胸口。 顾川是又好气又好笑: “河岸呀河岸,你不知道,人之种种行为,皆如骑虎,既然走出了第一步,就会骑虎难下。” 河岸始终抱有幻想,而顾川只有紧迫感。 “譬如这银行生意,做到了我们这一种地步,已经不可能和竞争者或新晋的竞争者善了了。” 想要前进,就要和对手正面对抗。 想要退步,对手不会退步,便会被时代风潮所逼。 想要保持不变,那么对手的进步就会把你压死,直到叫你一无所有! “哪边的扩张性更低,等到另一边扩张起来了,别人自会把你吃掉。不具有扩张能力的、善良的、温和的东西,就会被那些严厉的、疯狂的、不停扩张的东西打倒。我们最好的、最有可能的善了方式只有一种。” “是什么?” 河岸问。 夜深人静,不知何时,顾川一个抬头就看到几个少年人也堆在门外,听他们说话,他知道这些人如今都是紧张不安。 原本那点成功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和药石家族谈清楚,完成并购,合二为一,从而彻底取消竞争关系。之后,我们就可能要给药石家族打工啦!” 这是少年人们无法接受的,也是顾川无法接受的。 “就这,成功率也不会高。到时候,药石银行的阎王好说,那些小鬼们怕是还要天天恶心我们这些人呀。” “但别担心。” 暗淡的烛光里,顾川把河岸拉起来,又打开门,见到那群少年人怯生生的面庞,平静地说道: “我已经和议事会外城的办事处说过了,申请已经通过。很快,我就能觐见冕下……至少是冕下的代言人了。” 在门外,顾川转过头去,踮起脚尖,好望向遥不可及的内城。 无数灯光犹如星点,漂浮在内城上下,仿佛一片光耀的海洋,照亮了缓缓流过的淮水。 而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就住在那里。 第三十四章 永恒的统治者 犹如巍峨的高山,犹如陡峭的绝壁。 在数百年前便已建造的城墙,如今也是阻拦边民进入的围栏。 晷塔建在内城中央,夕阳长照于晷塔之上,便给它拉出一条长长的模糊的影子倒在人间。光辉的建筑落在地上,也不过是一条阴影的路。 一支小的队伍沿着下淮区的大路,在两排荧树中,从晷塔的阴影里过来了。荧树外,下淮区的建筑里,几双眼睛都在凝视地上的人。 “这倒是很少见的事情了。” 楼上的公民自言自语。 楼下的队伍已经很靠近内城城墙了。 为德先生服务时,顾川也几度远眺过内城城墙,只见到一片萧萧肃肃、冷酷地仿佛隔离尘世的围栏。 按照凹脸商人的说法,边民进内城,必须一个公民作为引路之人。顾川没请凹脸商人为自己引路,而是找了那售出大楼的塔姓男子。塔姓男子活得糊糊涂涂,听到有钱,爽快地答应了。 只是当这塔姓的年轻男子真正走在这里时,莫名生出惭愧,不愿出马车了。 “这条路,内城人都叫之为上云大道,为什么这么叫已经没人知道了,至少我不知道,或许是登上青云的意思。” 塔姓的引路人说。 顾川和他同处在马车里。这趟行程没有日照村其他的少年人。维持银行的大局很重要,觐见冕下也很重要。顾川挑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去做。 “我听你说过你小时候也曾是落日城内城之客,一定有很多记忆吧?” “是呀。” 塔姓男子无限惆怅。 可那也只是过去的事情了。最后经营不善,他被赶出内城,曾经就是走了这条路出来的。 “路是有历史的,那这荧树呢?” 两边的荧树在白日里黯淡无光。 “根据家史的记载,是第一百次建城节的时候,冕下说外城的路上太单调了,于是嵬槐家族和圆塔家族合计,为这里也种满了荧树。于是后来的每次建城节出游,下淮区都会无比明亮,直如内城。” 马车里装着此行要献给冕下的礼物,羊马一步一步,驮着车儿走过阴影,在太阳消失在云后前来到内城城墙前。 顾川抬起头,便见到那内墙上照样画着无数眼睛的符号。灰暗的眼睛的符号没有任何神采,单调而恐怖。 落日城的卫兵就列在城门口。 他们早已从城墙上望见来人,如今下来,便要检查身份,还要检查他们带进城的献礼。 塔姓男子下车朝卫兵们鞠躬,作担保人,又拿出顾川早已准备好的用钱打通的文书,随后又塞了点钱给他们。 “无误。” 就算是落日城的内城精挑细选的身为公民的卫兵,也早已习惯了贿赂。 “无误。” 几个人连声说道。 卫兵长又道: “麻烦这位贵客下来,由我们做完公事。” 顾川这才下车,由士兵指引,走进城墙。墙边有门,门里有小道,通往他们用来检查过往人员的房间。房间里有一盏荧树灯,灯光明亮。他被要求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掉。顾川一一做了,露出少年人硬朗的身材,只留下裹裆的短绔。里面检查的人是老迈的士兵,把顾川衣服收好后,就是检查,然后睁着浑眼瞧了顾川好一会儿,面无表情,仿佛走神了。 顾川呆在这里只觉得头皮发麻,先是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 “好了吗?几位老先生。” “张开手,转一圈。” 顾川照实做了。 “唔……是个人样。” 其中一个人把他们翻看过的衣服还给顾川。然后几个老头都点了点头: “没问题,可以通过。” 顾川这才把衣服都穿上,匆匆从这检查的小屋子离开。公民的审核流程不需要脱衣服,塔姓男人已经在外面等候。 “这也太严了,我都怕他们把我的短绔都扯下!” 他忍不住吐槽道。 谁知塔姓男人的面色立刻严肃起来,认真地说道: “小老板,你不知道,我不怪你,但内城是落日城的核心区域,是不容寻常边民随意进出,对边民必定是这么严的。这是落日城的规矩。规矩!” 他的大声把顾川吓了一跳。 “你一定对内城很有感情。” 顾川说。 那人满脸自豪正要开口,可突然想到自己早已不是内城中人,只能流落外城,把祖宅都卖了,又凭什么自豪呢? 他感到痛苦,就不说话。 “落日城曾经又因为边民出过什么暗杀之类的事情吗?” 顾川问。 百科全书里没写过这些,顾川做了个联想。 塔姓男人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从城墙建立的一开始,这个规矩就存在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个被雇佣的装货的公民把马车拉了出来。顾川连忙上了马车,检查货物,他一一查看,并无差错,所有东西都还在,这才放下了心。 “他们是怎么核对的?” 顾川问雇工。 雇工说: “小老板,我们把您的名单出示了,他们一一看过就放行了。” “看样子,我的东西,还是不入城卫法眼呀!” 顾川笑道,放下心了。 于是这行人便又上路了。 这是顾川第一次见到落日城的内城。 内城静谧,不似外城那般喧嚣,于是风声、水声愈发响亮,醒人耳目。 外城广大,内城同样广大,只是建筑稀疏了很多。两边种满荧树的大路到处都是,四通八达,大量的围墙将一切建筑遮挡得严严实实,以致于一眼望去,犹如行走于高墙迷宫之间。 所有的墙上也都画着眼睛。 顾川抬头眺望,只见到有的围墙背后有高塔,有的围墙背后是方方正正的多边体建筑,有的围墙背后什么也见不着——说明建筑太低矮了,被围墙彻底围起来了。还有的围墙背后,也就是外城可见的寻常高楼大厦。 千种造型,竟无一相似。每个家族的建筑居然各不相同。但论及一个整体的风格,顾川突然想到了尾桐夫人—— 尾桐夫人的府邸也是如此风格的。 “我曾经在外面看过很多这里的光亮,还是第一次进入其中。” 塔姓男人一进入内城后,就躲在马车里决计不看外边了。他听到顾川这话,抬起头来,得意洋洋地讲道: “内城里的好事情多了去了。你没见过的东西更多。” “哦,有什么?” 顾川饶有兴致地问。 “灯会,你见过吗?”塔姓男人双目迷茫,掀开帘布,从缝隙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远处种种围墙,怀念地、憧憬地说道,“每个小暑节气,落日城内城都会举办公民的灯会。灯会漂亮呀!各个家族都会取出大把大把的花灯装饰围墙,又会把灯放入日照河中。于是无数光点就顺水漂流,把河水映照得……像是、像是奶水的河流,不,像是银子做成的河流!灯不会熄灭,光也不会熄灭……整个夜晚都无比明亮,直到太阳重现之时,一切灰烬纷纷扬扬。各家都休息了,打烊了,什么事都不做了,就光顾着和老婆孩子呆一起了。可惜……可惜……” 说到这里,他又沉寂了下来。 顾川知道他又想到了他自己的遭遇。灯会再美丽,与这些被赶出内城的公民、甚至是削去公民籍的现任边民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适时入夜,云遮天日。万物都沉入黑暗里,所有荧树都发出点滴光明照亮前路,一时光影变动、魔幻迷离。 今天入城,不是今天觐见。 “我们会先在议事会的招待府中栖息。” 塔姓男子说。 “我知道,这是我和议事会的外务司约好的事情。” 这也是顾川第一次见到议事会所在的建筑。 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自己正处于草原。 那是一群又一群内圈大、外圈小的半圆体犹如盆碗倒扣在大地之上。数十个半球建筑俨然阵列,又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圆,仿佛一个个巨大的蒙古包。 直靠近了,顾川才发现,这球也不是那么球,砖块的痕迹和缝隙仍是可见的,为了结构上的稳定,便更接近金字塔的造型。 议事会就在其中的中心圆。 而到了这里,大量的卫兵组成人墙,日夜看守。 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就有卫兵连忙上前,叫他们停步。 塔姓男子再度下车,通告己方的请求,并出示自己的文书。卫兵点了点头,道: “原来是请求觐见的客人,那请随我来,麻烦几位先行栖息在招待府。外务司的主官从早上就在准备见您了。” 外务司的主官是个大腹便便、不事劳作的胖男人,等顾川进到他在外务司的独立书房后,一张肥脸带起笑容。 “这位就是外城边民里的新起之秀吗?” 而他沟通过也塞过钱的外务司的副官就站在一边。 “是我,大人。” 顾川鞠躬。 “那还请坐。” “主官尊贵。我立着就好。” “这倒是很好的。说来……你知道议事会因你争吵过吗?” 这叫顾川睁大了眼睛,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稍有不安。 “主官,我并不知道。” “哈哈,不知道是对的。要是知道了才有问题啊。但我倒可以和你说说,是你的银行曾让议事会的人争吵了许多次,说这样的产业能出现在落日城吗?”主官笑眯眯地说道。 顾川背后一片冷汗,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道: “都是为了落日城的繁荣发展。” “是呀!你倒是可以清楚,当时,原始八家的药石家族也提出了这么个观点,你可能不知道药石家族,这是了不得的大家族,你平时一个不小心跌打损伤的用药恐怕都是药石家族栽种的。他们还说他们也准备建银行,这就叫议事会放弃了许多举动。现在这药石银行建起来了,就叫其他家族更好奇啦,就连我的家族浸野也在想这银行会怎么样?还叫我多问问你呢!” 这让顾川的脑袋瓜子迅速转动起来。 这是药石家族反而救了自己一命的意思吗? “主管,这银行生意简单,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说。外人听不懂,您一定一听就懂。” “哈哈,这倒免了,副官都和我分析了,我说也简单。可是药石家族说自己也要加入银行生意。”而那主官就继续说道,“那就有意思啦!前段时间,就把冕下也惊动了,想要看看这银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这不声不响的老家族药石家族在换了族长后也要搞呢?” 顾川不知道这主官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只使了个眼神给自己用钞能力打通的副官,想拿点不着痕迹的提示。 谁知那副官眼观鼻、鼻观心,脑袋垂着,一派当做自己不存在的样子。 而那主官把顾川的眼神收在眼底,笑着道: “你也别紧张,我就想和你说,我通报了冕下你想要献礼冕下的消息后,冕下就问我你是个什么人呀!我说你是个边民,但是自行车的实际发明家,也是银行的创始人,冕下说有意思,也想见你啦,问问你这自行车和银行的事情。” “那自然是我这等平民的荣幸。” 顾川低下头来。 主官收了笑容,冷淡地说道: “确是如此,既然你要觐见冕下,冕下也同意了,便望你好好表现。” 顾川为这主官的变化感到不解。难道这主官不希望他见冕下吗?只是主官不等顾川多言,冷淡地说道: “副官,送客,让他去招待府。” 顾川迷迷茫茫地走了。 走到外面的时候,雇工都在外面等候,塔姓男子却不见了。雇工对顾川说: “小老板,那家伙遇到个故人,被那故人拉走了。你别担心!” “哦……我自不担心。” 顾川皱眉,和雇工一起来到招待府中,雇工是一套房间,他又是另一套房间。他的房间里站着位芳华正好的少女。 这叫顾川吓了一大跳。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招待府的侍女,负责大人这晚上的居住。大人若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和我说,我就在门外候着。” 那侍女低眉: “此外,大人,在觐见冕下之前,你需沐浴更衣并斋戒一日,消除身上全部的异味。” 这也是落日城的规矩。 “我自当遵守。” 顾川同样低头,以示自己的恭敬,好掩盖自己内心全部的桀骜与不逊。 第三十五章 中央禁令宫殿 塔姓男子确实是遇到了故人才走开的。那人是塔姓男子曾经家族的门客,也是公民。落日城内城还有边民的建筑队伍,但议事会里,无一例外,都是公民。塔姓男子和这人曾经玩得很好,也算是朋友。 “好久不见了,塔灰。” 那人对塔姓男子说。 塔灰低着头,畏畏缩缩,目光躲闪,侧着头,弯着腰,不敢直视眼前高贵人。 “胙德,胙大人……你现在、您现在已是二十四司之刑务司的高官了。” 被称为胙德的人长得又瘦又高,颧骨高耸,头发很短梳向脑后,身上是穿了一身白袍,身披两条绶带。说是两条,其实为一。这种绶带像是一条长长的丝绸围巾,上刻纹理,边缘镀金,穿过脖后,挂在肩膀上,两端笔直地向地面垂落。既有两端平行垂落,便叫作两条。 他昂首阔步地走在议事会二十四司的廊道里,而塔灰就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有幸得到上人赏识,偶尔成功罢了。” 胙德说。 这就叫塔灰的头低得更下了。 曾经他家的门客,现是他高不可攀的存在。 廊道一片雪花石膏白,不见任何其他色彩。每行数百步就有挂画,画中便是曾经二十四司优秀官人的头像,还有他们的格言。 塔灰看到最初的二十四司之金部司主官那肥大的头像旁写着一句口水话的“名言”: 学会接受,世界就会变美了。 他低下头,默默地走。 建筑里的廊道通向外头,便成了玻璃走廊,能见外侧夜色如漆似黑,一片苍茫。遥远的建筑都藏在黑暗里,不可捉摸。而近处的一切则在荧树的光里若隐若现。玻璃走道里还有玻璃走道外,许许多多全副武装的人正在看守这一落日城最严禁之地。 穿过玻璃走廊,离开外务司,便来到了刑务司的半圆球建筑之中。胙德一边和塔灰交谈,一边引塔灰来到他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他亲自给塔灰倒了杯水。 塔灰连忙起身,诚惶诚恐地伸出双手,好用双手捧住水杯,然后就在颤抖中泼了点水在自己的身上。 “你这是怎么了?” 塔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迎合似的一句: “我是太激动,有点着了魔了。” 胙德哈哈大笑,然后撇开话题,道: “说来,你说你是配合那自行车的发明家,才进了内城的。” “是的。” “那倒是有趣了。”胙德说,“自行车的发明家,也是最近议事会里经常讨论到的话题。” 他喝了一口水。 塔灰又惊又疑,他不知道为什么胙德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个。 “这是啊,冕下关注到了他的缘故。” 胙德轻声细语,犹如窃窃的风声。 说完,他举杯轻饮茶水,双眼凝视这曾经是他雇主的人脸上的失魂落魄,只道: “今晚,你也别回去了,我与你留宿,也老朋友很久不见了,多说一点话,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 塔灰听到前面还心中喜悦,只是后面“没什么机会”这半句话,就叫他如坠冰窟。 确实,他是可能没什么机会再进内城,也没可能来个东山再起了。 他只能讷讷地、讷讷地答好。 “好呀……” 塔灰说。 于是直到了第二天行将拜访冕下的日子,顾川也没有再见到塔灰。他问那位侍女,那位侍女匆匆离去,回来时面色有异: “您的那位公民朋友如今正在受他的故友、一位刑务司大人的召见,他托我转告您,您不必担心他,等您回来时,他一定会赶来与您再见面的。”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拜访冕下?” 侍女答道: “已经到准备的时间了,您在等待一刻钟,就需要前往中央禁令宫,等待冕下的召见。” 顾川闻言,扯了扯自己衬衣的翻领,从容不迫地说道: “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于是车队再度上了路。 顾川也不坐车,单单坐在车外,凝望天色。 那永恒的落日啊,就在那天际线上继续长存不变,为这世间一切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火色光彩。顾川见到远处的晷塔直插天上,穿过日影,是这丹红太阳中的一根笔直的粗黑线。 波折不已的太阳,与永恒的暮色,使内城千百怪形怪样的建筑一同拉出上百道的倒影来。水是铁青色的,而灰羽的鸟儿则在发射耀眼的光华。所有刻在建筑上的眼睛的符号好像都在发亮。 落日城永远温度适宜的风吹得顾川舒适,他抬起头,在侍女的指点中,这才看到了那中央禁令宫的存在。 坐落于晷塔之前,坐落于永恒的落日之下,底座是正方形的,整体犹如金字塔,但其表面并不平整,有落差,便像阶梯,是从底下一直抵达顶上的阶梯。 其顶上,也不是金字塔的尖,而是方方正正的神殿般的建筑物。 它的高度已数不尽,可能有三十层或四十层。 它的广度也不能轻言,顾川类比一下,恐怕要将议事会几十个圆球建筑加一起,恐怕才能与这“金字塔”匹敌。 而它就在暮光下,影影绰绰,仿佛底部已经消失在了那犹如旷野般无边无际的黑暗的众多的影子之中。只剩下顶上的正方形的神殿似血鲜红。 “那就是中央禁令宫吗?” 顾川喃喃道。 只存在于边民口中的宫殿,却从未有人见过。纵使是德先生的资料里,也未提起禁令宫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只知道禁令宫是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居住之地。 领路的侍女说: “是的,大人,这就是冕下所居住的宫殿,还请你千万理智。” 这话奇怪。 顾川佯装气恼: “我对冕下无限敬仰,对落日城的荣光无限爱戴,断不用你来说这点。” 侍女摇了摇头,客气地说: “我倒不是怀疑大人对落日城、对冕下的拳拳之心,只是大人的觐见,未曾学过、修习过一套礼仪,难免会有偶然冒犯的地方。” 顾川需要提前到的,而冕下不必提前到。 一进中央禁令宫,便见三条廊道通向其里。所有房间与通道的墙壁之上均刻有浮雕。顾川默记,走了一百米,浮雕没有重复的部分,再一百米浮雕也没有重复的部分,再再一百米,到了等候室,等候室内同样刻满诸多怪异的浮雕,也没有错。 其中有落日城倚傍的山川,有日照大河,有落日城外不尽其数的乡村,也有落日城和落日城中人。 而且,这些是分时间的。有的是现在,有的明显可以看到是上百个节气前黄昏战争的时候,也有的顾川光靠德先生速成的历史知识已经看不出来了,只懵懵懂懂,意识到这是落日城历史的留影。 等候室的房顶有吊灯,把这一切都照得无比明亮。 他和他带来的雇工随从在这里等候。而他即将献上的礼物被他们装在盒子里,被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那引路的侍从站在门口,仿佛一尊仕女的雕像。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目不转,直到末了,她说了一声: “传见。” 于是这个屋子里好像都是这侍女的回声。顾川抬起头,站起身,整理了下服装,叫清爽地说道: “请您引路。” 侍女摇了摇头,又叫了些侍从进来: “且慢,您的雇工随从需留在这里,您有什么需求,请吩咐我们便可。” 顾川一顿,暗恼这群人不早说,只勉强道: “那还请您们把我要献上的装有三件奇特事物的箱子带上。” 侍女道: “可。” 侍女走在最前面,顾川走在侍女身后,十几个侍从则抬起三个箱子,跟在顾川身后。廊道每隔数步就有卫兵,一整排的卫兵仿佛雕像,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顾川默记位置,发现一行人正在沿廊道走向这栋巨型建筑第一层的最中央。 果不其然,侍从说:“中殿到了。” 只见一条大的廊道尽头豁然开朗,光明万丈。 刚一进去,便见到高大的柱子与每根柱子边上都有的多枝灯台,凭着镜子反射,烛光遍照全室。 宫殿的四角摆满雕像,雕像旁边又站着肃穆的卫兵。顾川扫视一圈,小心地瞥向中央,不见王座,也不见大臣,只见到一人……一个少女站立在正前方巨大的壁画之下。然后……他的目光就全被这巨大的壁画吸引了。 壁画上画着三个东西。 第一个东西是金光四射的落日。 第二个东西是落日下的围城。 第三个东西,是落日与围城之间,一个坐在城市上的人。 一个脸上什么都没画、只画了一只眼睛的人。 一只位处脸面中央的左眼,眼中有个小洞,从洞孔中仿佛有人正在凝视他。 那只眼睛,顾川乍见便觉得眼熟。 只一瞬思考的功夫,身前的侍女向着壁画鞠躬示敬,口称参见冕下,身后的所有侍从放下箱子,直接伏拜。顾川紧张,也赶紧学着侍女的样子鞠躬说话,然后便想明白了—— 这只眼睛不是别的……正是画在落日城每一处墙壁之上的眼睛的符号,也就是这落日城至高无上统治者的徽记与纹章。 “现在冕下正在倾听。” 站在壁画左侧的少女说道: “现在,冕下说,免礼。” 这是顾川第一次知道的礼节。此前所有知情或不知情之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或会告诉他参见冕下原是这样的。 他带着无比的好奇,再度缓缓地抬起了头。 少女静立在壁画之旁,头发乌黑光亮,倾泻两肩,仿佛分叉了的笔直的瀑布。而她身上玻璃纱衣服的洁白,则如天上白云掩映的山顶积雪。她穿着一双露出大半足面的凉鞋,这则是不合传统的,证明了她在这宫里享有某种特权,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特权。 侍女小声地告知顾川她所说的就是冕下要说的。 她的眼睫毛很长,于是在她说话的时候,眼睫毛偶尔会微微颤动,好像在倾诉心事。她的眼睛像是用水晶做成的,一眨一眨的时候,让顾川想起了自己很久没有见过的星星。她的肌肤犹如冰雪,白得过分而发着诱人的馨香。但顾川只看了一会儿,就不敢在直视她了——因为他感觉那人也在回瞰他。 她好像在看着所有人,又没在看任何人。 她平静地说道: “冕下知道您是来交谈银行事物的,也知道您带来了三件礼物。这三件礼物呢,冕下已经从议事会那里得知了你要献上的‘神奇事物’的名单,也感兴趣,也想看看。” 这时,侍女让开退步,叫顾川自己站在前头。 光辉的大厅内,顾川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好像自己正站着某个紧闭的神殿之中。 他低头道: “冕下,这是我的荣幸。” 只是少女越是说话,顾川的疑惑就越深,那少女是从哪里听到冕下的声音的?她又凭什么身份在这里转达她的想法与意志?而所有人又为什么已经默认了这一切。 这种种不解,他只能强压心底,然后听到传话的少女继续说道,声音平淡得犹如白开水: “冕下说,他从名单里看到,一共是三件礼物,是吗?他问你你要从哪一件开始说起呢?” 自己的雇工都被留在等候室。那么也只能自己上。 顾川退后两步,来到最大的一个箱子边上,叫另一侍从帮助自己一起打开箱子。 所谓的神奇事物自然不是奇物。 能够献礼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奇物,顾川自问凭自己是找不到的,也打不破内城家族的垄断。 但他听说在一百个节气前,机械学者发明的“计算钟”叫冕下非常欢喜。 那是体现了齿轮机械构造的极致的前电子时代的造物。 因此,顾川便想到一个比这时代稍晚,但大致处于相似工业水平的,自己上一世在故宫见到的由钟表匠制作的“钟”。 比人更高的箱子已经走过了漫长的路程,如今解开顶上的锁,四面的箱壁应声倒地。而用来缓冲卸力的软橡胶则被顾川和侍从一起取走。 于是一座钟、一座比人还高的、外形呈铜镀金四层楼阁的钟第一次展露在了这世间之人的面前。 四层的细节清晰可见。金碧辉煌,栩栩如生。 顶层圆形亭内,有两个小金属人活灵活现,各手举一圆筒作舞蹈状。 第二层是这钟的计时部分,圆盘雕有十二刻度,时针如今正在缓缓转动。 至于第三层,有一金属人,负责打钟碗奏乐。 至于底层,同样有一机械人,以川水银行工服人为像,单腿跪地,一手伏案,一手执羽毛笔。 顾川抬头,见到那引路已久的侍女也面露惊诧,而顶上的少女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他笑着道: “冕下,时间刚好,你请看来。” 不足片刻,时针已经指向六点方位,于是击钟碗便如晷塔一般报时奏乐。与此同时,顶层两金属人旋身拉开距离,手持圆筒展开为横幅,上书万寿无疆。 至于底层机械小人,则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案上一张白纸写下“天下归中,落日永昌”等八个落日城语言符号。 侍女忍不住向前探头一看,只看到字迹工整,而写字的同时,那机械的小人的脑袋居然还随之摆动。 顾川环顾周身,见众侍从之惊异,双目炯炯。他转过头来,往向壁画的只眼,拱手向上,鞠躬低头: “这就是我要为冕下献上的第一件礼物,我称之为‘写字人钟’。” 第三十六章 透明的奇异 “喂,岸子哥?” 与此同时,川水银行正在营业之中,日照村人们同样忙碌不已。 河岸正准备去亲自面见又一位大的存款客户,想要挽留他千万别转移存款,已经在准备马车出行,正在书房里,一边喝水,一边等待。 书房里除却河岸,还有山桃。山桃这女孩子活泼,但却很爱读书,便在书房里读那些顾川抄录下来的德先生的小册子。她当时恰好看到顾川在关于计算钟工艺的小册子上的注解,就想到顾川如今可能正在觐见落日城那从未谋面却无处不在的冕下,她就读不下去了,再怎么样也读不下去。 她抬头叫了河岸一声。 河岸就转过头来,看山桃: “怎么了?” 山桃在川水银行里,是负责培训女孩子,她算是有灵性的,把女学徒们都团结了起来,成立了许多规范,也算是有点管理的灵性。 山桃撑着自己的侧脸,想到大家伙的命运都悬在一个人的身上,就忍不住在永恒的暮光中叹了口气: “川哥带去的到底是哪三件礼物呀?他都没告诉我,你知道吗?” 河岸是知道的。 “他没说吗?那可能是为了保密。主要是那几件物事可耗钱了……我想想,我记得其中一件是个大的钟表,只要一启动,里面摆着个机械小人会开始写字。” 山桃睁大了眼睛。 “这是……他请的那几个机械匠人一起做的吧,我记得做了好久,确实是花了不少。” “正是。” “那其他的呢?也耗钱吗?” “另外的也耗钱呀!比如第二件,是他融了许多变色石才做成的,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原理,只听他说这是变色石在高温下具有的一个有趣的性质。” “融变色石……变色石纵然不铸币,也很贵呀!” 山桃吃了一惊,想起之前账上走掉的购买变色石的费用,她原本以为这是所谓的“抗通胀”的表现,在囤积物资。原来是融化了用来做别的东西…… 山桃又问: “川哥有说这性质是什么吗?” 河岸站起身来,先是看了看外边的马车有没有来,这才回想道: “他说了,但我没懂。他当时问我我有没有发现变色石发黑以后,升温升得特别快,会迅速融化。我问他这是什么意义。小川就说……工艺篇里有过记载,变色石在同等质量同等加热环境下,在前一小时,除了颜色变化,在融解程度上和其他参考的金属是相近的。但在第二个小时开始,变色石会迅速吸热发黑,并发生融解,等到不加热后,无需冷凝,就会迅速放热冷却。他说这是很奇怪的,这是变色石在高温下的古怪性质。” 说到这里的时候,河岸看到马车已经到了,他匆匆走了。 那时的太阳即将彻底消失在云后,犹如阶梯状金字塔的建筑的影子也正在与前方一连串的半球体建筑的影子融为一起,并一起消融在天色的黑暗里。 中央禁令宫内,写字人钟的报时已经结束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交汇在他的身上。 写字人钟在顾川的故乡世界里也是一大奇景,乃是十八世纪的西欧世界,在纯机械与钟表发展之中,所制造的自动机械人偶的一类,多作为欧洲宫廷表演节目。 没有别的任何用处,而只是展现了无用机械技艺之极致。 可单这样的技术,这样的设计,就足以折服此间之人。 站在周圈的卫兵们的头原本就抬着,如今都抬着更直,为的是站在原地的同时,还能看清那写字人钟的细节。 “冕下问,这是奇物吗?” 站在壁画之下的玻璃纱的少女轻声传话,她的眼中,顾川也看出了惊异。 “这不是奇物。”顾川说,“这是纯粹的机械造物。” 没有任何电力、内燃机或蒸汽机,也不是任何未知的奇物力量。 “单以六千多个零部件,以好比计算钟一般复杂极致的组合,通过定制内部四十个凸轮组成纵向凸轮组,等到上发条,凸轮组开始运动,手部的器件就会随着运动解读出凸轮的形状,转化为手臂动作,从而写出字来。” 这不是日照村可以完成的造物。 而是顾川靠工艺篇积累的渠道,遍寻全城,光寻优秀的机械匠人,这才打造出来的作品。 超过二米的巨型钟表坐落于中宫之中。上面机械制造的自动的小人,写完字、报完时候一动不动。 从头发到衣服,从手指到踏着地板的双足,纤毫毕现,是那工艺展现的极限。 上面的少女一言不发。 而底下的侍从也不敢多言,只低着头,抬着眼。 少年人自在地微笑: “这就是我要献上的第一件神奇事物‘写字人钟’了。” 好一会儿,那传话少女才道: “冕下很满意,冕下说虽然不是奇物,但早已远胜寻常奇物,乃是人之工匠智慧,当得赞美。” “这是我的荣幸,冕下。” 顾川再次低下自己桀骜的头颅。 写字人钟第二层钟表的时针缓缓转动,周遭的卫兵还有侍从则都向顾川投以各自复杂的目光。 烛台明亮,群光在镜子间徘徊,将这冕下所喜好的壁画里的城市与农业的众生,将镶嵌宝石的丝绒帘幕,将那些雕刻了卫兵、雕刻了落日城市民的雕像都一一照亮。 只眼的壁画凝视底下的人。上嵌的宝石或水晶的切片里,可以见到写字人钟的倒影。 少女的面部表情,隔了远,顾川看不清晰。她静静地问道: “冕下问你,那么你要献上的第二件神奇事物,是什么呢?” “还请两位侍官将第二个箱子中的盒子取出摆在写字人钟之前。” 顾川指着另一个大箱子客气地说道。 侍女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侍从听令,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接近等人大的盒子,一起合力,将其抬到写字人钟之前。 正好与写字人钟机械小人持平。 顾川朝侍从点了点头,那两个侍从受宠若惊地退下来。而顾川接着转过头来,望向壁画上的只眼。 “冕下,我能先说一段话吗?” 那个传话的玻璃纱衣服少女说: “冕下说,可以。” 顾川就一边踱步,一边不急不忙地说道: “其实我从小就有一个困惑。我想大家应该都见过一种现象。这是种什么现象,那就是……水的蒸发。” “在温度很高的时候,比如我在烧水的时候水会变成水蒸气。这个现象在我们伟大的神圣的自然中是无比常见的。” 那引路的侍女正在认真地听,听到一半顾川顿住的地方,甩个眼神的功夫,便忽然发觉不知不觉之间,原本守在中宫四处边缘的卫兵都抬起头,都在聆听这少年人的讲话,要么就是在好奇地观察写字人钟。 而少年人立定身子开始举例: “比如晴朗天气的湖面上好像蒙着一层雾,比如早晨的树林里,也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洗漱过后,把水泼在地面上,水明明好像没有流走,却慢慢地不见了。把一杯水放在称台上,经过一段时间,就能发现质量变低了。啊,这些就被先贤们成为水的蒸发,是水呀,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变成水蒸气的过程。” “那么我就在想,倘若温度更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问我的母亲,她回答我说回变成更冷的水。那假设更冷,更冷呢?我的母亲就回答不出来了,只说是更冷、更冷的水。”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几个侍从睁大了眼睛,感到不解。 这也是他们的母亲在他们的小时候告诉他们的答案。 但他们所经受的良好的训练叫他们不会出声,也不敢出声,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望着,仿佛在听天方夜谭的故事。 “但经过实验以后,我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顾川将盒子打开。 盒子外面裹着大棉被,像是取暖用的。里面放着隔热的橡胶,把隔热的橡胶拆开,仍是个橡胶盒子。 “冕下问,为什么要做两个橡胶盒子。” 立在壁画前的少女眨了眨眼睛,疑似传话地说道。 顾川露出一个笑。 “是为了保温和缓冲,省得撞碎了,冕下。” 橡胶具有隔热功能,也具有足够的气密性。但两层橡胶盒子还真不只是为此,其中的奥秘在于顾川抽掉了两层橡胶盒子之间的空气,形成了隔温的真空。 但这难以解释。其中,首先要运用到空气的概念,其次是真空·一无所有的概念,然后是热传导和辐射的概念。 顾川自认不必解释得那么清楚。 然后他揭开了橡胶盒子。 就在这揭开的瞬间,一股清凉的爽人的寒气冒入这温暖的屋子里,犹如一股冲入暖海的冷流。 众卫兵受凉警醒,侍从们睁大眼睛,暗中将顾川围在中间,群人只见橡胶盒里面是一个玻璃箱。 透明的玻璃里,有一块大的也接近透明的东西,像是玻璃,却又不是玻璃,像水晶,但又不是水晶。 因为光学折射率的缘故,任谁都是识别得出来的。 它的上面有许多毛糙的细刺般的东西,好像正在冒出水珠子来。周边的灯光落在这块巨大的透明的东西,立即折射光芒,泛出霞光般的色彩来。 顾川就站在这透明的石头旁边,干净地微笑。 “这是……钻石吗?” 那见识了写字人钟也不曾变脸的传话少女第一次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落日城是有钻石的,有巨大的钻石,足有人手那么大,但在场的所有公民,所有卫兵都没见过足有半个人身这么大的钻石。 顾川说: “这当然不是钻石,冕下。我一生清贫,哪里找得到这么大块的钻石呀!” 那这就是一种落日城从未见过的神秘的东西,叫周边的人充满好奇,还有……恐惧。 忽然那引路侍女大喊道: “保护冕下!” 话音未落,所有侍从和卫兵都听言迈出步伐,形成阵势,往顾川这里迈出一步,把顾川围在中间,只留下很少的时间给顾川解释。 引路侍女还暗恼检查司的人居然连这么一个大的东西都敢放进内城来,赶紧叫自己手下前去通知更多的城里的卫队。顾川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异动便被卫兵处斩。只是恰恰如此,他才胸有成竹。 “还请各位放心,这东西也不是奇物。” 顾川对他们说。 台上的壁画与传话少女均无声音。只有那侍从严厉质问: “那你敢摸摸吗?” 顾川不慌不忙地答: “当然敢,不仅敢,你们谁想摸都可以。因为这东西的珍贵,正在于在落日城的难以保存,若非如今是长时期白露节气,不然我也千万不能留存这个东西。” 引路侍女显然不止是简单的人物,恐怕还算是侍从的领导·侍从长。 她看向传话少女。 传话少女手掩小口,小声说: “冕下说,叫他摸摸,再叫另两个我们的人摸摸,其他的人都戒备好。” 这对于卫兵与侍从来说,无异于直面生死的活计。 好比食物的试毒一样,他们心中充满了被选中的恐惧。 但侍女无情地选了其中两个人。 顾川也不管他们怎么选,径直将玻璃盖子也打开。于是凉气和冷气更多地开始往上冒,让周边人更加紧张,如临大敌。 这可能是个了不起的奇物! 他们还没有听说过能制冷的奇物哩! 两个自认倒霉鬼的人和顾川站在一起,一同恐惧地俯视这古怪的透明的大块。顾川毫无芥蒂地放下了自己的手。 而那两个人紧张地头和手都在冒冷汗,汗水和他们的手一起落在了冰块之上。 “好凉!” 一个人大叫道。 然后没过一小会儿,他就缩回手,大声叫道: “不,好烫!” 卫兵们更紧张了,手中的武器几乎已经架在这个挺立的少年人的脖子上。 顾川一声不吭,只把自己的手放在冰块上好一会儿,只一双清澈的眼睛仍在凝视壁画和壁画下的少女,看到了那少女脸上的好奇。 同样在摸的两个人心中各种可怕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他们无法形容这种遭遇。明明是很凉,但突然摸、或者摸久了,又会有很烫的感觉。 可烫着烫着,或者凉着凉着,自己却又没有什么变化。 摸久了,他们突然发现手上都是干净的、露珠般的一颗一颗的水渍。 再转眼见那透明的大东西,便见他们触摸的表面已经融化了浅浅的一层,冒出水来。倒霉鬼侍从惊奇地喃喃: “这到底是……何方的奇物?” “这不是奇物。” 顾川摇了摇头,挺直身板,露出自信的笑容: “这是冰块。” 也是水……在很冷很冷的情况下,会变成的东西。 “也是我要献给冕下的第二件礼物。” 而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之声。 第三十七章 盘中的世界 在今日之前,落日城没有冰块。 落日城及周遭也从未有人知晓过冰块。 因此,对于落日城而言,倘若顾川不揭晓制造的方法,冰块也会是独一无二的奇物。只不过用处只有降温冷冻罢了。 就算是地球,在工业革命席卷全世界以前,所谓的制冰也是局限于小范围的事情,譬如唐朝以硝石制冰,而对于缺乏硝石基础,又位处热带的落后居民来说,一生没见过冰块也是寻常的事情。 在顾川问了母亲那个问题以后,他就已经萌生把冰块搞出来的想法。 在切实成功以前,他也有过怀疑,也许这个世界,水寒不会结冰。 但最终到底是结了。 于是冰块就在这里—— 是比黄金钻石水晶或者奇物更为高妙伟大的、属于创造而非自然的东西。 顾川站在中宫之中,眉宇之间尽是英姿,仍带着少年人稚气的大眼睛则流光闪耀,凝望上方。 进城的物件是要上报名单的,因此这冰块的名字早已呈在二十四司之一的检查司主官的案上。 在冰块被展现给冕下时,就有恐惧不已的侍从按侍从长的命令出门通知禁令宫卫队。而禁令宫卫队动身同时,便有其他侍从连忙跑出门来,前往半圆球建筑群的二十四司,通知了检查司。 于是检查司的女副官匆匆敲门,闯进主官室内,却见到检查司的主管正在和主管财政收支的度支司、财富物料管理与保存的金部司、以及赋税劳役的户部司一起讨论关于银行与顾川的事情。 这四个主官都穿着与胙德相似的服装,颜色不同的纯色边缘带条纹大袍,肩披两道绶带,上刻各不相同的纹理,边缘镀彩。 检查司归属军权部门,绶带镀黑色。而其他三司则都是和内政有关,向外主管落日城及边缘村落的劳役赋税,向内主管议事会的财政运作,绶带镀银色。 这女副官也是个年轻人,见到此情此景,顿时一停,面色尴尬。 “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检查司主官问道。 副官不是因为听到讨论而停顿的,而是因为涉及检查司的职责,却与其他各司无关,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事情是检查司分内之事。” 随后,女副官走向前来,附耳轻声说道: “刚才中宫的侍从有件不知名、从未闻过面的奇物直接面临冕下身前,禁令宫的侍从和卫队正在处理。” “原来如此……”检查司的主官是个年轻男人,他面带微笑地转向其他三司主官,“正是冕下关注的那位年轻人。” “是冕下有决断了吗?” 金部司主官身材痴肥,纯色大袍被他的大肚子撑开,而露出里面的内衬来。他头上秃秃顶,没几根毛,是上年纪的人了,笑眯眯地问。 “不知有没有决断,不过我们倒可以亲自随卫队觐见过去看看。” 年轻的检查司主官面色沉静,他一点也不急迫地找出那份被他直接批通过的顾川上呈的名单文件,看到上面写着一共要进献三件神奇事物,作为对落日城与落日城永远的冕下的无上的崇敬。 “用词倒好听。” 之前,他并没有读过这申报名单。 因为顾川进内城已是冕下心喜之事,而他的手下也已经审核过了,自不用他在审核。 他转过头,问: “出什么事了吗?” “还没有。” 女副官摇了摇头。 检查司主官笑了笑: “料想也不可能出任何事,只是侍从队,总是紧张。冕下能出事,比侍从队全部横死当场都要不可能。” 金部司的胖子忍笑摇头: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要传出二十四司外,被边民晓得了,可就不好了,有违冕下的想法。” 检查司主官抄起名单,站起身来: “那走吧,我们也去看看这被带进来的新的奇物能有什么用处?” 其他三位主官皆称是。 这四位主官很快随卫兵队一起来到禁令宫禁令宫外,已经有搬运用于封锁奇物的大型雪花石膏盒的队伍。四位主官看准卫队走流方向,心思各异,一同踏入中宫的瞬间,却见中宫一切宁静,并无喧闹之声。 雕像依旧,壁画依旧,灯光也依旧,只眼的壁画也依然。 卫兵们又退回到他们各自的领地。 他们抬眼望去,只见到两处不同。一处是比他们所认识的一切人都更高得高的装有钟表的“塔型物”。 第二处则是壁画之下的台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箱子。玻璃箱子里装着巨大的、成块的、透明的、有毛刺的、冒水的某种东西。 “殿下……” 顾川听到这个名词,微微侧目,若有所思地思考这传话少女的地位。 在落日城的语言体系中,这个词是对帝王以外的其他皇室成员的称呼。 顾川不被允许靠近,只能远远看着他们口中的那位殿下,正在庄严地触摸冰块。 “冕下说,这是个好东西,可以降温乘凉。” 少女殿下疑似传话地说道。 这是顾川和那两个倒霉随从被迫抚摸冰块长达数分钟后的现在的事情。最后少女说冕下让她也摸一摸,于是卫兵队就把载有冰块的玻璃箱搬了上去。 这接近透明的东西,长久置于落日城略高的温度下,很快融化了片面,冒出点白色的气雾,叫一颗一颗的水滴冒出来。往玻璃箱底下看,已经可以看出薄薄的一层水渍。 水湿润了少女白玉无瑕的手,在灯光中发着晶莹的光。 她发了一会愣,抬起头,这才发觉了四位二十四司主官的到来,呆呆地质问道: “你们怎么敢擅闯中宫?” 那引路的侍女与四位主官一起单膝跪地,言称自己从通知的侍从那里得知中宫出现了未知奇物。 所谓的未知奇物……触发手段未知,功能未知,持续事件未知,如何结束也未知,自然可怕至极。 四位主官更是低头声称: “我等卑下,自然担忧冕下与殿下之安危,连忙前来觐见,若是中宫出了危难,我等卑下更是万死不辞、悔不该已!” 这里的卑下不是情操卑下的意思,而是形容自己身份卑贱的称呼。 顾川知道这些人俱是自己当前还不能冒犯的高官,只当自己不存在,默默旁听,一言不发。 那传话少女就说: “冕下说,几位不必如此,可以站起来了。” 四位主官应声而站。 随后,玻璃纱少女继续说:“冕下说,冕下没有遇难,我手中所握的冰也不是奇物,而是这叫做顾川的人所造的一种神奇的自然的事物,是好的。” 四位主官目目相觑,眼瞧着这透明的大东西还在冒蒸汽冒水珠子,实在猜不透这东西的存在。 这居然还能不是奇物? “那我等卑下,便退场了。” 检查司的主官低头看地板,说道。 谁知,那殿下摇了摇头,平静地说: “冕下说,你们既然来了,就在这里一同看看吧,你们也好奇不是吗?冕下又说,何况检查司也就罢了,但你们这金部司、户部司、度支司可都是落日城财政经济的要官,也是和这‘银行’有关的,是该在这里旁听的。” 四位主官并不好奇,也不想在中宫待多久,知道这是自然事物,顿时失了兴致,等之后慢慢打听便是。 但冕下的话一出,他们也不敢反驳,只道: “那我们也不推辞,就在这里见见这位小兄弟的献礼了。” 顾川听到这话,回过头去,凝望那四位神父一般穿着的家伙,只见到他们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身上。 其中高高瘦瘦的人更是眯着眼睛,不像在看人。 顾川也不恼,只是忽然生出了些困惑来,心想为何刚好是这三司、又刚好都在,还都来了。表面上,他也低下头,目光看向写字人钟上的八个字,说: “这是我的荣幸。” 写字人钟,与冰块两件献礼,自然有人会为这四位主官解释。 “冕下问,那么这第三件献礼又是什么呢?”少女问道。 “这第三件礼物,又不似写字人钟或冰块那么出奇了。”顾川站在写字人钟前笑道,“只是一本书,和一个沙盘。” 他转过身去,叫中宫的侍从将第三个和第四个箱子打开。 人们便见到这箱子里果然还有缓冲的橡胶。揭开橡胶板后,每个箱子里都还分了好几层,是一片又一片大的叠起来的正方形的偏盒子。侍从们将正方形块一个接一个地搬下来。 “要按照序号一一拼接起来。” 顾川。 几个侍从都是力气大的,很快就将所有正方形块俨然地一片接一片地摆放完毕。摆在一起的盒子是一个正方形的巨大池子,足能容人游泳!接着,他们就在顾川的指导下,开始拆卸盒子,这盒子的拆卸简单,只需把盖子掀开即可。 主官们饶有兴致,侍从卫兵们则瞪大了眼睛看,很快看到有的盒子里露出了泥土,有的盒子除了泥土,还露出了细沙,有的盒子里除了泥土和细沙,还露出了水银,每掀开一块板,他们就越发困惑,堆积成特异形状的泥土有什么意义? 把泥土以特异形状堆积固定在胶合板上又有什么意义? “这莫不是又一种奇物?” 唯有户部司的主官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这是……这是……” “这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与户部司交好的检查司主官碰了碰他。 户部司主官摇了摇头: “看下去才能确定。” 随着一块又一块的掀起,顾川也在小心翼翼地发动板中机械装置,将一块板和一块板合拢在一起。 人们越发疑惑,可等到其中数块板掀起时,他们的疑惑立刻消除了。 “这是房子!这是村子里才会造的那种房子!” 其中一个正在打开盒盖的侍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说出了声。 “还请继续。” 顾川笑了笑。 等到最中央的盖子一掀,所有版块俱相连,于是,一切高山流水,小楼立桥,船只马车,树林荒漠、水田村落,均在这板子盘上。 其中落日城的内城正在正中央,晷塔屹立不倒。至于外城各区,则依靠着大陵山依序分布在日照大河的两边,沿河丛生。至于水流分叉,奔向四方,无数小型的村落模型,甚至有人认出了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了。 “这是……一个微型的落日城!” “是,也不是。”顾川摇头,走到直到盘子边缘的大陵山脉的模型后拉动发条。“这是我爬上大陵山时所见到的落日城,也是商队提供的地图,从而复现出来的并不准确的落日城。” 发条一拉,于是暗藏在板子里机械装置,便推动从板子边缘流出又流回板子边缘的水银,令其缓缓流淌,如栩如生,仿佛活着的江川湖河。 “世界那么大,我单靠自己怎么可能知道这落日城的全貌呢?” 顾川转过身来,面朝壁画: “这就是我要献给冕下的第三件礼物……却是一件还未完成的礼物。它的名字叫世界的沙盘。” “冕下问,你说这是未完成的,又是什么意思?” 那玻璃纱少女平淡地问道。 顾川一边踱步,一边说道: “古老的智者告诉我们这块大陆是悬浮在虚空之中的,而新近的研究家们则宣称在落日城的远方还有许多没有发现、或尚待发现的财宝,这些都让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们痴迷,而不停地迁徙与发现新的土地。可这世界无情,苦苦没有相关的确凿的知识可以满足人们的好奇之心,但也许是天赐我幸,要为落日城建荣誉的!在前端时间,在我的故乡,迎来了一位有趣的访客。这位访客身患疾病,命不久矣,在我回到落日城的时候,他已经不幸逝世。但他带来了一些有趣的传闻,叫我吃了一惊。” “来自远方的访客?……有趣的传闻?” 四位主官带着好奇听这边民的话。 这些公民在落日城生活太久了,也从未想过离开落日城,只想着经营自己的生意,把自己的生意做大,把对手压垮,在老地方挖掘奇物,和对手勾心斗角,已经数代、数十代不曾想过“遥远的土地”这一概念了。 尽管他们的祖上也曾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开辟土地的人。 “我问他,他来自落日城的哪个村落?他说在远方的远方,也有类似落日城的国度,那些国度与落日城并不相同,有其不同的礼仪风俗……比如说,他们并不简单的依靠晷塔划分一天,他们将一天分为二十四个小时,而将七天称为一周,四周称为一个月,十二个月称为一年,以他们的历法算,他说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他们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成年的!” 当顾川说到这里的时候,就连训练最为有素的卫兵也不能再维持自己的平静,而小声地讨论起来。 “我问他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一位冒险家。” “冒险家?” 站在台上的、被称为殿下的少女疑惑地问道。 “是的,冒险家……一位致力于探索世界,发现世界面貌的冒险家。” 顾川面色严肃,站在人们目光的焦点处,指向这沙盘上落日城,比划穿过了落日城的大河,与那连绵的丘陵还有山脉。 人们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一路指向沙盘的边缘,水银的河流开始与消失的地方。 “冕下,还有殿下,现在我们可以在这沙盘上见到我们永恒的、无垠的山脉向着各个方向无限的绵延,阻碍了我们的视野。而滋养我们的神圣的河流发源于一个未知的地方,又消失在未知的领域里,无始无终。在落日城最伟大的历史书中写着,人类是万物的尺度。他们说,人类在探求知识和进步的过程中是坚定不移,并无可阻挡的。因此人类高于那些只能成为我们食物的动物。难道现在,我们就可以忍受这些地方都是未知的,都未曾被记载我们落日城宏伟的沙盘之中吗?难道我们真的能够忍受这广阔的、未被发掘的世界未曾纳入冕下统治的疆域吗?” 人们目目相觑,对于顾川的印象也开始逐渐成型。 ——这是一个……狂人。 那引路的侍女忍不住喃喃。 他平静地鞠了一躬,低眉而藏住自己不逊的目光,随后张开双手,说道: “但落日城,理应领先全世界!我为在场的诸位,所有落日城的活着的人和即将生下来的人,还有至高无上的冕下,奉上这个世界的全部面貌……如果这些世界真的存在……我们理应要向它们展现落日城无上的壮美,并以全世界的财富来供养落日城的荣光。” 而这就是我想要为冕下献上的礼物。 一个还未完成的世界的沙盘。 第三十八章 无至 “这个国度里充满着拥有勇气与进取精神的人。而我想全世界应当处于落日城的守护之下,若非我们,世界会陷入到一片混乱之中,冕下。” 顾川说罢,温顺地弯下了自己的腰。 众人抬起头来,都看向他。 这不是顾川的句子,这是百科全书中所记载的第四次黄昏战争中议事会的一句宣传语。当时的公民对向向外远征的第四次黄昏战争兴致寥寥,有钱的人不想出资,有力气的人也不想奔赴战争。新兴的议事会便说出了那么一句话,并宣说—— 他们是为了所有人的利益促进第四次黄昏战争的。 暮色深沉,笼罩在建造在数百年前的中央禁令宫上。 宫中的人们静静站立,聆听一个狂人的话语。 “这是个疯子……” 一个卫兵喃喃。 “一个高傲的、又卑贱的边民疯子。” 在落日城的年的概念是指上一个建城节到下一个建城节的周期。这个年的时间按照百科全书对过去历法的记载来看,是不固定的,与十二月法更相差得远。 四位主官饶有兴致地凝视顾川,让顾川略有不安。 他站在沙盘之侧,看着上头。 壁画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而那负责传话的少女站得远,如今又有冰块的玻璃箱遮挡。她的表情顾川与旁人都看不清楚,只能听到她略微语气上扬地说道: “冕下说,这倒是极有趣的了,那你先说所说的那本书又是如何呢?” 顾川说: “这是我建城节回乡的时候,照顾那个患了重病的访客时所写的书。从原理上,这本书不是我写的……是那个冒险家在临死前的几天说了很多的话,我感到好玩有趣,就把这些话都记录了下来,我叫它一个冒险家的游记。” 这是他准备了很久的事情。 在最开始的企划中,顾川想过利用一本游记来发一笔钱,只是银行的进程顺利,便也用不上了。 于是,这本纯属虚构的游记便可以用在更好的方面。 比如画饼。 “一个冒险家的游记,是个直白的好名字。” 传话的少女说: “冕下说,把那本书拿过来,让我看看。” 那侍女向顾川要书,顾川给了。 于是那本他手写的游记在侍女的传达中落到那“殿下”的手里,“殿下”翻了几页,只见到每张每页都写满她所不懂的词汇,什么能自己动的车子,能飞在天上的奇物,能发生远程通讯的缆线……这些是什么? 能够保温的长方体,能够点亮灯的三孔插座,又是什么? 顾川远远地见到那位被称为殿下的人皱紧眉头,感到困惑,手指在纸张上不停地摩挲。 又听到她面无表情地传话道: “冕下问,这是你前来献礼的想法吗?是想说服冕下……资助你的冒险计划吗?” “这,我不敢。” 顾川连忙摇头,弯腰低头张口: “我只是来为冕下献上我所做出的最好的东西,期望万福万全之人能为此开怀罢了。所有的孩子都会向自己至善的父母通知自己的行程,想要得到父母口头的支持。那么我,居住在落日城的、接受落日城庇护之人,自然也要向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献出自己的真心,希望得到冕下口头的赞赏,便是我一生之幸。” 一直招待顾川的侍女忍不住侧过眼来,一会儿偷瞟写字人钟,一会儿又看看那宏大的沙盘。 沙盘里的机械装置引得水流汩汩,而那些微型的建筑、街区、小楼,让她忽然有种错觉假如把她缩小千倍百倍,那她住在这沙盘里,也会很快乐,仿佛主宰了一个自己的王国。 她在落日城里见过很多天才的公民,其中没有一个能像这个边民一样做出这么伟大的事情的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献媚的话。 他们面对议会大多狂妄。 “冕下说,这倒是很有趣的。” 就在这时,站在壁画边上的人又开口了。这人就犹如传达神意的修女,陈述并非是自己的话。 神不可知,故威不可测。 见不到真身的冕下,让顾川也难以揣度。 只通过他人转述的话语,实在难以理解这冕下真实的想法。 “冕下说,写字人钟是极好的,展现了人的技艺手段。冰块也是极好的,展现人对自然的洞察,这沙盘也是极好的,尽管幼稚,但到底展现了人的追求与理想。你也是极好的,精心献上的礼物却是前古未有,不枉冕下与落日城的栽培。” 古怪的立在中宫的壁画,还有壁画上的只眼,都揭示了这冕下的存在并不单纯。 旺盛的火光照亮了雕刻精细、又多处的壁画,把里面那些黑暗的好像是破开壁画的缝隙般的条理都照得分毫毕现。 上面所刻着的抽象的拟似人体便在明亮的光中犹如神灵,即将脱离壁画而出现了。 这些人都是公民,哪怕落魄到做卫兵、做侍从,过去的教育和教育带来的见识都没有丢下,他们意识到一个落日城的新贵可能正在冉冉升起。 有的在中宫服役已久,知道冕下曾与许多落日城人交谈,但从未给出过这样的评语。 四位立在一旁的主官互望一眼,各自笑容。 那少女继续说: “冕下说,这一切都是极好的,唯有一件事情是极坏的。” 顾川猛地抬起头来,心在瞬间坠入谷底,听到她平淡无奇地说道: “唯有……你这银行是极坏的。” 守在中宫的卫兵全部抬首,严肃地目视原本他们还认为即将升起的少年人,而侍从们尽数低头,一声不吭,等待“至高无上者”的命令。 顾川哪里想到会突然听到这句话。他故作镇定地说道: “冕下,我听说内城原始八家之一药石家族也已经创建了银行。” 站在一边的四位主官之一的度支司主官笑吟吟地说道: “那也是不好的。” 度支司主官来自新水家族,与药石家族有历代仇恨。在数百年前,新水家族也没如此发展船业渔业,同样以务农耕种为生,甚至比药石家族做得更好更大,开辟了更多的土地。结果被药石与浸野两家联手排挤,又被统治者下令,一度衰弱,被迫另寻他路以崛起。 顾川心思急转,道: “大人说笑了,我不是在妄言好坏,只是我想呢,药石银行实在会成为我的川水银行的一个对手,假设我们两家银行产生冲突,必会消耗落日城的钱财,浪费人力以互相搏斗。与其发生搏斗,不如消搏斗之可能于无形。因此,我这一行,还有另一目的,就是我愿将我所创建的银行献给落日城与议事会!” 那传话人说: “……冕下问,你这一下,是已经意识到自己银行的不好之处吗?” 顾川平生最是不想和贵族打交道的原因就在于此,伴君如伴虎,真的变态。他抿着嘴,继续看着地板道: “至福的冕下,恕我愚钝……我并不知银行之危害,我之献礼,只是想为世界冒险之行抛却顾虑,获得支持。” “冕下说,金部、户部、度支的人既然在,就由他们说吧。” 度支司的主官向前迈出一步,意味深长地看着这眼前一脸倔强、明明怕得要死还在死撑的边民。 他知道光论创造见识,他自己都未必比得过这人。不过…… 哪有如何? 哪边更有力量是不言而喻的。 像这样聪明的人,他已经送走很多个了,包括度支司前任主官与前前任的主官。 “你的银行是一种货币保管的行业,这是一个新兴的行业,所需求的便是对货币的保管,你们盈利的手段,我看也简单,无非是放贷与投资,与奇券类似。可是这样呢,就会有一个天大的问题呀!” 度支司主官眯起眼睛。 “万一你的投资失败了呢?万一你的钱收不回来了呢?” 顾川站在原地,斜眼回瞰。 度支司主官是个又瘦又高的男人,眯着眼睛也在看他。 他说得确实不错。 这是不被政府直接支持的一般商业投行具有的问题。顾川只道: “可是,任何生意都可能出问题,而我的生意出问题的概率未必有那些制造厂破产、或者某个商队无以为继来的大呀。” “不,不,不。”度支司主官摇了摇头,一双锐利的眼睛直视顾川,“你的生意是特别的,你所汇集的资金已经超过了你的把握,你理解吗?根据二十四司所掌握的资料,平陵区及周遭,已有上千万的资产尽入你所创建的银行,这个金额已经超诸深地家族发行的奇券的初始总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孩子。” 他居高临下,伸出他骨节嶙峋的拳头在顾川的双目之前,轻声细语,字字清晰: “上百的商户,数万的平民的资产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你正在挑战我们。而落日城的稳定、不容许你的挑战……孩子!” 顾川有一百种辩驳的方法,但他转头,正要向冕下申诉的时候,却看到了那站在壁画边上的少女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 这一个摆手,让顾川心底发寒,知道这冕下已经做出决定。 果不其然,那少女说: “冕下说,他既然过来了,就把他先关起来吧。” 那人只说到一半,顾川的思维还没转过来,正要发声,便发觉自己的嘴巴正在失去感觉,而他的双腿也在发软,逐渐不再能支撑自己的站立。 他咬住自己的舌头。 脚,给我站稳!嘴,给我启动,至少支撑我说出点辩解之词! 可是思维转瞬之间,他的视野就忽然陷入大片大片模糊的块状的海洋中,不再能看到任何东西。 ——糟了! 这是他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随后,他的思想就沉入到一片昏暗的天地,而他的肉身便无力倒下,直撞在写字人钟上,留下一片血迹。 “可惜了这钟,被他给撞脏了。” 检查司的主官叹了口气,又向四周道: “你们这些卫兵还不赶紧过来,把人控制住吗?” 顾川看不见,可在旁的卫兵们看得清清楚楚。那是藏在检查司主官袖子中的某种东西,轻轻触碰了那少年人,便叫这人晕倒了。 这是检查司主官所具有的一件用于擒获敌人的奇物。 卫兵们匆忙向前,将顾川拷上,连忙带走了。 只眼的冕下的壁画仍然不变,说话的依旧只有那传话的人: “你们也走吧,把这些东西放入宝物库。” 四位主官一起低头,带队离开。 侍从的队伍匆匆收拾写字人钟与沙盘块,还有散落的,只留下传话的少女还在中宫。 她捧着那本冒险家的手记,始终在凝视玻璃箱子的冰块,并且是长久地凝视。 她的脸上泛起了激动的红晕,然后她庄重地、认真地说道: “这是……落日城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这是她自己的话。 说完,她像小鸡啄米一样自顾自地点头。 壁画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等到群灯尽灭,中央禁令宫便进入了一天最黑暗的时候。 那时,只有廊道里的灯光,为运送犯人的卫兵照亮前路。 在中央禁令宫,有个特例。凡是被冕下说是要关起来的人,需转交给另外的叫做狱人的特殊卫兵处理。 那些人与卫兵一样全副武装,着黑色,盔甲连眼睛都快遮上了,在中央禁令宫的后殿等候已久。 后殿在中宫的后边,也就是壁画之后的位置。 “看好了啊!” 卫兵长说。 狱人用一种粘在一起的口音模模糊糊地、傻兮兮地说: “好,好的。” 而顾川就沉在一片将醒而未醒的黑暗里,他见不到东西,却能看到点模糊的光。他听不清声音,但嘈嘈切切、数不清的声音却响个不停。他感觉自己飞在空中,却要被一种可怕的重力往下拽拉。他感觉自己即将落到地上,却要被几个臭味的手往前往空中拽拉。 然后,他感到他被抛到了地上。 黑漆漆的长出菌丝的天花板上,水一点一滴地滴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片黑暗的牢笼,可能不曾被任何阳光照耀,只有点点冰冷的人造的灯光扎在眼皮上,方才证明这里仍然是人所居住的领域。 他直到醒前,也不停地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又有人进来了!” 这可能是曾经就被冕下关起来的人。 “他醒了……” 低沉的语音仿佛是藏在暗处的鬼物的窃窃私语。 顾川感到紧张,勉强伸出自己手做出一个护卫的动作,在这片黑暗里缓缓睁开自己的眼睛。 那时候,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隔着牢栏,在走道的对面向他招手。 这让他稍微放了一点心。 可是随后,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时,他才发现这人长出斑点的手上没有指甲。 一根手指也没有指甲。 但这不像是后天剥去的,而像是天生如此的。 换而言之,他的手指就不再像是灵长类的手指,而像是蛙类的柔软的、触须般的前肢。 这是一个无趾人。 第三十九章 暗中 既见不到天空,也见不到太阳,低矮、沉闷,昏暗,只有几盏挂在立柱上的灯闪着模糊的光线,从各个草堆、长菌的暗处、还有墙角的水渍里都传出一种属于排泄物的、难闻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顾川哪里还不晓得自己被打晕后,已经被扔进牢里了。 落日城当然有监牢。只是内城的监牢顾川听说过,那是扣押公民的地方,好吃好住,还有专人打扫卫生,并不像他如今眼前所见。 “这是一个不为落日城大众所知的监牢。”德先生会知道这里吗? 他坐在冰冷的石板上,顺着昏暗的灯光四处观察,看到黑暗里有许多固定的建筑物与栏杆的或者其余器具的轮廓,也有许多并不固定的怪模怪样的影子。 他尝试大叫几声,说有人吗?狱卒在吗?但没人回应他,只有几双似乎在发亮的眼睛在幽深的牢栏的轮廓的后边,转过来看向他,直看得顾川浑身发毛,他一声不敢吭。好在只一会儿,所有的目光又都转了回去,消失在茫茫黑暗中了。 他就又想再叫几声。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 “别叫了!别叫了!这里没人……只有把人关进来,和把人关出去,才有坏人来。” 是那无趾人。 顾川转过头去。无趾人和他只隔了两层牢栏,也是距离他最近的囚徒。这人蓬头垢面、乱糟糟的头发一直垂在地上,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声音说出来也含糊,语调更怪异。 写出来简单,但当时的顾川听他的话听得莫名难受,几近听不懂。 好一会儿,顾川才把自己小学的语文发音知识想起来,发现是这人发的音奇怪,首先是没有轻唇音和舌上音,比如f就是一种轻唇音,而zh、ch这样的则是舌上音,这是人体嘴部与喉咙结构共同决定的多种发音之二。全世界的语言,只要是像人嘴发声的,都可以按此入座。 用中文举例而言,这人读chu(读作出)这个音的时候,更接近于tu(读作突),出去出去就变成突去突去,这就叫顾川大为难受了。 其次,则是他的话几乎没有声调变化。唯一勉强可以辨识是他说话说得喉咙咕噜咕噜时有点像上声,其余的都是一个声调,没有任何变化。好在无趾人说的话到底还有落日城语言的特征,他勉勉强强靠脑补也能懂个大概。 落日城也有方言的存在,但顾川没有听过这种方言,又想起这人没有指甲,就升起许多可怕的想象。他抿着嘴,小心翼翼地问道: “请问,这里是哪里?” 那边的人也愣了好一会儿。 他可能也听不懂顾川的话,顾川又学着他的语调重复一两遍,他才领会到了这意思,沉闷地说道: “这里就是这里,没有这里与哪里……” 他并不理解顾川的话音,说‘哪里’和‘这里’学的是顾川的音。可他不会声调,舌头在模仿中几乎要打结了!他说出的话就格外诡怪。 他说话的时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露出自己腿上的脚铐。他的腿软趴趴地落在地上,顾川看到他露出的裸脚上也没有指甲,就也像蛙类或者蟾蜍的肢。 脊椎动物的指甲,有个古老的名字叫作爪。 指爪的一点共性在于,它会不停地成长,诸如猫这样的动物的动物会将其磨损去,而人则会将其剪去。 按照顾川的生物学知识,爪子的存在也不是天经地义的,它也是随机变异与自然选择的结果。 顾川一边回忆,一边小心地另起问题: “你叫什么啊?” “我叫什么……” 这在这里生活已久的囚客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默中。他的表情既不是痛苦,也不是难过,而是一种迷茫。 囚笼昏暗,顾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猜想他要么没有名字,要么就是不想说。 顾川已有计较,便道: “那你是在哪里出生的啊?” 无趾人依旧无法理解这句话。 顾川换了句问: “你是不是一直看着这里,一直看着这里,只看过这里。” 这话,无趾人听懂了。 他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 而顾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头突突乱跳。他靠在湿乎乎的墙上,勉强把冰冷的双手埋进外套温暖的口袋里,蜷成了一团,又说道: “那最开始,谁在这里照顾你的,朋友。” “照顾是什么意思?” “就是叫你说出这些话的人。” 无趾人很久没有说话了,乍遇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似乎也很激动,他笑嘻嘻地说道: “是大爸爸和大妈妈!” 顾川目光又投进更远的看不清的幽暗里。一盏灯的光火刚好照在他和无趾人之间的牢栏上。 靠近牢栏的他和无趾人被光一照,影子就垂在长满苔藓的地上,随光跃动,不时混入黑暗之中。 牢栏看上去不是很牢固,如果细瘦的话,或许可以穿过。 他问: “那你的大妈妈和大爸爸在哪里?” 无趾人又卡住了。他答不出来,感到困惑: “哪里……?” 他似乎很难理解比进去和出来、更为抽象的空间方位的概念。 “就是他们最近一次和你说话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顾川又问他。 无趾人皱起眉头: “最近一次……” 最近和多久是时间上的概念,他模模糊糊,说不出来。 顾川又转了一个弯问: “那你的大爸爸和大妈妈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无趾人说,“他们说吃饭啦,你千万别饿着自己。” 这话提醒了顾川,民以食为天。他抿着嘴,抚摸自己绷紧的腹部肌肉,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这牢房里,你们一般吃些什么呀?” 无趾人说: “吃什么……?什么都吃!” 然后顾川就看到他睁着一双可怕的眼睛,没有指甲的手在地上开始摸索。他走近黑暗里了,接着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手打地板以及牙齿与地面发生碰撞的声音。 地上有什么东西能吃吗? 顾川四顾,只见到在滴水的地方,有长得茂密的苔藓,还有菌菇。 他从之前昏迷的状态中感觉自己恢复好了,便两只脚一踩地面,撑着墙板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探索周围,发觉这是个几平米的小房间,一面靠墙,三面围栏,确实是一个彻底的监狱。 旁边还在不停传来大快朵颐之声,而他的肚子也发生一阵咕咕的声音。 顾川吞了吞口水,他也饿,但关于吃了这些野植物后生病中毒的想象在他的脑海里盘桓。顾川真的饿极了,就只能一边想怎么办,一边靠复盘之前的事情叫自己镇定下来: “议事会可能一直在我采取学费集资的手段的时候……就已经关注到我了。而我之后,创办银行,进行集资行为的时候,可能就惹恼了他们。可是……药石家族,药石家族也创办了银行啊!” 涉及到金融经济的事情,必定是城之大事,确实会遭到官方的抵制。这是他已经考虑过的,也想过和议事会沟通一下。 药石银行既是竞争,也是一丸定心药。内城原始八家之一开始做银行,总归是在议事会探过口风的吧。 他在德先生那里听说过不少与议事会发生合作的民间集体。 事实上,当时急中生智,想把川水银行献给议事会也不是他一时之想。川水银行的上献,可以作为在落日城的立身之本,攫取财富而广铺人脉,然后给他更大的发展的空间,他觉得也是足够了。 “只是我没想到会这样。难道说,药石家族也被算计了……?我贿赂的外务司是浸野家族,乃是药石世代盟友……他好像并不希望直接参见冕下。”他靠在墙上,“假设不是银行的生意……找其他理由,还是说,我的献礼本身暴露了什么?可能触怒了什么呢?” 参与百科全书的编写,给了顾川对落日城足够认识。 写字人钟确实是个精巧的造物。 冰块出奇,但也有前例。 比如实用橡胶,便是如今更名为橡胶村的主要出产地当面进献给冕下并得到赞赏的。 若要出事,那可能是沙盒和马可波罗笔记。 但顾川若是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想要鼓动落日城人,想要组织远航探险,参与到奇物交易,也必然会和议事会搅在一起。 顾川本来是想在这次进献中给这次遭遇打响笔记名声,使之更有传奇色彩,然后就广布落日城,并以此集资。 “然后,这一切好像都结束了。” 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内心对议事会与所谓冕下的蔑视再也无法忍耐。 而恐怖的饥馑正要逐渐落在他的身上。 黑暗里,顾川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可能只过了片刻,可能已经过了大半天了。 他对他昏迷了多久也不得而知。 隔壁的无趾人已经连第二餐都已经吃完了。无趾人吃完了,还好奇地看向这边,看到这个和他长得大不一样的、看上去很幼小的怪人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那时候,顾川低下了头,抓住一把苔藓,看到苔藓上还有正在爬行的虫子。 一种可怕的虚弱从胃或者肚子的深处,把他的脑子攫紧了。沐浴更衣、准备觐见的那天,顾川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因为侍女说会染上口腔异味的东西都不能吃。 他可以等待,等到饿到死之前,会不会有人来救他。 “但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 他开始吃起东西来。 而无趾人只当是寻常,咯咯地问道: “可怕是什么、什么呀?朋、朋友。” 这个外表苍老的人,心灵像孩子一样,晓得的东西很少。朋友也是复述了顾川的音节。 顾川闷沉沉地说: “就是不想接近一个东西,如果接近了,还要把它赶走的意思。” 无趾人听不太懂,他靠在牢栏上,一边尝试向顾川那边伸手,但怎么样他都摸不到。一边,他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地说: “那我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 顾川吃到胃部绞痛,他抿着嘴,看向无趾人,转移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不去想肚子里的翻滚。 这是一个议事会或冕下私属的不为人知的囚牢,里面关押着无趾人。他们是用刑了……还是无趾人是天生残迹的? “假设是用刑了,又意味着什么呢?” 顾川低下头,陷入在牢狱里度过的第一次睡眠中去了。 睡醒的时候,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他依旧在一片黑暗之中。 这时,无趾人却惊声地叫了起来: “你怎么没有脚铐?” 确实,顾川的脚上没有脚铐。 无趾人的脚上是有脚铐的,他被锁在牢里,出不去。这脚铐没有考虑过开锁的事情。 顾川就问: “你以前见过没有脚铐的人吗?” 无趾人说: “见过,他们很快都死了。” 第四十章 脱逃 这话把顾川吓了个够呛。 他一下子闭紧嘴,心沉了下去。 可是他的思维很快又发散了开来。 倘若他现在被杀,他还能有记忆留存的机会吗?比如说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的量子永生……?他上一世读过的乱七八糟的学问里,有一个思想实验叫做量子自杀。这是多世界诠释下的量子力学认为无数个世界线中总有一个活下去的世界线。因此面临生死的人必然会遇到一个能活下去的情况(或者说,世界线)。 按照人择原理,只有活下去的世界线是有意义的,死了的世界线什么都感知不到。而用上一点玄学,譬如说……被感知到的、才是存在的。 那么,意识在对自我的感知上,意识会永恒地存在下去。 老实说,顾川觉得自己带着记忆转生本身说不定真的涉及到、乃至证明了某种他难以理解也难以想象的至极的科学道理。 “也许,我正是个量子永生人?” 他偶尔也会这样想。 但要让他再度面临死亡,他不知道,也不敢赌。 而他若是被落日城决定作为经济犯处决,也绝不是他赌不赌的问题,他必定万劫难逃。 好在经过好一阵子七嘴八舌的交谈,顾川了解到无趾人所说的死并非是他所理解的死的意思。 不是死,而是消失了。 “是出去的意思。”无趾人点点头,指着牢外的道路,说,“是消失在那片地方的意思。” 顾川松了一口气,他一直觉得自己还是罪不至死的,理应是被关上一段时间,等候发落与处理罢了。 只是他又很不解地说道: “可出去未必是被处斩,也可能是刑满释放、得到自由啊……” 无趾人就又无法理解自由、处斩与死亡的意义与各自的差别了。 “这里面的区别可大哩。”顾川叹了口气,他斟酌字词,开始思考怎么给无趾人解释这一套观念,“你可以从这里爬到那里,我们就约定这就是你现在的自由。” 无趾人听不太懂。 “然后,我们假设把你栓在一个角落里,把脚铐的链子弄得更短,你不能摸到牢栏,这就是你失去了一点自由……你会不会觉得很难受?” 顾川还没说完,就看到无趾人往脚铐所连着的墙面走去。这无趾人贴在墙面上,又伸出手,尝试摸到牢栏,却死活摸不到,于是他就有点理解了。无趾人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处斩就是这么一件事情啦!假设你被处斩的话,你的四肢会一动不能动,你的头也一动不能动,唔,就算转一下脑袋也不能转!” 顾川边说,无趾人就认真地放下自己的四肢,本来还在转脑袋,听到顾川一说不能转,头也就不动了。 “接着,你就会不能睁开眼睛。” 他闭上了眼睛,黯淡灯光里的一切便不再看到了。顾川看到暗淡的灯光照亮了他衰老的面孔,继续说道: “也不能听到任何声音。” 他抖了抖身子,不知道如何能不听声音,周围那些嘈嘈切切的可怕的私语、还有水声,滴水的声音,还有顾川的说话声都在,一直在。 “然后,这个状态要一直一直维持下去,是永远的、长久的、不会变化的意思!” 无趾人浑身一僵,然后猛地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大声说道: “好可怕!好可怕的东西了,我有可怕的东西了……朋友,我!很怕!处斩!” 他莫名其妙居然开心起来,叫顾川脑壳疼。 “这就是处斩所代表的死亡,和走出去的死亡是不一样的。走出去的死亡,可能也是自由……就是你可以出牢笼以外的意思。” 他又开始绕舌头地解释起来。 “你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无趾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本想问点什么,但顾川又问道: “是谁和你这么说出去的都是死亡的。他又是怎么和你说这件事情的。” 顾川又换说辞重复了好多遍,无趾人才领悟到顾川的意思,懵懵懂懂地陷入回忆: “是大妈妈……她和我说,死亡就是出去,就是永远回不来的意思……” 顾川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而他对无趾人的定位也越来越接近进入于牢狱中才被生出的孩子。 无趾人可能在这里已经关了几十年了,把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已经当做是天经地义、生来如此的寻常。 有无趾人的几十年这么一个时间坐标,顾川就问: “一般,狱卒什么时候会放人进来,拿人出去。唔,我的意思是你见过多少次人进来啊,或者有人进来的声响啊。” 无趾人说: “记不得了。” 他哪里数得清次数呀! “在我之前,有人吗?他是怎么样的,后来又怎么样了?” “有的。他长得和你差不多……都……都有指甲,很快就死了……被拉出去了。” 从无趾人得到的信息就到这里为止了。 他和无趾人的周遭,好像没有几个牢房是启用的。这里可能已经是地牢的极深处。远处的牢房更接近出口的位置,那里有被锁起来的人,但他们好像都不说话。 顾川鼓起勇气,又大声叫过几遍,想和他们交流,但都不行,只有几双眼睛回瞰他,却没有任何声响。 按照无趾人的说法,狱卒进出时,是会喊叫的。 但这里既没有狱卒的喊叫,也没有囚犯的声响。 在这种深沉的寂静之中,除了无趾人,顾川没有任何其他可以交流的人。无趾人似乎也因此,特别愿意和他交流。 在任何事情的开始,都不会发现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甚至反而会发现生活变得轻松了。他暂时不用做任何事,也不用考虑川水银行与药石银行,集资、存款吸收与贷款的事情。 “我应该很快就会被探监……” 以川水银行现在的财力,哪怕受到了制裁,但打通几个公民狱卒、监狱长,也决计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他在睡去与醒来的过程中,始终无人问津、真的除却无趾人,没有任何其他交流的渠道时,他开始感受到一种可怕的折磨,而生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思绪来。 他再一次无法忍受饥饿的恐怖,而吃起东西来。顾川开始意识到确实没有任何监狱餐……这里绝不是一般的监狱。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不知道。 “我会遭到什么?” 他不知道。 “我将会变得怎么样?” 他也不知道。 “正常的监狱会是这样的吗?” 这个答案他知道。 他抓着苔藓喃喃自语道: “不是。这可能是一个地牢,不在地上。” 不知何处的水滴一滴滴地滴落,监狱顶早已形成了类似钟乳石的结构。昏暗的灯光,就像河上的落日一样永远,从未变化。始终没有任何狱卒进来过,也没有检查过,问无趾人,无趾人也只说是没有。好像落日城的统治者不怕这监狱里的人做出任何事情。 他开始逐渐失去和无趾人闲聊的耐心,而在另一方面上生出更多的耐心来。 “这里究竟是哪里?落日城用这里关押什么样的犯人……?我已经算这样的犯人了吗?这里的年代恐怕也极久远了……” 假设无趾人确实是在这里出生、成长、衰老的话,那么至少比顾川的母亲的岁数要长得多。 事实上,顾川猜测这里可能已经有数百年……从第四次、甚至第三次……乃至于与落日城接近等长的历史。 他借着灯光开始破损的地方,墙体塌陷的地方,还有是土的地方,表面磨平的石块铺成的地板,以及明显是后来铺的走道的砖。 落日城在第三次黄昏战争时期,也就是裁决圆塔家族的建筑垄断时,正是他们运用烧制砖瓦技术到了极致的时代。 这是百科全书的工艺篇里记载得很清楚的事情。 “像这种易碎易烂的石板,不可能是第三次黄昏战争后的产物。”顾川在自己狭窄的牢房里绕了一圈,借着黯淡的灯光凝视走道,“如果是后来铺的,和我脚底下的石板不是一个时代……那就隔得更远了。” 而石板是没有铺严的,墙角有一部分裸土露了出来。裸土上,长出了奇怪的杂草和菌类。 这是一块远离灯光,因此顾川不甚观察的领域。 而当他靠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土好像凝固成了一堆,泛出一种更深得不太正常的颜色来。 “这是什么?” 他稍微摸索了下,发现草底有个露出土面的柄。 “这是过去的人埋在这里的东西吗?” 顾川花了一天的时间把这东西挖了出来。 从外表上看,这可能是普通灰铁的烧火棍,在泥土里已经不知道埋了多久,从而表面彻底氧化作腐蚀。灰铁在落日城地方很常见,有露天矿产,是如今落日城铸铁(熔铸灰铁)工业的重要基础。 顾川试了几下,也没有见到任何神奇的出乎他意料的功能,说明这就是一根普通的烧火棍,与奇物没有联系。 他有点失望,但随后就想到了一件事情,而直接挥起烧火棍,径直打向牢栏。 两者相撞的瞬间,发出蹦的剧烈的声响,引得走道深处无数双眼睛的看来。但狱卒不在,就没有任何风险。 顾川看了看,这烧火棍够粗,表面生锈的皮被擦了一大层出来,但还能用。 这牢栏原本就不够密实,好像不是用来束缚人体型的。因此,用这烧火棍也能打出一条让他勉强能通过的小路来。实际上,顾川饿瘦一点,强挤没准也行。 “这倒是有趣的、巧合的事情了。” 这样,就只有两条道路落在他的面前。 “一是坐着等待……” 他相信,自己先前打点过的城内公民,还有河岸他们一定会尝试帮助他脱狱。 落日城也有过失踪案,甚至是公民失踪案,但像顾川这样,用银行和自行车打响名声的人不多。因此,他的被囚,必然会成为近期落日城的焦点新闻。 假设到时候,发现他正在尝试越狱倒是不好的了。 “二就是……”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棍子,又看了看走道上,来自黑暗里的那些不说话的囚犯的眼睛,叹了口气,把棍子又埋回了土里。 “我还能忍。” 他看不到这囚牢的尽头,也不知道这囚牢的构造。越出牢栏,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只能等待。 只是这囚牢越来越悄怆幽邃,始终无人到访。而每一次醒来与睡去逐渐成为混淆时间的折磨。他就在转辗反侧之中,靠在裸土边上,握紧只露出一个端口的棍子,忍不住地想: “要不要试试、试试……” 而无趾人则会好奇地看着顾川。 无趾人真不懂这人在这里在做什么。他感到顾川现在可能很痛苦,但想不明白顾川为何而痛苦。 囚牢里的生活逐渐在彻底的死寂与枯燥中成为一种比死亡也不逊色的威胁与折磨,叫顾川开始尝试在地上写字,想要用写一点东西的方式来纾解心中逐渐抑积的苦闷。 但这也没有任何意义。 冰冷的石块上留不住任何刻痕。昏暗的灯光也无法照亮任何字迹。 他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来想象一切。 这与他的天性是彻底相悖的。 顾川忍不住问无趾人: “假设你有一个离开牢笼的机会,却很可能会被揍,你会选择什么?” “啊……?” 无趾人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他从未想过离开这里。 顾川也知道,就打比方道: “比如说,你可以‘自由地’从你那里到我这里……” 无趾人像小孩子一样的眨着眼睛,嘻嘻地打断顾川的话,认真地说道: “那我肯定是要的。我多想摸摸……你身上的衣服呀!真漂亮!” 他是知道衣服的,他说他现在穿着的是他大爸爸的衣服,已经很烂很老了。他从牢栏里向顾川伸出手来,可是怎么也伸不到。 “假如我能出去的话,我一定给你寄一套新衣服……” 顾川说着,不知为何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他蹲下身子,把棍子从土里重新挖出来,然后拿着棍子敲了敲两根距离最大的牢栏一下,顿时声响。 这可怕的声响引起监狱里无数双眼睛的凝望。这些眼睛的主人始终不曾发出任何的话语,于是最寂静的凝视便成了一种最可怕的幽怆。 无趾人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眨巴眨巴眼睛凝望顾川的动作,倾听灰铁碰撞的声音。 顾川坚定不移地敲了一下又一下。 随后等到明显变形出现后,他睡了一会儿,生怕声音引起狱卒的来望,同时吃点东西,恢复点力气。 狱卒一直没来,他就放心地敲了最后十下。然后放开烧火棍,被震得发麻的双手靠在栏杆上。他横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穿过了牢栏。 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门转动的声响。 而被拎在手里的灯光照向了这边。 顾川心头狂震,低下身子,躲开灯光,咬着牙齿,双手又摸索向了那根烧火棍。 一不做,二不休。 第四十一章 意外 持械伤人,这是这个有两界记忆的人从未做过的事情。 他藏在灯光一侧黑暗的拐角处默默等待。 无趾人的牢房与顾川的牢房是正对着的,中间是唯一一道走道,而那疑似狱卒正从这走道的另一边走来。无趾人不知这脱逃与冲突的意义,看到顾川蹲在一边,就想发声问顾川是不是要拉屎了。但顾川看到无趾人张口,眼眦欲裂,连忙对无趾人摆手。在朝夕的相处中,无趾人早也理解到这是顾川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思,他就沉默下来,在牢笼里躺倒,什么也不想干了。 顾川方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一想到这牢笼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囚徒,又提心吊胆起来。 尽管他和这些未曾谋面过的囚徒,不曾说过任何一句话,这可能是他们被做过什么处理的缘故,但事情之成败就怕万一。 但明显的牢栏歪斜的痕迹在,他也不可能滚回牢里当无事发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只见黑暗的另一侧,一个比他要矮小瘦弱的身影正在提灯一步一步走来。 这给了顾川一点体型上的勇气。 那人穿着一身黑大袍,把自己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脸上带着个古怪面具。 面具是白色的,中央部位刻了那冕下的纹章——眼睛般的符号。 这就是这里的狱卒……顾川心里暗想。 每一步落在地上,都是这悄怆之中重重的响声,仿佛就是他生命的倒计时。 顾川额头上冷汗直流,但他大气不敢喘,只敢把棍子握得更紧,而他握住棍子的手好像每一瞬间都在变得更加僵硬。他开始担心假设自己放开了手,棍子会不会掉下去……那他立刻就会被发现了。 “他应该就在这里。” 乍然的声响叫顾川差点张口出声。他紧闭嘴巴,转瞬,他就意识到这是那黑袍人在寻路。那人的声音,透过沉闷的面具,仍显得年轻,但绝不是顾川所熟知的任何人。 顾川在这急迫之间确认这不是探监的,这就是个狱卒。 那人一边走来,一边数数: “六十七号,六十八号……” 这可能是写在某个地方的牢狱的编码,但顾川没发现。 “那人说七十二号是空的,七十三号有个没有指甲的人,七十四号就是那向冕下进献的人。” 顾川他背对着自己,把手提灯的灯光照向了无趾人。无趾人被强光乍照,连忙紧闭双眼,又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庞。 “和那人说的一样……真是个没有……” 那人还在说话,但顾川不再听。 因为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而他绝不能错过。他用双手将烧火棍完全抡起来,当着那狱卒的背就狠狠地打了上去。 在那过程中,他感觉自己的手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而和棍子一样纯受重力的指引,向那人的背部无限地靠近。 接着一种实体的碰撞的声音叫他惊醒: “打中了!” 棍子不偏不倚砸在那狱卒的背上。 可下一瞬间,一种更加迷幻的触感反馈让他的心又猛然沉了下去。 ——人的背会是那么坚硬的吗? 狱卒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一步也没动,只是手把提灯往下放了。无趾人发觉灯光转小,就小心翼翼地放开双手,然后目视顾川正用那根棍子砸在那狱卒的背上,而双目睁大。 顾川的心更是急转。 怎么可能?……难道说这人的背后有某种防护吗? 他咬紧牙关,使出浑身的力气,把棍子再提起,往狱卒的脑袋狠狠砸了第二下。 可是,那一下连砸都没有砸到。 那人只伸出一只手来,用两根手指把棍子托住了。于是顾川使出的所有力气尽似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然后那人转过头,用在面具里含糊不清的声音问: “打中谁了?” 顾川脸色苍白,他已经意识到完了。眼前的人具备他所不知晓的力量。 不知何时,牙齿已把嘴唇咬破,血腥味在他的嘴里弥漫开来。血腥味刺激了味蕾,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自己跪下求饶的场景,也闪过了自己立刻被杀、血溅当场的场景,还有自己被扣押送去刑场的场景。诸多的思绪纷纷杂杂,不知为何就在这时一一出现了。他松手,放下棍子,但什么也没干,他不想跪倒,于是就轻轻颤抖,直愣愣地盯着这人,等待自己的结局。 那疑似狱卒转过身来,手拿棍子在地上点了点,然后一手撑在棍子上,一手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自己的真颜。 她看到顾川染血的嘴唇,感到迷惑地轻声细语道: “你也是个大傻瓜呀!明明是打人,却气到自己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而顾川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碎裂的砖地上。脏的新衣服上接连划开好几道口子。 “你是……你是……” 在中宫时,他只能站在远处向壁画观察,因此,他始终看不清晰。 直到如今,才能看到这少女的全部。 并非是在中宫亮丽的光下,而是在这黯淡的囚牢里,在罩子里透出的摇动的灯光中,她清晰的轮廓逐渐与顾川脑海里最近才留下印象的一个人重合。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给冕下传话的……‘殿下’。” 他惊愕地说道。 不论如何,她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既然是“殿下”,就该是与“冕下”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存在。带着侍从在这里,他可以理解。哪怕不带侍从,正装出现在这里,他也可以理解。 唯独现在的情况,他难以理解。 而那“殿下”只是一边凝视这蓬头垢面、不再光鲜的少年人,一边举起自己的手轻轻点在自己的嘴唇上。 棍子被手放开,就落在地上,与地砖发出砰的一声。 顾川看到她口腔里的牙齿好像在发着清纯的亮光,双手与颈脖的肌肤都干净得像是婴儿一样。 这位“殿下”绝对是一个从未劳作过,也从未接触过边民与外城的人,甚至……她有没有出过中央禁令宫,都值得怀疑。 而她的目光明亮而动人,打量顾川打量得他有些不大自在。 她问道: “不过,傻瓜,你说的、探索世界……你写的、那个从遥远世界发现你……不,是被你发现的冒险家和这位冒险家的手记……也都是真的吗?” 顾川惊讶地看着这位“殿下”,顺着她的话说道: “千真万确。” 她就立在原地,捏着自己的下巴,转了个圈,又嘟囔了好一会儿。顾川没有动身,只是站起来,看到她突然站定,听到她问: “那你还想要把这件事做完吗?” 顾川顺从地点了点头。 “想的。” “那走吧。” “走,去哪里?” 她在暗淡的灯光下严肃地说道: “去你能活的地方。冕下把你关在这里,就已经是判了你死刑了。” 冕下杀边民,无需对任何人解释。 何况川水银行确实犯了冕下的忌讳,尽管这个忌讳,议事会不知道冕下的意思,原本是默许的。 因此,药石家族瞄准其中利润,在议事会商讨完毕后,选择将自身的变色石储藏服务转变为货币经营业。在药石家族的支撑下,短短几日,药石银行吸纳的存款要比川水银行多上不知几何倍数。 药石家族在全城各区本来就有各种生意店,尽管其中一大部分属于名义拥有、其实由私人营运,但剩余直接控制的部分,包括原本的变色石保管与体现服务点,在经过紧急培训上岗后,也足以胜任药石银行的职责。 但冕下过了一段时间后,发言不同意,那落日城也就不同意。 随后,顾川觐见,冕下顺水推舟,在献礼后将其抓获。这消息不为外界所知,议事会只放风正在招待之中。这则是尽量叫药石家族晚点知道的缘故。 然后就在深地家族被迫觐见的数个节气后,药石家族族地直接被围。药石家族的族长和当时在族地的七位族老皆被关进正经的公民监牢。 这一举动当即震惊了整个落日城。药石银行的生意一时如树倒猢狲散,仅在数日之内就毁灭殆尽。 众多边民与公民踩踏式的提现与资金外逃,在议事会监视的重压下,药石家族被迫一一实施,使得族内资产严重亏空。 历年药石家族经营的账簿经强制被转交第三方核算,其中足有上千笔坏账错账,使得药石家族内部也是人心惶惶,互不相信。 这是落日城这个节气最叫人吃惊的事情,足令内城公民、外城边民风声鹤唳,不知这内城动向,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顾川一觐见、银行业就变成这样。 川水银行同样风雨飘摇。 河岸他们打听了外务司的人,外务司只道他们也不知道。 只是这种种流转变化,与只在禁令宫中生活的“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顾川献礼完的当天,她叫人把冰块收了起来,又叫人想尽办法保存冰块,甚至用上了几件稀罕的奇物。其中一件奇物,叫做三寸泥,足可妙手回春,若是填进人的体内,可以使得断肢粘在一起,并行动如初。 可这冰块仍然在不停融化。 这叫这位殿下仍然感到十足的不解。 为此,她的侍女凭她的名义召见了许多有学问的人。 其中有因百科全书工艺篇的交稿而名震一方的罗德大学士。 罗德学士见到冰块时,睁大了眼睛。 尽管用尽了办法,但这大冰块已经融化了一半多。水流顺着侍女请来的工匠做的管道,汩汩地流向另一个小池子里,以保持冰块本身的整洁。 德先生也是从未见过水的固态,面对冰块也要连声询问这是什么、是哪里来的?又是奇物的关系吗? 侍女就给他一一讲了。 当时,她呆在招待府的内室,隔了一层纱帘,而她的侍女在外室内、解释完后,就问罗德学士: “德先生,我听说,顾川曾是你的助手。” 德先生也就明白了侍女所代表的后面的人的意思。他平静地说: “顾川虽曾是我的助手,但与我早已没了联系。他从未和我说过冰块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这水会在低温凝结成冰……自然我……” “你不知道保存冰的方法?” “自然我不知道。” 德先生说。 “那你能想想办法吗?德先生。” “我猜想,既然是水在低温凝结出来的东西……那么我们把它保存在低温下,不就好了吗?” 侍女闻言,只感到失望。她说: “我们早试过了。” 这个法子,禁令宫早就试过了。可是禁令宫把冰块放在议事会提供的最冷的地窖里,冰块还是在融化……禁令宫不知道要多低温才可以。 在落日城,温标的概念还不存在。温度也未被准确定义出来。 以最流行的摄氏温标为例。它规定冰水混合物为零摄氏度,这个前提是有冰水混合物。在落日城,没有这个概念,只有沸水的概念。落日城一般使用的温度的下界是白露节气的晚间,离水的冰点也差得远。 德先生看出了禁令宫的失望。尽管他有一些想法,但他实在不想多说,这是因为德先生并不想过多参与并非百科全书的项目的关系。 只是德先生走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有个疑问。现在,顾川在哪里呢?” 那时,侍女冷冰冰地说道: “暂不便透露。” 德先生心事重重地走了。 而德先生的回去,则带来另一个对此略有兴趣的人的来访。 那人是尾桐夫人。 尾桐夫人是穿着她那一身棺材服来到招待室的。她与德先生不同,已经来到禁令宫很多次了,轻门熟路,侍女也不会拒绝。 这次也是她从德先生那里听到了冰块、顾川还有“殿下”的事情后,主动拜访的。 侍女对尾桐夫人的来访感到好奇。 她客客气气地问: “医生是为什么提前来禁令宫的?是想看一看‘殿下’的状况吗?” “非也。”尾桐夫人的面色平和,她看了看暗门的方向,知道殿下正在那里偷听。她解释道:“我是因为你们最近弄得浩浩荡荡的冰块保存的事件来的。” 那时,这位殿下,正在暗门后的内室里,翻阅那本顾川给她的冒险家的手记。她已经不指望那些个傻瓜能弄出些什么方法来,只愿意多看看书。 书里所述说的异国他乡,所讲究的各不相同的工具,所描绘的自然风景,还有深藏在书中的笔调口吻,都是她前所未见、从未听闻过的。她越是看,越是感觉目眩神迷。 “这位冒险家,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 她想。 “世界很大……地球、神州、盖亚、大陆,这些都是一个意思吗?书上说这片土地上的人信仰神明,那片土地上的人信仰先祖的灵魂保佑,这边的人什么也不信,只信科学……又是什么意思呢?人还能信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还能给人以福报的吗?海洋……百川归海,海洋又是什么呢?假如真有海洋,前文所说的陆地为何不会沉进海里?星星……晚上会看到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是在天上挂着的会发光的东西……这些真的有吗?那夜晚岂不是要亮到睡不着了?” 每一个概念,对于她来说都如梦中奇幻。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读一本虚构的小说,还是一篇真实的游记,但不论是怎么样的,也不论真相如何,她知道她确实被吸引住了。 这位无人直呼名字的“殿下”是极伶俐的,脑内的思维也是极活跃的,但就算这样,她也有许多的地方读不明白,她不想和别人分享,就自己反复地读、一字一句,如痴如醉,直到自己想出一个符合前后文的解释为止。 而暗门外,侍女和尾桐夫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尾桐夫人说: “其实我只是略感奇怪……你们找了那么多人?为何就不找找那个发明了冰块的人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发明冰块的人,总能再造出第二块,自然也能保存这第一块呀!” 于是,这位殿下一个失手,书籍落在地上。 然后不知为何,流出两行泪来。 她是难过……那人一定是要死了。 第四十二章 千年幽冥(上) 尾桐夫人就算坐着,也要比侍女高上几个头。被她俯瞰的时候,犹临高山之将崩。这让侍女感到压抑,也是她不太愿与尾桐夫人见面的原因。 尾桐夫人虽是居住在外城的公民,但在议事会的人册上,冕下指定尾桐夫人享有等同于二十四司副官的权益。面对尾桐夫人,侍女可以多说一点话。 “发明冰块的人已经是被冕下判定处死了。” 尾桐夫人的眉毛一挑,念头一转便猜道: “他是被扔进后殿的那个地牢里了?” “是的。” “他没同伙吗?” “川水银行如今被二十四司关注,医生您也知道,侍从队和二十四司的职责不同,不好干涉。” “那你们确是没办法了……” “这是我们的难处呀……那位发明家既然已经入了地牢,自然是不可能被带出来了。若是带出去,那也是要准备断生刑。” 尾桐夫人目视暗门的方向,说: “殿下若要任性,也是有这个权力的吧?冕下应该不会阻止殿下的想法。毕竟殿下乃是冕下指定的唯一继承人……不是吗?” 尾桐夫人知道殿下在偷听,而这侍女并不知道。 她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尾桐夫人说: “这……女爵士……这意见,我万万不敢做,也是万万不敢提的,别说和冕下提,我和殿下都不敢提……这全看殿下自己的心意。” “你这么说,那恐怕是没可能了。殿下从不会违背冕下的想法。” 尾桐夫人摇了摇头。 在场的两个都知道,这殿下什么都不会做,只转达冕下的话语,静默的像一个提线人偶。她从未有过任何的决策,因此不需要为落日城任何情况负责,但换而言之,也未给落日城做过任何贡献。 这些话,是谁也不敢说的。 尾桐夫人站起身,沉静地说: “既然来了,就让我看看殿下的身体情况罢,可以吗?上一次补天刑到现在,算算也有小半个周期了。” 侍女起身,说: “请医生自便。” 这是冕下授意议事会册封尾桐夫人时,赐予尾桐夫人的独一无二的权利。 这位“殿下”一直在暗门后倾听,知道外面人要进来,她就连忙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擦干自己莫名其妙流出来的眼泪。 谁知书里掉出了一件东西来。这殿下定睛一看,原来是只死去的飞蛾,飞蛾的翅膀是美妙的月黄色,还有好看的斑点和彩纹。她拿起飞蛾观察许久,疑惑地重新把这飞蛾夹回书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夹着飞蛾的那页了。 而侍女和尾桐夫人已入门来。 招待室不是做检查的地方,她们要去禁令宫的更深处。 侍女走在前,殿下走在中间,尾桐夫人就跟在殿下的身后,三人走在中央禁令宫的密道内。尾桐夫人问她:“殿下,您的……母亲近况如何?” 她说:“冕下一切皆好。” 尾桐夫人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自建城以来,一向如此。” “是的。” 她沉默地应了一声。 “毕竟,冕下与我们不一样,她不是像我这样的,不是像您这样的短暂的生灵。” 说话的时候,尾桐夫人带着一种叫殿下感到可怕的笑意。这人站得笔直,就几乎要顶到密道之顶。尾桐夫人那天穿着双水晶鞋。几近透明的鞋尖从棺材服的底下偶然跃出时,仿佛藏在深山中的一潭湖水,发出一声声响。殿下莫名心慌,却又不想说话,只穿过密道,来到中央禁令宫的三楼。三楼能见窗外红日将坠未坠。 而中央禁令宫正沐浴在这永恒的夕阳里,尤一片苍黑,幽玄之至。站岗的卫兵也是闲到了极点,最大的娱乐活动便是发呆似的远眺。那时的怀抱落日城的山脉不知是因为黄昏映照,还是红叶林子覆盖了的缘故,无边彤红,好像火烧了似的。 至于那天的顾川正在阴森潮湿、不见天日的牢中,刚刚从裸露的泥里挖出那不知什么时候沉在里面的烧火棍来。 这烧火棍可能是数十年前,甚至数百年前被关在里面的人遗留的,可能不是烧火棍,只是一个单纯金属制的铁棒棒。 这铁棒棒在地里安生了两次黄昏战争,如今在来到地牢的“殿下”可怕力量的一抗下,生出诸多裂痕。顾川在她的注视下,把它重捡了起来,也不是想用烧火棍继续去打身前的人,只是聊当防身工具。 “尾桐夫人是你的医生,你见过尾桐夫人?” 随后,他问道。 “是的。每个节气,尾桐夫人都要替我检查身体。”那位“殿下”在昏暗的灯光里说道,“她和我说,倘若你不信我,就搬出她的名字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你会相信她。” “确实在这种情况下,我会相信她。我欠了她一个天大的情分了……”顾川喃喃说到一半,连忙摇头,说,“不……我也不是相信你。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这“殿下”听了后,茫然失措。 好一会热,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人们做事,都是要理由的吗?” “大致是如此的。” “那……那我也不甚明了……” 她晃动了一下身子,仔细寻思过后,便如寻常一般地小声说道。 无趾人蹲在牢房里,看着这对年轻儿女互相目视,他没有见过多少人,多是那些狱卒,还有那些匆匆进了地牢又离开的人,只觉得他们说的话里,那些他们以为是最寻常的概念都是他不甚明了的。 医生是什么意思?检查身体又是什么意思? 无趾人捂住自己的嘴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他有点困了。 这哈欠把顾川惊醒。顾川不清楚这殿下的情况,但也知道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任何疑惑思考的空间。 那殿下又问道: “你是愿意走,还是不走?” “当然走,只是我还想带个人走。”顾川一边说,一边看向无趾人。无趾人蹲在地上,抱紧自己的胸口,迷茫地抬起头来。 顾川指着无趾人说: “我想问问他愿不愿意走,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带他走,可以吗?” “可以。” 顾川就转过身来,走到牢栏边上,问那无趾人: “你想走吗?” “走……?”无趾人不懂这个概念,他联想起前几天顾川和他交谈的话,问,“是离开这里的意思吗?” 灯光摇曳,少女和顾川都听到深处响起许多怪异的声音,好像有东西正在拍打牢栏。这倒是很少见的。那些不能说话的囚徒们似乎非常激动。 “是的。” 顾川不慌不忙地说: “我和你说过罢?” 出去,还有离开所迎来的未必会是死亡。 “也可能是……自由,就是可以靠自己的双脚去任何地方,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握住任何东西……比如你所期望的我身上的衣服,尽管现在很脏了……哈哈。” 这少年人笑了起来。 “再比如,别人。你之前也是想要摸摸我的吧?” 无趾人茫然若失地伸出手。 顾川把他的手握住了。 无趾人低着头,浑身颤抖,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心情让他痛苦万分。他已经在这个囚牢里呆了很久很久,他从未想过他能出去,若是出去了,又会变得怎么样……他从顾川被灯光照亮的清澈的眼中看到了他自己,一个满身是泥和草的呆在牢栏里、趴在地上的人。 不知怎的,他竟茫然地挥了挥手,好像是向眼中的自己挥手致敬。 他着急地、磕磕绊绊地说道: “我、我想出去。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朋友!”顾川又急又恼,跺地问他。 “可是,大爸爸和大妈妈还在这里呀!我不想离开他们……” “你的大爸爸和大妈妈……他们不是很久没和你说过话了吗?他们在哪里?也许……”顾川看了眼少女,那家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大胆地回应,“也许都可以逃走的。” “他们就在里面。” 无趾人指向牢房深处。那殿下没有钥匙,顾川不知道她原本是准备怎么开门的,只自己抡起烧火棍,活生生把这牢栏也砸弯了。 然后两人就一起进去,用提灯照亮深处。 殿下看到脚铐的链子,踢了踢,居然把这脚铐连链子一起活活踢烂。顾川咽了口口水,他现在知道殿下是想怎么开门的了 而无趾人踉跄一下,居然浑然未觉似的,只继续往里,光芒便追着无趾人一直照入走道灯所照不见的的角落。 最初光照上去时,是两个靠着墙角的人体的轮廓。 但很快,他们腿上的腐肉,胸口破开的大洞所裸露的骸骨都在光下清晰可见了。他们的眼睛已经闭上,而铅灰色的嘴巴则还张开,好似想要说什么话,却来不及说。但他们的面色是宁静的,并不凶恶,好像是在心满意足的情况下、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 他们在灯下,微微发光。 顾川看到他们的手也没有指甲。 灯光还照亮了不知名的野虫,野虫正在这具已经数年或者数十年还没有彻底烂完的骸骨上停留探头。 无趾人看到虫子,急切万分,连忙上去挥舞,嘴里大喊大叫: “快走开,都走开!别打扰他们!” 虫子一阵乱飞,扑向灯光的所在。 那时,顾川低声道: “他们已经死了……” 正在驱赶虫子的无趾人就转过头来,迷茫地说道: “大爸爸和大妈妈没有出去啊……哪里死了呀?” 听到这话,顾川知道无趾人还在把“死”和“出去”联系在一起,竟有些不忍心告诉无趾人真相了,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才说: “我和你说过,人的死不是出去了,是不是?出去还可能是自由,是不是?” “是的,是的。” 无趾人很相信顾川的话。 “因此人的死不是出去……而是冷下来了,也不会说话了……并且他们永远不会再说话,也永远不会再变回温暖了,更不会……更不会再自己走路了。” 无趾人困惑地抬头。 “他们是不是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他们原来是不是不招虫子的,反而是用手驱赶虫子的?” “是的,是的……” “那他们以后也不会再说话了,也赶不走虫子了。” 无趾人还不懂。 “为什么呀?大爸爸和大妈妈确实很久没说过话了,这是为什么呀?” “我……我解释不了!” 无趾人就愣在原地,发愣似的脑袋空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他们不用带走……也是带不走的。因为他们已经不会自己走了。不会自己走的人,是绝带不到任何地方的。非要自己能走才行……” 顾川说。 无趾人不回话,反而在轻轻地在拍打那两具尸体,他口中还呢喃着:“大妈妈,大爸爸,快醒来呀……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出去了,外面不是死,还是自由哩。” 顾川不想再看,也不敢在等。无趾人长久不回应,他也不可能把他强行拉走,只说道: “牢栏已经打开了,你还想走吗?如果你想走的话,可以跟上来。” 然后,他们就走了。顾川走到拐角处时,回了一次头。 他看到无趾人把他其中一具骸骨的脑袋给拍了下来。 那挂着腐肉的头骨咕噜咕噜地滚进无趾人的怀里。 那时候,无趾人全身都在发抖,好似他原本的灵魂在这一瞬间破碎了,他的眼睛逐渐湿润,而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这可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哭泣。这悲戚从他胸膛的最深处发出一阵可怕的呜咽。 顾川转回头去,沉默地跟随少女,好一会儿才问: “殿下……为什么那人没有指甲?那人和他的父母又被你们关在牢里?” 那“殿下”也只答道: “我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至少是第三次黄昏战争以前的事情了。” 摇曳的提灯的光,从一处走道灯的光度入下一处走道灯的光中,从而照亮了顾川原本并见不到的这牢狱里的众生。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一声不吭,又为什么最大的动静也只是物品摩挲发出的声响了—— 因为这些囚犯的舌头无一例外、全部被割去,有的连牙齿都被打了个干净。 于是他们张着口,就好像张着一片漆黑的深渊。 其中有一部分,双手被钉在地上。他们便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顾川不知道他们死了还是活着,只在走光时,他们那冰冷的眼睛好像正在凝望。 有的牢栏里只剩下了死人,枯骨在冰冷的石板上,只依稀能见到原来的人的样子。 顾川看不清楚,但能看清的人里,他们的手上都没有指甲。 有的牢房是空的,而有的牢房则异常整洁。 但很快,他就能知道这牢狱里所关押着的远远不止无趾人。 少女面色不改的沿着道路往更深处,这古怪的人,根本不看牢笼,仿佛只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念着每个牢房的号码。 顾川拎着烧火棍,小心翼翼地跟在少女的身后,东张西望,做警戒状。大约是走到第一百一十四号房间时,他又看到了一具骸骨。那具骸骨身上的肉早就烂光,一点不剩了。 他原本以为是寻常,径直向前走过。可看到第一百一十六号的房间的白骨时,两具白骨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忽地重合了。而重合,便有误差。 原本顾川以为是自己考虑错了,但越想越不对,就忍不住叫停少女,在少女疑惑的目光中又往回折转,仔细地观察那具骸骨的骨形。 “怎么了?” 这少女也把目光放在这具尸体上,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对……这不是人……” 顾川迷惑地倒退两步。 “不是人……?” “你仔细看肩胛骨的部位,会发现这里是不是延伸出了两块额外的长的空心的肱骨……” 顾川尝试给殿下少女描人体线,又指出了两条手臂的肱骨所在的位置。 所谓的肱骨就是动物上肢最粗壮的骨,一般动物只有两条。 由于失去了连接,这额外的两块肱骨倒在地上,可能已经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其中有一块和身体的肋骨几乎重叠了。这可能是“他”原来是在侧躺的原因。 “从肩胛骨,延伸出了两块肱骨……是什么意思?” 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看向顾川。 顾川抿着嘴,冷静地说道: “这说明这人有四条上肢。” “四只手吗?” 少女睁大了眼睛。 “不……不,从骨头的特征来看,这肱骨不一定是手的主骨……” 顾川仔细地端详一些因为年代久远而在蚂蚁搬运、沉陷或者地质运动发生偏移的一些细小的、但可能原本是连在这两块空心肱骨的骨头。又蹲下,观察主体的骨骼的细节: “也可能是……也可能是……” 如果这东西还活着……首先它会是个类人生物。 他猜测道。 其次,它的背部或许曾长有一双满是洁白羽毛的翅膀。 第四十三章 千年幽冥(下) 摇曳的灯光明亮了那具可能曾长有翅膀的人的白骨。这被称为“殿下”的少女莫名其妙看入了神,显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梦幻般的神采来: “一个可能是有……翅膀的人……” 她喃喃的话语好像另有深意,站在她身旁的顾川问她: “殿下,你能告诉我这人的来历吗?或者这个地牢究竟是用来关什么东西的吗?” 然后,她就愣在原处了,好像她从未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更不知道答案。她尽管美丽,却像是一座泥塑的神像,在提灯的光中,闪烁其影。 虫子继续在白骨上爬行,目送那偶然路过的两人沿着地牢的走道逐渐远去。 在这黑暗的地牢里,人们的灯光只能照亮自己的脚下。 原本顾川只是对地牢有疑惑,如今他对这位“殿下”的疑惑也越来越深。他抓紧烧火棍,又问道: “我们要从哪里出去?殿下……我们走的路似乎不是出去的路。” “我们不能按原路出去,出口的卫兵会把我们拦住。到时候,我们就要倒大霉了!”那殿下摇摇头,开始转述尾桐夫人教给她的话语,“这个地牢经过三次翻修,逐渐打通南北,也就具有秘密逃生密道的功能,能够从中央禁令宫直接通往外头。” “殿下……您以前来过这里吗?或者听说过这里的事情吗?您好像也不是很清楚这里的事情。” “我没来过。我是第一次下到这个地牢。冕下不下令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我也没有听说过这里……只从尾桐夫人的口中了解了一些情报……所以你的问题,我确实不知道……对不起……” 她说着,突然止步,就在灯光下,弯腰低头道歉。 这叫顾川受宠若惊,要知道他之前才给了这殿下两棒……尽管都没派上用处。他连忙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没事的,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呀! 可那殿下的表情仍然黯淡。她深陷于一种顾川不晓得的怀疑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这个地牢究竟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妈妈,是为了什么修建这里的?” 顾川顿时侧首: “殿下,你与冕下是什么关系……” “我是妈妈的女儿……” 她侧过头去,轻声道。 这印证了顾川的猜测,这是一位未被公布的、处于深宫的落日城统治者的子女,也就是冕下的直接血缘关系者。 “那你叫什么呢?” 这殿下摇了摇头,说: “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殿下。” 顾川吃了一惊,清亮的黑眼睛侧望她,又问道: “那冕下的名字是什么?” 殿下低着头,说: “妈妈也没有名字。妈妈说,我们是落日城独一无二的存在,也是落日城独一无二的冕下与殿下。只有可以复制的东西才需要殊名。无法复制的永恒的东西,不需要殊名。” 这种种迹象让顾川的疑惑和猜忌更深。 一大堆疑问憋在他心底,他却吐不出来,更知道眼前的“殿下”也绝不知道更多了。他就叹了口气,继续左右张望。在那拥有四条肱骨的人的尸体后,顾川对各个囚牢里的存在观察得更为仔细。 并且确实的,他发现的异于常人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几乎所有尸体都有难以察觉的异处。譬如一百二十一号的头颅骨,顾川看到有两块游离的舌骨。 所谓的舌骨,就是舌中的骨头,两块舌骨,意味着可能有两条舌头。比较特别的是舌头不和任何其他骨头形成关节,因此有点难以辨认。 顾川对此将信将疑,只记在心里。 而一百二十四号的头颅骨则骇人听闻,它的下颌骨,也就是人的下巴部分,不是连着的一块,而是断裂开来的。 这种断裂并非后天形成,更像是先天便是的w型。与下颌骨对应的上颌骨则是m型。和上下颌骨相连的牙齿,也分为两边。 “难道说关在这个囚笼里的犯人具有两张嘴巴吗?” 那殿下一看到顾川走慢,也自主放慢脚步。顾川分析的过程,她听得迷迷糊糊,她很难将一堆骨头和人联系起来,就算是明显的异常也会忽视。但顾川的结论,她是听得懂的。她迷迷糊糊地想到这有两张嘴巴的人,想必那吃起饭来,会又快又方便。 因为可以一张嘴巴说话,一张嘴巴吃饭了! 地牢没有卫兵,也没有看守,好像这殿下换衣进来的举动无人发现,于是他们走得也比较轻松自如。 只是灰暗的走道一路通向看不见的黑暗的深处。在最近一个时代才换上的灯光幽深闪耀,将其中存在的一切影子照得既夸张、变化得又快。两人的影子最大时能遮蔽半个土壁,最小时,则会消失在自己的脚底。 “尾桐夫人……尾桐夫人在中央是做什么的?” 好一长段路两旁的牢笼里什么都没有。顾川想说点话缓解自己的不安。 她在自己的影子前,静谧地说: “尾桐夫人是冕下少数聘用的医生,她后来专门负责我的身体情况。” 顾川的脚步一顿,露出怜惜的表情: “你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殿下冷淡地点头,又摇了摇头。顾川被这冷淡吓到,以为是殿下不喜欢别人说她身体不好,就自责说: “那我之前真的抱歉……我把你当做要把我处死的狱卒了……幸好你一只手就把烧火棍挡开了……你好厉害呀!” “这不是我的力量,这是奇物的力量。” 她说得更平淡了。 落日城有个规矩,那就是不要打听别人关于奇物的事情。 顾川就自知地不敢多问了。 刚巧,前面又出现了白骨。越往深处走,好像年代就更久远,活着的生灵越来越少,而死去的生灵越来越多。 这是二百多号。里面所存在着的东西,已经完全与人形无关。 顾川不知道是不是有外力破坏了尸骸原本的形状。 但假设把这具尸骸当做是那生物的骨骼模型的话…… “首先,它没有脊椎。”顾川眯起了眼睛。 “脊椎是什么?” 殿下不解,就问。 “脊椎就是你背部,从脖子到……”顾川顿了下,“到屁股的一条线一般的突出的骨骼。” 在提灯的照耀下,顾川看到这具尸骸是由大量的四轴骨针彼此连接构成,密密麻麻的针形成了多个筒状的形体,筒状彼此相依,形成犹如螃蟹甲壳的外骨骼,又像并在一起的两面盾牌。 与其说是人的残骸,不如说是某种异形的化石。 假如认为这是外骨骼的话,那这异形生前可能是甲虫状的。 但从表面来看,还有大量小虫正在啃食它残余的组织。这些组织可能原是它的皮肤或……肉。如果是皮肤的话,那就不是外骨骼,而是内骨骼,那它的外表究竟长什么样,就谁也不知道了。 “完全想象不了……” 顾川感到胃部一阵翻滚。这真的是一座地牢吗?还是一座动物园呢?假如这些确实是曾经被抓入的无数其他的在这片大地上已经不再存在的生物,那这里的主人又是为什么要把它们囚禁在这里,活活饿死。 他们继续往前走。 地牢是个复杂的平面,他们走的中央走道两侧的牢房是频繁跳号的。殿下给顾川指出了牢房数字标识的位置,处于牢房的正上方,一个很难看清的角落里。 “这应该是后来标的。” 接下来,大约跳了八十多号,在一间标识为三百一十二号的牢房里,他久违的看到了点东西。 那是一张铺在地上的未曾腐坏的皮。这张皮上带着密密麻麻的小刺,铺在地上,好像一个五角星,刚好是双手双脚一个脑袋的数目。 但里面却没有任何骨头,如果有,也只可能是已经扎进皮里的骨刺。 假设这确实是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可能是内里被彻底融化,只剩下了一张皮……骨头确实能长久,但皮、原则上的皮能保存多久的时间呢? 又是什么样的人能长着一张长满刺的皮呢? 顾川不敢想,也不会擅自去触摸。 不论这是不是人,又是不是像无趾人一样异常的人……如今都只是一具尸体,只在这不尽光阴之后,被两个正要逃狱的人偶然看见。 他们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 “这座地牢应该是由圆塔家族翻修过的吧?” 殿下诧异地看了顾川一眼,乌黑的长发从脑袋两边倾落,像是两道瀑布。她眨眨眼,说道: “我不知道。” 顾川更笃定了。殿下不知道是因为这殿下必然是没问过这件事情,但顾川记得按照百科全书历史篇的历史,圆塔家族就是在翻修中央禁令宫后,遭到猜忌的。 恐怕圆塔家族当初曾翻修过这间地牢。 路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旧,走过三百三十三号时,砖瓦路到头了,接下来是土路,土上还有沙子。两侧也逐渐露出岩石的基底。岩壁里照样有牢房,牢栏都和外边都是一样的生铁。这些牢房可以看出明显的雕凿的痕迹,说明过去落日城必然是召集了一批巧夺天工的匠人在这岩壁之中凿出了无数的小屋。 “并且,这里原来可能是天然的地下长廊,也就是地下的岩层缝隙……被改造成了禁令宫的地牢。” 顾川喃喃道。 裸露的洞壁在提灯灯光的照耀下泛出变幻莫测的色彩,姹紫嫣红……这是字面上的姹紫嫣红,绝非夸张的形容。灯光一照上去,岩壁顿时辉煌万丈,这片是灿烂的紫色,那片便是艳丽的红色,像是宝石融化在了岩壁上,一时路上迷离,无限斑斓,犹如天上仙境,迷人双目。等到灯光远去,万物复入黑暗里,远处的岩壁随着灯光便泛出更多曼妙的色彩。 殿下明显感到好奇,顾川就给她解释道: “这些石头含有不同的杂质……含有的杂质不同,就会反射出不同的色彩。” 这是件奇怪的事情。 因为同一个地带形成的岩石成分理应是相近的。顾川只听说过溶洞会有这样的现象。 他们继续向前走,前面还有的是牢房。 这近乎洞穴的走道低的地方,顾川都需要低头。而高的地方,则伸手一跳也不能及。最高的地方则是在更前方。 他们一抬头,顶上一片黑暗,不能见顶,只能看到数百条半透明的细丝从洞顶倾泻而下。每条细丝都在散发幽蓝的荧光,犹如水晶珠帘,作成了一个地底的星空,梦幻离奇。 那些幽蓝的荧光还不是静止的,等到顾川和殿下走近了,才发现这些沿着细丝的光点都是活生生的,都是会动的。它们是萤火虫。 那些垂下来的透明的细丝上粘着许多萤火虫,还有其他不知名的粘在这里的虫子。就他们到来的一会儿,许多萤火虫就被一种不发光的幼虫吃掉了。 “这又是什么?” “这可能是……一种自然的生态。” 两人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荧丝,继续往前去。 自然的景象与地牢里的囚犯都叫顾川目不暇接,他一会儿看到左边,一会儿看看右边,又要看看前面,再看看后面有没有动静和追兵。 就在这时,前面响起了什么东西扑在牢栏上的声音,立刻把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 那少女殿下心中一颤,立马往前跑去。顾川见状,一边追,一边说: “慢点!小心!” 可那少女的脚力远超顾川,只一会儿就消失在弯道背后。顾川追着灯光,追过弯道时,发觉两边的牢房已经没有了标号。 那少女殿下提着灯,就停在一间没有标号的房间前。 “你在看什么呀?” “我在看……一只大鸟!它在看我……” 殿下喃喃道。 顾川带着疑问走近,睁大眼睛,顺着灯光往牢房里一看,看到一堆洁白如银的雪。 再细细一看,才发现这原来不是雪,而是一只美丽的落魄的鸟儿。洁白如银便是它覆盖全身的羽毛。只是顾川细细观赏,立马发现这鸟一身丰满的脏兮兮的羽毛像是被污染了的浑浊的雪,被堆在这狭窄的牢房里不得自由,不停地被积灰与流沙埋没。 这是自两百多号房间后,每个房间一堆又一堆的白骨里,顾川所看到的第一个活物,一个活生生的、存在的、好像也有情感的存在。这美丽的生灵的脖颈细长,那时犹如湖上抬首的天鹅,一双灰色又干净的眼珠子,与那少女殿下同样干净的双目对上了。 两边好像都看入了神。 顾川发现这鸟的身上各处,都被插入了一种尖锐的金属柱状物,像是细长的钉子,把这属于阳光与澄净天空的生灵活生生地钉在这里。 “这地牢里究竟都关了些什么?” 顾川猜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正在深入落日城最为神秘莫测的领域。 刚才的声响,就是这只巨鸟撞击牢房所发出的。这鸟看到少女殿下后,似乎想要张嘴唱歌,但它一张开嘴巴,这对儿女就都看到它嘴里凝固的痕迹和一道可怕的疤痕—— 它的舌头也是被整个割掉的。 所以它发不出任何声音,拼尽全力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力的气流出入的呜咽。 “也是妈妈割掉了你的舌头吗?” 那少女茫然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抚摸这只银白的巨鸟。而那只鸟儿则同时探出了自己的头,轻松地穿过围栏,尖锐的鸟喙仿佛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 眼见此情景,顾川瞪大了眼睛,连忙想要阻止殿下,并大声道: “小心!” 但那银白色的巨鸟并未伤害她,反倒是像母鸟抚慰小鸟一样,亲切地用自己喙边同样银白色的羽毛轻轻地蹭了蹭那女孩子的脸颊。 羽毛并不坚硬,反而……很柔软。 并且不知为何,那时,这笼中之鸟流下了两行清泪。 第四十四章 逝去时代的秘密 然后这殿下举起自己的手,为这被关在地底囚笼里的鸟儿擦去泪水。 接着,她开始轻捋这鸟儿柔软的羽毛。在未落到如此境地之前,这只巨鸟一定拥有一双美丽的羽翼,而这双羽翼定曾经在充满阳光的天际自由飞翔。 顾川保持距离,并不靠近。 这究竟是什么野兽?谁也不清楚。为什么关在这里?这里也找不到人能回答他。又为什么在落日城辐射范围内的地表没有这种生物的存在?恐怕整个落日城也知者寥寥。 但他也不上前阻止。眼前的少女在物理意义上比他强上不知几何,他现在只需随机应变。 他听见这殿下一边抚摸、一边问道: “你在这里关多久了?” 殿下的作为叫顾川出奇。但他又想到,尽管与动物对话看上去古怪,可这异世他乡未知生物也都说不准,没准真能沟通交流呢? 只是那鸟儿并不想和小说怪谈里的神鸟那般聪慧,真如愚痴,并不通灵,既没有摇头,也不会点头,既不会比划,也没有做出任何其他的动作,只是在殿下的抚摸下,合上了它自己的眼帘,好像睡着了,好像陷入了甜蜜的梦乡。 殿下又问: “你想不想出去?” 这叫顾川忽然紧张了起来。 但那鸟儿依旧一动不动,唯一的举措是它懒散地伸开自己的翅膀,又闭着眼亲切地蹭了蹭这女孩子的脸颊。几片还干净的羽毛就落在她的袍子上。 她放开手,把这几片羽毛收好了。 随后,她转过头来,对顾川说: “我们走吧。” 顾川吃了一惊: “你不继续和它交谈吗?” “它不会回应我,也说不出话,现在当即之要是把你送出去……你在这里会死的。”殿下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之后,我会自己去问问妈妈。” 顾川发现她的思路异常清晰。她又忧郁地补充道: “我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问问妈妈。” 这种忧郁不是痛苦,也不是难过,而带着一种奇妙的疑惑的色彩。她的妈妈是冕下。她相信冕下所做的一切必是正确,因此这座地牢的场景肯定有她不清楚的细节在。 顾川不置可否,随着少女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走后,那牢笼里的大鸟再度睁开自己干净的灰色的眼珠子,静静凝望两人消失在地牢深处的茫茫黑暗里。 那只鸟儿已经见过很多很多的囚徒消失在那边的黑暗里了。 越往前走,从岩顶垂下的半透明的荧光丝就越来越多。但就是这样,顾川和殿下才有幸目睹了一个奇异至极的自然瞬间——那种不发光的幼虫、在吃掉粘在丝上的萤火虫后,尾部居然长出了发光的器官。并且就此振翅,与其他同样的萤火虫一样起飞,绕着荧丝旋转,最后在这狭道的顶部相拥。 几只荧虫不知为何停在少女伸出的洁白无瑕的上,又追逐提灯的光辉而去,开始做跳舞般的演绎。顾川猜测它们把提灯发出的光认作是异性发出的求伴侣的光了。 “那么它们飞到顶上,可能是为了产卵。” 而它们产的卵很快会生出幼虫,这种幼虫便会抽出半透明的丝线来。至于这些成虫则会在产卵完毕后撞到这线上,成为丝线的灯火,吸引其他的飞虫扑到火上,与那些飞虫一起成为自己后代的食物。 “地下的营养匮乏,支撑不起多么伟大茂盛的生态圈,一切都要物尽其用。” 顾川说。 殿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走过,而荧丝依旧。 随着这路程的深入,岩壁所反射的色彩也越来越斑驳迷离、绚烂梦幻。殿下很快发现每次光照上去的岩壁,一旦光走开了,哪怕再照上去,色彩也必然不再一样。于是,他们所看到的岩壁就绝没有一片完整的色彩,也绝没有一片是相同的。 “这是为什么呢?” 殿下不解。 顾川琢磨了一下,答道: “可能是光照的角度和强度不一样了……” 岩壁种种绮丽的颜色,好似在阳光下漂浮的泡泡,因阳光而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景,随着不停地飞翔,角度不停地变化,从而无限的混合与错综。 “你有没有发现这里没有灯了?” 走道上不再挂着灯,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遥远的地方传来若有若无的、有节奏的声响,叫人出奇。 “没有灯的地方应该是正确的道路。” 她说。 一个被关进来的人,以及一个居住在地牢的顶上的人,都对这阴森幽邃的地方并非全知,而小心翼翼地探索。 走到岩壁不再凿出牢房的地方时,地上有一条被阻塞的沟道,两个人踩在上面的时候,土质是软绵绵的,混了大量凝固了的沙,有明显的颜色深浅的分界线。 “这可能是曾经修建时留下的排水道……”顾川猜想,“那么浩大的工程,绝非是少少几十个人能完成的,非要上百上千人历经岁月不可,居然在落日城里知者甚少,真是奇哉怪哉!” 殿下闻言,陷入沉思: “也许当初修建这些东西的人,都在这里……” 这话阴深,叫顾川忍不住侧目: “你怎会这么猜?” 谁知殿下一脸茫然地看向顾川: “你说知者甚少,不就是当初修建的人没和外面做过交流的意思吗?既然没做过交流……他们可能就一直在地底。母亲说,一切的答案都在一个问题之中……” “也不一定。”顾川为这殿下的思维惊讶,强解释道,“也可能是禁止谈论,于是很久就没人谈论了,然后……然后大家就都忘了。” 说完了,顾川自己都不太信。 想要真正藏住秘密,禁止说话是不可能的,只有从源头上彻底的禁止说话才是可能的。 从源头上禁止的方法……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他抿起嘴来,开始认真考量殿下的话语。 假设当初是无趾人建设了这一切,那么无趾人是为了什么建设的,他们和有趾人又有什么关系? 而无趾人究竟是天生的没有指甲,还是后天的被剥开了。 小路转了好几个弯,让顾川感觉这路没往外面拐,反倒像是在中央禁令宫底下转圈。 再走上一段距离,世界无限幽深黑暗。 只有殿下手中提灯的光,犹如萤火虫之于黑夜。 而到了这里,苔藓已经不长了——这是因为一点阳光也没有的关系。然后,就连虫子都见不到了。 “你都看不清周围,是怎么判断这里没有小虫子了?” 殿下好奇道。 顾川指了指提灯: “你看灯光的周围不再吸引扑来的虫子了呀。除非生活在这里的生物都是避光的……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你看,我们不是什么声响都没听到。” 话音未落,碎石滚滚,岩屑飞尘,在近处的灯光中,每一颗尘埃都分毫毕现,大片大片砸到两个人的身上。 殿下又看向顾川。 这男孩子尴尬地抿着嘴: “我……不说了,不说了。” 那少女忽然就咧开嘴,不知何时,白里透红的脸如花般绽放微笑了: “你多说说吧,我不怕,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顾川自觉不能被看低了,以一种理论上不符合他心理年龄的少年人似的倔强说: “我也不怕。” 灯光继续往前飘去,提着灯的人,和拿着棍子的人都在随光向前走。离光近的岩壁泛着五颜六色,离光远的岩壁则只有一个似有似无的轮廓,在空间中好似无限地蔓延着。 然后路突然变窄了。 他们看到了一根巨大的扎入岩石的铁柱,好像与顶上的什么东西相连,又不知深入地底的哪里去。 “这是顶上建筑的支撑柱吗?” 顾川不知道这前工业时代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不知道。”殿下和顾川一样,都没有超越常人的空间感知,早就绕晕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只知道禁令宫和二十四司都有这样高大的柱子,你应该也见过禁令宫中宫里摆放多枝烛台的承重柱,和这些是差不多粗的。” 他们小心地避开这些铁柱。 可越往前走,铁柱似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仿佛一个巨大的插入地底的栅格栏。而他们则在地底的缝隙中艰难前行。 渐渐地,地上出现了一些生活垃圾,像是倾倒的粉末,或者遗弃的破旧的金属工具。 “我们是要逃出去了吗?” 顾川问殿下。 殿下不说话,又露出她那疑惑的表情来。 在经过一段漫长的黑暗的跋涉后,前方又有了光明。几盏有年代的并非荧树灯的灯就挂在那些巨型的支撑柱上。 “这……这里究竟是哪里?” 这个落日城最高统治者的女儿也从未听说过这里。 前方仍然幽暗,直到他们穿过了一道狭缝,于是忽然天亮,灯中的光焰在无边无际的巨大空间里在周边犹如镜子般的矿石下,反复折射与反射,豁然天地一清,仿佛升起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极尽辉煌。 他们所走的岩缝中的小道,变成了孤悬在这巨大空间上方的长长的吊桥。 而这接近正十二面体的巨大空间的边缘是…… “变色石!” “磨得方方正正的变色石块!” 两人说到了一起,彼此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这是落日城用于铸币的变色石呀!这里的每一块,哪怕不是看上去那么大,可能只是镀了一层,放之于外,恐怕也要价值百万、千万以上。 顾川拉住吊桥的栏杆,小心翼翼地向下头张望,却见到这年久生缝的变色石壁上也有眼睛的富豪。 “这是冕下的纹章!” “不,这不是妈妈的纹章……”殿下同样下瞰,观察片刻,连忙摇头,“妈妈的纹章是左眼。而这纹章是右眼。” 这一点拨,顾川也发觉了其中的不同。 “这代表了什么?” “我没见过这个纹章。” 少女转过头来,还带着稚气的灰色的眼睛格外明亮而忧郁。 “这是又一件妈妈没有告诉我的事情。” 少女的脚步走快了。 吊桥的尽头,有一扇门。 门上同样有“右眼的纹理”。 殿下把提灯交给顾川,独自将门推开,门发出了仿佛千斤的岩石在移动的沉重的声音。 足以明亮整个夜晚的华光从其中透出,叫两个人久经黑暗的双眼不适。 好一会儿,他们才能用自己的双眼看到里面的景象。 居然与中宫一样,一根根高大的柱子,还有每根柱子边上都有的多枝灯台,凭着镜子反射,烛光遍照全室。只是宫殿的四角摆的不再是雕像,而是一具具棺材似的东西。 他们也不敢碰,小心翼翼地走到这地下宫殿的中央。前面有好几道门。 顾川刚要去看看门,结果殿下却拉住他的衣角,低着头,小声地请求道: “你能往壁画的方向看看吗?” “壁画?什么壁画?” “你也发现了,这里的布置和中宫是一样的……那就肯定代表冕下的壁画……你能替我看看吗?……我求你的。” “这当然可以呀!” 顾川笑嘻嘻地转过脑袋,往壁画的方向看去。 然后殿下就发觉这少年手臂上有规模的肌肉绷紧了。 “怎么了?能告诉我吗?眼睛是左眼还是右眼。” 顾川的声音仿佛在强忍着恐惧: “是右眼。” 殿下哆嗦了一下: “是右眼,那画怎么样?” “画着三个东西。”顾川的声音不正常,他僵硬地答道:“一个是金光四射的落日,一个是在落日上的城市,还有一个在落日和城市中央的人。人只画了一个眼睛,是右眼。眼睛里有个小洞……” 她稍微放下了点心,又意识到顾川的停顿: “你怎么这么僵硬?……” “因为,因为……小洞里,有一个活着的、活生生的……眼珠子,在看着我们。” 话音未落,少女猛地抬起头来。 只见这金碧辉煌的建筑的中央,那壁画里,那壁画的眼睛的无机物做成的画里,嵌着一只真正的有机的活着的眼珠子,好像还在微微转动,并且正在凝视他们。 长久地、冰冷的—— 仿佛玻璃珠子、却布满血丝的。 第四十五章 追逐永恒 嵌入画中的活眼,并不与任何其他活着的东西相连。 这只眼睛在这无人知晓的落日城内城地底殿堂中,或许已经存在数代人的时间。贸然闯入的两人仿佛可以从这孤独的右眼中看到时光的流逝。 那是这个人类聚集地的岁月。 没有眼皮,因此,这只眼睛没得保护,只能睁着,在漫长的时光过后,就显得干涸而疲惫,而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的浑浊的囊膜。 殿下怔然目望,没敢上前。谁都没有去触碰壁画。 “你之所以叫我看,而不是自己看,就是因为预料到了这只眼睛吗?” “不是。”她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了这间宫殿和中宫的布置是一样的。” “一样就一样,你为何不敢自己亲眼看看呢?” 顾川转过头去,发现这殿下只有在面对与冕下有关的事情时,感情会剧烈地波动。 她也不躲闪,诚实地回答道: “我在想壁画上会不会画着什么奇怪的东西,莫名其妙就有些害怕了。” “那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说罢。” 顾川直白地问道:“冕下究竟是怎么样子的一个人?她是长什么样的?有什么爱好?她躲在壁画后,你是怎么听到她的声音的?” 这位“殿下”沉默地转过头去,往其他方向走了。顾川跟在她的身后,感觉她可能正陷入到一种她没有承受过的茫然之中。 她说: “我没有见过妈妈的样子。” 顾川惊诧道: “你的母亲从没见过你吗?你……你是怎么出生的?!” 殿下的声音格外平静,她说: “我想不起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生的,也没人和我说过。我能想起的最早的事情……也就是我记事起,最开始照顾我的是一位医生。她一直照看着我成长,是她教我怎么听到冕下的声音,说让我站在壁画的底下,放开自己的思维。然后……然后我就能听到了。至于妈妈,我只知道她可能在壁画之后,可能不在。” “医生是尾桐夫人?” 两个人的影子在这光辉万丈的宫殿里格外绵长。 “不,尾桐夫人是我后来的医生。她是在第六次黄昏战争结束后到达我身边。在她到达以前,我一直受另一位医生的照顾,只是在第六次黄昏战争的一天,她不见了。于是,母亲册封了尾桐医生,让她照料我的身体。” 顾川听到这里,所想的事情和殿下在想的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在想这医生应该是死了。 “那你的爸爸呢?” “爸爸是指生育的雄性吗?” 这是个古怪的说法。 顾川听得有些不适,答: “是的。”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她低着头,像是被训诫的小孩,又疑惑地问道,“但是……难道、难道人诞生在世界上,就必须要有一对夫妻的养育吗?就不能是凭空蹦出来的吗?” 这话把顾川逗乐了,他失笑道: “恐怕不能啊,朋友!你站在这里,难道是凭空蹦出来的吗?你有见过凭空蹦出来的人吗?” 殿下走到门前,听到这话,回过头来,眨了眨自己干净的眼睛: “我说的凭空蹦出来只是个夸张的比喻……但人也许未必是要从人的肚子里蹦出来的,也许是可以从其他的地方蹦出来的。” 她本不期望别人的理解,谁知顾川没有反驳,反倒轻声道: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相信了?” “我不相信凭空,但我相信有个来处的蹦出来。” 他说。 殿下打开了门,门后不是中央禁令宫的光景,只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弯弯折折好几圈,看不到尽头。走廊上有灯,但灯油已尽,灯也熄灭,一片幽暗寂静。 这地下的宫殿建筑,光看这干净的样子,好似是有人打扫的,但从维护上来看,有些地方比如宫殿必然是隔一段时间换一次油的,因此日夜明亮。有的地方维护得则很差。 “老的医生和新的尾桐医生都一直在照看你的身体情况吗?” “是的,他们每个节气都要看我一次,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反应。” “反应?” 顾川不解。 殿下像是飘在空中无定型的云彩一样,站在走廊尽头的门前,轻轻地说: “你有见过奇物对人的影响吗?” 顾川立刻想到了当初在尾桐夫人的馆里,他所读到的那本书。那本书里记载的一种叫做尾离骨的奇物,很像骨头。却又不是骨头,可以在人体中沿着骨髓发生成长,并且等到长完了,人体的骨头就会被全部换成这种奇物。 他毛骨悚然地抬起头来,看向这膂力与尾桐夫人一样惊人的少女。 这活着的曼妙的存在,真的是自然的吗? 这殿下不解他的目光,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只觉得顾川的表情奇怪: “怎么了?” “你说奇物对人的影响,奇物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 她好似浑然未觉顾川的猜测,平淡地解释道: “母亲说我生了一种严重的病,就是奇物造成的……她说奇物的力量无孔不入,难以知晓,在我的体内造出了一种会让我死掉的细胞……我必须要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医生看看病情有没有恶化。也让我睡的时间总比醒的时间长。小时候,我就醒一两个时辰。不过现在我好点了,睡的时间和醒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她们说再过不久,我就要痊愈了,就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那就好……” 顾川稍微松了口气。他想到了癌细胞,也许某种奇物使这位殿下身体发生了某种可怕的病变。 “那倒是件好事情了,祝你早日得享自由。” “谢谢你!” 少女愉快地笑了起来,但笑了没一会儿,她奇怪的脑袋瓜子又想到了别种问题,突然困惑地问道: “不过我肯定是能得享的,为什么你要祝福我呢?难道是你觉得我好不了吗?祝福的意思,医生说就是做不到的意思。” 这话把顾川难倒了。 “早日,就是比预定的时候早点,那也是值得祝福的嘛!” 走廊尽头,殿下想打开门。结果这门是锁死的。他们没办法,只能往那活眼的宫殿折转,寻另一条走廊。 他们回到宫殿,在各种各样古怪的像棺材般的正正方方的石头盒子里行走。就在这时,顾川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少年人心肝一颤,拉着那殿下在棺材的掩护里蹲下。 “怎么了——” 殿下刚想说话,顾川的手掌就捂在她的小嘴上。一股男孩子被关在牢里许久未得梳洗的臭味钻进她的鼻子里。而殿下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则沁入这男孩的心脾。 殿下眨巴眨巴眼睛,并不厌恶,她顺着顾川另一手所指的方向,从棺材丛立的缝隙中看到了正在匆匆行走的“狱人”们。 顾川也是第一次正面见到这地牢看守“狱人”的样子。 他们穿着一副黑色的盔甲,全身上下只给眼睛留了一条缝隙。从外面往缝隙里看,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中都拿着钝器。顾川充分怀疑,以这些大汉的力道,足以将人的脑袋瓜子像敲西瓜一样砸碎! 没有一个狱人说话,好像它们不需要交流,只需要在这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发出盔甲与地板撞击的声响。 大厅里的门开了几扇。看样子,这些狱人不是从地牢里沿着岩缝追来的,而是从这处的地下建筑里不知哪个房间出来的。 于是,顾川不知道他们是来追逐自己这个逃犯,还是单纯在这宫殿里巡逻的。 这对少年男女小心翼翼地移动自己的位置,悄悄接近被棺材像掩盖的一扇门的位置。 他认真地观察周围,很快目光转移到自己的脚下。 于是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脚下是,从外面的路上带来的泥巴。 这宫殿里到处是他们的足印。 少年人的脑筋急转,可这时,他们的身后,响起了一句好像粘在一起的话: “有人!” 不几步,就有比大腿粗的铁棍钝器当空砸落。顾川原想用烧火棍抵挡,刚碰了一下,就仿佛自己撞到了墙壁。两手一阵酥麻,被迫脱手。于是烧火棍折弯后,便被打飞到了另一边。殿下这时连忙抬手,盈盈素手居然就将铁棍当空接住。 这少女恐怖的力道,与尾桐夫人一样定有其未知的神秘。 顾川不及分神,抬头一看,狱人们已从各个地方围了过来。 殿下面色平静,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冷声说道: “你们确定要与我为敌吗?我在这里,地位等同于冕下!” 顾川稍微放了点心。他想殿下的身份高贵,这群地牢看守必然也认得,哪里敢动手!可他的想法转瞬破灭。这群巡逻中的狱人好像没听见似的,照旧扑来。 “你们怎么敢?!” 这殿下蹙眉不解,空手夺下身前狱人手中铁棍,直接往身后袭来狱人身上一砸,竟然只与狱人堪堪拼个不相上下。身后狱人的铁棍脱手,在空中划出轨迹把那棺材般的东西砸翻。 棺材倒在地上,落出一个睁着眼睛的腐烂的人头来——那确是棺材,保管人某种器官的棺材。 顾川睁大了眼睛,一边跑,一边看到同时有狱人匆忙地把脑袋再装回棺材里,把棺材复原位。 这叫围攻的人手少了一点。 殿下矫捷地往后一跃,来到正在跑路的顾川身边: “逃!” 这哪像个生病人。 “我知道!” 两个人一路飞奔,但哪里跑得过四面包夹的狱人。 顾川使出全身力气,也只感到忽然头顶一阵清风。他立马咬牙闪过,果不其然,一个比他手臂还粗的大铁棍子直直地砸到地上,发出砰然巨响。 这一下震动,叫重心前倾的顾川没能站稳,即将摔倒在地。 殿下伸手,把顾川拉起,又把他像扔石子一样径直往天上一抛。 “哇!” 失重的感觉让顾川头脑一片空白。他沿着抛物线飞过半空,行将掉下来的时候,又被好像跳着芭蕾舞步的少女伸手接住。 顾川两世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种刺激阵仗,也没受过对应训练。这空中加速减速的一抛,叫他胃部生理翻滚,头脑一阵晕眩,而勉强抬头睁眼。 殿下洁白的脸正在灯光下低下来,冲着他,露出几个洁白的牙齿,双眼如月牙般地笑了: “别担心,他们不认我这殿下,不认就不认了。我认你,说放你出去,就放你出去。” 随后,她轻快的脚步一跃,每步都踩在一个棺材上,仿佛一个自由的舞者,在空中转出最优美的双腿的弧线。等她跃到那大吊灯的底下时,她抱住顾川,从空中横穿,犹如跃水的游鱼。 而顾川就在她的怀中,晕晕乎乎的,好像正被母亲抱在怀里。 随着这跳跃式的前进,殿下脚下的棺材一个个倒下。 有的掀开了门,摔出其中保管的器官来,叫那些狱人连忙整合棺材。 仿佛对那些狱人来说,维护这座宫殿,要比追捕这两个人重要得多。 就在这狱人最少时,他们最近的一扇门开了一道缝,里面探出一张他们熟悉的脸来——是顾川隔壁牢房的无趾人的脸。 他对着顾川大喊道: “往这里来。” 他的话,顾川听得难受,那殿下少女更听不懂。但殿下少女愿意相信这无趾人,往那门上疾跑而去。 她明显不甚会跑步,也不甚会高难度动作。只是她卓越的身体机能赐予了她难以想象的自由——想怎么动就怎么动的自由。 跃入门内后,无趾人把门合拢,同时插上插销。当即就有铁棒砸在门上,发出剧烈的响声。 逃客们也不管。三个人一起沿着廊道,往深处走去。无趾人走路的姿势很怪,这是因为他的脚上也没有指甲的缘故。他边走边说道: “这扇门是从宫殿里开不了的,狱人们砸了一下就不敢砸……砸第二下。” 果不其然,身后没声了。 顾川稍微放心了点,惊喜道: “你跑出来了呀!” “我……我看你们出来,我就出来了。我怕跟不上你们,没人和我说话了……” 这披头散发的家伙小声地说道。 “你有看到那些看守从哪里来吗?” 这廊道里的灯也没续油,全是不亮的。殿下重拿出自己的提灯来,照亮前路。 “他们叫狱人。”无趾人说,“我跟你们过来的时候,看到他们是从另一扇门里走出来的,来这宫殿里扫、扫你们掉下来的灰。” 原来是这群狱人在负责打扫宫殿。 一位皇女,两个逃犯顶着黑暗,惴惴不安地往前走去。 “前面是哪里?” “前面,我也没去。我刚逃进这里,就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无趾人说。 这廊道里垃圾特别多。顾川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踩中垃圾,抬起脚来,踉跄一下,差点没摔倒,好在被无趾人扶住了。 殿下见状,便提灯来照。 那是一个……污浊的头骨。殿下平静地评价道: “应该有很长一段日子了。” 他们越往深处走,堆积在脚下的白骨越多。这里很久没有人打扫,或许是这座地下建筑的禁区。 后边是狱人,三个人没办法,也只能咬牙往前走。 前面有扇门。推开门后,光忽然散射了开来。 原来这门后房间地板是一整块的天然透明的水晶矿石,折射了部分的光线,使得室内略微亮堂了点。水晶地板之下,并非空无一物。殿下提灯往水晶地板之下看去,睁眼便见到数十个类似鱼、又有点像鸟的、身体呈流线状的东西,正在一种浓稠的水中轻轻游曳。它们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没有耳朵,也没有四肢,就像是婴儿的胚胎一样,静静地沉在水中,随水波荡。 “这些又是什么……?” 顾川不解,惊疑地问道。 落日城所藏着的秘密早已超诸他的想象。 他不期望回答,只是这时,幽深的室内居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这些是冕下为了试验永久拥有奇物的手段。” 殿下提灯,顾川和无趾人都随灯光看去,灯光照亮了这房间深处一个又脏又难看的老人。他伸出手挡住光华,也挡住自己的脸,淡漠地说道: “他们一度认为永久拥有奇物的方法,就是把奇物放进自己的身体里。只要这样,他们认为丢失的可能就只剩下了一种……那就是死。” 他的手上有指甲,他的语音也接近现代落日城语,这证明他可能是个正常的落日城人。 第四十六章 窥见死尸 这古怪房间里的灯都在熄灭的状态。顾川稍微看了看,发现没有一盏灯是现代的款式。 “我想这里即将废弃,也可能已经废弃很久了……我不知道时间……我只想问……” 那蓬头垢面的老人呆在墙角,低着头,叫贸然闯入的三人看不见他的脸。当时,他问道: “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们是做了什么才被驱逐到这里来的?外面的动静……久违的声音是你们引起的吗?” 顾川听罢,竟不自觉地转头去。一转过去,殿下少女的脸庞便同时闯入他的眼中,原来她也转过了头,在看他。 两张少年人的面庞映着荧树灯的灯光,显得透红。不知是不是正对的目光有点尴尬的缘故,殿下忽然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地又撤过头去,重又看向老人。 顾川从殿下清澈的眼中看到了她的困惑,他知道自己的眼中也定满是困惑。这种共同的困惑……不知怎的,竟让顾川有些安心了。 他转过头来,没有回答自己的来历,而是先问道: “老先生,你是落日城的人吗?你的名字叫什么呀?” 灯光向上落在人的身上。灯光向下,则落在水晶上。在水晶里的集中的灯光好像一片太阳,在底下的液体与水晶板之中起起沉沉。液体里,那些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生灵依旧在空中自在游曳,不知死生,更不知有两个人正站在它们的上头。 老人听到顾川的言论,也不反驳。 他听到落日城这个字眼,好似陷入了某种狂乱的回忆,难以自拔而浑身抖颤。 “落日城……落日城……我曾住在落日城,乘着小船在那最清澈的水上,遥看那永恒的落日,直到为了翻修这里……为了把这一切重新造一遍……想要和她一起看落日……可好难呀,一切都好难呀——” 他蜷缩在墙角,好像一只受伤的鸟儿, 而顾川这些到来的人,或者提灯里的光于他而言,好似皆为烧灼人的地狱的火焰,这老人也决心要背对,要躲开。 顾川看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沉寂在这地下牢狱的深处、与他一样被关押的囚人。他的身上满是这地牢顶上掉下来的灰尘。顾川想他在这里可能呆了很久,眼睛的功能发生了退化。他的说话也颤颤抖抖,他的语言功能没有退化可能是他长久地处于一种自言自语的自我训练的状态中的缘故。 顾川不说话,殿下就学着顾川的语调,和那人说: “老先生,你在害怕些什么?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谁知那老人畏畏缩缩的、不敢抬头,只低沉地、又低沉地,几乎像是祈求哀怜一样地问道: “圆塔家族还存在外面吗?还好好的吗?” 他可能在这黑暗的地牢里问自己这个问题问了许多遍了。 “在的,在的。圆塔家族是落日城内城最大的家族之一。” 顾川回答她,引得殿下的旁视。 “那就好……冕下留下了我们……” 他突然好像有了自信,抬起头,这才露出一块脸上的骇人的大疤痕,叫顾川看见。他眼神迷离,小声说道: “我是圆塔家族的第四代族长,名字叫做塔诚。” 话音未落,顾川的面色骤变。 “我……我知道这个名字。” 因为这是德先生编纂的百科全书·历史篇中,他帮助德先生整理过的部分。 在落日城关于第三次黄昏战争的官史中,称这位族长·塔诚在战后,让位于贤,让位后便因病暴毙了。于是当时他和德先生说,这绝对不是真实的历史,只是为长者与尊者避讳。他猜测这是一次政治斗争的结果。 只是如今看来,好像都不甚是。 塔诚并非是被赘婿所杀,也非真是因病暴毙。 他活在这里……也许已经活了接近甚至超过百年的岁月了。 天花板掉下来的灰尘飘在水晶板上,在光照下异常清晰。那殿下又不自觉地侧过头去,她看到顾川的面色非常不好看。 而那时候地上的落日城,一片歌舞升平。 又厚实又高的中央禁令宫落在雨中,便是最深沉的一块阴影。水流犹如多级瀑布,沿着禁令宫阶梯般的形状一层层流落,又进到整修了大半的新的排水沟里。 说来,顾川不是一个人进内城的。与顾川一起来到落日城的还有雇工和引路的塔灰。 那些雇工们倒是简单,在刑务司走了一遭后,便离开了。 而塔灰不久前从二十四司官员那里听到顾川可能被暂时软禁起来,那就心神不宁得紧。因为他是顾川的担保人,是担保顾川进入内城的人。他不知道顾川做了什么,也不知道顾川究竟是被招待、还是被软禁,但他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不好的。 但他仍然在内城逗留了数日,这是因为他的故友胙德一直在招待他、叫他留下来的缘故。 直到这天,他眼见没人找他,胙德也和他提到了出城,他立马就准备离开这天是雨天,但他一天也不想久留。 于是这时,他就撑着把伞立在二十四司外围。胙德身着正服、披着金纹绶带,听到这小时候最骄傲的家伙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对他说: “胙德大人,谢谢你这段时间的招待。” 他一会儿没说话,叫塔灰扣扣索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他才说: “不碍事的,塔灰,有事的话,你也可以托我的副官多多联系我。” 胙德是个古怪的人。他的眼睛总是没什么神气,脸上也是无精打采,就让人觉得他好像一直在走神。 塔灰也不敢问胙德这人是不是故意留下自己,叫自己好避开某些灾难。 反正他的事算是完了。 而胙德也自不多说,只立在二十四司的大门口。他的副官给他撑着伞。看着塔灰愈行愈远,往内城一废弃车站去了。 那车站在塔灰春风得意时候还开在内城,是他不用自家车,私自出行时偶尔会用的。曾经他在那里接送了胙德。如今这车站已经关闭,但塔灰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胙德也不提醒,只大步流星地往刑务司的方向去了。 “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他的副官也是个谨小慎微的女性,摇了摇头,又说: “落日城在冕下的治理中一片和平。” 胙德便点了点头。 “很好,冕下是崇高的。” 不过胙德的司职略微有些不同。尽管二十四司并不掌兵,属于议事会下属的内务部门,但他作为刑务司的主官,他和检查司、军库司等与兵械保管、护卫内城、防止内城发生恶性事件等职责相关的部门的主官另有一套与中央禁令宫的侍从系统直接接洽的官僚体系。 他往回走的时候,看看纷纷水里,一位中央禁令宫的侍从长则带着几个人从刑务司里出来,看到他就奔向他。 在第五次黄昏战争前,所有公民都曾是大家族的一员。但胙德的家族在第二次黄昏战争期间就已没落,他在为塔灰服务前,身份一直介于最卑微的公民与边民之间。 他匆匆赶去,不敢任何停留与怠慢。 “有什么事情吗?侍从长。” 相遇时,胙德问那侍从长。 “冕下差我告知您,请您进宫一谈。” 侍从长不能直接告知刑务司的事情很少。胙德心下已有较量,恐怕是与“地牢”相关的事情。 “但殿下这时候,应该还没起床吧?” 胙德走前,无心问道。 谁知侍从长的面色骤然冷却下来。 “这次不是由殿下转述,而是由冕下亲言。你不用多问,赶紧去吧。” 极细的雨线接连不断地打在淮水之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潇潇声响。被雨浇灌的淮水,冲流激荡,直涨到堤坝的高点,随后终是无力坠落。几只黑草鱼就会不小心留在堤坝的纹理上,在阴沉的天气里格外显眼,好像发着银光。 那时,河口区的船正停在岸边,绞车发响,沉重的缆线从水里湿漉漉地倒到岸上来。水里的浮标一起一沉,几个新水家族的人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探讨这淮水的水位,看它会不会涨破堤坝最高点。船上粗布裳的汉子们一阵大笑。每次小雨天气,捕鱼都格外容易。他们不知道原理,只知道干好这几天,比之前干一个节气还要赚哩。 要是有幸,岸底还会有“好东西”冲到岸上来,那就是白捡的功劳了。 但对于其他城里人,雨水天气就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了。露天工作不好开展,付给农工的钱又要增多,进度时间都要延迟,实在是要亏到姥姥家啦! 尾桐夫人那天,在自己的宅邸里。她躺的房间不是图书室,而是这岩石房屋里,接近天花板的一间寝室,那里有个机关,能在天花板露出一面天窗来。雨水会不停地打在天窗上。 可没一会儿,就有声响打破了寂静。 是从德先生还有另几位原始八家的线人那里回来的桐实急匆匆地开门。她进来就冲着尾桐夫人惶恐不安地大声道: “尾桐夫人,中央、中央禁令宫里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了。” “什么天大的事情呀……叫你这么紧张?桐实。” 一身棺材服的尾桐夫人躺在沙发上,仰望天窗上淅淅沥沥的雨花,格外自在。听到桐实的话,她抬起头来,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 “她、她……呼……唉!”桐实喝了口水,才镇定下来,“殿下、冕下指定的唯一继承人·殿下她消失了!冕下发怒了……原始八家都有族老被议事会邀请道别院开会。冕下久违上百节气,再度用起了凝声机。” 那时,尾桐夫人若无其事地睁眼: “哦……那与我也没什么关系?我还少却了一件活计啊,桐实。” 桐实咬着嘴唇,面色转为担忧,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是这样的,夫人……你之前,不是为了看冰块保存的热闹觐见了吗?冕下说也要把你叫进去。今天,现在,马上!” “原来如此……那桐实,你给我准备准备马车吧。”尾桐睁开双眼,站起身来,“我去和冕下解释解释……” 这种镇定自若叫桐实放下了点心,感觉夫人确实应该和此事无关。她匆匆答道。 “我回来的时候就叫车夫准备好了,马车就停在门口。” “你做事,我一直放心,桐实。” 夫人回眸,看到桐实的脸红扑扑的,就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桐实闻笑,脸更红了,她侧过脑袋,不再看尾桐夫人,然后就好像在拿自己衣服一样,熟练地从衣柜里,取出了尾桐夫人外出要戴的花边礼帽。接着,她就开始梳理尾桐夫人的头发,喷上香水,还要为夫人的脸上擦粉,腮边抹上胭脂,嘴上要涂口红,还有指甲需要抹上珍珠粉,这些都是内城贵妇人所要的礼节。 桐实没有尾桐夫人高。哪怕夫人坐在椅子上,她都需要踮起脚尖。尾桐夫人侧目看到桐实一脸犹豫的样子,知道她肯定还有心事,就问她: “桐实,你在想什么?还有什么没说的?” “我……我没在想什么?” “你也别骗我了。你这嘴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不就是……有事想说却不说吗?你说罢,我都听着。” 桐实闻言,低下了头: “我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讲。” “是和丽川的儿子有关的事情吗?”尾桐夫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桐实的心事给掀了开来。 “是……是这样的。”她低着头说,为尾桐夫人打好一个蝴蝶结,“夫人……您这次觐见……或者后面几次觐见,若是有空闲,或者看到冕下心情还好的话……能不能替师弟求求情。他也没犯什么大错……这银行的事情,金部司不也在考虑做了吗……” 尾桐夫人冷笑起来。 这冷笑叫桐实打了个寒颤,手上的活更小心,而嘴上一声不吭了。 等到衣服整理完了,尾桐夫人就站起身来,轻抚桐实的脑袋: “桐实呀,首先,他拒绝了,所以他不是你的师弟。” 桐实低头,像犯错的小孩,嗫嚅地说道: “我知道了。” “其次呢……桐实……你要记得,我做的一切事情——”尾桐夫人露出洁白的牙齿,明明在笑,却叫桐实的头低得更下了,“都轮不到你来建议和插嘴。” 尾桐夫人戴起礼帽,礼帽上的纱折成了一朵曼妙的小花。 她在桐实的脑壳上打了个响指,随后下楼坐车。 车夫大喝一声,驽马嘶鸣,马车向前跑去、消失在烟雨蒙蒙里。 至于落日城的地下,那无人知晓的建筑里,这被世界遗忘的老人第一次抬起眼来,看向顾川,惊异地问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在外界怎么了?” “外面说,你已经死了。后来是你的妹妹的女婿执掌了整个家族。” 顾川说。 说完后,这个自称塔诚的男人一头撞在了墙上,大片大片的人的血液从他前脑壳上砸了出来。 第四十七章 太平 结果,官书的编史与顾川自己的猜想都不是真的。 活着的历史在他的前方,撞墙撞到鲜血淋漓。额头上为此绽放的血痕似在诉说不平的心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他!会是他!” 他的面孔扭曲到不再像人的模样,嘴张开,露出一口黑烂的黄牙,他的嗓子与他的身体随着岁月磨砺早已没有活力,如今只被他强撑起来发愤喊叫。 “那狗东西现在活得怎么样?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我出不去,你来帮我去杀他,我给你写信,写给塔……塔……塔望、这是我的得力助手,我可以把圆塔家族的财富与你分享。只要你杀了他,圆塔家族的生意铺子,任你选择。” 这叫做塔诚的老人好像发了疯,摇晃脑袋,跑上前来就抓住顾川的手,就要和顾川说他复仇的大业,说起他早就知道那人可恶,说他现在要怎么把那个赘婿千刀万剐,说那个赘婿最后必然会被他扫地出门、流落街头,说得他好像他还是圆塔家族的族长,说得时光好像还在第三次黄昏战争时期。 他在这个岁数说得是如此激动万分,好似一个饿得昏昏沉沉的人,在梦里看到触手可及的山珍海味。 而这山珍海味可能在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并且在这长久囚禁的日日夜夜里被他反复念叨,至今未忘。 顾川闻到他身上一股强烈的臭味和霉味,有些可怜老人地握住老人的手,问他: “你说的敌人就是我刚说的你妹妹的女婿吗?他原名叫浦止,入赘后改名叫了塔止,是这个人吗?” “是的,是的!浦止就是浦止!” 他的双眼急迫地只剩下了仇恨的火焰。犹如干尸的手把顾川握疼了。 顾川说: “浦止,根据我的了解……在好几百个节气前,也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死的时候,他和你的妹妹葬在一起。他临死前说他这辈子最尊敬的人就是你。” “他死了……” 塔诚松开了手,踉踉跄跄几步差点摔倒在这水晶板上,被无趾人连忙扶住了。这一下的变动,便叫水晶下的群鱼连忙游散。 “狗东西!狗东西!临死了还要说这话……”他哆哆嗦嗦地、突然就开始流泪了,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当初应该把他杀掉的……杀掉的……原来都过去了,都过去啦!” 顾川不知道这落日城的过去,有点想了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宽慰了老人两句话,好让他冷静点。老人缩了缩身体,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情,刚才一切愤怒的精气神都丧失了。他叫无趾人放开手,自个儿蹲在墙角,突然什么话也不说,什么声音也不吭了。 顾川看他平静下来了,就急切地重问他: “老先生,这里是哪里啊?老先生……老先生?” 顾川叫了他两声,他什么回应也没有,好像痴呆了一样。干枯的眼睛里,滚出了一大颗眼泪来,沿着他丑陋的面庞滑落。 然后他就好像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似的,也回到了原本的问题上,说: “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们是做了什么才被驱逐到这里来的?是这里又要重新启用了吗?” 顾川不自觉地转过头去,想要从无趾人和殿下那里征求意见,便正眼瞧见殿下直勾勾地看着他,在看他谈话的样子。 两人的目光撞上的瞬间,殿下连忙撇过头去。 接着,殿下张口轻声道: “我们是领了医生的任务来的。” 这不是对顾川说的,这是对老人说的。 顾川一下子没听懂,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殿下说过她的一生陆续由两位医生负责。前一位在第六次黄昏战争消失了。而第二位是尾桐夫人。 但老人当时立马听懂了,他抬起头来: “你说医生……你是谁?姑娘……你能让我看看你吗?” 一片幽寂的黑暗里,殿下并不多言语,只是纤手提灯,摇动的灯光照亮了她半张脸的轮廓。她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惧怕,面色镇静得犹如真的受命下访的使者。 于是顾川更笃定她在骗人了。因为这人最会露出的是困惑的神情,而不是镇静。并且,她没有必要骗这个囚徒,却有必要骗这个老人。 殿下确实在猜。 因为这叫做塔诚的老人被关进来,必是与冕下有关。假设她是冕下的女儿,却又长久被医生豢养,那其间肯定有其暗情。 老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然后一看就看了很久。 殿下一直低着头,密密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落出了长长的阴影,分外可爱。而蹲在地上的老人的影子离去了光照,融在一片黑暗里,不能分析。 “原来如此……姑娘,还有你,你们一定受了不少苦……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没人知道凭这老人的眼睛还能看清楚些什么,但他的语气确实变得柔和。 顾川诧异地看向殿下,殿下也自觉诧异地看向顾川。而无趾人则诧异地看向互相对望的这两个人。 殿下不解,只道: “老先生,我听闻圆塔家族翻修这里的时候,是留有出城的暗道的,我们想找那条暗道检查检查。” 老人在沉默中站起身来。他走了两步,身子一倾,就要倒在地上。顾川连忙扶住他,他又说道: “可以,走吧。” 殿下走在顾川的身边,无趾人走在后头。 脚下、好似铺满全室的水晶地板,在提灯照耀下闪烁不停,无边明亮。 顾川一边扶老人,一边想着怎么探出些情报来,便把头往殿下那边探去,想附到殿下的耳边说悄悄话叫她问问题。谁知殿下一直在瞧着他,见他这鬼鬼祟祟的样子,眨眨眼睛,摇摇头,直接问道: “你想对我说什么呀?顾川。” 这好一个尴尬。 顾川原是想让殿下问老人他原来的问题。这可不行了。他就直接对着塔族老人问道: “我一直想问这片区域究竟是什么地方?老先生,你能告诉我吗?你又是为什么落到了如此地步。” 老人摇头晃脑好一段时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不,与其没听到,不如说……像是突然短暂地、一部分记忆似的——到了他这个年纪,许多事情都已经记不牢靠了,就算刚刚发生的事情,转瞬也可能忘了。 好一会儿,这少年人等急了,心里好奇痒痒,又问了几声。这老人才如梦方醒,叫顾川重复了问题,他答道: “医生什么都没告诉你们吗?” 前方,水晶地板分叉了。中间出现了一道木做的楼梯,通往更下层。 他们沿着楼梯下走。发现这木头原是嵌在水晶的边缘。木楼梯两边也是水晶板。板里有类似鱼又不是鱼的东西游曳。 原来他们之前是站在一个大的“水族箱”的顶上,而现在,沿楼梯往下走,走到“水族箱”的脚边了。 殿下给顾川打了个补丁: “医生这天被冕下紧急召见,没和我们说完就跑了。” 老人狐疑地看了看他们,又觉得都无所谓,只弯下腰来,咳了几声。 “我之前是不是和你们说过,冕下认为能够永久拥有奇物力量的方法,是将奇物放进自己的身体里?” “是的。” “这里就是将这项技术实现的场景。” 老人平淡无奇地说道。 被水晶闭合的液体里,原本自由自在游曳的鱼儿,好似感知到了他们的存在,在荡漾的波纹中探到水晶边缘。 无趾人举手趴在水晶上,发出欢快的惊叫。 他一边走,一边挥挥手。 那些“鱼”明明没有眼睛,却随着无趾人的手过来了,叫无趾人不知为什么就特别开心,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把奇物放进身体里,又是怎么在这水晶箱里实现?” 顾川瞥了眼无趾人,又转过头来问老人。老人问: “你有见过多少奇物?” “没见过多少。” “但也该知道,奇物有各种各样形状的吧?人们之所以确认一件东西是奇物,是在于,发现了某种……某块物质的坚固。它们总是很难摧毁的……”老人说,“有的很大,可能比人还大,有的很小,可能比小拇指还小……因此最简单的放进身体,对于小的物件来说,不是很容易想象吗?” 那时候,殿下稍微提起了灯,灯光在水晶板上来回转折,犹如水中的粼粼波光,照亮那群没有脸、好像还处于原初分化的生物的样子。 “只要想在身上放东西,就总有办法放。”老人的目光在游曳的鱼群之中,“耳朵打孔就是这么很早前就流传起来的技术,在我们的时代成为了家族美妇人的习俗,是怕痛的娘们的做法。也有人将奇物放在嘴巴里。” “可是这些也都是不方便的。耳朵上只能连上手指大小的奇物,容易扯下来,嘴巴藏东西便不好吃饭说话,对奇物功能具有非凡的苛刻的要求。因此在第一次黄昏战争时,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有个人提出了剥开表皮、将奇物藏于皮下的方法。” 顾川立马被吓到了。 “不会发病死吗?” “这是一个容易的手术,如果有三寸泥的话,敷在表面,就断然不会致死。”老人说。 殿下对顾川解释道三寸泥是一种可变形的泥状奇物,有点像顾川所知的橡皮泥。最开始三寸泥是完整的一块儿。但三寸泥的特性之一在于可以用物理方法分割,因此不知不觉中,内城十二家族多多少少保有部分。 这过去的亡灵在黯淡的光下,走在水晶箱里的鱼群之间,恍恍惚惚。他举例,继续说道: “面部、下巴、颈部、肩背、四肢、手脚、上下腹部、侧腰、多脂肪的部位,都是或许可行的地点。藏的过程说来简单,工具便是剪刀和缝合针线。对于需要实行的人体,先选好藏匿奇物的地点,就可以准备下刀。以背部为例,一般会沿着背部的某个骨骼,切开皮肤,再把皮肤往两边撕裂。但一般不会剥下来,而是像鸟的翅膀一样把皮肤张开……皮肤之间有脂肪,脂肪你们可能不知道,长得有点像黄色或者白色的块……呵呵……脂肪就处在皮底下,需要用种小的刀片把脂肪刮掉,刮的时候,会有汁液喷在人的脸上。任谁到那时候都要痛得要死,挣扎起来。但受术者绝对不能动,因为你一动哈,刀片就可能割在你的肌肉上,把筋骨肉切断!那就完了,完了……因此,为了防止人动,我还记得……一开始医生们的做法是把人捆住,后来在各家族的要求下,出现一种新方法,是把人埋在一个重的罐子里,人就不会动了。罐子有各种样式的,每个样子都会露出脑袋。不同点在于露出的肌肤部位不同。罐子造起来很麻烦……好在不久后,有人从植物里提取出了一种液体,可以把人的弄得跟睡着了一样……” 顾川不寒而栗道: “麻醉吗……” “麻醉?麻醉是个好词,确实有些像麻了醉了一样……麻醉以后,人就不会叫了,他会感觉舒舒服服的,好像升到了仙境……这种麻醉后来作为商品卖得很好……”老人说,“把脂肪刮下来后,就可以把奇物放进去。奇物也是各不相同的。有的奇物是尖锐的金属外表,若是直接扔进去,会把人弄死,就需要用一种从黑草鱼体内取出的气泡囊似的材料把奇物包装好,这样奇物不会戳穿骨头或肺腑,然后把三寸泥敷上保命,再用针线把皮肤重新缝起来,这次手术就算是完成了。术后这个部位一般会像个空心肉囊,肿得很大,但会留下一个口子,就像痤疮肿大后的毛孔,不能抠、也不能挤爆。这个毛孔是为了把三寸泥再拿出来……三寸泥是很精贵的,可以重复使用,不能留在一个地方。拔出三寸泥的那几天,一定会是最痛的,就好像插了一根手指粗的管子到手臂上。” 老人说得絮絮叨叨,顾川听得毛骨悚然。 他越是顺着老人的话语去想象,就越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发冷,他知道一定曾有无数的实验品亲身经历然后痛苦地因意外的死亡。其中种种炎症、都能叫人大吃苦头。 并且,他不着痕迹瞥了老人一眼。 这些事情会不是都是这家伙……亲身体验过的……身上可能还留有类似的肿瘤块。这种想象让顾川头皮发麻。 但顾川仍然不解: “这还是会死吧?这也太危险了……何必非要把奇物弄到体内了,就为了永远不丢失吗?命难道不比奇物重要吗?” 那时候的顾川还不理解奇物的力量。 老人并不反驳,只说道: “是的,年轻人,你说得对。那时候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命总是最重要的。因此,他们不停地改进手术,好把死亡率彻底降下去。” 他寡淡地叙述,随后把目光转向了这广阔的水晶箱。他们已经很接近水晶箱的尽头。 “有的人不想走这条路,就走另外的路……比如说,你现在正看到的这里。你们仔细看看这生人盒的底部。” 这倒是顾川没关注的事情。此前,他们一直站在水晶箱的上面,是望不见底部的。 他们停下脚步。 顾川上前,靠在水晶箱边上,往底下看。 他看到水晶箱底下铺着一层类似珊瑚的东西。珊瑚多曼妙,艳丽的色彩好比地上的鲜花,呈现多树枝状,仿佛水底开放的树。 这些东西也像水底开放的树,可惜的是没有颜色,只有白色。 好一会儿,顾川才看明白,这些苍白色都是人的肌肤。 第四十八章 追捕 犹如珊瑚般的人体铺在水晶箱的底部。而这水晶箱按照老人的说法叫做生人盒。 “那时候,我还不大……但作为长子,这些是家族正在钻研的知识都是要涉及的。我不知道过去了多长的时间,但你们不了解这些……是外面不做了吗?……不做也好。” 消瘦而憔悴的老人站在生人盒的边上,注目游鱼,眼神迷离。 殿下翕动嘴唇,想要再打补丁。 老人摇了摇头: “没必要告诉我,既然你们到了这里,就能知道这一切。那时,第二次黄昏战争已经结束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人人都知道落日城仍不安宁,许多事情都在准备之中。冕下一开始没有参与这场研究,我记得……冕下是后来知道的。” 顾川有些想问冕下的事情,但又想先听老人讲完。 谁知殿下开口了: “我们时代的冕下一直隐在壁画之后,用奇物·凝声机械与我们沟通。但我听说很久以前,冕下并不是藏在壁画之后的。” 老人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生气,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但他就是没有死。提灯的光落在水晶箱上。水晶箱反射的光照亮殿下的背部。而殿下的正面就一片黑暗,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并不被黑暗淹没。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于是精气神一下子就从老远的地方回来了。他说: “这样,这样,冕下确是如此的。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冕下的真身,但已经记不得了。等到第三次黄昏战争以后,冕下开始用壁画代替自己的存在,使用凝声机与我们交流。如果你很在意这件事情的话,我也不怕可以告诉你,根据圆塔家族的内参资料,殿下藏于壁画的时间点,就是在生人盒投入使用以后。” 顾川惊疑不定。冕下的形象在他看来越来越神秘,这究竟是个人,还是什么奇异生物……老人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那么冕下在老人的小时候就存在了。 “可老先生,你说的那生人盒、这水晶箱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冕下做生人盒的时候,没有邀请与告知圆塔家族,一直与药石和浸野两家合作,我想这两家应该现在都还存在吧?” “是在的。” 老人发出一阵苦痛的冷笑: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大致如此。圆塔家族是在翻修地牢的时候,才晓得一点内情。我们之前说到奇物保管在人体内,是吗?” “是的。” “可是人是会死的,死的时候,奇物也会被取出。当人从一个人走向一个家族的时候……他意识到他不再是孤独的,而是需要为别人奋斗的,是不能自己一个人独自离开的……”老人黯然地说道,“那么奇物也不属于个人,而属于家族。这就是家族思想的诞生……因此,在人死后,奇物也理应不能遗落荒野,而是留给自己的亲朋好友,最后就是自己的后代,是不是?” “我想……是的。” “你们的医学是怎么教你们人是怎么出生的?是不是会有一个小的人在母亲的肚子里逐渐孕育与生成呢?等这个小的人长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要出来了,这就是分娩。” “这……” “唉,于是我们自然就会有人想为何不在人的胚胎里就做手脚呢?——奇物与人的融合,就是沿着这个思路走下来的探索,而生人盒呀……便是这个探索的产物。” 老人说。 “这……就对自己的孩子做这种事情吗?” 顾川不置信,脸扭曲了起来。 “没说用自己的……可以先用别人的试试。” 他答道。 纵然度过了百年的时光,这绵延漫长的生人盒依旧未曾发生任何的变化。水晶箱上略有积尘,可里面的水却没有任何的浑浊,平静得像是自然的一部分。 人的影子在提灯烛光的照耀下,投在水晶上,狂乱地舞动着,不似人影。 无趾人的夜视视力最好的,他引着那群跟随他的鱼一起在生人盒附近奔跑,却巧合发现生人盒的一角有好几根管子一样的东西,管子从生人盒一路延到墙角。 而墙角,他……感到好奇地摸了摸。 墙角一片湿润。 这是水从顶上漏下来的缘故。这前工业时代的地下建筑,每逢雨季,就会如此,但也无甚影响。 只是落日城地上的雨正越下越大,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 乌云层层相盖,叫这世界又陷入到最阴暗的时刻。偶尔几声闷哼的雷,便能震烁天空,从而叫地上匆匆的行人们纷纷抬头,为天色困扰。原本放在楼上的盆栽、或者一些小的物件,都被雨水打落了,纷纷倒在地上。 而大河沿岸发出连续不断的呼啸的声音,叫劳累的平民们有了个开玩笑的说处。 “没准第二天,日照大河就发水把落日城都淹了!” “你可别做白日梦了……新水家族最喜欢日照大河发水了,他们又能筹他们的治水钱了,明明就是奇物一动的事情。” 天上来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淋在中央禁令宫上。中央禁令宫里,灯火依旧辉煌,被冕下唤来的人数众多。 除却胙德外,还有检查司、军库司的主官,人人面色严肃。尾桐夫人的地位略高于副官,但次于主官,她就站在主官们的身后。她瞥了眼那地板上血已凝固的脑袋,那头属于尾桐夫人在禁令宫最熟悉的一位侍女,尾桐夫人对此无动于衷。 “这就是我今天把你们都叫来的事情了。” 壁画依旧,而冕下所用的奇物·凝声机,就藏在壁画下侧的台子里,足有一个衣柜大。 这种奇物的功能发现起来也很简单。 它的全名叫做思想凝声机器。顾名思义,思绪转化为语言。任谁摸一摸它,脑海里想说的话,都会转化为这人所知道的语言的形式转化出来。 曾经由天十二节家族收藏,后被冕下征收,在垂画听政后,用于发声。 冕下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平淡地像是在叙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现在,你们也从侍从队那里了解了你们的殿下失踪的经过,你们也该理解我叫你们来的理由了,是吗?” 神威如狱。 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正在发怒。 越是平淡,说明冕下的怒气就越深。 这三位主官一声不吭。 尾桐夫人观察这三位主官,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这三位主官与内城最强盛的十二姓氏皆无关联。 她又望向壁画。 壁画后的冕下也不说话,只见壁画上那孤零零的左眼无情地俯瞰底下的众生。 中央禁令宫陷入到一种可怕的沉默之中。 最后是胙德发声了: “我仍有个疑问,冕下。” “问吧,刑务司人。” “假设,我们在地牢发现了其他犯人或其他人,应该怎么办?” “如非狱人与你们的殿下,都可以就地处决。你们无需负任何责任。” 冕下平淡地说道。 胙德皱眉,又追问道: “假设……他们伪装了狱人呢?” 凝声机里传出一个冷淡的声音: “你还年轻,所以还不知道……军库司人,我记得你叫舆存,你和以前的气质不太一样了。你到地牢后,你给这两个年轻人解释。” 没人知道冕下是从哪里看到这些人的。 胙德也是个年轻的,只知道地牢与自己的职责有关,却没有做过相干的事宜。舆存是三个人中最年长的军库司主官,也是身材最为魁伟、筋骨最为强健的一位。 他点头,随后带领两个年轻人离开中宫,往禁令宫的后殿走去。 这人是真可称之为熊壮,熊一样的身体把宽松的主官袍都撑足了。两条橙纹的绶带沿着他肌肉的轮廓垂下,而袍子里露出的他的粗壮的胳膊据说曾活活把军库司一个贪吏的脑袋拧下来。 军库司是保存内城兵器、马车、战车、作战用马的部门,在主官一般行政事务的二十四司中,与落日城的军队联系最为密切。 舆存就是军队出身,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中建功后,因为自己带领的奇袭部队死伤惨重的缘故,不愿领兵,自学理论成才,被冕下钦点当了这军库司主官。 他迈出脚步时,好像要把地板都踩爆。 曾经有个给军库司供饲料的外城商人第一次见到舆存时,被这高上两个头的巨物活活吓尿了。 三位主官在狱人的注视下,沿台阶往底下的地牢走去。这是一次特殊行动,这三司的副官也没有参与的资格,只有三位主官,这三位主官的私交也好,至少各自自认不算错。 胙德还没开口,检查司的主官就迫不及待地问军库司的舆存: “军库司的前辈,请问为什么冕下认为伪装狱人不值一提?可从情报来看,殿下就是打晕了一个狱人,换了衣服跑进地牢的。” 狱人的服装分为两层,一层是外面的盔甲,一层是里面的袍子。 外面的人正是从一个角落里发现了狱人的盔甲,而里面的袍子和面具不见了,才推测出了殿下脱逃的大致经过。 三人拾级而下,来到顾川原本呆着的地牢。他们沿着编号走来,自然发现了七十三号和七十四号牢房的异状。 “你们有动过你们的粉嫩脑袋好好想过吗?狱人的穿着服装是怎么样的?这真是人能穿的衣服吗?” 舆存一边走,一边冷笑。 胙德愣了愣,睁开眼来,说: “确实。” 别说外面严丝合缝、只留下眼洞的根本不像给人穿的重盔甲,里面的袍子和面具也几乎堵住了呼吸。能承受这种衣服的人恐怕万中无一。 说完,他低过头,从被打弯的牢栏中进入第七十三号牢房中,看到两具尸体。 检查司的主官则进了七十四号牢房,出来后,说: “这应该就是备案里写的、那自行车发明家被关的地方,他逃出去了。” 而舆存则继续对两人说道: “所谓的狱人并不是人……无需你们任何同情,遇见不对的、可以就地处死。” 昏暗的地牢通向无际的深处。 地下岩缝裂隙里正不停地在漏出点雨水来,雨水浇灌在地下稀少的苔藓上,沿着泥土流入各个地方。 与地上禁令宫一样金碧辉煌的室外、生人盒下,开始讲述那过去隐秘的老人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你们在外面遇到的狱人其实并不是正常生出的人。” “不是正常生出的人……是什么意思?” 顾川小心地问。 老人不再生人盒下逗留,继续引着两个少年男女和一个无趾人,往尽头走去。这长长的廊道里摆放的生人盒复入黑暗之中。 “所谓的生人盒,最初诞生于一个可怕的想象,那就是将奇物以‘血脉遗传’的方式完成固定,这是不是就比把奇物植入体内更为优越了呢?” “这……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做不做到……”老人说,“我只知道冕下尝试过。并且,尝试的证据就在这里!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很早以前,人类就从动物的体内发现过特异的奇物。如果你对奇物学有过研究,就会知道自然界实际上已经证明了奇物就可以在动物的体内自然存在。比如尾离骨,这是一种会替换掉动物骨头的奇物。因此,他们将这种可以在人体中成长的奇物剖入怀孕妇人的腹中,尝试得到一个天生的……超越人。” “超越人……” 殿下的目光闪烁,呢喃地重复道这个词语。 “是的,超越人……天生具有奇物能力的人……而不是需要奇物的人。这就像什么呢?哈哈……” 老人冷笑起来: “羊马和水驴可以杂交出骡子……自然界也有误食奇物并继续生存繁衍的动物。那么为什么人和物就不能杂交呢?人也是物,只不过是会动的物。那时候城里的杂学家们的论调,我记得很清楚……一直很清楚……他们说,万物一体,皆是由水和土的调和产生的……第一种元素叫做水,世界上轻盈的东西多是水。水会蒸发成气,成为风,而风凝结起来是云,云再凝结坠落到地上就是雨,雨又汇成水。第二种元素是地。土壤之中会生出金属,会生出树木,还能烧制陶瓷,不同的土是含水量不同,土与水能生万物。人之所以要喝水,就是因为人是水调出来的。人要吃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就是因为需要摄食大地的力量,弥补自己的水土调和。” “水土和在一起,不就是泥巴吗?那所有生物是不是都是一把泥巴甩下来的呀?” 顾川失笑道。 “你怎么知道?” 老人惊诧地回头,睁开自己浑浊的眼睛,疤痕则在脏乱的发丝下若隐若现。 “他们说所有的生物原来都是泥。奇物也是,人和奇物可以混在一起……我是不信的,但冕下好像信了,要把人和物调和……造出超越人来。他们得出了很多结果。” 老人猛地拉开生人盒室尽头的门,露出里面大片大片并排躺在地上的东西。 “首先,确实是有几种奇物是会随着人体血脉流传下来,并继承给后代的。” 殿下举灯,无趾人和顾川一起睁眼望去,只见地上躺着的是……长得各不相同的畸形的人。 第四十九章 入间 里边空气的味道很重。 顾川和殿下站在这犹如安眠了的人群之前,仿佛第一次认识了世界。畸形人的特点是可以总结的,那就是长出原本并不属于人类的器官。还有种少见的情况是原本妇人腹内的多胞胎连在了一起。 “有许多种奇物被用到了,比如一种叫做钢青色的奇物。”老人解释性地说道,“这种奇物像是一种细长的肠子,但会呈现出深重的青色的色彩。它的用处,我不太了解,但据说把钢青色放在身前,可以活动得更为敏捷,就像风吹来的阻力没有了一样。它是在动物的体内被发现的,有钢青色的动物体表会露出明显的青筋。每过几个节气就会发现青筋在变长,后来成为公民家族的收藏,在冕下想做实验的时候就征用了,尝试将其缝入……人之胎内。” 纵然是一族之重宝,但顾川记得百科全书历史篇中写着自第一次黄昏战争胜利后、冕下的命令就是落日城最大的铁律。因此,向公民家族征用奇物是无需理由的。 他喃喃道: “这不疯狂吗?” 老人突然站定了,眼神尖锐地瞥了顾川的一眼: “你在质疑冕下吗?” 顾川听见,内心一震,脑袋瓜子急转弯,这才意识到这老人的割裂之处——尽管老人语气中不认同冕下、却从未想过反抗冕下。 “老先生,我没有说冕下疯狂……只是觉得那些个为冕下服务的人,没能做好,愧对落日城。” 他委婉地解释道。 “那你说得倒也不错。” 老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蹒跚地往前走去。 “好的医生、好的有能力的人太少了。” 他已经不需要顾川的搀扶了。 顾川跟在他的身后,可以看到这些人体各不相同的畸形,这种畸形千奇八怪。有的人的肚脐上还连着暗褐色的脐带,有的人是多了腿或手,有的人是正脸上长了巨大的鼓包,把眼睛往两边推去,并使得鼻梁彻底消失,像个巨大的马铃薯,还有的人膝盖是往反方向生长的,更有的人……脑袋转了个弯,直面朝身后,而脖子囊鼓出大肿包来。往往这些畸形器官发生地,都有异常的颜色,更可以看到其中存在着的奇物,或奇物的部分,正贴着皮肤。 仿佛活着的存在于人某一处的胎儿。 顾川问了老人。可这名为塔诚的老人别说原理,就连当时手术究竟是怎么做的也不知道,只道这些属于细节。 这叫顾川更为疑心这老人在这过去的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每一个畸形人看上去皆是骇人。他本能地恶心,其中更有些,叫他一个两世人都要犯呕,用手遮住眼睛。但遮着,他又有点忍不住想再看几眼,好满足自己的好奇。 而这好奇的满足,则叫他的思想在一片未知的想象的大洋中飞远了。他在灯光中喃喃道: “奇物好像在随着人一起繁殖。” 灯光在一片深沉的黑暗里飘荡。四个人绕在光下兀自独行,陈列在这里的、好像还活着的畸形人从前方不停地飘入光中,显出自己人的轮廓,又很快消失在光后,刚刚清晰的轮廓就没入到后方的黑暗里去了。 老人怔了怔,梦游一样的走了一段距离,突然问: “繁殖……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顾川说: “这是我的第一感受。” 他茫然地看着远方: “或许是吧……也许奇物……就在人的体内,沿着人的血脉,在繁殖……” 奇物的存在早已远逾顾川原本世界的常理,叫他又害怕又好气。他看到老人低下头来,带着一种复杂的他所看不懂的表情注目这些躺在地上的好像还在呼吸的畸形人。 无趾人也算是畸形人。 但他并不说话,一直躲在顾川的身后,只探出半张脸来,小心翼翼地看这些古怪的人。无趾人第一眼看到这些怪胎时,原本迷迷糊糊的脑袋嗡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心惊胆战起来。 而这些可怕的丑陋的畸形人在昏暗中,给予了他非同凡响的混乱和恐惧。 顾川发觉这点,想到无趾人的来历,又问老人: “这些人中是否有一种变异是没有指甲?” 也许无趾人正是这其中的一种奇物寄生人,他想。 谁知老人转过头来,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没有指甲……没有这种畸形。这种畸形,你见过吗?……我没有见过……” 灯光黯然,老人始终没有发现无趾人的异端。 顾川举起无趾人的手给老人看: “喏,你看我这朋友手上就没有指甲。这难道和奇物没关系吗?” 无趾人有些紧张,他不知道顾川为什么要这样问,但他仍然顺从了这朋友的意思。朋友是个特别的新学的词……无趾人有种直觉,他觉得老人绝不是他的朋友。 老人详细地端详了下,陷入沉思: “那我想起来了……在我第一次到地牢里来的时候,我就见过这样没有指甲的人了……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许是早期的超越人……也许不是。” 老人也不知道无趾人的来历。 他漠不关心地继续向前走去,引着三人前往可能的出路口。 “他们看上去好像没死,还能站起来吗?” 顾川又问。 “当然能。”老人说,“你们也见过他们动起来的样子。” “什么?” 老人慢吞吞地、眯着眼答道: “因为他们就是狱人。” 顾川一下子寒毛直竖,而殿下也微微侧目,想起自己打倒的那个狱人来。 “所谓的狱人就是穿上了铠甲的畸形人。他们的智力大多低下,只能理解很肤浅的命令。 “那这些狱人现在睡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在沉眠。” 老人引着三人走向前去,殿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把灯稍微提起来了点。于是灯光照亮了远处墙壁上鬼鬼祟祟的在变化的影子。细细看去,不是任何动物的影子,而是正从四周飘起来的烟气。 “沉眠……他们不用吃东西吗?不用睡觉吗?” “冕下用了一种特殊的奇物·檀灭香,这种东西可以保住他们的命,只要闻久了,就会让他们陷入长眠状态,同时也不排泄,也不需要吃饭了,就像龟息一样,脉搏会降到一个极低的程度……生命就变长了……” 老人的话神神叨叨,现场没人能理解准确的意思。 “檀灭香让他们陷入了沉眠……假设我现在踢踢他们呢?” “睡着的时候还好,醒的时候才会痛。” 顾川听罢,又道: “那假如我把他们一刀两断呢?” 老人平静地向前走去: “那就是死了,过几天就会烂掉。没有人能够忤逆天理。” 随后,老人又微微侧首,补充道: “往前走吧,很快就要穿过香室了。” “那通往外侧的密道也近了,是吗?” “是的。” 打开香室一侧的小门,又有一个狭窄的回旋般的廊道。顾川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就感受到一阵活的空气的流动,而不是刚才的香室内那种可怕的沉寂的空气。 殿下提灯往前照去,只见到前方一阵流光溢彩。 原来是变色石壁。变色石壁里还有个小门。 “向前是条通路。” 老人说。 “从那里,就可以离开地牢了。你们去那里好好检查吧,外面路滑,我不敢奉陪了……希望能让上面的医生满意。” 说完话后的老人失神落魄,就要往后走去。 这反而叫顾川万分疑惑: “慢着!” 老人站在走道上,转过头来: “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知道这地下有逃生通道,又知道怎么逃出去,你又有逃出去的理由……你是圆塔家族的族长,你为什么不出去?” 顾川遥遥问道。 天花板上因久远罕逢的人的话语声,落下了许多灰尘,直落到要往外走的少年人和正要往后走的老人的身上。 这叫做塔诚的老人直着腰,听到这话,又转过身子,看向顾川,又露出自己脸上那块大的丑陋的疤痕来。 顾川站在变色石壁的小门边上,眉宇间透出少年人特有的秀气。那双被柔软的眼皮所包裹的乌黑的眼珠子透出对这个世界认识的浅薄来。老人意识到这人尽管必定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在这个世界依然是个年轻人。 “得罪了冕下,对于圆塔家族,我是死了最好的……没有人会再待见我,我在落日城不可能再有容身之处。” “你可以离开落日城。” “离开落日城……?”老人的身子颤了颤,好像随时都会摔倒在地上,“因为是和平的时代,你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有落日城是唯一安宁的……也只有落日城才能给人生活……不然,不然去和那些落后愚昧的边民相处吗?” 这圆塔家族的组长充满了对边民的鄙弃,叫顾川面色不好看起来。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得罪了冕下什么?” 老人开始蹒跚地往回走了,渐渐落入走道身处的黑暗里。他的寿命已经被死亡挂上了计时,随时都可能消失。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说: “我违背了冕下的想法,也许和你身边的人想把你救出地牢一样。” 他原来已经猜到顾川是囚犯了。 顾川吃了一惊,但他转念就想起自己身上的脏乱,那他的身份和殿下的身份被这老人猜到也属实寻常,可他还想再问,老人却已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不复见了。 那时候,无趾人拍了拍顾川的肩膀,问他: “怎么了?” 他转过头,想看无趾人的时候,却偏见了一旁静静站立的殿下。殿下纤手提灯,一言不发,双目中有倒映灯光的明亮而静谧的火。 她认真的注目又带着点古怪的害怕,就好似、是像极了人们正在注视远处的、无边的又无底的大海。 “你又害怕把我带着了吗?” 顾川那时候突然问道。 殿下摇了摇头,说: “害怕……?我不是害怕,我是在想你出去后,又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顾川笑了起来,他想起殿下见面时与他说的话了: “那要出去后才知道能走多远。” “那……走吧?” 殿下缩了缩头,小声地说道。 “嗯,走吧。” 顾川看了这怪异的地牢最后一眼,他知道这里绝对有许多谜团,但可能他再也无法知晓了。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往外飞奔而去。 出去的路很还长,要走过几个房间,还要穿过另一段岩缝罅隙。而回去的路却很短。塔诚对此一清二楚。 不过塔诚到底是个百岁以上的老人了,经常走着就累了,他就靠着墙歇一会儿,回想回想以前的事情,好叫自己的记性别忘记了,这就耗费了很多时间。然后他就再往里面走一会儿,走到香室里,闻到那股香味,他就突然会想: “要不我也闻着香,睡着好了?”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已经忘记自己原来为什么不想睡着,而是一直守在生人盒上边的原因了。 可能是他以为生人盒里除了畸形儿,还会走出个叫冕下喜欢的奇迹来。 除却狱人,冕下当初的实验是有成功品的。只是后来又死了。 但他想想,又觉得自己不是这么想的。 “我没在等第二个,第二个也不会是第一个了。是呀,每个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对一个人来说,每一个喜欢过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一屁股坐在畸形儿的身边,深深地嗅了口香室内怪异的空气,准备永远地睡着了。 可就在这时,黑暗的深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勉勉强强地抬起头,在一片昏昏沉沉中,看到了三个人的轮廓正从黑影中出现。 而他们三个人的身上都披着绶带。 绶带理论是只存在于他草稿中的,为未来的官僚体制设计的标志性的装饰。那时候,他还不太清楚议事会会形成怎样的官僚系统。 塔诚虽然出身自建筑家族,一生唯一的兴趣爱好却是设计。 “外面过去了很久很久,也许已经投入使用了……这说明冕下最后还是原谅了我吗?” 他刚想到这里,那三个人其中一个的脸径直出现在他的面前,低着头,掐住他的下巴,拨开他的头发,叫他被迫抬起头,看向对面。 “好像找到个……有意思的古人了。” 披着黑纹绶带的人惊异道。 第五十章 无意 暗室飘香,闻久了的老头感觉自己好像正在飞入某种奇幻的仙境……到处是白鸟飞翔,到处是鲜花拥簇。 尽管室内依旧黑暗,三个新的披着绶带的袍子人站在他的面前,打量这旧时代的遗物。 “了不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军库司的主官·舆存问那检查司的主官。检查司的主官是个年轻人,叫做斟尚,这人的目色有异,可能是返了他爷爷辈边民的祖,泛着点落日城居民不常见的蓝色。因为稀罕,所以受到高等公民们青睐。他在二十四司内人缘不错,或许也得益于这不同的虹膜。 他把老人带出香室,退回到生人盒的房间。水晶箱里的娃娃鱼见人之来,连忙四游去。 斟尚笑道: “主官,这是个未经过登记的囚徒……不就是最了不起了吗?而这人长相呀……光我目测,就和我过世前的爷爷差不多状态,这不就是个显然的古人了吗?” “那你就是全从外表判断出来的咯?” “大致如此。” 胙德在一旁静立旁听。 舆存又问: “那你把他从香室里带出来是为何?” “我想拷问拷问他。你们先往前追吧。殿下应该没有逃远,我也不跟去了。我不是能应付大规模破坏场合的人。” 斟尚说完。 舆存点了点头,带着胙德重返香室,沿着步迹气味继续往内深追。 离去前,胙德深深看了眼站在生人盒室、提着灯的斟尚。 斟尚冲他笑了笑,然后合上了门。 而塔诚睡了一小会儿。这一小会儿,他就做了一个甜蜜的梦。他梦见啊,他正和自己很久以前喜欢的人一起吃甜甜的东西。可是甜食太腻了,又不健康,他实在不太喜欢,就骂了那人两句。接着,自己的家人和姐妹都上来给他们俩调解,说你们别吵了,和和气气的,好不好?他很不高兴,但决定勉为其难地原谅这群人,接着,他就在一片脑袋的冰凉中醒了。 睁开眼,就是他在迷迷糊糊中见到的那个男人的脸,一张同样漂亮但是令人生厌的面庞。 “你是谁?” 塔诚摸了摸自己被掐的地方,喘气吸气之间,檀灭香的味道在呼吸中淡化。 “我是你不知道的人。”检查司主官斟尚含着笑容,“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圆塔家族曾经的族长塔诚,是吗?” 塔诚不说话。 斟尚自顾自地靠在生人盒边上: “我知道你的事情,是从密参里见到的,里面提到你的脸上有块疤痕,这块疤痕穿过了你的鼻子,所以特别显然。” 塔诚开始回味自己之前做的梦。那梦很美妙,他还是第一次会做这样的梦。 “从密参里,我了解到你曾经很受冕下的喜爱,曾在第三次黄昏战争后发挥出色,手下的能人贤士也把圆塔家族经营得很好,议事会的组建与完善中,你出了很大的力气……据说现在通行的二十四司服装也是你设计的,是吗?” 塔诚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 他在饥饿中掏了掏自己的耳屎,他把梦美滋滋地想完了,就开始回想之前看到的两个顺眼的人。 斟尚知道这老人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他可能什么都不怕,而斟尚也没什么能威胁他的,他只说道: “密参里还说,但这一切的毁灭是轻而易举的,只在于那族长的一个忤逆冕下的决定。这个决定甚至差点葬送了整个圆塔家族。” 老人听到这里,没法自顾自地掏耳朵了。他抬起头来,看向斟尚: “我已经不是圆塔家族的族长了,圆塔家族已经属于另外的人了。我现在就是个呆在地牢里的守墓人,没什么利用价值,年轻人!你不必找我。” “你是怎么知道圆塔家族的血脉已经异转?”斟尚蹲下身来,与老人的目光齐平,笑道,“是那两个逃犯告诉你的吗?是殿下和发明家告诉你的吗?我的同伴已经去找他们了,他们迟早也会落入我们的手中。” 老人懒得搭理这种笑眯眯的怪人。 但斟尚分明看到他的臂膀抖了抖,他好像很担心。于是斟尚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 “但奇怪的事情在于,检查司的密参就说到这里了,说你被关进了地牢里。这是上代检查司主官调查的结果。我一直很好奇……圆塔家族,掌握整个落日城的建筑,几乎一手设计了落日城内城的构造,在原始八家之中也曾是最为尊贵者,一度被认为假如冕下弃位,圆塔家族就能……取而代之。结果,第三次黄昏战争时期的冕下与第六次黄昏战争时期的冕下好似同为一人,圆塔家族则无可挽回地衰败下去了。” 原始八家……塔诚困惑地呢喃这个词。 在他的时代,没有这个称呼。 “我好奇啊,你究竟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居然波及了圆塔家族,也彻底葬送了你。密参里说你至今仍在服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老人厌烦了,捂着自己的耳朵,躺在地上。地板性凉,但与这喋喋不休的小基佬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我好奇得紧,刚好手上有些需检查的出入关口的货物便与地牢有关,就有幸多方联系,得知了点消息,说是冕下在那时,想要销毁掉一件奇物,结果你想要将那件奇物保留下来占为己有,并切实地送出了落日城……于是冕下震怒,追回奇物的同时,将你打入了地牢……那奇物究竟还是被销毁了。” 谁知,就在这时,塔诚又脏又黝黑的脸扭曲到无比丑陋。他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是飞扑向了斟尚,要把他压倒在地上。 斟尚轻巧地让身躲开,又小心地把他扶住,省得这人活活摔死了。而塔诚向他的左脸吐了口唾沫。 斟尚冷冰冰地擦去唾沫,听到他怒不可遏地说道: “她不是奇物!她是活生生的人!” 然后“呸”的一声,唾沫又吐到他的右脸上。 生人盒里的游鱼不知人之苦,依然无知无觉地随水荡漾,好似游在梦中。 离开生人盒房、穿过香室,从变色石壁的小门走出,那时,顾川、殿下还有无趾人一起来到的房间,像极了他们刚刚穿过地缝时所见的变色石砌成的巨大立体空间。 尽管相似,但可以看出并不是相同的空间。 顾川忍不住回头,正眼见到刚才他们打开的小门的背面正画着“右眼”的纹理。 “那是妈妈的纹章……” 殿下说。 顾川再转回来看殿下。殿下的面色黯然。 他们无言地往前走去。前方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原本走到地岩狭缝的时候,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快逃出来了。谁知那狭缝居然还与另一片广袤的地下建筑相连。 周边的土质略微松垮。 三个人一起打开尽头的大门,果不其然又见到一片地裂的狭缝。不过这片狭缝略有不同,到处有过去时代修建的支撑,地上铺了些古怪的金属板,已经生锈了,但可以容小车便捷地走过。 他们在金属板上就走得大胆了一些,没入遥遥黑暗里。 不知为何,三人无言,好像什么话都不说,又像是各自回味刚才的遭遇。 殿下的提灯已经燃烧了很久,灯油将枯,已经快要熄灭了。 好在走着走着,一阵飒爽的清风从前方吹在脸上,湿润了顾川许久未见水的脸部,但不寒冷,倒有点温柔。 一滴滴的水不知在哪里滴落,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 纵然见不到光明,也知长路将尽。 但到了这时,顾川反倒有些说不出的五味陈杂。 他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喜悦,反倒脑海里尽充斥着迷惘。他正在逐渐意识到落日城中一种可怕的天堑。 然后他清了清喉咙,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倒是殿下寻声问道: “怎么了?” 顾川连自己也不知道的问道: “你们出去了,要怎么做?” 无趾人是讷讷的,他对外界一无所知,充满了惶惑: “不能一直……跟着你吗?朋友。” “跟着我,可以是可以啦!只要你不厌烦我,怎么跟都行。”顾川笑道,又转向提灯的殿下,“那你呢?” 殿下的面孔在灯光中微微发亮: “我送你们出去后,我就要回中央禁令宫了……禁令宫一定都在找我。” 她懂的东西也不是很多,但她知道一点。 “我对于妈妈来说,是重要的存在,妈妈需要我……我就要回到妈妈身边……那你呢?你……川……” 顾川总觉得她念川这个字的音色无比温柔,他暗唾弃自己一口人生三大幻觉,嘴上说道: “我肯定要离开落日城,只能改头换面……不可能再用原来的身份呆了。我对外面还有些怕,也不知道我的朋友们怎么样。” “你不用担心你的朋友们。”殿下争着大声说,随后又黯然,“妈妈不会为难无关人士的……就是妈妈不知道为何特别为难了你,我真觉得她做得不好,可她从来没听过我的想法,妈妈……冕下决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更改。冕下永远不会错。” “你很害怕这点吗?” 顾川刚问出声,想着殿下的回答,还有殿下回到禁令宫里的生活时,殿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的语调说: “快跑!” 可殿下察觉的这时早已来不及,顾川同时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他刚刚想要转头,便见强烈的光亮闪在两人的面前。而身后,一只手横空拍出骇人的震波,直叫顾川原地就要翻转。 接着,一道黑影作电势飞驰,并手作刀就要砍在殿下的颈脖子处。而殿下拉住腾空的顾川,一手推出,抗住手刀。 那一瞬间,有骨裂之声。 两人手里的两盏提灯碰在一起,同时震烂透明玻璃,火光随风摇动,明亮了在场的五个人。 顾川手撑地面,看到那两人身披的绶带,哪里还不晓得这两人身份,惊愕地说道: “二十四司的主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怎么有这等手段? 又是奇物带来的吗? 骨裂之声正来自刑务司主官胙德的右手。他在落日城也算得上是锻炼过的、学过各类格斗技术的人,但居然抵不住这女娃子的一握。他同样惊愕,抬头看向殿下: “殿下……你的力道不是凡人。”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点。 殿下甩过头发,一双眸子格外明亮坚定: “刑务司主官胙德,是吗?” “是……” “你要与我为敌,伤害我吗?” 军库司主官舆存就站在胙德身后,张开手。顾川看到他的袍子里滑出了一件特殊的类似气孔的东西。 舆存的目光将三个人位置锁定,身上的气势凛然,他冷声道: “殿下,我与胙德都不敢伤害你,但我们希望您尽快回到禁令宫内,千万不要继续任性行事了!冕下正在等你。” “我来到这里便是做好一切决定的,你们阻拦不了我。” 殿下放手,胙德握着手连退几步。 他身上也有奇物,如今想来,正能克制殿下,但他不知道该不该用,能不能用,此前于冕下面前,唯独这事,他没有问清。 而这时,舆存却暴怒起来: “你能做过什么决定,你能想过什么?你又想过,你这私自出游,会给你身边的人带来多大的苦难吗?殿下!” 他双眼发红,但仍然维持了勉强的尊敬。 “给我身边的人带来苦难?” 殿下不解,只是牵着顾川的手。还未成熟的少女的手格外柔软,而少年人的手则已少许冷峻坚硬。 “你觉得你走,只是走这么一段时间,是不是?等你偷偷放走这边民的瘪三,你就再溜回来,这样你既满足了自己的心愿,又什么都没改变,是不是?” 舆存质问道。 他说中了殿下的想法。 殿下确实是这么想的。 于是舆存就可怕地、强硬地说道: “你有想过吗?殿下。你这一走,你身边的人将要遭灾。侍奉你的侍女,那位侍从长,你知道吧?我们前往中宫时,中宫里摆了个盘子,盘子上摆着她睁着眼睛的脑袋,而她的身体早已不知去处。你……要为她的命负责!要为自己手下的命负责,你知道吗?快回去!” 听罢,殿下脑袋一片冰凉。 “放屁!” 只是突然的一声打断了舆存还要继续说服的开口,叫这粗暴的男人的目光和胙德的目光一起转向了说话的人。 那人是顾川。 这少年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说殿下要为侍女的命负责,但杀害侍女的难道不是下令者吗?” “下令者是冕下!” 舆存抬起头,冷漠地俯瞰这少年人。 少年人怒火冲冲: “那这就是冕下的残暴,没有任何人需要为冕下的残暴负责!倒是应该因为冕下的残暴,去审判她草菅人命的罪!” 于是就连殿下少女也要忍不住侧目。 为这她从未听过的疯狂的言论。 第五十一章 大雨 边民无权审判公民,只能上诉议事会,由议事会之边民司与审判司处理。 偶尔也会有上诉成功的。 但纵然是议事会,也无权审判冕下。 落日城没有任何人有权审判冕下,哪怕冕下下了再荒谬的决定,最后一定会被证明为正确。 舆存对顾川的瞪视可怕而冰冷,好像藏于这地底洞穴阴影中强壮的野兽,他立刻用手抓来。殿下的注意力全在顾川这里,但也察觉到这舆存动作,伸手去挡。这雄壮的汉子饱受锻炼的力量早已超过顾川所知的上一世的人类的极限,一拳打出,居然横空吹出气波。 两手对撞过后,殿下毫发无伤,飘飘然落步一旁。 而舆存拿着那古怪的气管,也被阻了阻。 顾川抓起无趾人的手就匆匆往外逃去。 谁知原本未动的胙德已经绕后,提灯挡在他们的前面。顾川不敢再跑,退后两步,他们前后已被夹击。 舆存的脸上全是冷漠,他站在原地,说道: “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边民疯子,我也总算知道为什么冕下要把你打入最低等的地牢了。” “为什么?” 顾川气笑了,反问道。 冕下要是出于维护原本金融秩序的理由,顾川倒要高看这冕下一眼哩。他的思维没准已经超过有另一社会经验的顾川了。 舆存的声音冷到了极点,怒气填胸: “想打败公民,打败贵族,打败商人,打翻一切原本高贵的东西,好在神圣的东西的上面跳低贱的舞!对一切传统都充满了蔑视,破坏,毁灭,组织,发动、煽动,想要审判一切,用自己那肮脏的脚踩碎一切神圣的东西,不顺从高贵……你们这种野心勃勃、大胆狂妄的边民正是第五次黄昏战争的起因,是给落日城的土地带来不安定的狗杂种。” 顾川微微侧目。 第五次黄昏战争在百科全书的历史篇中记载得很清楚,是饥荒之年,边民起义,涉足甚大,波及甚广。甚至日照村的先民、也就是川母的父母辈就是在第五次黄昏战争的末尾、第六次黄昏战争即将的开始搬出落日城的。 百科全书的历史篇只描写了现象,却未总结因果联系。 但结合上下概览,恐怕正是因为城市饥荒,日照村的先民才被迫迁出落日城,另寻土地以谋生。 而同时另一事件的发生,则永远地铭刻在了落日城的史书之上。 顾川平静地说: “可是第五次黄昏战争之中,公民与边民的界限最终被打破,议事会立法,而边民能按法成为公民,这前古未有的法律,难道不正证明了冕下虽胜实败吗?” 这个知道自己被判定要死的逃犯,已经不再考虑谦让与委婉的事情。 那是给上帝考虑的。 果不其然,舆存更加暴跳如雷: “你懂个什么?!只知在这里大言不惭、诽谤冕下,那你又知道吗?倘若没有冕下,落日城早已亡于异族野兽之口,哪有你今日夸夸其谈,不以为耻的可笑!” “我活在这世上,可不靠你这落日城!” 他抬起手,粘在手腕上的气管在灯光中露出尖锐的轮廓线上。与此同时,洞穴中的风势骤然一变。就连落在岩壁土壤间的火星子也都在昏暗中行将熄灭。 “这是什么奇物!” “这是奇物……‘上通天风’。” 殿下说。 这种奇物形如一根极细的管子。其作用也能从名字中想出,顾川更一眼看得出来,那便是压缩空气。 从气管的一端吸入的空气在通过气管的过程中发生了令人惊异的自发性压缩过程。然后从气管的另一端犹如洪水迸发、一泄而出。 湍急的气流在空气中发出的尖锐的啸叫。 仅在一刹,殿下推开顾川和无趾人,单手格挡气流的震波。她手上的布衫在一瞬被撕成碎片!白皙的手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红痕。 “冕下的女儿……也与冕下一般神圣……而且舆存主官……你伤了殿下……” 刑务司主官的胙德第一次见到能够强抗奇物力量的人体。 上通天风的破坏力不强,不至于瞬间致死。因此,军库司主官舆存才能得到随身携带的许可。可就算如此,上通天风也绝非人体能抗,除非……有未知的保护奇物正在殿下的身上。 但不论如何,舆存唐突袭击以致误伤的大胆叫胙德绝不能简单赞同。 “胙德,你现在还不知道你被叫上的目的吗?快用你的手段,便无需伤害殿下。” 舆存呵斥胙德,而胙德深呼一口气,只说道: “殿下,请恕小人冒犯了。” 他从主官服中取出一个古怪的圆球,碰在已经碎了玻璃外罩的提灯上。这圆球说圆也不圆,更接近椭圆,通体像琉璃水晶,接近半透明。平常这圆球没有任何功能。但若是碰了火焰,球心便会大放光芒。 “千万别盯着球,这球发的光看久了,会叫人如陷梦中,不能自拔。” 这晶球奇物在内城也分外出名,因为它是刑务司用来审讯犯人的不二法宝。 它的功效,殿下也一清二楚,心中洞明。 “殿下,请不要资敌!您也要造冕下的反吗?”听到殿下的话,舆存主官又气又恼,在这洞穴里,声音向打雷。 他大步向前,就像老鹰抓小鸡,要去抓这两个小人物。 殿下没有战斗经验,之前全凭个人直觉反击,如今更是直接,硬是拦在舆存面前。舆存被胙德提醒,也知道自己一旦误伤殿下,必定事大,于是左右为难,只能寄望于胙德的晶球奇物。 可顾川也不是傻子,知道这晶球奇物有催眠功能,自然不会看。 他看过的小说戏谈里这样的东西又没少过。 只是现在这情况,这两人都身有奇物,恐怕后面还有支援部队,若是持续僵持下去,他必定不能善了。 于是顾川一个咬牙,对无趾人小声说道: “会不会打架?” “打架是什么?” 无趾人还搞不清楚情况。 “别管打架是什么,等会儿,我喊一二三,你跟着我一起冲,我冲向哪里,你就冲向哪里,怎么样?” “好呀……” 无趾人讷讷道。 “那我就开始喊了。1……” 顾川不再看无趾人,只盯着暗处。少许晶球的光芒照亮了胙德的脚部。 “2……” 胙德的关注力并不在这边,他正在仔细地观察殿下与舆存的困境。殿下也不敢随便睁眼,锁定舆存的方位就越发困难。 “3!” 话音未落,两人脚步先后迈出,一起作势扑向胙德。 也不知是失手,还是失神,胙德居然一躲不躲,站在原处,就撞上这飞奔的两人。顾川一拳头打上去,只觉得这人腹部肌肉简直像钢板一样凝实。 而胙德只是微微退步,低过头来,对顾川说: “发明家,得罪了……我与你没有仇怨……但冕下的命令是落日城至高无上的。” 他说。 接着他一手持球,一手把提灯扔到地上,直作手刀,就要砍在顾川的脖子上。 顾川想要往地上一跃滚开,谁知胙德持球的那只手竟向前把他抱在胸口,漏过了无趾人。 无趾人见此情况,心中焦急万分,居然张开嘴巴,露出一口尖牙,往胙德脸皮上咬去,咬住了,还要撕,要把这面皮撕裂。 刑务司的主官也从未见过这咬人脸的未开化的野兽行径,一股痛苦彻入心扉,他的面色一片铁青,甚至发黑。于是手刀改向,往无趾人肚皮砍去。巨大的力道就无趾人本能松嘴,从喉咙里咳出一口血来。 这一下就叫无趾人被打翻在土上,捂着肚子,连滚几圈,全身挂上泥土。 而顾川死皮赖脸,就趁此分神机会抓住胙德肩膀,往上一跃,就伸出双指戳他的眼睛,右脚膝盖撞胙德裤裆。 洞穴内一片昏暗,只有晶球和两盏荧树灯光,胙德也没反应过来,就在躲避戳目中,不慎失去平衡,躺倒在地。 顾川就要去抓晶球。胙德径直抬膝盖。可怕的力道顺着膝盖撞上顾川腹部,他的肌肉也顿时凝住收缩。 “低贱的边民疯子……” 胙德一声暗骂,更激怒顾川。 “那你算什么?没皮没脸的冕下走狗?这世上哪有什么高贵低贱,哪有什么至高无上,哪有什么荣光!还不是我的命和前途掌握在你们手里,我才要委曲求全,现在你撕破了,那我也撕破了!一群傻逼公民!” 顾川强忍痛苦,骑在胙德身上,一拳头直砸他鼻梁。 “你们这群人不也是不知道从哪里出来!我问你,你有想过你是从什么地方出生的吗?是你娘!那你娘呢?是你娘的娘!我问你最老的祖宗是谁,也生活在落日城吗?那那时的落日城的建筑像现在这样吗?落日城是一步一步被建造出来的,在第一次黄昏战争,只是一个小破村子,哪有什么荣光!那人是怎么一步步走出来的,你知道吗?” 人的怒吼声,打破了这暗道百年的寂静。 胙德听着,居然失神了。 他想起他的家族的兴衰了。 “公民的家族会消失,如今不过剩下八家,而有新的四家入场,又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 “你……” 胙德迷惑道。 “我来告诉你,人会发生变化,你看子女是不是长得和父母不同?那父母的父母又和父母不同,追逐向上,积累这种不同,你的先祖长得是什么样子,你有想过吗?” 少年人睁开双目,双目炯炯,叫胙德居然不敢直视。 “我的先祖……” 这大人原本就无神的双目更生出一种虚无的困惑来。 顾川还要说,身后却传来一阵凄厉的风啸……这是一直闭着眼害怕晶球光芒的殿下没能拦住舆存! 舆存参与过两次黄昏战争。 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声名鹊起,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中当上军官,后来辞职,厮杀经验与格斗经验都无比丰富,绝非一个闭眼少女可以拦住。 就在顾川大声说话的时候,他一把走到顾川身后,像抓小鸡似的,拎着顾川的脖子,把他提至半空。 皮肤几乎要与骨肉脱离的痛苦叫顾川转头。 他仇恨厌恶的目光盯向这战车般壮硕的男人,而双腿更往他身上踢去,如踢铁板。 这军库司主官体质非同凡响,全当无事。 他看到少年人的怒火,嗤之以鼻,只是在灯光照耀下,看清楚顾川稚嫩清秀的面庞时,忽然愣了愣。 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有仔细看过的文书,说这人来自日照村,名字叫做川·顾。 “你叫顾川?” 顾川龇牙咧嘴道: “是!又怎么样?” 川这个姓氏,舆存是记得的。 因为他曾带领的、损伤惨重的小队里,有一大批服边民役的男人姓川,好像正是这日照村族的主姓。 舆存这失神,叫殿下看准时机,一把撞来,夺下顾川,同时她拉起无趾人,就要往前走去。 可暗道前面,更多的灯光一一浮现。三人又被迫后撤。 “是卫兵队来了。” 站起身来的胙德收起晶球奇物,省得误伤友军。 “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卫兵队不被准许进入地牢,但堵在门口,便能叫顾川等三人无计可施。 “我们先后撤、后撤!” 顾川带头向来路上的变色石空间跑去。无趾人晕头转向,但知道紧跟身后。而殿下一边戒备这两主官,跑在最后。 三人很快变色石空间,走上吊桥,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顾川听到了开门声。他抬头,看到是吊桥尽头,变色石壁的小门自己开了。 里面走出一个披戴绶带的人。他的身后还有数十个狱人。 这正是之前与塔诚对话而留下的斟尚。 斟尚的手放在吊桥的绳子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走在吊桥上的三人。 “你要做什么!检查司人!” 殿下大声喝道。 “按照冕下的文书,”他不慌不忙地说,“可以切断吊桥,防止有人尝试出入。” 在这种情况下,殿下能活,而其他人等必定会撞死在坚固的变色石上。 随后,斟尚的手放在绳上,用一根针似的东西轻轻割过。 于是吊桥断裂,三人随之倾覆。 可就在这时,变色石壁的缝隙里漏了点水来,滴在下方的变色石壁上。 “这是……” 斟尚、舆存还有胙德一齐看向漏水的位置,建筑的结构在他们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那是还没修完的给排水管的位置……” 斟尚猛然想到这点,但……为时已晚。 只听这墙上一声轰然巨响,右上方向的变色石壁沿着数十年来的缝隙四分五裂,于是浑浊的大水便得以解放,混着雨水还有不知何处的地下水一起浩浩荡荡地冲入这片空间。 水声跌宕,黑幽幽的无底大潮随之涌起,混着泥沙与污物淹没人间。 至于地上天下,雨水依旧淅淅沥沥。滚滚的洪流顺着沟渠的走道,把地上种种污浊一并带入大地未知的深处。 第五十二章 死去的魔窟 这一股吃人的大水,和着泥沙俱下,犹如万马奔腾,在这地底空洞惨烈地号叫,使大片大片的变色石壁破碎。这珍贵的宝石从墙上或天花板上坠落下来的样子,好像顺着瀑布坠落地上的鱼群。 古星象书曾载,天合地,以水发怒。 站在两侧的主官、狱人、卫兵都不敢向前。舆存四顾,站在岸边通口看到那落水的三个人被水冲散了。 而听到远远一声—— “抓住我的手!——” 在这浑浊的水中,双脚摸不到底部,双手破不出水面。彻骨的冰冷会抓住落水者的身体,叫他越陷越深,犹陷泥沼,直至死亡。顾川突破水面的片刻,想要说话,就吞下一大口浑浊的水,呛到的同时又被吸入水中。沉重的力量把他压紧了。 荧树的灯火只在水中如月光般亮了一瞬,立马消失不见。在这种惊人的水的搅动中,无时无刻不有一连串又一连串的气泡从他们的周身不停地向上冒起,随后在湍急的怒涛中消失。 只见狂怒翻卷的波涛做着没人能预测的反复的不规则的运动。而无常的危险与变化,形成无数个随生随灭的骇人的漩涡,叫陷入其中的人被水流一会儿拖向深处,一会儿又抬高了,但总的,好像是向着某个深处去的。 他们已全然委身于这黑暗的浊潮之中了。 殿下从未下过水,因为本能闭紧了双眼,在这浊水中犹如无知的婴儿一样随水迁流。 顾川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触碰到殿下的手,也已经碰上了!结果水流漩涡一个抖动,他就又被波涛推走了。 水已近彻底堵住了他的鼻孔和嘴巴,而水中漂浮的石片,玻璃则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以一道的伤口。好在,他是在大河边上出身的,随着村里的大人多次下水,凭着积年的水性,他滑动自己的胳膊,同波涛激烈地搏斗,情绪激动之极、而脑袋冷静到了极点。 等到水流的运动合适时,他迎着浪潮,猛地扑上前去,伸直的双腿仿佛浪里卓越的游鱼,然后他用自己坚实的少年人的手抓住了少女柔弱无骨的小手,而右手则抓住了另一侧睁着眼睛好奇的无趾人。 这时,淹入水中的殿下才感到诧异地、紧张地睁开眼来。 她看到眼前随水凌乱的男孩正在笑着看向她们。 她不自觉地抱紧怀中那本冒险家的小册子,确认小册子还在后,就伸出自己柔软的手,碰了碰顾川脸上被水中碎片划出的伤口。 溢散的血液随水流飞散,作这浊水之中赤红的流。 而无趾人天生水性优秀,他在水中挣扎,一会儿蹬脚、一会儿摆手,像是在回想游泳的方式,被顾川抓住手后,三个人就产生了彼此的支点,重回到一起了。 可是这时,下方破碎的变色石壁处产生了绝大的吸力。 那里有数个曾经的更隐秘的地道,是水冲往的地方,也是水把人紧紧带往的方向。 而上方破碎的变色石壁中则露出了数十年前圆塔家族用奇物粘合的地下支撑来。 包裹着铁质外壳的巨大晶石之柱流转着非同凡响的迷光。 “这下该怎么办?舆主官。” 站在香室廊道出口处的斟尚笑不出来了。他隔着还在倾泻的瀑布般的水流,远问站在暗道入口处的舆存。 按照冕下的指派,这三人之中,资历最老的舆存显然是为首的。 舆存一声不吭。 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在想什么,唯一晓得舆存变化的胙德站在一边,思绪混沌,他不爱说话,也不想多说。 卫兵队的队长与这三位主官不是一道的,已经先行撤离,上报冕下。而不现真容的狱人们则自顾自地回归。 斟尚原本还能看戏,只是很快他发觉舆存的面色不太好看,一动不动地站在入口。 水声滔滔,变色石币的破口冲出瀑布,深水形成漩涡,轻质的物体在水中若隐若现,时起时沉。斟尚的声音也就都隐没在水声之中了。 舆存凝视这片深水,凝视了很久。 一股腥臭的味道从底下不停地飘上来,可怕的流水呜咽之声充斥了他的双耳,他并不再倾听外界,而只是向断裂的桥口迈出了一步。 这时,胙德转动目珠,看向舆存,问他: “舆存主官,你要做什么?” “我……”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不能就这样去见冕下,我必须要把殿下还有那两个逃犯都抓回来,你们不必担心我……给我一盏灯,卫兵。” 他接过灯后,就越发专注地凝视前面形成漩涡的水潭。这水潭像极了当初第六次黄昏战争时,他带领队伍在日照大河的上流“悬曲河”所见到水中大漩涡。悬曲河是落日城还未干涉的土地,只有几个小的边民村落。因为任务需要,他需要点派自己队伍里几个水性好的下水定位。但没人应声,他骂到所有人尽是没卵蛋的窝囊废。但最后是有几个爽朗年轻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对他说他们来。 “舆存主官,你想做什么?” 胙德又问。 好一会儿,他说: “我得负责……向上我要对冕下负责,向下我要为我得士兵们负责。” 然后他一步步走向前头,走到最前方的时候,他立直腰杆,把外套脱掉,只留下紧身的内衬,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弯起腰,然后跃入了这变化无常的水漩之中。 与此同时,卫兵队队长,已经从地牢通道抵达地上。 地上的雨水越下越大,打在城市无数的屋面上。 偶尔几声沉闷的雷,叫他又惊又恼。 “偏偏这时候是这大雨节气!” 他匆匆上报。只在片刻之内,冕下便得知了这一消息。 当时,金碧辉煌的中宫除却报信的人外,只有一个人在。 那就是尾桐夫人。 写字人钟被安置在宫殿的一角,而顾川进献的沙盘则被工匠做了一些符合内城实情的修改后,摆放在中宫中央。 报信的人讲完情况后,便被冕下遣走。等他走后,中宫就只剩下了尾桐夫人一人。 灯光在镜子之中来回折射,将中央的沙盘照得明亮。沙盘上的水银缓缓流淌,好像温暖节气里庄严的河流,静谧地流过大地。 门一关,尾桐夫人就问道: “冕下,照这个势头该怎么做?” “如果陷入最糟糕的情况……”壁画没有丝毫变化。凝声机器传出的声音同样没有任何起伏,“那就从计划的第三步重新开始做起便好了。” 尾桐夫人微微张嘴,好似吃了一惊。她低下头来,恭敬道: “自当如你所说,可是冕下,我有一点小小的问题,不知道能不能讲。” “你讲罢,我听着。” 尾桐夫人说: “我没有做过第三步,冕下。第三步是我的前任做的。” “这不碍事,女勋爵。”无声调的声音继续说道,“你会有时间研究的。有必要的话,我会重启计划,重新招募人手,从第一步再来一遍。你也晓得,我已经开始重新开始过一遍了,我有充足的耐心做第三遍。” “那……那规模可太大了。” 尾桐夫人先是捂住嘴巴,佯装惊叹。随后又连续摇头,叹息声说: “只希望殿下能早日回来,那就不用重新开始了。” 没有侍从与卫兵的中宫格外宁静,听不见任何远方的水声。灯光如火,明亮一室。 “她必须得回来,哪怕是见到她粉身碎骨的尸体。” 凝声机器里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感情。 这道命令在接下来的三分钟内就传出了中央禁令宫,在接下来的半天内,抵达了内城的每一个角落,也随着卫兵队传达给了还在地牢里的两位主官。 “从小时候开始,雨的节气好像就总没有什么好事。新水家族估计又要推卸潜水责任了……胙主官……胙主官?你有在听吗?嘁……” 斟尚勉强挂起笑容,不无抱怨地说道。对面的胙德一声不吭,站在原处等着。斟尚顿感无聊,怀着惴惴之心,往后走去,去见那老头去了。 大水没能淹没整个变色石室,只覆盖了大半,到了接近出入口的门的位置。 而水底的大洞也被淹没,没人知道底下的景象,也没人敢随便下潜。议事会正在紧急召见新水家族的人,尝试借助新水家族的奇物进行水下侦查。 其中的结构,别说顾川、殿下和无趾人,就连曾经负责制造地牢的塔诚也未必清楚。 只知道浊水不停地贯入,水花不停地乱打。 沉入水中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被水流卷入了何方何处。 再说回那三人的事情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川感觉自己的神志才重新从无边的昏暗渐渐返回人间。但那时,他的一切念头好像都在一种糊涂的无法思考的状态之中,纷纷扰扰,天旋地转。一切都是那么的出奇古怪,是那么的狭窄。 沉重的眼皮好像一堵堵看不见的墙壁,让所有的外部世界都深陷一片昏沉之中,唯独一处不太一样。顾川莫名地、感到有一种非常柔软的东西正在自己脸上出血的濡湿的伤口处轻轻舔舐,好似小时候温柔的母亲轻轻地摩挲婴儿柔软的肌肤,叫这少年人浑身发痒、发麻。 这种伤口处微妙的痛感对他来说太过奇妙不可思议,因此他的额头冒出急迫又紧张的汗水,他忽然大叫道: “别……别这样碰我!我……” 说到一半,那种舔舐的感觉不见了。他一瞬从墙壁合拢的世界里走出,潭中的水正在发出低沉的哀号。他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殿下纯澈干净的双目。 他愣愣地盯着殿下,盯了好一会儿,连无趾人吸水的声音都没听见。这好一会儿过后,殿下好像被盯怕了,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又侧过脑袋去。 她的行为举止自然大方,叫顾川感觉自己的猜测尽是自己龌龊的幻想。 顾川抬起手上,摸了摸自己有感觉的伤口,发现还留有一点少女的余香。而伤口已经愈合了。 口水可以给伤口消毒。 少女可能是基于这个理由而做的。她长期受医生的照料,或许知道这点,但她会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顾川不争气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沉浸在一种非同凡响的紧张之中。 这种紧张让他感觉自己分外丢人。 “你怎么笑了起来?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殿下疑惑道。 在她看来、这人真是有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啦!自己的伤口还在,却不先观察自己的情况,难道不傻吗?就跟之前想伤她、结果把自己嘴唇咬破了一样,真的是笨到了极点……和那些个她在禁令宫所看到的、什么跪了一天一夜、把事情做砸了就陷入长久的自责,还有被骂了却不骂回去而是自个自地陷入郁闷的人差不多了。 顾川不知少女的想法,只是笑意盎然。 莫名地,他感觉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 只是当他摇摇晃晃地拖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站起身来,偶尔风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于是身体感到的掺水的重压又把他拉回到了无情的现实之中。 他还没有真正逃出这个可怕的监牢。 “我们现在在哪里?” 顾川迅速地进入到角色,问殿下。 “我也不知道,我们是被水流冲向这里的。” 殿下重转过头来,看向顾川,看到顾川脸上微微的红晕,觉得可爱,露出笑容来了。可她一笑,就忍不住觉得自己也是个傻瓜了,莫名其妙就会笑起来。她就连忙止住笑容。于是张头四顾的顾川也就没能见到。 “那我们可能是落到一片地底溶洞里了。” 他说。 殿下的提灯已经灭了,整个洞穴就只有从洞顶垂落的荧丝发出的微光。这里的荧丝不知为何极为密集,可以看到大片的萤火虫如野蜂飞舞。 无趾人正在水中雀跃地游泳。他好像无师自通了潜水,叫顾川暗暗咋舌。 洞穴有深处,顾川想要求生,就要探索。他把无趾人叫上来。三个人从洞穴里慢慢走起来。 “地底的溶洞是什么意思?” 殿下问。 “就是像我们现在陷入的地底洞穴,一般来说岩石是一整块的,不会有洞。但就像老鼠啃木头一样,岩石也会被水长期溶蚀形成洞穴,就叫溶洞。” 顾川解释道: “也许这里曾经也是水道,岩层被水溶蚀了很多部分。我现在想,落日城的地下建筑也是基于这些溶洞进行设计与建设的。” 他摸了摸岩壁,岩壁湿漉漉的,有渗出来的泥水。暴雨的影响已经抵达了这里。 地上也有埋在土里的骸骨,说明这里并非是无人区,而是曾经有人到达过的,这让顾川升起了逃生的希望。 他靠着自然的微光向前摸索,却被无趾人叫停了。 “怎么了?” “朋朋友!我看到地上有不是、不是尸体的东西。” 无趾人的夜视能力极强。 顾川沿着无趾人所指,往地上摸索,很快抓到了一些像是雕像一样的非自然造物。 “这可能是以前的人留下的。” 顾川把其中一个雕像举高了,让它在荧丝底下更明显些。 于是很快,他们看到这个雕像是个人。 而这个人的手没有指甲,刻得犹如触须。尽管磨损得不成样子,但到底可以看出其人工的痕迹。 “这是一个……无趾人的雕像。” 顾川喃喃道。 而其材质并非落日城人所会使用的任何一种。 第五十三章 隐秘 灌入的浊水犹如潮涨潮落,偶尔深入内穴追在三人的脚边,偶尔退去,则发出轰隆的声响,洗尽岩土。被洗过的岩石的纹理奇形怪状,似是诉说光阴流逝的故事。 “殿下,冕下有说过落日城是怎么诞生的吗?” 举起雕像的顾川回首,问身后的女孩。 集簇的荧丝一一垂落,浅光明亮了殿下的轮廓。任何美丽都经不起跋涉的考验,这一连串地下逃、风吹雨打下来,她原本干净的脸蛋已经盖上了尘土与痕迹。 但她的脸上全无忧郁与阴霾,从水中看到自己的样子也只觉得有趣,甚至有些兴致勃勃。殿下听到顾川的话,回过神来,露出茫然的表情。 “妈妈没有提过这个……”她努力地回想道,“我记得官史里写过,说落日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以后也会这样下去吧。” “哪有什么自古以来,又有什么直至将来?” 顾川笑了起来。 “凡是已有的,无所不有来处。这就像所有的边民村落一开始什么也没有,田地也没有,房屋也没有,是人迁徙过来后,才有的,慢慢地、一点点造出来的……那么落日城不也理应如此吗?” 无趾人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在一边百无聊赖,开始扑起萤火虫来。 扑一会儿,又紧张地看看后头有没有人追来。 没人追来,他就再扑一会儿。 他到现在,他都没搞清楚为什么会有人要禁止他们出去哩。 “一切东西都是有来处的……” 殿下迷惑道。 眼前傻瓜自信的表情让他又变回中宫内那个伟大的发明家了。 顾川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说: “落日城的官史,我也读过,上面只说落日城向来如此。但在民间却一直有个小道传闻,说是落日城也是冕下和那十几个家族的先人,大概几十人或上百人的队伍在很久很久以前迁徙到这片新土地,开垦了农田,下水捕鱼,修建堤坝,铺设道具,建筑房屋。于是从内城扩展到内城十三个区划,再扩展到整个外城,以至于如今百万人的规模,浩然壮观,马车终日不能出内城,而骐骥三天不能南北。” 无趾人的脚被水浸没,他赶紧跟上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 殿下说。 黯淡的隧道,好像还保留着古老的记忆。不知道是金饰还是银饰、面具还是餐具的断片、烂得不成样子的骨头都是寻常,偶尔还可以见到用类似牙齿的材料琢磨的雕刻。更有甚者,是无趾人挖了挖地,还真从土里挖出像是宝石的东西来……他把宝石表面的灰尘擦去后,宝石在荧丝下闪闪发光。 无趾人高兴地把闪闪发光的东西塞进自己破烂的衣服里,殿下又问道: “这些东西都是谁留下来的?” “这些都是历史的痕迹。” “过去的东西吗?” “我刚才和你猜测道,落日城最开始也是一群边民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开垦的新土地,那么问题就来了……在那群边民来到这里之前,这片地方……这片日照之河的淮水流域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落难的少年人冷静地说道。 牢狱之灾过后,顾川的内衬外套都同无趾人一样破破烂烂,只是能勉强蔽体。至于水难过后,棉衣更因水的吸附紧紧贴在身上。他的头发则成缕状结住了,紧紧地贴在额头上。他感到难受,就把头发挑开,把额头露出来,随后用手敲了敲洞壁。 洞壁发出沉闷的声音。 萤火偶尔飘过逃狱者的身体,悠悠地落在地上。殿下看到水正在渗入这片深沉的地底,洞壁的缺口不停地流出泥沙来。 而原本这个隧道应该比他们现在所见到的规模要宽广,许多地方可能是后来被尘土淹没的。 顾川一边抚摸洞壁,一边继续说: “可能性无非分为两类。第一类可能是,原本日照大河的支流、也就是现在称呼的淮水沿岸是没有人的,或者说,只有一些小动物来到这里饮水……就像我们在上流或者下流会看到的一样。” “那第二种可能就是有人吗……” 殿下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跳动。 顾川又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神望向她: “是的……有人,有原本居住在这里的成团体的、可以形成威胁的‘人’或‘野人’。” 顾川敲到一处声音不对,就叫上无趾人一起拂去表面的尘土。尘土簌簌地落在地上,而原本被掩藏的痕迹则得以重见光明。 殿下意外找到了些不知在地里埋了多久的干草根,她用燧石相撞打火的方法,居然成功打出了点火星子。火星子落入干草根里,火光就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洞穴内的万物。环绕荧丝的虫子被火光惊扰,有些误把火光当做自家的荧光而飞入其中,粉身碎骨。 “你做得厉害呀!这打火的方式谁教你的?” 顾川眯了眯眼,适应地下的火光。 “以前医生教过我……我实践了一下。” “是尾桐夫人吗?” 他们都感到暖和了点。 “不是……是前任。” 殿下说。 这个前任并没有告诉殿下她的名字,只叫殿下用医生称呼她。现在想来,殿下总觉得自己印象里的医生和现在的自己长得有点像。 顾川没再继续交流了,他们把表面的积尘擦去得越多,就越发现这东西是有弧度的、呈现圆形的外沿来—— 那是一根插入土中的坚固的柱子,上面留有大片的划痕,这些划痕各不相同,可能是金属刀具留下的、也可能是石子留下的。随着历史的逝去,已经无法辨识。 “从材质来看,可能是云花石,在大陵山可以开采的一种质量极好的材料,表面磨光后,是没有纹理的,呈现纯色,非常坚硬。” 百科全书的工艺篇记载过,顾川稍微还记得点。 “这代表什么呢?” 火焰静静燃烧,照亮一片死去的地窟。 一百年或者数百年,光阴与岁月都消失在这无际的大地之中,不见踪影。只剩下三个偶尔路过的逃犯,在探寻出路中顺带着,路过历史。 “说明这片地窟里其实曾有大片的建筑,换而言之,可能居住着一种人。” 顾川说。 他们歇息了一会儿,烤干自己的身子,暖和了些后,继续向前摸索,寻找出路。每隔十数步,顾川就能发现类似的柱子。按此估算,这片地窟里云花石柱的数量可达成百上千。连接柱子与柱子的墙壁,偶尔没有被侵蚀的地方,上面也都有划痕,还有一种黯淡的像是什么汁液凝固的印记。 “这些痕迹,都是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留下来的吗?” 殿下惊异地问道。 声音在空虚的廊道里回响,很快消失在黑暗的远处。 “我做不了一个准确的猜测,也许就是落日城的先人,出于各种原因曾下挖隧道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 顾川说。一个前所未有的想象逐渐变得清晰,在这个想象的犹如刀剑轮廓的边缘沾满了残忍的血液,叫他不寒而栗。 “后来,迫使他们居住在地底的原因消失了,他们就走了上去。” “其他的可能呢?” 两道目光交汇在一起,相顾无言。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火光消失在背后,荧光再度成为洞穴唯一的明亮,徐徐烛照四周万物的轮廓。 “其他……其他则可能是原本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直到一面有明显雕凿痕迹的墙前,顾川愣在原地。 然后他轻声细语。 只见垂下的荧光照亮了墙壁上的画。 画上是没有指甲的、长五指的人正在被有指甲的、短五指的人攻击。无指甲的人躲在地底,而有指甲的人站在地面上。 画的技艺停留在原始的时代,脑袋是方的、身体是方的、手也是方的,在岩石雕刻弧线是困难的。大多特征已然隐没而无分别,但指甲这一特征……壁画上所有的手指分为两类。一类是一截的,一个接近正方形的图案接了五个并排长方形,一类是两截的,同样是一个接近正方形的图案接了五个长方形,但每个长方形都以大约1:3的比例画了条横线,将指甲的部分和手指的主题区分了开来。 “这也只是猜测。” 他们往前走去。 前面还有壁画。 地上有指甲的人正在用放火熏烤地下,而地吓的人则通过复杂的管道引入日照河的大水来浇灭地底的火焰。那群无趾人在水中自由地游曳,犹如最矫健的鱼儿。 壁画到这里戛然而止了。 也许是就此终止,也许是后面还有,但出于各种原因看不出、被土掩盖、或者到了其他的墙上。 没有人知道这些画究竟是无趾人含着怎样的意旨留下的,而他们在作画的时候究竟又面临着怎样的处境。甚至也可能不是无趾人,而是另外的旁观者默默地记录下了这一切,好叫这足能追溯到第一次黄昏战争的历史不被淹没。 但这些发现的人也只是偶然路过的逃狱者罢了。 殿下轻轻用手触摸壁画上的痕迹。 “第一次黄昏战争说是对抗异族的战争,它没有详细的记载,它会是……一场发生在过去的无趾人与有趾人的战争吗?” 在坚固岩石上面的雕凿钻刻早已逾越了动物的能力,是那使用金属的工具才能留下的形状。 “或许是的。” 顾川认真地看她。 但殿下确实一无所知,只睁着眼睛转头四顾,把周边的一切暗暗记下,想着以后若有能力还要到这里来探险。 于是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无趾人的身上。 那在地牢里长大的无趾人并听不懂什么历史、过往、战争或者种族的话语,只自顾自地扑弄萤火。一道道流光从他的手指间飞过,划着轻盈的痕迹跃向他方。 这无甚意义的扑弄,无趾人却非凡快乐。他咯咯地笑起来,又发出一阵愉快的大叫。 他并不甚在意这两位同伴的言语,只在他们提到无趾人这个词时,他才会转过头来,好奇地望一眼。因为他知道这是对他的临时称呼之一。 殿下回头,继续看顾川,认真地问他: “最后,那场战争中留下了一些无趾人,并且妈妈把他们关在地牢吗?” “如果猜测得没错,那可能确实这样的。” 顾川没有丝毫留念地抛下壁画,自个自地往前走去,之后略微放松地说道: “而我们可能能出去了。” “是这地下水库吗?” 殿下看到壁画里有画类似水库的位置。 “对,按这记载,无趾人曾经修建了一个地下水库。而这个水库与外界的日照大河通过某个通道直接相连……需要潜水,非常危险。” 但这个危险与面对落日城卫兵队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前方依旧山重水复,偶尔还有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水泽,迫使逃狱者们小心翼翼地试探深度,方才跋涉。跋涉的过程中,他们也捡到了一些有用的草绳,做了几个火堆,烘干了自己。 “这片区域可能曾是无趾人居住的地方。” 在落日城的底下,存在一个地牢、一片地下迷宫,似乎已经可以是笃定的事情了。 他们走错了不少弯路,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壁画里所说的巨大的水库。 这是一个巨大的坑,坑顶的岩墙与钟乳石是天然的滤水器,一滴滴地落下干净的水来。而坑里便积满了一潭清澈的水。 洞顶大片的荧丝垂落,萤火虫的光辉就像星点般,一一落在水面里。水面凝然不动,浸没无边萤火,犹如点缀繁星的夜空。 顾川无心的声音,被殿下听到了。 这殿下便摸了摸怀里的小册子,连忙问道: “星星的夜空……你是在说那本书里所说的异乡的风景吗?” 顾川先是诧异,想起殿下是看过那本他杜撰的游记的,才回首而笑道: “是呀。” “这样啊……那怪不得了,怪不得了!哪怕夜里有星星,也不会亮得睡不着了……原来星星并不亮,而是很小的、只放了一点点光的小气鬼……” 少女垂下眼帘,不知自己的心脏为何会那么急遽地跳动。她感觉她的脸正在发红。 眼前的景象构成了这深锁宫廷少女对繁星的最初的想象。 但少年人却笑着回头对她说: “按照这一门学问,星星可并不小气。” 他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只留下因浸透水而贴着身体的白色衬衫。然后这少年人光着脚丫,把自己的衣服和之前捡起来的草绳都绑好,做保险绳套在自己的裤腰带上,然后走在淡蓝的湖面之前。 这片奇异或许已有数百年不曾有人造访了。他们是这里久违数百年的客人。 “殿下,你知道吗?星星其实是想要把一切照明亮的!只是一直无能为力、也就忘记了原来的想法罢了。” 少年人卓越的姿态,倒映在水面之上。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纵身一跃,投身于有限的水与无限的异世的命运中。 第五十四章 一处秘密 然而那时,凝视这一切的绝不止两双眼睛。 有一个人始终跟在逃犯者的身后,一直抵达水库的外缘。到了门口,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靠近了。 他的眼神是很好的。非眼神很好的人当不了大将。 这样,他就亲眼看到那少年人自在地没入水中,好像在主动拥抱冒险与危机。 在昏暗的荧光之中,搏击大河的水与浪。 然后矫健地、一个劲地没入水中,消失在水深之处。 只剩下绳子在岸上缓缓动摇。 宁静的水库迎来了百年未有的访客,卷起惊人的波涛。 水花溅到岸上人身上,岸上的殿下神游物外,只双手怀抱身体,尽力避免衣服里那本冒险家的手记沾到水花。 至于她的思想,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无趾人与殿下同是没见过世界风光,常年困于一个狭窄地方的。但他的想法比殿下单纯得多。他看到顾川跃进水中,就自个儿也把自己的脑袋浸入水里了。无趾人有种天然的憋气的本领,一口气憋的时间要比常年河边的顾川憋得还要久。他就能在水下睁着一双大眼睛,不停地寻找顾川的动向。 这种天生的水性可能已经强于他所知的所有的地球纪录。 而且,无趾人还具有一项暗中寻物的本领,叫他在这无光的水底能够大致把握物体的方位。 不过根据顾川对运动能力的目测,不算无趾人,寻常落日城人的平均体质都强于他上一世。像他这样从小玩水的,无设备潜个二十来米不在话下,憋个三四分钟气也不算难。 很快,无趾人就看到顾川已经游到离岸十五六米的地方,并且触及到了水库的底部。他也跃跃欲试,伸脚就要进水。就在这时,顾川的脑袋突然冒出水面,把无趾人吓了一跳。 原是这少年人出水换气,然后笑着朝岸上影影绰绰的人招手。 “水不深,大约十来米。可是太暗了,看不清楚,我还要往里面去,等我的好消息!朋友们!” 殿下尽管不明白为什么要招手,但不自觉地、也抬起手来朝那个被荧光照亮的人挥了挥。 她看到了他的笑容,他看到了她的迷惘来。 少年人不囿于物,更执着于眼前的目标。顾川松开腰边的绑带,往水库的更深处游去了。 绑带是个糟糕的主意,因为太短了,布料入水吸水后也显得沉重。 他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另一边。 无趾人见状,再也按捺不住,拉起绑带也一并跳进水里。 这样,岸上就只剩下了殿下一人。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四下幽寂,悄怆深邃,好似无人。 但她只沉寂了一小会儿,就侧首向身后什么也看不清楚的黑暗,说道: “你在的话,就出来吧。何必跟在我们身后,却一言不发呢?军库司人。明明有话,却不想说,那不是很奇怪吗?” 声音穿入黑暗里,发生回响。 只沉寂了一小会儿,殿下就看到黑暗里逐渐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来。 那人长得高大,四肢粗壮,一步步走来,脚下都是水迹。他的身上也全是水,活像个落汤鸡,比真正的逃狱者看上去还要狼狈。他的面色拧紧了,皱着眉头,全是人之由盛转衰而会有的皱纹。 他一直走到彼此能够确认彼此的轮廓的地方。 这人不是其他,正是紧随三人之后跳入水中的军库司主官舆存。 殿下头脑灵敏,早在第一次做篝火时,就已经发觉这军库司主官正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但殿下也不揭破,只暗中留意,直到这时,她直接说破,舆存果然现身于她面前。 殿下认为这军库司主官仍是冲着她来的。 “冕下对我下了什么命令?” 舆存张口说: “我不知道。但按照我对冕下的了解,冕下对追击殿下您到天涯海角。不论你逃到哪里,又变得如何,冕下都要把你抓回来。” “我没有想过逃走。”少女平静而庄严地说道,“我认为他们不至于被关在牢里,要把他们放走,放走后,我自会回到中央禁令宫内。” “你在自作主张!”舆存厉声喝道,“冕下是不会轻易饶恕你的。” “这是我的想法,我可以承担一切后果。” “你可以承担,但别人会因你遭难!” “那也是妈妈的错!” 一滴水从钟乳石上溅落在地面上,萤火虫被忽然增大的声音惊走,又飞回。水面几声扑通,是游走的两人又探出了水面。他们正在沿着水库的最边缘探索。 顾川和无趾人的声音在这封闭空间内回荡,而殿下面不改色地凝望舆存。舆存站在那里,就像一尊可怕的石像,冰冷地说道: “你在责怪冕下吗?殿下……” “我与冕下是两个存在体……我不只是一个传话机器。” “是的,你不只是一个传话机器……你是未来落日城的主人,与冕下的继承人。但在现在,您还不是……我是个卑贱的武夫,只望殿下,你尽快回心转意。” 谁知那时,少女突然露出了一个可怕的笑容: “我现在在想一件事情,军库司人,不知道您清不清楚,如果你能解释我的疑惑的话,也许我会放弃把那两位逃犯送出去的想法。” 舆存对此无动于衷,平静地说: “您尽可以问,我会认真尽力为您解惑,这是卑人的职责。” 少女寡淡地笑了,她说: “军库司主官·舆存,你知道我每个节气,都要进行身体检查吗?尾桐夫人专司此职,每个周期,她都要为我做手术与检查身体。” “卑人晓得。” 尾桐,舆存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一个依靠奇物移植的造诣重新上位的落魄公民,获得冕下的许可,可以任意出入中央禁令宫。 身体检查便是尾桐夫人进入禁令宫的名义。侍从说这是因为殿下身体情况不佳的缘故。 少女笑了笑,继续说: “这种身体检查隶属于一个大的手术。在每次做完这次手术后,就要定期、每个周期进行这样的身体检查。而这种手术有个专名,被冕下称呼为补天刑,是一种能让人获得强大力量、变成超越人的手术。” 舆存的面色变了: “殿下你……” “什么是补天刑呢?那就是尾桐夫人的拿手绝活,奇物移植……将冕下遍寻人间所得到的适用的奇物、哪怕是和人体有抵触的……也要与人的身体相结合。像你的‘上通天风’那根管子做成手里的出气孔,或者像刑务司人的晶球,可以做成人的眼睛或者人的脑壳……这样的做法在人体上会发生一种叫做“排异反应”的反应。于是,就需要在每个周期进行对身体的检查,好及时发现会不会已经出了身体,好检查这奇物在我体内移植的适应性之良好。” 她含着微笑说道: “原来侍从们、尾桐夫人还有冕下们的说法,我谨记于心,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是我活在世上必须的……不然我会活得痛苦和难受。这是人必须要按照父母的说法过活……非如此是不可的。” 水滴滴得急促,是悄然的水库永久的响动。 黑暗的影子,一个像是石像,一个像是幽灵。他们的影子,在荧光中只有个黯然的轮廓,每时每刻都在变形与扭曲。 “现在,我到了地牢里来,我了解到了生人盒——一种孕育从胎儿开始就结合奇物的人的箱子,然后,我又了解到了香室,是用檀灭香将那些孕育成人的有奇物干涉的畸形儿沉入长久的胎息的状态中,我从一位囚犯的口中了解到……原来妈妈,不……是冕下一直在做永远拥有奇物力量的方法,从比第三次黄昏战争更早的时期就开始了……她做了很多奇物人……那位囚犯还说,冕下有成功的作品。所以现在我有个疑惑,军库司人。你应是亲历多次黄昏战争的人,那你了解吗?” “您说罢,殿下,卑下正在倾听。” 舆存道。 殿下露出几个白牙,是在笑了。世界上美好的东西本来不多,对于人来说,一个漂亮的人的笑容就足以舒心悦目。 只是舆存看到殿下的笑容,便理解到少女已经发怒了。 “尾桐夫人的前任,也是我的医生,她同样需要做补天刑,同样需要做身体检查和我一样……直到第六次黄昏战争的某一天,她消失了,于是尾桐夫人上位,替我做原本那位医生的一切。那位医生没有名字,而我也没有名字,我只见过她,而从未见过妈妈的真容,因此……现在,被冕下夸赞有能力的军库司人,你有明白我想问什么吗?” “抱歉,殿下……卑下并不明白。还望殿下尽快回宫,否则冕下会发怒的。” 这壮汉低下头来,说。 少女只是继续笑,灰色的眼眸好像看到了黑暗的最深处。 “那我看你也不甚有能力,什么也猜不出来的。我想问的很简单呀!” 她说。 我想问的是—— ——我就是奇物人吗? 并非身体不好,而是主动地与奇物发生结合。 如果是的话……冕下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水库内外一片阴影朦胧。 水声乍起,有人重又探出头来。岩壁上到处是渗水流沙,这是外面的雨啊,越下越大了。在这最不受欢迎的时节里,常常忽然刮来一阵狂风叫所有树叶全部飒飒响动,二楼的东西从围栏边上跌到一楼。要么突然打响一阵雷鸣,短暂闪亮过了一秒钟又成无底漆黑。 据新水家族的治理,河口区已经发生泛滥,漫出来的水淹过码头,冲入河口区街道,叫人只得着雨鞋逆水而行。 这阵仗,落日城的老人也少见得很。 “是不详的征兆呀!” 与地下水库隔着几层岩石与尘土,便是地下宫殿,仍不为风雨所动。 塔诚的存在还未被卫兵上报,至于狱人只知道按照命令行事,连基本的思考能力也不具备。 那时,检查司的斟尚提着灯,站在水晶做成的生人盒面前。 生人盒半透明,而灯光在水晶面上反复折射反照、洞明两人的身影。 “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罢,老人。” 浑身冰凉的塔诚模模糊糊地被他叫醒,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浆糊一样,快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消失。 “我想问的是……你所想救的那个人应该是个奇物人吧?” 斟尚低眉,笑着说: “而殿下……你也见过了殿下,请问,殿下是否也是个奇物人呢?” 奇物人这个词好像刺激到了塔诚。他猛然从迷迷糊糊的梦中醒来,大声怒喝道: “是你们亲手把人改变,叫人变得怪异,如今却要把他们从人的队伍里切割开来,说他们是奇物人吗?!” “那就是咯?” 斟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是个了不起的消息,也许落日城内城的格局都能因此被撬动。 想到这里的斟尚内心一片火热,笑得更开心了。 塔诚坐在地上,蜷成了一团。他已经瘦到了极点,身子骨都在萎缩,披着破烂衣服蜷成一团的时候,居然不像个大人,而只像个小孩。 “我还有个疑问,族长,你活在百年前,是否见过冕下?冕下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 “你问这,又想知道什么?” “也许你告诉了我,我就愿意帮助你心心念念的那几年轻逃犯逃出去了呢?” 塔诚的身体颤了颤,他说: “我见过。在第三次黄昏战争时,冕下曾亲自抵达战场。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如果要、要说的话……大概是他总是把自己的手和脚包得很好,里一层外一层,像是裹着个套子。此外,就是他的冕冠了,那是一种奇物,是冕下的标志。” “只有这些了吗?” “只有这些了……我们与冕下差得太远了……我们所思考的东西,可能冕下很早就想过了。” 斟尚露出失望的表情,准备走了。 他走的路是离开地牢的路。 塔诚在迷迷糊糊中发现这点后,打了个激灵,猛地大叫道: “你说你要帮助他们的,你怎么要离开了!” 这高声的大叫,惊扰了生人盒里似人非人的鱼群。 群鱼各自游去,而斟尚冷漠地回过头来。这种冷漠,塔诚记得……当初他想把她带走时,他说出这个想法时,他视以为家人的那些人就是用这种冷漠看着他的。 “你……” 塔诚的全身都在痛,他缩得更紧了,好像骨头都要挤在一起了。 “诚族长,只是可能,可能……实际上,我没可能帮助那群逃犯。” 塔诚愣愣地听着。 斟尚冷酷地说道: “因为冕下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抓到他们,活的、死的、都行,不忌讳。他们已经完蛋了。之后要追捕他们的就不是我们这三个内务人员,而是真正的为落日城打赢了六次黄昏战争的军团。他们藏在底下,自然有人会挖穿大地,他们藏在水中,自然有人分开海洋。他们逃出去,就要遭到真正的大规模作用的奇物的围剿,你还觉得他们有救吗?别说他们,哪怕加上我……哪怕加上一个落日城家族——” “有救。” 那时,行将朽木的塔诚高傲地抬起头来,对那自以为是的“主官”说: “有救。” 斟尚回过头来,只觉得塔诚脑子已经老糊涂了,只笑了笑: “你个老东西,又知道些什么?你所知道的过去的那些落日城的力量,与现在的落日城如何匹敌,你知道现在的落日城有多大吗?居住着多少的你想不到人吗?知道我的手下,光是组织各处的检查,就要上千人的公务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不知道又如何呢?你既然觉得落日城之大是我们这些过去的老辈不曾晓得的,那你知道吗?未来的大也定是你所无法触及的。我告诉你,我现在告诉你,他们会获得自由。这是想要统治一切的人、以为自己知道一切的人,所不知道的生灵的唯一的秘密。那就是他们只能砍断人的手脚,乃至剥夺人的生命,而从来无法夺去人的欲望、人的想象与人的追求!” 塔诚只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扶着生人盒的水晶外壳,依稀还能见到当初顶天立地的身姿。 他眯着眼睛,冷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可怕,是绝对无法做到的、无法反抗的……是的,这些事情远远超越了你的想象,因此你绝对无法想象有人能逃出这里。但你看着吧!哈哈,我可怜的后辈呀……给议事会做狗得到的这点权利与地位,已经让你谄媚地无法压抑心中的狂喜与骄傲了,是吗?” “你再说一遍!” 斟尚日日夜夜都在想自己的地位是否被动摇,如今心事被揭破,哪里不气恼。这年轻人的面色涨得通红,走上前去,就要抓住塔城的脑袋,叫这个老人知道什么叫做不得不屈服的时事。 可那老人站在地面上,还睁着一对顽强的眼珠子,但已经说不了任何的话了。 只有两片发青的嘴唇好像正在龇牙咧嘴地大笑。 他已经死了。 死前,他梦见了喜欢的人。 第五十五章 海底捉星 天上的闪电如银蛇明亮,地上的树木与花朵都在雨水中皎然。墨阴区避雨的鸟儿躲在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水沾湿了它们的翅膀,有的便不愿飞翔。 树上的鸟儿张眼,见到在雨中匆匆集结的人影。 落日城的军团原则上分为两部分,征召军和护城军。 前者大部分由应征的边民组成,另一部分是用来充军的罪犯,还有少部分是由主动入伍寻求建功的公民组成。征召军大多不是永久的,通常在战争结束后就会解散从事生产。 后者则是常备的军队,日日夜夜接受训练,常年居住在墨阴区。墨阴区特别,是个狭长的带子,既是内城区边缘,但从墨阴区往外走,不是外城区,而是连绵的群山,以及从群山流出的墨水。墨水,又叫墨河,从群山流出,汇入淮水。墨阴,顾名思义,处在墨水远离太阳的一侧。 落日城的外城并没有彻底包含内城,落日城是沿着大河建设的长条状的不规则的城市,所以内城的城区可能比外城更靠外。 落日城护城军与卫兵队完全是两个规划,后者不被允许携带未经检查与许可之奇物,前者则不受拘束。 他们直接受命于冕下,不受议事会的管辖。 他们的行动犹如一盘棋,以统一的号令走向自己熟悉的位置,最终个个排列起来,肃穆俨然,没有任何人在动。 只有领军者们在雨中,冷淡地传达上旨。 然后,随着整整齐齐的一声,士兵们从头部开始分流成军团,向落日城的各个出口方向去了。 护城军的军团长们对冕下的命令的第一个理解是以最大效力全城封锁,防止任何嫌疑目标之逃出。 军队四散的时候,恰有一阵冷风从地上向天卷起,把花草树木惨白的底叶翻过,好叫雨水能打击它们的另一面。 雨水打击完了,便在叶上汇成小流涓涓流落,卷起地上的尘土渗入地底,沿着泥沙与岩石的轨迹,再重新滤走它们在地上被迫带上的肮脏的颗粒,最后就是沿着地下岩洞里凝结的钟乳石,一声声地滴到干净无暇的水库之中。 一百个世纪前如此,数个世纪前如此,数个世纪后依旧如此。 地底黑暗,水很深。 殿下没再听到那两人的扑水声,大约是顾川和无趾人都游远了。 她稍微放了点心,双眼死死盯紧舆存。 舆存是亲身经历过两次黄昏战争的人,又是受到冕下重用的人。他理应知道些什么,却如今,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表情并不好看,目光暗淡: “冕下并不会高兴你想那么多的。而想这么多,未必会是一件好事。” “你在用冕下威胁我吗?”殿下这时非常冷静,“冕下究竟是我的母亲……” “你确定吗?女娃子呀……” 那时,舆存露出了一口常年喝酒的烂牙,发出一阵可怕的笑。他瞪视殿下的样子,犹如黑暗中的恐怖的幽灵,已说不出是可怕还是厌恶。他继续说: “你的医生、你的上一任医生,在内城,在所有公民家族的族老、族长、也就是有权利、有地位或者有历史、活得久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 殿下呆愣在原地,回神过往了。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医生从来没告诉我……” 于是殿下一度把职务当做人的名字。医生和殿下就是名字。 “呵,冕下应该对你说过这样一句话,冕下说,只有可以复制的东西才需要殊名。无法复制的永恒的东西,不需要殊名。祂是落日城独一无二的冕下,而你是落日城独一无二的殿下,是吗?殿下。” 殿下不说话。 舆存在荧光中黑得可怕,好像一座恐怖的山脉。他冷酷地说道: “你的医生也曾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她也叫作殿下。” 话音落下的时候,地面发出裂开的声音。是那少女用尽力量的一脚狠狠地踩在地上,然后她踉踉跄跄、无法接受地倒退了几步,几乎要落进水里。 “而她也曾被认为是落日城的继承者,直到她的身体出现异样为止,就与你一样……殿下。”舆存抬起头来,面色冷酷。 他本不想交代这段往事,因为这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干扰到冕下的意图。但现在,这殿下恐怕确实成了某种阻碍,就像当初一样。 少女的脸上立刻苍白起来了。一种从未经验过的不解使叫她的心灵陷入了一片狂风暴雨之中。 世上绝大多数东西,她都不甚在意,唯独现在正在失去刚刚好就是她极在意的一种。 她勉强吞下喉头的呜咽,却无法阻止脑海中更加荒谬的联想。 但舆存还没说完。 “而殿下,您生来智慧,自然猜得不错……您正是‘超越人’,与上一位殿下一样都是冕下所钟爱着的超越人——而上一位殿下便投身于了第六次黄昏战争的战场。”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等快说完了,更疾步向前,一步跨越一米,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奇物来,就正对着殿下的脑袋砸下。 这件奇物也是舆存被冕下允许随手携带的奇物之一,叫做如狱,形如鸡子。它的发现说来,也与新水家族有关。是新水家族在上百个节气前于水下探索时,发现了一片不正常的漩涡区和高重力水区,付出了几个船员的代价,才从水中捞出这一奇物。 而这奇物功能更是怪异——若是与高于“水的密度”的物体相撞,譬如这样—— 那鸡子状的东西,在击中少女额头的瞬间,便从水库中吸来水流,从中空吸来空气。一时狂风大作,在水库中掀起浪潮,直冲岸壁。最终凝结而成的水形成了一个悬浮于地表上的理想球体。 高度压缩的水流与空气直接充斥球体之中,叫人如陷泥沼,如入深海,甚至难以呼吸,无法自拔。殿下本能地紧闭双眼双口,不再吸气,想要向前走步,好脱离这一片如狱形成的球体空间,却只见这球也向前滚了滚。 头顶的鸡子状物体已经消失不见。 “你——” “冒犯了,殿下。” 舆存站在水边,吸出一口气来。 说时迟,而那时快,只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这一瞬间的变化,叫身经无数战役的舆存也要紧张。因为他不知道这殿下究竟身上结合着什么奇物,又能有什么功能。 倘若处理不甚——舆存曾亲眼见过上一任的殿下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之中的样子——他可能也要在一瞬间葬身当场。 而殿下因为出乎寻常的消息动摇,正是最佳的时机。 “接下来,只剩下水里的另外两个逃犯了……” 舆存看着殿下所在的水球一眼,一桩心事落地,而另一桩心事则叫他更加痛苦。他转过头来,正要借着荧光观察那两人的动静,却顿感自己的双脚突然一沉。 他连忙往底下望去。 水里冒出一张正对他的笑脸来,正是顾川。 原来顾川和无趾人两人在舆存与殿下对话之际就已经返航。顾川哪里不知道就自己这点战斗力,和无趾人加在一起,也不够殿下和舆存两个怪力人扔出去的。于是两人就藏在水里伺机行动。 结果殿下退在水边,他们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知道舆存已经靠近了。于是一人一边趁着舆存心神恍惚之际抱住了这壮汉靠在水边的腿。 “嗨!” 顾川打完招呼,收起笑容,换了口气,冷肃道: “老将军——我们也得罪了!” 说话的同时,猛地与无趾人一起将舆存往水里一拉。 于是,这岸上大言人也要失足落入水中,猛然浸入一片深色黯淡的海域之中,难以自拔。 他入水前,趁着仅存的几秒,深深吸入一口气。 这一口气给了舆存一线生机。 入水的瞬间,波涛便一股脑儿地拍到岸上,直冲向水库外的廊道去了。困在如狱吸积的水中的殿下睁开了眼睛,看向水边。 而斗争正在激烈化。 顾川和无趾人两人缠在舆存的身上,就要把他压往水的深处。 但舆存在水中的挣扎也超乎他们的想象,只是几个大力动作,就掀起一波波的水浪,拍在他们的身上,几乎要把他们掀跑。好在舆存的水性果真不强,在水中的灵活度与力度都大打折扣。 更别说,这黑暗的水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两个模糊的人影飘飘渺渺。水流冲刺脚底,又渗入衣服,于是粘人的冷气直接附入舆存的骨髓。他一不小心张开了嘴,这积淀已久的水就冲进他的嘴里,叫他连忙闭嘴,在水底几乎窒息。 只是这样,他反倒陷入了一种渺然的思绪。 他在想当初主动请愿下水的人所遭到的困境与现在相比又如何。这种思绪在战场上是要命的,可他脱战已久,只能自嘲自己在军库司的这些年竟只学到那些内务烂人的悲风伤秋的本事来。 而越往水里去,水的压力就越大,叫舆存行动也要受阻。他不能说话,也不敢擅用上通天风吸风放出冲击,只得用尽全力向水面抬起脑袋,想要去再吸一口气,但顾川径直一脚往他裆下踢去。他护住自己,恼火地转手欲抓这个岸上笨拙的小鬼。 但这少年人啊,在水里比他要灵敏得多,蔑了舆存一眼,还做了个孩子气的竖起中指的手势,然后转瞬就踢腿游开了。 而舆存失手的同时,无趾人抓住他的腿,把舆存使劲地往水库的深处拖。舆存知道这时不能向上挣扎了,于是在水中扭过身来,一拳挥向无趾人。 大片大片的水流从他的眼睛、从他的鼻孔还有耳朵边上流过。 无趾人连忙游过。 而顾川又接手向上,一拳头就砸在这舆存的背上,要把他往水的更低处压去。舆存就猛地伸腿蹬水又返回扑来。 无趾人就继续去抓舆存的腿把他往水底脱去,而顾川连忙躲开与游开。 来回几次,上下挣扎,便叫这军库司主官的体力还在、但氧气即将耗尽。 短暂的瞬间,水中,少年人漂亮的黑眼珠对上了正在衰老的人浑浊的眼珠。 他们都不能说话,但好像都读出了各自眼神中的情绪。 ——你输了呀! 荧光点点洒在水面之上,接近体力与氧气双耗尽的边缘的顾川在一种朦胧的幻觉中感觉自己正浸没在最黑的夜里最稀疏的星中。他在水中,柔软的头发散乱地浮起,显得张狂。 舆存就觉得他更像了,面色灰败到了极点。 ——但是孩子,我还没输。 他踢开前来骚扰的无趾人的瞬间,就从袖子里抽出了那根被名为上通天风的管子。 所谓的奇物·上通天风并不限定通过管子主体的物质,只要这物质不会损毁奇物本身。 顾川只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管子的影子。但他思维敏捷,也联想到了上通天风,立刻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一释放气波的奇物在水中所可能有的表现,立马拼了命地想要游开。 而舆存已经下定了决心。 只见那眨眼之间,水就从管子的另一头被吸入管内,使得这水底即刻形成了一个小的漩涡、暗流澎湃。接着在管子中被压缩的水流只凝固不到数秒,便如高压水枪一般以雷霆之势飚射而出,直撞水库之顶,切开了顶部的钟乳石。 那块钟乳石的底部刚拉出水滴,断裂的石头就紧接着砸在水滴之上,一同坠入水库的水中,发出扑通的一声。 泛起的涟漪犹如一圈圈波纹,还未平息的时候,第二道水枪便再度出水。 水库的顶板岩石只在转息之刻,便留下一道连绵的深沉的切割的印记。 再接下来,水里冒出一个脑袋来。 殿下看到那是舆存的脑袋,知道水下的缠斗已经出了结果。 舆存拎着两个失魂落魄的逃犯,一步步走到岸上。 顾川猛地吐出一口水来,刚才的水炮就从他的身边擦过。他竭尽全力才躲了开来,在乱流中运动,失去了平衡,叫他被舆存被抓住了。 “你好像并不愿意杀我,是要把我再带回牢里受冕下控制吗?” 少年人坐在地上,被舆存用管子指着,撇着头,冷淡到了极点。 “你回到牢里,会死。” 舆存说。 顾川冷冷道: “我没想过杀你们,你们却想要杀我,是因为稍微未知的未来已经叫一群高高在上的人已经吓破了胆,忙不矢的想要叫一切原模原样吗?” 清澈的水流从他的额头上、肩膀上,还有衣服上聚成一道道的水迹,一直流到地上。 舆存看着他,平静地说: “我也没有想过杀你,你走吧,但你不能带着无趾人和殿下走。” 乍然得生的消息,顾川没有任何的喜悦。 他看了无趾人一眼,又看了殿下一眼,然后抬起头来问舆存: “为什么?” 第五十六章 及今 “哈,这就有说头了。”他坐在石头上说,“小孩,我问你,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坐在地上的顾川疑窦丛生。 他想观察舆存的表情,可水库的环境太暗,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这健硕的人盘坐的姿势犹如一头正当壮年的雄狮。 难道说舆存和他这一世从未谋面过的便宜父亲有过关系吗? “我……我的父亲的名字叫做青川。” 他硬生生地说出了口。 “你见过他吗?” 舆存看出了这少年人的疑虑,便问他。 顾川摇头,答: “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服边民役、按照村族的说法是参加第六次黄昏战争去了,我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从来没有……他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尸布里,不知晓人间的事情了。” “那……那就是了。”舆存的表情温和了点,“我也不怕和你个娃子在这里说清楚。青川征召入伍后,一直是我所带领的征召军团第三支队的排头兵。” 征召军团即是边民受征召而组成的军团。 顾川不吭声。 舆存抬眼,遥望不远处的水面。 水面仍发皱,荧光在涟漪中的晃动好像乱颤的星点。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父亲是个表现很好的汉子。”说到这里的时候,舆存露出了点笑容。他加强了语气道,“尽管他是个边民,但他是个有力气的男子汉。” “但他死了,不是吗?” 一时水库静默。 人身上的水一点一滴地落在地上。被被舆存踩在无趾人悄无声息地抬起头来,对顾川父母的事情感到好奇。殿下也睁着一双有光彩的眼睛,她好像并不需要呼吸,就在如狱做成的水牢里静静倾听。 舆存的面色不好看到了极点。 “许多事情,城里不参加战争的人都不了解。黄昏战争是可怕的一件事情,纵然有奇物,却也挡不住自然界真正的奇物的挥使……存在能够使用奇物的我们,自然也存在能够使用奇物的野兽。” “我听说过……”顾川说,“是奇兽,是吗?” “是的,奇兽,存在于自然界的与奇物等同的妖邪的生灵。” 他说。 奇兽是落日城最恐怖的传说,但落日城很少有人见过奇兽……见过的人里大多是黄昏战争的亲历幸存者。 对于偏僻村落来说,大多人也只知道其存在而未亲眼见过,多数缄默不言,只宣称是偶尔会侵入落日城领地的恐怖生灵。 而内城的公民中流传过两个传说。 一个说法是人们从地底或水底挖掘出来的奇物也许是过去奇兽留下的骸骨。 另一个说法是所谓的奇兽是与人类一样学会了使用奇物的有智慧的野兽。 严格意义上,人类并不是唯一会使用工具的动物。在地球上,就有秃鹫会用石块把厚壳的鸟蛋砸碎,黑猩猩也会使用树枝。 就超越人的尝试,根据塔诚的说法,也是先行发现了许多奇物在野兽体内能够自然存在,才开始进行的。 “奇兽杀死了我的父亲吗?” “是,也不是,这是一件说来话长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日照大河的是分段分支流的。淮水的上流直接上流是悬曲河,悬曲河河道很宽,但是水很浅,大部分流段未必有这水库深,流速也慢,有大片沼泽和水泊,不见开始,也不见终末,故名为悬,弯弯曲曲,跨度极大,故名为曲。悬曲河流量一直低于淮水,不如另一条汇入淮水的墨水。” 顾川听说过悬曲河。 悬曲河边上的水泊无数,登高远眺,一片星星点点的浸水的沼泽河泊,因此不适合建筑。 “但那一次大雨节气,悬曲河的流量发生暴涨,一直浸没到原野,将所有沼泽河泊连为一体,浩浩荡荡,左边看不到尽头,右边也看不到尽头,前面也看不到尽头。新水家族给出过数据说相比之前的大雨节气,悬曲河流量增加了约两倍,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因为极可能会引起下流淮水同步泛滥,突破防汛线,溢没两岸落日城的土地。这会对落日城造成极大极坏的影响……于是第六次黄昏战争便从此而起,开始准备征召边民了。” “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是吗?……” 顾川问。 “是的,青川就是其中一员。” 他说。 他第一次见到青川的时候,那家伙是个腼腆的、容易害羞的年轻人。这是个不好的性格,害羞不适合军队,用一句古训来说,那就叫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不过这倒不算什么大事。 因为征召军不在乎人的初始性格,只需恩威并施、雷霆手段叫人训练成机器。公民们只在乎他们能不能做事,能不能向前,能不能为常备军探出一条出路来。 没用的人自然会在任务中死掉。 舆存在第五次黄昏战争时也是征召军的,是落魄的公民主动参与征召,想要建功立业,改变家族。第六次时也是如此。他相信通过治理,训练出一支好的队伍,帮助他在战场上做出成绩,是他最能晋升高位的选择。 边民里会落日城语言、会写字的人很少。青川正是其中之一。 “落日城的护城军是分批抵达悬曲河的。悬曲河及其流域已经全境被淹。第一批抵达的是先行的船队。” 落日城已经点出了风帆的技术,利用风向逆水行船,也要比步行快。 “第二批才是我们,我们走的是陆地,接近流域后地上就都是水。军队是一路涉水,在两泽山山头上扎营的。刚抵达的第一个任务是背尸体……背先行船队牺牲者的尸体。我们才知道船队死伤惨重,而船上的人早就把能打捞的尸体打捞好了。但船不能开入浅水处,水深不够。我们就在浅水处等着,他们把尸体从船板上送下来,我们就渡过浅水,把尸体送到陆上。你知道我们的传统是尸体绝不能轻易下葬,最好是补尸后送回各自家乡土葬,但如果条件太差,集中起来烧掉也行。我就是在这次任务中认识你父亲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舆存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好像是想那烟管,但他这次把外面的大袍子脱了,烟管在袍子上。他也没法,只在一种瘆得慌的情况下,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记得那时候,悬曲河的边缘水域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草,走起来要是被缠住了,也要出事。人们都走得小心翼翼。 “没有凝固的血液把浅水区染得红的,水里还有模糊的蘸着头发的皮,真的烂臭。有味道的腐尸,是天上地下那些苍蝇最喜欢的食物。这些嗡嗡的蝇虫顺着风,像是一团乱糟糟的乌云,真的恶心又,吵人呀!真吵人,专门咬我们已经死掉的战士!我还有其他人也就忍着,不然能怎么办,只能赶紧把他们送到山头上赶紧烧掉。足足三天,烟雾都斜斜地飘向天上,熏黑了原本青翠的山头。这黑的烟柱子就像一片惨淡的幕帘,把两泽山笼住了。但你父亲青川是个妙人,实在是个妙人……” 舆存笑了起来。 “他怎么了……” 顾川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高兴。 舆存抿住笑容,目光好像在看很遥远的地方,说: “他煽动他的同村人,也就是你的叔叔伯伯辈,采摘了河边的艾草,点燃了,做成一柱一柱的香,插在自己的身后,来驱散水上飞舞的蝇虫,结果这人头发烧起来了,还浑然不知!我刚好看到他,赶过去一把水泼到他脑壳上的时候,他还在呢喃虫子虫子别咬我们的战士了,快走快呀,快走开呀……这人是真的傻,我就记住这个傻瓜了。护城军有个规矩,是在出战前,要做一次大的提振军心的活动。烧完尸体后的晚上,我们就打起营火,让随军的娘们跳舞,然后把所有桌子他妈铺满好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啊!落日城不为难将士!他刚好就坐在我旁边一桌,我是指挥官一桌,他是边民营一桌,我就和他说上话了,也就知道他是个害羞的人了,做个自我介绍都做不好,哈哈。” 洞窟黯淡,顾川看了眼正在爬行无趾人,又看回舆存: “我父亲和你说了什么呀?” “害羞的娘们似的男人哪会说话?只会别别扭扭的,看得人心烦!”舆存焦躁的一句反问,把顾川噎住了。随后舆存快活地笑道,“但他喝醉了酒,涨红了脸,就什么话都往外说了!有的人是边说边哭,哭啊不想来,真不想来,难受得要死!这种人是要被狠狠操练的!他倒好,尽说自己爽的事情,说自己有个漂亮贤惠的老婆,又说他来的时候,刚知道自己老婆怀孕啦!他要当爹啦!我说你怎地这么高兴?……但我也不好说他随时可能会死……他当时整张脸红透了,在那边又蹦又跳地唱歌,然后傻乎乎地说,啊,难道这不是件开心的事情吗?我是真不好说他。这就是我第二次认识他。” “哈哈,那还有第三次?” 顾川认真地在听。 而舆存说: “是有第三次。第三次是在船上。悬曲河流量第二度暴涨,已经开始影响淮水下流的动作,因此我们也都上了船,边民军的主要任务就是一探水下。但哪个人睁眼望望水上,悬曲河的中央就是一个比十几艘船还要大的漩涡,风呼呼地吹,跟打雷一样!甲板上几乎站不了人!船所有地方都在轰隆轰隆地响……而这次黄昏战争认为的奇物与奇兽群体可能就在这片漩涡下……我们要用人去看底下。” 顾川的脑袋一凉,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会死人的任务。” “是的,但要去,是必须的,也是能建功业的!”舆存强调道。 “但你不用去,而是受征召的边民去,是吗?” 顾川话音未落,就看到舆存轰隆隆地站起来,跑到他面前,领起他的袖子,盯着他。顾川毫不胆怯地盯着。 好一会儿,舆存放开了他。 “这是光荣,保卫落日城所必须的。拥有奇物的主要战力不能折损在这里。” “是的,你们有奇物,却无动于衷,因为拥有奇物的人就高于了没有奇物的人,这是个巨大的差别……” 就像有财富的人高于了没有财富的人。 “你需要承认这是种差距。落日城保护边民,不是叫边民什么都不付出的。人必须要付出一点东西。在落日城之前,人类的生活处境是更差的。” 舆存冷漠地说道。 只是有的人付出的是命,是吗? 顾川憋了一口气,但发现舆存的冷漠,知道自己失言了,侧过头去,不说话,接着听到舆存继续说: “在那时,就是总要有人下水的。” 舆存的声音更沉了。 “但当时没有人想要下水,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会死,都像你一样机灵,知道会死。因此,我的船上,人们大多沉默,在狂风中,在风卷起的雨中。这样我就只能随机指派人,强行把他们叫下去,这是不好的,不好的……” “那我知道了,是我父亲答应了你,是吗?” “是的。”舆存深吸一口气,“他在人群中,和他的同乡人一起爽朗地笑容,举起手来,对我说让我们来吧!大人。他走的时候和我说,对不起,长官,刚才我沉默了……我现在有点羞愧。” 舆存永远记得那个景象,记得那群年轻人的笑容。 当时,舆存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也年轻,没有指挥的经验,只学着其他的长官冷漠的姿态和他们说那你们就做好你们自己。现在身处长官的位置已久,指挥过无数的不同的人,他也会时常想起那时: “他们拥有的是我也没有的勇气……自然的疯狂与呼啸,是他们表演的舞台。而且他们表演得很好很好。他们都是……落日城的英雄。你应该以此为荣,孩子!” 顾川平淡地看舆存: “然后他们都死了……哪怕那次没死,最后也死了,不是吗?” “他们那次活了下来,只死了一个同伴,是被奇兽啃了全身,不治身亡的……你的父亲把他的尸体从漩涡中背了回来……他活了下来,因此,我……希望你这次也活下来。英雄的孩子,不应该死在一次自己也不晓得后果的冒犯中。” 说完,舆存站起身来。 他壮硕的身躯好像一道高大的黑影,把顾川罩住了。这样,不知为何,顾川感觉自己有些叛逆的气血上头。 舆存继续说: “而我也不怕告诉你。你也要知道,你活下来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你的银行已经不可能成行,议事会要将其收编,你那些个同伙你也不必担心,他们不会被迁怒。真正惊怒了冕下的……是殿下自作主张这一大事!至于这个无趾人也非是你能涉及的领域。自个儿逃走吧!然后——忘记这些吧!安安心心地活着——” 只是这时,顾川笑了笑,打断了舆存的话。 “自个儿逃出去,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哈哈,但倘若说……倘若说——” 舆存停下说话,看到这少年人站起身来。顾川的眼神是黑漆漆的,而年轻的身躯在一片昏暗里挺得笔直。 萤火在他的身后不停地飞舞,水面始终泛着一片奇幻的波光。 “我拒绝呢?” 他认真地问道。 “倘若说,我想和他们一起逃出去呢?” 第五十七章 离开 “拒绝……?你是还不理解现在的情况吗?孩子。” 舆存听到了蠢话,发出一阵可能是善意的大笑。 在这黑暗的洞窟里,笑声与笑声的回声交织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在眼前的少年人的身上。 舆存详细地解释道: “你现在所遭受的处境,你可能还不清楚。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一个人离开这里,一个是回到地牢,等候发落。你一个人逃走,是有可能获生的……毕竟你的死活只是小事。但假若你想带着这里的任何活着的东西一起走……你会遭到冕下最严厉的报偿。” 舆存胆敢在冕下的威严下捞人,他也承担了极大的压力。 “在我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敢把地牢里的人带走。在我还未出生时,公民家族之间流传一个小道传闻,那就是开城家族的族长想要带走一位地牢人,他被冕下罢黜并折磨至今。你现在的罪过不算深,只是小孩子对落日城秩序的挑战惹恼了冕下而已。但你胆敢携人逃狱,那你必定会死,并且死得很惨。冕下对于敢于悖离他的意志的人的手段是恐怖的。这分为数个阶段,第一阶段就像你之前一样,把你抓到扔进地牢里,第二阶段就是折磨与等待,你可能会在地牢里关上一辈子。但倘若你敢反抗,你就要面临的是第三阶段——断生刑,你将会成为你之前所见到的那些畸形人一样的奇物实验品。而你若要反抗……是的,我听闻曾有奇物人想要逃走,内务的先期处理失败,他们要面对的便是护城军的力量。没有人可以抵抗护城军!你只是个边民,对真正的奇物的力量还知道得太少了。” “我理解这点……” 背对水潭的少年人的双脚陷在泥中,他抬着头说: “但他们都是帮助我逃离这里的人,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舆存眯起了眼,他现在危险的神色,好似一头藏在黑暗洞窟里的可怕的野兽,盯住了它想要的猎物。 顾川见过这样一种目光,他在那些控制欲极强的长辈的身上见过。 他能够理解舆存基于过去与他便宜父亲的关系的好心眼,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这就像你愿意为了当初与青川的一段友谊违背了冕下的意旨一样,这是相似的事情,大人。何况你不能保证我离开了,就一定能得到赦免,不是吗?” 舆存往前走了一步,看到这少年人脸上的执着。他总算认识了、也是第一次认识了这位少年成名的落日城新星。 “我回去会上报你死在这里,粉身碎骨,人们不会知道你活了下来。现在这片神秘地下空间只有你与我知。” 他的声音说得很大。 “那你不能说他们也死在了这里吗?” “孩子,只有你脆弱地会被大水打倒。”他冷酷地说道,“你也应该见识到了殿下的力量,也就该明白殿下与你不是同样的人,何况——” 他认真地听。 舆存低下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威严地说道: “我对我部下的负责,不是你在这里肆意妄为、得寸进尺的资本,听话!孩子。你还小,也许以后你会有些能耐,进入到地牢的计划之中,但那不是现在,如今的你只是一片飘萍。你不想想你自己,也总要想想你的父母,不是吗?” 每当他对自己的部下说到这一步时,他遇到的大多部下都会服软。 但顾川刚好是其中一个例外: “大人,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对不起……恕我难以从命。” 他说罢,便看到舆存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是严肃地、用一种可怕的眼神凝视他。 他不知道顾川还有什么手段,他只能想到这是一种少年人可笑的意气。这种可笑的意气让他怒不可遏。这不听话的孩子的反抗更叫他感到难堪,用边民的俗话说,那就是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 他原本一路走来一直在积攒已久的热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种厌烦来。他原本有那么一种设想:他将殿下和无趾人抓回,而将自己曾经部下的独生子送出地牢,这是一桩美谈,也贯彻了他自己的想法——要对自己的部下负责,而不是像殿下的侍女那样因为殿下的过错身首异处。 但这种想法在这时立即破灭了。 说起来,仔细想想,青川的表现也不是那么优秀。 顾川看到舆存的眸子发暗了,鼻翼由于内心的激动而张开了,仿佛充满了暴力的需要。 顾川反过来安慰他: “你是在生气吗……大人?没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想我的父亲绝不会责怪你的,大约只会责怪我罢?” 舆存笑了笑: “你在家里,也是这么反抗你的长辈的吗?” “也不是……我对我的母亲我想还是很孝顺的……母亲也从不强求我做什么了。” “怪不得,怪不得……” 舆存已经意识到这是个被母亲宠爱娇养而任意妄为的人。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公民孩子,因为权势地位,对自己的老师并不尊重,他们的父母也大多任着。但这些公民后代也知道尊重有地位的、比自己家族财富更高或更多的人,而绝不会像这个边民一样不识抬举。 “那我也只能遵循冕下的旨意,把你抓回去了。” 他到现在还抱有一点顾川浪子回头的希望。 可眼前少年人倔强的表情叫他愈发失望。他只得走向前来,然后一把抓住顾川的领子,把他直接从地上提起来。 顾川完全反抗不了。 他对自己的体能训练如何能与舆存积年累月的锻炼相比? 他注目舆存。 舆存面色冰冷: “现在好了,你也要去死了。” 顾川只是摇了摇头,说道: “你不看看后面吗?” 这个问让舆存感到困惑。他量顾川也没有反抗之力,自信地转回头去。在水岸的另一边,一片深邃的暗里,看到了无趾人正伸出自己的手,在层层波动的水的回旋之中,抓向了如狱的核心。 无趾人的双手被可怕的力量阻碍,切割出无数伤口。淋漓的鲜血,就此浸入水球。 “你们……尽能耍些小聪明。” 舆存的语气冷到了极点。 水中,殿下伸出纤手,已经破开了水球的表面,然后一双灰色的干净的眼珠子看向了顾川。 这一切就发生在舆存与顾川对话之间。 殿下远远地呼喝了一句: “低下头!” 顾川立马低下了头。 舆存眯紧眼睛,只见黑暗里少女的手中大片大片的空气好像正在形成压缩的姿态,并且在他反应不过来的时间里,形成长条状笔直地冲撞过来。 并在那瞬间,速度击穿了空气的壁垒,一路吹飞乱石,而发出惨烈的啸叫。 这是与“上通天风”所相似的原理。 舆存本可以把顾川转向身前,但他犹豫了一下,便没有机会,只得松手,往一侧闪去。 然后气波击穿水面,顿时水库里积存的水发出爆破的声响,形成数米高浪潮直掀顶上。平息的时分,飞沫如雨,水珠连绵地洒在岸上人的身上。 大片大片的荧丝随水倾落。活在这里的特异的荧虫一个个落入水里,然后奋力争飞。 而从水牢中得以脱逃的殿下没有停手,隔空一拳打向舆存。舆存的身子被刚才的风波擦伤,破了衣服和皮,正是后力未继的时候,哪里受得了这不知什么奇物带来的怪力般的拳头,匆忙间举手对抗。 而两手相撞,那可怕的力道就像是大山压来,叫他不能站稳,在地上倒退数十步,几乎是被风势裹挟而倒飞。 “如果能在水里干掉你,那是好的。假如干不掉,那我们唯一的机会就只有……殿下了……” 顾川在一边摔倒地上,被无趾人扶起,他摸了摸自己摔破皮的部位,平静地对舆存说道。 倒飞的舆存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现在知道了,他的所有的说服都毫无意义,这个人、这个少年人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要把他打倒,然后走掉。 被吹到地上后的舆存又倒滚两圈,撞到墙上,几乎失去行动能力。他颤颤巍巍地想要把上通天风从自己的袋子里取出。 但殿下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手中有风,对着他的脑袋。 “能达到上通天风一样效果的是……空心脂吗?” 舆存的手僵在了那里。 “我只知道空心脂确实出现在我的医疗名单之中。” 殿下平静地说道。顾川在殿下身后大叫道别杀他,殿下就只是一个手刀砍在舆存脆弱的颈部。舆存不能抗住这股压力,顿时失力倒地。 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向这已经与冕下愈行愈远的奇物人,还想要把她劝回: “但你要知道,你想帮他逃狱,只会叫他成为冕下的眼中钉。你会害死他的。” “我会把他送出去,这是我决定好的事情。” 殿下撂下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去。 舆存咬牙大喊道: “慢着!你难道不知道落日城之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是他的容身之地吗?他会因为你遭到冕下的追杀,直到他被彻底清除为止!” 殿下的步子迟疑了。 她想到了在她短暂生命里替冕下传达命令去杀死的、或追杀的人了。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大多到了最后会跪着求饶,祈祷冕下的原谅。 而冕下从不原谅任何人。 她只给人一次机会。 只是这时,一种温暖的东西覆盖在了她冰冷的手上,叫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她侧过头去,是那逃犯。顾川抓紧殿下的手,正色对舆存说: “老东西,落日城这地方可太小了。你和我说落日城很大,那我倒要问你,你知道世界有多大吗?你见过世界的边缘吗?你见过日照大河流出的与最后流入的东西吗?” 舆存愣住了。 “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落日城里、还有落日城辖区的无数各不相同谁也不知道的村落里,也没人见过。哈哈,最大的世界隐藏在一片黑暗里。难道落日城就能管到日照之河以外的流域吗?我们甚至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样子的呀!” “呵呵……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你这傻娃娃画了个沙盘,对冕下说还有落日城以外的地方……” 舆存咬牙切齿。 “是我。” 顾川扬起眉毛,大方地承认道。 舆存的手抓着地上的石头,想要把自己撑起来,但他一个无力就又倒在地上,他的牙齿里都是血,他恨恨地说道: “但你知道吗?古时候把这里叫做太阳最后落下之地!冥冥之中的世界早已安排好了,太阳最后落下之地就是我们唯一能够安详居住的土地,由我们掌管,只有这里的野兽与果实、鲜花与树木,是属于我们的。而落日城以外的地方都是蛮荒,都是可怕的蛮荒!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可怕的威胁!我们也不能去,绝不能去!你在怀疑人类先祖的智慧吗?你的狂妄注定会要了你的命!” “可你不是还没见过吗?门可没上锁呢!” 少年人真诚、微笑地回答道。 “这是经验的教训!你再这样思考,你就会失去在落日城里受到庇护的资格!” 他拼了命地说话,结果他身前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个人带着殿下一起游在水中,向他所见不到的黑暗深处游去。 他们没有任何的犹豫,轻快地像是奔波在乡间宁静的小路上。 而舆存突然发觉自己的一切争吵对于他们而言,好像都是已经知道了的路边的石子。石子固然阻路,又难以毁坏,但只要跃过就好了。 舆存悲哀地低下了自己的脑袋,默默诅咒这叛逆的小鬼。 走的时候,殿下的小手依然被顾川温暖的大手紧紧握着。水库确实有个出口,但是被阻塞住了。只是在殿下领会到了身上的某种奇物的使用方法后,情形就变得大不一样了。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堵塞的淤泥化为灰烬,而水流一空,水珠飞溅。隐隐约约的,可以见到从通口那一边流入的光芒。 然后三人游在水面上,顾川问殿下: “准备好了吗?接下来要潜水看一看了。” 殿下盯着他的眼睛。这少女的心思还全在刚才的话语之中,她还在想落日城的外面是什么样的。别说落日城的外面,她从来没有出过禁令宫,只能隔窗远望。 她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嗯……” “那就要上了呀!别害怕,世界正在向我们招手。” 于是顾川一笑,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牵起殿下的手,又牵起无趾人的手,然后一起、毫无惧怕地没入了上淮清澈的水流之中。 水流在万里停泊的船下呜咽,岸上的人们无知无觉、只在抱怨天气差到了极点。 那时的淮水在一片烟雨濛濛之中。这养育太阳最后落下之地千年与万年的河流的波浪在雨中缓慢地掀起与伏下,犹如熟睡的母亲温柔的胸膛。 而人正要走向远方。 第五十八章 上淮 被轰破的通道,带起淤泥,显出其中幽深的穴口。气压与水压开始拉锯,重新平衡水位的位置。而爆破的水流一路冲上水库的岸上,淹过被打倒的舆存的身子。 他呛了几口水,勉强才从身体的剧痛中恢复,稍微有了点力气,把自己撑起,靠在一侧的墙上。 他还在复盘刚才发生的一切。 舆存所知的如狱,其实并不会简单地因为单纯的外在的触碰核心而被攻破。 “那么……问题会出在殿下身上吗?” 被冕下所指定的继承人殿下……究竟该是怎样的存在? 他自言自语的时候,摇曳的灯光照进了水洞。 略微刺眼,舆存伸手挡住光华,听到匆匆的跑路走步之声,还有难以压制的惊叹之声。对于落日城而言,知道这片地下洞穴的人少之又少。 “第三军团长?” 那是个叫舆存熟悉的声音。 第三军团长是舆存在护城军最后做到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没呆多久,就平调文职了。 舆存狼狈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是当初他在军队的副官,出身自新水家族,叫做水碓。那人长得消瘦,好似害了什么怪病,萎靡不振。他举着火把,身后是跟随他的士兵。 火光充斥了整个地下水库,也照亮了衣服还在冒水的舆存。水碓看到舆存的狼藉,目光闪烁: “你怎地会受这么重的伤?第三军团长……” 舆存跳水追击的事情已经被传给军队了。 “遇到了些意外。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武力冲突,我被打倒了,他们逃得快,往那水洞里去了,大约一个钟头,我没见到他们折返,那里应是有路的,可能通向了外边的淮水。”舆存长长出了口气,说,“第三军团长也勿要叫了,水碓长官,我已不是了。” 他接受士兵的搀扶,站起身来。 水碓看了一眼水洞。水洞还在不停冒出水来。 “我没想到您居然被打倒了……” 舆存大笑几声。 “哈哈,老了不中用了,现在,我这蠢人已经不知道如何向冕下交代他们已经逃出的事实……哈哈……”他话声一转,“对了,水碓长官,我想问您一件事,冕下有决定要怎么做吗?” 水碓说: “冕下已经出动军队决定封锁全城,必定要迎殿下回城。” 这是舆存已经猜到的事情。 “活的也行,尸体也行。” 随后,水碓眯起眼睛,语气严肃到了极点。 舆存在士兵的搀扶下边走边听,睁大了眼睛……这是舆存有些猜意却不曾敢坐实的事情。 而水碓则对传令兵说了几声。 传令兵立刻往上走去。 不消几时,新的消息就传到了护城军的主要成员耳边。 “对淮水周遭进行通搜。” 负责对内城地面搜查的是护城军的第一军团。第一军团又名第一总军团,也是落日城最先成立的军团,前身是落日城还不是城的时候就有的团练武装力量。到了如今,所有配置不论侦查、工程、辎重、训导训练以及地上水下、各类奇物一应齐全。 第一军团长问传令兵: “有画像吗?” “有。” 传令兵向第一军团长出示了顾川与殿下的画像。 “可。” 第一军团长将画像交给了副官,且吩咐道: “用天镜搜索。” 副官默然点头,随后小跑,来到第一总军团侦察营的地库中,对看守吩咐道: “打开地顶窗。” 随后,他就伴随着地上机械装置轰隆轰隆的声音,走入地库,地库是一条长廊,两边都有房间。他走入第三间。第三间里摆放着一块高过人头的长方体黑色棺材。棺材只在背面露出一块正方形的水晶,也许棺材里放的是一整块的晶体。 这时,地顶之窗已经打开,天上的雨水淅淅沥沥地穿过窗口,洒在这第三间的地库里。 副官平静地将画像贴在水晶之上,大约过了十秒钟,又把画像揭开。 只是这时再看画像,画像上只剩下皮,着笔的墨水晕成了一团。 但水晶上却留下了顾川与殿下的头像画。 接着,棺材的顶部一个漏口,放出了一道绚烂之极的光芒直通天宇,在乌黑的云间翻腾,叫内城公民与外城认识此光景的人都要惊讶。 其中也包括尾桐夫人。 尾桐夫人还在中央禁令宫做客。第一军团的驻地就在中央禁令宫的不远处。 那时,她正在殿下的房间之中,靠着窗户,和另一位被叫来的医生讲话,在诸侍从的监视下,淡然地交流对于这起事件的看法。 这时,尾桐夫人看向窗外直上云霄的光束犹如一道顶天立地的高柱,手指拈花,松开眉头道: “第一军团用了天镜。” 她对面的医生说: “天镜……天镜的效率不高吧?” “暴雨天气,很多奇物都不顶用。” “也是……也是。” 天镜的光束彻入云间之后,只过了片刻,云间忽然泛起大片大片绚烂的极光,不停翻腾,变幻出奇异莫测的光影来。接近绿色或红色的曲折的放射状的、连续变化的光束在这黑暗的云间,逐渐延长,最初不过是个光点,但不一会儿,就上下纵横数百上千公里,横贯城之南北,不知东西。 而那时,顾川和殿下才刚刚穿过水库朝外曲折的的甬道。 这甬道古怪,中间还有一个奇怪的有空气的小洞穴。洞穴里有尸体。这空气也是尸体腐烂后的有毒气体。他们在那个小洞穴里只坐了一小会儿,恢复点体力,就憋着口气赶紧再往外游,然后便游入了广阔的上淮。 只是上淮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浊浪在暴风中发出惨烈的呼啸,鞭笞大地,扑压堤坝。雨水的声音是细密而急促的,而大浪的声音是浑厚而激烈。群山之上的雷响,震惊了大河。不时有木料、尸体或其他材料就顺着滚滚清流漂浮而下。 顾川在水里睁着自己的眼睛,看到成片的鱼群。也在往浅水区疾行。 这是暴雨天气,水体缺氧的缘故。 但那时的三人还不如能呼吸水体的鱼,已经接近窒息,在种种暗流漩涡之中难以行动。顾川拼命地想要游向水上,却又被大浪排走。他们就犹如三片浮萍,短短十米不到的水深犹如天堑。 好在这时,殿下的力量又起了作用,用气波径直击穿巨浪,又有自己的膂力帮助其他两个会游泳的人在水中稳定身子。顾川回顾殿下,殿下只在水中闭上眼帘,嘴角是弯的。顾川不言语,心中激荡着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感情,只张开自己的臂膀,使尽全身力量地向上游去。 于是三个逃犯第一次的、在上淮的中部、那最广阔无垠的水面最波涛汹涌的浪中猛地露出自己的脑袋来,朝着天空张开自己的嘴巴,与鼻孔一起呼吸。 世界仍然蔚为黑暗,雨水潇潇地撒在这三个各不相同的逃狱者的脸上。顾川不觉得难受,只觉得新鲜。 “我感觉我现在去哪里都不怕了。” 轰隆的雷声响着。 “什么?” 殿下没听见。 她的目光没有在看两侧的人,而是远远地、一直落在遥远的金字塔般的中央禁令宫上。那是她居住的地方。而这里,她曾经只能在那宫殿上远远地望到。落在身上的雨水是崭新的,身边的人也是崭新的,并非是冕下介绍给她的,一切的体验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我说我想要前往这世界的尽头——” 顾川笑起来。 殿下不知怎的,也笑了起来。 阴沉的水面,瓢泼的大雨,浪里的儿女说着悄悄的话语。 无趾人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比殿下和顾川还要吃惊,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都是无比惊奇的。那是婴儿见到世界的目光。他张眼一望,看到无边无际的水面,看到无始无终的天空,看到了连接天空与水面的雨线,也看到了在水面尽头。 他在水中转动自己的身子,而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感情的声音就从他的口中呼出: “呀……” 水面的尽头是光辉万丈的落日城。 上千的、或者上万的灯沿着两侧的水面明亮闪烁,犹如顾川在地底所说的星光。空气是那么潮湿而新鲜,天地是那么宽广。他看到鱼群正顺着暴雨的流注,腾跳地游向天上,他看到遥远的水上也有火,是船上的火。靠在岸边的船发出响声,正在暴风雨中摇摆。向顶上没有墙,向左边没有墙,向右边也没有墙,前面是群山的倒影,后面也是群山的倒影。 而他往下看,顾川口中称作的监牢……但却是他原本所住的地方,也是他出生的地方就消失在他的脚下、滚滚的洪流中了。 群山是什么,无趾人还不知道。 他问顾川: “远处那些黑乎乎的影子是什么呀?” “黑乎乎的影子是……”顾川又潜入水中,然后向岸边游了数米,再猛地探出水上,吸了一口气,“是山!” 雨太大了,无趾人听不清,反复地问道: “是什么?” “是山!” 顾川也大声地答。 “山是世界的尽头吗?” “山不是世界的尽头!山是墙壁!但墙壁后还有东西!” “啊呀……” 无趾人侧了侧头,又发出了无法理解的惊叹。 然后他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接着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淮水不深,偶尔也有些露出水面的岩石。原本他们想要往岸边游去,但就在这时,顾川发觉了水上斑斓的倒影。 然后三个脑袋一起望向天上。 那时正是天镜发出的光束直达天上的时刻,接着成千上百公里的天空尽是五颜六色的色彩,如水波荡漾。 顾川只看了一小会儿,就看到水面的倒影上,自己的脸正在反射光华,意识到不对,就立刻潜入水中。这种症状便又消解了大半。 “这是天镜。” 顾川对奇物知道的不多,但天镜刚好是在德先生的史书中记载过的东西。 上淮有许多桥,他们一边向岸边游,一边靠近一座桥的底下。一路上,顾川只敢立刻换气,然后立刻沉入黑沉沉的波涛之中。 等达到极光找不到的黑暗,才敢稍微长一点冒出水来讲话。 “天镜,我从医生那里听闻过……” 殿下也有耳闻。 顾川皱起眉头,说: “它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大放异彩,我在内城的历史书里读到过……” 所谓的奇物是没人知道准确原理、知道大概的原理也绝对无法复现的存在。 天镜正是其中一例。 天镜的发现是在一片山谷中,山谷里所有的动物都在发光,山谷的上方笼罩了绚烂多彩的极光,曾一度让落日城以为自己找到了神奇的土地,但实际上,只是天镜的功效。 被倒映在天镜表面的图像会被它以光线的方式发射到空气中,一旦照到了类似的东西,类似的东西也会发出强烈的光来,并一直通往天上。这种光的折射极为神秘。除非是密闭空间,不然被透过窗帘的光照到了,也可能被锁定位置。 “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假如我们露出脸,可能脸就会发出光芒,被他们发现。” 顾川一度猜意这可能与物体表面的光反射有关,但那时的他不知道自己竟有一天会成为目标。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一冒出头就会被发现,想要躲着就要躲在江水下。” 殿下轻轻地拍打水面,望向岸上。 如今的岸上绝不平静。远远地,就能看见一小队一小队的人提着灯冷酷地来往。以她的见识自然知道那些都是第一总兵团的人。 “是的。”顾川说。说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近乎失落地说道,“但在之前,还有些事要说……” “什么事呀?” 顾川面露犹豫的色彩,浑然不见之前面对舆存的意气,他说: “我已经被你成功送出来啦,你已经做成功了……我很很感激你,殿下,但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你可以回冕下身边了……我想我不能再拖累你……” 殿下闻言,转过头来,认真地看向他: “现在还不行,你还随时会落入牢网……那样,那样,我不是都白费功夫了。我一定会把你送出落日城的。等到送出落日城,等你抵达安全的地方,自然就好了……好了……” 顾川愣愣地看着少女的明眸。 这少年人经水洗涤的脸,因赤红的极光而泛着点可爱的红晕。 无趾人在大桥的阴影下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她。 少年人转过头去,同样看到了岸上匆匆的队伍,他说: “那我们就要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计划了。” “你有什么计划吗?在水里,你们的身体是撑不久的。我们需要尽快上岸。” “但我们总不可能杀穿护城军。”顾川说,叫殿下一顿。她小小的脑袋瓜子是真的在思考怎么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我们该怎么走呢?” 顾川只是沿水下瞰。 那时,水面冥冥,上下滔滔,风雨中的淮水仍在继续下流,一直抵达城墙广阔的水门,然后成为了下淮。分离下淮与上淮的并非鬼斧神工的自然,而是人造的水门。 这里是上淮区,离下淮区只隔了一道水门。 他说: “我们从水门下去,到了外城再避开天镜上岸。” 第五十九章 飞跃水门 淮水的流量很大。因此,内城关住上淮的水门建造得也多又大。水门所在的内城的城墙就更大到不可思议了。 殿下说那段城墙在内城又被叫做淮桥。这段城墙横跨淮水,有平民通路,可供平民上下,连接两岸。 顾川不知道详细数据,也从未登上过这段城墙。但根据他的目测,这段城墙长度超过五百米,而宽度可能有八米,地面说是打磨好的青石,墙体则全部由圆塔家族以大陵山的石材垒砌而成。数十座的桥墩一一列在淮水之上,压入淮水水底的土地。 常说的内城水门就是这跨水城墙的桥洞,一共二十一个,均分了这段城墙。水门很大,容水通过,也容船通过。 之所以叫门……是因为水门中间设有机关,可以降下大的门板,直接挡住船的出入。据说曾经甚至可以一降到底,抑住淮水的流动。 但若全降,城墙必定会遭到极大压力乃至损坏崩溃,而淮水也会堆积泛滥、淹没内城沿岸。在第五次黄昏战争的历史记载中,落日城曾吃过这样一次亏,于是重新设计,换了材料,也剪去高度、长度,水门不再能一降到底了。 “淮水河道的水运连起了内城和外城。内城许多建材都是要从外城用水运送进来的。有些完整的不容分割的物事,也要由水运送出去。” 顾川说道。 只是这节气风风雨雨,船只多已经息工。按照历史记载,只有新水最特别的一些奇物打捞船会继续工作。 当这群逃犯接近水门时,离进入淮水已经过了小一个钟头。 天上的云层照旧很低,到处都是斑斓变幻的极光,扭曲成种种或现实的或者不现实的、犹如飞鸟,犹如天马、犹如建筑、犹如人像的纹理,倒映在水中便是最光怪陆离的画。 四面八方从天上倾落下来的大水也洗尽了这古老的城墙上。沿着城墙是有塔的,塔在阴暗的雨中两面放射灯光。灯光犹如利剑刺破了水幕,里面可以见到常年驻守的士兵正在喝酒的影子。 这大雨节气对落日城已是了不得的冷天气,多要喝点米酒暖身。 为了避免不慎被天镜抓住,这三个逃犯大多时间还是潜在海里,只在换气时浮出海面。 这时的雨已经转小了。雨最大的时候,颇炸了点港口的小船,因此,有木板和其余杂物漂在淮水上顺流而下。 逃犯们便寻了一些能承受他们重量浮在水上的东西,靠在浮游物上省去划水的力气,往水门飘去,经常只露出一双手来。 “二十一道水门全都打开了。现在是日照大河涨水的节气,他们绝不会关水门,所以我们通行无碍,只需要小心地避开塔楼里巡逻的人。而且,下雨天,这些士兵未必愿意出来。” 顾川说。 殿下和无趾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等到更近一点,顾川就看得更清楚了。 城墙上每隔数米就有雕像,原本这些并没有,根据历史是第五次黄昏战争胜利后,为了褒奖那些出色的战士与指挥官,而新添雕刻上去,经历数十年光阴,已经锈蚀,在雨中飘摇。 雕像旁边,有冒雨值守的士兵。 这些士兵身着雨衣,冷冷地站在城墙边缘,远眺内城与外城的光景。 和平时的数量一个没少,每个人都站得笔直。 “落日城的士兵可真尽责……” 顾川的脸只冒出水面一半,就开始上下都在发光,他赶紧憋了口气重回到水里。 而这段城墙两侧楼梯上,都有整齐的排列成一队的人正在登上又登下。 雨纷纷下,落日城仍然暗到了极点。几道灯光扫过水面,顾川突然升起些不安。殿下倒放心地说道: “我以前见过,这是有没有船只偷渡。我们就靠着块木板,木板和其他杂乱的东西混在一起,他们是看不到我们的。” “那就好。” 顾川重新抬头出水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震烁半天,与极光混在一起,让整个水面都在发亮。 然后世界重又陷入黑暗。 他们好像雷雨天里断线的风筝,飘荡在一片黑暗无际的水中,顺着洪流滚滚而下。而水冲激在城墙的桥墩之上,溅荡出大片雪白的浪汐来 逃犯们都发现水流之势又开始变急了。他们靠着的木板,或者他们身边,被冲没的花草树木,乃至动物的尸体,顺水的鱼,还有古早的轻质瓶子罐子浮标的移速正在加快,逐渐超出人力的掌控。 “我们要准备好了,我们要冲的是左数第七个水门。” 他说。 “嗯。” 无趾人和殿下都点了点头。 “成败就在此一举……” 逃到外城已经是阶段性的胜利。 在最后的几分钟内,他们更靠近城墙了,几乎已经临到了城墙之下。大片大片冲到城墙上的浪花,带出无数的水珠,溅射在他们露出水面的两只手上,一片冰凉。 顾川最后一次抬头换气时,天空又闪过一道绝大的霹雳。 那一片空中耀眼的惨白色的火焰曲折得不成样子,转瞬就从左岸滚到右岸,不知几百几千公里,将整个上淮的浪头都照得明亮无比。 狂风摧压树木,而雨水重新急促起来。滔天的大浪推动万物,直要把一切冲垮。 就在那一瞬间的光明里,顾川最后一次看向了城墙上的士兵。 所有的士兵仍然笔直地站在那里,但匆匆来往的披着雨衣的队伍却走停了,有两个好像是为首的人正站在石栏边上,两侧是雕像。 借着闪电的余光,顾川看到里面有一张他熟悉的脸。 是那个叫做胙德的主官,正在遥望晷塔。 晷塔的指针,正走在顶上。 而另一个人,他不认识,好像饶有兴致地正在凝望无际的淮水。 顾川不敢在看,露出水面的两个鼻孔又重新没入水中。 然后滔滔的大水就带着逃犯发往水门。 假使舆存在场,就能认出另一个人是谁,正是最先找到他的水碓。水碓作为护城军的指挥官,与二十四司的合作是很少的。他找了个由头,便与刑务司主官胙德一起行动,并登上了这片高楼。 “你觉得他们会从水里走?水碓长官?”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雨水胡乱地打在胙德的雨衣和他穿戴不整齐而露出的脸上,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水碓说: “正是,胙主官。” “可是要走岸上已是万难,往这水里是极容易死的。” 胙德说。 这暴雨天气,纵然是落日城最好的渔民,也不敢随意出港,甚至不愿靠近水边。每个暴雨时节,落日城都会有溺死的人。 “哈哈,你说得有道理。但胙主官,你想,走路上围墙必定会被抓,那就必定会处死。如果走水,便有万死一生的机会。你会选哪个?” 水碓消瘦的人体靠在石栏边上,咳了咳。 雨汇成流,如水幕般从石栏上面倾泻而下。 “我不会傻到反抗冕下,也就不会沦落到这一处境。” 胙德平静地说。 水碓就笑了起来,又叫了自己的副官轻声吩咐了几句。跟随水碓行事的第三军团的人就都动了起来。 随后,水碓对胙德说道: “也是,胙主官是聪明人。可现在既然有这样的傻人,他们自然会从其中选出一条生路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猜,那三个犯人现在在哪里?” 胙德眯起了眼睛,没回答,水碓就继续说: “他们不在哪里……” 话音未落之际,天上又一道闪电,明亮了地上的众人。随后,轰隆轰隆的声音震撼耳边,是自然最强的鼓乐。而恢弘的大雨随风飘荡,发出凄惨深沉的伴奏。 水碓的双目几乎是发红的,布满血丝。 他咳了咳,向滚滚淮水吐出口痰来,然后微笑道: “他们现在就在我们的脚下。” 护城军第三军团又称水战兵团,顾名思义,现如今的第三军团对水战的精通是其他军团都无与伦比的。 这得益于第三军团所持有的奇物。 其中一件叫做水织。 这件奇物说来也是简单,它是无形无相的,只能摸到、却看不到的,当它被布入水中的时候,就像融入了水里一样,完全看不见,却能够拦住东西。最开始被发现的时候,水织是在墨水的源头不知多少年拦截了成千上万的鱼群,于是明明无形无相的东西糊上了血肉以后便也有形有相,好似面立在水里的肉墙,堆成了一座阴冷的肉山。 于是那时,那片水域被称为禁忌之地。 “就比如像现在这样。” 三个逃犯憋了口气,一声不吭,沉在水中,顺着湍急的水流一路穿过了水门。顶上是砌筑的石墙,身下是灰暗的浊浪,而前方就是自由。 ——我们是有救的。 到了最后关头,顾川的头脑更加冷静。他沉在水里,一声不吭,只等待随浪远离后的机会。 他在水下睁大了眼睛凝望前方,左手抓住了无趾人,右手则抓住了殿下。 水下的殿下愣了愣,也握紧了顾川的手。 不知道算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那时候的水下不止这三个逃犯,还有鱼群。那是些寻常的河鱼,在暴风雨的天气下进行洄游,游的比水下的三个逃犯要快,走在他们的前方,好像他们逃生希望的道标。 顾川因此露出了笑容。 但就在这时,水织的迹象出现了。 数十条鱼游到他们前方大概不足五十米的地方时,好像准备转个弯,前往岸的一边,只是它们的动作突然僵硬了下来,鱼鳍好像只随着身体的本能在缓缓滑动。于是鱼群顿时崩散,向四面八方冲去。 水里实在太暗了,看不清楚,但那时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浅水。顾川看到了崩溃的鱼群全部拦身从口部到尾部被分成了三截。所有的身体还在维持原来的姿势往前前进。鱼是脊椎动物,神经反射弧,在身体被切成数个整块以后,仍然在抽搐肌肉,驱动自己往前走。 血顿时弥散开来。而前方像是水却不是水的一片看不见的网上,他看到有鲜活的肉片肉沫挂在水中。 这个过程一开始没有任何声音,好一会儿,水里才发出些微的声响。 那是后面的木头杂物撞击到前面被切断的鱼肉,堆积在一起而发出的。 “停,快停!” 顾川再也忍不住,头直接冒出水面来,脸部因天镜散射的极光而开始发亮。他拉住殿下与无趾人的手就在往回蹬水。 “前面是死亡!” 这惊骇到了极点的少年人,鬼使神差地朝楼上一望。果然见到原本在看上淮的人已经转到下淮的那一侧。 而他不认识的那人正在顶上,对他认识的胙德说话。 假如他的听力更好一些的话,顾川就能听到水碓阴深深的话语: “冕下说了,不用留活的。水织会杀掉那两个平凡人,只留下坚韧的殿下。” 胙德不关心这些,只望到水面上好像有些闪光。 水势凶猛,他们已经无法阻止自己的前进。顾川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死亡是网状的,会把人的一切希望与梦想全部笼入其中,而漏出的东西是死去的残骸。 “别怕。” 那时,顾川与殿下的面部都在放射光芒,即将与天镜呼应。殿下抓住了顾川的手,冷静地说道。 “你们躲在我的前面。我可以抵抗这一切!” 顾川愣愣地看着殿下。 殿下笑了笑,第三次地对顾川用出自己蛮横的臂力,把顾川抱在身前,顾川拉紧无趾人,把他拉到自己的身前。三人复入水中,水面上的闪光就又消失在茫茫黑暗里了。 那时,殿下正在默默回想自己过去在医生教导下所理解的一切的自身理应具有的奇物。 然后三人便这样,以背部撞向水织。 这像极了人的背部的皮、肉与骨和水织无可避免地撞上。 然后……透明的水织毫不留情地发出钢铁被切割般尖锐的啸叫来,而撞击点附近的成吨的水以岸上众人无法理解的形式可怕地沸腾起来,冒出大片大片的烟,一股股、一滚滚,如云似雾,崩溃般地朝向天际,犹如火山口之爆发。 电光在雾气中颤动不过数秒,大片的水面呈出一种不正常的鲜红,然后,滚滚洪流从中心腾起,可怕的白涛像是巍峨的高山,窜上天际,毁灭、爆炸。 大片的浪攀沿城墙,直上顶端,最终回落的时候,比天上的雨更为激烈澎湃,洒在第三军团战士们的身上。 水温接近蒸发的边缘,灼伤了水碓外露的皮肤。他惊骇地退步: “发生了什么?” 他连忙看向两岸,发现奇物水织可能还没有出事,但两岸用来固定水织,方便回收的坚固的人造的楔子因那瞬间的异动而崩溃,拔出成块的泥土一起卷入水中浊流向下。 这相当于门没有坏,而门和门框或墙连接的铰链、以及门框本身被爆炸的力量撕毁。换而言之,水织已经失去了拦截功能。 “快搜!一定是殿下,还有那三个逃犯通过了这里。” 腾起的水雾,把周边的一切笼罩。爆炸的水流直接冲上堤坝两岸,沿着道路深入下淮区的公民区内,让附近的公民都忍不住一一开窗,惊骇地凝望城墙之下、淮水之中所发生的的一切。 匆匆派遣的士兵顺着河流寻觅。水碓命令人跳进水里去找,但藏在水里的水织已经是无差别的杀人源,任谁不小心在水里撞上了,都要成为肉片。 水碓面色发青,冷声道: “先进行水织的回收作业。” 大雨倾盆,雷声沉重。 整个内城都牵挂的三人,顺着水流无知无觉一路冲下,直达河口。 河口区新水家族的码头早已关闭,奇物打捞船也不敢出港,都停在水边,随大水起伏。只有很少的船员还在船上。 那时,有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正在打扫一艘船内的卫生。船内空无一人,他一不小心,翻了水桶。 水桶顺着倾斜的船面,带着水冲出船长室,来到甲板上,与暴雨混在一起。 他追上甲板,勉强抓起水桶,又随船摇晃,一头撞上边缘,当场就肿了一块。他是个乐观的人,很快收拾了自己的心情: “加油!我一定能成功……大家都不愿意干,那我来干……只要做得多……总归能被发现的……” 他站起身来,忍不住凝望灰黑的在发怒的淮水。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于是正巧的,他看到有三个人从水中抱着木板,露出了点光来。 第六十章 木板间 顾川从眩晕中醒来后,是在一片黑暗里。 而无趾人和殿下就在他的身边,因此,他还比较安心。他摸索了一会儿,摸到捆在一起的蚂蟥钉,摸到大片的模板,还摸到了箱子、铲子、渔网、钓竿、网线、细的弹性绳,还有一种大的铁或者其他的金属做成的钝器。 这种钝器和顾川身体差不多大,有点像放大了的船锚。 这些都让他困惑。 但一个波浪打来,他所呆的整个的黑暗的空间都在摇晃震动、木板发出咯咯滋滋的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里是哪了。 “是在船里。我们在某艘船的船舱里。我们可能被渔民救了上来。” 并且刚好放在封闭的船舱里,天镜的光反射没把两张脸点亮。 他对同样醒来的殿下和无趾人说,又问他们: “你们还记得之前的事情吗?” 无趾人摇了摇头,说他睡了过去。他还分不太清楚昏过去和睡过去的区别,在他看来都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状态。 顾川和无趾人一样,爆炸当场就晕了过去。 他们看向殿下。 殿下同样摇了摇头,她解释道: “我也晕了过去,只知道我拉着你们在水里沉浮、飘起来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们开始小声地复盘之前的景象。 “有种透明的可能是网状的东西挡在了我们面前,我看过鱼群在穿过后便四分五裂了。” 顾川说。 “这也是奇物,它应该是第三水战军团的水织。” 殿下曾在尾桐夫人和侍从的闲聊中了解过一点,她把自己所知的奇物·水织的情报全部说出。顾川听罢,心有余悸: “那当时,我们离死是不是只差一步?” “人体的话……确是的。” 顾川还在后怕,但殿下神色没有任何恐慌,好像这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淡然地点了点头。 他还想说话,但肚子一股充水空虚的感觉冲进脑海。胃里的抽搐夺去了他的恐惧,尖锐的饥饿叫他一下子偃旗息鼓,连说话都觉得累,甚至晕乎乎的想躺下了。之前在危险环境中的连续跋涉已经耗光了他的最后的体力,假如再不吃点的东西,他可能就要真陷入死亡的寂静里了。 他们互相看了看,在这船舱里搜寻起来,居然也确实找到点腊肉干鱼片之类的可以果腹。饿到极点的人也全然顾不得这是件偷窃的行径,大快朵颐,给自己的肚子填了些力气。 船舱的门发出异响,顾川的双手连忙摸到了一柄鱼叉,随时准备再度持械伤人,又用布料盖上无趾人的双手双脚,叫无趾人不要露出自己的手指与脚趾。 然后他转过头去。 门口露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来。 他不高,也不算矮,又瘦,比起以前黑了多。 两只灰眼睛落在灯旁,望着里面尴尬的人眨了眨。 门外依旧风吹雨,灰暗的天空上飘荡着可怖的极光,他们的脸又要发光,但螺泥小心地把门关上了,然后他就提着灯,走下台阶。 顾川不说话,什么行动也没有,反倒叫殿下起疑,看向顾川。 顾川仍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东西来。 那半大不大的年轻人走在顾川的面前,放下灯,随后胆怯地道了一声: “川哥——” 顾川摸了摸脑袋,不知如何面对他,只道: “好久不见了,螺泥。” 来者正是当初进城的十个孩子之一的螺泥。那么现在他们在哪里也很清楚了。水织与殿下发生爆炸后,恐怕他们一路被水冲过外城的下淮区,抵达河口区,也就是新水家族的码头附近。 然后他们便被螺泥发现了。 两个同为从边民村落里走出来的人相顾无言。 顾川顺着肚子又干嚼了点腊肉,才恍然想到他是个小偷行径,嗫嚅着嘴就要说的时候,螺泥看出他的犹豫,抢先开口了: “吃吧,这些是船里的干粮,现在暴雨天气,船里就我一人值守,打扫打扫卫生,也防止有人偷东西,我还带了热茶来。” 螺泥把挂在腰边的水壶打开,递给顾川。顾川急得不怕烫嘴,直饮一口,暖茶入胃,沁入心脾,然后胃部烧灼叫他跳脚。 螺泥笑了起来,他很少见到顾川这样,知道这一向安然的年轻人确实是被逼入了危境。想到这点,他就笑不出来,而是问道: “川哥,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顾川放下了水壶,认真地说: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螺泥就说起他的发现来: “我原本在船上打扫,结果往水上一看,就看到黑漆漆的水里,有些东西时而浮出,时而沉入,还发着点光,我原以为是某种……某种特别的奇物,就用了打捞船的打捞网,结果捞起来才发现是你们。” “那时候,我们的脸是不是更亮了?” 螺泥略有迟疑地答道: “是的……你和这位女生的脸亮得发光,一股子要冲上天的感觉,我感到害怕,但发现把你们的脸捂住,光就暗了大半,我尝试把你们拖进船舱里,关上门,你们就不发光了,这是什么……什么病吗?” 螺泥心里知道定是和奇物、和天上的极光有关系的。但一旦和奇物、和天上的极光扯上联系,那就……不是他能涉及的了。 顾川也知道他肯定猜得到,只说道: “是……是某种大病,可能是要人死的病。” 水冲激得厉害,大浪落下的时候几乎能露出底部。船舱随风浪摇曳,一会被浪拖到比往常更低得多的地方,一会儿被浪举到比往常高得多的地方。人在船舱里站不稳,要靠在柱子或板子上。 螺泥闻言,深吸一口气,他的目光复杂又黯然。 拒绝顾川的螺泥过得并不好。在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他也经常会想起小时候在日照村里和少年人们一起玩耍的事情。但川水银行的消息传到河口区时,他不是完全不想投奔的,只是一股子少年人的傲气支撑着他,不为以前的言论服输。 而他更不理解的是原本支持他留船的父母,因为自行车的事情进城后又要因为他的留船骂他叫他走。 “川哥,我之前听说你是进内城献礼冕下去了……但一直没回来,也是和这大病有关吗?” 这问到了顾川的一桩心事,他连忙问道: “外边是怎么传的?你知道川水银行现在怎么了吗?” 螺泥顿了顿: “外边……城里最近有两件大事。” “什么大事?” “一件事是药石家族步了深地家族的后尘,也被内城的议事会和冕下制裁了。”螺泥絮絮叨叨地说起药石家族被制裁的后尘,药石银行已经宣言不做,原来开的诸多分行也全数关门。还有小道消息说药石家族内部被查了波陈年旧账,发现问题无数,让药石家族内部人人自危,彼此猜忌。 “原来偌大的原始八家之一……树倒猢狲散,谁也不搭、谁也不理了……” 这个消息让顾川抖了抖,他这时突然有些明白冕下的做法了。 如果从城里的情报来看,也许并不是药石家族做了银行,所以川水银行能说得上安全……而正是因为药石家族下场了,川水银行和药石家族都危险到了极点,成为受到冕下猜忌的第一等的威胁稳定的对象。 恐怕药石家族早就在冕下的制裁名单之中。 他理解这个逻辑后,浑身发冷。 少年人拉了拉自己浸透水的衣服,深呼一口气,又问: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螺泥低着头,“川水银行被护城军控制住了。” 顾川连忙问: “有人受伤吗?” “这倒是没有……”螺泥说,“他们还处得好好的。只是听说制服、徽章、标记,宣传纸都被统一销毁了。就在空地里烧的,烟灰直溜溜地窜上天,这里都见得到。人们说这是搞党派组织的下场。” “这不是党派组织,这只是个商标,是个扩散影响力的徽记。” 顾川心虚地解释道。 螺泥只是摇了摇头,又道: “城里人是不会信的。我身边的人都说这是结党营私,有的人还说……说有不轨之心!” 墙倒众人推。 原来的落日城新星犹如昙花一现。 “他们纯属胡说八道,我们是最敬重公民、最敬重议事会、最爱戴冕下的人。” 听到这话的殿下挑起眉来,似笑非笑地看向顾川。而无趾人则在摆弄周围那些新奇的属于新水家族奇物打捞业的物件。这些物件,他一件都没见过,也没用过。 顾川泰然不动,又问: “那河岸、雨花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螺泥小声地答: “我远远看过一眼,岸子哥他们都在里面呆着,有专人送饭,还有人正在查账,也就是和药石家族遭到的查账差不多。我父母,现在是在自行车厂当工匠的,他们见过我一次,和我说议事会的调查团正在向他们询问关于‘复式记账’的记账方式。” 复式记账是种特殊的记账方式,任何金额,都要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相关联的账户进行登记,也是银行金融成立的数学基础。顾川向川水银行培训过这点,用的也是后世最完备的复式记账方法。 复式记账会被记账人员盯上,不出他的意料。复式记账就是对单式记账的降维打击产物,落日城早有苗头,只是迟迟不出罢了。 那用来防伪的奇物技术恐怕也会被收编了。 他一时迁思回虑,忽然觉得自己的川水银行可能无忧了……毕竟冕下也在追求金属货币的废除。 只是问题转变了日照村人会变得怎么样,又能不能继续占据一个位置。 灯光在暗室摇曳。 螺泥盯着顾川思虑的脸。他小时候是多崇拜这人呀,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如今他落到这个模样,他心中一片寂然,只说道: “川哥,你生了这场大病,你接下来准备怎么样……你要在这里继续呆着吗?” 他问的时候,下巴顶着胸口,肌肉绷紧了,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 汗珠在火光中闪耀。 顾川看出了螺泥的提心吊胆,他安慰似的说道: “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的,我们患了大病,是要离开落日城去养病的。” 螺泥闻言,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原本吊在嗓子的心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他感到了无比的安心。只是当螺泥看到顾川明亮的眼神时,脸不知不觉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这同龄同出一处的少年人不知道顾川有没有看出他赶人的意思……但他察觉到自己无比安心后,一种苦涩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背叛感让他感到惭愧。 螺泥站在那里,心里责备了自己一句,但若是顾川真要留下来,他真的敢收留吗?螺泥自己也不知道。螺泥讷讷地看着顾川,听到他继续说: “螺泥,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情……真的不好意思。你有没有头罩,就是遮住脸的东西,借给我们一用吗?” “有的,有的,川哥,你稍等一下。” 螺泥匆匆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忘记关门,让天镜再度点亮里面的人,顾川连忙合上了门。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螺泥才回来,回来开门的时候,螺泥雨衣上的水珠不停地洒在地上。 他从怀里递过两个被裹热的头罩。 这不是他现有的,而是他下了船,去了码头仓库里,翻了大半天翻出来的。 “谢谢你啦!” 顾川惊喜道。 螺泥不好意思地笑了,可笑了没一会儿,他又低低地、不知为何地回了一声: “对不起……川哥……” “你在抱歉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顾川一边戴上头罩,一边笑了起来,“螺泥,最近在落日城,你小心点,千万别说见过我们……如果有人笃定你见过,你就和他们说,你被我们打了一顿,然后我们逃走了,你知道吗?” “我……” 螺泥看到这三个人带上了头罩,没有往陆上走,而是往船边,好似是要往水里跳了。 惊人的风在甲板上呼啸,缆绳发出尖锐的嘎吱声,桅杆好像随时都会倾倒。 带上头罩以后,果然天镜变得不准了。头罩在风中呼响,时而发出点光,时而全部黯然。 这等狂暴的天气,最熟练的水手也要发憷。但为了保护螺泥,也为了保护自己,他要绕点远路,从水里走弯道上岸,而不是正大光明地从大路上走。 顾川牵着殿下的手,殿下仍是不太会游泳。无趾人有些舍不得他新看到的新玩意儿,等到了甲板上,他的目光就被更多新奇的东西吸引了。 “你们要去哪里去?” 眼看他们就要跳进浪里,螺泥站在船边慌张地大叫道。 天上依旧是极光,稍微明亮了点黯然的人间。远远的岸上可以看到护城军的队伍已经在外城各城区巡逻。殿下的存在、无疑且确实的、升级了事态。 顾川弯了弯腰,省得自己被看到,扒着绳子就从船边往水里降。他抬头对螺泥说: “我们要去能治病的地方啦!” “那以后还能再见吗?” 螺泥大声追问道。 顾川吸了一口气,说: “一定能的,一定能的!还有螺泥,记住那次的话,千万别忘了——” 彼此呀! 说罢,他与殿下一起往暴风雨的江面勇敢地落去,就此沉没于广阔世界、在岁月的大河中漂流与沉浮。 第六十一章 指南针 不知是不是落日城建筑设计不好还是材料不好的缘故,下雨的节气,许多新的旧的房子总会从厕所里飘出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屎臭味。原本只在河边行动的蟾蜍都跑到岸上了,而原本在地里树里爬着的小虫子,则都进人的家里了。 下淮区海滨发来可怕的潮声,狂风夹着暴雨像连续不断的石子打在房子上。搂着婆娘躺在床铺上的凹脸商人心烦得要死,晕乎乎地披上绒袍子起身,叫起同样住在他家里的佣工去多点檀香,烧点艾草,驱逐臭味和虫子。 随后他自己就靠在书房新装的玻璃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眺望外面祖传的院子。凹脸商人的院子是很大的,还种了点花花草草,弄点假山,是这最近崛起的衰败家族的排面。 这老爷最近可不太高兴。 他感觉他最近做任何事情都不顺利。天上纠结流动的云在他看来也仿佛预示了最近他会遇到的绊子,至于这大雨、不,别说大雨—— “全世界都在针对我,怎么干什么都要出点可怕的事情来!” 他摇头晃脑、低头叹气,郁闷到了极点。 等到凹脸商人又抬起头来,忽然看见院子里闪过三道黑乎乎的影子,他陡然一惊,想到下淮区的卫兵不知为何都被抽掉了,没准要有什么边民使花样,连忙想要大声喊叫家里的佣工,结果听到隔着墙闷闷传来一声: “别叫,老板,是我们。” 他就知道是谁了。 “要进屋谈谈吗?” “不进屋了,有事!” “我也知道你们有事。”凹脸商人叹了口气,他关上门,省得佣工听见,又开了扇窗,让雨水斜斜地吹进来,然后说,“别吓唬我啦!你们是出了些什么事呀!这大事情,怕是把整个落日城都惊动咯!护城军直接出来搜城的场景,我一辈子也就见过那么两次。上一次还是第五次黄昏战争,还有这一次恐怕就是搁在你们身上的。” “哈哈,老板,你知道吗?不平凡的人总归会有不平凡的事情嘛!” 说完的顾川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凹脸商人现在究竟是敌是友,这是冒了风险过来的。 “那你这不平凡的人冒险过来,是为了川水银行的后续咯?” 凹脸商人没好气地问。 他的起床气还在。 “这是的。” “说罢,说罢,要为我给那群小子传达些什么?我还有点人脉,是可以做的,也可以把话送到。” 带着面罩披着大袍子的顾川靠在墙上。 雨水霹雳啪拉地打在他的身上,殿下凝视着他。他说: “也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二十四司有意学习与收编银行,叫他们不要拒绝,可以和他们做合作。” 凹脸商人说: “你倒好,自己想了个大坏事情,好歹做得有声有色的,转头说卖就卖光了。” “也不是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还有别的吗?” “是还有件,就是我剩下的关于自行车约定的股权全部转交给日照村人,叫他们自己随便分配去吧。木匠他们换了地方住,我找不到,银行被封锁了,我进不去。” “你也不怕,我传成全部送给我吗?” 凹脸商人说完就听到了顾川的笑声。 “那也要他们信啊!” “这倒是的,你说传给他们,他们一定信。要你说传给我,肯定没人信了,定怀疑我在从中作祟!”凹脸商人认真地说,“还有别的吗?” “唔,还有一件不知算不算得上事情的事情。” “什么事?” “你不是曾问过我那针有什么用吗?” 顾川说。 凹脸商人站在那里默默地听。 落日城也有磁石,但那些磁石并不会指示南北,这可能与这个世界的磁场有关。 而这少年人轻松自如地说道: “你那永远指向一个方向的针,可以一直指向这个世界的尽头。那我想啊,也许不论是沙漠、丛林、群山的深处、最深的黑夜里,水面上还是可怕的地底……只要有这样一种针,一种指南的、或者指北的、指东的或者指西的针,只要有这样一种指南针,往着一个方向走,是不是总能走出来呢?甚至走到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地方呢?” 凹脸商人抖了抖身子,噎住了。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次他离家出走的事情了。有一次和总是远走行商的父母闹翻,他撒气,说自己最恨行商,就自个自儿地带着他当时唯一拥有的奇物跑走了,结果他走到又冷又饿,也不过是在下淮区里绕圈子,最后没走多远,就被父母的手下抓回去。 再之后,他子承父业,也成为这么一个商人。前几天,他的儿子也和他闹翻了。 他突然问道: “假设一直往一个方向走去,会走到哪里呢?小川。” 顾川靠着门,心神缥缈。 他看着没有星星的阴云密布的天空。雨水纷纷而下,在地面上织出一片可怕的雾气来。 “也许会走到地狱,也许会走到天堂,也许会走到极冷极冷、到处是巨大的冰川的地方——你是知道我做的冰块的吧?也许会走到永恒不尽的荒漠,也许会是一片无穷无际的水,也许会是一个无底的大坑,也许会绕了一个圈子,走回原地,就像在一个球体的表面一样!也也许会看到一堵可怕的通往天上的墙壁,然后就不准你走了!这是自然的奥妙,可都是说不准的哦!谁也没做过这件事情……那就谁也不知道呀!” 天上的雨变小了,而地面上的水雾也在散去。 他说。 而他说罢,便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 殿下抚摸被她放在胸口处的书,彷徨地听着。 而无趾人则抖了抖身子,他完全无法想象,也不知道那些都会是些什么…… “你要走了,是吗?” 顾川也不知道,只说道: “起码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进落日城了……” “那你稍等一下,可以吗?我去拿件东西……” “可以呀!” 顾川笑道。 “但你要拿件什么呢?别是报警了吧!” “我已经老了,但还没混到那头上呢!”凹脸商人气不打一处来,从鼻孔里哼了口气,转头发出鞋子与地板的摩挲声,然后凹脸商人从打开的窗户里丢出一个盒子来。 顾川向前把那盒子打开一看,盒子里是那根他见过的针。 “你……” 他转过头去,听到凹脸商人平静地说: “我说过的罢,这奇物我不卖。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奇物是用来做什么的,指向一个方向又有什么意义……其实我还在想,假如有人能告诉我,我就把这东西给他——现在,你已经告诉了我这件奇物的名字了,我就赠给你了。” “什么名字?” 凹脸商人舒心地说道: “指南针。” 顾川默默地把这东西收进怀里。 “那再见了……朋友,我要走了!” 凹脸商人也笑了起来,说: “再见了,我的小朋友!别死在城里,也别死在外面了!我想你以后的事情可还精彩着呢!” 但他没有听到回音,他知道是那三道人影已经走了。 不久后,卫兵队找上了他的家,问他是不是可疑的人影经过了。 他说: “这黑漆漆的下雨天,什么东西都挺可疑的!小偷特别多,你们这么多人可要好好看好了!” 卫兵唉声叹气: “老爷,您不知道我们的苦。我们这么多人,大家伙今天都收到了紧急指示。这大雨天,本来轮班值守好好的,内城护城军出动了,议事会下令了,所有人都不得安生了……唉……这倒霉天气挨千刀万剐的。我们会尽力做好的,老爷,有可疑人影也要通知我们,早点把这事情好好弄完咯!” “理解,理解。” 凹脸商人笑眯眯说道。 天公作美,降下这样的暴雨,把一切的痕迹都能冲刷得干干净净。殿下说她所知的大多数奇物在下雨天都不是特别好使。 天镜已经是其中最好使的了,毕竟就算在水里也会有光线折射。但仍然抵不住这天上发了水的瓢泼洪流。 这三人藏匿起来,也叫搜城的卫兵队难以发现。 下淮区不靠落日城的边缘,还临着一个碑林区,碑林区在落日城所有区划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面积可能有平陵区的三四倍,据说是最早的落日城的墓地。后来落日城越建越大,原本远离核心区域的墓地也喜迎扩建,成为落日城的居住区划之一。 碑林这名字就起源于墓地里陈列的、至今未改的、大量的墓碑,有普通人的,也有英雄的。 这是落日城过去的死。 而碑林区外边,还有大片的城外农田。 一个好消息是碑林区的城墙随着碑林区的不停扩建分为好几段,没有完整的围起来,是极好穿过的。 “一个坏消息是建筑密集的碑林区好穿越……但农田,不好躲藏。只希望卫兵队没有深入城外农田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摸到城外。 城外成块状的农田,一望无际,全然没有遮掩和躲避的空间。 作物总是喜欢水的,枝叶青翠落日城的主要作物有多种,有些极喜欢水,下个几天大雨也没事,有些是下点小雨没事,原本的引流渠就够排水的。还有些就真不行,被这大雨全淹没,立快死掉。 前者的农户多在家里老婆孩子热坑头。后者的农户……正在冒雨抢救给田地排水。 这三个蒙面人,又是下雨天跑路,一看就肯定是有问题的。顾川自然挑了条没人的水作物的田地,匆匆奔走,并且哪里险峻,更靠近野外,就往哪里走。 “我们要去哪里啊?” 无趾人看到身边田野上的绿苗,眼神畏惧得闪烁。 他不知为何,很讨厌这些活着的绿植。 出土的叶子在雨中鲜明碧绿的样子,叫他感到恐怖。 “我们要远离落日城……落日城管不了遥远的地方。”顾川说。 农野很大,甚至过中心一点最短的直径,也要比落日城任何一个城区最长的直径都大。他们光靠步力穿过,非要几天甚至十几天不可。顾川其实原本准备过一些自行车,但这下雨天的泥泞地,自行车还没人的腿脚好用。 而十几天功夫,怕是护城军已经踏破农田了。 但亡命中的顾川是没有道德观念的—— 没在农田走多久,他们见到了一个畜牧场。不同种类的被驯化的代步畜生都在草场的篷子里不安地嘶吼。顺带一提,草场的门已经在前两天最暴的雨中垮了。水流沿着草场高低不平的土面缓缓流动。 “你们会骑羊马吗?” 顾川问。 “羊马是什么呀?” “只见过马跑。” 两人答道。 顾川笑了起来: “好呀,我也只见过马跑,从未自己骑过。” “那怎么办?” 殿下问。 “还能怎么办呢?哈哈。” 顾川笑了起来,他从一间库房里偷来两匹马镫,挂在两匹马上。 “殿下骑一匹,我和无趾人骑另一匹。” 这是考虑了力量的缘故。 殿下抓住羊马双角后,羊马果然一动不敢动。相反,同是陌生人的顾川握住双角后,羊马暴躁不已。这少年人差点没被甩下来,和无趾人两个人都控不住。 殿下见状,轻轻用脚踢了踢,羊马立刻安静了。 坐在这匹马上的人几乎可以感受到身下畜生深入骨髓的恐惧。 “总之也达成目的了,走吧!” 两匹马开始在农野间向着外边自由的世界,背对着马场主人的追逐与咒骂飞驰起来。 不知何时,雨正在转小,而风也渐渐平缓,卷起羊马的鬃毛,擦过顾川的手边。 两匹马在死亡恐惧的驱逐下,拼尽全力地奔往远离草场与远离农田的世界,大地在三个人的脚下飞驰而过,然后骏马的双腿一跃,飞跃小河。 活着,首先,要先活下去—— 才能见到好的事情呀! 他们不知疲倦地行走着。 不知何时,雨已转小。 淅淅沥沥的雨声也都随之消失了。于是无边无际的田野,还有田野尽头高耸的落日城全部都像个哭累的孩子,恬静地睡着了。外城墙上支起了奇怪器械,操控器械的士兵向前望去的时候,脸色骤变,连忙去报告他的长官了。 被雨洗涤过的万物格外清新,庄稼或野草都承着点透明的露珠。乌云逐渐散去,而几道光柱庄严地、穿过云间、落到了地面上,照亮了逃跑中的人仓惶的影子。 日照大河奔腾不息的水上,那轮永恒的落日,同样撒下了一片火红的波光。 骑在马上的殿下不自觉地转过头来,想要回瞰落日城。另一匹马上的顾川同样回瞰,小心翼翼地观察有没有来抓他们的士兵。 只见到最先知道雨停消息的鸟儿开始忽高忽低的在逐渐晴朗的天空里盘旋,排成一圈,自由自在地飞行着。 而鸟群外,一颗他们从未见过的星星划过了永恒的落日,在天空留下了一道火烧似的痕迹,渐渐地、好像在绕圈似的,转了个弯,逐渐消失在茫茫落日的背后。 他们顿住了。 “那是什么?” 顾川在百科全书里都没读过这个东西。 “那是……那是……” 殿下睁大了眼睛,她知道,她真的知道,冕下提到过这件事: “天十二节家族所预言的,每隔二百一十二个建城节会回归一次的……妖星·天贼。” 也就是在这个没有星星的世界里,星星这个词的起源。 那三人不知道这星星的意义。 整个落日城也许也没有知道的人。 只知道在落日与妖星的照耀下,只知道在跌宕的风声与水声之中,一个曾怀揣期望到来的人,一个在这里的最深处出生成长的人以及一个被囚禁在这里的地底的人,暂时的、且必是暂时的,离开了这座城市。 第六十二章 远别离 天晴了没一天,又下起迷蒙的小雨来。 日照大河的雨季便是如此,吝惜每一点光明,剩下的时间都在往地上泼水,泼完大水泼小水。 只要天上的极光未散,逃犯们就不敢抛头露面。这极光的定位之广、之长超乎了逃犯们的想象,可能真的绵延数千公里,只要看到,就是照到了。假设没有天镜,顾川也许在外面换个身份,他就敢再大摇大摆回落日城。 “能不能毁去脸来躲?” “没意义,你被天镜定位上了,已经闪亮过了,那之后,不管你在脸上做什么,只要碰着光,就会再度闪亮起来。也许,离开天镜照耀的范围可以。” 殿下说。 他们带着浸水的头罩,避开日照大河,在丛林或荒野中策马行走。 殿下与顾川的头罩里发着点微光,时起时灭。三个人里倒是无趾人最为轻松。无趾人不知是天生的,还是从小地牢被后天养成的,他不喜欢阳光。 阳光好似会灼痛他的皮肤,而伤害他的双眼。直到天复阴,而落雨,他才快乐起来。 只是不知怎的,无趾人越走,精神越萎靡不振。 “翻过这片丛林是下一片丛林。” 他操着那没有舌上音、也没有语调的不知多少年前的语言说。 “翻过这片原野是下一片原野。” 两匹被殿下吓傻的马儿在河边饮水,逃犯们稍作休息。无趾人一边拨弄水,一边侧目远眺群山。天地的边缘是望不到尽头的群山。 “那山的后面也会是新的山吗?” 他问道。 那时,顾川正在和殿下交流关于那放晴的短暂时候,划过天边的彗星。殿下说她也不知道多少,只知道天十二节家族一直在致力于制作历法,用来指导大河的泛滥与枯竭,用来指导粮食的种植与不种植。 可在这个看不到星星、也没有月亮的世界里,能依据用来制作历法的永恒循环的自然标志实在太少。他们最后找到的能够奠定的根据是那天边偶然闪过的回归的像是太阳一样发光的东西。 殿下还说有不少这样的彗星,回归的周期和观测的方法各不相同。但天贼是回归周期最长的妖星之一。 顾川听到无趾人的问话后,就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说: “没准是的啊,那又怎么了?” 谁知无趾人拨弄溪水的手一下子僵硬了。 他皱起眉头,认真地、像小孩子一样大声说道: “没有个尽头吗?” 这是无趾人自己学会的抽象的概念·尽头,意味着人在世界上的行动的边界。 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出生的地方是有尽头的,很小一块,是属于他的,他知道那一小块地方所有苔藓、蘑菇的成长,也知道每一只小虫子的飞舞、到来与消失,是他的“家”。 “尽头……也许是有的,但没有到达,那就谁也不知道呀!” 顾川说。 “哦……哦……” 无趾人抖了抖身子,低下头来,看到脚边有一只死去的蝴蝶。那是在之前的暴雨中被雨水浸透无力飞翔而死的。 三人再度纵马,往远处去。 隐隐之间,顾川代表了这个小小团队的方向。 “我决定先回村子。” “你不怕把护城军引来吗?” “到村子里做补给,我要很多事情,过一天马上就走。” 顾川说。 顾川再见到日照村的时候,日照村照旧平静,几个老妇在门内谈闲话,几个老头每隔一段时间披着蓑衣排排田里的水。青年人、壮年人、少年人都往城里走了一大批,日照村肉眼可见地冷清下来。 像日照村这样新开辟十几年的小村落,非商队来访,几乎与世隔绝。 如今又是雨水充沛的季节,那大家伙是真不爱出门。 日照村所靠着的这段日照大河的水没怎么泛滥,只是没过了布满卵石的河岸,依旧清澈如故。 再度见到川母时,顾川的心情又大不一样了。 上次算是壮志踌躇,以为自己能像上一世那些少年成名的天才一样做出点事业来。 结果下一次便狼狈不堪,衣衫褴褛。 窗子里的家和窗子外的门仍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雨水从屋檐上聚成小流如银线般落在地上。顾川沉默地敲了敲门,屋内传来声音。 “来了,来了,是谁呀?” 川母打开门的时候,先是沉默地、茫然地寻找,等看到顾川,她的目光立刻变成温和的与快乐的了。 她平常地、沉稳地说道: “怎么没穿好啊,快进来,外面凉。” 顾川低下了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门关上了,门内没有雨。外面的雨依然下着。 川母烧了三桶热水,给三个后辈晚生接风洗尘。家里顶梁的木头已经很老了,白色的水蒸气从木桶里一直升到顶梁柱的边上。雨又停了,风也息了,小河幽静地流水,夜变得暖和。 顾川洗完,披上家里的旧衣服的时候,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谁知川母推了推他: “怎么不动啊?” 他疑惑地转过头来,却看到川母笑吟吟地说: “你是想看同行的女孩子洗澡吗?” 话音未落,门开了,是裹着川母给的宽松的大的暖的布子的殿下走了进来。她手里抱着自己原来的那些袍子,一双眼睛惘然地望向内屋里的人。 她不知道避让,就与年轻人对上了眼。顾川红了脸,立刻走出门了去。 “这都是身体雄性激素的原因!” 顾川喃喃说道。 殿下不知道是怎么发展成这种情况的,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做进了之前顾川洗过的浴桶里,浴桶里灌入了新的热水。水是用窗外清澈的河水烧的。 日照村是用皂角洗浴的。皂角是一种树的果实,加水泡涨捣碎后就可以当洗发水用。 川母温柔地给殿下涂上皂角水,然后轻轻搓揉殿下的发丝。 殿下的发丝每一根都乌黑明亮,洁白的酮体犹如水中无瑕的仙女。她原本就干净的脸蛋在泡久热水后,呈出一种极美的玫瑰色来,像是落日下绯红的云彩。 殿下这头茂盛的头发叫川母颇有些羡慕,前几天川母发现她已经长白头发啦! “姑娘怎么称呼呀?” 川母一边给殿下编头发,一边说道。 “我……怎么称呼……” 殿下颇有些手足无措。她柔软的身体一半浮在水上,轻轻摇晃。一侧点亮的烛光叫她柔美的影子落在墙的一侧。 “你……妈妈……我,我没有名字。” 她不知道川母称呼,就学着顾川的称呼叫妈妈。 川母揉了揉殿下的肩,殿下吓得几乎要从水里跳出来。好在殿下没有忘记克制自己的力量,只叫木桶晃了晃,水珠飞溅出来,川母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没有名字,是你的父母没给你取吗?” 殿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心慌意乱,还想给冕下辩解: “不……是不需要,不需要……”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呀?姑娘。” 川母耐心地问道。 “我……” 叫殿下吗? 从前人们叫她殿下,是因为冕下的规定。她对之从来不置可否,等到之前舆存和她说曾经还有一位殿下时,她就对殿下这个名字升起了她自己也没有意料到的憎恶来了。 她讷讷地说: “我不知道。” 川母也不烦恼,只仔细地观察殿下的身子,叫她起身给她擦洗。殿下立在水蒸气中,忽然想起她最开始的医生。那位医生也是这么温柔地对待她的。 “那你喜欢什么东西呢?” “喜欢什么东西?” 川母耐心地说道: “就是更喜欢看到什么东西的意思。有的人喜欢水,有的人喜欢山,像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喜欢的是花朵……郊外盛开的鲜花呀,谁送我一朵,我都很开心。” 殿下没有想过这些,她小时候的大部分时间在睡觉,醒着的时间大多在看别人如何治疗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好像永远好不了,直到尾桐夫人来了,她才醒的时间超过了睡的时间。 但她不喜欢尾桐夫人,她喜欢她原来的最开始照顾她的温柔的医生。 那位医生好像和她谈过这个话题,也说过她喜欢的东西。那位医生喜欢什么东西呢? 殿下默默地想,双眼不住地望向窗外。 窗外小河流淌。她记得这段小河在落日城的图书里用官方的说法叫做姬水。 日照村的几处灯光,照亮了最近的水。水里飘着天上的密密的云。 她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雨后的云是极瑰丽的,在水蒸气中渺渺茫茫,变化成各种各样的样子。而尽头的山上的云层则是极厚的,彻底遮蔽了太阳,倒映在水里好似一个奇妙的异常的世界。 但她看了那么一会儿,脸又要生出天镜的光来,连忙侧头。川母知道这是种异常,关上了窗,然后听到殿下说: “云朵……” “那你对自己有什么期望吗?” “期望?” 殿下又陷入惘然中了。 “期望就是……对未来的某些事情的展望,希望未来也会像现在想的一样。这就像,就像我对小川的期望一样!”川母笑着说,“我喜欢他能常回头看看,所以叫他顾,是不是个很好听的字呢?” 殿下没有对自己的期望,不过她知道很多人的期望。尾桐夫人好像研究入了迷,整天在搞人体。冕下想要永远,舆存想要不负冕下不负部下,有的人想要钱,有的人想要权利,也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远离这里。 她记得最深的一个期望仍是那位医生的。 那位医生曾看着她说: “假如一切都能像一开始那样就好了。” 她到现在终于有点理解那位医生为什么会这么说了——假设舆存没有欺骗她的话。 川母听到了这句话,陷入了沉思。她给殿下的正面擦洗罢了,又拿出家里珍藏的棉的大布来,小心地擦拭这害羞的少女的身体。川母说: “云初……或者初云。” “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不解。 川母郑重地说道: “初云,这就是我以后对你的称呼了!” 初云…… 殿下愣在了那里。 川母温和地问道: “行不行呢?” 初云不知道,只是讷讷地点头,然后慌乱地、不安地左右四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少了点东西。 川母见状,只说: “那我就当你是认了。” 初云着急地说道: “我在找一件东西,我原本随身带在身上的。” 川母想了想,从柜子里拿出那本冒险的游记来。游记的边上摆着几根羽毛: “衣服在洗了。这是我看你放在衣服里的东西,你是在找这个吗?” 初云连忙捧住了这冒险的游记,站在水桶中激动不已。 但她翻了几页,却发现这游记已经浸湿了,纸张已经糊得不能用了。她一伸指,就把纸张戳破了。 “坏了……湿透了……” 于是她愣在原地,莫名其妙地,从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游记她以为她能保管得很好的。 “让小川给你再写一本不就好了吗?” 川母拿出一套自己以前婚礼穿的、也是她有的最好的衣服来,递给初云。 “可是……不是说那个游人死掉了吗?他不正是因为记不下来,才记成书的吗?”初云哭丧脸地说道,“那他也许也想不起来了。” “哦,这些啊,这些都是他编出来的。”川母今天好像很开心,不知怎的,就一点话都藏不住,“你多问问他,也许还能编出更多的东西哩!” “啊……啊?” 初云接过衣服,呆在那里不动了。 夜还漫长,但对于逃犯来说,每一点时间都很可贵。顾川给两匹马套上链子,连上一个小的货车。他找到了几个包,塞了点好用的工具行礼,又问川母: “妈,人石我可以用一下吗?” 川母那时候刚洗完衣服,正在寒砧上捣送行的衣服,忙得额头泌出一层细细的汗水。她迷惑地抬起头来: “你也要修补尸体吗?” “大概是的。” 顾川苦涩地笑了笑, “我想按我的想法试一试,不然逃不掉追兵。” 村子里的老头老太们,还有仅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三个人的窘境,在顾川和初云前往墓地后,连夜开了趟会。 “怎么办?” 几个主事的老年人也是脑壳疼。 “他们可能是犯了城里了不得的事情了,赶紧把他们赶走。” “是不是私自铸币了……?我听说有个铸币的村子,被落日城杀得十不存一,稍微有点关系都干掉了。我打出生开始,也是第一次见到落日城这么严厉的处置……” “应该不至于吧……要是这样,我们其他的娃怎么不来报信?” “确实,他们都是一起的啊!” 几个仅存的年轻人、中年人是激动的,想要把可能犯事的孩子赶走。反倒是被顾川觉得顽固不化的老人们给他说了点话。这是因为他们非常坚持“家族”的概念。开枝散叶是老人们天天在念叨的事情。 川母坐在一边默默不说话。 最后是村里最年长的老太太敲了敲桌子,睁开浑浊的眼睛说: “还记得我们、还有那些个村落,当初是怎么从落日城里逃出来的吗?当初你们爹娘那辈里,可是跟那些被处决的犯人一起做了比铸币还大的坏事情。现在你们倒好,觉得你们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守在一个地方感觉不想动了?” 日照村决定向几个更隐秘的友好的村落迁徙。 那些个村落连商队都不去,全靠山靠水靠原野自给自足,已经很接近这片宁静世界的外沿,也就征兵的时候,会有征兵官跑过去,再从一群谁也不认识、落日城也没登记过的人里强行拉壮丁。 “不过他们好像马上就要走了,那就别告知他们了吧,省得孩子们逃出去了还要心慌,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 老太太说。 川母依旧默默不说话。 连夜的会议完了,川母回到家里的时候,才看到蒙着头罩的三个人已经坐在车上了。 他们已经准备走了,之所以没走,是在等川母。 川母是走不动的。她已经被磨去了时光和少年时的精力,她看到顾川坐在车上,向她招了招手。 “再见了……” “哦,再见了……” 川母站在原地,眼前一片昏暗。 马车的声音走远了,她知道她的幸福全都消逝了。今天的光阴可能就是她以后每一天每一夜会做的回忆的结束与休止。 “这就对了,人要习惯的,就像我的妈妈和爸爸死掉了一样,我就当他也死掉了……再也不提他了,不提了,不提了,不,不行,不能诅咒小川……” 护城军没有放弃追踪,他们沿着淮水一路向下,还在搜索这三个逃犯的踪迹,天上有古怪的纸片做成的鸟在飞,这是第四军团搜索的手段。 护城军不可能足额出动,这有补给上的问题,也有雨季天气恶劣的缘故。远离落日城的补给大多要靠劫掠村落。护城军的人数怕是能把村子里的人全部吃光。最后搜索队伍不多也不少,大概两百人上下。 数天后,许多地方都能看到,离日照村很遥远的、绝不会有联系的、接近大陵山脉之南的地方,天镜发出了点光芒来。 于是这两百人分作的十个队伍,最近的、已经搜到边缘,最远的,还在水边上,如今全部向大陵山脉之南这一片蛮荒的土地集结去。 第六十三章 四面重棱镜 “你们有没有发现,好像我们越往南边走,太阳好像就越往下落一点?太阳原本就很接近地平线,如今就更接近了。” 稍前一点的时候,逃犯们刚刚抵达山脉的边缘,山脚长着奇形怪状的树。 大陵山脉的植被分布既分南北,也分高度。 南麓山脚下的树又矮又稀,大多像荧树一样不长叶子。地上还有不被土壤覆盖的岩石呈出一种古怪的蓝色的或紫色的表面。稍微往上,树木越来越密,也越来越高,开始长出顾川所熟悉的那种绿叶来,而岩石被土壤很好地覆盖着。最往上,树又变少,直至消失,最后只剩了岩石……数不清的光秃秃的岩石,被云与雾团团包围。 群山的顶上没有雪,也不发水源。流量最大的墨水也只走在群山山腰与山麓之间。 原本淮水那些顺着暴雨与暴风游上天空的鱼群,有一部分就随着大风一直刮到南边山腰,随着雨水倾盆又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有的摔在地上死了,有的摔入河里,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游曳。 恰好放了点晴,逃犯们在小河边上升起火来,弄点摔死的鱼儿烤着吃。顾川伸手遮住阳光,小心远望,便突然发觉太阳好像离地面更近了一点。 那时候,无趾人正在水里游泳,水让无趾人感到安心。 而初云正在杀虫子。 群山、森林、河边,在这个世界也是各种各样古怪的小生物极多的地方。被雨泡得腐烂的残枝败叶里,有许多长相恶心、色彩鲜艳的多节动物,身上满是绒毛和斑点,尤其是虫子的口器张开的时候,瘆人得很。这也就罢了,山麓山腰上都有飞舞着的咬人的蝇虫,发出连绵的嗡嗡叫,触须般的感知器官或者细线般的双腿在那边磨一磨、搓一搓,人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 这些虫子不怕人,最喜欢接近生物,会顺着缝隙爬进鞋里、裤子里或者脸上。等人觉得脚底下麻麻痒痒的时候,已经是叮了一个大包,然后虫子本身也被踩成尸体,绿色的、粉色的血液就渗进袜子里。 有两世记忆的顾川和没有外边记忆的无趾人心里都要发憷。 初云一点不怕,她拿起缝衣针,就扎靠近她的虫子。 虫子来一个她扎一个,有的被她甩进火里,有的被她甩进水里。虫子爬进她的鞋子里,初云就面不改色地脱下自己的鞋,从而发出一种极细微的声音,细到几乎听不清。 那是丝织成的袜子、被袜子裹住的脚与木制的水履摩挲发出的,光润清脆的响动,背对初云的顾川感觉自己听到了世上极美妙的、极细的雪花在空气中洋洋洒洒的声音。 随后,初云就把进了鞋的虫子,全部一个个扎死,尸体全部倒进水里。正在潜水的无趾人以为是天上开始下虫子雨了,发出恐惧的怪叫。 她的目光一会儿在飞舞的蝇虫上,一会儿在火堆上,一会儿看看来处,一会儿望向远处。她对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害怕的。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同等新鲜的。之所以出神,是因为她的脑海一直在回想川母所说的话。川母说那本册子全是被顾川编造出来……那她岂不是被骗了? 但就算被骗了……她觉得她还是很喜欢那本小册子。 游记已经又湿又烂,带不了了,那张做书签的月黄色的飞蛾,被心灵手巧的川母取出做成了别针,就别在初云的胸前。 她摸摸那根别针,就有些她自己也不懂的奇妙的喜悦。她听到顾川的问话,重穿起水履,站起身来,眺望那年轻人所眺望的方向。 落日还是明晃晃地悬在奔腾的流水上。 “有吗?” 她眨了眨眼睛,疑惑的目光落在身前眺望远处的年轻人身上。 阴云重新合上太阳,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他们披上雨衣,拉着两匹不停在回头的马一起在丛林里步行穿梭,可以看到不知是什么生物留下的脚印还有过去生物的骸骨。 马儿看到骸骨发出一阵恐惧的嘶鸣,如非初云在这里压着,这两匹马可能已经跑走了。 顾川左右四顾: “这里我记得是商人们所说的禁行区,是落日城没人会尝试攀越的区域,谁也不知道这里究竟生存着什么。” “也许很久以前的人知道。”这些骸骨让初云想起了中央禁令宫底下的地牢,地牢里也有奇形怪状的骸骨,“在内城的记载中,第一次黄昏战争就是在山边开战的,是为了清理奇异的兽。冕下说,第一次黄昏战争后,这里禁止出入了。” “他们可能放弃吗?” 初云摇了摇头。 逃犯们专沿着暴雨天气下最危险的河边与悬崖的方向走,踏在湿润的高野草中,尝试寻找有利的地形。偶尔往下看去,可以看到成片的树林正在雨中动摇,但很奇怪的,没有野兽的痕迹。 沿水而行,河里飘着树枝、不知名的聚成一片片的藻,还有腐烂的兽尸随水冲下。 “这里是不是已经很远了?再远的话,可能就要脱离天镜的搜查范围了。” 顾川问。 “可能是的。” 初云拈了一片叶子,心不在焉地说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摘下头罩了?” 这是顾川和初云、无趾人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在远离落日城的地方,释放一次信号,示意自身的位置和逃窜方向,以吸引追兵。这也是为日照村打个掩护。若长久不知方位,他们必定会找上日照村。 “我想,可以。” 初云认真地说。 顾川看向初云,初云也看向他。然后两人一起摘下了面罩。天镜的锁定果然生效,光度迅速上升,而立刻直冲天际,脸上发出的光芒逼得两人闭上眼睛,防止眼睛被灼伤。 随后,他们戴上头罩,只露出两双眼睛。 光辉顿消,回复到若隐若现的状态。 只是这时,初云若有所感地往身后一望,便见到旁边的河里有一团凝聚不散的绿色液体。这团液体就像鼻涕一样,浮在水上而不融于水,始终逆水而上,仿佛无情的食肉鱼正在追逐前方的鱼苗。 初云一呆,立马说道: “顾,出事了。” “什么事?” 顾川转过头来,刚好见到河中那团绿水从水中犹如伸长了脖子一样伸出河面。这团绿水凌在空中,顶端逐渐幻化出一张人的脸来,凹陷的双孔便是它黑魆魆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视前方的人。接着绿水团中更伸出一只水流做成的手作势就要伸向前来,抚摸人类。 一切静物的人化最是骇人。顾川当即撤步,避开这粘稠绿水的抚摸。 而初云执针向前,切开这绿水伸出的手。 鼻涕般的液体顿时散回绿水团的内部。 “这是奇物……还是奇兽?” 顾川惊叫道。 百科全书中没有记载过这一物事。 “这可能是新水家族最近才从水底打捞到的奇物·渌老……在我知道它的时候,它的功能还没被摸透。”初云记得这张脸,这是……刑务司主官胙德的脸,“也许如今,它的功能已经明了,而被用于这次追逐。” 说罢,缝衣针戳中中央的脸。这渌老液体顿时如气球吹破,脸面一霎内凹,在眨眼间便作一滩绿色液体重落水中,接着就被大水冲到无边无际之处。 随后初云收手,缝衣针已经折弯。她收起针,随便从地上取了条坚硬树枝,又道: “我们已经被发现了。最近的护城军也许就在几公里范围内了。” 前方是一片陡峭的悬崖裂谷,悬崖上有河流,悬崖下也有河流,各自蜿蜒地从他们未知的土地流来。雨水正在转大,越急越猛,像是石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人的身上。 落日城雨季的规律难以摸透。谁也不知道雨会转大还是会转小。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他们已经很靠近我们了,甚至可能就在几公里范围内。在天镜示位之前,他们就追到了我们附近,但我们还什么都没发现……” 这时的顾川冷静到了极点。 “只能往有机会的地方边逃边走了。假使对面人力分散,或许我们可以分而击之。现在,走罢!” 马不安地嘶吼,被初云驱赶向前。 逃犯们往群山的更深处奔去了。 而光柱的影响还在发酵。 落日城中央禁令宫的顶上落有观测设备。当时就有观测人员上告冕下。那壁画的底下顿时传出声音来: “尽快把殿下迎回来,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思想凝声机器发出的音调冷到了极点,让所有的侍从无一不惧。殿下的逃出,早是波及整个内城的风暴,使中央禁令宫和议事会二十四司两个系统人人自危。凡是相关的,撤职的撤职,降位的降位,退休的退休,而处死的……处死。 其中遭到了追责的也包括在地牢任务中执行不力的胙德。 胙德就因此成了当时最靠近逃犯位置的缉查队的临时长官。这人在见到天镜的锁定之前,就已经追到了之前逃犯们生火的地点,如今天镜的光华,反倒不敢直接前进,而是叫其余士兵和他一起等待大部队的汇合。 随后,他就使用奇物·震石向其他队伍发出汇合的信号来。 震石这一奇物也是特异。原本震石只是一块落日城地底所埋的长相规整的大岩石,直到被人为切割后,落日城才发现震石被割开的个体都犹如还在整体之中。一旦在一个分片上用力,其他所有分片都会传递到力量发生震动。 只要敲击的频率不同,震石就能起到有限度地、远距离地传递不同信息的功能。于是,约定各类命令的震动信号,震石成为落日城军队超远距离通讯的一种手段。 当时五支队伍距离太远,没能及时赶来。 近处的四支队伍则陆续汇合,马不停蹄地使用奇物向胙德所在的方位赶去。 等到大队浩浩荡荡随信号赶到,却没见到那三个逃犯的身影,其中来自第五野战军团的长官径直质问胙德: “你怎么还不赶紧去找殿下,反倒就在这儿等着我们?” 胙德示意这越下越大的雨,有条不紊地说: “前面的路都是险路,是落日城也没有多少历史记载的险路,长官,我们没有地理优势。正是他们主动示光,我才觉得危险。” 这位野战长官比胙德更明白此刻天时地利的微妙,但他更清楚他前方的路和后方的路的利弊权衡,更感知得到自己兜里那块震石被中央禁令宫特有的传令方式整整敲响一路。 不耐烦的冕下正在催促他们。 他苦笑道: “胙主官,我问你,是前面的水可怕,还是冕下的命令重要?冕下已经怒到了极点。我们只能立刻向前了。再拖下去,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胙德沉默地低下头: “这非我所能妄自议论,我只能站在我的位置,给出我的谏言。” 大雨倾盆,狂风怒号,野战长官环顾四周,又问: “你有做什么处理吗?有锁定殿下的位置吗?光柱只亮了一瞬,他们可能只是失误。” 胙德说:“奇物·渌老被戳破了,恢复需要一段时间,我无法直接追踪。士兵按照冕下另外交代的银羽毛所具有的近距离感应方法,殿下正在向山脉更深处移动,可以把握大致的路径。” “那也好。这里地势险峻,那两逃犯与殿下也万难走远。”长官沉吟片刻,随即对身后的人说,“这里沿地势,或者可以用上‘四面重棱镜’了。” 说罢,当即有四位身着轻质斥候服装的士兵走出队伍,撞头约定过后,往外飞奔。他们怀中各有一犹如水晶般的柱状物。这柱状物也不大,长宽高皆如人之手,通体晶莹剔透,横截面是三角形,而整体是一个长条的柱子,上下两个断口面都有明显破碎断裂的痕迹,闪有荧光。 这就是曾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大放异彩的四面重棱镜。 四面重棱镜很长时间声名不显,因为这奇物功能说来复杂,实际简单,无非是若有强光从其第一面穿入,必会以彩虹的方式从一个方面散射出来。 这种现象非常接近于光的色散。光的色散还是落日城近百年内才发现的一个性质。所谓的色散,就是复合光如白光穿过棱镜时,由于内部各单色光的折射率不同,于是每个单色光都会发生偏折,从而形成从红到紫的光谱,犹如一条美丽的彩虹。 在色散未发现之前,奇物·四面重棱镜的效果在很长一段时间,由于这唯一被发现的性质,是典型的“观赏用奇物”。 它没有任何的杀伤能力,即使有,光线也只不过是放大镜强光的水准,能够点着纸片的程度。 因此,在落日城发现三棱镜的色散特性后,四面重棱镜一度被开除出奇物的谱系——直到它被原来的拥有者气愤地摔碎成四截。 然后人们才发现这两者的性质原来压根不是一回事。四面重棱镜这一奇物才真正地展现出其非比寻常的作为奇物的功能来。 四面重棱镜发出的光不是散射光,而是……复制的光。 只要四个棱镜放置的相对位置正确,从棱镜的一面折射出来的彩虹般的光线,就会飞入第二个棱镜之中再度折射成更加绚烂的彩虹。第二个棱镜射入第三个棱镜,而第三个棱镜折射入第四个棱镜。 理论来讲,谁都知道一而衰、二再竭,四面重棱镜这反复的折射反射不就该次第削弱吗? 实际不然,从第四面棱镜飞入第一面棱镜的光辉仍会继续散射,以同等强度的光强抵达下一棱镜,从而完成几乎无限地循环往复,形成密密麻麻的光栅牢笼,犹如一片混沌之迷彩,再也分不清红橙黄绿。 并且随着时间,随着无限的折射和反射的发生,光栅的强度会越来越高,只需要一分钟的强度积累,就能够在一瞬间将人体烧为粉末。 唯一可惜的地方在于,四面重棱镜在抵达极高强度以后,任何用来控制它方位的固定物器——不论是底下的泥土、支撑的岩石、固定的木件或者铸铁件——都会被它毁灭。 换而言之,四面重棱镜的相对位置也会随之发生,光线的无限循环再无法继续发生,重会到原本的普通三棱镜的状态中去。 为了完全地使出四面重棱镜的威力,落日城的护城军曾专门按组训练棱镜兵,这些棱镜兵别的不会,只会各用奇物在野外广范围内迅速找到合适的位置,并且在野外环境中用四面重棱镜围成四面光栅牢栏,从而锁死一片方位。 等到四位棱镜兵出发,野战军团的长官默算时间,又叫众人按队伍重新分散,形成网状的包围圈,从各个地方开始向预测的路线位置逼近。 负责侦查的人员只扫了一眼地面,便汇报道: “可以辨识出有三个人的脚步和两匹马马蹄的印子,以及一辆小货车的轮印。他们正在往前赶路,路线可以确定。” 时间太短,雨水并没有将逃犯们的痕迹冲刷干净。 “继续走!” 野战长官说。 沿着山脊的灌木,沿着正在扩张的流水,高低不平的泥泞的大地过后,便是那片贯穿山脊的裂谷。胙德只见四处崩塌,却有灌木遮蔽,还有一条流水和几段翻倒的岩石。 悬崖底下的一切和悬崖顶上的一切都是不能互相望见的。滚滚的雨水沿着悬崖犹如瀑布般带着泥泞不停地流下。 换而言之,便是凶险的。 对于逃犯,对于追兵,皆是。 第六十四章 暴雨如注 陵山脉南麓的雨越下越大。乌云密集的长空一闪,群山的顶上便滚起灿烂的雷电的火花来。可怕的霹雳叫人的耳朵嗡嗡作响,而人屏住呼吸,不敢高声与天雷语。 飙急的雨点,一阵猛过一阵地倾倒在自己的身上。 那时候,逃犯们穿入这危险的峡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峡谷是无路可逃的,只有前和后两个方向,原理上比树林更加危险。 但在树林,顾川也认为他们必定会被护城军抓住,那么看似更危险的峡谷与那些看似安全的树林、平地、野地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必定会被抓住的。 唯一的区别在于地势。峡谷无疑是最险峻的地势。 他们只有很少的时间,和很少的机会。 “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初云问顾川,认真地说,“我相信你,我听你的话。” “那就麻烦啦!” 逃跑中的年轻人明明心底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如今听到这话,居然表面上云淡风轻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来,叫初云突然觉得这还是个傻瓜。 “说来,初云,你可以登上崖壁吗?” 顾川问道。 初云的身体机能早已超越人类,登上崖壁也不困难。 她点了点头。 “那么可以把崖壁打出裂缝来吗?” 这是个奇怪的请求。 “按我之前学到的力量……”她想起自己模仿上通天风的作为,说,“大致是可以的。” “那我就想拜托你,先从峡谷里登到顶上,等到追兵追到我们时,就是之前我们远远看到的山谷上边的河流,把那附近岩石全部打坏可以吗?” “这是为什么?” 初云不解。 “这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我也不知道行不行……而追兵可能就在后头了。若是出了问题,你再从上面狙击追兵,也总好过在下面对敌。” “这倒确实。” 初云细细思索。她从上通天风莫名学到的手段,确实很适合远程射击。 初云很快登上高处。顾川和无趾人继续和马车一起往前去。 群山在这时昏暗到了极点,只有闪电偶然震烁时,此间的天地会忽然闪亮一瞬、好似太阳落入了云间,所有云的边缘都明显了。然后又忽然昏暗,一切重归于只剩下天镜极光的朦胧。借着这点亮光,顾川见到奇异的虹光正在遥远的地方排列反射,在雨滴中不停地折射散射,直到弥漫开来,犹如一片光雾。再不一会儿,边缘散逸的光华就冲上天空,成功造出一片连续不断的光栅围栏。 “这是……四面重棱镜。” 他恰好知道这奇物。 这奇物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曾大放异彩,在德先生的资料中,四面重棱镜曾经围住了溃败的起义军。所有想要逃跑的起义军的人体在撞上边缘的光栅一个不剩地化为了灰烬。 两匹马在这凝神静思的人耳边发出一阵嘶鸣。 顾川回转了精神,无趾人提醒他是马车轮子陷入了坑里。 “啊,又遭到了点麻烦……哈哈!” 年轻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真难呀!” 然后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用落日城的兵法来讲,这场遭遇战的双方遇到的都是最危险也最难的全盲作战。 首先是不知道对面的奇物手段。其次是对面可能不知道却也可能知道我方的奇物,然后是在最恶劣、能见度最低的天气下,最后则是在地形未知的危险野外。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对于老练的将领而言,绝不会愿意冒险。 当时,就这来自野战军团的长官的想法,他是觉得先用四面重棱镜包围,然后等到放晴的机会,使用奇物搜索,最为妥当。 敌方只有三人,又飞不起来。而我方有的是人,补给的问题,大不了叫第六工程军团开个补给线,直接转长线。冕下也开了大量奇物的使用令。 只是他腰间的震石还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时刻提醒着他冕下急不可耐的意志。 “侦察兵,情况如何?” 长官叹了口气,只能莽撞。 侦察兵使用的是一种类似望远镜的奇物。在这望远镜奇物的视野里,裂谷深处的光景呈现出一片鲜明的红色黄色与蓝色的光晕,需要专门训练进行辨识。他向野战长官汇报道: “他们就在前方,车轮子陷入了岩石坑里,那两个囚犯正在尝试把车拉出坑,要把他们就地狙杀吗?” 落日城的弓弩在雨天无法保持弹性,是用不了的。落日城也有火器,是最初级阶段的火器,同样无法在暴雨天气保证开火率。何况两边距离超过数百米,远远超出前工业时代武器的精确命中范围,必须要进了悬崖才行。 不过护城军倒也另有奇物能做到远程一击制敌。 一个指挥吩咐了下,当即就有队伍,取出形似并排琴弦的奇物来。 这种奇物纵然离目标千米之外,也可在瞬间摧毁目标。如果目标是一般人体,那此奇物必定能令之生机断绝。 但这奇物不带锁定,需要依靠望远镜奇物的配合。 “这不是关键的信息,侦察兵!” 谁知野战长官暴跳如雷。 五支队伍整合为一,来自野战军团的长官无疑是他们之间地位最高的,隐隐为首。这侦察兵不是他训练出的手下,听到他的回答,这长官是说不出的恼火: “殿下呢?关键的是殿下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生死,我们都要把殿下带回去!” 侦察兵擦去镜面上的水花,说: “没见到殿下,殿下不在他们身边。” 长官不知觉间松了口气。这是因为不需要直接和殿下在危险的区域对上了。 随后,他又皱起眉头。其余各小队都没有回音,这说明殿下还没被发现。 “那就还不能轻易地把他们杀了,收起大荒落罢。那两人必定知道殿下的下落,而殿下也必定和他们有关。只能先把他们活捉了。” “假设他们反抗剧烈,一时难以制服呢?” 另一领队指挥问道。 “抓两个无能力的人难道不是手到擒来吗?难道还需要万般手段吗?” “总有万一吧?” “胙主官,你的晶球还在吗?” 长官转头问胙德。 胙德答道: “他们知道晶球的作用,不会被轻易入睡。” “那没有办法。若遇情急情况,可以用点手段,比如卸掉他们的四肢,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但切记留条命,至少让他们能听到话,又能张嘴说话。”长官犹豫了一会儿,补充道,“最好还是不要致残,我们没有医师,也无相关奇物,一般刑讯的手段用到他们的身上,也怕他们流血过多而死。殿下和他们还有关联,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们可能需要从他们的口里得到殿下的情报。” 说罢,他敲响了几下震石,与散到其他方位的追兵做了个简单联系,又点了这边一半人在谷外看守,随时做支援。 最后这长官与胙德便带了十来个人径直穿入这裂谷之间,切实地往里走近了。 他们自然看到了那两个正在推车的人。 一个是不带头罩的,站在前方拉车的无趾人,还有一个是站在后方的推车的带着头罩的年轻人。 还有两匹马儿在雨中不停地甩动鬃毛,发出一阵又一阵恐惧的吼声。 “别叫了,别叫了,马儿,同是落难人,是我们对不住你们。” 顾川小声地说道。 好似通灵的马儿一下子莫名安静了下来,顾川便听其他声音听得更清晰了。 那时候,黑云蔽日,世界一片昏暗,万般都见不清晰,声音混进雨里更难辨识,只是近处灌木淅淅飒飒被踏破的声音,以及可怕的钝器从光滑的岩石上划出而发出的滋滋的声音到底是藏不了的。 于是他寻声来处,猛然回头,果真见到雨中有朦朦胧胧的人群影子,正在急速地逼近他们。 “来了……” 年轻人心底一颤,心几乎要提到嗓子口,哪里还不晓得这就是追兵、落日城派来的追逐他们的护城军——也就是落日城的正规军。 无趾人傻乎乎的不解: “来了?” 疲惫至极的马匹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惧的叫喊。 “是追兵,我们跑,等初云!” 顾川没有任何犹豫,对无趾人叫了一声,就不再推车,拨开前面的灌木丛,走在泛滥的喝水的边上,就往峡谷的更深处撒开步伐。 无趾人见状,也放开抓住木车的手,随着顾川一起奔跑起来。 他们身后,野战军的长官见状,连忙道: “他们发现我们了,快追!不能让他们逃了!活捉他们!” 随后,长官落下队伍,而二十来个士兵皆提起气来,疾步往前追去。 那是在最可怕的大雨里、最危险的地势下的狂奔。从头顶峡谷的缝隙里漏出的雨片不停地扑在奔跑者与追击者的身上,掠过他们的发丝,眼睛、鼻孔与衣服。 木制的水履在地上踩出一连串的雨花,大风吹到他们的皮肤发疼发红。 “这就是对权力的挑战吗?” 追兵向来留有余力但饱受军事锻炼的体能卓越,逃犯们全无保留但体能远逊于前者。 顾川和无趾人拼了命地往前飞奔,胸部在短时间内就扩张到了极限,而腹部收紧、隐隐作痛。但他们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一眼也不看身后可怕的人影,他们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能听到自己耳边还有吱吱嗡嗡的响声,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发出的声音,狼狈得像是一条野犬。 前方峡谷偏折,两人跑了个急转弯。而追兵有条不紊地拉近距离,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顾川又跑过一连串的灌木丛,灌木的树枝在他的腿上留下了许多伤痕。雨水渗进伤痕里,作可怕的疼痛。 直到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来。 “……初云……”顾川心中默念这个川母给殿下所取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来,想要寻找那个理应在悬崖边上的小小的模糊的影子,“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为什么还没做?” 遥远的光栅犹如这场跑道的终点。 而身后,追逐的鹰犬越来越近。 其中三个追兵,随手捡起石子,向他们抛来。顾川听到破空之声的同时,左右晃动身体,想要躲避,但仍有沉重的硬石打中了他的腘窝、肘关节和腰后,叫他全身一晃,反抗的力量泄去大半。 “现在,还不来吗?快要来不及了呀!” 他心中默叫初云,但峡谷仍然没有任何异动。 “还是说……追兵也追到了上面?” 一切都是死一般寂静的、沉默的。而雨水便是绝佳的丧乐。 没有天赐良机,没有天时地利,他们绝无可能与持有多种奇物正规军匹敌。跑得最快的士兵的手在这时,已按在了顾川的肩膀之上,然后猛然按下。 沉重的力道,让顾川失足倒地。他只能在空中勉强转身,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叫自己的背部重重地摔倒在露出岩石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无趾人也被一士兵按倒在地。 两人同时失去了反抗的机会。 长官在士兵们的身后,走来,轻声笑道: “还好,一切还好,进展顺利,谅他们也耍不了什么花招。” 胙德则大步流星,走到顾川面前,抓起他的雨披,把他的脑袋抬起。 顾川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抓住自己的这张脸,与绿水球中的那张脸,或者地牢里追捕他的那个主官的脸是一样的。 “是你啊,你是被权力怪罪了,是吗?” 他笑道。 胙德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笑,只陈述道: “殿下在哪?只要你告知我们殿下的位置,也许,我们是能放走你们的。” “放走我们……?” 那时的顾川虚弱到了极点。 他无神的双眼望向天空,只见这峡谷的天空是一道绵延的长蛇般的缝隙,雨水在峡谷的边上犹如留驻的瀑布,而在峡谷的中央则是一片氤氲的水雾。 一切都朦朦胧胧,说不清楚。 “是的。”长官听到胙德这话,愣了愣,转瞬也想明这是种话术,便道:“我想舆主官也说过你的生死是不重要的吧?我们现在的目标只是迎回我们的殿下。如果你真的关心殿下,你应该也不愿意殿下与我们为敌,而受伤吧?我也听说过你的一点天才的发明家的地方,但我想,你想要的事业应该绝不是让一个女孩子受伤吧?殿下为了你和舆主官打了一架,难道你一点惭愧也没有吗?” 顾川没说话,只发觉雨明明在变大,水雾好像却变淡薄了。 就有士兵重击了他的腹部。剧烈的痛楚传导到全身。年轻人疼到闭上双眼,咬紧牙关: “假设我说我不知道呢。” 周边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把他淹在中央,士兵们甚至懒得控制他的手脚,其中一个士兵阴恻恻地对他说: “那么,我们就把你的手和脚都挑断,让你从此既不能用抓握东西,也不能走步,只能像条蠕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爬行。” “呀,好可怕……” 他看到水雾又不再变淡了,而是在变浑浊,变得有些发黄发黑了。水声更响了,混着许多奇异的声音。这是只在日照大河边上的丘陵与平原行动的人们很少会有的体验和知识。 “我没什么力气,说不出话来……你们靠近点,我告诉你们……我也受够了,我不想再逃了……我想回妈妈身边……”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谄媚地说道。 “那就对了……” 长官站在一旁,佁然不动。围在顾川身边的几个士兵则都把脸靠近了。 敲打万物的水声越来越激烈,而顾川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轻声细语地说道: “那你们可要听好了。” “快说罢!贱人。” 有不耐烦的士兵踢了踢他。 他温和地笑了笑,勉强伸手附在自己头罩的边上,然后……大声叫道: “现在,我告诉你们,没有人能决定一个好的人的命运。我不能决定,你也不能决定,冕下不行……老天爷也不行呀!” 接着,他猛地扯开头罩。只在一瞬间,被天镜锁定的面庞开始发亮,光度迅速攀及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无边闪耀,直冲天空,把靠近的众士兵的眼睛灼伤。 在闪耀前的一瞬,居高临下的胙德的眼睛与顾川露出头罩的眼睛对上了。不知怎的,他看到这双黑漆漆的眼睛,好像看到了遍地都有的玻璃球里混进了一双剔透的的宝石与水晶。 然后他也捂住自己的眼睛,倒退数步。 顾川趁此机会,只一步就跃到无趾人身边。那张因天镜而发亮的脸在短时间竟成了这狭窄又极其黯淡的空间内的闪光弹,令众人不敢直视。 “如狱!” 同样闭眼的无趾人听言,连忙抓住顾川的手,顾川从无趾人的兜里掏出那混混沌沌如鸡子般的奇物来,接着……猛然往自己的身上一砸。 于是这鸡子,再度吸来空气与附近的水流,直作水球将两人包裹。 顾川早已研究过如狱生成水牢的位置。这生成之后,他的鼻子仍露在外边可以呼吸,接着,如狱做成的水球受到内里两人的惯性驱使,在地上滚动起来。 被水包裹后,天镜的光辉暗下。长官睁眼,怒声喝道: “快追!” 他刚说完,忽然顶上就掉下一大块的岩石。这块岩石直砸入河底,溅出大片大片的水花。不知何时,水声越来越响,沙沙的雨声好似变成了连大山都要震碎的骇人的震动。 长官一顿,望向天空,只叫出一个字,随后噤声不言: “这是——” 山在发洪,而水在发怒。 滔滔大水天上来,混着泥沙与石块,带着不可抵抗的威力,扑向峡谷的底下,作这群山之间最为宏伟的瀑布,朝久居平原的人类灌溉。大水只在几个呼吸间,便填满峡谷,紧接着,犹如仍然饥饿的猎手,沿着地势一路驱赶,开始吞没峡谷的外侧。 这水不是干净的,它是浑浊的,且是最浑浊的,它带着群山之间最可怕的力量,犹如黑潮涌起,吞没了这里空间,一路翻出无数树枝、石块,还有曾经活在河里的鱼儿们的尸体。 泥石与山洪接管了这片峡谷的统治权。 寻常人类,饱受锻炼的追兵也好,还是久经疲弊的逃犯也罢,如今都是猎物。 逃杀这才刚刚开始。 第六十五章 玄鸟 那天,落日城也在刮风下雨。 受了雨洗的中央禁令宫显得冷峻。垒砌的石块分外漆黑,眼睛的符号则更鲜明了。 一架马车从外城下淮区驶了半天进了内城,停在中央禁令宫的门外。马仰首天外,鼻子吐出白色的气息。马车上走下一人来。 那人今天依旧穿着那套厚重的棺材服,头戴编有丝花的礼帽。 中央禁令宫的侧殿,有四个穿着全身盔甲的狱人正在等她。 “是冕下册封的女勋爵……尾桐夫人,是吗?” 那人正是尾桐夫人。 “是我,受冕下传召而至。” 尾桐夫人弯下腰来,轻轻点头。 那狱人的脑子好像比其他狱人灵光一点。他磕磕碰碰地转述道: “冕下有话:你现在可以知道第一步是怎么做的,现在随、随我走吧……” 自然是要进地底的禁令宫。 在进之前,尾桐夫人遥遥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见到群山之上,明亮的霹雳正在不停地滚动。她又见到一道天镜的光华短暂地冲上天空。 于是观测的侍从们目目相觑,在中央禁令宫内来回奔走。 “似乎……情况正在变得胶着。” 那么落日城究竟会迎回一个变得如何的殿下,或者是……不能迎回呢? 尾桐夫人想道。 这对冕下的计划来说,恐怕结果是很重要的。 那时候,站在悬崖顶上的初云没能及时按顾川所说的做,是她确实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根据野战长官的指令,追兵们早已重新分散成多支小队,从各个方位向逃犯们逼近。 就在稍早一点的时候,有一队人沿着另一侧的山脊,冒雨走向了更高的地方。 这更高的地方自然便是裂谷的顶上。 裂谷的深是望不见底下的,山的高是叫人远望便心生放弃的想法,山道的湿滑则是会让人摔倒然后再也起不了身。石堆的穴洞里到处积累这天落的流水,崎岖不平的土上同样形成或小或大的水洼。连绵的暴雨引起近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泛滥,放肆的河水超乎了过去百年冲刷形成的河道,再度攀上了被人们叫作地上的土地。 这原始的群山里,所有的地形都是临时勘探的。没有人走到过这片土地,也没有人曾经见过此间天地的风景。 没有约定俗成的路,而只有人刚摸索出来的小路。 这支队伍没有那望远镜般的奇物,不能尽知远方景象,所以须走得小心翼翼,以防遭到伏击。 水履步步踩出雨花,而雨衣则在雨中飒飒哒哒地作响。 “我们左侧应该有个峡谷,那个峡谷就是先前预测的逃犯前往的位置。” 这支队伍的侦察兵汇报道。 “我知道了。” 这支队伍的指挥官淡淡地回应,又认真地、可怖地吩咐道: “你们要多看,多观察,也许殿下就在我们的左右前后!” 尽管沿着另一条路,但并非没有找到殿下的可能。追兵晓得逃犯们是可能耍把戏的。而在近距离范围内想要感应到殿下,对他们也并不困难。 这里有个特别的原因是在追兵出城前,冕下曾赐予各小队一种特殊的物品。那就是胙德先前提到的银羽毛。银羽毛是不是奇物,追兵们并不清楚。只是根据冕下的口述,银色羽毛靠近殿下到一定范围内时会有反应。这种反应,除了胙德的小队以外,其他的人还不清楚是怎么样的。 冕下只说等遇见了,你们就知道了。 有些人对银羽毛的功能将信将疑,而这支小队的临时的领头人则不疑有他。他握紧银羽毛,时刻等待银羽毛的异动。 越往峡谷顶上,树就越稀少。但到了,张眼一看,到处是嶙峋怪状的石堆,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 这长官正在疑惑自己有没有走错了路,但就在这时,手中的银羽毛因受潮而卷起的羽片居然一一放松了,再度伸展到蓬松柔软的状态,仿佛正随其原本的主人振翅于天。 “这是……起反应了!殿下可能就在附近!” 当时队伍里的传讯兵见状说道: “大人,是否要用震石告知其他几位长官?” 谁知那长官顿时冷静下来,眼中闪着寒芒,他冷酷地说道: “这还不行。我们还没有确切地找到殿下,又如何能轻易告知上级,万一徒费功夫,你是要负全责吗?相反倘若我们切实地找到了,再抓回去,那功劳就全是我们的了。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传讯兵喏喏,不敢反驳这权力的上级。 随后,他们就顺着羽毛伸展的方向小心地向前摸索去。 这支队伍没有强力的破坏性奇物,原本只想要暗中靠近,但岩石堆要比灌木丛难遮掩得多。天上几阵雷鸣,极光闪亮,正在观察崖下动静的初云便用眼角的余光真切地见到了他们隐隐约约的身影。 她立刻将自己手中的枯木枝向岩石后投出。 枯木枝被那长官单手握住,这群人既被发现,也不再藏着掖着,干干脆脆现出身来,直面初云。那长官甚至饶有闲心,低头问好道: “有一段时间不见了,殿下。” 水长云低,远处又一声雷鸣震撼,叫断西风。 初云认识这人,这人甚至顾川也见过一面。 “你是检查司的……” “正是鄙人,小人斟尚能为殿下记得,实在是家族的荣幸。” 他故作敬畏地低下自己的脑袋,好隐藏住自己愤恨不已的目光。 作为原本地牢任务中的三位主官的一个。 地牢的失败无疑波及了这三位主官。对于边民,他们是高尚的大人,对于冕下,也不过是可以随时罢黜的小人。 舆存因为受伤直接被削去职级。当时中宫内,胙德被冕下指派进入搜索队伍将功赎罪。于是斟尚意识到自己与胙德处境的相似,紧随其后,便在可怕的注视下,主动要求参与追击,以戴罪立功。 斟尚与胙德是不同的人。胙德自觉就算失去主官位置、也不至于死,那大不了就是回到原本的门客一般流离失所的状态。 他的心仍是平稳的。 但斟尚做不到这种平稳,他是他那穷困潦倒的家族寄寓最大厚望的唯一一人,他能做到二十四司主管的位置,他的家族是付出无数牺牲的,而他自己更是拼尽全力的。他谄媚过那些他原本根本瞧不起的烂人,他也曾在大家族的门前自称心诚而跪拜整日整夜,他冒着生命危险替议事会参与与深地家族直接相关的非监管无登记之奇物的调查——只因他认为勇敢的人定会得到报偿。 所谓的报偿便是通往更高权力的阶梯。 但真奇怪,不是吗? 他原本拼尽全力获得的一切在如今居然轻易地摇摇欲坠起来,就像风雨里看似坚固的岩石,但被水一卷,被狂暴的自然一摧,便也要碎裂下坠。 而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一个更受权力青睐的人的任性的举动。 这真的很奇怪,不是吗? 他想。 他凝望自己的脚边,脚边雨打鼓似的响着,雨点碰到地面,又反过来溅射到他低垂的脸上。他作出一个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可怕的谄媚的笑容,说: “我们是来恭迎殿下回宫的。” 尽管冕下声称生死不论,但任谁都晓得活着的殿下肯定比死了的殿下更具有价值。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初云冷冷问道。 她站在岩石边上,扔出树枝后,随手又捡起一颗石子,神色俨然,严阵以待。她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携带了那些能用于战斗与克敌的奇物。落日城保有的可以用于克敌的奇物也不是那么多,大多奇物都是看上去没什么作用的。 但也不那么少。能够在初云未发觉的情况下对她能造成生命威胁的,初云已能够数出大荒落、重光、玄黓、大渊献等近十种奇物。 “我们能找到殿下自是上天赐福,是上苍希望您与冕下重新相认。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承冕下的命令与这天地之间的意志,希望迎您回去。” 斟尚说。 那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大风一吹,所有的雨点都打在人的身上。 倾盆的雨声与天上偶然闪亮的雷声几乎彻底淹没了人声。远处,初云同样用余光瞥到,闪出了一种虹彩般的连续不断的光芒。 这是四面重棱镜,初云当然也认得这奇物。 四面重棱镜的使用无疑证明了冕下在这次追击行动中投入的奇物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惘然—— 为什么冕下对她的重视会抵达这种地步,她这个奇物生人究竟代表了什么,又对冕下意味着什么? 她不知道。 她说: “我与人有过一段约定,我要送这两位被追缉的犯人出去,在他们脱离追捕之前,我不会回去。等到他们脱离追捕,我自然会回去,向冕下谢罪。” “殿下,你也应该知道冕下不会收回成命,更不会放弃追讨他们两人。” 斟尚低着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初云深知冕下不会收回成命。 落日城这一代的权利中心没有任何一人比初云更接近冕下。她不了解冕下,但她又已经可能是最了解冕下的人之一。她现在已经不知道她和冕下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有一点,她可能和冕下是一样的。 她用自己的话说: “但,检查司人,我也不会收回我的成命。” 斟尚却在雨中摆了摆手,笑道: “请不要这么说,殿下……我们不是冕下,冕下的成命有时候,我们实在不该,没有能力执行好,自然与您的成命没有任何冲突。要不这样好不好,您随我们回去,而我们也放弃追踪两人。而我们就当这一次的任务失败了一半,如何?” 这是与胙德所用的相似的话术。 诸小队的成员不像主官一一持有奇物,只手持利器,随时准备上前。 斟尚继续说: “而你也该知道吧?他们会因你而被就地击杀的。你属于落日城,不属于任何别的地方。” 水汩汩地流着。 初云顿在悬崖边上,犹如立在悬崖边上的白色的小花。 她确实忍不住地在思考这个提案。 斟尚见状,为了加大心理压力的筹码,他轻飘飘地取出那片银白色的羽毛。羽毛在空中丰满地张开了,依稀可见曾经飞在空中的生灵的痕迹。 斟尚说: “我们是真的不想与您发生冲突,但您知道吗?殿下,这是冕下赐予我们的一件奇物,这件奇物可以感应您的位置,离您越近,它张开得就越丰满——你们是逃不走的。您必须要和他们分离,不然,追兵们一定会追到你们,伤害你们……你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景罢?” 但初云呆住了。 这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也有这样的羽毛。 那时候的她不安到了极点,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动作。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来,从川母为她整理的小腰包里掏出了与斟尚手中所拿的羽毛接近一模一样的羽毛来。 斟尚见此,也要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也会有……” 初云晃了晃身子。 这羽毛她只从一个地方获得过,那就是地牢里存在着的大鸟。 她又想起那只银白色的大鸟亲切的又满是悲哀的眼神。 为什么那只大鸟的羽毛能找到她? 初云想起过去她所做过的许多的名为“补天刑”的手术和术后疗养,还有她是奇物人的本来……好像……她并不是不能理解这个问题的。 她迷惑地、惊奇地抬了抬脚,脚边的石头便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滚入深不见底的峡谷,停也不停地消失在茫茫水雾中了。 那时候,尾桐夫人已经在地下的禁令宫呆了一小会儿。 地牢里的水已经被抽取干净,一切又回归了原模原样。狱人在她的身边来回巡逻。她颇等待了一段时间, 顾川和初云原本走不通的那条路里,走出了一个尾桐夫人也只在书上听过的古人。那人的面皮歪歪斜斜,几道疤痕不像是某种难以抵抗的外力切开的伤口留下的,反倒像是……缝合后留下的。 他没有头发,好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剃光了的。他终日不见阳光,皮肤呈出一种青灰色的 根据尾桐夫人所掌握的资料,这位脸像是缝起来的人,极可能是上一位殿下的“医生”,也就是现任殿下的前任医生的医生。 “冕下叫你下来的吗?那位勋爵,你倒也算……有些奇妙。” “是的。” 尾桐夫人平静地答道。她知道她对冕下是有用的,因此她在这里尚且什么都不用怕。 “我该怎么称呼您?” 那缝合似的人答道:“您可以称呼我为衣啮缺。” 衣姓是落日城已经消失的公民大族,而啮缺是个贱名,意思就是老鼠啃的、兔子咬的,总之是被咬得残缺了一块儿。也就是不经翻译的话,这人的名字或许可以说成裁缝家被咬了一块儿的男孩。 “那我们要从哪一步开始了解‘第一步’呢?衣大人。” 尾桐夫人略微低首,以示恭敬。 可她的身高就算她低头,也比衣啮缺要高上一个头。 啮缺转头,往曾经顾川和初云曾走过的那条小道走去。 “这可就有的好说了。”他虽然外表看上去还算年轻,但说起话来却像个阴阳怪气的老头子,而且颇有些牢骚的欲望,“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给你讲……毕竟我以为那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后来我一直在等死。” 啮缺说起死时,轻描淡写,像是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吃饭喝水的事情。 “说来你应该知道,落日城的先祖也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的吧?” “自然。” 尾桐夫人的身高几乎要顶到洞穴的顶上。 她眯起眼睛,见这昏暗的洞穴通往未知的深处,掩藏了无人知晓的古代的历史。 明明没有灯,但这两人好像都可以看清前路。 “外面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吗?” 尾桐夫人说: “有。” 这叫啮缺吃惊,连忙说道: “有?有什么?” “在公民家族流传有许多个小道消息,我记得其中一个小道消息是说,那时候,来到这里开辟土地的人们有个统一的称呼叫做九疑,是由多个原本并不相关的部族组成的联盟。” “嚯,那和我的时代也差不多,都是那么传言的。因为这一切都来源于冕下的口述。在落日城里,只有一个人完整地知道一切历史。” 啮缺说: “那就是冕下。” 他们很快穿过了土道,来到那岩石峭壁里钻凿出的牢壁。 “冕下是我的老师,和我说过的东西大约要比外面流传得要多。” 雨声抵达不了这里,这里的世界最为静谧。被困在牢狱里的生命没有任何自由,也不该再获得任何自由,因此,它们大多陷入到一种可怕的、不顾死活的、等到一切尽快结束的状态之中。 地上是因为动物求生求存的声音而争吵的。 那么地下,便因为这群等死的囚犯们无比宁静。 然后,啮缺迷路了。 尾桐夫人发现他可能很久没来到这里,所以非常生疏。他一边寻路,一边问道: “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现在……落日城外面有什么纹章?” 说到纹章,落日城的所有家族都有各自的纹章,这是一种彰显地位、以及区分敌我与高下的标志。 但若说起最具有代表性的纹章,那整个落日城任何人都只有想起一个: “你是说冕下的纹章吗?” “冕下的纹章……?是眼睛吗?” 啮缺生出点疑惑。 “是的,是眼睛。”尾桐夫人说道,“在现在的落日城,所有的墙壁上,所有烧制出来的砖块,都有一面会刻有冕下的纹章。” “那这纹章代表了什么?” 这问题奥妙呀! 尾桐夫人乍听,就觉得其中布满了陷阱,她不知道这唤作啮缺的缝脸人究竟有什么心思,只以接近公式化的言论答道: “这代表了落日城的统治者、六次黄昏的取胜者,以及永不落日的冕下的权威。冕下是落日城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存在。纹章即是冕下的荣光,而冕下则是……落日城唯一的神明,也是落日城子民唯一的信仰,我们得冕下的保护,便以冕下为最高的荣誉,为冕下发展落日城的繁荣。” 啮缺好像见怪不怪了,尾桐夫人说出这么一段政治正确的话,也只让他无动于衷: “那就是了。” 荧丝悬在两人的顶上。啮缺回过头来。尾桐夫人这才发觉到啮缺的瞳色是有异的,那好像并非是一双……人类的眼睛。 那时,他阴恻恻地说道: “那你知道吗?冕下在构建了自己的纹章之前,曾有过另一纹章……” “另一纹章?” 尾桐夫人全身一震,过度的惊骇让她的脑袋都忘记低下。她一头撞过了大片荧丝。于是一片片的荧丝缠在她的礼帽上,发着淡色的光。 啮缺说道: “是的,另一纹章。那是当初名为九疑的部族联盟与冕下共同崇拜的对象。冕下和我说那纹章所代表的东西就是这世界上最为美丽、最为强大的生灵,那是一种奇兽,在曾经数量众多,而如今活者寥寥。” “那,那是什么纹章呢?” 啮缺轻轻地拐了个弯,不知从哪里打开了一盏小小的灯。于是明亮照在两人的前方,让他们看清了牢笼里正在栖息的活物。 “那个纹章的名字……叫做玄鸟。” 那不是别的,正是顾川和初云在地牢里见到的那只美丽的银白色的鸟儿。这只大鸟如今见到啮缺,却不像与初云一样和蔼,张开被剪掉舌头的嘴巴,发出一阵可怕的无气力的呜咽。 它灰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直直瞪着啮缺。 “你恨我也了无意义。” 啮缺对那只鸟儿说: “你们的时代比人的时代结束得更快,这里是太阳最后落下之地,而非太阳最初升起的地方。” 随后,他便转过头来,对尾桐夫人说: “而你现在所见到的正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玄鸟,也是落日城的先祖曾经的纹章、标志,或说……图腾。” “纹章……” 尾桐夫人摘下自己的礼帽,露出自己盘在脑后的发髻。她的目光逐渐兴奋、而她的思维则陷入一片无法理解的深渊。她惊骇地说道: “明明是崇拜者,却将自己崇拜之物关入牢笼……还有比这更奇特的行为吗?” 世上最后一只的玄鸟更加疯狂地扇动自己的翅膀,奋力地想要脱出自己的牢笼。但它早已虚弱得无以复加……曾经它就不能挣脱束缚,如今就更不可能。 “有,当然还有。” 啮缺发出低沉的可怕的笑。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一步’了。你是殿下的医生,我听说过,你是参与完善了补天刑的人,你也算是有点能耐的,我听老师夸奖过你。补天刑是将奇物的功能与人体进行有机结合的技术。那你知道补天刑的前身吗?” 啮缺也不等尾桐夫人回答,就自顾自地念出一个词来: “‘人彘’。” 在啮缺接受教育的时代,这项技术通常被称为“人彘”。 第六十六章 人彘 彘在落日城指代一种家畜,也是人类最先驯服的动物之一。 它大约等同于另一世界中的家猪。 人彘,从字面上理解,便是……用人做成的彘。 “我们所要做的是事情无非是把一种东西变成另一种东西,或者把两种东西变成一种东西,而这种想法渊源已久,人们最初能给出的方法,呵呵,总是简陋,遵循直觉,并不美感。” 洞穴昏暗幽深,啮缺立在银白色的玄鸟之前,一双发绿的眼睛好像林中的饿狼。 “如果缺少能够飞翔的翅膀,就想要给自己画上一双最美丽的白色的鸟儿的翅膀,如果四肢软弱无力,就寄希望于大口吃肉,蒸骨熬汤。如果皮肤不好……那就换上好的光滑的人的皮肤。不过寻常人换上奇物会死……这是很难的……但是玄鸟不会。所谓的玄鸟即是一种活着的奇物的存在。它的身体好像具有无限的生性,它可以忍受绝大多数的伤害,而不会死掉……这就是特别奇异的了。用玄鸟作为素材,是不是显然高于用人作为素材呢?” 这白色的大鸟畏惧地缩在一旁。 “呵呵,再说回我们的手段吧。我说补天刑的起源是人彘。那么人彘也是有起源的……最开始,它单纯是一种刑罚,一种让统治者都要颤栗的刑罚。” “这刑罚究竟是什么呢?” 尾桐夫人眯起眼睛。 啮缺继续说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冕下还是我老师的时候,曾给我讲过一个古老的故事,或者,她说,也可能是神话。她说名为九疑的部族联盟,很久以前,并不居住在这片土地。这是你已经知道的事情。他们在一片山谷之中,那里的山谷炎热无比,太阳永远悬在最高的中天,只有玄鸟飞过苍穹的时候,万物才能在酷热中得到生机。但九疑的联盟在那里已经居住很久了,他们认为他们的土地是他们受天所赐的土地,他们有一套完整的律法,这套律法在过去起源于遥远的群山,不知是谁写下的,而到了如今已消失在日照大河的波浪里。但在那时,这套律法确是他们在那太阳悬天之地生存的不二的法则,其中有一条说没有人应该离开自己的故乡,外面都是危险的、可怕的。不过那时候,就有许多人提出了问题,山的那一头是什么呢?在这些提出问题的人中,有许多人平庸地老死了,也有一部分人在活着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走了,并且永远没在回来。还有一个人。这一个人走了,直到若干日子以后,他重新回到了故土。” 啮缺顿了顿,好像在等尾桐夫人说话。 尾桐夫人说: “我想,所有的冒险家都无法忍耐分享的冲动,他一定是说了些关于外面的世界的事情,是吗?” “我的老师说他说山的那一头,有温暖的河流,有其他的他从未见过的生命在栖息,他与其他民族的人结成了朋友,他看到了奇妙的水……不是地底岩石缝隙里的水,而是壮丽的、巍峨的、聚成的一团,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流来,最后也流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的无穷无尽的水。他说那片土地上可以耕作一种可以吃的粮食,有一种在地底居住的与他们很相似的人就是那么做的。饱受灌溉与耕种的土壤发出一种淡薄的甜蜜的味道。烟色的云彩,架在无边无际的土地上,一定是这人间的最仙之境。” “在现在,落日城的人们也说,这片土地也是天赐予我们的,永恒的,不变的……我从小就是听着这些父母称之为神圣的事情长大的。” 尾桐夫人笑了几声,说道,但并不发表自己确实的意见。 啮缺好像在打量被关在笼里挣扎的玄鸟,犹如在打量一只可怜的畜生。 他好像没有听见尾桐夫人的话,只自顾自地问: “那你知道那人的结局吗?” “你说是人彘的起源,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也愿闻其详。” “呵呵,那我就说说罢。当时,冕下说那人违背了祖宗的律法,遭到了实际统治者的嫉恨,因此他受到了刑罚。这个刑罚的名字是将其贬为最低级的奴隶,比现有的一切奴隶都要低贱的奴隶。可是现有的奴隶,已经有戳瞎双眼的,叫做盲奴。也有只准爬在地上行走的,见人必跪的,这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但要比这些奴隶还要低贱的,有什么呢?好像已经没有了……只有家畜,一种叫做彘,也就是猪一般的家畜。” 啮缺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尾桐夫人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所以执行的人把他做成了猪……是吗?” “是的,这就是人彘。这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可能是某个谄媚的奴隶罢?想要做成人彘,首先的第一步就是要砍掉四肢。人的四肢是不像彘的,显得太纤长了。对于现在,便是玄鸟的四肢实在太短了,不适合人的行走。” “其次是要挖出眼睛。彘的眼珠的角膜是鸡蛋形的,巩膜则比人更厚实点,它的视野很差,是远远比不上人的。玄鸟的眼睛虽好,但能够直接联通视觉神经、远彻他方的奇物相比,也不值一提。” 啮缺开始比划玄鸟的躯体,好像屠夫正在比量案板上的畜生。 “接着,就是割去舌头,破坏声带,因为人的发声和彘的发声显然是不同的。到了这里,对于一个人的处理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但冕下说在那次旷古绝今的惩罚中,还有最后一步。” “那一步是……缝上彘的皮肤——正常想象,通常走不到这一步,正常的人就应该死绝了。但那违背了训诫的人,居然还活着,哈哈!冕下说这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奇物吊住了他的命,一直到他缝上皮肤,他还活着。据说他刚缝完皮肤,醒来以后,是在自己无意识排出的污物中痛苦地打滚,之后,它被领着,摸到自己完整的被剥下的皮,也摸到了自己的脸,然后发出了惊骇的叫声。” 说到这里的时候,啮缺取出了个小瓶子。瓶子里泡着一根奇怪的刺。他将这根刺扎入玄鸟的体内。 玄鸟悲戚地张开自己的翅膀,想要发出呼喊,却因舌头的剪掉而只是无力地吞咽气流。在它体内生长的某种特异的奇物,并无法抵抗这根刺的威力,而轻易地让它倒下了。 “纵然是当时的统治者,在下令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下会做到这种地步。但有趣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他们发现人彘活了下来,而且活了很久。 啮齿说。 因为奇物、人体、还有其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应。 于是从此一道可怕的大门向人类打开了,而一段历史便揭开了它不可名状的一角。 “而且,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哦。” 那时候冕下曾对只是个少年人的啮缺说过这样一句话。 如今他重新转述给尾桐夫人,盯着这个他可能的继承者。 他看到尾桐夫人静默地站在他的身后,重重疑虑地重新把自己地礼帽戴回头上。她说: “我突然升起一个疑惑来……殿下是奇物作成的超越人,这是我晓得的事情。因此,我也早就发现了殿下身体许多不同寻常的地方。到了现在,我突然想问……” 啮缺照旧看着她。 “殿下的本来、究竟是怎样的呢?我的意思……” 尾桐夫人那时说。 殿下是粘和了奇物的人? 还是做成人模样的奇物? 是缝合了玄鸟的奇物人? 又或者做成人模样的玄鸟的尸体呢……? 又或者都是与都不是呢? 啮缺只转过头去,说: “你既然想到了这里,就应该已经理解了冕下究竟想要造出的是怎样一副躯体……你既然心里可能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呢?哈哈,我呀,能说的也不过是这些,哦,还能说一个,还能说一个,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时候,这只玄鸟就在这里了,但它那时不像现在这么孤独。” 那时候,啮缺看到这只玄鸟丰满的银白色的羽毛的底下有破碎的蛋壳。它温柔地拥抱了几只刚刚破壳的小鸟。 其中有一头让啮缺记忆犹新。 是一只小的、特别小的、出生就营养不良的鸟儿。那只鸟儿在玄鸟的怀中,昂着脑袋,朝着外面走道辉煌的灯光,好奇地、微弱地、欢快地鸣叫着。 而它有一双明亮的灰色的眼睛。 “又有谁能知道这万事万物真实的起源和发展呢?” 他说。 比这稍早一点的时候,群山之间,雷鸣震震,大雨倾盆。 横穿了大山的峡谷,犹如远古的大地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创伤。少女站在悬崖的顶上,双耳只闻滔滔的水声其响不绝。 而她的双目看到自己手中的羽毛在雨水中肉眼可见地湿润了,丝绒般的毛线全都发生蜷缩,并粘在一起了。 而斟尚手持的羽毛依然丰润,在雨中自由舒展。 “殿下,你思考的时间不多……我们并非一支,追兵也从多个方向而来。”斟尚说道,“也许,现在,那两位你心系的旅人正陷在难以想象的危难之际,您必须尽快做出决断呀!冕下……还在等你回家!” “你说得对。” 盛大的雨水把树叶打到了地上。叶子随水漂流,在河上犹如扁舟,飞也似的过了。松软的土地,好像正在解化在水中。 “他们正在危难之中……” 初云说。 她低下头,突然想到自己在中央禁令宫内好像没有任何可以多相处的人。 她想起了她之前的医生,那位医生最开始仰望天上的云,然后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她也想起了那位侍女。她认为她是对不住那位侍女的,但按照顾的说法……我应该憎恨冕下,她想。 她也想起了尾桐夫人,尾桐夫人对她来说是可怕的。 斟尚面色一喜,殿下的表情是那么黯然,以致于他认为殿下已经要屈服了,而他即将立下又一个巨大的功劳。 这个功劳绝对不会逊色于当初他对未经登记之奇物的冒险检查,而可能成为他未来的立身之本。 “可是……” 初云抬起她高傲的头来,凝视这人间: “为什么我要在这其中选择?” 斟尚一愣: “选择……选择什么?” “一个自由的人……”她说,“为什么因为有权力的人的施舍,因为有权力的人轻易地夺去了他们的自由,又重新赐予他们自由,就该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呢?” 她将手中的石子以自己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量飞掷地上,顿时岩石震裂,沿着应力脆弱的纹理向四面八方扩展,与已经存在的纹理与缝隙联在了一起。 悬崖上的河水,顿时渗入岩石的缝隙之中。 “又是为什么……”初云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顾川对于舆存质问她关于侍女的事情的回答,“现在你向我传递了两种选择,传递了后果?难道这些后果,这些选择都是天经地义,都是必然发生的吗?” 石子不停地落在地上。 河水早已没过了土壤、岩石或者灌木草丛,在悬崖的边上一滴滴地往下坠去。 斟尚本能地意识到殿下正在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不攻击他们,但他知道殿下拒绝了提案。 于是他的脸立刻变冷了。 “传讯兵敲响震石。其他人做好战斗准备。” 然后他便取出了他的奇物。 这奇物是检查司主官历代相承,通常叫做六根除灭。六根除灭形如长针,可藏于袖中。这奇物的功能也简单,便是刺入人身,然后叫人入眠,转瞬便昏迷过去。这针刺入程度较浅的,人还能做做噩梦,而一瞬间被刺入较重的,人连察觉到自己被扎了都做不到,彻底失去意识,好像记忆被删除了一样。 斟尚当初也是内城公民军事学校的一把好手,如今见状,疾步向前,想要与初云接触。他心中满是愤恨,但还不敢和殿下撕破面皮,只张嘴说道: “殿下,还请多想想呀!为了你,整个落日城都鸡犬不宁呀!” 谁知初云只举出手来,对准脚底的悬崖。这里的岩石本来就不稳定,如今受到重压,便更显脆弱。 “又是为什么——” 无边无际的看不见的空气,犹如在皮肤间被呼吸一样,迅速地凝聚起来,往这地上放出了匹敌“上通天风”的气浪,直。石头发出连绵的震响,内里积年的岩缝濒临破碎。 她说: “你需要做这平淡无奇的一切,而不能选择去做其他的、更多的、更奇妙的事情呢?” 斟尚还想向前,但可怕的破碎的缝隙,让他心慌意乱地往后大跳。 只是岩石溃烂的缝隙一路通向悬崖上的河床。河床崩溃,分出支流。原本已经泛滥的水流至此彻底决堤,与悬崖失去了最后的阻碍,顺着崩溃的地势,开始向那混黑的深处打着旋儿地、倾泻而去。 天在震怒,水在作响。 倘若说世上的万种生灵是一把泥巴甩下来的,那么水与土做成的群山的大洪水便是要叫一切脆弱的东西重新回归到泥巴的状态去。 初云便放开自己的身体,任由自己像是一根银白色的羽毛般轻盈地、浮在无边无际的空中,水雾浮在她的身下,而雨滴不停地落在她的身上,大的岩石在她的身下,小的石块在她的身旁。 她放开自己攫紧了的手,于是那皱湿的羽毛脱手而出,飘飘扬扬地飞入空中,与她一起在这空中飘下。 “真奇怪呀……” 她明灰色的眼睛望向天空,天空是阴沉沉的。 “仔细想想,居然会有那么多不理解的事情,呀……好像是你献礼之后的事情……” 她微微侧目,目光穿透了黑暗的深处,直看到底下正在睁眼望上面的顾川。那时,顾川正准备揭开自己的面罩。 说来,现在,冕下又会怎么说我呢? 按照我对“妈妈”的了解,冕下会把我打进地牢罢? 因为我变成了一个……不好的人了。 她远眺底下如狱水球的生成,还有如狱水球里正在凝望天上的眼睛,初云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来: “现在,如你所愿。” 第六十七章 牢笼 在德先生百科全书奇物篇草稿的扉页写着,奇物并非全能的事物,却是超越的事物, 它的功能单一,它功能的实现遵循某种特定的异常的原理。因此,奇物只是一种工具,一种可以超越人类能力极限的工具,但有时候,确实的、还不如一根烧火棍顺手。 那时的顾川躲在水牢之中,在一种昏沉的闭气的境地里私自冥想。 如狱形成的水牢一会儿没入浑浊的水里,大量小的大的岩石、泥土、树枝就打在如狱水牢之上。又一会儿,它重新浮出一点,这样,顾川探出如狱外的鼻子便能呼吸上几口气。 但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水牢以外的天色暗到了极点,浑浊的大水密不透光,只能模糊地发觉有无边无际的飞沙走石,乱入人间。 而双耳则能隔着水听见风在越做越大。纵然是三四人才能合抱的老树,这风也要叫其连根拔出地面来,然后树木连同周围的石子、泥沙与树叶一起扬至于无边无际的空中。老树沉重,在风中倾斜了没一会儿,便倒在地上,粉身碎骨。 那时的洪水才刚刚抵达其最可怕的高潮。从天上降下来的雨,与从群山深处流出来的河,纠结交汇,雨助水势,无可阻挡地向前扫去,崩溃般地溢出峡谷。 “仿佛天地之间……破开了个口子。” 喧嚣的浊浪倾泻而下,浩浩荡荡地压入山林深处,把沿途所有的木头、树根一起带上,然后……轰轰烈烈,杀尽众生。 有无名追兵落入水中,被洪水一路带到水球边上。只靠到极近时,顾川才从昏暗里见到他的轮廓,仿佛巨大的黑球压在一层水做的窗帘之上,顾川认出这峡谷里踢过他的人。 他紧张到了极点,一手持如狱,一手摸索了一根树枝,准备在水中持械搏斗。 只是下一个瞬间,这轮廓便被水冲去,消失在无际的远处。而如狱在水中接着慢慢滚动。 风雨如晦,躲在树根、断岩间或者泥底的群虫发出凄切的鸣声。 不知为何,这片山林之间只见虫豸,也不见野兽。 “然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总有些意想不到的地方能使上劲。” 他默默想道。 奇物·如狱是当时地洞舆存所使用的奇物,后被无趾人抓住核心夺走。单从外形来看,如狱呈鸡子状。乍看上去,混混沌沌,说不清颜色是黑是白,也说不清材质颜色。 若是将其拿入雨中,如狱会在雨中不停地跃动,它时而能将附近的雨滴吸来,时而又将雨滴弹走,好似一颗不息的、活着的心脏。而其吸引物质与放出物质的奇异,则像极了作为血泵的心脏抽血与放血的功能。 在逃难的过程中,顾川与初云已经摸清了如狱的大部分使用的道理。 奇物·如狱最主要的作用便是能够吸积周圈的物质,包括水与空气,足以形成一道牢笼。这道牢笼既有引力封锁内里的生物,也有力量抗拒外来的干涉。 舆存的使用是作为牢笼……但此前,顾川就想到或者可以反其道而行之,用如狱把自己锁在其中。若是自己把自己锁在其中,更可以控制自身被锁的位置,反过来形成一道壁障。 这道壁障在大多数时候是没有用处的。 只有在很少的时候,犹如如今……在这水中与水上漂流之时,可以用上。 犹如这黑暗群山的大洪水,并非这些追兵所能阻挡。 原本在峡谷外守着的追兵并不出奇,只是加入军队的落魄公民。在水还未奔出峡谷时,那形似淮水大泛滥的洪声就叫其中年长者肝胆俱裂。第一个人迈出逃跑的步子,第二个人便连同其他所有人一起四散寻找高处。然后,大水从峡谷里沿着河流一路暴涨而冲出。大片的岩石泥土滚滚而下。 几个传讯兵急急敲响震石,可峡谷里的震石只传出一阵杂乱的声响。 “这代表什么?” “这还能说明什么……”最近的传讯兵面色逐渐扭曲,“说明我们的长官也陷进水里了。进去的队伍的震石,可能正在遭受无序的波动与打击……冕下会收到这个信号,我们要倒大霉了!倒大霉了!” 几个逃生的人目目相觑。但山洪还在不停变大,一路下彻,很快淹到他们的脚下,大潮翻起,便淹没他们的水履,冲往路上。 这时天上惊雷闪烁,刚好叫这群无能为力人看清彼此难看的面色。一个人却步,就是一群人不敢回头的逃走。 追兵所携带的奇物没有任何能应对这暴雨山洪的,就算有,他们也不敢轻掠锋芒而尝试运用。 于是他们只能眼见着峡谷崩塌,而万物万事的发展逐渐进入谁也无法想象的境地。 水里飘出几具追兵的尸体来。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呀!” 两个逃犯所在的水球就随水在这群山之间漫无边际地漂流,悄无声息,也无人看见,一路被水带到茫茫黑暗的远处、也是群山地势最低的地方。他们来到了一片矮崖,随后水球撞在矮崖上,然后猛地回弹,向上跳出,被后边的水势一扑,便冲上岸边。 接着,还在泥地上连续滚了好几圈。 顾川撞得头晕眼花,背部弓起,身体蜷缩。他察觉到事态已经好转,就上下扯动这鸡子状的奇物。这鸡子在空中摇晃了一阵,水牢这才化作流水崩溃,四散流落。里面两个人掉在地上,勉强正面向上,在潮湿的空气中大口大口地呼吸。 年轻人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雨水不停地打到他的脸上。 天空依旧一片阴霾,他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点力气,能够开口说话,就笑着对无趾人道: “朋友,我们好像逃出来了。接下来就是要与初云汇合。再之后,就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我们自由啦!” 只是兴奋劲过后,顾川突然发现无趾人的表情是沉郁的。 无趾人说: “逃出来了……也就是说,终于获得了自由。” 无趾人的体质特异,他明明一副老态,却比顾川恢复得更快。只一会儿,无趾人就能站起身来,甚至走上几步。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痕。这是之前被追兵逮到的时候,他被追兵殴打的。 无趾人当时还不懂恐惧的感觉,他本想反抗,却无法挣脱追兵的钳制。追兵们问他殿下在哪儿。无趾人回答不出来,就不说话。明明顾川不会因此继续逼迫他,但那群人却狠狠地踢无趾人的眼睛。他顿时双眼一红就哭了出来。但那些人仍在踢他,并且嘲笑他这没有指甲的人,用木质的水履跟踩在无趾人柔软的手上。 十指连心,这好像是他的父母说过的一句话。 然后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怕了。 因为疼。 但无趾人的精神却集中不起来。那时候,在一种近乎于死亡的神秘的体验中,他漫无边际地开始想起他逃亡的时候所看到的许多景象。他想起落日城里有一群人拉着不属于自己的车,在城市的道路上奔驰。他想起一群马夫在拉车的马儿陷入泥泞之中后,不帮助马儿,反倒用鞭子抽打马儿的眼。 这是为什么呢? 然后他又想到了他原本的牢笼。 牢笼是安静的。 雨声是嘈嘈切切的。 他的脑海里充斥了无数他也不知道的想象与事情,于是他坐在树边,抱紧自己的双腿,向自己身前躺着的顾川,疑惑地问: “获得了自由后,又要做什么呢?” 顾川勉力起身,背对洪水的方向,摸摸鼻子,对无趾人笑着说: “就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呀。就像我的话,我想尽可能地见识一些原本见不到的新奇的玩意儿。在很久前,我和我的母亲说我想要收集世界上的一切奇物……哈哈,这是个大话啦!不过为此,我觉得需要了解世界的更多的地方。” 这些话让无趾人感到迷惘。 他开始了解到他并不了解这位他最初的朋友了。他闷闷地说道: “可是……可是……地牢以外是落日城,落日城外是广阔的日照大河的流域,在日照大河的流域外,是原始的群山,而群山的背后还是群山,或者还有没见到的东西。你说自由的意思,是人能去往的地方的大小……这个‘自由’是没有边境的吗?” 顾川顿住了。 雨不停地打在叶子上,叶子一片片随着水珠一起飘零。 他想了一会儿,才说道: “对呀,是可能没有边境的!毕竟谁也没见过这个世界的尽头。而且呢,我们未必能走多远,毕竟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嘛!要知道,土地是泥泞的,地形是崎岖的,山是极高的而谷是极深的,但人确实可以靠腿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发现很多很多不一样的有趣的事情,也可以尝试做一些原来做不到的事情。这不也是很有趣的吗?” 顾川还想继续说,却听到无趾人又缩了缩自己的身子。 “那么,会遇到新的‘城市’和新的‘人’吗?” 他困惑地问。 顾川说: “我听说落日城的先祖也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片土地的。也许会遇到哦!从来没有见过的城市,还有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人。” 谁知,无趾人先是着急地起身,举目远眺群山的深处,可重重叠叠的山把他的视野遮住了,然后他无可抑制地战栗了起来: “什么都有,什么都是可能的,好多的好多的城市,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相处的方式,要和他们做不同的交流,然而就是、就是没有个尽头吗?朋友!是吗?人可能是不能丈量世界的……” 牢房是很小的。 无趾人在父母睡着后,他每天都有一个工作,就是丈量自己的牢房。 他知道,牢房长宽都是他平展手臂的一端到另一端的长度的三倍。他一眼就可以从一边看到另一边,一边的世界是在光明里的,一边的世界是在黑暗里的。 但这就是他所在的地方与所掌握的一切。 日复一日的平静的充实感让他在那小小的牢笼里异常安心。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出生与前半辈子居住的地方的感觉是安心。 而现在,他脱出了人们所说的牢狱。可他所见到的一切从一开始的新奇逐渐转变为发自内心的惊骇,就好像一个天生的深海恐惧症者第一次开始想象海洋最深处的黑暗。 天雷忽然响彻人间。无趾人连忙捂住自己的耳朵,蹲了下来,颤栗地说道: “好可怕……” 草丛发出稀疏的响声,混在雨声里听不真切。 顾川这才意识到无趾人正在为自己初次接触的无法理解的巨大的天地而痛苦。于是这年轻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复这只是看似孩子的囚徒,而满心难过地沉默下来,久久望着昏暗的云天出神。 这没有被探索过的无边无际的世界一片苍茫。 “为什么会感到可怕呢?” 他问无趾人。 “我也不知道……我可能是……” 无趾人紧抱自己的身体,原本想要回答,却在说到一半时,仿佛目睹恐怖,而面露惊骇。他连忙向顾川身后扑去,使顾川一惊。 顾川立刻意识到这是坏事发生了,可这时,他早已来不及闪避,只能勉强腾挪,尝试保住自己的要害位置,接下来,他就感到有扁平的针片似的刃捅入了他的腹部。他的身体立刻紧绷起来,随着刃的抽出,鲜血不停地流出伤口。 他一时不能站稳,踉跄两步向前,摔倒在一颗粗壮的老树边上。树摇晃了下,水滴与叶片纷纷而落。他的腹部发出一种火烧似的剧痛。他靠着树勉强回头,看见那是从草丛里钻出的人。 这人全身湿透,蘸着泥巴和树叶,原本光鲜的衣服与鞋子已经都烂了大半,露出他全身的淤青,狼狈到了极点。 闪电照亮天空。顾川借光看清了他的面庞还有他无神的目光。 “又是你……” 来者正是胙德。 这被贬黜的追兵没有在洪水里死去,而是靠曾经在悬曲河与水搏斗的经验活了下来,并且一路追到这里。 无趾人一把将他扑倒。胙德不知是难以反抗,还是没有反抗,轻易地脱手剑刃。剑刃被无趾人拨开,远远地扔向一边。 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流至树底。 发怒的无趾人一拳拳地揍在胙德的脸上。 胙德居然没有反抗,任由无趾人打他的脸,无趾人一边打,一边还用自己贫乏的词语骂他。但这人好像一点不恼,只是对顾川说道. “这还需要思考吗?显然,这位没有指甲的囚犯……” 他被打脸打到鼻青脸肿。一颗满是泥沙的门牙从他嘴中被吐到地上。他说话漏风了: “顶多希望自己的生活好一点就满足了。” 无趾人的拳头一顿,而胙德继续说: “他并不追求你说的虚无缥缈的事物,罪犯。” 第六十八章 魔性 原来这幸存的追兵听到了之前顾川与无趾人的对话,并且就在刚才。他之前浑浑噩噩地在灌木丛里等了一小会儿的时间,为的是追求一击致命。 可他的这段话让顾川想嘲笑他。 这年轻人攫紧自己的衣服捂住自己疼痛的伤口。原本长久在恶劣天气中的行动已经摧折了健康,如今他的面色更是灰败到了极点。 顾川说: “你、你是受了冕下的命令,想要杀我。只是杀人,杀人又何必要挑拨我们?你是想要战胜什么吗?还是说你觉得你需要战胜什么念头吗?” 无趾人没有继续打胙德。这迷惘的逃犯只是骑在胙德的身上,膝盖压在胙德的手上,而他的手则掐住了胙德的脖子,他一会儿看看顾川,一会儿又看看这被自己骑在身下的追兵。 追兵并不反抗,他望向黑漆漆的天空,雨水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叫他不敢睁眼。 “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在旁听中,莫名匆忙地升起一个念头,想要把这自以为是的年轻人驳倒! 但这个年轻人说得是对的……驳倒他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杀死他,他的一切都会烟消雾散。那他为什么要借无趾人的机会驳倒他呢? 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被闪电照亮的胙德,像是一具灰白的石像。 胙德急促地说道: “因为你奇怪!你是奇怪的人……尽管献上礼物就是一件好事。但你却写了一篇全是谎言的幻想书籍,以为能够打动他人,但这是不可能的!城里的人说你想要借此诱骗天真年轻的人随你去冒险,作你的奴隶,来开拓你的财富,这样子,能得到财富最好,不能得到财富的也会成为货币经营中的死账。你的居心究竟何在,我并不了解。但毫无疑问,你现在只是落日城的逃犯,你已经失去了在落日城居住的资格,并且不可能再拥有了……不可能再拥有了!” 暴雨的水在草地里积聚,一股股积聚的水流不时冲过自己原本所应在的位置,而带着泥沙向着其他的地方流去。 一种死亡的虚弱让顾川感到心冷。他感觉自己好像正浮在一片幻影重重的大海上,时而他浮出了水,时而他又落入了水中。但胙德的回答好像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一种天真的意气般的东西支撑他抿嘴问道: “冕下是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是吗?” 胙德吃了一惊,不知道这垂死的年轻人为什么要这么问。 但他答了: “是……” “那冕下会在意一个公民的生死,或者公民与边民的争论吗?又会在意一个二十四司主官的位置吗?你们不会担心这个,因为你知道你和冕下的地位之差犹如云泥。” 胙德侧过眼睛,看到那年轻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现在,你个小小官民却在担心我对你们的垂涎与破坏,而等到捅伤我后,就想用落日城的地位与财富来惊吓我,叫我后悔我当初一切的举动吗?” 不知几何的岩石的碎片从山的高处向下滚落,他们所在的大山在暴雨中发生了山体的滑坡。 胙德听到了声响,却不关心那些,只冷淡地看顾川。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狂人的大话。 “但这又如何呢?现在被你带出来的逃犯,如今也在惧怕你所要面对的事情……你就算是真心实意,那也不过是你一个人的精神病症罢了。” 臆病在落日城早早就发现的精神疾病。 落日城里,有的是疯子与疯人疯语,可疯子一旦做出了妨碍到落日城既有秩序的事情,也就要交由二十四司毁灭。 “你的生活过得很好,是吗?” 那时,顾川突然问道。 “没有你们这些疯子,我的生活会更好。” 胙德坚信不疑地说道。 顾川摇了摇头,目光安详自若: “好呀,现在我知道你的一切了!你的生活很好,是因为你是公民。而你之所以是公民,是因为你的父亲是公民。你的父亲可能希望你振兴家族,所以你那么做了。你的同事舆存曾对我侧面透露到他是通过从军而做到了这个位置,那么,你是不是也从过军呢?就是作为公民进入征召军的位置呢?” 胙德没有出声,顾川就知道他是了: “这理所当然,因为这条道路可能在几百个建城节前就摆在这里,在几百个建城节后也摆在这里。大家都说勇敢冒险从军能得以晋升,你也毫无疑问地这么信了。并且在最后,成功了。所以现在,你在刑务司工作,是人们要谄媚的人,你知道刑务司所要做的一切事情,每一件事情,你以一天的、到一周或一个节气的频率去做,这变成了你的责任。你知道做什么是好的,做自己分内的事是最好的。你也知道做什么是最差的,那就是做逾矩的事是最差的,是吗?” 胙德依旧不出声。 他原来确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就知道你是多聪明了,你的聪明让你很早就知道富有的生活是远远好过贫穷的生活的,而高雅的生活是比低俗的生活更好的,宁静的生活是高于喧嚣的生活,受到尊敬的生活高于不受尊敬的生活。所有落日城的人都是那么想的……因此,你是否发现了什么?你是先有生活的意义,然后按照这份意义生活的,并且宣称你要为了维护落日城的荣光,要维护冕下的荣光。荣光是好的意义,富有也是好的意义,高雅是好的意义,博学是好的意义,宁静也是好的意义。基于这些意义,在落日城发展,对你们来说是最美好的。” 就算是大航海时代的探险家们,也是为了黄金与香料而前往远方的土地的。 人人都期望美好的生活。 而美好总是相似的。 “难道这些是不好的吗?” 胙德反问道。 顾川靠在树边,一双漆黑的眼睛向上仰望无边无际的苍穹。 天空是那么的暗,以致于和树叶阴影融合在了一起,于是什么也见不到了。 但难道这样,世界上就是只有阴云,太阳就是不存在的吗? “我没有说不好……都是好的。但是,这样,议事会曾经宣称的边民与公民理所当然的差距、边民不该因为变得富有而去侵害公民,贫贱也有贫贱的幸福,这些不都成为了谎言吗?既然你们自己都在追求富有,还在互相戕害,又为何要制止别人这么做?” 胙德冷冷地说道: “我们在改变。在我小时候,边民就可以成为公民的法律就被通过了。” 顾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一切都是以前有过的事情,无非是照以前有过的经验去做,这是最好的。去把材料换料,然后在细节上做得更好。缓慢的变化,让你感到平静。急遽的变化,则会让你感到不安。谁要是带来异端邪说,你就要把谁打倒。而这,就让我看到了你所在的世界的样子。” 水势的浩大与群山的崩塌好像浑然无法影响这两个同样垂死之人的对话。 胙德惊疑地、不安地小声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由落日城的价值观所构筑的冰冷的有限的天地。” 年轻人说。 “是的,任何敢于逾越这片天地的人都是可怕的疯子。谁敢提出问题,谁就要被驱逐!谁敢引起不受控的变化,谁就要被毁灭!直到这种变化已经无可奈何地成为妥协的一部分,就像第五次黄昏战争所迫使的一样,是吗?然后你们把战争的发起者钉死在残暴与血腥的泥底,而宣称是你们大发慈悲,良心发现,才这么做的一样,是吗?” 连绵的雨水积在他冷峻的身体上,沿着结实的臂膀轻悄悄地滑落到地,发出滴答的一声。 胙德只是垂下眼帘,说道: “可你讲了那么多,不还是为了变得富有吗?假如你不是为了变得富有,又为什么要做出货币经营业,使得药石家族都要效仿?” 年轻人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 “你追求地位是希望地位能把你的生活变得更好……你追求质量,因此公民家族深耕不辍,行稳致远。” 胙德顿住了。 “而我追求富有,是因为富有代表了对社会资源的调动能力,是我希望能藉由富有帮助我达成某些手段……但就算没有富有,或者失去了同伴,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那时的雨还在下大,顾川的面罩已经有些破碎了。无法拦住的天镜的光华,时而明亮,时而黯淡,说不清清浅。 胙德依旧被无趾人控制在地上。他莫名地、从那年轻人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自己从未在其他人眼中看到的感情。 这种感情一度让他犹豫,产生许多无法抑制的幻想。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不太理解……狂热的?或者可怕的?他也同样接近器官衰竭的死亡。在一种恍惚的飘然中,他突然想起来了—— 是小时候父母恐吓他睡觉时会说到的邪魔。 父母说邪魔会把他变成虫子,让他流离失所,让他再也睡不着安稳的床,让大虫子咬他,还会打他。 因此,小时候的胙德怕得要死,每一天都安稳地准时上床,一动不动等待入眠。 “热情或者冷漠,惊喜或者惊吓,新的天地,或者旧的天地……富有或者贫贱,高雅或者低俗,平静或者喧嚣,都是新颖的体验。好或坏,这超诸我评价的范围。喜欢或者不喜欢,则是显然的直觉的事情,也许我现在不喜欢,以后却会喜欢了。也许我现在想要做,以后却要反悔了,这是很寻常的嘛!其中,只有一件事情我是清楚的——那就是如果没遇见的话,那我就不知道呀!” 顾川一只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一只手踉踉跄跄地扶着树木站起身来了。 他清晰地了解到呆在这里,他只会死,他需要找到初云。 他没有去看犹豫的无趾人,也没有去看躺倒在地上的胙德。他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一直往外走。 无趾人没有跟上来,他不甚在乎。 胙德躺在原地,只是远远望着,什么都没做,是他所希望的。 “我想活,并且活得更多,尽量地、最多地……前往自己未曾领略过的疆域,面对不同的情形,做自己从未能做到的事情……这就是我觉得的‘好的生活’啦!好与坏,富有与贫穷、公民或者边民怎么活,也就是一辈子。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难道还不允许人做一点超出常规的事情吗?” 走的时候,他也不管无趾人或者胙德有没有听到,只自顾自地说。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透过层层的林叶,看到山间正在闪烁隐约的光华,那是四面重棱镜的围栏。 顾川这才想起来还有一道阻碍他没能越过。他明明有畏惧,却又忍不住心想这又是一件有趣的挑战的事情啦! 可是,他该怎么挑战呢? 好像洪水还没有淹没到四面重棱镜所在的边缘。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啦! 积水里倒映出人若孤松般独立的影子,而人抱着幻想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林间尽头,让他看到另一片山洪正在转移。 浑浊的大水浩浩荡荡地从他的身前冲过,仿佛这片大地都在切割重组。 “没有路了。” 他感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虚弱,只能勉强登上一块露出泥土的岩石,然后向远处的眺望。 远处的群山绚丽而空旷,清丽得好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而近处的山洪轰轰烈烈,暴戾得像是放声悲号的魔怪,在两座山间奔驰。 到了此时此刻,山洪与山体崩塌的发生早不再能算是人为的诱发,而只是天定的前后罢了。 近处数座起伏的大山的山体一路倾斜,久居群山表面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岩石在这场没有边际的倾盆大水中陆续崩溃,顺着污浊的洪流下彻,逐渐露出群山深处从未有人发现过的化石的碎片来。 大片大片多孔类的化石与古怪的晶石在山体滑坡中被带出大地的内里,在山洪中起起伏伏,好似要为这人间讲述一个古老的秘密。 只是这年轻人已经难以细致地观察这一切了。他感觉自己的视线正在变得模糊。一切都看不太清晰,也听不清晰。他所在的岩石的带子在随水流动,他都没有发觉,只感觉自己昏昏沉沉,摇摇欲坠,随时会一头扎入水中。 可他还要看,还要多看看。 他抬起头来,见到自己目光前方的大山随着一路大水带起的山体崩塌,露出一条可怕的不知几百米长的缝隙来。 那条缝隙里,则有一具古老的长条状的、像是长脚的蛇,却比蛇大上千倍万倍的尸骸。 而群山的深处,响起了一阵可怕的鸣声,这声音一路穿入这片落日城人第一次踏入的古老土地,犹如主人正在打开自家的花园。 “那是什么?” 顾川咬住自己舌头,勉强保持清醒。看到了长在山间行走的犹如长脚的长蛇般的黑影。这黑影的大,不知多少公里,看不到尽头,只能看到它像是横在群山低处的长长的连绵的云,向那古老的尸骸飘荡般地走去。 就顾川的见闻,只有一个答案。 那时,不管是活着的追兵,还是正在架设四面重棱镜的棱镜兵,亦或是刚刚赶到山脉南麓外围的新的追兵们都停下了各自的脚步,浑身发抖。 他们也都在想这个问题。 而他们也只知道一个答案。 “奇兽!” 顾川喃喃地念出那个谜底。 只是这时,这站在岩石上的人儿,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生命的重量。雨声已经在他的耳朵里停止,而他沉重的眼帘也不甘地被合上。 他挣扎地晃了晃身子,然后往水里倒下了。 第六十九章 补天刑 说来,对于落日城,奇兽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一瞬间,那暴雨黑天里可怖的怪影就已踏破了四面重棱镜的围栏。覆有岩石鳞片的粗壮身躯甩过天涯,在大地之上摩擦出比人体更大的火花。连绵的动静如地之将裂,一时的响声震动荒野。 周遭的棱镜兵们不敢继续维持,各持棱镜碎片在这巨大奇兽的脚下向山外撤离。 就在这时,天镜锁定的光辉急遽亮起了。 可所有追兵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从山的背后现身的庞然巨物,没人关心逃犯,哪怕光华锁定的地点可能有殿下。指挥官腰上的震石依旧响亮,却无人敢于向前。 护城军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一个事实: 第六次黄昏战争是因为悬曲河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兽而引发的。 只要这一奇兽具备踏出大陵山脉南麓的可能,那么,对于落日城而言,第七次的黄昏战争便就在路上了。 长蛇状的巨大奇兽一步步走向那露出地表的巨大骸骨化石,正在向山外撤离的追兵们见到那奇兽用自己覆有岩石的脸部轻轻地蹭了蹭那不知多少万年前的生物的遗体,好似孩子向母亲的撒娇。 树木与岩石都顺着浑水的流动而不停下彻。所有险峻的峡谷悬崖都在崩塌。 最后只有一个人目睹天镜的光辉而赶到了顾川的身边。 那人曾经没有名字,后来被一个妇人取作初云。 她在山洪夹挟的岩块上轻快地跳步飞跃,自由自在地犹如暴风雨中的精灵。她来得正好,于是亲眼目睹了那面部发光的少年人无力地向水中倒下,好像这幽暗雨夜里的一具尸体。 “死亡……” 初云比无趾人更懂死亡。 因为她最喜欢的医生就是因为“死亡”而离开她的。 她匆忙地张开双手,从污浊的水里将顾川环抱起,然后踏步飞跃山洪,来到林间。 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初云的医学与卫生常识意外的非常强,尽管她自己也不晓得,但她的水平可能已经超过了一般的落日城医生。 这得益于她连续两位医生对她施行的多种多样的手术和术后护理。这些手术大多与“补天刑”有关。那两位医生都要求初云熟读记诵许多相关的医学典籍,以准确地描述“个人对身体部位发生变化的感受”以及“自己在感受某些恶劣的反馈时所能做的紧急处理”。 譬如,伤口是不能碰到水的。 “会滋生病菌,引发伤口感染和其余并发症状。” 初云回忆道。 于是她便将顾川破损的外衣脱去,然后极力地张开自己的雨衣,将这垂死休克的少年人抱在自己的怀里,再寻找没有雨的地方。 附近几座山的地形已经变化,那巨大的奇兽在初云所在的这座山和这山旁边那座露出骸骨的山间坐了下来。初云走在向下的山路上,可以看见那奇兽犹如日照大河般的广阔的身躯,已经覆盖了山与山之间的凹地,也撑满了她全部的视野,好似隆起的一座全新的山。 雨水淅淅沥沥地淋在它体表的岩石上,先是积成小河,然后顺着身体流下,便是最壮阔的瀑布。 他们一路走来时,也看到过几个可容避雨的山洞,如今都在大地的崩毁中塌陷。好在这座山也因山体滑坡露出新的口子来。 在靠近那巨蛇身上“瀑布”的山脚下。初云发现了一道山壁上的裂隙。岩壁上有不知多少万年前的骨头化石突起的形状。裂隙的四周都是藤蔓与杂草。 她拨开杂草,抱着昏迷的顾川,恰好可以弯着腰钻进去。雨水积累的水流也延入了这片洞窟中,形成一片积水潭。 这是因为缝隙内部地势高低不定的缘故。涉水往前不几十米,就能抵达洞窟里的对岸。这水潭就像被这洞窟吞入口中,特意留在舌头上一样。 对于两个逃犯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我可以作一个小的岩石堆,用于滤水。” 初云想道。 用这种方法过滤的水叫做山泉水,在落日城的军用医典的取水篇中,是讲过的。 洞窟很暗,伸手不见五指。但这时,逃犯们不用惧怕追兵,初云便掀开自己的头罩,用天镜的锁定直接联通外部的极光,照亮此处。亮度在一开始骤然升高,足以闪伤人眼,但等待一会儿,就变得适中。 洞窟很深,光照不到尽头。里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外部传来的淅沥不止的雨声,这里也没有任何大型生物,仅一些会发光的小虫在盘旋飞舞。 她用自己的蛮力削平了地面的岩石,将顾川平放在这块岩石之上。 之后,她匆匆从附近搜索了一些不易渗水的树的树干与树墩,将其带回山洞内。细的树枝不用想,在连绵的暴雨中一定湿透了。 但粗的密实的树干的内部可能仍是干燥的。她把这些树干徒手劈开,留下一截一截,从中找到干燥的木质部分并捡出。之后她便把从小包里取出缝衣针当做刀片使,把一部分干木头削成了大片的易燃的刨花。 接下来,她就按照之前看到顾川所做的,将刨花堆在一个特意捡出的干燥的树墩中央,然后用石头打火星。 火星子落到刨花上,少女轻轻吹气,烟雾便寥寥地升起了。 等到山洞里全是烟雾的时候,火光才照亮了这落难的两人。 随后,她便将顾川的内衬揭开。少年人透出些许冷峻的尚未步入全盛壮年的男青年的肌肤便在她的面前展露无疑。 这时,她才看清楚了顾川身上的伤口。 “这道伤从他的背后捅入,一直捅到右腹,穿过了身体……” 少年人的皮肤苍白到了极点,原本结实的明显的腹肌痉挛得像是石块。他的伤口是暗沉沉的一片,已经化脓溃烂。坏死的组织像是抱在一起的蚂蚁群,狰狞而可怕。 初云愣了一小会儿,露出思索的神情来。 这异常的少女倒不是会感到恶心,对于她而言,最丑陋的小虫或最漂亮的人类也分不出个高低来,都无法让她感到美好或肮脏。她能感到美好的东西很少……但顾川带来的冰块无疑曾叫她激动万分。 当时,她只是在想她的手是脏的,不能轻易触碰伤口。 “我记得,缝衣针所用的金属好像与尾桐夫人所用的器材的金属好像是一致的……或许是能用的。” 她从川母整理的小包里取出一根新的缝衣针,将其架在火上烤了一小会儿。等到缝衣针冷却过后,她便用缝衣针轻轻摩擦顾川腹肌上的伤口,将凝固的脓液和血块一一挑开,她很快发现这少年人的腹腔腹膜已经破损,被刀扎穿的肠子已经脱出体外。 肠子的种类,初云分辨不清楚。 “这个情况……” 按照落日城医书里所说的,需要剖腹探查,是否有脏器损伤。 于是她就用缝衣针轻轻地挑开了那被刀刃戳穿的肉缝,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正常人的身体的内部。 “果然和我是不一样的……” 尾桐夫人曾偶然向初云展现过她被剖开的腹部的样子。初云一直记得,因为那副场景……与她在医典中所看到的落日城对人体的解析完全不同。 只这一挑开,外部凝固的血液再也无法阻止内部血液的涌出。 腹腔内部血管与脏器早被锋利的刀刃损伤。血液早从血管中流出,只是由于外部凝块的阻挡而无法流出体外,而积聚在腹腔内。这可能是尾桐夫人提到过的“内出血”的症状。 在腹腔的出血不会凝固,古早的初版的医典里说这是腹部的水气高于土气的缘故。 “需要止血……止血的草药附近会有吗?” 想要察看深处,自然需要光源。 天镜的锁定再次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处。借着自己面部发出的明光,初云看到年轻人的腹腔内,右侧的主要内脏中,肾脏的上部明显出现破缺。靠在肝脏上的胆囊无事,但肝脏本身被削破了一部分。 正是肝脏和几处肠道被穿刺损伤的缘故,才引起了严重的腹腔内出血。 而细菌已经侵入到了这块人体深微的领域。腹腔内生出了好几处异常的发黑的脓肿。初云不敢直接挑破。 “怎么办?” 她自问道。 眼前的情况已经完全超过了初云的能力极限。她只能先从棉衣的袖口上切出一块布料来,先把伤口包住。 但这毫无意义。血虽然不渗出体外,但内出血的症状还在继续。她想她可能需要把血管缝起来,然后将所有脓肿的部分切除。 初云有种可怕的冷静和透彻,她的思路在囿于她知识的基础上异常清晰。 “但光靠我现在的工具,我是不能完成这些手术的,我需要求助于外力。在这片区域的、我能求助的外力只有护城军。” 落日城的医学水准不算高,这种手术也多野蛮,死亡率极高。但如果能用到三寸泥这一奇物,定能救活顾川。 “但是……” 她转念又想道: “尽管追兵可能身上就携带了三寸泥或类似的奇物用于保命,但他们已经不会再靠近这一带了。天镜一直示意,他们没有动静,说明奇兽把他们吓跑了。” 顾川全身都在发出一种灰败的死一般的苍白。明明有火焰的照耀,但初云靠在他肌肤上的手可以感到他的全身都在变冷,不停发凉。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她想到了自己。 她的生命力是远超常人的。 “也许我身体中的某些奇物可以派上用处。可要怎么使用呢?”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积聚在潭里的水开始上升,直没过初云的脚尖。 她不再多想,背起顾川,抓起生火的树墩,往洞穴的更内部走去,尝试寻找更干燥的场所。 这片空间是现代的落日城人从未抵达过的大山深处。而这大山深处只是因为这连绵的暴雨山洪才露出偶然的可容人通入的缝隙。初云也走得小心翼翼,左右观察,生怕有什么野兽从她不知道的地方扑出。于是她就发现了这缝隙里的山洞异样的特征。 山洞的岩壁上并列排放着一条条像是肋骨的远古的化石的痕迹。而山洞的顶上则有一条长长的与其他岩石明显异色的间断深浅颜色的痕迹,则像极了脊椎。 沿着这可能是脊椎的痕迹,山顶依次凝结有钟乳石。从钟乳石的底端,一滴滴的水犹如珍珠般溅落在地上,发出清越的响声。 如果顾川还醒着的话,他就会意识到初云可能正在某个巨大的没有断裂的生物的化石中行走。并且定是过去可能足有数千万年的岁月,使雨水沿着骸骨化石在山体内部不停侵蚀与洗涤,才在这山体内部形成了这么一条神秘的信道。 初云暗想这里的化石与另一座裂开的山头露出的长蛇状的化石很像,也许它们是在地底相连的。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地上的那只奇兽就大到了这种程度。 这里的世界静得出奇,空气的温度也在缓缓降低。一切都在指示这里是一片被封闭的无人知晓的地底的土地。 前方的地势仍在缓慢地变低。外边的雨水没过高处后,绝不停息地向初云追来了。 少女有些焦急了。 要是接下来的地势更低的话,就基本宣判了顾川的死刑。 但这条山穴内的道路确实一直在往下,可能一直到了深邃的地底。它不是笔直的,在绕弯,有个弧度,犹如歪曲爬行的蛇。初云才走了一会儿,就见到前面有一个拐角。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拐角处。前方飞快地闪过了几道光芒,叫初云的眼睛眨了眨,同时身子则缩了回来。 “这是……好像是种反射光。” 初云和她的第一位医生在一起做过放大镜的实验。放大镜点燃纸张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发现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外面的奇兽动了动,于是整片大地都在发震。水一路溅到初云的脚上。 她一步步往前走去,光就更明亮了,要是换个人,眼睛可能会被闪伤。 但初云那双灰色的眼睛是格外坚韧的。她大胆地迈出了最后一步,跨过了转弯。那瞬间,数不清的光反射在她的脸上。 这些光不是从一面镜子上反射的,而是从各个角度上向外折射的。天镜冷冰冰的发光,在这里被反复折射,无穷跳跃,直至散射出红橙黄绿的彩虹色光,令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无穷变幻,犹如一片光漩的漩涡,无限炫目。 那时的初云乍然想起了落日城地底的用变色石铸成的溶洞空间。在变色石的空间里,照入光芒也会得到类似辉煌的反射。 这片山洞是由一种雪白的结晶体构成的。 她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摸组成洞壁的结晶体,用指甲刮下了点碎末。这少女也大胆,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认出这是一种盐来。 而她正站在沿一座着过去某个巨大生物的尸体生长的盐的矿脉中。过去千万年来每一次的雨与每一次流过这片群山的江河,都会溶解上层岩石里的盐分。那些盐分就像她一样,被水逼迫着来到这地底的埋尸处戛然而止。 初见的少女为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感到炫目,但她并未忘记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事情。 盐、尽管不知道是什么盐、但可能是个好消息。 盐水在取水篇里叫做净水。干净的盐水,或许可以用来清理伤口。这片地势稍高,拦住了水流。她就将顾川放下,准备挖几块盐下来。 她把燃火的木墩放好,又加了点干燥的木屑,烟一路飞到顶上,少女随烟抬起自己的目光,偶然地往这盐矿的顶上,也可能是这只早已死去的生物的脊椎的位置望去。 于是她便见到了更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一块黏在盐矿顶上的、仍未死去的肉。这块肉比初云的身体更大,存在明显的功能性的分化,有像是筋脉或者血管的东西布在肉间。 肉的边缘是溃烂的。而肉的中心是鲜活的。 好像是越接近中间,肉的活性就越高。 在那时,初云想起了落日城里许多奇物挖掘的传说,于是接下来,她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举动。她将自己的手直接埋入了肉的中央,果不其然抓到了一块类似内脏的好像活着的正在跳动的东西。 初抓上去,有一种火烧般的炙热,初云也不管,径直将其从那块活着的肉中取出。 于是那块活了不知多少个千万年的肉在这一瞬间就失去了全部生机,重新开始执行那迟到千万年的腐烂的进程。 初云也不在意,只端详起手中的奇物来。 这东西乍看上去有点像是肾脏或者子宫里还未发育完全的胎儿,呈现出一种像是耳朵般的、蜷曲成一团的形状。但它不是肉,摸上去的触感更接近于某种无暇的晶体。 也许,那块肉,正是因为这个奇物没有腐烂,从而穿越了千古的时光。 她想。 她又看向顾川。顾川休克已久,生机随着时间不停地流逝。从目前来看,谁也帮不了他们。 “现在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方法。” 她又想起自己的两位医生对她所做的一切的事情。 她们称她们所做的事情叫做“补天刑”,是一种将奇物与人发生结合的医学手术。因为耳濡目染,初云对各类奇物的补天刑的过程都非常理解。不若说,她的一切医学知识正是因此而来的。 初云怯生生地靠近少年人,沉默地用缝衣针轻轻触动顾川身上被贯穿的伤口。 “想要帮你逃出来真难呀……还是说在外面生存就是那么难呢……?” 一切她原本认为是毫无道理的事情正不停地发生在她的身上。而她原本的所有的生活的习惯与规律都在消失,都在开始重组,变成她原本完全不知道的样子。 盐块依旧在反射光华,洞外的奇兽发出一声长吟而开始走动,大地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如今,谁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又会迎来什么。 少女望着少年人紧闭的双眼,在无边际的光中沉思道: “以前,我就希望你能活下去,因为有创造力的人不应该死得那么轻易……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希望你能活下去了……这真奇怪呀……” 温柔的水声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上,这里宁静到了极点。而她可以听到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她是第一次这么不安。她摇头晃脑地说道: “唉,奇怪的事情总是很多的……” 然后,少女就落下了补天刑的第一针。 而个人生死的命运便超出了凡世的樊笼,交给了上千万年前的一场偶然留存的奇迹。 第七十章 永生之肉 顾川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片朦胧的红光里。 他好一会儿才辨识出这不是死后的世界,而是他的面前有一团红黄色的火焰正在静静燃烧。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枯木枝头堆在火焰的底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又冒出一缕缕冲顶的烟气。 外面传来熟悉的狂风暴雨的怒号,靠在出口的树藤木叶摇曳不止。雨星被风送到他的脸上,他一个冷激灵、意识到自己正在他不知晓的某个洞窟里。 “我被救了下来。” 顾川想道。 “我还没有死……或者可能快死了,但至少现在还活着。” 他并不着急起身……实际上,他发觉他也没有能叫自己起身的力量。 他只能保持自己原本的姿态,感觉自己正躺在可能是草铺成的小的垫子上。他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看到火焰对面坐着一个他所熟悉的朦胧的影子。 影子的双手正举着属于许多淋湿的叫顾川眼熟的衣服。这些衣服里面还有几件是属于他的,一会儿翻到正面、一会儿又翻到背面,顾川意识到影子是想要用火烘干这些湿衣。 两人的衣物因此盖上了一层暧昧的红光,等到衣服从火堆前被移走,影子站起身来,面部发着的黯淡的荧光,叫影子的变化更为错综复杂。她是去取其他的东西来烤。这一会儿的时间,独属于少女才有的绰约的体态与婀娜的线条,就在火与火所照出的倒影中分外显然了。而一种冰雪般白皙的皮肤,因火焰的照耀透出一种好看的玫瑰红来,好像冬日里纯洁的梅花的色彩,一时晃花了少年人的双眼。 她好像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只是在这里生了堆火,而对着火露出自己的身形,想要烤干自己的身体。她偶尔也会抬手,所有接近她的飞蝇蝎子蜈蚣等类皆被杀尽,被她随手投入火中,成为燃料。 洞窟幽深宁静,洞外依旧风吹雨打。 她是初云。 “初云……” 他想道。 很显然,这是在他昏迷前,初云顺着天镜的光亮找到了他。这也是顾川之前前往开阔地带的理由……天镜会成为指示的明灯。 既然初云在这儿,那他就是被初云救下来的。理解到这点的顾川乍然放松了。一种无可言喻的发自心底的安全感让他在这时间完全不想思考其他的任何的事情。火焰温暖了他的身子,他躺在那里,好似找回了冬天赖床时候的快乐,一动也不想动了。 只有目光在半眠半醒之间不自觉就朝向了在火光之后的初云。 那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初云的身形不是纤弱的,也不是特别强壮或者粗野的,她有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丰润。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好像画中的人物。不知怎的,那时的顾川分外相信初云是被制造出来的人了。 因为假设这不是人为的干预,粗蛮的自然界绝对无法按人的审美制造出这样无缺的典型。 只是对于初云来说,他又在想,这种制造与干预未必是她喜欢的事情。 这年轻人不知不觉想入了神,脸部烧得发红。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两辈子第一次有种恋爱般的预感,还是疾病与残伤的后遗症使得他从脸到脑袋都有些死亡般的发热。 他只见到火那边的初云,把新换来烤的衣服又烤干了一面。换衣的影子一阵变动,顾川突然为自己的窥视升起一种惭愧,而连忙想要转身不顾。 只是身体一动,原本混混沌沌的痛苦突然分明。他的皮肤瞬时凉到了极点,全身冷汗淋漓,腹部一种异物入侵的苦楚叫他难以忍受地虬成了一团,呼吸同时变得急促,仿佛血管里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本能张嘴一吐,口里就吐出一口说不清什么颜色像是污泥与肿瘤般的血来。 这是被群山之中存在着的奇异的细菌感染与增殖后的病态产物。 火光将他身形的变化映射为影子。少年人的影子在初云的目光中晃动了一下。 初云从自己茫然的思索中乍然回神了,连忙道: “你醒啦!别动……” 少女起身,走到顾川的身边,用自己柔软的双手重新帮助顾川躺好。 那双手清凉得像是春天初融的干净的雪水,在抚过顾川伤口的位置。被触碰的伤口发出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少年人急促地喘息了几声。 “你还不能动……你现在的情况还非常危险,我所给你做的处理不好,我不知道你接下来会变得怎么样……我现在就需要向你详细说明你的处境!” 初云说。 顾川知道初云具有丰富的因补天刑而来的医学知识。 但在另一方面,久被锁在深宫、未必有人的基因记忆、唯一出来的机会便是替冕下传话的初云可能是没有人间的常识的。 这种无常识,既表现在她毫无寻常人对虫子的惧怕——对虫子的惧怕本身是人类从基因到成长经历逐渐形成的自我保护的概念——也表现在另一种在常人看来极为奇特的坦率上。 因此,在火光中,颤动的影子更加朦胧了。 他又有点想转身,但他还记得初云的话,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不敢再乱动。这让他稍微好受了些,感觉自己从原本接近撕裂的状态,回到了临死前那种昏昏沉沉、产生幻觉的状态去了。随后,顾川侧过脑袋,对初云说道: “初云,你快把衣服穿上吧!” 初云眨了眨眼睛,不太理解。 她依旧认真地说: “你现在的情况很奇特,奇特就意味着非常危险!我需要向你说明关于我对你做的事情……” 谁知少年人睁着自己美丽的乌黑的眼睛,诚恳地望着初云的脸: “没事的,你做的事情我现在都相信,我现在也动不了,一切都交给你了……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有什么是不敢相信你、怀疑你的呢?” “总要告诉你一声呀……” 在初云的思维里,最要紧的事情首先是生命,连生命都不顾的话,那真是做出什么傻事情都是可能的啦! 可顾川又大声复读了自己的请求,叫她觉得这人又开始犯奇怪的傻了。 人总是很奇怪的。 初云想。她不继续向顾川争执,而是听话得披上了底衣。 这套衣服是顾川的母亲在临行前送给她的。 “人是不能赤身裸体的,尤其是不能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的面前……这叫作羞耻,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随后,顾川在发热发到迷迷糊糊中,基于一种古怪的独占般的感情,像是他所厌弃的卫道士一样地说出了这些具有传统道德意味的话。 “……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初云学尾桐夫人,以一种宠小孩子的语气说道。 随后初云问: “接下来,我可以和你交代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嗯……可以了,谢谢你。” 顾川小声地答道。 初云坐了下来,和顾川在火堆的同一侧。火依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烟雾依旧升向天际,他们影子列在一起,落在了他们的身后。 她清晰地开始阐释她发现顾川的过程、她对顾川的诊断、她用缝衣针挑破伤口直接观察顾川的体内内脏情况与应急处理。这种来自落日城医学的粗蛮的手段听得顾川心惊肉跳,但也认可。 在十死无生的情况下所做的一切的求生的处理都是有价值的。但问题就转变成初云是怎么救活顾川的了。 接着初云讲起这山体缝隙的神秘通道,讲到了奇妙莫测的巨大骨头状的化石,每一条肋骨都比初云这个人还大,也讲到了底下的盐矿,这些纯净的结晶体像是镜子或冰块一样会反射光芒。 初云讲到冰块的时候,目光是雪亮的。 她讲的内容叫顾川不禁侧目。 顾川的上一世曾听说过许多因为暴雨和山体滑坡从而重现人世的化石。而这大陵山脉在他昏过去前,地面上就有裸露的生物化石,是一片被保存得很好的历史的隐秘场所。 如今更引出一头恐怖的未知奇兽往来栖息,使得山崩地催,发现任何古老的秘密都是寻常。 大陵山脉,陵的本意其实就是大土山,无穷无尽的土的意思……但如今看来不仅是土山,这真是一个古生物的陵墓。 “山脉、山洞、岩穴、缝隙的形成,假设是自然的……那么必然经历了无穷无尽的岁月、经由地质板块的运动、与流水的冲刷。” 顾川想到自己浅薄的高中地理知识,自顾自地出声。 初云没听懂: “就像你以前所说的溶洞一样吗?” “应该是吧。” 顾川说。 不然还是一个闲得无聊的造物主,连钟乳石和岩石壁的无限细节都一个个雕刻出来吗?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个可能性,和人连同人的记忆一起都是在三分钟前被造出来的可能性,好像也差不多大,都是一切皆是造出来的意思。 随后,初云就讲到了那块靠在顶上岩石的疑似永生不死的肉。 这下,顾川就不是侧目了。 他本能地缩了缩身体,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初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果不其然,初云说道: “我发现那块肉里存在一种特别的奇物……这种奇物可能是那肉始终存在于那里的原因。因此,我将那块奇物缝入你右腹的伤口内,按我印象里补天刑的做法做了一次补天刑。” 这是一次骇人的行动。 初云将顾川流出来的肠子剔了剔,塞回顾川的肚子里,用那块奇物,向上缝合了顾川的破损的肝,向下缝合了那块出了问题的肾。 她没有任何医学经验与器材,纯靠自己因奇物改造赐予的手指的无限的灵活。 最后,她用线将顾川身体前后的创口缝合完毕。 “之后,我发现你的呼吸稳定了,但不顺畅。这我认为是那里的空气不好,火烟下沉得厉害,这是无法呼吸的。外面的水恰好不再溢满了,我就又把你搬了上来。给你喂了点水和能吃的东西。” 顾川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 火烧火燎的感觉他终于知道是来源于哪里了。 不是来自他的心,也不是来自他的脑海……而是来自这个腹部的新的“器官”,一个不知道将带给他生还是死的、嵌入体内的奇物。 肝脏是负责身体代谢的器官,在人幼儿的时期甚至负责造血,直到人成年后,造血功能才被移交给骨髓。 而肾脏也是重要代谢器官,负责维护人体环境稳定。好在人有两个肾,就算一个肾病变,另一个肾也能保持功能。 他脑袋冷静到了极点: “初云,能带我下去看看吗?” “可以,但你要忍住了。” 顾川还不能行动,初云要背起他,背起他的时候,顾川必然会牵动全身肌肉,遭到可怕的苦楚碾压。 “不碍事。” 少年人说。 随后,少女就将暂时全身无力的少年人背到了自己的背上,用自己的胳膊紧紧环住了少年人的身体。 两人的身体紧紧相依,好像都可以听见彼此沿着肌肤传递的心跳,一者随着风声雨声跌宕不休,一者宁静得像是钟乳石滴落的水花。 初云重走了那条疑似在某个古代生物体内的道路。 顾川一路上也见到了那些嵌入在岩壁上的化石的痕迹。顾川感觉自己呼吸确实变得困难了,这里已经进入大地的深处,空气确实不好。 不久,他就随初云转过了那个拐弯处。于是纯净无暇的盐的晶体顿时犹如镜子般反射天镜的光亮,叫这地里无边洞明。天然的富集的晶体盐矿的灿烂光景叫他目眩。更为巍峨的盐的矿脉还藏在这些露出表面的矿盐之后。 初云不关心盐矿,只朝顶上的方向抬起手来,顾川便看到了那块异常的肉。 但那块肉不再像初云说的那么鲜活而富有生机。它甚至没有能沾在盐矿的顶上,而垂下了打半,一股子要从上面脱离的感觉。 由于这空间内细菌很少的缘故,肉没有腐败变质,只由于矿盐的覆盖,变得僵硬,随着水分的自然流逝和自溶现象的发生,变得黯淡,呈出一种发黑的红色来。 初云说这和她之前见到的景象差距极大。 这可能是肉随着内部奇物的被取走,失去了生机的缘故。 “能把那块肉揭下来看看吗?” 初云照做了。 那块腌肉轻而易举地被她拿下,即将成为两人的食粮。 而他们也看到了肉背后的东西,确实是是那脊椎状的长骨头的化石。骨头里还冒出一根小的朝内的骨刺来。骨刺里冒出水珠,水珠落到地上,溅出清脆的一声。 那是从顶上岩石的狭缝或者土壤里沿着化石的缝隙渗下来的水。 “初云,你说得没错……这东西原本是黏在这巨大生物已经风化的、只剩化石的体内的、货真价实的奇物。” 也是货真价值的、经历亿万年的光阴没有磨灭的、‘永生之肉’。 “而我感觉我的身体确实在好转……永生之肉、这件奇物起效果了。” 顾川动动自己的手指。 一只随着他们飞入这片空间的飞蝇落在这根手指上,被碾为了彻底的粉末。 “现在,我变成和你相似的人了,是吗?” 顾川笑了起来。 少女的目光迎面撞上少年人的目光,在这结晶的光的天地里,脉脉不得语。 这片原始的群山里一定还掩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是一块藏了无数奇物,但落日城始终没有踏足的土地。 可惜的是,他们也只是匆匆过客,还在逃跑的路上,注定不敢在这里久留。 他们回入口处,看见外面的雨已经下小了。 第七十一章 水中的尸体 外面的奇兽并未远去,还在这片群山间徘徊。 覆盖着岩石的、犹如长蛇的身躯擦过地表的时候,所有洞穴、缝隙、峡谷之属同时发震,随时发生崩塌,岩石滚滚而落,摧倒树木。 不过初云找到的这片山洞倒意外的、非常稳固。 顾川问初云:“既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兽,那追兵们还会追我们吗?” 初云说她也不知道。 阴云连绵的天色下,天镜造成的极光并未消失。在没下雨的时候,天空还飞出些古怪的纸鸟来。 “我们可能需要继续考虑如何继续逃离落日城……安逸的时间或许并不很多。” 顾川先是看看外面一片狼藉的天地,那巨大的奇兽只要一动,危险必定剧增,路程的难度可能还要超过之前大雨湿润天气的群山。接着,他又看看洞穴盐矿幽静的深处,若有所思。 大雨的节气已经盛极而衰,阴云的时间与放晴的时间都在变多。 原本少见的大型动物们也从不知什么角落里重新走出,四方觅食。还有些动物,则爬到了在隔壁山体盘卷的奇兽身上。 顾川原本埋了点东西在其他的地方,和马车做了分别,方便之后可能取用。 马车上准备了些东西,是走前用人石制造的,他原本就用做诱饵。可惜追兵来得太快,于是马车上的东西没用上。而大地破坏得太深,埋在地里的其他的行礼,恐怕也都不可能找到了。他们现在的物资只有初云别在腰边的包。 除此以外,只剩下顾川衣服口袋里的物件。这些个物件大多被水泡烂,好在如狱和指南针两件奇物一直跟着他被初云带走。现在,这两个东西就放在一边。 指南针落在地上,所指的方向与盐矿的走势是一致的。 “这就麻烦啦!” 顾川脑壳开始作疼。 初云眨眨眼,她倒不觉得有什么麻烦的。穿的衣服好或坏,吃草或者吃肉,对她来说都差不多。 少年人叹了口气,随后摇头晃脑地说道: “不过呢,要知道,人一开始都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现在有的东西也都是以前造出来的,在造出来之前,也是没有的。” 在他恢复行动能力之后,就和初云一起屡次下盐矿,他想盐矿也许还有更深的地方,或者还能找到点什么特别的奇物。 而在那时,追兵们又开始在大陵山脉的南麓聚集。 早在顾川苏醒前后,追兵们的长官就有依靠空中移动的奇物携带情报先行回归中央禁令宫作报告的。 中宫依旧金碧辉煌,追兵的头子迫不及待地向冕下陈述了他所知晓的全部情报,尤其是那奇兽的存在。 第七次黄昏战争的可能,大陵山脉野兽蛰伏的异常,都叫这头子惊恐万分。 他说得清晰且急促,但壁画与思想凝声机器没有任何动静。 说完后,他沉默了一段时间。 思想凝声机器发出冰冷的声音: “只有这些吗?” 所有人都知道冕下的声音越沉越冷淡,就说明他越愤怒。 “我说完了,冕下。” 来自护城军系统的指挥低下头,湿透了的衣服下的身体发抖。冕下又问: “没有抓到殿下,是吗?” “是的。” 思想凝声机器里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我曾交代过你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你们抓不到,那好,现在就叫工程兵补给线跟上,然后令全部的护城军去搜山,按照第七次黄昏战争的规模进行。” 侍从们皆是低首不敢抬头,没有人不知道冕下正在暴怒。 “奇兽不过是一件微末小事,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把她抓回来!如果你们不能把殿下的身体带回来,你们自己引咎罢——叫护城军的军团长们都给我过来!” 那可怖的声音在整个禁令宫内回荡。 冕下一般很少参与命令的细节执行。大多命令的细节规定与执行,是由各自系统负责的。譬如追兵以什么规模、什么形式、又启用哪些奇物,是由护城军军团长联合批示的。而军团长又由各自军团的参谋献策。 之后,整个护城军系统便遭到了第六次黄昏战争以后前所未有的斥责。 大陵山脉相当一部分追兵没有撤离,而是在外围徘徊,观测奇兽的动静。 这群追兵们的后续说来也巧。 初云跳崖后,悬崖便开始大片崩塌,于是山破带动水势,水势又更催动了山之崩坏。斟尚的小队没有能适用于这等场合的奇物,最后在撤离的过程中,人人带伤,还有两个追兵失足牺牲了。 但斟尚仍然没有放弃追捕立功的想法。在见到顾川最后一次天镜的发光后,这人差点没和自己的手下打起来,最后他成功坚持带队前往。 他们走的路线碰上了林间的胙德。 那时,无趾人已经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无趾人去了哪里,是群山的深处,还是落日的平原。天镜没有锁定无趾人,于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是这没有指甲的人的囚牢。 也许胙德知道一点情况,但胙德没有和他们说,甚至没告诉斟尚无趾人的存在。 “你是遇到了什么?竟落到如此境地,受到了这么可怕的伤……你们是遇到了山洪……那就正常了。原来当时,你们就在悬崖底下,那殿下的作为居然是个局。他们借自然之势做了个局,把我们全部笼入了,呵,呵呵。” 斟尚站在那里,冒着天上的雨发出一阵冷酷的大笑。 随队的医务兵连忙向前检查胙德的伤势。胙德来自山洪与泥石流的外伤姑且不论,体内也存在肺水肿,心律紊乱等现象。他能说话已经是过去积年保养锻炼体质的成果。 “那是群了不起的人,我自然会受可怕的伤。” 胙德被扶起身来。 而奇兽的尾巴即将甩过这片山林。他们被迫往远处撤了。 “你有遇到在你不远处发光的目标吗?” 斟尚抓住胙德的肩膀,眯着眼睛问他。 “我……” 胙德的眼睛更暗了。他盯着斟尚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被水冲到了这里,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 斟尚狐疑地看他: “那就麻烦了……我们还要救援你队伍里的人。他们也被山洪带走了,不知道能不能像你一样挺过来。” 胙德平淡地说,“有的应该能活过来,可能已经死了。生死都是天意,人力是不可能逾越的。我们尽力就好。” 胙德是在水中靠渌老包裹了自身,才得以幸存。 斟尚说: “确实,就我们所受任何的这个完成情况,我们或许更需要担心我们自己。只希望命运会犒劳勇敢的人,我们必须为冕下立功,来洗刷我们身上的耻辱。” 但大片的山崩水流,逼迫这支队伍放弃了搜救的作业。 在群山的最外围,斟尚认为应该继续寻找机会进往搜索殿下的痕迹,但胙德劝他一起等待先行回归的追兵与冕下的传令。 再接下来,在数日后顾川恢复行动能力的前后,冕下的命令也随着震石的响动和传令官的赶来而传到。 胙德再无理由阻止斟尚,斟尚直接带队入山。 “也许,我们可以多沿最开始的山洪的路线找一下,那些人可能葬身山洪了。”胙德提议,斟尚采纳这一意见。纵然抓不住殿下,抓住无趾人与顾川也算是一桩能说的功劳。 有另外的幸存追兵与他们汇合,这追兵提供了另一件有特别效果的奇物。这件奇物的功能平平无奇。首先,它与水织相似,同样只能摸到而看不见。它的形状大约是不规则多方形的毯子,人只需将其盖在身上,就能同它一起隐形,视野也会此受限。 但胙德得到审批使用的奇物·渌老可以在泥水中能像个绿水团子不停漂流,并随时伸出水面,充当体外的眼睛,这便可以在盖上隐身布的情况下窥视外界。 这行人便在胙德的指引下,沿着此前观察到的山洪路线一路曲折向上,只见原本整齐的树林垮了一片又一片,原本聚成的河水变成无数的细流。原本的草丛里铺出了一条可怕的沼泽般的泥流来,原本的平地变成了峭壁,而原本的许多悬崖变成了瀑布。 水溅射在隐身的布帘上,奇兽对着骸骨发出一声犹如呼呼大风的长鸣。余音不绝于耳,自然其余的造化都在雨后的黄昏里无限幽静。 胙德走到一个地方不走了。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斟尚赶忙问他。 胙德的面色,他们看不清楚。 但胙德分明沉默了会儿,才说道: “是发现了点东西……可能我们的任务要结束了,把隐身布掀开吧。” 追兵们照此做了。他们看到了一块粉碎的山岩,山岩下是滚滚的泥流,而山岩边上是粉碎的木头架子。 “这是他们的马车。”胙德面不改色地说道,“搜搜吧,也许他们的尸体就在附近。” “这几个逃犯会死得那么轻易吗?” 斟尚不相信。 士兵们开始挖掘这带的泥水,不一会儿,他们就挖出了那两匹可怜的死去的马儿来。那两匹马儿的尸体被山洪中被巨大的岩石碾成了肉饼,然后随着水一起奔流。 “事实高于雄辩,我们只需静待结果,并按结果行事。” 胙德闭上了眼睛,并不说话。 “浪费时间,哼。”斟尚抖了抖身上的雨衣,嘴上如此说,实际也不反驳。 但只一会儿,就有士兵挖出了一条人的手来。那手已经发青发白,而腕关节直接被折断。手与手臂只靠皮肉相连。立刻就有士兵通知那两主官。 胙德闻言,想起了无趾人和他说的话,面色如常,斟尚则睁大了眼睛,赶紧跑向前去。 这人哪里不知道他未来的仕途可能就在这泥里了! 随着士兵的挖掘,他确实看到泥水里沉着两具两具抱得紧紧的尸体来。 这两具尸体全身都皮肉外伤和黑色的肿块,鞋子被冲掉了,因此露出了脚丫。衣服是他看到过的雨衣的款式。 几个壮汉士兵合力,等挖出一大半时,径直将尸体们从泥水里拽出,然后翻过他们的面容。 斟尚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地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顾川和初云!他们发青的肿大的嘴唇里填进了泥。 “怎么会?怎么会?这就是,这就是……” 这为官的青年人已经忍不住自己嘴边的笑意。 “得来全不费工夫呀!哈哈哈!” 那时候,斟尚没有发现胙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在匆忙地敲响震石,向正在集结的护城军,还有正在围过来的追兵们传达消息。 胙德深切地知道,那两个人绝不可能和马车死在一起。 能够伪造外形的奇物,胙德是晓得一两件的。 譬如人石,这一奇物,似乎存在复数件,在一些边远的村落里用于执行古老的习俗。这种奇物能给尸体做上伪装,并且极难发现,除非做血检。只是按胙德已经了解到的冕下的事业,恐怕冕下见到就能识破,不过大致一来一回也能拖上不少时日。 但那时,胙德闭上双眼,不知道怎的,他并不想说。 “算了吧……” 回去的路上,斟尚听到这话,颇为不解,问他: “什么算了……” 胙德看向群山的远方,嘴边挂着神秘的笑。他的双眼不再是无神的,变得沉静: “我之前在想,要是这人还活着,按他所说的,他能在这个世界上走多远?要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会不会还会折返回来,给我们看?” “怎么?你也被他的话蛊惑了。”斟尚冷笑道,“不说他们死了,就算他们还活着,他们也是绝走不远的。” “确实,你说得对,我想也没可能。”但…… 万一呢? 水流汩汩地从他的脚边流过,四五朵小花在岩石边上悄悄地绽放了,胙德沉静,继续眺望群山。 倒塌的树林,崩溃的山野,这被暴雨清洗的狼藉的万物,都在阴郁的云中等待太阳的升起。他略微抬高了自己的视线,便看到奇兽环抱的裂开的山上,不知何时飞出了几只活生生的鸟儿,正在追逐其他追兵用奇物做成的纸鸟。 鸟儿发现纸鸟并非自己的同伴,便自在地在空中转了个弯,然后顺着风的流向,飞入谁也看不到的茫茫远处。 “再见了,千万别再出现了。” 他默默念道,随后与追兵们一起快马加鞭,将尸体运回落日城,并且承担他们所可能需要承担的一切。 至于顾川和初云还在探索盐矿。盐矿既深,地形复杂。走到深处,天镜也照射不到,这是条天然隐匿的地下通道。 初云问了无趾人的事情,顾川老老实实地答了。 “无趾人放弃了……” “是的。” “你不感到难过吗?” 少女的双眼在岩穴无尽反射的光中闪了闪,不再直视顾川的双眼,而撇开了。 那时,少年人摇了摇头,只面露忧色,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事情总是强迫不来的……但世界上这么大,总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这不就是活着的、还有探索的大的好处吗?哈哈,我只希望无趾人能逃掉山洪,找到适合他的、安心的地方。唉,他那时候躲在那片林子里,和追兵打在一起还是很危险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你怎么知道会有志同道合的人呀?” “这就像现在,我遇到了一个你,不是吗?” 少年人说了句俏皮话。 谁知初云又眨了眨眼睛,抬眼回瞰他。 “我只承诺过一件事,就是送你到逃出落日城。” “啊……” 听到这话,满怀信心的顾川跑不动了,他僵在原地,一副苦瓜子脸。 初云撇开顾川的手,自个儿平静地向前走去。 她感到从盐矿的另一侧吹来了轻盈的风。盐矿也许还有其他的地上出口。她一边走,一边说道: “不过……说来,你知道在你受了重伤随时可能死掉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少年人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在想把我救活。” 少女挑了挑眉毛,认真地说: “要是把你救活了,事情是简单的,但你要是死了……我要怎样呢?我在想的是这一件事。唉……这是很难的,我想不清楚……好一会儿,我才想到,要是你死了,我就一个人把你梦想的事情做完。你死就死掉好了,反正现在,那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情了……哪怕是永远地远离落日城,也是我想做的事情了。” 少年人先是愣了下,他看向初云的目光变得更奇异了。 他连忙追到初云的身边,他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并向初云伸出自己的手。 初云不解,他就说: “这里太黑了,我怕我走丢了。” “我领着你,你不会丢的。” 初云握住了顾川伸出的手。 于是,在这结晶造就的矿脉无边无际的反射光里,少年人乐不可支地笑了,笑到不能自已。 然后,两人手牵着手,大步向前走去,想要一起目睹天涯。 第七十二章 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 说来,直到大雨节气即将结束,尾桐夫人也没有从内城回来。 这让尾桐夫人的侍从、桐实感到非常不安。 她这几天都会有一段时间,心不在焉地在下淮区的水边徘徊。一如既往的太阳在水上洒下无穷的波光,迎面的海风刮得人脸痛。桐实转身,靠在一侧的围栏上。这几天,她没有再穿那身黑漆漆的袍子,而是换上自己很久前喜欢的小裙子。裙子随风飘荡,她压下裙摆,目光投向了河的对岸。 对岸依旧是落日城,以及落日城里重重叠嶂的建筑。 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像原来一样。 晷塔的阴影落在落日河水上,犹如永恒时钟的指针,缓缓拨动。 通过尾桐夫人的渠道,桐实也得知了追兵们班师回朝的信息。 “那么,他可能是死了……” 桐实离开河边,沿着小路往回走了。 落日城的市场是寻常的,照旧传播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怪诞的消息。来自郊野的卖鱼人与菜贩嬉笑与争执,抓不尽的小偷小摸仍然到处都是。下淮区也是寻常的。除卫日复一日平静地打扫卫生,准备将这份工作做到自己生命的终结,卫兵们战战兢兢地走来走去,在想那个巷子间的姑娘是适合的。德先生也是寻常的,忙忙碌碌地前往遥远的地方,自个自地做好新的笔记,然后在飘荡云彩的夕阳下归来。 德夫人最近抱怨不休,因为她不喜欢写字。德先生经常走出房门,站在二楼围栏边上舒心。 凭着永不落下的太阳的照耀,德先生看到了走过的桐实。桐实没说话,这中年人同样无言地转过了头。 无限的夕阳将尾桐夫人的住宅拖出长长的黑影。建筑墙壁上属于冕下的纹章,分外清晰。 桐实从小门入,来到岩石建筑内部的书馆,准备执行这天的功课,却意外看到了她许久未见的主人。她惊喜地说道: “夫人,您回来了呀!” 尾桐夫人也是寻常的。她疲倦地脱下自己的棺材衣服,露出作为女人十足丰腴的身材来。她叫桐实烧药浴的水,好叫她在卧室里做药浴。尾桐夫人药浴的水是大有讲究的,非尾桐夫人手把手教会的桐实,一般人都烧不来。 “夫人,冕下究竟是为了什么重大的项目召见你那么久……你看上去好像很愉快。” 两个钟头过后,桐实才把药浴的粘稠的水倒进大的桶里。水向上冒出一连串的蒸汽,一直腾到天花板的窗上,蒙住了玻璃。 尾桐夫人便褪下衣裳,叫自己的身体淹没在这黑泥般的液体里。她合上自己的眼帘,躺在桶的边上,笑意盈盈。 “我是在做一件了不起的重大的事情……这件事情的重大,让我自己在内城不能安宁,生怕什么时候就不能睁开眼睛了。” 桐实将夫人的头发散开,一缕缕地用皂角水清洗。尾桐夫人说得轻松,桐实吓了一打跳: “比原本医治殿下还重大吗?” “最重要的一批事情的地位是不能彼此衡量的。但若是你想要比较,桐实……这事情确实比照看殿下重要得多。” 因为现在啊…… 是在制造新的殿下。 而我毫无疑问,已经无限接近落日城秘密的最核心。 尾桐夫人心想,笑而不语,她用纤指轻轻拨水,泥一般的水呈出一种黯淡的霓虹的光泽来 “那殿下和拐走殿下的逃犯……都是被带回了吗?我听说护城军带回了两具尸体……就是他们吗?” 桐实小心翼翼地问道。 尾桐夫人抬着头,凝望天窗顶上的天空。永恒落日下的天空呈出一种火烧般的颜色,抹在天上的云是粉红色的。 “追兵们的报告是如此的。” 尾桐夫人说到这里,停了。 桐实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脑袋嗡嗡作响。她颤颤巍巍地捋起尾桐夫人的又一丝,小心地擦拭。可只一会儿,一种难受的呜咽就升上她的喉头,几乎叫她出声。她抿着嘴,把自己的难受忍下了,心想自己以后再也不想关于他的事情了。 “不过呢……” 尾桐夫人说: “冕下识别出了那两具尸体是假的,护城军被逃犯们骗了。现在他们又要出动了。” 话音未落之际,天窗发出气流的轰鸣。 桐实闻言抬头,见到大片的热气球飘过了天空。桐实知道那是使用“会不停向上飞腾的气体”而制作的一种移动设备。这种设备叫做天升气球,只能在晴朗时候使用。 “也就是说他……逃犯们还没死?” “或许是这样的……”尾桐夫人转过眼来,余光瞥见桐实,“怎么,你很高兴吗?劲道大了。” 桐实赶紧减小力气,说: “我不是,我没有……我现在非常愤怒、或者说内疚……护城军连这点微末的小事都做不到,辜负了冕下,也辜负了落日城……这是不好的!” 她说着说着,咧着嘴,笑了。 “这倒确实。” 尾桐夫人转回头去,知道这小女孩的心和丽川的心一样都飞远了。她合上眼睛,半眠半醒,懒得再说任何的话。 那时候,数十个天升气球漂浮在大陵山脉的南麓之上,每个天升气球上都有持有远程奇物的士兵。 这群士兵每个人都能保证在看到逃犯的瞬间,就将他们一击致命。大片的白纸被塞入一个特别的玻璃瓶中,再取出时,已经是可以飞翔的纸鸟。纸鸟振翅,便散入群山,充当搜寻的耳目。 当时,几只纸鸟飞过“长脚的巨蛇”的头顶,巨蛇就在这时,好像对巨大骸骨失去了兴趣,重又在群山之间走动起来。全部的大地都在震动。所有的岩石都在摇摆。 “避开‘栖龙’,我们只需要找到殿下。” 护城军的长官说道。 栖龙是落日城官方对大陵山脉出现的奇兽的最终定名。 至于那巨大的骸骨,在落日城的官方看来,应该就是栖龙的先祖。 “天镜的锁定有生效吗?” 持有那奇物望远镜的侦查兵答: “找不到他们,也没找到天镜的光亮。” 护城军的军团长们便知道事态正在不可挽回地变糟,逃犯们可能已经离开了落日城的影响范围。 “这不可以!必须,我们必须要把他们抓回来!” 第一军团长面容扭曲,在山脚的营地里一拳头砸在刚刚勘测的地图上。在冕下识破尸体时,冕下亲口说了落日城最重要的一件奇物就在殿下的体内。他跟随冕下的时间最久,自然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护城军已经手段尽出,他们至少投入了二十件以上的奇物,甚至用出了一些还未完全探明功能奇物,譬如一个蚂蚁盒。只要把想找到的人的样子和名字写在蚂蚁盒上,蚂蚁盒里的蚂蚁……看外形大约是种蚂蚁……就会爬出并替他们搜寻整片大地。 蚂蚁会无差别地搜寻大地,因此会爬到奇兽的身上,也就具有触怒奇兽的风险。 护城军的出动,在短暂时间就成为落日城最时髦的话题。内城的惊慌失措让外城的人们感到快活。 这个笑话他们能讲到下个建城节。 他们不敢明面上嘲讽,这倒不是会犯法,只是因为路过的卫兵会抓住他们语言中的冒犯讹诈他们一笔。但人是自在的,他们把每一个私人的房间变成酒馆,所有昏暗的小巷子里都能摆上赌摊。大片大片的人开始为此赌博下注,猜这殿下能不能找回。如果不能找回,那殿下会自己回来吗? 那时候,有几个少年人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说要赌逃犯们不会被抓到,并且终有一日还会回来。见到这群小孩子的样子,各个行业无数面容的人快活地举起酒杯大笑,说要为永不落日的落日城干杯。 还有不知道事情的人到处打听是谁逃了,又是为什么叫护城军这么震怒?就会有无聊的站街的女人靠在小道的门旁边,一边招揽客人,一边告诉他们是之前落日城的发明家逃了,是冕下指定的继承人跟着他逃了。 每天都有不知道哪里得到消息的人向外城熙熙攘攘的人们说护城军终日终夜,所有手段都悄然无反馈。 “呦,谁快说说呀,护城军们做到了什么?有没有抓到那两个逃犯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只惊扰了群山的飞鸟,叫大陵山脉鸟儿们都飞到这边来了!”鸟儿们停在砖瓦上,望望这群不知所谓哈哈大笑的人,等这群工商醉客的目光转来,便连忙起飞了。当即又有人拿出(自称是)珍藏的祖传的雕像要下注。 “下什么注呢?” “他们不会被抓到的注!这是明摆着的。” “那要下第二个赌吗?你觉得他们能不能回来?” “那肯定是回不来的呀!” 新水家族的码头已经下了不准讨论的禁令,可船上的人都乐呵乐呵在狭窄的床铺上津津有味地开始讲起第一百遍的不知道是谁编造的与事实完全不对的逃犯们的故事。 原本就有名气的顾川,和原本默默无名的殿下的名声都无比响亮。 护城军们在大陵山脉的四处搜索,发出愤怒的呼喊,而以少博多的赌徒们也在心底期望他们赶紧被抓住吧。 而漩涡中心的两人听不见这全部呼唤,只在盐晶的矿脉里继续追风行走。 盐晶矿脉的出口是很多的,他们看到了山谷,看到了悬崖,也看到了不知什么时代的动物留下的骸骨。 但他们一想往外走,总能见到栖龙漫步走过。 栖龙的眼睛他们看不到,但它覆盖岩石的皮肤上,有许多小的坑洞,坑洞内部黑不见底。顾川往往与之对视一二,又发觉自己的脸上还有光华,就重退入地底。 群山的地底意外的、错综复杂,有无限多的道路,让他们想起了当初地牢更深处无趾人的部落或者一个无趾人的王国的遗迹。有些道路已经被阻塞了。有些堵塞被他们用手一挖,就又形成了路。 “我们会走到哪里去呀?” 初云问。 “不知道呀!”顾川答,“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精彩万分,不是吗?要是什么一开始就都知道的话,那多无聊呀!” 初云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地底缺乏生机,但群山之中是不缺乏食物的。矿脉出入口经常会有误入的野兽,他们杀死了数种野兽,从中选择了适合的坚硬不怕水的皮,去毛以后,用皮配合筋和草绳,做成了两个简易的背包,当做携物工具。 多余的兽皮,被做成了两个小的软帽子,被他们戴在各自的头顶,用来遮阳避雨。 等到群山深处的深处,栖龙也不知去了哪里,消失不见。 天镜的极光早已停歇,他们的面部不再发光。 “我想我们不用在走地底的甬道了。” 他们爬到了一座山的最顶端,这里看不到落日城,只能见到视野尽头是其他的山,山的边上漂浮着无穷无尽的云。 而云里,那永不落下的太阳只露出一个小小的绯红的边缘,在山与山的夹缝间摇摇欲坠。暮色苍茫,林立的秃岩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寂静中,无限平静的黄昏中闪耀着太阳最后的余晖。 “初云,你说,太阳,是不是往落日城那边落了一点?” 顾川又提起这个他早已说过的问。 初云眨了眨眼睛,想起内城里的很多人对日照大河的描述。 他们都称落日城是太阳最后落下之地。 “好像是的。” 那么太阳……到底是会落下还是不会落下呢? 但假设太阳真的不会落下,那么谁也不知道太阳原是会落下的……又是谁传播了太阳会落下这一观念呢? 这对相依为命的儿女在世界的高处默默思考。 东边是一片高原,西边是光秃秃的岩石。他们没有犹豫,只按指南针所指的方向前进,在无人计算的被忘却了的时间里,穿过一片黑漆漆的针叶林,又跨过冒着腐蚀酸气的沼泽,翻越七座大山,走过六条在群山里流淌的河流。 随着持续的向南,世界在不停变暗,温度也在不停降低。凛冽的风从群山的尽头吹来,是落日城前所未有的环境。 “比白露的节气还要冷……” 初云攫紧了自己的衣服,顾川走了一天,也到了疲倦的时候。刚巧他们发现了一个山洞,便进山洞升起一个火堆,铺上干燥的草叶树枝,在山洞里过了一晚。 等顾川醒来的时候,初云却不在他的身边,而是站在山洞口,好像在远远眺望落日城的方向。 “你是在想念你的家乡吗?” 少年人用一种柔软的树枝条蘸着盐刷牙,一边走到初云的身边,对少女说道。 谁知初云的面色纠结到了极点。她匆匆说道: “不,不是……你看那里!看太阳落下的方向!” “还能是什么?是太阳彻底落下去了吗?” 顾川抬起头来,踮起脚尖,只望了一眼,手中的枝条便在惊愕上滑落,碰到岩石发出声响。 太阳已经消失在这不知形状的天体的尽头,隐没在没人能看见的黑暗里。如今太阳所在的地方,有的是,弯弯的一轮、若有若无的新月牙,轻轻地张在大地的边缘,好像即将升起。 新月的光辉,洒在沉静的树枝与岩石上,也洒在他们的身上。 “那是你以前说过的……月亮吗?我们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呀……” 初云睁大了眼睛,想要在月亮的旁边寻找星星的影子。 可让她失望的是,这片深邃的暗蓝的天地里,只有新月在群山之间的底处若有若无地露出半个弯弯的角来。 黑魆魆的群山好像入了永恒的梦境,没有任何声响。冰冷的夜风不停地吹拂犹如岩石般坚韧的年轻人。 顾川向月亮迷惑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许久才说: “我们可能抵达了,比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更遥远的地方。” 白昼的法则已然失效,这里是永远的夜晚开始的角落。 第一章 蛾眉 一切被认为是永恒的东西,最后都会以并非是永恒的形式消逝。 与这相似的话是落日城很早以前流传的一句格言,就好像地球上的“吃一堑,长一智”或者“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一样,很少有人在意起源,不过大多在儿童的受养阶段,会听到过,也只有在教育阶段和受教育阶段,会有人反复地用到。 只是落日城中,从来没有人会怀疑那永不落日的太阳,也会如此。 群山苍茫,绵绵不断地在这片无人知晓真相的大地上延展。 山中的人不知自身在何方。 发现月亮的一段时间后,天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与此前的暴躁完全不同的雨水温柔得像是一片轻柔的雾,在山林间弥漫,不知雨之将至。 天上没有云,谁也不知道水是从哪里下来的。若是往身后看,若有若无的月亮就隐于一片耸向天空的山间。 在顾川所知道的地球的关于月亮的形状的学问里,称这样的月为新月或蛾眉月,是因为形状犹如眉毛。这样的月亮再略微将明亮的部分变多点,就叫做上弦月。为什么叫上弦月呢?是因为月亮逐渐盈满的过程,像是在拉开弓弦。 不过初云说不像。 她认真地说: “更像是一只深邃的孤独的眼睛。不过这只眼睛还没有睁开,而是谨慎地藏在山间偷偷看我们。” 雨很小,但山路湿滑,他们也不敢多跑路,找了另一个山洞做暂时栖身地。这山洞的边上长了许多粉红的山桃花。集簇的山桃花前是一片养了鹿的湖。小鹿正在饮水,望见人来,匆忙连跑带跳跃地走了。 无限的山峦,和濛濛的天雨都倒映聚集在那清澈的水面中。少年人在湖边取水饮水,接着坐在光滑的卵石岸边,试了试水温,大大方方地脱去外衣,将身体浸入水中,好洗濯自己的身体。 这是地球文明城市时代的顾川没有过的经历。但在这片大地上,在伴水的日照村中,也是一种生活需要的必然。 他拉开衬衣,往下一看,就看到自己腹部紧绷的伤口泛出一种火红的颜色,明显殊异于身体的其他部分。凝固的疤痕自然不会是细皮嫩肉的,更不会文质彬彬……恐怖得像是烧焦的老树,显出一种纤维化、栅格化的硬质,如同缠结在一起的一根根僵硬的须。 “似乎有好化的迹象。” 少年人喃喃道。 相比起之前,永生之肉强行粘和肌肤所生出的异状有扩散的迹象,范围变大了,但程度上变轻了,原本的裂口简直像是一张呲着参差不齐的牙的黑色大嘴,只被初云用线勉强缝了几针。 “我会变得怎么样呢?” 他望见水里的自身。 奇物人的概念来源于对奇物的稳定继承的需求,但显然,到他们逃出落日城前,内城对此也是不完善的。 落日城用的是已经尽知其用的奇物。 而对于顾川来说,他是靠地底初云突然捡到的奇物才续了一条命。这条命会变得怎么样,他并不清楚。 由于没有日月循环的缘故,顾川和初云都无法判断时间流逝的情况,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他们始终处于一种累了就休息,太累了就睡觉,睡完了就继续向南赶路的状态中。 但这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成长”或者说“衰老”这方面的变化变得迟钝而缓慢。 头发倒是一直在继续长。他叫初云用缝衣针把这些头发割掉了,省得头发盖过耳朵会不舒服。 这个现象观测的时间尚短,不能置信。 但另一个现象则叫顾川吃惊。 那就是他体内温度的升高。譬如他附近的湖水,原本是冷淡的,他泡了没一小会儿,紧靠他身边的水温已经上升到三十度有余。水面飞来的蝇虫,刚刚在他的肌肤边上叮了一口,就好像碰到了火焰似的,连忙飞远了,只飞出一小段距离,便摇摇晃晃地落入草丛而死了。 顾川收回目光,心想: “这块永生之肉原本的主人,可能是一种体内温度极高的恒温动物……” 动物分为两类。一类是恒温动物,譬如人,可以维持体内温度的恒定,通常在三十七摄氏度左右。 而另一类变温动物,则无法恒定体内温度,体内温度会随环境而变化。这种温度变化体系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蛇的冬眠,鱼类的洄游等自然现象。 就他对这异界生物的观察,大抵也能分为这两类。 “如果那太古生物确实是,那它的体内温度可能比人略高,至少高到能让我死!” 这不难依靠顾川小学等级的医学常识判断。尽管人体体内温度在三十七度,但发烧发到肝肾功能衰竭、呼吸循环衰竭也不过是四十一度左右。 发烧需要降温这个知识在这个世界是存在的。发烧后面的原理或许也能用在这个世界。 “还是说我确实得到了某种超乎我所知的好处呢?” 他忧虑重重地从水中起身,重新披上外衣,湿漉漉地回到山洞。 山洞里生了一堆火,初云正躺在堆齐的干草上小憩。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曲着腿身子蜷成一团,嘴巴里还在呢喃月亮、新月、上弦月之类的事情。 顾川大大方方地袒露身体烤火,好叫自己的身上的水气尽快消逝。清洗身体过后的暖和与舒畅是久违的幸福,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脑袋靠在膝盖上,遥望林间若有若无的月亮,知道自己正处在比落日城更遥远的角落。 “结果,事情总是以最先未有设想过的开始而开始了。” 他自言自语道。 没有地图,只有一根不会变动的针。 没有工具,而只有自己徒手开始做起。 甚至连同伴也并非最初自己设想的同伴,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异的人。 稀薄的月光在雨雾的林子里若有若无,无边昏暗的景象叫他感到困倦。 之前他们在山巅远眺时,这一带已经是群山的尽头,再往南走,是一片孤寂寒冷的荒漠戈壁。戈壁上飘着很浓厚的雾,雾气一直通往天上。 这里就是最后有树木的地方。 有树木本身可能也证明了这里是太阳的光辉最后所能抵达的场所。 “可以我们现在的资源,横穿大荒漠是非常危险的。” 他想道。 “我们需要绕一个远路。绕远路倒无所谓……只是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新的文明村镇呢?” 有文明的地方才有资源。 而现在,他感觉他简直在横穿一个异界的喜马拉雅山脉。而落日城就是喜马拉雅山脉脚底下的超缩小版的大河文明,除此以外,连个野人都见不到。 “倒也不是……完完全全的野人不就在这里吗?” 少年人望见少女的睡姿,开怀一笑。 初云不知顾川的笑,只是继续自顾自地抱紧自己,一直抱到脑袋跟腿在干草堆里换了个位置。 次日天未明。 世界依旧沉浸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小雨中。 下雨天不适合长距离的跋涉,适合做些别的事情。 两人穿上水履,披上雨衣,准备在附近找点材料。原本的水履在长途跋涉之中有损坏的迹象,顾川想要看看能不能用木头以及草绳造出类似“木屐”的雨鞋来。木屐本身的构造还可以防止脚部被带刺的植物划伤。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山里湖边的小树林里,寻找适合的木质材料。 苦寻无果。 所有的树木都柔软得过头,木质稀松,容易折断。越往外围走,树木变少了,草也变得越少,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苔藓。 但意外地、他们迎面撞上了一头匆匆跑过的野鹿。 顾川眼睛一亮: “这可不能放走它啦!今天和明天的饭可全应在这鹿身上了!” 昨天他是去洗澡,今天身负全装。 初云同样不含糊。 她看上去明明是个文静的少女,在人们对少女的印象中,应该是多愁善感的。但初云不同,初云受到的教育告诉她人是同类不能杀,却没有教她别的,因此,她杀起其他小动物、不论是蝇虫还是大的哺乳类,都一视同仁,没有任何慈悲。 两个人一合计,前后包抄。慌不择路的野鹿还想用角冲撞两人,它的角曾经杀死过许多其他的生灵,但这次这野鹿碰上了硬茬,脑袋被飞来的拳头一砸,头盖骨都要整个碎裂,当场毙命。 顾川把鹿的尸体背到肩上,喜气洋洋地说道: “晚上有东西烤着吃咯,可惜……可惜我们的盐吃完了。” 说到一半,少年人露出纠结丧气的神色,比追兵追逐而他们作逃犯逃窜时更痛苦。 他们离开盐矿前,往自己用兽皮制作的包里塞了一大袋矿盐。矿盐能不能吃、健不健康,顾川不清楚,但这两个奇物人并不在乎。从结果上看,矿盐的精细与美味还要胜过落日城一般所食的粗盐,他们翻越第五座山时就吃完了。 “嘘……” 少女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川不再说话,看到初云先是左右四顾,又沿着鹿来的方向往前走。半湿半干的地上留下了一连串鹿的蹄印。 “你是看到了什么吗?” 顾川背着鹿的尸体跟上。 她走到一棵树的树荫下,拨开草叶,草叶下便现出一个奇怪的类似人的脚印来。 脚印不少,只是大多被雨和凋零的叶子掩埋了去。 “这问题就大了呀……” 顾川拈起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昨天他还在想连个野人都没遇上,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们不敢深入林间,只先抱着鹿尸回到山洞内。 可这时山洞里,他们升起的篝火已被熄灭,而草堆也被乱糟糟地翻过。好在两人的重要物事都带在身上,因此没有损失。 两人相顾,只说些寻常的事情安排。 初云平静地重新升火用木枝架起架子,而顾川熟练地开始分尸野鹿,将其切成一份份。 洞外,依旧阴郁黑暗。 初云不时瞥眼,在第三次的瞥眼洞外时,她看到湖边有片黑漆漆的影子。 影子又瘦又长,好像一颗长在水上的树,一动不动,犹如鬼魅。她正想要出去,却见到顾川摇了摇小拇指。 这是叫她别做出动静的意思。 初云不解。 顾川用唇语说道: “且先看看那东西的下一步动作。” 他们的锅在马车上,因此现在的他们没有锅,顶多用洗干净的密实的动物盆骨盛一些露水来烧。鹿的主体是直接分开来烤的。 随着火焰的加温,不加修饰的纯然的烤熟的肉味从洞里传到了洞外。 两人的心思却都不在鹿上,而在洞外。 月光倾泻于林间,湖面几许银波。影子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杆旗帜。 初云双手捧出骨盆碗,认真地等待顾川切几块丰腴的肉给她的时候,顾川却说: “影子不见了。” 她眨了眨眼睛,还认真地捧着碗。骨头片,她是洗得很干净的。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吃饭就是重要中的重要的事情了。 “我们先追过去看看!” 顾川放下刀片,小心翼翼地来到洞穴口。初云半恼地跟在他的身后,用手指戳了戳这突然准备冒险的少年人腰部的肉。顾川头也不回,还在眺望远方,好一会儿,伸过一只手来。 初云回望洞里已经烤熟的肉,勉勉强强地握上,同时随着顾川的目光一起向前看去。 影子不是不见了,而是在监视他们一段时间后,发生了移动。 假设定义针所指的方向是南,那么影子所移动的方向便是东边。 他在林间向东边持续行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影子的后头,看到昏暗世界里,原本监视他们的影子和另一个林间的影子会和。两个影子嘟囔了好多声。 再往前走很长一段距离,便接近了一段山峡。 他们看到两边的山峡都钻凿出了各种各样的石洞,每个洞里都烧着一堆火焰,亮着鲜红的光。 两侧排列的火光照亮了中间用石块搭成的祭坛。祭坛是中空的,里面堆积了许多草料,而祭坛上摆着许多东西。顾川和初云看不清楚,只看到好像有还在挣扎的鹿,也有被剖开的还在弹跳的蟒蛇……还有、还有一些撑起来的黑袋子,立在祭坛的中央。 动物的鲜血流满了祭坛。 而祭坛的下方,所有的影子都跪拜在地,向着山峡尽头蛾眉般的月亮,念着他们听不懂的有着反复重复的音节的诗。 “他们在做什么?” 初云不解。 顾川远望,静声猜测: “可能,他们是想要用为了祭奠上天或先祖而宰杀的原本活着的动物的鲜血,做一个虔诚的仪式,来保佑自己族群的命运与未来。” 第二章 换脸 细雨犹如缥缈的雾,峡谷尽头的蛾眉月则像是水雾里时起时伏的船。 轻飘飘的雨雾在黑魆魆的山谷间流动与徘徊,给万物覆盖上了一层眇眇忽忽的外壳。洞穴是成排的,成排的火光透出雨雾变得朦胧,在模糊中变形,犹如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 峡谷外头,是大片树林,树林靠近峡谷的部分被砍伐的只剩木根。但这只有蛾眉之月光的世界阴翳到了极点,能藏人身。 顾川和初云两人的好奇心都极重,就站在这处,远远偷窥这古老的仪式。 作为一个从文明世界转生而来的人,以及一个久居深宫的人,跟着监视者误入了这一神秘的现场。 “他们不再跪了……又都站起来了!” 少女的眼中闪着奇妙的神采。 她没有说话,而是用自己的手在顾川的手上划出一个个字来。这种交流不会出声。 “这可能是他们的仪式进行到第二阶段,这群人可能会做些别的事情。我们小心行事,时刻准备撤退。” 少年人同样划字以对。 影子之所以是影子,是因为他们都穿着厚重的衣服。衣服已经很烂了,但可以看出并非是单纯的草叶,而有编织的痕迹。 蔽体衣物的制作是文明的标志之一。 这群披着黑衣的人绕着石头堆砌的祭坛开始转圈。他们的手里每人都拿着四根干燥的树枝,祭坛有四个洞,每个影子转到一个洞前,就将一根树枝投入洞中,等转过四个洞、也投完四根树枝后,领头的黑衣人举起手来,所有的人开始后退。 他们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从落日城来的两人听不懂的诗歌。 这诗歌确是有韵律的。 最初还很低,最尖锐的时候也不过是蚊子在耳边萦绕发出的声响,平缓的时候则像是听到房外或者其他屋子等不远不近地方的细微的响声,犹如河水汩汩之流动……不,也不对,河水是平静自然的,他们的发声杂乱,好像是摔东西、或者老鼠持续不断地啃食木头的家具。 他们念了不几分钟,就叫躲在暗处的顾川和初云听得头晕脑胀。 不过在原始的崇拜中,正是这种叫人头晕脑胀的音乐会让原始的智慧生命昏昏沉沉,思想放飞,从而得到某种神秘的、生自幻觉的精神体验,以为自己见到或听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只是稍一会儿,忽然扬起,叫人振奋,但振奋了还不到一秒钟,就好像向上高飞的鸟儿撞到了天花板,然后就不停地尝试继续高飞,而不停地撞到天花板一样,是一种可怕的压抑的高昂。 那时,已不止是祭坛边上的影子在念诗。顾川发现峡谷岩壁上的洞穴里也有人,那里面的人也在念这怪异的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诗歌。 种种轰烈的音乐在这不停碰撞中越扬越高,嘈杂到骇人,汹涌得如同暴风雨里的波浪,托起天顶,响遏水雾。 然后,突然的一声“嘎”! 所有人的声音立停,全部的声浪只余下峡谷间的回响。他们又开始转起圈,只是这一次转圈不再是投入树枝,而是从钻凿的山洞里次第取来火种,并在转圈中,将火种投入这石头搭建的祭坛。 火焰倏地升起来了,连着烧起来的烟灰,共同窜到它能达到最高的地方——那祭坛的顶部。 忽然转大的光辉,驱逐了黑暗,这群异族的身形便愈发明显,身体映着火光,影子一路延长,直达岩壁之上。 祭坛转瞬犹如烹饪的鼎镬,被割开身体的还活着的动物痛苦地挣扎起来。一双双黑亮的眼睛在火光中陷入绝望,它们已经闻到了彼此的肉香。 等到最后一个人投入最后的火星点,他们重又围绕祭坛跪拜下来。 “屠宰动物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用鲜血与鲜肉祭奠上天……这是有意义的吗?” 初云并不理解。 顾川在初云柔软的手上划了一句话: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 星星点点的火焰,从石缝与破缺处逸出,猛地跳了跳,便落到祭坛的顶上,落到黑袋子上,于是那些撑起来的黑袋子好像爆炸物遇到了火星猛烈地炸开了。可怕的红光顿时渲染了大半的天空,将围起来的异族们的脸照出铜的色彩。 融化了的物质沿着岩石缓缓流动,而烟灰飞散,与雨雾缠在一起,不再清晰。 其中一个黑袋子里藏的东西便随之露了出来。 因为距离遥远,少年人们看不清晰那东西的形状,只凭着火焰去识别它五官的轮廓—— 那是一张人的脸。 一个正被活祭活烧的人。 顾川心头一惊,转念就想到了救人—— 这是不需多加思考的。 而且,既然有用黑袋子抓住的人,也许就有另外的族村部落,救下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或许有不少好处。问题在于他们尚且不知道这群异族战斗力的深浅,更不知道这个仪式的内在的目的……万一这人是个穷凶极恶的犯人呢? 顾川回头,想和初云商量,初云却拉了拉他的衣角,无声地抬首,用目光示意,用手指指向那黑袋子里的人正在燃烧的皮肤上。 顾川顺指向望去。他的视力不及初云,定睛许久才勉强看清那人身体的表面正在迅速燃烧,已经是活不成了。 但一片火光之中,那人却没有露出任何焦炭化的血肉,这叫少年人感到迷惑,只觉得这人的皮肤像是纸一样正被烧出几个不停扩大的黑色的洞。 然后皮肤下,露出了别的什么东西。 一开始还不太清晰。 但火越烧越大,大片的皮肤化为灰烬,纷纷扬扬,其下显露的东西也就无比明了了。 那是一种齿轮的结构。 数不清的齿轮、链条、轴承与其他的传动结构在那看似是人的人的皮肤下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犹如机械的钟表。 换而言之,祭坛上的存在压根就不是个人,更接近于顾川献给冕下的第一件礼物——写字人钟的形式。 “这是一个纯粹的大型的齿轮机械造物。” 那就更奇特了。 反倒叫顾川想把这东西抢救下来的心思更重——因为已经无需考虑那可能是个穷凶极恶的罪人的可能。 但那究竟是物,他们继续冷眼旁观。 而这仪式到了如今这一地步,仍未停止,才刚刚步入这被月支配的暗夜世界的某个仪式的高潮。 熊熊烈焰烧尽了活祭的生灵,只留下藏在火焰深处的金属造物。 那是一双具有金属外表的手套。 这双手套一直摆在祭坛中央,此前被祭品们遮挡,因此顾川和初云原先都没看见。 这黑衣部族中领头的一位走上高台,将那手套取下,戴在自己的双手上,又怪叫一声: “嘎!” 底下向火跪拜的人重又站起,有序地围成一圈。顾川分明见到其中有异族人的身体正在颤抖,深陷恐惧之中。 而他们很快就能知道这种恐惧是什么了。 最先走出来的异族人,正是一个正在颤抖的异族人,他摘下自己盖住头的黑布,露出一张苍老无比的类似人的脸来。那张脸的额头格外突出和宽阔,颅顶像是像是个圆球。 领头人平静地伸出金属手套,那人紧张地想要转头。结果领头人的左手直接靠在对方的右耳之前,而右手靠在对方的左耳之前,轻轻摩挲,那人便定住了似的,不敢动了。 领头人好像正在观察他的脸,手套的三根手指摩擦到约是耳前的大约可以称之为“耳门”、“听宫”、“听会”的三个穴道之前,接着,在两个暗中偷窥者的惊异中,两手按住猛烈地往外一撕,就像把贴纸从板子上撕扯下。 一张活生生的脸被领头人剥了下来。 而被剥去脸的人,脸下的肌肉与骨头尽数裸露在空气之中,他的动作倏然僵硬。至于那张薄如羽翼的脸,鼻孔、眼睛与嘴巴的洞一一深邃,祭坛上的火光透过其中,将整张脸皮都照亮了。 被取下脸的人像是机械一样地摇摆地向前几步,从领头人的手中接过脸去,站在祭坛的一边。 领头人又发出了一串顾川无法理解的怪叫。他好像很不高兴。 但仪式还要继续。 接下来上前的人极为坦然。 那人同样掀开了自己的头罩,露出自己的脸来。 说来古怪的是,这张脸年轻而凶蛮,但他的身体却好像垂垂老矣,露出体表的肌肤肉眼可见皱褶还有大量的瘢痕。 领头人同样双手按在他的耳门、听宫与听会三个穴道的位置,接着往外一撕,同样取下了这张年轻的脸。 他似乎很满意,于是点了点头。 脸部肌肉同样裸露在外的第二个人接过自己的脸,两手各捏住脸的一端,靠近先前的人,站在他的旁边,好像正在等候着什么。 第三个人的脸就更古怪了,那是一张长在女人身体上的男人的脸。火光中,那人胸部的曲线非常显然地指示了它们的性别。 他或者她好像非常痛苦。 领头人同样撕下这张脸,不置可否地同样叫他自己捏着自己的脸站在一旁。 第四个人也是一个老人,这老人驼着背,几乎已经走不动路了。但他的脸是一个婴幼儿……更准确的说,好像是一张被拉长的婴幼儿的脸。 顾川看到那领头人故技重施,用金属手套撕下了那张脸来。 但接下来,领头人,没有叫第五个人,而是叫原先的第一个人走来。 第一个人从已经被剥下脸的群体中出列,领头人从他的手中取出他的脸,然后端详片刻眼前拿着婴幼儿脸的老人身体,又借着火光,望回自己手中的那张脸。 他似乎陷入了思考,在第六个人发出一声嘎叫后,领头人如梦惊醒似的将这张脸贴在这老人身体的面部肌肉上。 可是这原本并非是一个身体的脸,怎么可能严丝合缝呢? 因此,领头人把那张脸的左右部分略微拉长了,而上下部分稍微地压缩了一下,直到脸的边缘可以靠上原本的缺口。于是这张脸便有一部分是浮肿的,有一部分是苍白紧绷的。 这骇人的作为,与落日城奇物人的实验的野蛮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确实地、它成功了。 那人的脸明明怪异得像是浮在自己的肉上,但它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动了动口,发出呜呜的声音。而领头人则念了一段诗。这被换上脸的人往一个洞窟里跑了。 远远观望的顾川猜测,对于这人而言,这仪式已经结束了。 而第一个人就继续捧起第五个人的脸,站回已经取下脸的队伍里。 第六个人向前,继续这骇人听闻进程。 前进的队伍犹如盘旋在祭坛边上的长蛇,而已经被取下脸的人则像是蛇中所包之物。 月光依旧明亮皎洁,火光不停地蹿向空中,在千万年前留下的岩石上拉出这群居住在峡谷中杀死活物祭拜月亮的怪人们的影子。 顾川咽了咽口水。 只见到一张接一张的脸不停地被手套取下,然后又贴在另一个人的脸上。一个个没有脸的人在空气中裸露面部的肌肉、脂肪块还有骨头,在飞溅的烟灰中,等待领头人的召见。 这就是这场宰杀牲畜的祭拜的仪式的结束。 以这群野人彼此对脸部的交换为终。 有男的换成女的,老的换成幼的,粗壮换成瘦窄的,更有为适合面部拉长了脸与挤压了脸的。 有人在换脸后,像第一个人一样仓惶地逃回洞穴,有人则继续围在石头祭坛边上观望。 这场仪式执行了至少有一到两个钟头,弄得顾川因饥饿感驱散了恐惧,后悔没先吃点东西再过来。而初云,从中途就开始猛戳顾川的脊背。 “应该快结束了。” 直到最后,等待取脸的队伍空无一人,只剩下最后两个拎着不知是谁的脸的人。 那祭坛前的领头人最终取下了自己的脸。 最后的三个人完成了对脸的交换。 留下的所有的人都开始一边鼓掌,一边又念起那怪诞的诗。等到换上领头人脸的人将手套取下,重新敬畏地放回祭坛上后,他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 诗歌戛然而止,这群古怪的异族人尽数散回各自的洞窟。 峡谷寂静了下来。 干燥的柴火树枝有限,雨雾仍在侵蚀这片天地。 祭坛里的火是率先熄走的,而洞穴里的火光亦如灯灭,大片的闪灭,无人看守这片土地,因为这片土地从未有过外来的入侵者,最多的入侵来自于野兽。 藏在一侧的两人见到四下凄悄,便知道做选择的时候到了。 第三章 齿轮机械 “初云,我有一个严肃的问题问你。” “什么问题?” 初云回眸,她的目光格外明亮,给人一种爽快明了的感觉。 “你讨厌偷东西吗?” 顾川问她。 “你要偷那双手套?” 初云直言道出。 “不是。”顾川摇了摇头,说,“那手套恐怕是这个部落的瑰宝,也是这个部落维护那……换脸仪式的基本。我不想得罪这个部落,也没有取走别人重要东西的想法。我想拿掉的东西是它们烧掉的祭品之一——也就是先前我们看到的齿轮人。那东西留在那里,迟早要被它们清扫掉,这不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吗?” 齿轮机械的皮肤已经被烧成了灰烬,齿轮机械本身已经被埋在了重重的烟灰之中,与手套相比是不起眼的。 他认为这个部落并不很在意这些祭品的去留。 顾川说得认真,初云却感到了疑惑,她问: “可你为什么要就此征求我的意见呢?” “要是你不乐意的话,我就不做了呀。” 少年人作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坦然地说。 顾川的回答让这少女吃惊,她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想了一小会儿,才说道: “你做的事情,我还没有特别讨厌的。但我想提出一个建议。” “你说。” “你怎么能确定这些烧掉的东西就是他们不需要的,也就是不重要的了,他们就不会因此生气吗?重要与不重要都在模棱两可之间,而它们的行动模式……”初云认真地说,“我们并不清楚呀!” “这……这倒确实是的。” 顾川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很在意那齿轮做成的机械人,于是想趁此时机放手一搏,但他也不是那么在意,在认清里面有无谓的风险后,还愿意去冒着这种风险的。 但初云接下来的话叫他吃惊。 她压低嗓门,说的很快: “都是冒着风险的……不如我们把手套也拿走吧?那毫无疑问是一件了不起的奇物……它让我感到非常好奇……” 那金属做成的手套在取下一张张人脸时,让初云想起了她曾遭受过的补天刑,都是将人体的一部分进行转移变化的手段。 她莫名地在意这件奇物的功能。 也许这件奇物能帮她印证一件她始终有所困惑的事情。 顾川没回答。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一个总是叫他不经意间忘却的事实——眼前的少女并非外表的纯良,她是某种意义上的道德真空。顾川经常瞻前顾后,但对初云来说,许多事情只是因为想要做,所以就去做的。 而她在乎的东西很少,不若说……屈指可数。其中还有一个已经是死去的。顾川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如果有,那也不在这片世间,而在群山另一边的落日城。 “我这样做,可以吗?” 少女说完了,征求了顾川的意见。她说: “假如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做的。” 这是顾川之前刚刚对初云说的,现在又被初云反馈过来了。 顾川没有拒绝。 蛾眉月挂在接近地表的地方,在山谷的尽头,向雨中的祭坛倾泻月光。月光如洗,但雾影朦胧,是天然的隐身法。黑暗世界、水雾之中,一切万物都不清晰。两个人压低了自己的脚步声,向着中间祭坛的方向靠近。 祭坛已经陷入黑暗,只能凭着月光看清一个若有若无的轮廓,和正在飞上天空的烟气。 换脸的仪式起源于什么时候?又维持了多长的时间。 这群异族人从哪里发掘到了这么一件诡异的能取下脸的奇物,又为什么要用它来交换人与人得了脸庞? 这其中一定有着非常的秘密的习俗。 习俗的诞生可能能追溯到数百年前,而习俗在历史意义上的破解也许则要等待更遥远的未来,文明可能的全盛时期,顾川想。 但那不会是现在了。 两个人轻悄悄地走到祭坛边上。岩石的表面因为雨水的冷却而发出深邃的黑色,只有星星点点处还可以看到原本被灼烧的通红。 祭坛并不小,大如中型的舞台,能容几十个人在上面踏步。 绝非是一次两次所能积淀的深沉的灰烬累在祭坛空心的底下,让顾川有种感觉,也许祭坛底下原本有个大的坑洞。但这个坑洞已经被历次烧却的柴火与动物尸体的灰填成了平地。 他们小心翼翼地迈上祭坛。 初云走向了手套,她看到这手套远远看上去反射着金属光华,但近处一见才能确认,它不是坚硬的,而更接近于某种具有金属光泽的丝质。 她只是碰了碰,有一种摸到刺针的感觉。 她还想用自己的手抓握,却有更猛烈的痛感,犹如将手伸入了火中。并且这种通感并非来源于手套,而是……来源于她自己的皮肤。 这是某种来源于奇物的冲突。 初云不知道自己的皮肤或者手部有哪些奇物,她也不管,就用力强行将自己的手伸入到这异族的奇物之间,然后抬起自己的手……用这手套捏住了自己耳朵旁的穴道。 果不其然,她感受到了一种古怪的力量,可以将面皮完整地撕下。 “如果是这东西的话,也许可以剥离我面部的皮肤……让我看到更真实的……我自己?” 那时,她的心底不可抑止地生出这么一个古怪的想法。 初云敢,她敢于面对任何形式的自己,只要那是真的! 对她来说,真就是美的顶点。 她用上了力。 但用尽全力的初云,也无法借助这件奇物将自己的脸撕下来。她体内的奇物发生了对此的抵抗。 她木然地将这双手套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而顾川没有发现初云的异动,只是逡巡好一圈,才找到被埋在烧烂的血肉中间的齿轮机械。 那齿轮机械果然是做成了类似人的模样。在大量的齿轮、转轴间还有类似齿盘的保护物,这些器件原本应是共同被一层厚实的人皮覆盖。其中所蕴含的技术,第一眼的判断,顾川就能断定已经高过了落日城最巧妙的机械工匠。 不论是他只是见过一两次的计算钟,又或是他亲手召集工匠进行制造的写字人钟,其中用到的技术含量都不及这个随手被用来烧掉的祭品。 “这也是某种奇物吗?” 这齿轮人极重,顾川将自己的手伸入灰烬里,勾上齿轮人的双腿双脚,想将其拉到自己的背上,结果猛地一沉,好在初云及时从他的身前撑起了他。 “你背得动吗?” 初云不作声,只动嘴唇。 “能。” 少女露出惊异的表情,顾川的力量着实是发生了不一般的增长。 顾川同样疑惑: “你没有拿那奇怪的手套吗?” “我不要了……” 初云摇了摇头。 顾川不解初云的变化,但他也没往心底去,但说道。 “走。” 初云愉快地、小声地嗯了一下。 过程的紧张给他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的感官。两人毫无犹豫,东西到手之后,谨小慎微地下了祭坛。 峡谷很大,风也很重,还有小雨,一切都掩盖住了他们的动静。他们走到峡谷外的树林中后,就再无保留,向着山洞所在的地方,急急而奔。 黑暗是隐匿活动天然的庇佑者。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留在泥地里的脚步,纵然有雨,也不是一个睡觉的时间可以抹去的。因此,他们必须尽快转移。 这两人已经算是资深逃犯了,没有太多犹豫,来到原本所在的山洞后,就一边进食,一边吃东西。 篝火还未熄灭,鹿肉有些一直受火烤、已经焦了,有些已经冷了,发出一种作呕的臭味。 初云挑了点她看上去觉得能吃的部分,结果小脸皱在一处,她向顾川说: “不好吃……” 顾川也多多少少吃了点,填饱自己的肚子。 “我也觉得不好吃,哈哈,对不起啦!” 初云认真地说: “这肯定是你匆匆忙忙出去追踪的错,下次要听我的,还有,我要自己烤!” “好呀,我也省却一份心力。” 顾川笑了起来,把烤肉塞进包里,当做储备的粮食。 少年人们需要收拾的东西很少,最大的物件还是背回来的几乎与人一般大的齿轮机械。尽管不是手套,但初云说得没问题,谁也不知道这些“祭品”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祭品,又是否会招致可怕的责难。 片刻,两人又在夜色下,背着齿轮机械,向外走离。 附近的路在此前搜寻材料的过程就已探明。他们沿着小树林继续往南走。山路崎岖,而地势一路走低。 群山不再重复,树林越来越稀,木质也越来越糟,而终到了尽头。等出了树林,抵达视野开阔的地方,无边无际的荒漠便落入他们的眼帘之中,而与他们只隔了几块岩石的距离。 大漠与山路一样崎岖,但这大漠见不到任何生机。灰白的砂砾,在月色下发着惨淡的光。这片荒漠是灰白的,一种干净的灰白色。它是寂静的,且是无比寂静的,它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不像山有各种各样树木和各种各样岩石的排列组合、不像河流长着花草、由着小鱼。 它只有沙子,只有沙子本身是恐怖的事情——因为它在视觉上就不给人任何的幻想,在实际上也不会留给人任何资源。 只有起伏的沙丘证明那里还有自然力量的运动,并非是彻底的虚无。但因风而挪动的沙子,所堆积出的万物足够叫人生畏。因为这是这寂静的黑夜的宇宙里最为野蛮与恐怖的威严。 再远处,看不清晰了,略微好像可以看到巨大的龙卷风,正在沙海上行走。 “为什么山上还有树木,山下那么荒芜?” 沙漠是初云从未见过的地形。 顾川想了想,答道: “可能是太阳的缘故。” “太阳?”初云一呆,“这里没有太阳呀……只有一个月亮。” “是呀,问题就在这里了。”顾川笑道,“初云,你有想过吗?植物是凭什么茁壮成长的?” 落日城是有温度变化和阴阳转换的,因此不像这片区域处于永恒黑夜的虚无中。 植物的成长,落日城也已经意识到了其中重要的一面——那就是阳光和水分。 初云听到这里,就明白过来了。 “因为只有月亮,所以这里什么植物也没有吗?而我们之前所走过的地方是太阳和月亮的分界线……因此,逃离了这一法则?” “我想是这样的……实际上是不是,我也不能确认。” 顾川仍有保留地说道。 鬼知道,这个世界的植物成长会不会靠了某种超自然作用,其实压根不需要阳光和水分。 这少年人并不想走沙漠,他背着齿轮机械拉着初云的手,沿着沙漠的边缘绕着沙漠走。群山的脚下一片惨淡。留下来的脚印被湿润的沙一吹,土一埋,便消失不见了。 “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水分了……” 顾川继续说道。 “我看山上的水分还是很多的呀。” “正是因为山上的水分多,所以沙漠里的水分少呀。携带着充沛水汽的风,抵达山的这头后,就因为空气的运动停下来了,把水变成雨都洒在山上了,于是荒漠里,是不是就没有水了呢?” 顾川猜得乱七八糟,初云却听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前者不知道自己讲得对不对,后者所想的和前者所要说的,是不是一样的,也没人知道。 在这逝去了时间的荒漠边上,两个人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好在那群异族始终没有出现,叫顾川安下了心。 于是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他们如今走在荒漠的边缘,左边是群山在不停延长,右边是荒漠也在不停延长,两者好像都没有个尽头,再没有其他的世界。 “我们需要找个暂时的、安全的休息的地方。” “嗯。” 大约是第四次休息后,两人找到了一个新的洞窟。 这洞窟可能是某种动物挖出来的,是个土洞,外面长满了野草。他们进去的时,看到里面有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白骨。洞窟不深也不浅,没有弯道,是直直的一长条。 这两人现在也算是艺高人胆大,栖龙都见过了,也不怕寻常野兽,直把这土洞当成一个临时的遮风挡雨的场所。 然后,他就将背上的齿轮机械人放在地上,准备好好观察观察。 第四章 月下 荒漠是个大的地理类型,沙地、沙漠或者荒漠草原,都可以称为荒漠。它们都是荒漠的一种,但各自不同。 举例来说,沙地是人为的,比如过度农垦和放牧会造成土地的沙漠化。沙漠是是自然形成的,与大气与水的运动相关。至于荒漠草原,顾名思义,像极了沙漠,但还长着为数不少的草,可以用来放牧。 连绵的群山与无际的大沙漠之间,就是一片可以称为荒漠草原的地带,地势起伏,有点像是丘陵。这一带草木倒也不少,初云只花费了一点时间就找够足用的柴,又去找水源。好消息是荒漠边缘没有下雨,干燥的东西容易烧着。坏消息是水源略远,要往群山里走上半天。初云为了拎一皮袋子水,煞费苦心。 她把皮袋子装满后,就打了个结,生怕水溢出来。接着,她抬头一望,望见这无边无际的荒芜景象,突然想起了当初无趾人的话—— 没有个尽头吗? “他那时为什么要那么问呢?” 初云并不了解这点。她抱着柴火,拎着水开始往回走。一侧是好像还没有尽头的荒漠,一侧是有尽头但她知道非常绵长的群山。 原始的群山起伏得像是水上的浪,而那弯弯的模糊的月亮则像是浪上的小船。 她的脚边是翻出来的干枯的草根,而她的目光逐渐被这小船吸引了。 清清淡淡的月光好像在追随着她。 初云很快发现,她在山里的时候,月亮躲在群山之间,只露出一个边边角角,她到了山外,月亮也没有消失,照旧躲在群山之间,但好像往外追出了一段距离,同样露出一个边边角角。 “月亮好像和太阳不太一样,太阳是一直悬在水上的。所以,侍女说太阳像是威严的长辈与落日城的母亲,那么月亮,我说,就像是只会躲在墙后边的羞涩的同龄人。” 她自言自语道。 “呀,那我知道月亮的性格了……” 初云想到这里,好像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愉快地笑了。她的脚步变得轻松,这人特别得意地往回走了。 那时,顾川还留在土洞,他先是把杂草堆在一起,做一个临时的卧铺。等做完了,他就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小的诗歌,来到土洞的洞口,借着洞外黯淡的月光,继续琢磨这齿轮机械。这少年人陷入沉思,而目光严肃认真,他的手把这构造严密的齿轮机械摸了个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儿。 “齿形好像是有点味道的。” 现实的齿轮不是理想的,齿轮的齿形存在误差,可能一个齿轮上上面的凹槽和下面的凹槽凹得不一样。 但顾川光用双眼,看不出这齿轮齿形的差异。 “完美地符合了渐开线,严丝合缝,这是没有一点多余的、也没有一点空缺的……优秀的高精度工业制品。” 齿轮的运作是非常直观的,它不像晶体管的电子芯片,只能看个蚀刻电路,怎么也是看不懂的。它就像是一个轮子驱动另一个轮子,另一个轮子驱动古怪的转轴,转轴继续驱动下一个轮子,或带起某些带子,总让好奇的男孩以为自己可以搞懂。 于是顾川的双手逐渐伸入齿轮与齿轮咬合的缝隙之中,粗蛮地想以一种破坏性的方式想要把齿轮机械撬开,把它拆解。但这时,他发现这个齿轮机械规整的俨然。 任何部分他一动,好像都在与整个机械做较量。所有的力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化在了齿轮机械的全身。整个机械好像上了发条的钟,反而因为他的力道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但他的力道不够,于是这个“钟”也没能转多久。 可越是这样,这年轻人越恼火,越想把这齿轮拆开来。他开始与齿轮搏斗,他挑中了这齿轮机械胸口的一个大的齿轮,想把它撬下来。 可一试,他才发现,这齿轮明明像是套在杆子上的,但杆的顶部与齿轮本身完全齐平,双手摸上去,甚至摸不到摩擦的缝隙感。 初云带着月光回到洞口时,看到的就是顾川正在使劲地摆这齿轮机械人胸前的两块齿轮中的一块,好像要硬扯下来。 “你不怕把它弄坏吗?弄坏了的话,你是没法把它修好的吧?” 初云把柴火和一袋子的水放下,问顾川。 “哦……对……好像是会坏的。” 少年人如梦方醒,傻乎乎地摸摸自己的脑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这人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乱糟糟的发丝垂过肩部,加上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于是一个清爽的少年人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野人。 他从齿轮机械上站起身来,开始准备在柴上取出点火来。 初云坐在他的旁边,和他一起钻木,又看了看齿轮机械而问道: “为什么人们要把机械做成人的模样呢?” 这个齿轮机械体的人形特征非常标志。 按照顾川的说法,首先就是直立。双腿双脚是大多数动物都有的,但直立是典型的人的特征,在人体上体现为脊椎与地面相垂直,这个大型齿轮机械就是如此的,有一根支撑身体的类似脊椎的长轴,双腿与身体的直连几乎完全垂直于地面,这明显是为了模仿了人类。 其次,在直立身体的基础上,它还有仿造了人类的面部,有类似灯泡做成的眼睛,以及像是人偶一样可以开合的嘴部。 但为什么要做成这个人形这问题,顾川是真答不出来。 他把齿轮机器往洞内推了一点,然后认同了初云的疑惑: “你问到一个点子上啦!这里一定有一个可怕的谜团了……那就是为什么会有一个高于落日城水平的机器是人形的?难道他们制作齿轮机械,像我寻求工匠按照我的意见做的写字人钟一样是为了谄媚某个至高无上的上级吗?” 土洞不大,火堆架在深处,烟气下沉能把人熏伤。少男少女选择在接近洞口的地方钻木,木头很快生出一缕缕的烟来,飘往天际。 接着在这世界遥远的无人地方,在这冷酷的仙境之中,冒出一缕小小的火苗来。 火苗放出了微光。 “你说得很有道理。” 初云蹙眉。 火光在她的眼中静谧地燃烧着。 “其实也不一定……还可能有许多其他的更惊人的可能哩!”谁知顾川笑嘻嘻地讲道,“没准不是这机器模仿了人,而是人模仿了机器……也说不定呀?这个要讲先来后到,谁知道是先有机器,还是先有人的呢?” 初云一怔,想起了古代落日城关于人之诞生的传说。 按照水土哲学的思想,所有的东西都是水和土的混合,人和物都是一把被摔到地面上的泥。 顾川继续说道: “还可能是,人形本身具有某种特别的秘密,因此,所有的高等事物都会往人形做啊!” 又一个新的猜测接踵而至,把初云砸晕了。 她开始细心地思索起来,觉得这三个说法好像都是有道理的。 “但也许,这些都不是真相哩。” 顾川说话的时候,重新拿出那片他们此前用来盛水的弯曲的大骨片来。这骨片说来也奇特,长得像个头盔,但并不渗水,导热虽然不算好,但勉勉强强也能当个锅用。 他们包里还存着点先前挖的叫做披花的野菜。披花是很好辨别的,因为长着像是蝴蝶的紫色的花瓣。这种野菜之所以叫披花,是因为花不好吃……或者说很难吃,而根茎肥嫩,吃起来像是荠菜,叶片圆而丰满,可以用来下酒。 日照村常用披花的花朵作田地的肥料,再把根茎单独摘出来吃。川母每逢农忙时节,就常把把披花的叶片和根茎摘出来撒上卤盐,拌点家门口种的葱,还有发酵得正合适的豆豉,就是一道好的披花菜,披花吃起来有点少见的甜味,要是拌上点肉,那就是说不尽的水嫩香甜。顾川对此记忆犹新。 不过落日城里不兴披花这种堆肥的野菜,初云在逃出落日城前没吃过。 但她不挑食,顾川感觉她吃什么都能活。 “不过,我现在可能也是吃什么都能活……” 他想道。 但他还有饥饿感,也有味觉,既然有好吃的东西,那为什么不吃好吃的呢? 可惜的是没有盐,取水也烦人,只能稍微洗洗,去掉皮膜,扔进锅里开煮。川母说披花花煮出来的汤是极清的,月光洒在这骨片刚开煮里,还算皎洁明亮。 两人都倦了,就靠在一起,躺在草堆上,开始约定由谁守夜的问题来了。他们没有忘记野兽和那做仪式的异族人。 火光在风中摇曳,像是黑暗世界里一场明亮的梦。 “上次你是先守的,这次换我守吧。” 顾川说。 “不。”初云摇了摇头,“不行,我还要再待一会儿啊。” “为什么呀?” 顾川不解。 “我正在记月亮的位置。”初云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里构建出一副月出于东山的图。 “月亮的位置有什么好记的?” “你之前说太阳悄悄落到了地面之下,那你没发现吗?”初云重新睁开她漂亮的灰色眼睛,好像在分享一个绝大的秘密,急促地小声说道,“月亮一直在偷偷地跟着我们!” “啊?” “此前……” 初云开始得意洋洋地说起她之前的发现来了。 顾川一开始还在认真地听,她以为初云发现了什么月亮的移动了,但听到一半,这男孩就笑了起来。 “那太阳是不是也偷偷跟着你呢?” “不是的,太阳不是的……太阳没有那么可爱,它不是偷偷跟着我,而是……”初云蹙眉说,“光明正大地监视我,监视我所有的一切,并且审视我的一切的作为。” 顾川突然说不出话了,他开始为初云的过去感到难过。 永恒的夜晚没有任何声响,荒漠幽静的像是一片深邃的海,水波反射着月光。 月光照在水面上,是清冷而不可触摸的。但照在人与人的身上,好像又感觉到了温度。初云躺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凝望无尽的夜空。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他悄悄地抓住了初云的手。 顾川的手是坚硬的,透着一股血烧似的炽热。初云的小手格外柔弱,碰触起来像是一片清凉的丝绒,随时都会融化。 她侧过眼来,眼中好像有光。初云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顾川: “顾……你是怎么知道月亮的呀?” 顾川眨了眨眼睛,初云继续说道: “我们原来生活在一个只有太阳的世界,原来是没有见过的月亮,你用的月亮那个词词根来源于阴暗的古词,我读那本小册子的时候,都没有认出来……” 说到小册子的初云更困惑了。她问: “你的母亲……和我说过……那本书都是你写出来的,是不是这样的?其实你说的那个冒险家根本就不存在,是不是?” 顾川靠在干草上,没有任何狡辩的心思,他变得格外诚实了: “是的。” “可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呢?” 少年人很难解释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自己的前世犹如一场清晰无比的梦,随着他在这个世界生活的继续,那场梦也越来越远,若非知识确是真的,那么他会怀疑这个前世不过是他的一场盛大的精神病的幻觉。 他忧郁地说道: “我在梦里梦见的。” 这不算说谎。 这就叫初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居然信了,并且由衷地感慨道: “好厉害呀……” 然后又忽地低沉下来。 因为她也想做这样壮丽玄奇不可思议的梦,可她从来没有做到过,估计是不成的。这种做不到,让她明亮的眼中蒙上一层苦恼的阴影。 “唉,我怎么就做不到呢?” 初云烦恼地开始在草堆上打滚了,从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叫少年人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水烧开了。 川母没有骗顾川,披花菜的汤果然是极清的,从开煮到煮开,都透明得像是在发月光。 初云吃得急,而顾川吃得慢。 他咬破披花菜的时候,眼睛还看着初云的吃态。这少女因为起劲地咀嚼,鼓起了脸颊,肉肉的,分外可爱。 顾川瞥过眼神,环顾这小小的暂居的天地,漫不经心地扫过初云身后的齿轮机械……片刻后,他才意识到了什么,又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回去。 他发现这齿轮机器好像比起原来他所放置的位置,莫名平移了数厘米。 数厘米虽短,但顾川的记忆很好。 他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装作没发觉。 第五章 埋坑 笼罩在这漫长不变的夜色下的大地犹如永恒之监牢。风中的荒漠发着沙沙的声响,好似伶人的低语。 尽管野草遮蔽了洞穴,但风穿入土洞内部,也连绵作响。两个人就躺在草堆上睡觉,据说不知多少个节气前的落日城的先祖在开荒还不是落日城的新土地的时候,也找到了一个山洞,山洞里也有草堆。他们用这不知是谁留下的草堆,取暖,保护,共同生活,打扮自身以及不可描述、生子、哺乳与死亡。不知多少个节气的现在,失去了文明的人又回到了这原始的体验中。 天然的山洞对于原始人来说,已是现代落日城人所知的家的概念。容易找到的山洞往往在不知多少的时光中,反复迎来各种各样生命的造访。 这个土洞与山洞不一样,是脆弱的。 篝火一直在减弱。外面每刮来一股大风,火苗晃了晃,就更弱小。等到两人熟睡后的某个时刻,又一股风来,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缕缕烟气,通向洞穴以外的地方。 而洞穴便比有新月照耀的外界更昏暗了,暗到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齿轮机械胸前被顾川用力掰却没掰动的大齿轮转了一圈。转动的时候,没发出任何响声。 齿轮的声响一般来源于安装以及与别的齿轮咬合时的误差,误差的累积会产生噪音。接近数学理想的完美的渐开线咬合与全面的零误差,可以做到几乎完全的静音。 这是个没有噪音的齿轮机械人。 唯一发出细声的地方是它被火焰长久灼烧的几个零件。 只在接下来,这僵硬的机器冰冷地抬起了它那模仿人脸而做成的头。 那颗用钢铁做成的脑袋在洞穴里转了一圈,扫视到那两个奇怪的生物还在入眠。于是它动了动自己的双腿与双脚,轻巧地把它的身体撑到空中。然后这不再像是人、而像条机械狗的东西,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它在这场任务中已经沉寂太久,它必须尽快回到它出生的地方,将它身上所载的情报带给第十二问题的解答组组长。 只是这齿轮机械刚刚迈出两三步,它用于感知震荡波的收音器官,就发觉草堆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那是初云和顾川同时睁开了双眼。 “这东西是活着的,抓住它!” 顾川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 齿轮机械发出嘎的一声,知道自己已被发现,所有的齿轮转得像是风扇,以顾川和初云未知的路径,驱动了它的全身—— 它猛地向外一蹦,带起的风直吹动了掩盖洞口的野草! 但初云比它更快。这少女带着若有所思的目光,直接在空中横身飞跳,轻盈的身姿化作破空的游龙,向前一个飞扑,便到了这齿轮人的身上。 齿轮人发出了呜的一声,像是胆怯的小兽。 它被初云扑倒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初云起身敲了敲它身上的齿轮,它居然蜷成了一团,齿轮也不转了。 月光照在金属上,尽是银辉。 顾川只在几个呼吸后便也跟了过来。 “这可抓住你啦!”少年人得意地笑了笑,“你是活着的,能动的,是不是?” 顾川也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它身上的齿轮。 但齿轮人没有任何反应。 “刚才不是还能动吗?怎么现在不动了?”顾川又连续问了好几声,齿轮人都没有反应。他气得牙痒痒,一脚踢在齿轮人身上。 齿轮人被迫转了个身,然后也不蜷缩了,四肢平躺开来,任拳打脚踢,它自佁然不动。 初云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机器一会儿动一会儿不动是什么情况: “是发条转完了吗?所以它又动不了了?” 顾川失笑道: “这东西怎么可能是靠发条,就算真是发条,那这发条怕也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无法解释的奇物了……它是在装死。” 肉做的动物会为了安全而装死,自己主动进入昏迷状态,叫猎食者以为这猎物生病或死亡了。 这齿轮人恐怕也会装死。 而且装死恐怕还是这齿轮人最擅用的技能之一。 只要它往这地上一躺,什么东西都伤不了它。那它何必自己动呢?等猎物自己睡着了或离开不就好了。 然后它就会一动不动,等待身边的其他的东西离开。 “装死?那我们该怎么做?” “这有些难……毕竟我也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怕什么。”顾川说。 从之前的表现来看,至少这齿轮人不怕火烧。它面对火烧无动于衷,随便那群异族人进行仪式。倘若不是突然走近的顾川,这家伙也许自己就跑掉了。 “姑且,我们可以试一下……活埋。” “把它埋进土里。” 心思险恶的少年人眯起了眼睛。 他们把这齿轮人重新搬到了土洞的尽头。果不其然,这齿轮人始终不动,也没趁在顾川的背上突然袭击它。 这家伙就是不愿交流。 于是两人点上篝火,又在土洞尽头挖个接近两米的大坑。这坑够深,底下的土质发生变化,渗出了点水来。 “够了吗?” “够了,够了!再往下挖,没准这土洞都要塌陷了。” 土洞原本就深入地底,这土坑就更低了,离地面恐怕有个三米,接近齿轮人身高的两倍。如果从一般能力的程度考量,齿轮人是决计不可能靠自己挖出洞外。 然后两个恶人毫不留情地把只和他们萍水相逢的齿轮人丢了进去。 齿轮人还是一动不动。 顾川比了个手势,初云心领神会,两人一起开始给齿轮人填土,一把又一把的土填在齿轮人的身上。 这种活埋是一种慢性的酷刑。 装死的齿轮人只能眼睁睁地见到自己的身上逐渐形成一个小土堆。自己的视野从一开始犹如身在井底,到逐渐的彻底消失。 这东西总算是坐不住了。 它伸出手就要跳出坑外往外逃。但险恶的两人根本不会给它这个机会。初云的力道足以徒脚踢断无趾人的脚铐,她见到齿轮人的模样,径直抬起一脚。 齿轮人浑身一震,应声跌回坑内。 明明浑身是钢铁,但最喜欢的求生的方法是可怜巴巴地装死。 “可这……你就别想啦!” 但顾川打定主意要和它交流,哪会如此轻易地放它一马!在它重新掉入坑内后,他就把土继续往下埋。 齿轮人终于慌了。 它全身的齿轮都开始咯吱咯吱地转。这是因为里面夹了许许多多的土的缘故。它发出了一连串连绵的怪叫。 这串声音,顾川和初云乍听上去,只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催眠的感觉。 后来,顾川才想到这是这个齿轮人的音节异常简略,有点像是某种高度抽象的缩写,但是音素非常复杂的缘故。 语言的音节是由元音音素和辅音音素组成的最小发生单位。元音和辅音都是音素的一种,音素就是从音质的角度划分出来的最小的最短的最独立的发音。比如“啊”只有a一个音素,但“爱”是ai有两个音素。 虽说是人为的规定,但音素本身是客观存在的物理发声现象,别说不同的语言,哪怕换算到狗和猫的发音身上也是成立的,只是人和动物的音素由于发声器官的不同很难通用罢了。 落日城语言的音素只有三十二个,有许多音是发不出来的。但齿轮人在那一串的话中所用到的音素在五十个以上。这是个惊人复杂的、甚至有点冗余的数量。 当时,两人只是作势,还要把齿轮人丢进去。 齿轮人蜷成一团,又发出那种连绵的叫声,并且连续不断地摇起头来。 摇头是个通用的肢体语言,顾川是看懂了: “好呀,你总算愿意好好交流啦!” 这齿轮人算是服软了。 初云堵在洞口,防止这齿轮人又想逃跑。顾川坐在齿轮人的对面,齿轮人坐在顾川的对面,这家伙也能做出类似人的坐的动作来,甚至还垂头晃脑,仿佛它格外忧郁。 顾川先尝试性地说了落日城语言和落日城语言的几种民间变化,但果然,这齿轮人完全听不懂。 “我们和它好像完全无法交流。” 站在一边的初云指出了这一事实。 “这倒不碍事……”顾川小憩了只一会儿,精力就非常充沛了,“就是有些麻烦,首先是要建立起沟通的思维。” 这少年人沉吟了片刻,向齿轮人伸出左手食指,反复地念: “一,这是一”。 齿轮人无动于衷。 然后他收回左手食指,伸出右手食指,也念: “一,这是一。” 齿轮人开始发呆,思索自己又要被困多久。 随后,顾川将两根手指在身前交叉,形成十字,念: “加。” 最后他伸出食指和中指,说: “二,这是二。” 顾川重复了这个过程,然后又演示三加四等于七,五加五等于十,直把他一个手掌全部用完了,又演示了一遍减法。 数学,唯有数学,并不会变化。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一加一都等于二。用手指指代数字的意象也是非常明显的。 并且数学也是对文明的标志。 顾川想,假设这是个文明人,十以内的加减乘除总是会的。 假设它不是个文明人,换而言之,并不意向一座城市、一个可供资源交换的聚落,那它对顾川也没太大的用处,和这片荒野的所有的野兽是一样的。 他看到齿轮人胸前的齿轮转了快了一点。 齿轮人的智力远超蛮族,自然从眼前人的作为,发觉这人已经超过了这片大荒所有蛮族的数学功底。 但它仍然默不作声。 然后顾川就锤了它一拳,重新说一来。又在自己说这是一的时候,叫初云把一说出来,暗示齿轮人跟着自己一起念。 他们重复了一遍从一数到十,从加法做到乘法的流程。 可齿轮人始终消极对待,尽管理解了他们的数学原理和需求,但只把这两人的作为当做行为艺术。野人和蛮族也有行为艺术,比如求偶时候的唱怪歌、跳怪舞,在齿轮人看来,就是莫名其妙、无法理解的事情。但古卷里所保留的第十七命题就是关于如此的,实在是怪异至极。 齿轮人开始继续装死。 这让初云原本的设想撞上了墙壁,少女因此蹙起眉头: “它听不懂我们的话……这样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你要做什么呀!我们是两个语言世界的人。好像,语言不通,就是永远无法交流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初云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大秘密,露出自得的微笑了。 “或许吧……但初云你有养过宠物吗?” 顾川说。 初云摇了摇头: “我知道落日城的别人有养。” “野兽尚且可以驯服,叫它们听懂或者能执行人的命令……我还不信这个能跑能跳还会某种复杂语言的铁东西,我就和他对不上话来了!关键还是在于这家伙根本不想和我们沟通呀!” 说罢,少年人站起身来,用胳膊把这齿轮人拉起,令起悬在空中。齿轮人照旧没有反抗,而是在装死。 于是少年人重新把齿轮人丢回了坑里。 这下,齿轮人才慌了,那双灯泡般的眼睛望向上头,但只听到顾川又念到一声一。 初云没有念。 于是顾川就往下泼了一抔土。 这金属做成的硬家伙想要起身,却被初云一脚又踹回坑里。顾川开始念二,念完后,开始撒土。 但那时,初云念了二,于是剩下的土被顾川扔到了坑外。 齿轮人看清了这一系列的动作。 它知道这关系到它是否能如约回去了。 接着,顾川开始竖起三根手指念三,在相同的间隔过后,初云没有念三,顾川又要把抓起来的土洒进坑中。 土纷纷扬扬地落下,齿轮人弹开土,大声发音道: “三!” 顾川把手里的土扔走了,笑着说: “四?” “四!” 齿轮人急不可待地叫道。 “这不就好了吗?” 少年人露出微笑,把手里的土扔在脚边。他知道现在最大的叫做“不配合”的壁障被打破了。 第六章 解答的都市(上) 一“加”一“等于”二。 二“乘”二“等于”四。 落实到肢体语言上,便是一根手指代表一,两根手指代表二。一根手指加两根手指等于三根手指。 这些看上去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蕴含了一种抽象的数学的、逻辑的思维。 依靠数学,顾川、初云所代表的落日城人,以及这片荒漠所居住着的齿轮人,完成了第一次交流,亦是沟通。 顾川接下来就考了齿轮人几道简单的二十以内加减乘除。 他和初云各一双手,共二十根手指,比出了一到二十之数。 “一加三等于‘什么’?” “四。” 齿轮人用顾川和初云的语言平静地答了。 它清楚地知道眼前两个怪人在它答错的时候,会把它扔进坑里,用土埋起来,这是齿轮人承受不了的痛苦。 “可是,知道这些加减乘除,又有什么意义呢?” 初云好奇地问顾川。 明月落于群山之间,照亮了无边无际的荒漠。荒漠边缘的洞穴里火光摇曳,照亮了一个齿轮人,和两个肉做的旅人。 少年人笑着对少女说: “这只是表象呀!更重要的是,我和他完成了第一次的沟通。它已经理解到,我伸出食指、又大声说出“一”的时候,代表的是抽象的数字概念的‘一’。一是不是一,不关键。他知道这是一,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在指代某个概念,才是顶顶关键的事情。接下来,我们就可以从数学概念落实到其余的概念上去了。” “语言的一大特性,就是完成了对某类事物的抽象的指称。人们说山,可山在远方,没准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山。何况他说的山是什么山呢?大陵山,小土山,丘陵,还是一个高度抽象的、概念的山呢?假设一个人说山这个字,又凭什么叫别人知道这是指堆在一起的大量的高耸的土,而不是别的什么呢?一,这是一。这是我最开始对齿轮人说的话。‘一’的概念是依靠数学完成传达的。靠着这点,这怪东西,也知道了‘这是’的意义,更知道了知道我说的话,我做的肢体语言是在传达某种切实的、他可以理解的意义……这才是第一关键的。” 第二关键的则在另一层次上—— 那就是这齿轮人在这一系列的逼迫下,不再选择装死,而选择了积极配合这种必须双向的沟通,选择积极理解顾川所想要传达的含义。 语言不止以声音这种机械波为载体,也可以体现在人地肢体上,便叫做肢体语言。 肢体的某种摆动、声音的某个音节,与切实的某种想要传达的意义发生联系,至少要知道这其中确实存在某种想要传达的联系,与齿轮人原本所知道的某些概念发生一一的对照,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在加减乘除的交流无碍以后,这少年人就将齿轮人带了出去。 顾川先是指了一抔黄土,说这是土。 然后从脚底挖出另一抔土来,问齿轮人: “这是什么?” “这”在这句话里是个抽象的代词,“是”在这句话里是个表陈述、表说明的谓语。至于‘什么’是个表疑问和未知的代词。这三个概念都是此前顾川与齿轮人基于数学的沟通中而确立的。 齿轮人身上转了转,说: “是土。” 准确地说,是另一堆土。 这铁做的大家伙也开始意识到自己正被要求参与某种沟通困境的破解。眼前的人似乎只想和他说说话。 顾川喜悦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把一抔又一抔的土堆在一起,不停地堆、说这是“做加法”。他把土垒高后,用手指指向群山,意思是: “土加土等于山。” 假如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孩童,想要理解这一切恐怕仍是困难的。 但对于这个会装死、而且会某种复杂语言的齿轮人来说,并不困难。 它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理解了。 土与山并不关键,关键的是土累加为山中“累加、叠加”,“从一者推向另一者”的思维本身。 有个奇妙幸运的地方在于,点头和摇头在这片为月所照的大地依旧有“是”与“不是”的意味,这可能为顾川和齿轮人省去了无数的功夫。 初云一边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边看着他们对着世界万物指指点点,从而不断加深一套规范的思维模式与交流模式。 他们从最开始的固体的山土湖水谈起,谈到这无边无际沙粒做加法加成的荒漠,也指到了在群山与荒漠的交界处奋力生长的草根,还有正在啃食草根的从山里偶然跑出来的鹿。小鹿看到这三个人,立马逃走了。 顾川走过荒野,指向了最近高坡上一颗正在开花的树,说这是树。 接着,便从树指向了远处的树林,说: “树林。” 齿轮人看向树林自觉地、按照顾川给出的等式,反应道: “树加树等于树林。” 跟在他们身后的初云望见这树没有绿色的叶子,而是在月色下,落了一地洁白的花瓣,行将枯萎。 这一切实体的东西,随着累加的意味,从另一种齿轮人并不知晓的语言的思维模式中向它走来。 它缄默不语,只说自己被要求说的话。 实体的东西,容易指点,于是在第二天,他们的交流便转移到了那些往往看不清切、更摸不着的但又不像数学这么极度抽象的东西来。 荒漠上奔行四方的风,还有风与沙加起来的沙暴。 清浅的、照亮的万物的月,与月做减法发射出去的光。 轻抚表面的风是轻盈的,连树木都要扇动、将其拔起的风则是暴躁的。 被温柔的月光或炽烈的火光所照耀的世界是明亮的。而没有月光与火光的黯然一片的世界则是黑暗的。 风乍起,吹皱了一池塘的水,水中的月光随着水浪动摇而粼粼波动,这是风对水的干涉。 人在土洞内,风吹不进来,只能听到呼呼的声音,这是土对风的遮挡。 火焰照耀了身子,除却带来了光明,也有灼烧似的温暖。 而埋在土里,永世逃脱不得,则是灾难与死亡。 两个人都长着一双眼睛,叫做共同与相似。 于是,走过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之后,他们开始向着抽象的抽象狂奔。 “名字。” 顾川对齿轮人说: “树是这些树木共同的名字。而土是这每一捧土共同的名字。” 我叫做顾川,而她叫做初云。 你在我们看来是由“齿轮”做成的与我们相似的人。 按照生物进化和考古学的猜想,人类的先祖在风中、在雨中、在群山跋涉与漂洋过海中,在这日复一日却绝不相同、而有变化的生活中,逐渐确立了这一系列的概念,确立了抽象的语言的、指代的思维。 这种思维过程伴随着人脑的进化,使得成为智慧动物从动物之群中逐渐走向一条古怪的道路,于是他们的后辈则不需再走一遍,只需将这漫长的变化浓缩为一次简单的语言的教学。 对于先祖,是对于思想中原始的概念的创造与确定。 对于语言不通的后人,则只不过是,唤醒这些概念的存在,并将各自心中的概念用语言说出,并发生沟通。 “你的意思,齿轮人也会是人类先祖的后辈?所以它的思维模式和我们可能非常接近,可以理解我们的动作?其实,它的心里已经有这些树啊草啊名字啊的解释了?” 初云不能理解顾川的猜测,困惑地侧过脑袋。 “我不能确知……” 顾川摇了摇头。 “但我猜测这齿轮人和我们应该有一个共同的起源。既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就应该能互相理解。” “你为什么这么断定呢?” 少年人闻言,自在地笑了: “尽管我们生活的环境不同……但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并且都是人形,不是吗?” 那当然会是相干系的。 尽管这个干系可能非常、非常之遥远,遥远到在落日城的先祖来到日照大河边上前、人类第一次生火之前、乃至不可计数的古老的岁月之前就断绝了。 来自群山的两侧,一个是生活在日光下的人,一个是生活在月光下的机器,在这数天的时光内,谈花、谈山、谈风、谈水、谈月亮,说尽了顾川的手指在这土洞的周围所能指向的一切的东西。 最后,他们就谈向了更深邃的事情。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这些,我们都将之称为问,是为了获得信息的手段。 “这是一,那是山,这是水,那是土,山是很多的土。” 这些,我们则称之为答,这是给予信息的手段。 问与答的概念,在齿轮人的心中无疑是存在的。 因此,它很轻易地可以完成对这些概念的理解。 齿轮人的理解,本身也让顾川逐渐明确了齿轮人的来处与它所居住的地方是个绝不逊色于落日城的文明世界。 然后,顾川带着齿轮人出去重走了一遍他们用来指点世间万物的路子。 接着,他指向自己的脚下,指向自己和齿轮人一起走过的所有的地方,说: “这是路。” 世上的智慧生灵无穷无尽,但既然在一片天空下,自然可以互相言语。只是上天不仁,总会设下无数难题,叫他们难以沟通。 但顾川有足够的耐心做一切事,只要这事能做成,能带来好的东西。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来说点更复杂、更复杂的事情了。” 在这完全失去了时间计度的荒漠的边缘,顾川庄重地转过头来,指向了齿轮人,他问: “你是什么?” 你是个第二人称代词,齿轮人是理解的。它知道这句话是在问它的名字、种类的名字是什么。 齿轮人顿住了。 它很难用它从顾川那里学到的落日城语言的片段来解释自己是什么。它脑壳后的齿轮不停地转动,已经透露了它的思考非常急促。 但顾川并未像一开始那样逼迫它或者惩罚它。 这事并不重要。 齿轮人能不能解释自己暂时也不可能。 只要它愿意合作,他也没有动武的必要。 少年人只是比划起来,开始沟通一个复杂得多的概念: “我想接着问的是,人加上人、很多的人,在你们这里是什么?” 少年人继续说人加上人加上人,很多的人是城市。 “荒漠上,有,城市吗?” 他用各种各样的形式问道: “我们在土洞里,遮挡风和雨,你们住在的、遮挡风和雨的地方是、什么?” 齿轮人听懂了。 眼前的人在问,它所居住的地方。 它用顾川的语言答道: “我们,有,城市,是,叫做‘解答’,的,都市。” 初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年轻人。她知道这男孩子无疑是成功了。 但顾川却陷入了沉思。 “解答的都市。” 齿轮人将他们的城市称为“解答”,并且毫不犹豫地、径直地这么说了,说明齿轮人内心里,“解答”这个概念与他们城市的名字和内涵是高度吻合的。 一般城市的名字其实和落日城相似,是用某种物象或地理特征进行命名的。 比如上一世的古都,洛阳之所以叫洛阳,是因为洛阳地处于洛水之阳,阳在古代是指山的南边、水的北边,这是因为北半球的太阳更容易晒到山南水北的原因。 别说中文,哪怕英语,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的。 比如纽约直译其实叫新约克,也就是新的约克城。约克当然也有其意义。它来源于英国殖民者的家乡城市名,追溯到发展的最开始,其实是凯尔特人的称呼,一般认为意思是“长着紫杉树的地方”。 认知有限的智慧生物在自我认知发展的过程中,一般都会用某个(自认为是)独一无二的特征来命名整体。 只是“解答”与这些都不同,这是个高度抽象的名词,很难想象一个城市会叫做“解答”。难道说齿轮人和它诞生的地方,认为解答就是这个城市独一无二的特征吗? 少年人满心疑惑,又开始比划着问道: “去解答的路。” 齿轮人自然也理解到了这两个人是在问它去它城市里的路。 顾川领着它站在土洞附近开阔的视野中,这不知是不是机器的动物毫无犹豫地伸出手。 少年人抬首,看到他所指的方向是大荒漠的深处。 他也看到荒漠的深处,可怕的盘旋的风暴正在从地上通往天上,好像要把最深的地与最高的天连接在一起。 第七章 穿越大荒(上) 灰白色的荒漠上,只有风在吹动砂砾。无垠惨淡的光景,好似一场严肃的葬礼。 齿轮人说,里面藏着一个名为找寻答案的都市。 从远方而至的旅人没有犹豫,带着齿轮人,在准备上路了。 不过细细考虑的话,不论是顾川和齿轮人糟糕的先期关系,还是从这城市位置的古怪来看,前往解答城的危险性都是十足的。 “但若不去的话,我们可用的人力与物资都太少了。” 在得知名为解答的城市存在的那天,少年人罕见的失眠了,他在草堆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齿轮人没给出更多的信息,他也不会真用严刑再逼迫齿轮人。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出路。 譬如尝试欺骗野人,驱使野人为他们做事……但附近存在的部族,顾川只知道那在月下换脸的异族。 换脸之后,他对这个部族都有惊悚感,不愿多接近。 “说来,解答的都市,也只是概率上稍低……也可能有诡异的事情,需要小心翼翼。”但小心翼翼到了某个地步,他也没那个知识量和应变量知道该怎么做呀! 其间的衡量是复杂的。 初云躺在草堆的另一侧,心思缥缈,她听到了顾川的想法,但都不甚在意。她只在想她可能马上就要接触一个与落日城相近的另一个社会的大的都市了,而有莫名的兴奋感。 顾川继续说道: “我自觉我还是释放了很多善意。齿轮人不至于设陷坑害我吧。就算它有这个想法,它也联系不上它的同伴才是。” 说完,顾川有些心虚。 之前逼迫的合作,与现在合作后的不逼迫都是顾川自己直觉般的原则。不过这男孩也常会尝试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他觉得齿轮人恐怕是很难原谅他的。 初云这时侧过头来,说话了: “我们谁也不知道齿轮人的行动逻辑,它会做的事情,怎么可以用我们的道理来揣测呢?” 凌乱的发丝被她拨开,铺在草堆上,像是乌黑的云彩。她那双灰色眼睛里没有一点迷然。 在她的思想中,齿轮人完全就是一个不可名状的、无法理解的怪物。 想要和怪物进行沟通,那就要冒着风险。 “但风险是一件不足道的小事,因为可以看到的未知的风景是更大的。” 少女说得格外认真,她那对水润匀称的腿在她说话的时候,也在草堆上摆来摆去,一会儿又踢到天上,抬起的时候像是长夜将尽时候天边升起的一线乳白的曙光,而重落回草堆的时候,被衣裳布料盖起,便是这一线曙光之飞回云彩间。 初云说她要睡了。 那时,永恒的新月照满了半个土洞洞口,所有遮蔽洞口的树叶都在风中摇动,在月光中来回移动。 顾川照旧在失眠,闭不上眼睛,看着这树影姗姗。 “还是想得太多呀……” 他既不想自己受伤,也不想身边的人受伤,但还想完成自己的愿望。 “我是个贪心的人……” 他想。 穿越大荒漠对于这齿轮人来说,只需要再披上一层皮,就像它原来被烧毁的外皮一样。兽皮亦可,它不需要常规的进食,更需要的是上润滑油,就像一切齿轮机械所需要的那样。在顾川的注视下,齿轮人慢悠悠地从自己身体里的夹缝中取出润滑油,均匀地涂在自己身体的各处。于是它闪亮起来,在明净的月光下,反射银白。 它开始裁剪兽皮包裹自己的身体。 但两个肉做的人,要做的准备既多且杂。 顾川在重新衡量他和初云的负重能力后,决定制造更大的兽皮包裹,装更多的能吃的东西,还有保存更多的水。 食物的保存简单,水的保存则困难。 在大陵山脉,干净的水源到处都是,他们是不愁的。再不济,也可以把布罩在树枝上,收集留在树叶上的露水。可荒漠没有水源,连颗树都难找,他们需要做一个能坚持一段时间的储水工具。 这需要勘测植物的特性。 大陵山脉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植物。 “植物有不同的特性,如果有能隔水的,或许就适用。” 顾川早有想法,只是一直忙着远离落日城而没做。 他和初云压着齿轮人,一边继续学习语言,一边按自己的印象向回寻觅。他们冒着雨雾找了好几处不一样的植物,但都无所获,直到找回一片茂密的树林。 这里的“树”不是一根一根的,而是一簇一簇,也就是好几根长在一起。这些“树”大多不粗,而是细瘦而高昂,并呈现出一节一节的模样。 “长在一起,说明它们的根都连在一起。实心的树木绝不会那么长,因为能量和养分不足以这样挥霍,也不需要这样浪费。通常来说,它们的素质和我们常见的树木就不会相同。” 顾川边想边说,边削下一节植物的躯干。空心的躯干里藏着的清澈的水液再也不受植物外壁的阻挡而缓缓流出,被初云连忙用双手接住。 水流过初云的手,跌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叫她诧异地睁大眼睛。她连忙看向顾川: “这是适用的吗?” 顾川同样为这类似竹子的植物的发现而惊喜: “这是可以用的了,我们可以将它做成装水的长筒。” 他们的行动力惊人,说做就做,找到较大的竹子,取下数截来带到附近的一个岩洞内。 加工的步骤也是简单的。他们在岩洞里用暴力挖了个蓄水的小的锅大的池子。之后撬开泥土,在蓄水的池子的下面,挖出一个小的通道来,用岩石堆实了,这样就可以生火烧池子里的水了。 加工的步骤也是简单的。他们没有大型容器,只能在岩洞里用暴力挖了个锅大的蓄水坑。之后两人一起琢磨岩石,在蓄水的坑的下面,砸出一个小的通道来。随后,他们就在蓄水坑下的通道里生出火来。 火焰透过上面薄薄的一层岩石与泥沙,直传顶上,可以把水煮沸了。 用坑烧水是用想要用热水煮他们伐下的竹筒。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姑且用热水煮一下,顾川会感到安心。 齿轮人站在一边,凝神注目这两人的举动。 煮完以后,顾川拿起竹筒,风干过后,装了点清水,让他感觉良好。但不一会儿,他发觉自己的手部有些潮湿。这可能是煮过后的竹筒密闭性不再优秀,而有渗透的现象。 “有点麻烦,荒漠里,这点微不足道渗透或许会积少成多。” “在这水筒的表面涂上虫蜡,可以解决渗透的问题吗?” 初云罕见地给出了一个建议。 这是她曾经替冕下与议事会对话时得知的一个知识。在地球像是蜜蜂这样的虫子会分泌各种各样液态物质,这些液态物质被统称为蜡,各有用处。比如蜜蜂,就用蜂蜡来铸造蜂房,密闭性良好。 在这异界的落日城,也有一门学问叫做蜡学,专门研究不同昆虫与树木分泌出来的不同的蜡液的功效。其中虫蜡多无毒,一般还比较甜,有的在落日城现在被用来封封酒坛、水瓶,修补固体,装裱画作,有的可以被点燃,在古早被用作蜡烛,还有的用于印刷油墨上。 他们一路过来,倒也采集了一些蜜虫蜡,这种蜜虫蜡,是蜜虫用来编丝网的,粘稠,可以把虫子沾在网上,有香气,也有香味,丝滑润口,本身无毒,可以吸引一些无知蝇虫的口器……于是也可以吸引人类或其他大型动物的口舌。 顾川之所以采集,就是用来调味和吃的。 “但我们只剩下这么一点了,真的要用掉吗?” 顾川把那装虫蜡的小袋子,给初云看。 初云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 她以为她自己已经非常节约了,结果仍然陷入到一个绝大的危机之中。 是不是顾川偷吃了呀? 她鼓着脸颊,目光在顾川的脸上移动。她不自觉地咬起自己的牙齿,咬着咬着,她选择转过头去,往洞外摇摇晃晃地走了。 “你要去哪呀!” 顾川问她。 初云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她幽幽地说道: “等你密封完毕。” 顾川从一大堆煮好的水筒里挑出八个他感觉最好的,在水筒表面均匀地涂上虫蜡,等待风干。 风干以后,果然再无渗水的现象。 之后八个分为四组,灌上滤过烧过的清泉水,编上草绳,就可以横排地挂在布袋子上,背在人的身后。 到了这里,先期准备的步骤已经全部做完。 “走吧?” 他们再度回到那个暂栖的土洞之中,收拾收拾东西,去除了人住过的痕迹。齿轮人一路跟着他们,静默地思考这两人的作为。 顾川问初云。 初云站在洞外,回顾被草掩埋的洞口,有些遗憾地说道:“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挖出了这个洞穴。” “是的,大多事情,都没有结局。”顾川说。 初云长长呼出一口气,整理了下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衣服以及补充覆盖的兽皮,便轻快地说道: “走吧!” 两人带着齿轮人再无留念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向着荒漠的深处去了。 许久,才有一条巨大的蛇从另一侧的沙土中钻出,紧张迷惑地望向正向远处行走的两个异方来客。 这两个异方来客占据了它家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们身上的气味古老,不是近代的生灵,让这存在感到迷惑。 它没有舌头,张开嘴的时候,像是张开了一个深渊。但借由这个举动,它好像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这古怪的蛇在确认两人已经消失在茫茫荒漠之中后,才敢大胆地回到自己的居所。 按顾川与齿轮人的沟通的说法,这片广阔无垠的荒漠大约可以称为“大荒”,又叫“时荒”。 在当地人的思维体系中,他们称这里为“连时间也逝去了的荒芜”。 所有的树木都已枯萎,所有的生灵皆已绝灭。剩余的无情的自然万物,在永恒的新月下,像是已被冰封。而页岩与枯骨一起闪光,宣示着古老的被埋葬的过往。 最小的尘粒为风所动,于是整个宇宙都开始改变面貌,一会儿是山谷,一会儿是丘壑,瞬然起步如阶梯飞往天际,倏然下坠作最朦胧的沙的雾与雨。 无物常定,所有的一切都在摆动,任任何旅人都会丧失方向。 但风暴的位置是确定的。 齿轮人坚定不移地向风暴的位置走去,犹如最虔诚的朝拜客。 顾川跟在齿轮人的身后,一边监视身前的齿轮人是否有任何异动,一边观察四周。 而初云的心情是最轻松的。 她细心地观察,发现齿轮人和身前的男孩子在沙地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足迹。齿轮人的足迹是方方正正的样子。而顾川的足迹是柔和的,是一个近似葫芦或者椭圆的形状。 初云就开始做起一个奇怪的游戏,每一步都要踩入椭圆的脚印里,而避开正方形。这样,每个椭圆形的脚印都被她踩得更深了。 一步跟着一步,迈着脚丫子,一个脚印踩入另一个脚印。 她轻轻地、愉快地哼着声。 前面的人不懂她的快乐,仍在困难地尝试交流。 “这里有解答都市以外的、活着的生物吗?” 顾川问。 “有,有、很多。” 齿轮人结结巴巴地用顾川的语言回答,不自觉地掺杂了几个落日城语言里根本不适用的音素。 这是齿轮人发声器官的运转中,无法避开这几个音素而连贯地说出这些字词的缘故。 “那它们在哪里呢?” 齿轮人指向大荒远处的数个角落作为回答。 顾川扫过这些角落,只觉得平平无奇,继续大步向前走去。直到,他看到风中的沙丘各个都在移动时,连忙回顾那几个角落,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那些沙丘……没有任何变化,始终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齿轮人走的是解答城所探出的最安全的路径。 初云也扫过了那几个沙丘角落,她只感到无聊,继续低下头,凝视身前的人所留下的脚印,一步接一步地向前去。 只是那时,她突然想起了些事情,便猛地抬起头,望向身后。 原始的群山在大荒的远处已经化为无边黑夜里见不清晰的暗影。但冷月依旧在,沙海一片明。 “果然,月亮还偷偷摸摸地跟在我们的身后。” 她心满意足地不再看了,双脚踩入了下一个脚印之中。 而顾川则心有所感地转过头来望向群山之巅的天空,只觉得那蛾眉月确实像是弓弦一样,似乎在缓缓地拉开了。 找寻答案的都市,正是指南针所指着的南方。 第八章 穿越大荒(下) 按落日城的算法,可能是第三天,也可能是第四天,他们仍在大荒中跋涉,看到的只有依旧的昏暗的土。 并且,每往前走一步,扬起的风沙就变得更大,单调重复的光景逐渐延展到无边无际。耳边好像能听到大荒的呢喃。 最初切切而惨淡,只往前进一会儿就变得撕裂而零碎,然后有震撼的、切割般的击打之声,余音不绝。 齿轮人用落日城语言说: “风、在变大。我们要小。” “你继续往前走,风还打不倒我们。” 顾川说。 这铁做的家伙,好像并不关心顾川的回答,说完就自顾自地走在前头。它无畏地抬着头,双手合在胸前,每隔数步,便做一种古怪的手势。这让顾川又一次想起了地球上最虔诚的朝圣客,以及他们在前往圣地时五步一拜、十步一跪的宗教礼仪。 顾川牵着初云的手,走在稍后头。两人的衣服都用草绳绑好了,不至于进沙。他们也有力量逆风前行,不至于反被风刮走。唯独的问题在于看不见远方。 而且风越大,自然也越看不见远方。 别说远方,身后的月亮也已消失不见。无边无际的尘埃的云在大地之上自由地升腾,仿佛张开羽翼的大鸟覆盖了天地。 他们很快就走入了到大荒风与尘的黑暗里。 这种黑暗不是虚无缥缈的,它不是太空什么也没有,也不是关了灯的夜晚看不见东西,它是深海一般的,是有形的,以及恐怖的。 每一步踩入沙中,好像都要陷入泥沼。无边无际的尘粒正从自己的周身掠过,要么就是携带着风力摧打在人的身上,阻碍人的行进,也拒绝人的后退,而是要把人彻底的刮起,成为这黑暗的一部分。但一旦这么成为了部分,也同时宣告了生命的终结。 顾川感觉自己仿佛正身处一片彻底不见光的云中,在这尘暴之中步履艰难,只有初云是干净又清凉的,还有自己的右腹部是一片火热的。 向上看不到顶端,左右前后也都看不到尽头,至于脚下、脚下的一切应是结实的、长久的大地好像都在流失变动,就像是水一般的浪潮正在起伏。 “我们、可能已经走入风暴的边缘了!” 顾川大声地说。 大荒的尘暴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到自己身边的。 初云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只感觉四面八方都有力量都在击打她。但她浑然无惧,问: “你在说什么呀?” 顾川也没听到初云的话,只往齿轮人的方向更靠近了一点,一手抓在齿轮人的肩上,问齿轮人: “你所居住的城市就在这风暴里面吗?!” 齿轮人没说话,只是迷惑地好像在倾听什么。可风这么大,它能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顾川尽管思虑到它可能是有某种和同伴联系的方式,也许会加害于他们,但并没有贸然打扰它,而只是继续大声地问它。 齿轮人用它怪异的音调,回头说: “相信、我。” 它猛地抓住了顾川的手,往下一拉,这铁做的家伙当即往沙里蜷缩起来,像是一块大的砖头。它另一只手则插入沙底,好似在固定自己的位置。 顾川浑身一颤,赶忙把初云的手抓得更紧,然后一起随着齿轮人趴下。一种好奇驱使他带着只露出双眼的头罩抬头。 他看到婆娑的黑暗里闪出点奇妙的亮光。 那是月亮的光在折射中偶然泄露的只鳞片爪。 可他目视的地方恐怕有上百米之高,空中无边的尘埃顶多将月光遮挡,又是什么东西的轮廓统一地折射月光呢? “是、‘墙’。” 底下的齿轮人用之前学到的词说。 “墙……?” 顾川不解,他只能见到一片有形的变动的黑暗,但他很快就能切实地用身体感受到齿轮人口中的墙是指什么了。 那是这大荒上刮起的沙与尘的云,高不知数千数万米,而低处浓密的黑暗则彻底吞没了他所能看到的所有的大地。无边无际的尘埃被大荒上的气流收拢成恐怖扭曲的一团。但风不停息,就又继续将其撕裂,将其抛起,将其吹散,直至尘埃在大气流动连绵不断的塑形中形成一种奇异的轮廓,好似一堵墙,从地上升起了。 在轰隆轰隆的风声响亮的时候,初云和顾川连忙屏住呼吸,并将自己的头罩彻底拉下,把自己的脸完全遮住,与齿轮人一起紧靠沙底。 就在下一瞬间,剧烈的风沙立刻冲没了这敢于迈入大荒的探险客。 滚滚洪流的尘墙遮天蔽日,从未知的地方一路推来,带着这一路上各种各样的事物,碾过地上的万有,然后奔跑、消散到大荒的另外的深处去。 尘暴形成的沙墙在移动。 这是落日城与地球上都从未有过的极端气候,而叫紧闭双眼,不敢张口张鼻呼吸的顾川全身都绷紧了。 他感觉他的全身好像都在失去感知,只有胸腔腹腔的发热叫他清醒,他抓初云的手抓得更紧了。 初云一点也不怕,只在一种飘然的随时会起飞的感觉中,一边尝试描绘这种暴风与以前她所吹到的所有的风的不同——那确实是很不同的——一边镇定地想道: 要是我松手的话,也许会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啦!也许会吹到很遥远、很遥远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就像那群被暴雨带走的淮水里的鱼群一样。 按照她学来的观点,这不也是很奇妙的吗? 只是这男孩的手抓得那么紧,她不假思索地也抓住了顾川的手,又想道: “现在就只能算了,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放开他的手。” 尘暴的“墙”走了。 走后,又过了可能有半天或一天的时间,余波消散。 “喂,你们还好吗?” 两个旅客与一个齿轮人被埋在沙子里,花了好一会儿功夫,顾川才从沙子中伸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原先握着的是齿轮人,他松开了抓住齿轮人的手,齿轮人就顺从其意也放开了自己的手。接着,顾川就用这只手往外使劲地伸,直到感觉自己伸到了虚无的空气中。 然后少年人靠着体内的一股怪异的火气挣扎向外,一头冒出到一个干净得多的空气中去了。初云在另一边同样向上挖。两个奇物人一起合力击穿了薄薄的地障,各自从沙底露出一个头来。 露出头来后,顾川张开嘴巴,往外吐沙子。有几粒沙粘在他的舌头上,让他难受得紧。他就喝了一口水筒里的水,便继续和沙子怄气,他是要把齿轮人从沙子里挖出来。 初云却一动不动,径直抬头,往群山的方向看去。 蛾眉月不见了。 她所见到群山的边缘是刚刚过境的尘暴,像是一堵墙、不,像是一棵树从地上长起、开花,腾到天空,遮蔽了蛾眉月的身影。 而这里的世界、这里的荒漠都从此前的猛烈之至解脱,好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哭累了,睡着了。 一切都显得干净清新。 只是……那时,初云突然想到……既然尘暴在另一头挡住了月亮,那么月光就该一点也照不到这里。 这边的世界理应陷入到绝对的黑暗中。 顾川在挖齿轮人,所以没有发觉,但她却发觉到了,茫然地说道: “这是为什么呢?” 于是她抬起头,第一次见到夜空、一个一尘不染的夜空,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没有任何云彩的世界。 清澄的夜晚,因无边无际而辽阔。 “那些是什么?” 她不解地、喃喃地问。 是那本小册子里所讲的星空吗? 但……好像并不一样。 大荒,万籁俱寂。 当时,顾川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齿轮人从沙子里捞出来。齿轮人一声不吭,它没有道谢,只是又做出倾听的模样。 顾川正想自己松开齿轮人有些不太好,正要看看初云怎么样了,便听到初云的那声问。 “你快看天上,川。” 初云又着急地说。 “你看到了什么?难道你看到了星星吗?” 顾川笑道。 他说到星星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拒绝。他大约是因为过度的劳累心跳不已、惴惴不安地抬起了头。 被沙暴清洗过的天地格外清澈澄净,没有一朵云彩,但云正在聚集,而沙暴正在消散,月亮正要出来,于是天空上的光景也正要黯淡而消逝。 顾川抬着头,像数万年前的探索者,也像数万年后的冒险家,好奇地张望这片世界的穹顶,只见到这片世界的穹顶并没有星星。 发光的东西并非是他熟知的地球夜空那样绚烂的无边星彩与一条璀璨银河。 地球所见到的星星是点状的,是像在夜空中随机洒落的沙粒。 可那时的天上没有点状的东西,或者说其实有,但只是微不足道的装饰,只不过是无数形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顾川看到那时的天穹到处是由光怪陆离的曲线、线条或者圆形、多边形、空心的圆形或者空心的多边形所构成的灿烂的古怪的图景。 有的是奇幻的蓝色与紫色,有的则是明亮的黄色与红色,以各种各样的形状互相组合,在夜空中散发光华,像变化莫测的云彩,也像水中迷离的云彩的倒影。它们组合成各种各样的模样,以致于让人无法停止自己脑海内的联想。 他望的方向是与指南针规定的南方相反的北方。他看到了风暴形成的尘墙的模样,却不甚关心,他现在只关心月亮和星星。 北方天空的明月已被尘墙遮掩。沙墙的顶上青天显现的是由多种多样的不同形状的发光线段或者发光多边形组成的、犹如正在倾泻水流的水瓶般的光景。 “这是什么?” 是星座吗? 但他从未听到星座会是这样的。 他缓缓地转移自己的目光,看到倒盖万物的天穹之上,像这样的巨型图案的数量不止一个。 中央的天空是倾斜的类似弯勺的模样,不,与其说说是弯勺,或许更接近于长触角的鱼? 而南方的天空则是一个格外巨大的长有双角的圆盘,它凝固在世界的边缘,明暗相间,好像正在跃动与扩张,好像又没有。 这些光景都轻盈与淡薄到了极点。 在沙暴尘墙弱了些,不再阻碍月亮的时候,在天上继续漂浮起各种各样、不知从哪里而来的云彩的时候,这一切的奇妙斑斓都消失了。 顾川听到身后的齿轮人拍了拍自己的身体,抖落了砂砾,然后它说: “黄、道。” 这是顾川脑内转译过后的字词。 在齿轮人所居住的解答的城市的研究中,这些光景原被叫做会发光的天上的影子。 接着,齿轮人用落日城语说: “马上、到了。” 它向前走去。 初云和顾川还想多看看天上,但天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万物重又落在清浅的月光之中,大荒无限苍茫。 “你看到了几个大的图形?” “一共五个……你看到了几个?” 顾川数了下: “我和你看到的一样。它们的分布好像是不均匀的,有很大一片空间全暗了……” 他们边说边走,在沙海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经过尘暴后,齿轮人和他们的关系可能好了很多,大概,也许,总之,顾川是那么觉得的。 “我的感觉还是很良好的,事实怎么样,也说不清楚。” 他自省道。 至少齿轮人的交流变得更主动了。 大约又走了一天,顾川就又听到了轰隆轰隆的声音。他心一紧,又想到了尘暴,连忙对齿轮人说了,还拉住了齿轮人的手准备趴下。 齿轮人摇了摇头说: “那、是、别的人。它们、是、去……” 齿轮人想了半天,才想出怎么用顾川的语言形容: “殴打、动物。” “那就是狩猎咯?” 顾川远远望向另一侧奔驰的尘土,尘土内部还有若隐若现的大型齿轮与转轴的形状。它们好像正在某个地方绕圈。 齿轮人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 顾川发现齿轮人好像并不很关心那群去狩猎的同伴。 在顾川和初云的水与储备粮都已吃尽后,准备从沙里挖点奇怪的植物或者动物吃的时候,齿轮人虔诚的步履总算是停了。 他站在一个巨大的盆地的开端。盆地的形状顾川粗粗看去,有点像一个v字形。 “到了?” 顾川问它。 他们的脚底便是盆地周遭的悬崖峭壁,同样是v字形。从顾川的视角来看,他们正站在v字右下方的位置。 齿轮人点了点头,然后说: “我走了。” 顾川没有阻拦它,看到它用手勾住断崖的一角,然后旋身,身子往断崖底下坠去,再往里一晃,忽然消失不见。 “它跳下去了!” 顾川和初云一起匆忙往断崖底下看去,不见齿轮人身影,只见几道沙流正如水流从顶上,打在结构物上,最后坠往盆地的底下。 但结构物不是岩石。 崖壁是金属的城墙。 第九章 镜筒 崖壁的底下一片昏黄,整个盆地都在刮不知从哪里来的大风。这风向古怪,顾川低头一小会儿,就被吹了满头罩的沙。 他甩了甩头罩,沙子随风落到初云的背后。初云感到背部的压力,疑惑地抬起眼前,望向身前的顾川。 少年人心里尴尬,知道自己把大片沙子甩到初云背上了。他连忙侧过脑袋,顾左右,言其他: “这里的温度好像变高了。” 只有月光照耀的大荒整体的气温,可能与落日城的白露节气相仿,已经接近结霜,算得上冷。 一路走来的两人皆有不适从感。 “不用好像,这里的温度确实上升了。”初云抖了抖自己的衣服,一板一眼地陈述道,“按照我的感受,这一片的气温和落日城平均气温相仿,越往下可能越热。” 初云能够准确地描述自己身体的绝大多数感受与变化,她说这里的温度确实升高了,那恐怕就是如此。 大荒之上,乱石林立。有几块乱石倾斜,互相支撑,刚好形成了一个遮风的空间。两人走入其中。顾川想要先观测一段时间这座被埋在沙子里的钢铁城市(疑似)的动静,再看看有没有人进出,如果有,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穿什么,怎么生活。 但苦等无果。 这座被齿轮人称为解答的城市的顶上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在这片永恒的夜色里,寂静得像是一片坟墓。 谁也不经过这里,他们也看不到任何人。 少年人的思想因此骚动起来。要知道,这件事本身也代表了一些东西,譬如说,这座“城市”的顶上并非他们生活的区域。 他和初云说: “齿轮人似乎并不很在意我们对它做的事情。他抵达城市后,立刻就消失了,就好像这家伙有紧迫的、无比紧迫的事情去做一样。” “可是从被‘野人’抓住的‘囚犯’的角度考虑,齿轮人是很愿意逃离我们身边的吧?”初云开动了自己的小脑筋,认真地想道,“按照最坏程度来估计的话,也许它是回去通风报信,马上这座城市就要出动大军把我们抓起来啦!” 说完了,她还自信地点了点头,目光严肃地建议道: “我们可能需要现在就远离这里。” 她的猜测把顾川吓了一跳,但确实也是个谨慎的选择。 只是顾川还清醒地记着两人的背包早已空空荡荡,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可是,我们什么吃的、喝的都不剩了!就算我们要走,是按指南针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呢?还是现在退后群山的边上呢?哪段距离更短,又是哪段我们能撑到走出这里呢?” 岩石的阴影覆盖了这两个冒险者。 初云摘下了自己的头罩,从随风飘荡的发丝里捋出了沙子。齿轮人的外形太过殊异,叫他们对齿轮人所属的部族、背后的一切都感到古怪。 “说起来,初云,你觉得齿轮人会是什么达官显要吗?” 初云想了想: “不像是。” “会是什么王孙贵族吗?” “也不像呀……” “那就算它对我们不满,应该也不至于有多大的能量妨害我们,而我们只是两个平凡的旅客……如果它真是一个城市,并且是有足够多的人口的,并且现在,它不在动乱之中,按它应该、至少应该具有某种秩序,某种强大的秩序维持了所有个体的平凡平静的生活……往往这平凡又平静的生活,我想不会太过排外。” 排外是个可能的难点。 “还有一点关键在于,他们也未必知道外是什么……”至少这个城市和落日城应该是没有沟通的。按落日城的经验来看,对于这个城市来说,顾川他们也只是从很遥远遥远的地方到来的人。它们知不知道存在外面的人,都要叫人生疑哩! 不知道的东西,很难想他们会怎么处理。 “那我们应该主动下去和他们交流吗?” 初云反问道。 “也许可以这么做。” 顾川说。 “那走吧。” 少女按住自己随风飘荡的头发,重新戴上头罩,背上背包,说完后,便毫无犹豫地向盆地走去。 少年人一愣,连忙几步追上,和她走在一起,又走快两步,走到她跟前,领着她一起进往了另一片与落日城所隔绝的文明的区域。 这被称为“解答”的城市的城墙陡峭得很。 站在顶上,遥遥下望,能看到数不尽的各种各样的突起与凹陷,有的像钩子,有的则像针,有的像窗户,有的则像洞穴。 “齿轮人可能就是从某个洞穴里穿进去的。” 顾川猜。 他们没有看到类似城门的结构,只有或大或小的各不相同的模块。 初云用自己的拳头敲了敲城墙,寻常得好像在敲自己邻居家的门。 可到底不是一个邻居,城墙自然没有回应。 他们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尝试攀爬这面墙壁,墙壁依然没有动静。顾川顺溜地找到一个洞口,望见洞口的极深处若有光辉,便向初云招了招手,随后两人一起走入洞中,想要一窥这片洞天的究竟。 洞容人入,而洞内道路深邃不见底。 砌成这一片建筑的材质,非金非铁,与顾川所知的绝大多数落日城的物质,或者地球上因原子的排布而存在着的金属都不相同。 触感上,它更接近于某种镜子或玻璃,光滑到几乎站不住、抓不住。顾川一个不小心碰到石头,便脚滑向前,要往里面冲去。 初云连忙接住了他。 然后两人互相搀扶,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这不太像是进口。这如果是进口,是不是太长了?” 初云说。 “确实……” 与其说是某种开合的门道,不如说是某种加长的管道。 可他们也实在猜不出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看到前方的微光照亮了他们脚底玻璃状的金属有碎裂的痕迹。 碎开的金属,摩擦力明显增强,这段路好走了很多。 “要不要先退出去,看看其他的洞口?” “其他的洞口,我先前看了看,也很幽深。”顾川说,“都走到这里了,就走个究竟吧,我们也做好战斗的准备。” 顾川先不提,初云的战斗力是深不见底的。 “好。” 破裂的金属段前,则是大片大片粘滞得近乎固体的墨黑色的流体,几乎填到了这个洞穴三分之一的高度。 顾川一脚踩去,墨黑色的流体像是发酵的软面包一样,叫人的脚陷入其中,又陷不到底。 腿部没有明显不适,只像是触到了沉重的淤泥,有点发凉。 换而言之,这墨黑色的流体也是能走的。 并且越往前,越坚硬,也越好走,只是这时,洞高不够,需要走到墨黑流体上的两人弯下腰。 他们继续在这幽深的管道里向前。 无边的黑暗与发光的尽头叫顾川一时恍惚,让他想起了困于落日城地底建筑时的逃难之旅。这段经历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命运轨迹,叫他与之前的伙伴被迫分离,至今偶尔还会进入他的梦中,让他忍不住思考落日城里许多仍然未解的谜。 可这到底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少年人哂然一笑,又觉得自己思想不够集中,是要出大问题的!他赶忙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脑袋,叫自己的思考清晰点,然后大胆向前跨出一步,就至于发光的洞口,视野豁然开朗。 然后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你怎么不走了?” 初云碰了碰顾川。 顾川的声音沉静到可怕,他说: “你看。” 初云不解,从容向前迈出一步。顿时,反复折射的光线闪过她的眼睛,叫她本能合上眼帘。但这种经历,她已经有过两次。她只眨了眨眼,便恢复过来,凝神定睛,看到犹如镜子般的磨得平平整整的巨大矿石正列在两旁,砌筑成这巨大空间的四壁。 光线就在这些镜子般的墙壁中来回行走。 “变色石……这是一整片由变色石铸成的空间……” 就像落日城地牢深处里至少存在两个的空间一样。 唯一的不同在于,这里的变色石壁的表面不再天然,而有焦炭般的发黑。 初云晃了晃身子。 这世界上很少有事能让她不安。 与冕下相关的事情,正是其中占据最多的一类。 他们所走的管道,就在他们的身前断裂。顾川看到在他所正对的另一侧,有同样断裂的另一端管道。 换而言之,这管道原本贯穿了这一空间,在之前的时光、很可能就是最近的一两天,出于他们不知道的理由发生断裂。 断裂的后果,恐怕引起了原本这里的维护者的行动。 它们释放了墨黑色的流体。 顾川左右环视,见到墨黑流体正从变色石壁开出的两个管口里倾泻而出,已经淹没了整个变色石空间的下部,也流进了断裂的管道之中。 变色石在发黑,按照变色石的性质,就说明已经有融解的征兆,换而言之,这些墨黑流体可能吸收了这片空间大量的热量。 吸收了热量后的墨黑流体会变得坚固。 他向前伸脚,触碰到由墨黑流体形成的黑固块上。 黑固块略有发热,但仍是能走的。 他大胆地向前几步,视野更加开阔。 四周都是墨黑色的流体,变色石砌成的墙壁也一片干净。但变色石是不会发光的,这里一定有另外的光源。 顾川抬起头,找不到光源的位置,却只看到墙壁上画着一个古怪的符号,那是一个米字型。内里有一个小圈,贯穿了所有笔直向外的线索。最外缘有个大圈,刚好围住了所有向外的线段。 而符号的更顶上,摆着一面真正的类似镜子的东西。 这面镜子被放在一个接近透明的塑料般的袋子里,它有外框,也有反射光的镜面。 唯一的问题在于镜面反射出来的人不是顾川,也非是这片被墨黑流体冲没的空间,而是另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怪异存在。 那人确实长着一副人形,就和齿轮人一样,有手,有主要的身体,甚至穿了一套类似西装的衣服,可能在顾川看不到的底下,也有一双与人相近的脚。 唯一的问题在于头。 它的头是……一把巨大的类似手枪的枪管,或者望远镜的镜筒一般的东西。反射金属光泽的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任何雕琢的不自然的痕迹,若是工业造物,其水准必然高至落日城难以企及的地步,足以与顾川上一世的工业社会相较一二。 镜筒头之所以像是镜筒,是因为它的顶端是一片镜片。在那片镜片里,顾川才看到了他自己。 镜筒头人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声音,其中掺入了大量落日城语言不曾有过的音素。 “这是齿轮人的语言!” 顾川立刻识别出这一点,并即刻猜想到了这片镜子可能的功能: “它是齿轮人的同类!它原本是在用镜子奇物监测这片空间,我们走进来,刚好就撞上了它,被它发现。” 说话的同时,镜筒人的身后人影摇晃。 “它们有人过来了。” 顾川猛地转过头去。 镜子奇物的显示恐怕是有延时的。从断裂的管道口处,已经站着几个与齿轮人相似的存在。 唯独不同的一点在于,它们披着不同的破损的皮肤。 有的类似老虎,有的像是猪猡,或者羊马,还有的则像是猴子或者猿猴的皮肤。 初云察觉到这些皮肤奇怪,她想了一会儿,才发觉是因为这些皮肤上的毛都是剃光的。 它们并没有贸然攻击顾川和初云,反而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请的手势,根据顾川和齿轮人的交流,在这个国度也是通用的。 但初云有一种说不出的、对这些剃了毛的皮肤的恶心,想要伸手驱赶它们。 顾川握住了她的手。 “别发怒,在这里干架,不是个好主意。” “嗯……” 初云蚊子似的应了一声。 “我们先跟它们过去看看。” 说完,顾川转过头来,目视眼前的这群怪物。他拉紧初云的手,平静地说: “走吧。” 这群齿轮人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给他们让开了道路,领着他们沿着管道一直走到了一个房间。 房间里有大片嵌入墙、天花板或者地面的齿轮,在一个比人还大的露出地面一半的齿轮的前方,悬着一面镜子。 镜子的后方,正坐着那镜筒人。 在镜筒人的后头,画着那米字型的图案。 第十章 解答的都市(下) 稍早一点的时候,从顾川身边走离的齿轮人正在这座城市的管道间行进。它已经走了一段时间,即将抵达它需要抵达的终点。 它既无欢喜,也无悲伤。 在它所走的巨大的管道里也嵌入了大大小小的齿轮。嵌齿的齿形是不同的区域的标志,代表的是不同的准则与不同的至高无上的法律。 它所属的是第十二区。 这里的齿形是优美的渐开线圆柱齿轮。目前的转速是一个标准时一圈多四分之一,这说明了解答城现在需要每个人生产相当于原先四分之五倍的价值。 第十二区的穹顶画有一个标志。那个标志的中心,如果顾川看到,就会发现那就是他在变色石空间中看到的双圈的米字型,唯独的不同在于双圈米字型的两侧各有一道额外竖线。 这个符号在这里代表的便是十二。 这里存在的所有的生灵,包括齿轮人本身在内,都是为了解答第十二个问题而存在的。 第十二问题与解答第十二问题的使命在它诞生以前,就已经存在了,一直存在到了今天,或者还要继续存在到未来的永劫。 它在抵达它的目的地后,将自己的双手合拢,然后平静地靠在缓缓移动的履带上,让自己的身体接受第十二区域的门徒的拆解。 “你使用了一百一十七个标准时的时间,秭(zi)圆。你是个优秀的人,不该花费那么久的时间。” 那时,从天上传来一个问候的声音。 原来这个齿轮人也有独属于它的殊名,它的名字换成中文,应叫做秭圆。 “我遇到了意外的事态,我感到害怕,导师。” 秭圆无需发声,它的思绪会通过自己剩下的齿轮的转动传达。 震动空气传达信息的声音是用于与一般部族进行沟通的。 它的身体已经被拆走了大半,它不能做出敬礼,因此按照法典,它只需抬起两只灯泡般的眼睛注目天花板。 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小的发光的灯泡。明亮的黄光照亮了整个室内,这是导师到来了这里的证明,使得室内从阴的状态转化到了阳的状态。 灯泡里传出声音: “切勿畏惧,一切意外的事态,也许意味着我们的问题的解答之路的昭示,是值得欣喜的。” 顾川如何也无法拆下的齿轮被这座名为解答的城里一般叫做门徒的存在体们轻易地拆开。秭圆很快什么也不剩下了。 与顾川的猜测不同,秭圆并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某种核心,或者说每一部分都是它的核心。 就像人缺了脑子不能活,人缺了心脏也不能活,缺了肠道、缺了肝或者抽去全身血液都是很难活的。 它平静地合上眼睛,既不思考内在,也不会去想外界的任何东西,好像漂浮在一片混沌的温暖的海洋里。 这种状态在齿轮人间通常被叫做梦游。 等到秭圆醒来的时候,它的身体已经被重新组装完毕,它可以确认它的的全部机能。 导师已经离开了。 一位门徒则留在室内,向它陈述道: “我们已经理解你所经历的全部的事态,首先,该奇物按照古籍记载,我们认为它的名字应是与愿手。持有与愿手的信息已经记入它们所归属的第六十五份档案,导师认为可以开展进一步的调查,这可能会是解答第十二问题的重要的一步。” 秭圆站起身来,进行自我复检的活动。 它听到这话,做出那个它在走向这座城市时一直在做的手势,虔诚地说道: “一切的解答悉如问来,无所从去。” 这句话从秭圆诞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恐怕还要存在到秭圆消亡之后。 不知不觉,墙边示意进程的齿轮的转速变得更快了。 “是的,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破除最初的问题的迷障。这关系你接下来要去做的一件任务。”门徒说,“第十问题的王国,遇到了他们。博物导师认为你应该过去看一看,第十二问题的博士·京垓九正在等待你,你需要为这段经历做出解答。博物导师认为他们也关系到了第十二问题的解答。” 在解答的城市中,博士这个称谓用来称呼做出了一点成绩,而能指使其他门徒的门徒。 秭圆抬起了头,没有进行任何辩解,毫无犹豫地说道: “好。” 这被称为秭圆的齿轮人往外走了。 它对第十个问题的了解甚少,因为第十个问题和第十二个问题没有太多的交互。 但它记得第十个问题的描述: “穹苍之上的天体是怎么诞生的,又是如何运行的?” 那时,上弦月依旧挂在群山之上,冷照无边大荒。 解答城的城墙在背对月光的崖壁里,月光照不进来,只能照亮远处的沙尘滚滚,上百个第十问题解答组的齿轮人都在清扫地里的孔洞。 孔洞正在吹出呼呼的风。 而少年人和少女就站在镜筒人的面前,慎之又慎。 这间屋子的灯光并不亮,米字型的符号也黯淡。建筑的墙壁与天花板的材料不是变色石,而是另外的、更接近于合金光泽的、并非自然界天然存在的材料。 齿轮从地板里露出一半,或者在墙角露出四分之一,从缝隙中,顾川看见了些许内里复杂得多的结构。 初云和他靠在一起,只看着地面,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看那些被扒光了毛发、却还具有肉色的外皮。但这少女的听觉也远超常人,足以观察八方,对任何情况做出反应。 镜筒人暂时什么都没做。 它只是站起身来,好似在端详两人的模样, 脖子的作用之一,是作为大脑的支架。 镜筒人的脖子也是对它犹如望远镜筒结构的脑部的支架。它的镜筒脑袋随着它的走步,也一直发生缓慢的高低移动、左右旋转的调整,好一直将顾川和初云放在视野之中。 这镜筒的组成与显微镜相似。 最前方是玻璃似的目镜,透过玻璃似的目镜,可以看到镜筒本体中存在一系列透镜。这些透镜在目镜上的倒影,犹如眼白上的、呈现波纹状一圈又一圈的眼珠。 认识到通过球形透明表面使物体放大成像的规律,在落日城也是上百个建城节前的事情。落日城很早就已经造出了类似显微镜或望远镜的放大仪器。 用地球的历史做参考的话,在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也就是明朝万历前后或者文艺复兴时期,伽利略和开普勒们就已经在使用具有复杂的光学结构的望远镜远眺天外了。 但这镜筒并不同。 顾川和初云都看到里面的透镜是悬浮在目镜背后的,发着不同的光彩。犹如一块块天然形成的水晶薄片。 “我好像见过这东西。”初云低声对顾川说,“在护城军掌握的诸多奇物中,有一种就像这镜筒,借由这奇物能看到的视野与常人见到的视野并不相同,是由诸多色块组成的朦胧世界,需要专门培训的侦察兵才能使用。” 奇物望远镜在百科全书的草稿中也有过记载。 “我也听过那奇物。” 顾川说。 这疑似齿轮人的脑袋恐怕正是与之相似的奇物,并且未必是先天的。这极可能是一种更为激进的奇物人的手段。 他们这几句低声的话语好像惊扰到了镜筒人。 它以那种具有丰富音素的语言对其他齿轮人们连续发声。 有个齿轮人急急走出房间,不知从哪里取来一个小的盒子。 它捧着这盒子来到顾川面前,打开这盒子。盒子里放着一块形似雄鹿角的节状物,有两节分叉,上有茸毛,而底端鲜红,如含血液。 这也是定是一件奇物无二了。 顾川正在思考这些家伙为什么要把一件奇物主动献到他的面前,谁知身前的齿轮人突然暴起,抓起盒中的角杈,把鲜红的底端对着顾川的脑门,就要往他的脑袋上扎。 顾川一时反应不及,初云伸手,直接打飞鹿角,一脚踹飞那拿盒子的齿轮人。 这齿轮人一路撞到墙上。 几个齿轮人身上的齿轮转速立刻不再对劲。而镜筒人更是连续退后,目镜散发怪异的白光。 那道白光,让初云感受到了威胁。 初云握紧了拳头,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顾川反应过来,与初云背靠着背,眼瞧着两方就要发生冲突,忽然由两个相合的齿轮合上的门打开了。 初云背对着门,背靠初云的门看到门外走进来的分明是个他熟悉的、也是这个地方他唯一熟悉的家伙—— 他最初见到的齿轮人。 但又不是那么熟悉,顾川可以断定齿轮人身上有几处的齿轮构造,或者哪个转轴咬合的齿牙与原先不同了。 “请、不要、发生、冲突,顾川、初云。” 那熟悉的齿轮人用两种语言复述了这一句话。它微微侧首,道: “请您不要伤害他们,他们无法与您沟通,所以不理解你所做的事情,博士·京垓九。” “我要做的事情,正是要与他们进行沟通。” 镜筒人说。 门徒已经重新将那角状的奇物捡起,装入盒中。 秭圆只好说: “他们也不理解这点。 镜筒人京垓九微微调整自己的脖子,以完成镜筒的更优的指向,它其实从未见过秭圆,但仍能一声道破秭圆的名字: “秭圆,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是博物导师的要求。”秭圆陈述道,“因为他们是我引来的、从遥远的地方抵达这片土地的人。” 镜筒人这就明白过来了: “他们有关于第十二问题的解答,是吗?” 镜筒人没有参与过第十二问题的解答,只知道那个问题的描述是: 我们是从哪里开始的?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们的交流,在顾川与初云听来,只是一连串的嘈杂的音响。 秭圆没有任何表示,仅说道: “这是博物导师的安排,我并不理解博物导师的想法。第十二问题的门徒会向你递交信号。” 镜筒中的白光没有任何黯淡的趋势。 镜筒人说:“原来如此,博物导师的想法,我已经理解了。但这样,我就更有留下他们的理由。我需要知道遥远地方的天体运转观察。而且他们伤害了我的门徒。” 秭圆被迫继续进行交涉。 这种交涉它很少经历,因此它并不甚会,而必须非常的努力。 发生在齿轮机器之间的听不懂的对话,让顾川感到不安。 他突然叫了一声: “一。” 秭圆一僵,中断了自己的话,而用落日城语言说道: “一。” 这是秭圆被训练出的条件反射的证明。 顾川手舞足蹈地尝试向这齿轮人询问这群怪人们的作为,向它陈述他们尝试使用那奇怪的鹿角,硬插在他脑袋上的行为。 秭圆便回转过来,开始积极地解析落日城语言,并尝试向顾川说明道: “这、不是、一个、伤害动物的、什么。他们、没有、杀死的想法。” 这鹿角自然也是一件奇物。 它的功能是直接联通思维神经,与另一鹿角的持有者完成远距离心灵感应式的交流。它在植入时具有一定的伤害,但这种伤害作为代价与所能得到的结果相比,不值一提。 当时的顾川不知道详细,只从齿轮人结结巴巴、用上手又用上脑袋的比划中,了解到鹿角可能具有翻译语言的能力。 而齿轮人秭圆拼了命地证明他们的无恶意,反倒叫顾川心里的障碍更深。 这种证明的努力本身并不值得信赖。 何况,所谓的奇物本身就是功能不明确,只能知道个大概的未知存在体。 不论这奇物出自于哪儿,哪怕是这群人造出来的,难道造出药物的人就能知道药物全部的副作用吗? “我不需要使用奇物。” 那少年人平静地说道: “我可以依靠自己学会你们的语言。”或者反过来,把你教会我们的语言。 秭圆只听懂了一部分,也算大约理解到了顾川的意图。 它对镜筒人转述道: “这两个人类拒绝使用奇物·龙心角进行交流,他们说他们要依靠自己的学习器官学会我们所使用的语言,再与我们沟通。” 第十问题解答区域的齿轮转得比第十二问题解答区域的齿轮慢,这说明第十区域的人手要比第十二区域的人手多得多。 镜筒人思考了一段时间。 它已经大致理解到了秭圆和这两个外来人的关系处于一般水准,这两个外来人对它的手段感到不悦,可能会与它发生冲突。 “我可以接受这一调解。等到他们能够进行交流时,我需要与他们亲自完成对天体运行观察的沟通。我将对你下达这一任务,以作为你上一个任务的延续。,” 一个任务结束了,要么出现一个新的任务,要么便是转变为另一个任务。 门徒或者连门徒都算不上的一般齿轮人都是这样在这不知运转了多久的都市里生存着的。 秭圆没有任何烦恼,只说: “是,博士。” 第十一章 画皮 这是一片未知的天地,也是落日城人从未抵达过的天涯。 任何的记载里都不曾有过关于群山背后的大荒、与大荒里的沙漠的记载。但仔细想想,这不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吗? 难道从前真的未曾有人来到远远的山中,看到无边的大荒,就算有,也不曾能把信息带回吗? 顾川凝视身前行走的齿轮人,它领着两个从遥远的地方来的人,往这座地城里的深处去。 他们彼此的交流还停止于简单的词汇,尚且不能听懂复杂的句子。 开始沉默,最后便是一路沉默。 就连初云和顾川,也只是互相交流了一下彼此的想法。 “你觉得学会和他们的交流,会不会是一件不值得做的事情?” 顾川问。 初云没有值得、或者不值得的概念,她咬着指甲,只反问道: “会花上多久的时间呢?” “可能要花上几个节气吧。” 顾川不确定地讲。按照上一世的例子,单纯掌握语言的基本听说其实并不困难,大约只需要三百到四百个课时左右的学习,换成每天八小时,仅需要一个月。一个月满满当当的学习效果可能不好,也难以坚持,但放长三倍也不过是三个月。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门语言的发音可能超过了人体的喉部结构,其次是……没有教材和优秀的熟悉的老师。 顾川一边考量,一边补充道: “但也许途中就会发生变化,那么时间就会过得不那么安分。我们主要的目的还是收集到足够多的旅行资源。” “那倒还不错吧。” 初云向来是无所谓的。 大部分事情在她看来都差不太多,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把许多事情分出个紧要与并不紧要的。 管道黑暗,他们绕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终于拐到了某一个角落。角落里是成排的齿轮,每个齿轮都是一扇门。每个门里都住着一个齿轮人。 顾川问: “你们都是单独居住的吗?单独?居住?” 这意味着没有家庭。 齿轮人平淡地回答道: “有一些,不是。” 它将自己的手塞进一扇齿轮门里,门开了。他们知道就是他们之后所要呆一段时间的地方。里面有类似齿轮人眼睛的小的灯泡般的发光体。灯光黯淡,时而闪烁骤亮。 一系列的变故早已耗尽了顾川的精力,他和初云约定了守夜时间后,便草草吃了点东西——那是由这解答城提供的肉食,吃起来,有点像鸡肉和牛肉的混合,有些干涩——然后坚持守了半个夜晚,在初云睡醒后,才在齿轮人提供的草堆上闭上双眼,沉入了异国的梦乡。 梦里他好像听见了川母轻声唱亮的儿歌,是他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所获得的最初的记忆。 于是他的痛苦消散了,他不再做梦了,而是睡熟了。 不知何时,传来了遥远的钟声。 他从梦中惊醒,听到初云轻声道: “和我们没有关系。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顾川在营营扰扰的辗转中支支吾吾两声,示意自己知道了,睁开一半的眼睛又要合拢。 只是这时,一张不是初云的、他也从未见过的脸,一张属于十六七岁少女模样的脸进到他的视野里了。 最初的顾川以为自己正身处梦中。那少女一开始还是个人样,身若莲花,柔软的皮肤坐在齿轮上。而在顾川似睁非睁的迷蒙视线中,她正在用一种尖锐的针状物,轻巧地在自己的眉毛上点来点去,直要画作柳般长。 她画好后,真似一个绝世无双的丽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散发着一种儿童的纯洁的光辉。秀丽的容颜好像春天初放的纯洁的白花骨头,泛起点红晕,则像是花要开了。 她在微笑了。 但这时,顾川意识到这梦不太对劲了。 因为那少女正在向他转过头来。他看到她的眼珠子是与他们都不相同的模样,有的是属于齿轮人的灯泡般的质感。 然后,她脱下皮肤就像人脱下衣服一样。 顾川猛然惊醒,站起身来,把初云和那少女都吓了一跳。 那少女的衣服才脱到一半,脑袋的皮和头发已经脱了下来,只有双手和双手以下的身体还勾拉着这张人皮,双手伸在这张正面无缝的人皮的双手里,依依不舍。 她藏在皮下的身体是齿轮人的。 她是齿轮人。 这个屋子是齿轮人出身与成长的地方。 昏黄灯光下,她的真身与她的外皮都是纯洁的。她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抬起自己明亮的双眼迷惑地看着这突然站起来的少年人,听到他颤颤巍巍地说道: “这是你们的衣服?” 他早该知道的。 衣服是人披在身上、用来遮风挡雨的事物,齿轮人理解这个概念。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这件衣服齿轮人很少穿,因为这是她在成人礼上所获得的第一件衣服。她一直很珍惜。而上一次任务,她所烧掉的,只是她做任务时申请的衣服。 “你们是怎么造出这种衣服的?” 齿轮人无法用她现在会的落日城语言解释这件事情。 她或者它只是顺从其意地摆出人皮,给顾川观察与抚摸。清凉的触感叫这少年人一愣,随后在揉捏中才意识到这不是真正的皮肤,而是一种纯度极高的硅胶。 而这人皮的人脸与落日城人的人脸结构也有微妙的不同,面部更加缩短和狭窄化,举例而言,更像是电视动画里的角色,而不像现实的人。 “这、可怕?” 齿轮人安静地问。 顾川不知道怎么回答,只退后几步,回到初云的身边,抱住自己的双腿。他的心中浮现出诸多怪诞的猜想,慌乱至极,说: “对不起,我可能弄脏了。” 齿轮人知道对不起是这种氏族用来表明歉意的说法,她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初云在一边,观察这两人的行为。她对齿轮人穿不穿人皮并不关心。 顾川想要转移注意力,就对齿轮人说: “我们开始学习语言吧。” “开始、了。” 齿轮人把那骇人的衣服收进一个匣子里,然后拨动了一个齿轮,这个齿轮叫来了住在第十三区域的精于语言的解答城居民。 这个居民披着的是有毛的兽皮,看上去像一头超级大的直立行走的猫。这让顾川和初云都感到安心。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正廿。” 他说。 最开始的顾川并不知道他叫正廿(niàn),只知道齿轮人转述了他的称呼的发音叫正廿,还不理解这个名字的意义。 他一边磕磕绊绊地用落日城的读音模仿齿轮人的发音,又问齿轮人: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她慢吞吞地说道: “秭圆。” 他们的学习就是从读名字开始的。 说来,学习语言最大的障碍可能在于母语。从零开始学习一门语言是谁都有的经历——谁都不是打娘胎生下来就会说中文、会说英文的呀!任何人都是从无到有的,学发音,学各种发音与各种符号与各种现实事物的互相指称。 唯一的问题在于一旦有了一,这个一的母语,就会对其他语言的学习造成影响。 顾川一开始以为自己是这样的。 和他一开始的设想相似,齿轮人的语言音素大致也可以分为元音和辅音两种,他们语言的音素大约有七十种,其中有十种是顾川难以模仿,绝对说不像的,就好像难以辨识n和l的人或者发不出r音的人。 这让它的语言老师正廿无疑极为头疼。 正廿曾经教育过数个批次齿轮人的经历。这种经历给了他信心,而这种信心让他认为自己的语言研究已经是最高妙的门徒,足以教导世界上一切的智慧人。 直到齿轮人通知顾川张嘴。 顾川看了眼初云,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巴。 正廿用一种奇异的发光长针物看了很久,在纸板上把这人嘴和喉部画了个大概,皱起了眉头: “不,不是舌头打结,恐怕就是他发不出来,他的口腔和我们有不小的差异,因此,只能近似。” 发音的学习碰壁了。 一处碰壁,一处顺畅,这解答城的文字意外的和落日城的文字有共通之处,都偏象形。尽管文字笔画都是崭新的,但语法接近,都有类似主谓宾定状补的概念。 主要的区别在于,解答城语言的语序异常复杂,同样的字眼放在开头与末尾其实是不一样的意思,而从句极多,辨识从句所追随的主语亦困难,还有一点是动词,解答城语言的动词分为四种,主人称及物,主人称不及物,他人称及物和他人称不及物,这和落日城语言四种混用就是完全不同的了。而上述一切均有顾川不理解的例外的、不服从一般规律的情况。 因此,解答城语言的句子理解起来,比落日城语言或顾川上一世母语汉语难得多。但这种难无非是死记硬背的难,就好像背单词一样,也无甚可怕的。 齿轮城有种奇怪的技术,可以在玻璃块上以蚀刻极小的字蚀刻很多,然后用光照的形式,将其照亮在墙上。 这种东西,顾川将其叫做玻璃书。 顾川在背诵,初云在半懂不懂也不知道学没学地梦游。正廿则在一边更换用以教学的玻璃书。 他好像正在寻找研究某种让顾川假似发音的方法。 而玻璃书的持续更换,也让顾川逐渐理解到齿轮人对语言规律的研习水平—— “伟大。” 解答城对语言的研究确实伟大,早已超过了落日城,甚至不逊色于乃是略微盖过了顾川的上一世。 勿要说本部族的音素与音节、哪怕是一般动物的发声规律——这种属于生物和语言的交叉内容——齿轮人都已经解析得一清二楚。他们的研究领域已经让门外汉的顾川看不懂了—— 他们在研究思考器官母语与思考的微妙联系,是如何完成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如何形成联想和强化的,以及语言发展和演变对社会的影响,和社会关系反过来对语言发展的影响。后者的例子是由第十二区域提供的某个氏族的语言资料。 “那你们现在在研究什么呢?” 顾川尝试性地用自己新学到的解答城语言问正廿。 这只披着大猫的皮、内地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抱着玻璃书,趴在草堆里,听到顾川的问话,懒洋洋地抬起头来,说: “川,这里没有现在和过去的区别,我们、作为第十三区域的门徒的我和我属于的组织,在研究的东西,始终、永远,只有一个。” 那就是从解答城诞生之前就流传下来的第十三个问题。 它无比庄严地陈述道: “我们能表达什么?又如何能表达什么?” 顾川不知道自己理解的答案,或者说作为问题的答案,理解得对不对,但他开始理解到解答城最深的怪诞了。 “从一开始就必须要解开的问题。” 他默默念了一遍,又追问: “那秭圆呢?秭圆也在研究某个问题。” 正廿和秭圆不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秭圆的归属: “她归属的地方研究的是第十二问题,我们经常借用第十二问题王国收集的资料。” 说到这里,正廿不再多说,只抽出一篇某个大荒生物氏族的记录文献,叫顾川按着这篇文献跟着他学习的语言。 这个大荒的生物氏族与换脸的部族长得相似,他们有个特征是不会数数,任何数都只能数到三,他们无法理解超过三的概念。 这篇文章,援引了很多关于数理的知识,也就涉及了许多数量的单位。 这是解答城语言又一个有趣的特征。 齿轮人们没有科学记数法的概念。科学记数法是地球现代计数用的便捷的方法,比如一亿亿可以记成十的十六次方,这能轻易表达某些末尾有数百个零的大数。 但解答城不同,解答城会将一亿亿记成一兆。 顾川是用中文里的计数来理解的。 那便是“千生万,万生亿,亿生兆,兆生京,京生秭,秭生垓,垓生壤,壤生沟,沟生涧,涧生正,正生载”。 他们用一个音节,大约可以翻译为“兆”代替了亿亿,接着是十兆、百兆,一直到千万兆,然后似乎是要避免音节过长似的,亿兆同样用来一个音节,可以翻译为“京”来代替。 他跟着一个个读过来,突然发现这里的秭与秭圆的读音是一样的,而正与正廿的读音也是一样的。 他又发现了一个奇诡的特征,于是不置信地抬起头来问: “那圆是不是也代指一个数字,廿是不是也代指一个数字。” 正廿毫未察觉其中所蕴含的巨大秘密,不关心地说道: “是的。” 在解答城的语言中,圆是指六十,而廿是指二十。 因此,秭圆与正廿都是一串数字编号。 前者的意思是:十的四十次方加六十。 后者的意思是:十的七十次方加二十。 这代表了什么呢? 顾川不知道,他在地上,用草杆用科学记数法写出了这个数字,而知道顾川所用数字符号的秭圆恰巧在那时打开了门。 她看到了数字,没有表示。 她在诞生前,名字就由天人导师决定好了,从她诞生后,就在一直使用。一切都只是寻常。 第十二章 六十和七十 在秭圆与正廿都不在的时候,顾川把这个特征说给了初云听。 初云的脸上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神采。不过在她露出这种神采的时候,她大概率是什么都没在思考的。谁也不知道这时候的她的脑袋壳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未来、过去,还是刚才发生的语言教学呢? 一切都是谜。 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吱了一声。顾川这才能晓得她在听,好继续道出自己的思路来: “数字的话,我会联想到编号……也许意味着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先后。” “所有人的名字都会是种编号吗?其他人的名字呢?” “我们之前见到的长着镜筒般脑袋的家伙的名字是京垓九。” 在解答城的语言中,京是十的二十四次方,而垓是十的三十二次方,都是远远小于秭和正的计数单位。 与之对应的是京垓九在这座城市里的地位显然高于秭圆——他可以指使许多其他居民。倒是秭圆和正廿的地位说不清谁高谁低。 初云意外地升起点兴致来。 因为她想起了冕下的话——名字是用来区分可以复制的事物的手段。无法复制的、独一无二的东西,不需要名字,而只需要……唯一的尊称。 此外,初云还学过一点二十四司治理的学问: “按照你的猜想,这座城市的统治阶级这座城市里将所有出生的人都入了籍、并给了他们一个唯一的编号……换而言之,他们对这座城市的管理非常之强。” 顾川认同初云的想法。 “是的,这种管理的强劲,可能暗示了我们的行事要尽量避免与解答城统治者的冲突。” 话音未落之际,传来了齿轮转动的声音。 顾川以为是秭圆回来了,转过头去,想打声招呼。结果门口站着的是另外的齿轮人。 那齿轮人披着的是一张少年人的皮。只是一双异质的玻璃球般的眼珠子、眼珠里的透镜还有裸露出皮外的金属手臂,暴露了他的身份。 “你们是谁?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皮可能才十四五岁,在人皮外边还披着兽绒外衣,穿一双黑色的长筒,他眼珠子里的透镜则泛着点灰蓝的色泽。而衣服连着眼珠的外层玻璃都有很多被沙子磨砺过的痕迹,显得黯然。这对于人类已是致命的痛苦,但对齿轮人来说不值一提。 他的表情格外严肃,但他也清楚了解答城任何存在着的生灵,都是经由寓宇导师认可的进入者。 顾川磕磕绊绊地用他刚学没几天的语言表明身份: “我们是姊圆带来的、学习语言的、外乡人。” “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人……” 顾川看到他先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地、咧开嘴,天然愉快地笑了。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 这男孩扬了扬眉毛,睁大眼睛,好奇地忍不住地问道。 顾川知道他可以和他很好地相处了。 他说他的名字是秭进,是和秭圆一起诞生的,因此居住在一间室内。顾川根据正廿遗留的资料晓得进在解答城的语言中是七十的意思,与圆确是相邻的数字。 值得一提的是,顾川并不知道齿轮人是否具有性别。 秭进和秭圆的外皮只能说是衣服更偏向于男性化或女性化,这并不意味着性别。齿轮人可能是没有性别。 秭圆回来打开门的时候,入目即见秭进就像个小狗一样蹲坐在草堆边上,听顾川讲与落日城有关的一些事情。顾川表明了自己的语言正在学习中后,就挑了一些他能说的、且能用语言说的不重要的事情和秭进交流。 秭进却听得出奇认真,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全在顾川的身上了,为他所未听过的什么商队、什么种植、什么养鱼养花发出接连的惊叹的声响: “你们的人真闲呀……你们不用去解答问题吗?” “有的人闲,而有的人忙碌。而有的时间会闲,而有的时间会忙碌呀。” 顾川说。 这一切都让秭进感到目眩神迷。他开始了解到另外一种社会的不同的运转的模式,对于这种种模式的研究长久地处于多个问题区域封存的档案之中,却唯独……与齿轮人们毫无关系。 秭圆的面色沉了下来。 她放下今日份给外来客的食物供给,拍了拍秭进的肩膀。秭进不耐烦地转过头,叫了一声秭圆的名字,又问她要做什么? 他们俩的关系从表面来看,非常之差。 “你‘狩猎’回来了?” “这倒是的……辜负你的期望了,我没死在外头。” 说到狩猎的事情,秭进似乎格外得意。 秭圆一声不吭,只把秭进强行拉到了门外。顾川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到秭圆进来时,秭进被关在门外,已不知去了哪里。 齿轮的房间里,没有隔间。 秭圆不需要躺在什么东西上,也不需要吃喝拉撒,她坐在一边入神了。 顾川在另一边问: “‘狩猎’对于你们来说,是什么样的一件事情呢?和解答问题没有关系吗?” 秭圆瞥了这暂栖的外来客一眼,慢吞吞地说: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精神病。沉迷于狩猎活动的人拒绝了解答问题的责任。这是不对的事情……解答问题的责任是天经地义的,是从一开始就有的。” “精神病?” 所谓的“病”,是相比于正常的“异常”。 “是的,病,生病了。秭进就患了这种病,他已经失去了……”秭圆强调道。她说到一半,声音顿微,好似在斟酌字词,思考如何和外来客们说明,“失去了劳动的能力和责任,他已经不再具备创造价值的能力。他成为了……对我们没有意义的人!他是个废人了!” “我想没有这么严重吧……狩猎也就是和动物发生搏斗,这不是很寻常的简单的……”顾川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用解答城语言说娱乐这个词。 秭圆则不等他说完和解释,径直严肃地陈述道: “他的资质要比我高,原本应该是第四问题王国的解答者。可是自从沉迷于狩猎以后,他就不再服从七位导师的命令,而和着其他的病人,一起无目的地、无序地前往到地上的其他角落,他们开始以寻找特异的事物为乐。但他们所做的无益于解答问题……我们的诞生有着崇高的使命。辜负了这一崇高的使命的人……即是堕落和背叛。他注定不会得到善终。” “这……解答问题为什么会是你们崇高的使命呀?” 顾川理解到了秭圆为之发怒的他不能理解的原因。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活着的呢?又是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的,而不是留在你原来的地方的呢?” 秭圆平淡地问他。 顾川一下子噎住了,他想了一会儿,才给出一个答案: “我是想见到更多的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 方正的墙壁,黯淡的微光,没有人通向何方的管道,以及与什么机械相连的齿轮。 秭圆继续说: “好的,你想要见见更多以前没见过的东西。那你又为什么要去见哪些东西呢?是因为愉快吗?假设是因为愉快,你又凭什么感到了愉快?”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的套环,继续追问与追答下去,顾川想他恐怕只能回答“这是种生物本能”、他也不知道或者“问这东西并不重要”。 一边大快朵颐的初云毫不在乎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这两个人都在发病了。 顾川想了好一会儿,开始思考往生物本能追溯的话,他应该怎么回答。但他想不出来,转念又看着资源问: “这也是你们正在致力于解答的问题吗?” “是的,这是第七问题的王国,我是因为一次材料的交换才知道这一原始的问题的。”秭圆平静地说,“这个问题的一般形式陈述是:我们要做什么?又应该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秭圆好像不准备继续与顾川或初云交流了,只补充了两句话: “他如果再找你,你们最好不要与他多做接触。他所做的狩猎的活动,经常会令人停止思考。” 停止思考就是死亡。狩猎本身大概就像玩水溺水一样。 顾川想道。 他们迟早要离开,确实最好不要多生变故。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在离开之前,是想要收集足够的旅行资源的,最好还能招募点帮手。 可惜的是齿轮人的社会相比起松散的落日城,高层对底层的控制似乎强得多,恐怕是不允许齿轮人被外来人员招募的。 “也不是很强吧。”初云在顾川的手心划字,一语道破,“要是真强的话,怎么会允许‘狩猎’这一在生产上的无效活动的随意发生呢?” 落日城甚至能管到任意场所的议论行为,禁止货币私铸虽然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顾川进城后的节气里,基本算是成功了。 “确实如此……” 少年人怀揣着不安,沉入了异国的梦乡。 他在梦里挣扎了一段时间,梦见了无趾人在大陵山脉的奔跑。 然后现实里,有人敲了敲他的后背。 “谁?” 他几乎立刻要发出声来。 一边的初云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和顾川一起看到一双透着点灰蓝色的眼睛在暗淡的光中熠熠。 这是秭进又偷偷地溜进了屋里。 秭圆则在一边一动不动,陷入到了某种类似假死的睡眠的状态中去了。 “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外边的事情……我也要报答你呀……” 披着少年人皮的秭进在黑暗的室内闪烁着兴奋不已的光。 “你想要见见这座名为追寻答案的城市的其他区域吗?” 他好像有些害羞,双手垂在身后,反复搓揉。 他说得小声,生怕惊恐了秭圆。 “外面的世界,我们没有得到许可,出去的话,会被立刻逮回来。”顾川尝试过向秭圆或者正廿请求过这一事件,但他们都拒绝了,说没有得到导师的许可。 “负责监视出入行为的是寓宇导师,寓宇导师在这时候会休息六分之一个标准时的时间,因此现在不用担心!它的监视只会监视移动行为,也就是你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假如你在它休息的时候消失了,对它来说,没有发生移动,它就不会记录下来。” 秭进知道顾川的解答城语说得不好,他也是尽量用最简单的语句陈述的。尽管如此,它口中的寓宇导师的行为逻辑也让顾川感到迷惑。 但少年人和少女互看一眼,都察觉到了彼此活跃的作死的心思。 顾川不再犹豫,说: “走。” 于是秭进笑了起来: “快!” 三个人从齿轮门里溜了出来。溜出来的时候,秭圆转了个身,好似往外望了一眼,吓得秭进赶紧把门合上了。秭圆落在了齿轮门后的黑暗。而在略有点光的暗里,三人独行。 来的时候,没有时间观察这长长的齿轮房间。 去的时候匆匆,他看到这不停弯曲的好似从岩石里挖开的廊道的墙壁上,画着一个带着两道竖杠的米字符号。 “这是什么?” 顾川想起了之前看到的第十问题区域的标志。 “这是第十二问题王国的标志,一共有十二个笔画。” 秭进答道。 秭进的机械手上有一圈玻璃环带,发着霓虹般的色彩,他将这个符号照亮了。 顾川恍然大悟。那去掉两杠的米字两圈型符号,只有十个笔画,则是第十问题王国的标志。 秭进走的路线格外奇怪,他先是沿着齿轮长廊走了两个拐弯,然后来到了一面墙边。这墙仔细看,才能看出有一部分画着四条浅浅的痕迹线,围出了一块正方形。秭进轻轻推开这个正方形。里面是个比入口大得多的房间,里面有个小桌子,摆着一本玻璃书。 “进。” 三个人走进这房间里。 秭进再把这正方形合上,于是不知哪里发出一声异响,这小的房间开始运转起来。这封闭房间有点像电梯,但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沿着弯曲的轨迹。 尽管看不到外面,但可以从身体感受到的加速度的方向上感应到。 从这点看,更像是摩天轮……一个建立在巨大齿轮上的摩天轮。 “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顾川问秭进。 秭进得意地说道: “我知道秭圆是怎么说的,这群人认为我们得了精神病,但我们并不是……我们要比它们正常得多!是它们不正常!我要带你们去的就是这十七个王国里、无人知晓的、属于我们这群精神病的角落,你怕不怕呀!” 顾川说: “我们是从落日城里冒着艰难困苦逃出来的,不怕去往你们这隐秘的角落!但我听说你原本是解答第四问题的,第四问题是什么?你为什么放弃了?” 秭进没有像顾川预料的一样,显露出对这个解答的城市加诸这群齿轮人身上的责任的厌恶,反而身端挺直,它莫名地,在这小房间的光照里,有一种无言的庄严。 “第四问题的一般形式描述是——” 他做出了与秭圆一样的几乎朝圣客的虔诚的手势来,然后肃穆地说道: “我们能选择做什么吗?” 第十三章 幽灵鬼魅 我们能选择做什么吗? 这是秭进从出生开始,就了解到的、他要解答的使命。 齿轮上的电梯沿着弧形的轨迹逐步下降,封闭的室内闪着幽幽的灯光,灯光透过玻璃书,照出了几张关于钟表的画像。 顾川问: “那你是为什么选择放弃的了?” 秭进嘟囔地答: “也不是放弃吧……只是没有按照导师们的指令去做,我是、我现在在研究另外的问题了!” “第几个问题?” “什么第几个都不是!就是我一个人在思考的事情,他们都不太信我。”秭进说,“我看到了……幽灵鬼魅!一定要算的话……可能第六问题王国在思考这个吧。但我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根本不信我的话。” 顾川开始后悔自己没有一本刻录辞典的玻璃书带出来了。 他没听懂解答城语中的幽灵鬼魅的意思。 幸运的是,秭进似乎很想说服这两个外乡人相信自己的话。这个看上去像是男孩的齿轮人开始长篇大论起幽灵鬼魅的意思来了。 他说他是在刚出生不久后,就随着第四问题和第十二问题的队伍一起前往大荒的极深处探索。那里有齿轮人和其他部族进行“以物易物”行为的集市。 就像医学需要临床实验一样,齿轮人们经常也会需要一些人体的样本。大多情况下,它们不需要亲自猎取,只需要提供一些方便的生活物资,就自然会有其他部族主动前来贩卖他们的新生儿、老年人、青壮年。 这些人可能是来源于他们火并中的俘虏,想要尽快脱手,也可能是在某种原始的权利的斗争中落败的血脉,被得胜者洋洋得意地换作物资。 顾川意识到这是一个原始的奴隶的市场。 当时,秭进溜出奴隶市场,想要独自寻找齿轮人所记载的大荒绿洲的野人部族的残迹。结果却偶然看到一片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的、像是云朵,又像是雾气的幻觉般的东西。 大风在大荒上穿行,径直卷着无边的砂砾,遮蔽月光与天空。而当月光消失的时候,那种像是云朵或者雾气的东西,第一次进入到了秭进的眼中。他看到那东西在沙漠上漂浮般地前进,一路向着最南方的方向前进,直到撞上了沙丘高处的巨大岩石,然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秭进听见了自己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尖叫。 但仅一会儿,黄沙不再遮蔽天空,若有若无的月光便重新洒在大地之上。然后他却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 “我吓得赶紧回去告诉有权的门徒,可没人相信我,秭圆也不相信我,他们说我可能见到了幽灵——一种并不存在的东西——于是我就成了具有罕见的精神疾病的一员。” 秭进低着头,透镜却顶在眼珠子的最上边,偷偷观察顾川的反应。 他发现这个异乡人没有着急反驳,而是露出一种沉思的神采,他就怀着忐忑,有些期待这异乡人的看法了。顾川始终没做真假的判断,而是问: “在你们这个特别区域的人们都是像你一样见过类似幽灵鬼魅的吗?” “不是。”他摇了摇头,“他们的症状各不相同。” 门口的一个齿轮不再转了,这意味着厢室所依靠的大的齿轮已经停止。 秭进打开门,外面绚烂的灯光异彩照满室内。 顾川看到各种各样披着各不相同的皮的齿轮人,在这里拥挤徘徊,热闹得像个巨大的市场,难以分辨的音乐与人们的叫喊声与交谈声在一起汇聚成最为红尘的喧闹与繁华。墙壁上,或者柱子上、齿轮人都挂着奇怪的用各种色彩的颜料用解答城语言写就的标语。这种标语让顾川感到亲切——他想起自己上一世小时候看到电线杆子上的纸片、墙上的横幅或者地上天上的纸条了。 他还看到这里也有类似米字的标志符号,这个符号比米字要少上好几划,具体少上几划看不清。因为所有的符号都被划成模糊的一小块。 “走吧。” 秭进已经跑了过去。 顾川和初云对望一眼,拉起手,防止走丢。只是他们刚走进去一会儿,就被无处不在的臭气熏得快晕过去。 金属不会腐烂,但兽皮不论是鞣制还是清洗得不好,都会有臭味。齿轮人的嗅觉不好,闻不到。两个小人只能掩住鼻子,在人群中小心往前踱步,犹如两个不知世事的孩子第一次登上网络,来到酒吧,或者其他的人多的地方,开始遇上数不尽的各不相同的人。 秭进没说谎,这里齿轮人的“精神病”确实各不相同。 他们跟在秭进的身后,听到有个披着猫头鹰般带羽毛外皮的齿轮人正在说月亮。 顾川的脚步放缓了,他很关心日月星辰的事情,结果他听到这猫头鹰的齿轮人说月亮之上居住着永生不死的生命。因为月亮一直不热,于是它们就一直呆在月亮上。 要是哪天月亮变热了、变得比地上更热了,这些可怕的像是蛾子一样的生命就会飞到较冷的人间来,它们寒冷的呼吸,会把地上所有能动的东西全部冻结,变成冰雕。 秭进发现顾川似乎有点关心这事,莫名冷笑一声,插话道: “这人是真的精神病,他说得都是他的胡思乱想。我曾参与过第十问题的解答,第十问题中早已利用奇物·射光看过月亮的表面了,上面毛躁得像是一片海洋,根本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的迹象。更何况海洋里怎么可能会居住着会飞的蛾子呢?你放上去吗?” 这少年齿轮人轻蔑地看向猫头鹰齿轮人。 “那荒漠里还不可能有撞上岩石的巨大幽灵呢!” 猫头鹰大声驳斥道。 秭进说得对不对,顾川不清楚。 但他可以确认一个事实——这群精神病会互相鄙视,并且还是用“真的有精神病”这个词互相鄙视。他们本身不承认自己有精神病,而认为周围人都有精神病。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看到有个脑袋像地球仪的齿轮人正站在一张桌子上。这人大声向一大群人说它可以看出每个人来到世界上的目的与去处,通晓生或者死的事情。 “占卜吗?” 初云眨了眨眼睛,感到好奇。 秭进不解这个词,初云是用落日城语言发的声,顾川给秭进解释了占卜的意思。 “切!”秭进又发出了一阵冷笑,“它要是真有这个本事,早就把最重要的十七个问题全部解答完了!它现在在这里,就说明它其实根本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我以前问它,它还和我说我是在永生世界里死去的人,未来会成为解答城的国王呢!然而解答城从来就没有过国王,那是蛮族才会有的落后制度!” 顾川却饶有兴致地走向前去,问那个地球仪头的齿轮人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地球仪头的齿轮人只看了他一眼就说: “这问题很简单,你是一位来自于虚空世界的使者。你来这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对虚空世界不太了解,如果你想过问我们的世界,你可以看看我的价目表!” 他们的对话把周遭齿轮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有个老虎头齿轮人问这地球仪齿轮人: “妄想症!你说的虚空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世界呀?” 地球仪的意思是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只有一个巨大的地轴刺穿了整个头,上面画了一些古怪的斑痕。谁也不知道它是靠什么听到声音,又是从哪里看到来客的。 他说: “虚空世界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一片空空荡荡的世界,它是彻底的黑暗,所以又可以叫做黑暗虚空世界。”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什么都没有的世界,怎么会有能动的东西啊?” 这地球仪齿轮人嘴硬道: “因为虚空里漂浮着尘埃,尘埃上就能住着人!可是纵然我现在说给你们听,你们没见过,肯定不懂也不信,我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齿轮人们更加欢快了,有人开始跳起舞来。他们都知道这家伙只是单纯地说不出来。它曾经对一个普通齿轮人说它会成为世界之王。结果那齿轮人第三天就掉进了第十问题的试验场,被大风撕得粉碎。它还曾经还用第十五问题的答案,诱骗一个门徒替它完成任务、也就是替它打工打了将近一千个标准时,结果回头说不出任何答案,于是那门徒气得向博物导师把它举报了。 顾川在这之前,就已经偷偷溜回了初云和秭进的身边。 初云那时正在观察一个摆摊子贩卖各种小玩意儿的齿轮人,这里格外冷清,没人光顾这里。 “你看上了什么东西吗?” 顾川在想,要是初云看上了什么,他也许可以找点方法做交换搞到手。 “不,我是在观察它,它到底有没有睡……齿轮人们真方便呀,随时随地关上眼睛,好像就是睡了。” 初云说。 说到这里,那齿轮人睁开了眼睛,大声问周边人: “月亮上的飞蛾过来毁灭世界了吗?” “没有那玩意儿!” 就有人向它大叫道。 它就又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还真有人相信月亮上的飞蛾吗?” 顾川心不在焉地问秭进。 秭进说: “你换成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巨龙,它也信。它就是在等一个毁灭世界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它都无所谓,反正它什么也不想干,一直闭着眼睛,所以它是真的有精神病。” 被秭圆百般埋汰的秭进居然已经是这群齿轮人里最上进的家伙了——起码它还在外出狩猎,而不是闭上眼睛一躺,世界就与自己无关。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过了一个声称变色石不停切分一万次也会是变色石的杂技表演家,它不停地切变色石,一直把自己的手指切没了,也不曾关心。他们也走过了一个声称自己原来不是齿轮人,而是飞在天上的车轮,因为转不动了所以才掉下来混进你们齿轮人队伍的齿轮人。 他们的左边有个齿轮人在不停地把沙子从瓶子外面倒进瓶子里面,又把瓶子里的沙倒出来,它说它曾经见到沙子在倒进这瓶子里后消失了,只是现在暂时没有反应。但这瓶子蕴藏的潜力也许能毁灭整个大荒。如今你们只需要出一小块水晶石,我就会把这个暂时看不出能力的瓶子卖给你们。 他们右边有个齿轮人要比左边这人高明得多,它爬上了个桌子,开始讲演它不知从哪里挖到的戒指的内部其实居住着一个无所不能的精灵,只需要戴这个戒指戴够一秭个标准时就可以见到这个无所不能的精灵替你实现愿望啦!哪怕是毁灭世界的愿望都可以哦! 这些真真假假,无人证实的话语让人迷惑。一秭个标准时,齿轮人的文明有没有那么长都是个问题。 “它们难道不会觉得它们说得很荒谬吗?” 顾川忍不住问秭进。 秭进摇了摇头: “要是它们真觉得荒谬,它们就是正常人啦!就不是精神病啦!还在上面解答问题呢!有些精神病是真的偏执,我也受不了,我们要小心点远离它们……” 说来,顾川想到,秭进也确实不觉得自己看到的幽灵鬼魅是荒谬的。 这座大厅有十七个电梯般的厢室,每个出口上都有个标志没被划掉。这代表着解答城里的十七个问题王国都与这里相通。 “我们的组织可是很大的!” 秭进莫名自豪地说道。 秭进在这里显然有其他的朋友。 它带着顾川和初云闲逛了片刻后,就走到一面隔墙的角落,角落尽头搭了个小屋子。 屋子里有个齿轮人。这齿轮人就更怪异了。 它的脑袋是一个类似开口向上的u字形,像是脖子上直接长了两个金属的角。u的里面就是空洞,也没有眼睛,也没有脸,也没有脑袋,从这一头可以看到它的身后。 “我又来啦!京垓。” 这空洞的齿轮人被秭进叫做京垓,与叫做京垓九的镜筒人的名字很相近。 秭进说京垓和他一起出过任务,是狩猎的伙伴,一起见过大荒上的幽冥,也是精神病里的正常人。 京垓平淡地和秭进问了声好,问起这两位来客的存在。 “他们是不是和我们不太一样?” 秭进说他们是翻越了大山来到这里的异乡来客,在导师和门徒的协商下,正在学习解答城语言,等待后续的交流。 “原来如此……但你们没有受到栖龙的追击吗?” 京垓侧目问道。 顾川不知道该看京垓的哪里,他若是看着京垓的脑袋,便要透过空洞,直接看到另一侧的墙壁了。 “栖龙……?是一种长脚的巨蛇吗?”顾川惊异地比划起来。 “是的。” “我见过这种奇兽一面,它没有伤害我们就走了。它可能没看到我们。” “这很少见……栖龙会杀死一切它看到的想要翻越山脉的人。”这是解答城里从很久前就流传下来的一个现象规律。 尽管如此,但京垓并不特别在意。 他这次叫来秭进有其他的目的。 “你知道吗?第十问题的解答组迫不及待要启动再一次的实验,很快它们又要遮蔽上弦月,我们就有机会看到幽灵鬼魅,来证明我们自身了。” 秭进睁大了眼睛,兴奋道: “好呀!” 秭进想了想,又转过头来,对顾川说: “你们有没有兴趣,刚好,我们可以带你们一起来看看!” 第十四章 狩猎幽灵 两人没有拒绝。 与秭进约定时间后,移动厢室重新启动,沿着巨大齿轮登上被层层建筑遮掩的最高处。 秭进用自己的手打开房门,他们都看到秭圆还在沉默的睡眠之中。他便松了口气,愉快地向两人摆了摆手,说别忘了呀,等到门一合拢,便飞也似的脚步往外逃走了。离奇经历的两人默默地回到草堆上。 少年人躺在草堆上的时候,这短短时间的经历还在他的脑海中不尽盘旋,逐渐演变为对若干个标准时后的行动的想象。有些想象与过去勾连,飞回了栖龙在群山之间徘徊的样子,有的想象漫无边际,他感到大片大片的云即将将自己淹没。 他困倦地睡着了。 第二天,大约可以称为第二天的时候,秭圆一整天都没回来。大猫般的正廿抱着他带来的一片片的玻璃书,在草堆上滚来滚去。正在学习文字的少年人小心地问了下秭圆的动静。 可能是在草堆上滚热了,正廿就像是人脱去手套一样,脱去了自己的猫爪,露出身体的机械结构散热。 接着,它说: “秭圆可能是收到了任务。第十二问题是生物问题,第十二问题的解答组需要经常出勤,前往异族营地进行沟通、观察和调查。” 顾川心里有了底,又发现另一茬:“第十二问题是生物问题,那你们一般都把第十三问题叫什么?” 正廿瞥了他一眼,说:“不甚了解的家伙们,会将我的问题简称为语言问题。” 时间过得格外之快,寓宇导师再度进入休眠的片刻,齿轮人旋开了。秭进、京垓还有一个他们不认识的狮子头齿轮人一同站在门前,望向门里的两人。 顾川问: “我们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秭进刚想说没有任何要准备,没有脑袋的京垓却问道: “这是有些讲究的……你们是哪一型的人种?” “哪一型?” “体内的‘气压’足不足?” 这是个怪问题。顾川压根不知道是哪个气压,哪里回答得上来。 他们坐在隐蔽的厢室中,随厢室在未知的空间中下降。 京垓说: “你们应该是星形大域里脊索动物界中需要呼吸的有气纲。你们也是走沙漠过来的。走在沙漠里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吗?” 初云坐在一边,不说话,任凭顾川说话。 “算有的。” 顾川掂量了下。 “那就需要空气的过滤器。”京垓顿了下,又问,“你们外表壳的屈服强度是在什么水平上的?” 屈服强度是顾川还没学到的解答城语言中的名词。他满是茫然。 “屈服强度就是你们的身体被什么质量的大石头砸,会发生难以恢复的、长久的甚至永久性的、明显的、变形的程度。” 秭进解释道。 “我明白了。” 这词在机械和材料学中常用,但问题是顾川又没砸过自己,他想象中能砸弯自己的大石头,他也不知道有多重啊! “可以让我摸一下你的手吗?” 没有脑袋的京垓在说话的时候,犹如一片虚空正在低语。 顾川伸出手来,京垓便伸出自己的手。他的右手裹着白丝手套,轻悄悄地落在顾川的手腕上,顾川却感觉自己的皮肉骨仿佛被某种千斤重的东西压紧了。 这是一个要远比秭圆或者秭进更为神秘莫测的齿轮人…… 京垓可能与京垓九一样结合了未知的奇物。 顾川想到这点的一瞬间,京垓猛地缩回了手。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顾川问他。 无脸的齿轮人没有任何可供观察的表情。 “没有问题……” 谁也不知道它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或许是从它头的空洞中传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齿轮人思维中的惊异。 只有它自己知道它在刚才的试探中,所感受到的惊人的发自血液的灼热。 京垓一声不发,只道: “载弍(èr),准备一下,我记得我们的私藏中有适合他们的作战装备。” 那狮子头齿轮人的大名原来叫做载弍。 狮子头沉默地点了点脑海,示意自己知道了。 说来,在秭圆所属的齿轮人的上层,所有的物资似乎都无需交易,齿轮人一般也都是按需取用。不过在精神病齿轮人们所居住的下层大洞,所有的物资都需要交易,哪怕是一块石头,可能也需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才能获取。 “因为我知道这块石头真的价值一个世界,因为里面栖息着一位最古老的神明灵魂的碎片。” 反正卖石头摊贩就是这么对顾川说的。 “你不信?那你快滚啊?” 只能说,一切被解答城认定为精神病的齿轮人确实是有理由的。 不过名义上的报价和实际的价格是两回事。名义上的报价可能高过天,实际的价格可能只需要足以打动齿轮人的心。但齿轮人近乎无欲无求,所以它们被打动的下界可能高到离谱,也可能低到不可思议。 好在京垓、秭进以及狮子头这三人组下界低到不可思议。 它们与上层一样,作战装备几近完全免费的共享。 “你问得真奇怪……”秭进露出了迷惑的表情,说,“这些装备假如不能确认幽灵鬼魅的真实存在,不就是废铜烂铁吗?只要能带着人们一起确认我当初见过的鬼魅,那就是有价值的呀!最好,我还想叫这全部解答之城的人一起随我见到,哼哼哼……好叫他们后悔!当初居然敢认为我是错的!” 说着,他就想入非非,谁也不知道他在为什么样的场景突然爽了起来。 作战装备是一种乍看上去有点像是宇航服的笨重的衣服,顶上还有一个球罩,球罩连着过滤器,可以过滤空气。 但入手以后,就能发现上面擦破的缝隙很多,换而言之,这件作战装备已经很久了,并且不具有气密性,只能用于蔽体,和较低等级的防护。 京垓说这是曾经为了潜入地底,往更深处挖掘所用的。 初云似乎很喜欢这种笨重的胖胖的衣服的体验,她穿上后,伸出双手,在街道上走得像个鸭子,蹦蹦跳跳地,然后又故意摔倒在了地上!胖胖的衣服在坚硬的钢铁上弹跳了一下,这少女就忍不住咧开嘴微笑了。 “呀……” 补给上,京垓与秭进也早已准备妥当。 在精神病人们的注目中,五个人再度坐回厢室,随厢室上升,随后走不为人知的小路从一处岩地的沙穴中离开了解答城。 于是顾川又一次见到了大荒。大荒的沙像是杀人的利器,在空中滚滚地飞旋盘桓。整个盆地,好像都是暴风的胎盘。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地球,而是穿着宇航服飞在火星的表面上,随时可能被可怕的尘暴吹起。 解答城的墙壁上,那几个洞穴口正在吹出可怕的气。 “那是什么?” “那是为了解答天体问题的人们正在尝试再一次地利用人间的大风干涉天上万物的运作,从而尝试求出更深的天体存在的规律。” 天体问题就是第十问题。 京垓始终挺直身子,它好像不是走的,而是飘在无边的沙里的。无穷的风从它的脑袋中穿过,像是漩涡一样迷幻。它向两个异乡人继续说道: “快走!马上更大的风要来了,我们是抓不住你们的!” 顾川和初云连忙跟上了前面的三人。 至于身后,从解答城的城墙里吹出的气与天地的狂风交汇到了一起,不再有一个统一的方向,一切都在离奇变幻地旋转,偶尔风往身前吹来,要把人刮回解答城去,偶尔风就从身后追来,好似要把人带到无穷远处。 没有定处与方向的风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的漩涡,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无止息地暴动。 秭进在风中大声对京垓说: “之前我们就是出来晚了,所以没有成果!弄得原本的帮手都放弃了。” 秭进的话让顾川感到迷惑。 上一次他们的出来应该是他和秭圆归来的那次,秭圆说他们是去狩猎了。当时顾川还看到了巨大的齿轮零件。 “是的,因此这一次,我一收到消息,就匆匆通知你们了。” 京垓不急不忙地说道。 风刮起地上的尘土。尘土交织在一起,顺风通往天上。于是遮天蔽月,万物荒芜。无边的浑浊支配了全部的世界,好像人走的不是陆地,而是最深的海,可以见到海里游着无数的鱼儿。鱼儿是游散的沙。 沙暴遮蔽最后的月亮,一切都沉入黑暗,那狮子头齿轮人带着一个巨大的扁平的车轮样的东西出来。车轮上下散发着荧光,所有靠近他们的沙粒都被吸附在了这车轮般的东西上了。 而秭进解开了包裹,拿出另一个大车轮,放置在于狮子头齿轮人对称的另一外侧。于是被吸进狮子头车轮里的沙粒全从秭进的车轮中心的齿轮中被吹飞出去。 至于两个车轮之间,一切风力沙暴都被减弱了。 顾川受到的压力顿减,他走到秭进身边,对这车轮大感有趣。秭进也是个没防备的性子,他大大咧咧地说道: “这奇物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叫做……叫做……” 两人基于语言障碍没法沟通了,商量了好久才能从两种语言中得出一个好的共识的翻译来,把它叫做六趣转轮。 “转轮有六个,是解答城的宝物之一。” 在齿轮的社会里,为了解答最初与最终的问题,一切东西都共享使用的,不过这种共享也依赖导师们所做的分配管理。 京垓不知走了谁的渠道,将其中两件拿到了手,用作沙暴中的旅行。 顾川借了这福气,第一次能在这般深海的沙暴中行走,他睁大了眼睛,靠着六趣转轮的荧光看到远处。 只见到茫茫黑暗一大片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已经死了,都被打碎,都被搅拌机搅到了一起,在天地的熔炉之中,旋转飞跃。 他们好像不是在沙漠上行走,而是在“沙漠中”行走。 头顶是沙子,脚下是沙子,左边是沙子,右边也是沙子,前面是沙子,而后边…… 顾川心有所感地往后看去。 果不其然,他在过来时所看到的骇人的尘墙,又重新聚起来了。这尘墙也许是自然现象……但也许也是为了解答第十问题,这些齿轮人们特意操控与诱发的。 “声塔在向外预警了,时候可能快要到了!” 秭进对京垓大声说。 “是的,他们的实验即将达到最高潮。” 京垓的声音,第一次传出连顾川也读得懂的欣喜。 而声塔,顾川这才了解到这是解答城的另一设备,它利用一种可能是超声波或次声波的原理,会像大荒中所有的齿轮人示警、传播关键的灾害信息。秭圆就是因为声塔才提前理解了风暴的起源。 他们继续向前走。没一会儿,秭进又兴奋地大叫道: “我们快要到达当初的观测地点了!” 他们在风沙中,眼见这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好像一起凝滞在无序的物质的运动之中。所有的物质都分不清晰。从身边掠过的可能是沙子,也可能是树木的碎屑,还可能是某些蛰藏于沙海中的生物的尸体。没有东西不在动,一切都在无尽地运动。 这种运动不是生物的主观能动性的,而是被动的、消极的,被自然界所推动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主动地反抗这一切。 因此,这不会被认为是一个活着的世界,这就是明明疯狂无比的大荒却给少年人一种死亡的世界的感觉。 “是的。” 京垓也失措地低声道。 顾川与初云在此时只能作为他们的行动的见证者。 “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抓住那个大家伙的!一定能,一定能的!” 秭进又开始大喊大叫。 一阵暴乱的风几乎要把转轮也要吹起。狮子头和秭进因激烈的运动全身冒烟,才把转轮按在地上。 兽皮与人皮在此时都一般脆弱不堪,露出十几处的破绽来。 在当初的夜晚,秭进第一次见到鬼魅的岩石早已被风沙磨砺而化为尘土,但秭进对这个位置仍记得清清楚楚,他们站在那片被磨尽的区域上,好像等待见识人生第一次日出的登山客。 转轮的荧光不知何时,也被风吹灭。浓重的黑暗里的世界简直不再像是一个阳间。 他们被迫手拉着手,用彼此共同的体重力量抵抗风的吹飞。 坚持,还有等待。 到了这时,秭进不再发声了,谁都不再发声了,他们沉默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不知多少千米的,只在异界才存在的恐怖的尘墙彻底卷入上空,天空与大地的光学透视位置随之抵达了最正确的、令世界最暗的时刻,于是他们真的看到了眼前、穿来了并不属于活物世界的光芒。 只照亮了一瞬,便在月光中乍然消失。 但下一瞬间,月光重新被一点不剩地遮蔽,于是那不属于现代世界的光亮便会再度现身。 而鬼魅就继续行进,迷失在这个被茫茫微尘所填满的世界里。 他们看到了。 那是一艘幽灵的巨轮。 第十五章 往生 在有光的时候会看不见,在一片漆黑的时候却能看到光。 忽而消失,忽而现身,明灭不定者……秭进没有说谎,这确是这世上最大的幽灵鬼魅。 人们站在一个黑暗的宇宙里,凝望从远方行来的闪灭的光点。 鼓动的暴风的声音像是万马齐鸣,全部的空间被繁飞的颗粒物填满。纷纷扬扬的沙烟遮过天空,没过大地,几乎要把透明的玻璃球罩吹走,又要把人身上的衣服撕裂。 上弦月已经隐没,世间一片混沌。 “按照声塔的指示,第十问题解答组已经把风力推动到比天更高的地方了。” 京垓的声音更大了。 非大不至于说上话。 “第十问题解答组快要成功了!那我们也要继续前进,要比他们更早地、更早地揭示某种……探求的真理。” 说着,秭进将那车轮般的巨大的盾牌,往前推了一步。这一步的移动飘起的沙尘把他的人身几乎全部淹没。 顾川和初云跟在后头,京垓飘在他们的身后,而狮子头则领着转轮在京垓的身后。 “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初云的球罩与顾川的球罩撞上了,犯迷糊的初云悄悄地问道。 “也许,我们是他们请来的见证者……向前吧。” 少年人说。 他们顶着无边的沙海向着闪灭的光源踱步。他看到秭进心无旁骛地顶着盾牌步步向前。 准备充分的齿轮人们,尽管成员比起上一次少了很多,但犹有余力。 顾川甚至有余力和京垓与狮子头攀谈: “你们是怎么认同了秭进呀?是和他一样也见到了这个闪烁的光景吗?” 没有脸也没有脑袋的京垓心情似乎十分愉快,它说: “是的,是的,当初我是在另一个位置看到的,但公正的外乡人,你说,一个人的认识,难道不会是一种幻觉吗?因此,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一旦上交给导师,我一定会无法证明,事实上,我也无法确切地认为‘我确实看到过了这幽灵鬼魅的事实’,这可能只是我感知上的谬误。无法证明这一事实却又坚持这一事实的我会被视为具有精神疾病者。” 可是秭进回到营地后,立刻把这一件事情闹得所有齿轮人都知道了,他还向每一个齿轮人求问你们有没有见过或见到过。 所有的人都给了他一个拒绝的答复,并要求他做出对此的解答,意即证明。 可秭进长久地没能做出。 无法做出解答的秭进先是搁置了任务,选择跑到野外观察,无果。接下来,他就尝试追问更多的人,他苦苦哀求那趟任务中的齿轮人、甚至当时所有不在城市里的齿轮人,问他们有没有在某个月亮被遮住的时刻见到过沙漠中行进的巨大幽灵。 他求问过的每个人都给出了拒绝的答复。 然后,他就问到了京垓—— 你当时野外,你有没有见到呀…… 京垓大可以回答它在观测沙尾立蝎在岩石群里的交尾,或者说他在追溯某一片绿洲露出地面的骸骨,看一种奇异的长着岩石翅膀的鸟是怎么靠风力滑翔向遥远的天空,或者天上飞着的车轮是怎么掉到地上。 他凝视秭进片刻,选择顺从自己直觉认知,说……有的。 “我见过很多撒谎的蛮族,但我看得出来,秭进没有撒谎,因此,我也不会说我没有见过,或说我见过但我认为这是幻觉。我从不说谎,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说谎,我说这是真的。” 京垓平淡无奇地讲道。 然后他就成了对此进行解答与证明的一员,在长久证明的无果中,放弃了原本对于第一问题的解答的责任,只专注于证明幽灵的存在,而被认为是具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者。 “我们会证明我们没有说谎的。” 他们在负责裁决对错的均平导师的面前,凝望那数千年来没有发生过变化的空间的延长体,坚持道。 那时,载弍就坐在一边负责记录这一事件。 它披着成年礼上所得的狮子头,不解地看向又一对开始迷信其他人都不晓得的东西的人,心想是什么东西能让自己的同族如此地坚定与不转移。这个问题直到它也变成了精神病齿轮人的一员才能理解。 京垓讲完的时候,狮子头挥了挥转轮,示意安静。 秭进和京垓都不再说话,顾川和初云也连忙集中精神。 随着两边互相的接近,他们听到沙暴混沌的声海中跃出一阵奇异的声响。 有的地方,像是正在弹奏的丝竹,变化不尽,弦声切切,而有的地方则像是即将死去的人的心脏,打着急促的鼓点。声音愈响愈急,就在沙暴中愈发明显,最终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声蒸汽般的长鸣,至于极点,然后熄灭,余下不知道是哪些东西的震颤,是弦留下的吗?还是心脏留下的呢? 而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巨轮的底下。 或者说……那幽灵般的鬼物来到了他们的头顶。 它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要洁白干净,洁白到犹如从窗中照到青石板上的月光,干净则干净到到无边的沙海没有一粒沙子可以沾在它的外表之上。 它从它的时光中走出,带着一整个它的世界,按照它所记忆的路线,在这片永无止尽的大荒上游荡,犹如幽灵一般,至今没有终结。 “这可能是一个巨大而……奇异的机械造物……” 光是撞过来的锋芒,几乎就能把顾川吹到天上。他被初云拉住,定在地上,看到最前头秭进一手抓到这幽灵船——姑且先称之为幽灵船的——外壁上。船上的光火拉长了秭进的影子。 “你要做什么?” 顾川疾声问他。 “我要登上这东西!我要叫解答城中的一切人全部都看到!” 秭进眼中的透镜闪着一种疯狂的火光。 他所有的发丝都在风中飞扬。 “追上他。” 京垓说。 六趣转轮似乎具有某种强烈的互相之间的吸引力,随着秭进的持续攀升,狮子头所持的另一片转轮同样要被牵引到空中。狮子头原本在抑制这种飞行,京垓对狮子头说不要多拒绝,于是转轮便浮了起来。那两个人站在转轮上,依靠京垓风洞般的脑袋吸入与放出风力来调整方向,一同上天。 “我们也跟上去。” 顾川对初云说。 初云却以一种非常的直觉问: “要是月光重新照到这里的话,我们还能从这东西上下来吗?是会现在空中,脚底下的船消失!还是、我们也一同消失!” 一旦被光照到,这幽灵就会闪灭,这是他们所知道的这一奇异事物的规律。 “确实。” 顾川呢喃,犹豫了片刻,却听到正在攀登的秭进的大声叫喊: “不会的,它不会再闪灭了,因为我、我们不都已经摸到了这东西了吗?这是、这是物质的实在。直到它毁灭之前,它都不会消失!快来呀!朋友,我们一起!” 秭进无比坚信这一点,因为曾经他看到这巨轮撞在沙漠里的岩石上,岩石留下的粉碎的印迹。 京垓与狮子头坐着转轮,在掠过顾川和初云身边的时候望向了他们。 初云不再说了,而顾川抓住了转轮的边缘。 随着秭进的攀登,转轮也越飞越上,被拖到这幽灵的巨轮的旁边,接着随着一阵暴风的呼啸,他们全都随着沙暴的猝动,被扔到了这巨轮的“甲板”上。 接着,这航行中的巨轮直直穿了沙暴的尘墙。甲板上被无边无际冲上天空的沙子淹没。 滚滚的风沙,直直把五个人裹挟,一路推撞到这巨轮船室的边缘。顾川一脑袋撞到金属的墙壁上,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杯子的夹击碰撞声,还有一声汽笛高亢的嘶叫。 而巨轮继续遵循其远古的记忆,沿着现代的人所不晓得的航道继续前进。据说齿轮人们认为,在五百万到两千万年前,大荒之中也曾有一条清澈的或有数百米宽的大河缓缓地流过天际。这是他们从地下岩石的结构中猜测得知的。 等到巨轮冲出沙暴尘墙后,它的甲板与内部都已经堆满了数不尽的沙。 顾川的玻璃头罩在穿过尘暴的瞬间就已经碎光了,他撑着笨重的这银色的大衣服,勉强从沙子里挖出来。 他不再关心外面的事情,第一眼就去看了自己撞到的墙后的世界。他看到这艘船的内侧像极了人为的布置,有数不尽的台子与桌子。每个台子与桌子的边缘都摆着玻璃杯。 数千的或者数万的玻璃杯,没有一个碎裂的,里面都盛满了刚才吹进来的沙粒。 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曾有上千的或上万的人在这里举起杯子,共饮风沙。 “也许它是别的时间中飞来的,它将成为我们的焦点。” 京垓从漂浮的状态转化,重落回堆积的沙子上说。 “我们要改变它的方向,它会飞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的。” 秭进和狮子头各自举起转轮来。 前者火急火燎地说道,在这艘幽灵船上探索。而后者思考了下,回应道: “这样的野兽,应该有一个密集的思考器官中枢,如果我们刺激了它的思考器官中枢,或许能迫使它改变方向。” 顾川一眼将其认作是幽灵船。 不过对于狮子头而言,它将其认作了某种与齿轮人构造相似的巨大生物。 这家伙意外得可能很有艺术细胞,它走进门内,从盛了不同深度的沙粒的玻璃杯上一个个敲了过去,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好像一个高妙的钢琴手正在弹奏欢快活泼的小夜曲。 顾川冒着风逡巡一周,他有种认识,假若不是沙暴的影响,或许这艘船还是崭新的,不会有任何受损的旧痕迹。 那时,他甚至能闻到一种沁人的类似金穗的芳香。 “你会是什么呢?” 他抖了抖身上的沙,并找不到船长室。 没有任何所谓的库房,机房或者休息室,绝多的房间好像都在举办欢宴。它有一个厨房,厨房里叠放着层层叠叠,永远数不清是五十个还是一百个的盘子。 没有食材,只有水。 水清澈得让顾川觉得有些感动,好像回到了日照大河边上居住的生活。但他不敢喝,只是打开水阀,洗了洗手,没有关上水阀就转身离开了。 “你们找到方法了吗?” 顾川大声向外面问。 “找到了!” 秭进以同样的大声回复道。 “它是用光来牵引的!” “光?” “就像这样——” 秭进和狮子头废了很大的功夫清理沙堆,然后转动了一个巨大的可能是航行灯的巨大照明设施。航行灯的方向发生了偏折,于是这船好像打了船舵一样,也发生了转向,对着即将撞上的巨大岩石偏折了三十个角度。 就在这轻巧的变幻中,在这一千万年后的荒漠里,幽灵的巨轮第一次地离开了它在数白万年前就在行走着的熟悉的航道,开始寻着被改动的光而去。 “你们要把这艘幽灵船带向哪里呀?” 顾川又大声问。 秭进侧过头来,咧开了嘴,肆无忌惮地说道: “这还用问吗?朋友!这当然是……叫那群笨蛋们好好见识见识啦!” 探照灯引着巨轮一路向前,在动摇变幻的沙暴中一路前行。他们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那助长了风,想要利用风抵达天上的城市。 灯光笔直地从黑暗中照亮了解答城的墙壁。 顾川这才发现解答城的城墙像是一道水门,而盆地则像是河道里更深处的水峡。 没有被关上的水阀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很快淹过了沙粒,向着甲板溢满。从谁也不知道的机关的地方,冒出一阵可怕的烟气。他们之前所听到的像是船员的心脏鼓动的声音,或是随船艺术家在演奏的声音又都响了起来。 “你不阻止他吗?要撞上了呀!” 顾川对京垓大声说道。 京垓却说道: “这有什么好阻止的?解答问题是最为崇高的行为……证明正该以最直接的形式完成。” 有着无数构件的嵌入岩层的墙壁上,有着数不尽的洞口或者突起的勾檐,顾川看到有上百个的不同的齿轮人。就站在上面。所有的这些齿轮人吃惊地望向这艘可怕的幽灵巨轮,还有上面得意洋洋的秭进。 “现在,我们要到啦!” 他大声道。 “现在,我已经证明了……我当初所看到的幽灵鬼魅的存在啦!” 盛着沙粒的杯子在行将到来的撞击前震颤不已,好似流不尽的水从船的两旁,溃堤般地溢出,逐渐注入无边的沙海,湿润了风化不知多少个百万年的砂砾。 接着,巨轮便撞上了城墙,犹如石头撞上了石头。 实验早已抵达高潮而走向完结,天上绚烂的黄道景象短暂地现身过后,尘墙又不再能束缚上弦月的明亮,逐渐消散。 归来的秭圆站在峡谷的顶上,看到了城墙、撞上墙壁的巨轮,巨轮上的秭进,还有洒在城墙、巨轮与秭进之上的月光。 第十六章 煮玉米 往后几天,从沙漠中航来的幽灵船一直靠在盆地崖壁的城墙边上,上面站满了密密麻麻正在清理砂砾的齿轮人。被撞击的城墙上足有数百处破裂与损坏,同样有密密麻麻的齿轮人使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对城墙以及隐于城墙之后的承重结构进行维护。 秭进的行为无疑消耗了大量社会资源。 若是放在落日城,秭进这样放船冲击城墙的人不用多想,一定会当街处死。 但对齿轮人们来说,对于这群认为解答就应该用全部来感受的存在体们来说……秭进成为了解答城的英雄。 顾川已经有几天没和秭进说上话了,偶然看到他,也是看到他在精神病齿轮人的拥趸中,看着那群精神病齿轮人听他意气风发地讲他发现这幽灵巨物的故事。 另一位主谋者京垓,如今也无限春风得意。他耗费了相当一段时间,走过了十七个区域,与许多曾经认识的齿轮人相会与交谈。 其中也包括了镜筒脑袋的京垓九。 他们的关系,顾川猜得不差,与秭圆和秭进的关系类似,是在极其接近的时间里一同诞生,以及一同学习的。 他们是在天体问题王国的管道里相遇的。 当时,九的脑袋轻侧,数个色泽不同的透镜,在镜筒内幽浮,排成曲折的直线,圆状的色彩好像花瓣的开放,层层叠叠,看向走过他身边的京垓。 “你和你的团队找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现象,这个问题可能归属于第六问题王国。” 有几个门徒和他交谈过关于京垓与秭进的行为,这是他们得出的结论,九对第六问题不甚了解,只隐约听别人说过第六问题是可以简称为死亡的问题。 “我要感谢你激进的实验行为,遮蔽月亮、使黄道裸露的行为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方便之处。” 没有眼睛,却好像在注目。 没有耳朵,却可以倾听。 没有嘴巴,却依旧能够张口言语。 镜筒人对此不置可否,仅仅说道: “边际效应的利用是导师们所赞赏的行为,你们做得不错,你们利用我们实验的做法非常优秀。” 京垓向前走到通道的暗处,又问: “不知道你们的实验是否得出了足够多的成果?我有一位不属于我族的朋友很关心这件事情。” “假设有,你很快就会在博物导师处听到。” 镜筒人甩了甩袖口,不无得意地往通道的另一端走去。京垓却站在原地,等镜筒人走出数十步。那时,镜筒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它说: “你已经摘去了精神性障碍问题的归属,你现在应该回归到你原本的任务之中去了。第一问题王国的门徒们正在等待你的回归。” “我很抱歉,九……在这段时间里,我的想法,我的认知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京垓走过了通道的暗处,在明暗斑驳的灯光中一路走去,很快,拐过弯,镜筒人没再能看到他想要走往的前方了,它大声地问道: “你想要做什么?你要去哪里?导师们是不会无动于衷的。” 可京垓没有回复它,镜筒人只见得它最后所见到的那空洞的脑袋的影子,犹如深邃的夜晚。 京垓所说的不属于他族的朋友就是顾川。 那时,顾川是想要提前了解到天体问题的一些细节性的情况,好为他即将迎来的交流任务做准备。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幽灵船被证明的关系,连带着,作为“见证者”的顾川和初云的待遇都好了很多。 他们不再需要趁着那六分之一个标准时去下层精神病的私会区,而获得了由第十二问题的门徒们首肯的解答城内的自由移动权。 这个权力体现在有十二个笔画的双圈双杠米字型徽章的颁发。 “这徽章,他们好像准备了很多。” 初云将这徽章别在她的飞蛾别针旁边,别是一种开心。 “齿轮人在这里存在估计也有很长很长的时光了。”顾川说,“他们肯定与大荒上其他生存的异族做过交流,自然会有异族得到许可,进入到类似的能够自由行动的处境中。” 他们也从交流中得知了齿轮人与其他部族物资的集换处。 齿轮人的物资,他们无权干涉,不过顾川觉得齿轮人与其他部族的贸易会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我们可以为未来可能的旅行准备粮食,也可以雇点人。” 少年人在秭圆的监视下忙忙碌碌起来,削些竹筒或其他的木制品、骨制品或兽皮鞣制品,这些可以用来和异族进行交换。 除了这些,知识更是能随便出卖的东西,从取火到医典的篇章,全都可以卖,没有什么不能卖的。 齿轮人的语言在这一片区域是通用的,他可以凭此与多个与齿轮人建立了长期关系的部族进行交流。 这些部族说来也怪异,有的没有性别之分——按照地球的知识,在高级动物的行列,有性繁殖对于无性繁殖的胜过是绝对的。因为有性繁殖有利于基因的交流,从而产生出更适合环境的后代,更容易在各种风险中存在更久的时间。 但这个世界可能不是那么自然选择的。 而有的压根就不像动物,它们像齿轮人一样带了点类似金属的或者玻璃般的异质。很难想象这些有机体中的无机单质是靠什么方式从自然界中提炼出来又得以存续。 顾川好奇这些部族的生存环境,但秭圆制止了他的远去。 “你要想清楚你是否要这么做。” “不能通融一下吗?”顾川嘴上应付,心里想着找个方法趁无人时机溜走。 秭圆又说: “不是我制止你,而是我不被允许跟你一同前往他们居住的地址。届时,你遇到的一切将由你自己负责,我可以向你展示一些能帮助你生存的资料。” 少年人稍微看了点,心思就熄了。 他在齿轮人交易区的人口交易小道中向前走去。 什么稻草人、铁皮子人这种都还好,起码还有个人形,介绍也都是什么落败者或者俘虏之类的。 但只有个蛋样子的该算啥? “你好!我是一位来自遥远地方的绅士,第一次来到上弦月所照耀的地方,名字叫做混混沌沌。”它好像发觉到了顾川的注视,念出了自己拗口的不是齿轮人语的名字,顾川没听清楚那几个音节。它彬彬有礼地在牢笼里介绍道,“不过这里的人念不出我的名字,他们一般叫我作蛋蛋先生,据说我是从一颗很高很高的树上掉下来的,您要不要把我买下来,我听说我非常之美味,可以混合动物油一起炸,也可以在烧沸的水里煮。” 顾川见过有人叫狗蛋,有人叫做铁蛋,但他没有见过真的人一般大的、剥了外壳的白白嫩嫩的水煮蛋。 它有一只很小的可爱的可能是眼睛的独眼,而它的标签上写着猎物。 “我没有钱。” 顾川诚实地说。 不是标准意义上的钱,而是与异族做交易的等价物。他过来只是先看看情况的。 “没钱……你没钱……”蛋蛋先生好像不太高兴,“你没钱就不要到高贵的领养区乱看乱摸!” 然后它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这一趟行程,顾川只购买了食盐(疑似)、一种类似玉米的主食和一些异族所使用的调味料,还有一个金属桶。 解答城里可以用火,他便升起点火来,尝试吃吃看。 火光在秭圆的屋子里闪烁。 秭圆照常坐在一边,像是块死的铁,动也不动。 初云开始发呆,顾川看着火里沸腾的水,冒出一连串的气雾,飘向天花板所在的地方。他在斟酌十二个标准时后,他需要对天体问题王国做出的落日城天文学的研究的内容。 那时,顾川突然听到秭圆说了一句话: “等到陈述完了,天体问题组不再扣留你们,你们会去哪里?” 他抬起头,看到秭圆正看向它。 那双玻璃般的眼珠子干净得没有任何别的色彩。这是秭圆第一次、并且是毫无征兆地讨论起一个未来的或者去向的话题。 “我们会去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他说。 “是你们出生的地方吗?” “不,不是的,那地方一定既不是我们出生的地方,也不是我们认识的任何人出生的地方,它一定是我们从未去过的,可能也是你们、与你们有史以来的所有的人从未去过的地方。” “你们是为了解答世界问题而去那里的吗?” “世界问题?世界问题是什么问题?” “第八问题和第九问题都被称为世界问题。” 秭圆侧过头去,凝视它房间里齿轮不休的转动,不快不慢,以相比起最开始的五分之七倍的速度,计量着她所要度过的时光。 “第八问题问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而第九问题问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她轻声说。 “第八问题的解答者已经消失了一半,它们都是离开了大荒,然后没有一个再能回来的。第九问题的解答则陷入了困境,它们想要挖穿大地,直到大地的最深处,来理解这片大地的全部的构成。但是挖到一半,底下就变成了能够融化一切的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与之发生接触,而不融解。他们宣称我们的大地浮在一片水上。” 顾川追问那融解一切的水的详细: “要知道,假如这水会融解一切的话,那么大地又是怎么浮在上面的呢?大地不也会被融解吗?” 秭圆答不上来,只说道第九问题王国挖出的井已经被堵住了,第九问题解答陷入了困境,第九问题的门徒们带领着一般齿轮人,正在帮助天体问题的解答组。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们是不是为了解答世界问题而要去那里的。” “差不多吧……不,还是有些差别的。”他说,“但要说起是什么差别,目前我还很难和你说上来!” 秭圆好像有些难以理解,所以没说话。 不过顾川觉得这是一个关系上的突破口,他搭话道: “你对幽灵船是怎么看的呀?” “幽灵船……那可能涉及到奇异的问题的解答罢……”秭圆说。 “你的思想中只有问题和解答问题吗?” 顾川笑了起来。 “那……不然呢?” “你有想过你会变得怎么样吗?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你会是什么样子的吗?” 少年人问。 她说: “这是历史上有过的,是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我们会尝试拆解自己,制造新的齿轮人。特别的,我们之中成功完成了某个拆分问题的回答的人会继承导师们的遗产,成为新的导师与新的门徒。到时候,我们将不再需要执行任务,而是作为分配任务工作的流速的人,以及协调任务的人,或者安排任务的人。” 这是秭圆在很小的时候曾被描述过的未来。 那个制造了她的、至今让她感到亲切的齿轮人,像是在梦游似的,浑浑噩噩地、前后不通地跟她讲述关于她所要做的一切,所要变成的一切,以及所要拥有的一切。 那时,那位亲切的齿轮人对她说,很快,你就要继承我既有的对问题解答的成果,你的体内有我的欠片,你会比那些一无所有被制造出来的齿轮人从出生开始,就具有更高的资质。 “哦……” 而那时的秭圆只是迷惘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要替我完成使命,替我完成使命,也是替你完成使命,也是替我们全部的同族完成使命,这是一件光辉万丈的事情!” 秭圆的上一代激动万分地对她说道,就好像那些异族里即将登上部族王者的战士。 “等到我们解答了我们所要解答的问题,齿轮人将无比伟大,这代表着世界上的一切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存在任何的疑问!而到时候,我们,不,是你们将可以做你们想做的任何的事情,再也不受限于任何的物质或精神的禁锢。我会为你感到无比的自豪,而你将会光荣所有的我们,成为我们最高的导师。” 对于秭圆来说,她并不清楚那位齿轮人所说的“想做的任何的事情”是什么意思。实际上,她也不清楚禁锢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后来,精神病齿轮人的作为,让她稍微理解了点。 狩猎、永无止境地休息或者指挥那些被训练成自己仆人的异族人。 “你好像并不很激动……你觉得你得不到这些报偿吗?且不能有这样的心思呀!” 其实,秭圆并不清楚她有的是什么心思,她觉得她是会认真地完成齿轮人的使命的,为什么还要为齿轮人的使命感到激动呢? 她的疑问很久没人可以给她解答,于是她很快就忘掉了。 秭圆生命的最初是在侍奉上一代的过程度过的。那位上一代在秭圆诞生后,还在继续拆卸自己的身体。 在她拆掉自己最后一部分之前,也是秭圆的成人礼之前,他曾和另一位齿轮人带着秭圆、秭进还有其他几位与他们同时诞生的人,来到解答城的外围。 当时,秭圆问: “我们来到这里要做什么呀?” 她带着秭圆仰望上弦月,清且浅的月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把她的躯体照得格外明亮。她说: “你看,这是月亮,月亮是不是很美?” 秭圆说: “嗯,很美……” 她便拖着残躯,激动万分地对秭圆说道: “而我们第十问题的目的之一就是到达月亮,将月亮纳入我们已知的视野,秭圆,这是一件多么伟大、多么了不起的梦幻的举动啊!从来没人做到过,只有我们能做到!” 秭圆说: “是的……非常伟大。” “而且还不止如此。”她带着秭圆前往高地,在荒芜的沙漠之中远眺群山,激动万分地继续说,“第八问题的解答,将告诉我们世界的模样,你可以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知道一切。第九问题的解答到第十二问题的解答,将告诉我们万事万物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也将指导我们现有的万事万物将会变得怎么样——我们可以对我们的未来进行预知,我们将会拥有无穷强大的力量!我们可能可以……永远地存在……” “是的,我感到万分光荣。” 秭圆说。 过去的记忆,与对未来的想象,在荒沙之中混在一起,飘着梦想与光荣的味道。 直到死前,她的上一代一直在和她说解答了问题的齿轮人的光荣、以及解答完问题后、齿轮人整个种族的光荣。她对秭圆说知道了世界,就等于掌握了世界的命运,还对秭圆说解答完成后、你的名字将会永远地刻在种族甚至世界的历史上,为所有的智慧生命所瞻仰。而你将会像导师们一样,指导未来无数的齿轮人们…… 但那时的秭圆和现在的秭圆一样,在聆听中,被声塔传了话。 声塔叫她去执行一件任务。 从前那次的任务是用水桶去装水然后泼洗一个大型设备,这次的任务是让她问顾川: “你是不是通过了正廿的语言学检验?” 正廿的语言学检验标准是能够自我介绍与介绍他人,能够描述物质的组成或者物质所在的环境。 “对,怎么了?” “我要替你们,向天体问题的门徒进行述职。我述职后,就是你们陈述的事情了。” 她起身,朝外走了。 顾川问她: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其他的地方?” 秭圆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 “到我把我拆解之前,是不可以的,因为我的一切都不属于我,都属于我的王国。” 她走的时候,水已经烧开。被水煮开的类似玉米的食物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混在朦朦水雾里,闻不真切。 第十七章 天上之物 来自远方的人孤立地在陌生的环境中的行走,犹如在清水里的浊******神病齿轮人们的生活是古怪的。而一般齿轮人们的生活则是乏味的。一路往天体问题区域走去,顾川看不到任何两两正在交谈的齿轮人,也见不到他们身上有什么装饰,齿轮人们并不关心这些。 他们甚至都没多看顾川和初云一眼。 “你的状态是在臭美吗?” 顾川把自己的感受,讲给初云听。初云的感觉与他大不相同: “他们又为什么要多看你一眼呢?” 这个反问让少年人尴尬。他讪笑着争辩道: “遇到与生活中常见的一切所不同的事情,总会叫人多看几眼的嘛!要是齿轮人来到落日城的外城,像他们这种样子的,一定会引来成千上万的人来看!” 初云却说: “总归还有不愿意来看的人嘛……我倒觉得这样还不错,他们的生活非常恬静、非常集中。” “你很喜欢齿轮人们的生活?” 初云噘起嘴来,撩过自己的头发: “那是他们的生活,不是我的。偶然看看可以,但要我过,我觉得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做重复的针对某个议题的解答的工作……唔,会感到无聊。” 她明亮的双眼犹如轻盈的蝴蝶,而眼中闪烁的光芒则像极了翅膀上的花纹。睫毛一颤,犹如蝴蝶扇翅。翅膀上的花纹便随着翅膀缓慢地上下摇动,是从一朵花上起身了,如同飘着的花瓣,飞过山野,落在看不见的茫茫远处了。 初云专心致志地走路,而齿轮人们则漫无边际地从他们的身边游荡而过。 顾川从中看到了曾在精神病齿轮人的集会区他所见过的齿轮人。那些人混在其中,莫名同正常齿轮人一般,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初云这时喊了声: “到了。” 顾川转过头去,看到正廿站在通道的十字交叉口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徽章。接着这披着长毛的大猫猫皮肤的齿轮人,彬彬有礼地笑道: “欢迎来到第十问题王国,有一段时间不见了,川与云。” 或许是为了示意某种亲切,他是用落日城语言的发音喊的顾川与初云的名字。 它的玻璃眼珠子格外剔透,它肯定是小心地洗刷过了: “马上,交流就要开始了,希望你们能以表达的力量证明两个区域的万物关于天或者地的真理,这也是我作为语言问题解答者的光荣。哈哈,你们也放轻松,京垓九博士说了,你们只是用于验证他们即将得出的最高的解答。他可胸有成竹着呢。” 大猫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川大大方方地往前迈步,且用解答城语言道: “走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让我们的交流尽快结束!我们还有更多的事情哩!” 他们走进了一间小的黑屋子里。 黑屋子里摆着两张椅子,顾川和初云淡定地坐在椅子上,他们已经知道齿轮人们是具有高度文明的种族。 京垓九,或者叫镜筒人就站在这黑屋子的中央,捧着那面此前跨空间偷窥到顾川身影的镜子。 它镜筒的脑袋微微侧来,其中十几个透镜各个放射微光,微光重重叠叠,在他的物镜之中,五光十色,犹如莲华。 顾川读过正廿的玻璃书,因此他知道这时的镜筒人所有的姿势、每一句话、每一个身体零件的运作都符合了在古老的过去就定下的不可更改的仪式。 “一切的解答悉如问来,无所从去。我们始终认为,正确的问,就是回答。现在,让我们开始吧。” 它一手捧着镜子,一手拨动了身边的齿轮。身边的齿轮一动,于是整个黑屋子都开始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原本熟悉的黑暗被光照破。 穹顶的微亮,引得顾川抬起头来,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果不其然……” 一寸寸、一缕缕、一块块、一片片光怪陆离的图形逐渐组合成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图像。穹顶做成了黄道,黄道之上的影子犹如在顶上窥视人间的天神。 而上弦月就挂在群山之上水瓶的星空之间。 上弦月现,而群光皆黯然。上弦月黯然时,黄道亮如银河。 齿轮人早已绘制了他们所能绘制的最多的天空。 而初云却转头,看到正廿、秭圆还有其他十个她不认识的齿轮人,按照圆周的等分站在这件屋子的角落里,犹如十二个齿牙。 其他不认识的齿轮人平静地凝视房间内的一切,好像这次问答交流不过是为他们即将修建的大厦盖上最后的顶盖。她认识秭圆平淡得像是沙海中的一粒随风而起的沙。而大猫则对他们投以了鼓励的微笑。对它来说,顾川和初云也是它对语言问题的某个分支做出的解答。 “可以开始了吗?” 顾川问镜筒人。 镜筒人说: “开始吧。首先我要问的是:在你们的故乡,月亮是什么形状的?” “在回答之前,我首先需要知道,你们见过哪些形状的月亮?你们对我们故乡的月亮的形状,有哪些猜想?” “我们见过多种多样的月亮。在大陵山脉所能见到的月亮被称为蛾眉月,而在大荒之上,我们所见到的月亮可以成为上弦月。如果继续往南走去,在接近大荒尽头的地方,可以见到半月,与渐盈凸月。” 半月就是半圆形的月。 渐盈凸月就是半圆形的月逐渐盈满到圆形的月的过程。 穹顶的星光时明时亮,镜筒人灵活的五指关节在镜子上划动,于是月相与黄道星影悉数开始变化。 “我们认为从大陵山脉的另一头的你们所能见到的月亮首先应该是一片黑暗的朔晦……然后月亮将会从另一边逐渐盈起。” 镜筒人平静地说。 顾川一直望着天空。 齿轮人对于星影与月上的纹理的复原都是无比真的,在这穹顶中所能见到的要比在大荒上亲眼见到的更为清晰。 后者不过是自然的表象。 前者却是从自然之中凝结的真理。 他看到月亮上的万物像是水一样在轻轻地波动着。 他说: “答:我们的故乡没有月亮,我们的故乡从遥远的那一头一直走到大陵山脉的尽处,所能见到的都是一个圆满无缺的太阳。” 镜筒人明显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问:太阳是什么?” 少年人低过头来,平视镜筒人,尽可能地以解答城的复杂的形容词语言来形容: “答:太阳是最亮的、且无限的发光体。当它照耀万物的时候,天、地、湖、山还有城市,这全部的一切都像一个小屋子里摆设的模型,一同被最亮的灯泡的白光照亮了。所有的砂砾都会发光,所有的树木都会留下一片光照后的阴影。我们认为它是无穷的,它是不会变动的,既不会变暗,也不会变亮的东西,是光的凝聚化,与实体化。” 镜筒人脑袋里的透镜放出的光错位了。 一种可怕的困惑犹如雷电般从头顶贯穿了他的全身。 它呢喃的话语,顾川听不见。 但它并不怀疑顾川所说的真假。 它深刻地知道正是因为是它们从未想象过的东西才会是可能的。 镜筒人抱着镜子,抬起头来,再度看向齿轮人模拟的上弦月。上弦月从它的出生开始,到他的“父母”带着他前往高坡,再到现在始终照耀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从连齿轮人都没诞生的时候开始,恐怕还要延续到齿轮人的灭亡之后去。 而月光消失时,星影的亮起,则是近代的齿轮人才发现的新的秘密。它说: “问:你们是否见过星影?如果见过,那么你们认为星影什么?” “我需要反问。”顾川说,“问:你们是否认为星影的消失是因为月光的遮蔽?” “答:强光会遮盖物质的形体。我们认为上空的月光会遮盖黄道星影的成形。因此,应是月光遮蔽了星光。” 星影的图案迄今无人破解其真相,尽管其存在可能比地上一切的生物都要悠久。 顾川可以回答了。他说: “答:在太阳的光辉下,星影并不存在。我们能见到是一片清澈的蓝色的天空,还有漂浮在天空上的洁白的云。” “问:除却太阳以外,你们的天空还存在哪些天体?” 所谓的天体,顾名思义,即是天上存在的物体。 “答:妖星,又称彗星。” 齿轮人造出的星光足以乱真,顾川感觉自己好像正坐在无边的大荒之上,一个椅子,和一个身边的人。 他坐稳了,继续说: “是会在天空偶尔出现的连太阳也无法遮蔽的发光体,它们有循环周期,最短者,按照我们故乡的历法,会在一年(一个建城节周期)内完成一次回归。最长者则会在二百一十二个建城节的周期完成回归。妖星在天气晴朗的情况下可以进行观察。妖星的数量,我们并不清楚。” 镜筒人听完后,踉踉跄跄几步,只感到脑袋内是无数的天旋地转。 原本它所做的所有的涵盖天体诞生与运行的模型已经彻底毁灭。而它原先准备的许许多多的无数的、只是为了验证模型而生的问题,在迎来太阳与妖星的存在之后,全部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否定。而现在,他竟然不知道他该问什么……去反复追问或者去否定两个同样一无所知的异乡人吗? 它不知道,也做不到。 第十问题在他的手中,似乎又要重新来过了。 一种无以言喻的颓丧降落到他内心的深处,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在他的时代,完成对天体问题的破译,如今看来,那也不过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那么……它也需要像它的先代一样做拆解自我的准备了—— 因为它的寿命也快到了。 它即将抵达构成它的金属的记忆极限。 “你还有其他的问吗?”顾川继续对他说,少年人看到这镜筒人的眼睛黯然了些,“在我们的故乡,只存在太阳和妖星两种已知的天体,前者不会变动,而后者则会进行周期性的运动。” 谁知,镜筒人只说: “我已经问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所有的透镜都不再发光,它逆向推动齿轮,于是月亮与黄道悉数消失,穹顶再度陷入黑暗。 正廿对天体问题并不关心。这只大猫率先打开了门。 外面的微光照入室内,给室内所存在着的万物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齿轮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顾川是在秭圆之后离开的。他回头看到镜筒人的背影格外阑珊,好像所有的心灵都已消逝。 秭圆和初云在门外。初云发现顾川犹豫了会儿,是在看镜筒人,就探过头来,同样看了镜筒人一眼,随后说: “它变老了。” “是的。” 然后,少年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最后,这用来展示某种天体运行之规律的屋子里,只剩下了镜筒人一个齿轮人。 它踉踉跄跄、晃晃悠悠地开始从另一侧门的出去。 它不知道它现在要去哪里,是继续观察风室,还是先暂作休息,是先把结论汇报给博物导师,还是先派遣齿轮人进行下一轮的工作。 它缺乏一个安慰,因此心冷得像是一块冰。 纵然眼睛还在看,它却已经不再能看见它以为的它即将完成的解答的王国。 它的方向已经结束了。这个王国对它来说变成了一片黑暗。 它失神落魄以为自己回到了自己暂歇的场所。 结果抬头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齿轮作成的门。 “拆解室……我原来走到了这里。” 肉体会有衰败与腐烂的尽头,机械也会有失效失修的一天。 齿轮人自然也有寿命。 这种寿命体现在记忆金属的固化。按照解欲导师的说法,等到了记忆金属的形变彻底固定的时刻,齿轮人将失去解答问题的能力。它所做出的一切解答,无非是记忆金属上已经记录下的事情。 这种反复的、已经有过的东西,是不具备价值的。 不能劳动者,就只剩下了记忆的价值。 在齿轮人的社会中,这些不能劳动者理应洗清记忆金属重新来过。这就是制造后代的过程。 镜筒人打开了拆解室的门。 拆解室格外空旷,无比巨大,在拆解室最盛的时期,会同时有上万的齿轮人在这里互相完成生命最后的步骤。 “我的思路与我的解答已经失效。”它在这死亡的空间中自言自语,“现在,我的结局已经注定,我理应开始最后的步骤了。” 用我自己的身体,来组成一个新的身体。 镜筒人无法忍住心中的冲动,颤颤巍巍地摸上自己的脑袋。镜子从它的怀中跌落在地上。 它灵敏的手即将靠在自己的脖子上,却被另一只手挡住了。 “但你有想过吗?” 这个声音,它很熟悉,是和它同一批诞生的齿轮人、装载有不同的奇物器官的齿轮人的。 “京垓……” 它听到它背后的京垓的声音像是魔鬼低沉的引诱: “九,你有想过吗?你不需要接受这个结局,没有一个齿轮人需要接受这个结局。我们可以重新写过……我们是,且理应是——” 永生的。 第十八章 风声鹤唳 就天体问题与解答组进行交谈后,两位外乡人还额外交付了一部更为详细的用于说明太阳、妖星、大气云层等天上现象的纸书。 他们为此得到了点好处。 “你们所提供的天体运行现象的观察记录向我们展现了从所未见的景象,无疑让我们更为接近了某种永恒不变的真理,非常感谢你们的配合。” 秭圆转达了天体问题解答组的通知,并张开手来,露出许多类似晶体的固块。 这种晶体仔细观察,有点像提纯过后的变色石,在高温与低温的环境下会反射出不同的光芒。它在正常齿轮人的社会里没有任何作用,因为非精神病的齿轮人不进行一般贸易行为,但可以用于几个齿轮人市场与大荒的其他部族进行交换。 其他部族都认可齿轮人定下的某种一般等价物的标准。 两人被给予这些晶块后,就想要再度前往贸易集会,但秭圆却告知他们说: “外面起风了。” 三人来到城墙的一个出口处,远眺天方。从幽灵船没挡住的缝隙里可以见到满天都是飞舞着的沙,犹如被风鼓起的无边火焰,灼烧天地上下。天空原本就昏暗,如今更是昏暗到了极点。 齿轮人用于修理城墙的外在筑起的临时的浮架全都在风中震颤,而幽灵船上刚被铲掉的沙只一会儿就又堆积起来,成为了风沙的一片驻地。顾川看到幽灵船上,有许多齿轮人聚集在屋子里,好像在讨论什么事情,但风太大,他听不清楚。 无边的风声低沉时犹如哀伤的呜咽,高昂时则似发疯的尖啸。 迎面扑来的沙,让少年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往回退步,问: “天体问题解答组所使用的大风洞实验,不是能使风暴消散吗?” 在大风洞实验过后,大荒的夜空足以使黄道现象显现,好像被彻底扫荡到干干净净。 “你问我,我也无法向你做出解答……大风洞实验是有好几个问题解答组共用的,但与我所属的第十二问题无关。”秭圆的目光好像在望很遥远的地方,她淡漠地、无感情地说道,“我只听博物导师说过,这个实验可能是有副作用的,不能经常开始。京垓九博士为之做了很多我们不甚清楚的工作。” 顾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 “我常听你说导师,你们的导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存在呀?” 秭圆回头,望见少年人眼中纯粹的好奇。 三人走在狭窄的小道里。最近,路上的齿轮人好像变少了,但顾川不知道他们都在哪里,兴许都是出任务去了。 除却精神病齿轮人们的大集会外,顾川好像从未见过其他的齿轮人们、或者说属于正常的齿轮人们的广场类型的空旷场所。 要么是特定的不允许长久居住的实验场所,要么是小的房间,要么就是外面他们正在走的如同蚁穴般密密麻麻、纵横交织的小路。 黯然的光总叫少年人担心会不会伤害自己的视力。 秭圆沉默了很久,只是忽然通路从远处及今,原本只以为某种装饰性的晶体各个放出了光明。 然后,她像是从中得到了某种信号,她说: “导师是特别的……长久的存在,他们在这里存在了很久很久,可能在这座城市还没有建设起来的最初,就已经存在了。所有的齿轮人的零件最初都来源于导师们,并不属于我们自己。” “那这些导师们都在哪里呢?” 顾川问。 秭圆指向了一个发光的灯泡。顾川跟着她的手指,看到她指向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的灯泡。这些类似灯泡的东西,一直整齐地嵌在墙中以及天花板中,从来没有发过光,一度让顾川感到这些只起了装饰性的作用。 但是就是在下一瞬间,从他们最前方的拐角处的见不到的灯泡起,所有的灯泡忽然调皮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好像音律琴键黑白上下的按动。光芒的闪烁,照亮了三人的全身,还有行走的其他的齿轮人们的样子,又像极了一波波的浪涛,最远处亮起,然后及近处亮起,最远处暗下,然后他们身边的灯泡们亮到了极点,最远处才继续发光,而中间已黯然。 无边的奔腾的光波,将他们淹没了,让顾川本能地遮住了眼睛。 “博物导师正在注目我们。博物导师无处不在。” 秭圆平静地说。 她的话吓了初云一跳。初云转过头去,连忙问道: “这位导师有说什么吗?” “导师问,你们怎么还没有离开?” 秭圆继续向前走去,她从灯泡外壳镜面的反射中,看到了少年人和少女自由自在的身影。 少年人尴尬地笑了几声。 “我们正在寻找一艘能载我们和我们所需的食物的载具,像是推车啊,或者驯化了的驮兽,你们这里的一些机器也不错,但你们不给我们嘛——我们也要自己想办法,就要多呆一段时间,我们也是可以帮帮你们呀!不是刚进行了一次天体问题的交流吗?” 这位博物导师既然没有直接驱赶他们,而只是询问,就说明它其实没有多少恶意,更接近于一种调侃了。 结果秭圆很长时间没说话。 顾川看看头顶天花板一连串排着的灯泡,又看看脚边墙上两侧的灯泡,它们还在次第发地、波浪式地发光。 这说明这位“博物导师”可能仍未离开。 但秭圆突然一声不吭,而也没有其他的地方传来声音,让顾川感到不安。 柔和的光的海洋淹没了他们,他们继续向前走,走到接近秭圆家的位置,光也仍然追着他们。 直到门口,秭圆突然停止脚步,转回头来,说: “导师刚才问,你们为什么不坐那艘幽灵船离开呢?那不是一艘很好的船吗?” “这是博物导师的话吗?” 顾川问她,又说: “幽灵船的引航灯被你们拆下来,运送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这船也不是我们发现和降服的,我们没有权利呀!” 眼前的齿轮人似乎沉浸在某种对于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惊恐之中,她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门。 秭进正在门内。 它没有穿皮,而全身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还有齿轮在静谧中转动。 秭圆一声不吭,似乎不是很愿意见秭进。顾川走近,问好道: “你在做什么?好一段时间没见到你啦!” 裸露出齿轮的秭进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皮肤,还指了指他带回来的一些瓶瓶罐罐,刷子、奇怪的针与笔,说: “我在修我的重要的东西。” “没有一个专门修理皮肤的工作者吗?” 秭进别扭地说: “没有修这种东西的,都是直接换新的……我不喜欢那样。” 不知何时,灯光已经重黯下去, 秭圆走向前来,以一种可怕的直率说道: “这是典型的精神障碍的特征,对寻常的事物寄托非常的意愿。这种意愿,他们甚至不愿意弄清楚原因。” 秭进收起皮肤,没好气地冷声质问说: “那你要向解欲导师举报我吗?” “我不会那么做的,我希望你能够主动上报你的心灵症状。” 秭圆说得极为认真。 秭进只说: “明明我们是在同一批,同一个地方诞生的,排到排在一起,我们的身体都是出自同样的上代的手中,为什么我们会这么不一样呢?这是不是也是个大的问题?是不是?” 他们的对话无疑证明了顾川的猜测。 这两个编号接近的齿轮人确实是一起出生的。 “在第十二问题中,对性格特征的演化有过回答,这只是我们的经历不同罢了——但我们必须履行我们天生的职责,完成对剩余十七个问题的最终解答。” 秭圆将自己的手放在秭进的肩膀上。 谁知秭进一把将手打开,然后就往外跑,手碰到门的时候,还转头往回大声道: “我才懒得管你呢!” “喂!等一下!” 这不是秭圆,这是顾川。顾川还有事情想和秭进商量,如今见到秭进匆匆的身影,赶紧在他背后呼叫他。但秭进抱着自己的皮肤冲出门外,很快就消失在通道深邃的黑暗里了。 顾川想追,就没几步就跟丢了,不得不原路返回。 室内除了草堆,和顾川带来的杂物,照旧什么异常也没有。 秭圆毫无反应地坐在一边,像是睡着了。 但顾川知道她还没睡,只是停止行动。他一屁股坐到草堆上,没好气地说道: “为什么不和他温和一点说话呢?就算你并不赞同他,也不必这样严厉的吧?硬要把他赶走的吧?秭进也不会伤害你,不是吗?” 顾川原本没有期待一个回复,但他听到了秭圆的声音: “你说得不错,他不会伤害我,也不会伤害任何一个齿轮人。” 那时,秭圆抬起眼睛,玻璃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妙的光彩。她没有在看初云,也没有在看初云,而是在看黑暗的深处。黑暗的深处什么也没有,就像她曾经用射光看到的月亮的表面,除了摇动的光,也是什么也没有,都差不太多。 “但是对一定会消失的东西感到怜悯,只会徒增自己的苦痛。他的行为只会过快地将他消耗。” 她长久地凝视黑暗,在这狭小的室内的黑暗里,她会感觉到温暖。 秭圆的话让顾川猛地一颤,坐不住了: “你也有、你也有你口中的精神障碍的症状,是不是?是不是?” 可是秭圆这时什么也不回答了,她沉静地像是睡了。顾川以为她已经不想说话了,拉着初云准备继续找秭进。博物导师的话,助推了他一把,让他下定决心,想要从秭进、京垓和狮子头齿轮人的手里拿到幽灵船完整的使用权,把引航灯重新装回船上。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超大型的奇物。 只是…… “不知道秭进会去哪里?” 顾川有些苦闷地说道。 初云刚要讲她的想法,他们身后一角、长久沉默的秭圆突然开口了: “你们要找秭进的话,应该去看看精神病们藏在下面的大广场。秭进应该知道引航灯被放在什么地方。” 这也是初云的想法。 有人说了,她就不多提了。 顾川也认可这个猜测,但他刚刚一脚迈出门外,突然停步转头,看向秭圆反射着冷光的齿轮表面,说: “你有没有想过做其他的事情?” 秭圆保持缄默。 等到顾川即将把门盖上的时候,他才听到秭圆在门合上的阴影中好像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浸透了期望,只有完成了期望,我们才能离开。” 那时候,刚巧就是秭进所说的寓宇导师会休眠的六分之一个标准时。 他们坐入厢房,随着永恒齿轮的运转,往下抵达精神病们的广场。 广场上,各种各样的脑袋、人皮或者玻璃,乃至于脑袋上冒出的蒸汽缠绕着在穹顶化为云雾。这是顾川隔了许久第二次来到这里,他发现这里的齿轮人前所未有地增多了,气氛却和原来不太一样了。 他拉着初云的手在人缝里穿行。他发现地球仪脑袋的齿轮人已经不再对人的未来做出预言,而宣称月球的飞蛾即将灭世的猫头鹰齿轮人一声不吭,淹没在人群之中。 倒是那长眠的摊贩照旧在等待着那月球之上的飞蛾下降大荒,将一切冻结。 原本的广场空间,无数光怪陆离的思想与言论在这里像是声音的海洋,每个地方都在使劲,每个人都在努力说服他人,没有人有一个共同的使命,没有人在维持秩序,所有的人都在争执,甚至斗殴。 但现在,这些精神病齿轮人的声音都减小了,好像所有的精神病的齿轮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这种等待让初云感到不安。 十七个藏在墙里的摩天轮从十七个问题王国不停地送来越来越多的齿轮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形态,披着各种各样的皮,熙熙攘攘地来到这里,而等待着什么。 顾川也不管,只想尽快找到秭进,然后离开这里。 他们在靠近那间小屋子的时候,听到了秭进格外洪亮的声音:“一定要这么做吗?我有点害怕……” “别怕,孩子……”那是京垓的声音,“导师们是很缓慢的,它们在制造我们的过程中,已经把自己拆得差不多了。” “可是,导师们清楚一切。” “不,它们不清楚!它们也没能解答那些问题不是吗?”京垓冷笑道,开始细数,“月亮是怎么运行的,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能选择做什么?我们的未来会变得怎么样?我们为什么会用语言沟通?想象与现实的边界又在哪里?……呵呵,它们甚至不能提出一个准确无误的问。” 秭进好像还是很犹豫,但京垓却更耐心了,他已经等待了很久,再等待多久都无所谓: “别怕,一切都交给我,好吗?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如果出了事,我愿意承担一切的惩罚。现在,有朋友来了,先要安置他们。” 顾川和初云知道他们被发现了。 他们大大方方地现身,京垓和秭进坐在一张小桌子的两旁,望向他们。顾川问起关于幽灵船借用的事情。 初云不着痕迹地扫视屋内。 她看到这里密密麻麻站满了各不相同的齿轮人。各不相同的脑袋互相遮掩,看不清晰。初云也不认识,只是其中有一个望远镜筒,镜筒里十几个透镜正在悬浮,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第十九章 烧火 依旧昏暗的光线,墙里墙外数不清的齿轮人的影子,还有中间的一张台子,台子边上的两个人。一个人是看,一个人所看非看。 “这事简单啊……船会飘向远方……” 披着皮肤的秭进露出笑容来了,他的思考回路既纯净又透彻,他知道这两位特别的旅客是想要前往远方的,他也愿意支持。 与顾川设想的一样,齿轮人对那大型的奇物说不在意也在意,说在意倒也不甚在意。 对于秭进,这只是一件用于证明自己存在的物件。而对于齿轮人,这只是一件可以用于研究的战利品,并非是不能离开解答城。的国宝。 何况,在博物导师传话后,他突然意识到,他也可以尝试加入齿轮人研究的队伍中去啊。 秭圆提过“世界问题”,这是一个研究世界是什么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这与顾川或者初云在做的事情是不谋而合的。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嘛。他认为这可能是博物导师的某种暗示。也许他甚至可以带走一些齿轮人作为自己的帮手。 而问题是在于其他方面的—— 少年人屏住呼吸,眼观八方,最后定在了京垓的身上。凝望京垓犹如在凝望虚空。 譬如他刚刚听到的谈话。 果不其然,秭进说完后,坐在秭进对面的京垓抬起头来,那直接连在脖子上的收敛虚空的双角,仿佛夹着无尽的空间。 “但是,现在,朋友,我们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事情与你们无关,却可能对你们会造成一些意想不到的影响,为了安全起见,你们可以在这里安静地等待一段时间吗?” 他客客气气地说。 听到这话的秭进的愉快在瞬然间消失了。忧愁的表情就像是遮蔽了太阳的云。他的动作变得拘谨,而心神郁结,他说是的,朋友们,你们要多等待一会儿……我们有另外的、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顾川和初云都没有拒绝,被一个齿轮人带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原本就有,并且还有正被送来的新的齿轮人。 其中就有那个一直在等待世界毁灭的睡觉的齿轮人,也有几个把自己切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半个脑袋或者一片胸膛的齿轮人。 这些齿轮人基本都不说话,或者不再会说话,躺在一边,没人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也许它们也没有在想任何事情。 而进屋前的最后一刻,顾川看见他们已经出屋了。 秭进走在前面,京垓走在他的身后,其余原本那间屋子里的人更走在京垓的身后。 “记得,你不必紧张。”京垓一边走,一边对秭进说,“你已经证明了,我们的症结并非是症结,只是被压制了的认知。我们都见证了这一点,我们更知道,你做得对!” 他们的皮肤外面还套着同样的制式的服装,他们走入人群中后的瞬间,就被人群拥在一起,消失在攒簇的齿轮人,好像是被无边的草叶托起的花朵。 地球仪脑袋的齿轮人在人群中凝望他们。贩卖月球飞蛾焦虑的猫头鹰齿轮人则在人群中仰望他们。还有更多的齿轮人正在追问他们下一步的动作。 “稍安勿躁,我的同胞们。现在……” 那时,京垓的语气先是高昂,随后低沉到了极点: “时候已经到了。” 似乎有齿轮人认同了他的话语,在一片昏暗的光中以各不相同的语调反复讨论。很快,种种不同的机械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化繁为一,沸腾了全部的空间。 “现在,为何不欢呼呢?同窗们!因为我们的生命即将结束——而新的生命正要……开始。” 京垓握着秭进的手,一同举起,作那反抗的旗帜。 黯淡的光照在秭进犹如灯环般的金属的手上,反照射出一种惊骇的迷离的猩红的颜色。 猩红照亮了京垓的双角。 再后面的声音,顾川听不见,他们被关进了门里,只能听见门外先是一片寂静有窃窃的低沉的声音在讲着复杂的他还听不懂的复杂的解答城语言。他不会说的音素连绵得像是某种古老的密码,好像又掺入了某种并不使用声音的额外的语言,讲述着无人得以思考过的秘密。 最后窃窃的声音消失了,变成齐齐的话语,齐齐的话语化作声浪,很快也消散了,化作了脚步声,一种可怕的、好像要迈向地狱的脚步声。 “他们要做什么?” 初云靠在门边,在一群懒得起身的齿轮人间,以一种无比的好奇与困惑问顾川。 少年人在外面还有说有笑的面色在进屋后迅速冷结,他的手在发抖,他在思索他们两个外乡人在这场事件中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在她身边的初云握紧了他的手,感到他透过皮肤的躁动与热,听到他僵硬地说: “他们在做的事情,可能相当于边民们要把冕下杀死,来重新确立一座城市的、一个时代的新的法则。我们……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又是因为什么而萌发的? 是哪些齿轮人策划了多久,又是如何意识到了某些团结其他齿轮人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难道就是幽灵船的事件吗? 少年人并不清楚,他靠在门外只知道外边的齿轮人犹如潮水般正在涌入十七个通道之中。而他们只能陪着一群并不说话的精神病齿轮人呆在这个被封锁了的房间里。 初云看到门外的世界以非同凡响的程度迅速黯淡了下来。整个广场已经被切断光源,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之中。 天已经黑了。 而外面,恐怕事情才刚刚开始,好比黄昏之将至。 这是一场不具有精神异常的齿轮人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在它们天真而纯粹的思维中,仍然认为所有的齿轮人彼此之间都是为了解答问题的一致的同伴。 因此,对于他们而言,是决计没有想过应对从内部迸发的齿轮人们的袭击的。 但他们并非毫无发觉。 因为齿轮正在越转越快。 这说明由均平导师所控制的个人任务的分配正在随着齿轮人数量的骤减而发生异常的增多——换而言之,即是大量的齿轮人已经明面上退出劳动,被确诊患有精神障碍。而剩余的齿轮人被迫承担了与他们共同的劳动。 但这对于齿轮人而言,也不代表什么特别的意义,直到人们切实地来到这里之前。 “十七个问题代表了十七个问题王国。这些区域不是平民上的一块块,也不是一个方块一个方块,它们是由四通八达的隧道构建成一个复杂的不规则的蚁穴,然后彼此纠缠着,依次深入地底。我们要抵达最深处的第一问题王国。” 京垓平淡地走在他从未走进过的第七问题王国的路上。 他身边通道所有的灯都明亮了起来。 “我记得,第七王国要解决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做什么?博物导师,你正在看着吗?你觉得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是我们应该做的吗?” 这个问题又被称为道德的问题。 京垓抬起头来,望向无边无际的发光的灯泡。 可惜的是,博物导师并没有回答它。 灯泡的光芒骤然消失,而前往了他方。 京垓不急不忙,继续向前走,它知道只要继续往前走,就一定能见到导师们如今的样子。他带领的齿轮人也不甚着急,他们并不准备大规模地破坏建筑在地底的寻求答案之城。他们所要做的,按照京垓从古代齿轮人得到的情报来看,是非常简单的。 它们分作了许多队伍,从多个通道选择逼近解答城的最深处。京垓是单独带队行动的。 “京垓……你带着十几个人是要做什么?” 当时,正在研究由生物问题解答组所搜索的各异族的行为资料的第七问题的博士打开了门。 解答第七问题的齿轮人群体是非常特别的,它们全部都是以没有智慧的动物的皮肤作为衣服的齿轮人构成的。 当时驻守第七问题的博士,名叫兆肆。 兆肆是一位很古老的齿轮人,很可能是目前还未自我拆解的所有门徒里最为古老的一位。 它披着的是牛的皮肤。 “你们是要去觐见均平导师,以解决你们的某种纠纷吗?” 它推了推它挂在牛头上的特别视觉眼镜。 “是的,尊敬的博士。”京垓走在通道里,说,“我们看到了死神正在大地之上游荡,所以要向均平导师示警。” 兆肆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来: “可是你们应该还没有提前呈递通知,我可以替你们写通知,你们可以稍等一会儿吗?” 京垓好像很愉快,尽管没有头,只有角,但轻微摇晃的角可能也证明了它的笑意盎然。 “不用写,不用写,我们不想要浪费时间。” 他径直走向了第七问题王国的尽头。那里是均平导师所居住着的地方,然后推开了门,身影便映入一片明亮的白色空间中。 他再度见到了那在空中,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虚空漂浮旋转着的长长的柱子。 那是执行了自我拆解之后,只剩下了必要思考组件的导师之一,所有精神病齿轮人的确诊均由它所发出。 “好久不见了,均平导师,还记得当初你认为我们看到幽灵船的事实是错的吗?” 京垓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 那长长的柱子上出现了齿轮人的文字: “你已经证明了你是对的。” “但你们对我的伤害依旧存在,不是吗?导师。” 京垓平静地说道。 “你想要某种特别的补偿吗?” 上面的文字写出了这句话,但这并非是真要给予补偿,因为齿轮人的绝大多数东西都是共享的,没有任何可以补偿的东西。 润滑油可以无限供给,皮肤也可以无穷换新,若是为了解答问题而出任务所需要的工具,只要有,便是应有尽有。 想要得到补偿,往往是精神病症的某种前兆。 “是的,我确实是想要某种特别的补偿。” 京垓直言不讳。 他的手负在身后,摆了个手势,几个齿轮人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将他们正在搬动的重物移到门口。 “可怜的孩子……你又患上了某种精神病症。” 均平导师说。 “不,均平导师……你似乎理解错了一些事情,第七问题已经证明了出于不同时期的人们应该要做的事情并不相同。那么,现在我要告诉你,”京垓更加愉快了,他维持他一贯的口吻说道,“从今往后,我们的状态才会是所有齿轮人应有的常态。” 他又摆了摆手指,那重物外面披着的皮革被一个齿轮人掀开了,露出其间有着密密麻麻孔洞的黑灰色犹如煤蜂窝或者晶体硼一般外形的不规则巨物来。 兆肆领着几个齿轮人赶在这里,看到那足比三四个齿轮人合抱还要更大的东西,立刻意识到了这对应了齿轮人王国的哪件奇物: “这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奇物,它应该已经在一次任务中被申请使用而遗失了……” 兆肆直到这时,还没有搞清楚情况。 它活了可能有上百年,但它也是……第一次见到如今的场景: “你们为什么要用这空腔震动模片,对着均平导师?” 京垓慢悠悠地撤出步来,他深知均平导师的视野因为器件的拆解而极为受限,它是看不到门外面的。 他说: “那当然是为了对均平导师进行使用,可以打开了。” 齿轮人们将空腔震动模片的所有覆盖物尽数揭开,然后将其一把推入了那白色的空间之内。 代表均平导师的巨大的长柱在空中悠悠地转过一圈,它感知到那不规则晶体外表上所有孔洞都在迅速地吸气与放气。 然后,连同空气、空气中的尘埃,组成万物的一切物质都不可抑止地震动开来。 “你们叛变了——再一次的、在一千年后的现在,出现了。” 均平导师的柱体上出现了新的话语。 在眨眼都来不及的时间内,猛烈的震动开始摧毁物质的内形。巨大的破坏力直通天花板与地底。瞬然的崩催吹起无边的物质的碎片组成的尘烟,向着门外滚滚而飞。 兆肆立刻往后撤退,它还没有应对那么多齿轮人的打算。 次要的隔墙在一瞬间就被空腔震动模片的威力彻底撕开。但均平导师所寄托的空中柱居然没有任何的损害,只在狭窄空间中爆发出来的气流风波,被远远推开,不再能幽浮于虚无,而是被可怕的威力挟带,使劲地砸破地面,沉入这片白色空间底下的建筑之中。 而那模片便随着地板的坍塌,一并随着均平导师掉进更底层。 那看不出材质的柱子与地面碰撞的瞬间,即以爆破的威力推开周边一切被碰撞造成乱石碎砾。飞舞着的残片在连续的撞击之中,闪烁出击石取火的光亮,不知哪里抵达了引燃的条件,便升腾出可怕的火苗,犹如一片正在舞蹈的影子。火苗升出的同时,又有出水管的崩溃,射出一道道的水柱,洒向天方。 被关在屋子里的顾川因巨响而惊醒,猛地抬头,耳朵贴着门上倾听。只听到有大片大片的石头砸在这间小屋子上的声音。 不可思议的空气的波动,在一瞬间贯穿了小小的并不承重的隔墙,摧折房屋。巨大的力道犹如重拳之砸在人之脆弱处,又仿佛一阵可怕的大风从靠着的门上的各处要把人推走。 果不其然,只反应不过来的片刻,木门破裂。 “小心!” 初云伸手,以难以想象的怪力挡在前方,犹如守护幼鸟的翅翼,将所有飞来的石头与金属一一击碎。 顾川在初云的掩护下,勉强睁开双眼,见到了理应热闹的精神病广场的中央悄无人烟,原本运转着的齿轮已经尽数停滞。天花板上破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地板上则到处是天上落下的碎石、晶体与金属物片。 这一切都在指示这座宁静的处于荒漠中的安全城市即将点燃可怕的硝烟。 火光映照里,一根降落的巨大石柱,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 第二十章 动乱 解答城是建立在地下的层层堆叠,它不是开阔的地上,不是水边,不是平原,它更像是在一个房屋里演绎了一个完整的城市。 其中,彼此联通的管道伸向了无人知晓的深处。 楼层的坍塌,扬起烟尘。白色空间的光亮从顶上射入底下,犹如从天而降的光柱。 不知何处狂乱飞舞的火影,十几面被摧毁的隔墙,还有逐渐漫过废墟的大水。 一切都在昭示着某种可怕的事情的发生, 那些个沉眠的、或者只剩下一小块的齿轮人都有动静。顾川看到一个只剩下脑袋、肩膀和一只手的齿轮人靠那唯一的手努力爬出倒塌的废墟,看到了那从天而落的柱子,它的眼睛闪了闪: “均平导师……” 顾川也看向那根柱子。 它的材质乍看上去是某种大理石,但细细观察,却会发现,更接近于某种玻璃,上面的闪烁的光点,好像要形成某些图案,始终形成不了,就像是损坏的手机屏幕一样,其中渗透出流质的晶液,很快浸润了被外层包围的内侧,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海色的裂隙。 但这片渗透液的四周,可以看到零星的显露的文字,写着原人。因为这是柱体,前后通联,是圆形的,因此无法确定这几个字是在开头还是末尾。 “它是导师中的一位?” 顾川问那半身齿轮人。 说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胸有点发闷。发闷的同时,他的腹部又在发热。 “是的……”半身人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了,结结巴巴地说道,“那是宣判了我具有幻觉的精神病症的导师、均平导师。它负责调和寻求答案城内出现的各种人与人、认知与认知之间的冲突。” 初云面色不变,弹指打飞若干飞来的碎石,往前走去。只是没走几步,体内的诸器官都感受到了一种非比寻常的古怪的压力。 顶上没有齿轮人下来,被称为空腔震动模片的东西被掩盖在废墟之中,初云见不到,但也理解到有她不明晰的具有破坏力的情况存在: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这片区域的状态不太对,可能有某种特别的力量正在施加影响。” 她转过头来,对顾川说。 “是的……” 顾川也察觉到了这种无形的冲击的存在,他没有时间在这里做某种解密的游戏,他有更简单的选择——离开这里。 偌大的广场内,十几道隔墙大多崩塌。借火光一望,就能见到第十二问题的厢室被石头遮住了,临近的通往第十问题区域的秘密厢室则被巨大的金属横杠插入、彻底粉碎了。距离他们最近的是刻有第十四问题纹章的门房。 两人准备跑路了。 还躺在地上往外爬的半身人齿轮转得更快了。 它声嘶力竭地吼道: “等一下!带带我!” 这齿轮人的精神病症是极度的胆小与惧怕死亡。它拒绝了所有的外出任务,也不想跟随其余精神病齿轮人一起活动,被判定不具备劳动能力,具备难以解决的精神问题。 它没想到破坏力会波及到这里。 顾川回头看了它一眼,看到它正在往两人的方向爬。他叹了口气,顶着胸口极度的发闷,踩着尖锐的金属与石头的碎块,跑回来,抓住这齿轮人的手,把它背到身上,然后转折回去。 初云静默地在等他。她觉得这是多此一举的行为。 顾川一边跑,一边问半身人: “第十四问题是什么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这半身人恐惧到了极点,它说,“第十四问题是想象问题。” “想象问题?” “这个问题的描述是……是……”它的精神障碍使得它无法自如地处理自己思维内的信息,换而言之,它处于一种类似于寻常人的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我们的想象,与现实的边界在哪里?就是,就是……” 半身人努力地回想: “哪些想象出来的事情是做得到的,哪些想象出来的事情是可能做得到的,哪些想象出来的事情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我们会做出现实中做不出来的想象?” “我们……是指齿轮人吗?” 两个人背着一个齿轮人来到第十四问题的厢室前,初云一脚踹开门,两人一同坐进来,胸闷的症状得到缓解。。而厢室即刻开始上升。 刚刚上升,顾川又想到一茬: “不对,不能坐厢室,厢室如果发生意外,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也进不来。” 这与火灾逃生时不能做电梯是一个道理。 话音未落之际,门外的广场发生了可怕的空气震动,正在上升的厢室同步震动。小桌子上的玻璃书跌倒在地。 而顾川差点一个滑脚,脑袋要撞到桌板上。 跌在地板上的半身人伸手,扶住了顾川的脑袋。 然后,厢室在再度的猛烈地晃动后,终止了。原本就黯然的灯更是闪都不闪地熄灭了。 在密闭的深沉的黑暗里,少年人的面色难看到极点。 半身人说: “这是遇到灾难的紧急停止……维修人员之后会过来。” 初云微蹙眉,说: “我想维修的齿轮人是不会过来了吧。” 顾川冷声道: “现在,你们整个解答城恐怕都乱成了一团!我们都遭了殃!等待救援倒也不是不能作为一种选择……如果这次动乱能在几个标准时内解决的话……” 半身人垂下了头,只手抱着自己,缩成了一团: “这……不可能……京垓博士虽然……准备得很充分,召集了很多人,但导师们应该会叫同胞们一起行动。他们的冲突应该会要……不短的时间。” 这不是半身人的预测,而是他先前得知的精神病齿轮人们共同的想法。 顾川和初云再不犹豫,在这片狭窄的空间内搜索。 他们没有收获,没有类似紧急维修门的开口。 半身人又道: “可以……开主门。门后是可以行动的……有危险。” 初云想了想,握紧自己白皙的手。手上的经脉清晰可见,然后这少女的纤细的手往门上撞去。 金属的门立现拳头轮廓的凹陷。 她打了第二下,这扇门与厢室的连接铰链被蛮力挣脱了。 门像块铁板,被初云卸下。他们看到外边是一片漆黑的。 “稍等……” 半身人用手摸了摸自己肩膀上的一个齿轮。它的两只灯泡眼放出了光,照亮了门外的世界,距离他们最近的结构便露出了那俨然的、符合最精密的数学曲线的轮廓来。 “这是……” 顾川看向脚底。所谓的厢室,与他原来的设想相同,真的是一个巨大的齿轮的一个齿。 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齿轮之上,凝望着层层叠叠、由无数各不相同的齿轮和蜗杆所构成的彻底的机械传动的世界。 齿轮在墙壁之间,在地底,在楼层与楼层的隔层,在天花板上,也在通道的外部。 这原本的一切恐怕都在静默中旋转,无言地支撑齿轮人世界的运行……直至如今,被迫终止于使用者们的纷争。 初云深吸了一口气。 这片空间里的气体异常纯净,像极了她在被尾桐夫人做手术时所处的无菌室环境。 他们走在齿轮之上,沿着横在空中的蜗杆,低着头,弯着腰,在齿轮的缝隙中行走。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造这个世界的?” 顾川看到齿轮上还有字。 字上用齿轮人的语言写着:净土,意思就是最后的安宁之地。 他背在身上的半身人说: “不知道,我是极圩,在我诞生之前,这里应该就是这样了。” 在齿轮人的计数里,正之后是载,载之后才是极,极圩的辈分比秭圆都小到不知哪里去了。 顾川不言语。 在这片日月并不循环的世界里,追问时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没有标志。 落日城根据自然条件的变化,勉强总结了一套顺序纯随机进行的节气理论,这套节气里缺失了关键的深秋和冬天,终年温暖如春。 而齿轮人们的标准时是依靠齿轮的转速来实现的。齿轮人的齿轮其使用寿命算得上了不起,但能和顾川熟知的四十亿年未变的日升月落相比吗? 显然是不能的。 两者都无法完成对时间的正确的解答。 前边的齿轮极为接近,顾川弯下了腰,在几个连在一起弯弯曲曲的,像是被两边的牙齿所夹的缝隙间勉强爬行。 好在重力的方向不曾变化。 他们摸到了几面墙壁,也走入了更狭窄的齿轮空间,看到有类似蒸汽动力的喷雾,正在喷出源源不绝的纯净的气体来。气体略有灼热,三人转身走向其他方向。 “你们研究了那么多问题,难道没有在研究时间的问题吗?你们也没有个确切的时间吗?” “那是第十五问题……我们所处的时间与空间是什么……”半身人说的情绪镇定了不少,“第十五问题据说快要出结果了,有个精神病齿轮人,原本就是研究时空问题的门徒,已经到了博士的地步,它一直声称它即将造出绝对精准的的永恒钟。原理……抱歉……我不清楚,只据说是用上了某种规律性循环的分体奇物。它造出了两台,并把这两台永恒钟进行校对,声称两台永恒钟在至少数千万圈,足以抵达这一代的齿轮人彻底毁灭的时间后,也能分文不变。‘世界问题’的门徒将一台永恒钟带走,用在他们探索世界的旅行中。” 后来,世界探索的旅行失败,一半世界问题的解答者队伍彻底失踪。第二台永恒钟被他们仅剩的奇物带回。 结果人们发现它的指示与第一台永恒钟相差了数十个标准时。 永恒钟的企图随之破产,第十五问题随之解答失败,永恒钟博士拒绝自我拆解,然后就成为了藏在暗处的精神病齿轮人。 半身人刚刚说完,外面就越传来了绝大的震动。它立刻缩头,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而它眼睛放出的光芒便随之抖动,让顾川心烦。 “安定!冷静……照明呀!”他敲了敲半身人的脑袋,半身人这才抬起头,越过少年人的肩膀,重新照亮了前方。 这次震动的方向不是广场,而在另外的方向。 三人小心翼翼地避开。初云摸索墙壁的时候,发现了一道罕见的缝隙: “有门。” “开!” 他们不再犹豫,初云破门而出。三个人一块儿来到一片长廊通道里。 这通道同样全黑,所有的灯都灭了。 按照指示标志,他们可能在第十三问题区域,也就是正廿所在的表达问题王国。 第十三问题的居民们也多是动物皮外表。他们与第六问题或第十问题的区别是,后者无毛,而前者保留了全部的毛发,比如大猫状的正廿。 “我们先出去,可以在幽灵船上过一段时间,准备一下,再伺机看情况行动……” 顾川对初云说。 初云点头,同意了他的想法。 他们确实不想蹚这趟浑水。 只是……上天从来不遂人愿。而解答城的情况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已乱到了极点,四处发生的斗争的倾塌使得几处道路不通,而齿轮人们更是紧张到了极点。背着半身人的顾川还有初云一路小跑,刚刚拐过弯,半身人的眼睛光就照到了一个巨大的轮廓。 那齿轮人人披着鹿皮,头戴鹿角,正往这边冷漠地走来,好像一个巡视的卫兵。它已经发现了初云和顾川。 “你们是谁?” 鹿角的齿轮人,垂头凝视。 半身人见到这鹿角人,似乎非常惊喜。它流畅地说道: “正一博士,请您帮帮我们,我是极圩,这两位是解答城的客人。我们和这件事没有、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想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想要暂时离开解答城,躲避这莫名其妙发生的灾害的情况。” 正一博士……顾川听正廿提过这人。 他在第十三问题解答的地位,与镜筒人京垓九在第十问题中的地位相近。 正廿说正一博士是最标准的齿轮人。 但如今所见,顾川见到这位正一博士披着鹿皮的脸并不好看。长长的尖锐的角上所挂着的齿轮似乎说明它在拐到这里之前,已经发生过一场战斗。 它眼中的光芒不停闪烁,好像正在打量身前的这几个人。 最后顾川看到它头顶的角发出震慑与警告的红光。这正一博士的鹿角与京垓九的镜筒……或者初云的身躯一样,都是……某种融入身体的奇物。 “寓宇导师有令,现在的解答城,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任何人都可能是导致了纷争的凶手。” 它冷酷地宣判道。 “你们应随我来。” 第二十一章 关门 而那时,外面的沙暴愈演愈烈。皎洁的月光依旧洒在这还享有数十或数百万年寿祚的大荒上,尝试照亮起伏的丘陵,星星点点的绿洲,以及其中探头张望的生灵。 沙暴在这处强烈,在另一处也强烈。冒着风暴,几个异族年迈的使者带着他们部落年轻的继承者来到齿轮人举办的市场之中,参览这一他们以为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 市场的建造沿袭了齿轮人的风格,大部分都藏在沙底。 异族的队伍带来了新的奴隶,奴隶是因为部族内部意见不同的比斗所产生的,新的族长登基,旧的族长则被新族长决定出售给齿轮人。除了奴隶外,他们还带来了新搜寻到的奇特的事物。这些奇特事物,有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些则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可以在这钢筋支撑起的集市里换到各种各样新鲜的小玩意儿或者方便的生活物资。这种与齿轮人的初级贸易关系他们已经保持数千年了。在他们的记载里,还在流传着很久很久以前横行大荒的杀人的带甲壳的螯肢动物的传说。 传说之所以是传说,便是现代的他们从未见过的意思。 生活在大荒的异族人最喜欢的是由齿轮人制作的钟表和机械乐器。前者用于计时,后者用于娱乐,譬如唱歌,譬如跳舞,其中最年迈的长者还记得他第一次在这个集市中看到机械乐器的时候,心中萌动的古怪的喜悦和自卑。 而当机械乐器演奏出曼妙的声音时,喜悦与自卑都短暂地消失了,他只剩下最纯然的欢乐。 只是这一次稍微有点不一样。他们刚刚回到这个奴隶集市中,却发现集市内只剩下了许多各不相同的并不友好的族人,而齿轮人们神秘地失踪了。 “它们去了哪里呢?” 年轻的继承者早已做好面见齿轮人的准备,学习与齿轮人的交流。如今企图落空,他便好奇地问到它们部落已经活了三任族长的老人。 老人也无法给出回答。 没有齿轮人驻守的空旷市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猜测道: “也许……也许是寻求答案的城市里,发生了超乎想象的事情。” 但齿轮人的物资未被带走,被遗留在集市锁上的仓库里。这使得异族与奴隶们蠢蠢欲动起来。 只有很少的人清楚,这是散布在大荒各处的齿轮人,都得到了声塔的信号,重归解答城。等到归来的齿轮人抵达城墙,就会发现解答城所有的出入口都降下了临时的闸门—— 他们并回不去,只能躲避风暴,散在幽灵船外的各处。 鹿角人的说法不仅是一种说法,更落成了确实的行动。 他在第十三区域里大步流星。这人强硬地走在前头,少年人们背着一个半身齿轮人,看到各处齿轮门都被锁死,大量通道都被截断,便乖乖地走在后头。 “我听说过你们的事情,正廿和我说过一点。” 那时,被称为正一博士的鹿角人说。 “你们来自于原始群山的另一头,是天方的异客,如今在这里暂留,但想要前往无人知晓的远方,是吗?” “是的。” 顾川说。 “那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你们两个能够翻越大山的探索者,迟早也会在世界探索中患上精神障碍。” 顾川一时语塞。 这就是语言问题博士的说话水平吗?真讨人喜欢。 鹿角人平淡地说道: “世界问题的实务解答,损耗的齿轮人不计其数。这个现象本身已经成为了第十六问题的主要研究内容。” “是的……我们的行为确实就是在实际的操作上,尝试解答世界问题,也许我们可以和你们合作,”顾川说,“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们的世界问题的解答组进行交流,或者一起行动。” “世界问题还活着的解答者都是一群蠢货,你不会愿意和他们一起做同一件事情的。” 这语言问题的博士不留情面地说道。 在他的的眼睛里,有一块泛着淡青色光芒的透镜。如今照明系统已全关,他的大袍子里露出一个手电筒似的东西照亮前方,也衬托了他双眼中的异芒。 光辉在黑暗中踱步,刚刚侵向前方,又被后方的黑暗的追赶。整个解答城都不时有微弱的震感,也许哪里正在发生爆炸或武斗。 没走一会儿,众人皆闻到了一股特异的香味。这股香味乍闻起来,若有若无,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扑面如芝兰,只是久闻便觉得臭,浑身不适,好像血液都要凝固。 鹿角人面色一变,步伐更快。 顾川和初云跟着他,连拐三四个弯道、五六十米长廊,来到同样一条长廊,廊道两侧皆有齿轮门。这里是被寓宇导师指定的暂时聚集地之一。 他们看到原本驻守在廊道中的齿轮人亦尽数昏迷过去,不知是死是生。 鹿角人猛地推开门,只见到一个个屋子里的齿轮人也全都不省人事。鹿角人低下头来,用自己的鹿角将几个受害者一一顶过后,翻出他们的身躯,见到他们的金属外表全部变色,便猛地站起身来,疾疾走向门外,走前又严厉地说道: “有敌人来过这里了,他们都被强制休眠了。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要去调查。” 他的匆匆离开,哪里能使初云和顾川信服。 顾川问半身人。半身人也难以解答这个问题,它称自己并不清楚。 “所有的门和出口都锁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顾川把半身人放下,他尝试翻捡齿轮人和房间里的储物箱,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特别的东西。 初云默不作声,轻抚墙壁,衡量一道道门与墙的强度。她这时才发现这里的承重墙所用的材质非同凡响。 “天青金……” “你是说那种金属之上的金属吗?怪不得能在地下建立起这么个巍峨的都市来……” 顾川略有印象。 “是的……我破不动这种材质。” 初云蹙眉,想到不开心的事情了。 金属融化后,自然需要能够承载高温融化金属的容器。这种容器,在落日城便是天青金,落日城任何烧制的手段都不曾能使天青金任何形变,更别提将其融化了,只偶尔能使其泛出一种如天般的蔚蓝色。天青金的全名是天青金髓,一般是存在时间极长的金属矿脉里偶然会存在一小块。它挖出来是什么样,就一直是什么样,落日城无法对其进行任何的改制。 这种物质,是曾经初云被补天刑时,用来禁锢她的身体的容器,防止她无意识间的蛮力挥使,使医护人员丢了命。 顾川从一个房间中搜到了另一个房间,没有任何收获,倒是意外确定了一个齿轮人的特点。 “齿轮人的住所都很空旷。” 他说。 秭圆的房间就很空旷,几乎也没有,草堆的存在也是为了照顾两个肉身的人。 “他们不用吃,就不需要桌子,不必躺着或坐着,也不需要椅子或床,物资是集中供给的,自然也不需要一个柜子放着,不需要排泄,自然也不会有厕所。他们有高尚的使命,也有充实的生活。” 初云说着,便随顾川走入第三个房间。 半身人被她拖在地上,也不嫌疼,两只眼睛放光,明亮了四方。 “顾川……初云……?” 顾川寻声望去,见到有个齿轮人掀开罩住自己的被单般的东西,露出底下胖乎乎、毛茸茸的身躯来,两只玻璃眼睛抬头望向两人。 “正廿老师……你还好吗?” 藏在这里的齿轮人正是教授了顾川语言的正廿。 “我现在很好,好到可以直接拆掉了。” 大猫吐出一张奇怪的试纸来,并用自己的爪子撕开身体多处贴着的试纸。试纸早已长出菌斑,叫它猛然一惊。这些试纸属于一个品类,都浸透了一种特殊的可以软化喉骨的溶液,是语言问题研究中用于治疗或破坏类人生物发声器官的药物。这种药液除却这种性质,还可以短时间吸附空气中的大分子物质,做到类似口罩的效果。 齿轮人没有细致的血肉神经的鼻腔,却会遭到另外的影响。 此前,异动刚刚发生时,正廿正和自己的同伴运送一批物资。当时,他敏锐地发觉身前同伴裸露的金属躯体上变了颜色,就知道空气中有某种奇异且细微的东西大面积地附着在金属上,甚至可能正在金属之上不停地繁殖。 而它集中生智,拿着自己要去做实验的贴纸往自己身上几个裸露的部分一贴,然后在倒下前,滚进自己的房里,用袋子被自己裹住了。 顾川问到香味的情况,正廿便把这情况一说,又往自己身上贴了好几张新的试纸,说: “这东西我并不了解……我没有在公示目录中读到过,这可能是被私藏的奇物。你们说你们是随着正一来的,那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他出门后,就消失了。” 正廿也从未遇到过现在这样的场景,它没有收到导师们的信号,门徒们也不在身旁,敌人是什么——它还没有顾川清楚,要怎么做,它也茫然。 它只略微思索过后,从怀中取出一件奇特事物交给顾川。顾川一看,不是别的,正是当初镜筒人想往他脑袋上砸的龙心角。 少年人接住龙心角后,错估重量,手中一沉,这奇物差点砸到地上。 “这奇物除却思维感应功能,还格外坚硬,可以用作防身。”正廿解释道,挥了挥手里另外一根龙心角。 只是正当这时,忽然一声破裂般的响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叫众人惊骇,本能往远离声源的地方退却。 下一时分,廊道两壁轰然炸裂,被撕裂的金属以一种夸张的速度撞入其余的墙壁。大量损坏的齿轮与转轴散了一地。 其余波就把少年人掀起,又落在地板上,连滚数圈。而半身人更是不知道被卷到何处,照明的灯光在地底的黑暗里胡乱地闪动,他刚想抬头,就发觉有数不清的金属碎片行将飞过头顶,于是连忙举起龙心角护在自己的前额,抵抗物质的余波。 等到烟灰稍有平息,顾川睁开双眼,看到鹿角人从废墟之中爬了出来。 这是……鹿角人与敌人的战斗。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寻找那位敌人,看到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被撕开的金属墙外。 “镜筒人……京垓九!” 那人的镜筒脑袋完全正对前方,锁定了鹿角人所在的位置。而视镜之下,十几块颜色各异的镜片都在散发着不同的光芒。初云感受到威胁的武器,在刚才被使用了。 “我不知道你原来也患有精神疾病,前辈……你应该向均平导师寻求审判,等它下令将你确诊。” 鹿角人似乎和镜筒人是相识的。 它站起身来的时候,顾川才清晰地看到它的身体多处被洞穿。 物质粉碎的余烟从狰狞的洞口袅袅上升。一缕缕皮肤随着硝烟飘荡。 “我原以为这样就可以迫使你停止行动。”镜筒人说,“我无意杀你,也避开了你的思维中枢。我希望你能安然地入眠,等到我们将解欲导师关闭。” 齿轮人也会遇见蛮兽,也会遇见凶残的异族,自然会发生纷争,有纷争就会诞生克服纷争的手法。 镜筒人所持的手法无疑是其中最为暴力的一种。 可鹿角人只平静地说道: “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已经很接近天体问题的答案了吗?你可能成为历史上又一位升格为导师的存在。” 在大片大片碎裂的齿轮与转轴之中,顾川小心翼翼地爬行,往另一侧,想与初云汇合。 “我失败了。” 镜筒人平静地说道。十几道透镜排成一条直线。受限于镜筒的构造,他的视野是有限的,只占据前方大约六十度。 之前,他会携带镜子奇物,弥补自己视野的不足。现在,他依靠的是身后同样目标的伙伴。 他说: “而我的使用寿命即将抵达尽头,我需要自我拆解。” “你因为你精神上的顽疾,对此感到了恐惧?你应该晓得,那不是死亡,而只是新的生命的开始。” 齿轮人的精神疾病没有一个独立问题,而是被包含在多个问题的研究之中。鹿角人正一博士也略有所闻,听第六问题的研究者声称说是其中一种精神疾病来源于对死亡的恐惧。 “不,我只发现了,我们应当是永恒存在的物种,勿因早已定下的规矩服从去死。” 镜面倒映出房间内还在行动的身影,闪烁着荧光。 鹿角人目视荧光,做好了迎接下一次冲击的准备。 他损坏的身体都是无用的填充物,而他原本的身体已经被拆去,用作他的下一代的诞生。 它平淡地说道: “我却觉得你的理由并无太多新颖之处,是一个连参考价值都不具备的庸俗的解答。通常来说,异族里,死不退位的君王,我们会称之为气量狭小。你的思维金属即将永久变形,你即将失去了理解世界、一切与万物的真相的能力,为何还要以无法理解真理的丑陋的姿态无聊地过活呢?” 话音未落之际,不可视的光第二次地倾泻而出。 在顾川无法目视的瞬间,击穿第二道墙壁,直达深邃的齿轮空间,打穿了齿轮空间背后的墙壁。谁也不知道这道无形的力量究竟穿到了何方。 直至一个眨眼后,散逸的余波,一种古怪的莹白色的光芒才遍照各方,明亮了废墟里数不清的残骸坏迹,也照亮了少年人的双目。 那时,顾川以为自己与死只有一步之遥。 谁知镜筒人停止了攻击。 他认出了顾川和初云。 “你们不是与秭进和京垓有过对话,是他们的朋友,为什么站在正一那边?又为什么离开了避难所?还不快到我们这边来?” 顾川一哑,往鹿角人的方向看去。 鹿角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抵住只是身上又破了一个大洞。光亮的影子里,鹿角如分叉的树枝。 他的思维好像已经不在这具齿轮人的身体中。 他也看向了少年人。 以一种审视的目光。 第二十二章 做一块石头 异色的灯光在物质的樊笼中四处照往,在墙上或者人上呈出一个又一个晕散了的光斑。有的是朦胧的黄,而有的则是飘动的红,不论红或黄,皆是齿轮人们所投来的视线。 少年人刚刚被染成模糊的红黄色,等鹿角人看来时,他就又披上了一层青蓝。 齿轮人的视线各不相同,便有无穷光怪陆离的颜色在他的身上翻转,想要把他染成种种不同的模样。 “是这样的吗?正廿,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鹿角在光怪陆离的影子中绵延生成,好似一颗往两边生长的树。 这是一个从生物的身体上剥离下来的奇物。它的功能非常奇特,可以寄托生物的精神思维。鹿角人正一正是其实验品,为了试出鹿角的全部的功能。 正一侧目,看向正廿。 大猫正廿从另一边的废墟爬出,全身的皮毛都烂了个七七八八。它先是惊疑地望向镜筒人,尚且感到迷惑: “秭进和京垓也是你的同伴?你和京垓就是先后诞生的……这是你们第二十四代共同的谋略吗?不……” 正廿又猛地甩头看向顾川: “他们,他们确实是和秭进、京垓以及载弍一同出去狩猎,并猎到了幽灵船的人……并且在我们的城市里引起了很大的影响——” 使得齿轮人们开始认可某些原本被认为是错觉的观念,而对均平导师的判断产生了不能抑制的怀疑。 说来,正廿突然想到,这些异变都是从这两个外乡人循着秭圆来到这里而发生的…… 它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初云悄无声息地靠在少年人的身后,她捏了捏手指,感受在自己的肌肤附近飘扬着的风。而少年人则站起身来,望向两边。 齿轮人们也有某种道德的观念。 “你们已经成为了某种不共戴天的敌人吗?是要将彼此杀死不可吗?” 那时,顾川问道。 “我们并非是敌人。”京垓九老神在在,他身后的齿轮人替他补足了视野的不足,他说,“只是他们受到的束缚太重,还无法理解我们的行为,会尝试拒绝我们抵达导师们所处的位置……这是不好的事情。外乡人。” 鹿角人闻言看向京垓九,它身体中的填充物不停地流出,像是肠子流出人的身体。他一步步地迈过满是刺棱的地板,往京垓九的方向走去,一拳头砸向镜筒人的脑袋。 镜筒人被他身后的齿轮人一拉,飘也似的飞到走廊上。 鹿角人这才说道: “京垓九博士,您还记得你的身体的零件是来源于哪里吗?” 根据第十二问题的研究,在大荒异族流传的神话故事里,所有的生物都是从某个巨人的尸体上分化出来的。 不过对于有着完整的记载的齿轮人们而言,这是一句完整的假话,确实半句另一意义上的真话。 “根据古代的记载,最初的四代是导师们将自己拆解过后的产物。” 京垓九平静地答道。 “是的,是的,因此你应该知晓一个事实,那就是你的身体没有任何一部分是属于你的!假设导师不存在……”鹿角人抬起脑袋来,“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屎呢!背叛者洋洋得意什么?没有信仰,没有荣誉,没有追求,没有希望。你现在所要犯下的罪,你现在回头也不可能再能偿清。” 京垓九只冷笑一声,转头又对顾川和初云喝道: “你们还不赶紧到我们这边来吗?他会伤害到我,也会清算到你们的头上。我无法在保护你们的同时,与他战斗。” 说完了,他还威胁性的一句: “我现在很烦躁。” 飘起来的烟尘重新落回了地面上。 狼藉的廊道远处,还传来更多的争斗之声。这说明导师们的反应也是及时的,他们正在策动正常的齿轮人们进行反击。 初云的思绪缥缈。 她想起了二十四司的许多事情。二十四司的主官与副官经常在某个大的立场上需要做出赞同与反对的抉择。而这种抉择往往决定了冕下对他们接下来的态度。那时候,她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冕下明明已经想好了赞同或反对某件事情……却不说出来,而是等待二十四司、十二家族各做选择,然后惩罚做出与她相反选择的家族,而鼓励做出与她相同选择的家族。 她小声地问: “我们要怎么办?要站在那一边?” 顾川握紧了她的手。 少年人的手是大的,而温暖的。他说: “你信我吗?” “我信。” “那我接下来做出的任何选择,你都会赞同我吗?” 顾川继续问。 初云有点迷茫,她说: “我不太在意这些事情,怎么做都可以。你做就好了……我听你的。” “那好呀。” 少年人微笑了。他抬起头来,看向正一和京垓九两位博士,说道: “抱歉了,你们!” 正一不敢侧目。京垓九有同伴,因此转头,十几块透镜幽浮成了层层交叉叠置的模样: “你是什么意思?来自异乡的人。” 少年人鼓了一口气。 说来,站队其实是一个好的行为,至少得到了一方的保护。而不站队很可能要面对的是两方的追责。 种种思绪,还有秭圆或者秭进、与京垓或者京垓九的经历,都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他平静地用齿轮人的语言大声说: “我的意思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并不想干涉,也不想涉入。在我看来,你们的这点争论也实在是……无聊透顶了呀!” 他的话语在室内回荡,清晰地传到了还在场的齿轮人们的耳中。 鹿角人诧异回望,他树枝般分叉的长角好似愉快地晃了晃。而京垓九的诧异便是那十几块的五光十色的透镜集中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京垓九的视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鹿角人见到他的注意力转移,便向他拉近距离,冷不防地将自己手里所持的金属断片朝前方劈头盖脸地咋砸去。京垓九连续被砸几下,也无法分散精神,只得重回视线,连忙退让。 但那时,已经晚了。 鹿角人一把抓住了京垓九镜筒底下纤细的脖子。 “你的运动能力超乎了我的想象,是这双鹿角带给你的吗?” 镜筒人的镜筒朝鹿角人的脑袋凝视了。 “假设你的思维器官确实发生了转移,不再寄托在原本的记忆金属之中,那么是否可以认为你不在是传统意义上的我们的同类了呢?” 鹿角人的思考回路,不是文质彬彬的。 “你去监牢里想去罢!” 正一另一只手扇向京垓九的脑袋,然后掐着这人的脖子,就要把他的脑袋往墙壁上砸去。他知道只需要把脖子、或者说脖子里的特殊机构扭断。这镜筒人就会失去对镜筒的控制,同时成为一个盲人。 但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镜筒人身后的家伙扭过了它的脑袋。 一百八十度的扭转,从镜筒人的身后看向了正一。 双目散发着冷冷的红光。 如果顾川还看着的话,会知道那正是此前他所见过的猫头鹰皮的齿轮人。 顾川和初云早已没有再看他们那野蛮的战斗,而是趁此时机,往墙壁里大片大片齿轮机构的缝隙一跳,重新逃进广阔无垠的齿轮空间之中。 顾川说走,初云跟在他身旁,呆呆地说: “原来遇到这种情况,是要直接离开的吗?” 好像二十四司从来没有人敢离开。 顾川振振有词: “我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他们都与我没有关系,他们的观点,也无法打动我,我何必支持他们任何一方?” 他们在无数巨大的或微小的齿轮与转轴之中爬与走,一直找到另一侧的出口,小心翼翼地摸索。 只是就在这时,他们又感受到自己身体所触及的所有的齿轮都在发震。 “发生了什么?” 这些齿轮人究竟用了什么东西在作战—— 这一切都是不得而知的。 直到那次无形的冲击从他们的头顶掠过与飞逝片刻过后,才有难以想象的光辉迅速地扩散开来,照亮他们的身边与脚下。 “这他妈是激光炮吗?” 无边深邃的微白映入了他的双眼。 尽管这种冲击并未直接伤害他们的身体,却造成了空间内齿轮结构的改变。 齿轮结构的改变,即意味着原本的抗变形框架失效,即刻顶上有巨大齿轮下砸,而巨大齿轮更带动十余百余的齿轮一同下坠。这种下坠不是彻底的毁灭,而是凭着千均的力量,以前所未有的接近,使上部的齿轮与下部的齿轮发生以后的咬合,将中间的空隙彻底压没。 犹如巨兽之合嘴。 牙齿在合,口腔也在下压,而舌头则舔往上空,处于其间的人则无处可逃。 初云将顾川一把往前方投出,自身同步一跃,向前蹿去。 顾川抿嘴,随风同行,只听到毁灭的发响打破了原本世界的寂静。他们到底没有飞出多远,而是从一层掉到另一层,身体砸上大地,残骸碎瓦纷纷而下,连绵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刚从废墟里勉强把自身挖起,却听到了被这边的声响吸引的另外的齿轮人的脚步声。 于是两个人小心翼翼,想要尽量避免与齿轮人们的接触。 “我记得,齿轮人们有一种特别的联系方式。” 顾川摸了摸自己裸露的小腿上的擦伤,凝神说道。 因此,现在,所有的齿轮人可能对他们,都不甚友好。 唯一的好消息是,小部分的齿轮人正在互相对抗,最多部分的齿轮人则都被一种奇异的气体弄沉睡了,而这两个奇物人目前来看,尽管闻到了香气,却没有异常的发黑与沉眠的症状,还可以自由行动。 他们小心翼翼地摸索,发现他们正处于第十二问题区域,也就是秭圆所在的地方。这里的路,他们略微熟悉一点。 由于几处路被临时降下的闸门堵死,他们绕了几圈,避开了好几队不知道在搜寻什么东西的齿轮人。走着走着,长廊与四周的环境变得更加熟悉了。 廊道里躺着一大片金属发黑,长出菌斑的齿轮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进,在弯弯绕绕之间,不知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来到了一扇他们所熟悉的门前。 这扇门所通往的是他们原本所暂住的地方。 门是关着的,但初云可以打开。 里面,如他们所见,一片黑暗,只有一种细微的听不见的小的声音,最开始,顾川误以为是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 他来到他睡了很久的草堆边上,开始收拾起他们之前收购的东西了。 “半身人说一时半会这里的事情不会了结,那么我们必须要尽快离开了……哪怕什么都没有,也必须快走了。” 不然,他们也会被卷入这纷争的漩涡。到时候,越陷越深,想走也会走不掉。 初云却好像没有在听顾川的话。 她疑惑地问道: “你有听到是什么声音吗?” “你是说某种抽动震动般的声音吗?”顾川用落日城语言与初云交流,“那是从遥远地方传过来的罢?就像之前的震动一样。” “不是的,不是的……我感到……我感到……” 初云向前走去,一把拍开草堆。干燥的长长的草叶,哗啦啦地飞散开来了,披在顾川还有初云的身上。 初云凝视着草堆: “是从这里传来的。” 而草堆里,一个像极了人类少女的人儿啊,正抱着自己的胸,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一双没有任何情感的黯然的玻璃球般的眼睛,望向了身前自在的初云。 她立刻就要低下头,重新回归自己原本的状态。 只是这时,她的身边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一个低沉的并非是解答城话语的声音: “一加一——” 这美丽的小人儿的身子抖了抖,齿轮与枯死的草叶发生摩擦,发出一连串的响声。她无比的不愿意张开自己的口,但这种被训练多日的本能,她居然还未遗忘,而对这声音起了反应。 她说: “二……” 初云坐了下来,坐在她的身边,好奇地、轻悄悄地摸了摸她的手。而她就颤了颤,像被电击似的,浑身战栗了。 顾川看到她这样子,已经知道她在做什么了: “秭圆,你又在装死了,是吗?” 这房间不是别的,就是秭圆的房间。 而这人自然也不会是别人,就是披上了自己的皮的秭圆。 那时,秭圆一声不吭。 这种一声不吭是常见的。 就好像之前被顾川和初云土埋一样,好像更早前被做仪式的异族人火烧一样,又好像还要还要以前的时候,她被一大堆异族人当做某种的精致的机器乐器用来演奏一样。 世上一切能动的动物都会感到痛苦。 但倘若能像石头一样,静默地、并不会思考,永远地处在原地,任水流,任风吹,就一点也不感到折磨。 而是可以平静地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 接着,平静地继续存在于齿轮人的群体之中,仿佛自己和他们总是一模一样、总是……并无不同。 第二十三章 成为野兽 齿轮人并不会哭泣。 当时,顾川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寂静的、在不动与不变之中凝望时间的深渊的人。 她始终静默地坐在草堆之中,好像一座雕像,只在初云抚摸她的手或者背部的时候,她会触电似的动摇。 这种动摇让初云感到可爱,有点像是她以前的医生,碰一下,就会这样。 她刚想说些什么,顾川却开口了: “我们不是来伤害你的,你不用害怕我们。我们什么都不会做的,对不起……打扰了你……” 秭圆没有任何动静,只是继续紧抱自己的身体。 初云侧目,少年人意外的平和叫她觉得好玩。 “你不是有一直有把秭圆带走的想法吗?你转念头啦!” 少女站起身来,朝他眨了眨眼睛。 两人的话语一字不落地进入了齿轮人的耳中。 “现在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顾川侧过头去,不敢与初云对目,他害怕叫她看出自己的胆怯来,“我们恐怕已经很难做到这件事了。我们对她也没做过什么好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只有给她以她所想要的宁静……我想这样也许就很好了。” 他们原本就准备了两个大的背包还有一个小的拖车,里面已经满满载载地塞满了他们所需要的一段距离的物资。 齿轮人对附近地形的勘测,他们也了然于胸,换而言之,即是知晓了四十个以上的异族部落所在的位置,包括若干个绿洲和地下古遗迹。 有这些地点作为托底,他们就可以轻易地规划路线,在野外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时,便可以返回绿洲或异族部落,尝试补给。 有一个问题在于,对于大荒向南尽头,他们还没有获得相关的信息,只知道齿轮人们语焉不详,说他们的世界问题解答者最多的数量都死在那儿。 思绪翻转之间,初云已经背上了厚重的包,说: “走吧?” “嗯。” 只是当少年人的手再度靠在齿轮边缘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地转过了头,看向一直蹲在那里的秭圆。 秭圆依旧一声不吭,犹如一片汲汲不变的深渊。 “为什么你明明痛苦到了在装死,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呢?还是说,你并不痛苦,这一切都只是我……错误的想象呢?” 他质问道。 室内一片空寂黑暗,什么回响也不存在。 他没有期待秭圆会有回答,只片刻过后,便悄悄地合上了门。 但就在这时,他好像听见了一个声音,是从门后传来的。 谁也见不到那时候的秭圆的样子,只听到她说: “我们不能离开,我们生来就是从导师们身上落下来的,我们的生命属于导师们,我们背负有使命,我们将要继承导师们的遗产。我不能违背导师,因为他们是我的创造者,是我的……先祖。” 是父母,是祖父母,是先祖。 她的轮廓在黑暗里,消失在门后。 她还在说话,但她后来的话声,顾川没能听见。 齿轮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长得像人,为什么会在解答问题,又为什么问题会包罗万象? 他抱着种种疑惑,跟在初云的身后。 龙心角被他别在腰间。 他是不准备将这曾经要捅到自己脑袋上的凶器还回去了。 初云和他一前一后,一路往着更上层、更接近城墙位置的地方奔跑。被种种材质不同的门墙阻挡的道路,愈发错综复杂。 但只要手持指南针,他们就绝不会迷失方向。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让那群躺在地上的身上长出菌斑的齿轮人,也避开正在巡逻的用各种方法还醒着的齿轮人,更避开那些正在寻觅着某些踪迹的齿轮人。 初云的运动能力不可思议,少年人的身躯也久经锻炼,他们很快找到了一条可信的通道。 “这是当初,我们闯进来时所走的风道。” 现在,他们知道那个变色石空间是天体问题为了制造巨大的风所建造的空间。 “走吧。” 他们从通道里走出,变色石空间里依旧塞满了一种黑色的淤泥。 他们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地在黑色淤泥上爬行,穿进另一边的通往城墙以外的地方的管道里。 熟悉的一切让顾川感到安心。 但风与沙的声音的缺失,又让他感到不安。 两个人背着包,跑入了一片黑暗里。 黑暗的尽头,是用天青金做成的堵上了孔的墙。 初云一拳头敲在墙上。她的手罕见地、泛出一股血红。而墙纹丝不动。 “怎么会!”鹿角人的话语又回到顾川的脑海,“齿轮人对建筑的封锁……是这么彻底的吗?” 他也一拳头敲在墙上。他的力量甚至激不起墙的反抗,而是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见了。 “是的,这就是……冷却的系统,没有想到居然为了限制我们的反抗,而被使用了。” 那时,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顾川猛地回头一看,黑暗的阴影里,逐渐露出一个筒状的轮廓。一个齿轮人,带着另一些齿轮人正在往这里来。 “没有想到,你们居然会来到这里……这不是在自投死路吗?” 那人说道。 “京垓九!” 顾川握紧拳头,喊出那人的名字。 来者正是镜筒人。 只是这时的镜筒人显然和之前大不相同了。它的身上破破烂烂,原本穿着的衣服只剩下几块布料还挂着,露出其下精致万分的机械结构来。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脑袋。 那可怖的镜筒里,十几块透镜仍在幽浮,自顾自的发光,于是便像极了黑暗之中的孔洞。孔洞之外是……正在偷窥这个世界的人。 这怪物的精神状态绝不对劲。他身上的齿轮正在发出一种嘈杂的错乱的响声。他绝对不是抱着善意而来的。 他唯一的善意维系在某种由秭进和京垓所确立的秩序上。 顾川背后冷汗淋漓。 这里,腾挪转移的空间太小。 “博士,我们想要离开这里,你知道的……我们来到这里只是一个意外的偶然,我们的目的是前往更遥远的地方,请问您能让我们离开这里吗?” 在狭窄的镜筒里,震颤着的透镜犹如展翅的蝴蝶,无数蝴蝶的翅膀重叠在目镜之下,便似万花筒之绽放,无穷无尽。 “呆在这里不好吗?这里难道让你们感到不安心了吗?” 他慢悠悠地走向前来,不再像原本那样客气,顾川毫不怀疑他会向己方出手。 “你们是带来了那被叫做太阳的永恒的发光体的消息的使者,是我们的贵客,你们的知识理应留在这里,做更多的贡献,不好吗?” 站在一边,同样严阵以待的初云说: “那是没劲的事情呀!” “原来你们也觉得这是一件没劲头的事情呀!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或许是如此吧。力求准确,而寻求概率上的肯定或逼近,这是我们一向的准则。” 这话让京垓九好像愉快地在颤栗了。 但齿轮人的快乐总是很难表现出来的。面部的几块小小的转轴支撑着情感表达的变幻。 在其余齿轮人放出的暗光中,镜筒人的影子格外狭长,好似一条站立着的、伸长了脑袋的蛇,一路延过顾川与初云的脚底,直至天青金的墙壁之上。 “无聊是常态,而有趣则是偶然的事情。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很无聊的。这座城市里,作为我们,其实很多事情,我也感到很无聊。探寻天体的存在也好,了解世界的奥秘也好,维护秩序也好,共享一切成果也好,永恒的自我的辩证也好……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我而言,并无增加的欢乐。” “所以你背弃了这些吗?选择和京垓一起……做不同的事情吗?” 顾川问他。 镜筒人说不: “你们忘记了吗?我说愉快的事情总是很少的。我每次掀起狂风,都在期待下雨。一个精神病齿轮人说大荒曾经下过数百万年的雨,是从月亮上下下来的,彻底浸透这片大地。我就在想为什么它不再下一次呢?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从此便能——见不到上弦月。可惜的是,我从未见到过。” 维系道德的弦已经崩坏,于是这个齿轮人所追逐着的东西,早已不再是纯澈的对问题的解答。 他继续向顾川逼近,距离缩短到了三十米内。 “可是只要活得够久,是不是就会见到天之下雨呢?既然大荒曾经也不曾是大荒,而齿轮人曾经也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接着我就开始想,要是活得足够久的话,是不是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好的事情呢?” 那时,京垓对他说他们应当是永生的。 那一句话的问候,让京垓九的想法再也不同了。 顾川不知道鹿角人和镜筒人到底发生什么样的缠斗。 但镜筒人竟然站在这里,恐怕那鹿角人已经凶多吉少。 “哈哈,那确实是的。” 顾川又问: “您告诉我们这些是为什么呢?” 无边的砂砾打在一墙之隔的天地的胎膜上,而天青金的墙壁却隔绝了一切外面的风声与呼喊,使得解答城内一片静谧。 宁静的黑暗的甬道,犹如地狱张开的食道。 而他就站在这食道的开端,看向这两个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并摧毁了他一生全部的研究的人。 “异乡人们,这件事情简单呀。” 这个镜筒人已经不再是他们之前所认知到的、作为标准齿轮人的存在,而是某种更加接近野兽的怪物: “尽管,我们都承认了只要活得够久,就能看到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事情。但是呢,这也只是许许多多,而不是全部的。比如说,有人逃到了光凭自己的力量怎么也无法抵达的地方的话,然后他死掉了的话,悲观的异族会说他们无法报仇了,乐观的异族则会说老天开眼了。” 顾川见到原本站在他身后其他的齿轮人正在退避,只余下那紧紧贴在他身上,可以自由旋转脑袋的猫头鹰的齿轮人还在。 “这就像是你们想要前往世界的尽头,而我还会继续呆在大荒,等待那场连绵永恒的雨一样。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很久不能再相见呢?那么你们死了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了,是不是?” 他无比真诚地说道,丝毫不再掩饰自己已经溢出的恶意。 他在听到顾川的答复之后,完成与鹿角人的决斗之后,宁愿搁置手中的任务,交由其他的齿轮人,也要赶往这里。 他无比确切地知道,这个少年人一定会走,会离开,会到他再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然后将他们命运的线彻底切断。 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 “我能问你,你为什么突然恨上了我们吗?” 京垓九没有回答,眼前的人的疑问已然不再重要。而是在集中精神使镜筒放光的过程中,回想到了过去。他想起自己此前的犹豫与彷徨,想起他清清楚楚所记得的当时的一切,只觉得那一切都无比可笑。 “问题的关键,不是很简单吗?” 从来没有人见过太阳。 从来没有任何齿轮人留下过关于太阳的记载。 所有的一切的信息的来源都在于身前的两人的身上。而他们并未选择站在他们的一边。 这难道不荒谬吗? 难道他就要相信这两个人吗? 而就算他相信这两个人的论调,他就要将这痛苦的果实自己苦涩地吞下吗? 这是没有必要的受到导师规范的行径—— 就像齿轮人需要拆解自己。 就像齿轮人不得奴役异族。 是的,真未必真。 就算是真的,也无所谓。 “无关乎对与错,现在,我只想将你们杀死。” 镜筒人的思想已经彻底地转变了。 他现在,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到愉快了。 不是按照任何的规范做事。 而是、仅仅地、按照自己的本能去探求,按照本能活下去,然后做一切愉快的事情。 应当成为野兽。 十几块透镜重叠在一条直线之上,不知从何处奔流的力量贯穿了全部的镜筒,即将倾泻而出。 这镜筒,在最初被安装在他的身上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很显然,既然安装在我的身上,自然是为了……扫除让我感到痛苦的人。 “我……” 不能直接看到的光,具有着的是将天青金以下,绝大多数物质彻底粉碎的能力。 在这狭窄的甬道之中,在他背后还有猫头鹰齿轮人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出错。 而光即将爆发。 “终于快乐了。” 面目全非的野兽抬着头。 只是那时,光线溢满目镜的瞬间,过强的力量会阻碍外界光线的流入。换而言之,他将看不到任何的外界,也就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人做了什么他必须及时做出反应的事情。 那是犹如混沌的鸡子般在顾川的手中跃动的东西…… 被他飞掷而出。 而初云随之,一手拍地,在紧贴地面的情况下,横空飞向了前方。 再下一瞬间,光辉喷薄而出。 第二十四章 月之下 最初的瞬间是黯然的,好像太阳还没有跳出山头时,万事万物所蒙上的深邃的苍白。不过只需要霎时间的功夫,全部的管道,与全部的墙壁全都会被随后的光线明亮。 管道的纹理,或者人身上的雕饰尽数因此清晰。 在那之前,贴地飞驰的初云已经抓住了镜筒人的腰身。 她抬起头的时候,却没能看到镜筒的脑袋,她的目光所对上的是一双血色的眼睛。那是附在京垓九身后的齿轮人,脑袋发生一百八十度的翻转,从镜筒人的肩膀边上冰冷地望向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她。 那披着猫头鹰皮肤的个体叫做壤阡。 一个宣扬着月球灭世论的齿轮人。 “又见面了,外乡人。” 说话的同时,这人的双手从京垓九张开的腋下蓦地向初云伸长了。这一双手上所使用的金属与其构造,在过去曾经承担过挖穿大地的工作,见证地之极深处的世界的秘密,在后来,曾用于狩猎的活动之中,猎杀了数不尽数的大荒上居住着的生灵。 但初云只轻轻横起右手尝试格挡。转瞬之间,壤阡的双爪便碰上了初云的皮肤,便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压力。 这齿轮人立刻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不置信地说道: “使者——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是被那群山之中的风雨吹到这边来的吗?还是被哪位侵入的横行霸道的主人从自己的领地中赶走的? 在他的质疑还没能问出之前,无形的光束已经笔直地打在天青金的墙壁之上,从天青金上传来的特性的反震,使得京垓九向后却步,而壤阡同样被迫调整位置。 十几片、或许是十几片的、数不清具体数目的透镜重新接收到了外界的光明,于是镜筒人看到了那颗被投来的仿佛在呼吸与抽动空气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的心脏?” 他发出咕哝的疑惑的声响。 光线在如狱的旁边,发生异常的曲折现象,一路扫过天青金的墙壁,远照他方,险之又险地侧过顾川的脸庞。那时顾川根本没有关注外界的情况,他非常清楚地了解他的关注是来不及的,如果他死了就是死了,如果他还有意识、还在做事,那就说明他没有被打中。 当时的少年人只是按照自己想象中的镜筒位置的盲区,拼了命地就地前滚。 直到那光线曲折完成,而他的意识尚在,他就理解到他没有死。 他只有很少的不足一秒的时间观察如今这狭窄通道里所发生的一切,看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京垓九,正处于这齿轮人的侧前。而镜筒放射的力量正从他的身旁走过,由于如狱的干扰,转向了另一侧。 于是他便猛然向京垓九的脑袋扑去。 只要那镜筒继续不受控制,这两人就始终全身处在威胁之下。 想要在这场战斗中取胜,目标其实非常简单。那便是控制住京垓九的脑袋,并且在这狭窄的空间内……主动控制光线的照向。 初云同样能够理解这个观点。她与壤阡的角力正在僵着。于是她不再继续,而是猛然一退,使得用力过度的壤阡猛然失衡。接着,她才一股作势扑在这两个齿轮人的身上。京垓九顿时发出一声怪叫,原本想要改变镜筒照向的企图落空,与壤阡一同摔倒在地。 这种种动作只发生在一个念头的前后,溢出的微光遍照通道的内部,那时,通道外侧的齿轮人也看到了通道内侧的光景,只是他们与京垓九的想法接近,不愿意贸然接近这危险的不受控的场地。 不具备形状的某种透明的东西从十几块透镜的折射中,随着他们的倒下,一路上滑,撞上顶板。这顶板并非特殊材质,仅一瞬间就消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破口。 紧接着,镜筒射出的力量远入寰宇,一路贯穿到这解答城的最顶,使得几许黄沙从上下坠。黑魆魆的大风随之一震,吹进外界浑浊的空气,使得内外再度在极微的层面上相通。 浮在空中的鸡子随着光线连绵波荡,不停吸积空气、尘土与被镜筒照射打下来的无边无际的物质的碎片,逆光而行。 这时,少年人的身子才在飞扑中,摔到京垓九的侧身,压住他的一只手,自己则全力抓住他的脑袋。只是刚刚抓上这镜筒,从京垓九的脖子上所传出的巨大的转承的力道,便叫少年人的虎口发麻,几欲脱手。 “你要控制我吗?” 这镜筒人冷冰冰地说道。 他不知道京垓九是从哪里发出声音的。 “我没有想过控制任何人……”京垓九的手在动,于是压在他手上的顾川也被迫扫过地面几个弧度,“但其中不包括阻挠我的人!” 京垓九脖子上的支架在鹿角人的攻击中就已经出现异常,如今更是难以控制自己。壤阡见状不妙,从京垓九的身下,也用自己的手抓住了镜筒,辅助京垓九控制这镜筒的朝向! 但初云正摔在京垓九的身上。 她一手捏住了壤阡的手关节,要把他从镜筒上抓走。巨大的力道使得壤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楚。他睁开血色的眼睛,困惑地看向这异乡来客: “你是褢(huái)熊还是重明兽?” 初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奇珍异兽,只说道: “我的名字是初云。” 事情的发展已出乎这四个人全部的意料。四个人扭打成一团,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在那唯一的镜筒之上,使得镜筒再度转向,光线随着如狱曲折,重新彻向墙壁,发出可怕的巨响。大片的钢铁与金属被化作飞烟,从那焦灼的洞口冒出。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稳定地存在。 “你还不停下吗?京垓九!” 绝大的力量破坏了建筑的结构,无边的碎砾悠悠飘来,砸在纷争的人们的身上,讲述着一个不祥的故事的走向。 “孩子……”这镜筒人不知从哪里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大笑。它无比轻蔑地说道,“我无所畏惧。” 顺着心志的野兽不停地要把镜筒转到顾川与初云的方向。 顾川的双腕在镜筒的反震之下,被压到自己的胸前,近乎骨折。而不可视的力量就从他的衣服边上擦过。 顿时,袖子上便冒出一缕灰尽的烟,擦出一道血痕来。 受伤让人清醒。少年人咬牙,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他猛地转变自己的力道,使得京垓九压过来的力道猛然失效。镜筒顿时转折,射向了不远处的地表。 整个通道都在震荡。 岩土与钢铁、齿轮与转轴的结构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击。原本填充了整个变色石空间的黑淤泥被不可视的光线震起,从缺口处如浪潮飞来,没过四人的身躯。 淤泥中冒出的黑烟飞逝般地掠过他们的双眼。 顾川放开了一只手,而向初云伸出了。初云猛地抓住。镜筒人正要趁着这个转变,再度扭转镜筒的方向! 可就在这时,变色石空间的内壁被镜筒光线击破了……就好像当初一样。 大片的黑泥裹起四个人往着这寻求答案之城的更下方,更内侧涌去,一路淹没无数已经停转的齿轮,仿佛大水冲进了城市,遇到无数的障碍物。 这一片区域地板内侧的齿轮结构随之崩塌。 他们滚向了更深处的区域。 直到某一面墙壁如土倾破挡土墙般被撕裂而崩溃,那古怪的凝滞的液体大量流入其中。再一会儿,顾川和初云才从中冒出一个头来。 那时的顾川好一会儿处于几乎动不了的状态,初云撑起他的身体,带着他连忙远离。 “我们……在哪里?” 少年人问。 “不知道……”初云说,“我们在一片我们从未到来过的地方。” “有标志吗?” “有。” 初云扫视一圈,在黑暗之中望见了一个刻在墙上的十字形。 “那就是第四问题区域。” 据说秭进原来就是在第四问题区域解答问题的人。他们致力于解答的第四问题是我们能选择做什么。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的齿轮人。顾川的恢复能力不知何处变得极强,他稍微能动了,就自己走步,他闻到这里也有某种特异的香,他更看到也有许多长出菌斑的齿轮人躺在这里。 这里的齿轮人好像都披着人皮,乍看上去,他们以为自己回到了落日城的某个阴恻恻的小巷子中。 只是稍微凝神定睛,就能发现那玻璃球般的眼睛,与偶然露出皮外的各类机械装置,证明了他们都并非人类,而只是像秭进秭圆一样披着人皮的齿轮人。 这里的路与更上层的路一样四通八达,但多有降下的闸门,阻碍了初云与顾川的探索。他们发现他们最后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向前,一条是向后。 还有一条不算路的路,是他们所过来的裂开的破损的城墙。 他们没有来到过这里。 因此,向前或者向后的路都是新的路。 他们沿着路往前走去,看到倒在四边的齿轮人越来越多。 “这里发生过争斗。” 顾川判断道。 初云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始终在齿轮人的外表来,并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她好像和披着人皮的齿轮人略微有些相近。 只不过一者是不同事物的拼接,而另一者则是披着人皮的纯然齿轮。 这个结论罕见地、让她陷入到一种困惑中去了。 在长路尽头的两旁,密密麻麻地堆了十几个齿轮人,好像是被扫到一边去的。而前方的齿轮大门上面则长出了细密的菌丝。 顾川硬着头皮,说: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好。” 初云走到齿轮门的旁边,十几个沉眠的齿轮人就躺在她的脚下。她看到这些齿轮人身上所长的菌斑都蔓延到了一起,好像把这些齿轮人粘在了一起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种诡异的事物,尝试推开齿轮的大门。齿轮的大门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开始转动了。 里面漏出了红橙色的光、摇晃着的红橙色的光。 在门开放的瞬间,他们以为他们看到了一堵抽象的画,那是一副由正在墙壁上生长着的在光下反射出黄昏色的菌群构成的犹如倒垂的树木般的画作,有点像是发黄发黑的牙,又像是长出深绿色霉斑的墙角。 顾川可以看出原本这面墙上本应该没有生长着的菌群,这些都是在短短时间内附着上去的。 菌落的茂盛简直要从墙上长出蘑菇来,像是一片微缩的复杂的丛林,以致于这面墙上原本应有的东西全部都看不清了,只剩下了这些茂密的活着的生物正在舒展自己的身姿。盘卷着的瘢痕,像是跃动的火焰,与漩涡般的星空,躁动、纠结、盘桓以及疯狂。最密集的地方甚至变了颜色,从黄昏色变为全黑,犹如数颗恐怖的眼睛。 “这究竟是什么?” 顾川喃喃开口。 房间内有许多柱子,这些柱子上也长了些菌。这些柱子不是金属做的,也没有齿轮……都是石头,都是纯粹的石柱。 “我不知道它现在是什么……” 从顾川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顾川大惊失色,以为是京垓九还没死,并且追来了,他连忙转过了头,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意外的俏丽的身影。 那是披着人皮,穿着衣服的秭圆。 初云叫了一声秭圆的名字。 秀丽的长发,披过了她的肩膀。她在初云的叫喊中微微颤动,像是一株随风摆荡的小花,无能为力地在石头边上垂微与颤抖,她所感到的情感的第一种即是恐惧,她好像正在忍受某种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恐惧。这是顾川第一次完整地欣赏这个披着人皮的齿轮人的样子。他看到她的嘴巴上,玻璃球般的漂亮的眼睛上,还有其他裸露的肌肤上,都贴着一层透明的胶带。胶带泛出一点深绿的色彩。 这种胶带可能是之前正廿所用的试纸。 “你怎么会到达这里?” 顾川不无谨慎地问道。 根据顾川对秭圆的了解,她应该还在把自己埋在草堆中。 秭圆站在门口,侧过头去,小声地答道: “我是被博物导师叫来的,它正在要求所有还醒着的齿轮人尽快驰援最内侧。因此,我过来了。” 顾川这就明白了秭圆为什么不再装死了。她不会反抗导师们的命令。博物导师正在积极地发动剩下的齿轮人。 “那这面墙原先是什么?” 秭圆凝视着这面长出无数菌斑的墙说: “这面墙之前应该是寓宇导师的本体……现在,寓宇导师恐怕也被这些古怪的在空气中飘散着的孢子感染了。寓宇导师的抵抗能力和一般齿轮人是一样的。但……这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反叛者们不可能有杀死导师的能力,他们不敢的,导师只是睡着了。” 证据在于各处通道的闸门的升降还在进行中,说明寓宇导师对整座解答城的影响能力还在。 顾川不敢上去摸,只在这房间里徘徊。 “你知道出去的路吗?” 博物导师只吩咐秭圆来到第四问题区域最深处,驰援寓宇导师。但在她见到寓宇导师如今的情况后,她又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就什么都不想做了,她呆在那里,又趋向于那种装死的状态。 她靠在门口,只想等待这起事件的完结。她说: “我知道的路都被关上了。” 这话让顾川失望。 但随后,秭圆又说: “不过这里可能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东西?” “寓宇导师会保存各式各样的东西,许多东西,也只有寓宇导师有这个能力看护与保管。你们捕获的幽灵船的引航灯可能就在附近,或者就在某一处的地底。”秭圆说。 这话让少年人惊喜到了极点。只要可能,他是绝不想放弃那艘可以在沙海上只靠着光就能自由航行的神奇载具的。 顾川立马看向了脚下。 果不其然,这地板不是正常的地板,而是空心的,每面地板上都画着点奇怪的标志。这些标志的学问已经超过了顾川所知的解答城语言的基础,他并看不懂,只能半猜半摸地寻觅。 轻悄悄地掀开地板,就能见到些古怪的东西。 这些古怪的东西,必然是了不起的奇物,或具备非常的历史意义,但顾川一个都不敢碰。因为奇物的功能是不确定的。像是神话里,触碰即中毒,或者对上目光就会石化,这些怪奇的现象都有可能发生。他和初云只需要找到引航灯就够了。 这是个可怕的由齿轮人所构建的宝库,可惜与他们并无关联。 他不无遗憾地掀开了又一个石板块,却看到里面的格子里,只放着一块平平无奇的岩石。 这块石头无比寻常,有其断裂面,也有其随着无尽时光的破损与污垢,还有一些诡异的、古怪的蚀刻了的痕迹,好似承载着无数历史与光阴,讲述着谁也不知道的已被时间忘却了的神话。 不过,尽管看上去寻常,他想,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奇物。 少年人拿起之前掀开了的地板砖,要将其重新合上。磨损的石板发出轻微的响动,犹如在这世界之中永恒的风声。 那时候,石板已经合上了一半,焦急寻觅的少年人却突然发现那块石头上所刻着的文字、他是认识的。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意识到这是一种更早期的、未经过繁化的简单的落日城的语言,而笔迹则是古老的,饱受磨砺的,仿佛经历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光阴。这意味着过去,曾是有落日城的人来到过大荒的。只是齿轮人们并不清楚而已。 他看到上面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写的是孩子们,你们以为你们已经逃走了吗? 而第二行写着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这片大地,从来没有。 那时候,上弦月依旧挂在大荒东北方的天空之上,它明亮的光华则依旧轻轻地张在隐隐约约的群山之上,犹如一块透明的面纱。 第二十五章 完结的阶梯 而月光之下,弥漫的风沙,好像大地上雪白的海浪。 解答城的极深处,顾川注目石头上所刻着的文字不知什么时代的生灵所留下的,对未来的传话。而那时,初云蹲在另一个角落侧首,得意地向顾川喊道: “呀,川,我找到了!” “哦,哦……我知道了。” 顾川心不在焉把地板按上,站起身来,往初云的那边走去。他看到一个比四五个人还大的格子里,方方正正地摆着那一盏引航灯。 引航灯乍看上去很大,实则很轻,只需要弄个小绳子,就能拖在后头带走。顾川从背包里取出绳子,尝试绑扎。绑扎的时候,他的目光游移,始终在观察四方。不知不觉,他又看向了秭圆。 那时的秭圆蹲在门的一侧,抱紧自己的双腿,几乎蜷成了一团。 绳子绑好后,初云牵起引航灯,看着顾川走近了秭圆。 少年人对齿轮人说: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等待事情的结束。”秭圆呆板而迟钝地发声道,“如果博物导师向我下令,我会按照博物导师的指示作为。” 初云不开心地在地板上狠狠踏了几步。空心的地板发出了一连串轻快的响声,于是她的注意力被脚下的地板吸引了。 “这里的人都倒下了,你要是被那群正在掀起反旗的家伙们撞到,你也会被撕开贴纸,感染那种怪奇的孢子吧?” “……” 秭圆陷入到一种古怪的沉默之中了。 她始终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大腿,好叫自己看不到别的任何的东西。 好一会儿,她才像是害怕顾川又念出一加一的口令似的,说道: “这不要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她并不怕这点。 “这位……既然这位一面墙的寓宇导师已经倒下了,但是打倒寓宇导师的人不在,是秭进和京垓他们前往了更深处的问题王国吗?” 秭圆没有回答。 她突然不再说话了。 也许导师的事情是不得和外乡人议论的。 少年人掩住了自己的失落,说: “对不起,我打扰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帮了我们很多……” 接着,他向初云挥了挥手。正在地板上跳踢踏舞的初云连忙藏住自己的姿态,猛地定在地板上不动了,好似在佯装她跳来跳去发出声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她拖着引航灯,大大方方地走来。 秭圆的存在说明了客观上存在一条路径可以直达上方的第十二问题区域。 两人一同使劲,想要把这齿轮门再度推动。 齿轮门再度发出轱辘轱辘的响声,外侧由倒下的齿轮人发出的光亮重新射入此间。于是墙上的菌落,无边的石柱都被洞明了,一个接一个成像的光圆上下飘动。 只是事情的发展总是不随人愿。 门外,有人。 一个他们所熟悉的影子站在十几道灯光的边缘,头上微微发光的镜筒对准了他们的脑袋。 少年人的手立刻停在了齿轮的边缘。他不置信地面朝这阴魂不散的齿轮人,喃喃道出他的名字: “京垓九……” 这已经陷入疯狂的齿轮人,身上破破烂烂,各种各样的机械已经弹出了他的身体,犹如一根根伸出体外的铁针。 到了如此境地,已经见不到任何机械的美感,只余下阴森恐怖。 这骇人的怪物冷酷地说道: “这位新人回答不了你们的问题,我能回答。我来告诉你们罢!时复导师和天人导师居住在寻求答案之城最深的地方,我的同胞即将改变这座城市的面貌,而你们是决计离开不了的。你即将面对我与我的同胞们对你们的最彻底的追杀。” 而他的物镜表面,正闪烁着深不见底的荧光。 说来,很少有人知道寻求答案之城究竟有多深,其道路究竟有多么复杂。 不负责第一问题与第二问题的齿轮人们不会踏入到解答城的这一深度,而知识未掌握到门徒层次的齿轮人们就对解答城的构造所知甚少。 京垓九的陈述没有撒谎。 那时,反叛军的队伍就在顾川他们的脚底。 第四问题区域的底下,就是第一问题区域的开始。 寓宇导师陷落之后,京垓的队伍,与秭进和狮子头所在的队伍从两个方向得以汇合,成功抵达了解答城的最深处——第一问题区域。 “但我一直不知道第一问题是什么问题哩!” 四处张望的秭进对此感到好奇,便问京垓。 秭进知道京垓就是第一问题的解答者,更因其解答的开拓性的贡献,而做到了门徒之中也最为特别的“博士”的等级。 而他亲眼所见的第一问题王国的布置,与其他所有问题王国都是一样的,这让秭进感到莫名的遗憾和失落。他一直以为作为十七个问题之首的第一问题,应该会非常不同。 “第一问题非常平凡,如果你知道了,你会感到无聊的。” 京垓摸了摸秭进的脑袋,笑意盎然。 反叛的齿轮人中有许多都是第一次抵达这个深处,他们配合原先就在第一问题区域工作的精神病齿轮人在京垓的指挥下,对这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 而第一问题区域原本的齿轮人也尽数倒在地上,陷入了一个长长的无边的梦。 “告诉我嘛!” 秭进热情地追问道。 “好的,好的,其实啊,第一问题的陈述非常简单。” 京垓站在一束束不同颜色的光中,犹如行走在一片梦幻的海洋里。无边无际的光照亮了墙壁的表面,叫所有的纹理都清晰了。 他说第一问题是: “我们的认识的过程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能够知道什么? 或者,认识又是如何成为可能的。 五光徘徊,十色陆离,满墙的飞影里,很快,狮子头齿轮人报告道他们找到了一处记载中的隐匿地点。两人走向前去,见到那是个小的藏在墙里的厢室。 其布置,与各个问题区域前往精神病广场的厢室是一样的。 厢室的空间狭小,仅容两人坐。 如果强挤,可以坐进第三个或第四个齿轮人。 “诸位可以停下了,等待我们的好的消息罢。” 京垓便对众人说道。 精神病齿轮人们本来也不愿意下去,就站在一边,见着秭进和京垓、还有那狮子头齿轮人进入其间。 然后机关发出一声响,封闭的厢室开始下降。 这厢室没沿着圆弧齿轮的轨迹,它不像摩天轮。 它是笔直下降的。 最开始是一片黑暗,只有三个齿轮人的灯泡眼放出的荧光照亮彼此。但很快,像是玻璃一般的墙壁里飞跃出了点点的荧光,擦亮了紧靠厢室的电源的缆线。 这些从墙外飞逝的荧光让秭进感到不安。 而京垓却想起了他最初前往精神病广场时所见到的一切。 “人们之所以声称自己能够看穿未来,只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对未来其实……一无所知。” 他想道。 在来到精神病齿轮人的下层后,京垓理所当然地见过地球仪齿轮人。当时他曾问它: “你既然知道前因后果,那现在,我问你,我是从什么世界来的呢?” “你是从一片荒芜的世界来的。”类似地球仪脑袋的齿轮人说,“并且已经死过了很多次了。” “哈哈,那我的未来会变得怎么样?” 地球仪的齿轮人沉默了一会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当时,旁边看热闹的人笑道: “哈哈,待会儿,他会说你的事情非常复杂,他不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啦!你可以走了。” 地球仪齿轮人感到不开心,他开始嘟囔起每个灵魂的前世后果都是非常复杂的,他花上一辈子也讲不清楚哪怕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呀。他不高兴地说: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吧,你迟早会变为大海中的泥土。” 海? 齿轮人们只在记载中有过海的概念。 不过……变成泥土吗? 京垓一时开怀,饶有兴致地回忆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可他想到一半,那困惑、好奇还有恐惧到了极点的秭进发出一声怪叫: “周围越来越亮了!” 狭窄的厢室在谁也不晓得的阶梯之中,无尽地向下坠去,就像石头坠入了看不到底、也看不到水面的幽深黑暗的井中。 等坠到了一定程度,四处闪烁着幽暗的向上冒出的光。点点滴滴,一团团,一簇簇,犹如萤火,犹如倒映在水面之中的荡漾着的月华。 无边的月华随着厢室极速的下降,而向上掠去,演绎出诸多光怪陆离的景色,好似墨水沁入了水中,晕散开来的无边的景象。 “别怕,进,我们正在前往形体界面以下的地方,这是正常的。在形体界面以下,世界问题所使用的探测波的传播速度会发生明显的增加,换而言之,这里的物质密度远远大于大地表层的岩石。” “可是,这些东西,明明就是液体吧!我感觉它们是在这小屋子旁边流动……” 秭进的脸贴在了厢室玻璃般的墙壁上。他看到那正在离去的上方,漂浮着许多棍状物。这些棍状物是齿轮人的机械,在漂浮的过程中,对液体的性质与运动进行了有限的侦测。 “难道物质问题与世界问题的解答者,曾告诉过你,液体的密度一定会比固体的密度稀疏吗?又或者,有人曾告诉过你,会流动的东西,就一定是液体吗?进。” 京垓撑着自己的双角,恬静地问道。 秭进猛地愣住了。 仔细想想,这确是他自己虚无的猜想,而从未有人能够确凿无误地告知过他这两点中的任何一点。 “你知道得好多呀,京垓。” 秭进忍不住感叹道。 寻常的博士也不过是通晓自己所需解答的问题所需要的一切的知识。而京垓的知识已经远远越出了这一界限,让他想到了无所不知的导师。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进,只要活得够久,一切知识,都是唾手可得的。” 他说。 狮子头齿轮人一言不发,他靠在墙侧,眺望这无边无际的世界的另一处。这齿轮人曾经直接服务于均平导师,因此,他知道他们所处的正是均平导师所说过的“下降的阶梯”,也就是当初世界问题的挖掘者,所挖出来的通往世界最底之处的“井”。 一个可能有数百千米,也可能有数千万米的井。 玻璃箱般的东西,抵达最底之处时,连绵地闪烁出一阵红蓝色的光,示意其间所坐的人,他们已经到了。 “博物导师,你也在吗?” 他看到光的闪烁,便问。 “孩子们,你们的表现一直在我的眼中。” 灯光的闪烁传递了一种只有齿轮人晓得的复杂的言语。 “那我们的表现,您失望吗?” 京垓知道博物导师很早就将自己身体全部拆掉了,因此,现在的博物导师只是流窜于这数千年来都在不停翻修的解答的城市里的怪异的信号。 狮子头齿轮人一声不吭,寂静地跟在京垓的身后。 而秭进又有恐惧,又有点好奇地走在京垓的身前。 那时,博物导师无比伤心地说道: “对不起,孩子,我并不知道现在我该对你们说些什么。” 不论是生命,还是死亡,也不论是我们对你们的爱的真实,还是我们曾受到过的作为创造者们的爱,也许这一切都是一样的,但我不晓得我应该从何处讲起。 “没关系,博物导师,我也非常感激你们,让我们能够诞生于世,并赐予了我们以生命,一种宝贵的东西。” 京垓走向前方。 在这地底最深处的房间的尽头,有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密密麻麻地、用秭进看不懂的语言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文字。 而石碑之前则有个小的祭坛,而祭坛上摆放着一只山羊的头颅。 那只羊头正朝着京垓露齿而笑。 两只虚无又黑暗的眼窟窿,吸引住了秭进的目光。 “那是什么?京垓。” 京垓平静地说: “那是一种古老的动物,它活着的岁月与死去的岁月同样漫长,在上一个暴雨的时代,被发现并制作成了我们最伟大的导师。这位导师的名字……” 京垓说: “我们通常称之为天人。” 天人导师。 秭进愣在原地,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尊神灵。 所有齿轮人都是在天人导师的见证下出生,并被天人导师赐予名字。 在这个意义上,天人导师即是所有齿轮人的父亲。而一个种族的父亲,那无疑即是这个种族的神灵。 秭进看到京垓恭恭敬敬地在山羊头面前磕了磕—— 示意一种无上的虔诚。 但山羊头却好像被京垓逗乐了。 它龇牙咧嘴,牙齿的缝隙里,充斥着不知是什么时代又是什么东西留下的液体。 “你既然要把我们打倒,又为何在我们面前顶礼膜拜?快把你要做的事情做完,然后回去吧——你们的道路比我们的更漫长。” 它无声地说道。 千万的光流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上浮。齿轮人世界的最低之处透明如水晶,便叫谁也分不清流动的光是外面原来就有的,还是这明亮的室内带给外界的,只能见到绚烂的流不停地变巨变大、鼓胀起来,便似垂天之云,变得虚无缥缈。 “我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天人导师,还请您安息。我只是在表达,我对一个时代的你们的敬意。” 京垓站起身来,从山羊头底下的祭坛中,抽出一个古怪的黑匣子,匣子上插着一根发条,好像是打开匣子的钥匙。按照古代齿轮人留下的知识,黑匣子的原理是没有解明的,但这些黑匣子确实,就是七位导师真正最为核心的部位。 第一位导师,天人,在其他导师的帮助下,拆解了全部的自己,以制作齿轮人。而最后一位导师的拆解,自然不会是由导师完成的,而是由第一批齿轮人完成的。 最后,导师们只留下执行自身的功能所必要的部分。 这些部分各不相同。 唯一相通的便是黑匣子,相当于心脏一般的部位。 “大荒之上,异族权利的更替,你们已经见过成百上千,有的异族从此衰弱灭亡了,有的异族却趁势崛起,重新成为一带的霸主,循环往复的运动,会叫人感到无聊。” 天人导师说。 “没有想到,最终是在这个时候,我们会被子代所终结。我以为能更久一点,至少能见到我们身上所被赋予的十七个责任中的某一个得到解答。” 博物导师寂寞地发声道。 在秭进与载弍的注视之下,京垓用自己的手,握紧了黑匣子的发条。 “是的,循环往复的运动,还有停滞不变的运动,都会让人感到无聊,现在,让我们开始吧。” 他低垂着双角,犹如最为虔诚的信徒,正手捧一本无上的教典。 “属于我们的时代的更替,我们已不再想屈服于你们所制定的秩序了。” 要知道,没有任何东西会是一成不变的,期望于物质的永恒者,最终也只会被时代所背叛。 过去,面对地球仪齿轮人的京垓曾如此回答道。 但是,生或者死,皆是小道。纵然你的言论为真,而我将会成为大海中的泥土,我的存在也会在这之前,为齿轮人,为大荒,为这个世界带来永不磨灭的属于我的印记。 现在,时候已经到了。 上帝要死了。 第二十六章 挣脱锁链 比一切固体的密度更为沉重,同时比一切固体更为湿滑。 在特异性阻断墙外缓缓流动着的纯粹物质,其流动所度过的永无止境的岁月比一切活着的东西的寿祚都要漫长。而倒映在其中的光辉便在这千万米的大地的深渊中,如最深的夜里点燃的篝火般向上摇动,散出满天的光点。 那时候,狮子头齿轮人载弍就站在京垓的后方,被无边的光点照亮了身躯。他屏息凝神,以为自己见证了齿轮人世界、权力的更替之时。 载弍高大,而秭进略矮。当时,秭进小声地问载弍: “导师们之后会怎么样?” 载弍答: “导师们将会停止思考。” “停止思考,这是彻底消亡的死的意思吗?” 载弍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然后,他轻悄悄地说了一句齿轮人古老的箴言: “一切的解答悉如问来,无所从去。” 说完,他一动不动地凝视京垓转动发条的动作,好像一个山头顶上正在等待东方日出的旅人。但只一会儿,他就发现他开始浑身发抖,抖得像是大风中行将被拔起的树木,仿佛他正在惊讶于他现在所在做的事情。 而他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一种难言的恐惧便无可抑制地进入到他的心底了。 这种恐惧是模模糊糊的,他并不晓得这种恐惧的来源。 那时,他想起了当初京垓对他所说的话。 恐惧并不是客观的存在,而来自我们的心灵,是思考体对于难以触及的未知事物的偏见,只要消除了这种偏见,并习惯它,恐惧自然就会消失,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你应该不囿于现在的境地,你应该作一个超越齿轮人的人,载弍。 超越原本的齿轮人。 他想。 一个可怕的概念。 而执行着这一概念的齿轮人,正在松开发条。 没有面庞的生物是恐怖的,因为它的心灵藏在纯粹的肉里。他说: “再会了,我的导师们……我爱你们,就像鸟儿热爱自己原先的巢穴。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而阻断墙外的光影陆续不断,将这最深的室内映照得无边怪奇陆离,那坛子上的山羊头平淡地说: “说点什么……唉,孩子。你知道吗?我曾见过一个时代与一个世界的落幕,在那场落幕之中,超过上千万的生灵被迫迁徙转移,从一片丰饶肥沃的土地来到这片永恒的荒芜里。在那场看不到时间尽头的迁徙中,我们原先的创造者与我所尝试创造的第一批生物、也就是你们的姊妹,在死之后的样子,我第一次讶异地发现,原来都是同样的尘埃。” 京垓走向了下一个黑匣子所在的地点。 在场的诸人听见山羊头继续寂静地说道: “当我们死后,他们的故事便将再无人知晓,就像一粒沙子消失在沙漠之中一样。而你们所要背负的,你们清晰地晓得吗?” 说到这里的山羊头合上了嘴,闭上了眼睛。 源泉的供给已经断绝,天人导师沉寂了。 在一侧林立的石柱边上,还存放着另外的黑匣子。他取出其中的一个黑匣子,将发条松开了。 那根发条属于均平导师。在发条松开的时候,远在精神病广场之上的长柱体也同时熄灭了。 这代表一种还未被现代的齿轮人解明的远程的能量联系已被解除。 与天人导师不同,均平导师的话只响在京垓一个人的收听器里。在松开发条的过程中,他听到均平导师说: “我知道,在那个广场上,你们经常责怪我是自私的,但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你们说,我们一直是无私的。” 京垓抬起头来,默默倾听。 “这点的证明来源于我们所创造的你们的自私。尽管我们约束你们想做的一切,但我们确实地、从一开始就让你们能做到一切,不管是做什么,也不管是如何消灭我们,好了,现在,你们可以继续去做任何事情了,和你所在的人群一起去做任何的事情——” 毕竟,现在,你们还在最为年轻的时候。 说到这里的时候,均平导师也陷入了永恒的沉默中去了。 京垓平静地走到了另一侧在另一根石柱上,那根石柱上画着数个同心圆。这是时复导师的印记。 时复导师是所有导师中最为特别的一位。 他负责的是解答城里齿轮的转速的调控。 这位导师始终沉默不言,只在发条松完后,在场的三个齿轮人都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创造……” 京垓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博物导师的黑匣子所在的线缆。 当他从线缆中取出博物导师的黑匣子时,载弍看到他明显犹豫了。博物导师与齿轮人们做最多沟通的导师,它所负责的事情数不胜数,在出生,在成长,在派发任务或者在执行任务,在……一切之中。 几乎所有的齿轮人都和博物导师通过话。 工作的时候,停止的时候,无聊的时候,黑暗的时候或者……寂静的时候,只要房间里的灯开始俏皮地闪烁时,就连京垓也会感到温暖。 他低声地问: “你有什么想说,或者想做的吗?导师……” “我说过,孩子,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死亡,生命,我们,你们,我想述说的事情太多太多,可是许多都纠缠在一起,说不清楚,这就是我们所想解答的表达的问题,是不是?” 博物导师轻轻地拨动了这最底的玻璃室内全部的灯光。迷蒙的光明像是水一样涟涟闪动。 这无形的存在便随光轻声细语: “大荒之上,已经有无穷的东西消逝过了,而死亡也终会走到你们的门口,在不知多少时间与不知多少的时代过后,也许上苍的天体也会因之偏移,向我们展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奇迹。到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像现在的我一样感到恐惧。因为我相信,你们所要做到的,一定会比你们自己所想的、以及我们所为你们设想的,更为玄奇和壮丽。” 现在,在这世界最深的地方,你们已经可以向上尽情地攀登了。 “对不起,我们始终无法解答任何一个问题。” 京垓在那时轻声道。 “不,你们并非是什么都没有证明的。” 博物导师笑着说: “我刚刚才想起,或许,第十七问题,已经因你们而得到了解答。” 在他说完话的时候,整座解答城所有裸露的计数的齿轮尽数停止了,然后所有的灯全都以其原本应有的方式亮了起来,向还在解答城里活跃着的齿轮人传达了一个信号。 关于解答城里的动乱的即将结束的信号。 当时,镜筒人的脑袋已经再度发出了强烈的光明,迫使顾川和初云把背包一扔,瞄准镜筒的朝向,各自一滚,好躲开这不可视的快速的攻击。 这种奇异的攻击的特征在于,攻击过后,才会逸出肉眼可见的亮点。可看到光的时候,说明攻击早已经攻击过了,肉眼的所见已经无济于事。 因此必须要先行判断其朝向。 少年人的思路非常明确。 但这一次攻击的后续稍微有些差别,在光亮起来的时候,所有的灯都同时开始闪烁,并在闪烁一段时间过后,稳定地照亮了。 顾川被光闪了双眼,一时之间什么也没看到,只意识到这并非是镜筒人的症状,而是另外的其他事情的影响。 那时,秭圆感知到外界光度的变化,猛然地抬起头来,不思议地、小心翼翼地观察到处的灯明。 “博物导师……你已经停止了吗?” 接着,她在角落里,以一种非常的冷静,开始摸索就在她身旁的地上的一盏灯,好像想要从中得到博物导师的动静,好确定这是否是导师们的死讯。 她很快得到了答案。 一个让她不可置信的答案—— “博物导师,还有其他的导师……确实是死了……” 与此同时,她和顾川与初云都听到了镜筒人奇异冷静的笑。 “解答城里的动乱即将结束,我们即将胜利……” 他开始向顾川的方向移动,并且那一步的速度比最矫健的马儿更快。 这全部的一切说来复杂,但在当时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被闪到的顾川靠在引航灯的边缘,想要躲避。但他原本的身体就疲累受过伤,刚才更是动得太快,又一时之间什么都看不到,在原地只能寻着声音判别位置。 当他判别成功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京垓九已经扑到他的面前。 少年人恢复了点视野,勉强抬头一望,只见到身前是一个巨大的裂缝。那是长在京垓九腹部的人造的功能性的部位,上面长着一排的突出的机械,其中两个像是手一样的机械,在他想要挪动自己的身体时,将他的手猛然按在引航灯的边缘。 京垓九的发声器就在那嘴巴一样的缝隙里,发出一阵狂躁的野兽的声响。 “我想,你一直在惹我,外乡人。” 明明少年人只是在自我防卫,但他的反抗却叫这堕落的齿轮人感到厌恨,而加深了他的憎恶。 怪异的情感,野兽般的暴怒,顺从本能与天性的彻底的精神病齿轮人。 顾川看到他的镜筒再度对准了自己,其中十几片透镜晕散着不同颜色的光明。 “现在,再会了。” 京垓九说。 那时候的顾川已经完全无法挣扎了,只有他的腹部仿佛烧灼似的发热,使得京垓九用来按住顾川的十几根机械臂都觉得失衡。 但镜筒攻击的发出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因此,少年人认命似的闭上了双眼。 但这并非是一种放弃,而是选择将自己的命运委身给自己的同伴。 ——初云。 初云自然会去救顾川,并且一定会救。她是往另一侧滚去的,在京垓九说话的时候,就已起身,准备往京垓九的方向扑去。 只是那瞬间,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动作,无法判断接下来的撞击的情况,而在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自己冒进的行为: “秭圆……你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在全城亮起灯光后的秭圆,猛地站起身来。披着人皮的她站在光里,犹如光的精灵。 她的玻璃眼暗到了极点,而身躯几乎是一瞬间弹起似的向前,直直撞到了京垓九的身上,把镜筒人撞开了。 蜘蛛一般的镜筒人被直接撞到寓宇导师所寄托的墙上。而他们原本用来使齿轮人睡去的霉菌缠上了他的身体,叫他发出一阵声响。 顾川乍然得救,感受到身上的压力一转,连忙站起身来,,睁开眼睛,却没见到初云,而是秭圆正在目不转睛地看他。 “你……回心转意了?” 但他很快就知道,秭圆看得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引航灯。 “走,要走……必须要快点走!” 她一把抓起引航灯的绳子,头也不回地、没有任何犹豫地向外飞奔,好似一只轻捷的鸟儿。 顾川和初云诧异地互望一眼。顾川也说: “走!” 感到困意上涌的初云和接近精疲力竭的顾川都拿起背包,一起跟在秭圆的身后,往解答城的上级走去。 秭圆对解答城里的路径无比熟悉。 她根本无需辨别拐弯,就在一路向上。而原本一些降下的闸门正在打开。 “这是怎么回事?” 顾川惊疑不定地问道。 秭圆似乎在一种完全失神的状态中,她像是梦游一般,对这问题自然地说出自己脑内的思考: “说明,掌管这一切的寓宇导师正在被停止运行。” 到了一个狭路口,她猛地向上,打开一个特别的隐秘的通道,开始在人迹罕至的管道里开始爬行。 这条管道有点像通风管,可以看到底下大通道的景象。 原本被关在解答城外的回援的齿轮人正在不停涌入解答城中。而镜筒人……染着病菌的镜筒人一路朝他们追来了。 顾川在往下惊疑不定地看,而京垓九则抬起了自己的镜筒。 “这家伙还在追赶我们!” 顾川厌烦地低声一句,然后被初云一手带起,往前飞跃数米。接着他们原本的位置便被光束贯穿。 几个回来的齿轮人被肆意破坏的京垓九惊吓,但他们刚要靠近,京垓九便用那胸前蜘蛛腿般的器官凌空飞起,自个儿也爬入管道之中,接着,追逐少年人的身影,在这狭小的管道里一路横穿直撞。 “你们是逃不掉的!” 一个彻底的精神病齿轮人在他们的身后发出一声恐怖的号叫。 而秭圆灵敏矫健地从管道的尽头一跃而下。顾川跟着她跳下,由于几近力竭的关系,几步踉跄。他左右一看,从标志上发现,他们已经到了第十四问题区域。 秭圆继续往前走。 初云抓住顾川的手,也跟在秭圆的身后。 “你要去哪里?” 顾川问她。 秭圆好像没有听见,只是往一侧急拐弯。 初云和顾川在她身后随着她一起急拐弯。紧接着,他们的身后隔着一道墙,再度有不可视的光线径直穿出,催压万物,而使大量的结构发出崩溃的响声。 狂呼的风拂起少年人的衣衫,也吹过秭圆所披着人皮的发丝。 她乌黑的头发,在空中狂乱地舞着,专注地望向前方。 她在飞奔,不停地飞奔。 顾川往后望了一眼,只见到那镜筒人居然从破坏的墙里,在重新开始转动的齿轮之上,飞跃过来,一直扑到他们原本所在的位置,扬起一阵可怕的尘沙。 “你们不会还想要逃走吧?” 京垓九发出一阵渗人的笑声。 它已经完全舍弃了原本站立着的人的姿态,而像四足行走的蟾蜍,或者更多足行走的蜘蛛一样,在空中飞跃般的追击。 那镜筒般的脑袋便灵活地调动位置,紧紧将他们的身影锁定在中央,接着令前方全部的空气发出骇人的怪叫。 恐怖的力道击穿了全部的墙壁。 直让外边的风沙,呼呼地吹进室内,为这动乱的最后,埋上自然界永恒的尘埃。 秭圆接着在一个巨大的变色石空间内,犹如轻盈的鸟儿一样自由地飞跃,直迈到另一侧的小道之中。 顾川和初云跟在她的身后,听到了跌宕的风声,像是凄厉的喊叫。而沙子已经在通道的口部迈上了整整一层。 无边无际的阴云里,风暴再起,掀动前所未有的尘墙。尘墙之前,是撞在城墙上的幽灵船,在寂缪中悄怆幽邃。 “只要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逃走了!” 顾川惊喜地大叫道。身体的底处又涌出最后的力量,支撑他的步伐变得更快了。 但京垓九更快,在他们的身后还有接近五十米的距离时,就猛地扑来。张牙舞爪的多个机械臂,将顾川身后的背包滑破,然后连同背包里各种各样的食物和尖锐的刀片一起砸在顾川的身上。 牵着顾川的手的初云,及时向后,空心般的手臂走过无边的空气,在那霎时间对准了京垓九,发出空气的震荡。 狭小的通道顿时发出崩然的响声。三个人全数被风吹飞,倒在地上。 顾川咬牙,保持最后一股心气力,抓着初云的手,借着初云的力量勉强站起身来,两个人一起迈动双脚,好抵达城墙的最边缘。犹如站在悬崖的边上,视野顿时开阔。 外侧是无尽的昏暗的大荒,大荒里是狂暴的沙尘,沙尘里则亮起了一束引航的灯光。 他看到那是秭圆正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幽灵船上,用引航灯照亮了无边尘墙的深处。 然后,少年人突然意识到了秭圆即将要做的事情。 他不可抑止地升起恐惧,拖着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向着秭圆大声呼喊: “等等我……等等我们呀!秭圆,别走!你不能一个人逃走!你不能!我们可以和你一起走的!” 初云同时,向秭圆的方向伸手,引起空气中的一阵波荡。但这波荡很快在狂暴呼啸的风中彻底湮灭。 船上的秭圆头没有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予身后的解答城。 她仿佛既没有听到顾川的呼唤,也没有接收到初云的风的示意,只是一个人静默地站在这遂古的幽灵船上专注地凝望未知的远方。幽灵船发出一阵汽笛般的鸣响,引航的灯光射入了无尽的深处,也照亮了这荒芜的河床的轮廓。 幽灵船开始行进了。数百万年前,这河床也曾是河道,当时,秭圆的先祖的先祖、或者是创造者的创造者,或许没有机械,或许也没有人形……但确实也曾在这河道上自由游曳,而与齿轮人的现状是相同。 那时的生命所望着的远方深陷的是不同的黑暗,不过都有一个名字,叫做未知与灾难。 她的发丝在风中飞扬起来了,而她的双手始终把握引航灯。她并不知道她要前往的地方,但她知道她要离开的地方。 风声更响,沙海无情拍打着世间一切,万物一片荒芜。接着,幽灵船和她一起,驶进了贯穿天与地的不知几万米高的尘暴之外。 犹如久被尘土困索的鸟儿独自飞入遥远的天空。 如今已非身戴枷锁的众生。 “她要去哪里?她还会回来吗?她把幽灵船开走了!” 初云呆呆地问道。 “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这个家伙,他妈的,这个家伙,要比我们更加强烈地、想要挣脱这一切的束缚啊!” 悬崖的边上,少年人绝望地大叫道。 导师已经死亡,那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的锁链能将她紧紧束缚在责任与使命之中。 不论是即将诞生的属于新的齿轮人秩序的锁链,亦或是……顾川或者初云两个致力于世界旅行的异乡人。 从感情到生命,从权利到继承,只见被许诺以未来的奴隶独自遁入见不到未来的幽暗人间,至于她的命运再也不会在身后的大荒上留下任何的声响。 过去的世界已经被摧毁,而壳中之鸟已然飞向了新的天空。 至于留在墙上的探索客,也只能望着脚底深不见底的沙海,还有前方无边黑暗的尘暴,目送她的远去,而转过身来。 那发了疯的野兽、破破烂烂的镜筒人正不慌不忙地走在他们的身后,笑意盈盈地望着无路可逃的两个异乡人,裂开嘴巴,说: “你们一直在惹我。” 第二十七章 对立 孤独的上弦月始终隐没在风暴的背后。狂躁的沙尘依旧不停扑砸在两个异乡旅客的身上。 在他们的眼前,走向穷途的齿轮人的姿态早已称不上人形,只能说是直立的蜘蛛野兽。原本优雅从容的求知者已经死去,如今只剩一张腹部可怕的大口重复地吼叫道: “你们惹恼我了。” 它一步一步向两人逼近。 失神落魄的少年人在这时沉默到了可怕的境地,他一言不发,只有一双被风沙磨砺的黑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镜筒人,好像已经完全忘却了刚才秭圆的事情。 这种状态反倒让初云感觉到他愤怒到了极点。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愤怒,她就想不明白了,或许都有吧。 镜筒则在镜筒人的脑袋上微微摇晃,锁定他们的方位。它虽然在发怒,但仍知道眼前的两人并非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顾川轻轻地喘出一口气,好纾解刚才长途奔跑连绵的苦痛。而他的腹部,并不属于他的发热的器官好像正在不停涌出暖流,浸入他的四肢百骸,直至他的双手冒出一股烟气,散入天地。 龙心角被他攫紧在手中,像是刺客手持的武器,闪着冷峻的光芒。 初云站在他的身边,略微靠前。初云知道她虽然从镜筒中感受到了威胁,但绝不至于死,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并没有保护别人的余力。 这是她的经验与能力都所缺乏的。 她的目光也全在镜筒人的身上,在镜筒人说话的时候,她看到镜筒人的身后,有其他的齿轮人正在过来。 “那是谁?” 镜筒人身上大片大片裸露的机械器官随着里面密密麻麻的齿轮结构一起急遽地转动。那时,他好像透过别的方法,感应到了身后的齿轮人的存在,身前的大口笑意盈盈。 “哈哈,这你们还意识不到吗?我们是团结的,无比团结的。我的同伴即将到来,和我一起将你们审判。” 顾川闻言,往后退了一步。随着腿脚的移位,在边缘稀稀疏疏积攒的沙粒便被扫出城墙的位置,向着空中,向着地下,消失在茫茫沙海中了。 镜筒人的手段无非两种。 一是依靠自身机械的蛮力进行格斗,二就是那能发光的镜筒。前者他们不惧怕,后者,则要找准镜筒人因之僵直的瞬间。 在上一次的作战中,镜筒人的应对毫无疑问地证明了镜筒发光的瞬间,他确是在视野盲区和僵直之中。 他的心中早有一个计划的蓝图,问题在于其他的齿轮人会怎么做。顾川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镜筒人身后的齿轮人。 那是他少数熟悉的齿轮人中的一个。 狮子头的齿轮人·载弍。 他会做什么,又是否像镜筒人一样,身上安装了异常的奇物,都是无法预料的事情。 而镜筒人已经走到了他最安适的距离。 “是否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别怕,外乡人们,你们将要面对的恐怖,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 它深知有同伴在后,就无需防备自己的视角盲区,于是全身的机械都全力发动,像是虫豸的多足多手在空中挥舞。 顾川和初云始终一声不吭,对他的话语不作任何回答。这让它感到无聊,更感到一种侮辱性的轻蔑。它所治理下的齿轮人没有任何一个敢这样对它的,所有的齿轮人都会对它做出回答。而它本以为能看到更有趣的表情,犹如当初它所见到的被第十二问题组指定灭绝的异族。在那片火海之中,那群长相酷似身前的两人的异族所露出的惊骇与恐怖,是如今的它经常会回想起来的欢快。 “在定位我们了。” 初云用落日城语言快速地小声地提醒。 “我知道……” 顾川提起一口气,双眼盯紧那十几片透镜的运动。在透镜逐步汇集到同一个方向时,那镜筒便会,且已经在……再度地、向身前的人们放射破灭的光线。 光线射出的瞬间,两人一起往后却步,在镜筒人抵达视觉盲区的同时,径直退到悬崖以外,使自己的身体顿然失重,向下飞陷。然后他们便用双手抓住城墙的边缘,接着放手,等锁定各自倚靠的部件的位置时,全身侧荡,犹如壁虎般趴在崎岖不平的城墙间。 这种状态不能持久,他们也不可能在忽视镜筒人动作的同时,直接往下走,那样只会成为镜筒人的目标。 两个人在城墙边缘攀爬,连续运动。 果不其然,那可怕的奇物从不姑息,先是直射风云地面,激荡尘沙,然后便直直地横扫过来,硬是将洞口城墙打出一个冒烟的缺口来。这时,京垓九已经恢复视觉,看到两个异乡人不在。这冷酷的野兽便晓得他们是往城墙攀爬去了。 它发出一声轻蔑的笑。 “可你们知道吗?现在没有天青金的阻挡,于我而言,这全部的空间都是空白的……” 随着笑声,光线毫无保留地炸穿城墙,从建筑内体一路横穿,蒸发了不计其数的齿轮机械,然后笔直地穿入尘墙,足在那自然最为凶猛的风暴中留下一个深邃的洞口。 狮子头齿轮人这时走来。镜筒人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载弍,帮我锁定他们的位置,我要将他们一一狙杀。” 话音才落,他又照向另一个他的感知器官认为是可能的方位。于是由不知名金属造成的物质顿时如雪消雾散,了无痕迹。片刻过后,射线的余光方才袅袅照耀内外。 至于无边无际的风暴也随之发生出乎寻常的摆荡,从而吹向不同的方向。 恐怖的回荡,犹如山谷之间重重叠叠的回响。 但载弍没有给镜筒人任何的回答,只是用他外接了另一只机械手的手轻悄悄地放在了镜筒人的肩膀上。 在镜筒人的肩膀上,菌群正在肆无忌惮地生长。但镜筒人毫无畏惧,它早在手上涂抹过克制这种菌群的油。它颇为不耐烦地停止射击,脑袋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弯转,看向载弍。 “我在处理这座城市里的危害因素,你在做什么?载弍。还是说,京垓真把他们当什么好的朋友,不愿意叫我这么做吗?别忘了……”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说,“我和京垓是同一序列的。他是零,而我是九。剩余的八人早已经自我拆解了。” 载弍好像没有听懂京垓九的暗示。 这狮子头的齿轮人恭恭敬敬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九大人。京垓大人说了,你做的事情,他并不讨厌,相反,欣然同意。”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我需要你的力量。” 它冷淡地说。 那时,正在等待京垓九对墙穿透射击的两人久见无果,小心翼翼地在洞穴的边缘探出一个头。 他们听到狮子头齿轮人的声调沉静严肃到可怕,做出了新的齿轮人的社会对京垓九的判决。 “但是京垓他同时说,你做得实在是太难看了,九。” 京垓九本能地做出了防卫的姿态。 但那时已经来不及,狮子头齿轮人的另一只手径直刺穿镜筒人的腹部,来不及反应的镜筒人只能全身一僵,接着体内的某个部件发出破碎的尖锐的响声。于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它不可置信地望向载弍依旧平静的脸庞,甚至看到那狮子头上的几根胡须轻轻地随风飘荡。它的镜筒脑袋还艰难地想要转弯,或许是想要给载弍一击,可很快由于脖子机关不再运动,而固定在原地,徒留下作为奇物的透镜兀自闪耀。 而它全身的机械与齿轮都在浮摇,仿佛还在挣扎,其中最大的一根从他的体内弹出的铁针,几乎已经要打到载弍的头上了。 但载弍并不说话,只沉默地把那根铁针弹开。然后,便连续退了几步,静静等待眠菌的发作。 外接机械手上也涂有一种物质,这种物质会与镜筒人身上涂抹的抵抗涂层发生连锁式的挥发反应。 这穷凶至极的野兽竟在顾川和初云都没有料到的情况下,重重地摔倒在地面,身上的零件稀里哗啦地发出不再优美的声响。 死不瞑目。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少年男女更加迷惑齿轮人的行为,直到他们听到载弍的一句话: “过来吧,现在没事了。还是说,你们准备再被埋进沙子里?这次尘墙的规模是更大的。” 两个人从墙壁边缘爬了上来。初云撑着顾川的身子,带着他慢悠悠地走在狮子头齿轮人的身后。狮子头齿轮人用外接机械手拖着京垓九的尸体。顾川问道: “你们把导师杀死了?” 狮子头齿轮人一顿,好一会儿才低声答道: “或许是的吧。” “他做得太差了,是什么意思?” “在广场上,我们所有被打为精神病的同胞都有约定,不能大肆破坏城市。这座城市是我们的家园,哪怕出了事,也要保持完整呀!” “对……对……” 顾川迷迷糊糊地应和道。 “但是,京垓九,九违背了这一约定,他做得不好,他破坏了很多地方,要受到……惩罚。” 一路上,尽是那场追逐战中引起的破坏与火花。 蒸发的物质与碎裂的机构铺了一地的狼藉。 “原来如此……” 听到这里的顾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再也支撑不住,靠在初云身上,闻着发丝间的清香,倦怠地合上了双眼,只任由自己麻木的双腿继续走路了。 初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惩罚,原来,解答城里有过吗?” “没有……不,有,但很少。” 载弍那时站住了。初云带着顾川走过他的身边。他幽深深邃的眼珠子看向比他更不犹豫地走向前去的两人很一会儿。他说: “被打为精神障碍患者就是最大的惩罚。” “和一般的齿轮人有什么不同?” 走在前头的初云继续问。 “他们会被剥夺置信权,他们说的话,将不被认为是可信的。他们的一切动作都会被怀疑。等到他们走向生命尽头时,即刻拆解。” 听到这里的顾川,在迷蒙中抖了抖,步子变了一下。 “这倒是不错的。” 初云不放在心上地讲道。大多数事情,她都觉得不错。 “那现在呢?” “京垓说,九,需要长久的睡眠。” 载弍艰难地答道。 初云没回话,齿轮人的事情和她已经没多少联系了。她现在在想的全是幽灵船的事情,还有秭圆坐着幽灵船独自逃走的事情,这让她有些奇妙的烦躁。 跟在初云身后的载弍却在沉默片刻,求问道: “请问,你们的城市的惩罚是什么样子的?” 初云说: “这有很多哩……你们所说的剥夺置信权,我们应该称之为,唔,不能再担任任何重要职务。拆解,是死吗?那也是有的,也有比方说割掉耳朵,或者打断双腿这样的残刑,也有剥夺所有财产的刑罚,不过归根结底,都是从人身上夺走一些东西。” “哦,残刑……原来你们叫残刑。” 载弍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灰黄色的狮子头,胡须也都垂下: “那我们和你们一样了,都是一样的了……” “什么意思?” 听到这里,少年人打了个激灵,猛地惊醒了,问道。 “我们也有残刑了。” 载弍失神落魄地说道。 京垓在分道之前,和他说要从九的身上,将射光取下来,这是作为对九的惩罚。但这种惩罚,是解答城里前所未有的,让载弍感到恐惧。 但他不敢违背这一命令。 尽管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他突然不敢违抗了。他说: “好的,京垓。” 沙暴尘墙一路涌过齿轮人之城,呼呼的风声终日不绝。 值得一提的是,齿轮人们的内乱并没有结束。 顾川和初云在原本秭圆的房间里休息过后,他们很快发现生物问题区域的齿轮人们神色匆匆。 顾川已经不想继续在解答城里逗留,他和初云把他们的背包都整理好过后,就叫在生物问题区域徘徊的载弍,说要找秭进和京垓辞别。 “你们这么快就要进行下一场旅行了吗?” 载弍的惊讶是顾川不能理解的。少年人说: “时间不等人呀,我们的寿命也是有限的……哈哈,就是要在短暂的生命之中,做最多的事情的想法。” 何况现在的齿轮人之城,让他们感到陌生而危险。 载弍沉默地不说话,给他们指出了一条道路。 他们再见到京垓的时候,这没有头没有脸,只有双角的齿轮人正站在一条巷道的入口处,指挥其余的齿轮人,对巷道进行封锁作战。 因为这条巷道里,有负隅顽抗,决意要恢复导师们的存在的齿轮人们。 纵然谁都知晓已经不再可能回到原本的模样。 导师们是否能被恢复,也没齿轮人知道。 但它们始终声称现在的状态是不正确的,而过去才是好的。至于他们曾经决心要解答的十七个问题,如今已经没有齿轮人在提了。 第二十八章 星尽 京垓见到他们,就退了一步,叫另一齿轮人看管这里的工作。随后引着他们穿过一条正在修缮的回廊。这条回廊到处是镜筒人肆意破坏留下的残迹。几个齿轮人正在打扫。顾川在想他们没有导师的命令,是凭着什么想法在这里打扫的时候,京垓说: “九对两位客人所做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 他的声调还似往常,但顾川却不敢再随意与他交流了。 原来京垓只是齿轮人秩序下的一个,而现在他却代表着新秩序的缔造……尽管谁都还不知道这新的秩序会变得怎么样,也不知道齿轮人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何方。 少年人只道: “您太客气了……不碍事,这与你们并没有关系,他已经得到了惩罚。” 回廊尽头有个特殊标志的房间。这房间里的三面墙都内嵌书柜,柜子上都摆放着玻璃书。最高处的玻璃书,对一部分齿轮人来说需要用梯子爬才能够着。 顶上有灯。这时的灯不再保持适度的光亮,而是全力地照在三面墙的玻璃书上,被玻璃书折射,于是玻璃书无边的文字与图案都倒映在墙上,一时斑斓梦幻,仿佛有无数的数不尽的鱼群正在墙中光里漫游。 鱼群是玻璃书上所刻着的文字与图案的倒影。 中间有几个齿轮,充当了椅子。 京垓让两人坐下,顾川才小心翼翼地落坐在齿轮上。初云没坐,她在看这万千玻璃书的投影。 这无脸无头的齿轮人也不在意,只说道: “我已从载弍那里听说了你们的事,你们是要去更南方吗?” “是的。” 少年人始终看不惯京垓。这没头怪人的双角,在无边的光影里,好像支起了一个透明的杯子,挥发着说不清是混沌还是梦的烟气。 光线在他应该模仿人类的脑袋的地方发生了偏折。 他问顾川有没有做好准备,遗落的东西都找到了吗?遗落的东西也就如狱是最重要的,顾川说都找到了收集好了。 随后,京垓就道: “那你们知道齿轮人探索的最南方是什么样子的吗?” 这话问倒了少年人。 “愿闻其详。” “那是一片特殊的区域,其广袤足以与大荒匹敌,其深邃不见底。” “它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们称,大荒是由沙子组成的。”京垓念出了这片区域地形的名讳,他说,“这片区域则叫做‘幽冥’。‘幽冥’在这点上和大荒是差不多的。它全都是由液体和气体组成的。” 顾川寻思了半天这‘幽冥’的发音指的是什么,听到京垓的解释,浑然大悟: “是海呀!” 幽是深沉与深远的意思。 而冥则是濛濛的水的意思。 幽冥在齿轮人的语言中,便是深远不尽的大水。 这可不就是大海的意思吗? 少年人忍不住兴致勃勃地开始设想起海上的航程了。 他还没有见到这个世界的海,初云同样没见过,只从顾川写过的小册子里读到过海的概念。于是这多情的少女立刻忘记了玻璃书,定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听他们的对话了。 “海,你们的语言中的称呼,我理解了。”他说,“但幽冥的性质和水略有差异,也是过去的齿轮人所能抵达的最远处。世界问题的齿轮人在进入幽冥后,大多失去了联系。光凭现在,我想你们是很难穿越幽冥的。” 顾川不说话。 他知道京垓既然这样对他说了,就一定有其后言。 “但我们可以为你们准备一条船。那艘船是原本世界问题在解答时想要启用的,它被证实可以在幽冥中航行。” 果然,京垓随后就说出了他们的方案。 “这是一份我们受不住的大礼呀,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们一起做的事情吗?我想在世界问题的解答上,我们是一致的。” 顾川沉稳娴静,并不立刻表示喜悦。 谁知,京垓却摇了摇头。 他说: “世界问题的解答再也不是我们必要的、必须承担的集体的任务了。它降格了,成为了一种个人的兴趣。而我们之中有这种兴趣的人很少……有些东西长久地存放便是浪费。你们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愿意为九的过错做出补偿。但就我个人而言……在作为朋友的立场上,我有一件小小的想要拜托的事情。” 顾川露出微笑来了: “你讲吧,我们听着。” 京垓从齿轮上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了三本解答城特制的玻璃书。这三本玻璃书显然是新制造出的,表面光滑整齐,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 顾川拿过来后,才发现这三本玻璃书是被锁住的,光照在上面,无法将其中的内容投影出去。这三本书有着同样的名字,大约可以称之为荒冢集。 “这是三份历史的记录,写得都是同样的内容,三本是一样的。” 他说。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 顾川愣愣地望向京垓,好像重新认识了他。 而他站在光影散乱的鱼群中,想起了天人导师对他的质问。 这蓄谋已久的齿轮人没有脸,只有齿轮的肢体,他无法表达快乐,也无法表达忧伤,于是谁也不会知道他究竟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只能听见他一贯的轻声细语: “上面刻录着的是关于解答之城的故事,有过去,也有现在,但肯定是没有未来的,荒冢集是我们的历史。川,还有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希望你们做的事情非常简单——” 他说。 那就是把荒冢集带走。 最好是带到遥远的地方,所有的齿轮人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随着你们的旅程,荒冢集也一定会抵达某个尽头,它在遥远的未来,也许就会被异国的阳光照亮,然后展现一番有趣的、谁也不知道的远方、曾经发生过的许多事。 京垓没有说这是为了什么,但顾川越听却越严肃,他无比郑重、近乎庄严地收下了这三本荒冢集的副本。 接着,他承诺道: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一直携带荒冢集,直至我的旅程走向完结。” 尽管仍然无所观察,但那时的顾川感觉京垓好像笑了。 京垓这次对话要说的只有这些,顾川和初云带着荒冢集离开了这一房间,而京垓便重新坐回齿轮上。 他知道他现在要准备开始处理导师们原本在做的事情了。 那些事情,没有任何齿轮人接触过。但透过对异族的观察,包括京垓在内的部分齿轮人大约知道那是些什么样子的行为。 他专注地望向墙壁, 墙壁上,光影斑驳,数不尽游动变幻,仿佛一个白日的好梦。 “我的事业还非常漫长,因此,我需要继续忍耐。” 他对自己说道。 而少年人们出门的时候,一把撞到了另一个等候依旧的少年齿轮人。 “秭进!” 顾川惊喜地喊到这年轻的齿轮人的名字。秭进笑起来了: “你们说完了呀!” 顾川喜欢与秭进的相处,初云不喜欢,她觉得这齿轮人太粘人与吵闹,会让她想起随长辈一起觐见冕下的小辈公民。她就走在两人的身后,不关心地跟着他们往原本秭圆的房间去。 顾川对秭进说。 “是啊,说完了,那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们吗?”秭进不太高兴、不知通过什么机关,他披着的皮居然鼓起了脸颊,他说,“我是听说,你们是要去解答世界问题了,是吗?” “是这样的,快要出发了。”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可以带更多的东西走了。 “果然……那你们这次走了,还会回来吗?” 秭进渴望地问。 顾川说: “很难讲,大概率是不行的。” “哎呀……”秭进完全藏不住自己的失落,他打开房间门,蹲在一边,看到顾川扑到草堆上侧过来的脸,问,“那以后还会有像你们这样从很远很远地方来的人吗?” “应该会有吧。” 少年人想起落日城的传闻说是有许多先辈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到这片水草丰茂之地的,那大荒也许迟早也会碰上遥远的迁徙客。 只是他们走着的路径就绝不像顾川一样是笔直向南的了。 秭进更加唉声叹气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呢……我族的历史上,关于异乡人的记录也是很少,在我的生命周期里,恐怕只有你们了……” “但强迫你们自我拆解的导师们已经全部停止了,你们这个种族已经没有生命周期的烦恼了吧,想活就活多久。” 顾川在草堆上翻过一个身来,翘着二郎腿,咬着一根稻草,漫不经心地说道。 谁知这话,让秭进更难过了。 这年轻的齿轮人激动地说道: “我开始觉得导师们的停止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了……假如导师们还存在的话,我一定、一定会和你们一起走的!” 这话把刚有点睡意的初云吓傻了。 顾川则转过头去,望见了秭进明澈的双眼里坚定的光。 但仅一瞬,光就暗淡了下来,而他低下了头颅。 秭进难过极了,但齿轮人是不会哭泣的。他说: “我听过你们想要招聘齿轮人一起行动的事情,其实我真想过和你们一起出发……导师还在的话,我只要申请参与世界问题的解答就好了,其他的事情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但现在、现在,有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真的都搞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齿轮人要和我们打架呢?他们明明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啊,为什么要躲在小巷子里,躲在墙里,和我们作对呢?” 那时因为大量的资源,如今都掌握在你们的手里,你们自然会是心生不满的齿轮人们的眼中钉呀!奇物与解答城,都是他们所要争夺的东西,他们又怎么会简单放手呢? 这些话在顾川的嘴里滚了半天,他没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简单的齿轮人,只见秭进抱紧自己的双腿,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 “秭圆也是的……秭圆怎么就偷走幽灵船跑了呢?她要跑到哪里去啊……我明明和京垓和载弍都说过,要把幽灵船借给你们的……我食言了……” 大多的事情,秭进都可以当做不在意。唯独食言,唯独被认为在撒谎,是他无法忍受的。 他开始大声地说对不起。 初云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躲在一边。 而顾川笑着说: “你道歉什么呀,那鬼东西,原本也不属于我们……你没借给我们,那就是没借给呗,你绝不欠我们什么的。” 哪怕是秭圆,也绝没有亏欠分毫。 相反,顾川在想,这是不是当初他虐待秭圆所犯下的罪的报应。 “可是……” “没有可是!” 秭进的精神病就在于这种死胡同。他会无比地坚信自己的感觉。 顾川尝试侧面引诱他转移注意力: “何况我们快要走了,难道你就想听听这些吗?你不想听听关于太阳、星星与大海的事情吗?” “太阳……与大海……” 秭进听到几个词,就入迷了。 他静静地用自己的手撑起自己的脑袋。那时的他不再像原本那个毛毛躁躁的寻求大荒上的奇迹的精神病齿轮人,倒像是秭圆……他正坐在秭圆原本的位置,像秭圆一样寂寞地、安静地倾听。 他知道太阳,是从天体问题的解答中知道的。 他问: “太阳真的是永恒的吗?” 那时,顾川答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没有亲眼见过太阳的终点,但我曾在别的地方听说过关于太阳的结局。就算是在天空中高高挂着的看似永恒不变的天体,也会走向终点。他们走向终点的方式是燃烧发光到燃尽为止。” “月亮也是吗?” “月亮……或许也是吧。” 少年人单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在明亮的灯光下身形熠熠。而少女则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掌,在草堆上滚了一圈。 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的视线定在少年人的身上,不移开了。 “总之,像是自己会发出光芒的天体啊,也会在数秭个,数不清的不知道多少代生命之后,走向灭绝的末路。它们灭绝的前兆是先变红,变大。这是它们啊,像是气体一样的燃料,晕散开来了,那时,我们这里的全部的世界都会陷入到绝望又死寂的火红色的黄昏之中,地面上,所有物质都会在高温中焦炭化,不再能像原来那样。而这样的情况,也许也要持续不知道多少千万年,我们是肯定见不到的。” 齿轮人的城外,上弦月依旧挂在高空,注目着人间一切冷暖。人们窝在小小的草堆之上,心思却随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性,插上翅膀,飞上青冥,注目万事万物的结局与开始。 “但膨大的太阳还不是天体的终点。它们的终点啊,是一种叫做‘新星爆炸’或者‘超新星爆炸’的现象。原本天体所走过的人生所燃尽膨大的一切,又会重新燃烧收缩,但这一次会很快很快,只在一瞬间,就会彻底爆发出来。而那时的光明,足以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照亮天与地的所有的地方。” 在长久又长久的燃烧的等待后,以最为绚丽,最为壮观的方式谢幕。 人们便会将那个时候与那些人,称为历史的群星璀璨。 在这荒芜孤立、永恒黑夜的世界里,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星星,在既漫长又短暂的风云之中,永恒地、彻底地改变生命对万事万物的认知,成为漫长历史上一个伟大的缩影呢? 少年人向着头顶的光亮迷惘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在这个时代,尚且无人知晓。 因为历史正在静静地等待人们的到来。 第二十九章 我们 在顾川和初云即将离开的当天,京垓又乘坐阶梯,沿着过去挖掘与建造出来的地井抵达了对于他们而言的世界的最深的地方。 导师们的遗骸就在这里长眠。 与原先相比,秭进并不在场,只有载弍。载弍的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想要问的问题,但京垓说他要先到这里,于是他就跟了下来。 “秭进对你的安排似乎不太乐意,他并不想带领大家,与……”载弍说话说得极为艰难,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许久才想起一个适合的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对自己人使用的字眼,“敌方的齿轮人发生冲突。” 无脸亦无头的齿轮人站在祭坛之前,与天人导师的头颅对视。他平静地说道: “他是新生代的齿轮人的偶像,他应该承担起作为偶像的职责。他会做的,他不做,就叫其他人做,我们都需要一个标志。” 数不清的光点静谧地浮动在无边无际的纯粹物质的深处,像是黑夜里盛开了的花野。 因为导师们的尸体都在这里,地井便成为了新上任的齿轮人们必须要保卫的地方。地井的入口是唯一的。但广袤的解答城,曾经设立的为了解答十七个问题的各不相同的区域中,通往地井入口的路并非只有一条。 为此,齿轮人们需要缉查、封锁与重新的修缮。 有些齿轮人,像秭圆一样消失在了没有人知道的远处。 但有些齿轮人选择跟随过去的生活,团结一起,一致反对这群精神病齿轮人的作为。 载弍记得之前京垓说他们正在迅速地重新学会领导与被领导、集体与非集体的概念。现在,他看到这无头人低下了双角,正在轻抚天人导师并未朽烂的羊头。 京垓的无所谓让他感到急切,他忍不住发声: “那你应该也知道呀,在导师们停止后,我们都变得很混乱,大家一直在大声争论,为资源的问题争吵,为快乐的问题争吵。这些问题原本从未人考虑过,现在,所有的人却都为之争论不休,乃至于动武斗殴,互相伤害。既然如今的情况已经遂了你的愿,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提起问题解答的事情了。那么你也该做点什么吧!要知道,他们现在还听你的话……更要知道,除了与旧派的人的争议,我们内部也有许多急需解决的问题。最近一个大的在议论的问题是洗油的缺口……洗油原本是由博物导师组织人生产的……这是很重要的,我想劝导,但被赶了出来,我的话不如你和秭进管用。” 洗油是齿轮人生活的必需品之一,它可以从大荒地壳的深处提炼出来。这种东西,原本从来没有齿轮人考虑过,他们总是得到充分的供给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各个问题生产洗油的齿轮人将一部分自己生产的洗油藏了起来,不再全额给出,这使得齿轮城里许多齿轮人被迫自行使用工具开始生产,并围绕洗油的使用发生争吵。 摇动的光辉跃过了京垓的双角,在双角之间犹如一汪浸入湖中的明月。 他说: “我会考虑的,但这不是最优的事项。” “还有什么比消解争吵更重要的事情吗?” 载弍迫切不安地说道。 “这确实不重要!载弍。” 京垓将他的双手撑在祭坛上,又用他自己的手指轻轻擦出祭坛上凝固的神秘的垢物。他侧过双角,用高音回答道。 “什么……” 载弍往后退了一步。 “一件事情的重要是你对它的后果的畏惧,你关心的东西是什么?是……我们共同的安危吗?或者你在担心,这会使得,我们的故乡彻底破灭,我们会像那些无处可去的异族们一样在群山,在大荒,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开始流浪吗?” “我……” 载弍的语调里不自禁地带上迷茫。 “这不重要,都不重要,哪怕现在,我消失了,也不重要,哪怕某些团体胜利了,也不重要。”他侧过双角,从那虚无的缝隙中好似投入注目的光,“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是,导师规定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属于我们自己的时代才刚刚开始,这是一场彻底的孤注一掷的‘变形’般的体验,会引导向未知的事情。你希望我用力量插手这件事情,借由我和秭进先期建立的某种威严,重新秩序……但你要的秩序是什么呢?” “我希望我……还有我们的同族,绝不要像异族一样……互相伤害。” 载弍刚嗫嚅地说了点话,就听到京垓一阵压抑的笑。 “是的,载弍啊,载弍,你后悔了,你想要我们一起建立的秩序还是导师们控制下的秩序……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把导师们杀死呢?我们为什么不让导师们继续长久地控制我们剩下的所有的人,安安乐乐地过着永无止境的和平的生活呢?” 载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他已经意识到京垓确实不甚关心齿轮人们的争吵,在京垓看来,那些实属不足道的小事。这种认识,让他感到灰心丧气。 “说到底,你还是停留在旧派的层面上,就现在的你的思想,甚至还不如一些打着光复导师的我族,来得更为透彻。至少他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京垓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 祭坛被他擦得干净了些。他抬起手指,将尘埃弹去。 这话让载弍又退了一步,他几乎想立刻离开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京垓下一句话: “现在,已经没有解答问题的责任压在你的身上,那载弍,你有没有想过,对你来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 他背对着京垓,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京垓说: “没关系,不用告诉我,我也不甚关心这个。” 说完的时候,这无头的人关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悄悄地滑过比原先干净得多的祭坛上,他看到了祭坛上所刻着的文字,上面的文字可以追溯到齿轮人的历史发源以前。 “不,我要说。” 谁知,载弍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 那可能是载弍这辈子最硬气的时候。从他开始做均平导师的记录官开始,他就一直在随波逐流。 京垓抬起了双角,侧了过来,好像在用双角之间的空虚凝望他。 “你应该知道,有不少人离开了解答城。” “是的。” “原本我就已经想过,但现在我想得更明确了,我决定,今天、我就要离开解答城,以后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会回来了。” 他在一片黯淡的黑暗里说道。 那副认真的模样,让京垓想起了当初载弍找上他和秭进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们能对自己的错觉坚信不疑。 这是一种让京垓少见的、会感到美妙的东西。 世界最深的地方依旧如同往常。最边缘处的石碑、石雕、装着缆线的石箱,以及石柱,都在灯光中格外温润,还似原来。地井里的厢室上升的时候,发出了水里的轻物上浮时会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发光的晶体一个个嵌入玻璃般的墙壁里,又把自己接近透明的影子投在其他的发光的晶体之上。 人一动,所有的影子就都在动。 缆线是黑色的,而血是黑里泛红的,祭坛是石青色的,而石碑上的文字则是朱红色的。 一个灵魂已经离开,现在,这里就只剩下京垓了。 “说起来,载弍,秭进,九,还有大家,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他用手指在祭坛上小心地刻画。 “在我们的历史中,关于十七个问题都有其一般性的描述,也有其特别的描述和失准的描述。追求问题的更准确的描述本身是表达问题所在精心研究的内容。通常来说,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结为,我们是如何的。” “我们是如何认知的?我们是如何与物质发生互相的干涉……我们的意识是什么,我们能够选择做什么吗?我们能做到一切吗?我们消亡之后会变得怎么样,假如我们真是在活着的话,我们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做什么……而我们世界又是什么样子的?” 摇曳的微光中,上面的字迹越来越明显,逐渐可以辨识出三种不同的语言的模样来。于是京垓放手转身,在祭坛的边上负手转圈,继续念经似的说道: “而我们的世界又将如何运行下去……我们头顶的天体是什么,我们又会变得怎么样……我们是从哪里开始的,我们是如何表达的,我们想象到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吗?我们与其他物质是沿着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的,我们能建立起某种确凿无误的秩序吗?还有……第十七问题,我们能学会唱歌和跳舞吗?” 可是,这些问题不是都很奇怪吗? “表达问题的研究者们声称这种表述模式,是最为简单的,简单但不清晰,简单,其实并不简单,”他自顾自地说,“里面有一个词决计是不简单的。” 这个词就是“我们”。 七位导师书写了齿轮人的历史,按照他们自己的文本,他们是齿轮人历史的发源与唯一的始祖。若按标准时计算,这个确凿的发源的时间可能是在一千六百万余个标准时之前,在那时候,这些问题就已经存在了。 “那么就诞生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们并不是和‘我们’‘我们这些现代的活者’一起说出这个问题的,他们是和谁一起说出这个问题的呢?” 天人导师在临走过说过,导师们曾进行过一次伟大的迁徙。 而那时,他还说,导师们也有创造者。 没有什么东西是没有来源的。 那么最初的来源又是什么呢? 京垓背对祭坛,望向世界最深处纯粹物质里的流光: “那么,我的同胞们呀,他们的创造者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在生物的研究中,我们早已发现动物与动物各有不同。可是大荒上无数的异族,还有我们,为何在外貌上如此相似呢?那么是否可以认为,纵然身体各不相同,但我们确实地享有同一个共同的起源?这个起源的审美就是我们现在的模样。” 天人导师的遗骸下,祭坛上的刻痕,以多种不同的语言写就。其中一种便是解答城的语言。用里面的解答城文字,可以拼凑出两行不同的话。 第一行写着:他把人们引向了新的自由。 第二行则写着: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在永无止境的未来中一定会再一次地发生。 京垓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句话了。 他很久以前,曾听过他的上一代陈述过这一秘密。他的上一代是兆字辈,如今已经拆解重生。 “天上的问题,地下的问题,还有人间的问题……十七个看上去复杂到无边无际的问题,好像直指了世界的本原,想要探索世界上的种种奥秘,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我们的问题。不是我们提出的问题,就不需要让我们自己回答。” 种种话语,只能说给自己倾听。 他向后一步,坐在祭坛上,凝望同样写有多种语言的石碑。数种语言在石碑上互为转录,仿佛是为未来留下了线索。 “我们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那就是……” 齿轮人为什么要解答这些问题。 这才是顶顶关键的、生命的意义。 “我们都会向适合自己的方向走去,并且一定会走向某个地方。”他转了一圈,来到重新下降的厢室之前,自言自语道,“在时间的长河中再见了,也许未来,我们还会以不同的形式再度相遇。” 只要你们和我们都活得够久。 活得够久的话,或许就能穿越时间的荒漠,见到……了不起的事情。 京垓乘坐透明的厢室,随光上升,先是小声地笑,然后是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 地壳上的大荒一如既往,那些像是被彻底粉碎才会有的物质的碎末,大片大片地堆成丘陵、堆成山河,在风中移动迁流,无物永恒,无事不常动。 而越往南边走,风就越大,大到不可思议。冒着风行走的两人是两个小小的黑点。 秭进站在城墙上,望着拖着大包小包还有一辆小车的顾川与初云越走越远,他难过极了。 “也许我再也不会遇到这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人了。” 他对自己说: “就像那艘逝去了的幽灵船一样。” 他转身,回到了齿轮城中,齿轮城里,还有六个问题区域的齿轮人正在负隅顽抗。 沙漠上的两人留下了两排小小的脚印。脚印刚刚生成就在挪动着的沙粒中消逝不见。 “来的时候是三个人,走的时候又变成了两个人。” 顾川对初云说。 “不,不,不。”初云却摇了摇头,她讲,“走的时候也是三个人,只不过一个人比我们走得早,又比我们走得快,但她也是走了啊……” 初云的逻辑,让顾川刚刚升起的些许伤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算什么呀?” 只是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了来自他们身后的一声声连续的呼喊: “喂,两位外乡人,请等等我!” 他们一齐转过头去,看到的是狮子头齿轮人孑然孤独的身影,还有他严肃忧郁的面色。他也背着包,包里装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恐怕,我们走的时候,不会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了。京垓说过,会给我们找一个前往齿轮人旧址的导游。” 少年人轻快地说道。 “哦……?” 初云瞥眼,只见到上弦月依旧悄悄地跟在行人们的身后,注视地上的行人们永无止境的旅程。 月光多皎洁,而大漠沙如雪。 第三十章 幽冥 头顶是如墨水浸透染遍的黑天,而脚底是雪白色的沙。向前走去,便是黑魆魆的风在旷野上徘徊,而风扬起的连绵的沙更像极了淹没大气的云雾。于是万事万物一片杳杳冥冥,昏昏默默。 三个人在昏末中独行,是孤独世界里的三个旅人。 越往南走,风暴出现得就越多,持续的时间也越长,至于强烈的程度也越高,直要高到人体逐渐难以忍受。 他们被迫穿起了齿轮人所制造的又厚重又庞大的防护服,脑袋带上透明的球罩,摇摇摆摆地迎风前行,或与身后的风的推力做对抗。 这种像是太空服的胖球衣服里有输油管和储物区,改造过后,就能当做食品储雪区和进食管使用。此外,还具有将水雾化的装置,可以对齿轮人或其他类型穿戴者的身体进行局部湿润。 三人的臂力也超过常人,足以负重前行。 初云其中是最轻松的,不论担负怎样的重量,都轻步如飞。她走在少年人的后头,注目少年人。而少年人的动作就笨拙得像是一只雪白的大熊。 他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一边说: “你说你引完路后,也不会回去了,而是要永远地离开解答城?” “是的。” 载弍莫名担心这人是否会问他他之所以离开的理由。他认为他的思考与这些异乡人没有关联,他也并不想倾诉告诉这些异乡人他的情绪。 好在顾川没有问。这少年人这时也懒得问他这点,只好奇说: “那你之后要去哪里呀?” 这问到点子上了。 这狮子头齿轮人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在荒漠上漫无边际地走着,每个脚步都在沙中留下三四厘米厚的印子。 “假如没有想过要去哪里的话,那么……”少年人的眼睛明亮了,“跟我们一起走,是不是一件值得考虑的、也许也是非常好的事情呢?” 他在荒漠之上,坦率地发出自己的邀请。 风在原野间,沉着地吼叫着。弥漫的尘烟望不到尽头。 载弍故作平静地走着步,他不是没有想过的,但他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恼。齿轮人一直在大荒的霸主,这来源于他们强大的实力。就载弍的一生中,他从未听说过有齿轮人会受其他异族的雇佣。他们只遵从导师们的命令…… 可是,如今,导师们都已经停止了。 而且从来没有任何齿轮人会设想过导师消失以后的世界。他想。而想到这里的他,不寒而栗,他感觉仿佛自己过去的一切都沉沦在一个不可视的黑暗的深渊中。 而他正站立在某种自我的转折点上,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空间,无限的黑夜,神秘的自由,还有其中倒映出的他自己。 假设他要做的话,那他可能会是前所未有的第一个了。 他专心沉默地行走着,他的沉默让顾川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好一会儿,载弍才发出细微的很小的一声: “好……” 外乡人们无法用齿轮人的特殊的交流方式交流。他们只能听声音,而外界无处不在的风大到过分,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在嘈嘈切切中无始无终。 顾川大声地问他: “你说什么?大声点,我没听见!不好意思!” 载弍感到难堪,他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去顺从两个异乡人的决议。但现在他们却没听见,还要自己再说一遍,这让他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耻辱。 但是—— 他已经下定决心乘坐世界问题遗留的船只,彻底离开大荒了。 他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更大了点: “好!” “你说好,是答应了我之前的邀请,是吗?” 少年人开心地笑起来了。他走在最前头,像头雪熊一样大摇大摆。 第二次的回应是迅捷的。 这狮子头齿轮人好像破罐子摔碎了一样,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声音回应道: “是的!” 荒漠上,顾川的笑声更大了,还发出孩子般的兴奋的呼呜声。他往前疯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一路倒行走步说: “那就一起走快点吧!马上就快要到集市了!” 风在天上聚集,用砂砾在岩石或古老的骸骨上,打出一阵一阵铃铃的铜声。三人愈行愈远,已经远远脱出解答城所能见到的范围,而步入到大地深邃而虚无的边缘。 在大荒的南方,齿轮人们建设有一个奴隶贸易的集市,也是大荒最繁华的交易市场,异族云集,物料丰实。这队伍决定在这里稍作休憩,之后再前往大荒与幽冥的交界。 集市在地下,而集市的入口埋在沙中,入口旁有许多标志性的岩石堆成了一个巨石阵,石头上留下了许多模糊的刻痕,犹如遍体鳞伤。 载弍想着他应该表现一下自己作为解答城一员的许多重要的价值,他走向前去,主动开门,从洞口入,接着引两人拾级而下。 “我们原来也来过这里。”顾川说,“那时候准备在这里雇佣点人和我们一起做事。” 这段交代让载弍僵直了。他无法想象他要和更多的原本曾在齿轮人的奴隶市场中的异族共事的场景,这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吗? 但仔细想想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何况他都已经答应了接受同行,难道现在还能翻脸反驳吗? 这狮子头齿轮人为可预见的未来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羞耻,闷声不言。 他走在前头,顾川和初云走在后头。 阶梯一路向下,而每一台阶都并不干净,有杂乱的带着尘土的印子。初云关注到了这一点: “川,这里不寻常。 他们跟着秭圆来集市的时候,站在阶梯上,就可以听到底下的喧哗,现在却悄怆幽邃,静若无人。而越往深处走,地底就越暗,好似没有任何点亮的灯。痕迹依旧在,却见不到清扫的齿轮人。 “这是很怪……” 这三人的队伍来到底下的时候,什么也见不到。顾川取出从解答城带出来的一种外形类似水晶球的照明设备,勉强光亮了集市内部的光景。他们只见到凌乱的被拆开的箱体、被破坏了的墙壁,倒塌了的站台,还有大荒异族们无人清扫的尸躯。 尸体流出的各不相同的颜色的液体,在地上凝固发臭,留了一地的斑痕。 所有的照明用具全部不见,连接照明用具的齿轮或线缆都裸露在外。用来分辨不同异族交易展示区域的隔墙被打倒在地,上面还有无数凌乱的脚印。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残墙与断垣,便遇上了大片大片塌陷的区域。如雪般的沙填入空旷的室内,像是一座被天盖住的山。 载弍的步子快了。他知道集市的结构,绕开泄入的沙山,绕着沙山,往库房的方向走去。然后站着一扇原本应是被锁着的门口,载弍一动不动了。 顾川看到他打开库房门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顾川来到他的身后,看到库房里一片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个用野蛮的方式撕开的箱子。 “这里发生过一场劫掠。”载弍近乎晕眩地说道,“我看过这些部落互相劫掠后的村子的样子……大多什么都不剩,他们认为有价值的,有意义的东西就会倾巢搬走,一个不留。” 顾川读出了这齿轮人的愤怒来,他说: “这群人做得很彻底。他们是知道了解答城发生的事情了?” “恐怕是的。导师们应该召回了所有在外的齿轮人。他们被召回后,原本在这里聚集的异族们或许也意识到了解答城所发生的事情。” 载弍说。 放在原来,这种大不敬的异族会招到齿轮人的鞭笞。 “这群人不怕你们的报复吗?” 顾川无心的问,却叫载弍顿住了。 狮子头齿轮人低着头,表情黯然。 “他们不用怕,因为我们报复不了他们。” 因为齿轮人们内部还在斗争。就连他们居住了千年的解答城如今还深陷割据,照样有数个问题区域崛起反抗。诚如京垓所说,他原本以为京垓会承担起导师的职责来,但他并没有,而是放任了齿轮人的混乱。 “等到我的同胞们有力量解决一切的时候……又怎么能找到真正的凶手呢?” 载弍低声说道。 “而之后,我们是不会锐意报复的……这不符合‘留存’的原则。” 于是齿轮人建立的秩序一朝错漏,而曾经繁华的市集即成满目疮痍的废墟。这被破坏的一切都让载弍无比的气恼。 在外乡人的面前,他有一种非常的倾诉的欲望,想要对解答城如今的现状进行彻底的批判。但那外乡人早走到另一侧。那胖防护服也已经脱掉了,上身穿着背心,露出少年人精壮的体格来。 他笑着向载弍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帐布。 “要安营扎寨呀!” 这是他们需要合作的第一个任务。 刚刚搞清楚情况的载弍讷讷地答道: “好,我要怎么做?” 创造或者毁灭,和旅行者们都没有关联,也不是他们应该关心、或者能够关心的内容。 他们只需要在这还能遮风挡尘的地下扎营,休息一天。 齿轮人们不需要食物,但大荒异族中有的是和顾川相近的人种,需要食物,这就在交易的范畴内。因此,市集有食品仓库。 他们粮草原本要从这里靠解答城的威严搬运。但如今告破,粮食也需要重新估计算起。载弍再搜寻物资。而初云则在阴暗的角落中见到了一些会动的东西。那是一种类似老鼠的小型动物。她低下腰来,徒手抓住一只,往后扔给顾川,把正在生火的少年人吓了一跳。 “要……要做什么?” “不能吃吗?” “哦……”少年人掂量了一下,“烤熟了应该是能吃的……” 当时,他们都没看见有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在从顶上倾泻下来的沙中冒出了它的独眼,偷偷地望向了火堆上的锅,好似在打量这东西的大小。 在那场巨大的混乱中,有许多异族的奴隶离开了各自的束缚,也有许多原本登记在册的奇异事物就此失踪了。 火堆前,载弍开始气愤地讲起解答城的崩溃与混乱。少年人发出一阵愉快的哈哈大笑来。而少女则趴在临时铺出的草堆上,感到困意涌上了脑袋。 他们已经远离了解答城迷离的人造的光,如今照亮他们的又变回原来摇曳的自然的火光。 火光在三个人的影子的缝隙中透露出来,悄悄地将木屑变成灰烬。 带着火星的灰烬在空中飞扬,吹入了遥远的梦乡。 “到时间了。” 齿轮人所需要的休息的时间与规格完全是一个玄学。最先叫醒顾川和初云的是载弍,载弍精确无误地在解答城的半个标准时前睁开眼睛,然后收拾了一下,又等待了半个标准时,便出声呼唤睡姿难看的两个人。 顾川以为是闹钟响了,一手按在载弍的脑袋上,又往下连续按了好几下,在睡前的最后一梦中迷迷糊糊地说道: “这铁皮怎么毛茸茸的……” 初云冰凉的手摸入他的腹部,叫他突然一冷,便猛然清醒了。他环顾四周,见到废墟间的万物,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手上还带着从载弍头顶薅下来的毛,无辜地说: “啊,哦……是该出发了。” 三个人整理好所有的东西,确认没有遗漏后,就大包小包,加上一辆小车,再度地、上路了。 风越来越大,几乎要把小车刮跑。 满天绵延的沙如火灾时候的烟雾,充斥了全部的空间。 渐渐地,他们不再能见到群山与山上的上弦月。 这自然的万物不是在地平线后消失的,而总是被物质淹没的、乃至于最后不可见闻的。也许那永恒的天体还在攀上高天,接近满月,但这也都是见不到的事情了。 “这样的天气,什么都见不到啊!” 物质彻底失去了形状,只剩下了脚下的大地还能感知到真实。 “是的,那么,按照记载,我们就快要抵达幽冥了。” 载弍说。 渐渐地,在那漫过大地的彻底的烟雾中,折射出奇异的金彩,犹如水中倒映的日光,形成大片大片奇异的环带。 无边无际的环带分布在云一般连绵的雾的各处。 所有的东西都在动,没有任何东西不在变化,这就像……流入水中的墨。十几种不同颜色的墨,并且互不相溶的墨,在烟雾中晕散变化,犹如万华镜般,展现出越来越奇妙的景观。 “那是幽冥被月亮吸引并蒸发出来的云。” 他们在云中行走,直到脚下的物质彻底失去了固定的形状,而犹如液体能使双脚深陷,然后在更远处的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彻底失序地奔流。 在无数的气旋之中,在永恒的运动之中。 第一章 死或生 陷入的同时,幽沉的物质中传出一股向上的浮力,使人不至于彻底倾倒。猛地落下的顾川紧紧抓住初云和载弍的手,也被他们的手抓紧,然后借力上抬,强行脱出那不停冒出云气的茫茫烟水中。 三个人拉着小车退后二十来米,站在更稳定的陆地上,打了个商量,决定用一种弹性的安全绳把彼此连接,互为支撑。 “你知道世界问题遗留的船在哪里吗?载弍。” 第一次认识到幽冥之所以为幽冥的存在的少年人,将绳子绑在腰上的同时,升起了忧虑。 他们眼前不再是明朗的天空与大地,而是断绝了视野的茫茫的烟海。而他们的脚下也不再是凝实的大地,更像是一大片无际的择人而噬的沼泽。 初云接来绳子,低过头去,观察他们所站立着的沙。沙粒变得更软更松,浸透了某种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水。但这不是被水覆盖了……也不是被水冲洗。它们不是泾渭分明的,不是清澈的,不是干净的,而像是随时会溶解到水里去的、会互相溶解的,乃至像是……在挥发的。 沙子逐渐蒸发成了水。 “很脏……很怪的脏。” 初云蹙起了眉头。 另一边,载弍向顾川自豪地答道: “你们请放心,这里有我城声塔次塔转播的声音。尽管云遮雾绕,但寻到我族的据点,依旧是轻而易举。” 随后,他还补充: “这类考察据点原本都有我的同胞驻守,世界问题还要制造航具,所有器械,至于寻路生存都一应俱全。在那里,我们可以得到市集没有得到的补给。”齿轮人的工业实力也许只高过落日城数线,但齿轮人不计代价的精诚合作……落日城拍马也赶不上。 召回命令开始后,所有的齿轮人都已经撤离。撤离的时间尚短,用来确定位置的方法仍未失效。 载弍的耳边可以收到声塔的信号。 顾川的心情转好了: “走吧。” 他们在载弍的带领下,沿着物质的分界线,在云的奔流中西移。 云流是有方向的。 随着行走,来自两个种族的探索者们交换了意见,彼此确认了这一点,只是他们在云中所走过的区域还太小太少,所以他们还不知道云流究竟是如何变化的。但他们已经意识到云流的变化很可能会是他们未来航行的重心。 “像梦一样……” 顾川不敢吸入这弥漫的云烟,只发觉自己的球罩没有沾上任何水雾,也没有任何液体在球罩表面冷凝。 换而言之,某种意义上,视野是无比清晰的。 但一切都是被遮住的茫茫远处,上与下,前与后,左与右都是彼此一致的,只能见到由无数的云雾聚成的奔流的大块。靠着那脑子里迸发出来的直觉,他们一致认为顶上乍看上去更为轻盈,而底下乍看上去更为凝实。 轻盈者,如随风飘荡的云,而厚重者,则像是云聚起的水。 他们在走,云也在走。于是眼中倒映的世界每时每刻都不同。 “这里的云奇形怪状,也许我们可以把云分个类。” 顾川饶有兴致地讲道。 有小的云,轮廓分明,在边缘闪烁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光线,以椭圆的形状、瓦块的形状、鳞片形状或者水波的形状,犹如鱼群成列,在其他的云上漂流。 有大的云,他们最常见到的远处的大的云是均匀成层的,带着点轻微的蓝色,底部阴暗,而上部明亮,覆盖了不知多少万平方公里的天地,是云中的鲸,自在翱翔。 还有一种最大的云,那是一座巨大的塔。塔状云的高,望不到边际,犹如烟砌筑与堆成的巨塔,又因庞大而像极了高耸的山丘,外侧呈现出洁白的丝缕的结构。而内里却混乱阴暗到了极点。稍一靠近,便在黑暗中闪烁出奇妙的光彩。 鲸状的大云,与之相比,也显得扁平矮小,仿佛大鱼领着身后的无数鳞片状的小雨,游入了珊瑚丛间。 有时候,从塔状的大云中,会有像雪一样的薄薄的东西落下,落在远处的茫茫幽冥之中,谁也不知道落下了多深,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否到达了幽冥。 如果到达了,会是沉入幽冥的里面,还是浮在幽冥的外面呢? 齿轮人对幽冥的记录古怪,他们说幽冥每个地方的特性都不相同,这可能是那盘桓在幽冥上的随时在蒸发、在运动、在凝华的云带在作用的关系。 云的形状在远离的时候无比清晰,可若是近了,就变成雾笼烟罩的一大片,只能见到远处的云的形状了。 “你原来和我说过,我们是生存在充斥天地的气体之中的。” 初云突然想到了什么,惊诧地提道。 “是呀。” 顾川闪闪眼睛,转眼注目这位自己长久的可爱的伴侣。 “然后,你还说,云是天上的烟,烟是粉尘颗粒物,而雾是分布在空气中的凝结的水汽,而尘是飞扬的微小的土粒。那按照定义,这些云雾就是这里的空气。我们应该叫这些东西为空气,而不是云、雾、烟、尘,不是吗?” 少女鼓起脸颊的问让顾川哭笑不得,载弍这特异的齿轮人却陷入了沉思。 “这哪算得上是个问题啊……我们的空气是在特指那些看不到的透明的东西啊,哪像这里的云雾那么密?基于这点……我来举个例子……”顾川替自己狡黠地辩解道,“山林之间的烟雾,我们也是叫做烟雾,而不是空气啊。” “好像是这样的……”初云蹙起了眉头,亮丽的头发被她自己绑在自己的脑后,做成了一个包子的形状,“唉,落日城的语言真奇怪,规则太多了……” “是奇怪呀!” 少年人笑了起来。 他们说着说着说回了落日城的语言,这让载弍听得不明就里。尽管他已经在学习落日城语言,但时日尚短。齿轮人的学习能力比人还强许多,因为他们很少会分心。 他望了望远处的塔状云,在原地逛了几圈。 “是听不到声塔的声音了吗?” “不是……我在找入口。” 顾川恍然大悟。 由于大荒风暴的特性,齿轮人大多把据点建立在地下。他们有这个建筑实力,在大荒与幽冥的交界处,自然也会倾向于建立在地下。 他们帮载弍一起找起来,是初云最先找到的。 入口在岩石下。岩石靠近地表的一侧,有齿轮人留下的文字,写着第八问题,还有第八问题的符号—— 那是个正正好好的米字。 载弍把石头移开,就露出一扇铁门来。他按某种奇怪的密码般的顺序,将齿轮往前拨动三格,又往后拨动二格,循环这个动作三次,三人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 之后,再推动齿轮,整扇金属门就彻底被打开了。 他们沿着阶梯走去。 灯火似旧城。 一粒粒的沙从铁门的边缘吹入阶梯上,不知曾几何时,无言寂静。 “世界旅行失败后,世界问题的进行很复杂,世界问题区域出了很多精神病症者。”载弍作为曾经均平导师的记录官,对此一清二楚,“换而言之,这里可能是有些危险的,要小心。” 普通的齿轮人不会伤害其他齿轮人,也不会多么帮助其他的齿轮人。 精神病的齿轮人,可能会尝试杀害其他齿轮人,但也会尝试积极地帮助某些齿轮人。 这是载弍所知晓的、他曾经所不信的、由均平导师所授予的道理。 他现在知道这是真的了。 “我们知道。” 他们脱下防护服,摘下玻璃球罩,走到了底层。 底下的布置是相仿的,有一间供齿轮人暂停运行的房间,有大的储物室。储物室里摆满了统一型号的物资箱。 两位旅人因此感到兴奋,而另一位旅人则对此自豪。 “我们总是准备充分的。” 载弍说。 “好的,是的!你们确实厉害……” 顾川由衷的赞扬,却让载弍联想到齿轮人如今的样子,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不准备立即检查储物室,而是先行检查了其他几个房间,有特别的齿轮操控室,这是所有齿轮机械集中的地点,通过这里可以调控大部分齿轮机械的运行参数。不过对于旅人们是没有用处的。 他们接着往下走,则是一间大的中央幽冥观察室。 幽冥观察室,有点像是大型天文台,有巨大的镜筒穿过表面的土壤,在其他自然事物的掩护下,直指幽冥的深处,同样利用了复杂的光学原理。 顾川把眼睛凑到目镜前头,载弍按照说明打开机器,满足这旅伴的好奇心。于是目镜中豁然明亮,无边无际的幽冥云层的形状金属出现,仿佛一片层峦叠嶂的群山。山上也有雾,幽冥的海全都是云。唯一的不同在于幽冥的所有云山尽数都动,没有一片是不在动的。 于是景观犹如万华镜般无穷无尽,少年人毫不怀疑自己抱着这个望远镜就能看一天—— 他小时候俄罗斯方块都能玩一天呢! 而镜片中所捕捉到的景象更时常出现有令人感到诧异的小的各种颜色的斑点来,这些斑点代表着什么,齿轮人也只有一个简单的记录,说不清一二三四。顾川慢慢拨动齿轮,却发现目镜中央的十字瞄准似乎有另外的功能—— 他看到十字瞄准前方的云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射线贯穿,一时分散。之后云背后的万物方才以小孔成像的原理,在镜中一一重现,而令这光学的望远镜足以见到云背后的场景。 “这可能是利用了某些宝物的功能,在极小的尺度上,击穿了云层,穿出了个孔。这可以让望远镜看到障碍背后的事物。” 载弍解释道。 “那这就是种激光定位了。” 少年人立马想起了镜筒人无物不射的脑袋,然后就想到这手中的大型望远镜怕不是同样能靠这一手激光定位做到接近二十一世纪的超远程打击,便打了个寒颤。 他呼出的一口气,沿着他的面庞上升,在目镜表面凝结成一片薄薄的雾来。 少年人擦了擦,关闭了,并颇为可惜地说道: “要是能拆走,就好了。” 载弍一下子还没听明白,等他想明白这句话中溢出的贪婪,两个旅人已经沿着回旋的廊道继续向下走去。 狮子头齿轮人赶忙跟上,和这两位同伴一起抵达了最后一个房间。 这房间连门都很巨大,几乎占据了正面的墙。 打开齿轮门时,他们看到了大片大片用承重轴与齿轮搭建成的脚手架。脚手架已经有许多时间的历史,可以看到锈蚀和清理的锈蚀的油迹。 与旧时解答城一样的黯淡的灯光照亮了脚手架的站台。 三人走向站台,而站台临着水。 水在水道,水道是由齿轮人所修建的可以连接幽冥的通道,由一扇可控的齿轮门开关。 那水便是从幽冥中滤出的液体,在冒着腾腾的古怪烟气。水中插入十几根指针,这些指针也是一种仪器,被齿轮人用来测定它们所关心的几种数值,根据此前驻扎的齿轮人的遗留报告,包括微观生物含量与异常营养含量。 而水上则有一截伸出的浮梯,浮梯接上了一扇门。而那扇门是在一个巨大的类似火车头的东西上。 这东西是个不规整的圆柱体,正躺在水面之上,底下可能是平的,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草,看不清楚。 脚手架最远处就落在这火车头上。火车头上还有个类似天文台的开孔,犹如巨人头上独一的眼睛。 “这是什么……?” 顾川已经要猜到了。 载弍只迷惑地说道: “这不就是艘‘船’吗?你们不认识船吗?还是说你们的船和我们的船不是一个概念?” 说到一半,他想起顾川他们把幽灵船叫做船的事情了。 顾川往前走了几步,把这‘火车头’看得更清楚了。他说: “是的……是的……” 这是与落日城人或者地球人都不同的、属于齿轮人们的观念,并不以为幽灵船是船,他们认知中的船是全封闭的。 而齿轮人所修建的船,依靠的也并非是水的浮力。 “底下长着的东西,有两种,一种叫做‘水车’,一种叫做‘水帆’,是两种不同的可以作用于液体的分离剂,它们都喜欢气体,而与液体是不相容,也不会被液体浸透,因此这种拒绝的力量会把重物拖在液体的上方。” 载弍耐心地解释道。 他驾轻就熟所说的一切,对于顾川而言,也只能归结为“奇物”的功效。 少年人走得更前了。 他清楚地看到那水草或者触手般的东西,正在船与液体的分界面上挣扎,努力地使自己不落入水中。 而在船的广阔的看不到尽头的表面,用特殊的金属以齿轮人的语言标出了它的名字: 一场没有尽头,也不会有结果的东西。 这里没有任何错误的翻译,过去的齿轮人就是这么在上面蚀刻的。 初云见到顾川凝视了许久,便呼唤性地问道: “这船叫什么?” 顾川斟酌了一下。 他说: “生命……” 载弍闻言,也投来他的目光,听到少年人继续说道: “还有死亡。” 第二章 分尸 站在站台上看,会以为这船比起那些落日城水上庞大的船体算小的,但接近了,才能发现这艘船的绵长和深邃。 它更多的大小隐匿于黯然的黑暗中与无边的水面上。 至于这地下船厂就更广大了,那是齿轮人原先第八问题与第九问题解答组通力合作的结果。大量嵌合齿轮的搭架犹如一片精巧的立体迷宫,而浮桥下的水面会让人想起人工造出的大湖。 这边有照明的灯光,湖的另一边也有探照灯。通过某种特别的摆放,灯光均匀地照亮了整个“船厂室”。水面泛出一种奇妙的彩色。 从全封闭的构造上来看,它更接近于某种潜艇。而考量横截面,则与列车相似,而它的大小也介于顾川所认知的列车到核潜艇之间。 顾川从站台上用脚踢了踢悬在水上的吊桥。这桥是稳固的。他就放心地走到那行文字的旁边,也是那扇门的前面。门之所以被认为是门,是因为它是凸出来的。门与船体的缝隙中,有齿轮机构的痕迹。 他看到船体的金属几乎没有任何焊接或者其他连接的痕迹,几乎通体无暇,犹如一整块整个的削成的黑玉的宝石,在光下闪现出金属曼妙的光泽。 这艘船是通体全黑的。 黑色是个不错的颜色,少年人想道,用设计师的话来讲,就是庄重,神秘,还有一点、一点点的酷。 手没有听他的脑子,主动冒着风险,径直摸上了黑玉般的表壳。这船体的表面给出一种凉凉的光滑的玻璃的触感,让少年人感到惬意。他又敲击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仿佛都被吸在黑色的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金属中了。倒是他用来敲表壳的手发麻了。 死或生号,姑且先称之为死或生号,是齿轮人最为精致的工业结晶。其中所隐含的神秘或许早已逾越了二十一世纪的常理。 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发麻的手,却更加兴奋了。顾川笃定地说道: “这是一艘了不起的船,恐怕比我故乡所有的船都要强悍。” 跟过来的载弍很好地隐藏起自己的自豪,故作平静地说: “但这船应该没有出港过,驾驶它没准是有风险的。” 初云走在载弍的身后,她与顾川不同,实在觉得船与船,哪怕样子不同,也差不太多,和落日城的平凡的船,也说不出什么好坏来。 难道是少年人看出了什么她没有看出的东西,而认为这艘船一定能完成这次航行吗? 少女呆呆地猜测道。 顾川站在船的名字的旁边,与船名的蚀刻差不多大。他回头一笑,对着走来的狮子说道: “那我们就更要看看它是有什么风险的啦!对了,载弍,我们怎么才能进去啊?” 载弍一哑,他也不清楚。 顾川爽朗地笑了起来: “赶紧一起去找有没有更多的说明吧。” 他们撤回岸上,分散开来,在几个齿轮人留下的工作台寻觅。载弍很快找到了一本玻璃书,他用自己的双眼一照,玻璃书的字就完整地倒映在工作台上。 “有方法吗?” 其他无所获的两人围了过来。 “里面没有方法,里面是设计报告,不会特意写怎么开门。我在找门的设计的部分。” 载弍看得很快: “这门打开恐怕有点麻烦,因为从设计上,它是严丝合缝的,是杜绝外界的一切物质经过未由净化之管道进入其中的。” 他带着两人重新来到浮桥之上。 “想要从外界打开,靠的是应该是一种感应式的机关,是一种特殊的叫做‘子母物质’的东西做成的,这种物质,纵然发生分离,但对它的碎片进行打击,其他的碎片也会像被打击到一样,发生震动。这种跨距反应也便可以用于开门密码。按照书上所写的,密码是一系列震动的方式,我等会儿要教给你们……不过最好,你们也把设计手册粗读一遍,有不认识的字可以和我说。” 初云听到这里,眉头皱紧了。 子母物质的形容,让她想起了落日城的一种叫做震石的奇物。 她来不及细想,听到顾川又问载弍: “但我们没有这种子母物质啊?册子里有说子母物质在哪里吗?” “设计手册里不会写这些的……我们可能需要手动开门了……也幸好这门是凸出来的,因为这种状态下,它可以直接暴力打开,无需用上钥匙。要是它彻底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我们就真打不开了。” 说到这里的载弍还有庆幸。 顾川和初云心里觉得总能找到点方法,嘴上只说是。 然后,载弍观察了片刻缝隙里的齿轮,接着张开臂膀,双手靠在门的两个缝上,扣住其中两个明显的传动齿轮的位置。随着一声闷哼,载弍全身开始冒出蒸汽,所有皮下的机构尽数在竭力转动。 他正在使出全部的力量拉扯船体的大门。 船本体一动不动,而浮桥在他使力的时候,剧烈地发生摇晃。水波一阵荡漾,溅起不详的花。于是垂在水上的手指粗的探测针,也开始摆动起来。其中的读数变化不定。 顾川和初云靠着栏杆,看到这沉默的巨船第一次地发出了响声,那是原本应无声转动的齿轮在载弍的使劲下,强行发生的意外的转动。他们又听到载弍大喝一声: “往后退。” 随后,他也往后退,然后门在齿轮机构的作用下,开始继续向外凸出,直到垂在浮桥之上。 至于里面久被尘封的空间便第一次地现身于三位即将远行的访客的眼中, 那是符合齿轮人审美的简洁的布置风格,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所有的墙体,地面与天花板都是一片洁净的接近玻璃般的银白色,甚至好像能看到墙壁的深处,有若隐若现的蚀刻般的金属丝。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其中,发现船体深处一片黑暗,没有任何突起的玻璃灯泡——一种齿轮人常用的照明设备,和他们的玻璃球眼睛大约是一个原理。 “没有灯吗?” “稍等……”载弍拿出了玻璃书,双眼发出光亮,搜寻了下,“是有的。” 他的手敲了敲那银白色的玻璃般的墙壁。 这动作顾川一开始还不理解,但他很快就知道光线会从哪里来了。 是建筑本身。 所有的墙、所有的地板、还有所有的天花板,一开始还是暗淡的,但随着那一下下的规律的敲击,突然发出了光明。 最开始还是一闪一闪的光线,犹如灯泡正在暖身,但几个呼吸过后,稳定而明亮的荧光照亮了其中的三人。 这种光的亮度,可能维持了齿轮人一贯的黯然,但因为是从各个墙壁、天花板与地板上均匀发出的,反而无比符合两个落日城对亮度的足够的明亮的要求。 “真漂亮……” 少年人喃喃道。 银白色的墙壁照旧一尘不染,只有地板,随着三个匆匆的旅人的走入,染上了不干净的尘埃。 这种特别的精致性的展露,让他经常有时候感觉齿轮人和落日城人好像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灵。 初云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些花哨。 稍微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左右分叉,有一条大路分别通向未知的头尾。 载弍对着设计书说这是一条横贯船体的大走道。 “应该还有一个楼梯。” 他敲了敲嵌入墙中的一片齿轮的符号。随着一阵声响,一扇见不到缝隙的墙缓缓发生移动,露出其中可容三人站立的楼梯间,有向上的楼梯,也有向下的楼梯。 “这艘船一共有三层……也不是严格分层吧,有些房间是并层的,因为需要足够的建筑高度。” 载弍领着两人往顶层走去。顶层也有一条纵贯全船的大走廊。 “按照设计书上的说法,底层一般是控制模块、驱动模块和水车与水帆的养殖模块等关系到船体直接运行的房间。而顶层的功能非常复杂,与世界问题解答组的需求相关,有水质侦测,气体侦测,固体分析,还有一个……你应该很喜欢的东西,川、朋友。” “我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要说我喜欢,你怎么知道是我喜欢的呢?” 顾川这就好奇了。 “因为你之前不是很喜欢那个望远镜吗?”载弍说,“这里的最前头有一台一模一样的。” 他们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打开了一扇标准的齿轮门。门里正摆放着旅行者们似曾相识的一台巨大的望远镜。 “它是连着那个船头的眼睛般的符号的!” 顾川立刻意识到了这点,并走向前去,端上目镜,却只见到一片黑暗。 “这东西还没启动呢,就算启动了,我们也在地下啊!” 载弍说。 “确是如此的,确是如此的。” 少年人讪笑几声,快活地放开了双手。 “还有什么好地方吗?” “尽量搜搜各个房间吧,”载弍提议道,“也许,额外的子母物质就摆放在某些地方。” 他们往回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搜索过去。 房间不止是左右两排并列着,还有在顶上的房间,与底下隐藏的房间,每个房间的作用各不相同。 但它们的作用都属于齿轮人们的研究。齿轮人预计的入住规模是三百人,这是一个对齿轮人而言绰绰有余,甚至能活得很舒适的数量。 “这也是世界问题解答组在一开始的决定中认为需要投入这次远航的个体的最少的数量。三百人需要负责整艘船与居民的维护与运行,以及世界问题的解答观测,说明书的人员部分认为仍然是吃紧的,因此他们预留了拓展的接口。” 载弍说明道。 然后,问题又回到了老路上—— 世界问题解答的齿轮人发疯得太多了,他们别说更多的人,就连三百人也凑不出来。 顾川和初云都没有对于这个数量的观念,因此他们都不知道这能载三百人的,还具有可拓展能力的船对于他们的事业来说是多么的夸张,与绰绰有余。 他们那时候,只是一路找那子母物质,一路一无所获,这才开始觉得这船内部真正的庞大已经逐渐超过他们的想象,甚至有些空旷的可怕,好像自己正深处在某个不知名的迷宫之中。 永无止境的弯道,与狭窄的空间,和那广阔无垠的大荒是一样的可怕。 巨大空间很可怕,狭小的空间也很可怕。 前者是自己被淹没的无限,后者是自己被紧缚的有限。 那时,初云的目光左右游移。她总是有许多令人吃惊的直觉。她越走,越觉得寂缪幽邃,忍不住说道: “会不会这艘船里藏着某些我们不认识的精神病的齿轮人?” 既然,世界问题的解答者发疯者众多。 而精神病齿轮人的统一特点,就是再也无法继续执行七大导师安排的劳作活动。 “患有精神障碍的我的同胞……这不可能吧。”载弍不开心地说,“别看现在这基地这么空旷,原来这里的人也成百上千,这些人都盯着呢,怎么可能有人能躲过我们的目光?” 他一边说,一边开门。 这扇门内的房间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几个储物箱。 三个人各自来到一个储物箱面前,准备将储物箱打开,搜寻一番。 顾川看到自己所打开的储物箱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十几块晶莹剔透的碎石头。随着他轻微的对箱体的摇晃,这些碎石头便滚动起来,互相碰撞到一起,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随后,他立马将箱子放平了。 按理说,石头抵达稳定后,就不会再碰撞发声。 但这些石头……好像不一样。 一块石头震动,所有的石头跟着同步震动。 这些震动互相妨碍,于是同步震动的石头,便会在震动中碰撞到了其他已经震完的石头。这样,震完的石头重新开始震动,其他的石头又同步复制了这一震动,开始震动起来。 所有的碎石都在震,只要摆放在一起,并且它们不是一个整体,它们将会永无止境地震动下去,直到它们在狭小空间内,物质与物质的碰撞之中重新变为一个整体为止。 这种异常的惊人的传递性,所给出的现象令少年人目眩。他惊异地发声道: “这……这应该就是子母物质罢!” 可没人回应他。 他一转头,看到初云的面色烦恼,而载弍的面色难看。 于是顾川就拖着字母物质的箱子,往他们的方向走去,便看到这两人打开的两个箱子里,有手,有脚,有被扯烂的皮肤,有齿轮,也有一个勉强可以看出披着的是仿人皮肤的脑袋。 这些零部件,都是独立的,没有任何两个东西是连在一起的。 这是一具齿轮人的尸体,并且已被分尸。 第三章 意外的访客 这是顾川第一次见到齿轮人的尸体。 而第一次的见到,便是一具粉身碎骨的零碎片。碎片的完整,令人可以依靠自己想象力拼凑出一幅这尸体还活着的时候的样子的图景。 同样可以想象,这无名的齿轮人应是在死后被一块块暴力地拆卸,接着被“分尸者”径直分散地装入了这间房间的数个箱子里,直到齿轮人已经撤离世界问题的前沿站点,直到三个异乡访客的到访,它的惨状才重见天日。 倘若不是这意外的交接,也许它的存在的发现将永远埋葬在这一幽冥的角落。 顾川手拖的箱子里,那十几块碰在一起的石头还在发出永无止境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初云没有问,只觉得眼前发现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实在是太寻常了。 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然后观察起这房间里的其他的设备来。 这不是个简单的储物间,也有些类似机械手的机关,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研究的。 少年人则抱着追根究底的心理问在场的唯一一个齿轮人: “载弍,你说,一个正常的你们的社会,会出现这样一些被装在箱子里的尸体吗?” 载弍面色有点难看,他刚刚才在搜索的时候,对提出问题的初云的反驳如今都被现实驳得一点不剩。 “如果在解答城外,我族出现意外伤亡,个体的身躯需要被遣送回解答城,这是由死亡问题解答组额外负责的任务。理论上,绝不会出现碎尸的情况……我也从未见到过我族这样子的尸体。” 狮子头齿轮人越说越迷惑,说到一半,则有愤慨。 “是谁会这么做?难道是真的这个基地出现了没有上报的精神病症患者吗?这是个严重的事态……” 他凝视齿轮人的躯体,同样是第一次见到了齿轮人体内——也许也是自己体内的部件。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感受其中他并不清楚晓得的结构的运转。 精神病齿轮人的动作是无法预料的,若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藏在船中,也是可能的。 “真相如何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船可能是不安全的了……要是有发疯的齿轮人,又不愿意合作,就麻烦了。”顾川不怕困难,怕无所谓的麻烦,“我们先出去吃东西,休息片刻,再直接搜船。这船的结构都在玻璃书里,是吧?” “是的,我可以尝试规划出一个完整的路径。” 载弍点头。 “好!”灯光下的少年人从容不迫地说道,“还有,我找到了一些东西。” 他把箱子拖到身前,向载弍展现其中噼里啪啦震个不停的石头们。 这些如同玻璃般的晶体,在光照下,在震动中,泛出好看的斑斓的颜色来。 初云一眼认出这就是中央禁令宫传令官所使用的震石,至少两者相似到了极点,而载弍则稍有喜悦: “是的,这就是子母物质,我等会儿看看说明书上是怎么写,琢磨琢磨。” 死或生号上,子母物质的储量不在一个小数。 三百个预定的齿轮人,按照世界问题博士的设计规划,在最高峰时,约有一百个齿轮人需要同时依靠子母物质进出。纵然分队别列,也需要准备二十块以上的子母物质。 他们带着子母物质的储箱小心翼翼地撤出了死或生号,并锁上船厂的大门。 他们准备先安歇一两天,顺便学习学习这艘船的许多知识。 三个人早已挑好了一个齿轮人空旷的集中休息室作为他们的临时起居场所。然后顾川便风风火火地赶到储物室,准备开箱齿轮人的宝藏了。 大多东西,他们不太清楚,但一部分,在落日城也有,在他所熟知的另一个世界也有。譬如三个装有鸟兽的羽绒的材料箱,当顾川打开并见到里面飞起的蓬松的羽毛时,便有惊喜: “载弍,你们什么地方要用到这些羽绒呀?” “制造成年礼上要用的外壳,有一种类型的外壳是带羽类。”载弍回答道,“偶尔会用来作为特定二十六种软体的缓冲剂。” “那我们要用这些东西,做一个新的作用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个作用叫做被褥,是人用于休息的缓冲物。” “这个我也会。”听到他们对话的初云找到了一个冷藏的肉制箱,“载弍,你们什么地方要用到这些肉啊?” 载弍实在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这两个人古怪的互动。他暗想这些人对同样以蛋白质构成的生物的肉块好像毫无怜悯之心,嘴上则道: “这些动物肉类的脂肪,在各个问题王国的作用都不太清晰,世界问题的话,可能是在考虑使用脂肪这一方式进行对一般能量的储藏罢?” “哦,我们要用这些东西,用于它新的用途了。” 初云的面色波澜不惊,一双灰白的眼睛则闪了闪: “这个作用叫做进食,是能量从一种动物的体内,流向另一种动物的体内的转移的过程。” 两个人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载弍不知道这些与自己不同的生命为何会这样。 他疑惑地说: “这些事情没必要通知我,你们可以自行决定。” “好的,好的!” 两个人快快乐乐地把各自找到的宝物抱回他们临时休憩的房间里。 在齿轮人的基地中,无需生火,载弍展现了另一种生火的手段。那是船厂旁边的锻钢室。为了锤炼物质,齿轮人使用了一种非凡的生火手段。 这种手段乍看上去像是个陶瓷做成的圆形炉子,中间摆着一块小的磁盘,磁盘上,围绕圆心,不停地发生呈现出波纹的光线的跳动。 “它可以用来控火。”载弍说,“在波纹线条为一条直线时,温度大约在水的沸腾点。” 齿轮人们的使用,通常在磁盘呈出超高频密集栅格状波纹时,这时,这个圆炉子的温度在变色石的气化点。 不过今天,这圆炉子,就要迎来它的新的使命——变温烤箱。 “我们可以把它搬走吗?” 顾川用一旁的齿轮机械连接的磁针,挑动了磁盘上的波纹走向,然后将串起来的肉类放在这圆炉子下方的尽数熔炼炉中,看到在冰藏中的还算鲜活的肉质逐渐发出一股烤熟的属于脂肪的香气。 这可比自己生火强多啦! 他说出声来。 “这东西确实很有用,在我们对于世界问题的解答中,高温可以派上很多用处。” 载弍从研究角度出发,认真地思考少年人的提议: “但是,我们三个人很难完成这个装置的拆卸。它是只有这一块炉子,下面可以传递温度的大箱子,和上面的变温控制针,都是世界问题解答组精挑细选,对这炉子进行配合的产物,缺一不可。想要拆卸的话,我需要回去找支援……” 原来世界问题的齿轮人估计是愿意出手的,只要能解答问题就好了。不过现在纷争四起的齿轮人社会,载弍自己也觉得也很难找到支援。 “那是可惜了。” 顾川不无遗憾地说道。 今日没有火焰的光,而只有从玻璃里泛出的灯光。 从玻璃里泛出的灯光是可以变化的,载弍轻轻旋动他们从未了解过的齿轮人的一处机构,于是原本明亮的冷色调的光线转变成了暗沉的暖色,好像惊蛰节气的黄昏里眠眠的梦。 初云趴在用羽绒做成的临时的大袋子上,好像回到了从前床上的生活。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向正在认真研读船的设计玻璃书的顾川,好确定自己并未回到原处。 玻璃书被映在地面上,字眼与图像流离般地从少年人的眼前流过。 载弍坐在一边,随时解答少年人关于句读的问题,一边还在思考那齿轮人尸体的事情。 顾川读着读着,就发现了不少与自己的猜测并不相同的地方在了。 “这艘船的官方名字原来是叫做第八问题王国第四号方舟级舰船吗?” 这是他最后一次念出这个名字。 “是的,世界问题的博士应该就是这么取名的。这是我们的一般编号。” “可那句话是谁刻上去的呢?我以为那是它的名字……” 少年人目光游移地说道。 “那句话……”载弍想起了那金属的蚀刻,他尝试给出一个解答,“可能是哪个……有精神障碍倾向的齿轮人私自刻上去的罢!” 一般的齿轮人不会做那么无聊的事情。 顾川有些不太好开口。 倒是初云问少年人: “你之前心里是怎么叫这艘船的呢?” 那时,少年人想起了一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一本正经地说: “九天十地辟魔神梭。” “啊……” 这一长串的名字把初云和载弍都搞晕了,他们认真地思考这个名字中的含义,只觉得大之又大,而玄之又玄。 “哈哈,骗你们的了,我是按那句话起名的,我心里原本暗叫它死或生号。” 这倒是个简单的名字了。 死亡是最常见的原始的起名。载弍知道很多异族社会中,都会用死亡起名。一种动物的毒能毒死人,就叫做死亡之兽,一棵树会流出毒液,就叫做死亡之树,天上的雷电要是劈死人生出火,那更是死神在要人死了。 到处都是死亡。 “这种事向来随从人愿。”载弍说,“你要是愿意那么叫,我也无法阻止你。” 少年人欢快地笑了起来。他将玻璃书合上,准备躺在羽绒的大被子上入眠了。 载弍想得更多一点,他一本正经地低声道: “这样也好,在世界问题的解答一途,我们并非代表我族的绝对意向,船名作为具有意义的指称,若是按规定叫法,会泄露我族的情况,如今是不那么叫为好的。” 子母物质在箱子里还在欢快地跳动。 载弍将子母物质一粒粒地取出,分门别类地静置在地毯上,等待它们尽数冷却后,再重新一粒粒地放进箱子里。 等他做完这些,两个外乡人,已经安然地入眠了。 这狮子头的齿轮人忍不住长久地凝望顾川和初云安然宁静的睡姿。 他们的惬意和适从让载弍感觉到无所适从。 “没有任何的规矩……好像一切都是简单的,纯粹的,随心而动的……这不就是……野兽吗?” 他寂静地想道,然后缓缓地沉入作为齿轮人理应寂静的没有梦的休息之中去了。但这次不同,他梦到了随着人一起奔跑的狮子。 那时的月光依旧独运于无边无际的云雾之上。 对于云雾之内的众生,便是始终看不到月亮的的形状。见不到月亮的时候,通常被称为晦。 晦的意思是月光尽。 塔状的大云,鲸状的一般大的云,还有鳞片状的小的云,都在深邃的幽冥之上分分合合。天和地,被云连接在了一起,而云雾中在风中被撕裂出种种奇异的轮廓。云雾的变化无穷无尽,而奇异的反射造出的光晕便越发灿烂。 那时,一个小小的黑影,一路跟在旅人们的身后,就趁着这时,模仿他们的行为,打开了这地下基地的门,它太圆润了,因此在台阶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然后就一路滚了下来。 它开始小心翼翼地寻觅它之前看到的自己喜欢的东西,然后终于找到了那口被弃置不用的锅。 等到顾川从漫无边际的一刹的梦境中惊醒时,载弍已经发现了这意外的访客,小心翼翼而谨慎地盯着它。 少年人和少女喝了点热汤,捧着两个陶瓷的小杯子,来到载弍身边的时候,听到载弍说: “它可能很危险!” 两个人大胆地走到前头,看到这东西,惊讶地发出了声: “是那个被标示为猎物的蛋!” “确实,我记得……你好像是叫……蛋蛋。” 顾川想了大半天,也想不起来这家伙的名字,只叫出那群狩猎它的异族给它取的诨名。 这颗白白嫩嫩的水煮蛋,不知怎的,从异族的牢栏里跑到了他们原本用来烧饭煮汤的一口大锅里,坐得端端正正。它听到顾川的叫法,忧郁又烦恼地说道: “我的名字是混混沌沌,你们可以称我为混混沌沌先生,我是颇花费了很多功夫,才追上你们的。” 他的话点醒了顾川。顾川赶紧和载弍一起检查了出入口,确保没有问题后,才返回。 “你原来不是哪个种族的猎物吗?怎么逃出来了?” 当时,初云正在问混混沌沌先生。 “是也不是,我也不是逃出来的。我是希望他们赶紧把我吃掉,结果他们说我会说话可太稀奇了,应该是某种珍惜的猎物,说要把我卖给齿轮人。”混混沌沌头疼极了,它唯一一只很小的长在中央的眼睛眯紧了,“结果还没卖出去,那群人莫名其妙发疯了,一大堆的人在偷东西,一大堆人在搬东西,一大堆的人在护卫,一大堆的人在打架。我原本以为有人会把我带走,结果谁也瞧不上我,这事情,真的太奇怪了,最后我被天上倾塌下来的沙子埋在沙子里了。” “你为什么想要被人吃掉啊?” 刚好听到她们对话的顾川走过来疑问道。 “被吃掉的话,是最无辜的善死,按照我的遗传记忆,我可以在投胎的时候,取十轮的上四轮。现在,我感觉我活得实在太痛苦了,请求各位赶紧吃了我,让我脱离这片古怪的沙海吧,各位大善人!” 说到最后,这混混沌沌先生已经在恳求了,它不知从哪里拿出了火石,还往锅外敲了敲,便生出点火星子来。 可惜没有易燃物,火星子碰到铁锅与地面上,很快闪灭,一点不见了。 第四章 寻死者 风声在大荒上呼啸,不停地击打在齿轮人作为标志性而垒起的石头上。云雾的变化,常年莫测,犹如一场永无止境的梦。 在齿轮人研究的十七个问题中,第六个问题被叫做死亡问题。 死亡问题的研究内容非常简谐,任谁都听得懂,其一般性叙述为:“我们死后会变得怎么样”。 既然身体会烂成泥,那么有某种形而上的类似灵魂的、脱离于物质存在的信息体吗?假如有,那么这个信息体会飘去哪里?还是就地消散。假如就地消散了,它是怎么诞生,又是怎么消散的?假如没有……那就要和第三问题联动了,人是如何意识到自身的? 载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死亡问题的解答者。 这古怪的混混沌沌先生是用齿轮人的语言说话的。而这一颗追求死亡的蛋,所说出的话中包含的每一个词汇,都让从阶梯上回来的载弍吃惊。 “投胎是什么?十轮是什么?善死又意味着什么?你的话语是说,在异族的口中一直小道流传着的生死相续是确实存在着的吗?” 他迫不及待地发问道。 一双玻璃眼球直接对上这颗蛋中心的小眼,狮子的面庞与凶猛的表情把这颗水煮蛋吓到了。它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体,嘴里暗念: “一个高贵的灵魂无所畏惧……” 然后它就跟锅一起动了起来,从地上滚过。 顾川把它扶住的时候,它已经不知南北东西,脑袋和屁股……可能是脑袋和屁股吧,换了个上下身位。它顶着铁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它可能是蛋清液形成的小的吸盘似的东西贴住了顾川的大腿。 顾川的身体自从那场变故后就一直暖和,传出的温度让蛋蛋先生感到惬意,顶着铁锅摇头晃脑起来。接着,这水煮蛋高深莫测地说道: “这是我的遗传记忆里所写的事情,你们如果有的话,你们的遗传记忆里应该也写着。何必问我呢?有很多人问我,但他们又不敢死,只敢说我是在撒谎。” “遗传记忆是什么?” 载弍的急躁让水煮蛋紧贴着的顾川抬头看向了载弍。他还不甚了解载弍更深处的为人。 水煮蛋在少年人的大腿上蹭了蹭再道: “就是你先天生下来就会的事情呀……你看那些个动物,生下来,也会呼吸是不是?假如不会呼吸的话,动物的幼崽就要活活憋死啦。死胎,就是患了遗传记忆缺失的毛病。” “原来如此,我理解你在说什么了……你在说生物问题中会提到的先天本能。我的先天本能里没有这部分内容,只有那些异族才会口口相传生死相续的事情。” 载弍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蹲下身体,平视这个不足少年人膝盖高度的胖胖的水煮蛋: “你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这或许非常关键。” 水煮蛋转了转自己的小眼睛,打起主意来了,它说: “假如不告诉你,你要怎么做?” 载弍陷入了沉思。 他客气地问道: “你有什么特别害怕的吗?按照我族的手段,我们会尝试用这些方法威胁你。” 这个手段,倒是和当初顾川威胁秭圆如出一辙了。 “我没什么特别害怕的,要不……要不你威胁我你把我吃了吧,你看,还有我也看,大部分的威胁都是用杀死什么人、砍断手脚来做什么威胁的。这很正常。”水煮蛋说,“但是,我是个宁死不屈的高贵人士,所以一定会就死也不告诉你,然后你把我吃了,我们皆大欢喜……啊,不是,不是,我什么也没获得,而你是受益最多的,你吃到了一颗美味的蛋,而我在你的威胁下死掉了。这是不是非常合理呢?” 载弍想得更深邃了。 这两个家伙天真无邪的对话,把顾川给整笑了。 他轻轻撤脚,省得与未知生物的接触带来什么不好的问题,心里则在想如何解决这场闹剧。 但他没想到的是,在场的第四个灵魂居然加入了他们的思辨之中: “确实如此,混混沌沌先生。所以我们不能用死亡威胁你,因为你不怕死,但你先前也对我们说了,你觉得活着很苦难,也就是说你是害怕疼痛的,因此,我们要从如何折磨你入手,但不是用死亡来威胁。” 初云居然意外地起了点兴趣来。仿佛看穿了一切世事的少女娴静地坐在一边,口吐的是最天真残忍的话语: “你害怕油锅吗?在落日城的内城……也就是我的故乡,犯下了极其大的罪,会被当众扔进油锅里,这种刑罚叫做油烹刑,通常用来处罚发起叛乱的人,他们会被剥下面皮,然后扔进大锅里,用浊油活活炸死,像你这样的,应该十多分钟就熟了吧。” “十多分钟……”水煮蛋的眼睛先是一暗,随后立马亮了起来,“那岂不正好?十分钟的炸,不比在这囚笼里几十万年的折磨来得强啊……好的东西越长越好,坏的东西一般坏,自然是越短越好的。” “我们可以降低油温,炸你炸很多时间呀……” 初云说。 水煮蛋彬彬有礼地说道: “这点痛苦,我是感知不到的。你们的皮肤肯定是动物花费了几千万年的时间慢慢调整过来的,当然怕这点疼。其实,我给你们再出个主意,你们应该把锅盖盖上,让犯人看不到外界的景象,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只能感受闷热的油炸,这样一直炸到自然衰竭,那才够得上我现在的痛苦了。” 这蛋居然自己无所谓地把折磨自己的方法说出来了,并且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自己的想象力已经战胜了眼前两个愚蠢的凡人。 “你这样说,也许载弍就会这么做,来逼你说话了。” 初云认真道。蹲着的载弍寻思了片刻,点了点头。 “那……这……你们就小瞧我啦!”水煮蛋先是慌了慌,然后傲慢地说道,“或者说你们太高看你们自己啦!你们怎么能控制住这个油锅的温度呢?想让我长久地受到折磨,却又不会死。还不如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把我扔进合上去的铁锅,再往这个铁锅里放上密密麻麻的吃人虫,然后把这个铁锅埋到看不见的地底……那就足够足够折磨啦!我可能都要被迫选择自我了断,或者老死……” 顾川在旁边越听越不对,他插话道: “你既然可以自杀,又想死,重新来过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不赶紧自杀呢?这不还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吗?” “那你就不知道我们的遗传记忆里的理论是非常完全的。”顶着铁锅的蛋蛋先生抬起头来,圆润的腰弯出了一个暖暖的抱枕的折痕,他振振有词地说道,“老死是一种稀少的、但是平庸的死亡,算是中之死,可以,但是不好。而自杀则是种恶死了……是最低等的死亡,会堕入最下轮了,那就麻烦了,麻烦了……” 顾川知道宗教也会驳斥自杀是件坏事。这是因为关于死后的宗教通常一边宣扬来世往生,一边又需要人在现世劳动的关系——劳动力要是自杀找来世去了,那可糟了呀! 但这奇异生物显然不受其苦,它对死亡的斤斤计较便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了。 “是件什么样的麻烦的事情呢?是你会投一个比现在更难受的胎吗?混混沌沌先生。” “你知道投胎的意思?” 水煮蛋大吃一惊,弯腰弯过了头。然后它的手脚……或者说清液形成的四条触须便不再能支持这圆润的身体的重量。 它一下子失衡,跌倒在地上,铁锅也从头顶飞出,砸在它的身后。它抬起不可置信的小眼睛,看向那少年人。 顾川站在光里,平静地说道: “我想这意思是,你的精神不会毁灭,顶多失去一部分记忆,然后……在某种神秘的作用下,变成另一种生命的幼体,比如说还在动物体内怀着的胎儿,比如说被蒲公英吹出的种子,又比如说叶子上的虫子卵……” 水煮蛋显然更为吃惊,它颤颤巍巍地捡起金属锅,盖在自己的头上,好像怕极了:“你也有遗传记忆?你这人是来自于哪个世界的神圣?” 顾川刚想要反驳,这只不过是他的知识,来源于他上一世的许多民族的神话故事。 但他的话刚要说出口,这少年人猛地顿住了。 是的……上一世…… 现在,他所具有的一切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难道能不说是某种特别的灵魂的遗传吗? 而他……顾川差点忘记了,他也是一个转生者。 他因他自己的过往闭上了嘴巴。 初云把少年人的表现收在眼底,载弍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说出他自己的认知来: “在肉做的异族中,经常流有转世重生的小道传闻,但从来没有任何生命可以确凿地证明这一点……许多人都被揭发成为骗子。” “那肯定是假货比较多呀。你要知道,既然自称是转世重生,却又不愿意快点去死,那肯定是有问题的呀!在这个破地方活着多难受,赶紧死了,转世为强强大大的东西,难道这不快乐吗?要是再难受了,赶紧再死一遍,那不是更快乐了?那些个自称转世却又不肯找点死的人,都是很怪的呀!难道他们觉得他们的这一世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就他们的处境,大多还比不上永世帝国统治者子嗣的万一……” 水煮蛋的认知完全与人相悖,它戴着铁锅,好像又有了勇气,撇开话题,对载弍以一种平静的口吻说道: “而转世多快乐啊!这就跟赌博一样,万一抽中了前所未有的王牌……没准第二天,我就能变成某个世界至高无上之权威呢!不过你们不要学我,也许你们的生命是只有一次的,那真是可怜极了……” 他的言论让顾川吃惊。在蛋蛋先生的眼里,投胎或许就像是不需要氪金的抽卡,死亡就是对抽卡过程的快进。它可能通过生死,想要追求抽到最好的一张卡,不惜代价……唯一的代价可能是它想要选个好的死法,增加下一次抽卡的概率。 这一番言论,让少年人迷惑。 “可是……” 他嗫嚅地想要反驳。 “没什么可是的,无非要追求好一点的死。你既然知道投胎,那我不知道你的投胎是怎么样的,不过我的遗传记忆清晰地证明了好一点的死,能让你投个好胎。”水煮蛋说,“所以你们赶紧把我吃掉吧,趁我还鲜活美味。我很怕等我长大了,就变臭了……就没人喜欢我了……唉,那时候,要么是被无知无觉的野兽吃掉,而不是主动献身。要么就是自然衰竭死亡……是被微观生物吃掉了……那都糟了。” “可是,”初云接过顾川的话,“万一你是有毒的呢?我们并不敢吃你,我觉得还是把你留在这里比较好。” “这,你们看我白白嫩嫩的身体呀!” 水煮蛋想要摇一摇自己,展现自身无限的的洁白美好,但好像刚才的那一摔把它的力量用尽了。它原本也没什么实体,好像是依靠身体分泌的清液,进行对自身的支撑。 它苦恼地说道: “那个披着兽皮的齿轮人不提。我觉得我应该很符合你们这些偷蛋贼的审美,像是鸟蛋、龙蛋、鱼卵、天上飞的蛋、地上长的蛋,像你们这种偷蛋贼,起码有几千万年进化吃蛋的历史了,难道欲望不停强化的你们对我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蛋,能够毫无食欲的吗?白皙的身躯,我知道你们都喜欢白……水嫩嫩的皮肤,我知道你们也都喜欢水嫩嫩,不要再掩饰了,先生们……” “可是,我们不吃会说话的东西。”初云嫌弃地说道,“那些蛋都不会像你一样说话,你太怪了……” 初云什么都敢吃,敢吃虫子,敢吃老鼠,敢吃野菜,但她不吃会说话会交流的东西,她的观点也代表了顾川的观点。 蛋蛋先生从两个人的眼神中,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在地上躺下来了: “我原本一眼就相中了你们,你们这个叫做人的种族比起那些种族,看上去,应该对我有食欲得多……怎么会这样子呀?” 它可是费了很多很多的功夫,才在被抛进沙子的情况下,找到两个人,而且一看就是偷蛋贼后裔的家伙,来赶紧扔掉……不,说错了,是奉献与牺牲自己这一世的身躯的。 载弍还想问它它说的那些话,但蛋蛋先生显然对这个齿轮人没有兴趣,它闭着眼睛压根不想和载弍说任何多余的话。 “先把它关在这里吧。” 顾川有些晕眩地讲道。 “我们还需要尽快搜船,确保死或生号的安全。” 三个人按照水煮蛋之前的话,把这水煮蛋关进了黑箱子里。 水煮蛋开始拼命地敲箱: “这没有什么意义,你们还不如赶紧把我吃进肚子里,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现在真的很无聊的!朋友们!你们这样做没有意义!” 但他们听也不听地再度打开船厂的大门,来到死或生号存放有尸体箱子的房间。 顾川扫了一眼就要准备搜船。 但初云冷静地说道: “少了。” “少了什么?” “少了四个手掌大的齿轮,和一根最大的转轴。” 少女平静地点破,她记得这里面的一切。 第五章 拼凑尸体的人(上) 死或生号上的空气格外干燥,更准确地说,是令人窒息。 任何外界的水汽都侵入不到这艘齿轮人的战舰之中。在手册上提到死或生号的空气循环是隔断的,这是因为齿轮人并不严格需要呼吸。主要的气体循环关节在于养殖、冶金等需要空气的场所,那里会抽入外界空气,并进行净化与干燥的处理。 沉闷的环境使人躁狂,而缺失的尸体则叫人惊骇。 那时,少女的目光格外严肃,她抽了抽鼻子,扫视周围,并问: “为什么会不见了呢?” 在场的两人无法对她的问题做出解答。 顾川自不会取,而载弍……载弍和他们一直是在一起的。 “而目前,除却我们三人,那就只还知道混混沌沌先生是有一段我们未知的时间潜入了这个基地里……”名侦探初云蹙眉,她说,“但这显然也是不大可能的……它对自己的陈述也不像是在说谎。” “确实。” 顾川同意初云的看法。 就目前的情报,混混沌沌先生那像是剥开来的蛋的身体想要搬运这些齿轮都有难度……就算它真愿意又有能力,但船厂的门是锁着的,而船的门也是锁着的。” “也许,就像你之前预料的一样……”载弍艰难地提道,“这里可能存在藏匿的精神病齿轮人,并且依靠这里错综复杂的地形,始终未被发现。” “不论事实如何,我们都需要立刻搜船。” 少年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并且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们三人不能简单地分开。” 他们立刻开始了行动。搜船之前,他们已经将船门关闭。之后,便打开了原本用于冶金的气阀。 经过净化与干燥的空气开始源源不绝流入船舱,经过净化的气体带着一种和田花的花香,叫人精神一振。 他们是按照设计指南行事的。每打开一个房间,便对每个房间的每一扇通门进行检查,在搜完一个房间后,便用子母物质在门口设机关,留下记号。 “只要门一动,子母物质就会传递震动,届时,我们就会知道哪扇门开合了。”载弍说道。 子母物质的数量勉强算是够用的,如果必要,他们也可以只封锁几个关键道路。 他们一路寻找,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既在熟悉这艘船中所具有的一切的功能,也在理解死或生号精细的属于齿轮人的布局。 冶金、养殖或者炼油……齿轮人们所需要的一切,都在上层井井有条地排列着。许多地方还可以看出没有整理,只有一两个箱子摆放在狭小房间的角落。而打开箱子一看,大多是不知能够拼成什么东西的组件。 大大小小的齿轮以一种准确到了极点的形式永无止境地旋转,而犹如玻璃般的墙面则随着人的走动光波涟漪,绚烂发彩。 上层藏有为数不少的宝藏。 在打开一个小的房间时,他们就撞见了一个正二十面体的水晶晶石,剔透无暇,幽浮在被标注为计时的室内。房间是特别布置过的,有十几面镜子。光在镜子之间来回反射形成了特异的光路,直到从这二十面体的六个切面中射入其中。 而二十面体的边缘,又有六个切面镶嵌着绝不自然的齿轮,显出这并非是一个自然天生的奇迹,而是人工早就的妙物。 在正对门口的面上,有一个计数,用齿轮人的符号写着11。 载弍说在这个东西的其他方向,应该还有五个计数,合计一共六个计数。 “那这是什么呢?” 顾川问他。 他虔诚地答道: “这件物事是,当初时间问题的我族博士所制造的永恒钟。” 使用永恒钟探索永恒且唯一的时间的企图已经失败,但永恒钟本身可以用于一个准确的船内的时间计数。因此,永恒钟仍被启用了。 他们转身离开了时间室,来到对面的玻璃书室。齿轮人玻璃书还没被搬进这间房间,顾川想了想,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了那三本记录了齿轮人早期历史的玻璃书《荒冢集》,慎之又慎地摆放在上面的架子上。 再往前走的房间的标示则更为危险。 有数个存放武器的房间,但武器还没有搬进来,只有零零星星几个箱子存在,也有侦测空气的房间,上面的读数表明幽冥大气内存在的微观生物已经超出了大荒正常值的一百倍以上。 有切片的房间,载弍并不忌讳地讲道齿轮人会将异族进行身体观察研究,严重者会导致身体结构的破坏。 他说: “那些人都是被卖给我族的,我们会做‘交易’。”就像大荒之中的异族会将各自的战败者作为奴隶出售给齿轮人一样。 顾川对之不置可否,只说: “我和初云对此,大约没有什么兴趣。” 初云静静地点了点头。 载弍就晓得了。 而最后是个横贯了上层、中层和下层的超大型房间。这是齿轮人对死或生号进行维修的地方,也包含了另一个与外界的出口。 这个出口与那扇小的可供人出入的门不同,负责了大宗物品的运输。 里面摆放的箱子则众多,乍一进入,空间广大,而人小。他们站在上层走到的边缘,犹如俯瞰一片连绵群山的行走客。 在幽冥之上的航行不是陆地的大荒,也不会是日照大河的边上,不能搁置不管,也上不了岸,必须随时保证船只的正常。 “有救生艇吗?” 顾川问。 “救生艇?” “就是……一种小型的船,在大船出事的时候,小船也可以携带人员进行逃亡。”顾川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远离危险地带,里面一般会备用生活物资,对于你们就是……那种油。对于我们就是淡水和食物。” 载弍听懂了,他反问道: “可是真正准备万全的大船都已经沉了,在孤零零的荒芜与野蛮的世界里,你一个人坐着小船还想要独自逃生吗?” 这狮子头齿轮人说得实在义正言辞,顾川一时语塞。 但那时,初云直觉般地为顾川……可能是为顾川解围道: “但载弍,你不也是单独从解答之城逃出来的个体吗?” 一时之间,比喻的本体与喻物的变幻,让少年人猝不及防。 他们走在箱子与箱子之间,将一个个箱子打开,窥探其中的情况。而玻璃般的地上倒映出三个人一起在文明世界的尽头的影子。 而他们的头顶,便是一个新的野蛮世界的开始。 载弍毛茸茸的脚在地上踩了踩,于是玻璃的反射率发生改变,人们的影子也随之模糊。他合上一个箱子,低头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说: “初云,你说得或许是的,救生艇这种东西,就我所知,应该是不存在的,但如果你们需要,我们可以做……东西都是做出来的……” “是的,东西都是做出来的。” 少年人微笑了: “我们之后一起做,做点好的东西出来。做不出来,就找人帮我们一起做,好不好呢?” “你们说得都可以。” 载弍平静地放下一块子母物质,说: “我们该去搜中层了。” 中层是平平无奇的,大多是齿轮人们对自己进行维护与停止工作的场所。房间也一个个空旷得紧,顾川打量着选几个房间,看看那些房间适合变成更适合他们的起居场所。 生火做饭,洗衣洗浴,这些东西,在荒野上不能苛求,但对于现在有个船的他们都是可以尝试的。 齿轮人原本就有水质检测与控制系统,这主要是为了研究幽冥各处的液体性质。而水,尽管齿轮人不需要喝水,但需要工业用水,包括废料的洗涤、烧热水或者冷却。 载弍说如果你们需要可以做一点小的改变,是可以接通管道做水循环的,而且有两个方法。第一个方法,在于将原本齿轮人工业用水,接入水质检测系统中,以研究用的方式进行过滤。第二个方法是蒸馏,收集蒸发水。前者,载弍估摸他们想做出来也很难,管道的排布很复杂。但后者很简单。 喜悦冲散了齿轮人尸体缺失的阴霾。 “总算不用随地大小便了。” 少年人的羞耻之心早已消失殆尽,顾川快快乐乐地说道。 初云只觉得这些差不太多,只瞄了少年人一眼,不知道这人的快乐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人突然的快乐与悲伤,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难解的谜团。 她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顾川看到初云的模样,突然想到自己和她朝夕相处那么久,却从未见过某些大的新陈代谢行为,而只见过小的新陈代谢的行为。 他也陷入了沉思,干净的脸蛋涨出了一些不自然的邪恶的红晕。 两人的沉思一直伴随到中层搜查的完成。 同时,子母物质没有任何反应,说明所有安排有子母物质的地方,都不曾发生变动。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层了。” 少年人甩了甩头,从自己古怪的浮想中逃离,暗骂自己想法龌龊,面色随之严肃。 “是的,”载弍说,“下层也是这艘……死或生号最关键的一层。” 下层是这艘船运行的基础,是这艘船能够在幽冥上航行的最大的依仗。初一进入,便能发觉这里的长走道变得狭窄很多。地面或者墙壁也都不再直接发光,而是一种彻底的、冷峻的金属的黑色。 长长的灯带是这里的主要照明工具。 在这里行走,犹如走在解答城。 “这里是先建造的,上面两层是后建造的。”载弍说。 齿轮人的工艺说魔法,好像不是特别魔法,是有点原理,但要说科学,却又充斥着无法解释的黑箱。这些黑箱不能拆开,一旦拆开可能就会失效。实际上,他们也拆不开,只从玻璃书中知道它们是在解答城里就已经造出来的,一路的运输都保密。 这些大宗大宗硬实的造物,在下层安之若素地存在,由于齿轮人的离开时间已早,而蒙上了少许的灰霾。 他们一个个房间检查过去,见到的便是一个个黑箱。黑箱上标着它们各自的名字。 每个名字都是一个问题。 比如他们见到的第一个黑箱上写着“船是如何运行的?” 这个黑箱是最大的,占据了整个房间,甚至,跨越了这一房间,成为了承重结构的一部分,接着依靠管道绵延了不知多少设施设备。 像这样的黑箱笔笔皆是。 因此,下层是无比狭窄的。 唯一勉强可以算得上空旷的地方是“水车”与“水帆”这两种的怪事物的养殖场所。三人小心翼翼地走过,看到巨大的、可能比地球上标准游泳池更大的透明器皿中,所有水车与水帆的根都连在一起,一直连到顶端的管道,沿着内藏的结构,通向上层。 “按照设计,向上生长的水车和水帆,会被烧掉。” 载弍说。 顾川说知道了,就继续往前走,他们走到了船的尽头,是另一个副观察室,有比主观察室小一号的“望远镜”正对着底下。它没有启动,目镜中什么都看不到。 “这就到头了?” 顾川问。 下层没有多少房间,或者说一个黑箱就是一个房间。 载弍答: “再往前就是贯穿三层的的总维修室了。” 顾川向前,打开尽头的小门,果然看到的是维修室的大量物资箱的影子。他拿出自己身上的子母物质来,子母物质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也没动。 “你们有发现什么踪影吗?” 载弍和初云都摇头。 “那问题就很大了。有齿轮人的尸体是一件小事,因为可能是已经撤离的人做的……但为什么会少零件呢?” 少年人看向载弍的目光并不一样了。他的目光落在初云的眼中,让初云若有所思起来。 他们保持子母物质的布置,撤离船只,并离开了死或生号。 他们尝试搜寻了更空旷的船厂,但依然一无所获。 搜索是一件累人的活,三人撤出船厂,准备今日份的晚餐。 那时候,载弍被他们支开了。这傻傻的狮子头齿轮人去仓库里继续整理箱子,考虑哪些东西可以搬到死或生号上,哪些不好搬。 而顾川则在“厨房”准备用那奇物煮汤。 混混沌沌先生还被他们关在一边的箱子里,好像喊叫累了,已经睡着了,发出了呼呼的声音。 圆盘顶上波纹呈直线晃动,圆盘底下,水已沸腾。 “我和你肯定不会拿这齿轮人的断肢,是吧?” 顾川望着定时器,犹豫地说道。 初云大胆挑破了顾川的猜想: “你觉得就是载弍自己拿走的?” “有一点意向。”顾川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怎么想也想不通。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最不可能的可能也是要考虑的了。我决定……等会儿直接挑开来问他。” 初云却蹙眉道: “真的没有其他的可能了吗?” “你的意思是……?”少年人挠了挠脑袋,“或者那个齿轮人藏得很好?走了我们不知道的、玻璃书里也没有写的特殊管道。这倒是可能的……毕竟这个齿轮人可能是船的建造者的一员,它可能藏了些资料。” “不,这是不可能的,齿轮人的制度决定了他们不会那么做……” 灯光下的初云格外皎洁。 “假如所有曾经在这里的齿轮人都是作案者呢?” 少年人说。 这个猜想就更为大胆,叫初云都要吃惊: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我想的是,也许,拿走尸体的人没有在动……一直没有在动。” 说着,她的眉头纠结起来了。 “没有在动……?可我们搜过了每一个地方,什么也没找到啊。” 这时候,箱子里发出了翻身的声音。 然后,箱子里的混混沌沌先生小声地说: “笨蛋。” 顾川立刻打开了箱子,看到混混沌沌先生正靠在箱子的一角,一只小眼睛看向顶上打开箱子的少年人。 它懒洋洋地说道: “你们在这里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久,却没有想过可能是船的一部分在作案吗?这一部分并非是一个正常的齿轮人的形状,因此,你们忽略了它,以为它是船的一部分了。” 第六章 寻觅 “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川懵然问。 水煮蛋翻了个白眼,没人知道它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它不高兴地说: “先生,我一直呆在箱子里,安安分分的,我怎么会知道实际的情况呢?但是呢,假如你们把我吃掉,你们就可以获得智慧……智慧,知道吗?这是一种美好的东西……需要食物的餍足,才能得到成长。” 它还没说完,就见到头顶的阴影逐渐开始变大。 接着,黑箱的边缘发出砰的响声,顶盖重新合上这封闭的空间,锁同时扣上。它又什么都见不到,而只能躺下来沉思睡觉了。 “你们怎能这样浪费我的时间呢?” 水煮蛋唉声叹气道。 “我只是搞不明白,你好端端的,为什么总要求着被吃呢?难道这一世就那么糟糕,让你求着快点死吗?” 从某种意义上,具有前世记忆的顾川或许和这水煮蛋是类似的存在。但水煮蛋和他的追求已是完全不同的了。 “等我们找出凶手,开船以后,自然就会把你放走的。不然那凶手也可能把你杀掉,是不是?我们也不想把你扣留多久。” 箱子里原本还有些牢骚的异响,但那水煮蛋听完后半句后,奇异地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顾川也没有多想,径直坐在箱子上,回头面对初云。 初云闷声不响,对混混沌沌先生的一切言论均不吃惊。外面的风云不知何时变大了,幽冥那介于气体与液体之间的物质没过了齿轮人前线基地的顶上,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如同雪片落下的响声。 初云对此感到惬意。 顾川说: “但这蛋蛋说的话,倒不是不可能的……毕竟齿轮人们多是奇形怪状,要是真以某种方式藏在死或生号上,我们确实单靠一次搜查很难找出来。” “有什么捷径吗?” 少女沉静地问道。 “不知道,恐怕没有什么捷径……我们也和解答城联系不上,秭进和京垓也无法给我们帮助……” 顾川从黑箱上跃下,取出已经加热好的浓汤。而初云就做了他的帮手,将那块当做餐桌的板子又擦了擦,然后目待清香落在手前。汤色是金黄的,而人影在汤中是一道简单的轮廓线。 等到勺子在浓汤中翻开盛水的时候,影子凌乱,而他们混在里面煮的肉的香味混着热腾腾的水蒸气便更多地飘荡出来了。 载弍就是这时候回来的。他不需要吃东西,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这两人进食。 顾川道出了混混沌沌先生的猜想。 载弍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头离群索居的孤狼。他们对齿轮人的猜想,居然是他这个齿轮人从来没想过的,他还觉得有道理的。 “确是如此。” 这笨拙的狮子头齿轮人喃喃道。 “有没有什么比较简单的方法可以分辨这两点吗?” 顾川本不期待回答。他相信一切的事情大多要从头开始。 但载弍却说: “是有的。” “什么?” 捧着小碗的顾川和初云都顿住了。 “龙心角。” 载弍说。 在解答城发生祸乱时,被正廿给顾川用来防身,后来京垓并未追究,默认将其赠予了两人。 顾川从自己的包裹中,将这酷似鹿茸的龙心角取出。龙心角这奇物至今依旧,裸露的底面似血残红。 “这东西能用来找出齿轮人?它不是只能和另一根龙心角发生感应吗?” “这是它的主要功能,”载弍说,“两根龙心角,能完成思维的互联式的沟通,这种沟通能够一定程度上无视语言的障碍,但仍然会有无法理解的地方。” 但只有一根的话,龙心角也并非毫无用处的奇物。 假如毫无用处的话,京垓也不会将这一根龙心角赠予他们了。 “它可以用来感应其他的思维所在的地方……如果和另一根龙心角感应上了,就能完成思维交流的互通。” “思维?” 这是一个过于玄奥的词语,让少年人睁大了眼睛。 他连忙问道: “你说的思维是灵魂的意思吗?” “不,思维只是思维……说不清是什么。”载弍说,“不过你的想法很久以前是我族一位博士有过的,他认为龙心角证明了灵魂的存在,完成了对死亡问题的初步解答。” “后来呢?” 顾川捧着龙心角着急地问道。 “在记录上说,后来发现,龙心角可以观测到的任何‘思维’都会随着身体的衰老而衰老,随着出生而增强,随着死亡而湮灭,随着动物的深度睡眠而接近消失,随着动物的梦起而变得活跃……‘思维’总是在复杂的动物结构之中的。换而言之,它所观测到的某些东西的特征与动物物质身体的思维是完全一致的。” 载弍不无遗憾地继续讲道: “换而言之,它就无法证明这种思维究竟是什么东西,假如它是某种灵魂,那它也不是异族传说中,可以离体存在、甚至发生‘生死相续’的东西。我们也就无法对此做出解答了。我族的知识体系始终是充满缺陷的……总是难以诠释。” 少年人手中的龙心角的重量一下子变轻了。 一样的东西,与不一样的人的心。 他刚才还以为这是某种灵魂探测器或者死亡世界的眼睛,现在看来,其实只不过是某种更接近于某种脑电波探测器的东西、可以感知到大脑活动的活跃与否罢了。 一侧的载弍不知这人心情的变化的迅速,主动请缨使用龙心角。 顾川摇了摇头,说: “让我来试试吧。原来我拒绝是因为我觉得这是十足有害的,现在我知道,这只有一点可以通过休养缓解的副作用。” “对于肉的生命来说,可能会有点疼。但几次实验中,都没有出现损害级的副作用。” “我知道的。疼还不算可怕。” 少年人咧开嘴笑了。 那时候,他还并不理解这一奇物的真实的体会。 三人再度来到船厂的时候,死或生号就凝固在那同样不动的幽冥之水上。 而水与空气的交界处,名为水帆与水车的植物仍在肆无忌惮地生长。世界是暗与明亮之间的,而人则是在忒忒与兴奋之间的。 少年人一手持龙心角,一手则掀开自己许久未剪的头发,将其撩至于头后,明亮的双目则望向前方。 “你要开始了吗?” “是的。” 顾川深呼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按照过往的、曾经他被做过的方式,将龙心角按在了自己左边的额头上。 最初碰上去的感觉,非常清凉,好像大热天里,一盆温度刚好的凉水泼到了脑袋上。但只是瞬间,眼睛所看不到的额头的皮肤与头骨仿佛被根须似的东西扎穿了。 犹如细密的针般,一根根地扎入骨头的深处。 于是这年轻的身子猛地一僵,一时竟不知道是要睁开眼睛还是要因痛苦闭上眼睛。 “这不会长进我的脑袋里吧?” 少年人惊异地大叫道,几乎就要取下来了。 载弍坚定不移地说道: “这是肉做的动物会有的一种错觉,在实验中出现过,事实上,并没有。” 齿轮人的科学数据,给顾川不安的心注入了稳定的勇气。而他这一时的坚持,便得见了自己确实从未见过的光景。 在那时候,他仿佛同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与自己大脑深处的景象。那无数虬结相连的神经,还有在神经与神经之间传递的信号素。万事万物的奔流犹如一个茂密至极的丛林,而这片丛林又正在无际的大地之上,是世界与自然的一部分。 所有的自然仿佛都在发出沙沙的响声,很快隐没在一片广袤的黑暗之中,成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纹理。 黑暗里并非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万事万物以及其余的一切都被笼罩于中,见不清晰,只有零零星星的像是撒在夜空的星点般的东西,闪着微不足道的亮光。 只在许多遥远的,他几乎望不见的地方有许许多多朦朦胧胧的光。那些光仿佛围成了一个圆圈,持续地旋转、自旋转还有左右地飘荡着。 顾川意识到,那些就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无数的思维体。 而他所看到的一切正是借由龙心角而获得的正常人体所无法感应的信息,正涓涓不绝地流入他的脑海,被大脑重新编译为可知的万物。 按照地球的学问,人类这种动物之所以经常出现幻觉,据说,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并不完备。这不完备的眼睛所见到的东西,是通过大脑补完才成为最终思考的画面的。换而言之,当大脑的补充机制出现运作失常时,便会出现幻觉。 遥远过去的长久的记忆,与就在刚才、不停的刚才发生的瞬时的记忆同时叠加在现在的思考之中。 他忍不住地转移目光,想要望向更为遥远的地方。 这是一种无比神秘而深邃的体验,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的好奇,引诱着人往更深邃的地方看去。 但那时,载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集中注意力,看向身前。” 顾川抖了抖身子,感觉自己的力气耗尽了。他的腹部涌出一股惊人的暖流,将他从这种玄奇的体验中惊醒。 接着,他失魂落魄地说道: “好,好的,我……好像已经看到了,确实有个齿轮人。” 而他几乎失去力量的双手,不再扶住那几乎要长在他的脑壳上的妖异的角。 角从顾川的手中跌落,被初云握住,还发觉这龙心角上所沾染的血液已经消失,它的末梢仿佛正在空气中延长与变大,它好像丰润了许多。 “那齿轮人在哪里?我必须要把他揪出来,我要叫他立刻回到解答城。” 载弍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可能回不去了……”少年人好像第一次吃到美味的东西一样,失神落魄地沉浸在那玄奥神奇的体验之中,他说,“跟我来。” 三人再度登上死或生号,来到顶层。 他们跟着毫不犹豫的顾川一起来到死或生号最前端的观测室,也就是那连接着外侧的眼睛的望远镜的房间。 巨大的望远镜一动不动,仍似寻常物事。 但在顾川的眼里,这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在之前,看到这里闪烁着黯淡的、却复杂的、和他们一般复杂的思维的光。 “喂,我知道你在这里。” 少年人对望远镜说道。 望远镜没有任何动静,静谧得像是一个死物。 顾川继续说: “我之前是使用龙心角看到的,假如你是齿轮人的话,你应该知道龙心角是什么东西吧?” 望远镜仍然一声不响。 顾川冷酷地说道: “把它拆开来,我们看看这东西的里面。” “拆开来的话,可能无法复原。”载弍呆呆地说,“你之后就用不了了。” “这还是关心这些事情的时候吗?”少年人拿起龙心角当做某种锐物使用,抵在了望远镜的底座上。 载弍不再犹豫,按照玻璃书的设计的指示,旋开望远镜底座的按钮,初云一脚踢开松开来的铁板。 他们看到底座的最外层躺着一个小型的爬行机械。在他们打开底座的瞬间,这齿轮人造出的嵌满齿轮的机械,抱着一本玻璃书,犹如蟑螂般飞也似的逃窜出来。 初云一脚,便将这东西踩在了脚底。 “这个东西是……废品。” 这齿轮机械是圆滚滚的,有四只小的脚,还有安装在顶上的没有展开的螺旋桨。 “废品?” “我族在更生的过程中,会出现报废的无法完成拆解循环的废料……这些废料被做成了我们的小型的助手。” 拆开外层后的内层,有一扇需要密码启动的齿轮门,上面写着: “望远镜是如何运作的?” 这也是一个黑箱,不被允许打开的黑箱。 但载弍知道密码,而这密码没有被改动。 门开了。 里面已经不是机械所应是的场所,而是长满了“水车”与“水帆”的草箱。仅剩可见的齿轮与转轴排布成了一个立方体,被“水车”与“水帆”包围,在这里静谧地存在着。 它既没有发声器官,也没有视觉器官,它没有双手,也没有双脚。 它是被固定在这里的。 并且,或许已经固定了很久。 顾川小心翼翼地想要将那齿轮构成的立方体挖下来,却见到水车与水帆边缘的密集的刺。可那时候,他已经摸了上去,于是手指便与水车上的刺不慎地碰上,而洒出鲜血。 血液染红了这怪奇的植物,也染红了银白色的立方体,仿佛发生了冷却或者加温了一般,冒出一股纯然的白烟,袅袅地飘过人们的身旁。 第七章拼凑尸体的人(下) 说不清楚的味道便由此混进空气,窜入人鼻。 而人的血好像无法停留在这植物与立方体上,只顺着叶与刺、平滑的轮廓一一流落,奇异地积在内箱的底下了。 少年人缩回手,舔了舔自己出血的手指。他正在思考怎么把这东西取下来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某种扣件松开的声音。 “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但下一瞬间,破空之声就嘶鸣空气之中。他本能地朝着空气流动的方向身倒。 就在那瞬时,高速滑过的长条状尖锐物几乎擦过他的鼻尖,他以为那东西即将对他展开攻击,连忙用双手做盾护在胸前。 但……没有。 那尖锐物只是从他的身前掠过,最终复归到核心的边缘,护在那边不动了。 初云踢开那助手齿轮机,载弍赶紧接住。接着,初云径直伸手,五指相握,便抓住另一个从她身前滑过的尖锐物。顾川在那时摔到地上,他重新站起来后,总算望见了那东西的真形。 那是两只简谐的机械手,还没有复杂的形状,就连手指都不曾做出来,换而言之,它还无法抓握物体。由于关节太长,因此,这机械手的转向也僵硬,会扫出一个半圆形,这个半圆形在刚才扫过了顾川的鼻尖。 “做成这东西的转轴……可能就是之前丢失的转轴。” 初云一眼看穿了埋在其中的零构件的形状。 它原本在望远镜表壳内层的狭窄空间内,也就是材料板与材料板的夹缝之间。人们可以看到在机械臂的长方形的出口处,有散开来的夹板,是原本的固定装置。 那齿轮人的尸体被用来做成了机械手。 而那核心久久没有动作,只有在场的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皆是面对神秘、一无所知。 顾川有意打破这一僵局: “初,松开吧,让我们看看它会怎么做。” 初云松手了。 与此同时松开的机械手晃了晃,他们原以为这东西会袭击他们,结果却没有来,而是退缩,而是那小小的长满植物的核心所在的房间前……互相交叉,接着停止不动了。 它既没有伤害外界,也没有想要击退来犯,而是手忙脚乱地、好似一个孩子抱住自己的双臂,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它在保护自己吗?” 保护自身,是一种复杂的本能。 不知道为什么,顾川读到了一种慌乱的感情。 他侧目,又退几步,保持一定安全的距离,问身后人: “载弍,你知道齿轮人的构造吗?你知道你们的身体是怎么运行的吗?如果这是机密的话,你不用告诉我。你可以自己做,和这东西发生沟通……我们会避让的。” 载弍是想说他知道的,他也可以单独做的。因为他绝不愿意齿轮人的秘密旁落于异乡人的手中,但他确实不知道。 “这是一个谜。” 狮子头齿轮人平静地说道: “按照博物导师的说法,我们并不依赖一个核心,而是依赖一个整体的结构。虽然我参与死后问题的研究,但我确实的并不知道我族的结构。” 他是知道一般高等动物的身躯的。 各种各样的器官,会流血,会有排泄物与体液,会有密密麻麻的管道与复杂的骨头,其中的共性在于功能高度分化。但齿轮人确实除却模仿了人类的外表,确实说不出一个独一无二的核心。 “我们在拆解之中,自然地会丧失功能……” 载弍寂寞地说道。 顾川从自己的包中拿出纱布,在受伤的手指上缠了缠。他的目光落在载弍怀里的东西上: “这个齿轮机、会是作案者吗?” “不会……这个齿轮机没有出格的地方。”载弍看了看怀中的小东西,“应该就是我所说的、比较珍惜的我族造物。” “那这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 顾川转过头去,重新看向了那有着两根机械手的、正在自我卫护的,与水车、与水帆长到了一起的奇异构体。 载弍无法给出解答。 它的双手在三个人退后后,小心翼翼地还想要捡起地上的盖板,重新将自身封闭在望远镜内核的深处。 船在水上,而顶上灯花。灯光映入凝滞的水中,是跳动的绵延不绝的金虹。玻璃般的室内,光辉无处不在,人的影子便只在自己的脚下。 初云回转身来,重新抓住那被载弍控制住的助手齿轮机。齿轮机还在扑棱着自己的螺旋桨,想要飞到空中,但被初云按死了。 它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它相对于胖圆的身躯小得多的四只小脚被初云用手指弹开。接着它怀里死抱着的玻璃书便到了初云的手里。 那片玻璃书又薄又小,质量也轻,换而言之,里面蚀刻不了多少内容。她示意载弍,载弍眨了眨眼睛,便用眼睛的强光照来,使玻璃书的文字得以被映照而出,射在同样玻璃般的墙壁上。 上面的文字很少。 在玻璃书蚀刻的齿轮人是漫不经心的。 三个人看到第一段写着的是:他没有劳动,而是偷偷藏在水车里,是我理想的实验对象。 这句话让载弍感到不寒而栗。 而初云和顾川的表情更不好看。 拒绝劳动是齿轮人的精神病特征。换而言之,曾经确实有至少一个的精神病齿轮人藏在死或生号,躲开了其他齿轮人们的视线。 但问题在于……写作者是谁? 写作者在抓住那个精神病齿轮人后,又对他做了什么? “他可能是按照齿轮人的记录习惯,留下这份记录的。” 载弍不平静地照亮下一段。 第二段只有很短的一小行:齿轮机助手举报了我。 尽管三个人都意识得到文中所写的齿轮机助手未必是他们现在抓住的这个,但他们确实的、目前只有这一个怀疑对象。 初云将那齿轮机晃了晃,齿轮机又发出了呜呜的声音。这似乎是有点智慧与人性的小家伙把自己抱紧了,像是一个受伤了的幼兽正在舔舐自己的身躯。 可惜的是,它遇到的是初云。初云对这种非人生物的可爱无动于衷。她更加恶劣地拎起这齿轮机的一小块螺旋桨,把它吊在空中,看着它左右摇晃的样子,饶有兴致地说道: “这东西可能就是他的助手。” 顾川点了点头,目光重回到玻璃书上。 这玻璃书是他们唯一的线索。上面的第三段就更简单了,只有一个单词: 烦。 “那人可能遇到了许多麻烦的事情?” 顾川说。 他们并不清楚。只知道在某个并不遥远的过去,在这个齿轮人的前线基地之中,曾有一个极有可能是偷偷藏匿在阴暗角落的齿轮人,做了一些主流的齿轮人们并不允许他做得事情。 载弍没有应声。它的玻璃眼睛射出的光继续下移。 接下来的第四段写了一句和上面都没有关系的话: 我的手臂与我发生分离超过一分钟后,我对外部空间的感应能力、与联想能力,似乎得到了削弱。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需要得到更多的确认。 “他究竟在做什么?” 顾川忍不住惊异出声。 载弍也连忙向下望去。 但下面只是一大片接着一大片的模糊的字眼。所谓的模糊是指原本有一些字,但这些字都被划去了,只留下玻璃书内部的蚀刻被写作者或者使用者用针磨平的痕迹。 大致可以看到一些可能是关于切除与重装的笔画。 而这些字眼都是模糊不清的。但当载弍纵览全文时,便与其他两人一起看到这全部的磨平居然造就了一个巨大的齿轮人的符号。 一个叉。 载弍说,这是示意错误的符号。 于是,侦探们的目光就下降到了玻璃书的最底下。这里写的话,稍微多了一点。但却更让人难以接受: 想要知道自己是什么,就需要用自己做实验。我终于理解到,别的一切都无法消解我的疑惑,而我唯一的解答方式一直摆放在我的面前。现在,我将无所畏惧。而我的成果就是我自己。 室内一片空寂,三人互相无言。 载弍本能地继续下移目光。目中的光照却只越过了玻璃书的边缘,在迷蒙之中射到地板上。地板发出微微的荧光,犹如夜里的灯花。交互流动的空气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混混沌沌先生小心翼翼地溜进死或生号内,看到三个家伙愣在外部观察室,赶紧往身后滚了一圈。 它嘟囔了一声: “傻子们所说的杀手在哪里呀?赶紧来杀了我呀,要是吃了我……就更好了。你吃到了一颗美味的蛋,而我终于可以不用当蛋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这一场发生在过去的死或生号上的事情的记载就到此为止了。他们在死或生号上又进行了一遍搜索,但没有找到任何更多的补充。 单从玻璃书上所能得到的信息来看,只能知晓这个人可能为了追求“自己是什么”这一问题,而使用自己做了实验。那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古怪的类似齿轮人的核心的东西,与这躲在望远镜筒里的齿轮机,人们依旧是一无所知的。 信息的缺失,让一切变得笼笼统统。 那时,初云率先出声,对其他二人说: “这还是一个有些意趣的家伙。” 载弍摇了摇头,他压抑自己对这过去人的愤怒,道: “他也是一个精神病齿轮人而已。他前面既然说他抓到了一个理想的实验对象,换而言之,这个‘他’很可能是齿轮人,只是一个患有精神病齿轮人。他一定做了错误的事情。他需要遭到审判!” “不过,在遭到审判之前,我想说,他可能是个真诚的求道者。” 顾川小声地说了一句。 载弍抿着嘴,绞尽脑汁,思考反驳的语句的时候,顾川又道: “这些不重要啦。这人做了什么,是交由解答城审判的,是不是?” “是的。” 载弍喃喃道。他不知道现在的解答城会怎么处理这个信息。 “你可以留下一份记录,或发出一份讯息,告知解答城里的众人这里的事情存在过……但那人已经死了,那人所做的事与我们所要做的‘世界问题的解答’并无绝对性的关联。” 载弍撇头不说话了。 “重要的是,现在存在在这里的这东西是什么?” “它应该是,那人死后,留下的某种……产品吧?” 载弍并不能确定的说道。 “是的,所以,我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顾川重新举起了龙心角,尝试性地将其放在额头。于是那无限无垠的黑暗,以及那黑暗尽头所萌动着的无垠的光圈,都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帘,进入他的视觉神经,而在他的大脑中形成无数光怪陆离的影像。 “你要做什么?” 载弍问顾川。 顾川只嘘了一声,示意载弍闭嘴。 然后他轻轻地低下头,手握龙心角,用头顶着龙心角,分叉的角尖对准了那被无数水车与水帆包围的核心之上。 犹如幼鹿的鹿茸,不知从何处遗留而被齿轮人获得的奇物,在‘思维’的视野的途径中,轻轻刺入那片正在闪烁光明的思维体。 最开始,这种接触是安静的,顾川好像听到了一阵恬静的呼吸的声音。 但那并非是呼吸的作用。 他意识到这种认识是他的大脑对并不确定的事实进行补完的结果。 他感觉这东西好像正轻轻随着水车与水帆的波动,在呼吸幽冥的气体,维持着自身的运转。 外面,初云见到那根被顾川手扶头顶的角已经完全抵在了那银白色金属的核心之上。 “这是新的用法吗?” 而少年人所见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越过了外面的人的想象。如果载弍知道,便会理解这是龙心角与龙心角之间才会发生的感应。 那时,一阵简单的,间歇性的,作为恐惧的感情缓缓地流过了顾川的神经。 纯粹得仿佛一股清澈的泉水缓缓地流过干涩的土地,原始到像是刚出壳的小鸟连眼睛都睁不开的鸣叫。 简单到一眼就能见到底,而摸到它的深处。 它什么都不知道,因此什么都感到陌生。 作为本能“近乎于预设的”恐惧感逐渐消解的同时,顾川开始意识到,它开始对顾川的接触感到新奇,它的思绪变得欢悦起来,好像在不停地问—— 你是谁? 但这是不完备,因为它还没有建立那复杂的概念,只是一种单纯的,对某种东西的纯然的接近。 最后,它开始在思维的世界中,比量自己与少年人的差距,好像深陷一个无尽的迷宫,又像是在两幅无穷的拼图之上寻找无数不同的异端。随着比较的不停进行,这小小的萌动的新生的意识感到累了,它打起了瞌睡—— 是一种类似于睡眠的齿轮人的休息的方式。 顾川松开了龙心角。而那一切的接触便如同云消雾散,不见踪影。 眼前的东西仍然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属。 少年人问: “载弍,我听秭圆说过你们会自我拆解与重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怎么学会的?” 载弍曾与京垓一起进入齿轮人秘密的最深处,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他意外地比其他的齿轮人知道得更多。但他仍然不知道要不要答,只斟酌地说道: “我不知道,但从我们一开始就是这样了。” “拆解以后,你们原来的记忆会消失吗?” “会的,就是彻底死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少年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是什么?” 载弍迫不及待地问道。 少年人说,这是一个为了探寻自我的齿轮人在拆解了自我后,受缚于它的最终自我的本能而留下的后裔。 至于那具尸体,说不清,是实验品和拿自己当实验品的实验者中的哪一个。 或许都有。 偷走了齿轮与转轴的,便就是……顾川瞥眼看向初云手里的东西。 这小小的机器,开始扑棱自己的螺旋桨了。 初云放手,三人便见到这齿轮机依靠螺旋桨飞在空中,朝着那存放有尸体的箱子去了。 至于其余的一切,皆被历史的云烟笼罩。还活着的每个人都不会知道那临死的生命究竟是为何如此安排,又最终做成了如今这样。 只知道,随着风声与水声,船将要上路了。 第八章 出港 三人下船搬运货物去了。 齿轮人用于检测水质的长针悬于诡谲变化的水上,上面的读数许久时间一成不变。而死或生号落在幽冥之上,则如凝滞般,隔着一层水车与水帆、无声无响。 远远看去,死或生号像是一条长长的披甲虫类。 水车与水帆就是它露出甲壳的用于爬行的多足。 但这巨大多足类的体内在那时却并非彻底的寂静。沿着上层大通廊,一颗暂无人察觉的蛋沿着玻璃般的地板一路滚到了外部观察总室内。 对蛋来说,滚动在玻璃般的地板比沙地要舒服得多,只是滚动本身就是不舒服的一件事情,脑袋在不停倾覆,而自己的小眼睛也要不时碾过大地,于是那也不过是种受苦罢了。 “唉,可是我只是一个不能孵化的蛋而已,我又能做什么呢?” 蛋不会走路。 它来到大荒原自然不是靠自己来的,而是它还长在树上的时候,被正在砍树的大车轮子顺手连着树枝一起把它捎飞的。大车轮子并不吃它。蛋蛋先生也什么都做不了,在那时只能穷极无聊,被上层大气幽幽的风刮得浑身刺骨、不知东西南北。之后,它被大车轮子扔到了地上。这地上便是幽冥的边缘。 但这还没完。 蛋蛋先生在幽冥与大荒边缘——那种介于液体与砂砾之间的岸滩上滚了一会儿,就被大荒盘踞的怪生物无眼蛇发现了。无眼蛇把蛋蛋先生先是吞了下去,它以为自己的苦难即将结束。但谁知这无眼蛇没有消化它,反倒把它吐了出来,叫它和一群蛇蛋呆在一起。那时的蛋蛋先生气得破口大骂那笨蛇居然误认了自己。 再之后的故事,就是可以料想的了。异族人偷入了蛇穴,发现了这颗会说话的蛋后,便送往了大荒最繁华的市场。 “混混沌沌先生,总是很倒霉的。”蛋蛋先生回忆自己的经历,忍不住哀叹道,“不过……这毕竟是恶死的惩罚。谁让我上一世恶死了呢?” 那时,它看那三个人不在,就大声地叫喊道: “杀手?刺客?有吗?你快现身呀!有人跟我说,你可能会杀我!我是颗非常有研究价值的美味的蛋,不论是做成标本,还是煮熟都是不错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伤害你,世界上谁都会伤害你,但我只愿意赶紧被伤害。” 顾川对这颗蛋所使用的杀死的恐吓,他忘记了这其实正中蛋蛋先生的痒处,叫它的心思活跃起来。而它早就在被关进前,就把自身体表的清液涂在箱子的扣件上,清液的润滑使得箱子的扣件可以打开。它便花费好一番功夫,撞倒箱子后,趁着人都不在,逃进死或生号中。 可是它叫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现身,这叫蛋蛋先生实在感到非常失望。 “纵然是有追求有想法的人,也是会因为时间腻烦呀,我们应该节约我们彼此的时间,不是吗?还是说……我被骗了呢?” 蛋蛋先生摇头晃脑自言自语起来。 它勉勉强强继续往前滚去,很快滚到了中央望远镜的底座旁边,然后靠身上分泌的黏糊糊的蛋清液,勉强站了起来。 底座的门是没有关的。 因此,它很轻易地用它的小眼睛望见了里面的景象。 水车,水帆,看不清但大约是银白色的多边形立体,还有上面的尘埃…… 然后,望到某个东西的它趴在板子上一动不动了。 水车与水帆是寻常的东西,在幽冥和幽冥附近是到处都是。银白色的多边形体则略有异处,但对于蛋蛋先生来说,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问题在于…… “这是什么?” 水车与水帆是厌恶液体的,拒绝液体状物倒也正常。但对于金属板与银白色多边体来说,就并非是它们拒绝……而是它们被拒绝了。 它注目那东西始终凝然如初晨叶片上的水滴,剔透不动,纯如晶体。在微小的常人肉眼看不见的无数的晶体的表面上,反射光华。 蛋蛋先生看得到这一切,这是这个种族的天赋本领。 “属气的,属液体的,还是属固体的……恐怕都不是。那么是动物,还是植物……好像也都不是。难道说这不是实相物质吗?” 感到迷惑的蛋蛋先生趴在金属上,凝望那奇异的现实之影,终于想起了在它的遗传记忆的某一世里所流传着的太古的遗闻,而惊异地睁大了只眼: “而是……而是相变物质吗?” 在物质世界却并非纯粹的物质者……更接近于非物质反十二种转化形式的超连续流体。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呢?” 但它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继续观察了。 它听到它身后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于是它猛然翻身,便见到阴影已经覆盖了它的身躯。而少年人的双眼,就在天上阴影的正中,居高临下地俯瞰它。 还有它身后,少年人所流下来的血液。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顾川冰冷地问道。 “你要杀了我吗?”蛋蛋先生眨了眨眼睛,兴奋地说道,“如果你要杀我的话,能吃了我吗?古代的蛮人杀野兽时,是绝不会浪费肉的。但现代的人很奇怪,总是浪费……浪费了不吃,哪怕你不吃,你把我杀了,然后喂小动物也好啊!” 顾川原本还想耐心听,可越是倾听,心里攒着的惊疑与怒火就越是泄去。 等蛋蛋先生开始谈起浪费是不好的用来说服他的话的时候,他已经是哭笑不得了,也猜到了这东西为什么要跑出箱子了。 “我是奈何不了你了,但我也说过,我不会吃了你,只可能杀了你……但现在,我也不想杀了你了。我看你是在这里找我之前所说的隐藏的齿轮人,是吗?” “不,你居然是这么猜测的?”蛋蛋先生说,“呵呵呵,我真是高看你们,原以为你们脑子里还有一点不是浆糊的东西。现在看来,你们也不过是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不得自拔,连我这点阴谋诡计也看不穿……还是由我向你说明吧,废物,我——” 尽管蛋蛋先生用了侮辱性的词汇,可少年人只觉得这东西好笑: “你越说,我就越不想杀你。” 于是这颗白白嫩嫩的水煮蛋立刻闭嘴了。 它期待地看着顾川。 而顾川则侧过头去,看门边的初云。那少女的手指正插在发丝间,一双灰白的眼睛同样在看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冲他微笑了: “你找到它了。” “是的。” 而她立在地上的两只脚在玻璃般的地板上白得要几乎要发出光。这种白不是未经锻炼的白嫩,不那么淑女与公主,是一种奇异的不似人间之物的苍白。但饱受锻炼的肌肉的轮廓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人体的美感。 她像是一座人体的活着的雪花石雕。 初云是后至的。他们先前一起发现了关押这颗蛋的箱子被掀倒在地。顾川先行跑回,来找这颗蛋的痕迹。而初云则在推齿轮人的小车。车上累着他们决意要搬进船里的基地物资。 顾川又看了她一会儿,她就说: “你还看我做什么呀?” 于是少年人闪了闪眼睛,连忙撇回了头,不敢在看后面,而是把目光钉在眼前的奇异生物上: “我决定将你抛在大荒之中。” 水煮蛋一下子慌了神,它着急地说道: “你不可以这样做!我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找过来的……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把我抛下呢?要找下一家那就更难了,难到我肯定要中途恶死了……不行!不行的!唉,我真不懂你们怎么这么无聊。” 曝尸荒野,似乎对于水煮蛋而言,是种糟糕的死法,大约相当于下一次转生抽到好卡的概率会有个大幅度降低的负面效果。 少年人想到这点,继续说道: “但你这样缠着我们,也不是个事情,是不是这样呢?” 蛋蛋先生暗想要不是偌大荒野,我只发现了你们,我才不会追你们哩!要是追来的过程中,有其他什么东西把我叼走了,我也不会过来了呀。 它气鼓鼓地不作声音。 “那我还有一个其他的提议。” 青年人露出微笑了,他的手抓上了蛋,把这颗说不上是年轻还是年老的蛋拎了起来。蛋蛋先生颇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但很快,它就从青年人的手上感受到此前它所感受到的奇妙的温度。 不似地上生物的温热。 顾川说: “你既然觉得你很聪明,那你是不是需要证明这一点呢?” 顾川一手挽住这颗巨蛋,一手合上这望远镜的维修门,然后轻轻地拨弄了望远镜的焦距齿轮,于是镜面中的图景无限的放大与缩小,从细致到模糊,又复归之,而连环往复,如观迷梦。 望远镜的目镜是很大的。 在没有全面启动的时候,顾川能从镜面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样吧,要不要考虑和我们一起走……帮我们走远一点,哈哈!唔,尽管我们不会吃你,因为我们不吃会说话的东西嘛!但也许你能遇到些会吃你的食人魔之类的,到时候,我们也绝不会强行挽留你,一定让你如愿以偿地善死,好不好?” 说着,青年人笑了起来。 毕竟这话实在太过奇怪。要知道从不会有祝人如愿以偿地去死的。 但毕竟是异世他乡。 他转过头来,带着微笑,望向了手所挽着的混混沌沌先生的只眼。 “至于我们即将度过的日子,我想至少是比一个人在大荒上游荡,稍许要好上一点的。” 他的神色格外认真,让蛋蛋先生失神。 它努力思考了好一会儿,结果青年人开始走动起来,它在摇摇晃晃中,有过去数世身处摇篮的欢乐。 这古怪的记忆不完全的家伙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倒也不错啦!” 反正它也不怎么喜欢动。 “要是你们能造个软绵绵的床,那倒也算是不错的小日子了……” “那你可也想得太美了!” 顾川将这蛋抛开。 它圆润地掉进了丝絮织物的箱子里。一层层的丝絮连续不断地塌陷,而初云把车交给顾川。 两个人将箱子搬在对应的储藏屋子里,随后走向船门口,望见同样在推车进来的载弍。 “还有多少呀?” “以我们的劳力来看,还需要大约三十个标准时的劳动。” 算一算,中间要睡上两次呢! “那倒是指日可待的啦!” “不,还少了一段时间。你们还没有把手册学完。” 顾川的脸一下子变苦了: “是,对,还有这个……这有点难。” 初云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带着一点点微笑地点了点头。 而浮桥下,水波荡漾,一如时间长逝,桥上的人便指他方。 在齿轮人的哲学中,所谓的世界问题分为两种。 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是第八问题。 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则是第九问题。 其实,对于探索者们而言,恐怕是注定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的。所谓的幽冥是什么,他们并不知道。幽冥中的云雾水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大荒有多大,或者幽冥有多大,齿轮人,或者天上的一切与地上的一切,他们也是一无所知的。 甚至,他们也不知道群山的背后会是永无止境的荒漠与居住在荒漠中的百族。在与京垓九交谈前,京垓九不知道太阳。在与京垓交谈后,他们才知道大荒遥远风云的背后,藏着无尽的幽冥大海。 但假设事前就知道他们要探索什么,那就不是探索,而是证明了。 证明是在已知的框架中填充足够的证据。 而探索则是根据亲眼所见的证据摸索一个原本并不知道的框架。 在临行前的那天,顾川曾问载弍: “齿轮人有想过世界是什么个样子吗?” “很久以前,齿轮人曾认为我们的世界是球形的。” “球形的?” “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天上的月亮也是球形的。”载弍说,“月亮在空中凝滞不动,我们以为我们的世界是另一个与月亮相似的球,与月亮遥遥相对。” 那时候,船厂里的固定栓已经全部打开。引入幽冥的渠道发出咯咯的响声。 死或生号的外表看上去是不透明的,实际上,却有奇异的光学折射效果,有类似镜面的功能,既可以潜程度隐形,也可以将外界的光线在金属内部进行折射,一路导入内部的玻璃墙上,形成近乎于窗户的效果。 “那你们怎么不坚持这个说法了呢?” 顾川望着窗外黯淡的风光。蛋蛋先生躺在一个箱子里睡觉。而初云则坐在一边,反复研读设计的玻璃书。至于望远镜里的齿轮人正靠着飞在空中的齿轮机,好奇地、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三个人的动静。 载弍画了一个球,又画了球外的一点,说: “其中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如果是球体的话,我们发射到空中的望远镜,是否应该能看到边际线?” 接着,他画出了球外的一点,延伸至球体两边的切线,意为发射到空中的望远镜对这世界的观察视线。 顾川愣了一下,恍惚说: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现象。说来,落日城也是可以发射一些气球到高层的,他们有发现什么吗? 他看向初云,初云摇了摇头,说自己原来也不知道。 载弍继续说: “其次的问题则更多。譬如我们的地面并不发光。那显然,我们的世界和会发光的月亮,就绝不是同样的东西了。同时,我们的世界既然是被月亮照亮的,那又是什么东西挡住了月光呢?还是说,这证明了我们的月亮所遵循的发光法则与地面上的光学原理并不相同呢?” “呀,确实如此……” 顾川原想说,这可能是地球运于月球与太阳之间的关系。 但他想起自己所知的种种异象,又不敢自信地说。 毕竟这是说不准的事情。 毕竟……在亲眼见到前,这一切还都尚未可知。 而假如世界真是一个圆与球,那么迟早,他终能沿着世界的一个方向回到落日城,那到时,他便能证明一切。 何必在现在道听“地球之途说”呢? 青年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在他的身后,指南针被他们安装在一根立起的杆子上,正永远地指向那唯一的方向。 而地下船厂水门已经彻底开闸。奔腾的幽冥,那黏稠的液体,不再受到任何阻挡的冲入齿轮人的基地。 可怕的水声带来呼啸的风声。风声与水声卷在一起,无尽的云雾便从水上升起,形成大片大片光怪陆离的形状。 那时的水如漩涡,而云如梦。 死或生号朝着地下涌水的出口,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鸣响,接着犹如逆水而来的飞鱼,在幽冥间挣扎着向前。 泡沫飞溅,大河汤汤。 然后,上路罢! 随着这水声与风声。 不要惧怕! 那时,青年人轻轻地念着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诗。 无边的世界在我的左右两侧无限地拓展,而永恒的南方是我唯一的方向。 别管之后会出现什么,也别管后面会发生什么样的情景。 更不要问我们、我们要走向哪里—— 我们要走向的是永恒与伟大。 第九章 阴晦 顾川记得在地球上,远航的航海家通常也是优秀的天文发现家。 譬如大小麦哲伦星云,就是最早在阿拉伯人的远航中得到记载,而后来则由环球旅行家的麦哲伦作了精确的描述,并确定这两个看似贴在一起的东西其实是两个星云,而不是一个。 航海与天文的联系,说来也直截了当。首先,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能够用于定位的标志物是很少的,航海家们只能采用星象观察的手段。其次,海上所能见到的星空与其他经纬上的地面自不相同。最后的缘故则在于海面船上的生活闲极无聊,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 对于我们的旅人来说,他们有永远指向一个方向的针,自不会迷路。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闲极无聊。 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船厂的地下进水口与幽冥的边缘直接相连,其间是齿轮人在过去数年内挖出的引水渠道。幽冥的液体早已将其注满,而无边的水则壮丽地腾在其上,大片大片化作朦胧的烟雾,并不停变幻出诸多光怪陆离的形状。 物质与物质的离散,连续不断地堆叠在幽冥的上方,壮丽地垂过天地,犹如高塔,便是顾川所观察到的三种云类中最大的塔状云。 齿轮人的基地正在这么一片塔状云的底下。而塔状云内的闪光,偶尔会震烁全部的大气,令其发出明亮的异彩。飘荡的漩涡,席卷的狂风使得眼前看不清晰地一切都形成无定型物质的浪潮,仿佛自己身处的不是水间,也不是云间,而是幽灵鬼魅之地。 “但这不必多担忧,至少出港是轻而易举的。” 面对风雨,载弍绝对自信。 死或生号所承载的并非只是两个异乡人的愿望,它还有齿轮人历代夙愿的打造与信念。 进水口处的奔流完全不能阻碍死或生号的前进,只在轰然与连续的碰撞间,化为震慑的波涛与云雾,还有无数破碎的水珠。水珠在失去彼此联结的瞬间,就迅速蒸发,形成浩浩荡荡的云雾,注入天上,连着水中挣扎的死或生号好像也要就地腾起,撞入天上人间。 船底的水车与水帆,发出了一片燃烧般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液体中挣扎浮沉,向着气体更多的地方推水而去。 人们在船中,一任风雨。 青年人格外沉着,站在玻璃墙所反射出的外界光景之前,巍峨不动。他看到大片大片的云雾凝结为实际的水珠,粘在船体外表,使得特异的玻璃金属的光反射连续失效。于是世界顿然一片灰蒙。 世界是粗犷的,而自然是深不可测的。 死或生号在水中颠簸地向上,令船体摇摇晃晃,连跌带撞,在诸多云浪之间上下起伏,左右摇摆。奇异蛋所在的睡箱一个颠簸,就径直撞在玻璃般的墙面上,被实质为金属的物质拦截。它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的小眼睛,调侃道: “你念诗念完了,但怎么我们还没出去啊?” 巍峨不动的青年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现在是诗歌的余声之奏嘛!” 话音未落之际,所有在船体外表凝结的水滴重又随着风旋地转化为雾气。而船体彻底撞破了这介于气态与固态的物质的浪潮,爬到杳杳冥冥的幽冥的上方,行入雾中。 而云便顿时没过来了。四周一片灰暗的茫茫,看不清晰。万事万物,悉在这有色的不透明地物质的大块之中,在分不清楚的两界的界面之中漂流爬行。 近处虚无,而远处苍茫。 旅行者们在船中远眺,在船的稳定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水车与水帆平稳地运于幽冥之上,齿轮人的技术没有失误。 “我们算是出了基地了?” 顾川问。 载弍答: “是这样,没错。” 窗上有许多模糊的斑点,这是外侧液体颗粒的凝结,粘附在船体之上。视野是濛濛的,而巨型望远镜则成了重要的观察方法站点。 “我们现在身处的是六号积塔大云。”初云摆了摆自己身前的玻璃书,适时出声,“书上说,要避免攀升到六号云的第二层。” 齿轮人对幽冥的观察已久。他们对云的研究自然也超过刚刚开始对云进行分类的青年人。 六号积塔大云,就是齿轮人基地和幽冥方向正隔着的超大云体。 根据齿轮人的观测,六号积塔云体的高度是五千六百米,分为四个主层和夹在主层间的三个渐变层。每个主层的高度大约在一千米上下。 由于水车与水帆的对液体拒绝地特性,可能会在分不清楚液态与气态的幽冥表面发生异常的攀升。 “这攀升最高可达千米以上。”载弍平静地补充道,“因为可以观察的幽冥的浪汐最高就是千米以上。换而言之,大荒地准线上一千米都是幽冥随时会液化与气化的物质性质层面。” “那按照我们一开始的想***流守夜就好了。” 水车与水帆并非是不需要操控的,但这种操作依赖于对船体底部的水车与水帆的成长的控制。想要沉下去的时候,需要提前抑制水车水帆的成长。想要抬起船,就需要增进水车水帆的成长。 齿轮人的做法早已写得明明白白。旅行者们只需要做好准备,履行书上所说的一切。 初云和载弍都点了点头。 蛋蛋先生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躺在睡箱里不愿意出来。 船内的光影是奇异的。 玻璃墙反射的船外的天地一片雾蒙蒙,而窗内天花板与地板都在发出荧光。蛋蛋先生已经准备继续美美地入睡了。它的睡箱,是它突发奇想把齿轮人用来搬运器械的有自走轮和操控器的高箱当做自己的家园。 然后,它就在箱子里铺满了暖暖的、温和的垫子。 它就相当于一直枕着一个可移动的床到处走。 “混混沌沌先生已经非常舒服了,这才是符合一名有礼貌有追求的人的待遇嘛!” 它暗自想道,并翻了个身。 谁知道青年人的阴影突然走来,盖在了它的头顶之上。 “你也要参与这回事哦!” “什么事情呀?我并不太清楚。” 蛋蛋先生,平静地躺在它暖暖的床上,什么都不想做了。 顾川笑了起来: “但你在这艘船上,而且你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是吧?如果你做得不好的话,我可能会把你关禁闭,省得你浪费我们不多的资源。” 这大荒上的奇异生物探出半个头来,还有它不可置信的小眼睛。 “就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屋子里……” 顾川不用说完,蛋蛋先生就已经知道这年轻人不言而喻的威胁的意味,他在强迫自己合作呢。 “你这样做是不道德的,何况于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损失!除了……” 顾川拍了拍它的床,手指夹住了它暖暖的小被子。被子自然不是它换洗的——它连个手都没有哩!而是青年人取走统一与他们的衣服在一起洗的。以后,大概率,睡箱,它也要依靠青年人为它整理和洗刷。 不过这也未必是种常态,也许以后他们会开发出齿轮人的某些设备的新的作用,也许就不需要人工了。 这恨不得立刻被吃掉、浑然不惧死亡的蛋陷入苦痛的纠结里。 “你可好好想清楚了。”“之后是要看你表现了。” 顾川说完,拍了拍这颗奇异蛋圆滚滚的大脑袋,随后便转身离开了睡箱旁。这艘船还是太大,依靠几个人想要维护也太过困难,他们的闲暇时间到底是很少的。 大约是被这里的动静吸引了。那助手齿轮机旋转着自己的四个螺旋桨,一路飞到睡箱的顶上,望了望里面叫它疑惑不解的奇异生物。 蛋蛋先生倒在自己的床上,对这天上的东西睁着自己的小眼睛,说: “你看我干什么?” 齿轮机振了振自己的螺旋桨,发出一阵怪声,还在空中倾斜了去。 “你这机器狗不是一辈子闲不下来,要做制作者的奴隶,这有什么好笑地?我现在还没有为他们服务,就算是我为他们服务了呢,我也不是像你这样再给主人勤勤恳恳地打工,而是……嗯,我是在施舍一位,嗯,为我洗被子的仆人。” 蛋蛋先生睁着自己的小眼睛,靠在自己的睡箱上,义正言辞地说道。 齿轮机没有和它计较,而是朝载弍的方向飞走了。 齿轮人对它有更高的优先级。 而载弍正要给这小东西派一个新的任务——监视温度。 现在,这古怪蛋生物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再说回我们旅行者们的事情罢。 驶入幽冥的第一天还算是平静的。 主要的现象便在于外界温度的不规则降低。但这件事,引起了精力过剩的年轻人足够的关注。 外界温度的不规则降低,是塔状云内的奇异现象。死或生号小心翼翼,在塔状云底层的外边缘行走的时候,有无数的水滴忽然凝聚成液体或固态的东西,噼里啪啦地砸在死或生号。 连续不断的响声,让顾川想起以前自己在家里倾听外面的雨。 但若是寻觅一个来源,却是寻觅不到的。 因为所有的水滴与冰块都形成在云雾中,是这这塔状云的某处突然开始浓缩凝结,形成了非气体坠落物。 他使用望远镜眺望了不知多少公里外的空间,也只见到云雾蔼蔼重重,没有任何分散消灭的影子。 “温度的变化符合齿轮人原本的观察吗?” 他问载弍。 “你没读玻璃书里的记载吗?” 载弍正在拆箱子,箱子里的东西,他再让齿轮机帮它运输到各个特定的房间中去。听到顾川的问,这狮子头齿轮人就抬起头来说: “是符合的。温度的不规则变化,主要来自于幽冥物质的特性。在云内,温度的变化就是不规则地。” 然而由于热的传导的关系,在云与云之间,幽冥物质稀少的大气,也被云的温度变化影响,时而掀起可怕的狂风。 风在云之间打旋,又改变了云雾的形状,直如一个个巨大的旋涡,以致于死或生号很难走一条直着的路。 而年轻人们对此也难以控制,只能眼瞧着他们正在离原来的世界越来越远。 而他们很快便发现,他们在船上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 除去那些吃喝拉撒,还有洗衣服扫地之类,一个人能做完,换成齿轮机也能做完的事情,剩下只有维护、学习和锻炼。 他们的生活陡然变得单调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穿越幽冥,假如穿越了幽冥,我们又会抵达什么地方?” 玻璃书的存储室,除却荒冢集,如今还摆满了从齿轮人的基地里捎出来的其他的玻璃书,按照人类的习惯,是个绝好的书房。顾川就摆了一个桌子一个椅子,当做自己的书房。 一整面的墙如窗般反映出外界云雾缭绕、无事清晰的风光。 他自言自语的时候,初云恰好推门而入,握紧了胸前的飞蛾别针。这少女好奇地说: “会达到你在那本小册子里说过的事情吗?” 这话叫年轻人哽住了。 “这个呀……”他在思考如何回答,“我说过的罢,那些都是我编的。” 初云扑闪了自己的眼睛。 年轻人继续说: “那就是假的意思,但也许,我编的这一切在某些地方也可能是真的,也说不定?毕竟世界很大嘛!无奇不有。” 少女陷入了沉思,觉得年轻人说的话很有道理。 她好几天后,才在和蛋蛋先生的交谈中,意识到这是多么狡猾又毫无意义的回答。 值得一提的是,离开六号大云的过程是波澜不惊的。 离开的时候,气流与航运都非常平稳。死或生号被六号大云的液态气态混合物抬高到将近数十米的高位。这是一个危险的事情,因为一旦出了六号大云,幽冥物质的稀薄,会令船体直线下跌,从而发生损伤。 但当时值班,及时发现了这点的蛋蛋先生叫醒了其他人,一起用齿轮人的设备,抑制了水车与水帆的生长。 于是接近离开的几天,死或生号平稳地下降,抵达了足够低的地方,很平稳地驶出了六号大云。 若是比喻成海,那边已经是远离海岸了。 可天上的云雾依旧,看不见月亮。年轻人原本还想观察天文,顿时想法落空。他感到遗憾地来到船尾,观察他们过来的地方。 只见到无边无际的大荒在层层叠叠的幽冥云雾之中,犹如一条笔直的直线。 他们远离了直线。而直线,就像落日城消失在群山背后一样,消失在了永恒的云雾之后。 至于他们的命运,也远离了齿轮人的命运,而与世界的命运逐渐深入到无人知晓的领域。 第十章 理发 再往后的数天或者十数天,更准确的说,是永恒钟的侧面计数从三十二变成了四十七,风平浪静,人间无异响。 幽冥的广大,并非京垓的虚言。 望远镜中始终没有显露任何类似大荒或大陵的陆地实体,或者任何陆地的迹象。顾川只从那狭小的束状的视野中望到遥远的天际线上,有云连绵不绝。 他将之称为云带。 云带不止一个,可能有很多。云带像是塔状云的加强版本,可能和塔状云差不多高,高至于青冥苍天,而比塔状云更长,长到首尾茫茫皆不见。 站在远处观察云带,好像站在日照之河的水边遥望大陵的群山。连绵不绝的云,铸就了年轻人所知道的最深沉与最冷漠的铅灰色的天空。 阴沉沉的云体是一道永恒的黑墙,什么光都照不进。望远镜自带的光束瞄准也只照亮渺渺云雾的边缘,是那黑沉沉的云墙上不停拉扯与扩大的物质的轮廓。 塔状云姑且可以绕圈,但超大云带,恐怕是必须要直面穿越的。 年轻人怀着担忧从外部观察总室归来,在下午,大约可以称之为下午的时候,轻轻摆动玻璃书,阅读设计手册的下一页。 那天,书房窗外,万物迷迷,鳞片状的集群活动的小云,和鲸鱼状的大云,贴着幽冥不停飞掠死或生号的周边。 鳞片云以及鲸状云都是从幽冥蒸发飞腾而出的,随时可以从幽冥中得到补充,便像是不时从水面跃出的游鱼。只是比起鱼来何止大了一倍两倍,从人的角度望去,无一便是劈天盖地,没过全部的视野,然后带来气温的急遽的变化。 鳞片云还可以忽视,鲸状云就是不能忽视的了。 三个人的生活区域只占据了死或生号中层的很小的一部分。齿轮机就巴拉巴拉转起螺旋桨,按照载弍的命令,一边飞往中层地这片廊道,一边大叫道: “大雾来了!” 年轻人就放下笔,抬头望向玻璃墙所反射的外界风光,看到有许多绒毛细的东西,悠悠地飘落了。 最先是稀疏地,很快变得密集,最后便是狂风骤雨般一波快过一波,一波猛过一波地打在船体上,发出严苛的冬天般的响声。 雪花飘呀飘,年轻人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根据这些日子出航的经验,这些雪花般的白絮只是云雾乍遇死或生号的外壳所吹出的速凝的固体,没有什么特别的危害。 倒是这雪花发出的声响,让顾川以为自己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弹棉花的声音。 蹦擦擦—— 他念着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自己知道真实意义的拟声词,自得自乐地笑了起来。 他念着直觉中涌出故乡的诗与歌,不再去想自己记忆里的遥远的事情,重新把头伏在案上,继续按照齿轮人的学问,重演齿轮人对这艘船的设计与计算。 这时门开了。 来者是初云。初云靠在门沿上,露出一个绝美的侧脸来。她是要问顾川他今天在外部观察总室所说的云带的事情。初云对云的学问格外关注。 年轻人学习的思绪被打断了,但他也不恼,反倒笑了。初云问,他就乐意讲,讲天,讲地,讲自己的发现与归类,讲不同的云,讲温度还有他自己知道的一切。她要是反驳了,他也愿意听。 两人就小桌子坐下,顾川摆一水壶,初云倒两杯热水。那时候的窗外,白云飞雪无边无际,而他们的杯子里清澈的水冒出洁白的烟气,在男女腼腆的对话声中飘至天顶。 等年轻人说完了,少女便在不解中蹙起眉头,问道: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要单独分出个云带,而不说更大的塔状云呢?” “因为云的形成是有理由的,它决不是随机随性的。要是随机随性,我们怎么能看到这么千变万化却有规律的云体呢?就算是落日城的天空,在相似的环境条件下,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云,是不是?这其中未必是没有规律。” 按照顾川上一世的学问,云的形状主要取决于气流、温度与湿度,在不同高度的天空,所漂浮着的云都是不同形状的。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 “塔状云,鲸状云和鳞片云,这三种云形成的机制我猜想应完全不同。至于云带,恐怕也有其之所以为云带的理由……”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却见到眼前的初云正在理头发。 大陵与大荒的日子是没有水的,而船上有水以后,初云清理自己的身体清理得很勤快,于是她乌黑地发丝也根根泽润明亮,铺下来犹如瀑布,遮过了耳朵,也垂过了她的胸前。 她小巧玲珑的鼻子微微翕动,而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则对上年轻人久视的目光。 “你怎么一直在看我呀?” 顾川知道初云的问绝对没有任何戏弄的意味。 但正是如此,他才觉得她有种纯真无邪的狡黠。他咳了咳嗽,话刚出口就变成其他: “初云,你没发现我们的头发都很长了吗?我们该好好剪剪了。” 初云的手指从她瀑布般的发丝脱开,落在自己的脸颊处。初云从未自己剪过头发,最初是她的第一位医生给她剪,后来是她的侍女长给她剪,并且她们会把她剪下来的头发全部收集带走。 她从未自己主动做过,也不想落日城乡下的孩子会被父母催着理发,她经常的会忘记这事情。 “剪发,是把头发咔嚓地剪断,是吗?” “是的。”从未理解过正常女性心理的直男说道,“如果头发不过耳朵的话,是不是会感觉舒服一点呢?而头发刺在耳朵上的话,不是会感觉很难受吗?” “好像确实如此……” “所以,我们可以为彼此剪个头发,把多余的发丝剪断,这样就干净利落啦!” 顾川认真地说道。 但他忘记的是,初云的想法不该从正常人类的角度出发。 少女沉思了一会儿,拍了拍手,同样认真,并且更严肃地讲: “我们都把头发都剪光吧,川。” 这样就不用考虑头发的事情了。 顾川是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是真想要把两人的头发剪剪,但说话前,他从未想过给自己或给初云理个光头啊! 但少女居然是格外认真的。 少年人陷入了巨大的苦恼之中。 而初云已经行动了起来。 她先是从仓库里取出一把粗砺的刀,然后就提着这刀回到小的书房。她的面色没有任何的变化,平和得依旧像是山顶尖头的白雪,而手中所拿起的刀刃,却让可怜的少年人觉得她杀气腾腾。 “现在,有三个选择摆在我的面前了。” 一个是随着初云一起剃一个光头。嗯,说来,光头在生理上会有什么坏处吗? 明明作为提出者的他如今却跟在初云的身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一个是劝说初云不要做。 顾川觉得自己是能做到的。初云是愿意听他的话地。 还有一个便是顺从初云的想法,但自己不剃。这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这一会儿思考的功夫,初云已经来到他们挑作盥洗室的房间。盥洗室原本是用作有水冶炼,因此备有清水循环系统。齿轮人不需要刷牙洗脸,而他们暂时不需要冶金,于是功能互换,同样的水循环用作他途。 初云饶有兴致地找出一件大的白布,可以围在身上,只露出一个头来。这种理发围巾,在落日城里已经广泛使用了。侍女为初云理发的时候,是要为她盖上布的。 她穿好理发围巾以后,就摆个小桌子,在镜面前,坐下来。顾川没有举动,她就问: “怎么了?川,你还在犹豫什么呀?” 这年轻人的脑海混混沌沌,只恨自己没事提什么理发。明明生死之事都可以置之度外,但这美丑之事居然总是放在心头。他说: “你是认真的吗?初云。” 外面打在船上的雪花传来更多纷纷扬扬的声音,小片的、大片的,说不清是什么形状的云掠过了船体。 借由死或生号的探照光,玻璃般的墙面倒映出的外界景象无限曼妙而神秘。连绵不断运动的光影同样飞过了两人的身体,他们好像正身处于云间,是这天地里的两朵小小的花。 初云默默地侧过了她那双美丽的灰白的双眼,那是一种说不清是深邃到了极点,还是纯真到了极点的有情感的目光。她小声地说: “你是不高兴我这样吗……那就不做了。” 这是她与这人相遇以后,才学会的事情。 少年人的心不争气地动了一下,他的思想延迟于他的话语说道: “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啦!你要剪的话,我就给你剪。” 初云露出微笑了。 这种微笑,在顾川看来更为狡黠。 说好了,顾川就不再反悔了。他把这粗砺的刀换走,换成一把小的光滑的剪刀。然后,他就站在初云的背后,用手捧起初云长得很长的头发来,比初云更心疼地将其剪断了。 毛发是黑色的雪花,同雪花一般静悄悄地飘落在了少女的围布上,接着,又从围布上滚落,积在地上。 初云一动也不敢动。她像是个兢兢业业的学生坐在那边,等待自己的头发一一飞落。 最初是一片片,很快变成了一束束,顾川几乎不想看镜中的形象,可他的技术显然不能支持他盲剪,他不想伤害初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剪发,直到少女的脑袋上只剩下一层细密的发根,像是盖在脑袋上的黑帘幕。 但就算是这样,他居然觉得初云更美了—— 只因真正完美的五官是不需要任何的遮掩的。 这是一种浑然的、天成的、不需装点的标致。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句话是真的。 “你真漂亮……”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初云的双眼闪了闪,把这句话记下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敢再剪,害怕用刀划伤初云,初云也知道这点,任由少年人把小刀放下,然后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吹气。 爱干净的男孩子的气流落在她光秃秃地脑袋上是暖暖的、也是痒痒的,她享受地、或者胆怯地眯起了眼睛,任由自己还留在发根间的细碎的发丝随着少年人的吹气而飞进云流雪花的光影变幻里。 “剪好了。” 少年人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腼腆地说道。 “那就轮到我啦!” 初云跃跃欲试地露齿微笑了: “你要剪成什么样呢?” 少年人的选择从三种变成了两种,但他抿着嘴,不再纠结了。他说: “剪成和你一样,就好了。” “嗯。” 少女发出细微地一声,然后宾主互换,坐在椅子上的顾川闭着眼睛,听到自己脑袋上发出擦擦的毛发剪离的声响。 他在光影变幻中,好像正在与过去的某种自己发生永恒的别离。 等到声音皆罢了,他说: “好了吗?” “好啦!” 初云说。 “怎么样?” 他问。 初云说: “你真好看。” 他就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一个英俊的光头的自己了。然后,他就说不清是尴尬、还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这人怎么没头发呀!” 话音未落之际,少女带着不知哪里的香味的口气,吹在他刚刚剪完的脑袋上。他浑身一颤,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了,只敢等初云吹完。 顾川把围布一脱,两个大光头就一起跑到水池旁边,准备好好地清洗自己的脑袋了。 “理发还挺有意思的,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初云觉得自己的手艺是很好的。 她从理发中意外地获得了比补天刑更多的成就感。 顾川说: “一定会有的。” “为什么呀?” “因为头发,总是还会长出来的呀!而且还会变长,长到像刚才那样,是不是?”少年人说。 “确实如此……” 初云点了点头,心里反复地说道。 水在光中格外明亮,倒映出两个坚定不移的旅行者美丽的面庞。 两个大光头,把蛋蛋先生吓着了。 “你们怎么突然想要变成我这样子啊?”这颗光润洁白的无壳水煮蛋说道,“是因为觉得这一世的我很美吗?……” 它是真弄不懂眼前这种奇怪生灵的审美。 蛋确实很美,优美的几何,光滑的受力均匀的拱形结构,但这一切美感只对于食欲生效。喜欢吃蛋的食肉动物,怎么会想自己变成蛋的模样呢? 蛋蛋先生陷入了对社会学的深思。 而载弍就毫不在意这一点了——齿轮人换个把腿脚都是平常,剪个头发,不就是去除金属霉斑吗? 他这几天经常出舱,抵达死或生号的外边,站在死或生号上研究雪花与船体的碰撞,验证了许多结论。 他招了招手,展示自己用容器捕捉的一些样本,说: “我对这些你说是‘雪花’的东西有了更深的研究。这些东西,我认为是一种热的致密的混合物流体,本质仍是幽冥的水,并非是某种看上去的凝结的固态。” 第十一章 碧落黄泉 见不到月光的天地,压抑到可怕。 船越往前行,世界就越暗,直暗到旅行者们的肉眼几乎不能见到任何东西的极低值。万事万物都像是浸在墨水中,但这种暗不是一层不变的,也并非真的无物可见,旅行者们可以见到一些简单的轮廓。 时而变成飞鸟,时而变成游鱼,光怪陆离的轮廓居无定所地飘荡,在天地暗黑之中自在地摆动,并随着旅行者们位置的变换,或者接近旅行者们,或者远离,又或者飘向天上,与融入水底。 但等到近了,便能发现这些轮廓也不是别的,只是那些纷纷扰扰的云雾聚散的边缘。它们没有特别的运动,只是随着气流在变化,或者处在其他更大的云的前面,依靠空间的层次感凸显了轮廓。 那时,死或生号在幽冥之上,向前行去,在寂静的空间中发出一声汽笛的长鸣。 水车与水帆小心翼翼地蹑足在无限流变的深渊之上。 它的航行,由此可以发现,绝不能譬喻成海面上的船,而应该说成是深海里的潜艇。海面上的暴风雨再阴晦,到底有云破日出,到底有透过云隙的浅光。但深海中的黑暗是不可理喻的,所有的光都被水遮挡了个干净,昏晦得犹如阴间与地狱。 对于幽冥,便是所有的光都被云雾吸收了去。 死或生号的最顶上还有个小的门。这门向下与排气室相连,排气室是个特殊的房间,单独从死或生的整体空气循环中被隔离开来。为了防止外界的异常微观事物进入死或生号中,每次出入,齿轮人都会单独抽气、排气和抽气。 行动完了,它就会进行消毒。 齿轮人是用高温高压的水蒸气对排气室进行消毒的。载弍曾说一般的异族人在里面,会被四处释放地高温高压的水蒸气活活烧伤烫死。齿轮人不怕这种这种伤害。 而顾川就颇有些小心翼翼了。他身穿防护服、腰吊安全绳,拨动齿轮,打开特殊出口的门,见到了外边迷蒙的黑暗。 他沿着梯子上爬,等到头探出死或生号外时,无边无际的云雾就没过了他的身体。那些雪片似的絮状物,也一一打在船体与他的防护服上。 他把排气室的门重新关上,便第一次,身站在死或生号的头顶。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一条小的吸盘鱼,正靠一条绳子吊在一条巨大的深海灯笼鱼的体表。而天地万物,还有掠过他身边的无数的云雾,都是与灯笼鱼搏斗的深海巨兽吐出地黑漆漆的墨汁。 他这条小的鱼儿,可能正要随着大的鱼一起游入无限黑暗的深渊。 于是这年轻人打了个寒噤。 载弍早他一步,出来,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就问他: “站在这里,你害怕了吗?” 顾川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觉得他不是害怕,但也不知道他的情感究竟指向的是什么,他憋了半天,突然想起记忆里语文书里的话,说: “我恨我作为人的一生太短暂了……哈哈,但这天地我想是无穷无尽的呀!这让我感到很羡慕。” 顾川不知道载弍被戳中了痛处。 载弍是知道京垓如何诱骗镜筒人的,他只说: “快到了,顾川。那片云马上就要离开我们的船了。” 死或生号的船体上有光源的。 它头顶的类似眼睛的巨大玻璃球复合了多重功能,其中既有望远镜的“激光定位式”的发射镜,也有简单的用于直接探照发光的灯。前者可以照亮最远处的天地的一点。后者则像是灯笼鱼吊着的灯笼,可以用来看清周边与前路的明光。 此外,死或生号还有一个顾川意想不到的发光的能力。它特异的金属体表,也按区域规划,一片区域被齿轮人安插了一个壳下发光装置。这些发光装置,是齿轮人为了在最暗的时候也能对死或生号的船体外壳进行维修所建设的。 载弍在底下,就对这些壳下发光灯设置过,等到他们走来时,脚底就有一片片金属板发出光来,一路照亮前路。 在盘旋的风云中,顾川谨慎地跟在载弍的身后,好像走在深渊的边缘。 这种体验对他来说是非常新颖的。 他们越往船尾走,雪就越多,等走到一片大雾中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他们已经在那朵飘过的鲸状云的里面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就从云雾中飞出,拍打在年轻人的身上。这些雪不是冰凉的,而是炙热的,他感到有些难以使上劲。 他一只手挡在眼睛的前方,避免雪片砸在玻璃球罩上污染双眼的视线,另一只手则抓住一块热雪,炙热的温度和他远高于常人的体温不相上下。 “这就是那片发出高温凝结雪的云吗?” 顾川问。 载弍低下头,踢了踢覆盖在船顶上的雪。船体无损伤。雪则像流胶一样动了动,然后顺从重力飘入幽冥。 载弍说: “是的。我认为你的归类法所说的鲸状云所具有的性质之一,会产生这样的雪。”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这种雪,应该是幽冥的液体在温度变化,或者高空,发生了凝结之后,以高温凝聚物的形式坠落了下来。” 顾川的目光还在那被踢走的雪上。雪的颜色也是很怪的。它们与幽冥水一样,泛着奇异的色彩,而犹如泥块,表面则有不时散发的烟雾。 它们落入幽冥后,顾川才发现雪更白一点,而幽冥更黑些。但白的落入黑里,也很快染成黑色,不再能见到区别了。 幽冥照旧烟雾腾腾,犹如幻境。 他思考了载弍的话,认真地说道: “你的想法是,在鲸状云所经过的路径,某个高空的位置,存在一个超高温的区域?这个区域,在高度上,大概的范围大约是两千米以内。鲸状云经过那个位置的时候,发生了某些高温的反应……” 他们开始往回走了。 载弍对顾川的猜测表示非常吃惊: “你的想法非常有趣……或许确实是这样的。如果从一点进行推广的话,或许正是鲸状云这么大的云才能穿过。而鳞片状的云是无法穿过那个区域的。” “为什么?” “因为后者太小了,不够凝实。只有前者具有足够的质量和体积,可以在体内多处发生高温凝结的情况下,飞跃那个区域。” “确实。” 顾川在进入舱门前,心有所感地向远望去,他看到了在另一个塔状大云边上闪烁的弧光。那弧光照亮了远处的风暴云带的影子。 两个人忧心忡忡地带着一个突然的新想法回到外部观察总室内。 那时候,蛋蛋先生正在和初云聊天。 它听到这两个年轻人的想法,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你们说的事情实在太奇怪啦!按照你们的想法,云是因为高温才发生凝结的,可是你们难道不知道,温度增高,水才会变成气吗?温度降低,水才会变成冰?” 蛋蛋先生的常识话把两个人噎住了。 顾川想了想,说: “也许,那里并不符合这个规律,这是很可能的嘛!” 而载弍则道: “幽冥未必遵守这一性质。它可能在高温下才会发生凝结,而在低温下,反而会挥发……我们来的时候,温度的变化很失常,但总体,一路到这里,还是维持在很低的温度水平上的。” 螺旋桨齿轮机在空中飞来飞去,忙个不停。 而初云闲适地把玻璃书塞进包里,换成另一本。她觉得这两人给出的答案都挺好的。她适时开口了: “我发现了另一个异常,我想与幽冥的性质是有关系的。” “什么异常?” 顾川连忙问她。 孤立无援的海上,一切异常都可能致人死地。 初云起身,领着两人来到望远镜前方的摆台面前。摆台上,是指南针,还有一粒子母物质。 “你们看针的方向。” 载弍尽管听说过这一性质,但并不完全认同,只站在一边默默观察。 而年轻人则俯下头来,仔细端详,只觉得这指南针依旧指着它永恒的方位,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变化的物体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人安心。 初云摇了摇头,认真地指正道: “不是水平位置上的方向,而是竖直位置上的方向。” 顾川猛然一惊,走到指南针的侧面,侧过头去一看,果然发觉不似往常。他又去取来尺规,比划了一下,发现指南针比起原本,向上倾斜了三个角度。 原本的指南针是水平的指向前方的,但现在却微妙地指向前方的上方。 “这代表什么呢?” 不明所以的载弍问。 顾川说: “从我目前所掌握的指南针的规律来看,这可能意味着……我们的船,正在倾斜向下,与原本的方向不算是完全一致地了。” 年轻人不能确定,因为他也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他和初云一路走来,既有登上高山,也有走进地洞里的时候,但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明显的向上的弧度。 但他们看不出来,光凭肉眼无法测试水平。 幽冥的一切都是黑暗,腾腾地烟雾缭绕甚至看不清确切的幽冥的界面。按照齿轮人的说法,幽冥是一种重水,是非常沉重的东西,不能轻易触摸与深入,一旦身入就如陷泥沼,很难爬出。 “但水平方向,有一个简单的测法。” 顾川说。 “那就是与重力垂直。” 重力或者说万有引力的发现在地球已经是牛顿的事情了。初云不太清楚,但载弍大概明白一点: “你准备怎么做?” 顾川不能说对异界的重力很理解,但他知道他站在这片大地上,不会凭空飞起,而苹果树上的苹果也会落下,而不是凭空飞起,就说明这个世界可能仍然服从重力的定律。 他说: “这事情很简单。我们拿一根绳子,绳子上挂一个普通的石块。” 蛋蛋先生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载弍匆匆前往库房,取来一条细绳和一个小的球。 绳是条普通的绳。 而这小球则不太一般,它的来历说来也奇异。这球被齿轮人称作无定性球。它的异常在于它不会被阻碍。在齿轮人发现的时候,这球在一个地洞里无限地滚动着。从顶上滚到底下,又从底下沿着另一边滚到顶上,永无休止。 这球上有可供绳穿的开口。开口不是齿轮人凿出来的,而是一开始就有的。 年轻人已经非常习惯这种反物理的无限性质地奇物。可是他刚要把绳子穿入球中,球就因为几乎无摩擦地关系,从他的手里滚落,径直向前滚去。 这球一路撞到墙角,便被力量驱使,原路折返,然后在墙与墙之间开始做起永无止尽的来回运动。 “你怎么拿了个这么奇异的东西?” 年轻人颇有些哭笑不得。 载弍有些歉意地说道:: “那换一个?我只是刚好看到它们在一起。我没有多想。” “先捉住这球吧,我不知道它能在这里滚多久。它好像速度一点都没有减慢过。” 载弍挥了挥手,叫上螺旋桨齿轮机。 螺旋桨齿轮机张开了它圆滚滚的身躯边缘地两只小爪子。这两人合力把球扑在合起来的手心里。 接着,顾川就用细绳,从无定性球孔隙中穿过,做了个铅垂。 他捂住铅垂无定性球带到指南针桌的旁边,然后放手,只拎住绳子的一端,叫这无定性球自然下垂。 无定性球在空中垂直下降,径直做起了无限的上下弹跳的运动来。 “换了吧。” 他们换成了普通的重物。 这次的铅垂线成功无误地向他们指示了一条笔直的向下的方向。 “这就是重力的方向吗?” 初云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她不可思议地大叫道。 “是的。我们之所以不会飞起来,就是因为有重力牢牢吸着我们脚踩大地。重力是竖直向下的……或者说,动物的直立就是与重力方向保持一致的,这涉及到骨骼与肉体的生长。”顾川说,“而与重力的方向垂直的方向,理应称之为水平的。” 顾川的解释,初云大多似懂非懂。但她反倒感到开心,因为她知道她即将接触到一个新的知识王国。 而顾川的注意力则全在铅垂线上。 他看到,在那示意重力的铅垂线的上下,桌面是水平的,船板也是水平的,换而言之,死或生号也是水平的。 但是,指南针依旧指向在水平线上方的某个位置。 而这次的差距变成了四度。 第十二章 堆雪 圆是三百六十度。 九十度是直角。 由圆与几何所萌发的三百六十度的衡量中,三度与四度看上去算是轻微,但就一个更广阔的的世界的视角衡量,已是严重的方向误差。 放在地球的视图上,足以让原本想要从东亚抵达西欧的人一路飞去非洲。 而且…… “指南针向上的弧度是在变大吗?”顾川有些不确定地讲道,“或者说我此前草草的测量是错误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 这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蛋蛋先生懒洋洋地在自己的移动睡箱里滚了滚,心里暗想这群人又在做无用的功夫了。而它则快快乐乐地看向窗外的风光,见到幽冥的阴云依旧,而死或生号的灯光照亮了无数擦过它自身的雪絮。 那是越来越多的白片,从云间凝结,而向人间悠悠地飞落了。连绵阴郁的世界逐渐被无边的白片添满,直至它们再也无法随风飘荡,而靠它们自己的力量再也无法前行,于是就只能落入幽冥的海水中,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失去了声音的世界,沉寂到可怕。 云雪与船体的碰撞所发出的细微的声音,便像是幽灵的轻声细语。这艘不是幽灵船的幽灵船孤独地行驶在浓密的云雾中与一望无际的幽冥的水面上,好像无人抵达的空中,自在飞翔的鸟儿。 无边无际的云海在船的底下,流动着斑斓的幻影。 而死或生号好像是逆着雪崩般飞来的云雾,从云雾中出现,接着又消失在云雾中。 载弍点了下汽笛。 汽笛在雾中发出一声长鸣。 “好安静。”初云靠着窗,她的五官倒映在玻璃般的墙面上,“这里比大荒更安静。” 越大的世界就越静,这好像是某种神秘的不可逾越的真理。要知道,明明世界上所有的万物都在穷尽极致、无所不为地运动,却淹没在广阔世界之中,于是皆显得沉默。 齿轮人前哨基地里的玻璃书大多被这群家伙强盗般地全部搬进了书房里。 其中有一本玻璃书是玻璃书的目录。 目录也是门有趣的学问。超过一百本的书,以人力肯定难以立刻找到,这就需要分类,好令这些书属于自然科学,这些书属于社会科学,这些书属于法律,如是等等,从而可以按类检索。在顾川梦里的年代里,人们已经不再用目录法,而更倾向于机器网络关键字检索法,但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网络。 值得一提的是,齿轮人的目录学非常精致,他们在玻璃书的材质上做出了不同的折射率。 因此,不同分类下的书反射的光是不大一样的。 有的书反射红光,有的书反射蓝光,还有的书是渐变光。书的分类便与光谱一一对应。光谱复杂,齿轮人外的一般种族不能尽知。 顾川按照目录玻璃书的说法,很快在架子的书堆之中,找到了一本反射青色光泽的薄的玻璃书。 这是前哨基地的齿轮人专门用于记录他们关于幽冥云雾的研究的专业典籍。 初云本来是想问关于重力的事情,但看到少年人观察玻璃书的认真的神色,她就按下了自己的心情,坐在一边静静地等,而她的两条富有肉感的腿,就在椅子边上晃啊晃,而她削光了头发的可爱的脑袋也在窗前晃啊晃。 一边晃,她的口中一边哼着声音很轻的温柔的歌。 那是她的第一位医生在她痛苦不安的长眠中会为她所唱的。 长逝的医生的模样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了,但这歌的旋律,她一直记得非常清楚。 歌声好像一只自由地飞在空中的鸟儿的轻啼。 顾川专心地在看玻璃书。玻璃书上写着齿轮人所观察的一百个以上塔状大云的日志数据。齿轮人观察的时日,可能在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尺度。因此,玻璃书上也密密麻麻,他要经常性的移动与翻页。 载弍对世界问题的研究所知甚少,年轻人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塔状云与鲸状云、鳞片云一样都是会移动的,也会出现明显的减弱。在齿轮人的历史中,他们见证过大约六七个塔状大云从数千米的空中逐渐崩溃的景象,也见证过将近二十个以上的塔状大云,从一开始的鳞片状的云在幽冥的水上,慢慢成长为塔状的、山状的、巨大云体的过程。” 就算是齿轮人的研究,也止步于大荒的边缘,所可以看到的幽冥的万物的景象。塔状大云就是齿轮人最多的研究对象了。 “那这些大云,齿轮人又说过,它们是从哪里开始生成的,又是从哪里开始崩溃的吗?” 初云的影子临在窗中,她开始刨根问底了。 顾川说: “它们不确定地认为,塔状大云的生成是幽冥的水上开始的,最后也是从底下开始消散,最后残余的部分会消失在无际的空中。” “好像鸟儿啊……” 初云泛出微笑。 “鸟儿吗?” 顾川眨了眨眼睛,不太理解。 初云就耐心地向他解释道: “成长在地上,时而在天上栖息,时而落在地上,最后是要葬身于天空,尸体却会落下,零落成泥……” “这不太现实呀!”不解风情的年轻人严苛地说道,“因为动物这种东西一般老了,就飞不起来啦,它们只能在地上等死的……通常熬不过冬季。” “唉,确实……你说得对。”好在初云不会为此生气,只是她密密的长睫毛下,可爱的脸蛋泛出点困惑眩疑的神情来,她问,“但冬季是什么意思?” 落日城的字典里没有冬。 年轻人很难向他解释: “就是很冷的季节,比如寒露那样的节气。” 初云理解了。 于是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因知道一个新的原本并不晓得的知识而感到喜悦。 差不多也是那时候,外部观察总室,百无聊赖的蛋蛋先生尝试和齿轮人载弍搭上话: “我说,你们齿轮人,你们是知道别的种族都可以吃东西吧?你们不吃东西,不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吗?你们有没有羡慕过其他人啊?” 载弍正在值班,在外部观察总室内,监控死或生号的航行。这狮子头齿轮人听到蛋蛋先生的问话,困惑地歪了歪头: “吃东西……你是说,吃那些……和自己差不多材质的生物的肉吗?” 蛋蛋先生被他的话说噎住了: “也不是那么残忍的事情,都要活下去嘛!” 谁知,载弍并没有想做这个道德判断,只是认真地陈述道: “我们是吃东西的。” “你们吃什么?”蛋蛋先生对之嗤之以鼻,“吃油吗?” 载弍庄重地说: “吃我们被确认终止或挽回不可能的同伴的‘肉’。它们的机械身躯会被我们‘吃掉’,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睡箱里的蛋蛋先生一下子起兴致了。 它也算是一直在遇到克星。 它原本最惧怕的是大荒异族。那群异族压根不和它沟通,抓住它就带到奴隶市场里标个价卖。 但没想到这群看上去文明的家伙,反倒有更怪异的对话逻辑,让它无所适从。 它想了想,说: “你这逻辑居然还蛮对的。所谓的进食,是为了保持生命摄入营养的手段。像那两个人要吃草和肉。而你吃机器。他们的需求日日旺盛,因此天天吃,就像一切普通动物一样。你的需求非常浅薄,因此你吃得比较少,这就和……休眠期的褢熊一样,居然可以称为一件一致的事情了……” 载弍懒得理它。 但这家伙已经来劲了,它问: “可是,一般动物吃东西,是有口腹之欲的喜悦的……这种喜悦会驱动他们吃更好吃的东西,更有能量的东西。你在吃机器的时候,会有喜悦感吗?” 做完温度监控的齿轮机助手扑棱着螺旋桨飞回外部观察总室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两个人关于吃机器的对话。 它简单的思维神经稍微动了动,立刻吓得什么都不敢做了,赶紧飞进望远镜的底箱,想把自己藏起来。 谁知道,望远镜的底箱,它废了很大的功夫都打不开,好不容易输了强制密码开箱后,却看到里面两条机械臂紧紧抱住了黑箱的大门。 原来望远镜里的新生意识,藉由它听到它们的对话,也在害怕被吃掉。 小小的齿轮机也只好一步步走过去,摸了摸它的机械手,安慰这更小的生灵。 好在载弍很快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这狮子脑袋凝重极了,他郑重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吃机器我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这只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万物更替,自有正理。我族只是遵循这一普通的道理。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我并不希望这种事情在我的身上发生。但到了我的尽头,我希望我能被其他齿轮人完成‘最后的回收’作业。” 蛋蛋先生脑袋撞了下睡箱边上的齿轮。睡箱开始移动,它更靠近载弍一点了。它趴在它的床上说: “那有一种快乐或痛苦,我想你或许可以给出一种不同凡响的解释。” 载弍不说话。 它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这种快乐与痛苦,通常被称之为繁殖的驱动力。作为一名绅士,我应该对此谨言慎行……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们这些齿轮人……嗯,我听说过,你们是拆解自己的身体来铸造下一代的。用动物的感受做联想的话,要么你们拆解自己的身体会感到快乐,要么你们在将死时,不拆解自己的身体会无比痛苦,痛苦到恨不得杀了自己……嘿嘿,你们是哪一种呀?” 要么因为快乐而主动做…… 要么因为痛苦而不得不做…… 蛋蛋先生心想,总归是其中一种的。 载弍的发声机构紧闭在一起。他生气了。 他硕大的玻璃眼蔑视蛋蛋先生。他说: “我们既不会因为自我毁灭而感到快乐,也不会因为衰败生存而感到痛苦,我们只是命尽而已,无法再抵达我们的使命而已,因此,需要进行更替,将使命的达成留给来者。” “那问题……是不是就出在这个使命上了呢?也许说清楚,那还是一样的了。” 蛋蛋先生探出自己的小眼睛,一边观察载弍,一边说道。 它不知道它的话确实戳中了载弍的痛处。 载弍脸冷冰冰的。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和这颗闲得无聊的蛋再说任何的话了。 蛋蛋先生乘着睡箱在外部观察总室内,逛了好几圈,眼见着天地灰暗,它又想找那年轻人赶紧把自己吃掉了。 这船上的生活,不是和大荒一样都是某种苦痛的、无聊的折磨吗? 什么都干不了! 不是瞭望永远一致没有变化的水面,就是看他们在研究根本不存在快乐可能的幽冥的大云。 “赶紧来个什么东西把我吃了,让我善死,好早日转生成至高无上的权威……要么成为永世帝国的继承人也好啊……再次再次,齿轮人国、应该有国王吧,国王的继承人,或者那什么落日城的城主的继承人,我感觉也不错呀……这也是上三轮了……” 它裹紧了它暖暖的又轻盈的小被子,怀着对善死而不得的痛恨,沉入了梦乡。 一船怪诞的旅客,随着死或生号一起向前漂流。 载弍一直在观察前方,因此,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船的底下的雾正在以远快于往常的速度生成与发散。 雪落入幽冥中后,仿佛为幽冥注入了某种强烈的有生力量。它原本就像是某种液气的混合物,如今就更像了。 浓重的雾霭,像是浪汐一样在死或生号的底部一波接一波地从远方推来,然后消失在无穷的后处。 接着是风,可怕的风在船体的周边逡巡,摇得整座死或生号不得安宁。几间房间里杂乱摆放着的箱子随着船动发出不吉利的晃动的声音。 年轻人猛地从梦中惊醒,翻身下床,看向窗外,只见到上天是一片黑暗的,下方也是一片黑暗的。被光所照亮的近处,则是朦胧地,翻滚的云雾。 那时的值班人员是蛋蛋先生。 蛋蛋先生已经拉响了全船的警报,所有的玻璃墙都在发出示警的红光。 他随手抓起一件布衣,披在身上,就往外部观察总室内冲。 “发生了什么?” 蛋蛋先生面对少年人真诚探求的目光,原本不知者无罪的底气不知为何瞬间泄掉了,它慌张地说: “我不清楚。” 不仅它不清楚,载弍不清楚,全船的人在这时,没有一个清楚的。 直到狂风撞击了死或生号,并将其的方向强行改变,水车与水帆鼓动着前往空中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不是别的…… 这是在他们的船底下,正有大云即将形成,并……垂过天际。 轰然的物质的碰撞在云雾的波涛中发出不竭的怒吼,大自然从宁静之中悠悠醒转,睁开了它注视求索者们的无情的双目。 而他们的冒险,也才由此,与数十或数百年前的齿轮人世界问题的冒险变得不同,并向着尚且无人知晓的方向,越行越远—— 且不能回头。 第十三章 风暴 按照齿轮人的记时方法,水煮蛋示警的第一个标准时后,死或生号彻底被风暴云包围。 行将维持数百年或者上千年的气旋在船的底下波动与腾起。幽冥之中存在的液态物质,如同洪水般涌起,直入数百米以上的高空,接而化气。气体盘旋一会儿,便飞出冰雹与雨滴击打在死或生号的船体上。 所有跳跃的物质夸张地飞散,在半空中化为云雾与波涛。 这是一片属于液气混合的大海。 而密度与热力的梯度,从上到下,掀起了强大的上升气流。 这种上升气流波及的范围就年轻人的双眼,见不到尽头,可能有数百甚至数千平方公里,死或生号光凭自身在短时间内逃不出这个范围的。而就算逃到了边缘,也无济于事。因为在上升气流的最边缘恐怕就是差不多强度的下降气流。 船里的众人站都站不稳,不时与墙壁发生苦痛的碰撞,而眼见外部的风云逐渐掩盖了所有的视野,使得他们的小船好似进入了一个全然黑暗的人间。 这是自然最为粗野的力量。 轰轰作响的楼板在最夸张的时候,可能几乎垂直于地面,使得站立在其中的人被重力所击倒,将原本的墙壁作为地面,而原本的地面变成墙壁……一座可怕的向上延展的墙壁。 蛋蛋先生从睡箱里跌出,被顾川接住,然后一起撞到墙板上。 齿轮机着急地飞来飞去,但它的力量是拉不住任何一个人的。 死或生号是否能够确保他们的安全,已经是一个引人遐想的问题。 “操作水车与水帆,可以缓解摇摆的问题吗?” 顾川大声问载弍。 天地的各处,都在传来呜咽与呼啸。 呼啸的声音是浪头与浪头、浪头与船体的激烈碰撞所发生的。而呜咽的声音,是幽冥自己的流动,与云雾内在的撕裂的变幻所出现的。 “恐怕……很难。” 载弍趴在地板上,勉强维持自己的平衡。 所谓的平衡即是还可以用双手双脚在一个错综变幻的空间中仍能行动的意思,而不是随着船的运动一起运动,直至撞到昏晕。 他解释道: “水车与水帆是依靠对液体的拒绝行动的。我们的控制,也无法改变它们的原理。假如幽冥的水浪继续大下去,水车与水帆就必定会沿浪而行。” “但——” 年轻人刚刚喊出一个音节,船再一次地沿着风浪高高地起飞了。 顿时的失重与力的惯性让少年人的躯体飞离地板将近五六厘米,随后才重重地压上地板上。他把那颗蛋靠在自己的背上,护住了这东西。那颗蛋现在好像已经彻底慌了神,在背上说道: “你快把我吃了吧,我不想在这里受苦了!” 他本来指望这颗蛋的遗传记忆的心思彻底消失了。他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点就别想啦!你现在是要活下去的,而我们也是不吃你,而要活下去的!” 少年人的脚蹬在门上,突然脚下一空,他就要沿着廊道向下滑去。就在那时,一只柔软的手环住了他绷紧的腰。 蛋蛋先生一头撞在那手上,感到身子底下是可怕的灼热的温度,而头顶则是冰冷到极点的、同样不对劲地体温。 那是初云。 初云过去患有某种嗜睡症。纵然被尾桐夫人治好了大半,但她的睡眠一旦确定,总是要睡足的。因此,她起得稍晚了些,但她的运动能力惊人,纵然在几乎彻底竖直过来的船舱内也能自由行动。 刚才她打开了门,就眼见头顶顾川的滑落,于是连忙挽住了他。她眨了眨眼睛,寻常地说道: “起风暴了?” 窗外明明是无限黑暗的狂暴的幽冥,身边初云的面色仍然很恬静。少年人看着她的眼睛,莫名逞强,用比她更镇定的口吻,不慌不忙地回复道: “是的。” 各个房间里的箱子已经滚滚倒地。至于原本摆在架子上的器皿也多数摔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响声。 好在齿轮人的东西大多是金属构件,有的像是玻璃,却并非是地球上那种易碎的产物。 他们合力一起把门重关上的时候,风好像突然停息了。 但这却让顾川本能地升起不安。 因为这意味着原本已经横在空中的船,即将重重地重新砸在水上。果不其然,就在他想到的下一瞬间,落下的巨轮,带动其中的一切生命,发出可怕的轰鸣。 然后四面八方的狂风再度袭来,船又往天上飞了一截,再度摇摇晃晃地直起自己身体,只是这一次是船尾了。 而刚刚关上的门变成了他们头顶的窗户。 “这样子不可以。” 玻璃书摔在地上的声音,齿轮与箱子撞到墙壁的声音,还有其他可移动的重物在地板上发生移动的声音,与幽冥被撕裂的声音混在一起。 顾川向载弍大叫道: “齿轮人们有没有想过假如幽冥的水一直往上,在前面和上面都形成一堵墙,最后把我们困在幽冥的水中,我们是不是会被淹没?” 载弍没说出话来: “或许水车和水帆会尝试自己跑出幽冥,从而进入气体更多的地方……” 少年人的声音变得冷静: “我看过水车与水帆的资料,它们是无法自主识别气体所在的地方的……它们依靠的是液体中气体上浮方向来感应气体区域。但……” 在另一本玻璃书则记载着,幽冥不存在内部气体的上浮。幽冥只有表面直接化气。它的内部是致密的,没有任何气体存在的空间。 载弍对此要比顾川清楚。齿轮人的记忆能力高过这群凡人。他所看完的前哨基地地玻璃书也要比顾川多得多。 但他确实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玻璃般的墙面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外部的风景若隐若现。摇晃的地板是震荡的大地,而暴风正在继续向空中升腾。上升与下降,起伏与毁灭,是这宇宙永恒的主旋律。 云雾在呼啸中,逐渐演变为高耸的黑暗的群山。像群山般的云要将其中的一切事物合紧了。 他们在海的山之巅。 迷蒙的雾在玻璃窗的反应中,泛出无数的雾花。而死或生号船体的灯光,像是在黑暗中挣扎,一会儿亮到这一边,一会儿又亮到另一边。 抓住墙上的齿轮,而勉强站起身来的载弍,看到了窗上所腾着的黑沉沉的物质的轮廓,向内透出一种混沌的廉价的霓虹的灯光。 又在下一瞬间开始大片大片地挥发,如雾如雨,如慕如诉。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幽冥物质。 因为在这种天气下,玻璃墙对外界的反射功能可能会失效。 “确实,可能会合起来……” 载弍喃喃道,它的齿轮机械紧张地运作起来了: “我们可能需要到外面确认。” 他跌跌撞撞地准备向外走了。 他们需要得知幽冥运动的更详细的情况。 风的呼啸声中,顾川按住了他的肩膀,说: “你对死或生号是最了解的,知道绝大部分工具的操控方法,你需要留在死或生号里。” 载弍愣住了。 初云闻言,她准备执行这一任务了。 谁知顾川也摇了摇头: “初云,你也不适合,你的运动能力是最强的,所以反而不能执行这一任务,你需要支援去执行任务的人,在必要时刻,需要对他进行救援。何况……” 少年人露出真诚的微笑了: “初云,你的水性不好呀!哈哈,憋气都憋不好。” 那是很久前,在落日城地底洞穴的进水中所发生的事情了。初云的脸上浮起了羞愧的红云。那时候,她几乎像个傻瓜一样,只能任由眼前的少年人携带她游动。 “那……不会是我吧?”蛋蛋先生缩着身子,它现在被齿轮机抓起来,飞在空中了。它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假如我死在这样的任务里,对我来说,算是善死,还是恶死呢?” 顾川麻利地带上了球罩,靠自己在摇晃的船板上站稳了,他爽朗而轻快地说道: “需要我来。” 蛋蛋先生闪了闪眼睛,它已经悟出答案了: “至少对他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善死之一……真奇怪……” 年轻人的行动毫不迟疑,他光着脚丫,在载弍庄重的凝视中,和初云一起跑到排气室所在的位置。 载弍默默地开启了船体外壳上的灯。 排气室外挂着防护服,防护服上已经连着安全绳。安全绳里有另一种传声效果极好的紧绷的细绳。齿轮人凭此达成一种原始的有线电话的效果,大约相当于地球小学生或中学生所做的纸杯传话的实验。 经受了安全绳的保护,减免了大部分外部的振动,勉强也算是可以用的。 他取下防护服,没有任何犹豫地穿上。 而初云的手则按在安全绳的一端,知道这是少年人的生命的线。 随后,他关上排气室的门。 门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 “我出去了,请你们稍等片刻了。” 排气室的门一关,头顶的舱门一开,大风就立刻袭击了排气室。而幽冥的物质便以气的或者高温凝聚液体的形式侵入其间,如风吹雨打。 他是在大河的边上成长的男人,也徒手捕过姬水还有淮水里游动着的鱼。因此,他并不惧怕水或雨,相反有种奇妙的亲近感。 尽管,幽冥与正常的水或许不能混为一谈。 他饶有兴致地想道,并沿着梯子向头顶的圆形舱门爬。 爬出的瞬间,犹如从一个光的世界进入了一个全然黑暗的人间。而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见不清晰,只只身一人暴露在这永恒的晦暗之中了。 落日城边的世界犹如自然最甜美的角落,而幽冥可能便是自然最为恶毒的诅咒。 风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而他几乎要随风飞起。 这是一种轻盈无比的体验。 他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攀爬在死或生号的外壳上。他不敢托大站立,而是立刻选择了趴下,沿附在外壳的方式前行。 原本被他夸耀过的玻璃般的光滑外壳如今却意外成了最大的障碍。 而他们所忌惮的那些积累在船体外壳上的雪,如今却成了他徒手爬行所能依赖的重要关节。 看不到的世界,掩藏着无常的变化与威胁。在船体外壳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船体再次夸张地被风或者浪所撞击而腾起了。 趴在船上的顾川再度与重力的方向保持一致,夸张的甲板像是一堵延向高空的墙壁,而他即将从墙上滑落。 他的手颤了颤,然后紧紧抓住了污浊的幽冥的雪。而他的身上,有大片大片的幽冥物质沉重地从他的身上流过。 那时,船体外壳所有的灯已经全部打开。 死或生号亮得像是一块剔透的水晶。光线一直照耀到最上端与最下端的尽头,将那黑暗万物的轮廓悉数照明了。 年轻人紧紧攀附在船体上,向着天空的方向追望。 他看到了犹如乌云的流动的幽冥,那是正在向天之尽头所掀起的大浪。大浪一直飞过死或生号的头顶,接着才化为无边无际的云雾,像是一个囚牢。 浪是囚牢的墙壁,而云雾则像是一根根的、看上去有缝隙的牢栏。 他镇定自若地向身后望去。 果不其然,身后也是起伏的幽冥与云雾,并且比头顶的更为浑然与雄厚。四面八方,一片云迷,发自幽冥的上升气流正在将死或生号带到这个塔状云所能形成的最高的高度——倘若他们不会在那之前被幽冥淹没的话。 死或生号即将被密集的幽冥物质彻底合围。 不过这还不是现在。因为这一次的风浪即将平息,让死或生号重重地摔在底下的云雾上。接着,再一波的风浪可能将会彻底淹没一切。 载弍通过有线电话问他: “外面的情况?” “嗯,现在,我们可能可以记录到塔状云的最初的形成的过程了。可以认为每一次塔状大云的形成,都可能是一场剧烈的波及上千公里的幽冥的震荡。” 顾川学术性的回答,把载弍噎住了。 接着,死或生号再度在风云中腾起了。 少年人靠在又一次如墙般腾起的船壳上,凝望脚底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边估测他们究竟处在什么位置,又往上攀升了多少,一边笑着说: “喂,载弍,死或生号应该有能够炸破幽冥合围的武器吧?” 年轻人的面部红彤彤的,好像在燃烧,太阳穴在暴风中的鼓动让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眩晕还是激动。 他需要用某些破坏性的力量炸出一个缺口。 幽冥在底下可能无穷无尽,而飞腾到顶上,也不过薄薄一层。 “武器……确实有这种东西。按照设计说明,没有实装……”载弍说,“有一些武器模块堆在仓库里,我以我个人的力量在这点时间内也无法启动。” 年轻人自若地问道: “那望远镜的激光定位呢?” 安全绳对内部传话细绳的保护已经无法阻止越来越大的风暴,在一片骚乱的杂音中,载弍没听清他的话,他一边沿着绳子往排气室爬去,一边大声地喊道。 “那东西……可能是可以的……” 载弍说。 “但是,这个‘射光六’没有自己的操作系统……它依赖于望远镜的定位才会启动,会有一个功率上的聚焦的问题……” 少年人洒然一笑,轻快地说道: “那么多的原理不用对我解释,既然可以,我们就快来把眼前的阻碍一起……轰开罢!” 第十四章 水的海和气的海 若说自然的平静犹如人安然卧于榻上,那么自然的暴虐就如人之起身纵火于屋中。 幽冥排向天上的浊浪,同样介于液、气之间,一会儿化雾四散,变为覆在万物上的白纱,一会儿凝水高飞,便是一条架向天空之桥,接着,向外溅射出无数混沌的流体。 死或生号发出的照明的强光在无数飞溅的液体与每一颗飞溅的液体的周边所挥发的气雾中不停地折射与反射,使年轻人看到好几个地方都形成了条短暂的彩虹。 这些彩虹的光不是地球的七色,而是死或生号的灯光析出的结果,年轻人看不清,只见到十几种各不相同地颜色在排空的大浪间瞬然存在与瞬然消失。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浪已更高了。 船的底下数以千百计的水车和水帆,一一极尽所能地伸展开来,撑在挥发出气雾的水面上,好似一个个芭蕾舞演员正在腾雾的冰面舞台上蹑足,又像一个又一个贞信的教徒向水面伸出的拒绝的双手。 接着,船的本体,就在两方的对抗中,被自然的发怒卷起,向着更高处,颠倒迷离。天地之间,所有的事物都在狂暴呼啸,水浪还有船只所发出的破坏般的响声,好像在演绎一场最野蛮的献给上苍的燔祭的仪式。 身旁是无穷尽运动的幽冥,而身下是横向天空的死或生号。 那时,勇敢者临在船壳上,在半空中镇定自若地俯瞰那无尽的深渊破裂般的黑暗巨口,继续向上攀登。 在船壳上的行动,艰难得像是攀登大陵山脉最陡峭的绝壁。 好在往回爬时,可以沿着自己的安全绳回溯。 他知道初云一定正在船里,紧紧地攫着安全绳,因此,他无比安心。 但在他攀登的过程中,幽冥溅射出的看似水珠的流体,不时擦过他尚且年轻的身上,有的留下一片抹过的痕迹。 这年轻人就立刻一颤,并打了个寒噤: “好冷!” 这种冷意仿佛是阴间地狱才有的冰寒,在他没有察觉的一瞬间,就穿透了防护服,然后令年轻人几乎失去了对背部的感知,仅剩下一种犹如被灼伤般的痛感。 接着,氤氲缥缈的雾气就从他的背上向四周晕散了。 但他反而因此稍微好受了些,好像温度的流失在这短暂发散的雾气中被隔绝了。 风呼呼地刮在他的球罩上,而他已经看抓到了排气室舱门的位置。 那一手的距离,仿佛难以逾越的天堑。外侧的上升气流带动的是死或生号表面气流的急遽的下降。风从球罩与衣服的缝隙里吹入,刮得防护服连绵起伏,好像要将他的鼻孔堵住。 那时,大浪已经彻底反向地推动了水车与水帆。死或生号几乎是与重力的方向保持一致,竖在空中,而要向后倾倒了。 危机就是在这一瞬间出现的。 “要尽快回去!” 年轻人的太阳穴在鼓动。他深深呼吸一口气,绷紧自己全身,坚实的少年地手臂露出弘二头肌的轮廓。他抓住舱门的边缘,然后在船的倾覆前,猛地向舱门内部一跃。 天旋地转,说不清东南西北。但这时,却是最危险的。 他躲在舱里。而排气室里所有的空气都在那船剧烈的运动中,因风,也因内外温度的差别而被吸出。他一个翻身,将自己整个身体贴在原本天花板的位置。 而死或生号便彻底翻转过来。 翻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彻底浸入水中,不能让水车与水帆失去感知。 “载弍,准备好了吗?” 年轻人高声说道。 意想不到的问题同时出现。安全绳太长了!在他跃进舱内的时候,安全绳还有很长一段留在舱门,或许是勾住了雪,或许是呼呼的风在往外撕扯。顾川感受到了从那一长段留在外面的绳子传递而来的吸力,要把他从转过来的天花板上,再度吸出排气室外。 而留在外面的绳子,也使得齿轮机关的舱门无法再度关紧,而重新打开。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和经历。 “我需要完成聚焦的时间。” 载弍焦急的话语,让他的思绪稍微一转,没有意识到这转瞬的杀机。 球罩与衣服的缝隙被风大开,于是飞落。 而年轻人脑袋上薄薄的头发,被幽冥的巨风刮到瘙痒与疼痛—— 他没有意识到这点。 他的上半身被安全绳与大风径直拉出了舱门外。 一时失重、浮在空中的少年人茫然地见到死或生号还在翻转的样子。他看到原本堆在舱顶的雪,便犹如银线般向地上飞洒。至于死或生号原本的底下、现在的上侧,属于水车与水帆的更顶上,幽冥的大潮雾喷般地向船体倾洒,是这人间最为壮丽的瀑布。 瀑布的冲击距离可能有数百米甚至上千米。 浮在空中的小人,已不知天在上还是在下,地在下还是在上。 世间一切混沌得犹如彼此相连的衔尾蛇,皆是幽冥之中地万物。 天与地,与其中的一切自然,都在一个无限广大的透镜之中,彼此点缀,仿佛万华镜中看到的一场轮回的幻梦。 而他正系绳在此无限的深渊之上。 危险与战栗,沉沦与毁灭。 “我,要死了吗?——” 一个有过死亡记忆的人,在死亡的边缘喃喃自语。 他身上的线传来了更可怕的力量。 他被拉了回去。 他见到了打开了排气室的门,站在门口执绳后拉的初云。那少女戴着小圆顶帽,蹙起眉头,好像听到了少年人的呢喃自语,而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初云站在门口,注目风中飞舞地人儿,带着一种强硬的口吻陈述道: “你是被我救下来的人。” 因此,在我答应以前,你还不能死,也不能觉得—— 自己已经死了。 绳子连同顾川的人一同被拉了回去。 这是少年人已经算到的事情。 然后将他抱在了怀里。 这是少年人没有想过的事情。 比这稍前的时候,载弍已经将望远镜打开。 “射光六,确实可以执行轰炸作业……但涉及到的是严密的聚焦问题。”载弍也紧张到了极点,他自顾自地说道,“所谓的聚焦,对于射光六,来说即是将力量集中在一点。它的力量在这个外部观察系统中,是分散的,是不均匀的,是极细的。” 这种细,细到只能在物质中开出一个可以运用小孔成像原理的小孔。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用于攻击,只用于破除远距离观察系统的观察障碍,加强视线。 想要将它的力量集中在一点的话……载弍没有做过,设计说明里没有说过,也许只有将多个奇物粘合完成了这套系统的齿轮人才理解如何将其中的射光六重新以破坏性武器的方式释放出来。 他打开了内箱,找到更多的按钮后,便尝试了他的第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将望远镜的视野旋至近处,或许可以带动光线聚焦到近处。 但此做法立刻就失败了。 望远镜看向表层云后,光线也停留在表层云并不深入。纵然旋动齿轮,令望远镜稍微往前看一点,光线也只破开了一个小孔。 就在这时,死或生号再度近乎竖直于空中,即将翻转。 载弍被迫更改自己的钢铁手臂的模式,勾住望远镜的底座,把自己吊在空中,像是挂在衣架上的人偶。 相比起动用望远镜,死或生号被幽冥不停掀起造成的困难更大。 根本没有一块稳定的地面可以长久站立。 螺旋桨齿轮机抓着蛋蛋先生浮在空中。蛋蛋先生一声不吭,螺旋桨齿轮机飞来飞去,好像理解事态的困难,但它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挂在空中的时候,载弍听到顾川的呼喊,他勉强回答了一句话,有线传话筒就在彻底翻转的瞬间断连了。 不知怎的,他的心一下子慌了。 “难道说——” 死或生号彻底翻转了过来。飞在空中的螺旋桨也一头撞上了原本的桌子底脚。至于原本摆着的桌子、椅子尽数在墙角砸到了一块儿。 “那个异族人出事了吗?” 随着空中大浪的起伏,挂在底座上的载弍几度撞上地板,猛烈的震荡让他的体内零件发出奇异的诡响。 “假设他出事的话……那我跟着他还有什么意义吗?” 他自言自语道。 “我还能走到多远呢?” 他不知道,只突然现在的事情就不想再做了。这种状态他出现过一次,那是导师被停机的时候,他就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重要的目标而什么都不想做了。 但那时,京垓给了他一个命令,叫他回收肆意破坏解答城的镜筒人。 幽冥的浊浪拍在窗上,接着,化为无数的烟气波涛,外面的一切都渺渺茫茫,不再能看见。 “或者说,我背离京垓的旅行……已经到达了某种终点吗?” 他麻木地还想要继续执行望远镜聚焦的工作,但他已经一个点子与一个想法都想不出来了。 在一个死亡的可能性诞生的瞬间,这狮子头齿轮人心中的勇气与坚定都在不停地消失。 直到,他听到了一阵破空声。 那是抱着自己的脑袋与膝盖的少年人被初云从空中投掷而来所发出的声响。 他被投掷的目的地,也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这狮子头齿轮人的身上。少年人几乎是立刻因脑袋上的碰撞,而发出疼痛的呼声。 船仍在翻转之中,船内的一切与船外的万有都在激烈的碰撞里猛烈呼喊,只是载弍心中的犹疑忽地云散,他一手捞住即将往天花板上落去的年轻人,一边不自觉地说道: “你还活着……” 螺旋桨齿轮机与它所抓着的蛋蛋先生一起看向了顾川的方向。 他们都看到那年轻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爽朗地笑了: “我还没容易死呀!” “可是……”载弍感到了羞愧,“我没有能破解望远镜的用法……我无法打破积累在空中的幽冥的浪。” 死或生号重重地落在已经形成的塔状云的底部大漩涡之上。它的头顶是扑面而来的幽冥液气混合物。而它的底下,是又一波蒸发而起的云。 足够的幽冥物质,抵达可见云的范畴,似乎便已经抵达了水车与水帆拒绝的边界线,令起被迫腾起。 世界万物仿佛都在太被阳无情灼伤,而冒出无尽的烟气。 纵然人间明明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只是自己手中所执的灯。 “没事的,你没想到没关系,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年轻人轻快地说。 他在天地的翻转之中,向载弍展示了一件载弍所料不及的事物——龙心角。 “这在这时,有什么作用呢?” “它的作用是……”年轻人将角戴在自己的额前,解释道,“它的作用是向我们的一位可爱的年幼的友人传递我们的想法。” 接着,他将角顶在了望远镜底座黑箱的门前。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存在于这里的好奇的意识。 “帮我做一件事情,好吗?” 在思维的汩汩的流动之中,那好奇的意识全然接受了这外来者的存在。它迷惘地聆听那以齿轮人的语言所析出的信息的波流,逐渐地理解到这让它感到亲切的存在体的想法。 “我……明白了。” 它做出了回答。 活在此处地、由过去齿轮人所制造的,新生的异形的齿轮人的存在,要比一切外在的人们更理解望远镜的一切用法。 只因,望远镜的所有的齿轮机关都已与它被做成一小块集成核心的身体相连。 但对于顾川来说,只是一场赌博。 赢了,便是解决问题。 输了,那也就是一个方法的输了。 他撤开龙心角,在翻转的视野中,看到望远镜所连接的死或生号如列车般的前端,发出一圈明亮的光。 光照耀了外界,也照耀了船内的空间。 接着,以他所熟悉的、能把他消灭成尘埃的力量向着幽冥的一个口部喷薄而出,一直将塔状云即将合围的的幽冥大浪炸出一个可容船过的出口。 无需人的驱动,水车与水帆自会选择物质密度最低的方向。 死或生号一路前进,腾在幽冥的云间,被迫飞向高天。 他们猜测得不假,新生的塔状云的直径足在数千公里以上,并且它的上部要比下部更为庞大。 无边无际的云像是天空中浑浊的浪,因物质密度的浓厚,而支撑着水车与水帆的上浮。 “好像稍微安全了点。” 至少,他们不会再有被大浪淹没在幽冥底部的威胁了。不论何时,他们至少可以炸出一个通往幽冥以外的方向来。 劳顿的年轻人涌上了无边的困意。 他已经想休息了。 只是在合上眼帘的最后一刻,死或生号上所存在着的一切生灵,都看到一点非同凡响的亮光。那是由十几种颜色所混合的犹如幽冥般的霓虹的光泽,在天上一闪而过。 接着,他们抬起眼来,顺着彼此的目光所指向的方向,都见到了在那射光六所穿破的天空的极高处,有并不像是云的、好像正在发出微光的东西正在运动。 只许稍微观察一小会儿,便足以在层层云雾与大海合拢之前,看到那是…… “一条长着翅膀的巨蛇。” 与长脚的蛇所不同的、长着翅膀的巨蛇。 与岩石所不同的,它的身上所披着的是犹如彩虹绚丽迷烂的纹理。 有翼的虹蛇在天空中的盘旋,犹如一条永恒不息的河流,正沿着崎岖的河道永无止尽地流淌着。 转眼之见,云合雾拢,底下蒸发向上的幽冥掀起更高的水浪与气浪,而船便被迫驶入了塔状云的高层。 第十五章 深海与浅海 长有双翼的虹彩之蛇的现身只在片刻之间,眨眼它便消失在迷蒙云雾之后。至于暴风与乌云,依旧演绎天地之间自然的绝响。 船体颠簸,沿着风与云的轨迹,还在被推向更高的天空。幽冥物质的流向已经说不清向上还是向下,向左还是向右。所有的方向在同一时间消失在永恒的运动之中。万事万物只是在随波逐流。 死或生号便也说不清安全或危险。 安全在于,幽冥的海浪已绝不至于将船体彻底淹入其中,死或生号也不会再因大浪而发生夸张的翻转。 而危险则在于,高空的幽冥的性质是未知的。并且,假设幽冥物质出现不足,那么水车与水帆也会自发地跌向底下。 届时,船上的众人迎来的必定是更加惊心动魄的毁灭。 “我们可能需要减缓向前航行的速度,防止驶出塔状云外。等到这个塔状云稳定过后,我们才可以着手下降到幽冥的水上,继续前进。” 载弍提议道。 顾川望向不远处那连绵纵横的云带,困倦地点了点头。 天灾可以无情肆虐一月一年,而人却不能坚持一周不睡觉。 他们在死或生号趋于稳定后,约定了休息的时间,继续轮替式值班。螺旋桨齿轮机和初云一起擦了擦顾川的身子。随后,这劳顿到了极点的年轻人落在床上,仰脸躺下,闭眼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外面的风雪云雾,继续残酷地嘶吼。而顾川却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里他两世的母亲,不知为什么互相认识了。并且,她们认识之后,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情况,亲如姐妹一家人。 他陪伴在亲人们的身边,好像一切的离别都不曾发生。 只是接下来,他看到了初云,同样平凡地和他生活在一样的地方。于是少年人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梦,而从中惊醒。 熟悉的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光刺激了他惺忪的睡眼。 他先是闭眼,等舒服了点,才转过眼睛,看到窗外依旧是阴晦的云天。而弥漫长空的云彩在探照灯光下显现出来的轮廓则如连绵深邃的群山。 幽冥的云,远观总是平静,而一旦近了,才知道那是何等的狂暴。 而人永远也寻不到任何一点原本的天空。 当时,初云就站在门口,凝视侧目远眺的少年人。她的双手捧着餐盘,餐盘上是她自己做的一种类似燕麦的粘稠粥糊。这是落日城的一种主食。顾川好一会儿才发现了她,惊声问道: “你怎么就站在那里呀?” 她带着歉意说: “是我吵醒了你吗?对不起。” 她以为是她吵醒了少年人,于是刚刚推开门的她既不敢向前走一步发出声响,也不敢向后推门发出噪音了。 “不是。” 谁知顾川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轻快地说: “是我梦见了你,而意识到要醒过来的。” 要知道梦与现实,是纠缠在一起的一对谎言,又说得清谁是谁非呢?他只听到面前的少女发出一声: “哦……” 少女的声线拉长了。灯光同样照亮了她洗濯得干净的面孔,还有她的脸上一种若有所思的促狭的神采。 她还盯着顾川,这让他有点害羞。 他低过头去,还说道: “我还想到了和你出发的许许多多的理由了。” 年轻人挣扎着,从被子里坐起身来,被子沿着他的肌理滑落,自然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来。初云对此已经看习惯了,并不觉得有异。她的目光很快地集中在年轻人腹部近乎纤维化的伤疤上。 这伤疤一直没有消失或愈合的症状,始终保持着其原本的样子,恒久的、不变的、怪异的……可怕的,而与她相似的。 她坐在床边,顾川伸出手准备接碗。她却蹙起眉头,言简意赅地说道: “你先别动了,我来喂你吧。” 他就愣住了。 这种相处模式让他梦回了当初山洞里的彼此。少年人望着初云灰色的双眸,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他选择放弃了自己一切的抵抗,乖乖地张开了嘴巴。 敲打死或生号的云雪的声音越发激烈,幽冥的风雨终日终夜躁动不已,连绵万里不绝。而死或生号便是这无边大海上的一叶扁舟,随风飘荡,随水飞流,时而被风雨举到高处,时而又沉落下彻。 不过,对于两人来说,暴雨中的山洞也好,还是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也罢,都是温暖的。 他急急地吞下,几股热气就从他的口腔一直流入他的胃,胃是暖洋洋的,而背更是舒服得发痒。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感洋溢在他的心中,让他颇有些呆呆地、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丰饶的自然掀着震撼的潮声,他却忽地生出一种幼稚得可笑的恐惧来—— 他突然想到初云近来一直在尝试自己烹饪美味的食物,那么初云会不会在学成以后,再也不喜欢他做的餐点了。 这个问题要是叫初云知道了,肯定要嘲笑这人不知道轻重缓急,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开始犯傻。但这确实的,在当时,让他苦恼到了极点,甚至惴惴不安。反倒是对于他真正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却能以一种没事人的口吻问道: “我睡的时候,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初云小心地递过勺子,看到年轻人游离的目光,就知道这人的想法肯定不在他的话上。她说: “你睡着的时候,幽冥依旧不平静,但没出什么大事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载弍在修船时,找到了点意外的东西,是从云堆里飘过来的。他把那些东西带到尾舱,他也在那里观察。” “我知道了。” 顾川点了点头,随后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 “你也休息吧,我要起身了。” “好。” 初云轻松地答道。 两人交替,一切寻常,没有别的需要多说的地方。 死或生号船身通体没有眼中的损伤。几处简单的破裂,都是载弍自己爬到船壳上就可以修复的。 但就在他在船壳上匍匐,小心地磨去幽冥的雪时,从云雨雪中,却有种并非是云雨雪的东西飘然而落了。 有些是细长的,有些是一块板、一块壳样子。 尾舱有出口,他不敢打开。好在排气室离尾舱很近。他就从排气室,和螺旋桨齿轮机一起接力式的将落在船壳上的“碎片物”尽数带到尾舱里。 顾川沿着大通廊向前走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忙忙碌碌飞来飞去的螺旋桨齿轮机的影子。 它一边飞,一边还飞出谁也听不懂的叽里咕噜的怪声。 而载弍正在尾舱搬箱子。 顾川站在上层的站台上,沿着楼梯一边往下走,一边问他: “我醒啦!初云说船上落下些东西来,是在哪里呢?” 载弍抬起头来,望向这异族人,他掩住自己复杂的想法,勉强作平静地说道: “我害怕船颠簸,把那些东西,都放在了一个大箱子里。” 尾舱是最大的一个房间,里面的箱子也是最多的,尽管大部分箱子都是锁好的,还有一部分箱子有固定锁。但随着船的几度倾覆,这些箱子大多肆无忌惮地飞来飞去,砸在一块儿,抵在墙壁上,甚或是撞出个凹陷来,也就是之前船内碰撞声的主要来源。 顾川到下面,就帮载弍一起搬箱子。不过搬也有不同的搬法,最小的箱子靠手就行了,稍大一点,就要用上小车,最大的一批箱子自个儿带轮子。 载弍边搬边说: “我准备把这些都用锁带连锁式地锁上,省得它们随着船动,而到处乱动了。” “好呀。” 顾川不无不可。 载弍继续默默地整理这船里的箱子。船在颠簸,而人也随之摇摆。顾川跟着他将一个箱子和一个箱子连续不断地放到位。 狮子的皮肤没有渗出任何的汗水,齿轮人的机械平静得一如往常。倒是少年人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好了点。载弍沉默地用推车把箱子推到墙角,这时,他突然说话了: “假如我突然死掉的话,你们会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话,你怎么会突然死掉?” 载弍却是认真的: “那换一个人,假如你在之前的外出勘探中,被风浪杀死的话,你觉得接下来的我们会怎么样?” 他的语气严肃,不似是作假的。 顾川被他突如其来的怪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甚至有种一拳打过去,看看这榆木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的冲动。他说: “你是想问我对你们的了解吗?” 狮子头齿轮人默默地站起身来,用小车去推另一个更大的箱子了。 顾川被他的问吓住了,他说: “我死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吧?难道我死了,你们就会跟着我一起去死吗?” 说到这里,年轻人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我想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我又没有那么大的魅力。那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你们还是活着,还在乘船。至于船会在茫茫大海开向哪里……那就是连我也控制不住的、不知道的事情啦!” 载弍推车的行动顿住了。 而顾川继续说道: “但不论怎么样?船总是要开下去的吧?往回开也好,往前开也好,难道你们还就停在这里,一动不动了吗?哈哈,至于方向,那我是真不知道呀!” 载弍保持沉默,什么也没有说地、继续他没有完成的搬箱子的活动。 顾川的话语,让他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导师们。 这让他感到一阵震颤。 他无法洞明这一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能确定的唯一的事实是、风声依旧。 每一个塔状云之高都深不可测,最宽广的横截面也不知几千几万米。死或生号在一个新生的塔状云之间的行驶,好像行驶在一个较浅的海中。 在少年人的直觉中,他本能地意识到海依旧是海。最深处的海密度是最高的,而浅处的空中的海密度是较稀薄的。 物质密度的高低所吹起的风暴格外剧烈,扇得船体不停地发出响声。而墙壁倒映的外界景象里,吹满了无数细碎的雪。 顾川甚至亲眼见到有类似铁片的东西,随着雪掉到了死或生号上。那时,螺旋桨齿轮机正用它的小短手紧紧抱着船壳,在外侧小心翼翼地接近铁片。 顾川向螺旋桨齿轮机招了招手。齿轮机没有回它。他才想起来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镜子,而是单向地收入了来自外界的光。 几个人一起整理出一块大的干净的地方,那搬运零碎片的螺旋桨齿轮机已经走了好几个来回。 这样,顾川,也早就知道箱子的方位。 “你有什么发现吗?” “时间尚短,我也一无所知。” 载弍说。 他们一起打开箱子,顾川看到箱子里摆放着许多零碎的条条块块,大多是金属,也有少部分像是玻璃或者陶瓷。 他随手挑出一块大约是铁片的东西一看,便见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刻了一些文字,其中有些单词,居然与齿轮人的语言是相通的。 “这是怎么回事?” 载弍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而且我要说,这些单词尽管相通,但所要表述的绝不是齿轮人语言中的意思,你也会我们的语言,那你一读便知。” 顾川便看得更仔细了点。 果然他读不通这些句子。 “但我想这些与齿轮人总是有联系的吧?” 载弍沉默地点了点头,对这个联系表示了承认。 顾川又翻了几片碎片,又说: “会不会是秭圆?秭圆乘着幽灵船逃走的时候,我记得那艘奇异的船上留了很多你们齿轮人的工具。” 载弍摇了摇头,说: “秭圆不太可能。我们的工具碎裂了,也不会碎成这样,应该更多的是齿轮的切片,但这些都是铁块。如果要我给出个答案。” 他的面色格外沉寂。 “我想可能是我们上一代的世界问题的解答探索船只。” 那一代的船只,在幽冥世界中彻底迷失了方向,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了。唯一作为其存在过的证据是被齿轮人的奇物带回来的永恒钟,还有几个齿轮人已经失去生命的尸体。 对于未知事情的解答,总是不必是立刻的。 因为线索散乱在人还不晓得的各个地方。 对于旅人们而言,他们更关注的依旧是随风飘荡的船只究竟会在新生的塔状云上被卷向何方。 只花了几天的功夫,死或生号就已经接近了塔状云的边缘。他们已经准备好沿着塔状云的边缘进行下降了。 这其中的危险性是无需赘述的。因为他们被卷上的高度,离最底的幽冥,可能高低差已有五千米以上,任何造物在这个距离上都会粉身碎骨。 而就在他们从空中下降的过程中,他们遭遇了他们在幽冥中所见到的第一种大型动物。 那是一种犹如巨大的伞、或者云的透明的生物。 每一只的巨大都远远超过了死或生号的大小。 但它们的体内密度相当之低,可能只比高空无云的幽冥稍高一点,大约比正常的水的密度还要稀薄。 这一点的发现,是因为死或生号落入了它们的体内。 稍早一点的时候,旅人们还尚然无知,只发觉水车与水帆的运转有异,运动异常激烈,导致死或生号在原地开始转圈。这种异常在下层的检修中没找出原因。 于是顾川就准备打开排气室,到外面看看情况,却发现随着舱门移开,一种未知的带着点腥臭味的无色液体冲入了排气室内,浸没了他的双脚。 第十六章 梦生水母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遭遇到的是某种生物。望远镜对外界的观察也依旧是苍茫云海,暗得像是身处某个巨大的山洞之中。 至于窗户所倒映的外界光景则全然是塔状云内茫茫一片的云雾,远处的大云只剩下一个个若有若无的轮廓,互相掩映,犹如叠嶂的群山。 等到大家都醒着的时候,他们便开始一起监查死或生号的高空下降。 顾川凝望云世界的深处,想要找到幽冥的界面,却只见到重重的云雾。 “有一件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当时,载弍说。 “什么事?” “没有雪花,也没有碎片掉落物了。” 这是个怪异的现象,自从死或生号在幽冥中远航开始,就没有一天船壳上不会掉下些东西来的。 就在他们思考的时候,水车与水帆突然不再服从指挥,而是莫名其妙往塔状云外围突围。这个现象,让船内的乘客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只一会儿,水车与水帆就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运动,远离了塔状云稀薄的边缘,但这种异常的举动始终没有停止。整个死或生号,就像原地转圈的爬虫,凝滞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仿佛在抗拒某种压力。 水车与水帆所抗拒的压力,只有一种,那就是液体。 视野的受阻碍迫使他们选择登出死或生号,想要搞清楚死或生号发生了什么。 只是谁能料想,顾川打开排气室顶盖舱门的瞬间,带着腥臭味的无色的水,就从那缝隙里喷涌而下,好像再也止不住的水龙头。他顶着阻力,连忙把舱门关上。但水已经没过他的脚底,一直延伸到墙角,并堆起洁白的泡沫。 排气室不仅能排气,水也是可以排的。 排气室有侧室,是用于清理的房间。顾川把鞋子留在排气室内,光着脚丫在这个盥洗室内用热水反复洗涤自身,防止把不明液体带到死或生号内。等到洗涤完毕,湿润润的年轻人才披着布,从侧室离开。 他来到外部总观察室的时候,载弍已经对这种无色水进行了齿轮人方式的测量。 “我对这种液体进行了取样的蒸馏。”他说,“在水蒸发温度的界面上,取样液体丧失了百分之八十的质量,这大约可以认为其中含有百分之七十的水分。” “那剩下百分之三十的质量呢?” 少年人摇晃着脑袋坐在望远镜的旁边,脑袋趴在双手上,而双手散漫地落在桌板上。 “很难说。” 载弍板着一张脸说: “首先,里面可能含有一定量的幽冥物质,但很难说含量有多少。我旁敲侧击,测定其余物质的含量约占据百分之二十五左右,那么幽冥物质的含量应该是低于百分之五的。” 幽冥物质的蒸发点并不确定,齿轮人在因为解答城事变发生召回以前都没有测出来。在高温时,自不多说,幽冥物质会发生蒸发。但低温时,它也会腾出氤氲的烟雾。 顾川对此一清二楚。 “那百分之二十五的其他物质又是什么?” “很复杂。” 载弍说。 用顾川的地球话术来说,主体是以各类无机盐为主的电解质,剩余的则是蛋白、糖分,还有脂类。 在齿轮人的语言体系中,后三类被统归为非齿轮之动物的组织。 载弍对于含于无色液体中的动物组织的判断是依靠对高温蒸发后的气温分析。动物组织燃烧后所发出的味道,类似于烧焦的羽毛,这是载弍曾经闻过的。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倾入死或生号的水中在加热后会有烧焦的动物组织的味道。 “我以为这些水里,可能曾有动物的尸体……” “如果是尸体的话,应该是不新鲜的吧。” 初云对他们的生物学知识算是懂个一半。她站在一侧,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确实如此。” 载弍艰难地答道。 窗外朦胧的雾里,倒映出抬头转首的顾川的面庞。他看着雾里自己失真的面庞,想了好一会儿。 原本意识不到的时候,雾不过是雾而已。 如今意识得到的时候,他在看外面雾,就觉得隔了一层水幕,以致于雾的飘动再不自然与正常。 他转过头来,望向外部观察总室的众人,说: “那么,我们会不会是在一个充满液体的动物的体内?” 三人目目相觑。 打破寂静的是蛋蛋先生。这颗刚刚睡醒的水煮蛋便乘着它的睡箱,不慌不忙地君临外部观察总室。等顾川言简意赅地描述了现状后,它便以王者的姿态抬起脑袋,瞪着小眼睛,惊讶地说: “你的想法倒是挺妙的。那这个动物可真够大的了……那我在这个生物体内,我算不算是已经被吃掉了?” “这……” 少年人笑了起来: “这恐怕不能算吧。你还没有被消化呢?你又没死!要不,你自个儿出去看看?” 稀里糊涂的蛋蛋先生还没搞清楚全部的情况,就傻乐地答应了少年人的要求,莫名成为了向外勘测的人选之一。 这次是水中的活计,顾川决定再次亲自上场。 蛋蛋先生自称它在水中可以灵活地运动。它不似开玩笑地、严肃地说道: “你别看我这一身如此丰满,其实我是位很轻盈纤细的绅士。我在水中,是可以浮起来的!我在水中非常灵活!” 自然的、一心想被吃掉得以善死的它,连防护设备也不要。 顾川照例地穿上齿轮人的防护服,绑上安全绳,甚至连了根通气的气密橡胶管——齿轮人意外地也有橡胶——就抱着这颗蛋一起来到排气室。 这次,他们做好了准备,先是打开舱门向排气室里放水,放到水势平缓,估摸着水压也差不多的时候,两个人便一跃出舱,来到死或生号的表面了。 死或生号确是被这一水体包围了。 柔和的水浸过他们的全身,而少年人便在水中蹬腿飞流。 水的运动是不快的,而是缓慢的,悠悠的荡漾,让他想起了日照村的小河。他展开臂膀,感受到一种细微的压力推动水花,在他的身边鼓荡。 然后他一踢脚,便游到了更高的位置,像是一条自由的小鱼。 船里,载弍和初云都站在玻璃墙的旁边,凝望外边的人影。 载弍问: “你们出生的地方,有很多水,是吗?” 那时,顾川游得更高了。初云就抬起眼睛,目光紧紧追着他。齿轮人侧目,好像从她的眼中读到了一种纯然无暇的探求,这种探求让齿轮人感到困惑。初云好一会儿才说道: “是的,我们的家乡有一条大的河。我住在河的上游,他住在河的下游,中间隔着无数重” “河,就是填满了水的长长的峡谷吗?” 载弍问。 初云被他的形容惊艳到了: “确实如此……不过河有多深我并不清楚。我们的河是极清澈地。以前,我们曾在天体问题中说过太阳。我们太阳的光就常年映照在水中,浮光跃金。” 载弍忍不住想象了这样一条金辉灿烂的大河,他难以理解地说道: “水是很有用的工业资源,可以用作溶剂。你们地方的水这么充沛,而大荒的水却少到可怜……大自然就不能匀一匀吗?” 初云吃吃地笑了起来,她说了一句对齿轮人而言、具有哲学意味的话: “有余与不足是大自然自发的法则。” 这不是初云的话,而是冕下教训二十四司时所陈述的。 他们看到蛋蛋先生没有说谎。这颗蛋确实是在水中浮了起来,甚至舒服地眯上了眼睛,思想漫无边际地传开了。 “被吃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过在舒爽中被吃好像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要是世界上所有的猎食者的毒液,都能像这个生物的体液一样,带来舒爽……非常合理!唉,猎食者应该多多向这种属性的进化呀!那我们这些等着投胎的猎物,一定会自投罗网了!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顾川回头一见,看到这颗蛋连眼睛都没睁开,而是在一边旋转,一边在说浑话,就知道这东西实在是没的指望。 他无语地一振手臂,向上游得更高了。 液体的不同深度会带来不同等级压强,这是顾川在中学时代获得的知识。 而根据这世在水边成长的直觉,他也感觉自己已经很接近这片水体的边缘了,只需要小小的振臂一跃,他就能超诸水面之上。 而他腰间的绳索,并未羁绊他的飞翔,而会为他指引自己最开始所在的地方。 伴随着迸射而出的水花,顾川将头探出了水面,见到比之前更清晰的幽冥云间。 突破水面时的触感像是拨开了一层半透明的幕帘……或者手指深入凝稠的覆盖在水上的油脂。在他探出头的时候,“油脂”围在他的防护服上,几乎不露缝隙。 他低头一看,只见到黑暗世界里,一片粼粼波光,洒在这有尽头的水面上。这是被水体包裹在正中的死或生号的灯光,在水中不停地游动。 它是有边缘的,有尽头的。 少年人继续往上伸了点,便在水中灯火的掩映中看到这是个类似伞的张开的球面的形状。 并且,这个球面并非静止不动…… 它好像正在向上漂游。 在它动的时候,它的全身都轻微的震颤,水面像是被风吹皱了似的。而它运动的前端正是破开了它的身躯的少年人。 顾川一开始还疑惑不解,但感应到周边的水面聚合的轻微的阻力后,他立刻意识到了答案: “是我刺激到它了!” 于是他把脑袋往底下一缩。这怪诞的水体果然就不再向上。而他则看到一些幽冥的云气随着他的缩头,消失在水中。 液体轻微的震颤消失,这无疑加剧了顾川的信心,让他确认了这一联系。 他再次尝试探出水面,果不其然,水体又开始向他的脑袋探出方向移动,于是他连忙探回。 代表水体移动的震颤就又消失了。 他的信心得到了鼓舞,他开始轻快地向回游了。 而蛋蛋先生还在水里舒舒服服地漂浮,直到被顾川一把抓上,于是半挣不挣、迷迷糊糊地说道: “热水也很舒服……” 这是顾川过高的体温的缘故。 “别热水冷水啦!我们回去啦!” 蛋蛋先生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拽回了排气室内。等到舱门一关,排气室里充满的水很快在齿轮人精细设计的管道中流尽。 然后脱下衣服的少年人拽着蛋蛋先生一起打开热水管冲澡,洗去身上沾染的巨大生物的体液。 蛋蛋先生颓丧地靠在顾川的脚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从管子里肆无忌惮喷出的热水一路流过少年人冷峻匀称的身体,沿着腹部外侧的线条最后倒在了蛋蛋先生的脑袋上。 这大荒的奇异生物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 “怎么了?你是因为被我拽回来不高兴吗?” 年轻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倒也不是,只是我在想,这么舒服的液体,好像也不能把我消化,到底没什么用处,浸在其中也只不过是长期的牢狱之灾罢了。” 让顾川意外的是,这颗蛋的认识还是很通透的。 蛋蛋先生在水的冲洗中抬起头来,看到了少年人腹部纤维化的伤疤,一开始还无所谓,只是看久了,它突然就吓了一大跳,高声问道: “你这腹部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 顾川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低下头来,看到是自己的伤口,才答道: “这是以前手术留下的伤口。” 他说完,就披上衣服,直奔外部观察总室,与载弍和初云交流了自己的发现。 载弍听完他的话,便陷入了沉思。 “假设这是一个巨大生物的话,我们该怎么摆脱它的控制,脱出它的水体?” “也许需要杀死这个生物……?”顾川皱起眉头,说,“我在破开它皮肤时,有明显的物质交换,那么把它的皮肤彻底撕开,我们就可以从中出去了。”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初云却一直看着窗外,良久才说道: “假如,我们不是在塔状云中,而是在幽冥物质极其稀薄的非云带,破开这个水体的话,我们会怎么样?” “会直线下坠数百米,如果中途无云,或云的质量不够,那可能就会直线下坠上千米。” 载弍自然地答道。 随后,他和顾川都意识到了什么,而望向窗外。 这巨大的水体全身的水都在微波震颤,晃漾出不正常的涟漪。 然后,它已经游出了塔状云的边缘,带着体内会发光的不明物体,轻快地在幽冥的空中自由飞翔。 周围无云,只能见到远处的云带漫长地跨越了天际。 而它的身边,还有它的同伴,将它围作了中央,因为它正在放射的属于死或生号的光芒。 第十七章 水中倒影与灯光 随着这大约可以成为水母的生物的持续飞行,还有更多它的同类向它靠拢过来,与之并飞,直形成一个密密重重的聚群,从而让旅人们大伤脑筋。 “说起来,你叫这种巨大水体为水母?” 稍后一点的时候,载弍问顾川。 死或生号被巨大水母吞在腹部后,随着巨大水母一起飞行了可能有数万米或者十数万米,这种状态可能持续了一天,也可能已经有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长。 假设说落日城,还有某种温度循环的生物钟的概念的话,那么自大荒以南,顾川作为人体所保有的生物钟的概念已经彻底丧失。 在幽冥世界的航行,睡觉的时间或者吃饭的时间仅仅依赖于各自身体的直觉。 唯一能够作为某种标准的,可能是齿轮人的永恒钟。 顾川去见永恒钟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可是,他每次以为自己隔着相同的时间去见永恒钟,最后永恒钟上前进的读数总是各不相同。他以为是五,但有的时候是三,有的时候是四,最夸张的时候是一。 “是的,我看它们都是由水组成的,所以就叫它们水母。怎么了,是水母这个词不好吗?还是说你想起齿轮人的记载里,有关于这种漂浮着的有‘皮肤’的巨大水体的记载?你们已经有了取名。” 顾川好奇地反问。 载弍轻轻推动救生艇的齿轮,摇了摇头。 他手里的活计就是顾川在启航前提出的救生艇。齿轮人间原本就有单独任务执行船的概念,如今改一改,倒也不难。载弍是天生的工程大师,齿轮人的细致超越一切人力,恐怕只有工业社会的真正机器能稳压一手。 当时,载弍抬头望向墙外的云空,在脱离塔状云的云蔼后,包裹死或生号的水母体液对光的折射率也异常显然。 “我族没有这种记载,我只是觉得水母是个有意味的名字。” 水色在窗外摇晃。船火在水中明辉熠熠,鳞片状的细云在船火中飞游的倒影,像是小鸟们飞翔的聚群。 由于设备和人员的缺乏,探索客们放弃了偏向于研究方面的想象,譬如对梦生水母的体液进行更细致的分析。这种分析或许能给出一个完善的自主脱离水母体内的手段。 他们目前的策略更倾向于观察这些巨型水母们的移动,再根据环境条件决定他们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在三个人与一颗蛋的会议上,众人就这一方面达成了一致: “倘若移动到了大型云体附近,我们就使用射光六击破水母,强行脱离水母体内。假设还处在云体稀少的薄云带的话,只要方向没有偏离南边超过十度……我们就静观其变,任其漂流。倘若方向偏离太远了,又没有大型云体……那就需要做好最糟的准备了。” 众人皆同意顾川的意见。 目前来看,巨型水母们的移动方向是往正南方漂移的。 因此,他们并不慌张,刚好可以借着这空中水母之力载着他们走过这一程。 只是居无定所,非是脚踏实地,自然不安。 “但没准,我们以为脚踏的大地其实是浮在空中的,其实也随时会塌陷……就像地震那样!” 在外部观察总室进行轮值的顾川,一边翻玻璃书,一边想道: “所谓的脚踏实地,不也就是我自己囿于某种过去熟知的经验的幻想吗?” 要知道,地球都是一个吊在虚空中的物质实体。 仔细想象虚无黑暗世界里的一颗圆球和圆球上站在顶上的,倒挂在底下的,不也是一种可怕的事情吗? 他的想象逐渐走远了。 而蛋蛋先生的睡箱在这时撞了撞门。于是螺旋桨齿轮机赶忙去开门。蛋蛋先生慢慢悠悠地进来了: “到点了,小朋友!” 少年人闻言,不禁对这颗气势横秋的蛋露出笑容,蛋蛋先生一愣,就见到他夹起书本走出总室,先是去了书房放回玻璃书,之后就进了房间,休息去了。 那时候的死或生号算得上是安稳的。水母的空中游行似乎依赖某种气流的方向。而水车与水帆在死或生号的底下左右摇摆,无法突出水母体液以后,便趋于休眠与安息,蜷在一起,不再挣扎。 原本容易打破安稳的雪块与空中纷扬的碎片,都要先落到水母的体表,要么落不进水母体内,要么在沉到死或生号的位置之前,就会沿着体液的流动,飞往水母的底下,从皮肤的另一头消失。 世界一时安静到了极点,只有轻微的水的震荡声袅袅不绝。 对于顾川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睡眠的环境,甚至有些说不出的亲切与热爱。 他这一世就是在水边长大,听着水声入眠与起床的。 他抱着床单,沉沉地睡了。 但他这一次没能自然醒了,而是被叫醒的了。 是螺旋桨齿轮机急切地叫醒了他。 “发生了什么?” 他先是起床,然后立刻顺着螺旋桨齿轮机的指向,看向窗外。窗外依旧雾水濛濛,光影散乱。 他看到了窗外的光里,有漂浮着的黑色的影子。 影子薄如蝉翼,在水的光里游荡,好像正在注视死或生号的行进。 天上没有正在飞行的物体。船火所照耀到的地方,也不曾存在任何的固体。而影子突兀地出现,好像鬼故事里吓人的幽魅。 他吓得立刻奔入了外部观察总室。初云、载弍还有蛋蛋先生,都在那里站了好久了。外部观察总室的墙窗里也到处能见到在水中漂流的影子。 所有的影子大小都不相同,形状也略有差异,但大多都与旅人们的体型相似。 少年人正在看,那颗蛋就乘着睡箱,得意洋洋地说: “我是一发现影子的存在,就通知全船了,绝没有任何的延迟。” “好,好,我知道了,你做得真好!” 少年人笑了笑,又问道: “不过这些影子是从哪里出来的?你有看过吗?” 蛋蛋先生更是神气飞扬跋扈了: “是从别的水母里游过来的。” “从别的水母里游过来的?” “是的!水母变多了,越来越多了。” 它忙不矢地开始讲起它之前的发现来。原来在顾川睡着的时候,梦生水母还在持续变多。 “说不尽,说不完。我发现这点也很简单。”蛋蛋先生说,“因为,光的折射率越来越怪。那些云体中偶然产生的弧光所带来的景象,在重重的水的折射中,实在曲折离奇,把云的轮廓弄得像是一个摊开来的大饼。我就靠近了窗边看,还把死或生号的探照灯开得更亮了。” “然后呢?” 顾川一边问,一边打开望远镜。望远镜内的两个机械手适时从底座向外展开,将他的身体托起。与这新生齿轮意识的合作,带给少年人的一个新的好处,就是省了一把椅子。 射光六足以为望远镜的视野打开一片天地。他轻松地望到了水母与水母接触的边缘。 那接近透明的皮肤在碰触时,他分明见到了有极细的影子般的东西穿过了水母的接触面,潜向了这里。 他稍微移动了望远镜,察看水母群的更边缘。 水母们没有异常,还是在向远方那超大型云带的地方飘。 “然后,那些影子就出现啦!”蛋蛋先生夸张地大叫道,“我看到它们应该是从别的水母所在的地方过来的……” 初云和载弍都用过望远镜,大致了解到了影子聚集的由来。 “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顾川看过一遍后,心中略有猜测。他先不说,而是问初云和载弍。 载弍摇了摇头。 倒是初云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会不会水母体内的寄生虫?” 顾川大感意外,而载弍居然不知道寄生虫是什么,连忙向初云求问。 凭着过去从两任医生耳濡目染的医学知识,初云向他解释了: “就是一种会藏在其他动物体内的小型动物。大的动物捕食食物,这些小的动物就在大的动物体内吸收养分成长。” 用地球的知识,水是最容易滋生寄生虫的。而在日照大河的周边,并不缺乏寄生虫的存在。川母曾经要给顾川讲过寄生虫,说是游泳的时候,要把耳朵、鼻子、嘴巴,还有屁股蛋子都保护好,不然水里的虫子就会钻进去。 这话把曾经没觉醒前世记忆的顾川吓了很久,一直不敢进水,生怕水里的虫子从自己的屁眼或不可描述的眼里钻进去。 而在落日城的历史上,德先生的小册子里曾经记载过一度有许多人患了寄生虫病。药石家族一度依靠用打成浆糊的药草根治寄生虫病赚了极多的名望和钱财。据说,药石家族一直称寄生虫为“蛊”。 讲到这个程度,载弍也懂了。 齿轮人对于生物的研究让他们也在动物的体内发现过其他生物的影子,只是这些大荒上的寄生生物并不像蛇形的虫,而多像是某种瘤块,或者趴在内脏上的扁平多足类。 “我倒不怎么觉得这是种寄生虫。” 顾川却摇了摇头,望向水中波澜的光景,并说道: “从一般的道理来讲,寄生虫应该没有那么强的主观能动性。而且你们发现没有,他们好像是主动聚在光下,是被光吸引来的。” 初云、载弍还有那颗蛋的目光都投远了。 诚如年轻人所说,大片的影子,像是聚在灯边上的飞蛾,围绕着船火缓缓旋转。影子在水中好像没有目的,也没有追求,只是漂流,随着水母的飞翔而一起等待。 “也许,这些寄生虫也是喜欢光的呢?” 初云说。 “虽然……它们是寄生在某个生物体内的……” 顾川一愣,随后在望远镜的边上笑道: “确实,没准,这种寄生虫在成长过程中的某个状态确实是喜欢光的,这种喜欢甚至迫使他们穿越了各自寄生的水母的壁垒,前往我们所在的死或生号上……在这些猜测之前,姑且,我们先测量一下,他们对灯光是否喜欢的吧!” 这个测量是很容易的。 外界的影子看不到死或生号内的一切。而死或生号内的旅人却可以观察到外部的万物。他们只需要轻轻变动死或生号船体上的灯的开合的方向。 测试便自然地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对光的敏感性的定性测试。 死或生号的灯两部分,一部分是主探照灯,一部分是船体表壳下维修灯。 载弍先是拨动了前者的灯光,他有意将其以扇形在前方扫射。 死或生号的汽笛发出一声鸣叫,嵌入望远镜巨大孔洞的探照灯的照射方向缓缓发生了移动。 三个人,一颗蛋,和一个螺旋桨机,分布为五个方位。 “可要看仔细了!” 顾川喊道。 他们开始陆续地直接报出自己所观察的方位的影子的动静。 综合五人的观察,影子们的移动大约是从某一点开始的。随着灯光的移动,可能是左前方一个影子率先开始移动,于是左前方全部的影子都开始移动,他们逐渐移动到了灯光的底下。 “这种移动似乎有一定的滞后性。影子们似乎并不是即时开始的。” 他们的信心无疑从中得到了鼓舞。而影子们对光的敏感性也得到了某种确定。 而第二部分,则是对光的强度的定量测试。 这个测试则略微复杂,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载弍先是将船壳下的一个个维修灯尽数打开,使得死或生号通体明亮,全数放光,从而对外界光照达到最大。 达到最大后,影子们的移动便变得格外古怪了。他们开始缓缓地围绕死或生号摆动与绕圈,漩涡般地游动,好像围着天上的太阳或地上的篝火跳舞的人。 自然万物奇异的运动,仿佛是一阙没有谱子的音乐与舞蹈,围绕在船体的周围,像是无数盏漂流的黑暗灯盏,静静地点亮着顶上的灯光。 接着,载弍就开始从尾段到船头逐段地熄灭灯光了。 这对影子们来说,或者是一件残忍的行为,顾川好像可以看到陷入黑暗的尾段的影子们顿时陷入惊惶的样子。 它们就像是刚刚聚在岸边的游鱼,被突入其来的人惊吓而走一般,开始四散,少部分一下子跑到了极远的地方,而更多的影子则是在原地的转圈过后,往有光的地方游了。 然后死或生号的光不停熄灭,往前跑的影子就越多,他们变成了一股黑暗的流,仿佛列在一起的阵队,坚持不懈地向灯光聚集,于是随着灯光光照的范围越来越小,它们便密密麻麻地聚拢在船头前的小小角落。 然后,载弍关掉了最后的探照灯。 四周的环境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 船里的旅人们因为暗而看不清外界,外界也看不到他们。 黑暗变成了一种可怕的阻隔。 好一会儿,顾川把一本内容很少的玻璃书看完的时间,他说: “拉开吧,我们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载弍点了点头,拨动了齿轮。 于是死或生号再度大发光明。 他们看到影子们没有因为光照的消失而离开,而是始终在死或生号的附近等待,并随着光亮,而开始再度飞旋,犹如跳给神明的舞蹈。 要知道,相比起凭自己的力量去寻找全新的光明……期望曾经亮过的东西重新发光,对生物而言,一直是一件更为值当与有效的事情。 活在幽冥的影子们也难例外。 第十八章 小径 影子们不敢靠近船,只敢绕着船火漂流,敬畏、小心或者好奇地……像是第一次见到大海、或者第一次登上高山的人,注目船火无限的变化。每一种变幻在影子们的眼中都是新奇而有趣的,甚至神秘而威严的。 死或生号的灯焰在幽幽寂寂的水中格外明亮,便像极了月光倒映于湖中,依旧悬在暗黑多云的天空中。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船里的人继续观察窗外的怪影,在彼此的商讨中,很快确认他们看到的这些影子确实没有厚度。它们是薄薄的,是一片片的,是真像极了影子。 “要不要武力驱赶这些影子?” 载弍提议道。 顾川略有迟疑,自从与秭圆相遇、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人外物种的智能过后,他在行为上收敛了很多。他说: “先不要吧……我们观察一下情况,或者……用些小的没攻击性的东西试探一下。” 齿轮人的装备中颇有些小的没攻击性的东西的。但这些东西,都很难在水母的体液内自由活动,不适合入睡。载弍整理了一番,认为他们顶多可以从排气室舱门抛出几个球。但开启舱门也是个叫人犹豫的抉择。 影子们的奇诡未知让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像是一桩可怕的探险,纵然这件事……不过是种触摸。 一道深沉的交流与认知的壁障隔在他们与影子之间,这壁障所导致的结果放诸地球历史的探索史上,便是第一次因缺乏维生素而被坏血病折磨的海员们,或者更早更早前,第一次见到雷雨中冷光冠状发电现象而惊呼为圣艾尔摩之火的水手们。 “要不,再等等,看看吧。” 变得犹豫的少年人说道。 载弍和初云都顺从了顾川的想法,选择等待,而每个人都知道时间绝不会让他们等待太久。 这不需要多少判断。任何明眼人都见得到水母群还在浩浩荡荡的迁徙般地南飘。 纵然是非塔状云区,他们也可以明显感受到云正在变得密集,而世界更加雾蒙蒙一片,像是抹上了某种廉价的赛博朋克滤镜。有的云飘过了水母,而有的水母掠过了云。鳞片状的云被水母打乱了它们有条不紊的阵型,而鲸状的云,便是让水母群都要分离退散。 水母们似乎只愿意擦过云边,而不愿意进入云间。 在接连的记录中,探索客们一致认为被水母擦过的云变小了。 “也许是它们正在摄食云……?或者云中所藏的微观生物。” 载弍猜意道。 “假设它们在吃什么东西的话,但它们也没有嘴巴呀?” 初云不解,而蛋蛋先生也点了点头。 顾川捏着自己的下巴,说道: “如果是种进食的话,那么这可能是种滤食。” 滤食的典型案例是鲸鱼,它们的嘴巴像个大网,会一口气吸进水流和水里的各种小生物、活着的或者尸体碎屑。接着小生物会被大网一口气留下,送入消化管。至于水流和实在太小的微生物则会被滤走。 落日城和大荒都没有滤食动物,顾川解释起来还颇费脑筋,好在载弍和初云都不是会怀疑他的知识的人,反倒是极相信他的人。 外部是暗天,而室内灯火明亮。 初云一边听,一边颤了颤眼睫毛,干净无邪的双目里自然露出一种纯真的崇拜般的表情来。 年轻人发现这点后,心里有种卖弄地球常识博取别人注目的罪恶感。 他越说,声音越低了。 在他的猜测中,水母采用的很可能就是对营养物质的滤食。它们看不到嘴巴,但或许它们的皮肤就是一张可怕的大网。 明明能透过人那么大的东西,却阻止了体液的外流,这正是这种皮肤的神奇之处。 “要说奇物的话,恐怕这也能说是一种奇物罢?” 年轻人想道。 死或生号继续随着水母群向前漂游,逐渐接近了新的塔状云。 这连绵贯穿天地的新柱子不在齿轮人们的记载中,已经属于前哨基地的齿轮人们并未观测到的领域。 探索客们将其称为蟹状云。 顾名思义,蟹状大云长得像个螃蟹,它的分层也是很明显,从下到上的面积,不是越来越大,也不是越来越小或恒等不变,交相大小变化,这几千米大,往上几千米就变小,再往上几千米又变大,于是突起的突起,凹下的凹下,云便像是张开腿的螃蟹的剪影。大的云是伸开的双腿,小的云则是两腿之间的缝隙。 蟹状云的边缘,有光闪烁,绕着椭圆的弧迹,犹如阴云天气的雷电,忽然明亮,传来低沉的震响。 在水母群接近蟹状大云的时候,探索客们赶紧碰头商讨了对策。 载弍认为只要水母群进入蟹状大云,他们在测定蟹状大云的幽冥物质含量后,就应该直接破开水母的身体,强行脱出水母的控制。 其他两人一蛋都表示了同意。 可惜的是,行到临头,水母群只是行将擦过蟹状大云。在望远镜的观察中,水母群的漂流路线里只有最外侧的一个水母会掠过蟹状大云的边缘。 “那我们还是没法着陆了,还要在这空中飞了……” 载弍感到失望。 顾川笑起来,安慰他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看样子,我们只能随着水母再走很长的一程了……还省却了我们掌舵的功夫哩。” 载弍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坐下身子,在狭窄又空旷的外部观察总室内等待。顾川则从机械手上起身,去尾舱整修他们的小救生艇了。 而事情的奇妙变化总是发生在人们以为一切落定的时刻,也总是与人们意想不到的东西相连。 当时值守的载弍很快又拉响了整个死或生号上的警报,惊得顾川心重提到嗓子眼。等到众人齐聚,载弍一言不发,只是用探照灯尽力地照亮了死或生号的侧面,也就是水母群与蟹状大云擦过的地方。 几个人的目光顺着灯光的指向,望向了暗淡深邃的天方。 水母群就像云一样,正在飘过其他的云。而原本的云则照样在空中独来独往,与人们的命运毫无关联。 但影子们都在移动了。 没有一个影子继续因为死或生号强烈的灯光而留在死或生号的旁边,它们好像寻到了别处的光,或者是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整齐有序地,像是列好阵型的士兵,迅速地向外游走了。 “它们要跑到哪里去啊,这黑天黑地的世界,哪儿不都差不多吗?” 蛋蛋先生趴在睡箱里,眨巴眨巴自己的小眼睛,说道。 所有人都懒得回答它的问题。 每个人都知道只需要静静等待,答案便会自然地呈现。 这处幽冥的世界与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并无不同,实际上与它在数万年前的模样,或者行将到来的未来的数千万年的模样,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探索客们见到大片大片他们熟悉的类似雪花或雨点般的物质,从密云中被摔出,在水母群中飞跃,或者沉入水母群中,冒出一连串的水花,然后又从透明若无物的水母身体中横穿,直至消失在世界的另一头。 一阵一阵的雨雪,不能阻碍影子们的移动。它们仍然保持着刚刚离开的整齐一致,从头到尾,一个个穿过最中间的水母与其他水母所相贴的皮肤,从一个水母中进入到了另一个水母中,就像它们一开始从别的水母来到最中间的水母一样。 “影子们一直与水母不太一样,我怀疑它们不能在幽冥的空中独立行动。” 少年人注目影群的流动,想起了过去日照大河里游动的鱼群。 影子的群没有停止在第二个水母的体内,而是很快地、继续地飞掠,向着更外侧的水母接近了。 “它们是想要离开这里吗?” 初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云间,被死或生号所照亮的水母群们,像是被蟹状大云的风暴吸引了一样,在空中绕出一个弧状线,略微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这使得水母群与蟹状云的相接触的时间变得很长。 而那最接近蟹状大云的水母,一直在云雾边上徘徊,轻轻翕动自己全身的皮肤。近乎贴在云雾的边缘。 它体内的体液都在微微震颤,不停地冒出许多的气泡来。 这气泡在水中一路传递,悠悠地向其他的水母扩散了。 而影子们就是在往这只水母聚拢的。 如果说它们是鱼群,那么水母与水母相连的体液就是他们的河道,而这河道的尽头是蟹状云。 “总该停下了吧,再往前就是幽冥的云里……那里的环境可与水母体内完全不同了。” 载弍触摸着窗户里的重影,说道。 初云在一旁眨了眨眼睛,她也开始觉得她的寄生说是错误的猜想了。 而顾川立在初云的边上,思虑道: “你说,假设,它们就是把水母当做交通工具来用的呢?” “交通工具……你这是什么意思?” 载弍猛地转过头来,看向顾川。 窗户的重影里,有无边的云,有正在有序地向蟹状云前行的影子们的暗斑,有水母广大的轮廓线,也有倒映在窗户里的思考的人。 顾川目视影子们的匆匆离开,说道: “就像我们是乘坐死或生号,想要依靠这艘船来横渡幽冥一样……也许影子们在幽冥中也不能独自移动,和我们一样……非常……孱弱……因此,它们需要一艘交通工具。” 而这艘交通工具,最好不需要它们自己造,而是天生地设的……就像是可供驯养的马儿与牛羊……就像是—— 水母。 载弍侧目,而就这一会儿对话的功夫,探索客们没再能看见影子们的任何举动。所有的影子,都像是久乘一列火车数日而疲惫的旅客,匆匆下车,没入蟹状云间,便彻底离开了死或生号的视野。 水母们则继续轻盈地在空中飞翔,犹如自在的飞鸟。 “那它们就肯定不是某种寄生虫咯?” 初云因为自己猜测的落空而不太快乐了。 “也说不准……”年轻人眯起眼睛,继续注视蟹状云的方向,说道,“寄生虫的虫卵有时候不是产在寄主的体内的……你记得以前人们会周期性焚烧日照大河上的水草和动物粪便吗。因为虫卵可能会随着粪便被寄主排出……在体外,比如水面中,发育,然后等待机会找个动物重新寄生。” 初云想起医典中相关的记载了,她又升起了一点希望: “确实如此……” 但顾川又捉弄她似的说道: “但这对于影子们来说,实在不太可能,它们在水母体内的时间太短了,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是不是?” 载弍对他们的寄生虫研究并不在意。他说: “这样也好,也省却我们一桩烦恼。” 他走开,准备休息了。 年轻人却依旧立在镜前,一动不动,甚至比之前看得更认真了。 顾川的专心致志让载弍感到好奇与困惑,他抬起他的狮子脑袋,不解地问: “你还在看什么?有什么东西还是很重要的吗?” 影子们已经离开,水母的游曳也只不过是种寻常,又有什么值得继续看的呢? “不是这样的,载弍,你有想过吗?”窗前的年轻人,倒影里的年轻人一起张嘴解释道,“也是我之前说的,假设,我是说假设这群影子这种东西确实是把水母群当做船来使用的……” “嗯,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 “那么下去了一批影子,会不会还上来第二批影子呢?一批是过来的,而另一批则是离开的。” 他说。 载弍顿住了。 “甚至……”顾川在黑暗世界的窗前,侧目朝后,冷静地说道,“并不是影子,而是其他的即将上‘船’的乘客呢?” 而就在他转头的时候,连忙起身的载弍看到不远的那垂过天地的蟹状云里,有人一样的东西,正一一跃入水母的体内,像发光源的死或生号游过来了。 水中的人形,犹如张开的五角星。 远处的模样并看不太清,只能见到一种发暗的红斑,犹如鳞片般落在它们纤细的身体上。 而等到近了点,便能发觉它们的身上,首先是没有任何的毛发,其次则可以看到他们类人的手指上没有任何的指甲。 用过去的话说,它们是一群无趾人。 第十九章 争执 那就姑且先将他们称为无趾人好了。 探索客们发现了无趾人群体后,跃入水中的无趾人们自然也发现了悬在最中间水母的死或生号。 他们与影子一样被水中吸引,从水母与水母贴在一起的皮肤中穿过,朝着最中间的水母去了。它们在水里比刚刚离去的影子们更像灵敏的鱼儿,左右晃动,摇曳水波,飞过同样穿入水母体内的些许雪花与碎片。 只消几个片刻,探索客们就更清晰地见到这种浑身赤裸的,没有任何毛发,也没有任何鳞片,像是初生的婴儿一样的生灵的模样。 顾川对无趾人的观察,意外是三个人中最仔细的。他敏锐地关注到这群无趾人的手指与脚趾之间长有蹼。 “他们应该非常习惯在水中游泳……并且非常适应水。” 顾川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当初放弃与他或初云一起继续外逃的同为逃犯的无趾人。直到现在,他也经常会想起那个无趾人。无趾人的特征太为明显,是不可能暴露于落日城卫兵前的。那位无趾人未来的命运……假如没有遇上特殊的机遇,很可能会在群山之间颠沛流离一辈子,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找到一个安详的可以接纳他的避世村落度过余生。 年轻人想到这里的时候,转念想到他与初云如今的境遇,便转首望向同样在窗前的初云。 初云没有动静,似乎什么也没在想。 玻璃般的墙面里倒映着这位少女的面容,她的双眼在黑夜中也格外明亮。水上无数白茫茫的云片飞来与飞去,水母群继续沿着蟹状云的弧迹向前游行。鳞片状的云追在水母带起的风后,像是满天的飞星。 好一会儿,顾川才听到她说: “蹼……你是指那层薄薄的连接的膜吗?蹼的作用是什么?” “对的。蹼……嗯,可以扩大手掌或脚掌与水的接触面积,也就是增加了水流流过的量,这样游起来可能会比较快,有力度……大约如此吧。” 顾川回忆起上一世的知识,并不确定地回答道。 初云先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便以一种惊人的直觉再问: “他们能在幽冥中游泳吗?还是说,他们只是在水母群中游泳?水母连着水母,体液连着体液,这便是他们的河,而水母之间那层薄薄的奇异皮肤,便是他们河道中转的方向吗?” 顾川自不能回答她。载弍当然也不能。 他们只能远望无趾人在空中漂流的大河里游泳,或者、在云梦幽冥之上展翅翱翔。 往后几天,无趾人给船上人带来了超过影子的烦恼。 首先要说明的是,探索客们自不可能贸然开门与这群未知种族沟通,必然是维持原本的封闭的姿态。而他们出于此前的经验,以为无趾人会像影子们一样在周边游泳,或者出于崇拜,或者出于恐惧,总之不会接近。 影子们就是一直如此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始终没有对这被水母吞在腹部的发光船体动手动脚。 但事情的发展却让探索客们感到烦恼。 与群影不同,尽管无趾人们看上去更接近探索客们的样子,换而言之……即是更接近大荒及大河边上的文明,但却是一群绝不安分的家伙们。 或者说,他们是极复杂的。 它们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律,而大约可以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部分可以称之为胆小的无趾人,只在光所能照耀到的地方,缓慢地盘旋,睡在水中,浮在水中,等待着水母群离开蟹状云,抵达他们所想要的目的地。 甚至,这群人可能有些畏惧死或生号,而略微远离了一些。 但另一部分便是群肆无忌惮的无趾人,他们在发现与接近死或生号后,便开始触摸死或生号的船体,紧接着就是往上爬,最后还有的靠在死或生号的船体上休息,就像是鱼群停留在珊瑚礁里。 他们既擦过了死或生号的表面,也在船体最前沿火车般的脑袋上,停留,并朝底下被透明金属保护着的诸多镜片望去,直将他们的面庞以数十倍的大小,倒映在望远镜中。 还有些无趾人则更大胆,一路下潜,开始触摸水车与水帆,他们好像没有见过这种植物,而尝试对这种植物进行拉扯。水车与水帆这两种植物纵然在寻常凡物中算得上奇异,也不能抵抗这群无趾人的攻伐,而被撕裂下了很多。 这是最叫探索客们着急的。水车与水帆的生长,在齿轮人的调控中,没有那么娇嫩,但被外部大肆破坏,也像是放火烧船,是危险的事情。 好在,立刻,可能算是幸运的,或者不幸的,有无趾人吃了点水车。 凡是吃了水车的无趾人都生了一场虚弱的大病。病因,顾川并不了解,那种虚弱的躺下和睡眠是不是生病……也只是一种猜测。但无趾人们开始远离水车与水帆,是一个映入他们眼帘的事实。 而顾川更没想到的还在后面。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在洗漱、吃饭、锻炼、搬运、学习或者清扫整理整艘数人之力不能穷尽的大船时,都可以透过窗看到有无趾人躺在船壳上。 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可能只以为这是块大石头。 可能因此,他们是毫无顾忌的。 于是里面的人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外界的无趾人的生活,看到他们更详尽的身体器官,看到他们的排泄孔喷洒出令人生呕的稀疏的液体,看到他们身上的小孔排出汗水似的污浊,看到他们把这些污浊涂抹在单面透明的玻璃般的墙壁的另一侧,好似在比划什么语言,也看到他们在船壳上做能够繁育后代的事情。 而这事情的过程,意外的,与人类的过程是相近的,是一种有性的繁殖。 他们的皮肤是苍白接近发青色的,有的无趾人体表有红斑,有的无趾人体表没有,载弍猜意这可能是他们性别的区分。 一切最原始的生活毫无遗漏地展现在肉眼可及的窗外,于是墙壁能作为单向窗户的光学异性,忽然就变成了一种难解的折磨。 而年轻人最难以忍受的是——他好像变成了一个躲在没人知道的石头里的偷窥狂,偷窥了一群尚且原始的人们最为寻常的生活——吃喝拉撒还有不可描述。 起床的时候,往墙壁一看,就能看到他们的排泄物沿着船体缓缓而下。 正在检修船内设施的时候,往墙壁一看,也许就有几个无趾人正摇曳着水花,在他们以为的“大礁石”上做着让他感到面红耳赤的多人活动。 或者读书的时候,往墙壁一看,也许就有几个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无趾人正对着墙壳摩擦他们的某种器官,这种摩擦,或许能让他们感到兴奋。 这种压抑,足够让他升起心思,要关闭齿轮人墙壁的透光功能。 但他告诉了载弍,载弍只是一脸迷惑地问他: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就无法得知这群无趾人的动向,也无法及时地做出反应了吧?我觉得开着透光,是很好的事情……” 载弍并不理解肉与血的生命的想法,在他的眼里,这些也只不过尚待解决原理的自然现象罢了。 而年轻人闻言清醒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想法中所包含的那种来自文明社会的不足道的羞怯和矫情。长期野生生活的磨砺,没有让他彻底丢掉这些文明的矜持。 他有些羞愧,但又想倾诉,于是就选择把自己的感受分享给初云: “我感觉有点受不住这种状态。” 姑娘的头发比少年人长得要快点。披着短发的初云看上去颇像是个俊逸不凡的美少年,只是那种面庞属于雌性的柔和与雅致,还有隆起的胸部,都穿透了雌雄分辨的谜云,有力地证明了她作为女性的美。 她听完少年人的倾诉,掩起嘴巴,像是一位母亲一样蹙起了眉头。 “可是,川,谁都会拉屎,谁都会撒尿,我想这些都是寻常的事情罢?难道你想要动物们,包括你在内,都不会拉屎撒尿吗?我觉得……” 初云想了想,抖了抖身子,认真思考,不安地说道: “这可能有些恐怖……” 她是敢摸一切东西的,不论屎与尿。 一位真正的天使把问题抛回了一位有道德之见的凡人。 顾川一下子噎住了,那时的少年人可能是有些无助,在他心里的自我感觉中他的脸可能因一种猝不及防的羞愧而涨红了。 当时,少年人自己也不知为何,可能是惊愕的、也可能是尴尬地骤然大笑起来: “哈哈,是的,我觉得你说得还挺对的,对动物来说,新陈代谢的正常,可以算是一种健康的标识。而新陈代谢,本身……则是生命的标志。” 初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但他笑了,她也随着这男孩一起笑起来了。 他们讨论的话题,与无趾人们并无关联。 无趾人们继续各行其道,在漫长的时间中继续生存演变。但他们的行为,探索客们感到紧张而格外关注。 没几天,载弍发现他们好像吵起架来了。 影子们是极和平的……尽管探索客们并不知道影子是不是生命,也不知道影子们有没有交流,但光从表象来看,影子们从进入水母到离开水母,一直寻常。 无趾人们的吵架,一眼即是。 最开始,他们只是聚在一起,可能在说话,可能没在说话,声音离得太远隔着墙听不见,只能见到嘴唇的翕动。 但紧接着,无趾人们就开始互相用手臂或身体撞击其他人的身体。 “这也可能是某种亲昵的礼节……?” 顾川想要保持一个尽可能不思想固化的客观判断方。 但很快,就有无趾人遍体鳞伤,探索客们便很难认为这是吵架以外的事情。 水波因为他们的动静而开始震荡,几个无趾人声嘶力竭,混为两派,在水母的体内说个不停。 而那时,漂流的空中水母群已经脱离了蟹状云的范围,正在掠过一片大的鲸状云。在天际的弧光与船火的灯照中,好似一团白色的雪,正在飞过水面。 有个身上没斑点的无趾人在水中游动,想要前进另一个水母的体内。 但它立刻就被另一个没斑点的无趾人拉了回来,它们可能在激烈地争吵,最后扭打成一团。水中忽地飞出一抹鲜红的血迹来。 血在水母的体液内晕散开来。 这场暴力事件让旁观的探索客们目目相觑。 “打得好啊!” 只有刚刚进来,准备换班的蛋蛋先生推着自己的睡箱,睁大了自己的小眼睛,兴奋起来了: “打得再激烈点!” 它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顾川猜测它恨不得这群无趾人冲进死或生号内,然后把它杀掉或吃掉,省得它继续当这么一颗蛋。 “你很野蛮。” 载弍对蛋蛋先生的表现不太高兴。 蛋蛋先生满不在乎,神神叨叨说道: “有不满就要发泄出来,不然人要憋坏的,身体死了,再换一副就好了。精神憋坏了,那就救不回来啦,创伤会一直存在下去。” 而就在他们说话的这点功夫,有几个受伤的无趾人被他们抛到了船壳的上方,他们伤口处流出的血液抹在了被排泄物污染的船壳之上。 其中一个没有红色斑点的无趾人极靠近排气室舱门所在的位置。 年轻人的心思活泛起来了。 他说: “要不,我们抓一个无趾人试试看?” 蛋蛋先生和初云都没有想法。只有载弍有些犹豫,他觉得既然他们上了水母,那么迟早还会下去的,这样,就没必要接触。 顾川好似没看出载弍的犹豫,继续说: “也算是解答生物问题嘛!” 载弍就再不说话了,他感觉他正变得不再像一个齿轮人……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目送两位异乡的旅人前往排气室,而和蛋蛋先生留在外部观察总室内。 蛋蛋先生看这狮子头齿轮人好久,想和他说说话打发这永远无聊的时间。 载弍没搭理它。 蛋蛋先生就有些不高兴了,它说: “你要是不高兴那两人抓一个无趾人标本,那就直接对他们说出来,不好吗?我觉得他们会接纳你的意见的。” 载弍只是摇了摇头。 他一辈子都是随波逐流,也就硬气了那么一回。 而那一回,就让他彻底地远离了他所熟悉的一切。 他们谈话的时候,排气室的舱门已悄悄地升起一个小的可容人出入的口子,戴着头罩的年轻人小心翼翼探头。满是无趾人留下气味的水体的味道便被隔绝在球罩外头。他在水中盯准了一个最靠近的无趾人,便双手伸出,抓住这种无趾人滑溜溜的肌肤,然后猛地将它拖入了舱门里。 接着,舱门合拢。 他的行动足够干脆,但水的涨落发出的端倪,依旧惊醒了正在吵架的无趾人群体。 他们开始向着船吵吵嚷嚷起来。 少年人以为自己做砸了,但其实当时的无趾人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人拖走了他们的同伴。 当时无趾人所叫喊着的声音,顾川在后来才知道它们的大意: “阿娜芬塔,被醒来的怪物吃掉了!” 第二十章 玻璃里的鱼 浊流在排气室里回涌,在排水的管道中流动,向外传出汩汩的声音。 排气室临近有一个空房间。这房间里原本有些杂物,被载弍清理干净后,便用作这个无趾人的囚笼。 “囚笼是不是太难听了?” 蛋蛋先生乘着睡箱,摇头晃脑,随着载弍一起运输无趾人,听到载弍的讲述后,便突然说道: “我倒觉得,对它来说,这一定是件幸运至极的事情!要知道……它可是从原始的破落的状态,突然来到你们这个奢侈至极的大船中来了!没准,她还能吃上熟食和洗热水澡了!这享受没边没际啊……如果她喜欢熟食和热水的话……她也许会以为这里是她死后所能到达的天堂哩!” 说完后,它就小心翼翼地从睡箱里探出它的小脑袋和小眼睛,偷偷瞥了无趾人一眼。 那受伤的无趾人被抓入死或生号后依旧昏迷不醒,它的身上被裹上了一层不透水但透明的类似塑料的纸。上面有几个可供透气的孔。载弍对顾川说这是为了防止他或她的体液与地面发生接触,于是顾川在排气室里就把无趾人裹好了。 这是齿轮人世代相传的经验教训。 载弍还在大荒的时候,就从其他齿轮人的任务陈述中听说多种生灵的体液都可以对物体造成腐蚀性的影响,他自己也亲眼见过类似的动物,并做过这种动物的尸体处理。因此,他已经非常习惯对这种肉与血的生物进行隔离。 载弍说: “你的想法很有趣。” “这可不是有趣,这就是极可能的现实呀!” “但在我看来,还有其他两人,你去问他们说这是什么,他们也只会说这是种囚禁罢。我们暂时囚禁了她,想要从她的口中得到信息……仅此而已。你的想法没什么意义。” 他们把无趾人运到监牢里后,载弍想了想,从底层的仓库里推出一个大的透明的玻璃棺材带到监牢。接着,他便与齿轮机助手合力,把裹着透明纸的无趾人翻进了透明棺里。 无趾人的手臂摆了摆,随后便在透明棺里躺牢了。 棺材的材料自然也不是玻璃,而是齿轮人常用的、和玻璃书或者死或生号的船体类似的透光金属。 “你这规格……关活尸都行了。”蛋蛋先生悠闲地躺在睡箱里,咂巴咂巴地说道,“你是不是太谨慎了?” 载弍瞥了水煮蛋一眼,知道它根本不是关心谨慎不谨慎,谨慎不谨慎与它也没有特别的意义。这颗蛋纯粹是闲得无聊在这儿找人搭话,刚好碰到他做一件事,就指点一番,指望他说点话,好叫他们的对话继续下去,打发它想要尽快结束的蛋生。 载弍懒得理它,而是叫来螺旋桨齿轮机,让齿轮机进入透明棺里充当他们的手足,接着便把透明棺封上。谁知这莫名又惹恼了蛋蛋先生。 “你可不能让它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它万一被这蓝皮肤怪物杀掉了怎么办?” 螺旋桨齿轮机在中空飞来飞去,颇为感动的时候,又听到了这颗蛋的下一句话: “不如换我来吧?” 载弍是真不想理它。他哪里猜不出这颗蛋那点心思,只蔑了它一眼,说: “你……你什么也做不到。凭你那点分泌的清液可以润滑一下透明纸吗?助手机的外壳比我都坚硬,而从他们斗争的烈度来看,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你就别想着在这里找死了。” 结果这颗蛋还没完没了了,在这儿喋喋不休地问这儿问那儿,直到初云进门,这颗蛋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才停止它的聒噪。 而载弍也才熄了把整个睡箱倒扣在地板上的心思。 初云有来自落日城的纯理论的对落日城人体的医学知识,载弍有来自解答城的……对各种事物的知识。 他们都有对这无趾人现状的见解。 顾川摘下头罩、脱去防护服,清洗过身体,才出了排气室的侧室。接着,他在载弍的引领下,抵达监牢,又问初云: “这么样,这无趾人还活着吗?” 说完,他便两三跨步,走到透明棺材边上,知道这是载弍的布置。载弍略微解释了下,他便欣然同意,随后又重问道: “这人的伤势严重吗?还活着吗?” 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一直在观察这无趾人。无趾人平静地好像一具已经死去的尸体。他或她的皮肤原本就是发青色的,如今就更一片死灰,仿佛一块僵硬的铁。她张开与人相似的嘴巴,好像是要说什么话,却说不出来似的。 不知哪里来的污垢填在它的身上,而它的皮肤则发皱,好像一个人的手泡久了水似的。 初云站在透明棺材的另一头,冷静地说道: “她现在还没有死……原因在于,她的皮肤有一种呼吸般的现象……我认为这是一种生命的现象。” 顾川赶紧把脸贴在玻璃上,这才透过那层薄纸,看到她的皮肤正微微起伏,犹如海浪,不停地在鼓气与泻气。 随后,初云又说: “但她可能快死了。原因在于,她的腹部有无法终止的大出血的现象,你看……” 初云一指,进入透明棺的齿轮机便把透明玻璃纸掀开,露出无趾人不停渗出血来的腹部皮肤来。 不知是群体营养不良,还是单纯的先天天赋,多日观察中,顾川发现这种无趾人的身材格外纤长,几乎没有多余的肉。 躺在透明棺材里的无趾人同样如此,皮肤上的轮廓几近完整地透出它们肌肉与骨架的样子,线条清晰可见。 齿轮机擦去皮肤上渗出的血,便露出她正在流血的皮肤。顾川光凭肉眼看不出这皮肤与其他皮肤的区别。可只须臾片刻,皮肤便渗出豆大的血珠子来,好似清晨树枝上凝结的露珠,很快盛满,最后是溢出,不可抑制地沿着肌理流落了。 载弍补充道: “它们的皮肤的构造与水母一样奇怪……明明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但一直在出血。出血绝不是个好事。” 这代表体液的大量流失,以及体内环境的崩坏。 “你们有尝试过止血吗?” 顾川问。 初云说她尝试了一些落日城常用的止血手段,包括缠上纱布,让小齿轮机进行局部按压,都没有效果。 “相反,”载弍补充道,“如果尝试用纸盖住流血区域,流血区域会变大,他们的血液很怪,难以被包住,会从边缘透析出来。” 别说三个人都不是专业的医生,也别说落日城和解答城,哪怕是地球上来几个医生,恐怕也要对这异界生命的伤损现象无能为力。 透明棺的无趾人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而血水没过了透明纸,染上了一片黄昏的鲜红。 无趾人的皮肤与鱼很像,但与鱼不同的一点是,它们有眼睑——也就是保护眼睛的、可以闭上的眼皮。 这说明,它们也经常在液体以外、极可能会损伤眼睛的环境中生存。 小齿轮机按照初云的命令,陆续掀开了这无趾人的眼皮,露出它泛着奇异蓝紫色的眼珠子来。 眼珠子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神采,好似一条躺在砧板上一动不动的鱼。 “单纯从医学角度上……我们是无计可施的了。” 顾川双手撑在透明棺上,说。 “你就不应该把它带进来。我们救不活它……而处理它的尸体,可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载弍站在一边,硕大的玻璃眼睛的目光集中在顾川的身上。 “你说得对,我们救不活它,我们无法根治它身上所发生的病症……是的,是的……”顾川侧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珠子与载弍的目光对上了,“但问题就变成了……无趾人,这种无趾的人,是那么野蛮的吗?也许,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它并不是一个医学问题。” “你什么意思?” 载弍不解。 顾川转过头去,面对昏厥在透明棺中将死而未死的无趾人,看着她的血液顺着纹理,在透明棺中化为玻璃上的血花。 “显然,无趾人们也有纷争,他们的纷争可能是立刻的,可能是瞬然的,并且可能在任何地方。在这种纷争中,它们会轻易地杀死一个看上去还算是年轻的同伴,并将它们抛在石头上自杀自灭而不管,会是这样的吗?” 他说。 载弍平静地回答道: “对于异族而言,怎样都是可能的,我们不能随意揣度他们的想法,只记录他们的现象。” 顾川摇了摇头,抬起目光望向了墙壁的窗。 窗外的无趾人们对着死或生号大呼小叫,却已没一个愿意再靠近这艘船的。这群居住在幽冥的生灵察觉到这不是一个会发光的石头后,便从一种极端安全的猜想倾入到另一种极端恐怖的畏惧,而开始认为这是某种尚且无人发现过的邪恶野兽。 小船再度回到原本寂静而与世界疏远的状态中去了。 水母群们已经极远离蟹状云,云体抛出的雪花般的物质也变得稀疏,大多静默地积在水母的体表,随着水母的伸张,有的落入它们的体内悄无声息地消失,有的则被弹开,飞向四处。 有小的无趾人,正在去抓那些落入水母体内的雪片,好似秋夜里的儿童在扑萤火。 顾川说: “不,我的意思是……以无趾人看上去光滑柔软,既没有毛发,也没有鳞片保护的皮肤,只是在拳脚交加中便会受伤,那他们岂不是会死得轻易又快?……假设如此,我想我们应该不可能在现代见不到他们这些人。他们应该在诞生出交流的能力以前,就已经全族灭绝了,不是吗?” “他们固然可能有强大的自愈能力,这无趾人受的可能是很严重的伤。在纷争中失手过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载弍坚持道。 少年人闻言失笑了: “确实如此,但我总想,他们可能有个自愈的关键,这种自愈能力或许有一些条件,但很容易满足,因此,很容易将他们从简单的损伤中恢复过来。但假设没能满足自愈的条件,他们就会这样不停地流血了。” 初云压根没听这些,她盯着这无趾人的眼睛莫名其妙就走神了。 载弍不理解: “那你认为他们自愈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条件应该很简单……我有两个猜测。” 高大的少年人平声静气地说道: “一是幽冥的云,二是水母的体液,只要满足一种条件,他们的身体会展现出至少不逊色于我这种肉做的人的自我愈合的能力。” “为什么是这两个?” 载弍问他。 少年人转过头来,因自己的灵光一闪而想出的想法,得意地微笑了: “因为我们所见到的他们,要么是在云里的,要么是在水母的体液里的呀!这两者就是他们最合适的生存环境!” 而干燥的死或生号,没有任何幽冥物质的透明棺,并不是。 这种得意是危险的,因为很容易被验证为是一种错误,而成为某种自大。 载弍与少年人的目光对上了。 顾川继续说道: “我们一起试试吧。” 他沉默不言,想起了京垓对于不同的齿轮人的评价。京垓认为精神病齿轮人具有比循规蹈矩的齿轮人更高的解答问题的资质。这个评价,纵然现在的他无疑也是精神病齿轮人的一员,却总不服气。他认为那是不完备的。 好一会儿,顾川快以为载弍不知为何生气了,载弍才答道: “可以。” 两个人开始行动了。 水母的体液不难引入。幽冥物质,他们在之前的活动中,也保存了一些原本堆在死或生号上的雪花。 他们将这些物质用器皿送入了透明棺内,最后注满了整个透明棺。 透明棺呈出烂漫的水色,飘着奇妙的雪花。 而积在棺底的血则向上蔓延开来了。 之后,探索客们除却定时观察外,便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以去做。 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 大约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透明的棺材里,那无趾人就睁开了眼睛,并且眨了眨。 只是随后,这懵然无知、乍遇未知的无趾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接着便在透明棺里抿住嘴唇,用它的肩膀努力撞击整个透明棺,从而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的响声。 它把自己撞得遍体鳞伤,可依旧无法逃脱这水晶的囚笼,直到门外,匆匆走来几个……作为这一区域或这一时代的无趾人第一次见到的两种不同的生命体。 它便泫然地睁大了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以为自己正在死后的世界里。 只是这死后的世界,与它曾经所做的梦,以及它曾经所被告知的故事,都不一样,是由发光的透明的,却不能穿过的墙壁所构成的冷淡的干燥的人间。 第二十一章 心意 据说鸟儿和昆虫,是看不到玻璃的。 或者说没有玻璃的概念,它们以为自己能看到另一边,就代表它们可以穿过去。 这就是为什么会飞的鸟和昆虫会不停撞击玻璃撞到遍体鳞伤的原因,并非它们勇敢,而只是因为它们不知道,所以总是可以无畏地奔赴不能穿越的墙壁。 无趾人没有那么笨,它撞到身体传来虚弱的感觉后,就停止了对透明棺的撞击。它的知性足以支撑它理解这是堵明明可以透过光线,却绝对无法穿过的实体。而且它的四周都是这种墙壁,它哪里都去不了了。 而它所在的地方,它可以闻到它流出的血的味道,也嗅到了不同凡响的幽冥。这个幽冥的味道让它感到陌生,是极为淡薄的。不过对它来说,淡薄或者浓厚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大多情况下,它都没有选择。现在看来,它仍然没有选择。 好比刚才被同族教训,好比现在陷入死亡世界之中。 它躺在玻璃的棺材里,只是在静默地等待这群死神们的作为。 而它主动能做、却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小心翼翼地在透明棺中抬起头,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站在这种透明的墙外的人们。 它听到外边的人发出了声音: “你好。” 它并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见到与它的种族并不相同的玉色的面庞倒映在玻璃窗中,对着它、眨了眨眼睛。 它就也眨了眨眼。 透明棺外的年轻人便露出微笑了。他对载弍说: “我猜得没错吧?” “你说得没错……你是对的。” 载弍依然平静,他将龙心角递给顾川,顾川就更往前走了几步。 距离的拉近,使得无趾人对他们的观察毫不费力。而它最关注的既非是他们的肌肤,也非是他们的面庞、五官或者手掌,后来,顾川才知道,这无趾人那时最关注的是他们身上长的毛发。 在它第一次被赶出父母所在的巢穴时,族中一位即将逝去的老人曾神神叨叨地和它说起一个来自古代的不吉利的预言,说没有毛发的裸人会生养一位长满毛发的人,而那个长满毛发的人会将他们部族的历史彻底终结,以后就不会再有没有毛发的裸人。 借由这个传说,这无趾人更加笃定这是一个死后的世界。 长有毛发的人还没有出生。没有出生的人显然只能呆在死亡的世界里,等待出生的机会。 它一边想,一边又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在浑浊的水中感到窒息。 顾川再往前走一步,它就再缩一寸,直想把自己的头埋进自己的体内。 “它看上去好像很害怕你们,这肯定是你们长得太丑了。” 蛋蛋先生乘着睡箱,跟在他们的身后,说。 “害怕倒没事,主要在于是否能沟通顺利。” 顾川不在乎地说道,手里掂了掂龙心角的分量,随后一手举起龙心角,将之置于自己的额头前。 对于两位来自异乡的探索客们来说,与这个无趾人的相遇,和与秭圆的相遇,已经天地一转,情形大为不同了。 在秭圆的时候,还需要费尽苦心地研究如何沟通,而现在只需要……年轻人一边想,一边将额头上龙心角的另一端轻轻地点在玻璃棺的边缘,无限的思维的世界便再度向他显现了 万物尽头围成一圈辉耀的光墙,近处与远处无数飘着的魂魄般的火,还有身前一团泛着紫蓝色的微弱的光。 那就是无趾人的思维。 他对着这团对未知的世界感到畏惧的光再度说了一声: “你好呀!” 这次,无趾人听懂了,这是问好的意思。 于是它惊异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当时它没有多想,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和它说话,就用它那双漂亮的眼珠子在身前几个人的身上寻觅,却发觉这些好像都不是发声的源头,仿佛声音是直接响在她的心里的……宛如天启。 但很快,在她的思维中开始浮现出某种明确的指向,使得发声者的形象逐渐与身前的长毛戴角的人的身影合为一体。 顾川与她沟通的时候,以为自己是个外星人,正捉了一个无辜又胆怯怕死的地球人在研究。 他先是问: “你来自哪里?” 那声音是直接化为思考,流入无趾人脑海中的。 那时,它以为是死后的世界,也会检察生前的部族。它无法自己给出一个回答,但它的思维很快闪过它所居住的地方的样子,这一部分简单的思绪通过龙心角流过了年轻人的脑海,让他看……而是体验到了一片冰冷而潮湿的水体般的世界。 那里几乎没有光,只有偶然电闪的弧光飞跃照亮。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物质的轮廓和触感,柔软得像是蓬松的面包。这无趾人最喜欢躲进这种蓬松的面包般的物质里,而同时,耳边会响起一种细微的干净的杂声。 顾川猜想这可能是蟹状云从里面感受的样子。 因为无趾人没有光源,所以他们看到的、听到的与感受到的便是流入他思绪中的一切。 但这不是一个终止。 无趾人的家乡并不止一处。 那可能只是不足一秒的事情,随着无趾人因为问句的联想,在它现实中发出无人听懂的话语的同时,更多场景在它的思维中开始流入龙心角。这些场景里包含了比蟹状云更加古怪的云体,也有就在空中漂流着的虚无的气流,还有一些让年轻人感到惊诧的建筑物的废墟,这些废墟的材料明显是某种无机的固体。但所有的场景转瞬即逝,仿佛花灯旋转而走马观花,越来越多他们的居住的地方在思维中的闪现让顾川皱起眉头,感受到压力。 这位无趾人所属的部族或许没有一个恒定的家乡……它们可能一直在幽冥中跋涉与漂流。这种状态至少从这无趾人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都未停歇。 而现实中,无趾人已经说了半天的话。无趾人的语言意外的干涸,别说与齿轮人的语言相比,哪怕是与落日城语言相比,都缺乏复杂的音素与独立的单词,显得极其简单,但构成上再简单,也不是探索客们光听就听得懂。 他们听不懂,自然无法给出回应。 这无趾人在没有回应的寂静中感到恐惧——明明它听得懂那个声音,为什么它们却不回答它——恐惧的诞生,接替了原本对来处的想象,而冲击了顾川的思维,让他感到好气又好笑。 害怕到底还是一种有影响的感情。 他尝试温和地说道: “不用害怕,我们是友好的存在。” ……友好的存在? 那时候,这无趾人在心里轻悄悄地说道。 顾川没有看到它把自己环抱得更紧了。他说: “是的,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少年人没有说谎,用一些物资或者知识换取幽冥的情报,对他们来说,是件再轻松不过、甚至可以说极愿意做的事情。 他们不吝啬分享任何知识与物资,只要他们能完成他们的探索与航行。 现实里的无趾人陷入了沉默。 思维的世界里,顾川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的流动: “阿娜芬塔——” 那时它的记忆里,许多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对它的呼唤。 这是一个雌性的名字,它是她,她的名字的音节连在一起,读在唇边便是阿娜芬塔。 他听到她的脑海里的想象: “我们是你的朋友。” 而在这一句话的想象之后,更多的概念与图景从无趾人的思维中再也无法止住地奔泻而出,变幻成数不清的可能是居住在幽冥之中的各种种族的形象,犹如连续闪动的幻灯片,从数十个形状各不相同的无趾人的部族曾经旅行过的塔状云中纷呈而至。 少年人第一次在龙心角中遇到如此强烈的思绪的波动,仿佛自己好像正在被画面、声音、触觉与其余一切感受所形成的浪潮淹没。 来自不同塔状云的画面各不相同,有的还是个人形,与无趾人相似,甚至同样在巨大的水母的体内,他看到向他伸出了手,有的压根就不是人,乍看上去,是密密麻麻大群爬行的蚂蚁,抱在一起的时候,仿佛一颗黑色的大球,更多的连动物都不是,看上去只是一块云,一片雪,或者……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条长长的首尾相连的绳子。 一时之间,他好像存在于多个时间段中,多个人体的体内。 有的是向他说,而有的则是向他身边的同伴说。 他看到了阿娜芬塔自己,也从阿娜芬塔的视角中看到了其他人,这无趾人所曾经见过的一切,犹如晶面般互相反射,从他的思想中如风飞驰。其中既有体内曾经吞下的植物种子茁壮长大,一直从自己的嘴中长出,又好像正有数不清的蚂蚁正在爬,在他的体内搬运细胞物质,犹如为蚁后搬运养分,最后是靠浸泡了酸性的足以撕裂全部皮肤的水才将其根除。而在他根除的时候,他看到了与她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同伴已经被吃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 种种斑斓的记忆回想,让没有准备的少年人浑身一震,被迫选择断掉连接,面露痛苦地后退数步。 龙心角同时从他的手中跌落,被感知敏锐的初云伸手接住。 初云担忧地问她: “这奇物的副作用害到你了?” 顾川扶起自己的额头,惊疑不定地说道: “我没有事……也不是龙心角的副作用,用过第二次后,我就感受不到多少副作用了……重要的是这个无趾人和她记忆里的想象,把我吓了一跳。” “这个无趾人怎么了?” “我告诉她,我们是友好的善意的存在。” 但是……但是……这个无趾人认为的友好的存在,全部在“友善的交流”中对他们造成了恶劣的后果。而其中大部分,与寄生有关。 没有一个不会进入它或它的同伴的身体的,最后,一个个叫他们遍体鳞伤。 初云舒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你又受什么重伤了。” 载弍听完后,说: “这样,是不能用龙心角,直接传递善意和进行沟通了吗?” “也不是不能进行沟通吧……”顾川接过龙心角,说,“只是暂时,这无趾人应该会以一种恐惧的姿态面对我们。龙心角只能用作辅助了。” 因为沟通失败,他们放弃了原本把这个叫做阿娜芬塔的无趾人放出来的企图。 阿娜芬塔之后几天都呆在透明棺内。 透明棺被探索客们换了几次水。每次换水,阿娜芬塔的表现都会好上很多,这让他们认为水中含有某种成分促进了无趾人的生存。 “也许通过实际的行动,我们可以和她拉近一点距离,稍微缓解她的恐惧,而和她能够再度建立沟通。” 顾川想道。 阿娜芬塔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默地躺在透明棺中,忧郁地像是一条小美人鱼的尸体。 载弍的精力很快就转移了,他更关心水母们的飞行的方向。 这群水母们,似乎没有受到体内无趾人们的影响,依旧自顾自地继续向南飞翔。而它们的前方,徘徊的云带好似一堵烟雾笼罩的大墙。载弍认为云带可能是幽冥生物聚集的重要地点。 这样,给阿娜芬塔换水的人只剩下顾川一个。 他每天见到的阿娜芬塔的样子都是相似的,在透明棺内郁郁寡欢,一开始,她还撞击透明棺,后来已经不再撞击了。 而他每次想要用龙心角进行沟通,阿娜芬塔的恐怖记忆就如洪水而至,叫他猛地停止,防止自己的思维受到冲击。 这让年轻人开始怀疑自己捕捉这无趾人的必要,既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也断送了一个人的自由。 直到大约是第七天或者第八天时,他再度准备给透明棺换水,却见到透明棺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是阿娜芬塔在强烈的挣扎中,使得透明棺略微发生了偏斜。 他看到阿娜芬塔没有面对门与他们,而是面对着另一面外部的玻璃墙。 玻璃墙倒映着外面的光景,水母清澈的体液里,是无趾人们又开始吵架。而这次吵架又叫他们开始用武力伤害彼此。 阿娜芬塔一直在看外面的无趾人们,目光没有任何的转移。 她好像在哭,但因为在水里,因此看不出来。 但她一直睁着眼睛,少年人不懂无趾人的表情,但他以为他看到了一种深沉的悲哀。 这种悲哀,他那时不太懂。 他只是用接入透明棺的小管子从透明棺中抽水。阿娜芬塔感受到水流变化,才从自己困惑绝望的梦中惊醒,她猛然转过头来,看向年轻人,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而着急地敲着透明的墙壁,还用手指指点点自己的额头。 少年人一开始还疑惑,很快意识到这是阿娜芬塔希望与他交流。 他欣喜地戴上龙心角,这次阿娜芬塔没有再想到那些恐怖的关于友善的记忆,在她的思绪里,顾川感觉自己好像坐在电影院里……与阿娜芬塔一起坐在电影院的后头。 而那面墙和那面墙里无限的光影,疏离与遥远得像是电影的屏幕,和屏幕里的戏剧。 这时,少年人才意识到阿娜芬塔以为的自己的处境。 她将死或生号内的世界误以为是死后的世界。 而那面墙所倒映着的,她以为是生者的世界的影子。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地鼓着勇气,向这自称友好的存在,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死亡的主宰,伟大的主宰,可以让我回到那边的世界去吗?只需要一段时间,只需要等到我们的拼图完成就好……我一定不会贪恋时间,准时回来的。届时,我的一切都将属于你。” 因为我在我的世界里,还有无法割舍的、想要完成的事情…… 随后,她仿佛是害怕这“死亡的主宰”并不答应一样,而庄重严肃地宣言道: “如果我不回来的话,你就在我再度死后,把这盒子里的水全部放干,一点也不用留给我,我绝不会贪恋任何一滴,或者让我再死一遍,让我魂飞魄散——” 我知道这是一个已死之人不该有的过分贪婪的要求。 她想。 但我愿意用我的一切作为交换,假如我有任何的价值。 而假如我没有任何的价值,那么请你将我消灭,不要再让我看到我所眷恋着的一切,这也是我的请求。 还是说,这种看到本身……就是对我生前的愚昧与罪孽的……折磨? 她因自己的猜想,重新痛苦地低过头。 她那双紫色的、又带着点蓝色的眼睛,随着抽水逐渐露出水面,像是两颗小小的脆弱的宝石,好像想要发光,却已知道自己无法明亮。 第二十二章 冥途复归的神话 上不见天,下不着地。 活着的水体行在空中,而船在这水体中随之漂流。船头的光亮,穿破了长久的夜幕,照亮了对峙着的无趾人们。他们不知道那“吃掉了阿娜芬塔的怪物”体内,有两双眼睛,正将他们的一切凝望。 隔了一面玻璃,好像隔了一片天地,疏离、遥远,便像是两个世界。 透明箱里的旧水已经抽光了。 阿娜芬塔在湿润的空气中侧过脑袋,在空气中望向窗户,借着对她而言无比奢侈的强光,继续以她过去不曾有过的遥远的俯瞰般的视角,见到自己原本所在的世俗人间。 她说出她的请求后,披毛戴角的人暂时没有说话,她看到他换了根管子。她知道那新的管子会向透明棺引来水箱里的新水。 水逐渐升起来了,很快淹过她没有毛发的光滑的身躯,接着就没过了她的眼球。阿娜芬塔的眼睛,被水洗涤过后,像是两颗沉静的珍珠,在室内的光照下,闪着犹如太阳消失在地平线后时深蓝色的天空的光。 新水的味道,是她所熟悉的。 顾川捏着管子,戴着龙心角,对她说: “你想错了。” 她眨了眨眼睛,思维里流淌着恐惧。 “这里不是一个死者的世界,只是与你们来自不同地方的的生者们所居住的小型的世界。它现在即将向南方飞走。你知道你所看到的水母里的那个发光的大东西吧,这就是你现在所在的地方。” 纵然拥有龙心角,少年人也很难完整地传递自身的知识与感受。因为这受限于无趾人本身的思维水平。与秭圆的沟通顺畅,是因为齿轮人的文明水准极高,有数学,有理学,研究世界,知晓语言的结构,知道上下左右天地四极古往今来,知道万物都有其开始和终结,也知道死亡并非是神来取走人的性命……而是自然规律下生体终将遭受的无情的衰败。 齿轮人已经不逊色于地球工业时代以后的人类。而对于无趾人来说,许多观念是不存在的。 他们甚至没有严格的方向的观念,东南西北在幽冥的世界里对于这群长在幽冥的生灵们来说,并不存在。他们只把各个巨大云体作为他们唯一的方向标。 “我们会朝着云带,却比云带更为遥远的地方,离开这里。” 因此,阿娜芬塔的理解与顾川并不相同。 “我们在那块发光的石头……那么,这里就是死亡的主宰的宫殿……” 她想道。 于是龙心角里读取的思绪很快变幻,顾川看到在她的想象里,死或生号就像是神明的宫殿一样,在云层之中自由起飞,很快深入云端,直与当初他们瞥眼所见到的虹彩的长翅膀的长蛇飞翔在一起,监视全部的幽冥。 死亡与天空的主宰从来不需要抽象,而可以是具体的。 就像地球的神话中,高山上可以居住着神明与仙人,而死亡世界常常就在货真价实的地下,并非什么异时空一样。 至于太阳,自然也是由人拉车,在空中来往的。对于阿娜芬塔而言,死或生号或许就扮演了太阳马车的角色。 顾川不知道该如何纠正她的想法。好在他并不拘泥于这种细节,他选择直白地对阿娜芬塔说: “你可以自由地回归……并且,在你回归以后,可能我们将永远不希望你再到这里来了。” 阿娜芬塔对这句话产生出了很多想象。 “但在你回去之前,我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一些关于你的世界的问题。” 最后,顾川选择了他原本的对于这个无趾人的诉求与想法。 “死亡的主宰……请你问吧。” 阿娜芬塔渴望地说。 “请你稍微等候。” 顾川放完新水以后,便摘下龙心角,转身离开房间。走的时候,他看到阿娜芬塔始终在他的身上,好像是在害怕他永远不会回来。 而关上门后,发光的室内陷入寂静。阿娜芬塔转过头,重新凝望窗外的世界。无趾人们的生活还照常继续,只是其中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一分钟的或者一刻钟的等待,对此刻的阿娜芬塔来说,可能都是同等并且无比漫长的。 廊道上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 阿娜芬塔见到了数张面庞,是这镜子般的宫殿里,生存着的众神。 这是顾川带着初云和载弍、还有死皮赖脸一起跟过来的蛋蛋先生一起来到了这个房间里。 载弍站在少年人的右边,对他说: “她的精神状况确实好像好了很多。” “是的,正如此,我才把你们都叫过来,我们应该也能从她的口中得到足够的关于幽冥的信息。” 对着困索阿娜芬塔的透明棺,顾川恍惚有种自己是个电视剧里藉由严刑拷打无辜百姓得到八路军消息的鬼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吐了口气,他重新戴上龙心角,在其余人的注目下,对阿娜芬塔说: “好了,我有很多想问你的事情,让我们继续吧。” 透明棺里,那母性的无趾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愿意陈述一切。 可惜的是,死或生号上的探索客们很快发现,无趾人的智性,或者说文明的程度不足以让她完整地叙述她应知道的一切。 举例而言,便是数学。 “你们的种群大约有多少人?” 在交流中,少年人问到这个问题时,阿娜芬塔卡住了。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而传来内心不安与恐慌的情绪。 这是个简单的数字问题。 但这个没有文明的世界的人并不存在这一概念。 阿娜芬塔与她的种族可能没有十以上的数字概念。最简单的体现就是无趾人很难数到十以上的数字。 这种无知是彻底的,而不是来源于某种语言的隔阂。譬如说,某个种族的数学思维可能建立在三进制、五进制或者十二进制上,甚至同时基于多个进制……譬如地球的时钟就是十二进制、二十四进制和六十进制的混用。这样的种族,对于十,他们恐怕很难理解,但只要经过换算,便并不难。 无趾人不是这样,他们也有十根手指,他们也能数清楚这十根手指,因此,他们思维也建立在十进制上,但阿娜芬塔就是数不到十以上。 十以上的数字对他们来说,都是“很多很多”的意思,而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用数学学习的阶段来说,阿娜芬塔在数学上还停留于学前班的水准,别说理解负数或者分数与无理数,她也许还无法理解“零”。 自然地、数学的估算,比如说种群的规模大约在百人或者两百人,这种概然的答案,她也无法给出。 她给出的答案是: “很多很多,但没有其他居住在幽冥的部族多,同时与不少幽冥的种族差不多多。” 载弍站在一旁,听到顾川的转述,保持沉默。 他早就知道了这一结果,因为齿轮人与异族们的沟通大多如此。齿轮人对于异族们的研究,从来不依靠沟通完成,只依靠观察。 也基于这个现象,能够与他们完善沟通的两位异乡人,被齿轮人们8最后认定是来自等同的值得尊敬的文明世界的客人。 “不过文明程度的不足,本身也是一种情报。” 顾川说道。 他又靠龙心角问阿娜芬塔: “有长久地住在幽冥一角的种族吗?就是从你父母辈,就一直住在一个地方的群居的生命。” 这是阿娜芬塔能答得出的问题。她心中因无法回答而吊起的不安情绪,稍微平缓了些。 “有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思绪奔腾,想到了在她生虫病之前,她所属的部族曾经乘着水母拜访了一片高昂的云。在那片云里,阿娜芬塔第一次地见到了石头——一种并不流动的、也不柔软的、长辈叫做固体的物质。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惊异不已地抚摸那固体的表面。她看到上面堆着幽冥凝结的雪,她把雪扫落后,用自己的脸颊在上面蹭了蹭。 固体是凉凉的,但不能吃,牙齿会掉。 “那是一块巨大的板子。” 顾川看到了她印象的奔流,喃喃向初云和载弍转述道。 板子与板子之间,遮住了天与云,用顾川的话来说,就是个山洞的样子,里面就居住着许多与无趾人并不同的、身上有鳞片的人。 那时候,他们正在举行一个仪式,围成了一团,向中间的一具枯槁的尸体跪拜。 后来,阿娜芬塔才知道那具枯骨,是这鳞人死后的样子,他们正在举行葬礼。阿娜芬塔与她的部族不被允许参加这一葬礼,因为葬礼上的尸体,是鳞人幼儿的食粮。鳞人的幼儿们已经很饿了,一直在发出哭喊声。 那时的阿娜芬塔也很饿,但她不敢说,因为她正寄宿于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之前冲鳞人幼儿们吼叫的她的同族,被鳞片人揍了一顿。 “鳞片人们应该在那里居住很久很久了,他们应该是在一个地方住得最久的部族。”阿娜芬塔笃信地说道。 顾川不着痕迹地掩盖住自己的失望。 在阿娜芬塔思绪奔流中的鳞人与他们一般悲苦,都是被自然残虐的弃儿。先不说没有地图根本找不到这些鳞人,就算找到了,这些鳞人恐怕也不会知道幽冥的实际情况的。 “那你们就一直这样居无定所地漂流吗?你们有重复回到过一个地方吗?这个地方理应是特异的吧。” “有的……有的……” 阿娜芬塔在想也许那些地方就是死亡也无法管到的领域。 她低下头来,说: “是大火,大火云……那里是很亮的地方,要比这里还亮得多。但我没有去过……我很快就要去了,我们是要去的。” 大火的意思就是发着强烈的光的物体。 阿娜芬塔没有去过那里,因此脑海无法给出其具体的形象。 当顾川问到他们为何而争吵时,阿娜芬塔的头更低了: “我们在争吵去不去大火。我认为我们一定要去……” “去大火是有什么好处吗?” 透明棺里的阿娜芬塔抱紧了自己: “先祖说,我们需要在那里完成一场拼图。” “拼图……”顾川想起了这个词,阿娜芬塔之前对他说过,她要回到她的部族完成一场拼图。 “拼图是什么?” 阿娜芬塔的记忆又开始涌起来了。 她并不知道拼图是什么,只听过部族里的长者说过,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与其他的部族一起定下的规定。 但她知道拼图是为了什么。因为幽冥的食物比大荒更少,为了寻找到足够的食物,部族便永无停息地、一直在迁徙。而路线是有限的,拼图的成败会决定不同部族的迁移路线。有些路线丰茂而安全,有些路线贫瘠而危险。 路线不能轻易地改变,是因为中途大云与大云之间移动的权利并不掌握在他们的手里。譬如水母……无趾人们的力量无法左右水母的飞翔方向,水母只会按着自己的方向飞翔。 很不幸的是,无趾人这一部族,根据长者的叙述,已经走了两次贫瘠的路线。他们在荒芜的世界中,走一条凋亡之路已经走了很久了。 阿娜芬塔的叙述,让少年人感到惊异。 他问: “你们内部会彼此打斗,那么你们是否和别的部族打斗过呢?总该有过吧?” 为了争斗食物与生存。 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透明棺里的无趾人少女身上。她摇了摇头,柔软的有蹼的手抱在她的胸前, 她说: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禁止的事情。我们不能通过斗争解决问题……这是古老的教诲。” 在她的思绪里,部族的长者们坚持这一教诲,他们说参与拼图的部族,都曾是他们的兄弟姐妹。 幽冥的过往藏在一片黑暗里,历史只在少数的生命的口中相传。古老的教诲维系着幽冥神圣的平静,每一个部族都在他们迁徙的路线上各行其路,直到若干时间过后,他们才会相聚于发光的大火之地,用一场拼图的游戏,决定他们未来的迁徙路线。 齿轮人们一直认为,相比起与人沟通,物质的痕迹,才最能说明一切。可惜的是,物质的痕迹,在幽冥之中也不长久。 她或者他们都是世界迷云中的旅人。 顾川没有失约,他确定无法从阿娜芬塔这里得到更多的情报,就选择将这个说不清是自己救下的、还是他所耽误的无趾人放走了。 他们将透明棺运入排气室,接着,打开透明棺的锁,也打开排气室的舱门,接着在水流冲没中,将其往外一抛。 无趾人的少女幽浮在空中,被她的同族惊异地注视。 这种惊异,很快转变成了对于复活的恐惧。 他们不敢靠近阿娜芬塔,但阿娜芬塔却升起了比之前纷争时更多的勇气,她向前走了一步,对他们说: “我是从死者的世界里归来的。长着毛的、戴着角的、死亡的主宰,曾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回答出来,因此,他们准许我复活。” 她看到同族们的目光变化了。 而原本与她一样支持前往大火进行拼图的无趾人则突然兴奋而高亢地说出了一句阿娜芬塔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语: “阿娜芬塔是通过了死亡的考验的圣者。” 第二十三章 大风 雪片在人们休憩的时候,又变多了。 而之前他们曾经过的蟹状云与蟹状云的飘雪已经成了他们身后一个看不见的小点。在云与云之间弧状的光迹,偶尔震烁了他们面前的云的轮廓。无边无际的云倒映在水体之中,迁流变幻,光影迷离。 少年人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借着死或生号的探照灯光,看到窗外的世界起了薄雾。光线在雾里,漫反射成无边无际的一大片。 吞下死或生号的梦生水母的水体由此便像是清澈的湖水之中、倒映着一轮明月。在他用木头与兽刺毛做成的牙刷刷牙的时候,湖上下起了雨。 纷纷扬扬的雪片从比数千米或者数万米更高的高空吹来,累在了水母们的体表。随着雨势变大,更多的雪片,从它们的身下,也就是低空的、探索客们不太关注的云中,被风抬起,迟疑地、缓缓地飘到了上头,撞入水母的体内。雪片在水母中漂流,一会儿便被正在水中游动着的无趾的少年人们捉在手中。 他猜测云带已经极接近了,或者说,死或生号已经来到了云带的外围。而那薄薄的阻挡视线的雾便是云带与非云带之间的过渡层,是某种潜在的对于未来情况的暗示。 顾川稍微吃了一点热的东西,检视过他们的食物储备后,稍微安下心来,再往外部观察总室走去。 那时外部观察总室是初云值班。 每次初云值班,她一般都是坐在椅子边上,靠在桌沿,而用左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对着门吝啬地只露出半个侧脸。至于她洗干净的光洁的正脸,与她灰色的剔透的双眼,总是一直一动不动地观察窗外缓慢变动的风与云与水与雪与雨,犹如一个耐心的钓客,或者一位热情的数据的收集者。 这次也不例外。 顾川一直猜想纵然是层层相盖的单调的云,她也感到珊珊可爱。 他叫了初云一声,初云就转过头来,看向他。 少年人寻常地打招呼道: “外面有什么变化吗?” 她眨眨眼睛,先是微微张开了嘴,像是从某种醒着的梦中惊醒了似的,然后便笃定地、清醒地说道: “有一点小小的变化。水里有一些地方,变深了,无趾人聚了过去,他们在喝变深的水。” 原本水母体内的水是无色的。 可是在初云值班的这时候开始,她看到远处几个水母的水体的色彩发生了变化,发一种浅浅的碧绿色。 而有十几个无趾人便穿过了水母与水母贴着的皮肤聚到发碧绿色的水母的体内,他们好像在喝水。 顾川对这现象并不慌张,前几日对阿娜芬塔的追问中也问了他们在水母中如何进食,阿娜芬塔的回答,经过他们的讨论,是可以解释这一现象的: “他们应该就是和之前她说的那样,是去吃那些水了。” 梦生水母的体液颜色变深的时候,对于无趾人们来说,就变得更好喝许多。 初云完成了值班的任务,但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等顾川坐到她身边,她就问道: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知道这种水会更能喝呢?何况,他们第一次来到梦生水母体内,应该是不知道这水能把他们救活的吧。” “这谁知道呢?”顾川说,“但肯定是过去曾有一个勇敢……或者被迫勇敢的无趾人,因为各种原因来到了水母体内,并靠喝水母的体液维生,从而向他们的种族传递了这一消息。” 至于这透明的活着的水体们,维持这个状态恐怕已经有数百年了。 在数百年前,这些人种的先祖或许是面对灾难,或许是为了探索,就已经借着这活着的水体在空中旅行。因此,他们达成了一种和谐的合作关系——无趾人们会代为清理水体中生出的许多杂物。 这种颜色的变化,顾川猜测,来源于水母体液内细菌的滋生,用地球的语言来说,或许可以叫做富营养化,或许可以叫做微生物的大量繁殖。 但对于探索客们而言,却是一个危险的处境。 因为,他们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从幽冥中得到多少补给,所能见到的生物的进食方式都与他们已知的世界并不相同。 “也许,之后,我们也得尝试看看这种体液……是否能吃呢!” 少年人,在风云变幻的窗前,苦笑道。 物资总是不够充裕的。齿轮人的技术只是解决了能源和清水的问题,但他们没有肉的生命的事物要求,他们维系生命所需要的油储量很多,载弍自称他到死也用不完。可那种油,齿轮人早在与异族建立奴隶贸易市场时就实验过,肉的生命是吃不了的。 初云不讨厌吃奇怪的东西,当然味道好就更好了。 她说: “应该还够很久吧。” “确实是够很久,足够我们这么长的旅程再来一次、甚至两次啦!但还是不知道能不能出得了这幽冥……水母移动的速度不比死或生号慢,但到现在为止,幽冥好像也看不到个尽头。而幽冥的尽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也许是个通向无底的无限的深渊的大瀑布也说不定。” 少年人说道。 他的比喻,来自于他的地球的电影小说学知识,结果却叫初云想入迷了。 “一个无底的深渊,会通向哪里呢?” “为什么要通向哪里呢?”顾川说,“也许,它就是没有底的,无限长的,所有的东西,都要往里面掉,结果掉上不知多少千万亿个节气,也掉不完呢?” “可是这样,我们所有的东西不都掉进去了吗?” 对未来忧虑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探索客开始专注地讨论起顾川臆想中的无底深渊的事情了。 “也许,它注满了水,只有比水重的东西,才会往下掉。”顾川一本正经地说道,“而且你看天上下雨,它是不是就是从另一个无底的深渊的上面掉下来的!” “哦,对……”初云一下子懵了,眼睫毛颤了又颤,但她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可是假设水会像下雨一样掉到无底深渊的某个地面,那它不就不是无底的了吗?” “笨蛋!” 少年人感到轻松,而愉快地微笑了: “无底深渊的空中可以悬浮着一些载着人们的孤岛啊!但它们不是地面,就像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板,是上层,可以通过楼梯往更下层去一样,就这样,一层下面还有一层,无尽的世界无始无终。” 说着,他还跺了跺地板,示意这地板下藏着另一个世界。 “诶……” 初云惊异地出声了。她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认真地赞同道: “你说得很有道理。” 说完,这少女自顾自地露出笑容,是她正为自己收获的新的知识以及一份有趣的想象感到喜悦。 等到载弍过来时,初云已经到了准备睡觉的时间。她的睡眠时间非常固定,因此,其余人……要是排除什么时候休息都可以的载弍,其实主要也就是顾川和蛋蛋先生的排班迁就了初云。 初云走后,载弍问了他们在聊什么,顾川也不隐瞒,大方利落地一一说了。 载弍不关心他们对于幽冥尽头、或者无底深渊的想象,反倒比初云更关心这两个肉的人的食物的问题。 “你走之前,是不是没想过这点。” 顾川说: “我是想总归会有点……小岛,就是漂浮在水中的陆地,也许长着点草啊,可以吃的,或者水里游着空中飞翔着点动物,也是能吃的。谁知道,幽冥之中,我们现在见到的动物有三种。” 一种是梦生水母,几乎全部是水。一种是影子……压根不知道是不是生物的东西。还有一种就是无趾人……不管能不能吃,但他们不可能吃会说话的生命。 这是他的小小的不需要说的原则。 载弍又说: “这是不是就是你没有考虑雇佣无趾人的理由?” 顾川抬起头,惊诧地看了载弍一眼。 载弍慢悠悠地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看着顾川,敏锐地说: “因为你之前一直在考虑找齿轮人,或者大荒上的异族人,随你一起远出幽冥,不是吗?但你对阿娜芬塔,没有提出这个请求。” “对阿娜芬塔不是。阿娜芬塔向我展现了她……强烈的使命感,因此,我没有想过。” 顾川望向了窗外,流动着的云朵。 “对其他的无趾人,你已经说到了答案。” 幽冥的面积,可能远超大荒或者日照大河流域,用地球的譬喻,那便是太平洋与几座小岛的区别。 但谁知道,这么广阔的幽冥却荒芜到了极点。其中的生命进食的方式千奇百怪,而肉做的生命甚至找不到新的粮食。 他又补充道: “现在,只有找到准确的补给源,我才会考虑请求更多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还是说,你觉得现在我们的安排不好,需要几个帮手吗?这也确实……可以考虑。” “我不像肉做的生命那么脆弱,你不用顾忌我。” 载弍摇了摇头,说: “我想问你,你有想过退路吗?” 顾川没有问退路是什么,只答道: “我有特别的想法,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一定会考虑的。” 他们都不知道彼此所说的是不是彼此想要的。 桌子上的指南针静默地指着船的最前方,为他们指引幽冥之中神秘的方向。 说来,指南针,原本是向上偏斜的,如今再看,却在向下偏斜,好像真正的南方正随着水母一起在空中转移。仿佛方位不是一个表面而有其高低之分。 谁也不知道指南针究竟指着的是什么。 只知道随着水母继续往南飞去,他们目前的世界,飘雪下雨之后,又开始刮风。 风连雾漫,到处都是看不清的模糊一片。原本柔软的静默的雪花一个个夸张地飘起,仿佛子弹般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射动。所有云的轮廓都在狂舞,空中响着犹如雷吼的声音,而电闪的弧光曳迹,绚丽疯狂。 这次的刮风不比塔状云生成时猛烈,但也能让水母体液震荡不已。探索客们观察到几十个梦生水母靠得极紧,皮肤与皮肤几乎全部粘在了一块,形成了一个更大的水团。 它们彼此依偎,在暴风中前行。 似乎是为了躲避风向,水母团的移动轨迹犹如鬼魅,逐渐捉摸不透,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没有个定数。 而它们的体液同时暗流汹涌,波涛怒起,形成了类似潮涨潮落的现象。 “它们抱团后,移动太快了,水跟不上他们的运动了!” 十几道暗流冲击死或生号。死或生号这种极重的大物的位置也不能保持稳定,而是被浪花拽到了更靠后的位置。 底下,水车与水帆们随着水母的动荡,也重新活跃起来,想要脱出水母。 “现在,幽冥物质的浓度足够吗?” 顾川在船头急急问道。 “难以定论!” 载弍答道。 “那、快点压制水车和水帆!别让我们掉下去了啊!” 船内的探索客们匆匆行动起来。 窗外更脆弱的无趾人们同样紧张。 他们之前分散到了各个水母体内,摄食变深色的水,如今,一个个重新游回最中间的水母,也就是死或生号的附近,想要借死或生号的明亮照亮他们的周围。 而那时,阿娜芬塔无疑是他们中的明星。 “大家手拉着手!” 阿娜芬塔大声疾呼道。 “这是先祖留下的教训!” 没有人比阿娜芬塔更了解先祖的教训,她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和族中的长者在一起,每一条经验教训,她都依靠自己先天优秀的记忆力牢牢地记在她的脑海中。 也因此,她最为坚持全族一起前去完成拼图,变更他们的路线。 近处的人们很快听到了她的话。 “是那个被死亡世界的看门兽吐出来的人!” 如今,所有的无趾人都认识阿娜芬塔,知道她是被死或生号放出来的雌性。他们对死或生号是死亡世界的入口深信不疑。 在死亡世界的看门兽的目光中,这群无趾人也都想起了先祖的教训,连忙找到近处的同类,手拉起手,在漂流变动的水中,好一起飞翔。 彼此拥抱的人们在浪汐里与自然搏斗,而云与雪与水,则从他们的肩膀边上犹如刀割般地冲过。 现今的世界一片昏暗。 可他们坚信,他们的前方,云不见底的深处,一定拥有着曾被预言过的大火与光明。 第二十四章 大火 大风腾起千万丈,随时能将圣者们绞为碎片。死亡世界的守门兽在空中飞旋,同样对圣者们虎视眈眈。好在智慧的圣者们,敏锐地认识到守门兽贪婪的目光可以照亮水中风中的景象,便将之作为他们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依仗。 前方的云雾依旧绵延,见不到任何生机。 探索客与求生客们,很快发现飘飘渺渺无所似的雪花里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杂物。 这些杂物,一开始还很少,但随着风水的变幻与转大,便有很多,穿过了水母的身体,噼里啪啦地撞在死或生号,与无趾人们的身上。 有些像是金属的小片,有些则像是曾经与他们的身体一样柔软而已经腐烂了的肉,像是手臂的、或者……翅膀的东西。 后者发着臭味,并且有一片顺着水流砸到了阿娜芬塔的头上。 阿娜芬塔的两手一边抓紧一位同伴,她不能松手,只能在水中摇晃着头,把这尸体碎片从自己的脑袋上甩走。 里面冒出一些虫子,随着腐尸一起飞散在水流后。 阿娜芬塔的眼睛再度能看到周围的景象了,她看到与她握手的一个同伴的脑袋飘出了一些粉红色的东西…… 那是她的血。 就在刚才,一块腐尸砸中了她,而一块坚硬的碎片则砸在他的头上,切开了他的面颊。他在痛苦不安地嘶鸣,好像临终前的苦难祷告。 而他的血则在波澜万丈的水中弥散开来,气味钻进了其他无趾人的鼻子里与嘴中,让记得某些古老教诲的无趾人心思灵活起来。 “他还行吗?” 有人问道。 这个问在无趾人之间有特别的含义。 假设那人“不行”的话,那他的尸体绝不能旁落,而会被他们在腐烂前尽快地吃掉。 当时,阿娜芬塔没有多说话,只是遥望着远方,寄她最多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大火’,无趾人世代传说之地。 但当代的无趾人们完成过这一次旅行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曾经走过这条幽冥迁徙路径的长辈们都在那永无止境的生存与觅食之中化为无人知晓的枯骨。 包括记忆力最好的阿娜芬塔在内,大多的无趾人们已经忘却了那些长辈的形象,他们自然也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或者母亲是谁,如今又埋在哪里。 阿娜芬塔已经活了很久了,她现在已经是适龄生育的无趾人,算是岁数很大了,但身体还非常健康,甚至挨过了一次死亡。等到她确实地生下孩子后,她大概还能活到那个孩子长到她一半高的时候。 死亡是远期的无意识的恐惧,而饥饿是近期的有形的急迫的恐惧。 在水中遭到碎片肆虐的阿娜芬塔下定决心,一定要从拼图中胜出。 那时,她看到了云层深处,露出了点如火烧的光。 火烧的光,在云的边缘,染出一片朦胧的紫色。紫红的云霞,与她的双眼是同样的色彩。 而水母体内,物质的风暴还在加剧。梦生水母皮肤所具有的某种选择性透过机制,接近失效边缘,因此杂物不再从中被排出,而囤积下来,在浪起浪灭、暗流汹涌的体液中,撞击其中存在的一切生物。 死或生号的船体之坚硬,远超落日城一切木船铁船之属,自不怕撞击。 怕撞击的是水车与水帆。 水车与水帆运动得更为激烈,好像在与水母,与全部的这些实体的物质做搏斗一样,要升到无水也非固体的空中。 顾川、载弍、初云、蛋蛋先生,还有那个齿轮机助手,都聚在最下层,按照玻璃书上的说法,开始压制水车与水帆的运作。 他们将原本在尾舱的箱子,搬了几个上面有标记的过来,将其中的燃料倒入齿轮人的焚化炉,又推动齿轮。 “没什么效果啊?” 顾川肉眼看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他心急如焚。 载弍平静地: “稍等。” 不一会儿,焚化炉就冒出小小的火苗来。这火苗很快沿着玻璃金属,抵达了探索客们所看不到的墙内的分流管中。 船体的跌宕震动,叫他们几乎站不稳身子。 顾川抓着门把手,注视巨大的透明器皿,里面所有的水车与水帆都在纠结不安,它们缠结的根系一路连到上层,而几乎撑满了这比标准游泳池还大得多的养殖空间。 原则上,上层也可以对下层进行控制。不过他们无法放心,因此都到了下层亲自操作。 火很快顺着管道,从一条玻璃棺中,烧进了透明器皿里,过度生长的水车与水帆立刻就起火了,火光霎然就照亮了探索客们所在的一侧,墙壁辉辉发光。而死或生号的动静,便随之变小。 震荡不再剧烈。 几个人都能站稳位置。 “这就算是好了吗?” 水煮蛋大声问道。它现在被齿轮机助手抓在空中。齿轮机助手有些嫌弃这颗蛋,摇摇晃晃,就是不安稳,于是这颗水煮蛋,也烦恼到了极点,简直是在坐大牢。早知道,它就呆在睡箱里,坚决不下来了,随便这几个人怎么折腾了。 载弍说: “应该说是好了,水车与水帆的控制简单。” “困难的在外部恶劣的环境呀!” 顾川忧虑,一边说,一边接下这颗蛋。水煮蛋被年轻人抱在怀里,而年轻人脚步不停,领着众人重新奔赴上层。 而那时,他们也才看到了与阿娜芬塔还有无趾人们所见到的相似的景象。 “那是什么?” 年轻人喃喃自语。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的眼中倒映着的前所未有的光亮,仿佛从黑夜猛然回到白昼,又像是乌云拨开,重见天日。 那时一种火烧似的明亮,照亮了云朵的边缘,使得原本灰暗朦胧、诡异莫测的轮廓瑰丽灿烂,居然如金镶玉嵌,美丽非凡。金红色的霞光,光辉万丈,直将死或生号的表面都照亮了。 久居黑暗里,复得返光明,居然让年轻人感到几分不详。 当时只有初云,讷讷而诚实地说出一个他们都知道的答案: “阿娜芬塔,那个无趾人说过,这是……” 大火。 在她的叙述中,在她古老的口口相传的传说中,是比死或生号的内部更加明亮的大火。 至于幽冥深邃的过往将来,便再一次地对探索客们露出其神秘莫测的只鳞片爪。 无趾人们照旧在水母中抱团,纷纷乱乱的碎屑无边无际。水母群们继续南飞,逐渐飞入云带的深处。 云带的宽广,深不知处。 想要知道云带的存在,必定极为远离云带。而一旦接近了云带,便包括全身全体在内,尽数没入其中,接着见不到任何其他的世界。 因此,远离云带的人们是决计不会知道云中可能藏着一个光明的天地。 根据阿娜芬塔的叙述,水母群的迁移路线,人力不能轻易改变。 换而言之,它们的迁徙或许是遵守某种探索客们所还不知道的常理。而梦生水母们的路线,同样按照阿娜芬塔的叙述,可能已经持续数百年了。 这种现象本身已经保证了某种底限的安全。 因此,不论是无趾人,还是探索客们都无需太多的忧虑。 他们所要担忧,仅仅是他们即将见到的一切。 水母飞进了云带的深处,而光明便更为彰显与熠熠。原本的乌云与灰雾,一时之间仿佛从黑夜到了白昼,尽数发出火焰般,接近紫色、粉色、或者红色的暖洋洋的光。 天上是白云,底下也是白云,他们在白云之间穿梭,好像正穿梭在一个太阳所照耀着的世界里,在类似地球白昼的曼妙的云天之中自在飞翔。 而水母群也是第一次如此明亮地将它们透明的躯体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探索客们看到那数十只正在回到原本若即若离状态的水母像是漂浮在空中一个个吹出的泡泡。 泡泡在太阳下会闪烁五颜六色的光泽。水母比泡泡要深沉,它们身体的深处是实体的,是充满液体的。 接近透明的液体反射光明,犹如一片可以见到底部的清晰的湖水。 而水面微波荡漾,天地之间的云彩,倒映水中,不尽变化,随着光线折射的变动,有时深红,有时发紫或发蓝,那是一种无边宁静的美。 初云被这样的景象吸引住了。 她想起了落日河畔的黄昏与云彩,还有她的第一位医生对她说的云的美好。 顾川稍后才发现桌上指南针的方向回到了原位,不再偏斜。 当时,他只是喃喃自问: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发光呢?” 纵然梦生水母终要将他们载往,但他已经迫不及待。 顾川径直打开望远镜,于是望远镜的机械手就拖起他的身体,让他安坐其上。接着,他就开始调焦调距,直到万物适合。 射光六作为先导,径直穿过云蔼,为他指向真相所在的地方。 等到镜片之中模糊的世界变为具体,原本红色或橙黄的小块,细分为足以看清的真相,他便看到了…… “火。” 年轻人不可思议地说道: “真的是火,火在向下燃烧。” 宏大的火焰正在向下燃烧,冒出无数的火星点点,散入云烟。而绕着火焰,所形成的云带,即是幽冥史上前所未有的横贯东西的大漩涡。 这里的气流并不向上或向下,而是向左和向右,绕着火焰引动无边的云雾。所有的幽冥物质的流向都是因火焰发生了流变。 “火焰,那燃烧火焰的是什么?没有任何物质能支撑这么大的火焰的燃烧吧?” 载弍问道。 顾川原本想要告诉他太阳也是某种火焰,也是一种能量放出的现象,但他转念不言,只是默默地抬起望远镜。 火焰是向下燃烧的,那么火焰的上方是什么呢? 他看到了一片由无数的金属、玻璃、木头、或者水、种种不同的物质所组成的说不清形状的东西。 他不知道其中的一些是什么,但他可以看出其中的另一些是什么—— “我记得第六册的玻璃书中,写过你族上一任的船和我们的船是极相似的,但还要更大一点是吧?” 载弍知道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这个,他急切地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片船的墓地。” 顾川说。 里面有齿轮人过去的船,和变色石混在一起,在火中发着妖艳的光明。 而水母群正向船的墓地飘去。 接着,年轻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而对着望远镜看得更仔细了。果不其然,他看到齿轮人过去的船有水母濡湿的痕迹。 并且……这种濡湿的痕迹非常新,比它发旧发损的痕迹更新。 载弍迫不及待地对上望远镜的目镜,顾川让开,则恍惚地说道: “我们的探照灯是不是已经关了?” “是的。” 初云答。 一个真正光亮的世界不需要人为造出的灯光。 “那我们可以准备准备了。”他望着外面的世界,冷静地说,“恐怕我们,即将要被水母们抛弃。” 话音未落之际,死或生号确实失去了某种被水母拽在体内的阻力,而开始倾斜,主动地远离水母的中心。 “这……为什么啊?这也太怪了!” 蛋蛋先生大喊大叫道。 少年人深深呼出一口气,说: “这是因为我们只是水母一盏临时的灯呀!现在,我们的灯关上了,它们以为关上了,而它们有了更亮的灯,就以为它们不再需要我们了。” 在幽暗的世界里,一切光明都叫生命喜欢。 只要这个生命还需要用光照亮他们的前路,叫它们能够看到世界的模样。 而显然,幽冥世界之中,眼睛这一器官没有被彻底抛弃,拥有视觉的生命对于纯粹盲目的生命无疑具有某种压倒性的优势,哪怕看不到颜色,仅仅只是能分辨明暗,也足以在生命之路上得到自然选择的青睐。 水母们也不例外。 基于此,能够明晰物体的光线便依旧重要无比。 也基于此,死或生号之所以被水母吞到腹内,并不是一个偶然。水母们是因为死或生号在发光而主动接近了死或生号,接着,将死或生号吞入体内,充当了某种照亮前路的“器官”。 这种被吞入的发光器官的存在,似乎成为了水母群的至宝。因此,大量的水母都围绕在中央的发光水母附近。 如果死或生号探照灯不灭的话,或许会被水母们代代相传,成为它们重要的光源。 可既然灭了,它们就以为死或生号不再具有发光的性质,而将舍弃死或生号。 就像它们在过去,捕获了齿轮人上代已经沉没却依旧发光的船,直到齿轮人的船不再发光,而被扔在这里一样。 “而且这群水母,绝对是知道水车与水帆的性质,所以拿捏得绝对准确!” 水车与水帆的运动再不得到水母的抑制,而开始肆无忌惮地排水。 少年人的话没有说完,死或生号猛然倾斜。 这是死或生号已经脱出了中央水母的体表,被围在旁边的水母像是接力般地弹开。 于是整个船体被迫在水母与水母之间发生跳跃,撞出许许多多体液的同时,再也无法抑制地、笔直地往大火之上、船的墓地坠去了。 第二十五章 被围观 在苍穹之中熊熊燃烧的大火,明亮了全部的云野,好像一道不可越过的火墙。 远远看去,只是一团巨大的火焰。等到被迫接近了,挑战者们才知道它的庞大足以占据人们全部的视野,仿佛他们正身在数十层的高楼,隔着窗俯瞰楼下无边无际着火的大地。 而大地的尽头,天际线的他方,水母们继续他们慢慢悠悠的飞翔。这群遵循着某种本能活跃的生物沿着与死或生号坠落不同的路径,从侧边绕行大火。火光映照万物,水母们便像是从皂水里吹出的泡泡,色彩缤纷,绚烂梦幻。 光与热提供给它们以前所未有的温暖的环境,它们便第一次地展现出探索客们所从未见过的变化来。 它们原本皮肤只是紧紧相贴,如今,却像是在温度下突破了某层壁障,彻底交融到了一块儿。 彼此的体液便完成了某种玄妙的交换。 只在靠近大火时,梦生水母才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等到这种变化走过数个阶段后,它们便会再度远离大火。 或许是因为只有在这种变化时,它们才需要如此足够的温度与热量。 这种生命周期的循环,对于梦生水母们来说,已经维持了数百年,或者有数千与数万年了,肯定要比无趾人们存在的历史更长。因为无趾人们的先祖,必然是后来才在大火上望见了周期性回归的水母,而逐渐发现乘行水母们是一条具有可能的的迁徙觅食之路。 那时,少年人漫无边际地想道。 再接下来的水母的事情,他并看不到。 因为死或生号已在空中翻转,至于视野自然不同。火烧黄昏的天地从死或生号的窗边翻过,而水母们则消失在窗户的左侧。至于窗户的右侧,则是熊熊向下燃烧的大火不停地涌入他们的视野,直到占据探索客们全部的眼帘。 火焰的世界,绚烂的红光,犹如最深邃的夕阳与晚霞。 死或生号继续在空中飞行,而无边火焰地颜色便步水母们的后尘,同样从他们窗前的视野中擦过。连绵不断的钢青、灰白与棕黄的颜色便随之进入了窗的视野。 那是是在“大火”之上的“大地”。 他们即将与这片大地发生一次碰撞。 在这空中,人们插翅难飞。 唯有载弍并不慌乱,他抓住望远镜的支座,自傲地说道: “相信我族的技术。上一代的沉船,绝非是因为一次简单的碰撞而已。” 他的想法和顾川一样。 少年人抓紧了望远镜伸出的机械手,说: “是的——我相信你们。” 近乎实质的风雾从船体的周边切过,呼啸的燃烧,与飞溅的火星,还有越来越近的天地。 接着,便是一声砰然巨响,死或生号被迫硬着陆。 齿轮人特制的船体就这样与金属、木板、玻璃、泡沫、土壤、沙子还有其他茫茫多说不清是什么材料的复杂而崎岖的地面轰然相撞,引得灰烟滚滚,碎屑四溅而尘土飞扬。 碎渣子的黑色的雾腾向空中数百米,与白朦朦的雾与云交融在一起。 安锁的箱子在原地震荡不已,柜子里的玻璃书与柜门柜座发生来回的撞击。 外部总观察室也不好,年轻人一脑袋撞到墙壁上,全身发麻。 好在如今顾川体质过人,只深呼吸几口气,便回过气来。他看向周围,众人无碍,只有蛋蛋先生倒霉得摔出睡箱,好在被螺旋桨齿轮机接住了。 死或生号确实并无太大异处。 被撞击的地表则出现了一个骇人的大坑,死或生号如今就沉在这个坑里。 这个现象基本可以坐实,齿轮人上代的舰船,必然是因为其他的理由而在幽冥的某处坠毁。 再结合梦生水母的行动,这舰船也必然是之后探照灯仍在发光,而被水母当做灯来用,从而带到了这里。 外界的声音余响不绝。那些地里的玻璃渣子、沙粒、木板与金属柱子很快倾落,填满了被撞击出来的坑,一路堆在死或生号的窗户上,像是一幅抽象的画。 “你看,是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载弍说。 “是的,确实了不起。” 少年人由衷庆幸他所乘坐的是齿轮人所制造的战舰。 但现在,他们没有余裕进行商讨。很快,三人约定,一起开始从内部到外部开始检查全部的船体。 而之后,载弍是有搜寻齿轮人上代船只的想法的。再之后,探索客们要考虑的则是如何离开这片古怪的悬空大地—— 死或生号搁浅了。 无趾人们注视了死或生号搁浅的全程,有个瘦小的无趾人说这是死亡的巨兽睡着了。 这话莫名给他们鼓起了一点勇气,他们很快来到水母群的最外侧,等到水母绕行大火一周,接近顶上的船墓的时候,他们便一一从水中跃出,而现跃出的强壮的无趾人接则应后跃出的柔软的无趾人。 最终,所有的还活着的无趾人在他们上代已经死去之后,再一次地来到这片神秘莫测的土地。 “我们好像是最先到的?” 阿娜芬塔想道。 她柔软的脚掌,轻轻地盖在坚实的混合的复杂的土壤之上,有些与水与云与气所不同的刺痛。 这里的一切对于它们都很陌生。 只有沉眠在空岛边缘的死亡巨兽让他们感到很熟悉。 他们认为死亡的守门兽没有任何损伤的依据在于死或生号的体表没有伤痕,在光照下反射着熠熠的明亮。 这不像死亡,这格外光鲜。 阿娜芬塔凝视死或生号许久,她第一次见到吞下了自己的这东西在阳光中的样子。她的朋友,一位叫做古丽苏的雌性问她: “我好好奇,阿娜芬塔,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啊?” 阿娜芬塔开始回想: “两个有毛发的怪人,一个狮头人身的人……还有一个个浑圆的混沌的东西……还有……死亡有好多形象。” “那真是顶顶奇怪的了。” 古丽苏想象了一下它们的形象……她的想象与阿娜芬塔所见到的实际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将有毛发的怪人想象成了类似触手怪的多毛东西,又将狮头人身的人想象成了一个趴在地上行走的长着狮子脑袋的跪立的东西。 她抖了抖身子。又问: “死亡又是询问了你什么问题,才让你从死亡的门口离开的?” 阿娜芬塔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说: “死亡问我,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的人,我没有回答出来。它却并没有不满意的样子。” 古丽苏侧目了,突发奇想道: “也许你这样的回答才是正确的。” “为什么?” “因为人数不是固定的,我们有同伴已经怀孕了啊!这样,一个人是算是两个人呢?还是一个人呢?” 古丽苏数手指已经数不清了。这是无趾人之中最喜欢玄妙想象的家伙,她笃信而兴奋地说道: “因此,生者的数目是一个不确定的词,它会随着人的不停的出生而不停变多……所以真正的答案是……是……” 当时,她并没有想出来。 因为那是个过于抽象的、超过当时无趾人文化水平的词语。 不过很久很久以后,她的后代为她想出来了那个词。那个词的意思是“无限”。 “但总之,要是你回答出一个具体的数目,那就是答错了啦!” 阿娜芬塔尽管听不太懂,但莫名觉得自己恍然大悟了。 没有食物的无趾人们不能长久地停留在一块。他们四五作群,分散开来,像他们的先祖一样,开始小心翼翼地在这片土地上探索,有的挖了挖土,有的则拨开了瓦砾,还有的大胆,站立在一块横插大地地玻璃般的镜面之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冲自己的影子大声吼叫起来。 但他们很快就发觉了这里的贫瘠。 “这里什么吃的也没有。” 一个饿极了的无趾人舔了舔一块玻璃,却只划伤了它自己的舌头。 “很冷,不能吃。” 无边的光亮对于久居昏暗的种族感到刺眼,但意外的是他们的眼睛并非是不适合这种明亮的。干燥的空气让无趾人感到萎靡不振,但同样意外的是他们的皮肤好像也不抗拒干燥的空气,只是更喜欢湿润罢了。 只是没有食物的传说中的“大火之地”让无趾人们忧虑而烦躁,在这趟旅程中,他们死去了两个同伴,这种不安让那些族内强壮的、意见不同的无趾人又要争吵起来。 阿娜芬塔原本是受虐方,但“从死亡世界回归的人”这一身份为她盖上了一层神圣的阴影。当时,她只是原本一样呼喊道: “先不要再吵了!先祖的教诲是不会有错的!” 结果,众人安静了下来。 这现象,是阿娜芬塔自己也从未见过的。 阿娜芬塔被众人的行为吓到了。她感到紧张而惴惴不安。但大伙都看着她,好像都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她畏畏缩缩地说道: “我们只需要寻找,应该很快,就会就能遇到其他要进行拼图的人。” 她那时还没有意识到信服来自于权威,权威来自于深不可测。 她只见到众人听信了她的话。 无趾人们很快来到一块巨大的玻璃幕墙旁,那是并非出自于齿轮人之手的造物,在这里遂古地停留。 岁月似乎没有在墙体上留下任何的变化。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一个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的与它们并不相同的人。 他也没有毛发,但身体要比所有的无趾人都要壮实,或者说肥胖。身上披着一些奇怪的布料,裸露的肤色四肢偏黑,而腹部偏白。他的双手比较短小,而脑袋浑圆。 那人也看见了它们。 “支系?” 无趾人们并不懂支系是什么意思,他们已经脱离幽冥的社会太久。当时,无趾人们皆噤声,只阿娜芬塔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我们是来参加拼图的。” 他们的语音可以追溯到同一个先祖,尽管现在已经具有微妙的声调与音素的差距,但他们是彼此听得懂的。 那胖人就懂了: “你们是长斑点的支系,过来吧,拼图还有一段时间才要开始。” 强壮的无趾人自顾自地跟了过去,阿娜芬塔想了想,就和较瘦弱的无趾人们一起跟在他的后头。 “你们应该感到幸运。” 走在前面的胖人瞥了一眼远处那落在地表的死或生号。 庞大的还鲜活的金属船体,与船墓中已经死去的东西,看上去并不相同。 他已经从无趾人这里得知了那是个死亡看门兽的消息,他不是很在乎这个,幽冥总是有很多伟大的生物出没的。 “因为很早以前,我们共同的先祖,制定了这一计划,为的是防止我们彼此伤害。” 他迫不及待地开始向这群新来的无趾人炫耀他的学识。 而无趾人们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了一个像是死亡的守门兽一样巨大的钢铁“尸体”的破口。胖人说,那是他们作为共同的“人系”所要聚会的地点。 而那时,探索客们才刚刚完成对死或生号内部的初步检查。 巨大的船体,让少少的三个人忙碌而狼狈。 但每一处都要检查,这就像一艘真正的船,任何一处的漏水都可能造成全船的倾覆。 三个人约定好轮值的时间,两个肉做的人吃了点东西,就准备休息睡觉了。 顾川狼吞虎咽的时候,瞥了瞥窗外。这一瞥让他出神了。 他问道: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里很古怪?” “是很古怪,整个幽冥都和大荒完全不同。” 载弍正在重新翻阅玻璃书。它的狮子外皮被它清洗了一遍,因此毛发都垂下来了,静静贴着他机械的轮廓。 “也和落日流域完全不同。” 初云喝了一口水,望着水里自己的影子,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川说,“我的意思,组成这片火上的岛屿的物质,好像都是……唔……无机物……” 没有任何有机的迹象,不柔软,也无生命。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船的材料。 最多的有机物,可能要算是木头,但木头也是很少的,而且好像已经烂完了。而木头烂完了,好像也没有见到虫豸的痕迹。 沙粒、玻璃、金属、盐还有各种各样无机物混在一起的土壤里……没有草根,也没有爬行着的小虫,没有长苔藓,也没有其他任何说得上自己会动的东西。 这种发现,让他感到不安。 不过等年轻人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眼窗外,就知道他昨天的猜想连对了一半都算不上。 这里有人。 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人正在不远的地方,可能是玻璃墙边上,可能在一个塌陷的金属板下,也可能是岩石的背后,或者趴在小坑中。而他们所做的事情也都相似。 他们都在观察死或生号,好像正在观察一个不期而遇的洪荒的猛兽。 他们见过齿轮人的舰船,但那只是破碎的残片,如今他们第一次见到完整的舰船,还看到天色深邃苍白,被大火照亮的云雾,落在死或生号的轮廓边缘,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至于船体依旧洁净的黑玉般的表面,在黄昏鲜红的色彩中,则仿佛流动着粼粼的波光。 第二十六章 拼图 无趾人们在胖人的带领下,进入那破洞口。 外面是倾塌的无机物,里面有歪歪斜斜的台阶,火光映照着墙壁,洞壁上有古老的人留下的绘柄。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长蛇,看到了鳞甲,但既非是长蛇也非是鳞甲的东西,在洞壁延长。 在无趾人中最为强壮的人,叫做巴图,是位雄性。 巴图学着胖人的用词问那胖人: “已经有其他的人系抵达这里吗?” “你们不是最早的,肯定也不会是最晚的。” 胖人说。 “那我们来得恰到好处咯?” “都差不多,大家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回到这里。要么就是来不了,因为大风啊,水母啊,各种各样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嘛……来来回回总有个周期性的变化。周期合到了一起,就都遇上了。” 胖人说出了一句他们种族传递得面目全非的古老箴言。 路的尽头,有人牵着一条披甲的多节多足的虫类。那人与无趾人们一样,没有明显毛发,但他的脑袋上有突起的类似犄角的硬骨,是他独一无二的特征。 角人看到胖人就说: “你领着的是新来的人系吗?” “是的。他们的特征是长有粉红色的鳞状的斑点。” 胖人答道。 披甲虫绕在那角人的身边,冲着阿娜芬塔与古丽苏他们吼了几声,等到角人殴打它的头部时,它便发出惊惶的声音,再随着几声怒斥,就安静了下来。 悠悠的火焰在黑暗中洞明,被驯服的虫豸的目光则让新来的无趾人感到恐怖。角人领着他的大虫往外走了,胖人则继续带着无趾人们往下去。 越往下走,种种嘈嘈切切的声音就越重,他们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得懂,感觉像是与他们的语言极接近的语言。走在很后头的无趾人还一脸茫然地问走在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在聊什么呀? 前面的人也没法回答他,有的说自己不知道的了,有的就开始编起自己的想象,说前面的人可能正在商量怎么把他们出卖了。 “我们是乘坐梦生水母来的,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走在最前头的巴图磕磕绊绊地问胖人。 无趾人们的语言,对梦生水母的称呼与探索客们使用齿轮人或日落城的称呼其实非常接近,都是“巨大的、透明的水体”的意思,意译为梦生水母也是极为恰当的。 “我们来到这里的方式各不相同。我是和另一人系一起来的,是被风吹来的。”胖人站在转角处,停了下来,转过头来,对无趾人说,“好了,到了。” 拐角的边缘闪烁着更为强烈的火光。 无趾人们在火光地映照下向前走去,见到了他们在数百年前的兄弟姐妹如今的模样。 鳞片,肤色,挂角与否,或者瞳色,脑袋的长宽,鼻翼的宽窄与突度,嘴唇的外翻与内敛,或者更干脆的面部的宽窄。 各不相同的人体齐聚一堂,却依据彼此的特征分散开来。在柱子的边上,在倾塌的建筑料的边缘,在其他的入口之前,在奇怪的凹渠边上,在古老的壁画之下,还有在看不到的墙后。 干净的水银在凹渠中穿过全室。正在奔跑的或者全果或者披了点东西的人,跨过水银渠,向他们的同伴各自招手。 其中三分之一的人们或前或后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无趾人们。而另外三分之二的人们依旧各行其事,说着他们千万嘈杂的话,饿极了的孩子在哇哇大叫,而稍大点的人则多在争吵。眩目转眼之际,就有一片人从一个通口离开,又有新的一片人从一个通口进来。在从未有过的光下,从未见过多的数量的人,让他们不安。 “我们要去哪里呀?” 巴图又大胆地问他。 胖人说: “你们随便去哪里呆着都可以,只要有人在这里等着就行了,等到拼图显现的时候,自然会一起进行的,谁也不能不做。” 无趾人们闹起了一阵喧嚣,这个喧哗从最前面一直传到了队伍的最后头,他们都在说吃的东西在哪里,要是没吃的,他们要尽快奔往水母们的体内,吸取营养物质。 阿娜芬塔先是压下了族人们的不安,她没有先问食物,而是再转头问胖人: “那拼图在哪里呢?” 她还有点想问拼图是什么,但她不太敢问出来。 谁知胖人对着她的问题,神色大变了,他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们是想要提前回答我们给出的拼图吗?” “什……什么?” 阿娜芬塔不理解,而小心翼翼地退后了几步。无趾人们站在她的身后,而胖人们的同族,则很快来到了胖人的身边。两边对垒。 胖人带着怀疑的目光,继续说: “是我们要各自准备拼图,每族又要把自己的拼图拆开,谁把对面的拼图拼出来了,谁才是拼图游戏里的胜者呀!因此,你怎么能事先问我们的拼图在哪里?又是怎么样呢?还是说,你们根本就已经忘记了拼图游戏的规则了呢?” 说到最后,胖人已经是带着嘲弄了。 阿娜芬塔呆住了。 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们确实不知道拼图游戏的真正的规则。她想向后退步,却撞到了她身后的古丽苏,古丽苏忍住了几乎要脱出口边的惊叫,用自己的身体撑住了阿娜芬塔,让她无法后退。 阿娜芬塔站在古丽苏的身前,紧张不安地搜尽自己的回忆,好一会儿才说道: “我是从我的长辈那里听到的……他说要到这里完成一个拼图。” “倒也不是没有。” 不是胖人在回答了。 而是与他长得相似的他的同族人笑意盎然地指向了一面由无趾人所不知道的材料砌筑成的墙壁。 墙壁底下,有一个缝隙。 缝隙里堆放着许多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残片,如水般的银,如银般的水就是从中流出的。 而墙壁上则空空荡荡,或许曾经有过一些东西,但如今已经彻底被磨灭,只剩下一些雕凿的痕迹,似诉其间远古的故事。 等到阿娜芬塔靠近了,她才看到墙上不是一无所有的。 上面有一只眼睛。 微微隆起,好像是画着的,又像是雕刻上去的。阿娜芬塔并无法判断,这种隆起是这种“固体”的某种随机的性质的表现,还是雕刻时刻意的人为。 她只发现这是只眼睛,并且,与她的右眼的形状并不相同。 首先是单纯的外形轮廓上的差异。 其次是因为这只眼睛里……还画着另一只眼睛。 眼睛里的眼睛,长久不变地注视人间沧海桑田的景象,孤独得像一朵远离天空的云彩。 阿娜芬塔轻轻地摸了摸那颗眼睛,好像摸到了永恒的痕迹。 后来,古丽苏替阿娜芬塔打听了一下,其他的人系称,他们的先辈的先辈的先辈说他们先辈的先辈的先辈的先辈在第一次发现这里时,眼睛就在这儿。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地认识到一种模仿的、雕刻的艺术。 众多人系的先祖,走入了远古的殿堂,并从中学到了雕刻的艺术。 人们把石头磨成自己想要的形状称为雕刻,却从未想过,这与制造杀人武器的棍、棒、原初的石头斧子原是同一种道理。 “我们在独眼的智慧之神的指导下,学会了运用工具的智慧。” 长角的人,满眼崇敬,而庄严地对无趾人们宣称道。 他们开始向无趾人们展示,他们用石头磨成的斧头与棒子,并声称,他们用这些东西,杀死了一头恐怖的死亡怪兽! 强壮的巴图便敬畏地将一块石斧举过头顶,他用这块石斧在墙上留下了一道深的可怕的痕迹。 他在那时,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世界的主宰。 因此,他做了一个愚蠢的举动。 他想要用这块石斧挑战死或生号,重新拾回他在无趾人种群中的威严。于是他急匆匆地举着石斧奔向了死或生号。 于是,顾川睡醒后,胡乱地吃点东西填饱自己的肚子时,他就看到了一个无趾人正使劲地用斧头砸死或生号的船壳。 熊熊的火光映在云上,而云光则点缀了他的姿态。 藏在各处的、来自这幽冥百族的窥视者们为这个挑战死亡巨兽的勇敢者的行为叫好,甚或有人跳了起来,大声鼓励。于是那无趾人就抹了抹头上的汗水,砍得更用力了。 “我也要战胜死亡!” 他大喊大叫道。 “他在干什么?” 船内,初云问少年人。 “我也不太清楚。”少年人回答道,“也许他是把我们当成了什么要吃人的大怪兽。” “他这样,要把他杀掉吗?” 少女慢条斯理地说出了恐怖的话。 顾川赶紧摇了摇头: “算了吧……看他敲得也挺累的,也许累了,他就回去了。” 石头斧子对齿轮人精挑细选、又经不知是什么东西冶炼的金属是造不成任何伤害的。 但刚刚进屋的载弍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他的面孔格外严肃: “他们这些原始人这样做不对,我们即将要对外部进行检修,我个人还要到古代齿轮人船只中去一趟。我们必须要把他们赶走!立刻,马上!” “好吧,好吧!这个简单。” 少年人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在一大堆齿轮中找了找探照灯的齿轮。接着,他推动了探照灯的齿轮。 齿轮的运作缓慢地在他们所看不见的墙壁内侧开始传递。紧接着,在那火烧的天地里,灯亮了。 光线瞬间照亮了内外,通彻半天。 比暗时照明更为强烈的光辉,立刻吓到了这幽冥诸多的异族。他们纷纷开始逃窜,重新躲回壁隙、石缝或者墙垣的背后。 至于那持石斧前来的人丢下了斧子,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了。 等到死亡的巨兽发出一阵吃人般的鸣响时,他已经大小便失禁,不敢做任何的事情。只有阿娜芬塔叫了几个人把他带了回去。 巴图回去后,就开始嚎啕大哭。 顾川注视他们逃窜的声音,手还放在齿轮上。 “我看你很犹豫,这是为什么?” 载弍问他。 “因为他们和我长得很像嘛,我就想他们和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他们和你们很像吗?” 载弍不解。 顾川回过头来,爽朗地一笑,扫开心中的阴霾,说: “其实你们也和我们很像呀!” 初云想起了顾川第一次遇到秭圆时对她说的话,默然不语。而载弍站在夕阳般的红光之中,第一次听到了这少年人的怪论: “有两只手,有两个脚,都是直立行走的,有两个眼睛,有一个可以开开合合,还长着牙齿的嘴巴,有舌头,有耳朵,脑袋还圆圆的……难道不是像到了极点吗?你们那么多的问题,像是问生物起源的问题,问那些个文明起源的问题,难道都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红色的火光将少年人脑袋上重长出些的细密柔软的毛发照得丝丝明亮。 他站在火光里,影子在屋中散乱。 载弍听到他继续说道: “你看自然界里,像虫子和我们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吧。但叶虫,或者沙虫,我们都归类为虫,是不是?” 躺在睡箱里的蛋蛋先生惊异地抬眼了,它好像第一次地认识了这个年轻人。 “那么,我们那么像的人,也许是在许许多多的岁月之前,我们的先祖的先祖的先祖诞生之前,也许有一段妙不可言的因缘,接着在未来数代、数十代或者数百代流离的变化之中,才得到分离,成为了一颗树干上长出的两根枝丫呀!” 年轻人说得激动昂扬。 载弍却听得忧郁而冷静。 年轻人继续说: “这,我叫之为物种起源的问题,和你们那个与我们是从哪里来的的问题有些相似,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在问这自然界万事万物是否是具有某种玄奥的联系的,在起源,或在发展之中!” 载弍低沉地说: “我知道了,我要准备出去了。” 他的心乱糟糟到了极点。 他想起了导师们的临终遗言,甚至走错了自己的步子,撞到了墙。 “你没事吧,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少年人披起防护服,戴上玻璃球罩,带上龙心角和如狱作为武器,又拿起了属于他的那块子母物质。 载弍不知怎么回应,只说了一声: “好。” 初云眨了眨眼睛,心想他们一走,自己可以慢点吃东西了,便摆了摆手。 而两人就从死或生号往空中一边的的侧门,在死或生号船体的遮掩下,避开了这船墓深处无数异族的注视,而第一次地来到外界。 火红的霞光落在他们的肩膀上,把他们变得通红,若有若无的烟气徘徊转侧,限制了他们的视野。 他们站在乱石之上,眼见这空中云里的世界一片茫茫。 古往今来,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第二十七章 遗址 初云坐在窗边,眺望天际,天际的霞光,还有霞光下一位被染红的探索客。柔软绵长的云朵在他们的身后犹如聚在一起的群山山头。群山的边缘是灰色的,通往大火所照不到的云带深处。 最开始要做的事情总是平淡无奇的。顾川要与载弍一起先行勘定死或生号船体外壳的情况。重点检查区域早已被载弍标记过。他们绕着船走走停停,很快就走到船头,也就是外部总观察室外的位置。 那时,少年人凭着对船体的熟悉,猜到了初云的位置正和他隔着一扇墙。他起了兴子,举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就像这堵单向透明的墙摆了摆,心想: “她是能看见的吧。” 初云是看见了。她对少年人的举动感到意外,于是蹬了好几下脚,也透过单向的窗户,抬起身子向并看不见墙里的他挥了挥她的一双手,随后就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来了。 “小姑娘,你很喜欢他吗?” 那时,见到这个景象的蛋蛋先生问初云。 初云顿了一下,收去笑容。她侧过头来,带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说: “你说的喜欢是什么呢?” “你不会不知道这种人体的欲望冲动吧?”蛋蛋先生在睡箱里,居高临下地反问,“难道你没有见过雄性与雌性在一起吗?他们会生育后代。” “你要这么说,我是知道的。” 初云用手撑住自己的脑袋,目光重新回归到粉红的云野之上: “我在我的家乡的时候,曾见过很多自称是喜欢别人喜欢到了极点的人,也见过自称是被许多人或一个特别的人所喜欢的人。前者带着一种让我不理解的虔诚,而后者则带着同样让我困惑的满足。” 前方的云为后方的云遮住了火光,层层叠叠的云山,又像见不到底的深林。 “他们后来怎么了?” 蛋蛋先生现在也是无聊。 “后来……我通过我的侍女确实知道一些他们的后来。” 初云说。 有时,他们因为某种合适而得到了长辈们的祝福,于是珠联璧合,出入成对,可过了几年,初云就能从她喜欢嚼舌根的侍从口中得知那些人的彼此出轨已经成为落日城不公开说的事实。有时,他们因为某种不合适而在早期就遭到了长辈们的拆散,有的转为地下的恋情,在随从们的口中传递,有的无疾而终,选择遵从长辈。还有极少数的,初云听说他们从落日城中消失了,也不知是死,还是走了。 这倒有些像她背叛了冕下的意志的行为了。 她想到这里,会心一笑,但她觉得她的事情和这些仍是不大一样的。 于是她真心地求教道。 “你从中看到了喜欢吗?” 她直觉蛋蛋先生其实知道不少世界的秘辛。 水煮蛋与最初与探索客们相见的样子并无多少不同,它这一世的身躯并非毫无神异。蛋蛋先生抬起自己的小眼睛,望了望这它看不出是什么生物的似人的脸,在睡箱里缩了缩身子,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而得意洋洋地阐释道: “有些是假的喜欢,一受到外界的阻力,就像被流水冲走的泥土一样,便放弃了、放弃了!而有些,倘若能够克服阻力与艰难……便被凡人们叫做伟大的爱。大家伙说某件事情伟大,就是因为稀少,而常人难以做到嘛!要是大家都差不多,人们就追求更稀少的行为作为更伟大的爱了。” 初云吃了一惊。 她说: “我以为前者是出于某种理智的考量,而后者只是顺从了内心的激情……原来,你们是把后者叫做喜欢吗?” “人们就喜欢把顺从心中的激情叫做感情因素的衡量的嘛!” 蛋蛋先生说。 初云又说: “但假设,这种激情并不来源于你所喜欢的人……而来源于你和他喜欢的同样的事情呢?” “怪哉怪哉,你是说你的激情另有所在吗?” 蛋蛋先生和初云的对话是不大一样的,它好像比起顾川与载弍,更相信眼前的少女不会吃了它,也懒得杀了它。 少女拧紧了眉头,仿佛在反省自己的灵魂。 大地的边缘一片灿烂,云朵反射与折射的光华照亮了地上全部的人的足印。 “恐怕,是的。” “是什么呢?” 初云的头转了回来,她背对晚霞夕光,沉静而认真地回答道: “我现在还没有想得很明白,等我以后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 水煮蛋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初云不知道它在笑什么,只看到它在睡箱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又说: “没想到你是一个王国的继承人,还是个殿下,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身份啦。” “大家都是那么说的,而且我可能因此得到了很多好处。” 初云说。 “那你为什么要抛下你的王国,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呀!要是我,准躺得美滋滋的,历经艰难之后,才知道平平淡淡就是真啊。” 蛋蛋先生摇晃着它的胖脑袋,说。 抛下吗? 这对于初云而言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她坦然地靠在窗边,任由阳光照亮了她干净的颜面。大火照耀的云彩,犹如落日河畔的夕阳。夕阳无限大,而人生天地之间。 少女娴静地说道: “大荒是沧桑又荒芜的,幽灵是冰冷而残忍的,原来我不知道,好在现在,我知道了。” 她对此,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因此,开始哼起小小的诗歌,像是飞翔在空中的鸟儿的鸣声。 近处的天地一片绯红,远处的世界就更显得灰暗。而水母们不知何时,又从底下的大火飞上更高的天空,便作一连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在绚丽空旷的世界里搭起了一座短暂的虹桥。 水母们密密麻麻,看上去比原先的数量更多了。 在虹彩的长桥下,死或生号外,顾川和载弍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异族们的眼光,完成对死或生号外壳的初步检查后,他们先回到死或生号后,休整片刻,便再度踏上了在外的探索。 这次,他们的目的是初探齿轮人的上代舰船。 齿轮人的上代舰船还大致保留了一个舰船的样子,它离死或生号不远,而拦腰中断,乱石倾塌,玻璃渣子则洒了一地,像是一个狼藉的美人。 两个全副武装的探索客在乱石残垣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逼近。远处的石头丛可以见到攒动的人影。 顾川问载弍: “你族的上代飞船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那是一段往事,我也不甚清楚具体的时间,我族一直没能完成对时间的解答。”载弍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看看后面,他想要竭力避免一切与异族人相遇的可能,“但可能在我出生或出生前,在我进入我族系统,执行解答时,世界问题探索的失败我就已经听说了。” “我翻了很多玻璃书,玻璃书对时间写得也不甚清楚。” “大多玻璃书只记录知识的更替,很少会尝试记录准确的时间。” 他们没说几句,跨过一道裂痕,便已来到齿轮人上代舰船的面前,眼见历史消灭了所有还能说话的生灵后无情的留痕。 它已覆灭,便已荒老。 根据玻璃书,齿轮人上代的战舰与死或生号打造的方式相近。或许是当初齿轮人的冶炼技术还不过关,或者缺少了某些特别的要素的缘故,如今这船壳的表面已经无法做到对外全遮挡,而裸露出了内部工作的齿轮、转轴以及其他器械的模样。 所有的器械在半透明的墙下,若隐若现,好像可以看到更深处的走廊与齿轮人们起居的生活,但仔细望望,却多是倾塌与断墙。 内里的结构已经被彻底震坏,而这艘船,也已经失去了它全部的功能。 “不一定是当时的技术不过关。”载弍对少年人的猜想给予了补充,“可能是某一处结构被破坏了,因此整体的性质发生了改变,不再能完成原本的工作。” 顾川伸手,抚过船壳的锈迹。 船壳斑驳。它被水母遗弃而搁浅后,命运便无声地消失在这片苍茫的船墓之中,与其他不知来处的无机造物一起,等待火焰烧却的终结。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 “能找到开口吗?” “上一代的船可能用的不是子母物质……” 等绕个圈子,便抵达了玻璃书上写着的侧门所在的地方。这艘船的侧门被锁死了。内部的锁形也随着功能的坏缺而映出壁外,为人所见。 “这里不行。” 顾川敲了敲门,又用子母物质尝试感应,但无反应。 他刚要走,却看到了一行铭刻,那是和死或生号一样,由过去的齿轮人在船壳上留下的一行话。 少年人看到那行话的意思是: “我们,定将完成我们的使命。” 他转过头来的时候,载弍正看着他。他说: “当时,我的族人们都很积极,他们认为所有的问题都不困难,我们的使命很快就能完成,只需要再几代的努力就足够了。这一代不行,那下一代一定行。” “秭圆和我说过一点,她说过拆解了自己而制造了她的人对她说过的话。” 顾川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说完,就默默跟上了载弍的步伐。 他们继续绕着这上代的世界问题船舰走,只见到除却中间严重的断裂外,还有好几处明显的崩溃。 承重的结构被几度毁灭,因为中间曾经由水母们易手,又可能被其他异族使用过,他们无法对此做出更多的判断,只能目睹碎片与瓦砾填充了它死后的时光。 少年人敲了敲瓦砾,认为他们没那个能力,也没有时间挖开,只能再寻其他的出路。 他想了片刻,从这中断的地方,两手抓住突出的碎石,然后双腿一蹬,连爬带跑,一下子冲到了这艘大船的顶部,面见了云端熊熊的火色。 没有遮挡的高处,一览无余的红光,将他的影子拉成细长的一条,消失在废船的边缘。 他往下看了看,载弍也已经向上爬了。 “我记得这船设计上可能也有舱门,我觉得还是找一找顶部舱门吧。” 顾川来前看过玻璃书,是做足功课的。 载弍爬上来后,点了点头,双目环顾四方。由不知多少东西、又是什么东西堆积而成的空岛上充满了遮挡视线的障碍物。他总觉得那些障碍物里,那些倒陷而开出的天然的洞穴里有徘徊的人影 他便稍微低下了身子,几乎是伏倒在船壳上了。 “你是真不想和异族人接触呀!” 顾川一边说,一边也伏倒在船壳上。火烧的云光将他的背部染成一片琥珀与鲜红的颜色。 他们在船壳上匍匐爬行。接近透明的船壳下,那些照明机关真实的样子便向他们展现了。 顾川第一次地看到了局部照明灯的真实原来是被齿轮所支撑的玻璃珠子。 一颗又一颗的玻璃珠,有序地排列在船壳的底下,仿佛一盘为时已长而几近下满的棋局。 而其下的齿轮密密麻麻,组成了一道完全不同的新的墙体。 而光透过了金属,在齿轮的小缝里重新成像。 他们继续往前爬,很快找到了过去的舱门。 舱门没有锁死,并有子母物质存在。 载弍震了震子母物质,舱门应声开锁。两人便打开舱门,见到幽幽的底部向上飘出数不清的尘埃。 每一颗尘点都在光下明亮。 而里面是绝无生机的了。 “今天的时间还有一些。” 顾川说。 “那下去看看,可以吗?” 载弍请求道。 少年人便露出他刷得干净的牙齿,笑道: “好呀!” 两人再不犹豫,径直纵身一跃,连着跳入了这古老的尸体之中。扬起的尘埃扑在他们的玻璃球罩之上,让他们看到了一个腐烂得多的排气室。 “好像与死或生号上的布置并无太大差异。” 排气室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设施。 “设计是相承的。”载弍狮子的脑袋晃了晃,找准了出口,一边走,一边说,“这艘过去的船没有回来,我们就没有幽冥深处的情报,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改进,因此只能靠着想象稍微修补地、沿用之前的设计了。” 不是没有齿轮人提过更激进的设计,但当时世界问题残余齿轮人的氛围已经与最开始出航的时候并不相同了。 他打开了门,门后有汩汩的水声,那是被他们用作“盥洗室”的清洗的房间。 水是从机器里流出来的,在地上汇成了小河,流过了积累的尘埃。在水源的底下,有一条巨大的披甲虫类正趴着饮水。 而披甲虫类的身旁,是一个长角的人形惊愕地望着两个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 在载弍最想探索的地方,他最不想发生的事情果不其然地、发生在他的面前。 第二十八章 拼图的开始 怪虫迎面抬起自己的口器,还有它身前尖锐的多足,发出嘶嘶的响声。少年人临危不惧,右手负在身后,握紧了别在腰间的龙心角,只待对面行动,后发制人。 但长角的人并未贸然攻击,而是拉了拉巨虫身上的须,小心翼翼地后撤一步,又发声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从哪里来的?你们要干什么?” 角人终其一生,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人系,而越看就觉得越怪——这两人皮肤脓肿,而脑袋上居然长了个巨大的空泡,好像整个人被吞在另一个生物的体内。 若要说个类比,角人曾经见过被怪异的鳞云吞没的同族。人在连骨头都不剩地消失后,还在云中留下了自己的一个若有若无的轮廓,那个样子,就很像现在的这两个古怪的访客。他更为戒备,而想要远离了。 载弍站在门口,冷漠地注视这长角的人。 他看到这人同样没有指甲,尽管外貌与无趾人大相径庭,但仍共享了数个极为相似的特征。他还看到水仍在从机器里不停地涌出,一路流过歪歪斜斜的破碎的地板,也没过他的脚尖。 那是齿轮人的水循环设备,在齿轮人已经消失的时日里仍在继续工作,而被新的大地的主人所使用。 角人的语言,他们并听不懂。而角人还在持续发出怪叫。 载弍低声地请求道: “能翻译一下这异族的言语吗?” 顾川不无不可地握紧龙心角,轻轻的靠在接近额头的位置,撞在玻璃球罩上。他现在已经掌握了龙心角更多的用法,纵然不直接接触,而只是手握的同时,将其放在靠近大脑的位置,也可以进行思维的沟通。 “他在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顾川站在载弍的身旁,谨慎地关注怪虫地动作,而对载弍说道。 “你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又在这里多久了?” 载弍问。 顾川尝试性地转达了他的想法。 角人收到了龙心角传出的波动,他的眼睛眯起来了。他与阿娜芬塔经历不同,只以为这是两个古怪的生了病的人系……并且并不是和他亲近的人系。 而在这两人问出问题后,他的想法就发生了转变。 这两个人可能是因为各种原因误入大火却并不具备“常识”的失落人系。这种失落的人系,连保有最基本传承与知识的无趾人都不如,在角人看来,已经完全不属于他们的同胞,只能算是落后的野兽,杀死作为食物也无妨。 他心中耻笑,对“野兽之辈”自然生出轻蔑和优越。 但他也不是蠢人,知道对面还拿着“角状武器”,斗殴之下未必能胜,于是边吼叫边向后,靠近了出口的位置。 出口不是门,而是一个破了洞的墙。透过洞,可以看到墙里满是尘埃与齿轮。齿轮已经不再按原本精细排列的方式耦合,多已震碎,堆在一起,与泥尘乱石无异。 年轻人还想替自己的同伴追问。但载弍却依赖自己敏锐的听觉器官听到了墙外有靠近的脚步声,还有怪虫与凹凸不平的地板发出的摩擦的声音: “不对……他的族人也在船里!我们快走!” 年轻人猛然一惊,立刻与载弍回退排气室内,在角人的注视下关上大门。 天花板的舱口射入外界绯红的火光。金红的亮光擦亮了排气室内的每一颗漂浮着的烟尘。 他们的手刚刚搭上爬梯,只听身侧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顾川侧目,原是另一条受角人养殖的怪虫从这排气室的墙缝里穿过齿轮,伸出其扁平的身体,朝着两位不速之客张牙舞爪。 年轻人飞起一脚,径直将这怪虫踢到尽头墙上。两人便乘此时机手快上爬。顾川身体一荡,借力向上腾空猛冲,直将身子弹向船外。 他站定了。 而载弍中规中矩,跟在顾川身后伸头出船,抬头望见这异乡人正沐浴在大火的红光中,注目底下。 这狮子脑袋的齿轮人心思百转,只是刚才危难没有提及。等出了舰船,他就下定决心,立刻对顾川陈述了他临时的想法: “我要留下来调查,你自行先回死或生号。之后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你不用担心我。” “你这是要做什么?怎么说这种诨话?” 顾川侧目。 “我也不是犯傻,只是另有想法,非要留下来不可。” “那我就和你一起留下吧。” 他说。 载弍摇了摇头: “这是齿轮人的事情,我不想把你牵扯进去。” 少年人气笑了,他咧开嘴巴,就说: “你说这些之前,能先看看外边吗?” 载弍连忙抬头,只见到如山般火红的云蔼之下,这废弃的又崩坏的船边早已围上一圈人影。他们进去与出来也不过片刻,这群人的冒出却倏然,就好像……这船有另外的他们不晓得的出口。 两个船顶的人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被异族人包围了。 “这是我的过错,我不该让你和我一起出来,遇上险境……” 载弍握紧了他的武器。在他的防护服里,藏着另一条机械手臂。这是当初他用来控制京垓九的外接武器。 “过错以后有空再讲吧。现在,事情变得有点难办了。”年轻人说,“不过,好在我们有两个人,人数也不比他们少上太多。” 火烧云长角的人还在持续变多,至于他们豢养的怪虫也从各个地方爬了出来,在夕阳下,尖锐的口器闪烁着明亮的光。 这艘早已死去的船,早已成为角人们在大火的世代的据点。这群传承数代的异族在这里做过多得多的经营,已是这条废船的新的主人。 “要就地反抗吗?” 载弍问道。 “你不想这么做?” 顾川问他。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东西是藏在衣服里的,因此,他们搜不走我们的武器。我们随时反抗都可以。” 那时,载弍顺从他一开始的想法,给出一个冒险得多的意见: “因此,我想做一点冒险的事情。” 他想要被这群异族人捉住,然后深入这群角人之中。他猜想他们会被带到这艘船的深处。 船顶的空间无限宽广,天上的云、四周的云,堆积如穹顶,作盖笼罩八荒。 载弍继续说道: “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先突围,把你送出去……” “不用这么做!” 他还没有说完,少年人恬静地发话了。 有怪虫沿着墙壁正在向上爬,已经迫近了他们的脚尖。 “两个人的话,能做的事情也远比一个人要多得多吧?” 少年人一笑,随后拉着载弍一起向前跨步飞跃,径直合力落到粉碎的地面之上。 接着,他们便被角人们团团包围了。 “我们投降。” 角人们一时嘈嘈,找不到声源,只听到这两个臃肿肥胖的怪家伙好像如此地说道。 他们松了一口气,为了他们即将迎来的更重要的事情。 大地之下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风云随气流发生连绵变幻,从群山变为深林,又从深林变为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那时候,死或生号上,初云原本已经准备睡了。 但她在外部观察总室内等待,却始终不见探索客们的归来与交替。 当时。蛋蛋先生,则在用望远镜注视远处被一片云蔼载来的新的异族人们。它摇头晃脑地说道: “聚集在大火的异族人越来越多了,这些异族人的迁徙路径是这么多的吗?而我们之前却一直没遇到,只靠着水母群,才发觉了一族无趾人的身影。” 初云起身,靠在窗边远眺废船,并不回答它。 它就摇头晃脑地自顾自地答道: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寻常的空间是地表的一片,但这群异族人不仅在地表,还在云层天上飘啊飘,也许我们在水上旅行的时候,有很多异族人从我们的头顶飘过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坠落物?” 初云依旧没有应和它。这家伙,就感到发自内心的郁闷与物料,躺在睡箱里,滚来滚去,更要喋喋不休了。 就在这时,初云轻声道: “出事了。” “什么事?” “他们被异族人围住了。” 初云转过头来,背对夕阳,皱起眉头。 蛋蛋先生一愣,身子一跳,就匆忙说道: “这群人不会要先我一步被吃了吧?这不行呀!快用我把那两个傻瓜换出来。” “但现在的情况,我想不太明白,也许他们并不需要我,而我过去会帮倒忙。” 初云说完,却在原地踱步,蛋蛋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踱步犹豫的样子。它叫齿轮机助手帮它摆了摆望远镜的齿轮,然后小眼珠子对上目镜,便清晰地看到了远处的景象—— 顾川和载弍被一批无趾又长角的人簇拥着带进了那废船里。 于是它猛地一跳,推动睡箱来到窗边。 这下,它便看到了叫初云困惑的空岛上的情况。 那时候,浩荡的天风正发着呼呼的响声,而飘扬的火星则从地岛的尽头飞起,散入天空,消散在泡泡般的水母群的脚下。 原本的船墓不见生灵,众多的异族犹如冬虫藏于石罅土下,只是存在,却不见踪影。但如今,他们却仿佛夏日至而群虫鸣响,突然就从各个地方、从各个废墟里涌了出来,好似要奔赴一场伟大的盛会。 而这绝非是个体的行为……它们是以各自的族群为一个单位的。蛋蛋先生更敏锐地发现,他们好像都在护卫着某种物件。这些物件或大或小,最大的足能与马车相比,被一群胖人围在中间。而最小的只一人手捧着便足以一路携带。 不论大小,这些物件都成为了每个族群的核心,被众人拥簇。 远远望去,在如山般的云下,缓缓移动的族群,好像一个个正在示威的军团。火光下的人影各个斜长如簇。而有的则全身委身于黑暗之中,在建筑的阴影下艰难而犹豫地前进。 这群异族的素质,用蛋蛋先生多世的眼光来评价,显然是不佳的。人走得散散乱乱,疏密不均,多像个彗星拖着个彗尾,在大地上缓缓摇动,动得再快点,彗尾还会和彗星脱节——也就是走神或疲惫的人动得太慢,跟不上队伍了。 也因此,那些整齐的族群便更为显眼。勉强算得上整齐的族群,是有一些的,蛋蛋先生扫了一眼,没有它熟悉的。 “它们是要打仗了吗?” 蛋蛋先生眨巴眨巴眼睛,高亢地说。 “怎么可能是打仗?他们打仗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打起仗来,我拿个善死轻而易举。”它摇头晃脑道,“你们可不能阻止我!” “但他们不可能是打仗。” 初云心眼通透,站在窗边,看得明白: “他们应是要进行他们的拼图了,这不是阿娜芬塔说过的吗?他们是为了拼图、为了决定他们未来的迁徙路径而聚到这里的。” 既没有欢呼,也没有严肃的神秘的仪式。他们只从异族人们的脸上看到了疲惫不堪。 一切的到来,始于平凡无奇的聚齐。 其间自然也没有个明确的主持人。 人数最多,或者会打磨最多石器的异族,也无法在所有的异族中建立起某种令人信服的权威。最多的协商,只来源于他们凑在一起、随机碰撞的讨论。最后,几个愿意谈论这件事情的族群便轻易地安排下拼图的开始。 而这个消息便会很快地传递给其他的族群。 角人族也是其中被传递的族群,他们存在这个意识,但他们并不甚关心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他们的拼图。 顾川和载弍被角人们重新带进窗内后,就看到角人们在它们的领袖的安排下聚齐。他们正疑惑,就见到有其他的角人从船的更深处抱出了一个箱子来。 如今,龙心角被顾川放在他接近脖子的地方,勉强也能读到一些思绪。 他看到角人领袖的目光带着深思的忧虑,但他的话不见阴霾,他佯装轻松地说道: “我们的拼图,上一次就无人可以破解,这一次也不会有人能够破解。我们可以安心,一定还可以继续选择现在的路线。走吧!时间已经要到了,我们也要早日开始,早点结束。” 幽冥的匮乏从幽冥诞生之初便如此了。 一条可以确保食物的迁徙路径是每个幽冥族群至高无上的秘密与宝物。而食物本身是有限的……对于族群来说,它会自然增长到一个合适的点上。在这个合适的点上,不容任何其他的族群来刮分。 自信与不自信同时出现在每个人的思维中,他们的脑海里闪过了许许多多他们曾经做过的拼图,而这些拼图有些是他们成功破解的,有些是他们无法破解的。 少年人看到角人们带着他们的拼图步履艰难地离开了废船。 留在废船里看守他们只有很少的老弱病残。 而大火的红光便透过离去者打开的门,落在这少少的人群身上,犹世间一片光明。 第二十九章 聚流 而后、侧门被锁,船内陷入昏暗。留守的角人们摸索墙壁上残留的齿轮,便使齿轮人在这艘船里最后一点还能运行的发光机关运作起来。这边的墙亮了一小半,那边的天花板亮了一个点。 顾川的头顶有一块儿还能发光,在那块玻璃亮起来的时候,他以为他正在深夜的路灯下,周围黑漆漆一片,鬼影徘徊,而他的影子则被光拖出来了,在他的脚下刚好能容他的全身。 这艘曾经用于幽冥远航的舰船的内部,如今已全变了,原本齿轮人的布置不再,而多是角人们的财产,还有角人们与角人们所饲养的怪虫们所留下的风化的粪便。 除此以外,墙角的白骨累累。顾川不知道是他们死去的人,还是角人们曾经吃过的“东西”。 龙心角不靠在额头上,也没有与客体直接相触,那思维沟通的能力就微弱。 他只能勉强读取到剩下的角人——主要是孩子和照顾孩子的母亲们,在讨论拼图会不会成功的事情。 角人们的传承没有像无趾人那样断代,因此,他们清晰地知道他们的上代在拼图中的作为。而他们前去今日拼图的队伍里,也有两位经历过上代拼图的老人。他们有经验。 那两位老人是他们种群中智慧的珍宝。他们所传递着的知识,发源于古老的曾经,角人中一位已经怀孕的妇人怀念似的说道那时的幽冥云雾还没有现在这么重,他们说他们的先祖不知多久前的先祖曾在灿烂的月光下生活,只偶尔会遇见席卷全部的天地的大风和云雾。 “那天上的光华都去哪里呢?” “因为我们犯下了过错,所以,美好的世界在一场大风中毁灭了。但只要等待……世界就会在火焰中重生。” 妇人们唠叨地说起他们族中早已面目全非的传说。 她们分不清楚历史与神话,而顾川不知道这里的神话是否是种历史。少年人只看到那只会爬行的角人小孩正在玩耍他们在这片船墓里发现的新的漂亮的“石头”。 那是一片齿轮。 “那都是遥远的事情啦!以前骗骗孩子的说法而已。” 另一个角人对这些模糊的传说不屑一顾,她轻轻抚摸自己的断角,更关注现在,也更关注他们所看到的诸多的族群。 “还不如多想想,那些个怪物会不会把我们的拼图解开呢!” 恐惧和鄙夷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一边议论那些个无角人系身上怪诞可笑的身体特征,嘲笑他们的丑陋,一边又恐惧他们可能存在的未知的学识与拼图,而唉声叹气,开始向他们的先祖之灵祈祷。 顾川与载弍就待着墙边。 载弍尝试在脑海中轻轻呼唤: “你听到了什么?” 顾川就尝试用龙心角将他所听到的内容转述给这齿轮人的探索客。 角人们的传承没有断绝,他们的对话也就具有比无趾人多得多的信息。 他想起了执着于拼图的阿娜芬塔,而阿娜芬塔在那时只与他隔着一堵墙,正带领无趾人的族群,走到接近这废船的位置。 从空气中飘来的虫子与角人的气味告知了他们这一领地的归属。因此,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折转,避开废船旁边的路。 不得安生的无趾人们,好似一颗又小又冷的星,在巨大的发热的群星边上,被迫迎接他们没有想过的亮光。 “好多的人呀!” 古丽苏对阿娜芬塔说道。 阿娜芬塔茫然地点点头,任由她抓紧了自己的肩膀。 接着,她抱紧了她们的拼图。这拼图是她和少数的几个无趾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寻觅了船墓里的多种材料勉强拼凑的。大多的无趾人什么都没有做,有的鼓励了他们,有的什么也不说,有的说她们刚刚知晓拼图的真义,就一定会失败,有的则一直在船墓找食物,而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他们的拼图好大!一个人都抱不下。” 古丽苏咂舌道。 “是的。” 阿娜芬塔在无趾人们散乱的合围中极目远眺,看到长角的、长斑点的、胖的、瘦的、多一双或少一种器官的、没鼻子的而只有鼻孔的、没耳朵的而只有耳孔的、嘴巴是三向分裂,或者与他们极相似,而只是肤色不同的。 她们在这几天已经算见到了一些大火的人系,但还从未见过如此浩荡的景象。 滚滚的人流,比他们曾经见过的幽冥的虫病还要叫他们茫然。 不安的种子在心中早已扎根。原本小小的兴奋混入巨大的紧张与恐惧之中,消失不见。 火光倒映天上,群云如跃。云间深邃的红影通往了幽冥不可见的深处。而那些他们所不理解的固体的构造物在空中横斜突起,好似乱葬岗上凌乱的墓碑。死亡的巨兽落在他们的身后与夕阳之中,里面的异类圆形生灵向行进着的众生给予深邃的凝视。 “我们会怎么样?” 古丽苏在阿娜芬塔身后轻悄悄地问了一句。 阿娜芬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古丽苏,也许她当时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思考,只是在浑浑噩噩的恐惧中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路上充满了碎石的或者玻璃的渣子,有几颗刺入了无趾人久居水中的柔软皮肤,于是留下了一行血迹,随着他们的步伐,在大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好一会儿伤口凝结,血迹才消失。 他们再度来到了那条通往地底的小道的面前。无趾人的队伍顿时凝滞在洞口前。 巴图急吼吼地说了声: “走吧。” 阿娜芬塔如梦方醒似的,抓紧了手中的拼图,说: “走吧,我们会成功的,先祖保佑着我们。” 她的话语给其余的无趾人注入了一股勇气,他们排列成一个纵队,最顶先的几个人开始往下走去了。 古丽苏听到阿娜芬塔的话,原本开怀,但她站在外面,望见了到处是正要进入地下,或在地上等待地下的人头攒簇的影子,突然想到他们好像是同样的先祖,曾经是兄弟姐妹。 那么先祖,会保佑无趾人,还是其他的人呢? 阿娜芬塔喊了古丽苏一声。 古丽苏就急忙往下跑了。 跑的时候,她看到一片有限的世界里无限昏红的火,还有火下,他们同伴难看的脸色。 可惜的是探索客们始终没有真正参与到拼图游戏之中,也就始终不曾得见拼图游戏那古怪荒诞的真面目。 只知道拼图的由来已不可考。纵然是传承最久的古族也只能给出类似于阿娜芬塔的答案,来源于他们先祖的一次约定。 无趾人的大队还停留在地上。 阿娜芬塔与古丽苏,还有巴图以及其他一两个无趾人抵达地下的时候,最先吸引他们的不是纷纷的人群,也不是依旧刻在墙壁里的眼睛,不是那些人所摆出来的比他们的制造所大得多的造物,而是他们此前没有注意过的天花板与地板的纹理。 粗看上去,那只是一个巨大的长两个小角的圆盘。 水银原本在地板的沟渠中流淌,如今却从地上沿着墙壁流到了顶上,而纵横交错,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上面的是先祖留下的古早的路线图,拼图游戏决出胜负的礼物就是顶上的路线图。” 阿娜芬塔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事实。 她身边的人种和她一样消瘦,这个雄性的特征在于他们身上有几处长着密集的鳞片,他们的瞳孔呈一种浅灰色,与阿娜芬塔介于蓝与紫之间的颜色并不相同。 “但现在的路线已经走过很多次,生变化了,这些变化,只有各自的族群知道。” 但大体还可以当做一份地图。 “你以前拼图游戏成功过吗?” 阿娜芬塔问他。 “很难……” 那个雄性说: “我族上次拼图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但据说我们已经失败很多次了……” “我知道了……我们也差不太多……”阿娜芬塔说,她还天真无邪地说出了她们路线上的贫乏。 于是那人的双目顿时流过失望,他说: “我们那条迁徙路线原本还算可以,但出了一件大事,招了密集的虫害,我们必须要在这次拼图中换路。” 灰眼睛的鳞片人说。 “因此我们准备了很久。” 随后,他往前走去,进到了中央的位置,对着众人露出自信地微笑,然后便掀开胸前之物的布帘,向这幽冥百族展现了他族的拼图。 那是一个车轮似的物体,外形圆环状,而圆环以中心向外有辐射的钢丝线条。 鳞片人将之高举,展示以后,便从这车轮中抽出了一根钢丝线条。于是整个原本完整的车轮轰然倒塌,里面每一根钢丝线条都被抽出,而那不知从哪里找出的金属回旋的圆环,则裂成了四个半块。 他们注视了每一个零件的分离与合拢,阿娜芬塔抱紧了自己手中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她为眼前拼图的精致感到目眩 大的零件与小的零件堆积在扫干净的地面上。那鳞片人便说不清楚是自信还是恐慌地说道: “我展示完毕了,还请下一位挑战者复原此拼图。” 车轮拼图引起了底下各异族人们的窃窃私语。 拼图的成败,是以一种守垒与挑战的方式进行的。谁站在台上,赢到了最后,谁就具有最多的选择的权利,接着,便可以优先选择路线,并按此路线优先离开大火。而其余的人系再互相挑战之,以决出下一个离开大火的位选。 通常第二个过程会短得多,因为拼不出来就是拼不出来,而拼得出来的,虽然只过了一遍,但足够灵慧的话,也足以偷偷复现了。 因此,这场拼图游戏很快演变成了创作出绝对不会被拼出的拼图,或者说只有他们知道如何拼回去的拼图。 根据古丽苏打听到的消息,有些族群所保有的拼图过了数届都无人破解,因此百战百胜。而知晓拼图游戏全部流程的族群在闲暇时间里唯一会做的智力活动,便是构想更复杂而难以被破解的拼图,与破解其他族群的拼图。 这种古怪的智力游戏,对于幽冥的类人的智慧来说,通常需要耗费几个年头,才能够入门。它的规则之简单,在于几乎没有任何限制。而它的复杂也足让人感到迷失。 据说原始的拼图,只是一个接一个的板块,在同一个大的底座上按照某种顺序排列整齐就好了。 但很快,在人系之间,为了保证拼图的战无不胜,它们从单面的拼图变成了双面拼图,最后变成几乎无穷复杂的立体拼图。 想要精通拼图,需要对每一个固体与其他固体的可能的组合牢记于心,然后对手中所能找到的最坚固与最复杂的材料,进行重新排列、整理与合一。而最要命的是,这并非是限定一个人单独完成的活计,通常为了保证自己族群的拼图战无不胜,会有多个人彼此合作,在无穷变化之中遨游。 鳞片人的车轮拼图在台上存活了一段时间,他们是被角人破解的。角人们的首领站在台上,抱紧了自己族群的拼图所在的箱子。而其余几个角人便在地上,一根钢丝一根钢丝地将车轮拼图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鳞片人的面色变得苍白而灰败,他颤颤巍巍地从角人的手里接过被他们还原的拼图,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他的族群之中了。 而角人们便端上了它们的拼图,那是一个古怪的正方体,每面分为三行三列,每行每列都可以单独旋动。 角人们将拼图打开的时候,阿娜芬塔见到里面有许多转轴。当时,她没有仔细地看,她只看了一眼,就感到昏暗,说自己需要准备等一会儿再来。 无趾人无需无时无刻等在那里,只需要有一两个人在那儿观看就好了。甚至,观看都不需要,只需要适时地登场罢了。 拼图游戏可能要进行两天或者三天,他们是有充分时间的。 她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一直跑到无趾人们所看不到的一片横过天空的玻璃幕墙的后头,她在阴影里变成了很小的碎步。 她抱着她自己想出来的拼图,简单地走着步。 但不知不觉,就往回走了很多,一直走回到接近那艘角人们的临时据点的废船的位置。 结果,她身后,古丽苏叫了她一声: “阿娜芬塔站住!你要往哪里去啊?” 阿娜芬塔转过面来,泪珠已经滚出了她的眼角,她擦了又一擦,然后摇了摇头,说自己哪里都不会去的,谁知话音刚落,更大的酸楚从她的心海中泛出,她便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至于之前什么领袖、什么冥途复归,什么被选中,什么圣者,还有被人拥簇,所带来的传说与神话般的幻觉与飘飘然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感到巨大的差距,已经横在她的族群与其他的族群之间了。 她只意识到拼图与她想象得完全不同。 “好多人……没做拼图……所以他们不知道,可你知道啊,我们做得……有、有多简陋……我们之前没做过,怎么可能打赢那群一直在想怎么拼图的人?”她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大火依旧熊熊燃烧,满天红光里,死亡的巨兽还睁着它头顶的独眼,凝望三界。 那时候,初云刚刚从她必须的病理性的睡眠中醒来,她看到蛋蛋先生正用望远镜看着远方,就问: “你在看什么?顾川,还有载弍,还没回来吗?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还是说确实遭了某种难? 初云有意出门。但她一出门,留守死或生号的只有蛋蛋先生和齿轮机助手了。这两个都不算特别安定的存在。尤其前者为了善死,不知道会做出来什么事情来。 蛋蛋先生推开望远镜与自己的睡箱,说: “我这不是在观察,这片怪地方什么局势,那两人啥时候回来吗?我也等得烦呀,想早点出去,免得错过了时机。” “时机?” 初云双手靠在窗上,双眼俯瞰这片怪诞的大地。这片大地不像是活生生的,反倒像是从时光与黑暗的海洋中被单独隔开或遗世独立的。 这里的光亮,甚至载弍都不曾见过,或者说载弍更熟悉幽冥的黑暗。只有真正见过世界的落日的顾川和初云才会将之与太阳和白昼作对比。 当时,蛋蛋先生以一种预示性的口吻说道: “我是觉得这幽冥,这群和你们长得差不多的人,要到头了。我觉得你们还是尽快走吧!” 她看到那两个远行的无趾人,在一种恍惚中脱口而出: “她们好像要去做了不起的事情了。” 蛋蛋先生说话的时候,水母群们正纷纷扬扬地飘过天际。在那些巨大的泡泡里,不知何时,夹着许多较小的泡泡。许许多多的泡泡,都在空中闪现着深邃的火红的光亮。 建筑物的影子并不是遵从着同一个方向的。 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影子便也方向不定,在自己的脚下随火光与反映的火光跃动。 “我们不可能了,顶多再回到水母中走我们原来的迁徙路径……从哪里去,就要回哪里去……” 阿娜芬塔低着头道。 古丽苏站在她的面前,说: “那好,我觉得你说得都是对的。可是这样,你就不去拼图了吗?你做的拼图就要扔了吗?” 阿娜芬塔久久不语。 她好一会儿,说: “走吧。” 话音落在火光照映的天地里,而大地在空中随大火一起微微地颤动着。 她们互相搀扶,沿着原本走过的路,重新走到了那个洞口,重新走向地底。无趾人们在向他们招手,又为她们让出道路。而还有的无趾人寄希望于这个冥途复归的圣者,觉得她连死亡都能战胜,一定也能战胜智慧。 当时,守垒的还是角人,还有胖人。角人们和胖人们互相无法破解彼此的拼图,因此,在目前,是共享第一的状态。 他们对现状别无所求,也知道最好的两条路线相差无几,只要能保住各自好的路线就好了。 阿娜芬塔揣着她苦思冥想而得出的拼图来到了台前。 她没有箱子装着,只拿了块破布遮着。 不知真相的无趾人还在宣扬阿娜芬塔的智慧,为之激动不已,以为可以更换路径。 而阿娜芬塔平静地掀开了破布。 诸多的人系们看到破布里面是一块简单的金属结锁,由三块削得平整的金属彼此啮合拼成了一个十字立方体。 金属的表面很凉,和她第一次见到固体时,用脸颊蹭了蹭的金属一样凉。 她捧着自己的金属结锁,站在了角人们的由复杂的转轴与立块组成的拼图之前,并结束了无趾人们这一次的拼图游戏。 第三十章 奔流 至于洞穴外,火光依旧,废船同世界一般沉寂。 而再往后一段时间,住在废船里的角人们不再谈论他们前去拼图的那些伙伴们的事情,也没有搜寻食物或打磨器械。疲倦袭击了这群妇孺,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入睡了。 入睡的时候,角人们头顶的角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勾在了一起。那角目前还不是一种真皮的特化,如今只接近于某种突起的骨骼,上面有寻常的柔软的皮肤。 她们睡觉的时候,眼睛似睁非睁,便叫探索客们一阵烦恼,结果他们很快发现,这群角人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他们的担心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外面好像起了一点动静。” 顾川借龙心角对载弍说。 载弍也听到了来自废船外的声响,他先用眼珠子的闪烁示意了一下身前一群入眠的角人,在思维里强调道: “他们都睡着了。” “对,但参与拼图的角人们随时都可能回来,所以,我们就要快点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载弍将自己的机械手露出防护服外,他的机械手上俨然有一把尖锐的小刀。而顾川就更简单,他径直从他隐蔽的口袋中取出龙心角,挥手一举,便将绳子割断。 绳子断裂的声响惊醒了一个角人的幼童。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迷惑地看向两个站起来的人。 顾川并不紧张,只是尝试性地手持龙心角轻轻地抵上了他的额头。这角人的小孩就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哈欠,像是没事人一样,转了个身继续睡了。 载弍不能理解发生在他面前的现象,但他知道若要避免惊醒角人,他现在就还不能发出异响。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入睡的原始人类,轻悄悄地走入废船廊道的深处。 废船的廊道也有零星的入眠的角人,大约有两三个,都很老,老得几乎随时都要死掉。 他们看到两个陌生的存在走来,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只是寂静地待在原处,开合自己的嘴唇,流出许多的口水来。 “这些可能是角人的族群里已经痴呆或生了病的老人……不能动,没法救,但还有气息,就被角人们遗弃在这里等死。” 少年人不太愿意看这种悲哀的场景,他悄悄地侧过了自己的双眼,绕过了垂死者们。 他已熟读齿轮人的设计。载弍和他就一人各走一边,轻轻用手轻轻摩擦走廊的墙壁。原则上,墙壁里隐藏着上下楼的通道,也许没被角人们发现。一般隐藏着通道的墙的触感略有不同。 但他们忘记了除了角人们,这里还有他们所驯养的怪虫。 废船在怪虫们的探索中,早已没有秘密。载弍举手便刺穿一条行将飞出的怪虫。而它们还在挣扎的的半身连入一个黑黝黝的小洞。洞口旁边有跌落的门板,还有已经倒塌了的楼梯。 怪虫脏绿的血液沾在载弍的防护服上。 探索客们看到楼梯已经碎裂成一节一节,旁边累着几块不知是什么动物或者就是角人们留下的骨头。 至于其中结构应该具有的齿轮或转轴一个不见,可能很早以前就被角人们取走了。 这条通路被碎块堵死,但他们很快找到了另一个没有被堵住的通路。 顾川指了指上和下,载弍猜到他是在问走上面,还是下面,他的手指往下一弯。 两人心领神会,先后跃过乱石,跳入了底下。 与死或生号的安排相似,第三层是整艘船的基础运行层。 “来点光。” 少年人说。 载弍的双眼便闪了闪,放出两道明亮射入前方黑暗的深处。他们往深处走了。 废船的下层格外寂静深邃,里面没有角人,也少见角人们养殖的怪虫。但他们可以寻到角人们曾经留下的步迹。除此以外,少年人还可以看到许许多多枯死的水车与水帆的尸体。 “很难判断你族的上代战舰在这里究竟搁浅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被角人们发现的……” 他说。 但这温厚的狮子头齿轮人很久没有应和他。 只是,他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身边,因此眼中的光线散动,而在黑暗中来回徘徊。 少年人便停下步子,问他: “你是有什么想问的事情吗?” 载弍好一会儿,才犹豫地开口了: “之前,你是怎么让那个角人小孩睡着的?” “原来你想的是这个。”顾川平静地说道,“这效果来源于我对龙心角功能的一些设想。” 载弍听到龙心角的功能,心中已生出几种猜测。 顾川继续往前走了: “就好像你们正常的用法,是发现了龙心角具备思维沟通的能力。但、沟通本身是向彼此传递信息,对不对?” 他拨开水车的干尸,发现一扇还完好的房门。门已锈蚀不动,他憋了一股力气与之相撞,没有撞开。 他困扰地挠挠玻璃球罩,又说: “因此,假设我灌输的不是话语……而是某种更单纯的思维的、神经的信号呢?” 齿轮人的表情运作是一个谜,他们也许没有表情,而只是刻意做出某种样子,因此对齿轮人的观察便始终像是隔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雾,而终看不清晰。 载弍站在他的身后,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并非是假: “信号,你的意思是你给出了某种让他入眠的信号吗?” “你说的应该不差?”少年人也很难用自己的知识解释刚才那短短触碰中发生的一切,他靠在门上歇了会儿,解释道,“听到赞美的话,人会喜悦。听到一片骂声,人就会难过。像我们这种肉做的生物,见到或嗅到了美味的食物,就会分泌口水,馋了嘛!但要是接触到臭臭的排泄物,可能就要反胃呕吐,这都是信号。我读到了这个孩子之前的沉睡和他们的梦,把其中一些他们的神经信号像说话似的,再说回给那个孩子听。他果不其然,就真的睡着了……” 载弍闻言又陷入了沉默。 他的一声不吭,让顾川感到不安。他觉得眼前的狮子头齿轮人已经是他不错的朋友了。 “你是觉得这个不好吗?” 他问道。 齿轮人只是说: “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我想起当初精神病齿轮人间一度流传的一个小道消息。” 载弍向前,顾川让开。 他的机械手扎入了金属门的锁内,细长的针被作为他的手指,在坏掉的齿轮的结构里摸索。他继续说: “他们说,上代在拆解自身的时候,经常不会拆干净,因此,总会有些……可能是知识、也可能是……人格,遗传到下一代齿轮人的身上。” 撬锁的声响吱吱地响在深邃的地底。万物不发,只闻幽幽。过去的历史与现在的历史纠缠在一起,先是迷离,其后茫然。 顾川说: “龙心角是个危险的奇物。” “是的……它涉及到了意识的问题。”载弍接着说,“一个难解的谜题。” 顾川明白载弍的忧虑,类似于人类对核弹的惧怕。他这调皮的家伙在那时,却开了一个危险的玩笑: “也许你之所以愿意和我们出来,就是因为你的意识已经被我改掉了哩!” 谁知载弍怔了怔,他没有多说话,只喃喃道: “就算如此……” 门开了。 门后一无所有,唯见狼藉。 ——好像也并不坏。 齿轮人轻声细语,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而少年人只见到这狮子的脑袋牵动金属与皮肤,做出了一个笑容,好似因这玩笑意外开怀。 少年人跟在狮子的身后,走进门内,只见到破碎的地板中,插入了并不属于齿轮人舰船的异物,而大地沉陷,堆满了说不清材质的碎砾。 这里已非是废船的内部,而是废船底下的大地。 按照设计,这里应该摆放着黑箱。 少年人凝重地说道: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艘船的底壳已经破碎了大半?” “我和你想的一样……这艘过去的船的蛋壳的底部破了,原本底下的泥沙就都没进这里来了。” 只是大火的泥沙,成分的组成与他们熟知的大荒或河畔都不相同。 他们离开这间房间,向幽邃的更深处走去。 多数的房间都已被破坏,沉入无机亦无水份的大地。 而顶上的世界也不安宁,逐渐响起更多的声音,物质的隆隆抖颤让地面的砂砾飞入空中又落下。他们猜测大地上有许许多多的异族人正在奔走,而大地便随之轻微震颤。 载弍越走,顾川越能看到他不留痕迹的失望。 他原本想要找到一些齿轮人留下的黑箱,但这些黑箱如今也都破坏得不成样子,要么就是失踪了。 “失踪的,可能是曾经飞回去的。” 他说。 秭圆说过,世界问题保管的特殊物品中有一些直接带着点东西飞回了解答城。 “被破坏的还能复原吗?” 顾川问。 载弍翻开了几块坏的黑箱的金属壁,对着废墟摇了摇头: “那已是不可能的了。” 他们很快走到废船的中间倒塌处,坍塌使得物质堆成了一道不可轻越的横墙。 他们原本以为他们只能往回走了,结果在摸索中,却看到这道塌墙上有不正常的填充的地方。 顾川从一个角落拔出几块布和几块浮动的石头来,一个深邃得多的可容人入的洞口就裸露出来了。 他们相视一眼,选择先后爬入。 一开始还算狭窄,但很快通畅。 磨砺的砂石,带着岩土、玻璃渣子还有其他茫茫多看不懂的东西,硌得顾川的脚生疼。但他因此,却更注意脚下。 探索客们的脚下摆满了各种不自然的、而受造于人的经过打磨的物体。有的像是雕像,有的则像是某种零部件。 有的可能是过去的船留下来的,有的则像是一度会来到这里并在这里的无趾人们手工打磨的。 一切都是时光中的谜,而只见底下熊熊燃烧的火焰为真相留下了永恒的毁灭。 “这是之前,角人们所使用的通道。他们就是走了这个通道,所以直接到了外面,而没有开门的!” 载弍无比确认这一点,他已经看到了几个向外的出口。昏红的红光映照了一个井一般的洞口,还有古怪的横栏与围墙,见证这里曾经不是一片荒废的大地,而有过建筑,有过船只,有过许许多多的东西,直到这里搁浅、毁灭,不知所踪。 他们没有径直出去,而是一个绕了一个远路,在地下长久地徘徊,看到越来越多奇形怪状的零构件的样子。 有的像是齿轮,而像是像是一个球,有的像是车轮,还有的则是一根根扎在地里的钢丝,居然还有点像是长长的草。 大地偶尔震颤,便会鼓起原本地上的砂石。砂石滚动的方向,为他们指出了重力的更深之处。 他们站在了另一片火光的边缘。 这片火光不是虚无的透过空气的光,而是被载弍的目光所照亮的泛起红色的“岩石”。 “也许这里已经有点接近更底下的大火了。我们不该再深入了……”载弍说,“很危险。” 载弍自不怕危险,但他不希望这肉做的脆弱的人涉险。 这片空岛地壳的温度确实是在升高了。 少年人的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往回走吧?” “稍等。” 但少年人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似的,沉着地向前走了。他走了没几步,就不再前进,而是小心地伸手。 载弍的玻璃眼射出光明,照亮了他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便看到了少年人去取的东西—— 那是一片棕黄色的、半透明的琥珀。 里面有一只凝固了的虫,虫的影子映在表面,还有表面因为曾经树脂流动而产生的纹路,在光下无边梦幻陆离。 “里面藏着的是个不知名的虫子吧。” 载弍说。 “是的,显然是,但却不是不知名的。” 少年人说。 所谓的琥珀,通常是树脂的化石,假若幸运之又幸运,偶然之又偶然,那么在滴落时会卷起原本还活着的小的昆虫,将其封入其中,在地下行经千万年,便会成为化石。这便是地球称之为琥珀的珍宝。 按照地球的知识,少年人应该是不认识琥珀里的小虫的。 没有人会晓得数千万年前的生态—— 但如今的少年人却入神了。 他认识里面的小虫。 “我记得这东西,这是……荧虫……” 曾经,他与初云在地牢跋涉时,见过的垂过岩石的发光的荧丝上所长着的小虫。 而这琥珀里,还保留了一两根细长的荧丝。 只是荧光物质早已被历史磨灭,荧丝不再发光,至于这远古的荧虫自然也就成为了永恒地质一角的化石的记忆。 来时轻松,而去时艰难。 载弍不知道这肉做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见到他的目光格外悠远。他一会儿看看那些残垣断迹,那些已经风化了的岩石,一会儿又看看手中的琥珀。 荧虫琥珀在载弍的目光下,闪现着琉璃流转的明亮,等到外界黄昏的火光一来,便更是生出诸多曼妙无比的变化,赏玩不尽。 他郑重地收了起来, 接着,两人便挑了一个向上的洞口,准备离开了。 但上面的动静却越来越大,昏红的天空下,闪动的人影让他们迷惑。 很快,他们来到了极接近出口的地方。 两人都是心思重重,自然不想与异族人再发生更多的接触。但命运从不眷顾只一味想要避开麻烦的人。 他们看到从明亮的洞外,撞来了一队踉踉跄跄的身影。 光照在他们的背上,因此,他们的身前便一片黑暗,而他们的身体便犹如黄昏中的动荡的剪影。 顾川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往后走了。结果不经意间的一瞥,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 “阿娜芬塔……” 他惊异地叫出了那个无趾人少女的名字。 于是那无趾人少女同样惊异地抬起头,看到这洞穴深处的人,还有人那有一点毛发,却并不浓密的面庞,惊惶万分地大叫了: “死亡,死亡……死亡的使者!现在还不可以……现在我在重要的关头,还不可以回到冥界。”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我看到地上一片纷争祸乱,看到你遍体鳞伤。” 阿娜芬塔现在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 她的身上到处是血痕,有的伤口已经出于她惊人的身体素质而止住了,但有的伤口还没有,还在往外面淌血。 顾川所不认识的无趾人搀扶着她。 血流到了地上,在崎岖的乱石间汇成小小的溪流,又渗入了砂石的深处。 外面传来了呼吼。顾川用龙心角读到,那是叫她们赶紧先藏起来的声音。 阿娜芬塔凄惨地笑了。 她站在死亡的使者的面前,以为自己在幻觉中再度面临了某种永恒冥界的考虑,而死神已经要履约收回她在阳间停留得太久的命。 她握紧了她手中的石头斧子。 顾川这才看到这些无趾人的手里人人拿着武器。 阿娜芬塔静默地解释道: “我们的拼图失败了,因此,原则上,按照先祖的教诲,我们需要按照分配,重新走那条贫瘠的、或者更贫瘠的路……” 这番解释,也是她在不久之前对她的族人们所说的。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仅仅利用三块削得平整的金属的啮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战胜那些享有充沛资源,世代发展拼图游戏的族群的智慧。 阿娜芬塔毫无疑问遭遇到了惨败。 差距太大了。 她甚至无法将那魔方般的立体还原出一个局部来。 她沉默,古丽苏沉默,她的族群都是沉默的。 她们知道她们又要回到那条悲哀的道路上去了,贫瘠的、死亡的、毁灭的、什么也没有的。而想要完成下一次拼图游戏,他们就需要在最贫瘠的土壤中,在什么也没有之中供养一些学习拼图与构造的智慧的孩子。 她用她原始而落后的脑袋想了很久,也想到了她自己在之前在族群内坚持古老的教诲,而拼图主张要前往拼图的意举。 如今这一切都成为了破碎的梦。 她又抬起眼睛,再度环顾了四周无穷无尽的各种各样的说是很久以前曾是一家的同族人。 有的强壮,有的威猛,而他们瘦弱。 人们一言不发,只是静默地后退。阿娜芬塔知道她更多的同族在地上等着她们的消息。等她来到洞口时,再度望见了永恒的大火照亮幽冥深邃的黑暗,历史无尽的墓碑之上,记载着属于未来的光阴与神话。 但她已经不再有第一次见到光明的兴奋与喜悦。 面对她苦难的人们,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或者不久之前,在那场梦幻的死亡世界的探索中,一个死亡的使者,对她所说的话: “你们内部争论不休,却从不和其他的部族起纷争吗?” 这话让她一阵颤栗,仿佛有一种血的与铁的震动,与大地一起让她在悠久的本能感应中发寒。 她听到古丽苏尽力地维护她道: “我们已经很努力了,我们回家吧……会我们原来的路线吧,拼图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了……我们没有别的路了。” 同族们目目相觑,她不知道那是种对一个冥途复归的好像可以带来某种奇迹的人的失望,还是某种更深沉的绝望。 她只是止住了古丽苏的话语,自顾自地说道: “不是的,还不是的,我们还没有到尽头。” 她看到了同族眼中再度升起的憧憬的目光。 她镇定地、不慌乱地、平静地说。 我们还有一条别的路。 这条路一直都存在,存在了很久,只是我们已经忘却了,忘却了很久…… “是什么呢?” 古丽苏不解地问她。 她露出微笑,弯下身子,从地上找了找,才找到那把当时巴图丢下的石斧。接着,她就站在这月晦的世界里,也在最后的幽冥之中,在颤动的大地之上,握紧了自己手中的东西,说: 这条路就是、拿起武器。 现在,可以准备,或者开始了。 第三十一章 断流 于是,无趾人们在最多数的异族人集中精神于拼图游戏时,行动了起来。 真正意义上的杀人武器,兵法、战术或者集团纪律是浸淫战争久得久的文明的做法,对于这个粗陋得多的时代来说,这一切都还在孕育,如今是最为简单的,最为原始的时候。 说来有趣,在地球上,古人们爱用火攻。而在这个世界,无趾人所想出的第一个战术,也是放火。 当他们第一次看到那传说中永恒光明的大火时,从灵魂深处的战栗提醒他们这是种可怕的力量。而在他们看到胖人们将火把挂在墙壁上凭此照明的时候,就更知晓这种可怕的力量原是可以利用的。 幽冥的风很大,而船墓,这火焰上方的空间,风却很小。 那时,悠闲拼图的人们大约还没想到有一群准备拿起武器的人们。 在一片坍塌的玻璃墙上,古丽苏问阿娜芬塔: “你还记得吗?鳞片人说过,迁徙路线的新的知识保管在这些异族人的脑海里,而原始地图已经变得不对了!假如我们用火把他们都烧死了,那许许多多路线的知识不也都被烧没了吗?” “首先不可能全部烧死的。” 阿娜芬塔因一种惊人的直觉有意味地回答道: “其次……难道你觉得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路怎么走吗?” 事实绝非如此。 诚如鳞片人所云,古老的路线已经在数百年的变化之中成为云烟,一切万物都是在探索之中重新发现的。阿娜芬塔经过思考后,坚信无趾人必须要打破的一个禁锢就在于,他们不能继续走原来的依赖水母一系的迁徙路线了—— 他们需要走,哪怕是走一条自己从未经历过的路线。 阿娜芬塔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一转,她把握住了某种灵机,于是艰难地说出了极可能是无趾人历史上第二种斗争的方法,也是他们的第一种战略: “你说到鳞片人,鳞片人可不可能成为我们的……伙伴?” 只因鳞片人与无趾人一样并不满足于现状,寄希望于拼图游戏,却在游戏中彻底落败。 敌人与同伴,对于这群原始的生命而言,也是一个抽象的词语,他们对敌人与同伴的理解原本只停留在可以吃的东西(猎物),会吃自己的东西(可怕的野兽),还有不能吃的,和自己一样或差不多的东西的层面(活着的同族人和活着的相似的族人)。 这种概念的来源悉数是自然狩猎活动,某种本能般的认知。 对于这幽冥生存的异族人来说,他们其实分不太清异族人、同族人和野兽的区别究竟在哪里。不杀自己的活着的同伴,他们也没有某种思想上的依据,只是他们先天经义的生物本能。 无趾人的准备是花去了不少时间的,主要原因在于这座墓地般的岛上的他们以为是易燃物的易燃物太少。 古丽苏与阿娜芬塔同样参与了这种搜集的劳动。愚钝的无趾人在搜集易燃物时,甚至有径直向身边路过的异族人讲出了阿娜芬塔所说的许许多多的话。但同样未开化的异族人也不太理解他们话里的意思,甚至还有几个帮他们一起搜集易燃物的。 搜集完毕后,古丽苏又出于她好奇的天性,凝望阿娜芬塔许久。 等到阿娜芬塔要走的时候,她才放声大叫道: “你是怎么想要这么做?” 假设探索客们并不依赖龙心角,而是像齿轮人语一样真的学习使用,就会理解无趾人所用的语言惊人的完整语法与匹配不上语法的原始意指。原始的意指体现在几种不同的语义,他们混淆在同一个词中。 比如古丽苏的这,其中既有是怎么想到的意思,也有为什么会想到的意思,还有在哪里想到的意思,并不明晰。 古丽苏问完后,她看到那从死亡世界回归的同龄人发怔了,那双她一直觉得是极漂亮的紫色的双眼在这薄暮的世界里,意外深蓝。 漫无边际的云始终冥冥围绕这片干燥的土地。暮色朦胧,余晖柔静,世界一片安宁,死亡巨兽的身体躺在大火之地的边缘一动不动。 阿娜芬塔遥遥看到那巨兽的只眼偶然发出一点光明,好像正在予她以凝视。 也许是她应该回到死亡的世界里了。 她踩在石头上,茫然地说道: “我和你说过,我在死亡的世界被关在一个盒子里……我是在盒子里的听到的,在那里想到的。” 古丽苏站在她的身后喃喃: “魔盒……” 而无趾人们已经一手拿着他们收集的以及用他们新学会的打磨而制造的钝器与锐器,还有一手则举起火炬。 “一个来自死亡世界的魔盒……” 同样举起火炬的古丽苏,在无趾人的人群之中,抬头看见一朵朵火焰在空中噼啪作响,卷起的火星浩浩荡荡地飘向了天际。 魔盒已经打开。于是纷争便不急不忙地携手名为死亡与征服,在自然界无情的驱赶下,向着地上迈出了他们无可阻挡的步伐。 无趾人们的诈谋终究是有限的,他们对火的应用仅仅停留在讲火炬、火把、还有把能够燃烧的东西,往洞穴里扔。 大量燃烧物其实没有进入洞穴的底部,而是洞口熊熊地烧起。 这种作为在火攻上失败,实际上没有几个人会因此被烧死,但在另一个他们并不晓得的维度上……成功了。 那就是烟。 他们搜集来的他们知道可以燃烧的东西,和各式各样他们随意扔进去的古怪的固体材料,冒出了腾腾的烟雾。 有些烟雾直直地往天上钻了,更多的烟雾滚滚地从十几个洞口,滚滚地往山洞的深处袭去。 头领们都在山洞里,站在地上茫然无知、甚至漠不关心拼图结果已经四散而去的异族人直到烟雾大作时才有理解他们险恶做法的——原则上,他们并不该理解烟火的危险,按照探险客们的猜测,幽冥之中,动物的生长基本遇不上火,没有雷电或大地点燃树木带来的火焰的疯狂,生命又怎么知道火焰的恐惧呢? 他们只在大火知道火。 大约是高温、灼烧与窒息感纵然在一个几乎无火的世界里也是一种通行的恐怖,异族人们大约便是在烟火大作时,发生了过去宣扬拼图的老者们从未说过的蛮力的角斗。 阿娜芬塔就是在那时受伤的。从地底冲出来的求生者还不知道火焰为何而烧,只是在灼伤中发了狂,看到阿娜芬塔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就用他们的石头武器来砸阿娜芬塔。阿娜芬塔受下了,接着用自己的武器使出了自己在同伴间的斗争中从未用出过的血腥的蛮力砍向了这群霸占最好的迁徙的路径的人系。 人的身上被烧出了血。而血液在火中碳化。 过去维系在拼图之上的和平不再,剩下的是各不相同的人们的彼此斗争。他们的斗争传来的声音,连在废船里摸索的顾川和载弍都能听到。至于那火烟,则熏黑了玻璃与金属,叫这大地一起为之颤动。 死亡的使者立在地洞的阴影里,听到受伤而走的阿娜芬塔急切地说道: “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现在我还不能死。” 仓惶逃窜的阿娜芬塔还有几个受伤的无趾人互相搀扶着挑选一个没有烟的地洞想要躲避,结果就遇上了顾川和载弍。 她原本没有怕,但现在看到了两个死亡的使者,却真正地害怕了。 她原本还将信将疑,如今却在比干燥更恶心的浑浊的空气中,将自己心中的想象与面前的现实混为一体。她以为这两人是来收割灵魂的。 只因现在死伤者众多。 “不能再走那条贫瘠的路了。” 那里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那里有的只是越来越饥饿的人,以及越来越少的同伴。 古老的教训已经不再是了。 年轻人温和地看着颤颤巍巍几乎要跪倒的阿娜芬塔。 载弍还弄不太清楚情况。 但他大约已经明白了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在他第一次听到这么一种拼图决定了生存时,就感到荒谬。但如今的结果却也非他所望。 就像当初无趾人们的内乱一样,冷酷的年轻人并不想涉入这事情,只说道: “我们不是来带走你的。” 阿娜芬塔不解地抬起头了。 “我们也不是死亡,这是以前说过的事情。你的复生是你自己的身体的自愈能力扛过了那一次的死亡。而你的下一次死亡,可能很近,可能很远,但只属于你自己的前程。” 他轻声用龙心角说道。 其余的无趾人没有收到龙心角的信息,并不清楚阿娜芬塔与那两个肿胀皮肤的怪人的交流。 在这个混沌又混乱的战场上,阿娜芬塔,或者各个异族的头领,都会失去对全局的掌握,他们现在的话能不能传递给任何一个其他的异族人都是问题。 洞口的天外,余烟袅袅。最初的纷争的火焰在大地之上徘徊,火焰在空中扭曲成怪诞的形状,引动风而向上,落入云间,犹如流星。 “你只需担心你自己,还有你的族人,以及和你长得并不相同的同胞们的你们的命运,别担心,别害怕……我们就要离开了,可能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们向前走去,无趾人们为他们自然而然的形势牵动,并没有阻拦他们。阿娜芬塔轻轻让开了路,看到他们静默地走到洞外,站在火光映照的云空下。 现在,载弍有点知道,无趾人们与异族人们在遭遇什么了。 他们所遭遇的事情,可能与齿轮人们所遭到的事情是相似的。 而这则是年轻人在他的旅行中第二次面对一场可怕的动乱,他抬头远眺,见到幽冥依旧悠悠,此间一切的变化犹如无尽云雾变化一个转瞬即逝的注脚。至于云雾的尽头,他们看不清晰,只以为是一场溟濛的永劫。 对于他们,或者对于这里的人,都有一场没有际涯的旅行。这两场旅行所要决定的事物,一者代表了这个世界的人的认识的广度,一者则代表了这个世界的人的生存的深度。 年轻人和狮子没有犹豫地往外走了。 阿娜芬塔看到他们毫无顾虑地往前走了,像是要永远离开这里,她突然感到一阵被抛弃的慌乱,于是又大叫了一声: “我们会活下去吗?死亡的使者!” 犹如群叶摇曳的为火光所映照的天空中,水母们已经准备要出发了。 按照拼图的规则,无趾人们理应追随水母继续他们不变的路径直到他们在拼图中战胜其他族群的时候。 但如今,无趾人们却与其他所有族群一起在这地上起刀兵。 阴惨昏红的丧幕里,还飘着点人的皮肤,原本明亮的玻璃被烟熏黑后,又被人砸出裂口,原本已经损坏了的船墙洞壁,则受迫崩塌,从中流出了墨黑的泥泞。从洞穴里有大量的人惶惶然地跑出,呼喊发生了什么与什么,而在洞穴外,猝不及防的人们狭路相逢,看到彼此的面孔与特征并不一样,就起刀兵。 或有甚者,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疏离于人群,观望着原本见不到的火与烟,浑浑噩噩不知纷争之既至。 受伤的阿娜芬塔大叫后,便紧闭双唇。她原本不抱希望,却在洞口看到死亡的使者停下了脚步。 那时,洞口有恐怖的火焰。那人在熊熊的火光下说道: “我无法预测这一切,这是在时间与历史尽头才能给予回望与解释的谜团。你知道吗?生活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阿娜芬塔。但我想这没有什么好怕的……没有趾甲与毛发的人……要知道,阿娜芬塔,你并不孤单,你有你的同伴。你的旅程非常艰辛,但也没有什么是齐心协力不能战胜的。拼图这一传统已经消失了,你们的世界陷入一片大火。但我想你们的种群应是会延续下去,可能会延续到漫长岁月的未来。这一切都是这世界的谜。但是……” 年轻人和狮子继续往前走了。阿娜芬塔这次没有出言挽留,而只是在他们的身后,穿过烟雾,远远地望着他们。 “终有一天,旅途会抵达尽头。也许在未来,我会听到你的故事,或者你们会听到我们的故事。届时,我一定会为你们的故事感到惊心动魄。而你们……我想,也会我们的故事感到壮丽与雄伟。” 他顿了顿,一切的思想转念飞逝,落入在一个巨大的他也不晓得的漩涡之中。 他说: “再见了。” 可能的无趾人的后代。 可能的、朋友。 世界整个在我们的面前,而我们都将选择将我们自身最终安置的地方。 烽火飘荡,飞起无数的火星。死或生号的那行过去齿轮人留下的提词在流火中格外明显。 那时,初云就站在船头,靠着船,望着下面回来的两人,还有远处的阿娜芬塔与正在地上移动着的诸多的异族人们。 顾川上了船后,就对所有的人说: “现在就走。” “你们这些人现在就走吗?废船的事情应该还没有探索完罢,这就逃掉啦!” 只有蛋蛋先生讽刺似的提出了疑问。 年轻人无奈地笑了笑,透过窗示意废船所在的位置。那里没有被人包围,而是被烟包围了。许许多多的怪虫和原本安然入眠的妇孺已经带着武器走出。 其中有一部分人走的是地道,一定会与阿娜芬塔她们相遇。 因为信息的隔阂,这些妇孺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以为这传承数百年的圣地也遭了天灾,或遭了什么可怕野兽的袭击。她们拿着武器,也就不是意识到纷争,而只是在警惕野兽。 顾川说: “我和载弍都很想多知道点情况,但是船已荒废,地上又起了火,我们只能走了。” “可是我们该怎么走呢?” 初云懵懵懂懂有个答案,但她不确定。 水母们反射的大火的光落在死或生号上格外刺眼。顾川望向那些漂亮的泡泡: “离去的新生的水母们会需要一个光源的。” 水母们在大火并非是什么都没有做的。而按照无趾人的记载,水母们的旅程必经大火,自然也不可能是一次彻底随机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进程。 大火给予了梦生水母们幽冥之中没有过的光与热。这种光与热,对于它们而言,所具有作用,那恐怕就是完成自身的更生。 这也许是一种有性繁殖行为,因为顾川看到了有水母们合为一个更大的水母。 也可能是类似地球上灯塔水母那样,单纯的把自己的身体向年轻化逆转,然后做一次类似于无性分裂的繁殖或说重生的行为。这是因为顾川又发现那最大的水母会重新分裂出许多较小的水母。 水母在大火附近是找不到食物的,因此,它们会继续它们向外的航行,前往幽冥的深处,接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可能是储备了足够的能量的时候,他们便会重新回归大火。 不论这些猜想是与不是,对于探索客们来说,只需要将灯光照入天上就好了。 死或生号再度发出了一声鸣响。 这声鸣响传遍了整片火光照耀的土地。浑浊的空气中,很快射出一道明光,落到了空中悠闲飘荡的水母群里。 很快,就有几只即将离开的巨大水母又重新飞回了那明光所在的位置,按照它们所传承着的某种记忆,将死或生号裹入自己的体内。 新生的水母显然不够细致灵活,整个吞入的过程使得死或生号一阵跌宕,探索客们久违地又尝到了天旋地转的滋味。 不过只一小会儿,就复归平静。水体在摇动中发出一些沉闷的响声。而风声、火声还有人们的叫声则随着大火的远离一起远离。 他们不知道水母们是怎么沟通的,只知道自己所在的这只水母飞一会儿就停一会儿,好像在等底下有没有乘客上来。 人系对于它们来说,也是好用的剔除体内杂质的工具。 但是,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系还愿意上这水母,走水母所喜欢、他们却艰难困苦几乎走不完的旅程了。探索客们猜想道。 这样,水母们也只能独自离开。 没过多久,其他的水母也陆续飞来,靠近了这一吞入死或生号的水母,就好像原来它们的亲代过来时候一样。 火光重新远去,玫瑰色的云朵也逐渐消失在层层的乌云之后,没入黑暗不复见。 结果,到了水母飞得很远的时候,探索客们才意外发现居然还是有人系想要搭水母一路的。他们在水母们经常的停靠点上向水母们拼命地招手。中央的水母不知怎的,动了动自己身体,换了个位置,于是死或生号发出的船头光,便随水体往身后照去,照亮了那几个站在边缘的人的影子。 顾川看到里面有一个无趾人,其他都是探索客们并不熟悉的人种。 他们可能是被那一个无趾人带领想要和水母们一起离开,远离大火上的纷争或他们以为的某种“巨兽或天灾的袭击”,结果却迟了,没赶上。 因为水母们已经飞得很远了,它们的生物秉性决定它们不会再飞回去。这些人已经不可能登上这一艘船了。 “水母们对迁徙肯定比这群人熟悉得多,他们应该是在水母们存在以后,才变成如今这样的。。” 因此,水母们并不严格需要无趾人对它们的体内环境进行清理。 这些犹如肥皂泡般真正自由也真正原始的生命顺着幽冥世界的风流,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又向下,犹如蝴蝶扇动翅膀般缓慢地飞翔,直至彼此都没入茫茫黑暗的深处。 死或生号的船火照亮了水母们的外侧。明晃晃的光里,水母们排出了一些深绿的浑浊的液体,这些可能是它们的亲代留在它们体内的碎片。 如果不是战争,这些碎片可能会由人系们代为清理,如今却径直洒向越来越暗的云层中。接着,从中飞出了成千上万的提前孵化的长翅膀的小虫。 无边无际,而在黑暗中白茫茫一片。 第三十二章 天底捉虫 越过大火以后的幽冥越发黑暗,原本热烈的大火已经成为人们身后一点寒冷的星光。 云带的更深处,颠沛流离的烟气雾气遮拢上下四方的视野。假设从死或生号出发,在不利用射光而只使用灯火的情况下,仅能见自水母表面不足十数米的空间。这十数米的空间里,到处是那些新生出来的虫子在上下飞。 顾川睁眼许久,等到肉眼看不到大火后,知晓一切尘埃落定,什么也没说就入睡了。 从他们检修外壳到他们自废船归来,算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肉做的人自然撑不住。 而钢铁做的人则说自己无恙,还讲他可以等到顾川醒后,再做停歇。刚睡醒的蛋蛋先生可就好奇得紧了: “那你们到底是需要休息还是不需要休息哈!” 载弍认真地答道: “在我族的第二问题中,有个阶段性的结论,说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永远运动,而需要安眠。斧头会变钝,城墙会垮塌,哪怕是岩石,在风吹雨打中也会被磨成粉末。你们这些肉做的人不例外,而我族也不例外,都不可能永远地运动。” “呵呵,那你们就错了。” 蛋蛋先生摇头晃脑地说。 可载弍追问,这东西又答不出一个二三四五来。它支支吾吾没一会儿就恼羞成怒,说许多事情谁都讲不清楚的呀,然后就推动睡箱溜出外部观察总室跑掉了。 初云坐在一边,恬静聆听,等到他们说完了,才问起这两位探索客此前的经历。 载弍抬头,看向这同样肉做的人,说: “整个过程讲来是十分简单的。” 这狮子头齿轮人讲起事情来,一向完整,完整到只要你追问那就任何细节都不会遗漏,也一向寡淡,寡淡到听者常昏昏。 不过初云是极有耐心的。她聚精会神地倾听载弍的讲述,很快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见到她推椅起身,一路走到窗户边上,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层层云蔼包围中的大火。 那时的大火,于她而言,像是最阴晦天气里的太阳,因为落在密不透风的如壳般的乌云里,所以就只能挣扎着向外放射着点荒凉的光。 光线照亮了渺渺的云蔼的轮廓,便像是黑夜里的盘旋在空中的烟。夜也黑暗,烟也黑暗。前者是隐没了的,而后者是被突现了的。 “原来如此。” 听完,她轻声说。 “幽冥是发生了一场战争,第一次的幽冥战争。” 载弍因为这话的浅显,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初云已经吧嗒吧嗒踩着一双硬木屐离开了外部观察总室。 她去烧热水了。 而水烧开的时候,齿轮人的工业设备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声。窗外新生的小虫依旧满天,在水母的体表四处飞翔,经常一头撞在那水一般的皮上。 顾川没多久就醒了,醒的时候,又渴又饿,脑子也迷迷糊糊,想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但真要说全清醒了,却也未必。 他睡前没有清洗身体,因此身体从上到下全是臭汗黏糊糊的发脏。因此,醒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 不过他罕见的,没去开齿轮人管子,用管子里喷出的水淋浴,而是取了一大盆热水,在自己的屋子里慢慢擦拭自己。 初云送了点吃的过来,看到年轻人已经在用木头盆子泡脚了。 “我记得你的母亲好像很喜欢泡在水里。” 她说。 初云的印象叫顾川大吃一惊。他的脑海里一时之间浮现出两个身影,在短暂的相混后又分离了开来。 “你怎么会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 “因为……当初你的母亲给我洗的时候……就叫我一直泡在水里,说这样是好的嘛!” 初云搬了一个空的小箱子摆在木头盆子的对面,坐下来,望着热水里年轻人正浸泡的一双脚。他的五根脚指头不时地冒出水来。 这不是他感觉烫了,恰恰相反,这是他感觉凉了。 当时初云做了一个顾川意想不到的举动。她不知为何,脱去了自己的鞋子,露出自己一双洗得干净的双脚来。 落日城是有穿袜子的习俗的。但他们的袜子早在长期的旅途中已粉碎,有蔽体的衣服也是他们自己织线的结果。因此那时的初云没有穿袜子,并且很久没有穿袜子了。但她很少流汗,自不受其影响,穿木头鞋犹如穿凉鞋。 她轻巧地抬起自己的右脚,单独动了动大拇趾,好似在观察自己五趾的灵活性。原本脚上属于劳动与艰苦跋涉的老茧在死或生号上日复一日的清洗中已经不留痕迹,少女的脚是一种格外匀称又好看的线条。干干净净的趾甲则像是洁白的月牙。 “你要做什么?” 顾川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热,而初云则全无困惑,只盯着青年人浸在水中的更健壮得多的双足。她小心翼翼地、像是恶作剧般地把自己的脚伸近了,然后把自己的大拇趾轻巧地覆盖在年轻人泡在水面的脚趾上,将其往下压了压。 年轻人的脚没有抵抗,径直被按入了热水的底部。水波荡漾,水花飞溅,落在两人的足上。 “丽川妈妈讲过……”初云认真地说,“你要把脚泡在水里,不能把脚伸出水。这对人是好的。” “你倒记得清楚。” 顾川笑了起来。 “当时,你被挡在门外。”初云说,“你的妈妈就把我的身子摁在水里,不准我抬起来。” 纤柔的脚趾覆在强硬的脚趾上,遇着水,一起发出一种细微到听不见的摩擦声。热气腾腾,从脚趾与脚趾边上,飘入空中,隔在一双眼睛与另一双眼睛的中间。 “你被水泡伤了?” 年轻人盯着初云的双眼问。 “倒也没有。”初云摇了摇头,在回想中低着脑袋,观察两人都并不发红发热的皮肤,说,“水很烫……不过丽川妈妈的动作很温柔,所以我什么也没动,只是顺其自然。” 年轻人闻言,就咧开嘴微笑了。 “她那是老一套啦,只觉得泡在热水里好的,就要人趁水还热的时候要泡泡。她哪里知道里面的道理呀!我曾经就和她争辩过。” 他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而初云则认真地听。听完了,初云说: “过去的事情,你记得也很清楚。” “也不尽然。”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 “许多事情,我肯定是记不得了。要知道正因为记不得,所以绝不会提起来啊!我们说记得一件事情,就是记得某件事情的几个场景,或几个动作,是不是?但是这件事的前后,一定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那些点缀于前后的、充斥了广漠岁月的,可能平淡、或者可能其实影响很深远的事情就着实不提起了。所谓的不记得就是这样的,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谈不上记得不记得了。” 初云闻言,赞同地点点头: “好像确实是如此的……我说的不记得,其实只是有个大概的印象而不记得细节。真正记不得细节,也没有大概印象的事情,好像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但是……”年轻人笑了起来,又说,“既然能记下来,不就说明这件事情是重要的,并且仍然是很重要的么?我觉得时间那么多,但我能记下来的事情定是很少的,哪怕用手用笔写下来的事情也一定是很少的。不过正是如此,我才觉得现在我经常会回忆起的,一定对我弥足珍贵。” 少女的脚丫轻轻地动摇,在热水上摩擦出一连串的纹理。而少年人的脚则在水下澄然不动,犹如没在川下。 那时,她问: “那我和你逃出来的过程,你一定是记得了咯?” “再健忘,也不能忘记这个呀!” 顾川说。 “那秭圆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离现在又不远……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我当然还记得。她是乘着幽灵船消失的。” “那……”初云说,“你说的、你在梦里梦见,又写在小册子上的事情,那些事情,你还记得么?” 他顿了一下,说: “还记得许多重要的东西。” 梦里的事情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初云没问,他就不说。 “我在故事里听说,出来久的人都会想念故乡。”初云问,“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是不是特别想念丽川妈妈?” “你呢?” “我……”少女蹙眉,一手捂着自己的下巴,尝试叙述自己的感受,“我感觉我不是很想念冕下,我说不清我现在是怎么想她的……我想念的东西……我不太清楚,不过偶尔会想起来落日城浩荡的水声……” 年轻人爽朗地笑起来: “那你就是想啦!” 初云就回道: “我在问你呢?你怎么反问我了。” “我……我可能是不大想的。” 他转过脑袋,看向窗外水母们的飞翔。水母外,群虫飞舞,这一整个围绕水母组成的生态圈在幽冥无所住的空中飘飘荡荡,不知自身之何方。 “我……只是觉得这趟旅程和我原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或者说、太过一样。 因此,偶尔会想起,过去相似的往常。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死或生号的人数不增不减,还是原来三个人,一颗蛋,一个望远镜和助手机,在幽冥中飞向了未知的方向。 初云抬起自己的双眼,明亮地看着他,说: “因此,你一回来就叫我们走吗?” 少年人因为一个不一样的人而不自觉地笑了。 “是啊,要赶紧走,不然又落入到同一种牵绊之中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木盆里抬起脚,初云同时收脚,而这两双不同性别的腿就在这时不和谐地捣蛋了。皮肤与皮肤之间的摩擦,引得木盆摇晃不已,而热水便向外迸射开来,洒在他们的衣襟与双腿上。 初云呀了一声,少年人慌乱地递过自己的擦身布,初云接过,就用来擦她自己腿上的水。 顾川连鞋子也没穿,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 “好啦,我要去吃饭了,吃完饭后,我要去捉捉这些虫子。” “捉虫子,是为了什么?” 初云问。 顾川靠在门边,转过头来,说: “为了储备粮。” 用于吃的意思。 在虫子孵化以后,他们猜测富营养化的水母的水体里充斥了虫卵。原本那种水,无趾人敢喝,他们不敢喝,但孵化成虫后,或许就是能吃的了。 年轻人穿好防护服后,再一次探入水中,搏击海浪。 他早已熟悉了水体的数据,一个起身,便往水母的外沿去了。等到他一头探出水外,水母的皮肤便起一阵涟漪,惊得水面上的群虫乱飞。 载弍从箱子里找出些网,齿轮人也用网捉东西。 他们的网的工艺远超落日城,有一个齿轮的小机关,可以收束网眼,最疏时人的脑袋与手都能从眼中伸出,最密时则全然合一,连水都渗不进去。 少年人是有耐心的,将载弍提供的网按较疏的形式往水上平摊。接着,双腿在水中轻轻摇摆,他就等在那里了。 满天飞舞的小虫很快重归平静,有的栖身于网上,更大胆的则栖身于少年人的玻璃球罩上。 他一动不动,静静等待,犹如木头任虫来回。等到所有的虫都不再惊乱时,他开始收网了。 网之一起,群虫再度乱糟糟的飞,想要离开。 等网眼小于它们翅膀的大小时,便再无虫豸可以向外飞翔。 “大获成功,先抓这点看看情况。” 顾川松了口气,掂了掂网里的重量,带着虫网往死或生号回游了。 “虫子的话,按照地球的知识,通常富含蛋白质,炸一炸,就是能吃的,就是不好吃……” 大多东西,只要烧熟了都能吃。 只是这一次,他碰到了硬骨头。 载弍在齿轮人的一个锅炉似的设备中,活活烧死了这一网虫。打开盖子后,他们看到的却不是熟了的蛋白的壳。 而是一锅黑漆漆的油。 载弍记得这油。 他迷惑地说到: “这是洗油。” 洗油不是肉做的人的食物,而是齿轮人的食物。 第三十三章 桌上游戏 洗油在炉子中没有任何的凝滞,它好像是一种没有摩擦力与黏性的流体,载弍用了一种齿轮人专用的玻璃瓶将之收集起来。 少年人看到降温后的洗油在齿轮人的玻璃瓶里,沿着玻璃壁,从下面又流回了上面,做一种绕圈式的循环往复的流淌。 “对我来说,这些太多余了……我不需要那么多的洗油。” 载弍低声道。 他知道少年人想要用这些虫来补充死或生号匮乏的对两个肉做的人的补给物资。 “没事的,我们还可以想别的方法。我也没想到会在自然界遇到这么一个人之道。” 顾川露出一个笑容,平常地讲道。 “人之道,是什么?” 载弍不解。 少年人引了水冲洗器具,他要把罗网重新整理好。他说: “人之道,就是,不足的就使之更不足,而有余的就使之更有余。” 大火那寒星点点的光已经彻底消失在死或生号的背后。幽冥再度展现了那属于漫长黑暗的面庞。 死或生号就好像飞行在黑夜里的云海中。云海窈窈冥冥,雾天昏昏默默。 人们见不到尽头,只能在茫茫乌云之中听到三种遥远的声响。第一种是死或生号内部轻微的震动声,第二种是水母与水母翕动的声音,而第三种则说不清,可能是云雾的摩擦、还有凝固体与水母的碰撞,或者虫子们飞来飞去的声音。 小齿轮机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守着看指南针。指南针一会儿往上偏斜一点,一会儿往下偏斜一点,方向仍然是无误的。 望远镜是他们唯一的导航方式。 幽冥的无边无际,可能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跨越的河畔与大山的总和。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臆想,而是一个确实的猜测。 首先,水母的行进速度不算慢,不过探索客们也常争论水母们的速度究竟有多快与死或生号比又如何。他们有测量方法,却缺失人手,只估测了一个数值,死或生号的平均速度大约在梦生水母的均速的两倍,而水母们在云带中可能还是加速了的。 时间虽说已经混乱,但还有永恒钟作为某种标准。或以众人的体感,到目前为止的幽冥航行时间可能已经有他们穿越大荒时间的两倍以上。 而他们穿越大荒时所用的步速也是一个确凿的可以估量的数据。 穿越大陵与大荒的生活是不稳定的,而在幽冥的日子要么极度紧张,要么就是乏味到了极点。说来无聊,这种测量变成了他们的娱乐方式之一。 另一种娱乐方式,则更值得说道。 为了消磨虚无的时间,少年人频繁地离开死或生号,尝试更多地观察水母与水母体表上栖息的那些昆虫。 “这些昆虫好像是靠吃水母的皮肤过活的。” 少年人拿了一本空白的玻璃书,用齿轮人的工具,在玻璃书上认认真真地写,像是在做他从未做过而只在电视里见过的生物观察: “也许,梦生水母代表了一种移动式的生态圈。围绕这一生态圈,古怪的小虫,无趾人,以水母为中心开始生存。我用了望远镜的备用放大镜片观察,它们是先用针状的口器插入皮肤内,却不进入水体,随后轻轻地往外扯。说来有趣,水母们能把死或生号抛走,但奈何不了这小小的虫。” 而载弍找到了另一个有趣的命题: “云带里的风都是往一个方向吹的。这风好像又在变强了。” 云带里的风的最弱点是在大火。 “这是很显然的。要是风往不同的方向吹,这片超级超级大的云可不就要被吹散了。”蛋蛋先生和载弍一起轮值的时候,唉声叹气,“亏你们能对这些起兴趣。现在,我觉得和你们一起跑,还不如我原来在笼子里了!” “笼子里?” 载弍从窗边走回: “你是指你被异族捉住的那时候吗?” “是的呀,在笼子里的时候,其实想想还挺有趣的。”蛋蛋先生说,“因为当时异族人很多,来来回回,总能表演一些奇怪的小玩意儿,还有的异族喜欢唱歌跳舞。仔细想想,你们的奴隶市场要是没有摧毁,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怪奇贩卖市场啦!那群异族是真的什么都敢抓来卖给你们……” 连它这颗蛋都被抓了。 “你喜欢唱歌跳舞?” 载弍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蛋蛋先生。 蛋蛋先生得意地哼笑一声: “你别看我现在这么圆,我有好几世是非常灵活的,我记得有一世,我全身柔软,没有骨骼身体像蛇,四肢也像蛇,那跳起舞来,是真的好看。” “没有骨骼的手臂,那不是直都直不了,只能打弯,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这你就不懂了呀!” 在云带中飞翔的日子可能是探索客们所过得世界上最平静的日子。他们有直觉猜测在更上层或者更下层的云中都在发生一些事情,原因在于偶然发生的上下的气流变幻。但他们既无意戳破尚且与他们同一个方向的水母,也就任由这一切去了。 “我们还在云带里,云带很大,大到不正常。”顾川对初云说,“初云,你的直觉觉得穿过云带以后,会是什么?” 初云那时候正在努力地算食物的分配计划。她刚刚从顾川这里学到了高中数学,兴奋不已,因此天天都在演算。 她放下手,看向少年人,说: “云带之后吗?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我感觉你的直觉很强嘛!” 初云就用羽毛笔撑起自己的下巴,认真地想了想,说: “你还记得当初和我们一起逃出来的无趾人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山的后头还是山。” 初云坐在那儿,恬静地凝望黑漆漆一片的天色。屋子里的光,在镜面上反射,混在外面探照灯照亮的黑暗世界里,犹如两个世界的重叠。 一个光的世界,一个光的影的世界,两个世界里皆不见云影,只是船始终在云中漂流。 “那么云的后面,我觉得……恐怕还是云。” 少女轻抚自己重又长出来的头发,低下了头,小声地说。 “云的背后,还是云吗?” 少年人苦闷地笑了。 她的猜想与顾川不谋而合。既然幽冥能形成一条云带,未必就不能形成第二条云带。猜测云带存在一条,与猜测云带存在二条或者三条各自的概率恐怕确实是差不太多的。 “自然界很少会造独一无二的东西。” 他举起水杯,与水中的倒影,和窗中的倒影,好比三个相似的人。 云带漂流,永无止境。 沉甸甸的猜想累在探索客们的心头。 蛋蛋先生不关心云带后面的云带是什么,只关心它现在的无聊,整天整夜地大喊大叫,找人聊天。 但它和载弍、和初云、和顾川也都聊够了。探索客们能提起的过去的事,这怪异生灵也都知道了。 “来点新鲜的吧。” 这也就罢了,但它不怕惩罚,也不大怕死。 顾川用把它关进小黑屋子里来威胁它。 它也不管,就说: “现在,这两种生活不都差不多嘛!你们直接杀了我吧!” 这颗蛋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像我这样耐不住寂寞的恶人,应该就地诛灭!生啖我肉!” 可它越这样,顾川越不想杀它,更别说吃它了。何况,他想,云带的旅行见不到尽头,确实需要一点东西分散各自的注意力。 他翻起这艘船里关于各类材料的储存目录,很快注意到有一种极薄也极小,大概就六厘米乘九厘米不到的长方形玻璃书。 “这种薄如片翼的玻璃书只能存一页内容吧,你们一般是用作什么的?” 少年人废了一番功夫,从仓库箱子的深处找出满满上百张这样的薄纸空白玻璃书,并带回了外部观察总室。 载弍当时在轮值。这狮子答道: “这不是用来记录知识的。” 他说这是用来给观察样本分门别类的。原本的无趾人在世界问题的航行不惮于捕捉样本,以辅助生物问题的解答的。 “那现在,就是用不上的啦!是不是?” “确实……你要用来做什么?” 载弍问他。 少年人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做一件有趣、甚至可能是灾难性的东西!对了,要是有某种可以刻字的小方块,或小圆块,最好就是两手指可以握在中间的,也可以告诉我!写不了字也没事,能染成黑白两色就行!” 在这样一个简谐的社会里,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是最了不起的新闻。 少年人的神神秘秘,成为了剩余三个半探索客们这几天津津乐道的话题。 别说闲得蛋疼的蛋蛋先生,就连狮子头齿轮人载弍和那小齿轮机助手都要关心。而和顾川最接近的人显然是初云。 初云在那时,正在小心地用一种很柔软的布,轻柔地擦她的蛾子别针,听到这两人的问话,抬起头来,然后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又说: “你们别想了,这人的新想法,一定很快会来到我们面前的。” 水煮蛋还不高兴,还要问。 初云就分外委屈地说: “很可能是他灵光一闪,从梦里梦到的发明,我真的说不出来呀……” 而那时,顾川刚好打开了门,看到了这一个狮子一颗蛋聚在一起追问初云的样子,笑了起来: “别问她了!已经做好了,快过来,我们刚好四个人能凑一桌呢!” 他们一起来到外部观察总室,在无边无际的云的观察下,围在一个方桌的四周,看到少年人将一沓薄玻璃书放在了桌子上。 这沓薄玻璃书,载弍数了数,是五十四张。五十四张的背面都被刮糊。背面刮糊的话,那玻璃书的光学性质就会受到影响,从背面会读不到正面的内容,能记载的东西也会少很多。 蛋蛋先生在睡箱里摸不到玻璃书,就叫小齿轮机扑着螺旋桨帮他拿了几张过来看。它看到上面有方块的形状,和一个齿轮人的数字编号。 这玻璃书虽然又小又薄,终归还是能写不少东西的,这样运使实在有些浪费。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呀?” 蛋蛋先生说。 少年人神秘一笑,起身从小齿轮机把那几张玻璃书又拿回来,放在一起,来回切洗,直到原本的顺序在混沌中消失,谁也摸不清这玻璃书的顺序为止。 随后,他开始绕着一桌的顺序开始给每人发玻璃书。 载弍拿着这加工后的薄玻璃书细细地端详起来,猜想磨去背面是为了保证信息的封闭,从而利用某种信息差进行博弈。 初云则若有所思,她想起一些在落日城内城流传的赌博方式。 接着,他们都听到顾川说: “这种东西呢,我的家乡,给它的名字有很多,我一般叫它为‘牌’,叫‘纸牌’,通常是用来消解无聊的游戏。” “这东西能怎么玩?你还不如捉几只虫,放我面前,让我看着它们打架呢!” 睡箱里的蛋蛋先生看着这上面的文字,昏昏欲睡。 “别急呀,这不是还没说玩法。” 少年人胸有成竹地笑了。 他要介绍的这玩意儿,在地球上配合赌徒心理可是杀穿了三界,从统治一切的权力阶级到最穷苦困难的人都要陷入这东西的陷阱。他虽然很少玩,但跟着身边人耳濡目染,到底还能还原出几种玩法来。 “这里面的道道可是极复杂的,玩法更是多种多样。第一种,嗯……复杂的先不说,先从比大小开始吧。” 少年人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看着蛋蛋先生逐渐从不屑,到惊讶于别人的手牌与执迷于自己的手牌,最后到再来一局,接着便是愤懑不平地讲道: “这不纯粹的垃圾运气游戏,全看老天眷顾谁,给谁发大的手牌!” “确实如此。” 载弍扔了一张牌,说: “好像这张是我最大,那我赢了。” 蛋蛋先生连输三局,挂不住面子,连忙喊道再来一次。 但这玩法已经讲解完了,少年人就换了下一个稍难点,再下一个再难点的,直到讲完他所知的纸牌玩法内最难的斗地主,他就彻底的在纸牌上没货了。 不过来自异世的桌上游戏还多着呢! 蛋蛋先生嘴上骂,心里显然是极喜欢这些游戏的。 初云不大喜欢,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些游戏愚蠢,还不如她刚学到的“数学”,但看着三个人都在玩,也就陪着一起耍耍。 等到风速降到一定阶段,轮值时的蛋蛋先生已经和载弍开始打起了象棋,两个人你来我往,交流游戏的技巧,好不快乐。他们没有意识到风速的降低是即将脱出云带的信号。 而等年轻人睡醒的时候,窗外的光景截然不同。 原本消失在云后的塔状云,鳞状云与鲸状云再度回到了幽冥的天空。 万事万物的轮廓在弧光曳迹中忽然明亮,又忽然消失,朦朦然,昏昏然,上下冥冥,自一片黑暗景象。 “我们出了云带,这事情,怎么没人叫醒我……” 年轻人摸摸自己的脑袋,接着把脸贴在窗户上,想要看更远处。 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他看到了后方是他们刚刚脱出的云带,水母们似乎正要转变方向。他沿着后方的云带转移目光,望向了前方。 年轻人摸着墙壁的手颤抖了。 他看到前方同样是一条云带。 向左看不到尽头,向右看不到尽头。向上是无尽的云,向下则是无尽的幽冥。他心中最不详的、也是可能性最大的猜想已经化为现实。 挡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堵堵更厚更高的墙。 这堵高墙要的不是人们的勇气与智慧,要的是人们的岁月、寿命与死亡。 第三十四章 无尽 不是世界的尽头,也非是世界的顶峰,而是一个永无止尽的世界。 船火飘荡在连绵的云野里,就像是星星挂在高高的天际上。就像过来时一样,天空的颜色和大地的颜色都是灰暗的云色。 对此,凭窗远望的探索客也会感到倦累。 他在吃饭前,又数了数仓库里的食物。数完,他就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发跳的太阳穴,开始呢喃之后旅程的食物安排。 齿轮人的船里能给人吃又不是必须的工业用品的东西不算多也不算少。由于需求者甚少,只有两个人,算上偶尔吃点的蛋蛋先生,那或许可以算是极多的。 可全部一切的极多都架不住即将迎来的可怕的漂流。从出发到穿越云带所走过的全部的路程,在如今都变成了整个旅行诗篇的第一阙小诗。而幽冥的贫瘠,使得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没有任何补给的概率无疑依旧在最高值。 之前数天,初云运用她新学到的中学数学,在食物方面按照两条云带的长度给出了一个完整的计算,其中就包括了整艘船具有的人类可食用食物总量,与两人每天摄入额度。 “但这个估计的预设条件还是我的乐观导致的。”少年人想道,“既然第二条云带已经明明白白出现,就必须要进一步调低预期,我们应该按三条或者更多云带进行估计……更进一步地节约。” 唯一值得幸运的事情是,齿轮人水循环在正常运行。 少年人还记得他小时候在地球上的某个研究声称人不摄入任何水分只能活三天,而不吃别的东西,只喝水,也能活七天。 “那说明能喝水喝得饱饱的我们,其实可以将时间再宽限永恒钟的四至五个读数来考虑?” 顾川握着水杯,边想,边喝了口水。水经过了反复的齿轮人手段的过滤,味道偏苦。 他抬起头,对载弍说: “情况还好,都在控制之中。” 载弍投给他一个怀疑的目光。 在探索客们新的认识中,他们将广阔无垠的幽冥分为了两个部分,一个叫做云野,一个叫做云带。 云野就是没有云的略微明亮、能见度比较高的部分。而云带便是他们刚刚穿过的由最浓密的云组成的比塔状云更加庞伟的巨大墙壁般的物质实体。 云野与云带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一向可能是风向。云带的风稳定而一致,云野的风则紊乱。 而云野与云带的云尽管有浓薄之分,但都见不到天上的月亮或太阳。 没有天体的世界压抑得像一片深海。 复归云野在载弍的判断中只是件小事,不值得提前叫醒两个正在休息的同伴。但很快就有一件大事,是载弍认为必须要集中商量的—— 梦生水母的走向有异。 这群泡泡般的生灵在它们穿出云带之后,便不再直直地往南方行进。而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探索客们其实靠客观世界的观察无法确定梦生水母是否改变了它们的方向。 这群水母在身体的构造中几乎没有前后之分,至于上下左右也都几乎是一样的。它们运动最大的特征是水体的摇动,要是它们绕了一个大弯,瞬时的转向很慢很慢。那这动作在黑暗中几乎是无法察觉的。 原本探索客们记录了水母群的分布,但水母群的分布瞬息万变,围绕着中央水母不停前后摆动,很快他们就放弃了这一打算。 至于遥远的弧光中的云的轮廓,由于他们无法确认是云在动还是水母在动,自然就更不足以作为某种依据。 他们发现的依据在于,指南针的方向偏斜了。 偏斜的角度还很大。 尽管他们没有察觉水母的运动是否有那么激烈,但出大火所在的云带后,指南针确凿无误地指向了右上方。 “这是否说明它们正在左转并偏下了?” 齿轮机助手报警后,载弍连忙召集了探索客们。 顾川说: “恐怕是的,我们要按照原计划脱离水母群。刚巧前方有一个塔状大云足以承载我们的落下,到时候,我们就用射光穿破水母,强行让自己回到正确的轨迹上。” “那水母会怎么样?” 初云问。 载弍说: “射光的威力可大可小,不过就这群水母的能力,至少会有百分之二十的体液被直接蒸发。依据生物常识,吞下本船的水母与射光前头的水母是死定了。” 死亡的意味让顾川的精神集中了点。 “我们可能需要想想,会有其他的物理后果吗?比如说射光应该不会造成塔状云的波动吧?” “射光与塔状云的影响有齿轮人过去的实验依据,不必过多担心。” 载弍摇了摇头,说到这里,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但有一点可能值得一说。” “什么?” 顾川问。 “现在我们知道,尽管幽冥看上去荒芜,但其实是颇居住着一些能说话的居民的。除却无趾人这些人系外,还有类似影子、或者那种寄生虫的物种。” 听到能说话这个词,正在车一张天下无敌的法师卡好打穿疯狂法师的地下城的蛋蛋先生抬起了头。飞在空中的齿轮机则在这时抛下了一颗少年人做的六面骰子,发出一阵机械的怪声,催促蛋蛋先生要在地图上移动它的角色了。 那边桌上的载弍继续说道: “到时候,由于水母和水体也在动,我们很难确凿掌握射光的方向,这样,射光贯穿前方的时候,可能会伤及‘鹰状云’中可能存在的居民,就算不伤及,原本想要依靠水母离开鹰状云的居民,也是不可能遂愿了。” 鹰状云,就是他们前方,水母即将飞向的巨型云类。 它的形状有些像是巨大的竖直站立的老鹰,整个大云显得纤细,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中央是最大的,两旁同样发端于底下却分叉,向着两边延展去的小云,看上去像是老鹰的翅膀,所以探索客将这个塔云称为鹰状云。 顾川起身走步,直到窗前,靠探照灯的灯光远眺那巨大的云类。连接天地的巨云犹如一个巨大的龙卷。 他说: “假如真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也没选择。” 不按照指南针的方向走,他们一定会迷失在幽冥。 载弍摇了摇头: “不对,我们还有一个选择。” 年轻人转过头来,看向载弍,问他: “什么选择?” 狮子答道: “随着水母一起回去。” “回去,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是……”载弍说,“你们不必冒死亡的险。” 他说完的时候,船里的气氛变得很怪。 小齿轮机忽然不敢说话了。它捡起它抛下来的骰子,骰子正上方是一。而水煮蛋缩了缩脑袋。 “从这里原路返回,你们顶多苦一点,但不至于饿死。回家的路永远看得清楚有多长,不必有多少风险。”载弍说,“但继续往前走的路,对你们来说,是一条无边的苦海,是未知的,不知道有多长、又有多遥远的,可怕的路。” 狮子原以为会听到少年人激烈的反驳,他已经想好了他要说的劝诫的台词,但他却听到顾川反问: “你能接受吗?你是从你们种族的城市里逃出来的人。” 载弍以为这是他松动了,就说: “我没什么可怕的,我不回去解答城,但不代表我会永远地离开大荒……” “返航的话,是要在大荒重新搜集物资,重新来吗?这样会消耗多少时间呢?”少年人又问。 载弍刚想说话,却听到少年人自己回答了自己: “很难估计,因为我们完全不清楚齿轮人的世界如今是什么情况的。不过我想,京垓与秭进无法像原来的你们的导师说服得了那么多的齿轮人,并把他们整合在一起以回答一个世界问题。我们只得自己收集巨量的物资,重新对这庞大的船体进行一次维护。” 而且,他们顶多回到大荒为止。 到了不可跨越的群山中,就要再度面临天镜和落日城的追击与折磨。 “抛却这些不管,回归的路上依旧有难以评估的危险……恐怕这时间是无限漫长的。而到了重整完毕,我们可能走到第二或第三条云带,就用掉了又一半的资源——假设我们真能收集那么多的资源的话——就又要节约剩下的一半或更少,选择回归……这就是未知的意义。” “旅程是不能着急的。” 载弍急切地说。 “确实如此,旅程是急不得的,总要走很久……但因为走得久,反倒证明了它的真,要是它又小又轻易,那肯定早就被人拿到手中,那不就没意思了吗?” 少年人露出了微笑。 “可是!” 狮子头齿轮人拍桌而起了。 但少年人专注地看向窗外,鹰状的大云携手它的两片翅膀似乎即将展翅。垂天之际,若有电光。无边无际的雪片雨花,再度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洒在仰头前进的死或生号上。 桌上的指南针颤动不已,指向了更偏斜的方向。 “别怕,载弍。” 他说。 “这船里有能活得更久的你,是吗?也有能在我们、你还有船一起沉没时也能带着永恒钟与其他一些东西自动飞回的奇物,是吗?因为这些,我没有任何害怕的。” 他转过头来,愉快地笑了。 因为我知道一切悉将在生物的历史中到来,而一切都会在未来成为过去的探索的历史上的一笔。 “总有人会冒这个险的。” 他说。 载弍没有再说话。 水母群们越来越接近鹰状云,却没有人忐忑不安,甚至没有那种正在与命运做某种诀别的感觉。 或者,这种诀别,他们各自都已经做过太多,而感到平常。 在宽敞的外部观察总室,可以一览前方全部的幽冥变化。载弍什么也没做,只在观察外界。顾川坐在望远镜的机械手上,与蛋蛋先生和初云在打纸牌。 这将地球风味的纸牌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在纸牌技术上却实在肤浅和不经心。他已经连输十一把了。 蛋蛋先生赢到把直到旅行结束的睡箱的清洗工作都交给了少年人。 初云正在计算数学概率,而少年人看着自己手里第一次拿到的大王与小王的组合,侧过了脑袋。他看到外面的风行严厉,整个死或生号第一次在水母的体内不是因为水母的运动而是因为风的运动发生了偏斜。 他直接投了这第十二把,说: “要来了。” 越靠近鹰状云,从鹰状云中飞出并砸到水母身上的物质就越来越多。无边无际的雪片纷纷扬扬地打入水体之中,直激起一大片向外的泡沫。 “能够校对方向,偏过鹰状云吗?” 顾川问载弍。 载弍摇了摇头: “不可能,水母们就是在用‘我们’去照鹰状云的。” “那没办法。开炮吧。” 年轻人说。 他举起龙心角点了点望远镜。而望远镜里正在成长的齿轮人的新生意识便懵懵懂懂地举起了镶在船头的瞄准镜。 而整个船头复杂的光学设备开始高频闪烁,将定位的力量一路增强到毁灭的力量。在人们看不到的一瞬间,就有比探照灯更明亮数千万倍的光芒凝聚在特定的路径上,从物镜中向外飞翔,径直贯穿梦生水母的身体,再一路打穿数个围在水母前方的水母的身体,之后才笔直没入鹰状云茫茫黑暗的深处。 而光线穿破了鹰状云,船上的探索客们才看到光线在窗户上留下的笔直的痕迹。初云低声道: “成功了吗?” “发射成功了,应该已经穿破了水母的外壳。” 少年人刚说完,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啸。 “这是……什么的声响?” 顾川从望远镜边上忙不迭地走到窗边,放眼望去,死或生号前方全部的水体都转瞬开始沸腾,大片大片的蒸汽正一路从水母的体内冲向体外。 他们所在的梦生水母正在痛苦地嘶吼。 这初生的生灵这才意识到被自己吞入体内的发光物的危险性,它在空中剧烈痛苦地颤抖,水体的翻动与蒸发,刺激了水车与水帆。它们的翻滚叫死或生号如陷浪潮,同样开始摆动起来。 所有船上的东西都在震。玻璃书做成的纸牌一一飞起,胡乱地砸到地上或墙壁上,固定的桌椅外,是那些并不固定的东西开始倾斜。 但这还不是尖啸的来源。 顾川缓慢地移动自己的眼珠子,看到水母群正在分散。 这群原始的趋利避害的生灵选择远离突然发出具有死亡威胁的强光的死或生号,抛下了原本它们围在中央的水母和那几个被光束贯穿的水母,提前按照它们的路径朝另一侧往回转走,消失在鹰状云的背后。 而这些水母也不是尖啸的来源。 顾川最后将目光放到了鹰状云之上。 他看到被射光所戳破的一个小洞里,短暂地显露出某种犹如蛇般正在迅速飞驰的身体。随着那躯体的不停移动,表皮的色彩居然也在不停发生变化,呈现赤黄绿蓝紫多种多样,数不尽数的霓虹般的光彩来。 “不对,我们的探照灯没有照到那边。”少年人猛然意识到这点,“不是我们照亮了那东西,而是那东西,正在发光照亮我们。” 他看到从云的小洞里,抛出了一些可能是鳞片可能是血的物质来。 “我们、不幸的、真的打中了什么东西。” 而且不是弱小的无趾人般的居民,而是某种强大的奇异的居住在这世界上的食物链的顶端。 受伤的奇兽挥洒出来的物质在空中闪现着粼粼的虹光,大部分随着幽冥物质的起伏迅速地蒸发消失殆尽。 只一小点沉入梦生水母的体内,便与那奇特的体液混合,不知起了什么变化,叫水母的水体震荡得更为猛烈。 水母也在痛苦地发声,那是水母体内的水不停地蒸发与运动所发出的浪汐的吼叫。死或生号随之跌宕起伏,几乎要向碰见塔状云生成那时,要整个翻过身来。 少年人再立不住,径直一头撞向顶板,被机械手猛然拉住。而初云矫捷,一把勾住固定的门桌,任由重力的方向叫他们贴着地板悬在空中。 风起得更大,云涌得更猛,天地响彻了一种不祥的轰轰然的声音。 从那射光打出的破口处飞出的光明,拖起了无数的风云变化,像是一颗疾行的流星,在幽冥物质中擦出了漫天的流光,像闪电似的跑来,却向列车一般地撞到了那几个簇拥在一起的受伤的水母上了。 撞击之后,流星发出滚滚的烟雾,犹如新的鲸云的生成,像点燃了火焰的屋子,像蒸发了的海,弥漫了船全部的视野。 整个世界一霎混沌。 而水母体内激烈的水声转瞬就在无边无际的云中擦出了剧烈的风声。 接着,这几个水母就像在车所撞到的人,或者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无法自己控制自己地高高地抛远了。 事情的变化说来复杂,但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而死或生号已经两度翻转,少年人再度一脑袋砸到变成地板的天花板上。他已有经验,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勉强维持平衡,在天旋地转之中重新看起外界。 等到受伤的水母们在暴风中飞出茫茫然的新生云雾,它们已经落在远离鹰状云的空中。 少年人的脑筋转得更快了。 他以生死之际的灵敏意识到假如这时受伤的水母直接死掉,或者直接将死或生号排出体外,死或生号与他们所要面临的就是在数千米甚至数万米的高空直线下坠的威胁。 “不行,这不行。” 载弍与初云同样意识到了这点,前者大叫道: “要准备迫降。” 后者则挽着桌脚,匆忙摇了摇头: “你们看看底下,根本没有大型云体,我们连缓冲都没有,会直接在一片虚无中直线落入幽冥大海里!” 少年人的面色惨白。他抿了抿嘴,说: “载弍,把龙心角递给我。我抓不到。” 载弍惊异地看了少年人一眼,用自己一双机械手,嵌在竖起来的地板上向上爬,一路靠近龙心角被存放的小盒子。他双手一拿,从盒子里取出这一奇物,抛给了处在悬崖下侧的顾川。 顾川接到龙心角,立刻就放开了抓住望远镜机械手的手,任由自己的身体向下坠了。 小齿轮机,替他打开了通往大走廊的门。 于是年轻人再无阻碍,径直落下。一扇扇他所熟悉的房门从他的两边掠过。而他所索要的那一扇门,只在片刻,便随之来到了他的面前。年轻人的手臂就在那时猛地绷紧,一把抓住排气室的开门齿轮。 齿轮受力转动而门缓缓打开。 当时,水车与水帆还在运动,船体还在翻转的状态,顾川就好像吊在一个单杠上的人。纵然两度面对船体翻转,但这也是他没做过的事情。他对自己说道: “冷静,这就像引体向上,我能做到的。” 他的背阔肌迅速收缩绷紧了。他的身体便靠此朝门上拉起,直到整个上半身翻过门沿,年轻人就骤然发力,往排气室里一倒。整个身体便鲤鱼打挺似的穿过排气室的大门,撞到排气室的墙壁上。 与此同时,齿轮不再受压,房门随之关拢。 “可以开舱门了!” 原本竖直的爬梯已经变成了横在空中的走道。 龙心角被他直接挂在脑壳上。他双手紧抓横梯,就一手一手往舱门外走,接着两脚一抬,踢中舱门的齿轮。 水母的无色体液犹如潮水般涌入。 至于外界,风声正轰鸣,仿佛野兽不逊的吼叫,滚在空中的云雾直在持续飞旋的暴风中粉碎成数不清的一片片。满天的雪片与水滴,不停打入水母体内,泛起大片大片的涟漪。 无边荡漾,万般涟漪,破皮的水母犹如暴雨中的小湖。 而年轻人就在暴雨的小湖里,抓着死或生号在水中摇摆的舱门,隔着一片水俯瞰无底的深渊。 海燕啊,不要害怕乌云与暴雨。 因为你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倏然即逝的挑战,且是你人生所要发出的光芒。 第三十五章 人寰 幽冥照旧是无垠灰暗,海燕立在乌云的底下,骄傲的翅膀碰着了波浪。 远处的鹰状云在船内探索客们遥遥的瞥视间蒸发出比往常更多的云气。而那一抹被奇兽所吹出的长烟,在彻底消散前,便像是一座横跨半空的长桥,从鹰状云处起,直落于无所着的空中。 受伤的四五个水母就在这滚滚烟云中挣扎。皮肤的烧毁与水液的泄露带来体内压力的不足,漫天的脏雪便不再受到表皮的过滤,而是径直沉入水母的体内,卷起一道道波痕涟漪,犹如暴雨中的湖水,一时烟波浩渺,翻起无数污泥。 对体内恐怖异物的抗拒,以及对自身水体流失的苦楚,两种原始的情感脉动交汇在一起,成为龙心角唯一能感受到的梦生水母的情绪。 他站在死或生号的边缘,眼瞧着浪潮不停地打在死或生号的船体上。 无色无味的水液淹没了年轻人的全身。他没有穿防护服,也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体全部浸入梦生水母的水液。这水是日照大河没有过的冰凉透彻,让他想起了上一世自己故乡冬日的池塘。 他想打个寒噤,但不能打。 这种接近蛋清的液体堵住了他的鼻子和嘴,他不敢张口喝这种水,只睁开双眼,紧闭双唇,屏住呼吸,然后年轻人便挺身没入了水中,犹如海燕飞入了浪里。 “可他还能做什么?” 外部观察总室中,被螺旋桨齿轮机吊起来的蛋蛋先生说道。 载弍也猜不到少年人的心思: “龙心角可以联通思维……可是这水母的思维恐怕要比望远镜里的那东西的思维还要原始……我想不到有任何意义。” 水母受了射光的攻击,早已自身难保。 空中的水流几乎翻滚成了漩涡,载弍见到这模样,挺身出门,就想去把同伴带回。他在刚才也想到了一个自救的方法——利用水车和水帆的特性,强行在水车水帆底下营造水体的话,或许能做到缓冲下落。 而凝聚液体不是做不到的,载弍知道其他两人从遥远的落日城带来了名为如狱的奇异事物。但他转念又想到如狱的范围太小,未必能撑起全船。这齿轮人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这个方法能不能成,只是他觉得少年人带着龙心角是绝不能成的。 他靠自己齿轮连接的手臂,即将离开外部观察总室了。 “等一下!” 初云喊住了他。少女的面色格外认真,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窗外的少年人的身上。她凭一种无所畏惧的信任和惊人的敏锐说道: “不用着急,载弍!你还记得梦生水母是怎么脱胎换骨地重生的吗?” 受伤的水母已经不再能维持那种神秘的空中漂流,而是失重地往下坠了。探索客们再度想起了重力的存在,意识到一种可怕的吸引的束缚。 水体因此向上滚起波涛,而顾川想要划破波涛的胳膊就遭到了暗流连续不断地袭击。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推向了水与泡沫的上方,已不知自己是在向上还是在向下。 水母自身的幽浮力量,与重力,与水液本身的推力混在一起,彻底地混淆了年轻人对外界的感知。 但他无需依赖对外界的认识。 在龙心角的视野中,四处散播着一种稀疏的思考的灵光。这些思考的灵光以一种犹如脉络,也可以说是网状的形式遍布了全部的水体。原本稳固,如今却在被翻滚的水体摧残。 年轻人没入一个浪头里,接近了这全部灵光的中心。 身边在打浪,水母那原始的情绪也如浪潮般猛烈地向他传来。这使得顾川稍微安下了心: “水母的自主本能还在跃动。它们感到了巨大的痛楚。” 换而言之,也意味着生命还未放弃延续自我的企图。 只是被射光打出的破口还在引水母的体液外流。为了遏制这种外流,同时也为了排出死或生号,水母还在加剧运动。几个梦生水母紧紧相贴,好似想要把各自的破口堵住,却已做不到,而只能在天上的一抹烟气中徘徊,往底下飞洒淅淅沥沥的粘稠的雨。 雨飞落不几百米,便在空中凝结为冰滴。 至于在较低的空中所生存的万物,便以为是天降甘霖,而开口畅饮。 而那时,年轻人已经站在水母思考的灵光最为密集的水体中。 这片水体他看不出多少的特别,但最多的原始情感的脉动就是在这里袭击了他。他看到身边一片奇异的灵光,不停更直接地传递出一种幽玄神秘的共感。 最开始,少年人在接触的瞬间,仿佛自己的肚子被某种尖锐又温暖的力量戳破了个一个巨大的洞,他的肠子与血一边从那个洞里流出。还有天上飘着的雪雨正在填入这个洞里。 所谓的痛觉是,生命为了自我的延续,所制造的一种装置。这种装置的功用就是提醒生命,在遇到会遭到痛的东西的时候,去远离痛苦。故而,是一种比憎恨或者喜悦更为原始的机制,也是它们之所以能够察觉到需要立刻把死或生号排出的理由。 这种痛觉的感知,让少年人一时以为合作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死或生号无比强烈地伤害,甚至即将杀死这群水母。 但随着感知的继续发生,只不过片刻,作为表层的痛的感受便幻灭了。 少年人迷惑在一片意识的炫光之中。 他进入了梦生水母更加原始的意识层面。在这意识层面上,借由神经的脉络,他好像能够看到其他四个受伤的梦生水母,正在紧紧围绕着他。这因射光受伤的五个水母正在紧紧相连。 大量表层并不具有的、它们无法靠自己意识到的,更深层、更本能、更原始的信息正在翻滚,他仿佛看到了水母们的过去。那是一群原本在温暖的河底所摇曳着并非是如今这个形态的某种虫子般的东西。 而那群虫子好像是向着水源散发光芒的高处,又好像在向着这连入网络的陌生人发出连绵不断的追求与探索: “‘生’我们——” “‘死’我们——” 水母们害怕痛苦,却并不害怕死亡。 因为痛苦所要造成的,可能比自身死亡的后果更加庞大。 现代的人类依靠理性所无法理解的原始脉动正在不停地传出。 既不呼唤苦痛,也不确切地追求自我的生存。 而是在追求,某种使水母们之所以会代代在这里作为水母的东西,也是使水母们能够作为水母连续不断地改变自己,直到存在数千年甚至数百万年的东西。 但这种挣扎——不论是身体的、还是意识层面的,都在变得衰微。 水母向下掉得更快了。 原本还有上浮的感受,现在却变成了一种集体的失重感。 载弍在船内大声道: “已经快来不及了!” “他的想法,应该和我是一样的。你们不用害怕,应该是可以的。” 初云在窗边边说边回看。 这少女平静到可怕的眼神让被注视的载弍与蛋蛋先生毛骨悚然,仿佛自己正被某种遂古的可怕的猎食者注目。 “可是……” 载弍并不害怕初云的眼神,严厉地说道: “你不怕他死在外面吗?” 初云摇了摇头,指向船外。 载弍连忙看往,只见到船外的少年人向船内的两人挥了挥手,似是在说一切平安。死或生号离他只有数十米远,但却好像隔了一重山海。他不知道死或生号内的事情,只知道自己的某种的勇气的来源。 “原本我要消灭你,以挣脱你的族群对死或生号的束缚。” 而这束缚来源于更早的他们对水母移动的利用。至于这更早的利用又要来源于一开始的被水母的强行捕获。 “只是没想到,到了最后,你我的命运重新悬在一根绳索的边缘。而这根又细又脆弱的绳索如今正系于无垠的深渊的上方。” 海洋正带着其中存在着的一切往一片无何有的深渊坠去。 凝望深渊的海燕则勇敢地抬起双眼,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与热情。 比起往常恐怖得多的水冲刷在他柔软的眼睛上,而他张开自己的臂膀,竭尽全力地在愤怒的飞沫中向外飞翔。 这时的波浪不再痛苦地拒绝他,反倒拥趸他似的要把他一口气送到水母与水母的边缘。 那里是受伤的水母们互相紧贴的地方。 蛋蛋先生想到自己过去曾目睹过的奇异的相变物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最后,这座船里,只剩下载弍始终还不明白。他迷惑地问道: “可是抵达了那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看着就好了,我相信他的想法。” 初云说。 载弍睁大了自己的玻璃眼球,只见到远方的少年人已经被水母们的皮肤挤在了中心。还留存在水母体内的水液正在往他所在的方向冲去。 接着,少年人拿下了额头的龙心角,把它作为某种武器似的,却没有挥向天地,而是挥向了自己。 血液立刻溅射到他的面庞与手上。 接着,就无法抑制地从他的腹部流出来了,带着火焰的、灼烧般的、热。 不像是无趾人的血液的自由飘散,而像是沸腾的热泉涌入了冷淡的湖水中。湖水甚至冒出了几缕烟气来。 而水母们紧紧相贴的皮肤则前所未有地融化了。 “你还记得水母们更替自己生命的条件吗?载弍。”这时,初云才笃定地点播起其中的奥秘。 载弍并非蠢人,也立刻明白过来: “是大火……” 光与热的集合。 可能是整个幽冥最为明亮的地方。说不上炎热,但在幽冥恐怕也是温度极高、同时温度也最为稳定的地方。 初云记得原本永生之肉就带给了年轻人以超乎寻常的体温,甚至可以让自己洗浴的湖水发生温度的飙升。而他的体内环境如今的程度则更引人深思。 “他的血液具有比常人高得多的温度,也具有比寻常的血液更大的热容量,足以让水车与水帆退避,那么给水母们提供足够的用于更生的热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了。” 蛋蛋先生前所未有的严肃,它凝视窗外的少年人,并接过了初云的话茬。 “你们的意思是,水母们现在就想在大火边上,正在进行一次可能是繁殖的、也可能是聚合再分裂的活动吗?” “是啊……” 初云露出微笑了。 往内集中的浪汐几乎要把死或生号也推向水母融合的中央。船体重新站立起来,载弍靠在桌子上,遥遥相望这种在齿轮人间也存在的仪式。 “继往开来……” 他自言自语道。 被齿轮机抓在空中的蛋蛋先生重新回到了它的睡箱里,它看到一股股生的热流,像是喷泉般从少年人的体内涌出,在水母的体液中飞曳出蛇一般曲折波澜的轨迹。 它呢喃道: “所谓的死亡是……永生的代价。” 水母们在下坠中渐渐融为一个巨大的整体。那是他们曾在大火的边上所见过的景象。 它们下降的颓势渐渐止住了。 原本在烟气中乱飞的虫豸则重新回到水母的边缘,等待一切的完结。 少年人同样感知到了这一变化,他确证自己的猜想与猜测是无误的,而得意地再度向死或生号举了举自己的手。但从身子里传出的虚弱提醒他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他必须要尽快地完成最后的任务。 现在他知道这种水对他也是无害的。 他尽情深深地呼进了一口水,重新跃回水母的体内。血液沿着他游泳的轨迹向外扩散,很快稀薄到几乎见不到红色,但已为水母的更生提供了足够的热。 尽管身体再度虚弱到了极点,他却忘却了劳累,畅快地在水中飞驰,好像回到了这一世的小时候,在川母还有邻家叔叔的看护下学习水、了解水的时候。 时间眨眼即逝,原本遥远的距离在转瞬间就被到达。 他很快接近了巨大水母体内需要被清理的仅剩的异物。 那是被虹彩的蛇所抛出的、落在水母体内的某种可能是鳞片的东西。 那鳞片稍微吸了水,略微大了点,但仍然闪烁着粼粼的虹光。 少年人的手腕最先触碰到了这鳞彩,这东西便一晃不晃地粘在了他的手中。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段的航行。 把这异物带到死或生号里,与水母的体液相分离。 船内的两人这时穿着防护服,牵着安全绳,已经向失血严重的少年人游了过来,将他紧急带回了船上。 载弍脱去了顾川湿润了的衣裳,初云则一边用干净的湿布擦拭他的身体,又抚摸他切开的伤口,用刚刚准备好的绷带为他进行包扎与止血。 风声与水声依旧响个不停,鹰状云内的虹彩若隐若现,更生中的水母则在不停把自己受到脏雪污染的部分分裂开来,向外抛洒。至于那些远去了的水母,好似正在黑暗里遥遥回望它们脱胎换骨的伙伴。周围的世界混乱到了极点。 而他仰脸躺在柔软的床上,原本还想睁眼继续看看外界,大脑却昏昏沉沉,不再能支撑他思考世界的、生存的或者自己的问题,自顾自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梦里,他看到了大火之上,那些不同样子的生灵正在和平共处,迈入了不逊色于落日城的文明时代,并且准备派出队伍与他一起探索世界的真相。 而他醒来时,世界格外平静,没有任何暴虐的声响。鹰状云早已消失在船的身后,而窗外是水,水外是连绵不绝的云雾,正反射着死或生号的灯光。 那是新生的水母正载着死或生号向指南针所示的南方飞翔,已经穿入第二道云带。 他勉强下床,走到窗边,隔着死或生号的船壳,凝望这由五个旧的水母还有他的血所生下来的子嗣,疑惑地侧头了。 “为什么你在走南方?你的记忆里不该只有那几条漫长反复的迁徙路线吗?” 这是当时其他的探索客们都没想明白的问题。 但少年人很快想到当时他戴着龙心角进行的共感。在那种深度下,他的某些念头或许也被水母记忆下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仔细琢磨片刻,也不管这真相究竟如何,径直愉快地笑了: “那就欢迎你啦!我的第六位同伴。” 水母似乎能感知到他的情绪似的,荡起水体,犹粼粼波痕。水在船上,而船与水一起飘然飞向第二云带的深处。 只是幽冥依旧暗,天地仍朦胧。 所有光采好像都将在这场横穿幽冥的旅行中消失。 初云站在门旁,听到他自顾自说道: “但不是还能走下去吗?” 向着幽冥的尽头,扬起永恒的风帆。 第三十六章 岑寂 云深深而不见路,水中的船火载着一船人的梦,摇摇晃晃地飘入了幽冥黄泉的深处。对于探索客们的生活来说,除却世界的问题,还有他们自己的小小的问题。 站在窗边的少年人被少女催促着躺回床上,接着,她就也坐在床边,与他的肌肤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 再下来,她侧着脸庞,用一双美丽的灰眼睛凝视他苍白的脸蛋,说: “不过……你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顾川的身上缠着一圈叠一圈的绷带,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永生之肉效果不好吗?” “那块肉没有人知道,是我们新找到的古时代留存的奇异事物,功能是未知的,起效也需要时间。而这种效果也未必是无害的,”初云蹙起眉头,在顾川的脑壳上敲了敲,“你怎的这个道理也忘记了!那肉是又帮了我们一次,也确实按照原本那一次的例子,再度挽回了你失血过多的命。你的命应该是无忧的……看你这能说话能走路的劲,我知道了,你也知道了。不过我认为你应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也不该剧烈运动,就好好躺着。我想应该要好好观察一下……” 结果少年人不服气,想要证明自己的健康,还能继续动。他就跳下床,勾住一个床边一个立柜的两旁,想要像当初运送它一样把这柜子重抬起来,谁知他越想用力,四肢空落落的,像是没有一滴血在流,使不上任何一点的劲。 初云已经习惯他偶然的愚蠢的举动了,径直站起身来,双手勾到了他的腰上,反把他抱回床上,又给他重盖上被子。 他躺在被子里,说不出的面红与尴尬。 “你难道就不觉得身体很难受吗?” 初云坐在床边,低头俯瞰着他。那张洗得干净的漂亮的脸就与少年人的脸格外贴近了,近到几乎可以互相用脸颊触摸彼此的脸颊。她漂亮的灰色的大眼睛里闪着一种他平常很少见的神采。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女孩子的恼火。 “是没什么力气,还有点饿……” 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还有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头发,确实感到身体冷一阵热一阵,有种发烧般的眩晕与乏力的感觉。不过说到底也就是发烧的感觉,也不是发特别高的烧。别说是在村子里就有断手断脚还在坚持劳动的吃苦的长辈,就算是他自己……两世也都算是发过不计其数的烧哩,但从没能像现在这样会被要求安安心心地躺着。 上一世要上学与上班,这一世则要随着川母做更苦更累的农活。 大多他见过的人,都不把这种小毛病放在眼里,他也从来不放在眼里。他想要真是大的毛病,那他肯定是起也起不来的,既然还能动,那说明那还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毛病嘛! 少年人把自己的想法憋住不说,但他低估了初云的洞察力。 初云撇开目光,望向几本摆在柜子里的玻璃书,说道: “你说你没什么力气,但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你说你有点饿,但不吃东西,还是不吃东西,是不是?” “也不是啦……” 年轻人这时才意识到这姑娘是真恼怒了。他还没见过几次初云发怒,更别说是冲着他发怒。这种忽如其来的认知让这人升起种奇异的害羞般的胆怯,讷口讷手,一时不敢多说任何一句话,支支吾吾得像个正在被母亲训话的稚儿。 初云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目光撇得更远了。她好似一点也没有在关注身边的人,而只在关心无际的幽冥世界。 无际的世界之中,水母的飘荡,寄生在水母体内或体表的小的虫,又或是大风吹入云间,都会发出一种细微的声响,飘飘渺渺,鼓鼓荡荡,好似身处群山,好似身处海底。就在这声音之中,雪花无边漂流,吹在水母的表面上。 至于原本他们看到过的鹰状云还有其他的云早已消失在他们的身后,幽冥荒芜得像是无何有的宇宙太空。 船火的微光独运于其间,仿佛一颗即将消逝了的流星。 少年人这时找到机会,转移话题说道: “我睡着的时候,我们是带了第二条云带里吗?” 初云点了点头。 从初云的口中,他很快了解到他的猜测不假。他大约睡了三天或者四天。这段时间里,新生的水母确凿无误地带着死或生号飘进了第二条云带里。 直到进了,探索客们才发现第二条云带要比第一条云带黑暗得多,生灵的踪迹更为难寻。 原本顾川将他们的旅行想象成在只能透到一点光的深海。那现在,他们就十足是在深海的最底部,往里面又挖了一层泥的地方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无所有的世界,像是某种恐怖的预兆。好在风声仍然在无边无际的云雾里呼啸,提醒他们运动与变化还是世界永恒的主题,并无过多的不同。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比较特别的事情,川。” 室内蒙光的少女在黑暗的夜幕边上,转回头来,分外认真地说道: “你又沾染了一件怪的东西。” 顾川知道这件事情。他抬起自己的左手。两人都看到他的手腕上沾着一块虹彩的鳞片,正在灯光下熠熠闪烁。 “我原本想过取下来,实际上,我也确实地尝试切开你的皮肤了。” “然后是发生了什么吗?” “这东西长进了你的肉里,和桡骨连在了一起。”初云端正地说道,“这就要削掉你的骨头……我看你没有特别危险的征兆,因此没有动……这个东西带给你的影响,也是完全未知的。” 顾川又点了点头,望着自己手上这片连接骨肉的鳞片出神了。 这片鳞片是那鹰状云里所藏着的奇异生物的身体受了伤,而抛到空中的,同样具有未解的神秘。 “我明白,我现在还没有什么异状,应该不用太担心我。” 谁知初云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她扭过身子,站起身来,背对年轻人,说道: “你和我之间,一定有一个是傻瓜,但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个傻瓜是谁。” 年轻人笑起来了: “也许我们都是呢?” 初云琢磨了片刻,侧首望见眼前的少年人微笑,无可奈何地随着他笑了。 “但之后,肯定会更难的。你的身体条件是好不了了。” 那时,壁光落在荧虫的琥珀上,它便像是一颗被藏在橱中的星星,闪烁着来自遥远时代的光芒。 而门外,乘着睡箱的蛋蛋先生在载弍的严厉要求下,愤愤不平地带着初云煮好的热汤往这里送来了。更远处,载弍正在外部总观察室内值守。 他没有做别的,只是自己和自己下着年轻人带到这艘船里的叫做围棋的游戏。 窗内无垠的寂静,不闻人声,时闻落子。 而天地上下,一片苍茫。 他们都知道他们前面的旅程只会更加艰难,因此更加珍惜如今所度过的每一寸的时光。 水母就在这般无际的海一般的黑暗里,悠悠地向前飘呀飘,是海上的一叶扁舟,也是空中一朵最小的云。新生的水母在云带里的飞翔格外迅速。它的速度可能要比死或生号自己的航行都要快,快到水体遇上风云便会荡起激烈的水波。 几片飞雪穿入了水母体内,挂在了船的壳上。小齿轮机就呆在窗边,对着那几片雪的形状开始描绘起来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要比探索客们原本所设想的要久得久的时光。 他们周围什么都没有。 只有介于液态与气态之间的物质,像是云,又像是风一样不停地发生流变,淹没了水母的全身。万事万物都是灰蒙蒙一片,什么也见不到,什么也摸不着。从顾川醒来,直到他感觉自己的气力恢复为止,他们依旧在云带里。 无垠的广阔,彻底超过了探索客们原本最为严苛的预计。 他们不知道这里究竟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这片世界的背后到底会将他们引向何方。幽冥最大的挑战,既不来源于生命的威胁,也非是险峻可怕的云浪,而单纯的是航行的距离。 日子的平静,纵然拥有了多种多样的桌面游戏后,也叫蛋蛋先生昏昏欲睡。而风声每时每刻都在呼啸,一路鼓荡在水母的身上。 水母的水体减缓了声响,传入死或生号时才变为寂静而细微的轻响。 少年人没有耐心陪蛋蛋先生打牌,也不想细究围棋,好与载弍对弈。为了解闷,他尝试更多地记录云带每时每刻的变化。 风在动,云也在动。这种变化便是无穷无尽的。它有风速,就有云速,有风向,就有云的形状,有密度,还有湿润的程度,以及……少年人很后来才意识到的颜色。 第二云带里可能没有类似大火的巨型燃烧物,换而言之,便是没有光,只有偶然闪现的弧光。但弧光又短又急促是做不得数的。最多的光还是死或生号自己探照的灯光。灯光落在云雾里,黑暗里的云便向探索客们展现出一些罕为人知的色彩了。 原本这些云的颜色还是接近白的、灰的、他们所熟知的云带的颜色。但随着他们的旅行,往往会在局部,或突然整个变天似的泛起了一些绿或者红与蓝的色彩。这种色彩的变化看似很大,其实由于灰度极高、饱和度极低,也基本不亮,因此细小微妙,有点像是大雾的阴天里,受污染的灰蓝的湖水与蓝绿色的湖水的差别。 而这种差别只能靠探照灯发现。 水母在不停前行,顾川与无意叫停。于是探照灯一直在动,死或生号发出的光线也在动,云雾雪片的颜色变化就更为无穷无尽,犹如色谱光波迷离,数之不竭,而认之不全。 他们好像行驶在一片色彩斑斓的海洋中。 但仔细想想,这片色彩斑斓的海洋并非天然能显露颜色,与明亮更没有任何关系,单纯是他们的灯照亮了这片海。 无边无际的色彩只能从短暂即逝的灯光中发现。 “也许,我可以从中找到某种规律。”少年人原本以为色彩揭示了某种深度或广度,可以对他们的前程做一个简单的估计。 这个想法,让载弍大为赞同。 齿轮人们的研究常起于此。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色彩的变化逐渐无序而重复,好像一切并没有任何的内含的某种法则。而他们只能随水母高速掠过,浅尝辄止的观察也绝不可能从中找到任何的规律了。 孤独和焦虑逐渐从食粮的日渐稀少中长出,既见不到前方,也见不到后方,茫茫一片的世界,无边无际。 他们好像被困在一座云雾的迷宫之中了。 “你们会不会已经迷路了?” 蛋蛋先生无所谓地说道。它的小眼睛盯着那根指南针。那根指南针的方向并无变化,但不信指南针的蛋蛋先生却设想可能有某种磁铁把这根针所指的方向吸走了。 信与不信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顾川对此沉默不语。 另一个被探索客们记录的变化,则在于密度与温度的奇异联系。 这是在大约数十天的航行后的事情了。 当时探索客们都醒着。四个人在外部观察总室换了个桌游的花样,开始下军棋。军棋的策略深度远不及象棋或者围棋,玩法上也就是大吃小,换一套名词对此世间人也不难理解。顾川靠着自己梦中的经验,在一开始还可以压其他三人一手。但他心不在焉,目光始终在船外,也就错着频出,很快就被吃掉了最大的军长。 他也不在乎,只望着水母外的景象,皱起眉头,对其余人说道: “你们看,这云雾的能见度是不是更低了,就好像水母外还有一层更大的水压在水母的身上一样。” 载弍当即决定暂离死或生号,游往水母体表取样,只一小会儿,他就证明顾川的想法没有任何错误。 云雾的密度确实升高了。 这原本离散的物质好似被压到了一起,厚得如同真正的液体,而云带便像极了一片真正的海洋。原本光线打在上面还可以见到某种雾化的效应已然不见,只反射出一片极光般连绵的迷离异彩。 这种变化与颜色的变化一样,是细微的、而连续不断的。直到了变化真正产生,而与过去刚进入云带的记录相比,差距巨大时,人们惊惶转首,只见到世界已然不同。 按照河畔或大荒的常理,冷则凝实,厚则化气。 但在这里却不同。 根据载弍在外部的取样测量,温度确凿地升高了。 另一个发现则在于水母——水母的体内环境温度是相对恒定的。然而水母体内的水温,比起原来也算是高了。 顾川与这新生的水母达成某种联系后,探索客们也频繁地开始替水母调节体内的环境。他们很快发现原本寄生在水母体内的小虫变成了沉入水体中的死尸,这些尸体上挂满了这些小虫产下来的卵。 “这是否是这些虫感应到了温度的变化的缘故?” 没有人说得出来确凿的答案。 他们将虫卵聚集在一小片远离思维灵光的水中,用一种只透水不透虫卵的网围了起来。网内,原本接近透明的水色泛了一点说不出来的墨绿。 一切的预兆都显示了这一趟穿越幽冥的旅程的最后一段必定艰苦卓绝。 但死或生号,还有感应了少年人意志的水母,在少年人的坚持下,依旧向着指南针所示的方向前进,没有做任何的变向。 初云不关心方向,只细密地计算食物,等待明日所能见到的光景。他们的食物正在变少,原本的一个仓库,只剩下了两个数得过来的箱子。 蛋蛋先生就更不关心了,它恨不得这两人赶紧饿得不行,赶紧把它给吃了。 望远镜或者小齿轮机压根意识不到生死。 只有载弍关心。 他关心这两位肉做的人会死。 载弍细数时日,直数到他们在第二云带中航行的永恒钟的读数增量足是他们幽冥之行至今读数增量的一半时,他在外部观察总室一边和自己下围棋,一边等待。 少年人很快进来轮值换班,他抱起一本玻璃书,想要用齿轮人提供的刻字笔刻录云色变化,但肚子的空虚让他的精神集中不了。粮食越来越少,食欲却越来越强。 他开始沉静地看云。 载弍注视他很久,直到他再度将目光移到玻璃书时,打破了寂静: “朋友,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指南针所指示的南方,就全部是这永无止境的云了?” 少年人抬起头,看向载弍,神色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之后就全都是云,不会再有类似大荒的不是由幽冥,而是由沙子或者泥土组成的世界了吗?” 这是一个少年人一开始没有想过的猜测。 “我不能说一定。” 载弍平静地说道: “在齿轮人的世界问题间,关于世界的边缘,一直有三个主要论点。一是有尽论,二是无尽论,三是轮回论。有尽论就是你和初云说的那种,会有一个类似的可怕的向下不见底的深渊,也可能是一堵向上无穷高的围墙,这个切面不可越过,哪怕越过了,也绝不可能回来。这就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的尽头。” 而轮回论则简单得多,这来源于大荒之中异族的说法。异族们在大荒中一旦出了他们的领地和熟悉的区域,也会迷失方向。这种迷失便叫他们会从另一个地方回到原地。 因此,在许多异族的传说中认为,世界的四面八方其实是彼此相连的,往左走到了极点,就会从右边再回来。 “而第三种,就可能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情况了……那就是无尽论。” 载弍说。 “幽冥的后头还是幽冥,再后头还是幽冥,再后头的后头依旧是幽冥,永无止境,永远往复,是写不完的、闯不完的、哪怕无穷尽的往前走也走不完的终极的路。它也有可能也有一道类似于有尽论的深渊与高墙。但这个深渊和高墙,我们永远走不到,也永远抵达不了,顶多就是……” 顾川在这时说道: “无限的接近。” “对!”载弍为这一个词点醒了思维,“无限的接近,却怎么也不可能抵达,因为路就是无限长的。” 初云敲门进来,她听到了狮子与少年的对话。 载弍继续问道: “你是哪一派的呢?你是认为世界的至南方有个墙,你抵达了墙就会返回。还是认为世界的至南方就是世界的至北方,你们会从宇宙的另一头重新回到你们的故乡?是认为现在,我们的前方全是重复的幽冥,还是认为我们的前方会有其他的与幽冥不同的,并非是由这种物质组成的世界。” 就像是复杂的水土组成的河畔,沙子组成的大荒,或者由如水的幽冥物质组成的幽冥呢? 载弍也不等少年人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我原本比较相信前面还有一段路,幽冥的后头应该还有一个世界,这是上一代齿轮人的船只所相信的,他们义无反顾地出发了。但现在,我开始相信……幽冥没有尽头。” 到了这里,如果往回走的话,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载弍注视少年人。 这一点机会在于,他们可以回到大火,寻找食物,或者寻找死去了的幽冥异族的尸体。 顾川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一种饥饿的虚弱中,说: “我更倾向于实证……” “实证?” “假设继续往前去,真见到了一堵墙,那我就是有尽论的信奉者。假如再往前去,却回到了世界的最北边,我就是轮回论的信奉者。” “但是……”载弍的目光无限严肃,“你要用你有限的生命证实无尽论吗?你的生命耗尽了,这艘船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你可能也无法穿越一个无限的海洋!” 风声呼啸,云质滚动,幻化成诸多形状怪异的影子。探照灯光一照,所点亮的朦朦胧胧的云,好似恶鬼与神祇的雕像。 少年人低下了头。 初云坐在顾川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背,用一种温和的目光看载弍。她知道载弍不是坏心眼的,也不是故意要把他们劝退的。 这狮子确实地在害怕他们会死。 “我是不怕我会死,你们要走,我也会跟着走。等到你们真饿死了,我应该还能活很久。但你们要知道,曾经我们确实派出过一艘船,那艘船沉在了幽冥。” “假设我真的饿死了,那你会怎么样?” 顾川问载弍。 墙壁的荧光照亮了这狮子头齿轮人的侧颜。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会回去。” 他说的话和他心里的想法是不大一致的。当时的载弍也有点怒气了。 谁知那张年轻却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又现出了微笑,他扬了扬眉毛,用他久未饱食的气力说道: “那就太好啦,和原来我和你说的一样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把我们的这趟旅程说给其他的齿轮人们听呀!” “听什么……?” 载弍不解。 少年人起身,转目向望远镜内看到的无边的云雾光景,说: “讲啊,我们是如何出发的,又是如何步入幽冥之上的云空,是如何穿越了浩荡的大火与云带,又是如何……” 在永恒的夜空之中平静地合上了双眼,献身于某种至高无上的理想。 风声浩荡,小齿轮机的螺旋桨恬静地旋转着,尽管没有太阳与月亮,但他们却直觉地觉得这是一个好天气,好似一个盲了的美丽的姑娘。载弍下了又一颗子,下在了棋盘的中央。 用金属做成的棋子发出了啪嗒的一声。 他们继续往前进,走入了彻底无法回头的境地。 尽管吃得更少了,但少年人意外醒得更多了。但他不再能保持一个完整的注意力,而经常呆呆地望着远方。 可他的凝望与望远镜所望到的别无二致。 所有的远方与所有的近处都是一致的,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他们好像不是在穿越云带,而是在穿越无际的太空。 黑暗的世界,苍茫的云浪,每一天都在印证每个探索客心中最恐怖的想象。 直到某一天他生出了某种视觉上的迷幻,他走在廊道上的时候,刚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却看到了房间里也是满是漂浮着的云。骚乱的云朵从他的身边飞过了。他伸出手,却摸不到云,只直接摸到了墙壁。 顾川心有所料,闭上眼睛,退出门,再把门合上,云雾就跟着他蔓延到了廊道里,好像物质已经变成了某种虚幻,不再具有任何阻隔的功能。 他的理性仍然统治了他,他平静地回到外部观察总室,对当时值守的蛋蛋先生说他的身边是不是跟着许许多多的云雾。 同时,他还感到不是船在移动,而是无边无际的云雾再从一个静止的船边飘过。 因为现在,他好像能看到云飘入船内,又从船内飘出。 蛋蛋先生自然是没有见到什么涌进船内的云雾的,嬉笑地嘲弄道: “混混沌沌先生觉得你可能是傻了。” “可能是。”顾川平静地说道,“我可能看云太久,产生了某种特别的错觉,非常严重的错觉。” 蛋蛋先生立刻意识到顾川不是在来事,而是真真切切地在讲自己的精神错觉的病症了。它立刻不笑了,而是严肃地说道: “我立刻找载弍和初云来。” 载弍和初云对此症状也无计可施。他们猜测这可能是肉做的人长期注目云带而发生的一种视觉损伤。 “你可能应该少看一点云。” “嗯。” 顾川听从了初云的意见,载弍也关闭了除外部观察总室外的船体透光功能,限制了对外界的观看—— 反正大部分观察在现在也是了无意义的。若真是出现了某种突破性的变化,他们一定能察觉得到。 少年人的症状立刻得到了有效的缓解。 但问题接踵而来—— 他们的食粮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初云已经将在死或生号的维护上具有用处、但可以食用的一些齿轮人的工业材料纳入到他们的食谱中。 但他们仍然是一餐比一餐吃得少。 不论是梦里的上一世,还是实实在在的这一世,顾川都是尝过饥馑的滋味的。只是过去的大多饥馑还可以指望挨过这一年头或者这一节气,等下一个节气会不会是个好年头。 但幽冥不一样。 幽冥也不是海洋,他们找不到鱼,顶多找到些虫卵,把这些虫卵放锅里一炸,立刻炸出洗油来,不见任何蛋白质,连壳都融化成了洗油。他们吃了只会更添痛苦。 那就只能喝水。 水是管饱的。但没有味道的纯水,那时候的少年人才知道,只会徒徒增长饥饿的苦痛,叫自己发硬的牙床时刻提醒自己需要进食的事实。 但直到他们只剩下一小块不足拇指头大的肉时,幽冥也没有任何变化。 虚无的黑暗更甚于以往。 云带的变化照旧摸不清任何的规律。 这一块动物肉,谁也没动手,而是储藏在他们的小盒子里,只要看看,饥饿的痛楚就会减轻很多。 在饿得最疯狂的时候,顾川是想过将木屐的木头,一些软的草制成的纸片,或者橡胶、还有齿轮人说的不能吃的水车与水帆当作食物嚼一嚼。 但顾川饿得昏昏沉沉,醒的时间尽管比睡的时间长得长,却一动都懒得动,也就只想了想,没有落实成实际。至于初云,状态要比顾川好得多,只是几乎一整天都在睡,再也没起过了。 少年人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精力在迅速地衰竭。 理性的思维逐渐迟钝。 到了最后,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也将消失,仿佛自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里。 载弍一声不吭地承担了最多的轮值任务。 他知道食物已经耗尽,幽冥是否有尽,即将是最后了。现在船里只有他还保有着最后的时间观念。 “幽冥的无尽论,恐怕是真的。” 他开始后悔在最开始的一次争辩时,他没有坚持将这艘船赶回大荒了。 船火飘向了云带的更深处。无边无际的有形的黑暗一一错掠,仿佛在讲述一个世界的终结。声音正在消失,只剩下了一种类似于底噪的连绵不断的响声。极目所见,船只好像已经消失在了永恒不变的宁静里。 这堵无尽的高墙,要的就是人们的岁月、寿命与死亡。 不再有任何的事情,也不需要任何的智慧与勇气,没有可以探索的地方,这就是海,纯粹的海,最大的海,一无所有的海。 没有暗礁,没有岛屿,没有岛屿上的食人族,没有方位,没有星星,也没有日月,只有风,只有云,只有……永恒黑暗的水面。 食物吃完后第四次入眠,已经极迫近只喝水的人的死亡期限。 少年人昏昏沉沉的,差点没能醒过来。但身上一种柔软的触觉,和一种奇异的香味唤醒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一颗白白嫩嫩的蛋,口水已经流到了蛋上,双手一抓,几乎就要把这颗蛋往嘴里径直塞了。 但蛋蛋先生的笑容立刻唤醒了顾川残留的理智。他把这恶心玩意儿,往床的另一头扔了。 “你都饿到了这个份上了,为什么还不吃我呀!” 蛋蛋先生在出发前,就有对此的猜测,它当时就想等到这两人饿到了极点,一定会吃了它。 结果没吃,还是没吃。它所有的时间都白费了,消失了,还不如当时就直接找块岩石撞死,等下一世换了其他的地方再找机会善死哩! 少年人的面庞显得衰颓而不再健康。他疲倦地说道: “你好好活着,何必这么早地想死呢?我不吃会说话的东西,你就别想了。” 他昏昏沉沉地往外部观察总室走了。 走在走廊上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歌声。原本他还以为是某种饿晕了的幻觉,但打开尽头的门,才看到是初云正在唱歌,悠然地、平和地,好似鸟儿栖息于幽静的山谷之中所发出的响声。 “你不饿吗?” 少年人心想要是她不饿就最好了。 可惜的是初云真诚地答道: “还是很饿的,不过不知道会不会死。” 他们在外部观察总室里靠在一块儿。顾川说: “难道还能不死的吗?” “说不定嘛,也许其实我们的体内的奇物可以吊住我们的命,叫我们不吃东西也能半死不死地活着……比如你的永生之肉。” 顾川摇了摇头,两片嘴唇一合,几乎要把嘴唇上的肉都要吞进去: “你说我忘记了这块肉是不确定的,我倒觉得是你忘记了……拥有永生之肉的遗骸已经变成了遗骸,只有那块肉始终不朽。” 初云惊讶地发声了: “是这样呀!” 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原本她唱歌的语调。 “你在唱什么呀?我听到了河水和太阳的字眼,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民歌。” 是不是民歌,他是分辨得出来。落日城的雅乐和民乐的区别从词上就看得出来。 初云说: “这不是落日城的歌,你肯定是没听过的。这是……我的医生经常哼唱的小调。但这小调不完全……我就想把它补上。” “那你能再唱一遍吗?” “当然能。” 初云又哼了几声,就又起调了: “大河的水声浩浩荡荡,两岸的青草萋萋香。” 里面的词就这两句。 初云唱完了,就是模拟水声的绵长的高音。高音惊到了蛋蛋先生。它溜进外部观察总室的一边和小齿轮机跑到一起了。 初云问: “怎么样?” 顾川猛地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了?” “这应是一首歌颂大河的歌。河是我们生长休息的大河。那青草就不好,应该是……”少年人凭着自己的直觉,模仿初云的语调,用自己久不食物的喉咙唱道,“两岸的稻花格外金黄。” 初云猜意顾川是想起日照村的金穗田了。他们逃跑的时候,村子附近的金穗田在雨水中金灿灿一片。 她不觉得这好,只是为顾川同样的歌兴感到愉快了。她说: “那你还有其他句子吗?” “有啊。” 少年人用自己的剩下的力气,接着初云的调子唱着说: “这是我们美丽的故乡,也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现在,我要去往世界的尽头,而终有一天,你会为我歌唱,歌唱敢于探索的儿女们呀,你们拓宽了世界的边疆。 船火还在密闭的幽冥中漂流。 灯光照不尽的云雾从水母的两侧飘过。就连能够摄食幽冥的水母仿佛也倦了累了一样,世界好像即将停止了。 他们在一片没有光明,没有所在,没有形状,也没有质量,像梦,像虚幻,像真正的死后的世界的世界里漂泊。 任这云流将我送向远方吧! 我知道,我将会成为未来历史的一角,那代表了一个时代一种人类曾经认知的一条边疆。 载弍从停息中醒来,进入外部观察总室的时候,看到两个唱了很久的歌的肉做的人已经肩靠着肩在墙边陷入了梦乡。 “让他们多睡了一会儿吧。” 蛋蛋先生嘘了一声。 “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的时刻了。” “最后的……时刻吗?” 狮子沉默不言。他知道这两个肉做的人在没有光的环境下入眠,是最好的,因此,他转身,悄悄地关上了外部观察总室所有的灯。 探照灯关了,壳下的维修灯自也不会亮。玻璃般的墙壁会发出的光关了,天花板上的光也关了,至于载弍自己的玻璃眼珠的灯自也不会亮。 死或生号陷入了幽冥常在的黑暗里。 什么也见不着,谁也看不到,一切都混混沌沌,云也消失了,时间也消失了,对任何事物的感知好像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艘幽暗的船,和一个透明的暗的水母,在同样幽暗的世界里越行越远。齿轮的人和奇异的蛋都在船内默默地等待着人们醒来或者永不醒来的时候。 物我皆忘,世间岑寂。 就这样,就在这连时间也被遗忘了的无法感知的时刻,无声的曙色在遥远的天际线上一跃而出,徐徐照亮寥廓的穹苍。仿佛天地正要开辟之前,翠绿般的闪光擦亮云海,眨眼即逝。接着光谱红移,人们目睹绯色的红光在从无限世界的尽头生出,驱散了动荡的云雪。 近处的云间一片粉红,是那永恒燃烧的天体将出而未出的时刻。万事万物的轮廓在至极的黑暗的尽头重新现身,在深邃细微的白茫茫中,犹如庄严光明的教堂。庄严的教堂之中,每一朵云都在期盼,每一缕风都在欢呼,无声的期待溢满天地之间。 虚弱的少年人那时睁开自己迷蒙双眼,便见到了世界的破晓时分。 不是月亮,也不是永恒的日落,而是真正的绝大的旭日从未知的深渊中升起,染红天角。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立在那飞也似的要照亮世界的金色的光点中,远眺他方,眼见天畔的曙色无限辉煌。 太阳出来了。 第三十七章 日出·印象 天已格外亮了。 原本昏暗的来路如今一片醉人的粉红,每一朵云的轮廓都金辉熠熠。而太阳就落在云海的东方,凝然不动,只露出一半的身体,便彤红一片,光芒四射,而几欲喷薄。 它还没有完全出来,黑暗的云带就已经崩溃,散作天上天下的无数缕,悠悠地、各奔东西。 而回首向来,幽冥的云依旧垂地连天,向上堆到了看不见的茫茫高处,向下依旧深不见底,向左向右照旧延伸到无穷远处。 一团水就这样漂浮在灿烂洁白的云空中,像是在从一片群山中逃离。而船就在水里,同这团水一起,在底下明亮的云海中落下自己的宁静的影。 朝光穿过了云,洒在水上。久居黑暗的船体第一次阳光普照。 少年人站在窗前,落在和煦的阳光里。身体暖和的感觉缓解了胃部的饥饿。他忍不住远眺旭日东升,并几乎是虔诚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假设顾川并不具有地球二十一世纪唯物的知识,他毫不怀疑自己只因这一次日升的温暖,他就会成为太阳的神祇最忠诚的信徒。 浩荡的天风吹拂万物,清澈的水波在太阳底下发亮。 就在这时,一双清凉的手从他的身后盖上了他的眼睛。而柔软的身躯已盖在他的背上,叫饿极了的他差点踉跄。 “初云,做什么呀?” 顾川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唯一可能的来人。 “你不能直视太阳,眼睛可能会受伤。” 初云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初云的提醒并非虚假。少年人双眼受到的光刺激没有随着遮挡而消失,照旧在闭眼的世界里留下迷离的光点与光斑。 “你说得对!我冲动了……” 少年人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他把初云的手拉下,握在自己的手里,同时回转过来,背对阳光,看到正对的少女在阳光下发亮,对着他露出微笑了。 现在他没有任何苦恼,而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感。 初云对他说: “还有最后一点点的食物,走吧,现在该吃掉了。” 他们无疑问是走出幽冥了。 只是幽冥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能不能立刻得到食物——能跑的动物或者长在原地的植物,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知道。 但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比这一次横穿幽冥的虚无到几近饿死的旅行更加可怕。 新的天地在向他们招手,而未来正向他们徐徐走来。 为了抚平云带的幻觉症,探索客们很久前就已经关闭了船壳的透光功能,如今载弍再度拨动齿轮,将船壳全部打开,于是光回船内,死或生号阳光普照。 “你好像很吃惊于这光明?” 离彻底脱出幽冥还有一段时间,蛋蛋先生闲得蛋疼来找载弍打牌下棋,结果却看到这狮子头齿轮人站在窗户旁边,望着太阳在水中投下的光影。 载弍默然不言。 狮子不是没有见过光明。 齿轮人的世界里有人造的灯光,足以照亮室内的某一个角落,让所有的黑暗无处遁形。至于最近,他也见过大火。大火的明亮非同凡响,曾让他大为吃惊。 但他没有见过太阳,也从不知道太阳原是这样的。 在刚刚发觉光亮时,蛋蛋先生就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呜咽,那声呜咽听上去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要哭泣了。然后载弍就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 “听说过吧,只是没见过。没见过终究是隔了一层。原来,那两个人都是这样的光明下长大的……他们一定过得很酷热……” 载弍说。 在光下呆了没一会儿,他就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发热,这种热好比它在烤火堆,每一片金属都好像变软了一点。 对齿轮人而言,这倒也不算什么,也不至于生病或死。他茫茫然地说: “只是新鲜,新鲜。” 棋盘上,载弍落下了又一颗黑子,这一颗子成势,屠掉了蛋蛋先生右上角的大龙。 蛋蛋先生立刻就要悔棋了,说: “重来,重来。” 载弍瞥了它一眼,说: “你倒是不紧张。” 蛋蛋先生抬起自己的小眼睛: “哼哼哼,只要死死活活多了,别说太阳、月亮,全黑暗,哪怕是更稀奇的景象也能见到哩!就是太累太苦,见到了,也赶紧送了命了事,懒得琢磨钻研。” 载弍发现蛋蛋先生好像有些变化了。它求死的意志似乎不再溢于言表。 日出以后,这狮子头齿轮人的脑海里塞满了各种各样古怪的心思,有些心思是他已经做到了世界问题未能做成的壮举,而有些心思则是对未来的恐惧,有些心思则是对于他的同伴的担忧与观察。 他感到疲惫,许可蛋蛋先生的悔棋。这颗蛋快活了。他又问这颗蛋说: “我看你这么说,那你还是知道一点的,你知道太阳底下有什么吗?” “太阳底下……?” 蛋蛋先生说: “嗯,没什么新鲜的事情的,一切悉如往常。” 这是它在过去遇到另一个永生的死者时,那位“活得更久的”永生的死者,对这位“活得稍短的”永生的死者所说的一连串话中的一句。 水母继续飞往前去,云朵越来越散,渐渐不再能组成遮天蔽日之势。走了那么多的路,过了那么多的时间,但太阳并没有过多的升起的意思,依旧停在云海边缘。 这点并不让探索客们惊慌。 他们已经很习惯永远停留在半空的太阳或者月亮了。他们知道只要他们继续往前走,太阳总会往上升一点、再升一点的。 只过了一小会儿,初云和顾川就分食了他们留下的最后一点食物,但手指大小的食物不足以填报他们的胃,他们更饿得发慌了。 初云说道: “假如前面还是没有能吃的东西,该怎么办?” 顾川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他和初云一起蜷在墙角。顾川举了举龙心角,水母便把死或生号举起来了,直举到与顶部皮肤贴合的位置。阳光肆无忌惮地侵入到船内,照亮了两个相知的人。 或许是光明给了少年人勇气。他想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 “那你就吃我吧。” “吃你……?” 初云露出了一种茫然的表情。过去冕下的教诲告诉她能说话的东西是不能吃的,而她靠直觉意识到了某种在生死之外的东西。 当时,她给出了一个可能只有她才可能给出的回问: “为什么吃你,而不是吃我呢?” 少年人被这话的活泼逗笑了: “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初云认认真真地想了,她以一种纯洁无瑕的食物上的考量说道: “你可能是觉得你比较高大,肉比较多,我的胃口比较小,所以吃你的话,能让我一个人活得更久一点?” 这是个严苛的不带任何情感的理由,居然把顾川说服了。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像确实如此。” 只是随后,初云就严肃地反驳道: “但我认为这是不对的,因为你有永生之肉,永生之肉会吊住你的命。所以也许你吃同样的东西,撑得可能也更久一点……这需要数学,数学的证明。” 自从她从顾川这里掌握数学以后,她就开始迷信于这一神秘莫测的形而上的武器。要不是少年人的阻止,她是真要计算谁吃谁才能活得更久了。 “什么数学啊,它需要的是经验的证明。”少年人开始抬杠了,“你要收集你这样的人吃我这样质量的肉能撑的时间,还有我这样的人吃你这样质量的肉能撑的时间,是不是?” “好像是这样的……” 说着,说着,在阳光下的少女闭上了双眼,像是天使睡着了。 她睡觉的时间到了。 顾川用最后的力气把初云抱回了她的房间与她的床上,接着来到外部观察总室,找到了载弍,他问载弍: “望远镜能用吗?” 载弍摇了摇头: “我族的设备在这样的强光下运作不是很良好……需要一点时间调整镜片,我想‘望远’很快就能做完。” 他用望远称呼望远镜里的那个被造出来的小齿轮人。 顾川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张,他又说: “我现在没有力气,你能带我到外边看一看吗?” “外边?” “船顶。我叫水母把死或生号送到很接近它的顶部的地方了。”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到外边?” 年轻人给出的回答简单而直白: “突然不想在船里,想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水体总归是隔了一层……毕竟也好久没到过外面了。上一次还是大火短暂的出访。” 他没有说他自己,在可能有几个月,或者一年,也可能是比一年更多的时间里,被锁在那艘船里,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去不到。 而当时,蛋蛋先生正在乘载弍不注意,叫小齿轮机给他偷黑棋。齿轮机不乐意,还踢了蛋蛋先生一脚。蛋蛋先生晕头转向地落回睡箱里,躺了好一会儿,便听到了少年人的这句话。 它突然意识到尽管这人从来没有向它那样抱怨无聊,甚至带来了几种桌面的游戏,但可能……确实的、无比期待新鲜的空气。 顾川坚持不穿防护服,载弍顺从了他的意见,穿好防护服就背起虚弱的少年人,在排气室里掀开舱顶门,然后走到了死或生号的顶部,也在水母的上方。 世界从一个狭小的牢笼中解放了。 微风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芳香,轻柔的吹在狮子与少年的身上,而伸手仿佛就能摸到四周的云朵。明丽的晨光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抚摸世人,温暖而新鲜的空气充斥了他的全身。 少年人确实是感到惬意了。蔚蓝的天空下,他从载弍的背上下来后,几乎要被风吹走。载弍拉住了他,他便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喊。声音远迈云海,落入伸手可及的天地里。 云确实越来越稀疏了,已经不再能阻挡他们的视野。 往回看去,他们曾经所在的那片云带的形状再度清晰可见,以一片红白的曙色在他们的身后照旧无限广大,犹如一面不可跃过的高墙。 这说明他们确确实实地已经离开了第二云带。 顾川抬头,想要借阳光目视云带的走向,却只觉得无边无际的白云好像已经飘到了天空无际的远方,穿过了全部的世界。 而两边延伸的云海,则像是送行他们的卫兵。 “我们确实是出来了。” 叫完那一声后,他已经没有力量,只细微地说了那么一声。 载弍牵着他的手,说: “是的。” 载弍的关注点与顾川不同,始终在那太阳之上。他的眼睛可以直视那火红的烈日。等出了船,没有窗户或者水体的阻挡,他便无可阻碍地看上了。只是他越看越觉得目眩神迷,恨不得立刻用望远镜好好看一看这太阳的表面。 他指着太阳,问顾川: “那就是你在天体问题的问答时,曾对京垓九所说的……永恒的、燃烧的、一直在发光的天体吗?” “是啊。” 少年人接着注目云海。 他在载弍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直到死或生号的最前端。身下是巨大的黑玉般的船,船的左右是水母的水,再往下则是苍茫云海。 云海的消散,逐渐带来新世界的视野。 而新世界的全貌,他们已经很快就能看见了。 他们从容不迫地在船顶等待。 对于载弍而言,是长久以来齿轮人们想要寻找的幽冥以后的天地的真相。对于顾川而言,则是他自己、属于他自己的愿景。 但当时,他们的对话却平淡到了极点。 载弍问: “是不是要出来了?” 顾川答: “是的。” 他们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们确实代表了一个大荒文明与一个大河文明的认知的边疆。 所有的痛苦与磨难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周静悄悄一片,只有来自异国他乡的两双真挚的眼睛。 一朵云的消失带来一片紫色的土地,一片光芒的反射带来一块漂浮着的石砾。最初显露在他们面前的大地,漂浮在空中。 空岛受光照耀的上方与其没有光照的下方都覆盖着一种紫色的原始的、犹如苔藓般的生物。 但很快,越来越多漂浮着的土地,犹如排列般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而往下望去,能见到一片被紫色覆盖的大地还在不停地分裂,并向上抛出巨大的覆盖有苔藓的石块。 所有的东西都在动,就连大地本身都在分裂和运动。不像是一个固定的星球,倒像是一片小行星带。 空行的水母很快飘进了这片离散的世界里,在陆地群中飘行。 接着,极目远眺的探索客们见到了这个新世界的第一个的生物。 那是他们所熟悉的……长脚的巨蛇。 “栖龙……?” 少年人不解地发声。 但栖龙的体表覆盖着岩石,这不比栖龙巨大的生灵的体表却是柔软的皮质,表皮的边缘,还有许多类似船帆与袋子的更多余的棘皮。 它们的数量不止一个。 很快,探索客们就发现两个、三个与四个……或者可以称为龙类的物种在这里到处都是。而等到风声忽变,天边尖啸,便有长了羽毛翅膀的龙类飞入空中,接着就是越来越多,他们从未听闻过、也没见到过、更不相同的异类生灵开始在这片永光的大地上活跃,静静地讲述起另一天地原始的秘密。 未来的历史正要黎明。 第一章 梦生 他们闯入了一个嫣丽的紫色世界。 而这紫色的类似苔藓的东西绝非是他们原本认为的苔藓,也可能不是一种植物。 等到水母飘近了,他们便能看清楚这些岩石之上的东西具有许多歪歪曲曲的线条与抽丝般的身体。它们没有绿叶,没有树皮,没有花瓣,没有花房与花蕾,身体从上到下,都是同一种材质,都是一种丝状体的密集。丝状体足够密集后,便再看不出丝线的形状……丝线变成了丝绸,和丝绸一样光滑,但更加密集之后,则像是草毯—— 一片片覆盖在大地上的发毛的草毯。 尽管在阳光下繁盛绚烂,但细究下来,仍是同一种生物的自我堆积。 探索客们很快就发现,草毯的每一个部分都在以一种回旋式的、自复制的方式向各个方向疯长。这种复制不是完全一致的,偶尔会在左边长出树叶的形状,在右边长出花的形状,在前一块儿长出草根的形状,在后一块儿画出五角星的形状。长得最快最高的紫草能竖向堆叠到一米多高,好像这紫色世界里一颗即将开花的树。 但过一段时间,其他的丝状体的自我复制便会跟上将其淹没,变成厚有一米余的毯子,重新演绎它们原本已经发生过的成长的故事。 这种事物全部生长的过程没有任何分化,都只是同一种至极的微小的事物的自我复制。这种特征按地球的知识属于某种单细胞动物。 更多细节的特征,探索客们是在锅里发现的。 散乱的餐碗摆了一整桌。小齿轮机飞来飞去,开始收拾。 “就口感来说,同样非常接近蕈类,意外鲜美,但嚼起来却乏善可陈,只能说很适合煮汤。煮熟以后应该没有毒,人短时间内没有不适反应,可以果腹。紫色深的要比紫色浅的,煮出来的味道要更浓一些。” 久违餍足的少年人躺在椅子上,格外惬意舒适了。 新世界里的空气格外清新,而太阳更晒得他暖和,暖和到他一动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做,好像一头吃饱的怠惰的行将过冬的小熊。 “而且只要有光,就能生长,很适合培养。从那些个奇兽吃这东西长得那么大来看,这东西姑且可以认为还是很有营养的?” 他们之所以敢吃这种紫草,除却不吃就要饿死外,也是因为目睹了那些和恐龙差不多大的生物们便有许多种以食紫草为生。 放眼望去,那些个长皮的长蛇好像各自约定了一片土地分散开来,并不集中。它们缠在大地上,一双巨嘴里,长着一圈参差的牙齿结构,像割草机似的一吃就是一大片,并且一天到晚都在吃。 初云见他惬意,便问他: “你要再睡一觉吗?” 这话把倦累的小熊惊醒了。他立马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就说: “我睡早就睡饱啦!现在正是要用力气的时候,可不能再睡觉了。” 而且探索客们要做的事情确实很多的。首先,这艘船的维护就是一件十足麻烦的事情。 预计能载三百个以上的齿轮人的大船,纵然实际使用的区域不大,但对于现有的寥寥三个半人力而言,已是难以承担的重负。 而更大的问题则是,这艘船如今是随着水母一起飘在空中的,实际并不具有单独的航空能力。 死或生号依赖的始终是梦生水母的奇异。 因此,检查这位原始的伙伴的身体状况,在顾川看来,也是他们必须要履行的每日功业。 载弍在一边等待良久。少年人披上厚实的衣服,带上如狱和龙心角,再加一把齿轮人的小刀,便算是在有能力的范围内准备万全。 和上一次相似,初云和蛋蛋先生,还有小齿轮机一起留下来守家。 顾川清点完物品后,就说: “走吧。” 载弍点头。两人不再犹豫,从排气室出,游入水母体内。和煦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背上,染成一片醉人的紫色。 周围飘起的陆地与碎石,挡住了初升的日光,并在更低的飘起的大地上投出一个个大的或者小的影子。影子错落,犹如一片并不茂密的、稀疏的小树林间。光线在林荫枝叶的边缘一一垂落,呈出一条条壮丽神圣的光路来。 他们游曳在空中的水里,眼见水母正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飞翔,时而在陆地的空隙间阳光普照,时而落在陆地的底下,犹乘清晨的林荫。 影与光的轮廓,就在水母的前进中,在水母的身上曼妙变化,曲折不尽。 至今,探索客们对水母为什么能飞,又为什么能托起沉重的死或生号一起飞的缘由并不了解,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水母的飞行可能与幽冥物质相关。 但新世界里,没有不停蒸发的烟气,他们寻不到幽冥物质的身影,便更觉这生物神秘。 载弍前去检查虫网还有水母各处的体温。 而顾川则举起龙心角,往水体的中央游去了。 他刚游到思维灵光最密集的地方时,周围的水波便如被风吹动,轻快地泼在了他的身上,飞溅在婆娑的阳光下。 细究当初割腹洒血的仪式,顾川或者还能算得上这水母的半个父亲。 “你又在撒娇啦!” 水母不会回答那么复杂的问话,只自顾自地传递出一种安逸的舒服的冲动,像是幼鸟蜷缩在父亲的身旁。尽管它生自幽冥,却喜好温暖和明亮。 在新世界里,它的精神照样安定,也没有因为远离幽冥而饿到,相反,它不停地传递出一种饱腹的满足感和一种极其积极的自我分裂的冲动。 “那就好,好。” 少年人露出微笑,向外游了。 等到狮子和顾川重新在死或生号的顶端相会,立在水母表皮外的风中时,这水母正擦过一块陆地的底下。 这背对日光的阴面,照样长满了紫草。 紫草,在这陆地的底下,是笔直往下生长的,换而言之,与陆地顶上的紫草一样都在往外绵延,好似不受重力的困扰。 水母的水体上涨,很快没过两人的身子,只淹到脖子的部位,然后便在他们的注视中轻轻擦过几束往外长得最凶的紫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丝状体重落入水中,迅速分散开来,消灭成一小点一小点,直到看不见。 “那看来,梦生可能也能吃紫草了。这倒是个好消息,它是不会在新世界里挨饿了。” 顾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载弍诧异转首: “梦生,是你给它起的新名字吗?” “是的。”顾川说,“它是我们的好伙伴了,总要有个特殊的指称。总不能水母水母一直叫吧?” 只一小会儿,水母已飞过这片悬浮的土地的底下,不再摄食紫草。水面重新下降,直淹到极接近死或生号的表面的位置上。他们再度裸露在干燥的空气之中。两人交换了下意见,一致认可今日的梦生没有任何异常的状态。 异常的状态在另一方面。 “你有没有感觉梦生的行进路线不够笔直?这种不够笔直,可能不是因为它想要吃东西而造成的。” 顾川说。 “确实。” 载弍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赞同。 两人站在死或生号,凝视前方。而梦生并无法笔直地往前走,反而是向前飘了一段距离后,便摇摆一下,似是受了某种力量的牵引,便移向他方,沿着一种接近于抛物线的轨迹,走向了另一侧更大的一块漂浮陆地所在的位置。 而强有力的风便呼呼地刮在他们的背后,往前泛起千万里的紫草晃动。龙兽抬首,那小小的漂浮着的水母的样子便落入他们的眼中。 不过它们并不惊讶。 天上天下,总是会飘过许多奇怪的东西。在这群生灵的眼里,所有的这类东西都差不太多,与他们并不会有太多的关联。 梦生继续往前飘,犹如飞在空中的一潭湖水,在特定的光照角度下,又像是个姹紫嫣红的肥皂泡。而它所要走过的世界,土地在动,影子也在动,便像极了一个旋转的迷宫。 这种现象在一开始还不明显。 但没几天,梦生已经无法笔直地向南走了。 它在一块隔着一块的陆地间,绕起一种蛇形的轨迹曲折地行进,一会儿随风飘到一块左边的陆地的底下,一会儿随风被送往另一块右边的陆地的顶上。来来回回,飘飘荡荡,很快,就在原地迷了路。 但大地虽然在动,方向却从未变化。 明明知道前方是前方,梦生却靠本身怎么也走不到前方。 走着走着,它的路线就会弯曲,然后靠近另一块土地,但它也决不能登陆到那块土地上,而是离得最近的时候,便会被再度拉走,仿佛是在群星之间回荡的彗星。纵然接近了太阳,却只能受力远离。 “你们认为这是因为什么造成的?” 探索客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尽管有吃有喝,但他们从不想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更别说,这个新世界还有类似栖龙的恐龙大的怪兽在徘徊。 就顾川的想法,他想寻找文明的居所,寻求更多的志同道合者。 载弍答道: “会是风吗?” 水母在幽冥间也受到风向影响。群山之间的风强烈得很。载弍有时候会感觉自己都不能在船上站稳。 载弍继续说道: “梦生它自己是不识路的,它要依靠顾川转述指南针才认识路……它的本质还是要看周边的气流、温度、光线。因此客观环境、这些陆地的不停变动,导致梦生无法准确地识别方向。” 初云则给出了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也许是引力呢?” 这敏锐的少女自从顾川那里学到了数学和物理后,便比顾川更热心于处处尝试用这两个工具规矩全世界的规律。 “这些陆地具有的引力把梦生吸走了,但是引力与引力互相中和抵消,再加上梦生自己的行进力量,便形成了梦生现在徘徊的轨迹。” “也许都是,或者都不是。” 顾川根本无心于讨论。他知道光在这里小心翼翼地讨论是出不了结果。 想要继续前行,要么弃船而走,要么就是主动使梦生可以走直线。 不论哪种,他们都必须再度下船,勘探这片神秘莫测的土地。 蛋蛋先生和他们的想法都不一样。这颗看戏的水煮蛋嘲讽似的说道: “可是,你们真的能做什么吗?你们也没办法击毁这些陆地吧?做到了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回到船上,等待梦生能够飘出去。” “首先,我们还是有一些攻击的手段的,没准就能毁掉点陆地。” 顾川已经习惯蛋蛋先生,他摸了摸这颗笨蛋的脑袋,轻松地应答道: “其次,假设这真是这片大地的某种特性,便是互相吸引。而梦生不论如何都飞不出去的话,我会考虑弃船步行,靠自己的脚往更远处,寻找更多的机会。怎么?你不愿意靠自己的一双脚去走路?” 笨蛋涨红了脸: “那不跑死我们啦!” “你不愿意跑路,那也好啊,我们可以把你一颗蛋留在这偌大的船里的!到时候,我们出去,可能要跑到我们变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回来看看你……”顾川一边穿鞋,系紧带子,一边愉快地说道。 蛋蛋先生立刻就慌了: “那可不行。把我留在这里,岂不是叫我坐牢,我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要无聊死啦!” “也不一定呀!没准你看窗外那些个庞然巨物,看到梦生,就把梦生和你一起吃了呢!” 蛋蛋先生的面孔瞬间凝住了: “这……诶……我……好像……” 它陷入了沉思,然后惊声大叫道: “我也要出去!这些个新世界的野兽,总归是愿意吃我了吧!总不可能跑了小半个世界了,还没有东西愿意吃我吧!我可是送上门的蛋!” 但顾川只是在它柔软的脑壳上弹了弹: “我们可懒得带你出去,接近大龙,你要跑,你自己去跑!” 他和载弍准备好,便再度从排气室顶舱门抵达水母的顶上。 那时,梦生正掠过一片陆地的底下。 顾川和载弍各自拉住一片垂到他们头顶的紫草,接着将自己的身体向上一荡,便成功双脚向上,踏足了这一块幽浮的大陆。 “初云可能说得对……” 少年人抬头瞧见自己头顶的大地,又往下俯瞰遥远的天空和倒过来的初日,没有感受到任何把他往地上拉扯的重力。 “这里可能确实、力的方向不对劲。” 他试探性地松开手,已经做好了坠回底下水母的准备,结果睁开眼睛,一切行走如常。他的双脚就像被向上的某种力量吸住了,明明倒立空中,却无任何不适感。 载弍有样学样,同样放开自己紧抓的紫草,同样没有落下。 两人相视一眼,开始从容地在一片背对太阳的大地的底面行走,准备从底下走到顶上。他们的双足便在茂盛的紫草中抬起又落下,发出连续的沙沙的声响。 劲风在头上吹拂,紫色的草毯,便如一片起了波浪的海洋。 第二章 紫草丛中 假如这个世界存在外星人的话,顾川不知道他们会把这个世界标为什么颜色。 梦里的人们把地球称为是蓝色的星球,但顾川梦里所居住的地方却总是灰蒙蒙一片。在他醒着的世界里,落日的河畔是金灿灿的暮色,大荒的上半部分是黑、下半部分是白,幽冥失去了白,只剩下了黑。 而世界被他们发现的新角落,则是海洋般的紫。 绮丽的紫色覆盖了新世界的一切,一眼望去,东西茫茫,不见其他颜色的踪影,紫草的浅处没过了他们的膝盖,最高的紫草,甚至能长过了他们的头顶。紫草没有草根,全然是柔软的丝状体。通常,探索客踩不到坚实的地面,而只能踩到紫草柔软的中部,靠密集的丝状托住自身的重量。 这样走步的感觉,就好像走在一片棉花糖里,身体被棉花糖淹没了一大半。一不小心,就会双脚失衡,摔个人仰马翻。 顾川就摔了那么一次。柔韧的紫草中部,叫他的鞋跟没能踏实,一下子滑倒,便全身没入紫草丛中。他借不到力,随本能猛烈挣扎,结果周身的丝状体反随着他双手双脚的挣扎缠在他的身上。 载弍听到叫声,立刻用他齿轮手臂把紫草一一割开,靠着一块突起的岩石,把少年人从草丛中拉起。 少年人趴在岩石上,惊魂未定: “这地面太柔软了,我这鞋难走。不,这都不是走,这是踏空了,我们在草上飞呢!” 载弍与他的想法一致。 齿轮人走起来比肉做的人稍微轻松点,因为由齿轮做成的脚要比顾川的脚大得多,抓地里也更强,但左右与下方的柔韧与弯曲就像弹簧一样,时不时就能让人失去平衡。 可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方法,只在休息片刻后,便小心翼翼地再度穿入草丛,被紫草淹没大半的身躯。 小块的陆地从他们的头顶一一飘过,留下形状各异的影子,有扁平像碗或板子的,有突起像山丘或尖针的,大多则说不清是什么形状,是不规则的,但头顶陆地在颜色上是共同的——都因紫草而呈紫色。 几块突起的岩石,就是探索客双目所及的世界里唯一不同的色彩。 顾川不懂地质,也不懂岩石,齿轮人也不懂,只简单记录了这些岩石的特征——大多粗糙,上面有斑斑点点的结晶。 两人勉勉强强从阴暗的地方走到明亮的地方,从大地的底下,走到大地的上面,自然而然,没有任何翻转过身体的不适的印象,尽管他们确实地、从远处的水母看来,已经从倒立变成了正立。 “紫草有思考的反应吗?” 载弍问顾川。 顾川摇了摇头: “龙心角没发现有思维上的反应。紫草确实是种比水母还要原始得多的生物。” “也就没办法直接从这植物上得到情报了,是吗?” “是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决定先周行一圈。 陆地的形状并不相同,带来了一个特别的好处,那就是易于标记。梦生会在周圈徘徊,但顾川实在担心这水母是否有智力能认清方向,因此,事先标记,确定一个出发点和集结点 不算之前收割紫草以煮汤那次,探索客们将他们登陆这块陆地标为一号,也就是登陆的第一块土地的意思。此外,也叫它椭圆岛。 这名字自然就来自于它在茫茫多的空中陆地群中所呈出的独一无二的极接近标准的椭圆形。 和煦的阳光,紫色的海洋,会让人想起故乡的麦浪。 路程还长。载弍起了个特别的话题: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你直说呀。” “你和初云,是不是很早就知道随着我们往南走,太阳会稍微往高处升?并且越走,升得越高?” 顾川看了看远处一块正在接近椭圆岛的有点像长条扳手的陆地块,说: “是啊,你忘了吗?我和初云是从太阳落下的地方过来的。当初,我也和京垓九说了,越往大荒走,太阳就越往下落,直到了莽荒的群山之间,太阳就突然消失了……转而是月亮从升了起来,挂在了山边,那就是上弦月。而从大荒往南走,我们三个不都看到月亮也在往上升,并且逐渐变满了。” 载弍摇了摇头: “可是只一会儿,上弦月就被幽冥的云遮住了,直到这个新世界,我们也没再看到过月亮了!” “所以我猜测幽冥的第二云带的尽头,就充当了大陵群山的角色,可能就是月亮落下的地方,而太阳升起的地方。” “这……” 载弍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留意脚边紫草密度的不均,差点失衡摔倒。他被顾川扶住了,两人站定,他继续说道: “那这里……会不会是你所说的大河的极北边,只要继续往前走,我们就会走到你的故乡,然后再走到大荒。” 而太阳便会不停地升起,一直升到天空的最高点,然后再缓缓地落下。 到了太阳行将西行下落的时候,大河就会在他们的不远处。 他看到少年人在一块岩石边上停住了,转过头来,用一种惊异的目光回望问出了这个问题的他自己。 他几乎是带着微笑,在兴高采烈,而说: “承你吉言!” 远方的龙发出阵阵咆吼,而近处荒凉的大地上没有一丝人与风以外的声音。这是世界寂静的时候。 载弍走在顾川的身后,他知道,他的理解是比他走得更远了。 晨光落在年轻人的背上。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迈步,一边欢快地笑起来: “所以,见到初升的太阳,对于致力于完成世界旅行的我来说,是一种叫我能够唱歌跳舞的欢快。可惜的是,当时我饿惨了,什么都没力气做。” 在太阳升起的瞬间,世界的无尽论得以短暂地破除,而世界的轮回说,则前所未有地站立起来,给予他以非凡的安心。 “那么世界的形状也会得到确证……”载弍意识到了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们讲出来呢?假设我没有悟出这点,你是不是也不会对我们说?” 顾川摇了摇头,继续走在前头,用身体撞开一片又一片更加茂密的紫草。 他笑道: “因为到底还没有到达太阳落下的地方,是不是?” “是这样的……” “就算大家都知道了,是不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益处呢?万一最后太阳没有再度落下,或者落下了,也没有回到大河边上,那我一切信誓旦旦的期待与快乐,不是显得特别笨吗?” 至于初云,初云要比他淡漠得多。至于载弍,载弍更不在乎能不能绕世界一周回到大河或大荒,他只想远离正在发生让他感到不安的变化的解答城。 “那也确实是如此的。” 载弍想象了一下到时候的样子,想象了一下这个异乡人局促的、不安的、尴尬与失望的场面,他罕见地发出笑声了。 笑声,远远地、荡入了陆地与陆地飞翔的深处,混进了野兽危险的叫声之中。 他想到那颗蛋届时也一定是会发出嘲笑的。 “别担心。”他认真地说,“到时候,我会安慰你的。” “那真是谢谢你啦!狮子脑袋的齿轮人!” 少年人不高兴地在一块岩石边上停下脚步,载弍随之驻足。 谈笑的时间结束了,真正的任务正摆在他们的前头。 那时,他们正站在一片世界的边缘,从原本惯常的水平与垂直的角度看,他们实际上,前倾了将近三十度,但却依旧犹如直立。 某种叫人直立行走在地面上、而不是让人飞起或往前拽的力量,正在椭圆岛的侧面上吸引他们,叫他们不至于跌落。 “这种力覆盖了岛屿的每一个角落,但意外的,似乎不是很均匀。” 前方的世界被更高空的陆地投下阴影。而下方的世界,层层叠叠,是数不尽的飞翔的陆地。 阴影与阴影互相笼罩,最近的一片陆地是平行于椭圆岛的扳手状的岛,目测只有四五十米远,但是即将飞开了,而下方则有另一块比椭圆岛或扳手岛要大上三到四倍,呈现一个大圆柱形的巨型陆地。阳光只能从岛屿与岛屿的缝隙间斜斜地射入。 “就在这里吧。” 顾川从背包里解出一条长长的安全绳来。绳子的两端都带有一个齿轮人出产的勾爪。 载弍点头,将绳子的一端缠在岩石上,随后,顾川喝了点水,测了测绳子的牢靠程度,便稍歇片刻,与载弍议定了一下之后的动作。 探索客们接下来的行动解释起来也简单。 对于陆地周圈的重力——尽管这种重力可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物理重力,只是某种将人轻微地吸引在土地上的力——探索客们感受过一圈后,即要感受的是梦生飘荡在陆地与陆地之间时所受到的牵引。 初步探测的方式,即是将自己的身体荡到陆地与陆地的中间。 “安全绳的长度在一百米,直径是八毫米。椭圆岛的厚度大约在十来米,而我离扳手岛大约差六十米到七十米。地面都覆盖着超过一米的柔软的紫草。首先我会尝试弹跳。弹跳成功后,我应该会飞入陆地与陆地之间。如果我需要你动绳子,我会大声吼叫的,如果没有事,并且可以,在我落地后,我会解绳,你看到后,就解岩石绳,并把绳系在你的身上,我在那边接应你一起过去。做完这套,我们就等水母回来先安歇,没问题吧。” 齿轮人敢于做一切事情,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他们开始了。 少年人先是站在岩石上,瞄准扳手岛往前跳。载弍同时记录他的跳高数据。第一次跳跃,他就从地面上向上跳了近两米,两米的冲劲并没有能挣脱椭圆岛的重力,反而是立刻叫他回落到岩石旁的紫草堆上。 “不行,我还需要更远更快。”他把背包卸下来和护腿卸了下来,交给了载弍。载弍放进自己的包里。 接着,少年人便退步,站在离岩石有一段距离的紫草中,深吸一口气,然后飞也似的向前奔跑,绷紧腿部的肌肉,接着在最后一脚,踏在岩石上借力飞跃,直至三到四米外的空中。 而他便确切地感受到身上所受的牵引发生了悄然的转换。 真正的向下的牵引的重力,与前方若有若无的吸引力,和身后原本自己所感受到的迅速变小的力量,在他的身上互相作用。 “成功了!真的是存在的……” 他已向近在咫尺的扳手岛飞去。 一瞬失重的人体,犹如起步飞翔的鸿鸟,即将投身于无限宽广的天空之中。 但这时,他才感受到另一种存在在陆地之间的力量。 “是风……” 在陆地上没有感受到的巨大而澎湃的风流袭击到了少年人的身上。原本贴在脑袋上的发丝一根根地随风凌乱飘动。 身体猛然便失去了控制,犹如被掷起的花瓶,被强风扬向了另一方向。 那是立足于地上或活跃于水中的动物很少会有的感觉,只属于搏击长空的鸟儿才会感受到世界的压力。 他向前伸手想要抓住扳手岛上的紫草。 但原本近在咫尺的扳手岛好似已经与椭圆岛接近到了极点,又开始远离了。 于是只差分毫,而没能受到扳手岛重力的控制。 飞跃的人只在刹那的时间全身受制于真实存在的重力,而笔直地往下坠了。原本系在石头上的绳子也迅速地放长与拉长,在紫草、在岩石上摩挲出令人恐惧的声响。 载弍没有收到声音,不敢拉绳,而根据他的判断,现在也还不能拉绳。 空中的少年人被风扬起,绳子在空中弯出了一个流畅的曲线。 “这风,能把人吹起来呀!” 年轻人没有哭丧,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被风扬起的感觉确切地带给他以恐惧,但只一瞬间便被某种更甚之的兴奋压倒了。他的脸因兴奋而涨红了。 “我要换目标了,载弍,你要看好了!” 顾川在风中大叫道。 安全绳与风的搏击,还有他自己的挺身与摆手,将他送到了极接近圆柱岛的位置。当他拉住圆柱岛上繁茂的紫草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成功地滚入到圆柱状陆地的草丛里,压垮了一大片的紫草。柔软的紫草撑起了他的身体,让他感到惬意。 而那时,安全绳刚好拉长到接近一百米的极限。 “载弍!有风,可以的!” 顾川大叫了一声,解开绳子,系到了。载弍从善如流,将绳子系到了自己的身上,助跑,接着同样往风中一跃。 只在风中回荡片刻,他便比顾川更安稳地落到了圆柱岛的紫草丛中。 两人暂定,顾川兴奋地说道: “你说得对,初云说得也对,既有风,也确实有力……这种力……” 谁知载弍忽然拉住他的手,一起往紫草从里一躺,茂密的紫草丛转瞬淹没了他们的身体,也没过了他们的绳索。 外面的世界被丝状体隔离了。 少年人知道载弍这么做必定有因,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紫草丛中,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离他们很近,接着发出了一阵有规律的窃窃私语,接着是一声严厉的大喊。后来,他们会知道,那声大喊的意思是: “出来吧,我们知道你们在这里。” 第三章 悬圃 圆柱状悬浮陆地的紫草早已长过了两米,而人身落于其中,便犹如埋在沙里,光线射不进这丝状体堆积的内部。 异声的来源同样在紫草丛中,两人竖起耳朵认真倾听,但仍然无法分别方向。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风吹沙动,而沙子越吹就离他们越近,很快就近到了一个无法忍受的距离。 当时,顾川突然就感到自己的耳边有某种温热的东西在吹气。他继续紧闭双眼,仍然尝试保持不动,装作一块不曾有过生命的石头。 但窸窣的草声仍在他的耳边不绝地响动,与此同时,异国语言的声响则消失不见。紧接着,某种活着的东西的柔软的器官伸到了他的鼻尖,轻轻碰触了下他两侧的鼻翼,好似要捏他的鼻子。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他继续憋气,不从嘴鼻中呼出任何一口气来。缩进衣服里的双手握紧了龙心角。 好在手的器官没有真的捏鼻子,而是沿着他的下巴向下移动了,很快就到了他的胸口,转了一圈,继续往下。当时,某种类似于指甲或鳞片的东西,一边推开紫草丛,一边在他的衣服上发出一种滋滋的响声。 他的身体仍然不动,任其摸到了自己的下腹部……而他的手正摆在自己的腹部,缩在袖子里。 那人的手摸到腹部后,没有继续动。 受困的人抓住这一时机,立刻暴起,行云流水般从袖子里抽出龙心角,反手就向盖在自己腹部的手戳去。谁知碰到的瞬间,那东西往回退了一步,不再靠在他的身上。他不放时机,当即撑地而起,往自己想象中的调查客的身上抱去,想要制服这人。 只是刚抱上去,犹如抱上了一条没有硬质材料的枕头。枕头在他反应不过来的瞬间,像绳子般脱出他的环绕,缠到他的背后,把他勒紧……然后、发出一阵那种异国语言的声响。 载弍哪里不晓得身边惊变,同步站起,撞开紫草,一拳向声音发起的位置砸来。 但这东西的身体既纤细又灵活,长条的暗影飞也似的就从紫草丛中掠过,载弍的手只打中了顾川。 打中之前,载弍勉强收回了力道,而没能踩稳紫草根部,脚上受滑,身体失衡。顾川扶住载弍,知道他们已被发现,再躲藏也了无意义,便两个大撤步,近乎于滑的,往后撤退,重整架势。 “怎么样?” “没问题,只是不知道敌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两人在紫草丛中背靠背立定的时候,无边的丝状体被拨开了,远方的晨光与陆地的阴影同时落在他们的身上,勾勒出天上万物的形状。 他们便第一次地看到了这新世界里的居民。 这里的居民围在四方,踩在紫草的中部,居高临下地向他们摆了摆手。其中一个长得高大的人慢条斯理地开始讲两个探索客听不懂的话语,但探索客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这群居民的手里都拿着尖锐的武器,对准了他们两人。 载弍的玻璃眼旋转了一下。 而顾川更是诧异睁大了眼睛。 不是因为他们的奇形怪状,反倒是因为……与自己像到了极点。 站在他们眼前的同样是一群人,一群与落日河畔,或者大荒上的少数的异族相似到了极点的人。 换而言之,就人种来讲,没有区别,都是两个眼睛,肉做的,盖皮的,有腿有脚,牙齿正常,眼瞳正常,就连头发和脑袋的形状也较为相似。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装扮。他们的脸上与赤裸的上半身上用一种黑色的燃料涂出了十几种各不相同的纹理。 有简单的,便是胸口的三条横杠。而其中复杂的则像是垂天之际、倾泻洪水的水瓶。按照人类固有的惯例,其中所蕴藏的必定是这个族群古老的知识与心灵的向往。 而除此之外,引人注意的特征则是他们插入头发并绑起来的对称的兽角,像是野蛮的文明才会有的某种以猎物的身躯作为得胜的炫耀的标志的行举。 相比齿轮人或者无趾人而言,都太过寻常,顾川反而安不下心。他的手藏进了袖子里,他拿着龙心角偷偷向自己的脑袋靠近,一个由思考展现的世界的维度便顺着他的神经向他的大脑流入信息。 当时,那首领盯紧了他们,慢吞吞地说道: “他们不像是悬圃的人,是不是也是从其他的地方过来的探索者?我们要不要把他们就地杀掉。” 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心声则回答道: “可能是,敬日,但他们不像是从南边来的人,或者是穿越了幽冥而来的,不……等一下……你在偷听我们,是吗?” 被叫做敬日的首领退了一步。 最后的半句话没有在问敬日,而是在问使用了龙心角顾川。 龙心角的第一次被察觉,让少年人一时惊讶。 他压住心头紧张,抬头四顾,想要寻找说话者,却始终不见说话者的身影。在那瞬间,他甚至以为这个首领是精神分裂者,但双目却很快瞥见一道影子,晃晃悠悠地从首领的背后飞过了 那不是站在紫草上的人,因此他一直没有发现它的身影。 那东西纤细、柔软却迅猛,因此,在他暴起来抓时,从他的身边一掠而过。 它与不远方缠着岛陆的庞然巨物长得相似,是一条长脚的蛇,却是纤细的,身体直径不过人的大腿粗,此前不在人身上,而是在紫草里游行。等到如今现身,这蛇便缠在那首领似的人的身上。 这蛇口吐人言,却没有吐信,偶然张开的嘴中可以看到一条类似人的舌头的影子。 “如果你听到了、听懂了的话,并且想要活下去的话,就请举起手来,示意你们放弃了抵抗。我们对来自他方的探索客,也很好奇。” 蛇看到两人犹豫,就又说道: “不会伤害你们,我们可以保证。但假如你们要做出某些异常的举动,我们可能要做反击。” 顾川将这话转述给了载弍,问: “我们该怎么做?” 载弍看了眼他们手持的尖锐的武器,以及武器上怪奇的珍宝,接着又望了望远处正在回旋的水母梦生,说: “他们的文化程度很高……所以我听你的。” “我们好像也没有多少选择吧。” 顾川笑了笑,举起了手。 随后,载弍也举起了手。 缠在人身上的蛇心满意足地笑了,眼中闪过一种冷酷的神采: “把他们带到地牢里去,和那些从其他地方来的探索世界的客人关在一起。” 只要这群人不搜身,身着防护服的两位探索客就能继续保持缄默,不若说,少年人甚至有些期待与这个地方的文明人类进行交谈。 要知道,直接的交谈总是获得信息的最好的手段。没准,他还能按照他以前的企图,在这个新的世界里,雇佣或者寻到一批志同道合的拥趸,与他们一起更好地开展接下来的旅程。 唯一的问题只是接触的风险。 年轻人心思重重地随着这群异族人走了。 异族人的巢穴位置说来也简单。 巢穴不在外头建设,如果是,那就自然会被从一直在空中逡巡的探索客们发现。 那么,理所当然地、只会建设在漂浮的陆地的内部。 掀开一块突起的岩石,在斜斜的日光下,便现出一条幽静的小路来。一群身着彩绘的人们便拥着两个被捕的探索客,在摇晃的火光中一路向下。 人们的影子便投在被照亮的岩石的壁面上,好似石头上黑白的画。 只一小会儿,火光换成了会发光的石头。 石头的切面是光滑的,接近于冰面,从石面中含射的红光则将地底照得一片昏红。一路走来,他们见到的所有的建筑都是由石头砌成的,门是,可能是管道的设备是,连台阶也是。 这群在自己身上做彩绘的人从石头里雕凿出了一个世界,让顾川忽然想起了过去尾桐夫人的住宅。 而更令他们惊异的还在后头 再往里走几步,顾川就觉得自己的脚边一松,好像只要一跳,他就能跳到五米甚至十米高的地方。 这种轻盈的感觉立刻叫他意识到这是一种重力的微弱。浮岛表面的重力与浮岛内部的重力又是一种不同的天地。 在洞窟的深处,这群异族人甚至人人飘在空中,每隔一段时间落地借力,好像在月球表面上宇航员跳跃式的行进一样。有几个异族人直走过他们身边,才落下脚步,开始正常地行走。 这是一种重力的分界线,可能是因为所处地点与质心的距离有关。 这群异族人的关系显然融洽。人们互相路过时,会互相打招呼,也会从容地交谈起他们的家事。有人问起顾川和载弍的存在,就有人回答这是他们抓到的两个异乡人,可能会成为长老们的客人,因此还不能慢待。 这让顾川稍微安了点心。 小队的领袖纳日在这里地位并不高。他遇到几个带队经行的人,还要平等交谈点头。这就说明,在他们的巢穴里,可能有很多像这样的小队。小队的形成可能是出于某种集体狩猎的目的。 但很快,他就知道他的猜想是错误的了。 重力微薄后,蛇就从敬日的身上游走了。它飘在空中,远远地朝正走过的一个小队首领问道: “古筠,悬圃方向有什么异动吗?” 悬圃显然是一个地名,或者用国名指代了一片地区,就好像英格兰的英格兰岛,终究还是地名。 叫做古筠的首领停下了步伐: “还真有一些事情发生。最近,悬圃那边的使者用天耳,向周边的村庄,都发出了告示,说我们,投降者不杀,但……” “但什么?” 古筠说: “但异龙们除外,任何异龙一旦验明正身,就地处决。他们给出了异龙的名单,说举报者有奖,赦免所有过去的罪,等同公民。” “我在里面吗?” “你在第二十一位。” 蛇若无其事地说道: “呵,这属实是正常的,你们不用多想。他们在黑长老的诱惑下,杀死了无辜的继位者天青。当时,天青才有你胳膊那么点大,哪能犯下什么他们口口声声的罪孽?在中天六岛战役时,又抓住伟大的天垂。天垂,天垂,那是我们王朝最高的长老啊,也是我的直系先祖!在大崩塌时,天垂起码救了一万人,在后来的下地盆地击退了上百头愚钝的野龙种,才功得君主,最后兢兢业业半生,才退位成为长老。但他们公开杀死天垂的时候,好像在处决一个无关紧要的犯人。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荣誉与尊敬,只剩下了徒然的疯狂。” 顾川听出来了,他们在打仗。 “七块屿那儿传来消息,说他们受到了监视。” “勇敢点,加紧排查……悬圃的人战胜不了我们的,他们失败而我们胜利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终归会再度回到悬圃的。” 同时,顾川看出来了敬日的地位不高,但这条蛇在这里的地位极为崇高。 并且,它的种族大概可以被叫做异龙。 在这个紫色的天方,这群与他相近的人类,以及被称为异龙的生命,是混居在一起的。但现在出于某种对立,他们正在打一场仗。 这场仗可能已经打了很久了,也可能才只打了小一段时间。 并且他们以前,还和那些巨大的奇兽打仗。野龙极可能就是他们称呼那群类似栖龙的生物的叫法。 而探索客们不幸的、便闯入了这个正在纷争的天方。 被抓捕的年轻人陷入了沉思。 而蛇又发觉了他的倾听。 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容反驳地说道: “你倒是有点奇怪的能力。劳烦你们现在先在地牢里呆一会儿,之后我会上报长老,如果长老愿意,长老会郑重接见你们的。” 抓住两人的士兵强迫两人转向,他们一起往岩窟更深的地方去了。 走的路上,借着石头发出的光明,他们看到他们的监牢也在石头里,石头的缝隙很小,有一扇石门。 载弍在心里偷偷问他: “你听到了什么?” 顾川组织好一会儿语言,尝试陈述刚才他所得到的情报,在陈述之前,他说道: “我突然在想,我的运气究竟是好是坏……” 总是能碰到一个行将的乱世。 亦或是说,纷乱总归是人间常态。 因此,不论走到哪里,总能见到纷争的一角。 身着彩绘的士兵打开了牢房的门,顾川和载弍并不反抗,一起被扔进了牢房里。石门重重地关上了。 这石牢里还有其他的人,或者不是人。他们一起抬起眼睛,望向了两个新的囚客。 第四章 与探索者们 地牢在岩石中,自没有任何窗口,只有几条缝隙里修筑的气道供通气。带着臭味的空气在室内徘徊不散,引人窒息。 几个囚客凑到了刚刚开过的门旁,可能是想要呼吸新鲜空气,但牢房藏在岩石的深处,新鲜的空气门外也是没有的。石牢的四周都有一片会发光的石头,借着光,囚客们可以互相辨认其中的人影。 外面的士兵们在离开前,友好地问了一句: “你们两位能吃什么?” 顾川只能用龙心角读懂他们的语言,他不知道蛇是怎么安排的,也不知道蛇是否告知了士兵他能读取心灵这一事实,只试探性地回复道: “紫草即可。” 随后墙外了无声息,士兵们不再发话,可能已经走了。 顾川猜测,这种特别的交流方式,这群士兵可能极为熟悉。 墙里的囚客们对此保持沉默,面色阴郁,多数人将目光放在探索客们的身上,却并不说话。面对两个新的囚客,最先出声的是个小个子。 其实也不是特别小,只是与高大的载弍、或者石牢里其他的囚客相比,显得小而瘦,长得是个人样,意外得比那群彩绘人更接近落日城的人系。外表看不出年龄,但不会很老,身子很瘦,皮肤发黑。他身后系了顶粗大的披肩风帽,遮住了他的布包和毛毯。他的脸上长着几处疤痕,衣服只能算是一块破布,鞋子已经穿破了。他的眼睛很漂亮,看起人却有点哀愁。 顾川对他的模样感到亲近,他看到与自己相似的人自然也分外惊喜,他做出许多个手势,一边比划一边说: “你们好呀,你们是因为什么缘故进来的?你们听得懂我说的话吗?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从发音来看,这人说的不是他的种族的语言,而是门外那群在身上做彩绘的族群的语言。但相比外面的人,他说得要生硬一点。 顾川从龙心角大约理解了他的询问。 他把龙心角从自己宽大的防护服里缓慢地移到自己的衣肩下,靠近自己的脑袋,委婉地回答道: “我们俩是因为一些没有害处的理由进来的……他们说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出去。” 小个子对脑袋里响起的话吃了一惊。顾川从他的思维中看到了一连串的联想,那些联想里,都有蛇或者与那条长脚的蛇类似的其他的蛇的景象。 小个子喃喃道: “蛇也是这么交流的……” 他不再那么亲近或惊喜了。 他冷淡地说道: “我们在被关进来前,都以为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他们说的很快,足够我学完他们的语言。他们现在还在说很快……那么,你们‘很快’也会懂了。” 他的思维中开始闪现一些怪异的他的旅行的图景,在龙心角不直接相触大脑的情况下,顾川读不清晰。 狮子头的载弍站在顾川的身后,不多发言,只默默观察四方。牢房整个是从岩石里挖出来,想要离开这个牢房,只有一路凿穿岩石这一个方法。在石光微弱的角落,有四五个与他相似的外边是有毛兽皮的囚客正在栖息。这群兽人模样的家伙可能是一起出发的。 而在光下,除了这穿亚麻布的小个子,还有三个缠着厚厚的衣服看不清内在的东西,和另一个没有人形的有点像是一个长刺的蛋的东西正面对面坐,两只手对着摆了摆去,可能是在做什么桌面游戏,载弍并看不懂。 至于更暗处的囚客,载弍不想开启玻璃眼放光,也就实在看不到了。 这石牢里的人种模样极其多。有些人的模样,让载弍想起了大荒上的异族。不过模样在齿轮人看来,都还不算出奇。只是这群囚徒们的两三抱团,互相巡视的目光,则让载弍有点烦躁。 他听到顾川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在骗我们吗?我们的同伴还在等我们回去……” 少年人凝重的面色让这比他稍矮的小个子感到愉快: “那就说不清啦,我也没说他们在骗你们,这都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他又问: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时间……没有人可能知道一个黑暗囚笼里的时间。”小个子耐心地回答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下一次他们送餐过来,我就吃足一百顿饭了。当然,我不知道你们要不要吃饭,你能明白就明白,不明白也就不明白。” 小个子说到这里,一个缠着厚布的人抬起了头。这厚布囚客阴沉地、用说得蹩脚、又断断续续的彩绘人的语言问他: “你自言自语,他是怎么和你说话的?” 小个子说: “他有类似蛇的能力。你现在的想法,他大约也能读到。” “他会不会是悬圃的囚犯?和我们并不一样?” “这……”小个子面露犹豫,“如果是异龙们的囚犯的话,不该和我们关在一起吧?” 他们的想象发展迅速,顾川保守的对话方式叫他反落入到一种受怀疑的处境中。 年轻人意识到这点,便匆忙地答道: “我们与蛇没有关系,我们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的探索者,想要了解到远方世界的边界。我们是刚刚在这里,在紫草丛中辨认风向的时候,被那条蛇和它的手下抓住了。” 小个子抬起眼睛看他,顾川没有带玻璃球罩,裸露在外的面庞,让小个子感到亲切。纵然同为人系,尽管仍然存在一定的差异,譬如他们的族群额头通常更宽阔,下巴也更圆润,但和他的族群那么接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很少的。 而少年人的说法,也并不叫他起疑惑,反叫他一阵心满意足。他说: “果然你们也是外乡人。我就说这个牢房是他们专门用关外乡人的,终归还是要放我们走的。” “我们来到这里还没有几天,被那蛇抓住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这里原来有那么一个文明的世界……” 小个子是个爱说话的人,他将顾川的来历说了出去,囚客们望向少年人的目光便不再严厉。他们各自低头,做各自的事情,好像已不关心这同样被锁在石牢里的狱友了。 顾川和载弍靠了一面墙坐下。载弍不说话,自称不喜说话。 而小个子仍然关心他们的来历,就坐在顾川对面,问他: “你们是从哪里来到琼丘的?” 琼丘,小个子说,就是异龙语言中这片紫色的群陆的名字。而悬圃则是琼丘比较高的地方,但小个子也不太清楚悬圃在哪里,他是走下面的路,躲避不时飞起的陆地,来到这片地方的。 顾川说: “我来自一条大河的边上。” “大河边上……” 小个子被这个词吸住了注意力。 顾川继续不急不忙地说道: “我的故乡就在河畔,那里有一座用石头、金属还有木头搭建而成的城市,叫做落日城,是一片很美丽的地方。我住在落日城外,你们呢?” 小个子闻言,突然站起身来,露出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他仔细地端详年轻人,好像要从他的眼睛或面颊上寻求某种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好一会儿,小个子严肃地说道: “我没有听过落日城,那片地方我没有去过……我是从日峡来的。日峡你们听说过吗?你们可以叫我寻水,寻水是我的名字。我也是一位探索客,我一直在寻找水草丰茂的地方,已经走了很久,也走过很多土地了。” 寻水,顾名思义,即是寻找水源,听上去像个假名。 而日峡,顾川并没有听过。 他摇了摇头。 那时,浑身长刺的圆润的东西看到寻水的表情,就在暗淡的光下问缠布的人。 “寻水怎么兴奋起来了?” 缠布的人说: “那定是那人的声音在他心里说了什么呗。他大概听到了和水有关的事情吧,听到水他就会这样子。” 寻水不在乎这些狱友们的议论,只盯着顾川问道: “大河是指宽大的水流吗?” 顾川说是的。 他就露出意外灿烂的笑容了: “能和我说说你的故乡吗?它在哪里呀?水很多的地方,应该很美吧?”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问他: “你很喜欢水吗?” 与他同样的年轻人的笑容就更大了。 “喜欢啊……我不知道你们要不要喝水,但我是要喝水才能活的。”寻水说,“不过我的家乡是个缺乏水的地方,大家都在往地里不停地向下挖啊挖,想挖出水来……我受够那样的生活了,就跑出来,想要寻找水源。” 石牢很大,但很安静,只有人拍着手,或挪动自己身体发出的摩擦声。光线勾勒了囚徒们面庞的轮廓,他们都在墙的一角,听到了寻水不停的言语。 有的人在嘲笑他,有的人则暗中抱怨他的声音太大打扰了他们。封闭空间里的集体生活对于相当一部分囚徒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折磨。不过寻水已经很熟悉了。他认真地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琢磨了下,又问寻水: “你已经旅行了很久了吗?” 寻水走了几步,同样靠在墙上,也就是靠在这两个新的狱友的身边,说: “是已经很久了。但还没有见过你说的那样的‘大河’呢!因此,听到你说到大河,我就很好奇大河会在哪里啊?” 顾川在这里认不清方向,指不了北方,斟酌了一下说: “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片云海。” 寻水眨了眨眼睛,讲: “我知道啊,人们说,所有的云都是从那里飞起来的。” 面对同样求知的探索客,顾川毫不吝惜地分享道: “那就见到了,往一个方向走,穿过了云,就会达到一片全是雾和水的地方,穿过了云雾,会是一片全是沙子的地方。穿过了全是沙子的地方,就会看到全是堆积起来的土的地方。穿过了全是土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一条宽阔的大河了。河水上闪耀着太阳美丽的金光,两边都是绿色的、或金色的麦浪,那里就是我的故乡。” 寻水露出了憧憬的表情: “这样呀……那真是很好的……好啊。” 顾川不无得意地说道: “我出生的地方自然是世界上极好的地方。” “那你又是为什么出来了呢?” 寻水好奇地问。 顾川也露出微笑了,他说: “这个理由简单,因为人、至少我,是决计不能忍受在一个地方呆到死而做一件事情做到老的。” 寻水露出了呆呆的表情,他并不太能理解话中的含义。 石门发出一阵推移的声响,开了一个缝隙。 这是士兵们带着囚犯们今日份的食物到来了。 顾川走过去,刚想要对缝隙里的士兵追问关于蛇的和召见的事情,却只得到一个冷漠的拒绝的面庞。 他知道事情就像寻水所说的那样,变得糟糕了起来。 他倒是不怕短暂的牢狱之灾,他有耐心等待蛇的对线,也有信心抓住某些瞬时的机会逃出。 主要的担心在于梦生、死或生号还有……初云。 这个满目紫色的新世界绝不安宁,换而言之,也绝不简单。假设这里确实的,在发生一场有预谋、有反抗的战争,那么死或生号也是危险的。 漂浮在空中的岛屿群,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在茂密的紫草丛中,许许多多的士兵或刚刚征召为士兵的士兵正在小心地行进。他们正在紫草丛中布置他们的机关和防线。 偶尔抬头远眺,这群士兵就再度看到了那从云堆深处飘出的巨大水体。 水体在阳光下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 那时,梦生才刚刚飘回椭圆岛所在的地方,左右晃晃,却没有见到任何的人影。世界一片沉寂。 初云也才刚醒。 她醒来的时候,船内空无一人。而她打开门的时候,等候已久的小齿轮机发出连续不断的叫声,好像要哭的孩子一样,抓住初云的肩膀,拉着初云就要叫她往外部观察总室走。 初云平静地说: “一项一项慢慢来,不要紧的。” 小齿轮机不会说话,但它识字,也听得懂人话,因此就在玻璃书上指字,硬拼出了一句话来。 “载弍和顾川都没有回来,并且找不到了,是吗?” 初云的面色认真了些。 小齿轮机匆忙地点了点头。它知道这是肉做的人的动作语言。 另一个问题则在于蛋蛋先生也不在。 初云一路走去,很快在外部观察总室找到了蛋蛋先生留下的一页玻璃书。这玻璃书是它之前常玩的纸牌。它在上面,叫小齿轮机用齿轮人语刻了一行话: “我去寻死了,你们不必担忧我。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混混沌沌先生留。” 第五章 活龙 首先要说的是,蛋没有看上去那么无能。 它是有能力独自做一段旅行的。 这从大荒时就能看出。当时混混沌沌先生在奴隶市场瞄准目标后,便跟在探索客们的身后,横穿不知多少个十百公里,一路到齿轮人的前线基地里。这段距离不能算短,它是吃了很多苦头的。 “尽管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是蛮愉快的!只是……正所谓居安思危,人不能贪图享乐,而要有更高的目标,就像我,也绝不能忘记我原本的想法,对,就是这样。” 这颗蛋摇头晃脑道。 当时初云还在睡觉,它叫傻乎乎的小齿轮机刻完话后,就自顾自地推动睡箱来到排气室,关上厚重的气门。齿轮人一切由齿轮推动的机关,让蛋蛋先生也能轻易使用。 排气室内的舱门一开,梦生哗哗的体液就流入死或生号内,这颗蛋很快被水托到出口。接着它往外一跃,便落入水中,被水的浮力继续往上推去了。 在离开前,它想了想,合上了舱门。 “现在就是我离开的时候啦!” 蛋蛋先生很快就浮出了水母的体表。天上是温暖的阳光,新鲜的风吹拂在他身上,让它闲适地伸了个懒腰: “真快活呀!太阳刚落下来和太阳刚升起来的地方就真是好。” 它摆了摆自己的脑袋,便跃到了风中,被陆地间呼啸的大风吹起,一路飘扬起来了。 所有飘起来的陆地不是不动的,而都是在移动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说不出地点与方向。陆地的影子不停地掠过它的周身,而它仿佛能控制自己的重量似的,在关键的风的转向点,总能让自己下沉或上浮到刚好合适的气流中,从而走向更远处它所能看到的巨大的长脚的蛇所栖息着的陆地。 说来奇特,蛋蛋先生对琼丘并非一点印象也没有。在它模模糊糊的不知多少个前世的记忆中,好像见过这里的土地。 既然有印象,没准以前它还曾在这里生存过一世,甚至对这里的地理进行过详尽的考察与侦测。 不过对于过去的知识,它通常记得既不仔细,也不上心。因为它总是在充足的时间中学会一切,然后在通常充足的时间中不知不觉把自己学会的一切全部遗忘。只要活得够久,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忘记的。 别说像蛋蛋先生自己也不清楚的有多久的人生,哪怕是年轻人那么点人生,问起刚出生头两年的事情,又有谁能记得呢?能把昨天做了什么都能说一遍,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人啦。 纵然是乘船横渡幽冥的经历,终有一天,蛋蛋先生想,他也会彻底遗忘。 只有一件事情,是它怎么也忘不了的。 那就是它的生死轮回的规律。 它现在要顺从这一规律,去寻找更安稳也更强大的一世了。 不消片刻,蛋蛋先生就被风吹到了一块大陆的顶上,落在了一片紫草丛中。陆地很大,可能比寻常的城镇还要大得多。上面盘卷的异兽也很大—— “一看就是一口能把我吃掉的好家伙。” 它想道。 紫草对于肉做的人是难行的阻碍,但对于这颗奇异蛋来说并不如此。 它身上的清液可以把它粘在紫草的顶端,它的体质轻盈、可以被紫草举起。藉由身体的左右摇摆,它就可以像是在橡胶垫上一样蹦蹦跳跳地前进,也可以选择更为平稳的挪动式地前进。不论哪种,都要比它在沙子上一路连滚带爬舒服得多。 陆地上并非什么也没有,滚动中的奇异兽在陆地尖锐的一角就碰到了不知是谁留下的绳索。 这些绳索的一端深入岩石,主体藏在紫草之中,很难被人发现。 奇异蛋了然。 “这新世界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静。” 但这与它没有多大关系,它已经滚到了长脚巨蛇般的异兽的身体上。根据这一世作为一颗不能孵化的蛋的经历,皮质的身体,要比鳞片状的身体,或者岩石的身体,肉做的身体、长毛的身体,于它而言都要舒服太多。 可惜的是这种类龙类的皮,也有一些凸起的块,这些块对于蛋蛋先生来说就是需要绕路的岩石了。借助一簇长得极高的紫草,这颗蛋一口气就蹦到了这条类龙类的身体的中端。 那时,这条巨大的类龙正在这块不小的土地上缓慢地啃食紫草。蛋蛋先生攀登它的身体犹如人类在攀登一座古老的高山。 “想被一个大东西吃掉,还真不简单。” 它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登上了这座高山的顶端,那是类龙双眼之间的位置。上面的风要比紫草丛上更大,吹得蛋蛋先生摇摇欲坠。 “意外摔死,好像是个中下等的死,不会很好。” 但从这条类龙的头顶到它的嘴巴,则是一个简单的下坡路。它已经可以看到那条可怕的深渊。这深渊之上,它看到了用以将食物磨碎的臼齿粗糙的上表面。它已经可以想象自己被牙齿磨碎,然后吃掉的样子。 “你应该感到幸运,你要吃到一颗我都没吃过的蛋了!” 它认真地点点头,然后一跃而下。 这颗蛋顺着类龙的头皮,径直跃入它的嘴内,与其他正在大片被吞进去的紫草一起,与其他被吸入的气一起,直陷入那巨大的黑暗的口腔中。 很快,它就碰到了一种古怪的类似筛的结构。 筛是由嘴巴里上下长着的无数柔软的毛须或者说毛刺组成的,这些毛刺互相组合,会把吞下去的丝状体搅烂。 但前提是尺寸合格。 这条筛所要搅烂的是紫草那种连绵不绝竖向能长到一米有余,横向甚至能长到数十米的复杂的丝状体。 蛋蛋先生太小了,碰到毛刺的时候,就像是撞到了栏杆,尽管很痛,但因为太小了,稍微一翻,就径直翻过了这根毛刺,然后在更下的毛刺丛中,再碰撞两到四次,它就撞到了下颚的骨板,顺着骨板一路划过了头顶复杂的第一道毛刺筛。 然后它就在食管内撞到了第二条筛。 第二条筛只漏过已经被咀嚼得稀烂的食物,没有被咀嚼完的食物,会被里面呼出的气流,以一种类似于呕吐的方式,重新送回第一道筛所在的嘴部进行第二次咀嚼。而蛋蛋先生刚好稍微大了点,漏不过这第二条筛,就被留在这里了。 它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一睁眼一片黑暗,身边是还没有咀嚼完的紫草。它晃晃头,往头顶看去,只见到一点口部的亮光时隐时现。 “我还在这龙的肚子里?” 它混混沌沌地想着,屁股底下,就冲出许多的液体来。 它原本以为这些液体会把它消化,结果虽然让它的身体表面确实产生了一丁点灼痛感,但更多的是辅助紫草的消化,最多的则是把没有咀嚼完的紫草重新往上送回第一道筛。 它就这样和没被嚼烂的紫草一起,经由了一次原地飞升。紫草留在了第一道筛,它开始自由落地,重新落回了第二道筛上。 “这野兽,他不会只吃素吧?” 蛋蛋先生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它可能要在这里再做数次自由落体才能死掉,和它想象中的简单的被咬死完全不同。 它知晓食肉动物与食草动物的进食系统的差异,但也从未见过这种巨大类龙的进食。而这种进食恰好和它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或者说并不匹配它的身型。 圆圆润润的身体想往里钻却钻不进去,只见到被咀嚼烂的紫草一路往下漏,还剩下一点嚼不烂的深紫的部分则和它一起留在第二道筛上,然后第二道筛莫名收紧,接着水液从另一个方向冲来,把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的它一路冲到并非是食管的茫茫深处。 它闻到了臭味。 “我不会要和屎一起被排泄出去吧!” 就像无法被消化的玉米。 蛋蛋先生第一次遇到一种可能比死更让它难受的事情。它感到自己撞到了柔软的肉壁与烂泥之上。 “混混沌沌先生……总是很倒霉……” 它闭眼许久,做好了无数的心理准备,准备在这片茫茫屎臭的黑暗里睁开眼睛,却发现这里并非是黑暗一片。 它看到了……有埋在肉里面的石头状的东西……正在发光。 这种发光的石头并不像是类龙自己长出来的。 蛋蛋先生颤颤悠悠地往外面走了两步,放远自己的目光,便看到越来越多石头,整齐划一地排列在肉下,照亮了这片古怪的腔室。 它趴下身子,更可以看到石头与石头之间有一种极细的人工的管道正相连。 奇异蛋迷惑地说道: “好像……那两个异乡人的……身体。他们似乎把改造人体的技术,叫做……” 补天刑…… 是吗? 奇异蛋已经想不太起来了。 但事情的变化还远不止于如此。它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它的小眼珠子,惊诧地对上了两双人的眼睛。 其中一个人举起了武器,说: “好像,地龙,吃了个奇怪的活着的东西进来了?直接杀了吗?” 另一个人则说: “不好。” “那要不要通知指挥官?” “这也不好,指挥官正在和特派员一起准备一次特别的行动,我们别打扰了。”那个人说,“反正我们在后方主要是防止偷渡的,我们直接提给奇珍司就好了。” 他们带着武器小心地过来了,却并不像要杀人的样子。 奇异蛋喃喃自语道: “混混沌沌先生的这一世可能不是倒霉能说的了……” 而那时,初云才刚刚读到蛋蛋先生留下的信。 她匆忙地走向排气室,果不其然,排气室已经排了一屋子的水。清水流下水道里流淌,发出汩汩的声响。 初云重新回到外部观察总室内,坐下身子,面对小齿轮机,平静地说道: “我已经明白现状了。那颗蛋出走了,顾川和载弍失踪了。现在,船里就只剩下我、你,还有……” 她敲了敲望远镜。 小齿轮机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显出它慌乱到了极点,几乎要开始无头乱窜。 初云依旧镇定,不过事情确实比她刚刚想象的还要棘手一点。 “顾川和载弍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什么时候?” 她问道。 小齿轮机答得上来,它之前一直在做这个工作。 它敲了敲望远镜,望远镜里的那个齿轮人好像能理解它意思似的,把镜头对准了圆柱状岛屿。 初云也认得这岛,她靠着窗户看了一周,很快锁定了这岛的位置。她没有龙心角,也和梦生沟通不了。这水母在这里大概还要转一圈才能回到圆柱状岛的位置。她不知道顾川有没有给水母留下等待的信号。如果没有,水母一路向南迷路到更远的地方也是可能的。 “守住船可能是重要的事情。” 当时,初云选择暂时在外部观察总室等候,准备先观察水母的动态。 “但必要的时候,可能需要考虑弃船。” 她想道。 “这个观察等候的时间姑且定为一天。” 一天过后,也就是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如果水母有飘近的征兆,她就等水母飘近。如果没有,她就自己下船。 只是她的心头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预感,让她不时走到窗前,不停地眺望四面八方。 尽管新世界就靠着云带,但新世界上空的云却很少。风把云吹到了天空的茫茫高处,并不往新世界飘来。 天地之间,最多的就是漂浮着的陆地。陆地的繁多使得观察这一工作变得困难。她需要分散注意力看很多的陆地,很多的岛屿。而这些陆地,都长满了紫草。 水面朦胧,而晨光炫目,她左右四顾,依旧没有在陆地上寻到任何异动。世界平静得像是一片不曾有过生命的莽荒的土地。 只是,当她收回的目光的时候,水突然小小地泼在了死或生号上,泼到了初云的面前。 “你在玩乐吗……梦生?” 初云对梦生没有多少感情。相反,她很难理解这东西叫顾川流了许多的血,后来又和顾川极为亲密的样子。这让她感到困惑。 水又从上往下忽然急涌了一下。 初云察觉到这可能不是一种玩乐,尝试靠着窗贴着眼睛,往上看了。 她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一大片的阴影。那是飘在水母上方的一片巨大的陆地,遮挡了阳光。 陆地正在飞离,影子也在移动,梦生第三次涌水了。初云更生疑窦,便不停地细微地调整自己的角度。在第四次水涌来之前,她看到了一连串歪歪斜斜的倒影—— 那是站在陆地边上的人落在水里的影子。 他们正在俯瞰空中的水母以及水母体内的死或生号。 第六章 波及无辜 准确地说,他们没有站在岸上。 而是站在岸的底下。向着头顶的湖水仰望。 “小齿轮机,在吗?” 螺旋桨在空中发出一阵气流搅动的声音,小齿轮机匆忙飞到初云的身边。初云打开顶舱门的透光,带着小齿轮机识别了那块正在飘过梦生上方的陆地,也识别了陆地底下正在俯瞰他们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接着,她拉起一条长长的细绳,这是种纸杯电话,可以传递一点大概的声音。初云冷静地说道: “现在,你就呆在外部观察总室,我待会儿要去船里的其他地方看览情况,而你要听我讲话。等会儿可能会有很多的黑影下来,假如我说要攻击,你就叫射光攻击它们,好吗?” 小齿轮机叽叽喳喳地点了点头,但立刻摇了摇头,惊恐地指了指水。 初云了然,小齿轮机在担心梦生被射光伤害: “没事的,肯定是在梦生体外,我才会这样命令。如果你判断会伤害到梦生,你可以不做。” 少女镇定沉着地说道: “而且……其实这艘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好的代步工具。假如真出了问题,你和梦生,还有,还有望远镜,都要互相首先保卫自己,藏在难找到的地方,或干脆飞出去。你的身体尤其小,他们可能不会发现……” 对此,小齿轮机则懵懵懂懂,还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初云则起身,轻盈地一笑。 他们正在与这个新世界里的土著发生遭遇,就像在幽冥遇到无趾人一样。 只是这一次,这些“土著”恐怕与幽冥的“土著”是完全不同层次上的存在。后者已经忘却了文明,而前者的能力,起码要与落日城的军队等而视之。 他们不是冲着别的东西,而就是冲着梦生水母与死或生号,因此如今正站在陆地的顶端。 很快,死或生号的四面八方传来水扑腾的声音。 那是绳子与锁链被抛入水中,穿破了梦生的皮肤,而叫梦生发出的尖响。 他们已经来了。 船上的只人不清楚这些人的来历,清楚这一切的在那时,是躲在另一片陆地的紫草丛中眺望远方的彩绘人。 “铁皮营现身了,他们向水怪物攻去了!” 身着的彩绘的人一路传话,消息很快飞越了十数个琼丘最偏僻地方的岛屿,直抵圆柱形的陆地。 洞穴里的异族们对此议论纷纷,从上到下,声音很快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被囚的年轻人听到了门外守门士兵议论纷纷的声音。他一边干嚼紫草,一边听到这群人一边在抱怨上级保守的政策,一边请命想要和那群反乱派杀个你死我活。因为隔得太远,龙心角不能确切地得知心声,他已经在向寻水求教这群琼丘异族的语言,但只刚刚学了点发音和简单用语,也不可能听懂。 顾川估摸着哪里要发生局部战斗了,就问寻水: “这里是在打仗吗?好像并不是很太平。” 寻水靠在墙边,他似乎不是很适应吃紫草,每次吃完,肚子都不舒服的样子,而会团成一团。他也在倾听外边的人的话,他小声地说: “是啊。” “他们已经打了很久吗?” “这我不清楚。”寻水说,“不过应该是动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来刚接触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在议论悬圃发生的许多事情。等我被抓到这里,也经常听到有些士兵说他们小时候已经感受到了悬圃激进变化,但那时候他们没想到悬圃会变得那么惊世骇俗,不可理喻。” 寻水并不很清楚究竟有多惊世骇俗,只听他们讲道原本王朝的继位君主在上位一小时内,就被新成立的法规决定处死,而曾经抵达长老、也就是位高权重的老人,好像也被杀了好几次。 动物被杀,能被杀上好几次吗? 那时,狱卒们讲话的语气让寻水想起他的父母在讲他们族群古代的神人时的敬畏与不思议。 “有多神话,多不思议啊?” 年轻人好奇了。 寻水还没说,而是那个浑身长刺的和榴莲有点像的圆润的东西幽幽地说话了: “寻水,你不要以为他们说的是假的,这群士兵说的不是神话,是真的。” 黑暗之中,并看不清这东西的面貌。 寻水说这人被囚客们称为木须先生,好像是个学问人,但他不是很清楚,木须先生在牢里呆的时间比寻水还长。 牢里的臭味弥漫,可能是有人放了个屁。寻常时候,谁放个臭屁,火气大的缠布的木乃伊似的人肯定要把他揪出来打一顿。不过这时,大家都在听这颗榴莲说话。 “真是哪里真啊?” 角落里的兽皮人问。这些兽皮人他们看不清是长了兽皮,还是披着兽皮。 木须先生的语气并不好听: “你们也知道,我是从西边来的探索客。我过来的时候,和我的同伴失散了,失去了工具,被迫留在一座岛屿上,就目睹了他们杀一条异龙的全过程。那条异龙的脑袋被砍掉了,就又长出来一个。皮被烧掉,就又生出皮来。他们砍头足足砍了四五次,从砍头那个断面里流出的血把一座岛染成鲜红,那东西终于不长头了,他们就开始用大的金属的仪器挖里面的肉,做成肉团子,里面还在不停长肉,起各种疙瘩,我当时颇有点不敢看,只用余光见到他们把肉挖一点,就往里面填紫草,填了将近一座岛的紫草,把那条异龙填成了个草料袋子。那东西才终于不动了。” 突然的奇闻惊起了牢里纷纷的讨论。有的人也开始说起他们刚过来时听到的奇闻异事,也有囚客说着说着,又是互相讥笑,又是激动起来,在牢里的不如意一时并发,就要开始打架。 这群人离顾川太远,顾川大多听不清。他也不怕这群人波及自己,首先是和载弍足以应对,其次则是这群人也对龙心角的力量瘆得慌,不想靠近。 他继续和性子好的寻水交流: “我们是从幽冥飞过来的,一开始接触的就是这片岛屿。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没有经过悬圃吗?” 寻水此前说了一点他过来时候的事情,他好像原本是有同伴的,但后来失散了。 “我是地上走的。” 寻水的胃好过了一点,他靠在顾川一边,说这地上也长满了紫草: “因为陆地突然就会自己动,漂移一段,或突然飞起来,我走的也很艰难,弯弯曲曲,绕了一个大的远路,甚至迷失方向,走了半天走回了原地。因此,我最初接触的就是布紫的人,没有走过上面的陆地,也没经过过悬圃,倒是见过几条从天上垂落的瀑布……是很漂亮的。” 他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水。 布紫也是彩绘人语言体系的名词,意为“覆盖了紫色的”,用来指紫草长得最茂盛也最多的地方,是个地名。 “这一片可能是统治琼丘的这个王朝最落后的角落。” “最落后是怎么知道的?” 寻水指了指角落里的兽皮人: “他们和我一起推测的。因为他们当时来得早,还能被这座岛的主人盛宴招待,结果刚好……就撞上了通晓人心的蛇。蛇好像是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蛇带着的人身上穿着手工织作非常精良的衣服。他们还听到蛇说……” 原来,来得早的兽皮人曾被友好地招待过。 顾川听到寻水的语气里和他一样都有无奈的感觉。 躺在一旁的寻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兽皮人当时说蛇说—— 尽管这里一无所有,但我们可以在这里重新建起。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夺回,没有什么是拿不回来的。 “然后,他开始组织这里的人建造各种各样的战争设备了?” 顾川问。 寻水吃了一惊: “是啊。兽皮人们就是那么说的,他们还说,蛇杀了很多人,有壮年,有老人,有妇女,也有小孩,身上都是血的味道。它可能是一路杀过来的,谁敢不服从蛇的命令,就会被孤立,接着被处死。” 在牢里,交谈是这群囚犯唯一的乐趣。 顾川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悬圃的人一定对这里很着急咯?” “不太清楚。” 寻水摇了摇头,他想了想,说道: “士兵们聊天时谈到好像有其他的地方闹得更厉害,因此,悬圃之前一直在调兵遣将打其他地方,什么兰谷、慕石、青方……我也听不懂这些地名,唉……” “你听少了,不止是闹得厉害。” 这时,木须先生摆脱了其他人的闲聊,插入了他们的对话。这颗榴莲似的生物咬了口紫草,说: “那群士兵们说差点一呼百应,把悬圃给掀了。但悬圃那边变动很大,派出了几个有能耐的人,反败为胜,平定了这几个地区的骚动。里面有个人,狱卒们管他的名字叫朝老,是真的狠,下了一个与异龙有关的令,好像是讲敢于接纳异龙的地方都会被夷为平地。这个朝老可能按这个令杀了上千人。” 寻水看着榴莲先生手里的紫草,胃部一阵抽搐。这小个子苦恼恐惧到了极点: “我就希望他们赶紧结束,赶紧放了我们,我们又不是犯了什么罪,就是偶然途径这里,哪里要关这么久……外面什么情况我都不知道……什么事情都与我们无关,到时候,要是把我们也认作同党,那事情就麻烦……大了大了呀!” 他的话语引起了囚客们的共鸣,而囚客们的骚动,则引起了狱卒们的不满,狱卒往牢里喊了好几句话。 于是原本喧嚣的气氛云消雾散,所有的人重归平静,只几个人几个人互相地、小声又不平地说着悄悄话。 顾川无言回目,与载弍双目相对。载弍也在学彩绘人的语言,学得比顾川还快,但时日太短,到底听不懂。 顾川在心里把自己所听到的事情全部告诉载弍。 齿轮人陷入了沉思: “这地方麻烦了。” “何止是麻烦……我们可能都会有生命的危险。” 而探索客们好巧不巧,既不早一点,也不晚一点,刚巧就是在矛盾烧到了这琼丘边缘的世界时,来到了这个新世界,并被这个新世界的居民们疑心忡忡地抓住并关进牢中。 一重接着一重的磨难,让年轻人感到疲惫。 他摇摇头,甩开自己无用的抱怨,把衣服里的龙心角尽力往墙上顶,往可能有士兵的方向摸索,想要探听更多的情报。 可能算是幸运的,士兵们因为此前的骚乱稍微移动了位置,刚好被他窃听到了些许的心声。 他听到这群狱卒士兵没在讨论别的,好巧不巧正在讨论此前探索客木须所说的朝老。 其中一个士兵说: “传信的巫师说,朝老的身影被目击到了。” 另一个士兵的思考中回忆起许多关于朝老的记忆,很快他就变成了疑惑: “朝老亲自去看那片飞在空中的湖了吗?” 通过贴墙听的方式听到士兵讲话的寻水被飞在空中的湖的概念迷住了,忍不住思考这浮在空中的湖该是多么壮观美丽。 而年轻人则浑身一僵。 他明亮的眼睛顿时火烧般暗沉,脑袋缓缓地僵硬地转过,看向还不晓得情况的载弍,苦涩地一笑。 随后,他握紧了拳头。 火焰烧到了他自己的家。 在这一带,飞在空中的湖不可能有别的,只有可能是梦生。 那时,梦生正在空中飞翔,在陆地与它的位置合适时,许多的绳子从陆地的底下,“向上”甩到了它的体内。 它所发出轻微的水鸣,只叫人们更加困惑这一存在的动向。 来自悬圃的士兵便抓着长不见尽头的绳子爬下了这片空中湖里,等到重力的方向颠倒,他们彻底没入水中时,却发觉他们的身体没有继续下落,而是浮了起来。 这惊异的现象,让岸上最为尊贵的两人,一个过了中年的人,和一个还年轻的人交谈起来: “不像是琼丘的生物,恐怕是从云那头飞过来的。你是指挥官,你不该亲自动身,我去看看就好了,有些情况,我可以做判断。” 那老人说道。 他抓着绳子,和寻常士兵一样爬入了水中。 他和士兵一起在梦生体内摸索。除却死或生号外,士兵们也找到了装有虫卵的袋子。 搜寻一圈过后,所有士兵重新瞄准了这湖中最大的异物——死或生号。 老人来到湖面上说: “把它拉出去,做得快一点。” 更多的绳子从湖面上垂下来了。这些绳子不是紫草材质的,而是一种怪异的皮质。这种皮好像还活着一样,连接着初云所看不到的陆地的另一侧的某个巨大生物。 死或生号就这样被他们一路往陆地上拉,在湖中荡出无数的涟漪,发出摩擦的巨响,只一会儿就突破了梦生的皮肤表面,彻底地浮开了。 老人就站在船上,沿着船的中轴线缓缓走步,诧异地自言自语: “从未见过的设计……大块的金属居然能在水里浮起来吗?” 士兵们在死或生号的顶上奔跑,一手手摸过死或生号的每一片表壳,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顶上舱门的位置。 顶上舱门与探索客们最先进入的侧门一样,只是几乎无缝。蛋蛋先生的关门阻止了水流,但没有关紧。而更早之前,死或生号在塔云形成时的倾覆,这舱门也被利用到了极点,受到了许多损伤。 老人便在众多士兵的拥趸下,以一种接近暴力的方式撬开了门。 数个脑袋一起看到了门里广阔空间中所站着的初云。 “人!” 有士兵大喊道。 但老人却眯起了自己锐利的眼睛。 初云抬着头,也抬着手,气体从她的肌肤间流过,发出尖锐的鸣声。 他端详了片刻,说: “你并不是人系吧?” 第七章 不知有之 苍白的晨光从人的缝隙里,落到黑暗的室内。初云的面庞一片明亮,而阳光下的人们的面庞与他们手里的刀剑则满是阴霾。 老人好像没意识到威胁的客观的存在,反倒是惊诧地自言自语道: “姑娘,你手部的肌肤是融鸮的,谁把那种东西缝到了你身上?那人应该立刻被砍头。” 初云并听不懂他的话,冷眼对敌。 这群外来客们好似浑然不惧,好像在等待老人的命令。老人招了招手,他们便举起了他们的武器,对准了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少女落在阴影里,轻轻拨手,一时使气旋激荡高起,猛烈的啸声直逼高处,发出锐鸣。 老人平静以视,没有任何避让,他的脑袋当即被炸得粉碎。淋漓的血液洒了排气室一地,尸体不能站稳风呼的船上,无力地从舱门处往室内落下。飞溅的脑壳粘着头发,砸在初云的衣裳上。 初云一动不动。 “活抓她,别害她。” 死前,老人说了这句话。 初云听不懂,只后撤一步,眼瞧着这群士兵们见人之死却没有任何一点惊慌。他们各个手举刀枪往底下捅去,初云一一拿手挡住,交击瞬间,金铁齐鸣。 照理所说,初云补天刑后的皮肤不逊色于冶炼过后的钢铁,自不怕寻常武器。但交锋过后,她居然感到被扎到的几处有灼痛感。 于是连忙收手一看,便见到手臂皮肤上被刀枪戳中的地方都留下了黑色的粉末的痕迹。 “涂液,有臭味,是毒吗?” 就那么一会儿确认的功夫,冲在最前的士兵已经跳入排气室内,举起佩刀就向那不是人的少女砍来。少女镇定到了极点,回头瞬间,张开嘴巴,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白牙齿,凭着自己的直觉上下一合,就咬住刀刃。 士兵使尽全力不能推刀向前。初云伸左手做手刀先砍这人手腕,叫他握不紧手中佩刀,转瞬又猛地抬脚直踢这人腹部。 士兵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全身弓起,体内一阵翻滚,径直后飞,脑袋直撞墙上,随后两眼一闭,面色铁青,不省人事。 初云这时松口,原本砍人的左手反来握刀,直往上空一抬,送入第二个想要跳下来的士兵的脖子中。那人脑袋一斜,飞泄的血水便洒遍了少女洁白的罗裙。 “也是红色的血……” 她晃了晃身体,后撤一步,牵线引动传话筒对小齿轮机下了令: “攻击。” 话音刚落,死或生号外顶端镜片闪亮,对准漂浮在其上的陆地众人便一道光芒横扫。外面的大地发出高亢的声响,突袭的士兵果然退去,她从容合紧舱门,起绳将两具尸体捆在排气室内,放下屠刀,坐在地上,略微栖息。 但初云清楚情况……可能变得比之前更糟了。 “我等会儿可能要入睡。” 这是她身体情况不佳。 “击退了这一波,但这些异族,我没法和他们沟通……用尾桐的话来讲……”血色的少女想道,“便是结下仇怨,还要有下一波了。” 初云的直觉是,现在,她立刻需要带着小齿轮机、几件合手且必须的奇物加上望远镜核心弃船而逃。船没有什么重要的。 “但是……” 她重又蹙起眉头。 “他离开前,叫我守在船里……要是没了死或生号,我和他们还能互相找到吗?” 她深刻地晓得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射光接连不断的炮击,削去了一块接一块陆地,但它并非是齿轮人的正式武器,齿轮人要安装在死或生号上的正式武器还躺在船舱里。射光只是前方望远镜的引导装置,射击的角度是相当有限的。 等到陆地飘过死或生号,来到它的后头,射光便再也无法瞄准这块陆地与躲在地洞里的军队。 梦生飘在死或生号的顶上,光线在水体内来回折转。它迷茫地望向顶上被提起的船只。它看到这原本在它体内的船只的身上被垂下更多的皮绳。 有些绳子被射光打穿了,更多的皮绳则牢牢地控制住了射光的行动。 糟糕的事情应接不暇,己方的手段已尽,而敌方的手段尚且无人知晓。 那时,上百个空中岛与这些岛上的据点或村子,都在观察这一带的异动。爆炸的响声,与奇异闪亮的光线,引起了村民们的惊诧。 年轻的指挥官在射光都没能切开的岩石旁边,远眺死或生号的尾端。 这上部是冶炼过的钢铁、下部则是水草的披甲怪物,叫他一阵踌躇。 而幸存的士兵刚刚回到空岛上,被医疗兵搀扶着来到他的身边,连忙报告他所见到的场景,并说: “报,在这场接近战中,朝老返归故里了,他死前,跟我们说,要把那船里的人活捉。那人看上去是人,但似乎并不是人……朝老似乎很尊敬这种生物……?” 指挥官沉思道: “这样,我明白了。朝老既然说,那就派六号战舰把这东西直接吊回天都,交给中央处置。” “指挥官,我们这里同样有叛乱要处理,我们随时会受到农民军的攻击!” 一旁的参谋不解道。 “不碍事。”指挥官沉着,“特派员朝老来时带着一个好消息,慕石地方的军队,已经在向布紫省出军了。慕石阻挡的野人诸部落大酋长已经和我们签了停战合约,宣布不会再度进攻新王朝。” 参谋不再反对,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实际执行人的位置。 这块陆地大概在三分钟后开始轻微地震荡起来,碎砾滚滚,紫草飘荡。军队的背后,陆地的正面,属于王朝的“战舰”发出了一阵长长的鸣叫。 陆地与陆地之间的风胡乱地吹拂,将藏匿在紫草丛中的人们压倒。 接着,一双翅膀张开,一片天地灰暗。 长有翅膀的龙腾空而起,牵在死或生号上的皮绳一阵震荡,让正在小憩的初云睁开眼睛。她匆忙跑到外部观察总室,往窗外一看,只见到这无边的绳子,原是龙身上的长须。 “出事了……” 她顿了顿,一双眼睛说: “叫梦生走,还有,你也走,快点!” “唧?” 小齿轮机不知所措,就被初云碾出死或生号外。 而那时,船体已经开始歪斜,她再不能在地上站稳,只能拉着望远镜的一角凝望上苍,见到那龙正张牙舞爪,展翅高飞。 前端皮索的拉长,与后端皮索的放缩,很快便使死或生号彻底倾倒。镜头对准下方,便意味着射光无法瞄准龙的躯体。 死或生号究竟是一艘水上的船,而不是一艘活着的空中战舰。 她已经无计可施。 那时候,天上无云,而只有漂浮着的陆地。风依旧凶猛,而叫声则停息了,世界在一片寂静里。 超过百余座叛乱岛的居民同时目睹了一条被太阳照耀的黑影,消失在通往悬圃的东南方。 尽管内战毁灭了绝大多数王朝人民的交通方式,但人们的消息依旧流转地飞快。这或许得益于巫师们的作为,也可能是那些草丛里窸窸窣窣快速穿梭的小兵。每个村落的交流方式并不尽同,但毫无疑问,一头龙战舰的离开,对于叛乱军来说,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昨天顾川还在听军队要攻打空中湖,今天狱卒们已经开始讨论起整个布紫地区的兵力调度。 顾川感觉到,似乎,最近,这群边缘地区的叛乱分子准备做一个大动作。 狱卒士兵们为之热烈起来,而囚犯们则深知他们的牢狱之灾遥遥无期,而且还可能有更大的风险。 他们有些人想要闹一闹,另一部分则安慰他们说闹也没有结果,只可能招致报复。结果这两拨人开始在牢里吵起来,没完没了了。 寻水有个好处是不参与这种争吵。 因此,和寻水在一起,年轻人也感到惬意。 狱卒们换了位置,龙心角就再听不准确,他就和寻水聊道: “狱卒们原来还在讨论不敢行动,现在却说是好时机了啊?” “可能是因为战舰。” 寻水一直以来都是脏兮兮的,最近蜷成一团,用自己的行礼包裹了自己,可能是生了一点病了。但他也不说,只躺在边上,继续默默地等。 顾川把这看在眼里,心里干着急,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徒劳地问道: “战舰?战舰是什么样子的?” “不太清楚。”寻水说,“我也没见过这群人的战舰,大家好像都没见过。狱卒们是这么说的:一辆战舰带着一个铁东西离开了,他们的封锁网就是有缺陷的。他们可以外边去接应临近的‘大滩地区’,唤醒那边的人民一起反抗。现在,他们作战热情高涨……” 寻水说着说着,也忍不住担忧他们的未来命运,也就没看到大河那边来的异乡人浑身一僵。 他问: “是空中湖里的铁东西吗?” 寻水说: “是的。” 那时的年轻人一阵昏厥,假设不是载弍顶住他的肩膀,他可能会当即倒在地上。 载弍在脑海里问他,面对的是一双出奇暗沉的双眼。 “出什么大事了?” “死或生号被抓了,可能被整个拉出梦生,然后带走了!” 载弍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小齿轮机,望远,还有……你的、初云……” “是的……他们都可能糟了难……” 年轻人不可遏制的怒火,犹如一头陷于绝境的野兽,他的双手与手指都在他不自觉的情况下抽动。但他不能说出来,也不能在这里发泄。这种郁闷与悲哀让他蜷起了身子,把自己的脸埋在自己的双腿之间。 牢房幽暗,灯光照不亮他。 寻水诧异地见着顾川的举动,已经想到空中湖与湖中铁可能是和顾川有联系的了。他一时之间生出种种想象,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单听到顾川真正的同伴说着他不懂的言语。 “也不用那么担心……初云是个聪明的人,我一直觉得她比我还聪明,她总是能做对的事情。” “你说得对,但对的事情不一定总是有利于她自己的……” 年轻人的面颊通红,他想他必须知道现在外面全部的情况。 “所以我们不能就现在这样等待,唯独这时候,我没有时间等待。”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两袖空空,双手藏在衣服里,抓紧了龙心角和如狱。 那时,他还没有受到关注,因此走到门口的时候,没有人关注他。 只有载弍隐隐约约猜到他要做一些危险的举动。他焦急地站起身,正在组织语言想要说服顾川继续稍安勿躁。 但年轻人站在门口已经发出好几阵高亢的怪叫,把整个囚牢里的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那是齿轮人语言中的辱骂之声。 这声音外面的人听不懂,但有个狱卒不耐烦地起身了,就要用暴力叫这群人安静安静。 他开了一个小缝,隔着草绳做的网,握着拳头,对着怪叫的顾川: “吵什么!再吵……”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顾川的手盖在了他的手上。 “你——” 这狱卒一拳头砸中顾川的胸口,顾川闷哼一声,狱卒则感觉自己砸中了某种尖锐的物体,然后……猛地一愣。 一种睡眠的思绪的冲动涌进了他的脑海里,让他一下子昏昏沉沉。他突然想到他确实也很累了,想要休息了。 他陷入了一种思想上的不设防的状态。 接着,他则感到一阵愤恨,好像有个像是父母一样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对他说为什么要把这群人关在这里,这不是给你加工作负担吗?原本你可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现在却要陪一群化外之民徒耗人生,还要伺候他们吃饭喝水。 最后则像是老师在他的耳边循循教诲道应该去找队长问问,找蛇问问,这群人到底什么时候放出去……省得浪费我们村子来之不易的水。 而真切的,则是耳边,顾川求饶似的道歉: “对不起了,大人,我知错了。” 这话是囚客们经常对狱卒说的,年轻人已经学会了。 囚犯们发出一阵讥笑,而狱卒则浑浑噩噩地“嗯”了一声,然后松开拳头,关上缝隙,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原本狱卒玩一种玻璃球游戏的队伍里。 他的同伴正在弹他的玻璃球。但他却一点不恼,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些,反倒是双目通红,大吼大叫道: “我真是受够这群傻狗了。” 他的模样把他的同伴吓了一跳。 “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问队长,不,我要去质疑天挺大人,养着这群废物要干什么!”他火气极大地往外面走了,“天挺大人来到这里,好像从来没做什么大事,去打仗也不去打,就叫我们休养生息,建设防线。可一天一天,敌人的军队一天多过一天啊!” 至于少年人,则回到了他原本所坐的地方,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闭着眼睛,握着龙心角一看,也能见到那个深受龙心角思维传递影响的人,正如他所愿的……往外走了。 第八章 天衡 蛇在彩绘人的语言中被称作天挺。天的冠名,证明了它曾经是这片地方一切寻常生灵高不可攀的存在。 那时,蛇就盘在一根石柱上栖息。 这里没有任何的“人系”,只有两个曾高居顶点的会说话的非人生物。原本还有几条和蛇差不多地位的非人生物,不过它们已经前往其他村落洞府,正在布置进一步反攻的准备。而且,说起来,这些事务,对于这群尊者来说,其实是没有经验的。 在蛇刚出生的时候,它所接受的教育有打仗,但那是带着悬圃饱受训练的军队打仗,也有治理,但那是对于高度发达的王朝的城市的治理。当时,它的教育里,还亲切地告诉异龙的统治被认为是长盛永世,能够延续万年不灭,不会有任何战争的可能,也没有人打得过他们。在蛇少年时期刚刚结束时,它还在王国最高的石柱下,兴奋无比地继承先祖的荣誉,并宣言自己将成为王朝最坚定的守护者。他以为那也会是永远。然后,就在它的成年期内,异龙王朝吹起了一阵忽如其来的大风,这阵大风毁灭了过去的石柱,也叫他们仓惶流窜。 这阵大风,蛇到现在还不甚清楚前因后果。从结果来看,现在的农兵称为黑甲军的中央军队哗变,庇护人系、曾被引为神灵的异龙们一个个被赶出悬圃,要么逃窜,要么被杀害在荒野。人系们宣称它们的时代、它们的荣誉已经都结束了。 为了挽回这种情况,蛇携带一小批还追随异龙的士兵,扯着最后的纹章,来到王朝的边疆,获得当地不安的农民的支持,尝试维护王朝的本来面貌。 但近来的局势变化就连蛇也感到疲惫。同样来到各地掀起反叛的它的同族的失利的消息此起彼伏地传来,让它逐隐约意识到一种残酷的可能。 那种可能叫做失败。 “长老,这些农野粗人,再怎么训练,也不可能是城市斥巨资培养的军队的对手。组织度与能力的差距太大了。我们单纯依靠琼丘的地形移动规律打防卫战,不是个能够持久的主意,我们的封印材料是不足够的。” 蛇说: “就军队的对垒上,我们必须要求助于野人诸国。” 在琼丘,巨大共同体不止中央的异龙王朝一者。真正的地面上,或者稍远处的几道大峡谷,还有隆起的山脉里,都藏着为数不少的经济与水平均落后于王朝的国度。这些国度在蛇受到的教育里,都被称作为野人。 虽说是野人,但在军事上也有值得称道的一二三点。 “你想效仿登陆慕石的天夏公的做法吗?天挺侯?”只有深处,有一双疲惫的硕大的眼睛,凝视着蛇。 蛇在这里的地位并非是最高的。 来到这片临近幽冥的边缘地区,重新站稳脚跟,也并非是蛇的主意。 在后来的记载中,被称为布紫反叛军的首脑,乃是来自异龙王朝的一位长老。这位长老如今负了伤,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微。他藏身于这片土地的深处,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要多得多。 蛇低下了头: “我们需要野人国的军队登陆,而与叛乱军的队伍的对垒。” 他们将现在盘踞悬圃的军队称为叛军。同样的,盘踞悬圃的军队也称布紫这带的骚乱为叛军。 这里几乎没有发光的石头,幽深的洞窟里,只有隐约的轮廓,轮廓勾勒了这新世界的王国的尊贵者落魄的身躯。 它说: “你在埋怨我,禁止你们出动,支援慕石那带吗?” 蛇不说话。 从蛇掌握的情报来看,假设他们及时支援了慕石那带,慕石的叛乱未必会失败。 “但我也与你说过了,不能让异族登陆我们的土地。我们王朝成立,就在于遂古之初,我族对琼丘人系的庇护,让这一人系摆脱了原本困苦的迁徙生活,得以稳定,为我们创造文化。”龙长老平静地说道,“而天夏公引入外族军队的做法大错特错,就错在他毁灭了这一基础!他将原本我们要驱逐的入侵者,重新引回了这片属于我们的安静的土地!” 说到这里的长老怒不可遏。 它平稳了下自己的心情,展开了自己的翅膀,接着重新覆回自己的身上。它说: “如果你执意要去,你可以一个人去,我会做主,删掉你的封号。但你若是认可王朝的存在,认可我们长老制的延续,那就不要去。” 蛇照旧不说话。 在它看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王朝本身都快名存实亡,有能力的救亡者已经想了许多办法挽回局势,但这位长老的脑子始终不灵光,还在眷恋不知多少年前犹如传说的话语,在无形中阻碍他们的行为。 但它也不好反驳这位长老。 无他,只在于权利,地位,还有……力量。 异龙之间,被称为长老的龙类,不是光靠资历就能评上的。 在王朝之中至高无上的长老龙面对沉默,还要劝诫这位离经叛道的年轻人,但蛇看出了长老的高高在上不容反驳的意味,而提前一步说道: “外面出了点状况,长老,我要先出去处理一下。稍后再来。” 这长老龙在王朝的全盛期很少见过这种无声的反驳,没有任何事情会比它的话更重要。蛇自以为有事要处理而找到了理由,在长老看来,却全然不是理由。 “不要断掉心灵联系,我也要听听外面的事。” 长老吩咐道。 蛇说好的,然后从石柱上解身,脚尖落地,往外走了。 打开石门后,他就看到了敬日正在和一位他只看过一两眼的本地人争辩。 “敬日,发生了什么?” 蛇问道。 敬日是一个有才干的成年人,恪守了布紫地方古老的教诲,始终拥护王朝的长老制。蛇还记得当初敬日领着一队农兵,跨越了数个岛屿,来迎接他们队伍的场景。 不过敬日恭敬,但和其他的村民一样并不懂礼仪。 他怀着一种野蛮的敬爱,大声地叙述了起因结果。 蛇抬起头,看向了那满眼愤懑的狱卒。 “怎么,你不满意我的想法了吗?想要造反了吗?” 它并没有看出这狱卒身上的微不足道的变化,只当是这人心中鼓动。假如这人确实不满意它,它毫不犹豫会将它杀死。 那狱卒立刻额头流汗,当场跪倒了: “我不是不满意,大人!只是这群囚犯,他们也在徒耗我们的资源和光阴,我们想要上阵杀敌,而不是和这群异族做伍。” 蛇很难向他们解释这一切。 “不要多疑,战士!这是长老的意志,自有远图。它们关系到我们与其他诸下国的友谊,是我们王朝礼节的风范。” 狱卒也傻,蛇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唯唯诺诺。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怀疑,因为他从未接受过任何教育,就是在按照这些学问知识过活的。他并不会将其联系到自己的实际。 不过,狱卒能问出这么有逻辑的建议,倒是让蛇大为吃惊: “你倒是有点机灵,有点灵活的。” 蛇最开始的囚禁只不过是寻常的囚禁,省得其中有什么间谍,也省得冒犯了某个可能很近、也可能很远的野人国。不过后来,它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它想要效仿天夏公,尝试询问出一两个接近的野人国,引这些野人国入琼丘作战。但它和长老商量时,长老否决了它的提议。 蛇那时,便已经是想要杀死这些囚犯了。 但长老又说不能轻杀,作为王朝,应对这些探索客和流浪客留有王朝的礼节。这些囚犯便被一路拖到今天。 蛇又起想法,想要说服长老,但又失败。 它对狱卒的评价,让原本劝阻狱卒的人开始夸赞起这狱卒的思想敏锐来了。蛇说: “让他领套刻纹,进你的队,敬日。” 敬日点头,蛇准备回转,继续和长老商议对策。 但它的心灵深处,长老平淡地说了一声: “让那狱卒进来。” 蛇的步伐一慢,目光诧转,它照做了。 在深处栖息的长老目睹狱卒许久,说: “你在来之前,和什么东西做过接触?摸过什么东西,或者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主要是什么活物……或活物的残片。” 狱卒不知道长老的意图,只老实地答道自己的抚育者与教育者给他穿衣服,教他如何吃一种新的食物,也谈到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在牢房边上兢兢业业,绝没有做任何游戏,他谈到他还没有吃饭喝水,也谈到他和朋友对王朝的信任的交谈,谈到那次交谈中对悬圃新政的怀疑和迷惑,谈完了今天,他就开始大谈特谈自己昨天的兢兢业业来。 他的滔滔不绝,零零碎碎,让蛇忍不住怀疑起这狱卒真是有刚才逻辑的人吗?然后,这蛇才突然领悟到了长老隐含的意见: “长老,我和您说过……我在异族中发现了一位会说我族心灵语能力的客人。他现在就在牢房里。” 于是,长老的目光缓缓下放到狱卒的身上,说: “你今天有没有接触过某个囚客?就是用手摸过一个囚客身上的某个部位。” “囚客?” 这狱卒想了好一会儿,断定般地说道: “没有,长老,天挺大人说过不能做任何肢体接触,我们就从不敢接触,生怕这些人使什么毒或手段。” “问其他狱卒。” 长老龙吩咐蛇说。 “如果问不到,就直接那些人带出牢,一个接一个地拉到我面前。” 只一小会儿,狱卒就兴高采烈地回到了监牢前。他准备收拾东西,加入光荣的作战队伍了。他还对其他狱卒说自己看到了长老,栖息的长老就像是神一样金光闪闪,全身美丽得如同黄金。 其余狱卒羡慕不已。 而牢里,载弍对顾川说: “你好像失败了,那狱卒什么也没有带回来,也可能没有人意识到你的战略价值。” “不碍事,我还在找他们的作息规律,读心这所建筑的结构。只要搞明白,我可以故技重施把他们全部催眠,然后强行越狱。” 顾川如今不惮于使用手里任何一张牌。 这时,外面一阵骚动,然后石栏的门打开了。 牢里的囚客全部集中在开启的门上。 一个顾川曾经见过的脑袋探了进来。 他望了一圈,找到了顾川,就对他说: “你,随我们走。” “请问是什么事?” 这次不是心灵交流,而用的是这异族人的言语。 但敬日什么都没有透露。外面站满了士兵。 年轻人平静地站起身来,在敬日的引领下,和寻水困惑与载弍平淡的目送下,走出了门,然后将自身的命运交给了他人的意志。 他被带到了这片空中陆地的中央。岩石排列在他的周围,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小道。 这时,敬日才对他说道: “长老,还有天挺大人,都在门里等你。你不要想做任何小动作。” 长老,他还是第二次听到。 第一次是在那蛇的话语里。 年轻人若有所思,然后被后面的士兵推也似的,走进了门中。 石门关拢,稀疏的几块发光石的光迷离。 曾经见过的长脚的蛇缠绕在石柱之上,以一种同样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他。 “是你叫得我吗?” 他缩在衣服里的手握紧了衣肩下的龙心角。 “不是我,外来人。”蛇说,“叫你的人还在更里面,往前走吧,让长老好好看看你。” 顾川往前走了一步。 他大约看到了一片轮廓。那轮廓属于一条巨大的长有翅膀的蛇。他站在那里还看不太清,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 那盘卷的,深入岩石的姿态便更为显然。一双黑暗中的眼睛,比他的人差不多大,带着一种幽静的光芒,穿透了时光。 它正在温和地注视年轻人。 “继续往前来。” 年轻人又往前走了一步。 终于,那庞大又古老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在他的眼睛中呈现了。轻轻的吐息引起了风的波动,吹过了年轻人的身体。 闪烁着银光的鳞片与一双小的、没有分叉的角,又或者那双巨大的翅膀,至于眼睛、身体的纹理,以及两双小的爪子都没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的第一眼是被这条被称为长老的龙的尾巴吸引去的。 或者不是尾巴,而是这条异龙身体的中截。 哪里被完整地斩断,其中的肉、肠子、还有他看不懂的奇形怪状的脏器流了一地,但都像活着一样,还在呼吸,还在运输血液,与吞吐空气。而它那被砍下来的半截身子,嵌入了岩石的深处。 一条每个细胞可能都独立活着的怪物。 与人类不同的……奇珍异兽。 那时候的顾川,最开始想的是这条巨龙是怎么钻进这小小的陆地的洞窟里。那扇石门太小了, 他学着影视里那些参观客,佯装谦卑地说道: “您的召见,是我无上的荣誉,尊贵的王朝的长老大人。” 庞大如小山的长老龙一言不发,顾川收束了自己的思维,让自己不去考虑一些重要的事情,说: “我来自遥远的人类国度,我们和这里的人长得相似。我们只是借过,并无恶意,想要前进更南边的远方。还请长老放行。” 说话的年轻人以为自己是西游记里的唐僧在索要通关文牒。 谁知,那长老龙许久才说了一句: “倘若我告诉你,你并不是人呢?” 思考层面上的沟通带来一系列飞掠的情景幻象。顾川愣住了,他立刻联想到了体内那块永生之肉的来历。 那块永生之肉,来自于地底的骸骨。而那条骸骨……恐怕与盘旋在大陵的巨龙是有关联的。 但他刚刚回忆道栖龙的身姿,便立刻屏住自己的思维,不敢多想,生怕眼前的长老龙的读心能力要超过龙心角。 他开始回忆自己这一生的母亲,胡乱地说道: “我是从人的肚子里蹦下来的,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是在一场王国战争中结识,我怎么可能不是……” “孩子,你应该有比你现在所过着的活着的一生更长的记忆!是吧?” 长老龙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名字是天衡,是这王朝的长老,我已经度过了人的家族从出生到死亡五十代以上的时光。在我的面前没有任何秘密。你,你的灵魂绝不限制于你,维持你这具身体的力量,也绝非是脆弱的人的力量。你受过苦难,但那足以把人杀死上千遍的疮伤,没能杀死你,是吗?” 顾川讷讷不语,他那时候感觉自己想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但他又不敢想,只敢不停地回想这一世自己人的平凡的一生。 长老龙继续审视它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平静地说道: “是有人把你塞到了一张人皮下,把你的灵魂,还有你的肉,一起……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孩子。” 在从长老龙的房间里出来后,顾川才敢去想自己当时想到的线索是什么。 他当时是在想,所谓的补天刑,这种能让异龙把一个被受刑的落日城人误认为同族的补天刑……究竟是什么,还是就是那地牢里的老人所说的那样呢? 第九章 灵与肉 银色而优雅的异龙俯瞰着面前的人。它在他的身上闻到了异乎寻常的味道。在它所阅览的思维世界里,眼前的生灵的灵魂的岁月远远超过了他应有的身体的岁月。 这是一种并不合理的现象。 在琼丘,他没有见过这种现象。换而言之,即王朝、甚至此间天地开辟以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现象。 不过他的灵魂所度过的岁月在长老龙的面前也只算是一个幼童。只是被那层人皮所包裹着的真正维持这人生命的部分,却比顾川的灵魂所度过的岁月更为漫长。物质的漫长是长老龙读不出来的。 它唯尊灵魂的迹象,而王朝内,与他持有截然相反理论的“政敌”如今已叛变了此王朝长老的制度。 人并不解其意,只谨慎注目这肉做的小山。他站在山脚下,有意味地重复道: “灵魂……?” “你不知道灵魂,我不怪你。因为灵魂是存在于体内的看不到的思维的存在体,具有认知与被认知的能力,但只有当生物体思想的时候,才会用到它,却总是意识不到它。” 长老龙俯在地上,耐心地向顾川解释它在数十代前所领悟的它以为的世界的真理: “它随着生命体的诞生而诞生,随着生命体的成长而成长,并在生命体的消亡时离开这个世界。它是物质的真正的内容,是能动物质之所以不同于无机物质的唯一的原因。生命是有灵的动物。灵无法移动,但它是生命身体移动与变化的根本缘来,就好像生物的脑袋靠脚移动,但绝不能说脚是自己移动的,它不能主动做到这件事,只具有做这件事的功能。而,更要知道的一点是,只有高贵的灵魂才会造就伟大的身躯。我等毫无疑问是自然界中最为高贵的存在。” 至于蛇,左右看看天衡的目光,又看看那个莫名其妙的外来客,几欲决眦,心里泛出大股的酸意,它嘴巴闭紧,几乎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它不能理解长老对这人的青睐,哪怕它已经理解了这个人只是披着人皮的另一种生物,而可能与它们的种族有关。实际上,这个信号,蛇在接触时,就有发现,但它不以为真。 而如今,在它所知的范围内,能够解释长老的青睐的……只有,王朝血统谱系论,也就是……血统所代表的某类先祖所创造的荣光。 尽管同样以异龙被称,但异龙或类龙这一种族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差距,有的甚至被现代的异龙怀疑是不是同一种生物,而是古老的讹传。蛇的父亲曾对蛇说过,现代的长老龙中,天衡是最遵从这套理论的尊者,同时也参与了二度的编校工作。 “天衡长老的意思是……我与你们有关吗?” 少年人屏住呼吸,不敢回忆任何过去的细节。他的手还藏在肩衣下,握紧了龙心角。 他知道他的记忆确实要比常人更为广博。但他的身体毫无疑问,是属于补天刑的产物,但眼前的长老异龙却出于他自己的哲学观点,对此有所不同寻常的解读。 面对未知的巨物,顾川自进门后,就一直用龙心角第一次地、也是持续性地作用在自己的身上,以窥视自己的所视所想,并输入他希望自己所思所想的内容。 他的“灵”一片镇定,“肉”却汗流浃背。 长老说: “伸出你的手来。” 在这怪兽的面前,顾川不敢不从。 他放开握紧龙心角的双手。手上的冷汗淋漓。这全部的迹象落进长老的眼里。它对此保持缄默。少年人向前举起自己的双手,他的左手手上那片虹彩的鳞片便在黑暗中格外显然了。 长老龙注视着这片鳞彩,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古老,又神秘,味道与肉的味道并不相同。” 它低下脑袋,硕大的异兽的头颅冲靠在人的身前时,好像一辆卡车即将撞到人的身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让一旁的蛇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最高的礼节。” 这说明这外乡人体内的异龙的部分,在王朝所编制的那套实行千年的血统的谱系上,可能和长老差不多高。 长老龙伸出了它血色的舌头,面积能把人的身子彻底吞入腹中,但在这异类的控制下,举重若轻,圆润的前端轻巧地点在那片鳞片之上。 而面对如幕帘般的舌头的年轻人,却嗅到了一种猛烈的腥臭的味道。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这味道是血。 这长老龙的嘴里好像一直在吞咽血液。 他似乎更能理解新世界的这一巨大生灵的糟糕的处境了。 “在你的体内,我闻到了两种到维持生命的力量,正在融洽相处。但这两种力量都还不是人的力量。毫无疑问,你并不是人……并非是常规意义上的你认为的人。” 长老龙说。 “那我是什么呢?” 少年人追问。 长龙龙的栖气息格外悠长,寂静的空间内,他好像还能听到某种生命的跃动。长老龙说: “被切割了的、盖上了人皮的异龙的种类。” 少年人一言不发。 这时,蛇急切发言了: “不,他不可能是……味道不是这样的,天衡长老,按照你传授给我的灵肉的理论。‘肉’不该会匹配成这样的情况。” 长老龙的目光转移了。 “那你说说你的意见吧?天挺侯?” 与长老相比,和人差不多大的蛇就真是一条长脚的小蛇。 蛇张开嘴: “我知道您的判断依据之一是他的灵的时限超过了人体的时限,因此只可能是基于……基于我族的‘肉’的变化的。但这未必能证明这点。这个外乡人可能只是某种介于异龙与人系之间的产物……” “是通过什么样的作用发生的呢?” 长老龙居高临下地问蛇。 假如我知道,我就不会说这是可能了。还需要更多的了解了!—— 蛇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里,它决定等到之后再讨论。 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少年人觉得自己在这里像个多余的存在。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长老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脑袋更贴近自己的身体,羽毛般鸟类的翅膀挂在自己的身体上,说: “你应该回到我们之中的队伍来,和我们在一起。你可能失落了很久,我现在还不理解你的谱系的缘由,但等到我们平叛成功,我会遵循古老的教诲,光复你应有的荣耀,帮助你恢复原样。” 在少年人意想不到的时候,一个古怪的机会落到了他的头上。 有趣的一个猜测的事实是,如果他早一点来到这里,这个机会,可能是绝高无上的。因为新世界里,他所相逢的这个王朝,实际的控制范围、居民所遍布的领土都远远超越了只有一城的落日城或解答城,至于幽冥深处迁徙的人系,与之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但这个机会放在现在,他所知道的处境下,就变得微妙起来。原因很简单,尽管不知道内战的起源为何,但这一系无疑是丧家之犬,已经来到边境,使边境村民为战,情况之拮据窘迫,很难想象能够翻盘。 少年人抬头,目睹长老龙。 他已经发现这位被称为天衡的长老的读心能力,并不足够强大,不能读尽他的想法。同样的,他也不够接近,不能读通他的想法。 仅凭着生命体在接触间的直觉,他觉得天衡可能是真诚的。 因此,他不是出于别的理由,既非是贪慕可能的权位,也非是惧怕可能的风险。他思考到了这一切,然后将这一切全部抛诸脑外。 他说: “我不能接受这一点。” 长老平静地注视他。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目标也不在此。我是一个探险家。” 蛇猛地转过了头。它早已猜到了长老会许诺光复,因此并不惊讶,让它惊讶的是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类的拒绝。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要放弃异龙的荣光吗?” 蛇大声道。 “你不是说,我不是吗?” 蛇哽住了。 少年人则露出微笑:“我也觉得我不是,就算我是,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还是不要。” “你不晓得,其中的光荣,所以你可以大放厥词,自己不要。” 蛇瞥眼。 “荣耀也是有重量的吧。” 少年人摇了摇头: “这也是你们在这里奋战的理由,不是吗?总不能光享受好处,却什么都不付出……那样的话,我也会不安。” 他说到了蛇的痛处。 “这是懦夫的行为,这是那群背叛者的行为!我知道,我知道,有的是这种人把我们古老的光荣、我们的长老制,我们的保卫,我们的爱戴,我们的律法全部扔进垃圾桶,而去追求你们所说的自以为是的新的光荣,并且用这种光荣践踏古老的光荣,沾沾自喜。殊不知是什么东西孕育了他们,又是谁抚养了他们……简直就像是个无知的小孩,在一门心思地拒绝长辈的建议……看上去不同罢了,说不要,就要逃了。事情落到你的头上,你就要忍受,就要承担。过去所有的人都承担起了这个责任,才有了你,你的起源,你的起源的起源,假设不是曾经维持了异龙存续的你的先祖,你可能不能见到这个世界!而你现在就要说,你不知道,你承担不起,所以你就不要吗?” 说到这里,蛇想起往事,火冒三丈,还要继续讲。 但这时,长老抬起头来了。 它说: “不要在我面前争论。你们外貌不同,但都是一族人,不能争吵,应当互帮互助。” 蛇噤声了。 长老重新望向少年人,说: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少年人低下头来,看着手上那一片给他带来了不小好处的偶然的鳞片,在惊惶与想象之间,平静地说出他一如既往的愿望: “我的同伴还在等待我,我需要和他们汇合,等到汇合以后,我们就要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出发了,绝不会停留在这里的。” 世界会被我们踩在脚下,而生命认知的边疆,会继续向前推移。 “你们要去哪里呢?” 长老龙问。 少年人露出微笑了,在太阳出来以后,这个问题变得简单了。 “我们要去的是——” 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 他说。 在那里,绿草如茵,庄严的大河流过了天际,有好的水,也有好的山,有一座可能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的城市,而我带着我在旅途中获得的一切,我将在那座城市里证明我的想象和我的追求。 证明世界并非是无尽,而我索求的也非来源于一种欺骗。 蛇不屑一顾地听着。 它见过冒险者,甚至见过很多从这王朝出发的冒险者,但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长老一言不发,只叫顾川先作栖息。而囚客们也可以暂且得到更上一级的待遇。但仍然不能离开这座岩洞。 这是出于情报上的考量。 少年人走了。 石洞依然幽深。巨大的空间里,俯卧的有翅之蛇,闭上了自己发着微光的双眼。鳞片在地上发出摩擦的声音,岛屿在空中开始异常地转向,迎着阳光的轨迹,向其他岛屿上的共举之士发出了信号。 蛇说: “长老,你遇到了一个沉迷于自己幻想的人了。他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他充满矛盾和滑稽的精神分裂的癔症。” 长老没有说话。 蛇就继续说: “我仍然不太赞同他可能是我族中人。说到底,我们相距的太远。” “这倒不是的。”长老龙睁开眼睛了,“天挺,你还是年轻,只活了两代人的寿命。实际,在历史上,我们有过很多被放逐到遥远地方的同族,也有独自离开、或突然消失的同族。有些选择离开或被迫离开的族类,我们会称之为病死了,因此,现在的你们不晓得。” 蛇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一近代秘闻,它不由得说: “长老,那你能从名录中锁定目标吗?” “记忆已经很远了,我也老了。” 长老龙刮了刮岩石。粉碎的石屑,挂在它的爪子上。 它的潜台词是它不能。 不过它在顾川身上闻到的肉体的气味,回想起来,要比它一开始所想的还要怪,还要久远。 “那假设他其实不是呢?只是个有点异常的异乡人,可能是染了点血呢?” 蛇又说。 长老龙说不: “准则上写过,灵与肉是一体的,灵的属性会完整地体现在肉上。教诲不会有错,我的判断不会有错,你不必像那些新人一样怀疑这点。” ——可万一是错的呢? 蛇不再言语,谦恭地低下头颅,然后托言他事告辞,离开了深处。 离开深处的时候,蛇想起了那位背叛了长老制的黑长老的新论点——灵纵然存在,也不重要,不能独立存在的东西,换而言之,即是只能从属于肉。而肉,外在的身体,从目前地里留存的石头来看,世界上的一切生物或许都可以向前追溯到一个原本并不同的模样。我们都在繁衍生息之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它不敢细想,却迎头撞上了敬日。 “抱歉,大人。” “无事。” 蛇心慌意乱,正要走。 敬日却小声地说他有要事要告知。 “什么事?” “我们安排在囚牢里的内应说,根据他听到的聊天,那位客人,可能与天上的那湖水大有联系。” 蛇停下了步伐,望向敬日。 敬日不敢直视,继续说道: “同时,我的猎人部下,也说他在望哨时,看到两个黑点,从水里那个‘大甲虫’里游出来,一直游到了那座岛上。” 至于那‘大甲虫’已经被平叛军的龙战舰带往悬圃。 蛇想起了顾川的说辞。 他是有同伴的。 他的心情有些急切。 “那说到底,利益还是一致的。他那么早地拒绝,都不给自己一条台阶下的吗?还是说,他现在只想依靠自己,不想和我们牵扯太深?” 蛇心想道。 敬日见蛇久不作声,便说: “这事情要告诉长老吗?” “不必,长老日理万机,这种小事,你也要我打扰长老吗?” 那时,蛇在地上缓慢地向前爬去,接着吩咐道: “告诉我囚客们之后会被安排在哪里,马上,我就有事要和他谈谈了。”也许,他会是一张不错的牌。 长老龙在洞穴的深处,凝望离去的众人,缓缓合上疲惫的眼帘,沉入古老的梦乡。 这里,已经不是它的时代了。 第十章 三个任务 日光毫无保留地照耀在广阔无垠的新世界上,如丝般的紫草日夜不停地茁壮成长,共同分担天上降下的无限的热量。琼丘没有阴云天气,很少有雨,人们在紫草间窸窸窣窣,选择藏匿于洞穴之中,以躲避地表可怕的积热。 根据异龙王朝发现的规律,大地热到了极点的时候,就会向上抛出陆块。几个村民抛起勾爪,在群陆间来回跳跃,偶然抬头,便能望见远方因陷阱引发的地陷被迫飞起的异龙。 这是漫长战事中和平的间歇,因为平叛军始终没有找到叛军的位置,也不敢贸然深入布紫这片古老的群山。 要知道,漂浮着的陆地不是稀疏的,而是极密的,经常彼此间隔只有数十米或更近,而陆地的直径却远在数百米甚至数千米、数万米以上。大量重力的变幻,产生了密集陆地群和空旷带的战术概念。这个变幻的天地,在千年前是由异龙和人类的先祖协力开辟的,而如今在两方的战术判断中,包括龙战舰在内的全部编制都是打防守优于进攻。 原本布紫的走私贩、猎人与农民、逃来的士兵、曾经的税官就这样长期藏在陆地的深处,继续向各方各面求援,鼓动其他的石中村庄,要叫这把火越烧越旺。 探索客们被释放,在这王朝的边疆村庄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最多的人,不甚关心探索客们处在哪里,只要不打扰他们的生活就好。最多的得益者,是一群少年儿童,他们把远来的探索客当做会说话的故事书。 他们对自己民族的故事在一日复一日的讲述中已经听腻了。其他地方奇妙的故事,让他们兴致勃勃。 寻水因为性子好又耐心,就变成了最受欢迎的故事书。 几个儿童围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起属于日峡的一则神话、在那则神话里,古老的神明的血脉,能分为四个世代,每个世代的人的面貌都略有不同。而现存的一切人类,都可以追溯到一个唯一的先祖。而那个唯一的先祖,是没有性别也不是肉做的人。 寻水刚要说出那个传说中的先祖的名字,就有少年儿童迫不及待地反驳道: “不对,不对,我们是从地里和紫草一起长出来,然后被父母抱回家的。” 寻水笑了起来。 这小个子对这里的主体人民讨厌到了极点,不过他还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因为孩子不是狱卒也不是士兵: “那是你们父母骗你们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人是怎么出来的啦!” 少年儿童激烈地反驳起来,他们说他们之间就有几个人是他们抱回来的。但那时寻水不甚关心他们的话,他的注意力在另一方面,他看到走道上士兵们正集队前进,队伍的领袖是敬日,而敬日的身上有那条会读取心灵的蛇。 探索客们被放出后,就住在从岩石中凿出的小洞里。这种岩石里小洞没有门,连着一条大的岩石中凿出的廊道。吃喝拉撒,有专门的中型洞负责,比原先的大的监牢稍好一点。在这小洞里,他们仍不被允许离开,因为惧怕他们会向外泄密。他们被允许参加社交活动,因为所有人都是监视他们的眼睛。 顾川和载弍呆在一起,住在同一隧道比寻水更深的一个洞窟中可能有一两天了。这段时间,他们一边在监工的监视下,参与一种用石碾把紫草碾成团糊的劳动,一边在学习这异龙王朝的语言。 原本大荒,所有异族都要学齿轮人的语言。到了琼丘,齿轮人载弍反过来要学习彩绘人的语言。这种地位的倒错,让这精神病齿轮人有些烦躁。 载弍用齿轮人语问顾川: “你认为那两条长形生物的读心能力不如龙心角,这个判断有依据吗?” “他们应该不至于在装模作样地骗我,也没必要。” 顾川蹲在地上,托着自己的脑袋,说。 载弍对此不置可否,问起另一方面: “你在牢里,还有意展现自己的价值,催眠狱卒来试探他们的意图,也和我说需要考虑与陷入战争的他们发生合作……现在你和我说,他们视你为一种类似于动物界同族的互相友爱,但你为什么不愿意参与他们的事情了?” 顾川站起身来,靠在石壁上,平静地道: “因为现在的事情变得很复杂了……” “复杂?” “同样的事件以不同的身份涉入,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他说,“我以一个外来者的方式涉入,显然,我不会被多重视,顶多就是一步棋,可能会被用在送死的人物中,但我们也不是真正的士兵,我相信凭我们的能力,可以摆脱,专注于我们自己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和初云汇合,就像之前那样过来一样,同样地离开。你明白这点吗?载弍。” 载弍在思索。 他继续说: “但假设我不是以一个外来客的方式涉入,而是以更亲密的,接近于某种贵族,王族,同僚,同族的方式加入……我会被迫建立起一种联系。按照那位长老的想法,我会被介绍给所有他的同胞……在他们的敌人看来,我变成了他们利益团体的一员,而对于这个利益团体而言,不论他们心里怎么想,如果都像那长老恪守血统或者灵肉的教诲……也会友善地对待我,可能叫我参与到他们的事务中去……我会因此结下过多的联系……联系在这时候是不好的!载弍,你试想一下,假设有一群遗落的齿轮人在这里找到了你,叫你加入他们,用你熟悉的认同的方式对待你,尊敬你,然后让你和他们一起,在这里,重新创造一个解答城……你会怎么选择?” “我——” 载弍犹豫了。 年轻人紧盯的目光向洞外转移了。隧道里的或者洞壁里的异族,正在嬉笑着指点齿轮人怪异的言语发音。 “他们会给你好吃的,给你好喝的,让你住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地方,叫你管理一定数量的人,容忍你所能犯下的范围内的最多数错误,然后让你和他们去做一样的事情,这就叫结成共同……我不想做,也不想承担,我不想结为共同,也就不需要任何好处,这些好处,我不会为之做任何事情,但我认为我不该白白受到别人的善待。我,只想……”年轻人的想法在心里憋了很久,如今尽数倾吐,自己也感到通畅。他想到了一个好的词语,来描述自己的想法,“简单一点,不要陷入其中。这是比囚牢更可怕的东西。” “可是……” 载弍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地反问道: “你不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吗?” 顾川转过头来,看向载弍,眼睛瞪大了。他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种儿童般惊讶的神色,然后嘴角一弯,突然就笑了: “好啦,那你现在知道我是为什么而苦恼的,是不是?” 齿轮人的面容毫无变化,只是玻璃的双眼清澈无暇,直视前人。 而其中的意味已无须说明了。 洞内昏暗,石光返照。 人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齿轮人的笑则微不可察,两者的笑声混在一起,远远传去。没有任何恐惧、慌张与不安,单纯的声音在小小的室内徘徊。 隔壁的囚犯闻声惊诧那人是疯子。而隧道里的蛇闻声,便知道那失落在外的“血统”现在身在何方了。 “可真喜欢笑。” 它唾弃一口,从敬日的身上爬下,叫这群士兵等在这里,随后,便迈着步子,走向了囚犯们的暂居地,走入了年轻人的视野。 “说到底,你还是不想负责,不是吗?” 蛇读到了一部分他们对话的内容。 话声突然响在顾川的脑海里,叫他猝不及防地尝到了阿娜芬塔的惊诧。年轻人连忙转头一看,眼见那条长脚的蛇就在门口。 蛇的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他、发着亮。 载弍戒备地盯着蛇,向后退了两步,它直接将自己的运作调到最低的模式,省得自己被读到心思。 年轻人则匆忙地交流道: “这位大人您来这里,真是不胜荣幸……我在这里没有办法招待您,有什么事情,您尽管说罢。” 蛇盘在一块石头上,不客气地讲道: “长老的建议,你还是不愿,是吗?” “长老的建议,我是不敢接受的。我想,我的来历,也许和你此前说的一样,和那位长老的想象,并不符合。我只是一位普通的来自远方的探索客,和其他您的王国所招待的探索客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你的能力,还是有一些特别的。” 蛇换了一个话题。 “你之前谈到你要出去找你的同伴,然后一起离开琼丘。你的同伴还在外面等你吗?他们在哪里?” 顾川低下头,在黯淡中隐去自己的面庞。他说: “我不甚清楚。” “我在问,他们在哪里?” 顾川不想泄露自己的底细,只讲他们是从陆地上来的,同伴们可能正藏在某座岛屿上等他回去。 “这不简单,朋友。那群黑甲军,也就是叛军、无耻的叛军一直在小心缉查。没被我们‘招待’的客人,我的士兵看到很多有被抓走了。说来,最近,他们抓走了一个大的家伙。” 蛇盯着他,慢悠悠地讲道: “那些为你们服务的‘招待士兵’说你们在‘大住所’时,讨论过朝老,军队,打仗,还有‘飘在空中的湖水’的故事。那团水如今还在漂浮。但里面有个铁甲的长条的大东西,被叛军们带走了,可能会带到悬圃去。” 年轻人默不作声。 在心灵语言的博弈中,蛇无疑感觉自己落到了下风,他能得知的只有眼前年轻人的语言部,而对其他的部分一无所知。 但它也看得出来,这人也读不到它的内心深处。 它不慌不忙地说道: “这里的猎人说,他们看到你们是从水里出来的,便以为你们和那团空中水有关……原来不是吗?” 年轻人再不掩饰了。他几乎是冲动地反讥道: “你既然知道了,何必问我?” “确认一下罢了。” 蛇笑了。 “你们是坐着那东西飞过的,是吧?” 蛇的言语间浑然没有惊讶。 比梦生更玄奇的巨大漂浮生物,或者比死或生号更奇异的造物体,它在王朝定期举行的万国献礼会上都见过。天下贡赋、往来珍异皆陈列在前,蛇原本的府邸中收藏过比死或生号更大的野人国从地里挖出来的珍宝。 顾川知道蛇已经全部猜得一清二楚,也不隐瞒: “是的。我和我们原本的同伴在那艘船里。” “那这事情就难说了,我们也希望你能和你的同伴团圆。”蛇笑吟吟地说道,它看到这人的面色变化了,“可是,你的同伴,恐怕没有离开船。叛军原本想要攻入船中,但遭到了反抗,船放出了攻击,随后,他们就严守空中的湖四周……” “梦生水母。” “什么?” “那东西叫梦生水母。” 顾川坐在另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听蛇继续说道: “好,梦生水母的四周。那水母倒是没有什么事……不过叛军们都附在船上,搜遍了可能的出口并看住了。然后他们就用绳子把船吊起,接着用战舰把船整个地送走了。我的士兵说,他们被送向了悬圃方向,可能将要……献给中央。” 顾川的面色更差: “我……” 刚刚张开嘴巴,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能再在这里徒耗光阴了。他已经完全落入了交谈的下风。 蛇径直说道: “你想去救你的同伴,是吗?” “是的……” 他不知道该说多少。 但蛇已经看出了他坚定的心意,它不无嫉妒地说: “有情有义的人真好。只是……朋友,你想要把你的同伴救出来,可不简单呀!先不说别的,不说悬圃中天如今乱糟糟一片,也不说军队可能会暴力打破那艘‘船’,光说一点,你知道去往悬圃的路吗?” 顾川平静地说: “我是不知道,但我可以问。” 他知道蛇一定话在后面等着他。 “呵呵,那还来得及吗?”果不其然,蛇又笑了,“为什么不考虑和我们合作呢?” “你有什么计划,但说无妨。” “这倒也简单。”蛇讲,“尽管我们必将胜利,但通往胜利的路途是艰辛的。这些日子,你也对琼丘的局势有所了解。我不妨告诉你,如今布紫这块地方,可能即将要主动发起一次对叛军的攻击。但是有一些还留在悬圃的不确定的因素,很可能决定接下来成败天平的倾斜……而你刚巧是个有些特殊的人。” 被银长老龙认定为流落在遥远世界,遭到了可怕刑罚改造的异龙的种类。 同时,具备相当程度的心灵语能力,与超过非异龙种族运动能力的人。 外表像是人,来自遥远地方而对琼丘的风俗一无所知,不受到悬圃通缉的影响,同时内在又是异龙,能被真正的长老异龙看出,甚至亲近。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你要我去往悬圃?” “是的,我要你去往悬圃,并且我也会积极地帮助你离开,前去,并通过心灵语告知你一系列关于悬圃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刚好你也想要救你的同伴,不是吗?在这个计划里,我会帮助你来救助你的同伴,我会考虑到这点进行安排。” 蛇说。 “要我在悬圃做什么?” “做的事情也简单,一共三件事。” 蛇说: “第一件事情是将边境的起义告知一位我族。” 蛇的族类即是异龙。 “可以。” “第二件事情是询问一位我族,如何救治天衡所受到的创伤,不论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都要把这个答案带回来。之后,我会把详细的信息告诉你。现在还不能。不过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害你了……因为我还需要你回来。” “不算多。” “至于第三件事,说起来也简单。” 幽深黑暗的地中世界,蛇的眼神泛着寒芒,少年人分明看出了蛇一种近乎于悖德的激动来。仿佛说出这个任务,对它而言就是一种无上的精神的负担,就像一个孩子扬言杀死自己的父母。它怀着一种无比的可怕的狂热与兴奋,强装冷酷平静地说道: “刺杀一位背叛了族群的异龙。” 年轻人在原地不动: “我恐怕没有这个能力。” 蛇发出一阵笑声: “不用担心,我们是有特殊的严厉的武器的。等你答应了,我就会把武器给予你。” “只要准备够充分,计划够严密,你告诉我告诉得清楚,那这些都不算问题。” 他说。 “等你们回来之后,我们会给你们奖励的,作为王朝的功臣的赐予。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要提前与你说。” 黑暗的洞内,蛇轻声细语,它的尾巴绕了它一圈,指向了载弍: “他得留下,我们会善待他的。” 载弍睁开眼睛,目视蛇类,他对顾川说自己可以接受。顾川则握紧拳头,侧望这心思深沉的邪物。 “那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哦?你问吧。” “这些事,你知会过长老龙吗?” 说完,他站起身来,凝视蛇。 蛇同样抬起脑袋,与人的双目对望。两者都读不到彼此的内心,却好像已经都彼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它侧过脑袋,一边小步子走向隧道,一边说道: “你倒也有点心思,知道长老龙对你有好感。那好,现在,我们可以过去知会了。” 石头的光落在它的皮上,泛出寒芒。小孩子们被卫兵的集体行动惊散,寻水目睹蛇和人在卫兵簇拥下的远去,从黑暗中现身,然后又没入黑暗洞穴的深处。 日初出的黎明,格外寂静。 第十一章 深度 长老对蛇的计划没有发多余的声音,没有过问,平淡地应许了。这种平淡,让蛇感到长老的身体确实很差了。 不然,长老一定会尝试控制计划。 长老的洞穴里没有别的人,也是交流信息的好的地点。蛇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瞒着长老,领着顾川在这里,也要说一些不能让别人听到的细节。 “我有许多事情要给你讲,你对悬圃不了解,我就要把悬圃那条路上的地理、人群、有什么店铺,哪些和异龙相关,哪些和异龙无关,人在哪里,又是做什么的,这些我都要讲给你听,你要耐心地听着,这关系到成败,也关系到你的死活。” 蛇交付给他的乃是关系到这一边境起义战争成败的重任,自然竭尽全力。 少年人郑重回答: “不需要你提醒,我自然也会听的。” 蛇讲: “首先,你得是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 在闭上眼睛的长老的面前,蛇平静地说: “是的,你一个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你路径以及这路径上你可能遇到的大多数情况来源于我们撤离时的亲身遭遇,也来源于本地人的指南,你不需要担心自然条件的损伤。但你可能会遇到叛军的攻击,这是你要自己处理的。” 顾川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你出发时候,我另外会派出一支小的通信队伍,他们和你没有接触,他们不知道你。你可以先走,但你需要偷偷跟在他们的后头,他们会为你探索前路。他们另有任务,任务的成败与你无关,你尽可以放心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 席地而坐的少年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想到一点: “他们不知道我,那见到我的追踪,发现了我,不就可能会攻击我?” 蛇笑了: “你不是有催眠的能力吗?就不能对他们用用吗?” “我的能力与你们不同,需要靠近到近的范围内才能用。” 少年人还穿着那身笨重的防护服,龙心角还藏再衣肩下。这几天来,他没有脱过,好在防护服本身隔绝尘埃,不甚怕脏。齿轮人的技术还在异龙王朝之上,蛇对这套能上玩过献礼会的衣服也好奇得紧。 但关键关头,它懂得忍耐。 “那倒有趣了。” 蛇有些犹豫。它望了一眼长老,长老对他说不碍事。它便大胆地转过头来,讲道: “你的语言和我族相似,那我倒可以和你讲讲其中的语法,教教你应该怎么说心灵语。” 少年人郑重地聆听了。 他知道这是对他大有好处的一件事。 在异龙们的口中,读心不是某种能力,更应该说是一种语言。 所谓的语言,即是人人都会说,但人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语言该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这样好听,而那样不好听的东西。语言的诞生来源于日积月累的生物的实践,而对于语言规律的探索则是后行的。 蛇曾经的私教老师,便是一位心灵语的语法的研究者。 他们便有一套完整的心灵语语言的体系。语言的目的是获得信息与传递信息,心灵语也不例外。 寻常的语言具有深度,表面的意思和深度的意思,以及言外的连说话者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到的自己的意思。 心灵语也相似。所谓的心灵语的深度,在蛇的口中分为六个级别。 第一深度,即是表达深度,蛇说这就是思考者主动对外发泄的信息,也就是通常人能读到的表层的意识活动。 “我想我们互相说话的深度,应该就在这个深度上罢?” 顾川感觉蛇好像话外有话。 他点了点头。 蛇便继续说道: “而第二深度,我们一般称之为情感深度。就是一个你,它不想对外给出,只在自己脑子里转一圈,不想被人察觉的信息。不想被人察觉,和不想说但想被人察觉的、嗯,就是闹别扭的情况是两回事。后者是愿意说的,也就是仍在表达深度上。” “而第三深度说来有些复杂,不过你可以理解为,自己也不甚了解,但确实存在的心情。第二深度,是人自己意识得到,而第三深度,是人本身自己也意识不到的,你能理解吗?” “我知道,这种在我的知识里,叫做潜意识,或者无意识活动。” 顾川讲。 “潜意识或无意识……”这话出来,蛇便笑了,“好词,你们倒也有些见识,那差不太多。” “那后面的深度呢?” “第四深度比第三深度更复杂。”蛇说,“它属于记忆、一瞬间的联想,人格的形成。我的老师钻研此深度很久了,这对我们的心灵语能力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寻常情况,第四深度,只能读到一些碎片。” “至于第五深度……这是个最简单的深度了。” “老师,你的意思,是比前四者深,但理解起来却很简单?” 顾川脱口而出。 老师这个词叫蛇一愣。它比寻常人类已经年长太久,但相比真正年迈的异龙,蛇只算是刚刚进入成年期的青年人。 而如果没有发生的大的变化,它原本就可能成为某门学问精研的导师。 洞穴里静默无声,它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不动声色地继续讲道: “你想得不错,它叫做感知深度,是这个人实际上感受到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大脑中听到的、自己大脑中看到的,自己大脑中感受到的温度、重量、质地,胃里的饥饿,皮肤的灼痛,这些都在这个深度上。通常来说,很难听到这种深度,听到这种深度,就会像身临其境,除非是一个特别会说话的人,会讲故事的人,而且还主动把故事讲给你听,否则是达到不了这个深度的。” 蛇这里用了一个奇怪的比喻。 “要知道,听和说的深度是一样的。越深的深度,听起来越难,说出去也越难。第六个深度,讲起来反倒又困难了,迄今为止,除了长老外,还没有人能抵达这个深度,我可以给你说说,它包括的主要信息,有一个人的运动平衡,这就像你走路不会摔倒,那是你的思考体中已经考虑了你的平衡性,也有无意识间的呼吸,有你无意识的抬手、发抖、颤抖。” 蛇以为少年人听不懂。 但他算是听了个半明白。 按照地球知识,越高级的心理方向的脑功能,在读心中,深度反而越浅。而越基础的脑功能,越接近物质运动的操控部,在读心中,深度反而最深,反而不玄虚。 “然而深度与深度不是严格隔绝的,它就像是陆地上的动物,地上的可以钻进地下,地下的也可以钻进地上。因此,我想,你现在的状态,应该是会读到许多碎片化的信息。理清心灵语的第一个标准即是,理清你自己读到的每一个深度的信息,最好要比这六个深度划分得更清楚。这样,你‘说’出‘心灵语’的时候,就像是你寻常说话时,也要理清楚,这个人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他看上去高兴,其实可能不高兴,你说出的开心的话,反而叫他心里更难过,便是这个道理。” 蛇深入浅出地讲道: “理清关系,也是要从难易关系上来展开。我举个例子给你,比如感知深度的信息,因为是视觉、触觉、嗅觉一类,非常容易判别,但又会和记忆信息、情感信息混在一起。这里有个诀窍是越真实的,越接近感知深度,越假,越虚的就越是停留在情感或表达深度上。” 作为异龙种族的天赋本领,它们对心灵语的理解,也远远超过了只是在摆弄龙心角的顾川。 “确实如此……谢谢你的教导。” 年轻人因为得到新的知识格外开怀,鞠了一躬。 蛇侧过脑袋,又望了望长老。 长老好像睡了。 它转过头来,重又看向面前笑容的年轻人,它平淡地说道: “你的天赋不错,可能还在我之上,因此,你虽然没受过教育,但也掌握了不错的读写能力,甚至也想到了掩盖痕迹,叫那狱卒来问我时竟以为是自己的心理活动,那么你之后可以试试,分深度地‘说’出你的话,或者包含多种‘深度’地说出你的话。多的我不能再讲,再讲,你就要被识别出来了。许多手法,是我族世代相承的。” “我明白。” 他点了点头。随后,少年人犹豫道: “但你的意思,是叫我用你教我的方法,在必要的时候,催眠人类。那支小队的人应该都是你的部下,这真的好吗?” “……?” 蛇的目光变化了。 这种天真让蛇开始担心自己挑选他是不是个好的主意,但他又想到这人毫不犹豫控制狱卒心灵的行为,大约看出了点这个探索客表面与心理并不相同的性质。 它盘在石头的顶端讲道: “我们保护人,人服务于我们。在必要的时候,所有人都该先顾全大局。” 而这个大局是蛇的,是异龙的。 少年人也更理解一点蛇的性质了。它是个坚定的它口中的“异龙王朝的”保卫者。 “我知道,那我路上究竟会遇到哪些东西。等我到了悬圃,又该怎么行动?你说的武器,又是什么?” 蛇刚要继续讲话,却突然一顿。它说: “你现在肚子还不饿吗?” 少年人一愣。 “之后再到这里来讲吧。我现在给你说个时间,连这里的无关人士都避开。之后我们要讲的事情还多得很。你到了悬圃之后的行动,你大体自由,但许多细节也要细讲。” 蛇疲惫地说道。 “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详谈。你吃完饭后,就来这里。” 在琼丘,似乎也没有准确的时间观念。 但战事临近,时间是极为紧要的。本地的彩绘人没有手段,他们一向是随意的,随天候生活的。而从悬圃仓惶逃出的蛇,则带来了一种有趣的手法。他们将紫草与岩洞里偶尔能找到的虫蜡,揉成了类似蜡烛的缓慢燃烧物。这种虫蜡的燃烧非常均匀,在洞穴中静立不变。 烟雾有净化空气的效果,并且很少,并不呛人。 用顾川的生物钟类比,大概每燃烧三个刻度,他就要睡两个刻度不到。 所有的三个刻度,他都在和蛇一起。 “蛇说,准确的计时器,只有悬圃有。至于最即时的通讯工具,琼丘也只有现在的悬圃有。这也是为什么蛇很焦躁的原因。他们需要联系多地共同发动一次反扑。但说不准时间,就要想明显的号令,明显的号令一定会被叛军察觉,这便是两难。” 洞窟里,顾川对载弍说道。 石头映光,人影其上。 载弍把这些话认真地记住,又反复地问道: “它已经和你讲完了,你明天就要出发了?” “是的。” 他说。 他今天还用水仔细地清洗了防护服,去除了一些石屑。 少年人和狮子一起平躺在石头上,仰望黑暗的洞顶。近处的地方也很遥远,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世界一时沉静。少年人的时间几乎全部被蛇占用,因此狮子很少能找到机会和他长篇累牍地聊天。等到明天,顾川一走,他就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人质。 “如果可以的话,”那时,狮子出声了,“你找到初云以后,就和初云一起快点逃出去,尽快远离这片是非的土地。你们不需要回过头来找我。” 少年人立刻转过头来在黑暗中看他。 狮子的眼睛发着荧光。 他严厉地拒绝道: “这不可能。没事的,只要我成功完成任务归来……蛇也不至于在这方面为难……” “你误解了我的想法,你不用担心我是想让你们抛下我。” 载弍打断了顾川的思绪。他平静地说道: “但你有想过吗?这里还能平静吗?” “你的意思是这里会沦陷吗?” “蛇并没有和你约定时间,实际上这个时间是很宽泛的。换而言之,它交给你的任务可能到了它所说的反扑发生时也在持续。” 载弍没有受到多余信息的干扰,他一直在思考对策,真正地、思考对策。 “确实如此……” “一旦发生两方面的冲突,我不信这里就能平安无事,蛇可能发生转移,甚至可能会全员被抓。假设遇到了这种情况,难道你要叫我呆在这里等你吗?这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顾川沉默了。 “我的想法就在于此了,我们现在就相当于两个意志一致却被分隔的队伍。假设我在意外发生时,我独自逃跑了,你们反过来再来找我,反倒是极为危险的行径……朋友,其实我最近在想,蛇真的是让你回来找我吗?等到那时候,你们真的……还能找到这里吗?” 这里的关节有两个,一是还能回来吗?二是载弍会呆在这里吗? 不论哪个关节都是要紧的。 他们是闯入这片新世界的探索客,便深陷之前没有想过的巨大的文明世界的冲突之中。在这种冲突中,两个地方的人,想要团聚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那时,少年人没有想到,而狮子想得清楚。 “不能在别人的话语中寄托自己任何的想象,朋友。那可能是致命的。” 狮子说。 说完,他径直从袖子里露出一小块石头来,给少年人看。 少年人见到这块石头,,浑身一震,猛然想到种种重要症结,而在思考中呼出其名: “子母物质……” 或者按初云的想法叫、震石。 “我之前在来到这个小洞窟后,就想用子母物质和初云联系,结果只震到了你,你还记得吗?” 少年人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后来还和你一起试了,但初云那边了无回音。” 这是一件极为古怪的事情。 子母物质在齿轮人的验证中,几乎任何情况都能传递信息。因此初云不回有若干种可能。 一是初云不愿意回音,那么其中的理由便引人深思。尤其是,小齿轮机应该还在船里。 二是她愿意回音,可身边没有子母物质。但死或生号里是有很多的,换而言之,她离开了船。 三是极其极其特殊的场景,从而使子母物质无法传递震动,载弍想不出来那个场景,但根据京垓的说法,是存在的。 按照京垓的说法,永恒钟的内部,就会隔绝子母物质。 只是不论是何种可能,追究也无意义,思考背后的原因也只不过是一种庸人自扰。 最要紧的事情只在现在,只在当前。 “在你去学习的时间里,我也一直在思考方法,而这就是我的方法,我设计了一套敲打子母物质的信号,一套以一起逃离为目的的信号。这套信号是不受空间的困扰与时间的束缚的,它可以将我们从被动的地位转为主动,使得我们可以不用过多地顾及彼此的下落。” 顾川望去,见到载弍的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微光。 狮子头的齿轮人沉着不动。 而他们的命运,纵然分断为两片单只的翅膀,但由此,便可以自在地独自飞翔。 只是交流完了这一切后,他们反而更加清楚,他们即将各自成为独自一人。 少年和狮子在洞窟里沉沉地睡着了。 那时,太阳即将出来了,却依旧没有完全地出来。紫色绚烂的世界里,所有的生命都在小心翼翼地活动,悄悄为行将到来的的斗争积蓄力量。 天地几许荒凉。 第十二章 血色 他刚醒,就看到敬日在隧道里等他。敬日不准载弍送行。他随着敬日,见到蛇,再在蛇的指挥从小道出,没一会儿,久得重逢光照世界。 广阔的天地和此前他被关进去的景象没有多少不同,照旧一片朦胧。远处的万物都看不清晰,漂浮在空中的岛陆像是层层叠叠的云海,而近处便是一片暗紫色的汪洋。 顾川往回看了一眼,蛇靠在敬日的脑袋上,正在洞口遮掩的紫草丛的缝隙中凝望他。年轻人一言不发地移开目光,他紧了紧自己厚重的衣服,双手抓住背包的袋子,在紫草丛昏暗的遮掩中越行越远。 “他出发了。” 蛇说。 紫色的海洋掩蔽身影,无限土木的迷宫则藏起了人的路径。 先行出发的人类小队的踪影极为隐蔽,好在顾川早从蛇的口中得知了他们的全部的路线,因此,稍许草丛的窸窣,足够让他确定小队的位置与动向。龙心角尽管读不到稍远处的思维,但也可以感应思考体的所在。 顾川锁定小队的位置,就偷偷跟在小队的后头。 从布紫通往悬圃的路,也就是从琼丘的一个地点通往另一个地点的路,是复杂的。 蛇认为年轻人纵然知道,也需要小队引路,其中的缘故主要在于陆地本身会行动。 最开始的一段路,就不是固定的。 任何岛屿上,抬头一望,都能见到千万片阴影,无数漂浮的陆地,从自己的身旁与头顶掠过。少年人找不到梦生的所在,只能安心寻觅蛇所说的小道。 这条小道由十七八个三四层房屋大小的空岛组成。 根据本地村民们的说法,这些小岛大多数时间并不排列在一起,但它们在空中的漂浮,按照顾川的理解,就像行星的运行一样有其轨道规律,有时会东西相隔数千米,有时相近排成圆形或者弧形。而当这一系列空岛在空中形成一个长蛇型时,就说明它们接下来会排列成一条直线然后再互相错过。 空岛无穷无数,原则上,怎么绕路都能走,但问题在于旅行者走上的陆地,可能突然飞走,转个圈,就需要再度绕路,甚至可能像迷宫一样,刚走到边缘,站立着的岛就会折转,往回飞去,使人不停迷失方向。 想要走路就需要考虑岛屿的轨迹,除非……你会飞,并且你的翅膀结构能克服不停变幻的风与重力。 所以,蛇还说,在琼丘的历史中,异龙王朝多数道路的开辟都与能飞的异龙种有关。 这条小道的历史相当古老,蛇说是从前迁徙到布紫这块的古人发现的。他们在每座小岛上都立了一座石碑,石碑是为了赞美王朝的统治,不过蛇蔑视地讲当初随人一起前来的异龙是被贬黜了的流放犯。 非流放不会来到这片偏僻又贫瘠的土地。 蛇没必要骗人,年轻人很快就找到了石碑。 当时,他落后小队大约两座小型空岛。村民们的移动用的是抓钩和绳索。他也如此,只是用的是他自己的属于齿轮人材质的抓钩和绳索。 每一次走路前他先要把抓钩抛出,使其挂在前方空岛的岩石或粘在紫草丛中。随后测试一下结实程度,人就要如他刚下船时从一个空岛扑向空岛那样,纵身一跃,顺着重力平滑的扭转变化,飞跃天空。 明亮的阳光与岩石阻碍的昏暗,就会在行人的一跃中连续不断地变化。 天上的陆地在动,底下的陆地也在动,前方的陆地在动,身后的陆地同样在动……而人也在动,起先是向天空扑起,最后落定时候,由于重力不停发生的细微变动,却像是双脚下地、从天而降。 一开始年轻人只有读心读到的些许知识,还不熟悉怎么做,紫草丛中发出的声响引起前方小队的回顾。但很快,他就基本掌握了这一村民们的移动方式。 “有点像跑酷,只是中间要使用绳索,沟通两座岛的重力的两极……也有点像人猿泰山靠树藤树枝摆荡在丛林中,还有点像……”少年人为自己的联想莞尔一笑,“像愤怒的小岛太空版,绳子就是我在几个星球间移动时控制自己的手段。” 其中的关键一是选中锚点,二是做好自身的姿态调整。 他再度甩绳,将自身交由风与重力,向着几十米可及的空中飞去,然后在新的陆地上双脚落地,他的双手同样没入紫草之中。 这次他失手了,没能调整好平衡。 紫草的丝状结构比真正的草刺柔软,但比棉花仍然坚硬许多,能擦伤旅行者的身体与面庞。 少年人浑然不惧,只是落倒的时候,他抓到了一块凸起的岩石。 他拨开草丛一看,岩石有断裂的痕迹,这石头原应挺立在草丛中: “这是蛇说过的碑……有点像人石。” 上面刻有过去的老百姓留下的纹理,如今碑已倾倒,中央文明的痕迹不在,但从悬圃而起的战火仍然蔓延到了这片太阳最初升起的土地。 根据蛇的说法,碑下面还有个洞穴,可供栖息。少年人拨了拨,果然发现一个小洞。紫草已经长进了洞内,但来往的村民多会将其割走一二,大体维系平衡。 “幽冥是三维的,琼丘也是三维的。” 他想道,然后起身,从这小岛背光的地方,走到向阳的地方,找到最前方的小队,锁定稍前方的小道,重新抛出勾爪,然后纵身向前,这次,双脚平安落地,双手没有着地。他轻松地收回绳子,准备下一次摆荡。 寻常的陆地是个二维的平面,人走来走去,都是在一个长和宽的平面上。 幽冥的三维在于一切都像是轻极了,它有高度,物体能漂上天空,与云作伴。而高空与低空,天上与天下,现象皆不相同。 而琼丘的三维与幽冥略有不同,同样能飞,飞的却是陆地本身。陆地里还有密密麻麻的洞穴。洞穴有的是曾经的流水冲刷出的,有的是人工制造的。 等走到这条向上小路的尽头,就算是过了封锁区,他们就要开始走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直达布紫的边缘,并且要比第一条路复杂得多。首先,它不是特别准确的,可以走许多种空岛。蛇对顾川的建议是跟着村民走就好。 但其中有若干标志陆地,这些标志陆地,要么是长久地在一个水平面徘徊,要么是长久地在一条竖直面来回,都是用来确定方向的,免得人走得太高或太低,又或者迷失方向。 主要的标志依次是一片长方体陆地、一片近球体陆地、一片马蹄形陆地、一片矩形体陆地,一片横置的水瓶形陆地,树形陆地,圆盘陆地和一片桌子带桌脚的形状的陆地。 顾川根据读心时得到的记忆,把它们一一确定好了,便跟在小队的后头,踏上了第一个标志的近长方的陆地。 有些陆地内部还有村民村落,不过大多没出来见人,偶尔瞥上一面,两边都匆匆避开,不愿相见。 前面的小队走,后面的顾川也走。前面的小队停,后面的顾川也停。 风移地动,陆影斑驳。日光照亮了一半的世界,低沉的风声持续不断地响在耳边,久而久之,便像是世界的底音。 他们在一片不规则树形的陆地做了第三次的歇息。那时,他们距离他们的出发点很远了。圆柱岛变成了后面的、底下的不见的小点。 而周围望去,附近的岛屿上,到处都是巨大的类龙匍匐声息。偶然一个怪物张开翅膀,风声大作,响个不停。 但琼丘的人民不会害怕。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群类龙只食草。人的那点肉与广博的紫草相比,是填不满它们的肚子的。 许多的小点在草丛中跋涉,那些都是居住在琼丘的人。越是远离幽冥,越是远离布紫,文明的迹象就越明显。 原本居住在洞里的人的世界逐渐走到了外头,在紫草丛中开始竖起许多的石碑。这些石碑上除却文字,偶尔也会打磨一些类似屋檐的结构。许多的石碑立在阳光中,为后方的世界留下一道笔直的阴影。 探索客喝了一点水,只感觉越往上走,紫草就越热。 他们的第四次栖息是在圆盘陆地的洞穴里。这片圆盘陆地仍然长着许多的紫草,紫草的紫近乎发黑,也变得稀疏,丝状体的并非是植物的结构闷闷不乐。 而空中陆地的运行似乎由于高空更高的温度变得比地面上快很多,每时每刻天上落下来的影子都在变化。 因此,就连蛇建议的也是走大“陆”,大路里有更多的人的痕迹,是更危险的。 年轻人躲在一个洞穴里草草睡了一觉。他不敢多睡,因为害怕多睡会跟丢目标。 当旅人再醒来的时候,阳光和昨天别无两样地照入洞穴,紫草的特异结构好像都在发热。 初升的太阳毫无忌惮地向世界播撒阳光,却丝毫不曾考虑世界是否可以承受。于是积热涌动,天地变化。 他走到洞穴门口,远眺来路。 群陆顶上,黎明色的云朵堆上天空的茫茫远处,延伸到明亮的天地的尽头,像是一面巨大的墙,又像是铺在天上的起皱的锦缎。天空广大,但云也好像在不停地拉长、涌动、变多,仿佛大荒那时的尘墙一样好像即将推过地表,吞没一切。 幽冥在白云的后头,太阳落在云中,越高的世界越是光辉万丈。 他转过头来,很快找到了正在行动的小队。他们长在一块陆地的草丛中走。那草丛立在空中,侧对地面。 顾川看他们,尽管在抬头,却好像在俯瞰地上的人。 他小心地藏起了自己的身影。 再往前走,裸露的岩石越来越多,紫草开始变少,取而代之的可能是一种藻类……?顾川说不清这是种什么,大约像是藻类、稀疏地、隔了很大一块地,覆盖在地表上,薄薄一层。草丛变低变少,让他走起来变得方便,身姿也不太好掩盖了。 “站住!” 他走过一块岩石的时候,被发现了。 龙心角察觉到大量的意识体藏在地底。年轻人不敢擅自行动,站在原地,举起了双手。这投降的手势,在这里也是通行的。 岩石底下有条缝,人就是从那里面走出来的。 他的头发里也绑了两根角,角上有翅膀的标志,这说明这人的身份是蛇口中的叛军,如今占据了悬圃的人。 眼前的军人年轻,可能是被征召不久的,举手之间还有种未受训的稚气。他用怀疑的口吻问他: “你是从哪里来的人,怎的穿着这种衣服?” “我是个远方来的探索客。” 顾川也不用读心,只用他蹩脚的刚学的本地语言说道。 “探索客……” 军人跑步回去,和他的同伴们商讨起来了。琼丘的地方交流似乎很频繁,对探索客也有认知,最多的探索客是来自南方的。这些军人沟通了下,没有发觉异龙的气息,语言不似假装,简单地相信了这人应该就是来自远方的造访者。 边缘的布紫、慕石等地区在打仗,不过王朝接近腹部的地方比较安定。他们不像蛇那样精神紧张。 军人又小跑回来,黝黑的脸问他: “你要去哪里?” 他结结巴巴地说: “本地村民和我说、悬圃是中心。我要去悬圃。” “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 他们不怀疑顾川。 但顾川则在暗恼自己没注意周遭被发现了,他害怕自己落下前面的小队。他表面不动声色,指了指远方的云墙。 “喏……我是从云那边坐船来的。” 船这个词他解释了大半天,就是类似木车的交通工具。 “后面,我的船掉在地上,被那里的人砸了。我逃出来,想要去城镇,他们说有城镇。” 城镇这个词解释起来已经得心运手,很多人的地方,很多东西在的地方。 年轻的军人看到顾川憔悴的神色,露出同情的表情: “那你是倒霉啦!那里叫布紫,正在打仗。” “打仗……?” 顾川重复了这个词。 “是啊,有一小拨前贵族,流窜到了布紫,煽动骚乱,征集了许多的武装平民,尝试冲击王朝,这可恐怖哩,你看……” 年轻军人拿出一张告示来,告示写在草纸上,写了许多字。 顾川诚实地说他看不懂。 军人就指手画脚地解释道: “这是关于那一小拨叛乱分子的名单,你要是他们的所在,可要告诉我们啊!这上面的人和龙,都是要处死的。” 他摇了摇头。 叛军,或者平叛军。 这是顾川发现的琼丘战争的特征之一。 在这场战争中,两边都指责对面是某种叛乱,用煽动和蛊惑蔑视对面,而宣称自己是平定叛乱的人。蛇说他们已经统治这片天地数百代了,而悬圃的人的口号则是他们居住在这里已经上千代了。前者宣称他们维系的是稳定与和平,维系的是长久不变的传统,而后者则平淡地反驳道你们正在毁灭这种稳定与和平。 外来的探索客晕头转向,至今不知他们的矛盾,却被迫卷入他们的纷争。 “为什么要打仗呢?” 探索客发了一声叹息。 年轻军人同样发了一声叹息,装作熟悉的老人,用好像已经洞明世事的口吻说道: “是呀,为什么要打仗呢!但外来人你不知道,布紫这地方一向如此,落后又野蛮的地方就容易发生一些骚动。” 探索客突然觉得他可能也是个贵族子弟,不过是相对于它口中的旧贵族的新贵族。 “对了,你的水,还够吗?” 不过他确实是个好心人。 “谢谢你们。” 地区线的军人们没有阻拦这个单身只影的旅客,除了给了水和紫草条外,还给了简单的地图,告知了更详细的方向,签发了可能是通行证或者通关文牒的临时证明纸。此外,他们还讲述了一些前面可能出没的野兽,像是不长毛的融鸮,或者身上都是岩石的褢熊之类的。 他们说悬圃的国民议会有新政,很欢迎外来的探索客,国民议会里就有从西方来的探索客。 年轻军人还眨巴眨巴眼睛,说: “你要是出大名了,可以在你的旅行日志里写一写我们呀!” 这是他们简单的长久的日子里的一点小小的乐趣。 “对了,前面的路可能有点恐怖,我带你走一段吧!” 探索客四周望望,已经找不到那支小队的影子,干脆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军人就送着探索客一路向前,走的不是蛇指示的路,而是一条更大的、由少许两三块巨大陆地组成的路。跨越一块巨大陆地后,顾川便第一次地见到了布紫前方的世界。 那是一片血腥的污染地。 所有的土地、每一块空岛都被彻底地染至鲜红。世界的颜色突兀的转变叫人惊骇。阳光射入此间,也变得邪恶而幽暗。 几十米甚至数百米长的骨头横空插在几座空岛之上。而凝固了的肉,刮在岩石上,随风吹雨打去。 年轻军人只送到这里为止。他看到探索客脸上的惊讶、担忧、与惧怕,自个儿光荣地说道: “这是国民军队光荣的胜利,我们在这里处决了过去可怕的统治者。” 顾川便知道了。 这是那长得像榴莲的木须先生说的,那位长老龙的埋身之地。 第十三章 霓虹的天顶 日光明亮了过去的战场,反照的暗红色晃得人眼花缭乱。紫色的世界与红色的世界都是安静的。 旅客走在长长的骨头架起的小道上,看到悬崖。他用抓钩抓住顶上的一块岩石,向上蹬脚,飞跃数米,抵达了一片新的空中陆地。 那支小队,他已经彻底跟丢了。不过蛇要求的计划本来也不需一直跟着小队。 他歇息几口气,就继续往前走,前面还有一座空岛,需要飞跃。 军人说原来这里的空中道路因为内战的关系损毁了。而布紫的叛乱让国民议会搁置了维护道路的企图。临走前,他还说: “火路这带没有多少人,人都跑城镇里去了,我们给你签发了一个证明纸你要收好,到了最近的城镇可能会检查。不过这里的城镇也不是悬圃,和悬圃是比不了的,哦,哦,对了,别担心地上那些大鸟,那些是食腐动物,是国家豢养的,不必担心它们会袭击你!还有,我的名字叫新分。” 随后,他就摆摆手,带着欢快和旅人告诉他的关于其他世界的有趣的知识,往他回的地方走了。 语言的匮乏招致交流的困难。 分开后,好一会儿,顾川才突然想到原来琼丘这地方是有路的。新分口中的道路也绝不是用钩爪构成的简单的土路的意思。 尽管地上一片血色,不过风里没有丝毫血的味道,甚至温度比起之前布紫边缘还要降低,因此清新。 这片地方岩石被染成红色后,吸收了更多的热。这种现象可能也是这个更替了的国家没有完全清理的原因。 尽管紫草已经变少了,但天空反而泛起一种好看的近红的紫色,辉映了高处无人的岛屿。 他披着紫红色的霞光,一个人行在干枯的血路上,消失在天地的另一头。 琼丘有城镇。 这些城镇分布在大型陆地的内部,地形都属于复杂联通了的洞穴。因为重力的奇怪变化,城镇的结构就与地面不同。它的干路是环形的,这种环形类似于绕地球一圈的会走出的回廊,它的中心点一般就是陆块的质心。 人走在环形回廊,就像走在地球表面,哪怕从北极走到南极,明明已经是绕了地球一圈,从天外的视角来看已经互为倒立的,但仍然是笔直地站立在地面上。 被称为火路的这个地区,文明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陆地上,有不知道为什么而造的高大的风车。 这些风车大多是塔式的,塔内有可容人住的房屋,守卫火路这带的士兵毫无警觉性,在风车上挂了几张告示,就躲在屋子里一起打玻璃珠子游戏。 最初发现旅人的是旅店的老板。 他打开石板门,准备爬到地表,处理垃圾和污水,结果就看到了正在尝试阅读碑文的旅人。 旅人只认识一百来个字,因此怎么也看不懂,但他知道碑文明示了怎么进入这一城镇,也告知了前方的路该怎么走。 老板把污水往地上一泼,惊动了旅人。 污水沿着崎岖的岩石流去,老板看看旅人那身不同寻常、琼丘没有过的打扮,就知了地问道: “探索客,你是从哪里来的?” 顾川指了指云墙,用蹩脚的琼丘语说: “我说不清,我是云那边来的,想去琼丘。” 老板有些惊讶: “会说我们的话,就了不起啦。” 他本来估摸着要去询问一下本地政府的官员,这里有一条能读心的小龙,但这下不用了。他扫了扫地面,翻开地砖,开门,说: “要进来坐坐吗?” 顾川进去了。 老板倒了一杯水。 顾川说: “我没有钱。” “不碍事,水是免费的,紫草也是免费的,到处都在长。不过住宿是收费的。”老板熟稔地说道,“不过你可以讲讲你经历过的奇闻异事,为我打发一点无聊的时间。” “这倒是件好事情。” 年轻人微笑了。 他是不吝啬于分享故事的。 这老板也是个爱听说书,爱讲故事的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外来的见闻,好分享给他未来的客人,用来博得他人的注目,打发漫长的时光。 这旅馆的结构说来也奇妙。它的穹顶是经过打磨的石头,能透过一点自然光,发着微微的红色,里面有一些发光的石头,椅子、桌子和台子都是经过打磨的石头。 还有几条怪异的管子,老板说,这是他从悬圃带回来的,可以发光,不过这里没有“电”,因此发不了光。 而石头则都是他自己打磨的,这屋子一大半也是他挖出来的,他自诩为石刻的艺术家,还夸耀他曾经在悬圃也小有名气,受过追捧。 “现在功成名退了?” 顾川问。 老板懒洋洋地说道: “悬圃变化得太快,我看不懂,就走了。我走的时候,悬圃的物价翻了两倍,什么东西都要靠买,还是乡下好,什么都不用钱,直接割草就能养活自己,饿不死人。” 这旅店老板对悬圃是颇有微辞的。 这里没什么客人,格外安静。 顾川挑了点幽冥的事情讲了讲,就叫这人张大嘴巴不可置信了。 他也不管这人脑子里是怎么思考幽冥的事情,径直反问道: “我是从布紫慌不择路逃过来的,那边的人好像在打仗,还波及到了我,让我吃了很多苦头,现在战局是什么个形势啊?” 谁知老板打量了顾川两眼,说: “确实是有吧,那边听说是挺乱的,但我们这边没人关心这件事情。” 顾川吃了一惊: “我听说你们这边原来的王朝下台了,换了一批新的人登场?” 他会说的话少,说得不准确,就这些词里,还有些他只会说不会写。 老板噢一声,说: “是这样的,这边换了个收税官,不久前还闹了点矛盾,把个贵族吊死了。我看那家伙不顺眼很久啦!不过他们又说要成立一个地方议会……你说怪不怪,要从我们这些平民里选个能管人的,我又没学过管人……” “谁都不是生下就是管人的呀!没准那些学管人管得比你还烂呢!” 远方的客人笑道。 老板眼睛一亮,说: “你这话好听,有道理,那是啊。” 他用纸记下来,说是以后可以用。 “老板,你觉得新王国和旧王朝哪个好?” 顾川说完这话,觉得自己唐突了。 谁知老板也不忌讳,直讲道: “新王国军队过来的时候,曾征召了我的旅馆用了用,他们付了不少钱。那新王国,我想是比旧王朝好的。因为旧王朝从不付钱。我一开始还分不清他们,只看见他们的盔甲不太一样,后来新王国宣布火路全境表现良好,实行豁免征兵,我想那还是新王国好一点的。你怎的这么关心这事?” 说到最后,老板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我要去悬圃,自然很关心这些人各自是什么样子的。” 旅人说。 “那也差不太多吧。”老板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个外来人小心点,不要和叛军扯上关系。新王国那边下过令。” “什么令?” “任何敢接纳逃出的异龙的居住点都会被夷为平地。任何拿起武器的人都打断双手双脚,任何敢包庇异龙的人……都会被处死。” 老板望着石门外的环形走廊,说道。 走廊上,人影匆匆,人声散乱。 数个人推门而入。 顾川神色不动,安定地坐在椅子上,往后一望,见到是蛇派出的那支小队。那支小队到达这里后,说要住宿。 小队的队长脸上有的是属于布紫特征的彩绘,这种彩绘的特征,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问旅店老板说该付多少钱,按什么时候的价格。 老板紧张地说: “我也不敢说多,就按第十二周的价格吧。” 火路有个特别的五十周的历法,这个周的意思是,某座空岛周行一圈的时间。这个时间一般人还很难判别,是由地方统治者组织观察,并发布历法通知。 小队付了钱,老板暗地里松了口气,把他们带到各自的房间里,回转过来,对这个外地人继续说道: “不过实际上还要看指挥官的想法嘛!听说布紫的指挥官是个心善的,不愿意下令杀俘虏,没有执行夷灭的命令,那我看布紫的战争是没完没了了。不硬气一点,是不行的!” 他的话让顾川若有所思。 年轻人不再纠缠关于新王国或旧王朝的问题,只问道: “去悬圃的路该怎么走?” 旅店老板去厨房转了一圈,提起水桶,走回来说: “这个简单,往上走,尽力往上走,很快就能看到悬圃了。” 在琼丘,前后左右,东南西北的概念都是不确定的,唯独上和下这两个概念是非常明确的。 而这人的发言也怪到了极点,和蛇所说的,或那年轻士兵所说的,都不一样。 少年人迷惑地问道: “上,为什么一定要往上走?” “因为悬圃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嘛。” 他仍然不理解。 他脸上小心翼翼的求知,让旅店的老板大感满足。他说道: “我忘记了,你们外乡人见识得少,会说我们这里奇怪,其实也不奇怪……古老的意思就是飞得够高呀!” 曾经坐落在世界底端的土地,再经由漫长的岁月后,已经抵达世上极高的距离,霸占了最好的天空。而如今飞起的土地,再想要追赶就变得困难,只能屈居于下。只是运动是世界永不变化的真理,碰撞就一定会发生。 偶然,天空便会发出一声碰撞的巨响,震撼其下。 不过时代总会留下不少人对此没有感知。 老板说,长老龙死的时候,他就躲在家里,外面传来许多的声音,但很快,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知道一切恢复了安宁,他要继续他原本安稳的日子了。 “这是件好事呀。” 年轻人说。 老板点了点头。 只是,年轻人想,倘若要他一直过原本的日子,他可能是不愿意的。 第二日,顾川再度出发了。 老板在他的身后对他喊道: “向上走啊!” “好。” 他应了一声,然后消失在茫茫远处。 美好的晨光明亮了风车。翼板缓缓摆动,吹起一阵绯红色的风。食腐动物在地上啄食古老生命的碎屑,抬头的时候便会看到正在抛出钩爪的旅人。 顾川原本认为他可能会再度遇上那支小队,但那支小队与他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他离开了长老的埋尸地,见到更多的陆地上覆盖着那种可能是苔藓、可能不是的东西。裸露的金属矿脉到处都是。 天空的颜色变得极暗,而天好像变得极低。没有云,没有雾,但站在顶上,已经看不清底下。因为一切都会被飞行着的陆地像云一样遮盖。 世界蔚为平静,风声依旧,切切地响在耳边。 他往上走,不懈地攀登这飞翔着的群陆。 很快他就看到了一点光亮。 这点光亮,在陆地与陆地之间摇摆,点点滴滴,时而形成一长条的犹如银河的模样。 “是星星吗?” 尽管他明确地晓得不是。 在大荒的时候,他曾经见过这个世界的星空黄道,那是由许多有颜色的形状所构成的曼妙的图案。 至今,他不能遗忘。 他一边想,一边轻巧地落在一块新的陆地上。 到了这里,反而没有什么村落了,但可以看到更大量的文明的痕迹,有石碑,有石所,有挖出来的石洞,甚至还有几条可能是路的绵长的索道。 索道是系在两座距离较远的空岛边缘、横在半空中的一条长绳。他不知道怎么用索道,只用自己的双手牢牢抓住,在半空中跋涉,直到重力呼唤的时候,用抓钩飞起,然后他重重地落到地上。 失去了紫草的掩护,他摔得有点疼。 他转过身来,一双平静的眸子望向了陆地与陆地缝隙间的天空。 那时的天已经暗到了极点,升到更高处的上午的太阳就像是遥远夜空中的一轮光盘,犹如星星般在虚空中发着明亮。 他没有看到黄道,可能是太阳仍然太亮了,或者空气不太好。 这让旅客有些失望。 琼丘的高处不胜寒,温度比起火路那边奇异地降低了。一阵阵的冷风就像是高原雪山上的淹没人的大雾,让年轻人又紧了紧衣服。 他感觉自己在登山,一座古怪的、由各种各样碎裂的陆地所组成的山。 而他就在群山之间,头顶的光亮便是指引他的明星。 “好呀!” 他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喝了一点水,继续迈出自己沉重的步伐。 在山的阴影下,在山上飞过的龙的阴影下。 等到登山客再度抬起头时,头顶的光辉已经亮过了一切。红色的、粉色的,蓝色的还有白色的光明不停地在山的顶端闪烁,连绵成一大片奇异的纹络,书写着琼丘的人民最近十年内才见到的技术发展的奇迹。 五颜六色的灯光连接了上百座岛屿,说不清数量的互相连接的建筑共同盖于一片灰色的穹顶之下。 太阳在玻璃般的穹顶上洒下一片粼粼的辉光。 “那是什么?” 霓虹的闪烁,让年轻人惊异到无所适从。 小型的类龙载着一位巡逻的军人来到这里。他在远处看到了这没有走大路而是走小路登山的人的身影。 他说: “这里是悬圃。” 第十四章 天上之都 悬圃,一座飞悬在天上的花园。 据说这是古时代住在落后地方的王朝人,从底下攀登到琼丘群陆的顶上,第一眼看到悬圃时所给出的称呼。在若干年后,这个名字成了真名。而过去的名字留在记录历史的小册子里,只活跃于文学的引用中。 蛇传递的画面里只有偶然的片影,旅人第一次亲身地抵达山顶,见到这灿烂霓虹的光景,照亮了全部的天空。 类龙扑起两阵风、飞走了。军人掀开地盖,引着旅人走进这片陆地的地下基地。这片陆地还不是悬圃,只是在悬圃的周围。它的边缘连着几根索道,遥遥地好像连到了悬圃所属的十几块陆地之中的一两块。 环形的地底隧道,连着两排石头里挖出的房间。照亮黑暗的不是发光的石头,是像是玻璃的、又像是水晶的管子在发着冷冷的白光。 这里的人不多。 他把顾川带进一房间,倒了两杯水。他坐在石头椅子上问: “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站着答: “顾川。” 在彻底的异国他乡,名字已没有意义。守卫在一张纸上记下了两个读出来是guchuān的琼丘语言的字。 “从哪里来的?” “幽冥。” “云墙后头?” “是。” 守卫有些诧异。 从云墙后头来的探索客很少。准确地说,他只听过,自己兢兢业业到现在没实际见过。 “遇到过其他琼丘人,经过其他地区,有审过吗?” 顾川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意思,出示了那张布紫边境的年轻军人给他的证件。守卫看了一眼,就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个纸袋子,将其塞进去了。 “好,你来琼丘要做什么?” “打听继续往前的路,看看能不能换一些这里的特产,然后继续向前走。” 两个理由都很寻常。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 “不知道……我能呆多久?……” 守卫放下笔,说: “这……呵,取决于你的作为。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大概还不太清楚琼丘的状况。别担心,我们是仁善的,我们也都是友好的,很欢迎外来的人,住多久都愿意,他能成为‘公民’,只要他遵从琼丘的法律,友好地在悬圃生活。” 这里有专门对外来客的处理流程,守卫花了很多的篇幅向旅行客解释了其中的关键。 譬如,他会被先送到一座岛上,官方的名字是第二十三岛。第二十三岛是悬圃专门的外务岛,地域不大,不过会给外乡人的生活提供有限的帮助,帮助他们在悬圃生活。 做完入境调查后,守卫拿起纸袋,引着外来客在环形通道走去。 “你一直给外乡人做调查吗?” 顾川问他。 其实他想说专门给,不过他不会讲专门,就说成了一直。 他说: “做过很多次。” “像我这样的人很多?” 年轻人有些小小的高兴。 这守卫不像他遇到的年轻军人或者旅店老板那样对话,冷冷地瞥了顾川一眼: “多得是,不过像你这样从云那头来的人很少。你可能会受到青睐。” 他还想继续追问,不过守卫说他们已经到了,不想和他多交流。 房间里还有房间,那是个由同样发着冷白光的晶体或玻璃打造的微型房间,里面有座椅,明显是载人的,可容两到四人坐。这小房间的顶上,有复杂的机关,机关里嵌着一根绳子,绳子直通外界。 守卫的两个同事一起按动机关。顶部的门盖逐渐打开。外界的阴影和光辉毫无保留地泄进地底的室内。 他抬起头,便看到了绳子的连向,便晓得了绳子的作用是什么。 那是陆地与陆地之间的悬索。 他以为这是种缆车,惊疑不定地左右四顾,周边的人面色寻常,他们已经看惯了这种表情。对悬圃的惊讶让他们自然地觉得年轻人毫无威胁,殊不知他们以为的惊讶和顾川的惊讶并非是一种。 “进去吧,它能帮你快点到二十三岛。” 他们原以为年轻人会大吼大叫,像一些落后地方来的人心生恐惧。 不过年轻人没有多少犹豫,而是乖乖进去了。 “来了个安静的。” “挺好的,省得我们操劳,不是吗?” 守卫和他的一个同事随后就坐了进来。他们坐在年轻人的对面,开始聊起他们的生活琐事、家长里短、昨天和谁吃了什么,今天又听说谁去做了什么来,还有广场上议员宣传新的王国没有王就不该加一个王字。年轻人不敢插嘴,只敢坐在一边倾听。 不消几刻,这“缆车”晃了晃,接着就往上飞驰,在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绳子上擦出一连串轻微的声响。 他再度回到了地面上,只是身处在一片狭小的笼间。 顾川是坐过地球的缆车的,因此并不惊慌。 他往外望去,就再度看到了那顶着穹盖的悬圃。 悬圃是沉寂的,它在黝黑的空中,它几乎不发出任何的声音,好像与那些陆地完全不同,而从未变化过。但只消得多观察一会儿,就能知道它联通了十数片陆地,在这最高的空中始终在做一种理想又寂静的旋转。 绚烂之极的灯光在悬圃的上下闪烁,随着旋转曳出无边的光流。一时之间,顾川竟回忆起他坐在飞机上的时候,远目地面城市明亮的感觉。 光不是一种颜色的。对于悬圃,这种发光晶管是他们近一代或两代新学会的技术,因此,他们用发光晶管的技术做出了千万种不同颜色的光明,以点缀某一个角落,以尝试每一种颜色的组合。 其中也包括了“缆车”。 缆车向上一会儿,重力便发生变化,而剧烈地晃动一下,从原本的垂直,变成了水平。 新来的旅客也被惊到,猝不及防地抖了抖身子,面色一僵。但他的表现足让两个守卫感到惊奇。 “你倒是个有勇气的。” “勇气……?” “是啊,第一次来悬圃的人,很少能习惯我们的新的交通工具的。”只是面色一僵足可算是了不起,当场吓哭的都有。 守卫刚说完,“缆车”就沿着绳子一路下滑了。 晶管是半透明的,一开始还只发冷白色的光,很快就泛出一些甜美的粉红色来。他们好像被一团粉光白光包裹,因为绳子是不发光的,光就真像是空悬的,飘在无定的空中。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拂,而里面是年轻人听着两个人在聊天。 这样的索道不止一条,他粗看就有数十条,可能是有上百条的。因此,还有许多灯光像他们一样在陆地间来回地摆荡。 有的地方,光很密,密成接近一条直线的模样,便像是一连串明亮的灯光带,拱卫着悬圃。等到了目的地,新的车开始发行,浮在空中的光点便因为车来车往,而呈出不停的闪烁的模样。 介于上午与黎明之间的太阳挂在东方黑暗的天空,黯然得像是一轮光盘。而底下人造的辉煌无边闪亮,犹如再做一个新的太阳。 悬圃有个主岛。 他们离悬圃最近的时候,旅客看到它的地下有一根细小的管道从天上直达茫茫不可见的地下。 “这是什么?” 那时,年轻人觉得悬圃的形状很像一把伞,一把闪烁着微光的五颜六色的伞。 “那是地井。” 守卫言简意赅地答道。守卫对地井也不甚了解,只说那是“有点重要,但好像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还想要追问,却被愈发绚烂的光景吸引了目光。“缆车”加速了,外面的光看起来便从一团晕直变成一条直线的模样。只是二十三岛似乎离他们的出发点很远,他们横穿了霓虹的半空,坐了好一会儿的车,重力的方向才再度转折。 但这时的年轻人已经早有准备,不再慌乱。 缆车平稳地落入了一片光辉的地洞内。专门的工作人员解下了缆绳。外乡人在两个守卫的带领下,来到一片不同的石窟。 与其说是石窟,不如说是真正的地下的建筑。原本粗糙的石头表面被一种平整的涂料代替,像是墙纸,摸上去光滑得紧。墙上也再非是光秃秃一片,而有着数不尽的挂画,上面画着各不相同的人,他看到了与他或琼丘人类似的人种,也看到更多稀奇古怪的、说不清是蛇是蛋是野兽还是榴莲的曾经来访过悬圃的客人。 晶管肆无忌惮的使用,使彩色的灯光铺满了全部的房间,霓虹的辉煌照耀着每个人,只为留下一片脚下的暗影。 过度的色彩让来自地球的现代人感到不适,但对于悬圃来说,还是最新鲜、最美好的时候。 他的不安被看作一种无知的目眩。 他问: “这里是……?” 守卫便笑道: “我们的新王国,悬圃,我们的外务司。” 悬圃,这里就是悬圃。 一个犹如落日城般,被琼丘的人们向往,却又常常逃离的地方。 他被带着往前走了。 但守卫看了看墙上的某种计数装置,这种装置乍看上去是塞满了晶管的板子,但通过点亮不同的晶管,便会呈现出不同的文字符号。 守卫把自己的帽子拿下来了。他说: “我们要换班了。” “什么意思?” 顾川不知道琼丘语中的换班这个词。 守卫的面孔看上去喜悦了很多: “意思就是我们今天在这里的生活,结束啦!” 原来,守卫要去休息了。临走前,有新的守卫将顾川接手了。他们将顾川带到外务司的接待所。接待所里却已空空如也,只有最后一个人,捧着一摞书,正要关闭绚烂至极的灯光。 “朋友们,你们来的不是时候,人都走光了,我就拿点书回去看。”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甚至让人怀疑有没有成年的女孩子。她的头发里没有插角,插的是发着光的晶管,顾川怀疑这是这里流行的装饰,就像这里流行的全部的发光晶管一样。 她望向被守卫带来的与这里的人长得都不相同的少年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今天也结束啦!” “那他该怎么办?” 守卫是有换班的,但显然这个外务司,起码这个职位,他们是没有换班这一制度的。 “这个以前好像是。”那女孩子想了一会儿,说,“先送到一间空的接待室里吧,但你这段时间不能出门哦!” 后面那句是对顾川说的。 他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问问情况,就又被带走了。 匆匆的环境变化让人晕头转向,他被关到一个简单的房间里。守卫说明天回来找他。他落定,望着房间里的床不知所措。 这里有床,有嵌入石壁里的柜子,有小桌子和小椅子,桌子上有四五本关于琼丘与悬圃的画册,还有一些简单的不知道名字的,可能能吃的像是水果的摆盘,有数不尽的灯管,散乱出一种迷离的彩色,还友善地、有一面顶上的天窗。 天窗可能是被磨得透明的不发光的晶体。向外一看,便能见到悬圃巨大穹顶的表面,看到伞之下,数不清的彩色的光,还有被光照亮的高高低低、大小不同的陆地。灯带相连,灯火辉煌,是空中的梦幻境地。一切都欣欣向荣。 齿轮人曾经是展现了一种相比于落日城的无与伦比的先进的,但悬圃的先进则完全在另一层面上。 少年人落在窗前,突然想到了地球的历史。 在地球历史上,封建的时代和工业的时代曾共处一堂。生活在非洲的酋长制国家或者南美森林里更古老的原始人部落,也曾和现代光辉亮丽的国家共处一个世界。 “难道我正是从落后的地方来到了这么一个先进的地方吗?” 他迷惑地望向了远方。 巨大的龙在灯带间缓慢地飞翔。蛇说这是悬圃的龙战舰。就是这样的龙把死或生号带到了这里。 他坐在椅子上,心情归于平淡。 这一切与他都没有关系。辉煌的世界或者黯然的世界,也只不过是路上会遇上的一种风景。关键的是其他的: “死或生号,梦生,初云,还有望远,小齿轮机,还有载弍。” 子母物质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的响声。 他在这里等外务司的人处理他,这样他按照蛇的程序就能理所应当地见到第一个任务里的异龙。 但他等到自己睡了两次,还没等到门开的时候。 在他第三次睡醒时,把桌子上的学识字的画册看完第六遍时,门外才传来了响声。 他抱紧自己的防护服和背包,穿着正常的旧衣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整支队伍,有许多的人,好像是在巡检的。人堆里也有守卫,和那女孩,他们一同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忘记这里有人了……” 原来他是被遗忘了。 而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上年龄的人,他的头发里插着的是兽角。 老人先是责备了这些马虎的傻瓜几声,随后便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扫视了少年人的全身,他说: “怠慢了,来自远方的客人,欢迎来到悬圃。” 接着,他不无自矜地继续说道这里是琼丘最高、最伟大的地方。 第十五章 天凇 他们确实是在巡查,并且在这次巡查中才发现他们遗漏了那么个人。 在悬圃接待的历史上据说曾闹过一个乌龙,那也是一次长时间的遗漏,他们把从边缘地区来的使者遗漏在封闭的房间内长达半周。悬圃的一周要比火路的一周时间要更长,这种长是客观的自旋或旋转一周所要耗费的时间的多少。 “那后来呢?” “后来,好像是当时王朝清扫的佣人准备对不用的招待室进行扫灰时,才发现了那位已经奄奄一息的使者……” “你的意思是我还很幸运咯?” 年轻人平淡地望向眼前的外交官。 “没有的事情!我只是想我的事情恐怕也要成为后来人的趣闻案例了,哈哈,对此,我感到非常惭愧,抱歉。” 那位看上去极年轻的女孩子,也是一位正式的外务司基础官员。她坐在桌子另一头尴尬地笑了笑。按照她所受到的教育,年轻,活力,温柔的语气、可爱的面庞所代表着的性的吸引力理应能引导一个人,不过她很难引导眼前的人。 这意味着她交涉的工作会变得困难。 因为先前的错误,她被上司放了个闲假,负责和这些形单影只的外乡人聊聊天,搞搞关系。在某种方面,这可能代表在老人的眼中,她的前途就止步于此了。 她的心思复杂得紧,面上依旧可可爱爱地微笑。 她听到顾川用那不娴熟的琼丘语一字一顿地说: “我觉得不是很有趣,认真地讲,那就实在有些残忍。” 一个残忍的草台班子。 她笑了笑,转移话题,开始谈起一些悬圃过去的故事,还讲起一些语言上的典故来。 少年人被迫在二十三岛停留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他的人身自由全然受到外务司的监管。外务司的招待所里住了百来个人,其中有他不知晓的王朝附近所谓的“野人国”的使者团,也有像他这样单独来到这里的探索客。 探索客是容易接待的,外务司不甚关心。他们的主要力量关注在野人国。最近一周,其他野人国也陆续派出了人数不少的大型使者团。 这些野人国过去和蛇所属的旧王朝有关系。如今这些理不清的外交关系对于上台的新王国而言,都需要重新斟酌考量。 新的政权上台不久,新的人群正在学习如何治理这片土地,尽管一切欣欣向荣,但混乱并没有完全消失。 高空的悬圃,气温一直很低,偶尔抬头从天窗望向被灯光照亮的天空,就好像可以看到凝结的冰晶正在缓缓下坠。 “其实原先悬圃并不是这个样子。”女官走在顾川的身前,笑着说,“我小时候,悬圃还很暗,要用辉长和点蜡才能发光。不过在我长大的时候,人们开始到处挂上晶管,世界忽然明亮了起来。” 经过“检疫”后,顾川在这里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并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个无足轻重的外乡人,更别说他还不会说琼丘话,和任何人交流起来都很费劲了。而他的外貌与穿着打扮,也注定他走到哪里都会被发现—— 齿轮人式的防护服使他表现笨拙,像一头蠢钝的白熊。 他说: “你很怀念那时候?” 女官笑了笑,说: “是的,那时候,虽然只能用辉长照明,但知识分子总是很受到尊敬,大家往来和谐,我的长辈衣食无忧。” 至于她,也绝不会因为犯了点小错,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他其实没怎么听懂女官的话。女官说琼丘语的时候,会用很多生僻的同义词。比如辉长就是发光的石头在一首悬圃诗歌中的代词。那句诗词赞颂的是发光石头无私的奉献。 顾川问: “请问,哪里可以学更多琼丘的语言?” 女官顿了顿: “这倒有点麻烦。我只能为你引荐一二,也需要你自己做点努力。这可能不是一件……不花费代价就获得的事情。” “我明白。” 女官操作了一下,顾川被允许站在外交学堂外听,但不能进入房间内。和他一样待遇的还有一些人,这些人大多和他一样是探索客,不受重视。 从旧王朝开始,外务司就一直设有一个特殊的外教学堂。 野人国的使者,学习琼丘语,或者说悬圃话,就是在这一个外教学堂里。这学堂专门传授悬圃文化,以展示异龙王朝之恢弘伟大。据说许多野人国的‘文字’,都是在这里学习琼丘文字后再改一改、改过去的。 外教学堂的最高负责人在旧王朝是一位异龙,在这新国家名义上依旧是,因为这异龙投降得很早。另一方面,它只保留了名义,失去了实权,它就在二十三岛上。 它是蛇传话任务的目标,并且蛇对顾川说: “只要你告知了它布紫的事情,它就会向你提供帮助。” “比如……” 当时,顾川心想异龙在新社会可能自身难保。不过蛇说: “至少能打听并告知你一二关于你的船的线索。” 当时他问: “你确定它不会反手把我出卖?” “这点,你不必担忧。它不敢做的。”蛇冷笑道,“不敢得罪东边,也不敢得罪西边,只敢在这之间瑟瑟发抖,一个小人罢了。” 但与它接触不像蛇认为的那样轻松,顾川以为这个荣誉院长会定期出席外教学院,实际上并没有。 他始终没有见过异龙的影子。反倒是琼丘语的基本读写原理被他学了个完整,短时间内他在琼丘语上突飞猛进了。 但这对他没有本质的意义。他的目的是和伙伴们一起走。 转机来得很快,但很意外,与一切外务无关,倒是与高雅艺术有关。 悬圃在旧王朝时期就已经发展出了许多歌舞的形式,其中甚至有极类似芭蕾以脚尖点地为主要动作的脚尖舞蹈。根据女官的介绍,以脚尖点地,抬高自己脖颈,修长的身姿都是为了模拟异龙美丽的蛇形。至于展开的翅膀,和高抬的另一只脚则是为了模拟异龙美丽的翅膀与尾巴。 “但新王国对此进行了更普适修改,将其比喻作鸟。文化其实不能轻动,这是不合礼法的。” 女官挽起自己的头发,无奈地笑了笑。 顾川察觉到她有某种不满,但不敢说,只追问: “我不太懂,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和我说说是谁在表演吗?” “说来话长,也是国民议会的壮举。” 在熟悉以后,这女官有点好为人师,显然是把外乡人当做了聊天垃圾筒。 有了歌舞这类表演艺术,顺理成章的,也就有表演,有表演,就有欣赏,有欣赏,有表演,就有集中的场所,也就自然有剧院。 原本剧院只给异龙和人系贵族提供表演,演员也限定为人系贵族子女。 不过国民议会上台后,实行了一项新政。他们决定向悬圃普及高等教育。悬圃就是琼丘政治经济的中心,大多人都掌握基础读写,并存在定向的职业教育行为。 而所谓的高等教育,即是原本女官所受到的教育。 顾川在路上听引路的女官说: “这是非常复杂的综合教育,其实,对一般人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的生活中根本用不到这些,也不需要去用。我平日里就经常听到有孩子抱怨内容太多了,不过国民议会就是坚持如此,也不方便去说。” 其中包含有高等读写,譬如古文献欣赏,还有文章写作,也就是如何写一手能说服人的议论文或者有感情的记叙文。有算术,以顾川的目光来看,他们的算术可能有地球十八九世纪的水准,因为他的高中水平已经读不太懂了。女官对此最是不平,她说: “超过智力的学习不过是徒增平凡人的烦恼与压力,我已经听过好多向我抱怨听不懂老师、看不懂书的人了!” 顾川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便叫这女官以为得到知己了。 然后就是体育和艺术。 地球周朝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把射御解释为体育,那悬圃差不多也就是这六项教育。 二十三岛设有一般国民居住区和一般国民学校,其中国民学校的科目中也传授艺术。二十三岛只有一个大剧院,这次就是被国民学校征用,用来表演他们的少年才艺。 女官上司的上司,就是那巡检的老人一拍脑门,就说要向外宾展现悬圃少年儿童的风采,展现国民议会的教育政策的光荣。 老人的决策传到了国民议会,议会也重视,特派了两三个议员参与此事。 连带着,外来的探索客也有幸被邀请参与观赏剧院表演。 这当然是件好事情,因此顾川已经混熟的几个外乡人——和兽皮人或者榴莲先生差不多样子,可能是同一族的旅客,还蛮兴奋的。 他们在队伍的后头,开始聊起可能见到的表演了。 顾川本人不想去,去的话,要换悬圃的礼服。但他考虑还要维持社交关系,勉强赴往。换过衣服、梳过头发的少年人的神采,叫女官颇为惊异。 只是他面色上见不到任何喜悦,满是压抑,就叫她突然升起些心疼了。她说: “你是不太开心吗?” “不是,不是……”少年人压了压那插进头发里的晶管角,无精打采地敷衍道,“只是想起故乡了。” 等到了,非野人国的外乡人被邀请坐在前五排的最右侧角落。而剧场开场,果真放眼,全是悬圃琼丘的少年儿童,最大的,也不过顾川多年前刚刚要进入落日城的年龄。最小的放到地球上可能还在上小学。高矮美丑各不相同,不过站姿可能是受到训练的,舞台上的,站在三排,有精神气。 这次表演有乐团。 乐团不在舞台上,而在二楼左右两侧的平台里,只有坐在中间的人才能看到。幽静的开场乐从楼上传来,客人们一一入座。 等人群坐定,剧场就关掉主要灯光,只留下舞台上的晶管散发光亮,还不知怎的,可能有化雾装置,人们的身后一片神秘的蓝光雾绕,几个人就开始演第一幕大剧。 这大剧讲的是旧王朝唯一一位女大公的传奇故事。这女大公,位极人臣,曾是异龙之下,悬圃最高的统治者,今天是由一名大约地球高中年纪的女生扮演的,上台就开始讲最晦涩的琼丘语。 对于琼丘语的初学者,听起来难,但却十分有美感,像唱歌一样。这是声调与韵律的学问,抑扬顿挫都是安排过的。 女官说这是传奇故事不太经典的一幕戏,是讲女大公建交野人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的。 “不过……”她摇了摇头,小声说,“那女孩子太柔软了,女大公要像她那么柔软,那是去和亲的,不是去建交的。” 顾川又不知道这什么女大公的故事,看不出来,随口问道: “怎么,你很了解。” 女官挺了挺自己的胸脯,装作寻常地说道: “我演过这出戏,是得过……嗯,群众赞赏的。” 她原想说天挺侯,话到嘴边没敢讲出来。这是她作为破落家族曾经获得的最高的荣誉,如今已成她的阻碍。 这出戏中间还有女大公宴请四方,这里就有大量的舞蹈,其中就有女官熟悉的芭蕾舞。对这平民跳的芭蕾舞,她就更不屑了: “你看到了吗?看看她们的脚。” 顾川抬眼望去,见到的是一双双有肉的脚,他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怎么了?很漂亮?” “不,不,并非如此。你是没有见过罢了。”女官的脚点了点地,她说,“我以前也是跳舞的,我学舞,那是要专门练脚的,因为真正‘正统’的表演不能穿鞋,要有纯粹的肌肤的美感,但这样脚尖点地那靠的不是鞋,而是你脚趾的力量,这是要苦练很久的,就算是用鞋也是用透明的晶鞋,一种硬鞋。但是普及后,上面的人召集了大师们要求改,因为说是会伤脚,就要用柔软的布鞋,还要改动作。这可好了,以前的美感都没有了……既然要改,还不如不教。千年底蕴只沦落在故纸堆里。” 顾川觉得她的牢骚有些多了。 他小声说: “不要紧吗?这里人那么多。” 他暗指在表演时说话。 其他受招待的外乡人和他一样不敢说话。 “你倒是懂点礼节。但其实没人会认真看这种普通学校训练的小孩子跳舞的。” 女官藏着手指,指了指前头和后头,说: “你看看他们是在看舞吗?” 果真,顾川来回一看,大多议员、野人国使者都在互相交谈,声音窃窃一片。认真看的和不认真看的五五开。 舞台上照旧光辉亮丽,而顾川和野人国使者是一样的,没有琼丘悬圃文化的熏陶,感受不到内涵,只听个声,看个动作。不多久,他便心想自己事情处处受阻,心烦意乱,借口上厕所出剧场散心。 女官给他指了位置。他便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穿过舞台。走到边缘走道,他认路的时候,不少人,都在抬头看他。有的女官员小声地问起他的情况。 他对此一概不知,径直从侧门走出,进入一片石头回廊,然后便迷失了路。 有个女佣贴心地给他指了方向,用的是方言。 他不敢读心,所以没听懂女佣的方言,只一头雾水地顺着那个方向一路走,结果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后台。 后台,学校的教职工和外务司的官员正忙成一团,许多演员正在一条狭小的石道里,准备排队上场。 年轻人便知道自己走了条错路,连忙转身。 但就在这时,另一个人匆匆从一扇门中跑出。他没有关门,于是门之内外,无有阻隔。年轻人无意之间的侧望,映入演练的却是一条……冰蓝色的尾巴。 顾川止住了脚步,转头就进了房间。那房间里,一头异龙正栖息,比身体更巨大的带青蓝色羽毛的翅膀盖住了它的全身。 它好像睡着了。 顾川也不着急,就静静凝视它。 好一会儿,突然一声小小的铃响,它抬起头,掐着时间,向通往舞台的管道里吹出无数蓝色梦幻的泡沫。 “你是哪个队伍的?怎么不在准备表演?” 随后,它转过头来,问这人。只是它刚说完,突然眨了眨眼睛,好像是要重新看看眼前的年轻人,纠结的表情仿佛它发现了什么古怪无比的事情: “不,你是……什么?” 这间室内的温度意外得很低,外表上的少年人紧了紧自己的衣服,说: “我是从布紫来的探索客,在那里听说了您的名字,来到悬圃后是受邀来看表演的。没想到居然能意外见到你……我非常仰慕您——龙大公·天凇。” 眼前的龙在审视他。 顿了一下,他接着用心灵语的方式问道: “不知道您现在……对布紫的情况感兴趣吗?” 第十六章 天黑 天凇这个词,它已经上百周没有听闻。 至于龙大公的尊称,它已有接近千周的历史不曾被人呼唤。 抛却那些挂名的头衔与无用处的荣誉,在表面上它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学校的教务院长,在悬圃权利的边缘做一些兴致所至的平凡的事情。 它用最浅显的心灵语提醒道: “别说话,有人能听到。” 顾川与之相望。长老龙的身躯庞大如山,天挺的身躯只与寻常巨蟒相差仿佛,而这位龙大公的体型则介于两者之间,比人大得多,但不足以撑满室内,或可与地球上重卡车的大小做个类比。 他用标准的琼丘语在物理的层面上答: “好。” 随后,这位龙大公便口吐人言,用比顾川更标准的琼丘语说道: “布紫,我记得……这是个偏远的乡下,发生了什么吗?” 年轻人给自己留了点余地: “我是听说那里的叛军要准备反扑了,可能会要波及临近五六个地区,云集响应。其中,隶属于‘教军’的原常备部队总计……嗯,可能,只是可能会有一万余人,他们可能征召了数万的武装村民,还可能与当地的类龙类有所沟通。背后的主谋者可能也有过去的异龙的贵族。” 那时,剧场的舞台上正演到这一出戏最激烈的地方。四五十个新王国的学生在台上翩翩起舞,二楼丝弦奏乐的响声传遍了整个剧院,纷纷扰扰的歌声,犹似在放绚烂烟花,盖住了人说话的声音 这位过去的龙大公侧过头去,聆听远近之乐,稍微动了动身子,口中吐出一口冰凉的寒息来。冰冷的白霜像雾一样漫过涂了颜料的地面。 它说: “叛军的心还未死,是新王国的不幸。” “确实,希望悬圃能尽快为布紫解围。” 顾川吃不定龙大公的真意,得晓心灵语交流确实如他设想那般受限后,只当自己已经完成了蛇的第一个意旨,也不敢再想从这龙大公口中得到情报。 说完,他就准备走开了。 谁知龙大公出声叫住了年轻人: “稍等,后生。” 年轻人转过头来,见到这异类一双迷幻的泛蓝眼睛好像是被天狗吃了一半的明月。 它的手指点了点顶上的天花板。板面两分露出的缝隙向石洞内洒下一片遥远空中的日光。天凇的体型自不能走人的门,异龙原本也不住在石洞内。它是从顶上开了井门下来的。 它说: “学院就在剧院外,你若有空有事,都可以来找我,我有些薄面。至于你说的事,你切勿再管,与你无关,只会害你。你不是琼丘的人吧?” “是的,我陈述过,我不是。” 顾川说。 龙大公挥了挥爪子,不再说话,是赶人的意思。这时,闹铃响了,它便往管子里开始吹那如雾如幻的泡沫。 少年人默然,到底没看出这龙大公的想法,也不知道与它接触会不会对自己有害。他走到门外的时候,听到了龙大公的自言自语: “……自然演化确实超出了我辈常知……莫非相与为一才是未来之路……?既非是人系,也非是我系……” 天凇似乎与长老龙与蛇皆不相同。 他关门转身,后台里的学生队伍就尽数映入他的眼帘。比他还年轻得多的学生们屏气凝神,神采飞扬。他们都在期待他们人生的第一次剧场的正式的艺术表演。这种表演或者表演前的学习都是他们父母与父母的父母从未有过机会的,只能在口口相传中说那上层风雅。 乐声转轻而急,犹如淅淅沥沥的雨声带着萧瑟的风。这代表演出终止,中场休息了。 他开始往回走。 当时,廊道里几个不对付的野人国使者正在吵架。守卫都靠近那儿,担心他们动起手来。 少年人避开这段路,不动声色地回到剧院,重新落坐在女官的旁边。 女官问他怎去了那么久。 他理了理衣服,说: “被乐声迷了双耳,走在走廊上听完了,才想起要往回走。” 女官笑了,开始说他到底没见过真正好听的音乐,居然被这学生乐团折服,要是说出去,定会成为悬圃的趣闻典故,讲啊这外乡人不知乐声之好,到了悬圃,直被悬圃最平常的音乐吸引,在空无所有的走廊上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立。 少年人被她说的典故的起源可能逗乐了,原本沉重的心情缓了缓,他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乐声很快由轻转重,随着学生表演队伍的陆续登台,再度奔腾澎湃,犹如大风起波涛。 下一出戏是火路之战,讲的是新王国军队克敌于火路的故事。 第二天,顾川就拉着几个和他一起学琼丘话的外乡人来到那在地表的公民学校。公民学校不准参观,他们作为外宾会被保安阻拦。他们就折转回去,与外务司的官员沟通。似乎那一夜的表演特别成功……?总而言之,外务司官员对展示新政权新政策的优秀伟大之处非常积极,听到他们的想法后,就给他们谈了个交流许可。他们就能进入公民学校。 公民学校里少少种了些裸子植物,岩石路边覆盖着一层苔藓。石头堆垒的建筑外,布满了发光的晶管。 带路的几位教师的面色不健康。 他们大多原是贵族的私教,只需要教少少几个人,如今却要管数十人的大班子,这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却没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不过若是他们不做,那按照国民议会的严肃法律,他们连现在这点位置都保不住。 他们强打着精神,给外宾引路,期望能得到一些外务司的赞赏,而能转入外务司中。 顾川跟在带路教师老师的身后,四顾庭院,期望能找到一点天凇的影子。 他没走几步,感到温度降低了。 于是他抬头一看,天凇正伏在硬石建筑的顶上,张开了自己冰蓝羽毛的翅膀。东方的太阳在龙的眼前。灰暗的天空里,光芒冷淡。 “那是活着的异龙吗?……” 同来参观的外乡人大呼小叫。 带路教师的一个委婉地提醒他们小声,说: “那位曾是王朝的大公,如今也是国民议会的下议员之一。” “它没被拉出去杀掉吗?” 兽皮的外乡人说话比顾川肆无忌惮。 但这群教师也不紧张,居然彼此就聊了起来: “这,这就说来复杂了。其实我对此也很好奇。我刚刚来到院里的时候,看到异龙是院长差点以为时代还停留在王学。不过后来才发现,院长是天凇……国民议会内部决定处死即将上台的龙君主天青时,当时还有‘力量’的异龙中,只有天凇院长和黑长老龙投了赞同票。天凇院长好像非常支持国民议会与‘大变动’,但为什么它没有像黑长老龙一样继续身居高位,而是来到了这里,当一个小院长?” 外务司的人很少聊旧王朝的覆灭,不过平凡人和学校里的知识分子对此肆无忌惮。旧王朝的下台,是他们热衷的研究重点。异龙的失势,使得如今的人对他们的讨论,就像它们曾经讨论人一样。 顾川也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讨论其中的详细情况。他不敢插嘴,一边听,一边瞧着石头顶部抬头的天凇。 另一个人说: “确实如此,天凇院长做了很多正确的事情。当时不是抗拒异龙崇拜主张平权的让山死了吗?好几座岛都有纪念的人,长老龙天垂下令要把当时的纪念者全部抓走。拒不从管的一律就地处死……不过天凇院长没有履行这一举动,而是站在岛屿的中央,制止了异龙的咆吼,它当时叫众人先回去,好好活着,等待后续处理。这件事情的影响大到不可思议,导致院长治理下的第六岛在后来是第一个被攻占的。但我看这也是院长放弃抵抗的缘故,国民议会就是在第六岛上原地成立的。我当时被别人通知此事,原以为这位大公以后会和黑长老龙平起平坐的。” “这原因简单吧,背叛一次的人,自然也能背叛第二次,是不是?你忘了吗?它后来对更多异龙的处理上,是都投了否决票的。它和黑长老相比……” 一位年轻的教师还没说完,就被打了手。 这人猛地往后一跳,抬头看到一位老教师严肃的面孔: “这事情很复杂,你们要有兴趣,可以自己去那段时间的报纸堆里找,字里行间都写着了,私下说,在外宾面前、在院长面前就别讨论了。” 队伍再往前走几步,就已经到了楼下。 天凇低头,面色平淡,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它没看顾川,而是望向外务司的人: “你是外务司的?今天怎的有外宾突然来参观,你们却没通知我们?” “这是事发突然。” 外务司的随行官员不是那位女官。 “是上周那场演出吗?” 昨天就是悬圃一周的最后一天。 “确实,院长,可能诸位外宾对这院的音乐颇感兴趣。” “那倒好,学校的食堂是有数的。之后你们来我的院子作午歇。” 说完,过去的龙大公张开了翅膀,从一座楼消失在另一座楼的背后,带动一阵风声。霓虹的晶管依旧明亮,闪烁着或红或蓝的光明。 那时,顾川突然觉得这头巨龙的身影有些萧索。 人系的世界并不爱它。对于异龙来说,它也是个毫无疑问的叛徒。 天凇的居所,就是一个地上的洞穴,稍微砌削雕琢了岩石。里面的空间开阔,有桌子有椅子,有管道,也有晶管。天凇匍匐在中央,像是睡着了的美人。 众人吃饭的时候,顾川心头猛地一跳,脑海里就响起一个忽如而至的声音: “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能说多少说多少罢。” 他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眼天凇,天凇正在和几位教师讲话,问他们和学生的相处,一点没看他。 他便重低下头来,左手拿着筷子,右手则伸进防护服里,抓紧了龙心角。 他说: “我想说的,就昨天那么多。” 天凇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是天挺叫你通知我的吗?” “如果……”顾川回想了蛇的形象,将这个形象沿着天凇的连线发送了出去,他可以看到天凇的思考灵光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身体的边缘,靠近了顾川本人,“天挺是指它的话,那就是。” 天凇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长老龙,天衡,还好吗?” 顾川故技重施,发送了他记忆里的长老龙的形象。发送完了,他看到现实中天凇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摩擦成痛。 它好像很难过。 天凇没有像长老龙天衡一样谈起顾川奇异之处的来历,反倒问到一个顾川没想过的问题: “天挺是凭什么叫你冒危险来这里的?它怎么不自己来,反倒叫你来?你还那么小,那么柔弱……” 被形容成小和柔弱的年轻人心中复杂。 不过他打量了下龙大公重卡车的大小,又想了想永生之肉所在的那具比长老龙更大上不知数百上千倍的恐怖的骸骨,没有反驳。他说: “我一起来到这片土地的同伴,在他手里。” 他听到天凇在脑海里哼了一声: “那小兔崽子,就会这种偷鸡耍滑的伎俩。你不用管它的话,长老龙会管公正的。” “长老龙当时没作声。” 天凇顿然失声了。它好像断断续续地在想关于过去那位长老龙的事情,它想了很久,而现实里,则和教师们与外务司官员,还有几个外宾有说有笑,仿佛心灵中的对话都没发生过。 好一会儿,它才又有声音: “你还有其他任务吗?你告诉我,我来做。你说你不是这里的人,是不是?那你就赶紧走,和你的同伴汇合,赶紧离开悬圃,离开琼丘,至少一百周,不,一千周,不,永远不要再过来了。” 顾川不是傻子。 他从天凇这里感受到了比长老龙更大的善意,尽管他不知道这善意是真是假。 年轻人摸了摸兜里的子母物质,有些犹豫,不敢尽言,他只按照预定的想法,谈起他的主要目标: “我还有同伴在悬圃,她是在随着船一起被军队带到这里的,我必须找到她,和她一起走。你……您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大公,谢谢您。” “有线索吗?” 顾川没有直接传递初云的影像,而只传递了死或生号。 “她应该在这艘船里。蛇说船是被‘龙战舰’带走的。” 天凇思考了片刻,说: “稍等。” 它对其余人则借口灵活一下身体,随后便飞出洞穴。风在洞中大作。等到众人皆已餐毕,在椅子上聊了好一会儿,准备离开洞穴的时候,天凇才再度飞回。 它现实里对众人致歉,而心灵语上则冷静地说道: “好消息,龙战舰把船带到了奇珍司,奇珍司到现在拿船无可奈何。你们的船是什么来头?” 但是,还有个坏消息。 “奇珍司上下对船的结构都很感兴趣。他们说这艘船至少超出悬圃现有工艺能力一倍以上。并且,有人供述,说船里存在一个……和你相似的似人非人之人。他们在考虑暴力破船,又不太舍得。这招致了我一位故友的好奇心。” 少年人抓着龙心角的手僵在衣服里。他急切地问道: “哪位故友?” 天凇传达的心思并不轻松: “它的话……你应该听过它的称号……人们都叫它黑长老龙。” 异龙种群的背叛者,而被悬圃与人系称作英雄。 活着的岁月同其他长老龙一样超过千代,如今,其他的长老龙死的死、伤的伤,只有黑长老龙仍盘旋在权力的第一排。 而所谓权力,即是支配一切的能力的多少。 第十七章 互医 交流的时间转瞬即逝,悬圃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本昏暗,远方的山与陆地尽数失了鲜明的轮廓,在烟雨中朦朦。不过连绵的灯带与飞跃的缆车,仍在空中不停地划出光亮,折出奇妙的虹晕。 天上无云,没人知道水是从哪里飘过来的,只说是从天外下下来的。 参观团回到外务司时,负责这块儿的女官正在和同事大谈特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文化的毁灭,谈到最后,他们居然聊起了布紫。 “还是布紫,青石那些地方好。”女官悠闲地喝了一杯贡茶,桌上摆着野人国进献的点心,“民风淳朴,还保有着优良传统。” 顾川心想他在布紫的时候,是住在粗糙昏暗的洞里,不见光,也喝不到茶,原是那么好的吗? 女官的同事在这里已经从吃饭后坐到现在了。他摇了摇头,用比女官拗口得多的复杂的琼丘语说很简单的话: “布紫现在的情形与寻常的预计不甚相同,可能会招致未知的事件的来临。” 女官低声道: “那也是人民感受到了某种冲突的力量,那边的贸易物价居高不下,还按国民议会的想法处死了德高望重的乡绅族老,情况便有所不同,那可不就,呵……” 她又吃了块叶饼,点到即止。转过头来,望向外宾。 “你们回来了?” “是的。” 领行众人参观的办事员笑了起来。 顾川站在那领行的官员身后,刚才才听到领行官员暗地里啐了一口,在说那两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琼丘,全是看报纸得来的消息。 女官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说: “你带着各位客人离开的时候,我们接到了一个重要的通知。过一周,黑长老可能想和各位来自异国他乡的客人聊聊天,谈谈你们各自家乡的情况。” 女官还说,用对众人冷淡的表情说那琼丘与悬圃都热情好客,说国民议会对外界想念甚多,求知欲望强烈。 顾川脑海一片空白,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黑长老,他原本是想先和天凇再交流几次,顺便接触第二个任务目标,看看能不能得到帮助。 那时,领行官员站到女官身边,女官继续说道: “因此,我们也要你们再多多交流,就定在一烛烧完后,今晚各位好好休息,希望到时,各位不吝赐教异国他乡之事。” 顾川的目光略有诧异,他明白过来,对于黑长老异龙的交流目标而言,先行交流显然不是必要,也绝非它所提出的步骤。 换而言之,这是一次外务司的、先行的摸底排雷,他们想要尽知即将发生在黑长老龙与诸外乡人之间一切的可能的谈话内容,可能是为了有所“底气”。 那么问题来了。 这只是一次例行公事吗?作为下属要比上司更清楚地明白情况? 还是说,他们有什么害怕的事情? 等到外务司的官员开始一对一进行交谈笔录的时候,天上都在飘雨点。悬圃数十的岛上,几十的大坑如今都盛满清澈的雨水。水流溅出岩洞,沿着重力的轨迹,从岛上流到岛下,并没有发生当初寻水所说的瀑布般的现象。 大雨影响到了岩洞内部的建筑,年轻人梦里都能听到连绵不绝的管子的流水声。 而再一会儿,伸出地表数米的长管,开始向外面喷水了。雨水从而能洒向更下的世界,直至最底之处。 和顾川一对一谈话的是女官。 女官在顾川面前几乎不设防。 她没有多问遥远异乡的事情,顾川认为这应该是黑长老龙理论上比较感兴趣的。她问的主要是年旅行者一路上的见闻。 旅行者的说法和当初面对军人与守卫时都略有不同,讲自己是架着“船”来到布紫,因为船搁浅了,糟了难,船坏了,他便孤身一人往城镇逃去。 那个叫新分的年轻军人说的话他也一隐而过,只道是边境非常和平,还讲起火路那旅店老板对他说的国民军队给的钱比原本的王朝教军多得多。 女官放下笔,露出微笑了: “一切都好。所有困难,皆不能阻挡。” 顾川不知道这后半句话是有典故的,是当初第六岛被攻占时,国民议会一位上议员在广场上大声讲出来的。 他们还要继续说话,响了铃。女官出了门,好像是外务司召集所有谈话官员,集中起来讨论或者颁布了些新的细节规矩。等女官回来,顾川便问她: “发生了什么吗?” 女官漫不经心: “有几个外乡人说他们身体不舒服,不能与黑长老聊天了。”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里面的管道水流奔腾,没有停止的意思。 少年人笑了笑,假装腼腆地提起一个话题: “不知道你好给我说说黑长老吗?你们问我我的情况,那我能不能知道一下,这位长老的情况。我看大家都说这是个身居悬圃最高位的异龙?我有些紧张。” 女官愣了愣,她对好看的人没有多少抵抗能力。 她侧过脑袋,看了看门,想着打发剩下的时间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就是影响不好,便压低嗓门说: “这讲起来话很长哩。你应该也知道异龙这一族群寿命很长,黑长老的寿命比我长得多。它出生的时候,我曾祖母的曾祖母的曾祖母都还没落地哩。” 少年人不安与无知地说道: “那有多长呢?” 这种小心翼翼的不安与求知的感觉正是女官想要的。她摸了摸顾川的手,笑嘻嘻地讲道: “我们悬圃这里把人啊,从出生到生育子女称为一代,那么,黑长老可能已经活过千代了。” 这是顾川早知道的情报,他装作吃了一惊。 女官就继续说: “黑长老的事情,其实我也不甚了解。所谓的长老,是琼丘、悬圃、旧王朝,君主龙或者龙大公任满退位后会任职的一个高高在上的职位。如果不算天青,那黑长老就是在位最短的君主龙了,它大概只统治了十来代。在它统治的期间,它痴迷于电,一种天空中偶然会发现的闪光现象。” “雷电……” “是,雷电。那时候,黑长老认为电是世界的灵。这种灵可能是通用于动物的。它试图通过对放电现象的研究,准确地衡量灵魂这一物事的寿命。” “灵魂是灵肉论里说的那种吗?” “对,就是说我们的体内可能有一个长久存在的事物,这种事物啊,是我们的思想、心灵与一切,会对我们的身体进行操控。” 女官洋洋得意地解释起灵魂的概念。 装无知的骗子就在那边哇哦嗯呀啊地听。 “不过它很快放弃了这一思路,转而使用了生理学,当时的黑长老想要用肉体生理的现象来解决异龙知识中一个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刚才我和你说的灵魂,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于身体之间的。不过他的研究遭到了另一位长老龙天衡的批评。”女官讲。 “他们是哪里出了矛盾呢?” “这个很好回答。”女官知道她表现的时候到了,她小时候的私塾老师和她讲过一个段子,她把这个段子当做真事来讲,“他们分歧大约可以总结为两句话。” 黑长老问天衡我们该如何认知灵魂? 天衡只说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我要回答的只有如何能不认识灵魂,又如何不能认识灵魂。 银长老龙对黑长老龙尝试用各种各样的现象解释灵魂给予了无情的嘲讽。 女官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在她看来,两条争论不休的长老龙都是蠢货,没有为这种事情争论更蠢的了。 顾川不懂她的笑点,就在一边应和她一起笑。 “黑长老退位了,也和天衡一直争执吵闹,到后面它们的争执就更加古怪。天衡那头龙认为高贵的灵魂决定了身体的强弱,不过黑长老却认为假如存在灵魂,那么每个生命的灵魂中一定都各自包容了世界的全部,它追溯到它自己诞生以前,它是一,但包含了所有动物,不管是异龙的,还是人类的灵。” 女官沉迷于这些古老的趣闻轶事,一边说一边笑: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我的体内,还包含着猴子或者鸟的灵魂吗?我和异龙又能有什么联系呢?” 顾川不是很关心琼丘这些古早的争论,按照地球的历史,他可以给出至少十种以上的灵魂论,用佛教、基督教、道教或者其他什么信仰传说哲学的知识把这些龙不说驳得哑口无言,但起码能有来有回。 纵然它们活了很久,但地球文明的历史也不短,参与讨论的人则更多。 他更关心其他的,比如说悬圃政权更替有个标志的事件,是幼年君主龙天青被国民议会公投处死。教师们说那时候还有‘权力’的龙,只有黑长老和天凇投了赞成票。他想从女官这里得到点线索。 但这时,铃响了。 女官又摸了摸少年人的手,他继续忍耐。 她说: “谈话结束了。之后外务司会有点忙,很难照顾到你们。” “我们能出去吗?” “可以的,会有人安排随你走,但尽量不要。”毕竟监禁在国民议会那里不好听。 女官温和地说。 这份善意是确实的。 年轻人笑了笑,真心道: “谢谢你。” 他是打定主意出去的。他在外务司借了一把伞,填写了外出表格,就在第二十三岛坐缆车出发了。 陆地与陆地之间,风刮得很响,雨雾朦胧吹成一片,打湿了绳上作响的缆车。 缆车不时晃动,他与车上的守卫相顾无言,侧头凝视水雾中霓虹的光影。悬在太空中的陆地,正在慢慢地动,因此所有的光也在动。 风吹起遥远世界的叶子,叶子飘然而至,累在接近透明的缆车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 随后,缆车冲入第十九岛的车沟,归于平寂。 守卫说: “到了。” “好,谢谢你。” 顾川说,然后起身走出缆车,站在空阔的地下广场四顾。这里比二十三岛热闹得多,人来人往。缆车刚停就立马有人走入,很快便顺着另一根索起飞。一排缆车在车沟中,前赴后继,水流从车沟的管子里流出,在地面下潺潺作响。 守卫跟着顾川。 顾川也不着急。这次去的地方稍有特殊,是一家私人诊所。这诊所在第十九岛略有名气,主医生是一条异龙。 选择合作的异龙大多没有在王朝更替间清算。其中一条原本就是悬圃有名的无偿医生,救过现任数位上议员的命,现在更是活得还好好的。 他在大环形走廊上,按着天凇传递的印象没走多远,就见到了一间广阔得多的大门。门上挂着琼丘语的在业。 里面只有主医生的一位助手。按照天凇的说法,一方面,悬圃在扶持一种叫做“公共性”的新东西,有公共交通,也有公共医疗。另一方面,主医生从政变后,就减少了诊治数量,而诊治的人大多不凡,几种严重的病症也往往需要长期的照料,也需要它时刻待命,它的精力便不足了。 “而这里也变成了政治窝点。几个被它治好过的议员,哪怕没病,也喜欢称病来到这里讲些私话。不过这几天、国民议会一直有大事需要公投表决,议员们是抽不出空的。但你要是遇到了,也要随机应变。” 当时天凇是这么说的。 助手看到顾川,头也没抬,只说: “什么问题?” 他说: “全身检查。” 体检是个悬圃没有的概念,助手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好像也看出了点什么,手指抵在下巴上,说: “是哪里的身体?” 他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你要我现在脱裤子吗?” 助手眼睛一侧,说: “进去吧,我知道了。” 守卫刚要进去,顾川还没说话,助手反而先问他: “他是外宾?” “是,先生。” “你想看他的……嗯,现下的流行语好像是病变的巨龙?” 守卫面色一凛,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到了。这个任务不是很要紧,也不需要一起进厕所那么紧,他就坐在外面等着。 主医生的房间与外面的房间有个隔间。年轻人已经看到了摇摆的龙尾,他正要进去,从外面跟进来的助手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年轻人一顿,转首后望。 助手轻声问道: “你……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或者说,你要治的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 外头的雨小了一阵,渐渐又下大了。猛烈的雨声掩盖了常人的语声。 这助手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 “别误会,这是很关键的诊疗信息,你迟早也得告诉我。因为里面的龙,是我的搭档,是治人的专家,而我、才是治龙的专家。” 第十八章 陷阱 蛇要求的第二个任务是,向它的指定的异龙寻求救治长老龙的方法,并在所有任务后将消息带回。 这个任务的复杂不在执行上,而是在提出上,更准确地说,就是在带回去这一点上。 它一方面从蛇的角度保证了年轻人途中的安全——假设蛇想坑害顾川,那么是不可能要求他带着信息回去的。只要意识到这点,交易就能顺利地进行。 而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隐形的威胁……他所带回去的结果,很可能仍会影响到他们的命运。 因此,载弍说得对。 不该回去,甚至也不需要执行任务,和初云、和蛋蛋先生、小齿轮机还有梦生、望远汇合后就该逃跑。 现在,他已接近第二个任务指定的龙,龙的助手说那龙并非医龙的专家。 顾川与助手对望,助手面无表情。 诊所内部,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廊道既狭长,隔音效果也良好,据说,关于国民艺术的许多政策,就是在这小小的廊道里,由几个相关的议员敲定了送呈议会的最终提案。 “为什么你一个‘人系’会是诊治‘异龙’的专家?” 顾川问他。 戴眼镜的助手指了指太阳穴,笑了: “这事情要靠你自己想,你不信赖我,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有关于你的信息。我当然也不可能……呵,一五一十地把我的事情告诉你。但其实,原理非常简单,用自己的脑子想想就是了。” “是因为……” 顾川想了片刻: “医者不能自医?” “你在尝试说深刻的警句吗?” 助手平静地往里面走了。 警句是琼丘语中存在的一种语法或者说文法,是指简洁而关系到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句子,譬如一首描花的诗歌突然讲品行,写景的诗歌突然开讲光阴如梭就是一种警句的插入。在琼丘原来的贵族教学,与现今普通学校的教学中都会教到这点,不论写诗作文,用上漂亮的警句都会加分。要知道,对于受过充分教育的人来说,道理谁都懂,讲得漂亮、什么时候讲才是难点。 顾川跟在他的身后,打开石门,便露出里面广阔的空间: “也不是特意讲警句吧……我的意思是想要学治疗什么东西,总要有个范本。比如说人他不能用自己的身体,自己观察自己的嘴巴、舌头、眼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来学医,总要找个其他人作为病人的样例。那么,对你们也是一样的……?龙需要一个人,在人的身上学习如何治人,而人则在龙的身上学习……如何治理龙吗?” 揭过幕帘,那头被蛇惦记着的异龙便露出真容。 它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说: “猜得不错,算是一个理由。我与遮望确是互相用彼此身体学习医疗的朋友。一直到现在,龙的世界里都不准解剖龙,人的世界里不准解剖人,那么针对动物身体器官的医术又如何能获得长足的进步呢?” 遮望是那助手的名字。 他站在门旁,锁上了门,随后来到龙的身旁,不开心地瞥了瞥龙。 不过顾川被这么提醒才想到解剖会用在他们彼此的身上?他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他只说: “您好,我是慕名而来的……” “慕谁的名?” 医生龙不客气地打断。 “我听说,天挺侯曾经赞誉过您,说是天和是得到了长老龙天衡肯定的龙体研究者,注定会记入王朝的史册。” “这样啊,那我就知道了——” 医生龙收敛了笑容,在它的软软的毯子上伏下了头。它感到麻烦了。 ——眼前的怪人是被理应落难、生死不明的天挺叫来的……不速之客。 天和的体型比天挺要大,但与天凇不能相比。它没有羽毛般的翅膀,有的是全身泛红的鳞片,它长有一对小的角,四肢并不相似,它的后肢较为粗壮,但前肢细瘦,看上去比较灵活,并且为了灵活,磨去了利爪上的四个指头。 不过与人手相比,这对前肢就说不上灵活了,至少用在脆弱的人体上,恐怕是绝不灵活的。理由很简单,这手指头是人手指的将近两倍粗,两根手指塞进人嘴里叫人张嘴恐怕都不舒服。 “别看了……”医生龙径直抬起了自己的爪子说,“我是为了更细致的操作,才削去尖爪的。” 不论医龙还是医人,一双尖爪插进肚子里恐怕都能把肠子拉出来。动物的身体越细致,需要的操作工具也就越要精细。利爪不论是亲自上,还是用工具都不灵活。 削去天生的利爪,对于这种异类而言,是背离天性的痛苦。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 它极为耐心地解释道: “对于琼丘的生灵来说,必须要掌握超过草药与自愈之上水准的医术,才能立足。” 随后,医生龙提出了和长老龙一样的问题: “倒是你,你是谁的后代……怎么变成了个人样?” “抱歉,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顾川如今可以确定补天刑的技术,在过去他看来野蛮粗糙,但在异龙们的亲身比较之下,居然确实无人可以看出,他说,“因为我从生下来就是个人。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医生龙没有说话,只是和助手遮望说了几句话,在讨论他们所发现的顾川身体的异样。 顾川发现它们与天凇一样,没有用心灵语。他相信这一人一龙绝对可以用心灵语互相交流,但没有这么选择,换而言之,就是始终存在某种不能用心灵语的原因吗? “没必要讨论那么多,两位诊所的‘大人’,我也不是来医自己的。” 顾川说。 “那是来医谁的?” 说话是龙医生在说,但遮望抬了抬眼睛。他站在异龙的旁边,笑而不语,等待着回答的到来。对于不同的回答,他们会有不同的处置。 顾川没有在蛇那里听说遮望,这让少年人感到困惑。 “我……所求医的……” 少年人在晶管的光芒中倒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只是来这里求问一道伤痕。” “什么样的伤痕呢?” 龙医生眯起了眼睛。 他说: “我是说假设,譬如、黑长老龙,假如黑长老龙被斩断身躯后……应该如何复原?” “遮望……” 龙医生真的低头了。 助手合起了手,笑道: “别着急,天和,这里面有许多种方法。但我还想隔空问几点,想必这头黑长老龙的身体那时覆有银辉?” “是的。” “有趣,它的器官还活着咯?”遮望拿出了几本图集,这些图集市场上没有流通,是他自己根据天和的身体画下来的。 “也是如此,我想可能还在活跃之中。” “能够使其无法复合的东西,在琼丘是有数的。而能使其复合的东西,在琼丘也是有数的。”遮望说,“我可以给你开出两个常规的方子,还有一个并不……很常规的方子。” 顾川拿起了纸和笔。 “不需要,不需要,对于不可思议的生物的不可思议的伤来说,需要的不是常规的医术。” 遮望笑了笑,当即就开始讲了。这种思考的速度,让顾川感到诧异。 第一个方子最简单,只需要依赖一种特别的泥,这种泥可以无限制地粘合人的身体。这就是常规意义上的天挺想要的能医人的处方。 不过恐怕你的假想中,是没有这么好的材料的。 而第二个方子是断尾求生。 “断尾求生……?” 遮望的眼镜遮挡了他的表情。他说: “自己把自己的断尾、” 吃下去。 “凭长老龙的生命力来说,其实把自己吃掉一截,不算一个特别差的想象,不是吗?这样可能反而可以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此外,最好要把主体断口的部分也切除并吃掉。” 遮望说。 “那第三个方子呢?” 第三个方子略有困难,需要准备一次复杂的手术,在这次手术中,要用到许多异龙、不论死活,但需要肉是活的,强行粘起身体来,做一段…… “僵尸的躯体……这是我主要推荐的。” 年轻人怀着沉重的疑惑走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卫兵看报纸看得不耐烦,好不容易看到顾川,望了望他的下半身,恶心又带着同情,催着他赶紧回归外务司。 而龙医生的诊所里,只剩下了遮望和天和两人。 他们展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对话。 “你给的三个方法,都是天挺无法实现的吧?” 遮望平静地说道: “第一个方法,他们做不到。第三个方法他们不能做。那就只有第二个方法是可以的,不过第二个方法如果实现的话,长老龙的生机应该会消灭得更快。” “啧……” 龙医生是有负罪感的。 就遮望和它的立场来说,长老龙继续活着,只有弊端,再无任何的利益可言。这种好死不死赖活着的延续,甚至让他们在悬圃的社会中感到痛苦。 “假设他确实是为了长老龙而来的话,我就希望他赶紧把我的医疗方法带回去。”遮望放下眼镜,点了烟草,“我需求稳定,而不是现在这样的混乱。如果再这么混乱的话,我可能要考虑离开这里。你知道我原本就是逃难来到琼丘的。” “你确切地想好了……?” 天和低头看他。 “是的,天和,你也知道,在旧王朝,我是掌握了能威胁异龙健康的人,能医就代表对异龙的身体过度‘了解’,这是你们的禁忌,只能假托于你。而在新王国,我居然摇身一变,变成了能拯救正在逃难的受伤的诸强大异龙的人……呵呵呵,这是另一种禁忌。” 他侧过头,说: “但是如果能够尽快结束的话,我的情况就大为不同了……异龙不再能够威胁到琼丘人系的地位,而我就变成了‘专科医生’一样的存在,可以简单地做自己想要理解的事情,关于奇珍异兽们的内在的事情……” 并且……会有取之不竭的材料。 他阴恻恻地想。 “对……你说过,到那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平静下来……” 天和靠在人的边上,着迷地说道: “我不喜欢斗争,太可怕了!在空中争斗太可怕了……现在提心吊胆,随时感觉自己会被抛弃,作为一个剩下的异类……我改造了我的舌头学会了琼丘的语言,剪去自己的爪子,磨平了一切,放弃了心灵语。我需要被接纳,被悬圃的社会再度……接纳。” 它喃喃道。 假如它不是作为异龙出生的……就好了。 那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了。 它说到一半,遮望就知道这头异龙已经彻底忘记了它过去对遮望与其他人体的活剖研究,他笑了笑,然后掐灭了烟草。 烟气袅袅,升到了晶管所照不到的黑暗的天顶。 雨水倾泻在悬圃,洗濯了近处的缆车与远方的大地。少年人在缆车中抬头凝视那可怕的铁盖的穹顶。 水同样在洗濯穹顶,穹顶完整庇护的几块陆地,也阻止不了外来的风雨。 雨水乘着陆地与陆地之间的风,倒灌而入。 “那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 少年人喃喃自语道。 龙医生的助手所给出的三个方法,在他看来,一个都是实行不了。 第一个看似简单,但蛇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类似三寸泥的东西,如果有,它早就用上了。而后两种则骇人到可怕。 尤其是第三种,要想用活肉粘起身体,先不说排异反应……布紫恐怕根本没有已经死了的异龙的活肉,除非叫蛇之类的异龙自我牺牲。 第二个方法缓和一点,不需要哪个活龙牺牲一下,但就他思考速度之快,真的是推托于异龙的怪异就能完成的吗? “啧……” 就这三个方法,布紫,恐怕是真不能回去了。 他攫紧贴身的子母物质。 哪怕布紫没有出事,恐怕他也要叫载弍冒险逃跑。 “假如……人能多一点,就好了。不过一路上始终没有什么机会……不,也不是!也许……在大荒的机会应该要牢牢抓住的,尽可能地说动更多的齿轮人……”如果哪有的话,凭借梦生的空中水域,死或生号被悬圃奇珍司称为超过悬圃一倍的技术,加上那些没有装载的武器,齿轮人的力量,避开锋芒的话,绝不至于如现在这般好似风暴里随时会倾覆的木筏。 他想。 “只是,现在讲这些也没有意义……不过假如要从现在做起的话,又有哪些人其实是我的朋友?或者说我其实可以算是一部分人群的朋友呢?” 认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只是这时,空中的缆车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他一时失措,脑袋撞到了玻璃般的晶体上。 守卫扶了扶他,说: “别担心,这是岛屿改道了,有自然改道,也有偶尔的人工改道。所以连带着索道也动了动,不过运气确实不好……被我们碰上了。” 在悬圃,改道的事情还没有提前通知的前例。 那时窗外,是悬圃的空中,风雨如晦,水滴飞洒,无边无际的霓虹灯光在空中连绵的摇晃,接着、突然之间、一条黑色的身影掠过了群陆,在遥远的太阳的边上转了一圈,而停在穹顶之上。 “黑长老……” 他听到守卫喃喃说道。 “黑长老龙,经常会外出,它是现在唯一能够在穹顶之上、自由飞翔的异龙。” 守卫继续说。 年轻人的双目则紧紧盯住黑空中的黑影。 很快,缆车降速,笔直滑落,进入二十三岛的车沟。 第二十三岛的外务司还在紧张的全员过荷的状态。顾川来到他们的客房,他的室友们通知他、他们已被外务司通知。 与黑长老龙对话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而黑长老龙,并不出奇,它就是蛇第三个任务所要刺杀的目标。 也是在蛇眼中,一个彻头彻尾背叛了异龙种群的存在。 第十九章 所在的地方 在会面日前,外务司特别提供了一次沐浴服务。 只是外乡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个旅客毫不客气向众人点破了这次沐浴活动的真相: “说是沐浴……呵呵,恐怕是一次全身搜查吧?叫我们脱光衣服,光着身子露在某个地方,然后他们再用某种方式观察我们的身体与检查我们的物品……” 基于某种“友善”的旗帜,外务司直说要搜查全身总归不太友善,但是假托沐浴就变得极为友善了。 只是这群外乡人并非无知之辈,而在这方面更是意外团结。包括顾川在内各自都有秘密,都有东西不想离身,也更清楚凭他们的身份,有的东西一旦离身……未必就一定能再回来。 “检查也倒罢了,但对我来说……水……呵呵,水……你们都是用水沐浴的吗?好多地方都是用水沐浴的,我真不太能理解。”这位旅客用蹩脚的琼丘话称自己的故乡只使用擦拭和香料涂抹以清洁自身,不过它身上的味道不重,还裹着比顾川还厚的布,像个木乃伊,“这点我必须要向这里的大王们说明,我很害怕水……我绝不想碰水!” 这类似木乃伊的旅人给了一个有趣的突破点,那就是传统习俗。 顾川想道。 在他的打听中,众多野人国里也有没有水洗传统的部族。为了维护关系,外务司对这些使者从来不提沐浴的事情。 只是野人国的使者有他们的部族国家作为依仗,远离部族的外乡人们对自己的命运多数心怀坎坷。 但接触之后,他们又意外地发现外务司的阻力很轻,并不强制,他们既允许不沐浴,也允许带着随身物品进去沐浴。似乎他们没有确切地想好他们应该如何处理检查的工作。 这其实并不值得惊讶。因为在旧王朝的历史上,一直没有检查的规矩。不说别的,单论一点——检查的人与觐见的人大多要比异龙脆弱太多。 鳞甲与坚硬的翅膀是天然的防御。哪怕携带了武器,会面的弱势方也绝不会是异龙。 直到了新旧王朝交替,人系推翻异龙登上权力的王座后,便出过几次骇人听闻的刺杀事件。原本国民议会的领袖有两位被刺身亡。死的时候,他们还在各自的家里处理政务。 国民议会便加大了对自身的保护力度。但这种保护又该应用在何处呢?假如应用在有影响力的人的身上,譬如习俗不同的野人国使者,譬如王国内部各地区的地方统治者,毫无意外,会被视之为一种莫大的羞辱。 而从国民议会利益的角度出发,这种保护同样会干扰议员们的正常生活,包括正常的政治动作,譬如公开演说,譬如地方巡回。这对于一个新上台的政权,一个从广阔人系中发生的初期政权来说,是极度不利的。 对于地球来说,更倾向于加强警卫,资源更充裕,就是实行高度戒严,来保护关键人物。 只是这个世界……存在奇异物质。有些奇异物质,可能是昨天才从某个地方发现的一小块,除了亲自实验的发现者,哪怕像落日城那样建立一个完整的运输体系,短时间内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奇异物质的效果。 于是,在这个世界里,搜身好用,自身强大也好用,而警卫和戒严都非常不好用。只因为刺杀的工具并不局限于容易阻止的刀片或容易发现的枪械,可能只有石粒大小,却能远遁千里,无形无相,然后一击致命。 而要是藏匿起来,最好用的一类奇物,都不需要放在身体的外侧。 这个意思,不是藏在嘴中,也不是指甲,更不是其他隐私的地方。 而是像初云那样……融入身中,无迹可求。 “因此,蛇讲得没有错,我的机会确实非常大……以蛇提供的武器的话,只要能见上面,就有几率一击必杀……假如我真要执行蛇的计划,那我现在就该考虑如何逃跑……” 他躺在床上,抬起自己的左手,那片长进肉里的虹彩鳞片,在黑暗中发着微弱的荧光。他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自言自语: “假如、我要执行的话。” 顾川没有去沐浴,大多人都没有去,也没有像谈话时那样被取消资格。 窗上,雨还在下,而那道黑色的龙影还在穹顶之上徘徊。外面的雨水绵绵不止,地里的水声就潺潺不绝。霓虹在雨水中依旧明亮。因为生在永恒的黑空,那么有光明的地方就是不夜。 他们拜访过的普通学校在地表,离外务司不远。入睡的外乡人们远远地能够听到那群年轻人们传来的欢呼雀跃的声音。他们正在无边的晶管下一起唱歌跳舞,纪念一个有意义的时候。 那是这个第二十三岛的普通学校第一次迎来的大毕业季,对于悬圃也有纪念意义。不过在广阔的悬圃全境,不是第一次,因此无缘入载悬圃的史册。 院长天凇没有直接参与这场盛会,反倒在屋顶淋雨,远眺远处的太阳。 太阳的周遭,黑长老龙正在向它飞来。 黑长老龙的翅膀没有粗大的羽毛,只有细细的绒,那是类似蝙蝠的被柔软而坚韧的皮膜所包裹的翼手翅。 在异龙的种群中,形态的差异多得令人咋舌,譬如长脚与不长脚,前肢粗壮或者后肢粗壮,有尖牙或者没有尖牙,有翅膀或者没有翅膀,这种种变化使得异龙的种群中诞生了血统的谱系。而在血统的谱系中,除却历史与先祖,还有一种附带的、专注于观察身体表相的相学。 在这门相学中,有翼与无翼没有高低之分,没有就是无相罢了,不增分也不减分。但有翼之中按高低却可以分为三类。 被认定为最好的的翅相非常特别,叫做明翼。它有点像昆虫,是半透明的,往往极轻、极薄,飞入空中,常能折射天光,纷呈五彩,绚烂异常。在异龙的种群中上千代往往不过上百只,有史可载的上一只是被处死的幼年君主龙天青。 而大众的翅相,便类似于鸟,是羽翼,覆有硬质的羽毛羽片,羽毛羽片的颜色形状大小不同,异龙的羽翅也就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至于类似蝙蝠的皮翼,被称为败相……也就是在异龙的主流审美与崇拜中,最难看、最丑陋的身体部位。 主要的败相一共有八种。 身体粗肥、翼手皮翼,尾巴短小盘蜷、双角不对称、双目浑浊黑暗、体色不纯且杂乱、心口同声以及走路飞行的姿态东倒西歪。 而黑长老龙……非常特别的,仿佛是如今的上天在嘲笑整个异龙种群的审美一样,集中了所有的败相。至于出现频率……用活得最久的长老龙天垂的说法,便是上千代才有幸诞生了这么一只集齐八败的奇行种,让它们开开眼界。 天凇昂首,心思复杂。 黑长老龙径直落在它的身边,同立于学校的石头的拱顶之上,与它一起遥望地上舞台的光焰。它的身躯几乎全然藏于黑暗的空中,底下的教师借着晶管光,隔着窗偶然望见顶上的身影,身体一颤,见到它摇了摇头,便识趣地沉默不语。 悬圃的光影落在它们的眼中,淅淅沥沥的雨淋在它们的身上。 它小声说道: “在这里生活得还好吗?你说你想远离权力,这里应该会很闲适。” 所谓心口同声的败相,即是无法控制自己在说心灵语的同时嘴巴不出声。也包含嘴巴出声的同时,脑海也会发出同样含义的心灵语。 在异龙的交流中,非常嫌弃心口同声,就好像同时在听两个人用不同的语调在说一样的话,偏偏还有点时间差……因为传达的速度是不一样的。这便是又吵又闹,哪怕在说不同的话,也比说同样的话好点。 因此,黑长老龙的说话声向来不大。 “还好。” 天凇说: “他们都当我是中间犹豫的温和派,没有人多怀疑我。我在这里也乐得与他们多交流。” 当时,黑长老龙摇了摇头: “不交流是不好的,只会限制自己所能见到的世界。天衡就是这样刚愎自用,自成为长老后,再也不信任何新的东西。不再接纳新事物的灵魂,那便是老了,要……死了。” “我不敢议论长老龙。” 天凇摇了摇头。 “可是你以前不就敢议论我吗?哪怕那时你是大公,而我与天衡、与天垂等都是长老。” 黑长老龙笑道。 天凇说: “现在也不敢了。” 接着,人类世界的两条异龙皆不再言语,只远眺悬圃无边灯光、索缆、人群、歌舞、山与河。 刚升起的白日始终在遥远的东方,雨水在地面上不停地积起。 随后,巨龙振翅,飞入青冥。 雨渐渐停了,只留下一地下的积水,第二十三岛的居民都在排水。外务司的车沟不及时便排尽污流,缆车也专门清洗了下。守卫与外乡人一个个上车。一个个缆车在绳索上飞起,通过出门荡入空中。 空中还有水雾,附在晶体的表面。 女官和一守卫坐在顾川和另一外乡人的对面。 她笑道: “这次是到第七区。第七区非常繁华,一定能让客人您大开眼界。但您千万不要乱跑,请千万按照我们的路线行事。事后会有许多有趣的活动的。” 说是不要乱跑,其实也不可能乱跑。 这次不止是外务司的常备守卫,也有悬圃军队列阵出席。 少年人侧望远方行将抵达的陆地。第七区,也就是第七岛,区域广阔,承居民甚多,所有的里外建筑上都挂满晶管,姹紫嫣红。 等到重力流转,缆车落地,所有外乡人出列,便眼见一片候车的军人。 外务司不知是什么高位的老人与军人的统领在交谈。而他们便在小规模军的带领下,走进了第七区的内部。 内部交通不靠步行,靠的是一种类似于矿车的轨道车辆,没有动力,靠的是漂浮陆地随位置不停变幻的重力来推动,因此核心不在车,而在轨道设计。 还在异龙王朝时期的悬圃就在大型岛屿的环形隧道中铺设了足够多的轨道。车上有并排的座位。 顾川对此不以为奇,他摸了摸左手,然后又摸了摸。结果他听到他身边像是木乃伊的外乡人惊叹地自言自语道: “在来之前,我还在想异龙是怎么失败的……现在看来,异龙早就只能制霸陆地表面了,以为自己还统治地上地下的一切罢了……” 少年人一惊,被这人提醒到了。 狭窄又错综复杂的地下轨道……是天生的不败的地理优势,除非直接暴力摧毁整片悬浮陆地。否则……哪怕是放烟放火,在这么大的地下建筑中,也总有透气或防烟的地方。 漂浮着的陆地太大了。 他和这木乃伊似的家伙聊了聊: “你怎么这么关注这点?”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怎的,这就想到了这可以用来防治地表的异龙?” 轮子与车轨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附在洞壁上的晶管的亮光与发光的石头连绵不绝。 木乃伊的旅人一路走来,虽然始终在太阳底下的世界,但也是见多识广。他明白过来,也不吝啬,先反问道: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住地下吧?” “是的,我住在地表,嗯,还在水边。” “水边,我不喜欢水……我原住在地下。我们那边太阳很烈,地表太热太热了,必须住在地下。但是地表还颇有一些食肉的猛兽,知道地下颇有些,呵呵,食物在。它们就时常会袭击洞穴,或者挖开岩石沙土……” 他们这一族群,便要与地上的猛兽斗智斗勇。 所以,这木乃伊的旅客对地下的布置非常敏感。它认为悬圃人系在这里定曾发生过数不清的战术安排。 “说实话,要不是这群人不许,我真想摸摸这些轨道,看悬圃的人是怎么设计的……真好啊……” 他趴在车栏边缘,看得异常仔细。 不消片刻,他们便已抵达了等候厅。等候厅极近地表,修有楼梯。 他们在这里等了片刻,顶盖的石门打开,只见外务司的老人从楼梯上一步步往下走来。他说: “上去吧,黑长老龙正在等候与各位客人的谈话。” 悬圃着黑甲的军人走在两边与前后,被夹在中间的外乡人一个个迈上楼梯,来到顶上的时候,天空照旧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太阳与晶管以外的光。 黑长老龙趴在大石台之上,望见来人,抬起头来,露出自己并不对称的双角。 还有角上,头顶,天外,一轮暗淡的太阳。 第二十章 取悦 一只角长,另一只角短,是异龙种群中视之为败相的丑陋体态之一,这与地球人类的审美之中,视双脚不齐、牙齿咬合不齐等为一种丑陋畸形的体态相似。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黑长老龙曾认为地区的差异会使得这种美丑的观念无法通行。但在漫长的岁月中,它很快发现来自遥远世界的人系的目光同样会集中在它的角与翅膀上,这表明三色视觉动物对活体的关注点都非常一致。 它活了很久了,这种事情也已司空见惯……至于现在,它所提炼出来的只有一个问题—— 审美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起源的呢? 闭上双眼的黑长老龙漫不经心地想起自己从前的动作。那时,它独自在一块寥无人烟的陆地上用长在翅膀上的翼手在岩石上刻下了许多让自己真正不解的疑惑。 好一会儿,它再度睁开自己浑浊的双眼,在心灵的世界与物理的世界同时说出它的话语: “欢迎来到悬圃,来自远方的客人。” 第七岛被穹盖覆盖。 众人行礼。 黑长老龙没有立刻说话,它的目光审视了眼前的每一个人。所有的人他都通过外务司的介绍看过,理论上其中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家伙。不过它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顾川混在人群之间,感受到了黑长老龙的注视。 他明确地认识到他已经被发现了。 蛇没有识破他,但是关注到了他身上的异端。 天衡光是看读心微弱的痕迹,就察觉到了异样,这可能因为天衡存在过的岁月非常漫长的缘故。 天凇则是当面观察了会儿,就识破了他,像长老龙一样释放了“善意”。 天和与遮望的识破还算不上彻底的识破,比较特殊,他们可能依靠的是他们对人系或异龙的生理研究。 黑长老龙可能不如天衡,但绝不可能逊色于天凇,可能还没有完全确认,但绝对已经得知了—— “我不是与‘异龙’毫无关系的‘人’。” 外乡人们压抑了他们自己的目光。假设抬头,便是瞥了瞥黑长老龙的翅膀。那长在翅膀上的爪子叫人生畏。 恐怕外务司没有强制推行检查,便是因为对于黑长老龙而言,外务司的检查并非是必要的。 “诸位宾客来到悬圃的时间长短不一,但大多应该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印象,我很好奇,你们现在对悬圃的感受如何?” 黑长老说。 外乡人们没有争着说话,而是面面相觑,不知谁该先作答。 最后,木乃伊似的异乡人眼见四下无人,率先说话了: “温度很好,空气也很好,生活在这里,会感觉很适宜。” “温度,空气……” 如果是纯黑或者纯灰,有规则的条纹斑点,那都会被视为美观,只是不同层次的美观。但体毛主黑而不纯,掺灰而杂,便被视之为丑陋的败相。 丑龙发出一阵笑声,目光转移,远眺他方,在这里所能见到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陆地,依旧是远处的高山、云墙,看不到任何的尽头。 它说: “只是环境吗?环境不是一个好的要素。你们走过那么多土地,应该知道环境随时都会变化。原本悬圃还在下面的时候,它还是比较热的,不过往上升了就变冷了,再往上升就会变得更冷,冷到现在的我们不能露天而站。我见到人们看到某个人的心随时会变,就会称之为不好的东西。那时,随时会变化的环境,冷热交替,晴雨流转,会是关键的吗?难道好的地方,是看一种随时会变化的东西的吗?不深入,不深入……” 又有旅客答道: “悬圃的环境好,但风俗人民更好。我过来所见,路上的人民安居乐业。到了悬圃,就更不思议,居然放眼望去,都是有礼仪的人。在外务司的招待下,我们还听了一次了不起的剧场表演,居然是年轻的学生们表演的,居然悬圃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绝活绝艺,那更是了不起啦!” 外务司老人的眼皮子动了动。他站在军队的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黑长老的举动。 “哦?”黑长老转过目光,“你的感知倒很好,悬圃的这些变化叫我也感到吃惊。要知道,在一千周前,悬圃还不是如今这样。当时,陆地的上空,盘旋着许多如我这般的异龙……你们是否听过了那段关于人龙合居的异龙王朝的历史?” 黑长老在这时候提起过去,叫所有的人,不论旅人还是悬圃的官员,都感到了危险。 旅人们一时不敢对话。 顾川混在里面,保持沉默。他不需要表现,事实上,现在这个距离,已经到了蛇给的武器可以作用的距离了。 胆子大的说: “听过,我听闻大家都说那段混乱的时期已经结束了。” “结束,确实已经结束了,所有的乱象在很久前就已经平定了。” 直到黑长老龙说到这里的时候,年轻人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什么叫做乱象都已经平定了? 黑长老龙继续说道: “不过你们是第一次见到我这类的生物吗?还是以前已经见过了?在悬圃,或者琼丘的其他的地方,你们见过像这样的我吗?” 陆陆续续有人答: “见过一些,见过不少。” 还有人开始描绘起它们的样子了。 尽管那可能不是黑长老龙的同类……而是其他的、已经完全异化了的某种东西。 丢失了原本赖之为荣辱与礼仪的权力和地位,逐渐退化为没有文明的野兽的异龙。 或者通过事后的投降,献出自己的身体,成为战舰的个体。 黑长老噙着可怕的笑容,好像为旅客们所描绘的它的同族的处境感到一屑不顾。 “这倒不错。那,现在,我想问的是,你们在来的路上,应该见过许多的聚在一起的部族吧?我的意思是不像是我,也不可能像人,而是单纯的在陆地上、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上有许多个体组成的聚落。” 声音同时响在现实与心理之中。 “是的。” “有一点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黑长老龙说,“不过自我登上旧王朝的君主,在退位后成为长老,我就不再被允许离开悬圃,这是我在先祖的石碑下立下的誓言。所以我对更远处的生物聚落,知道的应该比你们要少。因此,我一直想问问外乡人,见过很多的外乡人,你们有见过,嗯,就像……过去的我们那样,由两个或更多个大相径庭的物种,所组成的聚落吗?” 人们目目相觑。 悬圃的情况已算是异端。他们所知道的绝大多数聚落,别说文明的聚落,哪怕动物们的聚落,也不可能是由两种或更多种的动物组成的。 黑长老龙笑了。 “这倒不一定哦。” 它抬起身来,人们便看到了它又短又蜷的尾巴,对于来自如日中天地方的人,可以辨认出这种尾巴像极了“彘”的。 “你们观察过地里的蚂蚁吗?” 大多人摇了摇头。 悬圃的地里有物种丰富的虫子。其中,有一种存在‘繁殖母体’和‘不繁殖的纯粹工作体’之分的社会结构高度分化的群居小虫,大约可以翻译为地球上的蚂蚁。 本身这些并非是专有名词,只是指代某一类动物。在蚂蚁上加个形容词,变成白蚁,便是指代与某一类动物很像的另一类动物。在地球上,具有类似高度分化的社会结构的物种不少,在悬圃,这类似地球的环境,也颇存在一些。 “我在无聊的时候,会观察蚂蚁。”黑长老龙开始讲解蚂蚁的一些特性,这倒是许多人理解的,杀死某个族群的母体,这个族群便会衰败,“这种族群在悬圃的地下曾经一度猖獗,形成祸患,为了替人系扫除这些地里的蚂蚁,当时的异龙王朝煞费苦心。” 很少有人听说过这一段历史。 这段历史离现代大概差别了一千代以上,发生在黑长老龙的幼年时期。对于人系而言,便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要在后面加上一连串的爷爷。 悬圃的官员们对着讲故事的环节也感兴趣,它们站在石洞里,远远旁听,收集对话资料。 “这些物种虽小,其实、非常麻烦。工蚁源源不绝,而蚁后却安然地享受工蚁带来的物资,不停地产下更多的工蚁,会爬到龙与人的身上,爬到你的洞窟里,哪怕涂满了料子,也不济于事。” 那时的黑长老龙在族群内是受到排挤的,尽管它不喜欢独处,但它只能独处。 动物的秉性之一,就是通过它们看到的、闻到的表象去判断一个东西的价值。 “不过有趣的是,在我的观察中,我很快发现蚂蚁也分为许多不同的种类。我们最常见的那种蚂蚁,我叫做为黑蚁,它们就像黑色的大群。而另一种蚂蚁叫做穴蚁,这种穴蚁非常奇特,这种穴蚁的工蚁比例很低,蚁后比起黑蚁稍多一点,并且穴蚁蚁后,与黑蚁工蚁很像,可能是外表,也可能是……气味?”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道: “他们会爬进前种黑蚁的洞穴……就会直接找到黑蚁的蚁后,爬到它的背上……然后,砍掉它的脑袋!接着在这蚁后的位置上,平静如常地产下自己的卵,比我所见过的一切篡位者做得都要更出色得多。” 旅人们目目相觑,被他的故事震慑到了。 “有趣吧?接下来,黑蚁工蚁就会照顾穴蚁蚁后的孩子……工蚁不能繁殖,迟早会死光。到时候穴蚁就会霸占黑蚁的蚁穴,篡夺了其全部的成果。这样一看,穴蚁的优势大到没边没际……但、很奇怪的是……” 黑长老龙一边说,一边爪子伸入了岩石的内部,找准了某种缝隙,而猛地一拉。 它摊开那长在翅膀上的爪子,爪子上呈现出一只小小的黑色蚂蚁来。 “黑蚁始终在地中占了绝大的优势,在各种各样的蚁群中占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份额……相反,穴蚁却只能占据到百分之五左右的生存空间。好像,在这个比例上,这两种生物达成了某种平衡。有某种力量使得穴蚁继续增多,它们反而会消失得更快,事实也是如此。” 异龙利用心灵语介入了这一纷争。最高妙的心灵语的使用者,在一对一的情况下,甚至能进犯蚂蚁那点贫瘠狭窄的思考王国,好似一个巨人挤进一间三平米不到的地下室。 蚂蚁的思考王国深度几乎是直接从感知深度开始的。当时,穴蚁蚁后被催眠放松警惕,在异龙与人类人工营造的环境中,大量产子。 人类负责杀死穴蚁工蚁,而放出穴蚁蚁后,这些蚁后就像是人类放出的杀手一样,精确无误地大量侵占了黑蚁洞穴,然后穴蚁在那一代的黑蚁工蚁死绝后,也开始大量消失。 这场席卷琼丘的蚁灾便消解了。 黑长老龙也就立下了它的第一个大功劳。 “反过来,若是把穴蚁灭绝了,黑蚁倒不太受损伤,非常稳定地持续。只是奇怪的是,照样会出现其他的投机取巧的蚁群……与黑蚁持续地斗争,黑蚁总归是不能永远安定的。” 集齐了丑陋败相的异龙说: “这就是地底的,由数种蚂蚁所聚成的族群部落中,其中的、一场战争。” 这种案例,旅人们倒也知道一些,比如会把蛋产到别的类似的动物的窝里的小兽,或者缠在一起的两种树。 只是他们的例子叫黑长老龙大为失望。 “这些都太平庸了,太平庸了……有没有更高深莫测的,有文明的族群参与的!” 它抬起了头。 顾川一紧张,果不其然,黑长老龙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身上。 “比如你,我听外务司的人讲,你自称从幽冥那边过来的吧?” 外务司的人翻出他们的记录,旅人们让出一条道路。少年人便全身暴露在黑长老龙的目光之下。 他镇定地往前走了两三步,同时,望向了那双浑浊的黑眼睛: “是的。” 黑长老龙说: “云墙后的幽冥是神秘的地方。悬圃曾有许多人冒险前往幽冥,但要么没有回来,回来的却说那边一片灰暗,只能摸到东西,是被太阳抛弃了的土地。幽冥那边我一直很好奇,那边有没有类似的案例呢?” 年轻人斟酌了下,说: “我倒是见过一种,由三种动物……虫子,巨大的生物体,以及,和在座各位相似的两条腿两只手的人系所组成的复杂的系统,但不知道能不能算了。” 那是属于梦生水母,会出油的虫豸……和无趾人三者的短暂的漂浮的社会。 他对此还记忆犹新。 第二十一章 揭发 悬圃的恶劣天气主要有两种。一是大雨,二是大风。 前端日子是大雨,这段时间,则开始刮起了大风。 原本以为细微的风,在陆地之间穿梭时忽然积攒了力量一样呼呼大起,带着陆地漂浮的尘土岩屑,一路向空,穿入穹顶之下,发出切切的长吟。空中的悬索在原地一阵震荡,缆车左右摆动。 当时,顾川大致描述了脉络,隐去了他们在水母体内扮演的角色,只道是偶然遇见;也改掉了幽冥的大背景,不说是空中,只道是一片水中的水中生物。 “算得上有趣,但仍然不是个好例子。” 黑长老评价道: “因为现象所发生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按照你的推测来看,那只发生在偶然旅途的一瞬间,在全部的迁徙的过程中……只占有人生少许的时间。这也就罢了……只要参与到人生必要的一部分,那或许也能达成某种稳定的状态……可惜的是,连猜想中的现象存在过的总长度,也十分短暂。” “短暂……”顾川说,“但究其起源,可能也有数代,可能有十数代的时间了。” “这……还不够短吗?” 黑长老龙摇了摇头,笑着问道: “来自四面八方的旅客们,你们既然感受到了各地不同人文风俗的存在,那么试想一下通过形成一种风俗,一种不太重要的集体习惯,需要多少的时间?一代还是两代?” “这……” 外来客们对黑长老的着眼点感到迷惑。黑长老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光从表面看,似与王国内外政治形势没有多大关联。可它所追寻的多种生物合居之聚落的形式,以及它所举的两种蚂蚁的例子,又叫细心的旅人不禁联想如今悬圃旧时两者混居与如今人系驱逐异龙的大局。 在外行走的人,大多遇过风险,不是单纯的人。 有的外来客在担心悬圃的乱象未消,害怕自己说错什么话。而另一些外来客想要说话,但连人文风俗的意思还没搞懂。要知道,风俗其实是个高度抽象的上流的名词。 而又搞懂的又想要讨好悬圃政权的外来客们也颇有些难以搭话。 好在所有人都看得出黑长老龙的心情似是不错,便有几个外来客鼓起勇气猜了猜,其中有说对的。 黑长老龙就说: “不错,差不多就在四代至于六代左右,祖父的时期所形成的某种礼节,传递到父亲的时期,足以扩散开来,与其他同辈之人相互告知,等到了传递给孩子的时期,如果它具有竞争力,并且还存在的话,差不多就接近于某种风俗了。” 这时,悬圃所使用的时间计数法一代人两代人的“代”反倒展现了奇特的魅力,比常规的计数时间更具准确性。 对时间衡量方法一直很关注的少年人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一言不发,默默藏入人群。 猜中的外来客紧了紧自己的衣服,站在大风中说: “可是,议员,您是如何确知这点呢?” 风吹在黑长老龙的身上。 这恐怖的巨物毫无摆动,稍以扇翅,便打断风势。同时,它吃吃地笑了: “记录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记下,并比对前后的结果不就好了吗?” 这个不可思议的答案让少年人重抬起头。因为这个方法对于常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常人只能活两到三代,哪里能计数呢? ——但不对,黑长老龙说得一点没错……因为它是长老龙。 按照一路上的人的供述,长老龙都是活过超过一千代的存在。 依据悬圃的定义,一代是从出生到繁殖下一代的时间,那么与地球换算便是大约二十年,也就是说长老龙们可能大多活过了两万年。 “如果我仔细考量这点的话……” 用地球的发展史来说,两万年前,连极古老的夏朝都还未出现,还处于晚期智人与旧石器时代末期。假设存在一个生灵,能活两万年的话……那么见证悬圃人类的历史变迁,并将之全部记录确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对于人类,是一段恐怖的历史长河,足以见证古早的智人从旧石器时代迈入新石器时代,再到文明开花结果,霓虹的灯彩挂满过去抚养万物的土地。 但对于琼丘的长老龙,只不过是……人生的走马观花。 如今,数万年的永世王朝已然覆灭,选择帮助人系的最后的长老龙肥重的身躯全然趴在岩石之上,漫不经心地讲起一段太过古老的往事: “现代的悬圃人类,是我记录的第一千二百一十六代到第一千二百二十代人。在这么巨大的历史中,你们知道其中出现了多少的变化吗?” 没有外来客能回答。 有的外来客甚至连想象一下这个数字的大小的抽象思维都没有。在他们的思维中,一万代以前的他们的先祖,和现在的他们应该也并无不同。 黑长老龙知道这批外来客属于匮乏的外来客,没有多少学识了。周遭的悬圃官僚对此生出兴趣,插入对话,说他们也想听听古代的故事。 黑长老龙便平静地说道: “大概是一千两百三十代以前,我诞生了记录每一代人系的念头。” 这个念头的诞生,算得上是一次巧合。 在那时的异龙王朝,王朝与爵位的概念没有明晰,长老与君主以近似于原始部族的“巫师”和动物群的“头狼”这样的形式存在。那时的黑长老龙作为异龙之列,纵然再被排斥,也有许多人系服侍。最初服侍他的人系死后,便换成这批人系的子孙。 那时的黑长老龙便发觉了一点端倪。 与其他只关心异龙自己的龙不同,这头浑身败相的丑龙对所有生物施以同样审视的目光。 它浑浊的眼睛扫过这群官僚,平淡无奇地说道: “说来你们现在也在打磨石头,不过用的是钢铁的工具。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想起来,你们的祖先最开始用的打磨石头是摔击法,就是把选择好的石料放在地上,然后用另一块石头摔击这一块石头,从而打下自己想要的石片。我很怀念这种方法……因为最早为我刮去身上坏死鳞片的正是这种方法。” “但后来的人换了一种石器打磨的方法,我称之为间接打击法,是在石料上放置骨头,然后手持一块石头,锤击骨头,再叫骨头下的石料落下石片来。” 这些石片在当时,在当时的悬圃人会用于砍砸与刮削,做成各种各样形状的类似斧头的东西。 “这种变化,彻底扩散到琼丘全境人系的时间……大约是四代,最多的时期,间接打击法大概占据了四分之一的手法份额罢?” 它说。 “非常快,是不是?但淘汰得也很快。不过有一个方法,倒活得很长,那方法现在,你们叫作磨制法。只用了六代的时间,新兴磨制法,就彻底占领了悬圃所有石器……现在你们的说法是‘生产’,那不错,那就是成为石器生产的必备环节。而它的消失花了三百代以上,是非常漫长的。” 旅人们窃窃地讨论起来,已经有人听不太懂黑长老龙的话了。 周遭悬圃的官僚纸笔记得很快,悬圃已有历史学,也有历史学家,还有石器收藏家,长老龙主动讲出记述的历史,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份了不起的情报。 黑长老龙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但是很早以前的悬圃人系的肤色是偏黑的,还长毛,不过现在你们看到的彼此却是白肤色的,也不长太多的毛……呵呵,你们不妨猜猜这个时间尺度会是多少呢?” 没有人能回答。 悬圃官僚的面色不是很好看。 见状的外来客便觉得这种事情他们不该听。在他们的旅行途中,或者他们自己就是不愿意向外人讲述这种难听的历史的人。 “难听”的判断起源于“审美”。 有些没察觉的外来客又随口猜了猜。这次要么数字太大,要么数字太小,没人猜中。 黑长老龙俯视众人,说道: “五百代,花了五百代以上,然后至今……只有细微的变化。” 随后,它的目光重新回到顾川的身上。 藏入人群的年轻人再抬头时,便正对那双浑浊的眼睛。龙说: “所以我说,太短了,至少维持一百代,才能算是‘稳定’的形式。” 宏大的历史在眼前的异龙的脑中,化为学习的材料。 它所知道的变迁发展,在它脑海中形成的知识的脉络,或者已经超出了依仗地球历史的年轻人。 年轻人不强搭话,只低头敷衍道: “是,长老,是我考虑少了。” 闻言的黑长老龙一时意兴阑珊。它已意识到,尽管这群人走过的地方可能比它还多,但对世界的观察却并无多少出色的地方。 那现在的话题就可以结束了。它说: “时间还有一些,可以聊聊你们在琼丘旅行,或者到达琼丘之前的见闻,我对此也很感兴趣,希望各位外来的宾客,不吝分享。” 直到这里,外来客们心神平定。 因为这些是外务司问过的内容,和他们互相交流。至于外务司说一些人身体不适,不能参见黑长老龙,在大多外来客的脑中,正是因为他们说的话里可能有触怒这头异龙的地方。 几个人放心大胆地说了起来。 更多人见黑长老龙作旁听状,也交相发言,结果就形成了抢话、插话的形势。有的人在前,围在异龙身边,等这异龙发言。有的人在后,见前面的人在说话,便按平时习惯两三作团,小声讨论前面的人的话。 风声呼啸,带来尘土。人声混在风声里,变成世界的底音,好似从集体军训环节突然到了自由活动的环节,一时间人野喧闹。石建筑内外官僚见这景象,心里暗骂这群外来客和野人国一般粗鄙,但他们表面上一言不发,也没去整理秩序强求安静,而是在等黑长老龙的想法。 他们深知黑长老龙处理信息的能力比他们强。 那时,黑长老龙没有发言,只是一边听,一边缓缓转移目光。 这是一片空地,没有多少位置,是黑长老龙在第七岛的活动场所,周遭倒是围了一些石头建筑。 布紫那边主岩石,这边土壤不少,起风的时候是颇有些霓虹拦不住的昏黑的。 顾川同那木乃伊在一边,站在一块岩石边上。 木乃伊人问: “你是经过了布紫,是吧?” 顾川的手藏在袖子中,他心不在焉地答: “是。” “那你有见过我的同伴吗?” “同伴,长什么样的?” 木乃伊人比了比一个榴莲的样子,顾川心领神会了: “我见过一个相似的,唔,它是叫木须吗?” “是的……” 只是木乃伊人刚刚说了一半,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他越过身前胖衣服的年轻人,看到长老龙的目光正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心里一凛,在顾川的不解中,侧了侧身,往一边让开,便知道长老龙的目光是落在谁的身上了。 顾川侧望,便也知道了。 他转过身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前方的人群里,听到长老龙的声音又是同时响在两个世界: “你是从幽冥那块儿来的。云墙的位置,我记得是在布紫的最北端。”长老龙说,“布紫是一块落后的地方,你对外务司的人说你是在刚进入布紫与你的同伴失散了,琼丘应是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了。” “这倒没有……在我眼中,琼丘仍然是很美的。” 年轻人说。 他说的时候,略微通过龙心角感应了下周围的情绪。大多的外来客对他们的对话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 有情绪波动的在稍微有些遥远的地方。他侧目看向了官僚所在的位置。不知为何,在黑长老龙提起布紫时,他们似乎有些紧张。而在顾川讲起很美的时候,他们又有些放心了。 这个异象,让顾川更加笃定心中升起的某个想法。 黑长老龙就继续问: “那你在布紫遇上了哪些事情,能给我说说吗?” 等到这一步,众人以为是平常对话,重新嘈杂起来。 少年人更接近黑长老龙了,他袖子里自己的左手已握成紧紧一个拳。在这个距离上,他随时可以发起暗杀。 蛇给的武器正是一件可以融入身体的武器。那是一小截锐利的金属,可以融入骨头。原本是悬圃的军队用来处决银长老龙天衡的奇物,只是天衡断尾后,居然身体能动,尾巴也能动,两者一起逃逸,便将遗留在尾巴上的那件奇物带走了。 在蛇说出刺杀目标并给予武器后,顾川又表达了自己可能做不到的情形。 “呵呵,其实这点,你不必太担心。” 当时,蛇说: “假如,一个敌对的部落,一个敌对的商人,他们有一个背叛者,准备投靠你,支持你的行为,替你打倒你的敌人。但打倒敌人后,你又出现了新的敌人,这个敌人和这个背叛者没有关系,你会重用这个背叛者吗?” 这个问题,顾川很难回答。 他这一世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场景,而梦里的上一世,他连手下都没有过,是自己当手下的,自然也不会有类似的经历。 蛇说: “不会,人们喜欢背叛,只喜欢背叛的行为,但叛徒永远不受欢迎。叛徒比公开的敌人更不受待见。背叛过的人,就能背叛第二次,因为利益而出卖同伴的人,没有任何人能相信他就一定能坚守第二个阵营……除非他自己去做最高的领袖!但哪怕这样,他也可能出卖自己的手下。哪怕是长老龙,也一样。” 它所在的阵营,确实在一场旷世持久的大战中胜利了。 但问题在于它终究是异龙,并是异龙的长老,而不是人系。 “据我所知,”蛇继续笑吟吟地说道,“它在底层的名望不错,这是因为人们仍然崇拜我们…但在人类统治的官僚系统中,它的异类就注定它不会有太多朋友。因此,你是有绝大的机会的,不过……还是要找准时机。” 过去种种想法抑制不住地在少年人的脑中盘桓。蛇、天凇、女官、黑长老龙等芸芸众生的话语,在他的回忆中纷纷浮现。 黑长老龙见状,低下脑袋,与少年人等平视之。 硕大的头颅,像是一堵拐弯的巨墙,立在小的人的身前。 “你很犹豫?你的面色在发白。” 它说。 “确实。” 他感到异常沉重。 “怎么了?是见到什么事情了吗?你对琼丘的印象其实不好?” 黑长老龙的声音很小。但外侧的官僚也意识到了什么,而转过了头。少年人就站在异龙的面前说: “混乱……我对琼丘的印象其实是混乱。我在布紫的时候,见到了不少异龙。这些异龙和人混在一起,把我抓了起来。” 恐怖的巨龙抬起了头颅,目光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它的声音沉到了极点: “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少年人再无犹豫,头脑清醒到了极点,他说: “我想问的是,布紫是不是在打仗?” 第二十二章 往日今来 大风扬起尘土,霓虹的人间从雨时的朦胧黑暗变成了风沙里的昏黄浑浊。又小又冷的太阳在风沙中迫近穹顶的边缘。 少年人问后,四野无声。人系的军队立在原地不动,悬圃的上级官僚面色难看。 而龙随之抬头,呼了一声: “湛露女士在吗?过来见我。” 被喊到的是原本坐在石头建筑里临窗而望的一个女人。被喊到的瞬间,顾川看到她的面色铁青,两股战战。她从窗户边上走开,出门往这边走来的过程中,顾川看到她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年轻人对此无动于衷,只平淡地看她。 而她已经走到了龙的面前,双手负在身后,不知不觉地在抽动。 她的头发是梳起来的,里面插了六根细长的晶管。晶管发着六种颜色霓虹的光彩,将她、她厚重层叠的衣服与拖到地上的裙摆照得五光十色,是这时代的一种流行。 湛露女士的面色严峻得像一块石头。但她强笑了几声说: “在的……长老。” “长老是过去的词,现在你该叫我议长。不知情的人说说无妨,你既知情,就不该叫错。”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 国民议会存在多个议长,黑长老龙是其中之一。 湛露女士便低头,声音打了个哆嗦: “是,议长。” “好了,这不重要。”黑长老龙俯身于石山之上,凝视和它的手指头差不多大的人,继续说道,“这位旅客在问我布紫有没有在打仗,他说他曾被异龙与布紫当地人民混合的军队抓捕进牢房过……我就问问你,布紫现在出了什么事情?你们不是在大会上说,布紫的叛乱已经全面结束了吗?” 湛露女士抿嘴低头,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黑长老龙和湛露女士讲到这里,周遭原本一无所知的外来客顿时恍然,明白过来他们居然在无意间撞破悬圃内部矛盾,至于原本外务司的提前核查与迷惑的个别淘汰顿时也变得清晰无比。 只因能够在会面中直接接触黑长老龙的旅人们的路途见闻,极可能是黑长老龙原来不知道,甚至很关键,但官僚体系并不想让黑长老龙知道的内容。 当即外务司的老人就领着外务司官僚起身,准备带这些外来客离开。心思敏锐的外来客对这行为只有欣喜之情,想着赶紧离开这揭穿的片场。 只是他们没走几步,黑长老龙便侧首,扇了扇翅膀。狂风在翅下涌起,与天上自然的大风撞在一块,叫外来客们差点没能站稳。 外务司老人连忙回首,便听到黑长老龙说: “交流还在正常举行,你们不必着急把客人们带走。边境发生的事情,人人都可以知道,我可以知道,客人们也可以知道,只是寻常,不该是秘闻。” “这……” 外务司的老人不敢反驳,只敢轻声左右,和随行官员们撤出中央平地。 黑长老龙的脑袋便又转回去。两只比人身大的眼睛俯瞰人的时候,人就好像站在一片大湖的边缘。 “湛露……” 黑长老龙话音未落,湛露女士便连忙抬起头来。这时她的脸上已无阴翳,她已摆脱猝不及防的惊恐,变得文明、和气、平静而乖巧: “议长,布紫的事情还有一些细节、不甚重要的局部的人们的不理解没有结束,我们的军队正在积极处理,事情很快就能妥善完结。” “是吗?” “是的。” 说完,湛露女士还侧目,瞥了一眼顾川。 她的目光高高在上,像是父母在责备小孩的恶作剧。年轻人只无关自己地收了收肩,在逐渐盛起的风中自个儿不动摇。 霓虹落在纯黑的体肤上,犹如沉入了深渊。 黑长老龙说: “可既然没有结束,为什么我不清楚布紫的情况?” 湛露女士矜持地笑了笑,她的一只手负在身后,顾川看到那只手分离在抖。她说: “可能是这样的,议长。考虑到您每周每时每刻要处理的事情都很多,当时报告官便认为您没那个必要了解这件小事。布紫省的事情并不是那么重要,是王国迟早能够解决的。捷报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黑长老龙冷冷反问: “是谁认为我不需要知道这件事的?” 湛露女士负在背后的左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把手缩进了衣服里。但她的正面一片如常。她抿着嘴笑,看上去还有些自然美丽。她说: “许多事情的处理来源于无形的约定成章。也许,当时的报告管并不知道您需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那时的风更大了。扇动的翅膀引起的天地暴腾,刮起尘土。而长老龙立在其间,冷冷地注视湛露。 “那你就错了——” 随之,可怕的吼声像是雷霆一样炸响在第七岛之上: “我需要知道一切!议会在诞生之初,就有过不成文的暗约,所有超过一百人的战事冲突,议长、议员、都需要知道!现在,我需要知道一切,尽快!马上!是谁在处理这件事!” 年轻人站在一旁,看到湛露女士和其他内外官僚几乎要跪倒在地。 无辜的外乡人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往一边靠齐。军人们始终未动,只眼神略微移转,而风刮得更大了。 雷霆消尽,呼呼的风声便在悬圃上下徘徊。连绵如线如缕的霓虹光彩在风尘中被蒙上了其他的颜色。 “议长,我明白,我会尽快处理的……” 湛露女士说。 谁知黑长老龙说道: “这点,我说错了。我要的不是尽快,也不是马上,现在就把你们的文件交给我。原始的文件,不需要任何整理。” 湛露女士瞥了瞥身后的官僚,有人开始动了。 随后一箱接一箱的报告文书,被送到这里。 “绳子。” 黑长老龙说完,就有人用缆线将其捆扎起来。它翅膀上的爪子便将这一捆箱子抓起,而另一翅膀则伏在地上,上面的爪子对着顾川平躺在地上,掀起一点石尘。 “这是要做什么……” 少年人已经知道了龙的意思,但仍然装模作样地发了疑惑的一声。 而他的脑海里则在衡量利弊。他很快就想起天凇对他说黑长老龙对死或生号很感兴趣的话,心里主意已定,面不作声。 而湛露女士则道: “长老,这位是外务司的客人,且需要回到……” “不需要。” 黑长老龙打断了湛露的话。湛露不再言语。黑长老龙转过头来,目视少年人,语声变回原来的平缓了: “客人,你是布紫叛乱的受难者,对布紫的情况定有所了解,随我转移,告知于我,日后定有答谢。” “走到爪子上吗……?” 他佯装不知。 “是的。” 黑长老龙耐心地答道。 少年人便轻快两步,爬到翼手爪上。 “坐下来,抓住我的鳞片。” 他照话做了。随后爪子轻合,冰凉的鳞片插在防护服的外遭,却留了一点缝隙。接着翅膀一扇,风顿时穿入爪子的缝隙中,从顾川的身侧两旁呼呼吹过,没有一点落到他的身上。 而他放眼,他已随龙飞入空中。 山河陆地,挂在陆地上的虹彩灯带,陆地之间彼此相连的悬索,一一远离。陆地的人眨眼便成地上的小点,而长老龙业已飞入青冥的穹顶。 对于少年人而言,这又是一种不同的飞天经历。昨日,他还看着天窗外龙影飞翔,今日便落坐天上。 转瞬之间,异龙强健的双腿,便踏上穹顶。踏上瞬间,重力即颠倒,少年人立刻意识到这伞状的穹顶同样受悬圃异常重力规律的束缚—— 他们现在正站在穹顶内侧之上,头顶无数琼丘苍天大地。 这是一种非凡的视角。好像所有的陆地都在自己的头顶漂浮,而陆地又如台阶,一路升到大地的底端。一切的背景,大地,好像一堵可怕的天花板。 他呼出一口气来,呢喃重力。 “怎么?你也知道重力的意思?” 因为来自太阳升到更高处的旅人们的存在,悬圃是晓得陆地的漂浮是这太阳升起之地独属的异状。按照旅人们的说法,太阳当空的时候,大地非常稳定,绝不会随意飘起。 “大约知道一点,在琼丘语中,重力是指某种叫我们站在地上,而不是飘起来的力量。” 他说。 “确实如此。” 龙将年轻人放下,年轻人便第一次踏足由晶体和钢铁所做成的穹顶。穹顶的光源不足,只勉强照亮通往中心的路。那里有三角形的建筑,建筑的顶端,是穿过无数漂浮陆地,直通最底大地的地井。 这时的黑长老龙和颜悦色,与刚才暴怒的异龙状若两人。 它好像并不在乎人系官僚的隐瞒,或者说…… “你是已经知道他们在隐瞒你布紫的事情了吗?长老,你好像不是很生气了?” 他本不期望黑长老龙回答,但黑长老龙居然说话了: “生气是为了释放信号,告诫他们,好使他们认真做事。既然内容已经到手,生气便不再是必要的了。我原先对布紫大约只知晓一二,不好发作,借了你的经历,叫他们全盘呈上罢了。” 就算是黑长老龙也不会知道顾川是故意泄露的。 他顺着这个话题讲: “可他们骗了你啊……?” “是的,但欺骗不是罪过,罪过是他们的能力不足,居然无法短时间内消弭事态。瞒上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的处理会在悬圃的底下埋下不稳定的火花。” 对于听得懂的人,黑长老龙从不吝于分享与回答。 “倘若想好要不告诉我,就应当尽快做得漂亮。可既然做得不漂亮,又想包住火焰,那就是叫人真正恼怒的愚昧了。” 新王国有欺上瞒下,旧王朝也不曾少过。哪怕有心灵语,只要不直接见面,也就不会知道。 在黑长老的记忆里,曾经不少底层报告官为了防止人系高层和异龙会面时泄露某些情报,就会把人系高层也一并隐瞒,好比上司要从手下得知情报,但手下早就被他的手下给骗得团团转。 等到近代,人系掌握了反心灵语的方法后,事情就变得复杂多端起来。 黑长老龙不再言语,而他们便已走近了三角形的中央建筑。 顾川曾经把地井与穹顶比作一把大地上的伞。那么这三角形的建筑便像是内里的伞架。只是这伞架粗壮得多,又面朝更多的空间,它是板状的,不是骨状的,因而只漏出少少的缝隙来。 而这缝隙便是天然的开门。 长老龙带着年轻人飞入其间,很快重力再度沿着物质的密集翻转。他们落到了伞架的内侧。 与晶体和金属构成的外围不同,建筑内侧是铺满的平整的巨石。石头一点不冷,反倒传递出森森的暖意。 他们好像走在一个圆形收窄的管道里。 “这里是我的居所。” 黑长老龙伏在石上说: “相当一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你是个新的访客。” 它的目光下移,重落在少年人的身上。 他看到石头上有许多地下室门。门有大有小。大门里黑长老龙说是它存放物品的地方,他打不开。方方正正的小门也很多,这些小门通往的是一个个刻在石头内里的房间。这些房间里有柜子,有床,有镜子,甚至还有出水口,有些房间里,好像曾经有人生活过,留下了为数不少的器械与衣物。 “这些是曾经服侍我的人的住所,如今这里已空旷无人。你可以选一间住一天。等到你说完了,我会把你带回二十三岛的。” 黑长老龙说。 他与这头古老的生物相处一室了。 顾川就说: “可是我说了布紫的事情,是不是得罪了那些官僚,他们不会为难我吧?”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过了外务司的检查的……但他们不敢,相反,你回去后……”黑长老龙咧开血盆大口,笑了,它的爪子落在顾川的头顶,而他却浑然没有危险感,那如同屠刀般的小指准确无误地停在他的头发上,没有任何冒进,“你会得到优待,会被讨好,会被他们谨慎地照顾。我倒要害怕你,呵呵呵,会不会向下面假传我的想法。” 异龙低沉地笑了。 这头古老的生命意外地随和,在它的表情中,顾川看不到任何的自矜。不过这也可能是他不擅长观察异类的缘故。 “为什么?” “因为在他们的想法中,你已是我的人了。” 异龙收手,重躺在石头上,巨大的翅膀覆盖了大片的区域,好似突然之间换掉了大地。它没有额外的爪子,只有翅膀上的爪子,这就是翼手翅的败陋畸形之处。它的两只翅膀尽力地折在中间。 一只翅膀上的爪子轻巧地划开绳索。而另一只翅膀的爪子则抓起里面的文件,它开始阅读起来。 人系未经整理的文件恐怕是不适合这种庞然巨物阅读的。体量上的差距,犹如一个成人趴在地上,细心地抓起并观察蚂蚁。通常来说,人系要先整理成一种玻璃材质的书籍。 它阅读得细心,年轻人被它无视了。 他还想着打个近乎,尝试看能不能靠这龙的权力接近奇珍司里的死或生号,便大吼大叫道: “喂,喂,那我要做什么呀!” 异龙侧目,俯瞰底下的人,说: “我要先读文件,了解布紫的情况,再从你这里互为印证,你可以先睡一觉,也可以去找点东西吃,但记得睡完、吃完后,叫一切恢复原状、干干净净。” 他转了转眼睛,说: “你这样读不麻烦吗?要不我念给你听吧!我也想知道布紫的情况……因为,其实我还有个同伴在那里!我很担心他。” 黑长老龙又发出几声低沉的笑: “这倒可以,你把里面重要的读给我听,也可以一边讲你的见闻,叫我知晓。” 它稍微抬起翅膀,将原本圈在怀中的箱子展现出来。 顾川向前,拿起一沓纸,便速览一遍,见到一些圈圈划划,或感觉是阶段性文字、重要总结标题的东西就念出来。而长老龙并未放下文件,它是在一心多用。 异龙俯身,少年人念词,而远方的阳光落在穹顶镶晶的边缘,焕然发亮。穹顶极高,尘土吹不到这里,狂岚被建筑一挡,就只从缝隙里漏出少许,轻盈缥缈,幽若秋风。 悬圃正寂寂。前端时日的大雨,在穹顶上汇成流水,在石头上冷冷地奔流而去,直坠入过去的管中,发出一声独响。 第二十三章 闪翼 对于此前经历的讲述,顾川故技重施,没有讲他与蛇、与银长老龙发生的一二事,只道是布紫的叛军抓住了他和他的同伴,他和他的同伴在逃跑的过程中失散了。 他找不到他的同伴,猜测可能是被两方军队抓住了,但他不敢擅自靠近,又从村野之人的口中听说了悬圃,便往悬圃来想要寻求帮助。这个过程中,他也不敢靠近来自悬圃的驻军,因为人称驻军残忍。 黑长老龙听完,没有问布紫的情况,也没有像天凇一样问顾川的种群来历,反倒是在问: “你说你和你的同伴在逃跑中失散了?你是把他抛下了吗?” 顾川平静地回答道: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没有把他抛下,我迟早还会和他再汇合!” 他不担心道德质疑,但担心长老对相关的细节问得更深入。 黑长老龙沉沉地笑了几声,它说: “就到这儿吧,明日再谈论其中细节,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等问完了,我会送你回去。” 顾川心里一松,知道自己又有时间回旋,自然不会作反驳: “好的,长老。” 年轻人将自己手中的文件塞回黑长老指定的箱子里,然后起身,走过湿润的石板面,小心翼翼地进入管状建筑管面下的房间,沿着梯子走下,合上顶门。 龙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壁下建筑幽然,晶管里的光照耀四周。 这片建筑群的道路很长,可供人居住的房间也不少。不过许多设备设施,顾川并搞不明白,他有些像是当初第一次来到高级旅店的时候,全然不解,好像在摸索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关闭晶体管放光的方法,于是只能忍受五光十色。 至于用水的管道,他也想了好久,才发现那好像是光感应式的,只要用身体挡住晶管对另一个晶管的照射,便会出水。 “而食物则在对面。” 长老龙隔了一层地板向下指挥道。 少年人,便推开两扇门,见到一个个叠放起来的箱子。最外围有个箱子是已被拆过的。他打开一看,里面是烤过的紫草。 作为琼丘唯一指定的高产粮的主食,紫草有许多种长期保存的方法。这种手法,比较早远,是先将紫草泡水发皱,随后烤干,即能长期保存。它的保存期限很长,只是比直接煮紫草还要食之无味,如嚼白蜡。 “我发现了!这里保存的紫草很多!” 他向着顶上大喊大叫。 黑长老龙没有回答。 他便放下心来,当即收声,不再言语,面上有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种分量的粮草恐怕不仅是长老龙侍从的生活所需。他一路走去,偶然开放的几扇门里还可以看到削得平整的石砖石块,盘好的绳子吊索,奇形怪状不知用来做什么的机械。 “假设将物资与大量人形房间解释为长老龙与他的侍从的需要,未免太过丰足。” 这不是不可能,不过少年人更倾向于这些是曾经建造时的残留。 这一结构复杂的巨大穹顶建筑自然不是天生地长的,也是出于人手,也定耗费了极漫长的时间。按照女官的说法,旧王朝新王国建筑绝大多数由人系完成,异龙并未参与到其间。那么许多房间做成的人所使用的大小,便也理所当然了。 “这些房间恐怕是曾经工人们所住过的地方。” 室内是温暖的。他随意挑了一间离出口近的,又挑了一个装了许多羽毛的大袋子垫在身下,便是他今夜的床铺。 穹顶格外寂静,但年轻人却始终没能合眼。在琼丘两方势力之间游走的不安情绪,叫他辗转难眠。 等时间再流逝一点的时候,顶上传来扑翼的巨响,可能是黑长老龙离开了。 少年人躺在羽毛上,睁开眼睛,凝望霓虹,他站起身来,随便去喝几口热水。长长的廊道通往不可知的尽头,青石墙壁隔开了更大的属于长老的储物间,和人所居住的房间。 喝水完了,顾川便坐在一石椅上发呆。 一种昏沉沉的感觉让他生起一动都不想动的怠惰。 可他转念又想到死或生号,想到初云,便重站起来,准备强叫自己休息,好在明日打起精神与长老交涉。 站起身来时,他踢了踢石椅,然后石椅发出滋滋的声音,旋转了过去。 然后便是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原本紧密的石墙两分,漏出一条道路来。 “这是……这是、机关。” 少年人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密道那头看了看,只见一片黑暗。他摸黑往里摸索,很快碰墙,他便往左右一模,推开左边一道虚掩的门,便走入第二段密道。第二道密道比之前更暗,走到一半,又拐了个弯。 “是过去的人系修筑的吗?他们是为何修筑的……?” 他顺着路向前走,很快走到尽头。尽头是一扇门,他推开门,明晃晃的光落在他的眼里。 这光不属于晶管霓虹,没有那种鲜艳的色彩,犹如太空中冷清的星光,。但顾川把门打得更开后,才发现也不是如此,这光与霓虹不能说毫无联系。 门后的房间要比人所居住的房间大得多,与天凇的庭院相仿,是属于异龙规格的巨大空室。 空室的一面墙上,按着七排晶管,每排晶管的每一段都在发不同的颜色,一时犹如彩虹,绚烂非常。 但所有的霓虹光都直直地照射在另一面墙上,接着,那一面墙才发射出清冷的白光来,照亮了密道的出口。 少年人因好奇心向前走去,却左右只见到墙上全然青石,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可明光之炽烈,早就如同湖水中反射的太阳。 他不自觉地向前伸手摸去,果然摸到了一片透明的光滑的、犹如晶体,但应是薄到不可思议的东西来。 “这是什么……?” 他收回手,看到自己的手上有奇异的粉末,连忙拂去,又不自觉地问道。 地板上传来了声音: “这在旧王朝叫做闪翼或明翼,被异龙们认为是最美丽、最高贵的翅膀。好比现在的悬圃人系以白色的体肤为美、以纤长的手指为美一样。” 顾川猛然向空转头。 那时,天花板被拉开一半,也就露出了黑长老龙大半的面庞。而它那双浑浊的眼睛就正在凝视着地上的年轻人。 顾川本来以为黑长老龙已经离开了,没想到只是离开片刻。他匆忙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 黑长老龙说: “不用害怕,我知道那密道的存在,没想到你居然误入其中了。” “抱歉。” 黑长老龙好像并不在意这事,反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 “说来,外乡的旅人,你知道‘审美’吗?” 它用的是琼丘语的词汇。不过审美在琼丘语是一个构造出来的名词,审和美顾川分别已经学过了。 “审美……”顾川立刻联想到了地球的许多知识,说“主体,对于某个物件的美或丑的判别吗?” “主体……你用了个不错的词汇。”凶丑的巨龙说道,“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天花板被打开,外面的光也照入其中。原本房间内精致的光学结构也就被破坏了。年轻人左右晃晃,便见到了翅膀的轮廓,那是犹如鸟类或者说飞机的翅膀的形状。翅膀接近透明的同时,却能积聚光明,反射明亮。 “这透明翅膀,被认为是很美的?” “是的。” 黑长老龙说: “它是异龙王朝最后一代的君主龙,天青的翅膀。天青被认为是异龙王朝最美丽的异龙类,它也不负众望,在少年时就取得了了不起的成绩,它是我最好的学生。” 这短短几句话之中的信息量让年轻人晕头转向,脑袋一凉。 什么叫做最好的学生……?明明那些教师们、官僚们讨论的时候,说过黑长老龙投了处死天青一票。 他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便转移说: “有美丽的翅膀,那就有丑陋的翅膀咯?丑陋的翅膀是什么样子的呢?” 黑长老龙又发出那种低沉的笑声: “你见过哪些翅膀?” “我见过……嗯,这种透明翅膀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然后我还见过羽毛翅膀,很多种的羽毛的翅膀,还有,还有……长着爪子的……” 顾川说到这里的时候,背后流下了淋漓冷汗。 他意识到他的转移让他的处境更糟糕了,是从得知一些机密信息变成了直接对一个掌权者进行攻击。 “那种……那种……” “是像我这样的翅膀吗?”黑长老龙扇了扇自己的翼手翼,“我看你混在人群里的时候,端详过我的翅膀。” “是……是的……” “那你也该猜到了。”黑长老龙又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它似乎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样子,反倒轻松愉快,像是在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被视作为一种‘败相’,也就是最丑陋的形象,换成人系的话,你可以想象那种丑到你不愿意接近的人,呵呵呵……” “我倒觉得这种翼手翅膀别有一种强悍的魅力,是绝不能算丑的。” 谁知,那时黑长老龙说了一句顾川有些没听懂的有意味的话: “假如万物生来自由,并且只要是自由的,那么在这世上活着的一切都不应有,美与丑的观念。” 风从缝隙里漏出,吹在少年人的身上。他紧了紧自己的衣服。 光芒四射的闪翼在风中略微地飘动,在霓虹之中,犹如在云间闪耀的光斑。 “不过既然有了,那就是存在着的,俨然的事情了。我对此一直很感兴趣,究竟是什么控制我们诞生了美与丑的观念。” 它发出一阵低沉的笑。 “长老——” 顾川刚想说点什么,黑长老龙打断了他的话: “天败。” “什么……?” 顾川不解。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 “我的名字。既然是同族,你可以直呼我名。这个名字的意思也很简单。” 被最古的天垂长老认为是千代无一的怪家伙,刚出生的时候就集中了所有丑陋的败相,彻彻底底的畸形种,从没有任何人看好过它。 因此在它刚出生的时候,便被失望的父母冠以了‘败’的名。 注定的一事无成者。 如今屹立在悬圃与穹顶的最上方,俯瞰天下的一切。 年轻人呆呆地立在底下,被闪翼的光辉照满。他刚从天败这个名字中反应过来,又立刻发觉黑长老龙提到了同族这个字眼。他立刻尝试解释道: “同族……?长老您是否是认错了什么?我是人系……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在和人相处。” 但他只听到了一阵笑。 黑长老龙稍微抬起了头,天花板便露出些空隙来,那些空隙被管道的背景填满。悬圃的统治者居高临下地说道: “你不必怀疑我。你的身体表达了大量独属于异龙的形状,不过你不承认,不碍事,只要我知道就好。” 在漫长的一生中,黑长老龙已经遇见过太多的生物了。 不承认自己是异龙,而认为自己是一块石头的精神障碍者;也有不认为自己是动物,而是植物的精神障碍者。广阔的人系里,这种人更是到处都是,有以为自己是男人的女人,也有以为自己是神佛的怪人。 因此,对黑长老龙来说,身份的认知绝不取决于个人精神的主观判断。假如如此取决,那神明,恶魔,圣人,一切的统治者,或者又是男人又是女人、又是老人又是小孩的人,又是动物又是植物,又是异龙又是人类的人便到处都是了。 也因此,它只相信一件事。 那就是身体的行为与表达。 它只相信那已经流露在表面的,客观的物理的存在。 “并且,你很特殊。” 黑长老龙注视年轻人的目光让年轻人想到了他在注视稀世的宝物之时的渴望。这种善意与天衡的善意又不相同。 “长老,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在这远离世界的角落里,假设黑长老龙想要害他,那么顾川则可能需要铤而走险。他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凝望上方的怪物。 “因为,你是我一直缺少的一个关键的证据。” 那时,黑长老龙说道: “不过在那之前,我需要问你一件事情。资料里写长老龙天衡与长老龙天诛都在布紫地区。他们与他们的学生理应都能看出你的身份。而你又被他们抓住过,你说你也遇到过能说话的异龙,这些异龙都没有认出你的怪异之处吗?” 它又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好似猫儿在戏弄四处逃跑的老鼠。 第二十四章 刀与兵、铁与火 “我不太理解长老您的意思。” 那时,少年人还没有意识到这种问询的来龙去脉,他只是皱起眉头,犹如在思虑,“您的想法是我具有某种异常,这种异常会叫那些异龙认出我来,并且……嗯,善待我吗?” 他没有从黑长老龙的身上发觉某种急迫的意见,因此当时,他认为他还有许多回旋的余地。 “这不重要,这不重要……” 那硕大的巨物凝视屋子里的人,说: “不过,现在,我有一个特别的请求,客人。” 他低下头,说: “什么请求,你尽管说罢,长老,我在听。” 虹光在室内徘徊,与外界昏暗的日光相连,顾川从眼角余光看到地面上垒着第二堆文献,这些文献不是装在箱子里的,而用了一种石头来雕刻,它不再是原先那种给人读的纸,而是专门为异龙设计的“报告”。换而言之,稍早一点的时候,黑长老龙是取报告去了。 那么报告里会写着什么? 他在想。 异龙的翅膀则掩在身前,古老的邪物平和地像是在说早上好: “是刚才才传来的消息,布紫那边在半周前就已经开打第二场了。悬圃的黑军抓到了两个原来的教军。在询问中,他们提供一个有意思的情报,是说他们原先抓住了一个像异龙一样能读取心灵的人,这人被他们关了一段时间,却与指挥官有过几次会面。突然某一天,这人不知为何消失了。他们的指挥官说是亲手处死了,叫他们不要多想。” 顾川一言不发,一种更加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底不可抑止地升起,扼住了他的喉咙。 长老龙居高临下说: “因此,外来的旅人……你是否能让我看看你的心灵?还是让我们在心灵的战场上做过一场后,你再让我看呢?你对布紫的了解不应只至于表面罢?你应该……知道更多罢?” 站在地下建筑里的人额头上泌出少少的汗水,耳朵里哄了一声,面色则发烧似的烤着火。 直到这时,顾川才想起来蛇的又一道保险所在。 在心灵语面前,他作为间谍的身份是暴露无遗的。他想要回避,就必须直接真诚地托出一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想要在中间折转,省略实情。 换而言之,面对心灵语,他必然暴露,但那时,黑长老龙也必然离他极近,而他的选择只有两项。 现在,他的处境无比难堪。 蛇等级的心灵语是无法读取他的心灵的,但……君临异龙王朝的长老之群,在心灵语上的能力他不知道有多强。纵然由于先天缺陷,黑长老龙被迫心灵语与口语同声,但他仍然不敢低估。 换而言之,假设袒露情感记忆,他就必须要以与蛇的刺杀谋划全部暴露为前提思考,那么他会有什么下场? 他不知道。 而拳头已然握紧。 黑长老龙已然知晓其中关键,顾川便再不需隐藏,原本的装模作样全部消失,他难看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的脑海里没有在想自己,反而突然想到了载弍。布紫已经掀起叛乱的火焰,子母物质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布紫究竟发生了什么?谁胜……谁败?” 少年人因焦急而出声了。 黑长老龙又发出了它一贯低沉的笑,另一只翅膀上的爪子伸入地底,几乎直抵少年人的额头。 “你很关心这件事吗?” 它说: “这件事等之后,你也会知道的。我便提前告诉你罢,火路那边同样出了一支叛军,我们的军队在两面包夹中陷入囹圄,国民议会现在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各地区加派军队。国民议会做得很差,第一阶段的冲突是布紫方面赢了。” 不过这些也不关键。 长老龙的话才说到一半,顾川还在思虑的脑袋突然一凉,眼前的景象顿时支离破碎,耳旁的声音不再集中在人声上,人声与风声、水声还有其他自然的杂声一起汇作无序的奔流,演绎自然界中原始的图景。 他好像脑袋遭了一击重拳,忽然丧失了认知能力,不再能有序地认识外界。 “长老……你——” 诸多记忆的翻腾在知觉的海洋中造出奇异的斑斓,至于双眼所能见到的一切则以大量明暗不定的色块的形式开始分离,与知觉翻出的过去的光景一起,形成如梦似幻的图景。 少年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他的思考已被黑长老龙入侵。 因此,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眼睛或耳朵所传来的原始的光信号与声波信号。痛觉以外的感知信息因为不受处理或受到处理不足而以一种不受控制的形式倒映在意识之中,至于痛觉……则直接从神经末梢开始一路向上脉冲,几乎致人痉挛。 所有的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一句话还未说完的时候,顾川的双手双脚一软,便趴在地上,浑身渗出冷汗,他的手抚在另一只手上,始终下不了是否要拔刀的决意。与此同时,龙心角在他的衣服里几乎插入他的脖颈,在他的意识下,对自己的意识进行反制,他在匆忙之间选择抵抗,便是将所有的脑海信息一并混合,组织成一片烂泥般混乱的壁垒。 于是其他读心的人便如进入一个杂乱的房间里,难以找到正确的物件。 但那时的他,对长老龙的手段想象得还太过肤浅。 顾川曾对许多的人用过读心的手段。 但那是不平衡的。被他读心过的人,几乎毫无反制之力。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不幸,因此,他从未受到过有效的锻炼。 而黑长老龙在异龙之群中也身处顶端,早已经过千锤百炼,对于心灵语使用者的反抗手法也一清二楚,几乎在一瞬间就击破了顾川组织起的混合多种信息的防线。 “天然领悟了信息深度吗?又或是你的家乡已经发现了这一异龙王朝在使用心灵语将近三百代后才意识到的关键。” 声音从两个世界同时传入顾川的耳中。其他的信息都被干涉干扰,因此,黑长老龙的存在便无比显然。 一双浑浊的眼睛已然在他的脑海中缓缓睁开。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屏蔽了一切杂乱多余的信息,犹如父母在耳边轻声慰问,恋人在鬓发边上暧昧厮磨,引导人去回想起过去曾发生过的一二事。 那时,顾川脑海里禁不住地开始回忆起一件事—— 假设黑长老龙具备这种等级的心灵语、或说读心能力,蛇又或者银长老龙是凭什么有信心叫他靠近黑长老龙并刺杀的……是因为他们已经笃定黑长老龙不会无差别读心四周吗?还是单纯相信那把武器能在短距离内一击必杀呢?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便叫黑长老龙得悉了。 它像是在压抑似的,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原来如此,是天衡哈!” 日光洒在悬圃穹顶的边缘,犹如镶上了明亮的黄金。蝙蝠般的翅膀在光线中呈出一种邪恶的粉黑的肉色来。 接着,它说: “因为天衡是极了解我的。” 而那时,布紫群陆的顶上插满了黄旗。 齿轮人稍露出一截的钢铁身躯,同样被云墙边缘射出的明光照亮。载弍在细心的忧虑中问了天挺类似的问题。 天挺缠在敬日的身上,站在陆地上远眺黄色的海洋,说: “不用担心,天衡长老深知叛徒的想法。对叛徒来说……他是不会简单伤害你的同伙的。” 用黑长老龙的计时法,这周是第一千二百二十代的第五十二周。代是人出生到繁衍下一代的时长。一周是悬圃自旋一周的时间。 琼丘一如既往,顶部冰凉,中部酷热,而幽冥边缘的温度则在适宜之间,暖风吹拂,紫草轻微地摇晃和一千代前一样,是一整片凝固不变的海洋。 布紫依旧是琼丘最落后的地区。布紫没有原生的人,是古老的被异龙王朝放逐的人来到这里开辟土地的,至今仍少有道路。这些道路等到内战发生,要么走不了,要么就被悬圃的军队重兵把守。 而悬圃的军队采用的是轮休制度,每时每刻都有差不多多的人在观望四周。 因此,布紫的叛军、或者“平叛军”行动时,走的也是民间的小路。对于长久活在这里的人们而言,原始的道路也是很好的,那些新颖的道路,他们只觉得又耗费人力物力,又不会有什么用。 稍早一周的时候,蛇亲自带队走出了圆柱形陆地,利用钩锁抵达了附近的一块不规则陆地。 这块陆地是最近飘到圆柱形陆地边上的,地下有建筑,也就是说这是个村庄岛。村庄里的人约定了集体栖息,只有几个孩童在洞穴边缘拨弄紫草嬉戏,唱着古老的歌谣。载弍听到这首琼丘歌谣的大意是: “龙啊,飞在空中,我们呀,走在地上,怎么能说彼此没有战友?朋友们啊,谁先冲向前方,谁就获得荣光。” 唱到后面的时候,这地下村庄里刚醒的青年村人走出来,随他的弟兄们一起跟着放声歌唱,唱完了,便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这种生活在布紫的土地上已经经过了一百年,他们非常习惯这种原始。 载弍看到敬日拨开紫草,听到他吹了吹口哨,小儿们的嬉戏就立刻停止了。男青年看到敬日身上的涂料,立刻把孩子们赶进村庄的里面,随后站直身体,举起拳头来说: “欢迎长官!长官,怎么来了?” 这是他近几十周来新学会的东西,教育他们的人称之为悬圃教军的军礼。 “你们的人呢?” 敬日问。 青年人反身走进洞穴的深处。不一会儿,深处便现出十几道衣衫褴褛的影子来。他们都穿着土黄色的衣服,手里拿着强弓,腰间别着布紫特产的一种弯刀。 “早就已经集中过了。”男青年的面上现出兴奋与不安。 蛇便放下心来,吩咐他们按照计划行事,切勿忘记时间,便催促敬日前往下一个民兵聚集地。 尽管它鼓动了这群山野村民,也叫原本追随的教军分散,给予基本的民兵训练。但蛇本身并不相信山野村民的力量,它比较相信野人国会帮助它们反攻悬圃,因为不少野人国的上层也是由类似异龙的奇珍种族把守权利的,它们是知道悬圃之害的。 并且,它听说过,慕石那带在举事时,各村庄响应的民兵就多有搞错时间而来迟者。不过当时悬圃没有防备,慕石的举事才算是阴差阳错赢了一半,但它相信这点仍为不久前的慕石事败埋下了必然的伏笔。 至于如今悬圃已有防备,并下派中央军队协助布紫清理叛军,蛇便是小心万分,不敢走错一步。 在顾川走后的时间里,它与其他异龙已经做完了反攻的准备工作。数不清的空岛漂浮掩护,重要的几座战略空岛,各地响应的人已经挖完相应的地下建筑。 蛇是在做最后的检查了。 载弍有幸或者不幸的,就在这个队伍里。他作为纯粹的局外人,与悬圃没有利益关系,但齿轮人的文体能力远超寻常布紫村民,或者说布紫村民基本不具有三位数以上的加减法能力。因此,他稍微露了几手后,便意外的在许多重意义上受到蛇的看重。这是载弍与顾川原本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载弍伏在紫草丛中小心翼翼地跟着身前的人一起前进,路过了许多村庄。他的身后,是一位侦察兵。侦察兵不时从紫草中露出一只眼睛来,远眺天上飞翔的类龙类,随后又没入草丛中报告道: “龙飞走了。” “那就继续向前走。” 蛇下令道。 它还向众人解释了其中的要点: “下个据点会在周期性巡回漂浮中,极接近中央驻军所在的陆地。那个据点的行动是决不能出错的,到时候,我们这只队伍,包括我、敬日,还有载弍在内,要留下一半的人在这里,其余人则与他岛汇合,明白了吗?” “我们知道。” 受过训练的民兵说。 “我们相信异龙。” 养活布紫村民的是无处不在、无处不在生长的紫草丛,而他们常年住在自己挖开的洞里。因此,他们对紫草、对粗陋的地下洞穴建筑的熟悉,远远超过悬圃的军队,乃至布紫最大城镇的驻军。 等跃过这座陆地,钩锁在空中荡起,他们就算来到了这次最后检查的最后一站。 那个村庄里等待蛇的不是人,而是另一条小型的异龙。它的身形和蛇差不多,是比人稍大的巨蟒,长着脚,有一双小的翅膀,有一只独角。 “天满,情况如何?” 被称为天满的新异龙露出一点笑容来。 当时,天满引着蛇和敬日来到地下一个小的房间里。与琼丘一切人种不同的载弍让天满感到疑惑,它便问蛇: “他来自哪里?可靠吗?” 蛇说: “他是外乡人,比一般的村民要机灵聪明。” 在这过程中,载弍不多言语,天满注视他,用翅膀拍了拍这金属人的肩膀。 等它关上门,蛇便立刻询问它: “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准备工作全部结束了。” 天满所在的据点,是目前驻兵第二多的据点。第一多的是圆柱形岛。不过圆柱形岛里的士兵按照蛇的吩咐,在半周前动身了,现在应该在第六伏击地点等候,那这里便是最多的了。这个据点是新挖出来的。紫草长势很好,有石中水湖,每周与附近四个有人陆地会离得极近,是败走布紫的异龙们理想的第一战线。 “弟兄手下们都没问题吗?” 蛇问。 天满答: “人们斗志昂扬,他们和我们一样,对悬圃的许多举动充满困惑与不安。” “那就好……” 蛇松了一口气。 “倒是你……”轮到天满反问了,“你说你把消息传到悬圃去了,还说安排了对几个重大政要的刺杀,是真的吗?” 许多事情,在借由他人执行的通讯中,纵然使用了密语,也不能讲清楚。 因此,天满原则上与蛇同级,更基于同族同阵线之友谊,不会互相隐瞒,但始终对互相行为一知半解。 那时,蛇瞥了一眼载弍,答道: “自然千真万确,不用你任何操心。天凇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政要的刺杀正在安排之中,还没有成行,但我想应该快了。” 蛇说这话的时候,黑长老龙正栖于学院的顶上,与天凇交谈不欢。 “天凇……?这位大公不可能帮助我们!” 天满认为自己比蛇更了解天凇。 “它会把消息拽泄给可能帮助我们的人。” 蛇讲。 这屋子是天满的休息室,敬日取出一块柔软的擦布来,替蛇与天满擦拭身体。载弍的思想被他们的谈话重新引回他失落的友人,他在旁听中沉默不语,反倒沉着地思考死或生号的旅人们作为过客的出路。 载弍认为顾川的想法是正确的,假设他们继续深陷此中,必然会像可怕的泥沼一样被拽进因果循环的深渊,会结交朋友,但也会诞生仇敌,最终便是难以摆脱琼丘世界的目光。但假设他完全不涉入其中,那么他就什么也做不到。 确实,两方都不会视他们为敌人或朋友,可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战场的余波足以叫没有力量的人深深苦恼。 蛇把自己的计划全盘地交给了天满,天满便知会蛇身后的那个怪人是蛇派出的刺客的朋友了。两条异龙就这样,一直谈到第二天。 当时,蛇察觉到载弍的心不在焉,就问他: “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你的朋友抛弃你吗?” 载弍说: “我反而是在担心……他不会抛弃我。” “哦?” “我并不懂得长老龙的力量。”载弍一板一眼地说道,“但与你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大约知道大人,您认为天衡长老一旦伤愈,便足可影响整个布紫的战局。假设天衡与天诛两位长老龙站到同一战线上,我们便有……不借助外国力量,即可反攻的希望。” 载弍还记得蛇说,悬圃最大的失误,就是在围剿银长老龙时认为自己已经赢了,而放松了警惕, “确实如此。” 蛇说。 “那么,您,为什么,我的朋友能够成功刺杀那位叛徒……那位黑长老龙?” 蛇发出了一阵笑声,它说: “这事情说来复杂。” 在蛇解释之前,天满对蛇说时间快了,蛇便先讲道: “先动身吧,我们可能也需要参与到战斗之中。” 他们向外走了。 走的时候,蛇问出了一个饶有意趣的问题: “外乡人,说来,你的种群,你有想过生命是如何源起的吗?这个问题的意思……嗯,每个动物都有父母,往上追溯一千代的动物还是有父母,那么父母的父母的父母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时,依旧在初升之中的太阳,照亮了布紫一半的岛屿与岛屿一半的土地。士兵藏匿在紫草之中摸索地前进。原始的火炮碾过了大片的紫草。 十几片陆地正在其他陆地的掩护下,高速地接近彼此。 蛇的中央目的地,悬圃的驻军正在龙战舰的底下栖息。在那活体战舰的口中,有穿着黑甲的士兵在出入来往。 悬圃的旗帜扎在龙的头顶,正迎风飘扬。 “生命的源起……?” 在十七个问题王国之中,生命的起源问题被归属于第十二问题的范畴,也就是秭圆所归属的王国。 “我的故乡对此也有一点些许的研究。” 天满在吩咐敬日和敬日的手下,蛇这时没有什么需要做的,因此悠闲到了极点,但它的心情也紧张到了极点。为了拽泄这种可怕的压力,它选择和载弍说说话: “哦,那你们的结果是什么?” 载弍摇了摇头,讲: “这问题太前沿了,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的族人们似乎认为一切的生命在最开始绝不是自己发生的,而有其他的发生的源头。” 这一点的根据在于齿轮人们有明确的受造的起源。 而异族们也有其父母。 既然有父母,那么追溯到最开始,或许就有个更伟大的、犹如神明一般的父母。 “哦……?那你族的想法居然与天衡长老龙相近了。” 蛇欢快地笑了。 附近的陆地内部被挖出建筑的消息没有走漏。因为陆地有的是从远方飘来的,有的则是始终以“一面”正对驻军,换而言之,就很难被发现。些许轨道的偏斜,这超过了驻军在常规的领域中所能发现的范畴。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要挖通最后一小段距离,便能隐蔽地运输炮火与士兵。 “什么意思?” 载弍问。 “在异龙王朝之中,流行有三种生命的起源论,这三种起源论在长老们的想法中占据的份额各不相同。最老的一种占据的份额属于中间,它属于天垂长老的说法。” 那时,天满听到蛇的话语,惊诧地望了望它,好似好奇它现在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关心这些学术上的少许的、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谁知蛇的表情既郑重又平静: “天垂长老讲,每过数百年,就会有明昼可见的星星飞过天空。它说所有生命都来源于飞过天际的星星。” “那星星又来源于哪里呢?” “你问得不错,当初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天垂长老讲,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星星就是从别的世界飞过来的。” 早晨的太阳依旧在缓缓升起,在垂过天际的白云之间,犹如一只孤独的眼睛,清风吹拂大地,掀起紫草如浪。 战火前的世界有着昏昏欲睡般的寂静。 蛇凝望眼前紫草如海浪的光景,想起数百代前被驱逐到这里的异龙与人系。那时候的异龙与人系凝望的是比如今更加荒芜的场景,它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它们能在蛮荒中生存下去。但它们曾经所做的一切,如今已成为异龙王朝绝地翻盘的最后机会。 “天衡长老结合传统的灵肉论提出了另外的看法,他认为生命来自于灵魂的创造,灵魂是生命之所以不同于无机物质的唯一的原因。因此,灵魂才是真正的生命,灵魂也才是真实的物质,而身体只是一堆没有意义的血肉。灵魂来源于真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灵魂既不会诞生也不会灭亡,我们的世界不过是灵魂世界的倒影。” “我……不太理解?这个意思是现在的世界是虚幻的吗?” 载弍摇了摇头,感到迷惑。 天满在旁边,随蛇一起笑了起来,说: “这是自然的,因为这是天衡长老一次对传统的冲击与完胜,是一次不可思议的变革。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出生,但这个学说已经影响甚大,叫天垂长老都要困惑不堪。” 蛇说: “不知道你有没有观察婴孩?婴孩这种生命的初级的原始的体,却在一出生就会呼吸、哭泣与大叫?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这……” 载弍喃喃,它的目光落在远处,看到某一座陆地上的人举了一面黄色的旗帜。所有的人都在期待即将发生的事情,有的人已经忘记了理应遵循的动员令的发布。 “显然,呼吸、哭泣、大叫、辨认父母,这些能力、这些知识,不是后天学会的,而是先天的,在动物的心中就是固有的,它属于……灵魂。” 而灵魂来自于哪里呢? 蛇至今记得天衡的教诲。那时,张开绚烂翅膀的长老龙端坐于古老的石柱之上,向众多的异龙声称,灵魂来自于一个真正的世界,现在存在着的一切就好像人类操纵舞台上的戏偶一样,或者过家家游戏被人们扮演的虚假的角色一样,是被灵魂所操纵的物质世界的“戏偶”。 假设灵魂是神,那么现存的生命只不过是神的创造。 “可是这和我同伴是否能成功,是否会被伤害又有什么关系呢?” 载弍不解。 蛇只说道: “别急,不用担心。天衡长老深知叛徒的想法。对叛徒来说……他不会简单伤害你的同伙。因此,你的同伴在许多时机下都有许多的机会,只要拿出那片刀刃,向前送入长老龙的体内。现在,我们才正要讲到叛徒的想法。” 天满又在和敬日沟通。 而蛇则想起它也曾崇拜那天残地缺最丑陋的龙的过往,它冰冷地笑了: “它的想法幼稚到可笑,它认为所有的生命皆可以互相变化,就像陆地里的虫可以经过蜕壳变成飞翔的蝴蝶那样。蝴蝶与虫大不相同,因此,现存的一切人系也与他们的先祖大不相同了。所以,人系极可能是由其他的某种动物产生的……而异龙……” 蛇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非大笑不足以嘲之。 岛屿与岛屿已经接近到了极点。 所有的旗帜已经高高举起,互为响应,在紫色海洋上又形成一片玄黄的新的汪洋。原始的火炮作为先锋,波浪式地投到龙战舰的身上。困惑不安的巨龙抬起头颅,便迎来一片箭雨。悬圃的驻军便知晓他们遭到了攻击,大声吼叫组织战线。他们料到了会遭到进攻,但没有料到这一次进攻的幅度。 蛇勉强抑住自己的大笑,双眼直勾勾地盯在前方。它说: “叛徒认为,我族同样是由其他的动物产生的。并且这个动物,极可能也是现代人系的先祖。” 说完的时候,敬日高亢地吹起了冲锋的号角。 追随天衡、天挺与天满来到这里的异龙同时起身高飞,接着,黄色的人海如浪般开始沿着悬索向着悬圃的驻军奔腾扩展。 烧焦了的紫草,向上冒出一缕缕烟气,尽情燃烧的火光与日光同亮,人们的声响震撼了长空。 蛇继续说道: “他缺少了一个关键的证据,那就是人与异龙的过度态,或者介于人与异龙之间的形态,却认为我们与人系都是一样的!若是按照它的理论,悬圃的反叛,居然只不过是种自相残杀?” 既然在质量上只是同一种东西,那么就要站在数量更多的那边。 因此,在人系掀起叛旗的时候,黑长老龙毫不犹豫地站在人系的一边。 蛇残忍地大笑起来: “但它很快就知道,它是彻底错误的。” 只需用上一场胜利。 比霞光更辉芒万丈的火光。 以及生命最后的、死亡。 稍后一点的时候,从指尖浮出的刀刃如蛇所愿的、正抵在黑长老龙的胸口。一切的读心断然终止。 而这就会是叛徒的下场。 第二十五章 飞天 而在更久以前,那昏暗的洞穴里,蛇则在年轻人的面前展现了它充分的对武器的信心。 “别害怕,只要抓准时机……” 它继续说道: “只要用上这个武器,那么任何一个瞬间的机会都足以让你一击克敌。我相信你,你的特殊会让你在叛徒的面前遇上很多机会。它的心灵语能控制所有普通人,但绝对无法彻底控制你。而只要你出手了……呵呵,也许你想不杀它都做不到。” “可你说的特殊的严厉的武器究竟是什么?有这种又隐蔽又强大的武器存在吗?” “别着急,马上就将这东西交给你。” 蛇侧过身去,将少年人的注目让给长老,又问天衡: “可以吗?长老。” 长老龙的表情隐没在一片黑暗里看不清。它笑了几声,顾川听起来觉得有些悲哀。好一会儿,它低过头来,向少年人示意自己身体的断裂之处。它的身体在更久前的大战中就分成了两截。每一截的断面都在往外渗血,血洒了一地的岩石,不知过了多久也未干涸,还呈出一种生命的粉红。 器官裸露在空气中蠕动。肠子就像蛇一样盘成一团,尽管前后断裂,却仍在微颤,娇嫩的粉红色的表面犹如在呼吸空气。 “在肠子里面,从里面抓出来。” 长老龙说。 顾川走到比他人更高更大的活肉的面前,脑袋发凉。他在询问得到允许后,小心地用手伸入那堆还在蠕动的活肠子,好像自己正在抓未出生的婴儿的脐带。 柔软又有韧性的肉擦过活人的皮肤,留下一手的鲜红。长老龙的血液一直流进了年轻人的袖口,这时,他摸到了一个粗糙的物体。 这东西大概有一截尺骨长,也和尺骨差不多细,与长老龙相比好似针之于人,而它摸起来也迟钝不尖锐,丝毫没有伤手。 顾川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看到这一事物的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异物。 异物不是别的,正是长老龙的消化物,其中有紫草丝,也有其他的植物纤维与各种各样的矿物质。这些物质在破损的肠道中沉积、包裹了武器,径直形成了类似于人体器官内“结石”的病症。 而这一事物也不是别的,正是当初斩断了长老龙的武器。 这东西被送入长老龙的体内,切开了长老龙的身躯与内脏后,便沉在长老龙的肠子中。 “接着,我认定这武器不能继续让悬圃持有,便忍着痛苦将其卷在身内,一同远走。没想到如今忍久,此物在我体内犹如牡蛎抚育珍珠,隐灭锋芒。” 长老龙凝视着眼前小小的一长块,淡淡说道。 真容藏于结石之下,无人有幸得见。年轻人将其捧在手中,蛇告诉他需要磨去表面的沉积物。他把这东西交给蛇,又忍不住地问道: “这是能伤到长老龙的武器……只有这一片吗?” “是的,外乡人,就是只有这一片……因为这东西不是我们制造出来的,我们若要处死叛徒,也绝不需要制造特异的武器。” 站在黑长老龙面前的顾川想起来,那时候蛇的面容可怕到了极点: “它的材料,它的形状,它的力量,都与地上绝缘。” 过去的记忆在思绪中的引发与奔流,与现在的五官所接受到的一切,混杂在一起,难分彼此。 他模模糊糊,好像身处于过去的某种场景,但过去的场景又存在于现在的场景之中,在多个世界里不停地回响。黑长老龙的读心与他的读心不同。他是温顺的,尽量不破坏的,但黑长老龙则横冲直撞,只专注于自己的目的,无情地蹂躏他的心智。 而等到顾川回过神来时,他正被黑长老龙的爪子抓在手中。而他左手手心破开皮肤伸出一片薄若蝉翼、介于透明与不透明之间的光束般的物质已然抵在黑长老龙的胸口。 他听到身前的怪物说: “原来如此。” 好像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危险,这古老的存在凝视着身前的那一小片,缓缓地吐出了它的名字: “绌流。” 既非有机物,也不是无机物。 当然的,它也不是金,不是银,不是铁,不是铜,不是子母物质,不是天青金髓,也不是变色石,它不是地上存在着的一切。 这东西来源于天上,但绝非是陨石的下坠。 它是过去异龙的族群为了证明生命起源的天外星创论,遵循天垂长老龙的教诲,登临至暗的高天,从而拦截的飞过天际的妖星。 那颗星星在过去的王朝的自然的谱系中,就被称为绌流。 绌的本义是深红色。 所谓绌流的意思,便是那每隔一千四百周便会飞过琼丘上空,消失在遥远太阳背后的深红色的流光。 在人系的历史中曾视之为大哀之兆,而当可以飞翔的异龙登临天顶,手握绌流之时,只见一道薄薄又有形状的发光体,还有它们被割伤的皮肤四周流出的鲜血。 “原来如此,绌流是陷在了天衡的体内吗?是天衡叫你来杀我的吗?也是它叫你把绌流藏进你的手臂里的吗?” 如今,这道发光体已经穿过了黑长老龙胸口的鳞甲,还在不停地往内伸去。这曾经是星星的武器没有染上任何血液,反倒延伸得更长,直长过它原本应是的直径,变成可怕的一大片。黑长老龙明明死到临头,却浑然不惧,反倒耐心地咨询顾川。 “它是受了谁的劝诫,才将这东西埋入你的体内吗?” 绌流的一大功效是会破坏心灵语的传递。 “我不想杀你……” 爪子中的顾川失神地喃喃自语道。 他一直徘徊在动手与不动手的边缘,他其实已经想好袒露心扉,想要和黑长老龙再好好聊聊的。但思维被入侵后,可能是恐惧,也可能是痛苦,他本能地反击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本贴在他小臂尺骨与桡骨之间的异物,便已出鞘。 “孩子,你在说什么……?”黑长老龙的另一只爪子拂过了年轻人的发上,它没有用力地拍下去,反倒温柔地说道,“你已经动手了呀!现在说这个,不好吧?” 肉体的撕裂,带来动作的变形,黑长老龙的上半身带着它的两个翅膀正在缓缓向后倾斜。 古老异龙的血液从伤口处迸射而出,染红了大片青石的管壁,还有年轻人的身体。 顾川可以感到自己的面庞上,黑长老龙粘稠的血液正在缓缓流下。 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也就是他原先想象的刺杀后的那样——焦急起来,然后……变得凶狠。一种可怕的疯狂的杀戮情绪叫他几乎要往黑长老龙的体内再戳第二刀,做一种鞭尸的无意义的活动。 但他在刺入前,突然醒悟过来: “毫无意义……” 我的目标不是这些,不是完成蛇的任务,不是陪着谁一起聊天,更不是刺杀黑长老龙。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有一件。 就当此时,黑长老龙的躯体已然折断,彻底倒在穹顶建筑之间,发出轰然的响声。同时,它原本紧握顾川的爪子彻底松开。 顾川恢复自由,收回绌流,踩了正在下坠的翅膀一脚,撞到黑长老龙的身上,接着连续向前几步,好对上它的目光。 那时,长老龙的翅膀缓缓坠到地上,扬起烟尘。它从喉咙里发出微声说: “你不逃吗?” “你好像还没死。” 顾川问。 尽管只剩下半截身子,也很难想象是在活。 长老龙犹有余力地发出笑声: “天衡没因此死,我没有天衡那么古老,但也不会简单地因此死……至少还能撑一段时间。怎么,你想要再来一刀来让我伤得彻底吗?” 无法抑制的紧张与冷静一同降临在年轻人的心里,他完全不知道这个怪物心里的底气究竟何在,因此,他的心中忐忑。他注视这龙逐渐丧失生机的身体,断断续续地想要说出一点话。 结果在那之前,黑长老龙饶有兴致地反问道: “你现在是想反过来挟持受伤的我,来达成某些目的吗?” 顾川沉默不语。 他的想法被猜中了。 黑长老龙摆了摆翅膀上的爪子,说: “别想了,国民议会有一大半是期望我死的,他们不会因为你的挟持为你做任何事,不过呢,他们一定会追杀你……不论我的死活,毕竟我还是很重要的。” 他没有再捅长老龙一刀,而是往后走了。 恍惚间,不知为何,他说了句: “对不起。” 那时,黑长老龙只用眼神瞥视那远去的年轻人,低声地说道: “现在说这个,未免幼稚罢?不过,别放在心上。” 因为之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龙沉沉地笑了,随后在巨大的虚弱中,困倦地闭上了眼帘。 顾川没有听到黑长老龙小声的话语,他左右四顾,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譬如应该洗干净自己的身体,掩藏痕迹,或者应该用水冲洗地表。这些小事,是他之前对自己执行蛇的刺杀时所设想的计划。这些计划无一例外脱离了对实际情况的考察,于是到了临头,也确实毫无意义。青年人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是在穹顶,在突然的无意识间展开了刺杀,并且成功了。 顾川从管道里放水不停冲洗自己的身体与面庞,洗了半天,自己的皮肤依旧在发血红,他才发觉自己这时候到底有多愚蠢: “这些行为都毫无用处!只要一看就知道龙倒在那里,而穹顶现在只有我和天败,谁都能猜到是我……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离开悬圃,尽可能快地……先脱离悬圃!不然等到他们收到信号,那我就完了。” 黑长老龙已经闭眼,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穹顶建筑的边缘,远眺苍天,只见到挂满霓虹的悬圃依旧平静而辉煌。空中的悬索,闪着移动中的缆车的光明。 “我不会飞。” 一个简单的事实。 年轻人喃喃自语道。 因此光靠走绝对走不出这漂浮在空中的穹顶。而他身上也没有携带钩锁,别说他没想过会在穹顶肇事,实际上,他也已经放弃了刺杀的想法。 他十分清楚这点。 “但是……有东西……能飞。” 他冷静地往回走了,那时他清楚地看到黑长老龙的血肉同样在鲜活地跳动。他一言不发,跳入长老龙的密库内。 密库照旧昏暗,而那双属于幼年君主龙天青的闪翼也依然发着绚烂的明光。光辉落在困境中的人的眼中,便变成了一道脱离深渊的绳索。 这对透明的闪翼始终被很好地保存,至今没有受损或劣化的痕迹。少年人的手在半透明的翅膀上拂过,摸到位处中间的两翼末端。两根翅膀的末端都粘着一小块灰暗的生体组织。 “假设异龙就是某种奇物的聚合……那么……这东西纵然脱离了本体,也应该能让我飞起来吧?要知道,就异龙的生理结构,它们的翅膀能让他们飞那么久吗?” 他的想象深陷两个世界不同的知识体系,已经漫无边际。 “不,不对,太亮了,如果飞起来,肯定会被发现……” 然后又径直沉入各种防范与被发现的设想中去了。 只是那时,顶上幽幽地传来一个虚弱到极点的声音: “你还没有走吗?” 犹豫中的人立刻惊醒了。顾川意识到不论如何,飞起来必定比留在这里好,而反射光明的不利,在挂满霓虹的悬圃中也是可以赌上一把的。最糟的情况一定是飞不起来,被迫留在现场。 他不再犹豫,从墙上取下天青的闪翼,一边尝试将其通过袖口,插进自己的防护服里,粘在自己的身上,一边匆匆忙忙往边缘走了。 黑长老龙在那时又睁开了半只眼睛,盯着他的行动。 悬圃的穹顶延伸到四面八方,除了中央建筑,一览无余,是躲藏不了的,而且比寻常几片陆地加起来也大得多,他决不能往边缘处走。 “因此,我只能飞起来。” 他爬到穹顶中央建筑之上,目光注视苍天,接着迈动脚步……向着天空不停奔跑,然后扇动了自己孱弱的翅膀,好像过去梦中他所听到的某则神话故事一般—— 伊卡洛斯挥动了蜡翼。 用来保存翅膀活性的鳞粉,向外飞洒。而奔跑中的风流,不停地卷在透明的翅膀之上。然后双脚一轻,重力的束缚不在,而人已飞向天空,在遥远日光的照耀下,直至尘俗的羁绊之外。 穹顶无人烟,只余下没有被关掉的出水口的声音,随着水流一起在地上流淌。 古老的巨龙微微睁开的半只眼睛惊诧地目睹青冥,随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身体近乎战栗般地兴奋了,一股思想的灵光好像重新经过了它的灵魂,叫它几乎快活到窒息: “原来如此……不,难道说异龙,正是如此起源的吗?又或者——你就是呢……?” 但身体未有过的虚弱犹如泥沼一样不停地把它往下吸,它仰着面,凝望灰暗的天空,在痛苦中翻滚。苍天如盖,而人在其间,犹如被囚在笼中的鸟儿。它好像听到了死亡的号角。 不多时,定期检查穹顶的人员借着穹顶边缘连接的悬索,抵达了穹顶之上,发现长老龙的倒下而惊慌失措。 再之后,便是一批新的有目的的团结的人匆匆赶来。 假如初云在这里的话,她就会认出,这群人中为首的一个是她曾经在死或生号的开门战中杀死的朝老。 其余的人都在检查黑长老龙的伤势,尝试医护。只有朝老走到了黑长老龙的面前,叹了口气,说: “议长,你现在的样子可真狼狈。” “这可没办法,石中人。”黑长老龙说,“另一位比我更古老的长老生气了。它真的想要我死,把伤了它的绌流用到了我身上。幸好现在是你们先来,不然我可能真的凶多吉少了。” “你现在的情况也很差!绌流的伤口是无法复原的!议长,你真是糊涂了,招待一个外乡人,又被外乡人逼到这种程度。” “不,不,不,恰恰相反……”谁知黑长老龙摇了摇头,笑了,“我可能做了许多个我这辈子最明智的抉择,让我节约了至少五百代以上的时间。” “啊……?” 朝老不解。 黑长老龙眺望苍穹,好像还在追逐飞去的人的影子。而其余人的影子则一一落在它的身上。 “说来,既然我答应了你们要赋予你们等同常人的权利,那我是不是也该死一次,做做悬圃的表率了?” 它说。 第二十六章 熄灭火焰 大风日子里的悬圃,霓虹的光还依旧。数百条的悬索带动缆车与缆车上的灯光,在空中流光飞度,一片姹紫嫣红。 而人落在悬圃之中,犹如迷失在高山。 很难说悬圃有多大。 因为地上的城市不能与悬圃做任何类比。以地球为例,原始的城市不过是地面上的一片,纵然升起几座高楼几座铁塔,往下挖出几座地窖几座坟墓,那点高度相比起城市覆盖在地球表面的长度与宽度来说不值一提。 直到工业革命往后,逐渐复杂的下水道系统与空中的立交系统,才极大地拓展了城市在高度上的复杂度。 而悬圃不需要多余建设,它天然如此。它不是孤立的一座小岛,主要的陆地有数十片。每一片陆地都在漂浮,并在漂浮中移动。次要的小型的陆地则数不尽数。陆地与陆地之间悬索相连。随着陆地的漂移,悬索也会轻微地改换位置。没有任何东西会停留在原地,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永远在一个平面上。 悬圃是一个不规则的球,球里有复杂的迷宫,从顶上到底下都会有人居住。偶尔飞过的光点会叫人注目,但没有人会联想到那是个重要的逃犯。 因此,少年人第二次的想象是正确的。 飞入悬圃的空中,借着雨雾与沙尘、还有空中霓虹的遮掩,他不需要害怕立刻被人察觉。哪怕空中异常的闪烁被卫兵看到了,卫兵在长老龙遇刺的通牒下达前,也不会意识到这是个通缉犯,就像警察目击了疑似ufo的空中光点,也不会立刻想到上报政府来赶紧处理ufo的。 他要做的是在没有事发的黄金时间段内尽快离开。 这之后,他才要面对选择。 “现在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飞出悬圃,伺机再来。” 但这是很难的。 一方面,悬圃的大,光靠幼年龙的闪翼未必能飞到。另一方面,悬圃的外围,巡逻的卫兵会爆发性地增多。这是他知道的,他刚刚靠近悬圃,就被卫兵发现了。 相反,悬圃内侧,在市民活动的区域内,卫兵的数量很少。 “可这第二条躲在悬圃内的路,我现在的服装、外表都是不适宜的。” 他的身上还有血,他还穿着那套防护服,并将龙心角、子母物质、如狱、闪翼都藏在这套防护服内。 而他在这里孤立无援。 过去与自然的斗争,他有同伴,有胜利的信心,因而兴奋。而现在与人与异龙的斗争,只让他感到分外疲惫与难堪。 他不敢去见天凇。看似能信任的天凇在二十三区。二十三区是危险的。而此外,他认识的人是既有限的,排除悬圃的官僚与事务官,就只有天和和遮望。那两个人在他看来既冷淡又危险。 他孑然一身,茫然地飞在空中,身边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供驻足。那时,有被驯服的异龙类飞过陆地与陆地,还有针锋相对的天与地的建筑群间,那头龙好像发现了他这个光点,但什么反应都没有。 但他慌张而匆匆地躲藏起来,避开了异龙的目光。 “不,不对,我在想什么?我在发什么呆……!我只能依靠自己,现在不能想着去靠别人,更遑论都是些不熟悉的人。” 他冷静地提醒自己道。 “重新理一下思路,如果我要躲在悬圃,那我首先要做的很简单……很简单,就是换一身行头。” 他瞄准了最近一座岛屿,那里正不夜,霓虹的光彩下,始终有人系在活动。 没有日出日落的世界里,这些人反倒像极了地球现代世界城市里过惯了夜生活、昼夜跌倒的不夜客。 幼年君主龙的闪翼大约只比人的手臂略大,等飞过以后,顾川就将闪翼卷起来,藏在袖子里。 然后,他静悄悄地降落在一个黑暗的巷子里。巷子周围暂且没有人,有着复杂多变的门和路口。霓虹的晶管拼凑出多种多样的字眼,其中一条晶管上面写着服装店和它的广告。但这店面已经打烊了休息了,门已闭锁。 但这对于少年人来说,只是小事。他冷静地从左手中再度抽出绌流。那一片薄薄的发着深红光芒的剑刃再度刺破他的肌肉与皮肤,上面染着他的血,也染着黑长老龙的血。 但少年人被异龙视为同族,其生命力早就远超常理,只是转瞬,肉就重新合拢,盖在绌流结石的末端。 他按蛇传授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控制绌流,防止反过来把自己切成两半,然后往前一挥。 门锁连金铁交响的声音都没发出,好像中央被融化了般顿时两断,落后少年人的右手中。 他开了个小缝,溜进这间屋子里。 门合拢后,少年人稍微安心了点,但依旧蹑手蹑脚不敢多作声。 悬圃在这点上还非常古早。店铺的二楼或地下,甚至隔壁房间都可能是店主或租客的住所。 果然,楼上和下楼的门都被反锁着,隔着青石门,可以听到沉睡中的呼吸声。 他也不作妖,走进店铺里,靠着绌流的微光找到放满柜子的房间。 升上高空后,气温骤冷,因此低温环境的厚衣服理应不在少数。 但一直没有购买衣服的少年人见到琳琅满目的各种布料,突然意识到悬圃的衣装工业没有晶管那么发达,标准款式的工业化流程的衣服很少,仍由“定制”为主。换而言之,即主要是靠顾客送来原料或旧衣服,然后裁缝按照顾客要求重新加工成合适的新衣服。 顾川意识到这点后,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样很容易被发现,某件定制衣的失窃……不能想那么多,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悬圃的‘警察’未必有那么敏锐。” 他翻找了不一会儿,就找到一件合适的、基本已经做完的口袋极多的用厚布做成的防风大衣。他换过防护服,将重要物件全部换进风衣的口袋里,两片坚韧的闪翼,则塞进袖口,末端贴紧自己的后肩。 “要不要放一把火……这样就绝不会被发现了……连着防护服也都烧掉了……” 这个念头,着迷似的降临在年轻人的脑海里。各种各样的幻想让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让年轻人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尽管想要自我控制,但他的呼吸仍然喘得可怕。 主人正在楼顶卧榻鼾睡,谁也发现不了他的。 “可万一楼上的人死了……等一下,就算……就算主人不幸死了……但于我也是没有损失……不,不对。但……”他转念想起过去。那时的他既在落日城营造骗局欺骗过无知的外来村民,也在大荒无情地虐待过一个其实是有智慧的齿轮人,“我不需要将自己想得那么善良……我只想达成我自己的目的。” 他的心跳得可怕。但周围仍静悄悄的,并且更静了。 他透过窗户往外瞅了一眼,只有很少一两个人影走过这片已经歇息的土地。好像放火前所需要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年轻人心神不宁地转了一圈。谁知这时,一种深沉的饥饿感袭击了他。 他走进侧室,从柜子里找到了点紫草。他不敢吃得激烈,只敢小心地塞进嘴里咀嚼。生嚼紫草,在这紧张的环境中竟给他一种幸福感。只是靠着绌流的微光,他侧过眼睛的时候,出水口处三对洗净的餐具落入他的眼帘。 那时,他想道: “算了吧……我也没有放过火,假设要放又该怎么放呢?何况要是动静激烈的话……人们会聚过来,我会被围堵……” 他定了定神,压住了自己的心思,在桌子上放下他仅有的悬圃的货币,然后悄悄地从侧门溜走了。 他故计重施,换了又一间屋子,洗了洗自己的脸,抹上一些无害的烟灰,做一点小小的化妆,然后走在这座岛屿的环形通路来。 这座岛屿不能久留。 他需要去另一座更安全的岛屿。而对悬圃诸陆地的衡量,是他原来做过功课的刺杀后逃脱幻想内容的一部分,也是现在唯一可以用上的。 “第十二岛是最合适的。” 大,复杂,有外乡人,市民活动最为频繁,卫兵却并不多。最重要的是,奇珍司的本部在第十二岛上。 顾川戴着兜帽,站在缆车站点的外侧,看了好一会儿一般人乘坐缆车的流程。 “我现在不是公派人员,但也没钱,坐不了缆车……而里面有不少卫兵。这样,我该怎么走?” 他抬起袖子,看了看两层袖口里紧贴自己肌肤的明翼。 “再飞一次吗?” 缆车站点外的霓虹格外绚烂。他不再久留,往外走了。没有人会特意注意这么一个行客,年轻人自己沉默不言,眼观八方,倾听四周的话语。 霓虹照亮了灰暗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灯红酒绿,人际往来。成百上千的人在地表,而到处是通往更繁华绚烂的地下的路。青石的地面泛着前段时间大雨留下的潮气,大风吹拂,留下一地的烟灰。他一直走到路的尽头,碰到一面古老的墙。他就靠在这堵墙上稍微的栖息。 国民议会诞生后的悬圃生机勃勃。墙的边上,商店、医生、理发师,人们的声音在霓虹的光彩下嘈杂地聚成一片。他对四周的嘈杂不胜其扰,努力地想要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的对策,却怎么也不能排除外界的干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线。 “这是……” 少年人的目光锐利起来,循声而去。他很快见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只是这些身影如今已换掉了他们属于布紫特征的衣服,他们把自己打扮成寻常琼丘人民的模样,混进了悬圃之中。 顾川就跟在他们的身后。 而他们也很快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尾随,于是拐进了无人幽暗的巷道之中,藏在四方,将年轻人围在中间。 恍若不知威胁的顾川继续往前走一步,左侧冲出的身影直将刀横在他的脖子上。 “别那么激动,朋友们。” 顾川低声说: “我来自布紫,是受了龙侯·天挺的命令。” 这几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蛇派出的另一支队伍。顾川曾跟在他们身后走过了极复杂的一段路。随后在火路旅馆他们下住,而顾川继续往悬圃去了。 天挺派出的小队面面相觑,这几个人不是一般无知村民,曾是旧王朝中央教军的分子。他们没有松开武器,而是小声地商议了下,接着为首一位男子冷声道: “先跟我们来,别做小动作。” 他们往地下去了。 这片陆地的地下错综复杂,几个人连续穿过十几道门,很快撤入一个临时住所。这住所里,他们有三个同伴正在留守,见到这么个面部发血红的陌生人,也是诧异。 “队长,怎么了?” 队长说: “开个道。” 他们便推开内室的柜子,在地砖的机关上按一种规律敲了敲,便露出一条管道来。两个人押着顾川一起趴下往极狭窄管道里爬行片刻,便见另外洞天。 这是一个藏在岩石里的小屋子。而这小屋子,只能从管道里进入,隐蔽到了极点,几乎不会透出任何的风声。 顾川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屋子里藏了一箱子接一箱子的危险品、违禁品、武器,按照标签标识,可能还有特殊的药品和他所不知道的神秘奇物。这房间在过去可能是某个隐蔽的避难所,非常安全。 队长问: “你说你是天挺侯的手下,你怎么能证明你的身份?” 屋子比通道宽敞,但仍狭窄,只容坐姿,不容人站。 原本前后挟持他的人松开了兽,顾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面对武器,从容地说道: “你们是从布紫领了秘密的任务来到悬圃的,假设我不是你们的同伙,你们早就暴露了……我要说的是,我也是领了秘密的任务到悬圃的。” 他不知道这屋子受不受心灵语监听……尽管他现在还不知道天凇说的心灵语监听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暂时不会贸然使用。 现在的情况并不紧张。 “什么任务?” 队长继续问。 少年人摇了摇头,猜出这小队已经信了他的话,只说: “你们再过一会儿可能就能从大街小巷的消息里知道了……我能先休息一会儿吗?我已经很累了……之后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希望你们能帮帮我。” 他们又小声地商议了会儿。队长说道: “可以,你就先睡在这里。” 他又安排了一个人看守顾川,其余人便撤出了这墙缝里的小房间。 年轻人再压不住睡意,但仍不敢完全睡着,只能浅度地靠在石头上昏昏欲眠了好一会儿。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队长那惊骇的面庞,还有他高亢的质疑: “外面都在疯传黑长老龙受了重伤,身体断成了两截,很快就要死了!不死也永远残废了……” “差不多是这时候了。” 到了这时,真正听到这个消息,他反而平静到了极点。 “是你做的?” “不错。” 他说。 “我的天……” 队长和其他几个人一时昏昏沉沉,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靠在箱子边上,大眼瞪小眼,好像脑袋受了一下重击。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天挺侯……长老……你,他们叫你,杀了神——你杀了神!” 一位注视了人类千代万载的神明。 仿佛过去被禁止流传的传说。 “如果每一位长老龙于你们而言都是神明的话……”疲惫的年轻人不靠龙心角,也能得知这群人的心情,他擦了擦自己的脸,说话的声音淡到了极点,“那就是这样的吧,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吗?” “好的……好的……屠龙者……” 他们的面色中混杂着崇敬、恐惧还有不解,默默地退出了小屋子,关闭了霓虹的光彩。 在安宁的黑暗之中,少年人恬静地合上了眼帘。 第二十七章 蠢蠢欲动 少年人脸朝上躺着,浑然不知道威胁已经迫近。 从通道里爬出来的小队中的一员,趴在门外观察了他一会儿。她看到他一开始睡眠还像是在惴惴不安的命运中痛苦挣扎,犹如被乌云掩蔽了的太阳。但只一会儿乌云尽散,太阳重现,他的脸庞变得安然静谧,仿佛无邪的赤子,面上是恬静乐观的笑容,光采过人。 这叫那人不快。 “你怕是梦见好事情了……能睡得这么香,我们可睡不好……”那人想,“说到底,异龙侯没有向我们交代你,你只是自己说你是龙侯派出的。可就算如此,你的存在对我们也没有帮助……刺杀黑长老龙……这下子全城轰动,我们还有复杂的任何工作……我们必须要完成,有不得不完成的理由!而你是个阻碍,你善后有没有做好,又是否会招致怀疑,是否会牵连我们,就好像这身衣服,上面还有一个小家族的定制纹章,我们会被你连累!” 这支小队负有谍探与刺杀任务。刺杀的是悬圃中一些中流砥柱、与布紫利益相关的人物,说地位权力倒未必多高。 其中地位最高的是一位下议员,过往展现的军事才能过人,与军方关系极好,主张激烈镇压布紫,有极大可能奔赴镇压布紫,因此便成了名单上的客人。这位下议员原定本周在该陆地上有一次演说,但由于黑长老龙被刺,立即取消了。 这小队也是刚刚得知这一消息,原本做了两周多的努力尽数成空,内部便针对这突然出现自称杀死了长老龙的人物争吵了一番。 队长相信自己的判断,认可这位“自己人”,制止了争吵,并带着其他人外出,重新摸查现在的局势。而她与另两人留守这里,等到另两人清理别室时,她便忍一时越想越气,恶念从心底忽然蹿起,临时起意: “我可以自个儿解决这个问题。” 她往这秘密的小屋子里爬了,手里粘着一颗发白的小丸子。那是悬圃一种古老的毒药,有很轻的涩味,闻之如紫草,落肚片刻就会发作,一经发作,便会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死状会老得不成样子。 人意识到中毒的时候,往往是喉咙里涌出红色泡沫痰时。那时,他的五脏六腑已经衰竭,就连嘴巴都没力气大声说话,只能发出一点低声的嘶吼。 这种药在过去,被异龙王朝发明,是用来赐死德高望重的人系的鸩刑,如今则是这群支持王朝的残党用来暗杀悬圃高官的不二法宝。 她一只手轻轻摸上年轻人的两腮,摸到面部咬肌使劲,便强迫他在梦中张嘴,而另一只手则拈起丸子,悬在少年人的嘴前,即将送入他惨白的口中。 只是那瞬间,她两手同时被顾川温热的手掌抓住,被迫松开。顾川闭嘴,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借着晶管荧光,冷冷看她。 手松过后,那发白的小药就从少年人的脸边滑过,落在地面上变成一摊。 “你要做什么?” 他问。 这人一言不发,袖子里滑出一把小刀挺身强取,胸口直撞到顾川藏在衣服里的龙心角。 在零距离的情况下,龙心角的功能能发挥至最大,理应不会有泄露。 只转瞬功夫,这女人脑海里不停涌现的想法便如摊开来的书本,在他面前再无遮拦。他便轻轻地在她脑海里说道: “你看着他,突然就想起过去已死的友人,想起他们对你的信赖与爱戴,想起他们和你一起在你们故乡的时候,那些快乐的、无忧的时光,你突然不知怎的,就下不去手……你意识到是同伴,接着,你就放弃这个想法了。” 他与不躲闪,任何那把小刀从他的面门,轻轻侧过,只在他的右脸颊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划痕。 随后,这刺客一把扔开小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别哭了。” 他说。 这人不停,接着哭。 少年人继续说: “你是怕我连累你们吗?没事的,之后我会离开这里,我想要去第十二岛,能帮我准备套厚实的衣服,给我乘车的通货吗?” 她擦了擦眼泪,浑然沉浸在自己过去的思绪之中。她好像是不想让这个陌生人看到自己丢人的模样,就侧开脸庞、背着年轻人说道: “都可以,我们可是同伙,你完成了龙侯最高的指令,我们自然也要全力协助你。我会把东西送过来的,你就在这里等着。” 她往外走了。 望着她的背景,少年人不知道倘若没有某种克制心灵语的手段,这里的人系是如何打败了异龙的,倘若有,那又是如何克制的。 他沉默不语,在密室内环顾一周,确认没什么能帮上自己的东西,又检查了自己的重要物事后,就坐在角落,等到那队员把一套平民衣服送来,随之还有水、食物、通货还有一些化妆品。 这些化妆品多是某些植物或矿石的合成液,可以加深减浅肤色,也可以略微地改变光学效果,以在视觉上修正五官线条。 悬圃的政斗内卷只是刚刚开始,这群人在人类彼此之间谍报刺杀的方法钻研不多,这种程度对于顾川这样的外行人足够形成绝大的优势了。 “你会用吗?” 她冷淡地问道。 “不会。” 年轻人摇了摇头。 她就说: “那我来吧,这队伍里,我帮好几个人化妆。” 男女搭配的军人队伍有些微妙。通常来说,男女兵不能混住,男女学生不能混住,若是住在一起,自然会有些性别荷尔蒙相关的问题,不过她显然是有些能力手段,被蛇从一群不中意的人中坚决选出的。 没有镜子,年轻人也看不到自己,但他好像可以看到这化妆人的眼睛里有星星。 “我可以把你妆点得好看点……” 她说。 “画丑点好。” 他说。 等一切事毕,他沉默地往外走,来到室中,和留守的三人要做道别。 “你不等队长回来吗?现在全城都在传一个经行布紫、假装外乡人进入悬圃的刺客,许多地方紧,出城的关口都被把守住了。” “通往第十二岛的缆车总还能行驶吧?看得严吗?” “缆车是命脉,不能断……倒确实还不严,流通的人太多了。”一人说。 另一人则摇了摇头:“说不清楚,也许马上就要查禁了。” “那我就更要快走不可了。” 其他两人还要劝。那女人却说: “别再说了,都已经下定决意了,那就送他去车站吧。” “谢谢你们。” 他感恩地点了点头。 这之后,年轻人便离开了这支队伍,重归霓虹的世界。那时候,悬圃还在刮大风。太阳落在遥远的地方,温暖不了想要登上更高处的人们。尘埃在风中打着旋儿滚滚而上,变成昏沉沉的一大片。天地暗到了极点,霓虹便亮到了极限。 姹紫嫣红的灯光,在人们的往来呼喊中狂醉不已。 年轻人拉紧自己新得的旧大衣,走到地下灰暗的街道里。一路上,悬圃的居民义气填膺,对黑长老龙被刺一事似乎十分不满。 等他交付通货,坐上缆车时,几个乘车员心不在焉,在小声怒斥国民议会的短见。 “与国民议会有什么关系……?” 顾川默默地想。 他与其余三人同坐一辆缆车。结果,缆车上另外三人就在聊这件事情,其中一人坚定地认为这是国民议会动的手,并在动手后,把责任推给了无辜的外乡人。 他根本不信什么外乡人能刺杀黑长老龙。能杀黑长老龙的,在他眼里,只有其他的长老龙和国民议会自己。 另外两人对此持保留意见,不过…… “不过这样子,国民议会的责任不是更大吗?恐怕根本就是纵容了刺客罢?” 年轻人望着外面的风光,心想按照黑长老龙受刺后的言论,国民议会或许真的纵容了这点。 那三个人怒气冲冲地说了一路,说到数十周前黑长老龙接待了谁谁,又被谁谁邀请了。哪位议员议长不怀好意,又是哪位已经死了的议员议长比现在的这群人好上太多。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顾川到来之前,他这个真正的刺客听得将信将疑,一时感觉确实和自己完全无关。 但想了半天,他突然意识到这恐怕是一群键政大侠,可以听着玩,但是绝不能轻信的。 年轻人适时地插嘴道: “布紫是发生了什么吗?怎么国民议会很关心那人布紫的身份?” 他看到他们面上的了然了。 两个人说布紫在打仗,不过应该很快就平定了。一个人说布紫的情况不简单,不过他并不紧张,好像完全不害怕布紫打到这里来。 这群人对布紫的事情所知甚少。 黑长老龙拿到了第一手的线报,说布紫省正在发生激烈的冲突。 尽管远方祸起,但悬圃仍安宁。尽管悬圃的市民对上位后的国民议会的表现很失望,但他们谁都不信国民议会会垮台。 不过……少年人也不信。 他下了缆车。 车站有两条路,一条往地上,一条往地下。奇珍司在地下,临一军营。他就往地下走,没入人群之间。 第十二岛比起之前他所去过的所有岛屿,有两个特征。 一个特征是晶管的颜色更丰富。另一个特征是晶管的形状更别致。各种各样的晶管极尽歪曲,从而排成一行接一行的字眼,写的是各种各样的广告。 十二岛与地球城市类比,那便是大都市里也最繁茂的区划,与边缘的区划不可同日而语。数不尽数的新建筑正在拔地而起,工人的群体匆匆移动,正在地下挖掘和填充。 挖掘是为了新的空间。 填充则是为了消灭旧有的被挖出来的空间。 他摸到了奇珍司的位置,外面有一整圈墙壁,从地上到地下完整地隔开了。年轻人打听了下,奇珍司从地上到地下都有建筑,连在一块儿,上下官僚数目众多,临着一个军营,一个港口。 所谓的港口是被驯服了的异龙们停泊的地方。 被驯服的异龙有两类,一类没有神智,在过去的异龙王朝也备受歧视,被称为类龙类。 而一类有神智,是正经异龙,如今服役,是为了融入悬圃的新社会。 港口建在第十二区凸起来的一座小石山上,有大路可以直达。利用异龙进行运输移动,是一门正经的民用生意。 他来到港口转了一圈,这群低等异龙望向他的眼神大多平和。他也不着急,零距离龙心角读心了一个仓库管理员,借此机会,藏匿在里面一个暂时没用上的仓库里。 他很快就听到了一群有神智的异龙们的互诉苦恼。 黑长老龙受刺,对于人系的冲击已大,对于这群异龙的冲击则是惊天动地的了。 原本国民议会花费许久时光才平息下来的这群异类的恐惧不可抑止地从它们的脑海里升腾而起,叫它们为了自保的神经几乎要被巨大的现实压力摧毁。它们最清楚过去的异龙王朝怎么对没用的普通人,自然也清楚地知道它们的现状。 对于布紫,黑长老龙是叛徒。 但对于它们,黑长老龙则仍是核心,是一种庇护,也是异龙种群在整个社会中把持权利的象征。 这个权利也代表了庇护,代表了它们并不孤立,不是奴隶,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 异龙们的惴惴不安让年轻人若有所思。 可惜的是,这群异龙已经没了胆。它们刚刚隐蔽地聊起一些危险的话题,就立刻有明智的龙提醒它们数位长老龙、十多位龙大公凄惨的死状: “如今还活着的长老龙只有四尊,这四尊全部受了不可弥补的大伤,离死只差一步。如今还活着的大公……只有三位,两位好几周前被抓了,另一位不可能帮助我们。它是天凇……” 在异龙的种族中,所存在着的血脉的谱系,几近一种迷信。 唯一打破了这种迷信的……浑身败相的劣等生灵,如今在悬圃人人尽知它已奄奄一息。 纵然它们想做什么,但它们不信自己能做到什么,于是群龙无首便是这群可鄙异类的现状。 不过……想要克服这点,其实非常简单。 少年人不无残忍地想道。 那就是给他们一点希望,最好还有一点支持。 支持,他是没有的。 但希望,刚巧,顾川是有的。 那就是布紫、旧王朝的残党大胜的讯息。 第二十八章 欺骗 悬圃从来不夜。 城市的每个地方,在每个时刻都有霓虹闪烁。挂在办公楼、写字处或商铺上的晶管无情地夺去了太阳的明亮,像是寂静的大火,像是数不清的星星,照亮了地上扬起的滚滚红尘,也照亮了天上连绵不绝的阴云。 而大风像漩涡一样,吹得尘土滚滚,旗帜飞扬,属于新王国的新旗飘到西边,一会儿飘到东边。顾川抬起头,凭着红加绿的霓虹,看清了墙面挂上的纸张,上面是他在外务司时被外务司官僚临摹的面像。 他转身就走。 港口的异龙们休息了,他还闲不下,就从港口闲置仓库里出来。但出来后,他没有钱,也就没有去处,他不想擅闯他家读心停留,就只能在这陌生喧闹的街头走来走去,穿过集体舞广场,走进酒吧,走进餐厅,走进旅馆,在老板厌恶的注视下,静坐片刻,然后从凳子上离开。他偶尔看看悬圃摆出的三选一的赌博游戏,或者某个角落里几个年轻人在玩的玻璃球,看看恋人们你侬我侬,也看看路边走过的吹喇叭的乐团队伍。 彩色的以胜利与和平为名的巨幅画在头顶闪烁,过去的龙是悬圃新王国的异类,而他是整个琼丘世界的异类。他的同类现在被关在他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走来走去,最后又来到一个巷子里,躲过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们,来到一面安静的原始的石墙前头。他手里抄着一份被丢在地上的悬圃报纸。 悬圃有官方报纸。这一报纸脱胎于国民议会还不是国民议会时,他们的首领在私底下号召众人系反抗异龙的传单。传单有个标识,叫朝日。朝日报便由此流传下来,成为如今国民议会的喉舌,也从薄薄的一两张纸,变成了厚厚的一沓。 朝日报通常是每三周出一期,偶尔有加刊或加页。 这期有加页。他看了看,本体不少是关于黑长老龙与布紫的篇幅,最后的加页部分则有征兵信息。征兵信息上被它原来的主人踩了好几个脚印。征兵信息往下,就是现今还没被抓到的通缉犯的汇总。 被悬圃通缉的犯人不止一个。过去王朝异龙杀人不犯法,现在人杀人,只要杀了一个人就会被通缉。条件降低了,在逃的人时刻就变多了。里面新增的一个通缉犯就是他,报纸比墙贴载有更多的信息,上面选择性刊载了不少年轻人对外务司的自述,和外务司对他的观察。 好在他说给外务司的信息是有限的,落日城的事情也影响不到悬圃,除却外务司,他在这里的交际也只有天凇和天和遮望。这两个点都有些摇摆不定,也不可能亲自下场来寻他。 换而言之,除非有特殊的手段,除非悬圃下定决心全面搜查阻断,短时间内,他在悬圃仍是很安全的。 “只是……” 接下来该怎么做? 不安的年轻人扔掉报纸,回到港口的闲置仓库里去了。仓库里摆满了从港口建成之初就仍在这里的货物,多是一些没用完的建筑材料。他躲在角落里,靠在冰冷的钢铁和没启用的晶管上,这样就算有人进来,他也有反应的时间。 他这时的心思太多太重,睡不着,但他认为他应该睡了,就强行闭上眼睛,而脑海里还在漫无边际地幻想之后发生的事情、自己又应该如何行动,若是这般那般行动了的后果,也就不能安歇。 仓库外面,四道探照光从早到晚不停地来回逡巡。霓虹的光景照亮了少许几个走来走去的人,还有那些路过港口的年轻人。 至于那些在“港口”工作的异龙群体都已经歇息了。这是人系排班表的决定。它们便不发出任何声响,不做任何行动,不扇起翅膀,也不说任何的话。 “它们能睡得很好吗?之前聊了那么久……最后就是什么都不做吗?” 少年人眨着眼睛,从墙缝中凝视这一港口寂静的世界。偶然重物落地发出一声巨响,便是最大的杂音。 这样的墙缝,这个闲置仓库里有不少,有的对着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有的能看见点隔壁或外界的景象。他稍微挪动自己的位置,就到了另一条墙缝边上。通过这条墙缝,他可以看到隔壁的异龙。 不过这时候的异龙应该已经睡了。 他想。 他一边想,一边把自己的眼睛对准墙缝。 墙缝那头,一头没翅膀的胖乎乎的龙趴在地上,蜷成了一团,浑然已沉入了美好的梦乡。 他没有必要观察一头沉睡的异龙,便要转开自己的目光。可就在这时,他看到那条龙的尾巴动了动,轻轻地、微不可察地扫过了地面—— 它没有睡。 年轻人立刻停下自己的动作,眼睛重新对准墙缝,更仔细地从墙缝里偷窥这个异类的一切行为。但异类尾巴轻微的动静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之后的异龙闭着眼睛,庞大的身躯缩在那里,安静得紧。 年轻人笃信自己的直觉,就靠在那里细心地看,很快发现些端倪来。这异龙的举动怪到了极点。它的左右摆动不似睡觉无知觉的,而更像是在给自己挠痒痒,或者闲得没事所以动一动自己的身体。而它怎么动,都在原地,紧紧缩着自己的身子,四肢是绝对不动的,身体也绝不会挪任何一步。 观察到这一点,他的直觉便转化成了确实的判断,他开始耐心等待。 所有的声音都在岑寂的等待中变得遥远。嬉笑声、吵闹声、还有人的驱赶声,交相迭至,重物的摔落,地底的哈欠,石墙的摇动,还有风都在不断地干扰注意力。 他不能动,因为墙缝很小,而机会可能是转瞬即逝的。 不过他有耐心等上一天一夜。 时间没有辜负年轻人的守候。在时间表即将抵达工作时的时候,他看到异龙动了动,手里滑出一根类似线的东西,落入了土中。 异龙们出去工作了。 港口的人系也开始变多,等候已久的民用团体一拥而上,共同建立起这项悬圃的经济运输活动。 他混进这些人系里,和那被他催眠的仓库管理员一起,检查异龙们的卧室。 “这是什么……?” 仓库管理员在扫地的过程中,比他更快地发现了那根线。 顾川的手立刻拍在他的身上,而藏在衣服里的角便抵在他的身上,在脑海里对他说: “别在意,你想到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垃圾,又有什么好多想的呢?” 仓库管理员把线头一丢,叹了一口气,说: “每天都做这些活……来来往往,全没个变化,朋友都没时间谈。” 他的思维比顾川灌输的要走得快得多。 少年人这才粘了粘这根线,居然有种与龙心角接触的感觉,好像随时可以看见思维灵光的世界。但这思维灵光的世界是狭窄的,只在线的边缘。 但这根线好像对人并不起效…… 这是异龙压箱底的手段之一。 他强按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把这根线重新埋回土里。他看到线是从岩石里走出来的。悬圃的土不少,但也不够厚。 异龙们是在铤而走险了。 但他不敢明目张胆继续搜索,走回喧闹的街道上,并在仓库管理员脑海内埋下一个潜意识,看到线不以为意,但若是看到空房间里的线便做个简单的记号。 “因为你之前一直在努力工作,看到那根线后,突然想上厕所,一时着急,忘记了去厕所的路,在门口蹬了两下。” 这显然是扯淡的,但在思维的流动中,偶尔可以捕捉到类似的无意识脉络。既然客观有可能存在,便也在心灵语叙说的范畴之中。 等到人烟逐渐稀少,他便再度找机会溜进这间有线无人的房间里。他近距离读心得到的消息是这房间也曾是异龙的房间,不过那头异龙被带走了。 大门合上,谁也见不到他。 他从土里刨出那根线来,便默默等待。 果不其然,只片刻,心灵语便沿着这根线脉冲而来。这线是用异龙的角磨成的。而线的使用,也证明悬圃人系掌握的某种窃听方式,恐怕只制止了隔空传播。零距离或极近距离传播不受影响。不过想来,也符合逻辑。零距离传播是可以不漏出任何信息对外的,假如还能隔空侦测,那真是神乎其神的超自然奇物了。而若是某种特定的奇物,过去的异龙王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不是没可能,但可能性很小。 少年人也不犹豫,径直借龙心角潜入其中视野,果然里面有许多头异龙正在对话,延续了之前它们在陆地上无人时隐蔽的聊天。 这里就更激进。 十几异龙互相大骂出口,有的更是连着四位现存还活着的长老龙一起骂,有的为了继续维护长老龙则与之对拼。顾川毫不怀疑假设人类不管,它们也会打到一起。 王朝的崩溃,使得原本长老龙至高无上的威权也随之终结。 这群异龙聊天,聊得最多还是关于它们的现状。 它们对此恐惧不已。 黑长老龙在它们眼里也是十足的叛徒,但至少是个能庇护它们的叛徒,那就不是纯粹的叛徒,也算是个“恩人和长辈”了。 黑长老龙既然受了绌流重创,身体被切成两段不能复原,那必定会远离国民议会的权力中心,这对于已经放弃斗争的异龙来说,也是不能承受之痛。它们惴惴不安。这种惴惴不安可能会换成以头抢地的卑微,也可能会换成滔天的怒火。 有异龙不停地提出类似的问题。 也有异龙持保留意见: “可是人系对我们已经很好了。他们不敢奴役我们,他们也害怕我们的力量,你们忘了国民议会在登台时说过吗?他们会保障所有人系和异龙的平等和安全。他们正在极力地宣扬这点,报纸里,人们的口里到处都说。你看到了没……那些人称我们为兄弟……这是黑长老龙的思想。” 顾川也是在这个时候知晓了黑长老龙那骇人听闻的起源理论。在这个起源理论中,所有的生命被描述为具有共同的由来,共享同样的唯一的先祖,只是经由了不同的漫长的发展,逐渐变形为各不相同的样子。 他陷入了沉思。 另一头异龙在这线话里说道: “相反……旧王朝,虽然我们凌驾于人系之上,但我们也要遵守士、侯、公、君主、长老的命令,而且决不能违抗。” 它们是一群低等的异龙,自然并不享有多高的权位。 随着聊天的继续,异龙群中的不安被消解了、被抚慰了。 它们要的原本就是一点小小的安心。安心到了,就不再恐惧未来,也不再痛苦地思考抉择。 “人们都说,我们将安居乐业,远离争吵和没意义的灾难。相反,要是我们起身的话……情况只会变得更糟……我们可能会死,还是说你们想要再上演一场灭国战争?但我们也打不过,再说,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所有地方的火苗都被熄灭了,所有伟大的龙都停歇了……一切都指向现状已经是最好的了。” 越说,这线里的声音都越少。 互相沟通的心灵语的世界便越寂静。 这时,一个所有的异龙都感到陌生的声音以一种可怕的冷静响起了: “你信了他们的话吗?” “什么?” “他们说对你好,你就信了吗?” 有几条异龙反驳道他们近距离读了心,那几个人是真心实意的。 那个声音传出一阵冷笑,是嘲讽的意思: “他们当然会把怀有这种心意的几个人推到你们的面前,就像黑长老龙在庞大的我族之中,选择了人类一样。不要把人系当做一个整体……那几个人的背后,还有很多的人,数不清的人。这些人我们没有办法读他的心,他们就站立在那些被推出来的人的背后凝视我们,观察我们的行为,选择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们压迫我们的生存空间,就像……就像现在这样……叫我们……” 不能直接沟通,而需要用地底的线。 异龙心底的不安被揭开了,这份不安是它们一直在克制和保守的。它们想尽了一万条理由解释封锁的必要性,但唯独不能忤逆自己的天性。 它们变得激动起来。 有条龙大声说道: “可是每个人都在说战争可怕,都在说人与龙的不和很可怕啊!朋友!他们都说要反对纷争,反对杀戮,反对压迫,反对统治——” 这国民议会已经死去了的首领们总结出来的四条反对的理念,叫过去王朝的异龙们也曾震撼不已。 谁知那边只传来几阵可怕的笑声: “很简单呀,朋友们……” “简单……?” 少年人在空落落的室内,汗流浃背。他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他可能正在做比放火更可怕的事情。 可从无意识地插入第一句话开始,他就没办法再停下了。 他意识到他可能变成一种滑稽的反派角色。 因为他所有的目的只是救出一个人,和同伴汇合,然后永远地离开这里而已。 他在那时,对着惨淡的墙壁。 墙壁的背后,是栖息中的异龙们恐慌不已的心灵。 他说: “因为他们在骗你。” 就好像明明不论人如何努力,都会死去,但就是会有人蛊惑别人可以得到永恒的生命,好叫他们花费代价炼金成丹。 他们用美好的东西欺骗你们,叫你们放下利爪,叫你们忍受一切,叫你们放弃过去的尊严与荣耀!而他们往往变成了不得已,杀了我们的同族是因为他们反抗了所以不得已,改造我们的同胞是因为他们做了恶事需要惩罚所以不得已。 “他们在让他们立在道德的制高点,他们在欺骗你们。” 我知道,我深刻地知道,我们要的不是这种被命令的飞翔,而是自由的飞翔!我们要的也绝不是磨去自己的爪牙忍受文明,而是尽情自在地张牙舞爪! 异龙们寂静无声。 许久过后,才有个家伙如梦方醒地问道: “你是哪位……以前好像没听你说过话。” 少年人顿了下,他想起来这群人都是用天起名的。他倒是知道一个名字,一个在齿轮人中流传的与异龙取名高度一致的名字。 他说: “天人。” 导师·天人。 第二十九章 异道 霓虹的光影在第十二区中来回照射,驯养者们登在高台,戴着挡风的眼睛,眺望空中飞行的群龙。它们发现原本喜欢窃窃私语的异龙们不再说多余的话。 “你看他们的样子,他们是不是累了呀?” 一个驯养者说。 “你担心他们不如担心我们自己……这周的任务又多又重要,我们要给军队筹够物资,布紫的事情恐怕大了去了。” 另一个驯养者顶着面无血色的脸,疲惫地答道。它开始操控大型指示用晶管灯的照向。光继续往空中照射。载物的异龙寻光,从暗影中飞来,始终不发任何多余的话。 它们沉默地做一切事,平和地回答,冷淡地应对,安静地吃饭,最后听话地藏入各自的房间,任由门的闭拢将它们的身影埋藏。 悬圃不夜,遥远世界的人声依旧鼎沸。 它们稍微歇息片刻,便从土与岩石中小心地翻出那根传递心灵的线,好叫它们遁入另一个世界。 然后它们便一改沉寂,思维活跃到了极点,大声交流,大声驳斥,信息的闪烁应接不暇,每头龙传递的波动此起彼伏。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直一个特别的意识连上线路。 所有的异龙沉寂下来,开始认真倾听。 恐惧会让动物失去靠自己做判断的能力。 “可是,就算他们是在欺骗我们,我们还是没有力量呀……现在所有的长老,所有的大公们都沉寂了。我们孤立无援。” 第三日,魔鬼嘲笑似的、反问道: “你在怀疑你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吗?远远比你弱小的人团结在一起,便将我们的王朝推翻了,而你受到了超过人的教育,拥有利爪,拥有坚韧的翅膀,有知识,可以知会心灵,你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吗?然后你就愿意被人骑在身上吗?” “我……” 魔鬼接着说: “但这也不能怪你们……因为你们不知道人的恶毒。这也是他们的一种手段,他们用一种柔软的对待,软化了你们,让你们屈服于现在的安逸,在不知不觉中分化你们,削减你们的力量,叫你们忙碌于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来,让你们不能团结,并叫你们忘却……你们理应拥有的自由的天空。” 异龙们在各自暂栖的巢穴中激动不已,有的甚至忍不住发出窃窃的低吟。 而第四日,魔鬼带来了一个叫他们意想不到的讯息。 “我在外打听了很久,我发现其实我们并非没有后援与支持。他们就在布紫。它们在布紫打赢了!有很多我们的同族正在努力恢复我们既往的荣光!” “等等,布紫,有什么事,我们没听过……” “你们还记得龙侯·天挺吗?” 魔鬼在它们的脑海边上轻声细语。 点滴的喜悦从它们心灵的深处涌现了。 “我们知道!天挺是长老的后代,在血脉的谱系中也是一等一的伟大的尊贵的存在……”有龙说到一半,转念又道,“不对吧。当时,君主龙还未被决定处死,但天挺、天满、天伤、天究几个主战派……还有,还有……长老龙天衡都被困在六度仪岛,它们……应该已经死了。” 少年人对这段历史不甚了解,正在考虑要不要传递一些图像信息。 谁知,当即就有异龙插口道: “不,还真不是!如果是天挺侯的话……确实可能。因为当时,国民议会内部出了分歧,我记得有个人将它们放走了……后来那人和天青一起被处死,玉集省,中央军队与地方赶来的教军支系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再之后,它们的消息就丢失了……我再也没听过它们的事情了,人们只说事情已经平息了。” 玉集,即是玉石集中之地,是异龙王朝治下一片盛产各类晶体矿石的超大漂浮陆地,与布紫省隔了竭石省和葱水省。 这时,魔鬼适时地插话了: “你们猜得不错。布紫那带的暴动,背后正是有长老龙天衡支持的。我还知道长老龙受了重创不能行动,但它的身边已经团结了诸多伟大的龙侯,它们正在尝试推翻王国,恢复过去异龙王朝之制。” 这个消息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在群龙动摇的心中炸响,注入了一股属于信心的暖流。它们在喜悦之情溢乎心灵,在线索牵连的思维中四处传递。 抵达穷途末路的恐慌时,动物便会有种宗教般的虔诚,总是相信对自己有利的消息,相信奇迹和幸运会降临到自己的身边。 魔鬼冷静地接受了众人的询问,有条件地传递了一些它自己的见闻。 布紫的消息乃是黑长老龙亲述,属于王国紧急传达的内参,必定是一段时间的真实,不会有假。 而第六次闲暇时间的交流便进入了更微妙幽深的领域。 一个满脑子都在想相关事情的异龙说: “可是布紫的事情还远得很……我们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倘若按照你说的,暴动、罢工,我们会遭到惩罚的。” “我知道,你们害怕人们会制裁你们……但你们有想过吗?”魔鬼说,“人们也在害怕你们会奋起反抗。你觉得人系真的敢于将我族全部杀死吗?” 没有异龙出声。 魔鬼便自言自语道: “不,他们不敢,因为他们需要我们。” “需要我们……” “没有我们,他们就看不清大地漂移的轨迹。没有我们,他们就无法简单地运输笨重的货物。那纤弱的悬索是他们了不起的发明,正是他们为了证明他们不需要我们来帮助他们,但事实恰恰相反……最开始布置悬索的,似乎不是人系……而是我们帮助他们牵在了世界的两头,是不是这样呢?” 异龙们沉默地回归了各自的生活,继续载着货物在空中飞翔。 缆车的明光指引了悬索的所在,它们便需要小心翼翼地、卑微地避开这些人造的物事,避免自己受到惩罚。 而原来,它们可以在这片天空中横冲直撞。 绝大多数的劳作,都是由低等的动物完成的。它们的劳作,只是对于这些动物的努力的奖赏。 对于现状唯一的安慰,即是那线话所连起的魔鬼的话语。 在第七次的对话中,魔鬼一改寻常的解答,用了一个反问挑起话题: “你们有没有想过未来还有你们的后代?” 年轻的异龙们没有考虑过这点。 年老的异龙们脑子已经糊涂了,无法考虑这一点。 它们只听到魔鬼说: “我们在这块土地上绵延的历史已有万代了。这万代,我们的先祖用鲜血和战斗赐予悬圃以无上的荣光。人系还有其他动物始终不过是我们的仆人——因此,一千代前,作为灵魂、作为生命,最为骄傲的事情便是‘作为异龙飞翔于天’,然而在那场战争结束以后,这变成了最为屈辱的事情。你们的骄傲已经没有了,你们任由那些卑劣的战胜者骑在你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为他们劳作,为他们运输货物,好像他们豢养的畜生。” “可是……” “你想说,你需要只是安然地活着吗?因为害怕被惩罚、被虐待、被杀死吗?” 开口的异龙在现实中羞耻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谁知魔鬼说: “你的说法很对,是啊,生命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你们有想过比你们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吗?有的,有的,你们应该从你们的长辈那里听过,人们叫它尊严,也叫它荣光,光荣与尊严也是我族活在这世上的立足之本。假如没有了光荣和尊严,当人系说起异龙时只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说……” 看啊,这群异龙就像狗一样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祈求我们温和地对待它们,而只要我们温和地对待了它们,它们就会视之为珍宝,更加努力地为奴为卑,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魔鬼沉默了片刻,悲哀说道: “我觉得这样的未来不会太远。假如我们这一代,我们还有力量,还记得历史,还记得荣光的一代再不做点什么……我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那些未来的异龙会变得什么样?我想……” 他说: 它们会立在先祖的石碑之前,对我们那些光荣的支配了世界的过往的伟大的先祖们,说看啊,大家,这是一群走错道路、错误地奴役人系的暴君,它们的作为是我们如今必须要洗刷的耻辱。接着,它们看到我们,便会说我们做得不错,因为我们觉醒了意识,努力地为至高无上的人系服务了,它们将会继续沿着我们的道路向前进,努力为人系缔造更多的光荣吗? 异龙们沉默不语。 未来的图景在霓虹散乱的光中,缓缓地从它们的脑海里上升与浮现,可鄙的未来,与倒错历史,叫它们心里强烈的酸悲,摇摇欲坠了。 “这种耻辱,你们能忍受,我不能忍受。” 那时,魔鬼继续说道: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奴隶,我是身披光荣,知晓尊严而坚定不移的天上之物的群类。我因能自由地飞翔而骄傲,而绝不会因苟且偷生而感到、安宁。” 少年人在黑暗的仓库里轻声细语。 遥远世界的人声,笑声与争执声荡入港口,传入疲惫的群龙的耳中。它们一阵颤栗。 那时,有龙突然问道: “我们该做些什么?导师。” 魔鬼知晓了自己的残忍和卑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群单纯的家伙落入他的觳中了。 他靠在坚韧的钢索上,仰望灰暗的天板,一时什么话都没有说。 连线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浓重不可分解的悲痛,逐渐转变为可怕的愤怒,最初还是小声的、低沉的询问,好像潮汐轻轻拍打着沙岸,但很快就越演越烈,郁积时久的愤怒像是冲破堤坝的大潮飞涌而来。 异龙们的心灵语汇成轰隆隆的响声,齐声澎湃,它们不停地询问道: “天人,天人,我们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做些什么?” 群体的兴奋夺去了理智,狂热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接着,炽烈的恨意,为现有痛苦的生活注入了意义。 好一会儿,魔鬼又说话了: “不要问该做什么?而是要问要做什么——很显然,布紫方面已经取得了胜利,我们自然要与布紫交相响应。我们要集合悬圃异龙的力量……我们要——向国民议会展示我们的尊严。” 举大事。 然后,超越现在,重拾荣耀。 龙们一阵恍惚,为其所迷。 年轻人切开连线,低下头来,将线头重新埋回土中,暂且离开了港口。 那时的天地依旧晦暗,又远又小的太阳所洒下的亮光,连陆地与陆地的轮廓与阴影都无法照亮。在那狭缝里,顾川看到有数道巨大的阴影陆续浮现,前后相接,飞跃天日。 “悬圃还在加派军队和补给,这对于我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一边的力量增大,另一边的力量就减小。 他一边想,一边迷失在第十二区的街头。 只要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那么天地的每一处都可以是暂时的家。 最后,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接近奇珍司建筑的外围,抬头一见,便能看到神色匆匆的人们往往来来。 而他们出入的地方即是奇珍司的地上建筑。那是一整个贯穿了地上与地下,考虑了最大占地面积与拓展可能的巨大圆顶建筑。它有内外之分,外部可供参观,内部通体由加固墙与原生岩石防护,内外只有四条互通的大路。 虽说这一部门作为各类奇珍异物的管理,也兼具研究开发之功能,可以算得上重要无比,但奇珍司对内的防护力量并不大。它靠近军营,但军营只是方便临时互通,主要的守备策略与安全策略都是对外防护。 而另外一点则在于……奇珍司不是新的部门,它在异龙王朝时期就存在,为异龙服务,因此所有的建筑都是考虑了异龙的出入的。 少年人收回眼神,看向地面一摊积水。这是大风的时间结束后,悬圃下的又一场大雨。 浑浊的水面映出他的兜帽和兜帽下收紧的面庞。 “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他自言自语道。 “进入奇珍司,开走死或生号。” 他往外走了。 开不走也可以接受。 但带走死或生号里的同伴是他的最低底线,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或做出、任何事情。 年轻人离开的时候,一阵冷风从地上向天卷起,把报纸肮脏的底面翻过。接着,报纸重又撞在地上,溅起一朵水花。 悬圃人来人往,工作中的异龙之群将目光投向奇珍司的地上驻地,缓慢地落到邻近区划的港口,用暗语与其他港口的异龙轻声对话。被驯服的异龙们面露诧异,不敢置信自己的同伴即将的作为,但答应道假设成功,它们会响应呼唤,加入其中。 就在这时,无所着的天上再度落下了浩浩荡荡的大雨。这雪崩似的大水,在地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驱赶了全部的行人,要流向火的地狱。 第三十章 通往深处 大雨袭击了悬圃,但悬圃灯仍不息。 为了应对远方恶化的事态,十二区忙碌到了极点。奇珍司本只负责奇物供应。但他们的长官是个性子软又要面子的,国民议会一严厉要求,这长官便拍拍胸脯临阵受命,接着便将任务分配给下级,命奇珍司全力协助军事司。一波操作下来,奇珍司就承担了最多的后勤任务。 但那天有个极重要的客人,便又调出几个事务员负责迎接。他们也是愁眉苦目苦不堪言,心想自己原来的任务还没做完,到时候又要上级挨罚,但要是不等那就更不敢。因为要来的人比他们的上级更上级。 他们等了大半天,运载的异龙才将那位客人送至奇珍司的门口。 “朝老大人,您来了……”事务员松了一口气,连忙撑伞上前,说,“这边请。” 朝老点了点头。 他和他的侍卫一起往里走了。 这人已经上岁数了,但这名字里的老还真不是形容,而就是他的名字的一部分。他打小就叫这名字,这里的老是时间很长,与新颖、新时代相对的意思。 至于那被留下的异龙在他们的身后低头目视他们走入的通道许久,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长呼声。 在那之前,十二区的异龙群正在集体歇息。在那之后,它们一一睁开了眼睛。 周遭的雨声响个不停,掩盖了翅膀振动的声音。 朝老和几个事务官走在侧门路上,听到排水管道里的响声,露出颇为怀念的表情: “我原来也是奇珍司出身的,和你们说起来还是一家人。曾经在这里,我还和我的战友一起打过异龙哩。” 奇珍司的内部结构说起来也不简单。它的总体设计分为内外两层。但在内外两层的基础上,又因为人与异龙不同的体型适应性而分为只容人通过的小道,与可容异龙降临的大道。小型的人用道路在王朝覆灭战争时期便大有讲究,更因战争时期的临时需要被挖至四通八达。 只和小道相通的房间,也就是说只有人能进入的房间,都曾是人系与异龙展开拉锯大战的重要据点,奇珍司一些房间迄今还堆放着过去战争时期的装饰和用具,与打扮到光鲜亮丽的外务司是大不相同的。 事务官暗示有一场招待。 谁知朝老摆了摆手,说: “招待就免了,直接带我去里边。我没有时间在这里久待。” 事务员也乐得轻松,径直引路向前。 异龙王朝时期,每代都会举行一次万国献礼会,诸多野人国都会携来自各地的奇珍异卉、奇石异兽来到悬圃,向历代长老龙祝寿。人类的一代是长老龙的一岁。 种种奇珍之中,动物植物数量不少,自然放养难以存活又有危险,奇珍司便顺势而处,专擅管理。 王朝覆灭时期,大战连天,龙系出逃,奇珍司损失了大半财宝,但剩余部分也足以傲视琼丘,为现在的野人国所不及。 霓虹的晶管照亮了每一个牢栏,还有牢栏里的动物。朝老看到许多自己熟悉的动物来。这些动物都被割去了舌头,有的则连牙齿都被打了个干净,编成一串挂在门口。没有舌头与牙齿的动物则也会被割掉一些器官挂在门口。 这是异龙王朝建立之初的习俗,代表天空的猎手与地上的猎物的差距。 牢栏在奇珍司改制后换了一批,现多为晶管做成的透明的墙。每个牢房与牢房之间的石头都会发光。这些发光石要追溯到异龙王朝的残留,是由上千代前的人们亲手开挖与堆砌在这儿。它们已经亮了上千代了,人们有研究相信它们还会继续向下亮去千代万代。不过若到了千代万代之后,长老龙说石头可能就无法继续发光了,要进行替换。 没有舌头的动物与被割掉舌头的动物,有眼睛的动物或者没有眼睛的动物都在沉默地凝视外面走过的人。 朝老一边走,一边说: “这些生灵,黑长老龙的治疗可能都需要。” 事务员不经思考在纸上唰唰地记下,然后才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诧异地问道: “这未免……数量太多了吧?” “国民议会已经同意了。” “那……我们没有意见。” 事务员示意了手下,手下便与周围的饲养员做沟通去了。 那时,饲养员正在喂养一颗蛋状的生灵。那颗蛋懒洋洋地躺在牢房里,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引起其他动物的一阵呼喊。 等到饲养员与手下开始谈起奇珍动物们的运输时,那颗蛋面色苍白地转过了头,嘴里嘟囔着悬圃无人听懂的话语。 而朝老继续往前进: “小子,带我去看那个大家伙。” 事务官连忙几步,赶到朝老前头,带着朝老和他的两个护卫一起坐上缆车,接着缆车在奇珍司的内层开始飞驰,绕着奇珍司转了一圈抵达地上,接着就到了一个建筑大空洞之中。 这大空洞由一种特殊的会因温度变色的矿石做成,曾经异龙多在此踱步,而人们走的便是由绳索牵连的羊肠小道。 朝老下车起身,不多几步,便看到了被封在晶管中的巨大钢铁造物。 钢铁造物的边缘铭着一行谁也看不懂的名字。 老人问事务官: “能让我和里面坚守不出的家伙通通话吗?” “用上异龙器官的话,倒是可以。”事务官讲,“可是此前我们已经向里面喊过好几波的话了,对面没有什么反应。” “不碍事,不碍事。”毕竟…… 你们不知道许多秘密的事情,能交流的事情到底也少。 老人说。 事务官便讲: “那请您往这边走,我们这边准备一下。您可以先阅览一下我们之前的通话记录。” 朝老很快落座,翻开一页本子,看到上面平凡的威逼利诱,不在意地笑了笑。事务官们则从冷冻箱中取出异龙器官。所谓的异龙器官,即是将已经死去了的异龙的脑髓装进管道之中,在结冰温度下,异龙脑髓不会腐败,而能长期保持传递心灵语之功能。 至于脑髓两端都连着异龙的耳蜗与角。角可以用于扩大心灵语的范围,使之不局限于贴身。耳蜗则更为奥妙,这呈现螺旋形的神秘结构具备将人类的声音转化为心灵语的能力。 “应该是这个标签的盒子里的。” 事务官很快备齐通讯所需的异龙器官,结果忽然手心一抖,刚刚捧出来的冰冻块又落回箱内。这不是他们握不紧东西,而是建筑忽然发了震。 “什么?” 几个人目目相觑,不短的和平生活已经磨去了他们小时候对于战斗与死亡的敏锐感知。 话音未落,更大的颤栗已至,叫他们几乎不能站稳,摔倒在地上。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不停。 停留在奇物司边上脆弱的蝴蝶翕动着翅膀,挣扎着要飞向其他的地方。 深处的事务官不知事情的变化何在。外围的事务官,也同样迷惑地打开窗户,想要看看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雨中的世界停留在一片恐怖的静默之中,一片接一片的龙影轻悄悄地落在奇珍司的建筑之上,心灵的话语肆无忌惮地在互相传递,强壮的翅膀则自由地在拍击空中的雨浪。 飞旋的水滴,胡乱地打进窗户里,湿润了人们的面庞。 忘却了过去的人沉迷于和平的幻觉,没有意识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还在朝异龙们大吼大叫,想要赶走这群低劣的生灵。 为了存活的人已经理解了究竟是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又将有什么事情马上到来——他们手脚并用地往身后逃去,只是——别想逃! 琼丘最强的捕食者不需要考虑任何战术,只须顺从自己那野性的隽永的本能扑击在巨大的岩石之上,然后抬起锐爪,击穿石墙。 巨大圆顶建筑的十几处都遭了难。石头倾覆,连绵不绝地从四周向内陷落,向外倒塌露出曾经切割运输与修补的裂缝。滚滚的石砾压在地上,便是一片粉红的血色,而雨水与雪水便会混在一起,流向大地的更深处。 逃不掉的事务官滑到在地上,抬起眼睛。 异龙同样予以回眸,一双充血的双目里面是再度张牙舞爪、飞翔于天空的愉快。 临近奇珍司的建筑里的市民们察觉到外面的景象,在守卫的呼唤下开始进行紧急避难的活动。从地表各处吹响的警报,响彻了悬圃的上空—— 但悬圃的运输能力与支援能力既有限,如今又到了负荷的顶上,在各区异龙呼应的情况下,悬圃光靠缆绳,是无法做出立即的有效支援的。 主要的有效支援只在于奇物。 但最多的奇物,包括功能未知的奇物都在奇珍司。 顾川笃定这点。 穿着雨衣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避开拿起各式各样的武器正在与异龙**战的用绌流切断一块较薄的石壁,在群龙袭击的掩护下,走入了狭窄的廊道里。 这条廊道摆满了还没被收拾掉的建筑材料,主要还在靠石头发光照明。他还看到类似矿车的轨道来。但这里没有 “接下来该怎么做?导师!” 兴奋的话语传入了他的脑海。 他带了一截话线缠在自己的手臂上,这种话线纵然断裂开来,没有互相连起,也能拓展他的心灵语视域。 他沉着地说道: “干得好,各位。这只是我们夺回光荣与尊严的第一步。现在事情还没有结束,我们要沉着应对,你们切记小心来自空中和地下的袭击,尽快占领大岩穴,把那些强力的、古怪的东西,靠群体的力量、大家的力量抢占下来,用心灵语不停催眠,叫那群人放弃抵抗。” 大岩穴是群龙对复杂到需要使用缆车进行移动的奇珍司的古代称谓。 “好的,好的。” 那边的群龙声音兴奋不已。 压抑已久的本能,使用心灵语、自由飞翔、自由破坏、还有荣光、胜利,所有失去了的过去,所有即将到来的幻想混在一起,让它们近乎醉了一般既清醒又疯狂。 只有少数的有智慧的龙,意识到了一个盲点: “可是天人导师你现在在哪里呀?我们找不到你,你不会受伤了吧?” 被年轻人指为一个小队头领的叫做天恩的异龙正在撒布话线。所谓的话线其实并不存在于异龙王朝的时代,它是直到王朝战争时期的医学家利用异龙的鳞片和角磨成的粉,糅合紫草,才做成的特殊功能的绳状物。 这原本是为了人系才进行的实验,不过成果却只对异龙比较有效。 大范围的撒布话线,以扩展心灵语能力,是异龙们在年轻人的指导下,首次尝试的战术。 “别担心。”年轻人面不改色、脑海冷静到极点地撒谎道,“我的身体很小,是最小的那类。正在尝试潜入人的房间,看看他们有没有做什么坏事,之后我们一定会汇合的。” 随后,他便任由异龙们嘈杂地呼唤,对话,而自己则摸进了奇珍司的深处。 没走几步,他就遇到了一个仓惶逃窜的事务官。 事务官见到这披雨衣的人,还大叫: “你是从外面避难的吗?外面发生了什么?那群异龙又在干什么?” 谁知那人的手里,只是轻轻地拍在他的肩膀上。他便脑袋一僵,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同事正在咨询他数个奇珍的存放的地点。 他恍恍惚惚地大叫道: “现在不行啊,朋友,快逃,出大事了!现在还管那些东西做什么” 顾川在天凇的提点下,早就知道悬圃人系王朝具有某种监听心灵语的手段。异龙们的说法是这种监听来自于遍布的晶管,但是这种监听心灵语并不能直接反制心灵语。因此,破坏这种监听最好的方式即是……直接使得监听毫无意义。 譬如此前的黑长老龙地位崇高、坦坦荡荡、自不怕监听,譬如现在,场地混乱,人难攻入,自也不怕监听。 不过心灵语也是有限的事情,它不能直接篡改人的精神,而是接近于某种默示般的催眠术,因此既需要时间读取信息来营造环境,也会遭到人体出乎意料的应对。 顾川平静地在他的脑海里以他印象中的特派长官的姿态说道: “有些奇珍要比我的命更重要,是我受到的任务,要确保周圈,快告诉我。” “好,好……” 那官员便恍恍惚惚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消息都说完了。 等他再清醒的时候,他的长官与同事皆消失不见,他只记得一个人往里面去了。 他毫无犹豫地继续往前走,想要躲到尽头的一间久未经处理的隐秘的小房间里逃避战斗,却看到风雨绵绵地吹入其间,而墙则被切开了一条小缝。 落了一地的乱石在霓虹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亮。 第三十一章 埋骨的石渊(上) 雨水卷起泥沙沿着无人知晓的缝隙滚滚急流。岩墙的崩塌涌起一阵灰烟穿入雨中,共风摇晃。 十二区的异常早已是周围诸陆地与索上旅客所能望见。连上十二区的悬索上的客人约有上百,人们侧目远眺,目色骤变。 大多是民间的,少数一两个则是官方有任务而来的。 “十二区是怎么了?” 来自外务司的女官还不解。她的手里抱着外务司派发的针对巨大钢铁造物与其中居住的外乡人的特殊文件。 特殊文件的封面上直接写着一行话:“进行友好交谈,释放异乡人的载具。” 奇珍司抓捕的智慧生物颇有一些,国民议会与外务司针对这些智慧生物修订了全新的方针,选择将它们在评估之后陆续释放,以彰显悬圃的善意。女官正是前来传递此文件者。 文件只在政府内部流通,所有法案修订已经在第一区和第二区的会议中敲定,也就不需大张旗鼓,只需呈送结论文件以正式通知并存档。 大雨敲打在缆车的晶体表面,朦朦胧胧为远方的场景做了天然的掩护。等到缆车更近了,守卫便大惊失色,连忙打开缆车的匣子,手调开关,准备急停,同时惊骇地喊叫道: “出事了!那是,那是……我们小时候看过的事情呀!” 属于两种不同种类的、却生活在一起的野兽的……生死的搏斗。 然后,前后的缆车撞击在一起,在缆绳上发出剧烈的摩擦的响声。 至于十二区地上的异龙群体,还在持续进攻奇珍司的内部。奇珍司邻近的军营里,为了支援悬圃已经调走一批,剩余的军队集结起来,立在邻近的地道里,等待上级的旨意。 上级没有贸然指挥军队进攻,只说: “先将奇珍司包围起来,防止异常物件之流出。” 他们便开始征召附近的民用房屋,修建抵御异龙的临时工事。 “那奇珍司的人呢?” 代表国民议会意志的驻军官一巴掌拍到桌面上,猛地站起。 上级只说: “叫他们自求多福罢,我不能让我的士兵毫无准备地进攻这么一座复杂的碉堡,在这么一个天气下,与叛逆的异龙群展开无防护搏斗。你知道我的主张。” “可是,这有违国民议会的主张,这是国民议会站在悬圃的根本!” 驻军官更加激动了。 “假如你不懂奇珍司的情况……就请你闭嘴。我们要面对的可不止是异龙,更多的是只有异龙能沟通的……而我们完全无法沟通的……东西。” 驻军官转念: “那就让石中人上!” 指挥官只平静地说: “你忘了吗?国民议会向石中人群承诺过,会保证他们等同常人的权利,不会强迫他们奔赴死地。” 时间在说话的空隙中不停地溜走,天上来的雨则下得愈急愈猛,直在第十二区积起数米深的水洼,沿着地道洞穴倒灌其中。 原本的防水洞壁被异龙的暴力摧毁了大半,储水库里的水便也破门而出,与自然的水相汇合,直要惊天动地。这群怪物拍拍翅膀,就能自在地在水中游跃前行,人却只能憋气片刻,又要避开汹涌的水流,躲入房屋之间。有的便只能站在桌板的顶上,期待排水系统的功用。 而在这人与龙之外,诚如指挥官的预判以外,奇珍司里还有更多别种的获得自由的动物。 “混混沌沌先生的这一辈子就从来没有过幸运的事情……” 同样是被奇珍司抓住并关起来的蛋蛋先生无能为力地浮在水里,气恼到了极点,又有点说不清的小庆幸。 毕竟就在刚才,走过的面目严厉的老人才说要把它们统统带走,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但现在它安全了。 只是它的脑袋左右转转,就能看到它的狱友们,有些突然融入了水中然后消失不见,有些则突然变成了一块在水中飘动的影子。 这影子的模样,会让它想起幽冥之中围绕死或生号跳舞的水母体内的乘客的一种。 而更有些,则神秘……它看到一团说不清什么东西的软泥怪物,径直双爪击破牢栏,然后掐住驯养员的脖子。不一会儿,就有骨头断裂的声音。 软泥怪物从断裂的脖子里,充进了饲养员的体内。 饲养员歪着脑袋继续走起路来了。 蛋蛋先生看得毛骨悚然。 但歪脑袋的饲养员却意外地友善,一边走,还一边把所有的晶管门全部打开,那些没了舌头、没了牙齿,或者没有了利爪的动物们一个个从水淹的廊道的洞穴里逃出。 不一会儿,歪脑袋的寄生人就走到蛋蛋先生的面前,把锁住它的门同样打开。蛋蛋先生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它不敢随这群动物一起往外走,而是沿着一条狭窄的小道,想着避开所有的动物离去。 “不过要是在水里淹死了,会算是自杀,还是自然杀害呢?” 它思考着这个难解的问题,身体却在不停地挣扎,绝不顺从于水的冲流。不知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它靠着一面晶体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年轻人的影子。 “他……怎么会这里?” 寻求善死的异类惊诧地瞪大了自己的小眼睛。 “你总不会是来找我的吧?你没有看到那封信吗?” 它想完这些,陷入长久的沉默。 只是水中的影子很快往前进,逐渐消失在邻近通道的尽头。所有的人都在行动,不行动的人是没有选择可言的。 它当机立断,决定跟随在顾川的身后。 而当时,顾川并未察觉到这么一个异类的跟随。 他左右四顾,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确定自己的方向后,便憋了口气,没入水里向前。水流不停阻碍他的行动,发出波浪般的响声,淹没了四周一切的杂音,只余下那些最具力量的可怕的声响。 可他已经太熟悉水了。 从日照大河的流域到幽冥玄妙的弱水,他无时不刻不在与水搏斗。如今遇上这区区雨水倒灌,也不过是一场小小的考验。 他在水中自在地游曳,手臂划破了波涛,双脚则自在地踩在没在水下的青石之上。他一边向前,一边指挥诸异龙避开他的目的地。 这是因为顾川不想与异龙群直接会面,暴露自己的身份。 “中央大空洞已经近了。” 事务员口中的中央大空洞,在有着直接向外开放的巨门,非常接近地表。也正因为这一巨门,不论多么巨大的物事,都能下降到中央大空洞之中。 过去的长老龙,便是一一坐落在中央大空洞的附近,审视诸王国之进献。 到现在为止,行动已称得上顺利极了。 流水洗尽他面孔上的妆容,不过妆容早已不再重要。宽重的大衣,吸过水后便变得沉重无比,他也不再需要,只留下薄薄的单衣。他靠在墙上将龙心角挂在肩膀上,把如狱、子母物质还有救急食物都藏在口袋里,水壶则挂在腰间,然后纵身投入充斥洞窟的大水之中,一路向前,几乎是被大水卷进了深处。 然后他憋着气,双脚在道路尽头点到墙壁之上,便借力抬头,跃出水面,进入一个双层小剧院里。 一个小小的黑影则在他的身后爬得苦不堪言。 第一层被淹没了,第二层没有。他就借水力跳到第二层,再从剧院的门口走出。那里有个封闭的房间,房间里的人通过透明晶体看到这人,打开门就邀请他一起进来避难。 “不必。” 顾川知道是自己给他们带来了难,闷闷地回应一声,径直翻身跳入轨道上的一辆缆车,然后拨动开关,叫这轨车一路向前。 这些人里还有守卫。守卫见状连忙起身向前,呼唤这人留下,不要贸然行动,奇珍司出了大事了。 顾川头也没回,守卫的脑海里却更多地浮现出那张惊鸿一瞥的脸来: “等等,这张脸是……重创了黑长老龙的刺客!” 守卫更加激动,抄着手里原始的火枪就向前射击。少年人感知到危险,俯在车中,猛地低头。用矿石做成的子弹飞过他的头顶,砸到矿车的壁垒上。 他在数度读心之中,已经了解了奇珍司的大致地图,如今执车起来,自无挂碍,一路横冲直撞。守卫不敢直追,只敢眼睁睁瞧着顾川穿过四道联通内外的道路之一,抵达内层。 抵达内层后,轨道被岩石阻碍,少年人下车,身靠墙壁。墙壁上的触感让他想起了变色石。而这里的石头,与内外的晶管一样,都发着微弱的光。 他也不走大门,举起左手,打了打自己手腕上凸起的尺骨,顿时,绌流不再稳定,而他便感应到一股撕开皮肉的痛楚,是那绌流已刺破他的手心,伸到空气之中。 绌流刺入石头之中进行切割,没有任何的反作用力,好像人在空气里画圈一样。 等画完了圈,突然石头倒塌,破出一个小洞来。 他就从这小洞里钻进来,来到另一内层通道。他便故技重施,找一隐蔽处,开一个小洞。如此循环,不复几步,空间豁然开朗。 他就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靠着各式各类的小型隔墙,大片的物资堆放处,左右移动。 不复几步,他便见到许多个不同的巨大物体。 所有的巨大物体都被封锁在晶体管中。晶体管散发荧光,反映了其中一个巨大黑玉物体上的一行字。 这行字是齿轮人的语言: 一场没有尽头,也不会有结果的东西。 “终于到了。” 胜利已经抵达了面前。长久挣扎的悬圃的生活总算将要宣告完结。但这时,他反而不敢激动,心头平静到了极点。他没有直接破坏晶管,而是缓缓地绕了一圈,确定周围的人数。 大空洞里,事务官、工作人员、守卫为数不少,水流已没过了他们的鞋跟,他们聚在这里,心情紧张,但大体还能维持平静。 一位老人正在有条不紊地给众人安排任务,准备撤离大空洞。空闲时间,他则硬气地站在原地,对着一个古怪的装着角的线,在说着什么话。那条线一直通向了死或生号里,让他感到不安。 谁都知道,曾经是异龙审视地点的大空洞是危险的,躲入坚硬的地下小道才是避难的不二良机。但问题在于大空洞内有一些东西,事务官与老人都深知危险,必须带走,这样他们的行动就延缓下来。 少年人不知其中底细,但他走到如今这不,已经不再考虑悬圃会如何、琼丘又会如何的问题,他重新显出缠在自己手臂上如布一般的线话,轻声道: “是时候该袭击大空洞,重新抢占曾经长老们所在的空间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悬索上急停的无数缆车看到奇珍司超大规模建筑群的顶上,一条接一条的龙发出锐利的咆哮。 而建筑之中,幕后主使平静地躲在隔墙后。而再隔两堵墙后的小道里,蛋蛋先生迷茫地睁着自己的小眼睛。 而那时的事务官们尚且无知,全身冷汗淋漓,一个接一个地在搬运用晶管封存的危险品。 “你有没有听到一点响声?” 听觉敏锐的人抬起头,看向穹顶,提醒众人。 当时场内的所有人等,哪里不晓得现在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死神在向他们招手。老人即刻说: “山石,松枥,你们去察看顶上。” 他呼唤的正是他的两个护卫。 这两个护卫说来也是奇特,胖到了极点,圆滚滚的像两个大气球,身上多毛,而手上脚上都缠着许多的线,行动偏偏却灵活得紧。 双手靠在光滑的晶体上,却好像能借到摩擦力一般,让他们能够爬到高空。 不一会儿,这两人就沿附在天花板上,往发出声音的位置爬去。 声音愈来愈大,像是敲击般的某种响声连绵不绝。他们刚刚靠近,优美弧线的穹顶忽然凹出来一块。这一块不是异龙王朝原本持有的,而是后来新王国修葺的产物,把异龙王朝时期的通路顶上了。 再一瞬间,天空一声巨响,粉碎的石砾与雨水一起散落地上。 天花板的缺口处露出一只不比人体小的眼睛来。 那是一头巨大异龙正在凝视空洞里的人,好像人类在凝视鸟巢里的幼雏。 山石和松枥也不慌张,径直拿出自己的佩刀,往那异龙眼睛砍去。这头异龙后退了。但更多的异龙已经从奇珍司中找到许多巨大坚硬武器,其中甚至有天青金髓这种自诞生起就从未变异过形态的物质,他们将其砸落。 穹顶发出了更剧烈的响声。积在穹顶上的雨水,如瀑布般地向底下洒在人们的身上。 “该怎么办呀?朝老!” “不是石中人的先撤,不用管我。” 朝老说。 “东西不用拿了。” 阴暗的天空,徘徊的影子,接着龙群自天而降,在积水的地上扬起波浪。 “导师天人,你在哪里?” 被眼前的喜讯所迷的异龙在心灵语大喊道: “我们又胜利了。” 十二区的一切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尽头。 而那时,它们苦苦追寻的天人导师,一个不是异龙的人,已经在死或生号的背后、视觉的盲区,用绌流切开了晶管。 他冷静地走到侧门,靠子母物质叫门开了一条小缝。他溜进缝隙里,再叫门立刻合上。 死或生号里的装饰一如他记忆里那样,从未发生过变化。 他摸着墙认真地、沉着地、冷静地向前走去。 “初云在这里!” 他无比确信这一点。龙心角让他感受到一个衰弱的灵魂正在这里昏昏欲睡地沉寂。他听到了这个灵魂的所有者的呼吸,他好像闻到了那被水不停洗濯的头发的芳香。 最幸福的时刻在最宁静的时光中,好像走在地狱的要受惩罚的小道上。 他不安地走到外部观察总室的门口,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姑娘好像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被惊醒了。她毫不怀疑地转过头来,苍白的面颊上带着微笑。 她说: “呀,你终于来啦!” 我等你等了好一会儿啦。 他的喉咙里嘟囔着一大堆的话,最后却只说道: “事情还没结束哩!” 她就说: “那就一起把事情做完吧!” 随后,她就闭上了沉重的眼帘,倒在了少年人的怀中。 第三十二章 埋骨的石渊(下) 到了这一步,其他的一切事情都不再能干扰年轻人的心。 他的灵魂前所未有地安静,唯独还为一件事情难过。 初云的状态很不好。 她从始至终始终选择固守死或生号,一步没有离开。水有水循环解决,但食物只剩下此前随手割来的些许紫草。她再度回到当初幽冥最后一段旅行的可怕黑暗境地中,并在那样的境地中坚持了好久。 “你好傻呀,其实不用这样执着坚守的……也许会有其他的路子的呀……” 少年人难过极了。他把他身上携带的干粮一一嚼碎,与水混合,然后口对口地喂进初云的体内。 初云的状态稍微好了一点。 她在朦胧中重新睁开眼睛。她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坐,她只是拿自己那双美丽的灰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身前的人。 她好像什么也不担心。 少年人哽咽到说不出话了,他不知道该在她的面前说什么,不论是关于自己的彻底的陷落,还是自己自分别以来的经历。 桌上的指南针依旧平静地指向那唯一不变的永恒的方向。所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上也是日复一日地清扫过的,他还看到一本摆着的玻璃书。 那本玻璃书,他粗略地扫了一眼,是初云蚀刻的遗言,包括她所知的对现在的情况以及她自己的情况的交代,写了关于蛋蛋先生、小齿轮机和梦生的事情,也写下了所有悬圃的人对死或生号尝试做的实验和传递的话。在这些信息之外,还有初云自己做出的若干个判断。 这样,年轻人不需要问初云,就知晓了前后情况。 他转过身去,来到辽阔的窗前,目睹笼中广阔的世界。那时大雨还在下,他说: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这天上的水,仿佛是从惨白的太阳上流下来的,要清洗人间。积水冲破了凹凸的阻挡,顺着破漏的大口落入大空洞的内部,进入地底的排水管道,直混入周围杂物零碎变得浑浊,再继续向前冲流。 “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年轻人继续说。 地上,老人的两个护卫来到了老人的身边。群龙对“天人导师”的呼唤已经说出了口,这叫他若有所思: “怪不得这群异龙又有了胆量反抗。原来是有个新领袖把他们团结起来了。国民议会要遭殃了。” 老人暂且不在乎悬圃会变得怎么样,他在乎的是死或生号的内部迟迟没有传出回声。 “她没听到黑长老龙的说法吗?怎么反应都没有,不在乎吗?” 话音未落之际,包裹死或生号的晶壁整个碎裂,这是绌流破坏了原本晶壁稳定的结构,使之脆弱。至于周边没过脚丫的积水便能从容地流进死或生号的底下,浸没水车与水帆。这两种植物便从干燥的世界醒来,被拉入湿润,顺从本性苦痛挣扎,逐渐撑起整座恐怖的大船,击碎了被水没过的岩石。 少年人又调出齿轮人的控制器,令死或生号内水循环里的水注入下层,进一步刺激水车与水帆。于是整艘船体便在水车与水帆的支撑下,好似活过来一般,同步摇晃。这一摇晃便打击了周边的晶壁。不知多少吨的巨物,轰碎周围,震荡地面。 水车和水帆能够在任何条件下行驶,只要它被液体刺激了。但液体不足,那水车与水帆就始终欠缺一份力道,不足撑起死或生号。 换而言之…… “光靠这点雨还无法让死或生号飞出十二区。” 少年人目睹周边景象,心下了然。 如今,超大水母梦生不在,他要么考虑单单带着初云离开,要么……就是现在呼唤他策动的同伴。 他伸出手,手上缠着的密密麻麻的线提醒他天上的群龙正在因为眼下的胜利欢呼那个虚假的名字—— “天人导师!” 少年人的想法一转,便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呼唤群龙了: “我现在在一个黑色的大铁块里,你们快点把这黑色的大铁块扔出十二区,扔到悬圃外面、扔到底下去!” 异龙们乍听年轻人的声音,还不解: “这是为什么、天人导师?” 年轻人因为急切,犯了与黑长老龙差不多的心口同声的毛病,龙心角在传递心灵的话语,他的嘴巴也在一起张口大叫。稍微好转的初云,坐在年轻人的背后,专注地凝视青年人英勇的身姿,听到他说: “现在来不及解释,听我的,这东西要尽快扔掉,不能给人系可乘之机。” 初云转目,对着空中的群龙,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有知识的异龙们尽管不解,但靠着自己寻到了一个解释:死或生号可能是某种人系准备的很难破坏的秘密武器,但只要扔到地下去,这东西便也没有威胁了。 而因胜利激动万分的异龙们听到天人导师的话,直当不需演证的真理。数头有力量的异龙在心灵语中说法一声,便一起向死或生号扑来。 当时能够阻止他们的只有朝老和他的两个护卫。事务官们已尽数避难了去,而悬圃军人只在外围,也不敢轻涉其间。 歪着脑袋的驯养员和其他的异兽被异龙们的心灵语策动,知晓了逃窜的方向,正在冲击悬圃军队的防线。原本奇珍司内的守卫则被这些在走廊逡巡的怪物逼得不敢触动。 朝老不知外面情况,但知现在恐怕只有他们三人。这里有能用到的机关。他一边靠近机关所在的亭子,又叫身边的两个护卫去骚扰。那两个护卫也不怕这一任务,一跳起身,只转眼便到了异龙的脚下,从腰间抽出的刀送上前方,勉强划破了异龙表面的鳞片。 异龙回脚,但这两人的动作灵活到不可思议,仿佛被拉扯的娃娃,横飞似的躲过了攻击。顾川隔着窗户,看到这两个“超人”的手脚脖子全部都有线。 密密麻麻的线扎穿了他们的身体,可能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骼与肌肉,相当于额外的运动与神经系统,使得他们的肉身犹如玩偶一样能做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动作。 顾川思虑片刻,便将龙心角靠在自己的脑袋上,使得龙心角的增幅与能力都抵达最多大,然后尝试侵入他们的心灵。 但刚一接触,只发现不论以父母爱人上司何种身份,用什么样的场景话语传递情感,这些人均不接受,反倒漫无目的地想起一些和现状根本无关的事情……譬如几十周前的郊游。 假设摒弃现实,顾川光从读心来看,只能以为他们正在郊游之中。 异龙们比他更早地识破了这一点: “这些人做过针对性的训练,必须要到思维的感知深度和第六深度,能够读取他们的本能、神经与运动平衡,否则无法以心灵语将其打败。” 但这两人同时也很难光靠蛮力驱赶。 “不过,我们只需专注于我们的目的,把这铁东西扔出去就好。” 年轻人平静。 两个护卫再灵活,终究是两个小的人。三条异龙光靠体型压制,便足以将他们隔离开来,逼至死或生号顶上的边缘。另四头异龙就各自提起死或生号的一角,向着十二区外飞去。 “来不及了。 朝老的身上也全是水。他目睹此景此景,放下了机关控制器。而地板下的晶管刚刚亮了一半的光华重新陷入黯淡。 “这下子,可不是我不想完成你的任务了,黑议长。是我老头子做不到了。恐怕这里面还有玄鸟的同伴吧,否则我不明白异龙们把这铁东西带走的理由。” 他在亭子里停留的片刻,便被异龙发现。小车般的利爪撞来,亭子的晶体管碎了一地,与雨水一起扎在老人的身上。 “但是,黑议长,你现在应该也已经得知了这里全部的情况,你会怎么做呢?对于我们来说,可是很不想伤害玄鸟的。” 被抬起的死或生号在空气中发出连绵的沉闷的声响。雨水不停地打在死或生号黑玉般的外壁。水珠飞溅,飞瀑若流。霓虹光暖,而水流之间便现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彩虹。 “什么嘛……和我没关系呀!” 目睹此情此景的蛋蛋先生重新隐在墙壁的背后,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失落。它喃喃道: “那我该等死了……嗯,等死了!” 而死或生号在那时已经撑破了不够大的洞口。岩石往下坠落,船体则在继续上升。悬索上的人,周围防线里的人一一抬头,目送这东西的飞起。 那时,空中雨还在下大,声音一阵急过一阵。雨点像是摔在万物身上的鞭子。异龙受到雨点打击,翅膀也飞不稳。 “就往那里扔去吧。” “天人先生,你又什么时候出来呀!” 异龙们放手了,船体便飞入水中空中,无所依着地、永恒地落下了。 少年人不考虑自己,先想到初云。在颠簸之中,他结实的手臂紧紧抱住了初云柔软的身体。两个人靠在墙角上,靠着望远镜的机械手固定身形。 他们不停地随船下坠。 少年人撞在墙上,而少女就撞在少年人的身上。 她听到顾川说: “快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到原来的状态中去了。载弍我可以用子母物质联系。至于蛋蛋先生,梦生,小齿轮机,也一定还能找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嗯……” 初云的身体很凉,但青年人的身体是炽热的。她把脸靠在青年人的面颊上,像个孩子似的无防备地依偎自己最亲切的人,她感到了他的深切的感情。 紧紧相靠的温暖让她的身体又好过了一点。 那时候,初云几乎不愿意说任何的话。 但她心中有个大的疑惑,她就会大声地说出来,她也知道青年人一定会给她一个解答。她指向外面的群龙,问: “那它们呢?它们是为什么听了你的命令呀?川。” 那时,青年人模模糊糊地沉浸在一种非同凡响的幸福之中。他因这种拥抱忽然感到羞怯了。 “我和他们站在了一起,说要一起反抗人系的暴政。所以他们和我就一起约定了袭击奇珍司的计划,给我创造了条件,我就成功把你救出来啦。” 少女却困惑而踌躇了: “那现在,我们就要走了吗?”那它们该怎么办? 她陷入了沉思。 “嗯……我已经打听过了,离开了琼丘,便是日峡。往日峡再前,太阳……一定马上就要落下了!也许,那里,就是落日城了……” 死或生号是足够坚硬的,只要到了底下,摆脱了悬圃的芸芸众生,哪怕船动不了,他们也可以弃船而逃。 而琼丘以后,世界的巡航已经不再是一个不可触及的幻梦。全部人间的面貌,或许已近在眼前。 少年人沉浸在未来的事情,他听到了两个人贴在一起的心。 而那时,雨水更大了。从陆地的管子里被导出的水冲上天空,与雨滴混在一起,像是波浪般飞溅在死或生号的顶上。水车与水帆在水中不安地摇晃,减轻了下坠的速度,又避开了用管子导出水流的陆地。 脆弱的悬索碰到死或生号便裂成两端。几辆在事变前就出发了的缆车撞到悬索的边缘,勉强依靠制御装置,横在风中。 巨大的船啊,继续在暴风雨中摇晃,碰到了天与地之间全部的水。它已冲出了悬圃的范畴。如今属于悬圃的建筑,只剩下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地井。 “你们的做法,非常精彩。” 正当这时,船体在碰撞中发出一阵巨响。 黑色的影子飞过了死或生号的窗外,一双可怕狰狞的翼手皮翼盖在了死或生号的表面。悬圃实际的执掌者之一,权力的最顶端,依靠心灵语的力量,犹如看穿了船体的阻隔,见到了里面准备离开的两人。 “天败——!” 顾川猛地抬起头来,认出了来龙,看到了它丑陋的身姿,还有在它那两截断裂的躯体中所填充的各种各样的肉。 这是……治疗天衡的三个方案中僵尸一般的方案。 “这样的话,勉强能动,孩子。” 第二次的见面,被重创过的异龙依旧不见恼怒之色,反倒意外开怀。 “又见面了,来自异乡的年轻人。” 它说。 但少年人紧张到了极点。 它不在顶上,而是从底下飞上来的,因此,少年人始终没能看见。在死或生号落下的瞬间,它抓住死或生号的底部,然后翻身,盖在了死或生号之上。 “你来,做什么?复仇的吗?” 黑长老龙说: “倒也不是。我只是想在你们临走之前,我只想多看看你们,听听你们这些奇妙的人会说什么……然后问问你们要怎么处置现在的局面?你们总不能想着就这样一走了之罢?你们让悬圃变得更糟糕了。” “悬圃的事情属于你们自己,是你们自己的矛盾没有消失,是你们压迫了原本飞翔在空中的种族,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你,现在给我快滚!我只数三秒。” 黑长老龙只是看着他。 少年人咬牙,不再犹豫,呼叫了望远镜中的望远。 那新生的齿轮人意志立刻转动了射光,对准黑长老龙的半身。船头亮起了些许明亮。 “我要发动攻击了!” 雨中的怪物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饶有兴致地、像是孩子在观察地里爬行的蚂蚁。 射光亮起了,径直冲上天空,蒸发了一路全部的水线,打中了一块无人的陆地,消失在茫茫远处。 黑长老龙平静地评价道: “了不起的威力。” 少年人抿着嘴,心头慌乱到了极点,他到底不知道黑长老龙有什么手段,又要做什么,甚至到了这一步,他都不知道黑长老龙真正的心情。他因焦躁而感到痛苦,就想要第二次发动攻击,等到第二次攻击失效后,他便下了决心——肉身出去与这怪物肉搏。 他放开了初云,手心里伸出了绌流,皮肉撕裂的痛苦让他弯下了腰。他说: “等我一会儿。” 初云却蹙起眉头,想要拉住顾川的手。她没有拉住。 年轻人忍着痛苦往外走了。而那时,死或生号即将坠落琼丘的底部。这也是从落日城来的探索客们第一次接近这最底的人间。 太阳光在这里变得强烈,斜照千万的陆地。被天上的水与死或生号惊起的各个地下村庄里的村民,匍匐在紫草或岩石、或其他植物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围观这地井之底。 那里是被土地抛弃了的深渊,原本也可能是平坦的大地。但岩石块、土块不停地从中飘出,便叫一切消失殆尽,大地的模样依照物质飞离的规律,原则上理应是一个又一个坑坑洼洼的深谷,不过高处的土地总会飞起,所以没有边缘。 没有边缘的深谷,便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群山。 少年人从顶舱门中走出,让自己的身体全然暴露于狂风暴雨之中。土壤、岩石、陆地、雨滴全部都在起飞。 日光那时强烈。 黑长老龙就在它的前方,好似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少年人浑然不惧,冷声道: “你再不走的话,我就让你死得彻底。” 黑长老龙只轻轻地对着深渊的地表发出了一阵呼唤。少年人依靠它的呼唤,小心翼翼地往周围看去了。 然后,他的身子便僵住了。 “这些又是什么?” 他想起了他所见到的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神秘。 那属于有纹理的石头、虚幻的蓝火,还有修补了尸体的人的。 那时,死或生号彻底摔入了深渊之中。深渊的底下是无数的石头。这些石头,与他们所见到的所有的其他的石头都不一样,有着非是人工的、犹如雪花的纹理。 初云强撑着自己的精神,晕乎乎地走到了窗户的边缘。 她记得这石头在落日城时的名字——人石。 “果然和那死而复生的人……说的一样……” 初云茫然的睁大了眼睛。 而人石的底下,是数不清的赤裸的人像,皮肤像是人的皮肤,又像是石头。那是经过漫长的可能有数亿年的时光所发生的物质的转化,或者从一开始便是被赋予了的障眼之法。真相随着日升日落,早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只是留存的此刻。 有拉着手的石中人,也有分开了的石中人,更有在古老的过去便被粗暴地叠在一块儿的石中人。虚幻的蓝火在他们的周边从形质界面以下的地方向上飞驰,直到茫茫日光里消失不见。而他们,理应被埋葬在地下,随着地质运动继续向外、向下地沉陷,数千万亿年不能为人所知。 可在某一个时代,某一个地方,大地不再稳定,万物都会起飞。 于是地底深陷的万物也会再度睁开眼睛,看到未来、或者比未来更加久远的太阳再度升起的第二日的时光。 第三十三章 生死晦明 死或生号与大地的碰撞发出尖锐的响声,于地壳悬谷之中,回音袅袅不绝。 站在死或生号上的人茫然四顾,见到满地。满悬崖的岩石呈现人的样子与肉的色彩。而人与人之间的,以及人之四周的石头都在自然千万年的演绎中刻满了奇异的纹理。无数的人石,与“人形”石,好像拥挤在一起的没有血的尸山,从一座山头延续到另一座山头,直形成一片森林,一座山脉。 他想起来他见过这种石头。 千真万确地见过。 这种石头,在日照大河边上被人们叫做奇物,却照旧平平凡凡地摆在某个地方的柜子上。他的长辈用草料修补了人尸,又用这种石头使人化妆,最后将那些像极了活人的人埋入了地底。 他们称那是一种古老的箴言。 日照大河在世界的另一头。 这里是这个世界的彼岸。 根据这里的人们的叙述,过去,这片大地的顶上,曾是古老的山、曾是古老的海。过去古老的山与海如今已散了,化为飘向天空的尘埃。于是原本藏在大地千万年的秘密在异龙王朝的最盛时期被翻开。受到王朝中央惩罚的龙与人被流放,迁徙到大地的最底下,目睹了这一神秘的风光。 雨水被天上的陆地阻隔,再下降不到干燥的岩壳的层面。斜斜向上升起的太阳放射光芒,照亮地井。地井的影子便犹如一道笔直的线,从天空的顶端,垂至于黑长老龙的身旁,伸入陆地的群影之中。 高低不齐的双角则在那天柱般的地井之前,双角之下,古老的龙的双眼凝视着眼前还在防备它的人,和他手里的武器。 它对这个搅乱悬圃稳定的家伙已有杀意。 但在杀死这人前,它认可还有更多值得用这人做的事情。 黑长老龙一向很有耐心。 它听到年轻人不解地喃喃道: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 黑长老龙就说: “怎么,你对这些很好奇吗?” 少年人受惊似的抬起头来,手持绌流,重新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黑长老龙的身上,以寻求接触的时机,他冷静地说道: “悬圃流传的小道消息称你已经完了。可你修补了自己的身体,能够行动却未现身于悬圃。你不在居住穹顶,而是居于这里,你在被我威胁时,却环顾四周,向我示意了这一切,难道你要说这里没有任何的古怪吗?” 黑长老龙在那时双手双脚都着地,它的身体被撑在空中,像是行走的恶狼。连接它双手的双翼在它的身子两边轻微地翕动。它说: “古怪是用来形容超乎自然的事情的。” 它一边盯着少年人,一边矫健地后撤两步,落在了附近的没有人像的岩地上: “但这里是天生地长。在异龙王朝诞生之前,这地里的岩层就长成了人的模样,它比我们更自然、无可争议地自然,更古老,并且是无可争议的古老,比我更古老。要说古怪的,其实是能动的你我吧?” 黑长老龙停了会儿,发出一阵低沉的笑: “毕竟石头长成了人的样子,而不是异龙的样子。难道说人的起源比异龙更早吗?” 顾川正要说些什么时候,黑长老龙又说: “不过你应该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你可能觉得纵然是现在的自己,也和这些人像相似。” 少年人沉默不言。 “不过这却正是我的许多种疑惑中的一个。” 黑长老龙说: “肤色、眼色、发色、发的蜷曲、胡须、胡须的蜷曲,鼻,鼻的翻起,颅骨的形状,面部的形状。来自不同区域的人有着不同样子的形状。纵然理应是同根,似乎长得却并不相同。而你恰好是与这些人最相似的人种之一。这样,我想,你既然觉得这些古怪,是因为你先入为主的、有另一套诠释世界的世界观,因而认为如今的景象是……不该出现的吗?是不自然的吗?” 是因为这些人像不该长得像人像吗? 或者是纵然相像了,也不该长得和你所属的人种相似吗? 又或者是它们不该与这种有纹理的石头相连吗? 少年人没有说任何的话,便是默认了这一回答。 黑长老龙不再压抑地大笑起来。它的笑声直在心灵的世界和物理的世界一起传递。 自然有其起源,不自然也应有其起源,追溯因果的理性,是古老的长老龙天衡宣称异龙群之所以比其他一切物种都要高贵与伟大的缘由。 黑长老龙与天衡的许多想法截然相反,不过唯独这点,它无比认同,而与天衡一起,驳斥了天垂与天诛的想法。 “我不关心这些。” 年轻人手持来自天上的妖星,轻轻呼出一口气来。现在的情况不在于周遭的异状,而在于死或生号被困在了这里。 初云已将小齿轮机放走,死或生号内就只剩下了望远镜里的望远。 他的目的现在只是将初云、望远一起带走。 “我只问你,你让不让我们走。” 天上的水流被一层层的陆地吸收,如今已稀少。 黑长老龙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 “你好像还不很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呀……新式样的人。” 它缓慢地向后退去,少年人不敢有任何放松,向前几步逼近。上一次的胜利来源于两方都猝不及防地、本能般的反击做成的偷袭,而这一次,两方都是有防备的。 身上是头顶漂浮着的陆地的阴影。陆地表面的紫草长势郁郁葱葱。 琼丘的地底世界是浑浊的,是扬着尘埃的沙漠,是群山深处随时崩塌的悬崖边上,也是地底之中万物倾落的洞穴。 他向前走去的时候,初生的太阳斜斜的日光穿过了陆地与陆地的缝隙和边缘,照亮了地井与地井的脚下 在地井的底下,他看到走出了几个他熟悉的人与更多他既不熟悉、也没见过的人来。 在熟悉的人中,他看到有一张面庞。 那张老人的面庞,他见到的次数是第二次。初云也是才见到第二次。 “为什么,你还活着?” 死或生号内的初云,见到了理应被她撕裂的老人。 死或生号外的年轻人,则见到了理应被异龙戳穿的朝老。 地上在斗争,天上也在斗争个不停。 地上的雨已尽了。而天上的悬圃,直到现在,也在下雨。稍早一点的时候,叛逆的异龙群们就守在十二区的边缘。它们亲眼目睹死或生号逐渐消失在陆地看不见的另一侧,但一些龙群口中所称的导师却始终没有现身。 “导师呢?” 一条异龙问了另一条异龙。另一条异龙不属于十二区港口,是和它的小团体从别的地方临时加入的。这个小团体原是在地底一小作坊里做事,自然而然有个领头。它爬进里面,问它的小领头。那小领头茫然地摇了摇头,思虑过后,说: “先进去吧,总会通知到我们的。” 那时,同样目睹死或生号下坠的还有悬圃来援的军人们。这群人身披雨衣,踩在碎裂的霓虹晶管上,通过自己的眼睛、能放大图像的玻璃或者晶片远眺奇珍司的现状。 过去精致恢弘的大圆顶奇岩石建筑已不再,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原始的洞穴,悬崖、或者一个比山大的复杂的鸟巢。叛逆的异龙们就居于其间,不再爪牙舞爪,反倒选择了寂静龟缩。 这一退,便让谷外的人系看到了平息叛乱的曙光。 “其他各区已经架起临时的悬索,主要的支援队已经奔赴过来了。现在就该正式发起进攻,市民都在等待我们!” 急性子的驻军官上谏指挥官。 临时的最高指挥官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着这个代表国民议会意志的人,头疼到了极点。他说: “还要再等一会儿,外面的事情没有解决。异龙们现在还有心气反攻,要用骚扰使他们疲惫,然后叫他们在看不见希望的情况下绝望,自动地放弃。到时候付出最小,收益最大。” 气焰消长之下,攻守之势悄然已异。 外面的事情,便是指那些被放出来的过去的贡品。这些贡品里颇有些棘手的,好在奇珍司关于各类物事的目录有抄送军方,因此,军方配合没有反叛的异龙的心灵语能力,是有十分把握的。 “一切都只是时间关系了。” 指挥官笃定地说道。 与此同时的异龙却正在丧失把握。 “也许天人导师……已经随那东西一起牺牲了!?” 被顾川随意择选出来的队长,各个在进攻前就存在的小团体的领导们,有意或无意,因为使命或者因为权力的,开始私密地交谈起来。 其中有一条尤为相信天人导师的异龙说: “导师说过,我们应当尽力地占据第十二区,以此搅乱悬圃的活动,为与布紫的叛军河流争取时间。我们现在也因笃行其道,转变原本的破坏目标,坚守广阔的奇珍司。” 而对一切都不甚信任的异龙的心中则悄悄地升起了对未来命运的恐惧。 问题是……天人导师去了哪里? 它会不会已经摔死了? 当时,在会议的这两方之外,还有一种婉和的第三方。 对于第三方来说,它们觉得现在的势头是好的,是理应要维持下去的。而异龙在攻占奇珍司后由于死或生号的失坠、突如而来的信心退潮来得太快,这让一些敏锐的异龙感到不安。 其中有条异龙想了想,就说: “我倒对天人导师的做法略有猜想。” 话音未落,参与讨论的异龙们将各自的心灵语倾倒于这条龙的身上。 它从未做过领导,也不曾参加过什么会议,与那些显摆的、张扬的事情从来无关。它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 “你们只关注导师,却忘记了导师所乘坐的那个巨物吗?那巨物的资料我从俘虏的事务员的心里略微读了读,发现了一点奥妙。我认为这可能是天人导师所忌惮的某种武器。” “武器是从何而来的说法,资料里是什么讲的?” 那条异龙将他读心的内容说了出来。 这巨物原不是野人国的上供,而来源于布紫边境的捕捉。它漂浮在一团水中,而那团巨大的水则漂浮在空中。 “军队发现其中存在操控这一巨物的人系,并且使用这巨物射出了恐怖的光芒……” 异龙群们没有明确的船只的概念。 不过他们有龙战舰的概念。 他们知道龙战舰是什么。 那是利用了异龙的身体进行奇物改制,以致于生物可以居住于其间,并操使巨大异龙的神经系统的可怖战争兵器。 “我怀疑这巨物也是类似的武器。天人导师正是知晓了这一点,才抢先进入这一巨物,叫我们把这巨物扔掉。” 调和矛盾的异龙说道。 真正恐惧的龙不敢说出想法,勇敢的龙才敢说出那危险的猜想: “可是,那为什么迟迟没有回来呢?会不会已经……” 匍匐在残垣间的异龙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那些被抓起来的事务官,则被封在由异龙看守的小屋子里。他们满脸恐惧地看着顶上一群大小不一的怪兽们的无声的谈话,不是感到自己的心灵又在被残忍地刮削。 调和的异龙没有立即开口。 当时,是坚信导师天人的异龙天恩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激动万分地开口了: “我可能知道导师在做什么了!你们还记得人系是怎么诞生的吗?” 年轻的异龙不晓得这一奥秘,但年长的异龙多数略有听闻。不过任何生物在能够读取心灵的异龙面前都差不太多,因此,他们从不将之放在心上。 那时,天恩继续说道: “人系与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是肉生肉长,有父亲,有母亲,正正常常,是大自然的天理所成,是万物之灵的体现所在。但人系不一样,他们浑浊,他们肮脏,他们是学了我们的方式才变成如今这样的,而他们一开始并非如此。对于这些人,长老龙们一度想要分开,黑长老龙却说不必,而道或许优越的是那些没有学了我们方式的人。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打破了生死的界限,完成了过去冥途复归的神话之事。” 人的起源是什么? 生物的起源又是什么? 人死后就是一无所有了吗? 这些问题始终盘桓在这太阳最初升起的土地上的生灵的脑海之中,直成为他们的斗争的所在。 “天衡曾经这么质问过我,假设我认为世间万物都能互相转化,那我为什么会找不到一个人与龙之间的过度态。他们应该活着,应该还在世界上走动,总不会全部都死光了吧?” 黑长老龙飞入空中,直踩在地井的边缘。地井之上的重力也因琼丘奇妙的法则发生向内的吸聚。 古老的神秘在日光的照耀下,立在地井之上,张开了它浑浊黑暗的翅膀,遮蔽了一半的天空。 它说: “要知道,人的起源态与过度态到处都是呀!” 就像现在,在地母层的表面所站立着的人们一样。 根据悬圃的发现,有一些人并非是从父母的肚子里出来的,他们是从土里爬出来的,是从地母层的土地里出现的。” 就像在孩子中广为流传的稚嫩的说法一样,是在琼丘,是在悬圃的某一处突然捡到的。 或者沉眠在紫草之中,或者单独地悬挂在巨石的边上。 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茫茫,不知道玄妙幽深的数学,也不知道陆地飞起与飞落的规律,对于琼丘一直在发展的艺术自然也无感知,就像……小孩子一样。异龙们责令人类对他们进行抚养。 但他们到了异龙王朝的内战彻底爆发之时,扮演了一个强劲的角色,是压倒异龙方面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就是第二次地、从石头里起身。 只要埋藏于石像之间的真正的、另外的肉还存在于世。 数以千百计的人已将死或生号包围。 少年人感到目眩,不是因为黑长老龙的说法,也不是因为朝老的死而复生,而是因为他自己深沉的猜想,生在这世界上的所见所闻。 “因为这些人形石,不是死的,而是活着的存在。” 黑长老龙说: “天衡认为这是人系在数万代前就存在了的起源与过度的形态,并且是一直在活动与存在的起源与过度的形态,它用这点反驳我的创想,不过我却觉得……并非如此。” 因为来自异乡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关键的证据。 “人们宣称,在琼丘以外的遥远世界,重力都是稳定的。大地不会起飞,那么物质就一定会向下垂落,换而言之,便会在地表上盖起一层接一层的岩石,变得越来越厚。” 不过向前追溯的话,终有一天,地底的岩石也是极接近地表的罢? “从这一稳定重力的想法进行推测,从这一石层才出现的他们应是来自于已经灭绝了的古代。” 黑长老龙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说: “而身居人系与异龙两种特征的你,才是独一无二的、真正的过度态与中间态。不过对于天衡来说,他一定断然拒绝这点,而认为你原是一头异龙,是被人工变成这样的罢?因为这样的事情,在数百代前也发生过几次。” 少年人睁大了眼睛,黑长老龙对银长老龙的猜测完全正确。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何黑长老龙会对他另眼相待,又为何蛇会认定他会有许多机会。 “不过我却在想,或许这并非是矛盾的。” 那可怖的巨物继续说道。 倘若人们认为主动的创造力是智慧与理性的生命至高无上的优越。 那么他们就应当认可,伟大的生命终有一天会创造出某种超过他们的东西。因为这才是真正伟大的证明。 第三十四章 回归的汪洋 稍早一点的时候,异龙们仍在讨论此事。 心有疑虑者说道: “因此,你们俩的想法是天人导师正在想办法使用从其他世界漂过来的武器反过来攻击石中人吗?确实……石中人是寻常人更高的威胁。” 但对异龙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威胁。 只要它们主持了大局,重回悬圃上层的位置,那么石中人也只会是琼丘被统治的一方。面对无限制沟通的思维触摸,物种表象的些许区别并不具有意义。 异龙们思虑万千。 天恩自顾自地说: “我们应当派遣队伍,前往下界,帮助导师。” 异龙们沉默不言。 外面,人系的军队正在进一步集结,里面,叛逆的进展陷入僵局。 顶上的雨水依旧潺潺而下,湿润了地面狼藉的残垣。在地下汇聚的大水,与破损的水库混在一起,形成不小的浊流,沿着地道一路冲流。 而时局的转化来得却异常奇妙。 当时的水里游着几条属于一个小团体的异龙,它们没有大的翅膀,爪子里有鳍,更接近于蛇的形状。浊水里混着许多奇珍司的宝藏,它们便是进水寻宝的,寻宝让它们感到欢喜。因此它们凭着自己体型幼年期的优势,可以钻入那些仅容人入的小道里。 奇妙的花卉只剩下了惨败的一瓣瓣在浪里起伏。了不起的金属维持了原本的模样与水共漂。精细的异方造物不知何时已失去了功能,原始的雕像则依旧保存了它们古老的面貌。 方的圆的,看不见的看得见的,能自己动的不能自己动的,能变形的与不能变形的,还有点用处的、完全没有用处的或者用处的试探把他们伤到的。 它们都找到了许许多多。 三条小龙按照不知哪里被队长找到的奇珍司的名录,一一对照,然后把这些垒在干燥的岸上分不同颜色的袋子快快乐乐地装起来。 “这东西好闪亮亮哇。” 用爪子抓着一片玻璃书似的东西的小龙在地上滚来滚去。 而另一条小龙则在思考面前的一颗蛋。这颗蛋是顺水漂过来的,被它截获的。 “应该是很好吃的。” 小龙张开自己偌大的嘴巴咬在了这颗白圆圆的蛋上。这可能是这颗蛋接近死亡最近的一次。它原是心想着赶紧死了算了,可久死不成以后,它又莫名有些惰意,什么都不太想做,既不想寻死,也不想主动去活。自大空洞离开后,它就更是连自己的小眼睛都懒得睁,想了一会儿,只觉苦恼,便选择把自己浸入水中,然后随着水漫无目地漂浮。 水漩激烈,把它送进了年幼贪吃的异龙的口中。 但不知为何,它没有顺从这一死亡,反倒猛烈地挣扎起来。 小龙拍了拍这颗蛋,柔软的蛋在地上弹了一弹,往一边滚去,砸到了它正在啃草的同伴。第三条小龙便呆呆地转过头来,本能用上心灵语的手段,转然瞬间,这颗蛋脑海里一直在想的东西便涌入了它的脑海。 它呆呆地叫了两声,说它看到了一座漂浮在黑色的水中的黑乎乎的东西。 其他两条小龙也接入心灵语,争先恐后地想要知道蛋脑海里的思绪。 “这是……这是那个大东西……是——” 死或生号。 “怎么做?” “去给大哥大们看!” 它们一起举起蛋,迈动自己的小爪子,把蛋往会议的场所送去了。 “你们做得好,这对我们的行动是有帮助的。” 天恩摸了摸小龙的脑袋,将蛋授予可他们行将向下飞寻导师的队伍。这只队伍由它们之中翅膀最为坚韧、飞行能力最强的三头异龙组成。 他们在十二区的边缘振翅,在满天的光影里向下飞驰,很快同样消失在了茫茫远的深处。 这次的雨大呀,没过了顶层以后,还能下到琼丘中层的土地。 当支援队来到这里时,它们决定略微栖息。只是在它们栖息的时候,它们突然见到阳光在雨中发出奇妙的反射,忽然在局部异常强烈,犹如在镜面上反射的光华。 这片光华在陆地间不停地移动,时隐时灭,便叫它们忍不住去追寻光华的起源。 于是它们很快就见到从陆地的阴影里逐渐飞起的无限的水。 比起它们的身形,甚至它们所在的陆地的身形都要巨大,远而观之,巍峨如一座雄浑的高山,又好像从陆地间升起的黑色的太阳。 但它们很久,却发现那只是水,一团巨大无比的水,水在空中像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的透镜,在底下的底下,完全遮住了它们所要窥视的地底,反射了阳光。 而那时,他们心心念念的导师正站在死或生号的顶上,与他们同样尊崇的长老对峙。 “而且,在石中人中,也颇具有一些特别的形态。血、肉、脏器、皮肤、或者骨头,常有一些是被置换过的。这种置换有一些不够自然的痕迹。”黑长老龙继续说道,“但我想既然是存在的,那就仍是自然的,换而言之,也是人系向某种动物进行转换的痕迹,也就是某种在自然界已经消失了的过度的形态。” 从人石与人石之间,与来自落日城的人们所相似的人们不停地向那同样已经面目全非的少年人逼近。 “而什么是消失呢?”黑长老龙说,“那便是被自然所淘汰的意思。因此,它们没有开花结果……而是以某种中间的形态,停留在石头的内里,直到如今,直到大地掀开自己面纱,才裸露世上,赐人以千百万年的神迹。” 上午的日光照亮了地上所有的纤尘。 天上无数漂浮的物质,往地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阴影。纵然太阳不曾动摇,但所有物质都在动,因此,阴影也在漂移。 “你说得很开心吗?” 顾川持绌流问。 绌流在团团的石中人的包围下,已不再具有攻克黑长老龙的能力。 “我一直以来,认为你是可以理解我的……”黑长老龙平静地说,“毕竟我猜想你应是也有许许多多的话,从来不曾能与人言。随着生命的进行,不能言语的部分便会沉进生命的深处,成为动物理性之中执着的一部分。” 而石中人已经一拥而上。 少年人原地起跳,顺着自己摸索到的那属于琼丘的重力的规律,滑跃空中,借着一脚踢去,踩到一个向他扑起的石中人的头顶。 肉做的脑袋吃痛下退。年轻人则借上力道纵身空中一越。 但石中人并非是没有武器的。 当即就有石中人取出各自的武器,有强弓,也有原始的火枪,向空射击。一时之间,弓箭、子弹、铁质的、木质的齐发空中,撕裂天空。而顾川浑然不惧,他重新露出他的手臂来。 他的左手原有一片虹彩的鳞片,如今已长满整个小臂,被他挡在身前。而他的身体也早已超脱常人,不惧寻常武器的困扰。只是这漫天子弹之中,还混有特殊的奇物。 他刚想往前,身后就有磁性物质把他往后吸。而等到他重新落在岩石人形的地面上时,右手的袖子忽然烧起了火,左手的袖子,则犹如早晨的灰烬般向空飞散。而那双藏进袖子里的属于天青的翅膀便裸露在阳光下,反射着瑰丽的光芒。 接着有人高举一面镜子。镜子里便射出光华,径直击中他的胸口。 他一时吃痛,却在抬头时分,看到地井之下的黑长老龙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侧身,用绌流捅穿接近他的石中人的胸口,然后忍着手心撕裂抽回绌流,然后向更远离死或生号的方向一滚。 那时,他大声地喊道: “那你思索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推翻天衡吗?” 话音未落,远方的石中人一一从死或生号上跳走,继续向他追来。 黑长老龙听到了少年人的问话,这问话不是它想要的问话。 “目的?” 它吃吃地笑了起来。 笑声戏谑,它的形象却又格外庄重: “难道你每做一件事情,是已经设想它能为你带来什么好处而去做的吗?我以为像你这样能够穿越幽冥的伟大的旅行者绝非是如此的!新式样的人,你要知道啊——” 认为自己做的事情一定会有益于自身。 或者认为自己怀抱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 认为努力都能有所回报。 或者认为前进就总能见到美好。 “这样子的人啊,其实都是一类,而他们的本性也最是平庸。” 它顿了一下。 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于我而言,我很热爱现在存在着的一切。新式样的人,我也非常、非常地喜欢你。我不会杀了你,石中人们很冷静,也不会断然杀了你的。不过不杀你,是因为你需要遵循国民议会的审判。在审判中,我会尽力为你说服到免死。但法律尚在,倘若法律决定了,我不会违背法律的执行。” 少年人不语,只是继续飞奔。 黑长老龙便知道了他的回答,它说: “你的本性不差。” 黑长老龙心口同声的败相从未消除过,它的发声每时每刻都会贯穿心灵与物质的双重层面。因此,那时,初云在死或生号内听懂了他们所说的话。 她喃喃道: “现在还差一点机会。” 但她站在窗边,一时竟思考不太清楚。黑长老龙的话语,便是当时朝老通过异龙器官所带给初云的,意在说明她与石中人、还有异龙皆有某种起源上的关联,希望初云能配合石中人的行动。 只是如今,临近死亡而产生的虚脱般的无力感,让她晕眩。她意识到她其实没有办法做出什么选择。 她用凭着恢复的那些微力气站起身来,来到了齿轮人的仓库里。仓库里的武器都是现在的她用不了的。 “这些都不需要。” 她只拈起了在盒子里完善保存的无定性球,抽去了穿过无定性球的丝线。然后打开舱门,对着石中人的群体弹出。无定性球顿时飞跃上百米,直击即将追上顾川的石中人脑壳。随后动量互换,无定性球径直飞向另一个方向,在庞大的石中人群体之中,开始其永无止境的往返运动。 整个运动的过程中,速度不会减慢,冲击力也绝不会降低分毫。 少年人便从容奔来,靠着闪翼滑跃重新回到死或生号的舱顶,飞也似的被初云接住,抱在怀中。初云晕眩地倒退几步,他关上舱门。舱门是各式各样攻击的声响。 “你想把石中人从死或生号上引开的意思我了解了,可是这样做,我们也只能困守没有食物的死或生号中呀。” 初云略微喝了点水,她的身体便稍微好过了些。 她现在的晕眩不知为何,叫她看起事物来,所有的事物好像都在以三视的角度不停地切分开来。她知道这一定是她体内的某种奇物正在完全地失调。 作为奇物人而言,初云是并不稳定的、需要调整的个体。 少年人在仓库里想要找到点什么可以适用的东西,听到这话,顿了顿,他说: “因为我们并不是孤身作战的。” 子母物质一直在他的怀中,以一种有规律的信号在震动。 太阳依旧升在东方,陆地的影子到处都是,石中人趴在船上寻找缝隙,像是一群扭曲的壁虎。 当时,朝老没有参与战斗,而是作为临时的指挥官。 他就站在黑长老龙的边缘,自觉胜券在握,已不再关心那不能动的死或生号,只问黑长老龙说: “议长,异龙们的叛乱很严重,布紫那边可能已经收到消息了。国民议会可不会无动于衷的。” “这些变故对你们这群还保留了石中复刻能力的石中人,不是很有利吗?” “倒也是……”朝老笑了笑,“悬圃更加需要我们了。” 只是他说完,却发现黑长老龙的目光死死盯着死或生号,便有些不解: “议长,不用担心,他们逃进这东西里,就已经是瓮中之物。这东西的反击手段,也无非就是顶端的发光的武器,没有别的。他们的经历太少,不懂他们绝不该困在这么一个地方。” 黑长老龙反问道: “你觉得他们是遇到了未知的情况而慌乱地想要抱住一个安心的场所吗?” “不是这样吗?”朝老不解,“我遇过太多的对手都是如此。” 黑长老龙摇了摇头: “当你想要轻蔑你的对手时,切勿忘了你只是稍微经历或知道的……多了一点。” 朝老认真地在听。 “可依照经验与知识的数目确定智慧的程度是不合情理的。因此,若是遇到未知的动作,应当认可它具有两种不同的可能。平凡的,做出没有实际意义的慌乱的举动,第二种则是不停地确定自己的需要与目的,所以才那么去做的。你觉得那外乡人是前者,还是后者?” “我想黑长老龙认为对方是后者,是吗?” 朝老问。 黑长老龙没有直接回答,只道: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稍有失误,便是要死的。” 死了,就不会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了。 这头可怖的怪物凝视死或生号上下许久,又侧过头去,环顾四方。四方没有动静,它便猛地抬向了头顶。 天上是那些漂浮中的陆地的影子。这些陆地本身就是最好的掩藏。 “如果有后手……那、后手会是什么?” 它开始回忆起死或生号的全部的信息。可它的身体已经中断,只是依靠它所保存的活血肉强行缝合起来的。这时的黑长老龙行动能力是非常有限。 纵然是飞翔,也不能说毫不吃力。翼手皮翼之所以是败相的一种,正是因为它的飞翔能力远不如上两类的翅膀。 因此,它在下降时,才选择趴在死或生号上。 它略微移动自己的身体,尝试多角度地观察天上的景象。可天上群岛广博,还如乌云般来来往往,想要找到点什么线索是很难的。 直到极接近的时候,它才听到空中尖锐的响声,而转过头去。 那时,它说: “说起来,你们在最开始遇到这东西的时候,没有抓到那片水团,是吗?” 那时候,朝老被初云击杀,再回首时,已经是人石内部残躯复生的状态,靠了黑长老龙的方法才维持了记忆罢了。 从后来的结果看,“确实如此……” 朝老猛地醒悟,向黑长老龙望去的方向转头。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 “现在,那东西来了。这应是幽冥的物种罢。” 空中的尖啸,余音不绝。日华落在它的顶端,波光粼粼。 足以含纳一整块陆地的超大水体,在空中漂浮时,以一种理想的椭圆球体的形状反射着幽幽的蓝光,还有天地万物在水面上落下的影。 而当它急促移动的时候,头部顿时浑圆,而尾部尖细,仿佛一颗正要从天上缓缓降落的雨滴……倘若忽略它的直径的话。 在它疾速飞来的时候,异龙光靠双目居然无法估测它的直径。 直到它开始减速,恢弘地落在地上的时候,皮肤的张力与大气的压强使之重新恢复原来的椭圆的形状,长老才能衡量它全部的形状。 可那时,船已回到它朝思暮想的海,而海已重新载起它心爱的船。 第三十五章 天人导师(上) 海欢快了。水车与水帆在无边际的水中伸直了自己的身体,开始带着它们背上的船一起挣扎。而船一路上浮,翻起数不清的泡沫与昏暗的浪,直至水的中央。 而原本站在船上的石中人没有几个能在短时间内飞奔数百上千米,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水滴的落下,任由自己的身体没入浪里,被水包围。干燥世界的居民已经忘却了他们的先祖或者他们自己就曾经拥抱过的河流海洋,他们在水中疯狂地扑打,在惊慌中不顾死活地想要跃出水面。 这来自幽冥的海则只是继续托举它最爱的能发光的船,往前移动。水不是静止的,水是流动的,聚成一团的水,在琼丘,和聚成一团的土一样,都能起飞。 石砾在它的周围慢悠悠地旋转,像是一片灰蒙蒙的烟雾。海面的水珠被石中人弹起,不时会迸入阳光的底下。周遭的气压被海压低,吹起飒飒的风响。 船动荡了好一会儿,才重回静谧。 梦生的心灵依旧懵懂而纯澈。少年人拍了拍窗,窗外的梦生则继续扑了扑水。 子母物质的震动已然回复到无序的状态。船中的少年人用望远镜看向天方遥远的一角。那里有一块没什么特点的不规则陆地。陆地上长满了紫草,紫草里有两个小点,是载弍和浮在他身边的小齿轮机。 “你们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呀?” 他在确认伙伴位置的同时,自言自语道。 狮子平静地等待先行救援的梦生载着船来到这里。尽管距离遥远,但载弍能猜到这时顾川的疑惑。它同样自言自语道: “一切都很漫长。” 并且,基于这段时间的经历,他认为现在的琼丘的情况,可能即将要比他所熟知的解答城变故更为可怕。 黑长老龙被刺重创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布紫,而那时,异龙残党早已对布紫平叛军取得全面胜利。随之,天挺与天满与另一受创的长老龙的教军和征召军合流,直接发动全面叛乱。他们当即组成统一部队,准备进犯火路边境,剑指悬圃。 异龙们得到了各地村民的拥护,被驱逐出悬圃的异龙能够借此回归族系自然欢呼。属于人系的村民则认为接受异龙的领导是天经地义。人系的能力与异龙不同,他们可以使用更精巧的武器,可以承担大批量的挖掘、地底建筑、或者破坏地底建筑的工作。随着叛乱范围的进一步扩大,优秀的人才也自动地涌现了。 也就是那时,载弍对于那条蛇样的天挺侯来讲,彻底失去了价值。 他虽然为蛇做过一些工作,但并不关键。等到有人可以替换后,就自然而然被遣返圆柱形岛,重新与其他的探索客作伴。 探索客们接着交流他们在各种太阳底下的事情,而他则从蛇的口中听闻悬圃的事。蛇觐见了长老龙,随后,在离开前对他说: “也许你和你的同伴可以从容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载弍便顺从蛇的、露出了点期冀的表情来。 蛇心满意足地奔赴前线。 狮子则落在原地,静静感受他藏在身体齿轮缝隙里正在有规律震动的子母物质。 这一信号是年轻人回不来的意思。 载弍在洞穴的黑暗里静静地歇息了。 据点内部,人员三换,没有任何薄弱的时机。载弍被要求承担清扫的任务。他乖乖地做了,然后他从地面上看到些痕迹来。这些痕迹,在发光石环境下根本看不到,只能用手触摸。 这些岩石上的痕迹存在于多个外乡人被安置的房间中,他用手触摸了下,是别种的语言。载弍理解不了。 但有一个部分他好像是能理解的。 那是整个地下村落的路线图。 载弍就知道这群兽皮人、榴莲人、没有毛的肉做的人或者其他什么样子的接近人形的人在商量什么了。 他默默清扫,同时小心地在他们的路线图里,加进了自己所在的房间。 第二天,小个子寻水就找他来聊天了。 探索客们的数量已经不再增多,琼丘的硝烟气息劝退了幽冥以外所有方向的探索客。而幽冥数百代未必有一代能有一次动静。 而困在这里的探索客面色皆如土色。寻水满头满脸都是伤痕,走起路来也是踉踉跄跄。他说的是琼丘语,却做了许多重暗喻,把逃走说成吃饭,把路线讲成日峡的餐点,和载弍开始讲自己故乡的美食,又讲: “你到外面去怎么又回来了?还留在这儿了。” “没用处了就回来了。” 载弍说。 寻水闻言叹息,拍了拍载弍的肩膀。他说这里主要的青壮年已经转移了。留下的只有银长老龙、照顾银长老龙的几位教军,其余的都是老弱病残。老弱病残没有军事训练,脑子混混沌沌,说话都说不清,自然不可能对他们的行为处处留意。 因此,胆大的逃犯便升起些脱狱的想法来。 这群探索客能跋山涉水来到琼丘,哪个能是没点本事的?只是探索客们先前惧怕诸异龙心灵语的威力,不敢轻掠锋芒罢了。 如今异龙不在,他们都是敢冒险的。 统一在一起的逃犯们并不准备走大路,而是要自己挖出一条小的隧道通往外头。路线图其实不是路线图,而是障碍示警图。这是他们害怕把自己的小道挖通道大路上。 至于通往外头以后该怎么做,逃犯们就没有个统一说法。有的人准备奔赴悬圃,专注于琼丘的旅行。有的没仔细想过,只是忍受不了处处受人制约的生活,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憧憬。 而有的则目标明确,譬如寻水,是为了寻求一个能够接纳他和他的族人的水草丰茂之地。 再譬如新加入他们的载弍,单纯是为了和顾川汇合而已。 等到载弍加入后,他们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 逃跑的当日,他们甚至有些浪漫的心情,彼此之间感觉都亲如兄弟,互相拥抱、亲吻,热泪盈眶,有的还决定从此往后结为同伴、一起行动了。 但是他们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 第一是挖掘隧道的行为,使得地下村庄内部的重心发生了转移。这一点转移常人感知不到,都是接近漂浮的状态。只是那时,还有一只……唯一的一只可怕的、敏锐的存在。 受创的银长老龙对此一清二楚。 世间一切细微的变化,只要落在它的身上,它就一定晓得。 第二个错误,逃犯们早意识得到但没法子的。在圆柱形岛附近的陆地有一个满满当当都是人的军营。 “可成年人不是都已经奔赴了战场吗?” 晨光中的紫草犹如一片绚烂的汪洋。汪洋的头顶是兵员举起的威吓的旗帜。 寻水一边跑,一边失措地说: “不是还有儿童吗?大家伙。” “确实。” 前一个错误叫他们被暴露,而后一个错误则使他们低估了留驻人员的力量。在他们出逃的夜晚,童子军与他们展开了一场凶猛的追逐战。 为了获得更多的筹码,残党的兵营早已征召了邻近村落的儿童作为预备军队进行训练,训练内容主要是工程,但也有斗殴。那群受过教军训练的儿童行动起来甚至要比成年人更为轻便,利用悬索在陆地与陆地之间移动,飞也似的迅猛。同伴受伤了,他们居然不害怕。但若是有逃犯受伤或致死了,一定会有大吼大叫狂喜踊跃的家伙。 探索客见惯了凶悍的人系,习以为常。在原始的部族中,全民皆兵不是妄言,非如此,不能在兽群底下存活。他们在紫草中逃窜时只恨自己没估量到这一点。 但齿轮人的社会里不是这样的。 纠缠到了后头,原本说是亲如兄弟的只想跑得更往前一点,原本互相吹捧互相干得好的,已大声地互相辱骂起来。 载弍与寻水跑在一起走错了路,寻水拉起弓箭想要反击童子军,结果没有一箭射中对面。 童子军那头笑道: “那东西是我们的,不会伤害我们。” 他们的悬索折断,已经被逼入绝境。可就在那时,载弍看到了阳光奇异的反射和脚底一团朦胧的阴影。 那是梦生水母。 死或生号被抓走后,梦生一直在琼丘徘徊,它想要寻找少年人,却与少年人擦肩而过。它在空中漂浮,许多空气中的水份或天上漏下来的雨被它吸入体内,它便越变越大,逼近甚至可能超过了它的上上一代了。 它的上一代则是发育不完全的。 至于小齿轮机,就裹着防水袋,在梦生水母的体内朝着载弍叽叽喳喳,几乎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梦生冲击了陆地。载弍与寻水、还有周遭几个逃犯一起被梦生裹入了体内。 然后,水球就在童子军的面前,悠悠地飘走了。 “这就是那空中的湖吗?” 载弍帮助寻水等几人在梦生的边缘露出一个脑袋来。寻水的面色失落: “可这样是不行的。” “什么不行?” 寻水不停地摇头: “这样的湖,不是人能居住的,它会飘,它会飘走,而我,我的族人是习惯于长久地住在一个地方的……不可能随着这水球一起飘,也没办法在这水球里呼吸,我得走……寻找其他的水。” “你要找什么样子的水呢?” 载弍问。 寻水憧憬地说道: “我要找的水呀……它应是清澈的,波光粼粼的,而且绝不是地底岩石缝隙里,一定要是裸露的!但它尝起来呀,一定要有种淡薄的甜蜜的味道,就像我族那已经干涸的岩心里的水一样。而水的旁边,最好,最好是要有遍野的草浪,每时每刻都轻轻地、在温柔的风中摇晃。” 载弍心想原来这人是嫌弃梦生喝起来没味道。他本就没有挽留的意思,寻水与其他逃犯被梦生在擦过另一块陆地时便落下了。 他们很快消失在琼丘的远方。 至于狮子,则回想起蛇对年轻人说过的通往悬圃之路,他开始寻找年轻人的足迹。 靠着那石头里的信号,相信彼此终有重逢的一天。 直至如今,世间一对儿女,狮子、齿轮,船与水再度碰到了一起。而之后的事情还待到之后来说。 地母壳的表面坑坑洼洼,梦生飘在空中,石中人就再不是有利的了。 那时,初云仍迷惑地望着幽深的水外,石中人的影子还有异龙的存在。至于年轻人,他的心思则非常明确,那就是带上载弍和小齿轮机一起先脱离这一片战场,然后永远不要再与异龙相见。 “最近的龙战舰在哪里?” 地井之下,黑长老龙平静地问道。 朝老说: “在火路的边镇,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叫了吗?” “先前就叫了。” “这点,你做得不错。” 黑长老龙说完,拖着自己比平时更长得多的身体往前走了。 在过去被视为丑陋的躯壳已被绌流一分为二。它由其他的肉填充了这一部分,从而强制将被绌流分开的上身与下身缝合。 八种败相已变成了九种败相,它的力量还留存多少也是两说。 朝老不由得感到担忧。 黑长老龙对于维系悬圃内部的平衡是重要的一方,也是石中人一直以来的依仗。他伸手道: “议长,你不必亲自动身,我立刻安排众人合围。” “石中人,你们做不到。”黑长老龙振动了自己的翅膀,狂风从大地的隙间腾起它的身体,它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吹嘘做不到的事情糊弄长官,可是会叫长官恼怒的。这一套手段还是去哄议会里的年轻人开心罢。” 朝老愣在原地,他想起了在悬圃之中流传的小道传闻。 据说黑长老龙在登基为长老龙以前,与其他的长老龙的来历都不甚相同。它是异龙之中最为卓越的战士。 大风在陆地之间发着澎湃的呻吟,初晨的日光照耀在龙的翅膀上。 船里依靠龙心角掌舵的年轻人远远望见黑长老龙重新飞至半空,立在群陆之间。 “它要做什么?会是某种可怕的奇物吗?” 顾川不敢任何放松。 莫名其妙的破坏的光线,或是突然引起的强风,乃至于像无定性球那样超物理的现象都有可能。对于支配了琼丘全境的异龙王朝的主人,收集任何等级的奇物都不过分。 “因此,我们要先发致人——射光!” 死或生号贴在梦生皮肤的边缘,笔直的光线径直穿破了梦生的水层,朝着黑长老龙而去。 但黑长老龙只是张开翅膀,既无古怪的远程攻击性的力量,也好像没有掀起物理的奇异,它从空中让过光芒,然后自在地沿着光芒俯冲而下,仿佛沿着滑梯冲下的孩子。 那一瞬间,与一切败相没有关系的,单纯的、至极优美的体态,与全然符合动力学的身姿径直划破了天空。 只短暂的瞬间,仿佛雄鹰击水,这可怕的异龙已撞入梦生的体内,在那瞬间所迸裂的力道足足在梦生的表面吹起数十米的海浪,水滴弥漫,四散空中,闪烁虹光。 梦生的内里同步激流踊跃,水车与水帆同时挣扎,死或生号便在暗流拉锯中被迫摆荡,仿佛暴风雨中的小船。 至于异龙的身躯则全然没入水中。 它没有任何的不适,在梦生之中,犹如巨鲸吸进千斤的水,然后吐气,便吹出百米的暗浪。 可怕震荡的声音不绝于耳。顾川沟通梦生,叫之旋转,来以离心力将死或生号恢复稳定。 随后,他抓着栏杆,愣愣地看向窗外。 窗外是游曳中的黑长老龙,还有它浑浊的双眼与平淡的目光。 它没有别的武器,有的只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异龙的身躯。 第三十六章 天人导师(下) 被击得最远的水已触碰到了其他的陆地,变作倾斜的水柱。只是转眼,水柱被狂风吹断,粉碎作无边的雨。濛濛细雨洒在上下四方的土地上,发出一阵像是笛子吹起的长长的音。 地井、陆地、天空与太阳与其他一切在水上留下的倒影都被雨水与大浪撕成一片又一片。四周都是风的呼啸。原本处在紫草丛中的螂虫都慌乱地爬向了地底,寻常的鸟儿则在不安中尖锐地鸣叫,成一字型向外高飞。 龙影沉着地在水中紧随死或生号,双爪已覆到了死或生号的表面。只是船壳始终通透光滑,而周遭的水随梦生自转于霎时间起呼啸。梦生的表面开始下陷,内部的暗流则踊跃如大浪。急促的暗流便如一把把有形的刀刃一片片地压在黑长老龙的身上。 黑长老龙一声吼叫,双翅一振,便打乱四周的水流运动。水流一乱,水母对水车水帆的压制就不够彻底,死或生号被水车与水帆顶起、急促地旋转起来。 顾川轻唤望远,机械手便将他和初云举在外部观察总室的空中,稳定平衡。 “引力略有变化。” 在幽冥的梦生水母,他们所乘坐的三代,引力都是稳定向下的。但琼丘不对。在这里的梦生长大以后,引力也产生了类似陆地的向内集中的变化。 漩涡增强以后,黑长老龙判断不能继续留在水中,便如雄鹰般脱出水面,顾川同时对梦生说: “把我们往外推。” 水母立即变更了自身的姿势,重调体内的水流,把死或生号从中央的位置重新推理水面。 少年人转头望见黑长龙的翼手猛地落在被雨淋湿的紫草大地上。它身下的陆地顿时受力而动,向后推移。 群陆之间,又起强风,直吹得雨滴散乱。落木飞叶便在风中跳舞般地转着圈。 然后,长老抬头,全身肌肉力量调用至极致,然后……划破长空。呼啸的风声被肉体撞破,凄厉的空响像是一声惊雷。陆地之上的岩石在起飞时居然被刮削吹飞,带起无数的尘土,扬在中空。 水面不平,船在水下。 “没有误判……” 少年人抿嘴,专注于战斗之中,看到黑长老龙的身躯侧开了数个角度。 水面光学的折射会使水上人看到的水中物的影子略微偏离原物数个角度。但黑长老龙精确无误地把控了他们的位置。 “不碍事!梦生,把我们往右侧,往你的体外抛开——” 同时,他急急转舵,控制对水车与水帆的刺激。水母呼应少年人呼唤,扬起十数米大潮带着死或生号冲向一侧。 接着,黑长老龙撞入水面,发出一阵轰然巨响。波涛冲涌,翻起无数雪般的白浪。死或生号抓住时机,从中借力,脱出梦生体外,落入空中。 水车与水帆在满天的雨水与浪花中挣扎,暂缓了死或生号下落。 巨大的船体在空中转弯,船头的射光对准了水中的长老。 黑长老龙全身没入水中,抬头相望。它已发觉少年人借了他的冲击将船送入水外的举动。它正要动,四周的水流急急而至,形成漩涡大网,将它拖入中央,干扰了他的行动轨迹。 “原来如此。” 黑长老龙一声低吟,思维的力量在不足刹那间扩散开来。 船内,顾川转头,正要呼唤望远进行攻击。 但就在这时,他的脑袋空白了瞬间,莫名涌起的睡意仿佛潮水没过了海岸。 “这不是我的想法——” 他把脑袋往桌板上撞去,敲砸自己的脑袋,顿时皮开肉绽,留下一道血痕。 但痛觉没有任何用处。 黑长老龙所入侵的深度已经远远逾越寻常的异龙所知晓的表达与情感,而抵达了感知与本体的领域,可以干涉无意识的运动平衡,乃至呼吸。 少年人刚想到自己的自残也可能是黑长老龙的催眠所致使,一双眼睛缓缓地在他的脑海中睁开了。 龙心角在他的额头上晃了晃,仿佛遭到了重创。原本繁茂的诸角碎了一小片,落到了地上。 他听到黑长老龙说: “我从来舍不得伤害你,孩子。” 他感到毛骨悚然。 在天衡主宰的话语体系之中,所谓千锤百炼的肉体,匹配的其实就是无上的心灵。 心口同声,所代表的败相,实是一种先天残疾,它意味着心灵语和正常说话无法分离,用人系类比,便像是小脑先天失调,以至于无法克服的本能性同手同脚。 但与先天残疾的情况相反,异龙对于心灵语深度的理解正是在黑长老龙这一世代得到了长足的突破。 触摸到个体五官感知的、无限深入大脑基层的第五深度,以及控制了人体协调、运动平衡的,禁忌般的第六深度。 “假如我想叫你死……那我现在就可以叫你忘记如何呼吸。” 它说。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武器,异龙本身的能力先天性的立在琼丘的最高点。 “我可是重创了你……在悬圃捣乱,叫异龙起事,你一点都不恨我吗?” 黑长老龙闻言,只道: “庸人常犯一种错误,那就是执着于过去已经付出的代价,想着代价已经这么沉重的,那我就非继续做下去不可,直碰到鲜血淋漓!要么便是我付出的代价已经那么沉重了,那我还是赶紧抛弃罢,结果成功临门一脚没能迈破,沾沾自喜以为避免了损失。这两种看似涵盖了全部的情况,其实都是错误的道路。” 顾川已完全无法分出精神沟通望远,黑长老龙则悠游自在地在水中摇曳,它的思维还在不停扩张,向其余意识体蔓延。 黑长老龙感应到这里存在四个意识体。 “须知,做任何事情都不能瞻头顾尾。每个时刻都是崭新的,每个时刻的前方、成功与失败都在同时等待着挑战者们……至于挑战者过去所付出的一切——失败、死亡、纷争、祸乱,都不能成为直接的对未来的考虑,柔弱的人。它们只是用于二次决策未来的信息。基于过去的信息,重新评估自己又要付出多少,又到底能从未来得到多少。好比现在,此前已经发生的一切只是让我比原先更多地知晓制服你要付出一定风险,但倘若我得到了你,这个回报……我认为仍会让我欣喜若狂。” 少年人知道黑长老龙没有说谎,他说: “你的意思是……哪怕我刺杀你后,留在那里,你也不会报复我吗?” “倒也不是,新式样的人。应该这么说:在你刺杀前后,我要对你做的事,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你可以放心,我是会很珍惜你的……毕竟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黑长老龙像是一个与世间毫无关联的第三者。 昏昏欲睡的初云发现少年人异状,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叫自己清醒。她走向前来,拿起碎裂的一小块龙心角,又拿出纱布,替少年人的额头包扎,面露担忧。 顾川忍着脑海中无限的声响,惊诧道: “你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吗?” “什么声音?”初云眨了眨眼睛,好似在思索无人知晓的严肃的问题,“似乎是有一些遥远的杂声。” 可这时,死或生号的战机已然延误重新坠入水中。顾川挥手暗使初云掌舵。初云便叫死或生号急急转弯,重新出海,腾空数十米,想要再度与黑长老龙拉开距离。 这时,顾川的脑子才稍微轻松了点,。 沉入深水的异龙掠起数百米气泡的痕迹。它不急不忙,调整自己的身姿,减少对自己身体缝合段的压力,才抓准时机振动双翅,重新打搅周遭的水流。 风狂雨横,乱屑纷飞。 死或生号离水母已久,纵有雨水依托,也不能久驻空中,缓缓下落。 少年人叫水母继续拖着黑长老龙向上。 深水凝成的巨物就继续飞在死或生号的上空。死或生号落在水母的底下。它开始下坠了,下坠得要比雨水更慢,于是顶上满天的水滴夹杂尘土噼里啪啦地落在死或生号的表面,积成小泽,反射日光。 短短几个瞬间,黑长老龙已经完全掌握了在大型漂浮水体内的游泳方法,皮翼双翅展开,便如鳍如蝶,身子转弯时,更如回旋的神鹰。 接着,梦生一声不舒服的呼喊,这古老的怪物再度冲破水面,往着下坠的死或生号的俯冲。 射光向上闪耀,但拿重归天空的黑长老龙毫无办法。 它些微侧身,便躲过了击穿陆地的光流。 急切的年轻人来不及和初云交流,就跑至换气室,翻身出舱,望向天上。雨水沾湿了年轻人的肩膀与衬衣,裹住额头的纱布随风飘扬。他大叫道: “就是这时候!梦生!” 原来这时,水母与黑长老龙已拉开一段可供加速的距离。 梦生将自身全然交由重力,再度向下激烈加速,空中的海洋再度拉伸拉长至于优美的水滴的形状,笔直朝底下的黑长老龙坠去了。 它依旧沈静。 它所感应在场的四个意识中,一个是往异龙靠近的新式样的人,一个是朝老早就说过的具有石中人神话气息的式样的人。 那么……另外两种意识必然也有其归属。 “来自幽冥的古物吗?” 琼丘的古物,更深地沉入属于思考的领域,无数儿时见不到的灵光在遥远的世界的边界线上汇为壮丽的光流。 它向身后感受,望见了水波中网络般的思考的脉流。 无数透明的东西从意识底层的深处紧紧相连,犹若螺旋,从它的身边掠过。 “与琼丘一切生物都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它继续向更加原始、更加物质的层面靠拢,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原则上,在这一层面,生物体的情感会彻底消失,主宰生物一切的乃是一种更为简单纯粹的东西。 只是这时,黑长老龙看到自己的头顶是一片……波光粼粼。 “这不是基底层……这是、记忆层!” 波光荡漾,好像古老又古老的过去,在美好的群山之间缓缓流动的水流,小小的它们随着水在呼吸向下。 “不,也不是……它们的记忆、和它们的本能,和它们身体每一处的运动平衡、如何呼吸、如何成长,居然是、交错在一起、无法分离的吗?” 黑长老龙猛然惊觉: “这是一群依靠无限重复过去的行为,进行运动的生物。它们没有主观能动能力……它们所做的一切,看似是某种呼应,其实却是在重复它们过去有过的某种记忆。” 水波荡漾,光屑飞散。 “而它们的学习是、获得别的东西留下的记忆……” 无数的水流翻滚在黑长老龙拔离的意识周遭。 “我梦寐以求的证明。但这种程度是否太过超过,亦与动物之理相悖呢……?” 转眼,黑长老龙意识到,想要在心灵的层面上驱动这一物种,黑它必须唤醒它们某一种远古的记忆。 假如时间足够,它做得到。 但现在,时间不够。 “可他又为什么能策动这种东西?” 黑长老龙重新将注意力转至于现实,看到雨中的顾川。它侧目,看到一条细细的几乎见不到的脉络连在年轻人与水母的身间。 “原来如此……” 黑长老龙了然。 这时,它的身后,水母已极近了,吸引的力量再度发生翻转。 它没有继续盲目地加速俯冲。因为继续加速,它必定会被水母追尾,直接相撞。那种程度不可能借力,它必定会受创。 因此,现在所需要做的是……放轻松。 它放开自身,犹如空中落燕,翅膀的展开平摊了无处不在的风力。接着,它便缓慢地浸入急速冲来的大浪里。 梦生无味道的水被吸进它的嘴中,然后随着身旁的泡沫一起被它喷出。 按照常理考虑,新式样的人此时理应放弃行动,叫大水减速,省得撞击了他与船。 黑长老龙在水中,目光下望,只见梦生的速度反而越急越快,犹若天之将崩。 而死或生号不躲不避,站在上面的人望向了水中的龙,同时,举起了手心里的绌流。 两者轰然相撞,激起骇人的大潮。 年轻人直直被水流往他的方向带去。 以绌流近身对敌,无疑是年轻人对黑长老龙所具有的最好的杀伤方式。 只是当初的偷袭成功,乃是无意识间的自然施为,黑长老龙既没有读到想法,也没有防备绌流的存在。 如今形势已变了。 顾川刚刚冲刺,脑海里就再度睁开了那双浑浊黑暗的眼睛。那双眼睛对他轻声细语道: “停下。” “可是我啊、停不下来哈!” 顾川仿佛梦见了初云握住了他的手,叫他松开。 他的身体没有能力抗拒身边水流的裹挟与冲激。至于收回绌流的念头也在他刹那时间的思维抵抗中被集中抗拒了。 无边际的思维信息互相混合,心灵语只为黑长老龙争取了数秒。短短数秒,它足以抓准时机翻过身来,侧首飞天。 周遭的水流再度被梦生组织成向内的漩涡,他便再度集力勇猛,欲要冲破漩涡。 少年人近到了极点,绌流即将能砍到这古老的龙类。顾川不禁欣喜,却见到它身上八种败相之一、那如猪般蜷曲成一团的尾巴居然在水流冲刺间松开了,然后弹向了妖星·绌流。 一个角度的偏转,留下断了一小截猪尾巴。 龙啊,已飞过水面,双足踏在最近的陆地上。 其中种种攻守转换说来缓慢,实则绵密,只发生片刻之间。没有任何一秒钟,攻守双方能够完全不动。 石中人、朝老与载弍遥遥相望,眼花缭乱,不能悉知其中变化。 但黑长老龙究竟患有重伤,年岁也过了全盛时期。 它感到自己临时的缝合体隐隐作痛,有再度断裂的倾向。此前所有身姿变迁,肌群、器官、部位的配合都没能达到它曾经有过的尽善尽美。 天上飘来的三个暗影更是惊诧地望向底下的行动,目目相觑,不知接下来所应做的。 当时,水流澎湃,再度将顾川送上梦生另一边水面之外的空中。 年轻人紧随黑长老龙其后,在它刚刚站定之时,便又将绌流往那巨大的异龙身躯送来。 长老原地起跳,往着头顶的另一片陆地高高飞去。 妖星的剑刃斩破了古老的岩石,留下一地粉碎的尘土。与此此时,死或生号与梦生水母再度换势。初云掌舵,控制水车与水帆的长势,配合梦生的行动。 于是黑长老龙刚刚落地,古老的大水便裹挟大船,在群陆的大风中,笔直地朝它冲来。 它临阵不惧,任由大水冲上岸边,淹没它的全身。 比它更为庞大的死或生号便从浩荡的水中撞来,卷起惊涛与怒浪,船头,射光散漫。 它顺着水流走势轻轻翕动自己的翅膀,避让这巨物的锋芒,任由其即将撞在飞起的岩层之上。 在外的少年人轻轻呼唤,水母便再度转向,带着船一起,在即将冲上岩石的瞬间,往顾川所在的空中飞去了。 而这时,黑长老龙才犹如矫健的鱼儿游动,双爪轻轻地落在从它身边的水冲来的死或生号的顶上。 在死或生号内如今存在着两种思考灵光。 这两种灵光都让它困惑不解。 一种灵光古怪得很,纵然完全进行阅读,理解了全部,它也无法控制这东西的行径,好像它的意识与它的身体的关联依靠的是全然别种的形式。 另一种灵光它攻不进去,好像在阅读的是一片……神秘的虚无。 好像思考并不在这里发生一样。 “有趣的事情真多呀!” 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起来。 “果然最多有趣的事情是在我没有去过的外面的世界里。我真不想破坏你,你那么美丽……但现在破坏你的行动能力于我而言,也是必须的。” 它没有对别的东西在说,而是在对死或生号本身在说。它轻轻抚摸那齿轮人精细设计的神秘的表面,好似人类在抚摸自己深爱的恋人。 但接下来,它便举起自己的脚,同样看似轻盈地踩在舱门所处的位置。那一瞬间,那一个最为脆弱的部分所承受的压强,超过了齿轮人制造之初的想象。 那是绕开了硬度,也绕过了韧性,不是冲击,也不是变形,比被幽冥大潮吞没、比撞上岩石,比被射光直击更为恐怖的劲道的向内而深入的蹂躏。 波涛依旧汹涌,水声震天里,她听到一声像是实木被掰弯而发出的碎裂的声音。 舱门被踩碎了。 碎片在那一脚踩出的漩涡中飞旋,与墙壁发生碰撞。梦生有机的体液汹涌地灌入排气室内。黑长老龙的脚伸入其中,从满四方的墙中找准最为脆弱的门,一脚踢去。 可就在那时,门开了。 大水浩荡,沿门冲入船的更深处,一直抵达前后的两端,充斥封闭的走道之中,没过人的脚丫,还在不停向上。 开门的是初云。 她站在门口,凝视黑长老龙。 水中的异龙收回了腿,对着门口的女孩,露出自己一只眼睛。 初云没有趁乱对这眼睛发起攻击。 初云不善战斗,但也猜得到黑长老龙的斗战本能早已远远逾越了所有的死或生号上的船员。因此,这绝不是什么破绽。若是对准,也只是徒徒浪费精力罢了。 黑长老龙也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在朝老口中、也确实与石中人系更相似的家伙。 初云比顾川更为让他惊讶。 “果然……”它沉沉地说道,“应该已经衰落败亡的融鸮的皮肤缝了无缝之丝。看上去是头发的,不,应该是形体界面以下的纤维菌。眼睛是野人国进贡过的琉璃心,但怎么会是灰白的?毛孔是天露凝脂……那牙齿就有点像地母层以下偶尔会出现的顶申玉髓。这指甲,这指甲才是用眼睛做的,是白茅兽的眼睛……带了某种草液做的白染料。” 所有的部位都经过设计,不应存在于自然之中的至极优美的作品。 就算是博闻琼丘一切的黑长老龙,眼见初云身体表面也有数个疑点不能确认,至于被皮肤所覆盖的体内混沌的一切,则更叫它好奇。 “维持你生命的……不是心,不是血,不是器官,好像是某种在虚空中漂浮的东西……” 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起来。 水从它的嘴边滤过。 它说: “你知道这点吗?” “我……” 初云是好奇的。在最初踏上旅行,遇到那把能剪下人的脸的剪刀时,她就毫不犹豫地想要剪下自己的面庞,想要更清楚自己的真相。 那时候的她有许许多多的心绪,许许多多的想法,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顺从着自己的冲动般地、问道: “你叫那人托来的、说得都是真的吗?” “什么?” “你说世上的一切动物,不论人类还是异龙……都不是纯洁的,而是……缝合起来的,你说得都是真的吗?” 黑长老龙凝视着初云,它从她的目光里好像看到了自己过去唯一一个属于人系的学生。它说: “是的,世上一切生物都彼此包含。一就是全,而……全就是一。在我们的体内,存在着鱼的灵魂、鸟的灵魂,人的灵魂,龙的灵魂,还有看不见更加细微的生物的灵魂!而异龙的我们,很可能,与你是相似的同类!孩子……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呢?也许,你的存在,可以证明所有的动物都具有变成其他东西的可能。” 初云闻言,抬起了她灰白色的眼睛。 黑长老龙自以为有所希望,却只见这女孩毫无犹豫地摇了摇脑袋,新长出来的发丝落入水里,变得沉重。 她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却又像是在想别的东西而心不在焉地答道: “对不起,我不会加入其他任何团体。” “那……真是太可惜了。” 黑长老龙轻声道。 “不过有自己想法的动物,总是讨人喜欢的。” 那时,梦生的洪波已经涌向少年人所在的陆地。死或生号一头撞向岩石。浩荡的水波,淹没了地里的虫豸,泛起无数细小的死躯。 顾川看到黑长老龙踏破死或生号,心系初云。他咬牙,随激起的大浪向上,飞到死或生号的船壳之上,落定之后,就往黑长老龙所在的方向飞奔。 黑长老龙见状,松开了抓紧死或生号舱门的双爪,振翅泼水,面对年轻人向外连退几步,到了船体以外。 它的话语与心灵语同时响在少年人的耳边。 那活过了上千代,而记录超过一千两百代人系变更的异龙在心灵语上早已进入不可思议的领域。少年人的身子一僵,居然被指使着冲向前方,不能停止。绌流径直削去了黑长老龙伸来之爪的指甲,但他的身体在这同时被黑长老龙顺势握在手中。 在撞击岩石前,初云已控制死或生号调整身位,船头始终对准的是外部。 黑长老龙这一动,便进入射光的前方。 射光闪烁,黑长老龙不想直面锋芒,被迫松手。少年人顺势落回死或生号上,而嘴的边缘飘起了一连串的泡泡。 他的憋气已经到了时间。 那时,黑长老龙飞回空中,他同时出水呼吸新鲜的空气。 破破烂烂的衬衣已经浸透了梦生水液。柔软的发丝垂落,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看上去危险,但胜利的女神仍在他们这一方。 原因很简单。 顾川抬头,望见黑长老龙的躯体有撕裂的征兆。之前那一系列连绵不绝的运动,已经耗费了这头受了重创未愈又已活了太久的异龙过多的精力。 它被绌流留下的两断的伤口里填进去的并非是它的活龙肉正在肆意地增殖,引起了黑长老龙自身的反抗。 只要再来一两个回合,他们一定能顺势脱身。 至于什么火路的龙战舰,他不信有黑长老龙那般灵活能躲射光,纵然可以,也决计赶不上全力以赴的成年梦生水母。 雨水淅淅沥沥地淋在人们的身上。 两边都认为自己胜券在握,黑长老龙只是轻轻向天上呼唤了一声: “你们就还在那里看着吗?” 三头来自琼丘的异龙,面色不好看地飞来。它们正是十二区叛军派来的探测天人导师情况的队伍,身上有数个袋子。黑长老龙能猜到其中有来自奇珍司的奇物。 这三头异龙恪守传统,对黑长老龙的话语自然不敢不从。只是它们心底也有困惑: “长老,您不是受了重创吗?” “确实受了重创,现在正在石中人的据点养伤。” 支援队的异龙们早在上面就看到了地井周围的石中人。那群石中人环绕在长老的周围,居然比其他一切异龙都要青睐。 这让它们不解。 少年人紧紧盯着这群不速之客。突然,他感觉到了一个熟悉的思维的灵光,便尝试性地问道: “蛋蛋先生?” “是混混沌沌啦!” 蛋蛋先生被抓在一条异龙的袋子里,气愤不已地说道。 “你怎么会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少年人一愣,他从初云那里了解到蛋蛋先生离家出走,以为蛋蛋先生已经选了某种方式死了。 “你、你不知道我被奇珍司抓住了吗?” 蛋蛋先生从袋子里冒出一颗小眼睛来。莫名其妙地、它的气就消了大半。 “我会来救你的。” 顾川心想自己就是这群异龙心心念念的天人导师。但那时,黑长老龙先出口了: “你们可要小心,这里有个能说心灵语的人系。” 三头异龙的目光同时转向了站在水边的年轻人。它们认出这人正是被悬圃所通缉的……那伤害了黑长老龙的人系。 在异龙王朝的传统里,不论人系还是异龙,这都是至极的大逆不道。 黑长老龙稍微扫过它们没有多加防护的心灵,便理解了一切。黑长老龙不知是悲哀地、还是愉快地大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你们如何敢这样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真是干得好呀!干得妙呀!哈哈!” 太阳照耀的世界里,依旧在下梦生的雨。雨水在陆地与陆地的风中飘荡,像是一片接一片模糊的水雾。 洗濯了的天地,无限娇媚。 “什么意思?” 异龙们却迷惑了。 顾川意识到自己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处。长老的权威胜过了他这个导师。龙长老平静地说道: “理想和理念都是美好的东西。满怀希望的人就会为自己设立的一个梦幻,说一切都能实现。你们便视之为知己、羁绊、导师,甚至愿意为其冒大不讳。但你们可曾知道吗?这位导师只是想用你们攻入奇珍司,收获这艘船罢了。这是载它来到悬圃的船,他得到船后,就会毫无留恋地离开。现在,孩子们,你们可以对我说了,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支援队的异龙们的目光变化了。 “这……不对罢?” 异龙们无法理解这一点,而等到它们理解时,巨兽的面庞开始发青发紫,牙齿则打起了战,恐惧、迷茫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竟然叫它们发抖了。原先它们以为它们和眼前的人曾有过的共同话语,那小小的战友的情谊,美好的、壮丽的、伟大的、不可思议的还有浪漫的憧憬…… “原来都只是个笑话吗?” 只是它们自作多情的幻想。 与荣光无关,与历史无关,而只是一个……欺骗? “刺客,如果你是的话,你说话呀?你不存在,是吗?” 接着,自己所曾犯下的一切,便在这一瞬间,成为压垮它们的恐怖的心理阴影。它们几乎要不能飞行了。之后所要面对的悬圃的报复,让它们喘不过气来。 而唯一所能依靠的,依旧、只有…… 黑长老龙。 它们讷讷地望向黑长老龙,好像在凝视自己唯一的希望。 过去是如此的,现在是如此的,或许未来仍将是如此下去的。 黑长老龙只说: “还不来帮我吗?孩子们。” 恰在此刻,一个与顾川像到极点的心灵语的声音传入了战场。 “不,不是的!天人、我,是存在着的。” 少年人摸了摸断了一片的龙心角,真正的天人惊诧地望向了死或生号所在的位置。 群龙听到那声音说: “我一直在这里,只是受了伤,所以说不出多少的话……” “怎么可能……” 黑长老龙少见的、感到讶异了。 那时候,只有少年人知道那人是谁。 她是初云。 船中,初云将那一小截碎裂的龙心角挂在自己的额头上。她站在窗边,透过梦生的水凝望很近的、又好像很远的世界的群龙们。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又好像只是不久之前,自己所见到的两个异族人。 她的身影倒映在窗中,窗外却只能见到摇曳的光波,像是迷离的阴影,平添无限的神秘。 初云还记得,其中一个异族人曾是那么对另一个异族人说的。 “但是……但是……难道我不在了,它说的都是对的,你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现在已经做到的一切,难道你们可以全部放弃了吗?” 那为何,从一开始你们听从我的话语? 而我又是为什么告知了你们这一可能? 因为,当时,我以为,我们会是伟大的,并且是永远伟大的。 是自由的,也是永远自由的。 第三十七章 龙战舰 雨已下尽了。 陆地与陆地间飞扬的尘埃暂时被雨融尽,只剩下一些轻飘飘、在流动般的烟雾,带着点上千个世代前地上才偶然有过的芬芳。 悬圃依旧高,底下的动物互相警戒,再底下的底下,朝老正在指使一个石中人的列队利用悬索向上攀爬。悬索的人远眺隔了两重陆地的上方,眼瞧着诸龙盘桓于空中。朝老说: “它们在用另外的形式沟通。” 心灵语是从船里传出的,而船里只有两个意识。 黑长老龙也就知晓是谁在说话了。 借由同一种力量传导出来的话语,在灵光的层面上似乎是相近的。 它说: “那你要出来,见见我们吗?” 顾川心想这不能出来,需要找理由推掉。 但那声音说: “可以。” 顾川转首,不解又担心地看向死或生号。死或生号当时已浮出水母的表面,打开的顶舱门盛满了梦生的水。几块舱门的碎片被水带到了远处。而盈满的水,在梦生与陆地摩擦的引力中,偶尔会像是浪潮般冲出舱门,飞向高空,但几个瞬间就会马上退落。 水中还有天上照耀琼丘万代的太阳在水中反照的日光,晃花了人们的眼睛。 作为支援队,也是侦查队的异龙将它们目光投到了那艘从幽冥来的巨船之上。 “只是我想先说出来的是……如果我露出面孔,你们也许得到的只是失望。因为呀……你们还有无法割舍的歧视。” 太阳的影子在一潭清水中碎成一片片,人的手从中伸出,掀起向外扩散的水波。 “而我却与你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没有任何其他可能的变数,其中的人影毫无疑问就是初云。 浸透了水的发丝沉甸甸地累在她的肩膀上。苍白的小人从水中疲惫地走出,立在被洗濯了的船壳之上,而船壳同样反射了太阳的明光。 残枝败叶、灰尘,虫尸还有其他破烂的东西,在水母的体表漂浮。 “天人导师……是、一个人?” 来探的异龙们望向那地上的小人。 “不,她的脑袋上有一根小角,她的皮肤也不像是人的皮肤……她是伪装成人的别种的生物。” “天人导师并不是异龙——你这冒名顶替的人,又是凭着什么去陈述异龙的光荣的?” 不能理解的异龙大声地质问道。 不是长老,也不是大公,不是君主的有力候补,也不是王侯,而只是为异龙服务的奴隶。 隔了数重陆地的载弍将自己的身体埋在紫草丛中,不敢擅自靠近,远远眺望这边的进展,他理解到某种对峙的情况正在发生。他看到突入战场的异龙们的眼睛睁大了,呼吸变得急促。 大股的白气如烟雾般从鼻孔里冒出。 他们在想他们竟听信了一个外人、一个女人以及一个奴隶的话,叫自己深陷如此的境地。 初云立在船壳的表面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微笑了。 “所以我总不敢与你们直接相见。因为,人们都说我们彼此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隔阂,因为我也知道……从悬圃那千代的历史中得知,你们还在坚定地使用‘谱系’与‘礼法’来规划你们之间地位的高低贵贱,来宣判生灵之前程,叫人互相听从,就好像生活在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认识不到自己能够自由地飞翔。” 少年人呆呆地望着她,作为最熟悉的彼此,他发觉现在的初云无比认真,她好像是在学着偶然的过去的属于他的口气、沈静地说道: “因此假设不是长老,不是大公,不是君主王侯就绝叫不动你们。而若要是一个卑贱的凡人,满怀信心地向你们许诺,你们拥有力量能够打破悬圃如今的现状,你们拥有力量能够夺回你们的一切,你们拥有力量让所有的‘我们’共获无上的光荣,你们更拥有力量,叫已经逝去了的异龙王朝的希望重归于悬圃地大地。你们就会像现在嗤之以鼻,痛苦不堪,卑贱地趴在原来的地上,然后忽视我们已经取得了的成绩,说:放弃吧,放弃吧,我们即将受到惩罚……我们在想些什么呢?在听从一个卑微的虫子的话呢?” 黑长老龙没有打断,而是任由了她的讲述。 “而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们不是已经取得了一定阶段的成功了吗?” 她站在风里与阳光里。 风已变大了。 “现在,你们憎恨一个人妨碍了你们的事情……但你们为什么不憎恨那条疯狂的龙呢?你们都说是它出卖了你们,不是吗?难道是因为,它在过去的谱系中一直比你们更高吗?但我知道的,这不是的,这是一条它们加上的枷锁。它们是叛徒。” 黑长老龙沉沉地笑了,它客气地问道: “你说完了吗?好孩子。” 初云抬起头来,与那黑色的异龙遥遥相望,说: “我讲完了。” 黑长老龙的模样仍旧,不急不忙。侦查支援队在空中不知所措,黑长老龙向前扇动了一下翅膀,它们就往旁边退一步。少年人往蛋蛋先生的方向靠近。 黑长老龙说: “听我的话,把那两个人抓住。他们也已经很疲惫了。” 三条异龙窃窃私语了。其中一条异龙卑微地问道: “那长老……可是、您既然还活着,那您肯定也知晓了我们、有数百位同僚,我们的队伍还在扩大,我们已经攻占了十二区,您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初云的话,没有打动它们。 但它们也对初云即是天人导师已经深信不疑。 黑长老龙缓缓移动了自己的目光: “当然是尽快结束。” 天上地下的陆地缓缓漂移。陆地的阴影盖到了群龙的身上。大风无限地鼓动了陆地上的紫草,它们在阴影中听到了沙沙的草声。 异龙又问了: “那之后,走了一点歪路的我们该怎么办?” 它们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先祖后辈世代相传的礼仪式的恭敬。这种恭敬,叫顾川毫不怀疑那时候的黑长老龙哪怕是说谎,但只要说愿意帮助现在的它们,只要泄露一点善意,都可以得到它们的拥护。 而它们的目光更是炽热燃烧到了极点,像是在祈求父母买玩具的小孩。尽管没有直接地道出自己的请求,但所有的希望都写在动作与表情之上。 但黑长老龙浑浊的双眼照旧犹如一潭深不见低的死水,目光没有感情,也没有余地,它沉着地评价道: “平庸……” 异龙听到这两字,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长老!?” 没有人知道那时的黑长老龙在想什么,只听到它说: “那这不是‘一点歪路’,而是另一条叛逆了现行的另种道路,并冒犯了‘新王国’在悬圃的‘现行法律’,你们结束了,就自然要接受这一法律的‘制裁’。听明白了吗?” 异龙们发抖了。 它们互相望了彼此一眼,只看到彼此眼中都是唯一的一个意思。它们被逼到了绝路上,已经无路可退了。它们已经晓得黑长老龙是绝不会宽恕它们的,相反,必定会按现行的法律执事。 按照现行的悬圃法律,它们必死无疑。 在袋子里的蛋蛋先生同样发抖了。它发觉自己所处的袋子轻微地摇晃起来。 然后,蛋蛋先生和它所在的袋子,还有其他几个无关紧要的负重袋一起被甩开了。顾川靠着闪翼向空飞扑,接下蛋蛋先生,目光转移向顶上。 三头异龙已向黑长老龙发难。 两头龙从袋子里各自取出一片金属。这些疑似金属块都是矿脉中发现的伴生遗产,各具妙用,一片接触到空气中,便叫空气飞旋缠绕在其上。而另一片扔出去的时候,会像磁石一样吸引周遭物质。 后者被往黑长老龙的方向掷出。 黑长老龙立感周遭环境变化失调。它吃吃地笑了。 “怎么?又有勇气了么?” 它稍一摆尾,轻松恢复平衡,随后尾巴卷住金属块,反而借之冲向三头异龙。带风的金属块,才要投掷到它的身上,它已侧身向前,轻松自如地绕到那头异龙的背后,轻轻前踢,便是一声爆破般的巨响。 空气掀起的波痕,直在梦生表面吹起滔天的大浪。 第三头异龙眼见自己的伙伴失败,也不犹豫,立从一小块冰晶中吹出了一大片的烟雾。烟雾里光线闪烁,呈现类似冰凌棱镜般的奇异的反射性,晃花了周围龙的双眼。 这种冰凌,黑长老龙记得是当初野人国上献的物品,只被长老龙们用作取烟。外界光线照得越剧烈,内部的光线越会持续性地折射,然后烟雾就会越变越多。 梦生数百千米的大水,它都能轻松振翅击破。但这烟雾,它还真不好简单地击之。 “扩散烟雾,会导致烟雾的增多。” 它一声长吟,如龙吸水。周遭空气烟雾连续不断地被其吞入喉中。 顾川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三头异龙也不是黑长老龙对手,急忙朝梦生方向奔去。他们要与黑长老龙对抗,必须要借助梦生庞大无垠的身体。 大水大海是黑长老龙也不曾涉及过的领域。 那时,梦生已带着死或生号一起起飞。 而起飞的时候,它与陆地的摩擦,再度掀起大浪。人之一眼望去,见不到浪头的尽处,只见到飞至极限高空处的水会再度分崩离析,化作濛濛无边的大雨。 雨水连绵,一直洒到远方的地井或载弍的身下。 初云还站在死或生号上,雨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佁然不动。 而那三头异龙落到了她的身前,触摸到了梦生那恐怖的大水。它们没有接触过那么大的水,也不像黑长老龙在短短几个瞬间就学会在水中自由行动的能力,它们只敢停留在水外,面色复杂地望向这位“天人导师”。 人呀,是何等丑陋的动物啊! 但它们的失败与反抗居然与自身没有联系,而全然寄托于这群人的身上,被这群人掌握在手中,这让它们感到羞耻。 其中一头龙说: “快走吧,天人导师,再晚就来不及了。” 初云总是看上去天然或者迷惑的模样,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能宣称自己已看透了她的内心。 她说: “我还不能走,我的同伴还在那里。” “同伴?” 异龙看向了那从空中飞来的年轻人的身姿。他的身上同样有古怪的器官,不是琼丘的人系。 有头异龙恍然了: “难道说导师你早就在准备了?所以派出这人作为刺客,去刺杀了黑长老龙吗?而这大水阻止了石中人这一团体的靠近……导师,你是非要在场杀掉长老……不、叛徒不可吗?” 初云从事务官的闲聊中大致知道黑长老龙被刺杀了,但她不知道是顾川。 她也不说回应,只冲着那边来的年轻人笑了。 顾川看到初云的笑容,也笑了。但他的心里焦虑到了极点。他是不愿意回到悬圃的,若要叫这三头异龙帮助他们逃跑,那到时候又要怎么处理……做一次真正的卸磨杀驴吗? 就算是,也一定会是有一场战斗。 来到琼丘以后,无限的联系好像一张不可视的大网, 他想叫初云把三头龙支到前方拖住黑长老龙。但黑长老龙已经将全部的烟雾吸入它的口中,随后……便像是只在胃袋里储放片刻般,它又全部呼了出来,好似在吹一口浩荡的大气。 急速的烟雾带着古怪闪烁的光棱,在空气中切割出惊人骇叫的声响,仿佛瞬间的空中爆炸,硬是将四周数块比黑长老龙更大上百倍千倍陆地往外推移—— 仿佛,蚂蚁推动了大厦。 顾川同样被空气波吹飞,他本能地捂住双耳,耳朵里几乎立刻是流出温热的血来了。 烟雾波没有瞄准异龙或者人系,只是瞄准了广阔无垠的梦生。大水的表面急遽地沸腾,然后彻底地炸裂开来。 余波便把三头异龙掀进浪里。异龙们被漩涡般的大水暗流冲得不能自主,挣扎般地振翅欲逃。 而死或生号则在梦生无法自止的大浪中连续不断地起伏,时而没入水里,时而冲出水面,水车与水帆一路滑移数百米不止。 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我知道琼丘一切事物的理,琼丘存在着的一切对我都是没有作用的。”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道。 被水吹飞的少年人,迎头撞上了掀至空中的海浪。他憋了口气,在水中借力缓冲,随后抬头,冲出水面,露出了绌流: “那这个呢?” 黑长老龙只笑了笑: “难道你有过再一次地砍中我吗?” 年轻人知道它说得没有错。 第一次来源于银长老龙的算计,是黑长老龙完全没有防备,而他也是在一边抵抗心灵语,一边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灵语最深处的无意识间,用藏在身体里的绌流立功。 还有刚才发生两个半次,他已无限接近黑长老龙,也特意营造了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情况,却只是削掉了一小截尾巴,然后为它修了修长得过长的指甲。看似危机,实则也全然在黑长老龙的掌控之中。只是它久已不战,对重伤后的自己的身体缺失了一些熟悉上的把握。 “唯一的胜机还是在于……活活拖死它。” 顾川无比确定这一点。 “那缝合体是临时的……不是坚固的。只要再有一些时间,再有一些时间,迟早它会再度断成两半。” 尽管那时,恐怕与天衡相似,天败这两半身躯,它都可以活动,但断然不再可能与梦生的大水抗衡到如此激烈。 就在此刻,忽然有什么东西,像是一颗流星般从众人的眼前掠过了。侦查队的异龙发抖了。 黑长老龙对着地面遥遥地喊了一声: “还没有到吗?” 朝老没有回答,是最近陆地上的一个石中人说的: “已经到了。” 他举了举手,他的手上穿着手套,手套里握着一块从遥远地方飞来的十字标。 “那是什么……?” 顾川有不好的感觉。 “是‘引航员’。” 刚刚从水里飞起的异龙呆若木鸡地说道。 “什么用处?” 异龙没有回答。 是趴在顾川背上躲避风头的蛋蛋先生讲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本来是想去自杀的,结果掉进一头类龙的胃里还不知道是哪个器官里……结果就看到那头龙的体内住满了人。那群人说过这东西,说它分为两片。在‘引航员’所走过的路径上,‘受航’的龙战舰可以加速到原先的数千倍……好像一瞬间就能抵达。” 不过引航员具有一个问题是,光靠自己,它不会停下来,会一直向前飞、永无止境,直到与“受航”相遇为止。 因此,必须要用某种东西在中途接住。 只是这时,已经不再需要蛋蛋先生的解释。少年人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异龙没有解释了。 因为那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光在引航员的周围空中无限地散射,像是空中忽然破开的巨洞。洞里吹出了起初之地的风流,沿着空洞向外,缓缓排出,发出爆鸣、震响,直变成一圈接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 浑身是伤的类龙从无形的风动中现身,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 空中巨洞的幻象消失后,雨水仍被风抬着在更高的地方不能下落,很快沿着轨迹,倾注到附近的土地上。 那头类龙的体型足以与死或生号匹敌,甚至可能更大。 他还看到那头类龙的晶状体与角膜之间有一个人影。 那人望向黑长老龙,黑长老龙对着龙战舰点了点头。 他说: “已经到达朝老所说的位置,业已发现约定目标。” 龙战舰开始下沉,调转船头,然后径直撞向了梦生所在的位置。 像是陨星无情地、往地面坠去。 第三十八章 阴阳幽幻(上) 理性动物的知识源自于对自然世界的模仿,接着自然世界便会因为它们的实践发生二度的进化。 神话般的巨物遮蔽了身后的太阳、陆地,还有陆地上如海般的紫草的浪。 它向顾川所在的水母飞驰的时候,顾川意外地、听不见任何的风声。那也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冒着烟气的雨点一滴接着一滴打在他的脸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迟钝无比,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因此才愣在原地不动,但他却莫名能够清楚感知每一缕吹到他身上的风,还有每一颗落到他身上的雨。在第二滴雨点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好像看到广袤的天空忽然变得黑暗,所有一切的景象尽数消失在了黑暗的背后。 被他抱在怀里的蛋好像在紧张地大呼什么,身上沾了不知哪里的血,但他也都什么听不见了一样。 沉郁的黑暗就像是水上的幽冥,掀起惊涛骇浪的幽冥。支离的大水变成了星星破碎的母胎,成千上万颗星点从中迸发出来了。而他就从水中飞离,朝着他的目的地,落在无数的星点与火花之中。他看到水的另一侧,一条脆弱的异龙被撞飞,在空中挣扎,划出了美妙的弧线的轨迹。 这龙在来之前受了许多的伤。 但它的运动早已不再服从它自己的意志。它原本也没有那么庞大,不过人们说,它的灵魂发生了变动,借着这变动,设在它身上的禁锢成长的限制被人否决了。 龙的眼睛里站着人。 而人们把自己脚下战舰叫做: “活龙战舰……” 他们说这是王国覆灭之际、琼丘悬圃在战事上的最高之成果,他们也说是黑长老龙的变化论的实践证明。 犹如它字面上的意思,人与异龙一起把各种各样的奇物塞进了没有智慧但身体更加巨大的类龙的体内,干涉了这头类龙全身的肌肉与神经,而做出的活生生的怪物。 蛋蛋先生说里面住满了军人。 军人走在肉上,像是寄生的小虫,但实实在在是这一生灵的主宰。他们在里面造房子,堆积材料,看护消化系统与肠道,以及从排泄系统中排出他们的生活废水。 心脏的跳动是绝佳的钟表,而晶状体的成像则是了不起的望远镜。 神经系统可以做到对五官感知的加工,至于血管则是他们四通八达的道路。因为没有思想,因此只受到第五深度与第六深度的心灵语的桎梏。因为人藏在里面,所以异龙不能用心灵语涉及。 那时的天空是阴晦的蓝色。被卷起的水浪在空中下着绵绵不绝的小雨。活龙战舰的顶端,也就是龙战舰被皮覆盖的脑壳,不再是骨头,而是形成了网状的细细的金属丝,上面还缠了许多的线。 活龙战舰停在水中,缓缓后退。 死或生号上,则出现了一个凹下去的撞击坑。 至于梦生水母那不知几千米的大水,爆裂成千万的支流,向四周分散。 还有瞬间蒸发了的水,变成充斥龙战舰周旁数不尽的烟气。它们一直升到群陆的高空,化作浩荡的白云,推动了顶上沉默的大地。 这艘战舰此前执行的是另一任务,加了许多的“配重块”。配重块,让它的质量刚好超过了琼丘质变的临界点上。根据琼丘的法则,周围的万物,只要没有受到过大的力,就会缓慢地在它的周边徘徊。 不过受到太大的力的东西,会被彻底撞飞。但他们针对任务会准备不同的手段。 战舰里的人从固定了的毛孔里走出来,开始执行回收作业了。 “我要活的,不要死的。你们太过了。” 黑长老龙对战舰里的人说。 为首的军官身体发着浮肿,因为失眠变得憔悴不堪: “议长,是朝老说这样的攻击是允许的。” 是黑长老龙亲口对朝老说的那两个目标的恢复能力惊人。 黑长老龙抛开这个话题,又问: “边疆的情况怎么样?” 军官说: “野人国的骚扰很多,但我们全部完好地应对了,议长。国土没有遭受到任何的侵犯。” 黑长老龙只神秘地微笑了。 千代前,它就知道这群军官是不会说实话的。只要没走到尽头,人就绝不会说自己无能,而总要说自己做得很好。不过这军官,黑长老龙认得,本性不差。既然是这么快赶来了,那说明这战舰所驻守的地方情况确实还在控制之中。 天色阴沉,潮湿的风吹拂地上的紫草。 龙战舰缓慢地停靠在临近陆地上。为首的军官远远眺望往地井方向飞去的黑长老龙,他知道黑长老龙受了重创。边境的几个地区都在宣扬这件事。 朝老领着几个石中人在陆地上,往龙战舰的方向靠近了。靠近的时候,他听到有几个青年人被罚唱歌。 而军官则从龙的爪子里跃下龙身,与朝老站在一起。他们的地位是等同的,他们讲了一会儿龙战舰的事情。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布紫的事情上: “布紫是真越闹越大了,我是真不明白,主要的困难究竟在哪里呢?他们怎么就能把异龙的利益当做自己的利益呢?” 军官同样是石中人,石中人早已是教军解散后的悬圃新军队的中流砥柱。 “困难哪里没有。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能把你的想法和布紫的人说清楚吗?你和他们有共同语言吗?你在这里讲半句话,你手下恐怕就对你所有的意思心知肚明……可布紫人不会听你们这一套,他们只知道我们要把他们习惯了数百年的东西烧个干净。” “你在议长身边,议长现在知道了布紫的事情,又是什么想法?” 朝老说: “议长的想法很简单。 “怎么个简单法?” “免征、减税、补偿。” 军官的手负在身后,他想起一则古老的童话故事,说是一个虔诚的农场主向神灵求问怎么让他的长工听话,农场主原以为会有种种不可思议的敏锐的伟大的神迹,但神灵就说了两个字: 加钱。 他皱起眉头,认认真真地说道: “这太难了。国民议会不可能同意。” 全副武装的步兵在空中领着石中人寻觅被撞飞的客人。凭着悬索一路移动,很快就发现了那在空中漂浮昏迷中的年轻人。他的左手长满了绯色的龙鳞,衣背里藏着一对透明的翅膀,而怀里则有一个古怪的蛋。 石中人把这人围起,并不叫步兵们看到细节。 而步兵的教官正在随行向其他人解释道龙战舰所呼出的气体经过了一种特异矿石的过滤,具有粘着于生物呼吸系统的功能,对付不知道这气体底细的人极为好用。一旦吸入就会昏迷。 不过这东西的底细,整个琼丘连带着野人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另一边对初云和三头异龙的探索情况却不佳。 第一个目标被送往地井底部的建筑后将近过了悬圃半周的时间,石中人探索队的队长才在汇报中亲自面见了黑长老龙。他发着抖说道: “第二个目标消失了,我们没有找到第二个目标……我们正在找。” 黑长老龙平淡地望着他。 “那就继续找吧。找不到,就不用回我见我。” 他说是。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出,等到出门后,便变成了急促的小跑。 室内只剩下了黑长老龙和几位石中人系隐约的领导者。 朝老出于同僚之情,猜测道: “可能是那三头异龙还携带了另种奇物,在龙战舰对其发生撞击前,它们使用了奇物,带着那人躲过了我们。” “不碍事,小人。”黑长老龙并没有生气,它很少生气,如果生气那也必定是为了用威严与怒火的表象来得到它想要从人系之中取得的成果,“两个之中得到一个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朝老又说: “我们也肯定是能找到的。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非他们现在下定决心,永远地离开琼丘,消失在世界的云雾背后。”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黑长老龙立在阴冷的石头上,身体全然处于阴影之中。 广阔的石窟容纳了它巨大的身体,而日光的影子从石头与石头的缝隙与空挡里射入其中,并与在发光的石头遥遥相映。 纵然是悬圃,也很少有人知道地井的底端有一开拓广大的建筑群。 而更少有人知道的是,这建筑群最初的一部分并不来源于异龙王朝的造就,而是在过去一场地面的冲突中、随着更多的人石与石中人体一起从地底显露的。 黑长老龙对石中人系的兴趣,叫它通过正规的渠道取得了异龙王朝内部对地井底端的控制权。 地井对于异龙王朝而言,并不是特别紧要的东西。它很早以前就已存在,但对异龙王朝的作用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内只是在确立方向与地点的方面。 这一建筑群落在黑长老龙的控制下,得到了拓展,很快变成石中人天然的聚集地。 少许的石中人照看了更多还埋在地底的人。 地底密密麻麻的石中人,就像植物所留下的根系,交织在一起,在地底沉眠,偶然有些还能动,直到被挖出来,或者随着琼丘的飞升,来到远处的大陆,才会被发觉与发现。 而石中人令人惊异的特点之一,即是他们可以……二度地复生。 地井之底有大空洞。 空洞里同样长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石。 因为他们所走出的身体是从石中孕育的,只要石头里还存在着的某种东西没有消失,他们就可以再度地从人石里长出。 不过这仍是,有次数的事情。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到有许多石中人像、其实是自相似的。 因为没有人能够清点一整片岩层,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个数量究竟是多少,不断积累的岩层的内部是否还埋藏着其他的秘密。 也因此,黑长老龙曾经犯过数个没有挽回的错误。 黑暗里的大岩层延展到不知多远、不知多深的地底。每一块石头都有一张人脸,离得越近,光线越亮,就能发觉这些人脸栩栩如生的神采。 所有的人在人石中纠结为一体,似是在讲述某个古老时代的秘密。 “我一度认为我,可以通过你们的性质,能够打开通往死亡的大门。我认为你们是比我们更加优越的存在。” 岩层之间有断裂,这一断裂,不知几千几万米,其空隙可以塞进一整块陆地。黑长老龙站在岩层的断谷之间,亦如人之落于峡道,一片深邃幽暗。 “你们还记得吗?” “我记得!” 朝老身边的一个年轻的石中人说: “当初,朝老向我们说过,议长您曾经想要打破生死阴阳,叫人不论是死去、还是活来,都像是一场旅行。” 它摆了摆身子,讲道: “我曾经是有过这样的说法,因为我认为你们的生命形式不是先天如此的,而是后天被变成这样的。在千万代前,你们一定是曾经裸露在地面上的物种之一。” 石中人们没有多说话。 他们对过去只留下了很少的印象。这些印象是什么呢?首先要包括无意识间的呼吸和走路。单论知识的话,他们却并不确切地“呼吸”这一动作的普遍存在,就像原始人不知道呼吸器官的作用和存在一样。 他们知道的知识只有“太阳”、“土壤”、“石头”还有少许的动物。 “假设你们曾是地表上裸露的物种,却在醒来后无法再度在石中生存。那么一定是有某种方法,让你们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不是其他的样子。” 而岩层便像是人系复活之地。 死去的人在岩层里走一遭,好比从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似的,便会以石中人的身份再度回到人间。 但,结果上,没有成功。 任何的人系、任何的方法,都没能成功在现代复现任何一个石中人的存在。 “那议长您发现了其中的缘故吗?” 另一位好奇的石中人问。 “时代不一样。” 黑长老龙站在平台上,眺望大岩层。它好像看到了不久前的过去,它与它的弟子的实验的结果: “因为时代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大岩层发出几阵异响,石屑滚滚,有几只着紫色斑点翅的飞蛾,从断裂岩层的深处飞出。飞蛾是一种特异的小虫,可以在地底岩隙中生长产卵,吃的是石头外的许多物质。只有岩层里有石中人动了,就会有飞蛾从岩层中飞出,为苏醒的石中人指一个方向。 上百代如一日,它望向岩层深处的姿势未有过任何的变化。 飞蛾的翅膀在石光下闪烁,鳞粉飞洒在石头之上。几个石中人身无片缕,从一个石缝里爬出来了。跟着朝老的石中人给他们递上衣服,又给饮水和食物,他们道了一声谢。 黑长老龙稍等片刻,问: “我指定的那几个术者找到了吗?” 刚刚复苏的石中人间有点头的,有摇头的,他们先是彼此讨论良久,最后举出其中一个人汇报道: “议长,您指定的七位术者中,我们找到了五位。” “哪两个没有找到?” “异龙·天和,和它的助手·遮望。” 黑长老龙抬起了头,它问: “为什么没找到?他们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那石中人低下了脑袋,恭敬地讲: “悬圃方面的消息是,他们在您受刺后,就已经着手准备,大概是次周,他们带着行礼,一同在关口离开悬圃,然后不知所踪了。” 无形的乌云笼罩在琼丘的上空。 古老的地井立在飞翔的陆地之间,心怀不安的人们立在无限广阔的世界之前,基于自己的判断,踏上了很久以前没有完成的旅程。 第三十九章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代 有的动物在遇到危机的时候会留在原地等待,有的动物在遇到危机的时候则会敏锐地逃跑。 这两种行为都存在于现代,换而言之,这两种在如今动物的生存博弈之中,都是稳定的让人自己得以延续的方法。 自然并不区分优劣。 不过,人们心里自然地晓得什么叫做背叛。 在陆地的阴影之下,载弍躲在乱石之间,听到一群外出了的石中人在咒骂好一些逃兵。因为这些逃兵,黑长老龙的计划被延迟了,需要另寻合适的人选。 悬圃有琼丘最好的生活,但悬圃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动物靠着自己的智慧,和野外无处不在的自然的恩惠也能活。 他想这些人在顾川的那套奇妙的话语中,会被委婉地称之为“隐士”。 琼丘的最底部,接近地井的一大片地方被石中人称为千仞省。千仞省涵盖了约上百块陆地,以及数千上万数不清的更小型的碎片,它比布紫省自然环境更差,居民也更少。 丝状体的紫草在这里不多。紫草变少后,其他的动植物种类绚烂齐放,或红或黄,或绿或紫,或高或矮,或有叶或无叶,但载弍在琼丘所见的一切植物,与他在大荒观察到的植物仍不相同,依旧接近于某种菌丝。 小齿轮机贴在他的背上,提醒载弍后面的石中人巡逻到相关位置了。他便静默地挪动自己的身体,避开石中人的目光。 没有夜晚的白日,压抑到可怕。 仿佛每时每刻,都有从各个方向投来的注视的活的目光。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死或生号。 龙战舰已远,搁浅的死或生号周边守了一小队的石中人。 在此前的战斗中,这艘船的顶舱门被黑长老龙踩碎,舱壳的侧壁则被龙战舰撞出了一个难看的凹陷。 尽管还维持最多的体面,但这些许的惨状足让载弍悻悻然。 “一群有力量的野蛮人……” 他想。 解答城里出现的诸多刑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便换了个想法: “一群有力量的、肉做的野蛮人。” 守卫在地表看得很严,是为了等待可能的初云的归来。 载弍没有机会溜进死或生号里。 他观察片刻,打定主意,远离了死或生号,来到陆地的底下开始寻找,果然按照寻水的说法找到了一个小的地底据点。地底据点受造于过去的人,但许久没有人之来往,乱石掩蔽了洞口,过去雕凿的石凳石桌已然荒废。 他确定了位置,便用自己延展的机械手往下挖。 地球的南极往上,便是地球的北极往下。 死或生号是侧坠在地面上,没有被撞击的侧壁上,有一扇门,正对地面。 这块陆地不大,机械手的速度也不慢。他见到船壁后,拿出震石稍微抖了抖,门便朝着地底缓缓开放。周边的土壤带着里面的草根随之倾落,小虫在岩石间慌张地爬行。守卫们听到了一点遥远的噪音,但并未警醒。 他走入船内,关上了门。 船内的光景依旧如新,并无变化。透明的玻璃亮起连绵的光线,照亮使用者的前路。埋入墙中的纹理像是大荒月光底下起伏的丘陵。因为他们过去做的固定,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地。因此,整艘船好似只是安然入眠了。 排气室的门在初云露头前,被初云合拢锁紧。 因此,外面的人只能进排气室,不能进入船内。原本充斥走道的水流入临时盥洗室中,便被齿轮人的自动系统排了大半,只剩下大片小片角落里的水渍。 他靠着竖起的地板,走在横来的墙壁上,前往数个仓库,拣出数个他做过标记的箱子,一起移动他原本的工作室。 工作室随船体一同倾斜,依赖水平和垂直的器械,他需要重新调整。调整完了,他就打开箱子,把里面的零件一个个摆在工作台上。 小齿轮机认得这些东西,是归类于武装的零件。 他坐在桌沿上,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 “小齿轮机,帮我。我要把我拆开来。 小齿轮机一开始还不懂,绕着载弍转了几圈。等载弍详细地解说了他要拆开,再对自己进行重新的设计武装后,它就急了,开始吱吱唧唧地大叫。 载弍知道它的意思是如果你把自己拆掉,你可能就没法再复原自己了。 载弍现在是主灵巧与工业制造的双手,那么自然可以帮助装上战斗用的双手,可战斗用的双手想要在“制造”上重新给自己装上灵巧的手,那就难上加难,绝难归返了。 何况,载弍要装的……不止一对手。 他准备将自己胸口、腿部辅助工具,传动与动力装置一并拆掉,换成爆发力更强劲,威力更大的更适用于战斗的整体运动传动装置。 而小齿轮机知道载弍讨厌刑罚,讨厌冲突,也讨厌战斗。 “所以你只是小齿轮机……” 那时,狮子沉静地微笑了。它摸了摸小齿轮机的脑袋: “而不是齿轮人。你少了一点重要的东西。” 小齿轮机捡起一个开孔器,听到载弍的话迷迷糊糊了。它又吱吱大叫起来。载弍就说: “别管了,听我的。” 小齿轮机难过地照做了。 “别伤心呀,小齿轮机,齿轮人的使命是为了解答十七个古老而又古老的问题,终归有一天要把自己换掉的。”载弍脱下了自己的兽皮,露出那属于齿轮人的粗糙的机械的身体来,“好比里面,就有个第十一问题,它的一般描述就是:我们会变得怎么样? 最先开拆的是胸口,拆完胸口便填装胸口,然后开始拆人形的骨架,再重新装上新的骨架。一片片原本的载弍的零件从载弍的身上脱落,被他郑重地放在他选定的箱子里。这些零件无不来自于古老的过去,从个位数的导师们开始,沿着十百千万亿兆京垓的顺序,传递到遥远未来的他的身上。载弍一度认为它终会用自己的身体造出自己的后代。 “不过现在,我突然在想,第十一问题的这个叙述是不完备的……它不若去问:明天的我们还今天的我们吗?对自己做了变动的我们还会是未有变动之前的我们吗?” 等到按他的构想武装完毕后,他想要按照自己熟悉的方法拿起自己的手皮,可他的双手已不再是五指,而是钳子和细针的形状,他可以勉强抓住兽皮,但已经套不到自己的身上了。 那时的他愣愣地坐在原地,无助得像是一扎困在稻野上的草人。他只能靠自己小齿轮机给自己穿上自己成人礼上得到的兽皮。 小齿轮机一边替载弍穿,一边发出哭丧了的声音。 这时,载弍才想起小齿轮机原来的主人是把自己给拆了的。 当那个齿轮人把自己拆卸以寻求未知的道路时,想必小齿轮机一定是像现在一样在帮忙的。只是那时的小齿轮机绝不可能知道它帮忙的结果,而最后目睹了主人的变形与消失。 他站在镜子前,镜子重倒映出一个狮子头齿轮人的形象。他让小齿轮机在给自己披上新的衣服,然后他便合上门,立在透明的廊道之间。 隔着两层玻璃,外面的世界倒映入死或生号内部,融入了潮湿的空气中。 当时,几个守卫懒洋洋地在看守这艘单向透明的船,他们在聊布紫、悬圃、琼丘与新王国的问题。这些人的衣服破破烂烂,说起话来却有梦想。他们认为布紫的事情应该是很快就会解决的,为什么如今却像一个泥沼一样,让偌大的新王国,叫那么强大的龙战舰都无法攻克。 梦生的水流已在地面上流尽,一大片溺死动物的尸体留在地表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味。船和船倾倒在的陆地落在天上浮游万物的阴影里,所有山石草木都幽深晦暗,风一吹,便发出萧萧瑟瑟的响声。 载弍没有久听,他一边走,一边怀念起风暴的沙海与幽冥的行云。 他走到了年轻人的书房里,书房的东西乏善可陈,但有一件他认为紧要的、极为紧要的东西。 它是三本一模一样的玻璃书,上面刻着同样的字: 荒冢集。 荒冢集是当初京垓托付给顾川的。 “不过,我想你的想法应该是将荒冢集交给我们遇到的新世界。” 载弍想。 “但作为齿轮人,我应该也有拥有一份的权利吧?毕竟……我已经是精神病齿轮人了……” 他从中抽出一本,贴在自己的胸前。玻璃书是冰凉的,但贴在胸口,好似能感受到他胸口齿轮转动的摩擦,忽然就有些温暖。 荒冢集的旁边还摆着顾川在大火寻获的荧虫琥珀。他想了想,没有动。 “一定还会回来的。” 最后一个地点,他走到外部观察总室。 这房间同样干净如洗。初云长期呆在这里,清理过房间。 他看了会那根永远的指南针,侧目走到望远镜的旁边。他拍了拍望远镜,像是长辈在逗弄隔壁孩子的说: “会走路了吗?” 小齿轮机跑到了望远镜的内侧,转了一圈出来,对着载弍摇了摇头。 载弍毫无留恋地走了。 走的时候,地上的风在呼啸,地母壳中飘扬着刺人的沙尘,遮掩了他的视线。陆地与陆地还层层叠叠,天地之间几乎透不过来任何的光,千仞省的万事万物好似沉在深海的底部。 偶然,缝隙之间漏出一点的光芒,便像是一道垂入深海的光柱。 他站在光柱的边缘,遥远地看了看太阳。 太阳好像也变暗了。 接着,他往地井的方向靠近了。 他在行动,石中人系也在有条不紊地行动。 次周,五位术者和另外四位由幕僚指定的替换天和和遮望的术者已乘坐次级的龙战舰,降落到了地井底部的建筑群。 当时,黑长老龙就躺在大厅,像是睡着了。 身体一刀两断,也没法将它的生命完结,但会带给它持续不断的痛苦。但它反而觉得现在的状态有些新奇,因而内心的喜悦忍耐了身躯的痛苦。 等到九位术者聚齐,朝老便向黑长老龙请示。 黑长老龙睁开了眼睛: “随我走。” 它走得缓慢,而后面的人跟着,倒是步调适中刚好。 大穹顶与两侧的石壁里全然挤满了人形石。人形石的聚集有个微妙的特征,他们经常是以一个点和一个点聚在一起的,便在地底形成了发丝或说纤维般的密密麻麻的结构。地下建筑群便避开了聚在一起的人形石的位置,沿着人形石脉络的缝隙琢磨建筑。 这些缠在一起的人石与人形石强度惊人,不会塌陷,稍作装饰便成为了天然的顶板与墙壁。 做学问的术者们走在这里,有些发憷。 四周的人像在黯淡的光线下,浮离出千奇百怪的成像。 他们在动,视觉在变,所有的影子也就都在动,光线亮时,成像的人影较少,便好像走在悬圃光明的地道内,四面人来、八方人往,光线暗时,成像的人影密密麻麻,犹如地狱鬼窟。 黑长老龙在鬼窟中说: “你们都是学问人,或多或少应该都晓得我的主张吧?不晓得的人可以离开了。” 九位术者在悬圃、或多或少、都是名气的人物,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在内部推举了一个话事人。 话事人是他们之间最年轻的一位,正是积极想要出人头地的时候。 他说: “当然知道,长老议长。我们都学过的。” “这倒好。不过你们是在哪里学的?我记得学校一直以来教的是天衡的灵肉论。” 话事人笑道: “议长,您这有所不知。学校是为出产人才,而不是为了造就大师。因此,教师们百代来都是根据政治制定纲领,教的自然都是最稳妥的的知识。尽管大家都在教,也都在学,也都要拿此做文章,但天衡的灵肉论在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市场啦。而议长的灵传论,才是支持率最高的。” 支持率,黑长老龙记得这东西。天凇就做过很多关于天衡、天败、天垂还有其他数位长老龙的支持率的统计。 它说它虽然不知道真理在何,但它可以通过支持率了解他的学院里的大家最支持谁的想法。 不过天凇的调查,黑长老龙实际看了看,是非常偏向他的。 发光的石头下,黑长老龙的影子是最大的,被照得斜长的时候,能遮蔽全部的墙壁和墙壁所有的像: “你们的实际手术水准经过检验,我是信服的。但许多事情不光是技术,也要看心在不在,认可不认可自己即将做的事情是好事,自己又是否能顺心通达。假设你们不认可,现在也可以出去,船在等着你们。” 这九个人受了精挑细选,来前早有心理准备,齐声自己赞同,没有厌恶的想法。实际上,他们的心里盈满了一种即将参与伟大历史的使命感,让他们在想象中的光荣与回报面前有种迷醉般的快乐。 “那好,灵传论的一些理论知识,我想要考考你们。考不过没关系,主要是看看你们的想法。” 话事人说: “能得到议长的教诲,这是我们的荣幸。” 这是请你随便问的谦虚说法。 “灵传论的核心论点,你们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议长。您是在第一次玄天大会中提出的。您说,灵是依附于肉而存在的,每一个灵魂之中,既有异龙、也有人,有飞鸟,也有游鱼,有一切动物。” 听到这话,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 石头发出的光明在黑暗中闪动。龙影接着人影,还有石中人的影子便随之而动,犹如在依次走来。 “其实,现在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它说。 术者们感到惊讶。他们目目相觑,想起了在学院里互相争执的数个派系。 黑长老龙继续说: “假如存在灵,那么灵绝不是肉的反映。恰恰相反,应该和天垂的说法相似……肉是对灵的保护,是为了灵的存在而诞生的。但是后面的论点,没有发生变化,灵是一,也是全……但肉不一样,为了保护灵,呈现出了鱼的模样,鸟的模样,人的模样与异龙的模样。不过不同的灵也有微妙的不同。” 术者们认真地在听。 黑长老龙说道: “灵传论有三个支点,每个支点都与旧的灵肉论大不相同。其中一个支点在于灵的产生,灵肉论认为的灵往往来源于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要么就是凭空诞生的……但灵传论不同,灵传论认为,灵是藉由‘繁殖’、也可以说‘产生与自己相似的个体’这一行为,从父母之代传递到子代的。而它一开始并不存在,而是逐渐从世界中诞生的。” 好像一条婉转的小河,不停地分流、绵延,以及成长。 孩子的灵魂会同时分享父亲与母亲的灵魂,但与他们的灵魂又不相同。 说到这里的黑长老龙发问了: “你们知道这一支点,是基于什么,而提炼出来的吗?” 话事人说: “我们知道。在当初三垣论战中,议长您曾提出过一个现象,您当时问,为何大多的生物都要繁殖,又为什么恰好在繁殖期后走向衰老?” 所有的生物仿佛都是在繁殖的时期走向了无可比拟的全盛,接着便像是越过了最高的山顶,而无可匹敌地衰老了。不过有趣的是,假设不进行繁殖的行为,生物反而会具有稍微漫长一点的寿命。 天垂对此不作解释,只说是肉体自然的规律,只因所有万物会有高峰,也有终结,只是时机刚好定在了下一代的波浪冲入人间而已。 另一位术者说道: “天衡提出的观点又不同。按照他的理论,呼吸、运动、哭泣、‘看东西’、‘听东西’这些先天性的知识是动物心中固有的,属于灵魂的知识。死亡也只不过是灵魂自然的离场。又好像一个剧场里,位置是有数的,因此过去的人要为新的人让开位置。灵会选择在死亡之前,接其他的人到来此处,然后同着肉体坏死时,自然消逝。” 按照灵传论,先天性的知识同样来源于灵魂,但并不来源于额外的世界,而是来源于父母的分享。 所谓的繁殖即是上一代的灵把自己撕成两半,其中一半与另一半相结合,传递给了下一代的灵。 对于包含了过去一切谱系的灵而言,每一个灵都彼此平等,只按数量说话。数量更多的孩子的灵,便比仅仅两个的父母的灵更加重要。灵便倾向于把肉的能量更多地用于此处。 天衡长老质问这凭什么是更重要的。 黑长老龙说这体现于动物世界奋不顾身的父母之爱,来自于灵倾向于对自身的保存。 “你们说太多了,快不是我想叫你们回答的问题了。” 黑长老龙说。 急于表现自己的多言的术者低下头来。 “不过这里,就可以延伸出灵传论最为突破传统的认识了。” 黑长老龙说: “过去的三个派系不论如何,都把灵看做一个单独的完整无缺的个体。但我却不这么想,我认为是灵是像人一样极其复杂的整体,由许多个更小的灵构成。这些小的灵,是从父母传来的,父亲是一块,母亲也是一块。父亲的父亲是一块,母亲的母亲也是一块。如是往上追溯,便可以看出灵是层层叠叠的,它里面包含了父亲、母亲、父亲的父亲,母亲的母亲,一千代,或者上万代,上亿代。因此,在我们的身体之中,可能还拥有着来自上万代前的某个人的灵魂。” 术者们想起来黑长老龙所做的一项可怕的工作了。它足足完成了对一千代的人类的记录。 “任哪一个朴素的生命都会说,孩子会像父母,从性格、到外貌、从手的粗细到心的粗细莫不如是。因此,从父母分润的灵,也一定与肉体的表象有关。这层层相递的碎片足以追溯到过去的动物与现在的动物的不同,而我也见证了这一不同的不停的变化。人们最为朴素的观点是否可以如此总结:每一个动物都是它的上一代的合成物。” 这种合成通常发生在同族之间。 但这绝非是唯一的通路。 “这就是灵传论的第二个支点,灵的合成。” 黑长老龙说。 廊道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们来到一个开阔的房间内部。这房间里,所有琼丘存在过的手术用具皆为齐全,并准备了黑长老龙认为会起到作用的多种稀少的器具。 这些稀少的器具便是奇物。 “它还有一种极为、极为特别的方式。” 黑长老龙沉静地说道。 “在一千代的琼丘大陆上,曾经存在过一种特别的巨型甲虫,这种甲虫,说来奇妙,它的体内存在一种奇异的细菌,你们也猜得到这就是所谓的‘寄生’的关系,就像那穴蚁一样。不同的是更多的寄生不像穴蚁一样存在于两个种族的和平共处,而直接深入骨髓,存在于人的体内。” 这些都是术者们知道的。 在琼丘朴素的观念里,足有一半的病症都被归类为寄生。因为动物在排泄中会拉出来寄生虫,这种现象所代表的毒虫的侵害便成为琼丘病学的重要范畴。 术者讲出了自己的认识,谁知黑长老龙摇了摇头: “你们说的和我说的,乃是天地之间所存在着的两种寄生。我用以判别这两种寄生的方式,在于繁殖。” “繁殖?”话事人不解,“寄生与繁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正是我将要讲述的内容。” 走在术者之后的侍从检查了室内布置的晶管,他们向黑长老龙汇报所有的晶管都正常。它便点点头,叫侍从们前往了一条小道,去带一个东西来。 随后,他便转过头来,又问术者们: “不过首先,我要考考你们,你们对寄生虫的运行是怎么认识的?” 一位术者说: “这个简单,议长。按照病学的讲法,寄生虫会从人的粪便里产下大量的虫卵,这些虫卵都是病症的根源,然后随着粪便回归大地,而同样来到大地上下,栖息在动植物间,等到人类吃下患病毒株,便又会重新开始如此的循环。” 根据琼丘的病学,越落后的地区此病症出现越多,而在干净的悬圃,尤其是前十二岛,此种病症几不能见。 “确实,这是一种方式。这种方式也是穴蚁的方式,它们与主体始终是保持了一段距离的。” 黑长老龙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说回那种巨型甲虫吧。那种巨型甲虫是极为特别的,因为它体内的寄生物,不仅仅是长久地居住于它的体内,实际上,还潜伏在这种甲虫的卵中。只有甲虫诞下了后代,这种寄生物才能随着甲虫一起延续自身。我当初发现这一现象后,叫我的弟子使用柔兆对它们进行观察。很快发现,它们要比我想象的更亲密得多……” 术者们目目相觑。 如今黑长老龙所传递的知识是他们从所未闻的。 “这种亲密达到了什么程度呢?正常的卵是要靠自己打破的。人奋力从子宫出来,鸟儿奋力啄破蛋壳,蝴蝶奋力挣脱蛹茧,无不是自己的造就。但这种甲虫不同,它的卵是由它的寄生虫刺破的……呵呵,在我观察的时候,这种刺破普遍存在,因此我一直很可惜,在甲虫被寄生之前,它们又是如何打破卵的。但这并不重要了……就像曾经擅长石头的人系的你们,最后投向了晶管,我更好奇的是这种甲虫未来的道路。要知道,它们不是只参与了不重要的那些排泄的瞬间,它们是通过了神圣的繁殖的路径。” 一种生物和另一种生物的一部分都在同一个卵中。 被撕下来的灵也都在同一个卵中。 任谁煮过蛋,谁都知道蛋在变成动物前,它的体内是一片混沌的,顶多分了一两层,但绝不会有更多的生命的分化。 “这种现象让我痴迷,我开始等待。好在等待的时间不算漫长,人之一生很长,但甲虫的一生短暂。人更替了磨制法需要三百代,但这种甲虫在同等的时间内,可能已经绵延数千代以上。” 那时,亮起的晶管闪烁着平静的白光,白光照亮了全室内,犹如明昼。 小道那边传来了轮子轱辘轱辘的声音。术者们往小道望去,他们看到离去的侍从们从另一条通道里,推着一个晶管棺,走进术室之中央。 术者们围上前去,看到了一个赤裸的人系正躺在其中。 但真要说是人系,这个人系也绝不是正常的。 他的右腹是苍老的树根,表面呈现出叫人毛骨悚然的纤维化,并且这种纤维化还在不停扩张。他的左手则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泛着奇光异彩的鳞片,鳞片仿佛也在蔓延他的全身。 他的额头上靠着一根鹿茸似的角。这根角仿佛扎根在他的头骨中,也融入了他的血脉。而他的背上,紧紧贴着一对透明的翅膀。 一位经验老道的术者立即看出这双翅膀不是别的,正是闪翼。 现存的、孤立的、活体的闪翼……恐怕就只有黑长老龙的私藏、过去君主龙天青的遗骸。 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说是天然,各色各样的异变,仿佛侵入了这个人体的每一个角落。 胡乱生成的身体部分,好似被寄生的蜗牛的触角。 原本健美的年轻人的躯体,沦落到如此模样,足叫几个保守派的术者感到恐怖。激进派的术者则陷入了沉思,他们曾经私底下按照某些权官的意见进行过类似的手术,譬如断手移植,嫩的皮肤换掉老的皮肤,但这些手术也一个赛一个地惊险。 至于跨物种的移植,则是他们没有成功过、也绝不敢做的了。 “这是先天的怪物?还是后天变成这样的?这些部位,有异龙的特征……但……”几个人开始问了问去,彼此都不能确定是更像是哪一系的异龙。 黑长老龙走向前来,俯瞰术者们,还有术者们远比异龙小巧灵活的双手。 “我认为是后天如此的。” 侍从们递上早准备好的文纸,纸上说这是从世界的彼岸来的旅客,曾经刺杀了黑长老龙,乃是悬圃的重犯。 “长老召集我们便是为了这个人吗?” 八个术者推着那个话事人说。 “当然。” 古老的异龙立在光之下,身体垂下了巨大无比的影子。它张开巨大的嘴巴,轻声细语。 “现在我可以和你们说那种甲虫的结局了。人系迭代五十次以后,我原本记录这种甲虫的弟子已经换了三十多批。就是那时,一个新人跑过来,疑惑地问我,这种甲虫没有寄生虫呀!” 黑长老龙退后了几步,省得他自己的快乐引起的风声激起周边过多的动响。它愉快地说道: “原来那种寄生虫的现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甲虫。甲虫的脑袋上长了一层小小的刺,它们靠‘自己’刺破了卵,两种生物的灵借由同一种管道融汇在一起,就像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一样,成为了新的枝丫,伸向了未来的天空。” 手术室内有好几个书架,书架里摆满了各种生物的图谱,密密麻麻的记录。许多记录在遥远的过去就腐烂到接近不能看了,但黑长老龙的权威足以让足够的人力帮助它重新抄录,也足以叫最优秀的画师,重新临摹作画。 一位术者陆续翻开这些记录,面对那些古老的,和异龙或者人系相比早已消失了的物种,他有一种奇特的恐惧。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人又是什么呢?” 黑长老龙说: “他,毫无疑问,是最为奇特的一种过度态。只是这种过度态会发展成什么,现在无人知晓,会发展成像是异龙的巨大生物吗?又或是保持了人形的、像是兽皮人那样的微小的存在吗?这一切都是未知的。” 而我对你们的要求也简单易懂,只是做起来恐怕极为困难。 但你们一定要做。 为了黑长老龙所许诺的平等,石中人们坚定不移地站在黑长老龙这边。其中被朝老精挑细选的既忠诚又有能力的个体已在无声中已将手术室包围。他们会观望这九个术者的每一个动作。 手术室内有可供生活的所有房间。在来之前,术者们便被通知这会是一次长期的封闭的生活。 倘若只是对一个未知过度态施术是绝不需要这么紧张的。 如今所要做的恐怕已经逾越了常理。 “你们可能也知道,我的寿命已经不长了。这不是一个谎言,我拖着这具被绌流击穿了的肉体,恐怕也活不太久。” 黑长老龙细条慢理地开口了。 “所以这件事,一定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做,我一旦真正死了,我的肉会丧失活性。” 现在,我可以对你们说了。 解剖他,知晓他的一切变化。 然后按着他的样子,取他腹部一块永生的肉,再把我这已经断裂的身体彻底地切开来,选取最合适的部分,再加上我提前准备的材料,与我设计的图录,按照我的功能实现,来做一个、新的动物。 介于异龙和人类形态之间的、还在孕育之中的新物种。 倘若认为现代的人胜过了古代的人,现代的异龙胜过了古代的异龙,不论是异龙。那么就应当认可,还是人系,最后,一定会是某种被超过的东西。 那时,黑长老龙平静得端坐在地面上,仿佛旭日正从阴暗的群山边上冉冉升起。 第四十章 光辉的大千世界 稍后一点的时候,朝老来到了中央术室的小道外。他最青睐的手下就在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靠上小门,想要倾听其中动静。只是石头隔绝了大部分声响,他只能听见许多细微的无法分辨的响声。 这人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到朝老还站在他的身后,就问道: “老师,你不进去向议长请示之后的动作吗?” 朝老好似从恍惚中醒来般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过身去,往外走了。走的时候,他说: “议长现在繁忙,也说过让我们自行商议处置,那便如此罢。” 亲信匆匆跟在他的身后,又忍不住问: “那囚犯在里面会变成什么样?” “我怎么知道,可能会死吧。”朝老讲,“如果没死,他会被呈交给国民议会。公审这人,也是必死无疑下场。” “老师,这不一定吧。”亲信抖了抖脑袋,嘻嘻地笑了起来,“如果议长有想法,肯定有人愿意耍黑箱子戏法呀。” “黑箱子戏法……这不是一种杂技表演的名字么?” “是的,大家私下就是那么叫的,因为原理一致,它就是牢里单独装一个人,然后叫亲信的人把另一个死囚乔装打扮一下,换掉原来要死的人,接着在公开之……观众们离得都很远,又看不到台下动静,当然察觉不到里面的人已经换了。像议长这样的人,不用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他不想杀的人自然有百种人用百种方法保下他。整个过程只会产生一个知情者。” 这做法有点历史渊源,朝老是知道的。 他没有多说话,只道: “议长一向不喜欢那么做。” 但朝老这么说,他的疑惑就越多: “那老师,议长到底是为什么要叫我们来派优秀的战士去看守这些术者?我想他没有顾虑,可以用心灵语完全清洗这九个术者的思想吧?这是心灵语所需要的时间有点长,它等不及了吗?” 朝老顿了顿,目光望向了前方: “假如它会这样做,那它就不会是议长了。” 两人大步向前走进,拐了一个弯,便已看到了复生处的终点。石中人的复生处如今填满了从前线转死回生的家伙。 说来,这还是蛮奇怪的事情,石中人死得好像太多了。这叫朝老隐约地有些不安。 朝老正在思考前线的战略是不是出了问题的时候,憋不住心里话的亲信等不及地问道: “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如此支持议长的行动呀!老师。” 谁知,朝老说了句他意料之外的话: “心松,你跟我多久了?” 他紧张了: “……有数十周了,老师。” “你去过悬圃和布紫吗?” “没有,我一直在千仞省……” 朝老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讲道: “那倒确实要和你仔细谈谈琼丘、布紫、悬圃如今的情况了。” 到了如今,布紫已是一个可怕的泥沼。以地道与地洞为根本的坚守和反攻战事,令国民军队进退两难。想要打赢是短时间内绝打不赢的,若说要输,却也没那么简单输掉。 拉锯时间一长,悬圃就民心浮动。街头巷里,老少男女,嬉笑怒骂,种种箭头全部指向了如今的新政府。他们不会说是谁谁谁、哪个将领做得不好,或哪个军队做得差了,他们只会想是国民议会的无能。 掌握财富的人批评国民议会在挥霍他们的财富,一无所有的人讥讽国民议会欺压了布紫的百姓。男人们说国民议会会把他们统统赶上战场,而女人抱怨国民议会的无所动静。老年人惧怕过去曾有过的流离失所又要重现,而年轻人面对兵役,哪里不知道其中凶险,也是一副拒绝,不想与同胞动武的面貌。 国民议会各个议员,一来二去,最后仍是想到了石中人,期望能够死而转生的石中人能够顺从天性、更多出一点力。 “过去,我们曾与国民议会签订一项约定,保证他们的权利与普通市民一致,并不优先被征召、也不优先参与危险事务。我们原是想用这条约保护自己,省得我们被赶到各式各样高体力消耗、高风险、容易死亡的活动中。” 但这一条约的诞生反叫他们地位在无形间急转直下,被一般人系排挤到社会边缘。因此,现在的事变,在石中人看来,是一个机会。 受尊重的日子又到来了,各方面又开始追捧他们了,所有的光辉岁月都回来了。 只是这次,他们已经学会了过去的教训。 朝老和其他几个石中人统领者对这些议员的想法一清二楚,一致认为这会是石中人取得社会地位的良机。其主要目的之一,便是国民议会中占领足够数量的席位。 而议员们也对石中人的想法一清二楚,他们的目的便是在保持现状的同时,抗拒石中人系进一步对权力的所求。 “所以,现在,我带着特殊的政治目的,决定对即将奔赴布紫战场的石中人系进行动员。而整个国民议会,倒向我们的议员不过二三。其中只有议长,是我们的坚定支持者,在过去、你不晓得的暗中也多处帮助了我们促成了我方想要的条约。于情于理,我们都需要帮助议长,也需要……议长的帮助。” “呀,我知道是这样的了。” 心松听罢,一时脑袋里种种想法回荡。他现在不是在想悬圃两种人系的博弈,而是在想朝老是带着什么目的对他说了那么一大通话的。他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朝老见状,便问: “你是不是想问我更多关于议长的事情。” 心松如释重负地说: “确是如此。” 这老人的面色始终无喜无悲。这是心松认为朝老过人的地方。他一直觉得朝老的水平还在议长之上,比如朝老比议长更能藏住自己的内心。因为议长的喜怒,他自认为自己遥遥一眼就能看出。譬如现在的议长是快乐的,而数周前被外乡人揭发了布紫的事,它则是大发雷霆的。 那时,石头的光徐徐照亮了人脚下的路,道路的大片阴影便藏在两侧。 “其实……我可能一点都不了解议长。” 朝老打开复生处人行道的门,门漏出一条缝隙,缝隙里天上的缺口漏下的日光。他往后凝望长长廊道的阴影许久,说: “或者、我从根本上就不可能了解议长。所以你问我,我也无甚能回答你的。” 说罢,他抬起头来,遥遥抬头望向了封闭的术室的位置。 “走吧。” 两人先后出门,门内的世界重掩于一片幽静里。 石廊良久寂寞。躲在廊道阴影里的东西这时才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它圆滚滚的身躯,在人石墙下,沿着凹凸不平的表面,在扫不干净的石屑中往深处滚去。 这里的石头都是极古老的,而这里的生命都叫它感受到恶意。 不过它一点都不紧张。 毕竟它也能死而转生,甚至比石中人的死而转生还要强得多。 “哼哼哼,就是要在危难的时候来帮帮你,才能叫你知道混混沌沌的伟大呀。”这时,蛋蛋先生莫名其妙就得意洋洋了,“你一个洗床工,屡屡陷入陷阱,果然失手了吧!这就是圣甲虫推粪球——笨蛋一个。” 落入敌手后,这颗奇异蛋和顾川被分别锁在两间牢房里。 它不见年轻人,年轻人也见不着它。 不过术者的到来与黑长老龙的目的,引发了石中人系喋喋不休的讨论。觉得是自己又要倒霉的蛋蛋先生就勉为其难地观察了下他们的动作,直看到他们搬来一个水晶棺又搬走。 它就知道这是少年人要倒大霉了! “总算是轮到你们啦!我就想大家都是一艘船上的乘客,我这么倒霉,你们怎么就能总是一路顺风呢?不过呢,动物的一生就是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倒霉的事情总是有的,等我救出你来,我就大度一点,来安慰安慰你好了。活得越久,遭受的磨难只会越多,想活下来的人的日子总是很长的。” 而它等到众人交接的空暇,只是稍微往内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就从铁栏的缝隙里溜了出来。它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想道: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这群人没有。上边的人还知道做个就几个透风口的笼子,这群人居然直接把我往栅栏里一扔,真看不起我的体格。我已经饿得很瘦了。” 只是它这一出来,便迷失在偌大地下建筑群中,模模糊糊地找了好久的路。好在这一建筑群没有任何一头黑长老龙以外的异龙,石中人系也确实不甚考虑蛋的出逃,居然短时间内,也就叫蛋一路顺风,成功地走在通往中央术室的一条路上。 回首往来,术室离它的牢房其实也就隔了一条小路和一条主路。 “摸到位置是简单的事情,可摸进去是困难的。” 蛋蛋先生虽然自大,但自认是个胆大心细的勇敢者。 “像这么大的房间,里面一定有不少人,这些人应该和外面的人差不多,那么,他们就一定是需要气和水的物种。自然世界里,长得像人的东西,又长一个鼻子,还长一身光滑滑没毛的皮的东西,我记得都是需要气和水的。” 要气就会有换气道。 要水就有换水道。 这时候,它此前迷路所积攒的经验就发挥出力量了。这颗蛋在自己小小的脑海中很快补出它所走过的一系列的路线图。它稍微绕了一圈路,就找到术室裸露在一个封闭巨坑前的出水渠。从管道中倾泻而出的术室的水流带着血腥与腐烂的味道,颜色说不清是深色的红还是凝固了的绿。 它再靠近些,就能看到红红绿绿都来自于融不进水的别样的物质。 扑面的臭味,好似能腌进生物的体肤,让蛋蛋先生的脸绿了。 “这……里面究竟杂混着什么呀?真不专业,任何有风险的污浊物怎么能随意的、与水一起冲走呢……?” 它摇头晃脑地想道,尽管它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从哪一世的哪一个时候来的。它面对这被污染的水流,有点犹豫,但周围石板在它踱步中摇了摇,便叫它没能站稳,掉进了浊水中。水流要把它冲到被石板盖住的幽深洞口里,它心想这肯定是个污水坑,连忙奋力向前,逆流而上,挤进了管道的内部。 管道很长,过了数个屋子,光线便时有时无。 隐灭时,这大污水管道藏在岩石里,显现时,这大污水管道裸露在房中。 前者,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后者则有少许的晶管发射微光。污水管道很快分岔,有两条路。脏了身子的蛋沮丧地选了一条它印象里接近术室的方向向前去了。前方便有微光。光虽然微弱,但究竟已经提示了这是某个房间的内部。 它进入这个房间后,看到有许多竖起的挡墙。这极大地阻碍了蛋蛋先生的视野,叫它光顾着看左右情况。 结果它迎头撞上了一团又热又稀的东西,几乎是把身体埋进了这又热又稀的东西里。从前方滚滚而来的水流,没能彻底冲走,反倒把这东西往它身上扔了一身,和原本地上的石屑灰尘一样把这颗奇异蛋弄得又黑又臭。 蛋蛋先生的脸更绿了。它安慰自己道: “这也太没素质了!是个动物都知道弄点土埋起来呀!这群野蛮杂种,下辈子只配给我当人肉马桶。” 这为了未来的安慰在曾经对它是屡屡起效的,可这时,不知怎的,它还是不大高兴,不大高兴,就连去营救的想法也没了。 它跳出坑道外,靠一处没关拢的水管滴水,花费了好一段时间清洗自己的身体,可它已经没办法只靠自己洗到原本白白嫩嫩的状态了。 它感到生无可恋。 “但人活着,就是要动一动了,呆在原地可太折磨了。” 它恍恍惚惚地来到排水渠的上处,重新钻进管道里。 不一会儿,它就飘进了第二个房间中。 “这水道还不是并联的,原来是串联的……这石头建筑的修缮真的是来自什么大王朝的吗?” 它刚要说出声,结果看到头顶是一块黑板子,黑板子再往外光辉明亮。光辉底下,人的腿,人的脚来回攒动,尘土飞扬。 蛋紧紧闭嘴,默不作声地向前。 可这时,板子上传来了香喷喷的味道,蛋蛋就饿了。这里原来是一间厨房,那几双腿就是几个厨娘正在板子上做菜饭,是提供给悬圃来的术者们佳肴。 饭菜很香,不过,没有船上的香。 它想。 几个厨娘用它听不懂的话在骂骂咧咧地聊天。蛋蛋先生想可能是抱怨人的口味太刁钻,而她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而且早起也很辛苦。她们一边说,一边从不知名的植物上挑出根系,然后随意地扔到地上的袋子里。袋子里长着一种小虫,小虫被根系盖在底下,没一会儿又吃到了顶上。 蛋蛋先生好奇地望了一眼,结果发现这可能是那梦生水母体内的寄生物。 对这种炼出来是洗油、常年寄生在水母或人体内的虫,蛋蛋先生不知怎的,本能有点害怕。它开始祈祷自己不要被这种虫子发现。可既然已经在祈祷了,也就意味着潜意识已经发现了危机将至。 袋子里的虫子抬了抬自己的触角,拍了拍自己的翅膀,转过脑袋,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的黑色的小点对准了肮脏的蛋。 蛋小眼睛一闭,赶紧沉到浊水里去了。就在此刻,虫子振翅飞来,停在水的表面,那插入水中的细针似的脚、角或者手,离蛋蛋先生只有一厘米。 它小心翼翼往前飘过了。 借着厨房的微光,它看到埋在墙里的管道内侧到处是虫子产下的卵。 再往前走的管道全然封闭。但这不是埋在石头里的,而是上部被石板封住了。蛋走得艰难,但管道里始终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叫它坚定了自己的方向与想法。 板子上偶尔会有人。这时候,术者们好像都休息了。不过有一位术者,蛋蛋先生发现它已经在板子上踱来踱去,却不说任何的话,没发出任何的声音,好像在梦游。 这叫蛋感到奇怪。 不过再奇怪也和现在的它没有关系。 它继续向前,谁知前方的管道迅速收窄,几乎要把它胖胖的身子卡在里面。而从前面和上面泄下来的有血腥味的水,则叫蛋蛋先生浑身难受。 “我忍不住啦!” 它心头暗想,往后退了几步,找了个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的地方,圆滚滚的身子往上一顶,抬起一块石板,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石板外的世界比石板内的下水道稍许明亮。相当数量的晶管,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挡着一样,放射出很少很少的光。蛋蛋先生的脑袋抬起石板,露出它的小眼睛,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大胆地走出去。 “好像没有人。” 它暗想。 因为有清液做缓冲和润滑,它的行动没发出任何的声音。它给自己点了一个赞,继续往前挪动自己的身躯,然后它滑进了血里。 这不大的房间里到处是血,鲜血像是喷泉涌出般流了一地,但血没有凝固的现象,过了很长的时间仍然保持鲜活。 “真怪呀……” 它还发现自己身上黑黑的污垢在血里融化了。这血居然还是一种强力的洗洁剂,蛋便格外高兴了,它在血水里快快乐乐地转了一圈,好似驴子在泥里打滚。好一会儿,它才起身,沿着墙往外走。 身边是不知从什么生物上切下来的巨大的肉,蛋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自己正走在悬崖峭壁之下。 悬崖上在滴血,血水碰到地上,发出叮的一声。组织液到处都是,而肠子,肠子是可怕的……它立刻想起龙战舰的食道里到处都是正在消化中的食物残渣。它抖了抖身子,却发现这些肠子格外干净,甚至像是活着的蛇,一张一合,犹如在呼吸空气。 “是……怪物的血肉。” 蛋蛋先生笃定地想道。 它大大咧咧地继续沿墙向前,穿过肉山,也穿过可怕的肠道,穿过血海,也穿过了犹如树根般的心脏。这一切像是来到龙战舰或者差不多大的怪物身上的肉无一不还在活在人世,没有丧失任何的生机。 蛋也不管,独自地走到门旁。 蛋心想: “洗床工,我要来救你啦!而且我来的正是时候,现在,大家都休息了。” 然后蛋便格外得意洋洋又快乐了,犹如这天时是它自己早就料到的。 这门要比常规的门大得多,它推不开。它沿着门匍匐前进,结果发现这门上还有门,是一扇迫近地面的晓得可容人入的门。 这门它就能推开一个小的缝隙。 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迈入了术室的内部。 主术室对人来说也是极高,对这颗蛋来说就更是一眼看不到尽头,望望天花板,它以为在望遥远的天空,而天花板上的人像石便像是住在头顶天空上的人。 主术室还很亮,数不尽的晶管点缀了这一巨大术室的光明。晶管发出的光压抑得可怕,它不像悬圃是彩色绚烂的光,而全然是白色的,白光沿着不同的路径照遍全室,便静默得像是一个可怕的坟墓。 而主术室的几个角落,蛋还遥遥地可以看到人影,这些人影似是正在注目术室的中央,它观察了好一会儿,这些人影都没有动静,仿佛睡着了。 它便放下心来。 蛋蛋先生不怕这些人影,倒是有点怕晶管光。它对这封闭的晶管光有应激反应。 它开始小心翼翼地往门外走了。 往术室中央,晶管逐渐密集,地上也有发光的晶管。这些晶管组成了晶体的楼梯直通空中,空中又在这些楼梯的基础上连出一大片晶体的板面,甚至无所依托的悬浮的晶体,这些晶体便构成了极致复杂的回廊,犹如巨大建筑的脚手架。 假设把每一楼梯、每一版面当做一根线,那会发现,所有的线是从十数个房门中起的,最后聚汇在两个焦点上。 一个焦点在地面,一个焦点在空中。 两个焦点好像都是一具透明的水晶棺材,棺材里有模糊的人像。 蛋蛋先生也发现了这两个焦点。它跳到临近桌上,这桌上整齐地摆着许多晶管盒子,晶管盒子里有属于人系的身体部分。 它便停下目光,仔细地看了看,发现没有一个是它熟知的年轻人的。 它便放下心来,也没有去碰任何一个盒子。 它走过盒子边缘后,就跳到桌子附近一个发微光的晶管楼梯上。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印子,因此它认为走这条楼梯是正确的。 “脚印说明人要往上面聚集嘛!” 小小的蛋蛋艰难地往楼梯上爬了。 楼梯通往了顶上的透明棺材。走近棺材后,蛋蛋先生才看到这棺材底下,有根没有任何编织痕迹、也没有缝隙的绳子,绳子垂落在地面,像是放风筝一样,把这棺材放到了空中。 接着楼梯回旋了一段,它便继续向上爬,很快迫近了棺材的位置。 它先想好要对年轻人炫耀的话,然后得意地抬起自己的小眼睛。结果它只看到棺材里是一团粉红色的肉,一大团几乎填满了整个棺材的肉。肉没有具体的形状,也没有器官的分化,好像剁成了酱一样软绵绵的、松弛的、呈现一团的。 但它不是死的。它是活的,蛋可以确认这一点。松弛的肉始终像是心脏一样在跳动,好像还在……松弛地、柔软地呼吸,就像那血肉房间里所有过的一切。 它感到天旋地转,以为年轻人正在肉里,心想: “洗床工,你要是变成了妖怪,也不准害我呀!” 然后,蛋鼓起勇气而向前,看得更仔细了。 肉里面有密密麻麻的扎线。 所有的线好像是法阵一样,是按照某种极其符合几何的形状横平竖直或弯或曲地布置。直线是好布置的,曲线却很难。它实现的方法是用了一种奇怪的磁悬浮般的圆球。这些细到几不能见的灰尘般的圆球,仿佛磁悬浮般互相排斥,绝不融合,于是便在晶管中,以比重力、外来的压力、或其他的任何的力量更强大的排斥力,使得所有的圆球彼此固定在一个确凿不变的位置上。 线便以这些圆球为转点,布置了弯线或圆弧线,犹如规定了植物如何生长的捆扎。而肉就依附在这以线和球组成的捆扎线上,静默地、不动地存在着。 蛋蛋先生知道它浪费了太多时间。它光靠自己没有时间的概念,现在可能已经过去相当长一段光阴,因此,这古怪的地方或许已拿少年人做出了一点恐怖的事情来。 那时的术室内没有任何声音,静默地可怕。晶体管所造就的楼梯,叫光来回地反射,像是朝阳的清晨,不似黝黑的地底。 水煮蛋的脸贴着晶体上许久,它终于鼓起更多的勇气,轻轻地拍了拍“窗户”。窗户里面的肉便受惊似的,从它拍的地方往上涌了,露出肉里一条缝隙,那是一根像是在发芽的肋骨。肋骨的缝隙里露出了一颗蛋的样子。 蛋上还有一只小眼睛,正在与它对视。 它吓了一跳,直从顶上跳下,跳的途中,它才想起那只是它在晶体里的倒影。可那时,它已经重重摔在地上,可怕的疼痛几乎把它撕裂了。 蛋难过到了极点,它一动不动,它想着干脆摔死算了,结果闭眼很久,它还是活着,没有摔死。 “既然没死,那就还是要动了……” 它想。 它艰难地从地板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睁开小眼睛,就发现它原来刚好就摔到了第二个棺材旁边。 棺材是透明的,里面装的也是肉,但是是、有皮肤的肉。 它抱了一点小小的希望,朝上看去。 里面是赤身裸体的年轻人。年轻人转过了脑袋,苍白的脸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严肃,一双雅黑的眼睛正在温和地注视它。 他好像没有什么痛苦的表达,但稍微倾斜的头又展现了他的情况好像不是特别的好。 这次,蛋蛋先生一点都不害怕了。 它得意洋洋地按照它来时已经想好的说辞说: “笨蛋,我来救你啦!” 顾川是听到蛋掉下来的动静而醒来的。现在的他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过去他是依靠永生之肉活下来的,现在他变成什么样也许都是可能的。 他听到蛋蛋先生的话,露出一点微笑了: “那就谢谢你啦,但是……” “什么?” “但是我现在一动也动不了。” 顾川说。 “啊?” “所以你……不该来的。” 水煮蛋没听,它心想这是最后努一把力了,它靠在棺材上,艰难地向上爬了。棺材是光溜溜的,它着急就爬不上去,结果便在年轻人的眼前滑下来好几次。 年轻人露出一丝微笑。 蛋便不高兴地想到是它又出糗了,但它却爬得更努力了。 这稍微耗费了蛋一些时间……只是它刚刚爬到棺材的顶边边缘,炫目的反光与镜中的虚影同时在它眼前消失,人身上一条狰狞的深渊便现入了它的眼帘。深渊里没有任何光彩,好似把光吸收尽了。 蛋一时目眩,又摔倒了底下。 它几乎是想要唉声叹气了。但它不想再出糗,就坚持第三次地爬上去。那时,它终于看清了顾川的现状。 年轻人的身体上密密麻麻都是线,数不清数量的线好像是对他进行再缝合的痕迹。蛋一开始还不了解,但很快明白过来,顾川可能是真真正正彻底被解开了一次。这一次的解开完全破坏了他短时间内的运动能力。纵然是永生之肉也不能对其进行瞬间的复原。 并且,众术者解开的重点就在于身体的异变部。 那时,顾川沉着地对蛋说道: “他们对我身上的异变部很感兴趣,主要便是探求了脑壳、左手桡骨和尺骨以及腹腔,为了明白哪里是如何完成结合的,又是否连接了‘遗传的谱系’。” 而最重要的便是永生之肉。 天衡与天败都看出了维系顾川生命早已不是人体的整部,反而集中于一个特异的器官。 于是到了现在,他的腹部便出现了一个深渊。这深渊乃是一道可怕的剖口,里面填满了用来弥补生机的黑泥。 血水渗入泥里,泥的颜色却毫无变化。 蛋蛋先生比量了下剖口,剖口处于腹腔的上部,可能还包括了一根肋骨。那根肋骨可能就是……上面玻璃棺材里那根,已经长出了芽,这芽可能是永生之肉侵蚀性的证明。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蛋蛋先生刚要张口,就听到年轻人嘴也不开地在他的脑海里说: “别说话,你在心里默想就可以了。” 蛋闭嘴了。 年轻人就在心灵语说道: “黑长老龙它是个可怕的……家伙。在它的想法中,每一种物种都极其复杂,都是由灵编写出来的生存机器。现在的人和过去的人不同,过去的人又和过去的过去的或者还不是人的某种东西已不再相同。每一种动物都像是漏斗,漏斗上方是过去千万种动物的下漏……而漏斗的下方则是未来的千万种动物的下漏。而它可能是想要造出一个新的人,一种更适用的人。” “一种更适用的人……是什么意思?” 蛋蛋先生惘然了,它见过许多不同的物种,理论上应该有点感悟,但它想不太起来。 少年人静悄悄地说: “我不知道,但他们的未完成品就在上面。” 蛋蛋先生看向了那棺材里被线和球所规划着的肉。它不想看了,问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 寂静的术室好像随时都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少年人沉默了很久,说: “我也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吗?” 蛋更加困惑了。 少年人说: “因为假如只有黑长老龙的话,也许我可以活到它要把我送到悬圃的时候,在路上或者悬圃后逃。”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并不止黑长老龙一个意志。 “他又要出来了。你现在快躲到我的身后。” 蛋不懂,但听话地躲到了年轻人的身后。 晶管的光依旧,人形石砌成的墙壁在黑暗里,犹如遥远人间的影子。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像梦游一样从一间普通人所居住的房间里走出。 他在黑暗里,浑然不用看东西,而全凭身体在活动,像是一个僵尸。 “他是谁?” 蛋在心里问。 那人绕了一圈,好像是在检查室内的环境。 少年人说: “那可能是、真真正正想要杀黑长老龙的人。” 而且,他不知道黑长老龙知不知晓这一现象。这一现象是在众术者一起休息的时候,被少年人发现的。在被做手术的时候,可能是由于某种奇物的骚扰,他始终处于一种沉眠的状态中。 等到术者们结束了他们一起的劳作,在黑长老龙准备的屋子里休息时,睡够了的顾川才得以醒来。 只是那时,他可能这人、术者中的一个陆续和看守的石中人系打了招呼。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种正常的交际行为。 但很快发现那人梦游般摇摇晃晃的行为,和那几个守夜的石中人系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 这让他感到不安。 蛋蛋先生同样发现了这一点: “为什么那人一直在转圈?” “我不知道,但一切可能在这时都是合理的。”少年人说,“因为现在的这人可能不是靠自己的意识在行动,而是靠某种更机械的、不会被记忆,也不会被情感捕捉到的、第五深度或第六深度的‘本能运动反射’在行动。” 黑长老龙可以读到这个深度,但顾川不确定黑长老龙会不会对一个情感没有露出任何端详的普通人读到这一深度。 这种手段除了对付黑长老龙外,他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而现在,毫无疑问是黑长老龙最虚弱的时候。 因为黑长老龙已经切割了自己的身体,甚至活取了自己的脏器。 那时候,他还在沉眠中,但也听到了黑长老龙由于心口同声贯穿了两个维度的话语: “活了一千代,我也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到自己的心,果然既不是灵魂栖息的地方,也不是支配一切的场所,而只是一块为了一个‘整体’活着而不停地运动的肉。” 这句话的意义让醒过来的年轻人不寒而栗。 只是他想到这时的时候,他遥遥看到那梦游似的人和那几个守卫居然齐声一致地往外走了。 走的时候,仿佛敏锐的鸟儿在即将毁灭的山林边飞起。 被打开的门外黑压压一片,跑步的声音打破了原始的沉默,不知何方的岩石里传来了虫子的聒噪声。 恼人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天地轰然作响,仿佛整个宇宙都在震荡。墙面、地面、墙壁、晶管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地上的灰尘冲上了天空,遮掩万物,然后又幽幽地往下坠落,撒在了地上。 只这一下的摇晃就惊起了术室里全部还在睡眠的人,陆陆续续开门的声音带着烦人的惊慌。他们互相责问,但都察觉到彼此的慌乱,其中话事人做主,叫大家一起镇定起来,结果发现九个人里少了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 蛋蛋先生被晃动波及,惊疑不定发现四周涌出的人。它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得周围气氛很怪,于是它也被传染了不安。它想: “难道是我要死了吗?” 可年轻人一没有办法呼应他。地下彼此相连,因此在震动中就是绝逃不过。当时只有被垂入天空的绳子系紧的棺材因幽浮而未被设计。突如而来的震响,通过晶管同样波及到了年轻人的全身。 这对于正常人来说只是摇晃的陆地,足以叫现在的年轻人眼前的景象全部变得模糊、朦胧、识别不清。与之同时的,是剧烈的痛楚震颤了身体的每一部分,于是他的全身都在发痒发疼,不能自主。生理性的泪水不受自我控制地、从眼角流出。全部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在颤抖与疯狂,而嘴里则有反胃的呕吐感。 他没有精力再用心灵语说话,只是默默地目视上方。 他看到上方堆满人形石的天花板里出现了一条微不可见的裂痕。 他就想起了天衡,想起了蛇,还有蛇正在组织的军队。 答案是如此显然。 周围的术者清醒过来后,同时面色一变,有的去房间里取东西,有的则干脆从黑长老龙准备的实验器具中拿。这事情,对于浮在空中的陆地也是非常清楚的。因为陆地很小,还能移动,所以偶然的、就能造出整个陆地都在摇动的崩溃般的情形。这种情形无一例外,叫所有居住在地里的人痛不欲生,而会成为他们人生永恒的记忆。但就是这时,第二波的震动传来了。 这次震动不是从上面传来的,而是从右方传来的。上万的杯盏、晶管与箱子,都在地下的建筑里发生多诺米骨牌般的连续碰撞,从桌子的一头到另一头一只接一只地打碎了。世界好像是在幽冥航行的小船。幽冥在摇晃,于是这狭窄的世界也在摇晃。术者们听到了这晶管碎裂的响声,有的还没拿完东西的术者连东西也不拿了,他们披上一件大衣,就开始往外跑。 晶管的碰撞致使光线断流。蛋蛋先生将将地闪到一边,躲开天上的晶管架坠下的碎片。它迷迷糊糊地说道: “为什么他们都在往外跑?” 它可是废了很大的功夫才进来的! 而顶上缓缓地飘下数不清的石屑,不知哪里的缝隙已经通往了地表。微弱的阳光与晶管的光芒混在一起,照亮了缝隙。 接着是小虫,在管道里栖息的虫子飞了出来。 “答案不是很清楚吗?聪明人。” 不是少年人在说话。 也不是人在说话。 声音贯穿了两个维度。 顾川勉强转过脑袋。而蛋蛋先生刚出来的那扇巨大的门被打开了。 浑身裸露着血管和脏器的龙落入了晶管的光下。它的影子融入了尽管照不到的黑暗。它的血肉与人类一样是是红色,但它的体肤是浑浊的黑灰。它身上的空缺,便好似一块完整的灰黑拼图缺了好几个残片,露出底下血红的架子来。 第三次的震荡传来的时候,天上已落下几片碎裂的石头,而外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唤声。轰隆轰隆的响声传遍了整个建筑群。 黑长老龙没有跑。 它只是走到了它所造的人的下头,轻轻地牵起绳子。 于是这绳子上像是气球一样浮起的重物随着绳子下落了,落到了它的怀中。 “我想应该是天诛指使人做的罢。”黑长老说,“它是我的朋友,也深知我的认识和研究,它对心灵语有另外的寄托,认为通过心灵语追溯到第六深度后,可能还有第七个深度,可以改变‘灵’的行为。因此,它实验过让一个人和一只老鼠的‘本能行为模式互换’。” 那是一次连黑长老龙也感到惊讶的实验。 但停到这里的少年人忍着痛苦、不可思议地发问了: “你其实早就发觉了那个人?” 黑长老龙没有说话,它抱着那个晶管棺往外面走了。而与此同时,地下建筑群第四次地发震了。 少年人颤抖了: “不对,情况不对,我们也得走,必须得转移!” 但他怎么走呢?怎么走呢? 地井附近建筑群,或者说地下一层的术室,它的天花板也就是地母壳表层,其实并不是很厚,但仍有十数米。 那时候,地母壳上站的是死而转生的石中人。 他们没有参与无聊的动员会议,而是按照安排,和前一批死而转生的石中人一起来到了这里。 天依旧是清晨,太阳依旧呆在东方的上空。阳光则依旧被群陆遮挡。 不远处的地井的影子横在他们的身后。而长长的影子另一头追来的是朝老和他的手下。被震动惊醒的朝老不可思议地大问道: “你们对建筑群做了什么?” 他们说: “我们只是让大地摆脱人为的束缚,服从了过往的真理。” 岩石铸就的大地上闪耀着不详的黑光。地底的石屑随着抖颤开始漂浮,擦过人们用来防备灰尘的胡子。 刺鼻的烟尘缓缓地飞向上空,鸟儿在空中高悬地飞舞。 在古老的过去,在异龙们还未和人系诞生关系的时候,这是琼丘的人们发自内心崇拜的自然现象。 那时候,他们会插上兽角,裸露自己的胸膛,绘上种种曼妙、美丽的大地的纹理,为新的孩子举办浩荡的成人礼。 因为这时,新的陆地即将与大地分娩而飞起,仿佛一个新生的孩子下定决心摆脱了母亲的拥抱,然后向着未知的蓝空飞去。 而这光辉的大千世界,则定会因此,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四十一章 众天之地井(上) 于是天发杀机,龙蛇起陆。 太阳在飘荡的岩石碎屑里变幻了自己的颜色,枯死的草根依然留在岩石青灰色的边缘长久地仰望明丽的天空。 “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朝老激动地质问道,“你们不知道这里是我们的基地,是我们的家吗?这里不是别的地方啊!” 叛逆的石中人系中,站在领先地位的人只答道: “我记得,你和比你更老的石中人们说过,我们的家在这里,在石头的这里,朴素而宁静,触手可及。悬圃是属于这里的原来的人的。但后来,我只在想一件事情,难道光辉亮丽的天上乐园,我们真的不配拥有一份吗?现在,我看到一个机会到了。” 说到这里,朝老哪里还不明白如今的情况之变化。 这群人在前线的时候,恐怕与异龙王朝的余孽进行了接触,便被成队地在内策反了。他质问道: “哪位龙长老,哪对叛军,向你们许诺了?许诺了什么,来叫你们以毁掉我们的家的方式,来杀掉议长天败?你知道吗?天败早已与我们约定,会帮助我们在悬圃取得一个位置的。” 叛逆的石中人系的领头只说: “没有人背叛家,我们拒绝的只是贫瘠。” “我们要攻击他们吗?” 枯松问朝老。 “没意义了。” 朝老冷冷地说,他脚边的石子正在大地震起。 “打一场,把他们打回石中人系的岩层里吗?” 枯松顿时了然。 朝老挥了挥手,示意他身后的人同他一起撤退。如今再在这里停留只是浪费时间,石中人系的一支已经代表他们做出了选择。 大地的震动纵然无法彻底夺取他们的生命,也可能叫他们陷入地底不能离开,或者叫他们贵重的事物从此不见。他们需要尽快撤离这片是非之地。至于国民议会那边,朝老想不明白该怎么交代。 被大地填满的天幕一片幽寂,稀少的阳光穿过了石头的缝隙,落到那边年轻人黑色的头发上,与这边老人银白色的头发上。 只短暂时间,阳光重被天陆遮挡,地井的影子融了满天扬起的尘埃。所有还在地井建筑群的人,都可以听到这片原始又苦难的群山,到处都在响一种轰隆隆的声音。天地震动,万物飘摇,这是世界从容不迫的变化,却叫地上的人四处逃窜,在恍惚间,在毁灭边缘,目睹天地翻转的不同。 世界的基底呀,你理应在动态中保持一种不变的静止。可为何,在这黎明的时分,你却要疯狂地翩翩起舞? 那时,载弍和小齿轮机正在空中滑翔,便有幸地、且惊诧地目睹了这大地突然分娩的瞬间。 他原本只是想从一座岛转移到另一座岛,好更详尽地观察站在陆地表面的石中人群体的对峙,以便于判断这会不会是救出年轻人的机会。只是他还在半空,满天飞舞的鸟群忽然阻碍了他的去路,还有一只扑到了他的脑袋上。 撞到金属的翅膀,羽毛斜斜地向天上飘去了。 “鸟儿,风告诉了你什么?” 载弍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 与此同时,他的悬索同样在空中震动起来,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波浪形。 他便猛然转首,回望地面,只见地母层上的石头正在自发地滚动与震颤。 接着成块的岩石在破裂中朝向天空,从遥远世界蔓延而来的巨大裂隙横向了这片世界的深处,将这已经存续万古的人形岩石层残忍地撕成两半。 这是诞生之前的挣扎,犹如孩子在地母的孕育的胎中,翻滚、变化、挪转自己的身体,缓缓地、慢慢地、直到那天地应许、惊诧的一瞥之后连续不断震动地随气旋转,并风腾起,摆脱地母壳的束缚,犹如已经寻求到了它的翅膀,沿着地井缓缓升起。 重力的变迁叫缝隙内外的岩石连绵不绝地碎裂与扬起。岩屑与尘埃,循着风声,在短时间内便比那一小块世界更早地飞入空中,好似导路的先锋。 载弍轻松地躲过了大型的岩石块,但躲不过满天飞扬的烟尘。每一块新陆地的生成都伴随过去的底层的某种旋转秩序的破坏,而尘埃们便是新的秩序的探索者,它们会感应重力的线条,穷究全部可能抵达的路径。 载弍只能艰难地向地面前进。 那时候,掠过他身边的大型的碎片都是人形。 伸着手,弯着腰,朝着天空,低着头,或者抱着其他的石头,又或者少了自己的一块石头,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成千上万,拥抱着石头的人形,像是即将沉溺于无边蓝色的大海的人,随着天地之间的浪花翩翩起舞。 这一片大地是由人石与人形石堆成的岩石层。而人形石的受力薄弱点,恰在于不同的人形互相连接的部分。如今等到缝隙开裂,重力力量的彻底释放,在大数中保持了原身的人形身,便与新生的陆地一起飞起,接着又随着天上的风、还有陆地与陆地之间的牵引,迈出优美的弧线,犹如在火堆旁跳着转圈的舞蹈。 而远远看去,侧看像列阵的士兵,俯瞰则似海中游泳的群鱼。 齿轮人在其间格格不入,又居然犹如闹市内,逆流而上的陌生人。 载弍早从琼丘人的传说中听到琼丘的陆地原本也是地表的一块儿,但他还是第一次在地表亲眼目睹新陆地的形成,好似过去目睹塔状云从水上涌起。 越来越多的变化让载弍的齿轮转得快了。 “但确实应该是这样的……” 狮子恍然大悟 假设陆地随时会起飞,那么不稳定的琼丘底层地表其实不可能、或者说不应该建设建筑。任何建筑都随时可能被陆地起飞的震动撕裂,纵然强行建筑,但其存在的时间必然短暂。 可地井建筑群已经存在很久了。 它能稳定在大地上,它的大地又不会震动与飞起,那就必然是存在某种局部稳定的现象,或者使得局部可以稳定的可能,使得黑长老龙授意,以及异龙王朝在此铸造了它。 等到纷争的怒火熊熊燃烧,不论是哪一方……足够狠心的话,第一个开刀的就绝对是这种‘并不符合琼丘自然’的局部稳定性。 因为不符合琼丘的自然,所以触之即破。 载弍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可能是像故事里一样,某种神奇的镇压般的奇物被挪走了,也可能是大地的某条能量的通路被打开就自然而然。 “唯一的问题是,假设如此,那过去,岩层又是凭什么能堆积起来的?岩层这种概念难道不该不存在吗?而应该直接裸露到大地的最深处……” 但载弍只想到这里为止。 他并不关心这些,并且,他只知道他的机会已经触手可及。 这头狮子只花了很少一段时间便下降到地表。那时,“原始意义上”的地表还在震。 尽管空岛下部的重力已经随着陆地与地母的持续分离,正在加大转变向内,但还呈现出原本的向下的趋势。 因此,没有石中人往底下跑。地底建筑里的人都在往顶上跑。 载弍很轻松地依靠悬索,沿附在陆地下部的一个坑洞。 他按频率拨动了震石,但震石没有任何频率上的回应,只有一些无序的混乱的摆动。载弍知道情况危急,心一狠,便用自己原本是为了战斗的武器,在建筑群中径直开始挖凿了。 “一定要来得及。” 尽管他心头的希望越来越少。 与载弍的猜测一样,那时候,大地深处原有的建筑已尽数塌尽。 一块接一块的岩石坠落到地上,原本立在空中的晶管,被石头碾为不知是玻璃还是金属的粉末。曾经的器具埋葬在缝隙的空隙里,逐渐受到某种向内的虚无的力量的牵引,开始互相挤压。 可怕的自然无情地在凝视生命的终点。 稍早一点的时候,大地第五次的发震,持续不绝。中央术室随之摇摇欲坠。天花板的裂痕持续扩大,然后向底下的空间洒满万物的碎屑。 震动麻痹了年轻人的感官。 而水煮蛋一改原本的多知,它好像在犹豫留下来还是离开。 “你还不走吗?” 顾川就对它说: “还是说你想在这里死亡?被石头砸死,算是什么等级的死呢?” 蛋蛋先生没有说话,而是在四周闲逛,好似想寻找些什么。它一路翻箱倒柜,将自己清液渗锁孔,总算是找到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是它所熟悉的东西。 那是年轻人带在身上的物件,被黑长老龙搜身拿走,存在了箱子里 天花板上的涂料化作了满天的碎屑。背后的岩层便随之倾落,一整个人像砸在了它的边上,身体断成了好几截。它也浑然不觉,把这些东西全部堆到了晶体棺旁边,然后摸索了晶体管半天,好不容易打开了晶体棺的侧板。 可就在那时,再一次绝大的震动传来。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大地已经伸出了它的屠刀。那头顶连续不断的破裂的响声是死亡招手的歌谣,残存室内晶体全然崩溃,化作满天飞屑,接着上天下沉,大地向上,整个空间骤然压缩。原本支撑一切的建筑结构在如今已不复存在。主柱的断裂,带动了地层的合拢。 少年人在那瞬间眼疾手快,靠自己最后一点力量,把蛋蛋先生捞进了晶体棺内。 然后,可怕的岩层就斜斜地击倒在地面上,整板压在晶体棺的一角,飞升陆地的岩层填满了它们能抵达的每一个角落,不会为生者留下任何的位置。长老龙特制的晶体棺其硬度同样无法抵抗,发生严重变形,侧板轰然破碎,飞散出去的玻璃渣子扎到了少年人的手上。 但也得天之幸地、形成一个简单的三角区域,勉强护住了顾川和水煮蛋。 只是世界被黑暗封闭了,阳光、月光或者人造的灯光全都消失了。 好像重新回到了幽冥最后的时刻,或者是那个时刻,他从未摆脱过? “你不用这么做的。” 蛋蛋先生大叫道。 “抱歉……这次也没能让你轻易地死成。” 少年人露出一点微笑了。 蛋蛋先生一愣,没有再理会这个人。他们都看到水煮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东西全部被压在石头的底下。少年人不感到可惜,但蛋蛋先生唉声叹气地嘟囔了。嘟囔了半天,它便气鼓鼓地向外呼喊道: “有人吗?” 声音在狭小的三角区域内回荡,可它们的耳边始终只有石头的震动,以及不知哪里的间隙里的小虫在爬行而发出的可怕的声音。 它大呼小叫了半天,唯一的成果是使三角区域再度倾塌,岩石几乎压垮了晶体棺的上面,也迫近了年轻人的脑门。在震动中飘荡的石屑像是烛光烧灭了的灰。 那时候,年轻人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没有感受到外界的压力,只有些不太想睁眼睛。他的脑子是阴沉沉的。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为脆弱的状态。对外界的感知或者痛觉同时在濒临死亡的体验中消失,好像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虚浮无根地漂在一条雪花般清冷的路上。 周边都是坚硬的岩石,岩石还在向内挤压。他感到自己的嘴里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岩石渣子,他想吐出去,但吐不出去,只在嘴边流出一点口水。 口水流到水煮蛋的身上,水煮蛋便停止了叫喊,担忧地抬起头来。 岩层的挤压中,有发光的石头被打碎了,一小块发光的石头落到了这边来,为黑暗的世界带来了一点残忍的荧光。蛋蛋先生借着这微光,看到少年人的面色现出了黑色的光彩,是一种可怖的钢青色。 水煮蛋感到了恐怖。 “你快醒醒!” 年轻人只感到疲乏。 属于少年人的远征已经走得很远了,至于现今,无法容忍的恐怖像是看不见的墓布,已经裹紧了人之余生。顾川听到这呼喊,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醒来了。他想他必须要说点话,不然这一闭眼可能就是真的闭眼。于是他便发出一声窒息般短促的呻吟,接着用心灵语轻轻地接触了蛋蛋先生的心灵。 “你还好吗?” 蛋蛋先生一直对着年轻人的面庞,匆忙地回答道, “我还很好呢!倒是你已经很不好了!” “别叫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来了吧?” 他的想即是他的说。 “那你就说错了!”蛋蛋先生激动起来,它哼唧哼唧地说道,“载弍和初云都会来救你的,会不会救我就是不一定的事情了。你只要等,多等一会儿的话,他们一定会来的。” “倘若说等不下去了呢……” 幽冥的时候,少年人感到每时每刻都有伟大的进展。而现在,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沦丧于一场可怕的争斗之中。 蛋蛋先生开始嘟囔了: “没有这回事?” 年轻人听不清楚,而他也从未读过同伴的心。他靠着自己的理解,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应该不希望被救吧。再垮塌一次,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 它便出奇了,愣愣地说道: “确实如此……” 它曾和这群人宣言过它是会死的,但却是可以轮回转生的物种,换而言之,归根结底,那还是不死的。 “那不是挺好的?你终于不用被我们阻止了,找到了某种死法了……?” 蛋蛋先生颤抖了,但它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因为它觉得它确实是该这样的。 年轻人就继续问道: “假设在这里被石头压死了,你下一世会转生成什么呢?” 顾川那时心想,要是黑长老龙读过蛋蛋的轮回记忆,或者读到他的上一世记忆,说不定会当场皈依银长老龙的灵肉论。这个想象让他感到开怀,他的面容稍微好了一点。 蛋蛋先生闷闷不乐地说道: “我不知道……这应算是一种还可以的死法吧。那么我想应该还是有智慧又有力量的物种,也许会变成和你差不多的人哩!” “会在什么地方呢?这些地方会不会遥远得永远到达不了呢?” “不知道啊……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在不同的世界转世轮回的……后来才发现我可能只是在一个世界的不同的地方走来走去。假如我一直身在琼丘,我是决计不会去想象同一片天空下居然还有幽冥和大荒的,就像居住在群山里的人决计无法想象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我一定会说,它们都是不同的世界,是决不能互相到达的,也绝不可能发生任何交流的……” 年轻人更加开怀了: “因为以前没有去过的话,就会认为是无法到达的呀。人认知的世界是因为人而得到扩张的。” “是的,是的!” 水煮蛋浑身战栗地大声回应道。 这是世界最狭小的岩层的缝隙里。年轻人的思绪却轻盈缥缈,悄悄地想着无限广阔的宇宙,飞过了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他说: “那转生以后,你会做什么呢?” 蛋蛋先生便又讷住了。许多以前它回答起来轻松简单的问题如今对它而言,竟然像是某种残酷的折磨。 它说: “不知道。” 从很早的时间开始,它就是安于平稳的生灵了,尽管它总是会涉入不同的冒险的困境之中。不过不论是冒险还是平稳的记忆,它都很少了。不管轮回是真是假,对于具有奇异的“轮回认知”的它,多数的时间不过是匆匆过客。过去的时间只不过是通往未来的时间的钥匙,假如它不想要,它随时都能走,也都会走。 只有很少数的时间,它才会记得清晰。 它恍惚的时候,岩石还在继续向内挤压,晶体棺发出进一步扭曲的声音。随着一声破裂,晶体扎进了年轻人的耳朵与手臂里,发出可怕的微响。顾川没有发声,他在一片寂静里,好像看到了万古的幽暗。 带着热度的血从他身子的另一边溢到了这一边,流过了水煮蛋的身边。 蛋感到了恐怖。 原本特异的那高温血液现在冷得可怕。 它喃喃道: “琼丘真是个坏地方。要是没来就好了!没来就好了!” 年轻人惘然地开口了: “可是没来的话,我们要去哪里呢?” “去,去……” 这话叫蛋蛋先生又一次愣住了。 它可以说去大荒,因为大荒是可以正常生存的地方,他们与齿轮人也有一点不小的友谊。他也可以呆在幽冥,幽冥的大火还有未解的谜,或可寻觅到一点生机。可这一切都比不上他们已经抛弃过的落日河畔。 那是太阳还在的时候至美的世界。初云可能是落日城的继承人,而少年人也已混到出人头地的程度。 它越想越远,便想起在大火时,它曾经问初云为什么要离开落日城。初云和它说大荒是沧桑而荒芜的,幽冥是冰冷而残忍的。原本她不知道,不过现在,她都知道了。 接着,这少女开始小声地哼起诗歌,然后又说了一段话。 那段话是什么呢? 它有些想不起来了。 它一边想,一边连连呼唤少年人,想要和他多说点话,结果它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响。 顾川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恐惧,没有期冀,也没有挣扎。他的意识正在灰暗中沉沦,逐渐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它就用自己的脑袋轻轻地撞他,这样,受损伤的年轻人才稍微有了一点动静。他说: “你还要我吃掉你吗?” 这话让水煮蛋浑身战栗。 确实,它在很长的时间中以这个面目出现的。因为深刻的了解,才会知道水煮蛋在这时所可能的唯一的要求,那就是更高的“善死”。 假设不是这样的善死,它在这里必然还要遭到囚禁的苦,还很难死去。被压死或者活活饿死,都只是寻常的死法。 ——可是,可是…… 石屑洒在它的脑袋上,它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几乎不能靠稳。世界一片黑暗,而黑暗正是死亡的母亲。死亡的目光正在凝视站在永恒边缘的两人。 它的脑海里,无数无可名状的念头在不停地徘徊,叫它不停地在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它的面失色了,但它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像过往一样嬉笑地说道: “你猜到啦!” 然后,它便以最开始见面时的语气说道: “好心人,求求你……在临终前,在饿死前,快吃掉我吧。不然我还要在这里受很多的苦哩!” 少年人迷迷糊糊中的回答是一如既往的: “我不吃会说话的东西。” 随后,默不作声的年轻人再没有说任何的话,也没有在发出任何的呻吟。无限的思想中的宇宙都是一片漆黑。生命的轰鸣声已经远去,眼睛不再能反映任何的外界,他正在变成一种沉重又僵硬的东西。 蛋蛋先生的面孔格外地平静,它轻轻地摇过自己的身体,庄重地靠在少年人干涸的嘴上,碰到了他的牙齿。它用清液粘了一块尖锐的利石靠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朋友。” 它久久地凝视黑暗中的世界,好似想起了过去的时间。 没有人问它,它就自顾自地答道: “在这个梦里,我和你们一起穿越了琼丘,来到了你们的故土,上达碧天,下落黄泉,见证了世界全部的真相。” 它发出一阵清脆而天真的笑声,笑声在黑暗的地底回荡。过了一会儿,它捧着石头砸入了它柔软的躯壳。它响也不响地晃动了一下,挣扎着撞上少年人的嘴唇。来自遥远时代的某种生物的液体潺潺地流入了永恒死亡的口中。 “因此,唯独这次,唯独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活下去了。” 直到这时,它终于想起初云所说过的话了。 “我想,是因为这样,我突然发现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不论是落日河畔,也不论是大荒或者幽冥……人之所以站在世界上,而人之所以会是人的样子,小小的齿轮反射的月光,天边的云彩游荡的夕阳,被砍伐下来做成舰船的千年之木,又或者,水杯里摇晃着的人影,那光学精密的设计……现在在我看来,都是珊珊可爱的。” 一切皆美,一切皆是至善。 那时的死或生号沐浴着大火的阳光,泡泡般的水母在空中闪耀着绚烂的虹彩。 第四十二章 众天之地井(中) 群山不停地在发出隆隆的声响,烟尘直扬至于千米开外的世界,盖过了更高处空岛的炊烟。上面的人受惊,就抬头仰望底下的陆地,眼见一块新生的陆地紧追先走一步的烟尘缓缓升入黑沉沉的青冥。 在很早很早以前,琼丘就有对这一现象的记录,因为每当大地扬起数百米的烟尘时,往紫草里一钻往往就能寻到些天生的人。过去的孩子们会兴奋不已在草中游荡,而现在有知识的人们则知晓这并非是天赐,而只是从岩层里被大地抛却了的石中人系躯壳。 “躲屋子里啦!” 卫兵敲响了警报,在地上劳作的人们往来呼喊。他们便匆匆忙忙地带起农具,下降到他们地底的居所,准备一段时间不见天日。 新的大型陆地的升起,按照琼丘人既往的经验,首先烟尘是有害的,其次附近陆地的行动轨迹会因为新成员的加入,而略微地改变,那就免不了发生几次小小的震荡。 不过陆地与陆地受于某种扰乱的平衡,并不会撞到一起,因此震荡就只是震荡,其实不危险。 危险的……只有重力模式在短时间发生急遽变更的新生空岛。 在琼丘的历史上,居住在地母壳表层的只有石中人系。 通天的烟雾像是即将垂到地面上的云朵,在地井的边缘,纵然是太阳,也显得灰暗。 石中人系早已涌上地面,并聚集成或大或小的团体。地面仍在震动,他们就不可能在这大地上久待,纷纷架起临时的悬索,准备转移到远离烟尘与扰动的群陆。 至于那部分早有使命的人没有干扰他们的行动,反倒是稍等了片刻。 “为什么要等?” 一个健壮的石中人不解。 领头者淡淡地说道: “因为我们要等这些人从房屋里多走掉一些,他们在里面会妨碍到我们的行动。他们既然不冲突我们,我们也可以稍等片刻。黑长老龙的模样是明显的,它现在还在里头。他受了重创,出不来。” 再另一方面……要是地里活着的人多,除了冲突,可能会有队员选择帮助同胞,从而延误时机。但要是人死了,不管是冲突还是帮助都会消失。 领头者没有点破这层残忍的意图。 但他们不是都没做的,他们做了宣传。 石中人系互相沟通,颇有些原先不知道还有选择的石中人得知了这群选择了叛军的石中人的想法,偷偷地和他们做了接触,融入到他们的队伍里。等到地表上的人零零星星时,领头者和他的参谋估摸了一下还在地里的人数,心想活的应该都走了,死的应该也走了,便遣哨兵吹响口令。 当即就有一支小队搬来一巨大箱子。队长在旁边讲标尺高度,他们按照队长的口令,在地上摆正箱子的位置,连续校正水准高度直到位置合适时取掉外盖,只留下箱子的底板。 乍一看去,这箱子内部空空荡荡,只在木头般的底板上画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楼梯。楼梯画得精致美丽,看上去,像是通向地底行将合拢的深处。 “不要挤,有序地下去。” 队长说。 叛逆的石中人系排成两排,手执武器和多功能铲涌进了这一画出的洞口里。 与此同时,朝老和他的手下则已经全盘放弃了对黑长老龙的卫护。他们统统撤到了其他的空陆上。这空陆与新大陆隔了几重陆地,地下有石中人系的后备建筑,也有过滤装置,可以挡去这漫天的尘沙。 一群人之前就在这里开始布置悬索,引领石中人系的有序撤离。撤离的方式主要是靠奇物“上章”释放的重力信号直接叫众人沿着悬索滑过来。琼丘的居民大多配有紫草手套,紫草手套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很好地保护手部。 枯松是年轻人,自然被遣去做活。他哼着石中人系的小歌,检查完又一个悬索的下扎点,就在原地发了会呆。好一会儿,他用双手把泥土堆到扎点上,随后抬起头来望向正在上升的陆地。 烟雾缭绕,烟尘后的陆地就看不清晰,只能影影绰绰地见到叛逆的石中人系正在逐个消失在地表下。这恐怕就是如朝老所说是针对黑长老龙去行动了。 他连忙小跑到朝老的身边,先是通知了朝老他的所见所闻,然后就不解道: “这片地层于我们而言是复苏的重要场所。地井建筑群也就是我们最重要基地。我们现在这样撤离,真的好吗?老师,还有议长……” 他斟酌了一下。 黑长老龙此前对外公布假死,在民众里便影响力有限。 “我想议会里,议长的弟子和议长曾经的朋友对此都会颇有微词的。” 他说完了,但却发现朝老好像一点他的话都没听见。 老人的面色恍惚,心头隐约不安。 他的目光一会儿在陆地上,一会儿在地井上,一会儿则升到茫茫高处的空中。青冥深深不能见其尽处,悬圃在高空,群陆是它的遮挡。 地井建筑群是围绕地井所铸造的建筑,因而新陆地的上升也没有完全地摆脱地井。它到目前为止都是沿着地井在向上升去的。 “那么,它会停留在某一个地方,还是继续向上接近顶端呢?”这是琼丘物理的难题。通常来说,陆地不会笔直地升起,而是在诸多牵引下,绕个抛物线,才在群陆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如今的新陆被坚硬无比的地井固定在一条轨道上…… “向下,停止,向上,振动、摆动?不对劲,这真不对劲。” 老人靠着自己的直觉当机立断道: “枯松,安排一支报信队。” 枯松原先就有安排,期望能和悬圃通信,先前就和几个人通过话,听到朝老要求,即刻便点齐了人选。 “人已经齐了。” 朝老却还没有说他的安排。枯松看到这位老人站在悬圃所在的天空下,遥望上层,观察到了天边的振翼。 “这是悬圃有队伍下来了?是谁的队伍?黑长老的嫡系,还是穆总的、毕罗的,又或是普通的上议员?” 朝老心思转动,思忖片刻,便亲自带队,拉上钩爪,一起向上攀登数级空陆,从云般的烟尘中突出,直走到一片空旷的陆地上。 阳光照耀着异龙,龙影毫无保留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朝老张眼一看,竖在空中的影子不是龙战舰,也不是次级的龙战舰,是普通的异龙。换而言之,那就不是国民议会的队伍。异龙已然发觉了他们,他就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等到龙的爪子与大地碰出声响,落到土石上的怪物的目光就落到了他们的身上。 异龙们不逊地张牙舞爪,但朝老并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他只向着阳光抬起头,眼瞧着龙的身上站着一个他认识的女人。 风乍起,那人许久未剪的头发就在空中飘扬起来。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望向朝老的时候,朝老脑子一昏,竟觉得自己已被天上的猛禽盯住了。 她不急不忙地说道: “又见面了。” 朝老楞着两只昏花的眼睛发怵: “玄鸟。” 一个在石中人系记忆底层的传说。 黑色的烟土已扬到了它力量的尽头,不再能继续向上,而在空中晕散成云。但随地井上升的岛屿却发出更多轰隆隆的响声。 在朝老与异龙见面的时间内,叛逆的石中人系已侵入到地井建筑群的极深处。地井建筑群有一大半随这片陆地一同飞升,但只占据了这块陆地的一小部分,在岩层的挤压下,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还能保存原本的面貌。所有地方或多或少都有坍塌。人们曾经习以为常的路都不再能走,每一片区域的道路都需要重新的开辟。 这一可怖的内在,为石中人带来了麻烦,也为载弍带来了阻碍。 载弍做梦也没想到,他换上的战斗装备最后变成了挖掘装备。不过好在,以尖锐物、钻头和斧凿、更强力的机械手组成的战斗装在暴力挖掘的意义上优于了过去的灵巧装。 稍早一点的时候,这齿轮人从陆地的表面向陆地的内部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通过这一洞口,他到达了一个狭窄的三角空间。 三角空间原本不是三角空间,而是地井建筑群的一个边缘房间,可能还是一个石中人的居所,应有些用别种石头磨成的家具。而载弍在外开凿时所呆的角落可能曾是这房间的另一半。 大地开裂后,地井建筑群被撕成一个飞升的大片和一个留在地上的小片。这房间刚好处于开裂的缝隙处。原本存在着的家具随着天地的倾斜丧失了原本的模样,被挤在碎石乱瓦间。至于重要的物事则被原本居住在里面的人匆匆带走了。 载弍在这里不能直起身子,只能猫着腰前进。他很快摸索到原本是门的位置。 墙被岩层压塌,门则被墙压倒在另一边墙上。 入目所见,一切都是废墟。 他敲了敲岩石,不能确认废墟背后是否还有空间。这样事情就难办了起来,可能需要他亲自挖很长一段路。他先是摸出震石,敲了几下。震石的反馈仍然混乱无序。 载弍就叫小齿轮机帮他收好震石,冷静地延展机械手,一只手变钻头,开始钻击岩石的裂缝,等到钻出一小块位置时,他嗅到另一边浑浊的空气。这是个好兆头,说明那边也有不小的空间,而不是严实的石头接着石头。 载弍便硬挺着开出一个可容人过的小洞。靠着玻璃眼,他可以看穿黑暗。原本是宽敞廊道的空间如今已变成了狭窄的缝隙。 缝隙里到处是残垣碎石,但到底比致密的岩层要好一点。 他走过去探出道路,结果身后紧接着就发出一声锐响。他转眼一看,原来是他刚才所在的三角空间也崩溃了,岩层已合拢,而他想要出去就要重新挖掘。 “艰难的任务。” 狮子说。 小齿轮机吱吱叫了一声。 狮子没有一丝畏惧,镇定自若,他知道他现在必须要先赶到年轻人的身旁,保证年轻人的生存。他在黑暗中低身向前,四周传来的声音在他的耳中逐渐被离析成大地与其他一切万物的千万缕。 廊道不长,中间还有岩石阻碍。等他走到尽头,已找到好些石中人系生活过的痕迹,其中有一些已经脏污了的纸片。纸片多数是一些通告,也有石中人系的藏书。 他稍微阅读,得到了一个有趣的信息: “那群后来的悬圃人,是住在一个叫做‘中央术室’的地方。”而通告是写给厨房的。不过中央术室是什么,又在哪里,则是载弍不晓得的。 载弍也不恼,继续探索,继续向中心挖掘。 中心不是陆地的中央,而是他猜测的地井建筑群的中心。 结果一路兜兜转转,在岩层的缝隙里,他听到了人的声音。 狮子立刻关掉玻璃眼的发光,小齿轮机随之不再振翅,两个家伙藏在岩石的后边,默默等待人影。 人影有两个,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了。他们戴头盔,头盔插着发光的晶体管,晶管照亮了废墟幽邃的深处。 战栗的石块落到一个人的肩膀人,一个人说: “我们真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继续找那头龙吗?” 另一个人讲: “这议长龙的身体很大,它应该就藏在某个地方,仔细寻找,一定能找到的。” 载弍意识到他们所说的议长即是黑长老龙,这群人是来找黑长老龙的。这和他的猜测相符,地井建筑群也卷入了异龙王朝的内战之中了。 这两人的身份也可疑,后一个人好像亲身体验过布紫反乱的事情,前一个人好像只知道个大概。 他们的手里拿着多功能铲,铲子上也有晶体管光。他们用铲子同样在敲岩层,好像在测试每一处岩层所能发出的声音。 载弍看不到他们的身体,但始终能看到他们的影子。 光线投到一面倾斜的岩壁上,岩壁上、地上还有天护板上便随着四束晶体管的发射,两个人影扭曲到无可复加。载弍的计算可以轻易地把这种光学扭曲还原成他们的真实位置。 一边敲,一边他们又谈起了布紫。 “布紫现在局势大好,越来越多曾经藏匿或者逃逸的异龙选择加入了两位长老龙号召的队伍里,只要我们能做出点成绩来,使悬圃的实力受损……”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离载弍已经非常接近了。 载弍就是在这时暴起的。 他的胸口就像是当初疯狂的京垓九一样,伸出十数条较为纤细修长的机械臂,呈两列排开,分布在左右的胸口,犹如蜘蛛的八足般张开在人的身后,在光源的投射下,倒映出一个骇人怪诞的影子。 “是什么?” 参与过布紫战事的人是有严肃训练的,他立刻反映过来: “同类?别担心……我们是” 他还没说完,小齿轮机急急撞到他的脑袋上,齿轮机的前端伸出一根细针般的小刺,刺上抹着齿轮人提炼的生物毒刺,穿破了这人后颈的皮肤,叫他昏迷过去。 而另一人则被载弍瞬间制约。 载弍十数条机械臂的关节极多,柔若纤丝,径直缠到了这人的身上,绕在这人的双手双脚、脖子、胸口、腹部等主要部位上,直将这人像是盯在十字架上一样控制在自己的身前。 载弍的狮子脑袋靠在他的脑袋旁边。 这人决眦,嘴巴里几乎已经在喊了: “狮头蛛身的怪兽!” 但载弍的延展机械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小齿轮机换了一种毒素,注入了齿轮人用于拷问的吐真剂。 载弍就挑准这人没上过布紫战场,那就极可能是长住在地井建筑群的。他问道: “中央术室在哪里?黑长老龙原先是不是在中央术室里。” 这人模模糊糊地开口了。 但地井建筑群已经倾塌,他所说的绕几个弯道、穿过什么室什么室也变得模糊起来。载弍又追问几句,勉强确定一个大概的位置后,就将这人打晕,随后收回所有的延展机械细手,剥下他的外套,换掉自己太过笨重用不上的防护服,然后与小齿轮机一同上路了。 他绕了一个弯道,很快发现入底下探的石中人系的数量超乎他的想象,可能有上百人,分成了几十支队伍。 主要的队伍正在组织严厉的挖掘作业,这种挖掘仿佛要在地井周围,挖出一个大空洞来,于是便不像是在找人,倒像是在建设什么屋子。 载弍不想与他们接触,但他们对地底还存在的一切都关心得紧。 涌入的石中人系限制了载弍的移动。四周的声响,让载弍走得分外困难。最危险的时候,他在暗影里悄无声息地穿过了两支队伍的中间。两支队伍离他都只有几米,只要转动他们的晶管灯,他们就能发现载弍。 但当他靠着墙壁钻出一个小小的洞口,准备穿过去的时候,岩层发生了坍塌。岩石的下坠,引得十几束灯光慌乱地照耀四方,其中有一束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当时,载弍穿着石中人的衣服,他们只能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后背,便有人叫道: “快过来,小心!” 因为衣服的阻挠,他们没意识到这是个人系以外的异常存在。 载弍飞也似的钻进了洞口里。 但他的存在已被石中人系传播开来,领头者寻思片刻,便命令手下分出一只小队,去寻找载弍的行踪。 他们牵出了一条由异龙驯化的动物。这动物有点像是羊,眼睛长在腹部,而脑袋上则长着一圈一圈像是鹦鹉螺似的角,身体嵌入了不少发光的石头的残片。琼丘通常叫这种动物为猼诞。 猼诞兽轻盈几步,越过洞口,领着石中人系一路向前,载弍被迫连续敲破石壁,阻碍后面的人的行踪,并走险路,左拐右拐,又钻破一面较薄的石壁后,居然靠近了地井的所在。 地井建筑群围绕地井所制,地井所在的地方在地井建筑群中自然也有房间。这房间如今倾塌,但还留有大片的空隙,可容人通过。 于是,载弍便看到了一根说不清岩石还是某种金属造物的东西。它贯穿了这块新的陆地,又被这块新的陆地紧紧包裹。剧烈的摩擦发出轰轰的声响。而表面不停剥落的岩壳底下,露出了一点少许的荧光。 “形质……” 载弍不解地触摸了一下。 碰到兽皮的荧光顿时飞洒,消失于无边的黑暗里。 地井是纤细的,相比其高大无边直通天际的高度,它的直径可能只有几十米。这种东西的存在,让载弍一时恍惚。 他感到紧张,齿轮转得更快了,只是那时身后传来了猼诞兽轻盈的步伐。 狮子心系自己的同伴,没有停留,连忙转身,绕过地井,消失在茫茫黑暗的深处。 石中人的队伍没有深追,里面的空气太过浑浊,打破了的试剂发出叫正常的人会感到恶心的气味。 他们商讨了片刻,便留在地井的边缘,敬畏地望了望这根已经竖立不知多久的建筑,往后退了。 而这里,已经无限接近中央术室所在的位置。 就是在那时候,载弍找到的年轻人。 所谓的中央术室早已不复存,年轻人所在的地方已经彻底被岩石合拢了,只留下一些残垣上还带着暗示的字迹水迹。 因此当时的载弍假设不挖个数十米,挖穿中央术室的一半,恐怕很难进到其间。声音是听不到的,而震石消失在茫茫石头的底下,也是找不到了的。 空气发着浑浊的味道,石头的深处又闷又热。 但小齿轮机就是在那时叽叽喳喳起来。它在死或生号上的时候,和蛋蛋先生整天一起玩,对那颗水煮蛋若有若无的气味格外敏感。 它趴在石头上往里面挖了。 那时,载弍身处在一条狭窄的缝隙里。他为了有充足的时间,再度弄塌了他来时的路。随后,他便支起他已经换了的双手,往小齿轮机示意的方向钻凿。 一边钻凿,一边新生的世界在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 里面有石头,有草根、有大片大片凝固了的但看上去好像还活着的肉的组织,有晶体管,数不清的晶体管反射着玻璃眼的光芒,形变五彩,还有本子,本子已被岩石压烂成纸酱团,有水,水沿着岩石的缝隙汩汩地流着。 水里有血的味道。 所有的固体他都往自己的身后抛去。 玻璃眼睛放着光芒,他听到了一声疲惫而沙哑的问候: “是载弍吗?” 载弍来了精神,他说: “是我。” 最后一层的岩石里,伸出一只遍体鳞伤的手来。狮子拨开最后的石屑,他的朋友,他的领袖就在里面。 玻璃眼的灯光照亮了年轻人被痛苦折磨的脸。 紧锁的眉宇,让年轻人看起来格外严肃威武,乌黑的眼珠,发着悲怆沉郁的光芒。但他的身体状况意外地、比载弍此前想象的要好很多。 赤裸的身体上可以看出有许多伤痕,但这些伤痕都变成伤疤,也就是说愈合了。载弍心想这应该是所谓的永生之肉的功用。只有双手仍是血淋淋的,长出来的异端的鳞片闪着暗红色的光。血留下了一地的印记,和隙间的水混在了一起。载弍明白过来这是少年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手往外挖。 他把自己特意带来的紫草给年轻人吃,又叫小齿轮机帮它解下他的兽皮。齿轮人的兽皮要比寻常肉做的人的衣服强韧很多。 他想了想,问道: “那颗奇异蛋呢?” 年轻人说: “它死了。” 载弍沉重地吁出一口气,心情复杂地讲道: “它跟我们这么久,终于得到它想要的了。” 年轻人的脑袋麻木,他一声不吭,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接过狮皮,默默地披上了。披着狮子皮的少年人猫着腰的样子,在黑暗中像是一头可怕的野兽。浓密的眉毛下,是面部威严的棱角。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载弍问。 “没有变化。” “什么?” 载弍没听懂。 他攥住一块石头,扔往身后的空隙。随后,他说: “离开这里。” 然后、去往天涯。 是那共同梦想的广阔世界的全部。 第四十三章 众天之地井(下) 只要新的空中陆地仍在向上攀升,陆地内部的众生就永远不会得到安宁。倘若说掺着烟尘的空气、发腐的尸体,从石隙间流出的浊水能叫人浑身不适、头皮发麻,那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天塌地陷就是要人性命的折磨。 只是为了找到藏匿其中的黑长老龙,叛逆的石中人系还在追加更多的人。他们从基础的八个中队扩展到十二个中队。和载弍猜测的相似,每个中队分为若干个两到三人组成的小队。一个个小队分散开来,一边砌筑临时的支撑,一边开探黑长老龙可能的所在。 石中人系深知到达长老龙这种怪物早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别说是被石头淹没,哪怕是一刀两断、烧却部分的躯体,残存的部分照样还能活动。只是地底深邃复杂,视野受限,石中人们的进度缓缓。为了互相沟通,他们约定使用哨子作为行动的指示音。 在载弍与顾川相会之前,第二中队的队长就吹响了一次集合哨,哨子的声音在隆隆震动的地底传出许远。队员闻声,便携带各自的绘图陆陆续续回到他的面前,向他做汇报。他一一做过交流,却发现少了一支两人小队。 队长吹响了第二次的集合哨,但那支两人小队仍未溯回。队长的面色一凛,队员们也开始躁动起来,互相攀谈。 “安静!” 队长制止了队员们的交头接耳,询问了方向上靠得近的小队,追溯了最后一次与失踪人员的见面形势,确定了失踪的大概范围后,便武装带队,前往调查。他们绕过岩层,穿破一面倾塌的石墙,一人放眼,就望见了黑暗中正在闪烁的晶管。 那是失踪者的发饰和多功能铲所发出的光芒。 “你们怎么一直没有反应?在这里躺着做什么,不怕死吗?” 队长恼怒地吼骂。 两人始终没有回答。 人们靠得更近了。队长低下头来,看到他们的身体已与人石合并、长到了一起。其中一个人的外衣被扒了下来,他们的身上没有明显伤口,但队长测了测呼吸,又翻过他们的手与脖子,判断道: “没救了,有人杀了他们。” 他向后示意,对异龙有经验的石中人走向前来,掀开他们的眼皮,察看眼珠,又手击膝键与脊椎从脖颈开始向下排出的四个穴道,随后抬头汇报道: “是心灵语。” 能直接致死的心灵语必定是借由引发强烈的思维失调而达成的。任何强烈的思维失调都与大脑各功能区的失准相关,换而言之,心灵语杀人仍会在身体各部出现一些不明显的症状——譬如眼珠外翻,身体苍白虚汗,部分神经反射的继续运行等。 队长若有所思,吩咐众人收尸,自己则回到地底入口处,匆匆将情况汇报给他们的指挥官。 指挥官转过头来,身子仍在一片黑暗里,眼中闪着急迫的光: “这件事可以稍后处置,关键在于有那头龙的线索吗?” 队长不认为这是黑长老龙的所作所为,但他有些退缩了,便眼珠一转,哄骗地回复道: “我想这两位队员的受损正出自于它的手法。” “那就循着线索去找。” “但若是和它无关呢?” 队长退一步说道: “譬如,我听闻有个会心灵语的刺客被那头龙活捉了,也许还有其他一些怪东西被长老带出来了。平叛军方面有什么主张吗?” 当时,领头者,也就是这场搜索的指挥官就站在天窗的下面。天窗延伸出来的小路通往顶上黑暗深邃的洞口。在他的身后,这支大队布有临时的置物处,专门的博物学者正在鉴定和校准石中人们从地底发现的各类物事。这些物事一旦鉴定成功,且有作用,会直接被投入到搜寻工作的需要中。 指挥官平静地注目队长,冷淡地说: “格杀勿论。” 队长知道指挥官不想再说别的话了。 与此同时,狮子与年轻人在地底钻凿前进,弥漫着药水和烟尘的空气浑浊到让顾川感到窒息。远方传来的哨声,则叫人思虑。 年轻人的胸部腹部都隐隐作疼,他咳嗽了好几声,这让载弍担忧。 载弍问他: “你还好吗?” 他说: “不碍事。” 说完,年轻人的手里伸出绌流,在岩石上削出一个洞口,随后连续击凿,发出一连串砰砰的响声。载弍这才发现年轻人身上的鲜血来自于这异端的嵌入物,而不是单纯的手与石头发生摩擦所造出的声响。 能走的路都是有限的。大多的路是被堵住的。但为了节省体力,他们交换了彼此所知的信息,尽量思考了一条最简最快的途径。 顾川用绌流削出了一个小洞,便从已经合拢的中央术室中往外到了一条小道。这条小道原先可能是一连串并排的房间,墙体四横八斜,但多多少少留了不少缝隙。人缩缩身子也就能从中爬过。 载弍的思虑很多。他有些想问那颗蛋的事,但看顾川严肃沉闷的面色,就知道这事不好问。他也有点想问顾川身上发生的许多细节性的情况,但他觉得这人对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可能也不甚清楚。 两人开始沉默,便是一路沉默。 直到了临头,一道光线从墙缝里穿出。年轻人从石隙里看到岩层的另一头有正在探索的石中人,便转过头问载弍: “你来的时候就有那么多人的吗?他们在外面是做什么的?我们的路被堵住了。” 说完,他咳了几声,灰石簌簌而动。 载弍急急忙忙地回答了,先是说他在外面时就见到两波石中人的对峙,接着就开始说他进来时,一系的石中人远离,另一系的石中人则已涌入这片废墟里,应是在找黑长老龙。 顾川思忖片刻,说: “那事情来龙去脉也就清楚了。这群石中人应该是在布紫前线被叛军策反,然后接受使命,选择自杀,也可能是死于战场,以集体的形式回到地井附近,并用你说的使陆地飞升的方法阴了黑长老龙和未反乱的普通石中人。” 载弍道: “按这来龙去脉,石中人是否有很高概率,和蛇所率领的叛军乃是一道的?” “布紫及附近诸省,应有两派长老龙麾下的队伍群集响应,一者是我面见过的长老龙天衡,另一位按照我的听闻,可能是叫做天诛。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汇合到一起的。” 载弍回忆道: “你前往悬圃后,蛇跑了许多地方,与邻近诸省的叛军都有接触。其中有许多条为首的异龙,也许其中就有天诛的队伍。” 说到这里的时候,岩层颤动,灰尘带着碎屑从天飞洒,落到两人的身上。两人稍微退后,载弍又说: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凭着过去的友谊,和他们做交流,好让我们从容出去。” 载弍为蛇做过一段时间的事情,多少有些人知道。不过载弍后来叛逃,知道的人若是知道得更多,就未必会正眼相待。 但顾川是受天衡另眼相待,也是受命刺杀了黑长老龙的人。蛇与天衡的交代作为机密未必有多少人晓得,可他的画像曾被登上悬圃全城,就算是石中人也该知道这是令黑长老龙身体断裂的异乡人刺客。 年轻人点了点头,低声道: “可以一试。” 但要挑个宽阔的、有出路的地方。 载弍把那件从石中人身上剥下来的脏物衣服藏在倒塌的废墟里,彻底裸露自己的身形。不过齿轮人本身的防御能力就远远超越了肉做的人。 石中人到处都是。这群人探索的方法亦慎密,每走出数十米,每逢一个弯道,就要设置标记、障碍、支撑。 流亡客们藏在黑暗里,很快选定了他们的接触目标。 那是地里罕见的一条两人宽的巷道,原来可能是地井建筑群里的大走廊,但障碍物很多。废墟里各种各样的材料不少,顾川找了一张纸片用琼丘语写道: “我是被天败抓住的刺客,现在受了伤,你们能帮帮我们吗?” 随后将纸片粘在石头上,扔到前方正在探索的队伍人员的脚下。 探索人员的脚被石头一碰,自然察觉,四五个人身上手中十几束晶光转移,照亮了石头上的文字。这几个人便窃窃地讨论起来,其中一人温和地喊道: “是刺杀了黑长老龙的那位刺客吗?你还活着吗?我们也听说你被黑长老龙抓住了,快出来吧,我们会帮助你的。” “是我。” 四散的晶光立刻集中在发出声音的地点。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走出,衬着晶管的白光,现出了自己挺直的身影。他身上披着的狮毛在光下像是没有光泽的黄金。探索队员们好一会儿才看到密集的鬃毛间有一个端庄得多的人的脑袋。那看上去可以砍下来的脑袋露出了一个叫他们感到可爱的笑。 “哇!” 此前说话的石中人大声地喊叫了。 “你怎么披着一头动物的皮呀?” 他们拎着多功能铲走近了。 顾川说: “我被黑长老龙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原来的衣服坏了,就找了件……” 说着,年轻人的话停住了。 接近的石中人的神色不是好奇,不是友爱,也不是质疑。他们微微外突的眼球闪着一种兴奋的、血腥的情感。最前面的那个人用拿枪的方式拿着铲子,他望着顾川,粗野地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顾川嗅到了一种眩晕般的狂热的意味。 按照他和载弍的推测,这群人里颇有一些是从布紫归来的,是在布紫极可能是激烈到血流漂杵的战场上归来的。在那个环境里,他们一定数度面临死亡,然后亲手执行了许多人的逝去,见过许多的鲜血。 接着就是让人飘飘然的愉快的奖赏。 顾川退了一步。 那边的人就低沉地说: “你怎么后退了?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年轻人说: “你们为什么要拿着武器呀?” 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说道: “因为上面下了令。” 人造的光亮终究不是永恒的太阳,彼此的面庞都隐于一片灰暗里。 年轻人就说: “我不是什么危险的人,可以放下武器吗?我有点害怕。” “这不行呀……勇敢的刺客。我们也害怕你。” 其中一个人说,其他的人闻言,就愉快地大笑,互相应和起来。和在一起的声音仿佛某种可怖的新生的秩序。 年轻人没有犹豫,叫上载弍,拔腿就跑。 探索队们无情地追了上来。 其中有个人大喊道: “指挥官说格杀勿论。” 载弍和少年人靠着各自卓越的运动能力前后踏上一堵倾斜在狭窄空间中的墙,两人低着脑袋一路飞奔。 跨过斜墙后,载弍往后射出自己的机械手,与顶上一块岩石发生碰撞。岩石本就在受力拉扯的边缘,一旦受力便砰然坠落,压断了道路,引起连锁式的倒塌。 两人不敢停留,小心翼翼地在狭小的世界里寻觅。 载弍不解地问: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不准备放过我们的?” “因为士兵有两种道德。”顾川急促地喘气,体内空虚地感觉始终不见停止,“一种是他们自己的和平时代的道德,分辨好人,打败坏人……另一种……另一种叫他们别用自己的道德做考虑,他们只需要服从长官的命令,因此,他们做什么都是被需要的。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到任何一点平凡朴素的感情……只有一种,一种得到了许可的、可以建功立业般的狂喜……” 这种感情让想要与他们接触的年轻人感到恐惧。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前方是一条死路,需要从黑压压的岩石里开辟出一条路来。两人正在琢磨位置,岩层的隆隆声里混进了拨土的与岩石破碎的声音。载弍听到这声音,像是被打了一下,立刻转过眼睛,发觉了一个他们原先视野盲区的缝隙小洞。 里面有一个黑影正向他们飞扑而起。等到玻璃眼的光线找到影子身上时,载弍看清楚那是先前追踪他的猼(bo)诞兽。 “小心!” 载弍挡在顾川的面前,双手横在身前。猼诞兽一口咬在它金属的手臂上。齿轮人的手臂上只留下两个浅浅的印子,而猼诞兽的门牙则崩断了两颗,嘴巴里流出了泛绿色的血。载弍猛力甩手,猼诞兽发出一声悲鸣后,撞到了岩石上。 “别让它出声。” 年轻人着急,载弍连忙向前弹出自己的手臂。 但猼诞兽在死前已经大声地向外吼叫起来。 流亡者们听到隔着墙的石中人喊道: “就在这里!” 阴森的地底像是幽冥的死亡世界。他们隔着岩石与土层看不清他们的身周,只听到一声接一声集结的哨响。哨声穿过土石结构的缝隙,另一头猼诞兽沿着它的同伴刨出来的小洞,走入了两人所在的狭窄空间。 这头家犬没有着急地扑击敌人,而是绕着流亡客来到它的同类边上,发出哀嚎。 载弍举手作刀往它的身上砸去。猼诞兽灵敏旁跳,显出它受过的敏捷训练,爪子踩在有斜度的岩石上,接着跃起,欲从载弍的头顶滑过。 顾川抓住时机,举起左手,手里绌流破开血肉,往上伸去,划开了这只猼诞兽的腹部。猼诞兽体内的脏器、肠子连着绿色的血液,从腹部的创口里漏出。而它的身体则继续惯性前倾,直撞到另一面的墙上。 可这不算完,第三头和第四头的猼诞兽已经探过小洞。 载弍一拳头砸碎上方岩层。下坠的石头,把第三头猼诞兽的身体淹在其中。 顾川则挖出一条小路来,这条小路通往了另一边的三角空间。他说: “走。” 两人一起向前。 可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吹来了一阵熏风。紧接着是胡乱砸来的碎石,然后一瞬间,一声轰然爆破的巨响,两人应声趴下。 等到他再度站起的时候,爆破的大风已吹飞了小小的阻塞,晶管的光线穿过他们身体的周遭,直射到另一边的墙上,接着在墙上留下流亡者的影子。 “想活,就站住!” 光来的地方,石中人们举着不同的武器,对准了流亡者们。流亡者们刚刚假模假样地举起手来,一闪一闪的弹光就划破了黑暗。 流亡者们的四个拳头击中上方的岩壳。岩壳顺势崩落,吞没了暗器的呼啸声。载弍和顾川抬头,看到顶上露出了一条宽度不足两尺的小缝。 这是陆地飞升时形成的纵向缝隙,正是一条天赐逃路。两人毫不犹豫,当场踏起岩石,如攀悬崖而走起。缝隙极窄,他们胸前胸后都紧贴岩石两面,好在这地方重力变化莫测,两人受重不多,踩墙也轻易,这才算勉强逃脱这波追兵。 可是顺墙而上后,他们也彻底迷失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陆地的重力只朝着其重心,他们凭着重力的强弱倒也能勉强分辨离重心的远近。但岩层深厚,想要击穿自不理想,各种各样的缝隙也难寻找,能走的路径便多是石中人系开凿出来的探索小道。这些小道的尽头自然也都是石中人系临时的地下驻扎点。 于是流亡者们没走几步,前方的天地豁然开朗,岩隙拐角处射出十几束灯光,灯光照亮了石中人布置的土石支撑。 他们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急忙后退。而灯光一闪,随着几声犬吠,前后都跑出一条猼诞兽。 齿轮人几乎无味,因此难以记住。但猼诞兽死尸的味道、年轻人的味道和年轻人手心渗出的血是好记住的。 猼诞兽龇牙咧嘴。 猼诞兽的身后,是下探的石中人和两位石中人的队长。队长吹响了进攻哨。 “指挥官去了另一面,没有别的指令,按原指令行事,格杀勿论。现在一切情况都不能有错。” 年轻人听见了箭矢穿过风气的声音。他侧头避开箭矢,一缕头发飘然而下。他呼出一口气,忍着自己反胃的痛苦,说: “没办法了。” 队长以为是他在说他们没办法了,只道是: “束手就擒吧,可怜人。” 猼诞兽迎面扑去,谁知少年人当场从手心抽出那非铜非铁的妖星陨物,将猼诞兽的躯体一刀两断。队长才知道这两人说的没办法是“必须要动武”的意思。 但石中人们更加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对于黑长老龙,他们早有详细的准备。而应对黑长老龙的方案里,自然也有可以顺便针对到两个异族人的。 当时就有人用一吹管吹气。这气体融入空气中,无形无色。只是载弍眼尖,只见这气体顺着空气流动,流入猼诞兽的绿色血液里,于是绿血液仿佛蒸发似的,冒出缕缕有形有色的绿色烟气来。 载弍不用吸气,但顾川需要。 年轻人不慎吸入一口,脑壳就轰隆隆地开始发麻。他的瞳孔神经性地收缩,而胃部一阵翻滚,他开始干呕,然后就把刚才吃下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原本正要对外说出的心灵语,忽然仿佛忘了词,怎么也讲不明白了。 这是一种神经毒气,会抑制脑部神经冲动的传导,是人系用来无效化心灵语的诸多手段之一。 士兵们知道神经毒气已经起了作用,便再无忧虑,砰砰响起齐射之声。载弍心急如焚,正要全力反击。顾川摇摇晃晃就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勉力说道: “突围,远离,不要正面冲突。” 载弍再不犹豫,先是把年轻人抱起背在身上,随后胸前伸出十几支机械臂,每一根机械臂都顶在石头上。于是载弍腾空借力,自在挪移自己的身体,同时猪突猛进,一头撞向阻在前方的士兵。那士兵胸腹骨盆被这一撞几乎崩裂,脑袋一歪,就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流亡客们杀出一条路子,匆忙向外跑去,惊起其他正在挖掘作业的石中人的回眸。 领头的队长杀昏了脑袋,不作考虑地大吼一声: “追!” 逃脱战顿时变成了一场可怖的追击战。 黑压压的地底叫人心生恐怖。 流亡者们慌不择路,已是困境之兽。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追兵。他们一路兜兜转转,而大地同样在倾覆变化,路之生路,路之合路以及路的消失,叫一切现状变幻莫测。石中人的喊叫声,与石头的倒塌声混在一起,淹没了伤员的呻吟。 “可要逃到哪里去?” 载弍不能确认。 他的体力也在飞速地消耗着。但那时载弍不关心自己。他更关心身后飞来的流火。这些热辣辣的呼啸声,让他对背上的少年人的现状心惊胆战。 少年人说: “不用担心我,去你觉得能逃走的地方。” 载弍一言不发,专注于读取周边一切的动静。 飞溅的血与扬起的沙石,污染了探索客高洁的狮皮与金属的骨骼。偶然大地的倒塌,便叫活的人与已经死了的尸体一起被盖在石头土壤的深处。 他们飞过断谷,走过小路,如箭般前冲,但遇上严阵以待的敌人,又要被迫折转,改变冲势,向上攀及石中悬崖,向下随地一同塌陷,一路千回百转。没几时,大地更加合拢,能走的路就更少,几乎全是石中人系布置的临时支撑,载弍勉力找到一条隐秘的小道,避开缝隙里石中人的窥视一路向前。 结果,背着少年人的狮子,竟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地井的面前。 载弍的脚步停住了。 地井仍依旧,也占据了如今的地下建筑群中最为广大的一片空挡与面积。石头与石头发出剧烈的摩擦声,说明新生的陆地仍在遵循地井的轨迹向上猛冲。 小齿轮机趴在载弍的背上,对着地井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说: “你也有印象,是吗?” 小齿轮机没有办法做出回答,只是叫得更加激烈。 就这么一个恍惚的时间,猼诞兽发出一声吼叫,载弍猛地转头,一道闪着光的暗箭横空飞来,接着就是连绵的火药穿破空间的声音。 载弍翻身,把肉做的人护在自己的身下,同时在地上向后翻滚,躲到地井石柱的另一侧。他的背部则切切实实地挨了好几下,发出破裂般的响声。 暗箭击中了载弍胸口处的荒冢集。那被他带来的玻璃书,落到地上,撞上天柱。暗箭则被弹反,飞到一边。飘起的难闻的烟气冲人心肺,无声的漆黑中闪着死亡的光。 被护在身下的少年人不安地侧目,他看到那暗箭的材质是天青金髓。 不会发生任何形变的、完全异常的金属。无需加工,因为任何加工都改变不了它的形状,也不会有任何装饰,因为在用作武器的过程中,所有的装饰都会燃烧殆尽,只有天青金髓永远的不变。 “你现在怎么样?载弍。” 他急切地叫了一声。 齿轮人没有出声,而是沉默了。这种沉默,让少年人心惊胆战。 那时候,昏暗的地底世界抑郁到可怕。被斗争扬起的尘土毁灭了一切原有的庄严与美丽,好似在宣告文明的世界已然不再。 少年人那时在想倘若载弍也出了什么事情,他该怎么做。 幸运的是,只一会儿,载弍就如往常地说道: “肉做的人的武器仅止于此罢了。我没有事,不用担心。只是之后,需要安定的场景维护。” 披着狮子的年轻人掀过载弍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靠着石柱的掩护,一脚揣在扑来的猼诞兽的腹部,将其踢飞。猼诞兽的口水混着吐出来的血喷在狮子的皮上。他忍着体内撕裂般的苦楚,捡起那天然呈现流形的天青金髓,说: “我已经恢复一点了,接下来,我可以独立行动。你不用照顾我。” 载弍同样站立起来,他匆忙地向地面伸手,捡起那一本被打飞的荒冢集。他用自己金属的躯体擦了擦荒冢集,然后把荒冢集紧紧地抱在怀中。纵然身处绝境,他依旧感到无比的安心。这是他与他的种族最后的联系。 接着,他就开始检查荒冢集。挨了暗箭的荒冢集没有多少的损伤,他用玻璃眼的光一照,数不清的小字就同步映射在地井岩石的表面。 这是玻璃书的阅读机制。这些小字便是荒冢集用齿轮人语言书写的是齿轮人的历史。 “不要分心。” 年轻人靠在石柱的后头,借着石壁的掩护,专注地盯着那群石中人的行动。他看到他们解开了一个包裹,取出了一种袋子般的东西,向他们投来了。 年轻人拽着失神的载弍往一侧翻滚。狭小的通道里同时炸起通红的火光,好似太阳要从地下二度升起。原本地里就有的草根与一些残留的木制碎片在散落的弹片间被点着,熊熊地烧起。周遭的空间受到火光的冲击,地井表面的凝固的岩屑纷纷剥落,露出其透明的接近于玻璃的真容。 载弍浑然感受不到害怕,只着迷一般地望向地井。他的双手盖在地井的表面,玻璃眼睛同样紧紧贴在了透明的晶体上,与其发生细微的摩擦。 他越来越笃信自己先前所见的漂流的光绝不是幻觉。 而当玻璃眼的光明落在地井的一侧上时。原本玻璃上看不清楚的小字就映射到了地井的那一头,形成可以阅读的文字。这种机理,顾川知道,不是任何别的,就是玻璃书、也就是荒冢集和齿轮人独有的记录知识的技术。 但这些文字,载弍和顾川都读不懂,这好似是某种齿轮人语言的更复杂的变形,有其新的语法和书写的机理。 “这,这是……” 载弍看清楚了一连串数字。数字的变形很小,因此他看得出来这串数字是在荒冢集上曾出现过的一个时间点。这时间点诞生于永恒钟的计时,为的是准确定时地描述齿轮人的历史。 接着,他就在第二行发现了第二串的数字。这第二串数字中涉及了几个变形的字母,但依旧可以与荒冢集的记述对应。 换而言之,上面所刻录的或许也不是别的,而就是荒冢集的内容。 两者一一映射。 也就是说,他可以用荒冢集的内容反过来破译地井上的文字。 只是这时,大地猛然摇动一下,飞升的陆地持续地擦过地井。地井裸露的表面迅速消失在地底的深处。而面没有被剥开的一截落到了载弍的面前。载弍一拳头敲在岩石上。岩石崩裂,玻璃的表面照旧被照出许多的小字来。 “我没有看错。这定是、一定是……” 他说不出来。 是少年人说出的口: “齿轮人的建筑,是吗?” 载弍转过了头。 他看到年轻人的目光一片沉着,既没有疑惑,也没有迷茫,只凭着一种非凡的直率简单地揭破了载弍原先没有勇气道出的事实。这种坦诚的语气,让载弍恍然间想起了过去的博物导师。这狮子头的齿轮人为自己在伟大发现面前的犹豫不决感到了羞耻。 他念头急转,却仍不能坚定,他说: “可能是的。” 包裹地井的岩壳泥土不停下陷,滚滚的洪流里带着许多糜烂的花瓣与草叶。那是些依靠自然的阳光和雨露曾在地井的高空开放的小花,如今已在大地的起飞摩擦中零落尽了。 “假设这是事实,能为我们做什么吗?” 站立着的少年人沉着地问。 载弍一边摩擦地井表面的岩壳,一边说: “我曾经坐过这地井……它是某种升降的装置。” “那就好。” 少年人放下心了。 “你认真地钻研地井这一装置,我挡在这里。” 他并不指望载弍能得到些什么,但他想载弍已经做得够多了,应该多做点他想做的事情。 他把绌流完全抽出自己的手臂,手指握在绌流末端长老龙的结石上。 石中人们并不靠近他,只远远地躲在暗处,向内射击发箭。 年轻人的反应能力过人,但也不可能一一拦截,他只向上打破岩石,故技重施,造出一整片倾塌,以孤立环境。 只是地井附近的建筑结构抗压抗击打能力皆是惊人,而石中人系目睹他的作为便又向里扔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来。 这块石头刚一落地,即在黑暗中爆出绝大的闪光,晃得顾川不得不闭上双眼。古怪的生理性的刺激叫眼皮底下的眼睛都一个哆嗦,接着就是忍不住的眼泪淌出双目。而石中人系只是将插在头上的晶管横在眼前,便能滤去多余光线。随后,几个自负灵敏的石中人便持刺刀走向前去,尖锐的前端,已触到了年轻人的身子。 “停下。” 严肃的年轻的女声响起,石中人的手也不敢马上向前。 “客人,这两人危险,可不是现在你可以随意插手的。照旧。” 队长刚刚说完,准备吹指令哨。那位他口中的客人便持刺刀在他的太阳穴到脸颊的位置划过。这队长张大嘴巴,捂着自己的伤口,便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了,愣着眼神望着来客,直直地摔倒在岩石上了。 这番变故,惊诧了所有的石中人。 年轻人退后一步,伸出双手挡在眼前,从手指的缝隙间,他看到了那位客人的身影。 一个熟悉的人。 “初云……” 少女侧过头来,冲着年轻人微笑了。 她轻巧不可思议地起身,就像当初第一次救出年轻人一样,飞跃数米,横过半空,盈盈如空中飘过的蝴蝶。落下的时候,手里的刺刀,轻松地挑开石中人紧逼年轻人的武器。金属的刀刃撞击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接着初云落地,她说: “对不起……我离开了一段时间,你有没有等我好一会儿呢?” 光芒逐渐消失在长久的黑暗里。顾川愣愣地看着初云,说: “没有,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回来,来了就好。” 初云后撤几步,两句话便说清楚了起因后果: “异龙们视我为天人导师,因此在龙战舰撞击死或生号的当时匆匆带走了我。现在,我便是以悬圃叛军的身份来到这里的。” 她抛来从异龙取得的随身药物,少年人接到手里,取出一卷纱布绷带来给自己做了临时的包扎。他说: “原来如此,是聪明的做法。” 士兵们连忙后退,已死的队长让石中人系震怒。他们从各个方向围住了地井,有人更是往里面再度投来了火药。 初云立在那里,平静以视,然后在火药飞到身前的一瞬,她以不可思议的敏锐将其拍了回去。 石中人系俄而大乱。但只片刻,顾川便见着形似朝老缠线守卫的人居然接住了初云回抛的炸药,将其扔到地面上。 于是又一瞬轰然闪光,卷起可怖的烟尘,火焰漂浮在空中,久久未散,好似绽放了的红花。几度交锋下来,狭小的空间内已被尘土吹满,当时的少年人几不能呼吸。初云左右四顾,挡住周围射来的所有流矢。 “已经想好了逃出去的方法吗?还是一路杀出去?” 她问。 后者对于初云来说,也许可以吧? 她无法确定。 少年人没有开口,是载弍说话了: “有,当然有!” 那时的地井在散发光芒。 载弍没有猜错,这就是,这就是与解答城里那直达导师永眠之地的地井一模一样的东西。他破译了那种新的语言,接着就匆匆忙忙按照新的语言在地井的墙壁上写就京垓曾经写过的口令。 于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隆隆的霹雳般的声音。 “成功了!” 载弍惊喜地大叫道,随后他便疑惑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会成功……?” 他无法理解这一件事情,而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膝盖一软,居然跪倒了地上。一种黑暗的设想让他以为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可名状的噩梦里。 而这噩梦正是他作为精神病齿轮人所得到的报偿。 但这一下子,失去了信号,那轰轰隆隆仿佛是从地下冲来的某个东西便停留在之前载弍触摸的玻璃前。而那片玻璃,已经随着陆地的上升,飞过了陆地,沉入下方的空中。 初云击碎了岩壳,少年人催促着载弍再度将手覆盖在其上。 于是穿过了世界的三人见到了一个小小的房间,那是解答城里,齿轮人们擅用的厢室。里面有个小桌子,桌子两边各有长椅,长椅所靠的墙壁上各挂着一幅画空白的花。 厢室内的空间狭小,仅容两人坐。 但如果强挤,可以挤第三个人。 厢室与陆地同步,沿着地井在向上飞驰。地井边缘已然打开,岩壳如不能依附大地的冰雪般吹落了。 “走!” 少年人推着恍惚的载弍进了门。 载弍坐到了一边,接着少年人就在另一边向初云伸出了手。 初云握住了年轻人的手。 那时候,石中人们为现状所迷。急于为同伴复仇的队长已经红了眼,他一边吹大声的哨,一边大叫道: “别让他们跑了!去取大荒落来!” 石中人们开始往厢室射箭,箭矢与原始的火药击打在地井屹立百万代的玻璃上。初云低过头,往外飞掷刺刀。刺刀斜斜地插入一个石中人的脑袋,刺爆了这人的双眼。 接着厢门闭拢,地井合一。 他们再不见石中人的追击,只能从透明玻璃的边缘看到石中人们消失在厚厚的岩壳之下。而转瞬,岩壳则消失在暗沉沉的天空之下。 沿附地井的岩壳一路破碎。 载弍在那时几乎分不清自己的记忆与自己所面临的现实。他不解地自言自语道: “这是往上升的……为什么?” 他原以为这会是往下降,直降到地面上,好让他们脱离。 少年人着急地问: “说清楚一点,什么是往上升?” 地井岩石表壳的破碎,在空中飞洒,像是濛濛的细雨。天色急遽地开始变暗,由于穿过了色调的霓虹,好似是从海洋光明的表层沉入了海洋无光的深处。 灰白的天畔呀,太阳已然远去,而悬圃的群陆犹如深海的游鱼跃入了众人的眼帘。 立于琼丘顶端的悬圃好似一点都没有被凡间的纷争所困扰,只见玻璃晶管沿着悬索,摇曳着绚烂迷蒙的灯光。那时,正值雨后。悬圃的建筑忧郁而凄凉。 载弍望着窗外转眼即逝的一切,他说道: “当初,我曾做过类似的垂直升降的透明的井。那时,那是,京垓带着我和秭进,为的是抵达地底的极深处,也就是形质界面的领域。它是往下的……它不该是往上的……” “形质界面是什么?” 载弍颤抖着说: “齿轮人的世界问题,将地底分为三个界面。第一是形成界面,用琼丘的术语,就是、就是地母层。接着,是形体界面。所谓的形体界面物体还能够保持自身的形状的最低界面。超过此界面者,物质会失去自身的形状……就像是冰块融为水,金属化为金水一样……接着,再接下来,便是、形质界面。物质将彻底解离,失去一切性质,然后……融化于能够融解一切的物质大海之中。” 年轻人想了起来。 这是秭圆和他说过的话。 齿轮人曾经向下挖掘,挖到地底的极深处,从而遇见了……能够融化一切的水。 厢室还在地井中向上,即将彻底地脱离悬圃。 那时的天空无限的幽邃苍暗,明明地井的四壁绝对透明,却死活什么都见不到。他们只能向下望去,发觉曾经身处过的琼丘世界,正在变成一连串的发光的点、线、面等无数简单到极点的几何,还有遥远地方,他们曾经身处过的布紫以北的幽冥,发着袅袅的贯穿了世界的云气。 冷冷的太阳处在人间的一角,变得无比的昏暗。 但就在这时,厢室猛地一颤,是这地井已经抵达了顶点。 这个位置处在远远高于悬圃的半空之中,地井的厢室就在这里不得寸进,犹如已抵达了人力的极限。 载弍惊觉到了什么似的在室内发狂地寻觅。 顾川也随之一同寻觅起来。 只是厢室内似乎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只有桌子,椅子还有两幅空白的画。这厢室久与外界隔阂,甚至没有任何的烟尘。 直到年轻人把头探下桌子下面,他把目光对准桌底,才见到了唯一一句的线索。 那是古老的过去,制作这张桌子的最后的孤独的动物所留下的话语。 上面用变形了的齿轮人语言写着: 音乐与语言都会在时间中无限地行进,世界上唯有生者才会死灭。 纵然时间为人们之所共有,但人们立在世上,仿佛各处于不同的世界。 第四十四章 太极 琼丘是立体的。 悬圃在琼丘的顶端,而地井的最高处则已超过悬圃的穹盖,立于无所住的空中。来自遥远世界的探索客们在琼丘的旅行即将结束,不过在那之前,还需要再讲讲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块行将飞升的陆地里所发生的最后的事情。 那时的陆地仍在飞升,与地井发出不停的嘎吱喀嚓的细响。 石中人们就在这样的陆地中继续探索,并且他们的探索与他们预料的一样,就像一张逐渐收拢的网,已然抓到了黑长老龙的命运。从结果来看,最后的黑长老龙所在和石中人的一般猜想相似。它的全身彻底淹没于一片乱石残垣,与外部没有任何相连的缝隙。换而言之,想要走路去抓黑长老龙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挖出一条路来。 而石中人们早已做好了准备,因此一直在挖,挖到如今。在他们下地之前,他们就将整座陆地按面积分割为若干个小块。其中含有地井建筑群的地块较大,因为地井建筑群空隙较多,非常容易确认黑长老龙的行踪。而非地井建筑群的纯岩土部分的地块则较小,因为几乎没有空隙,想要找到黑长老龙是需要确实的开凿的。 每个小队负责一个小块,石中人的准备非常充分。年轻人们所吃到的炸药不是别的,正是他们使用的地底定向爆破的手段。炸药爆破被用于强行清理出一片有限空间。不过爆破不能连续使用,因为会引发大面积的坍塌。同时为了预防坍塌,石中人们会在新开辟的空间里制造临时支撑。等支撑做完了,他们便开始用小铲子开挖,挖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来探寻黑长老龙可能的一切踪迹。 黑长老龙的身体很大,再怎么藏,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毯式的挖掘中彻底藏去自己的身体。 在流亡客们大闯大闹之前,指挥官便收到消息,离开了天窗的底下,前往报信者所指示的地块。在那区域的小道里,挖掘者让开身体,将埋在岩石里的角质物给指挥官看。 当时,负责这区域的中队队长说: “长官,靠后一点比较好吧?” 指挥官回答道: “不用担心我,我对这头龙熟得很。” 他大胆地走向前去,低下自己的头,摸了摸岩石底下的那块东西,已然了明这角质物的来历。 “这是黑长老龙长在翅膀上的爪子。你们做得不错,不用继续挖了。你则去通知其他队长,计划进入下一阶段了。” 挖到爪子已经是揪住了黑长老龙的小辫子,不论它是生是死,是强是弱,成功已近在眼前。 于是在流亡客们大闯大闹的时间段内,真正重要的、且有能力的石中人已来到指挥官的周旁,开始准备若干种用于制服长老龙的仪式。新旧王朝交替的战争里,石中人始终是镇杀长老龙的主力。他们对每一位长老龙的情形都一清二楚。 尽管黑长老龙站立在人系的这一边,但黑长老龙的封杀方案早已完成,始终妥善地保管在过目者的脑海深处。 等到所有布置齐全后,后勤队员便将数十个天青金做成的匣子从箱子里取出并一字排开在准备爆破的岩石表面。指挥官抬手,石中人在远处牵线,使这些小盒打开。盒子里所藏着的珍物·一种奇异的木头从倾斜的盒中翻出与岩石相触,只一小会,石头与木头便一起冒出白色的烟气。 转目之时,千万年的岩石融解,化为重水,盈满半个洞窟。 烟雾袅袅,腾在岩顶,异龙的轮廓与全身便是在雾里缓缓浮现的。等到迷雾开豁,人们便清楚地看到重水流过了这头异龙的体内,并从它身上十几个窟窿里如瀑布般流出,发出溪流山涧的泼水声,汇聚在地,继而起潮至指挥官的脚下。 石中人的指挥官踩在这介于固态与液态之间的重水之上,面色沉稳,放眼张望身前。 缝合的断躯重新开裂,情报上所说的切割自己的身体也属真实。如今的黑长老龙身体上下到处都是比人大的窟窿,而窟窿里除了重水,还有早被吸引来的不知名的小虫。成群的黑色小虫绕着黑长老龙裸露的内脏,发出一种邪恶的嗡嗡声。 原本这头龙就被称为败陋,如今就更是难看。 这头被他们找到的面目可憎的丑龙望着他们,露出牙齿,吃吃地笑了。 那时,指挥官问: “你不抵抗一下吗?天败。” 龙长老娴静地答道: “无知的傻小子,假如我要抵抗,你们不就要多白白付出许多的性命和资源了?” “但若是抵抗,你就有万一的机会可以逃得生机。” “可我想,你们做了很多的准备,我是胜不过你们的。徒徒消耗有生的资源,叫你们和我走一个牺牲的过场,那就没有这个必要。” 烟雾犹未散尽,笼罩了黑暗的岩土。晶管闪烁的光明照不到雾气的那一头,于是被烟雾笼罩的黑暗便像是一片不见底的深渊。 人说: “可是你的老师天垂曾在火路上为了万一的可能闹到惊天动地。从结果来看,它抓住那一线生机,成功掩护了其他异龙群的逃跑。” “天垂是天垂,我是我。” 指挥官叹气了: “这确实是你,你好像从来没有‘万一可能’的信念,也从未愿意为什么事情拼搏一下。现在,哪怕是你自己的命,你好像也不甚在乎。要知道你被我们杀死的几率不是百分之百,我一直觉得,你靠着你的智慧、你的权力和你的力量,肯定是能做点什么的。” 长老龇牙咧嘴,又笑了。 指挥官默默地正对它昏暗的眼睛和黑色的大口,他从它的嘴巴里看到了这头龙已经挖空的食道和腹部。不计其数的小虫在窟窿里栖息,黑乎乎一片,几乎发绿。 他欲言又止,好似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于是龙长老便主动地说道: “你好像有特别的来意?抱歉,我已经记不得你了。” “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指挥官双手负在身后,他深深吸气,直言不讳,“我一直想见你,我一直有许多事情想问你,尤其是关于一条龙和一个人的事情……但总是找不到机会。没有想到机会是在这时到来的。” 黑长老龙静静地听着。 他便继续说道: “你说你忘记了我,那我就提醒一下你。在异龙王朝最后一次玄天大会上,你是见过我的。当时我作为蒲衣的手下而出场,蒲衣则是天青的同学,同为你的学生。君主龙天青,你总归是记得的吧?对它的死,你投了赞同票。” “我记得天青,也记得浦衣。” 黑长老龙说。 对君主龙天青的处决是整个王朝战争的转折点,被认为是异龙王朝绵延上千代的统治走向终结的标志。 “好的,好的。那事情就变得简单了。现今琼丘之乱在于布紫。布紫的战乱说来复杂,但组织布紫反叛的魁首来历却简单,人人都知道里面有两位曾经誉满天下的长老龙,一位叫天诛,一位叫天衡。但这两位长老龙为什么能在王朝战争活下来,却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天诛长老之所以从国民议会的手里逃脱一劫,是因为王朝战争时期,这位长老正在远征野人国、坐镇于明铁地方,王朝中央事变也伸不到那么远的手。但另一位长老天衡能苟延残喘,呵呵,便是前段时间人人都在讨论的话题了。” 指挥官的双手负在身后,仰视着黑长老龙。 “人人都知道银长老龙天衡与龙侯天挺这一系原本已经被人系关紧,被当时的军队困在六度仪岛。六度仪岛是一个荒岛,就像你一样,他们也被锁在石笼里。悬圃那时已经传来捷报,说天衡已经落网了。不过,我记得,报纸里写了一条,君主龙天青也在军队里,是吗?” 黑长老龙颔首,指挥官便笑了,说道: “这一代的人很少记得当时的状况,毕竟悬圃的生活是很快的,眨眼间世界便已不同。但总有不少人绝不会轻易地忘记过去。我深深地记得,在那时,天青一度被认为仍将保持国王的地位。国民议会并不存在,它的前身的几位领袖,包括……后来几位被暗杀的领袖都曾受到刚刚上任的天青的优待。石中会议主要讨论的一直是改制,从未想过废君。我附近的与我所知道的许多人,都从未想过天青会死,他们都说他们只是谋求改革,比我们更多的人们则仍然拥护君主龙,大家都认为君主龙会继续存在。只是长老、君主、龙侯都不能再掌管政治、军事、经济与法律的运行。” “你的记忆不差,是有那么一段时期。你很怀念天青吗?天青一直很知名,我不知道它原来在石中人间也那么知名。” “不。” 指挥官摆了摆手,他沉着地说道: “我一点都不关心天青的死。天青与我无关,但我知道,蒲衣的死必定与天青有关。我记得当时天垂认为天青背叛了异龙王朝,谋求废君另立。而天青则公开昭示帮助长老龙即等于背叛王朝。天衡在天垂的掩护外逃,天青便亲自出征,那一次在名义上,其实是王朝的改制党与长老派的内乱。但天青到底年幼,因此,当时的将领,其实是你的另一位弟子……人系的蒲衣。” 长老龙温和地凝视他。 它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了。 “现如今,蒲衣已经成为一个遭人痛恨的名字。因为人们都说,挑起如今战事的异龙群体正是当时蒲衣放走的。人们都说,假设蒲衣没有放走他们,那么现在的事情都不会有。” 指挥官的声音低且沉,他的目光直视黑长老龙昏暗的双眼。 “我想问的就是,为什么蒲衣会选择放走那群异龙?明明那群异龙已经被抓在笼中。你不用告诉我是浦衣心慈手软,我不信。现今琼丘,能知道这件事情真相的只有很少的人,而能知道其中一切的,恐怕就只有你了。这是我的私人的请求,因此……纵然你告诉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如果你要知道,我自然会告诉你。” 黑长老龙合拢了眼睛,低下了头。陆地正在加速,偶尔传来轰隆隆的碰撞声好似把长老龙惊醒了。它又睁开了眼睛,说: “我倒确实还记得这件事情。你猜得不错,异龙群不是浦衣放走的。” “是天青!” 指挥官急不可耐地喊叫道。随后他强忍着自己的冲动,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静下气来,他以一种故作平静的语气问道: “是不是?” “确实,如你所想,是天青做了这件蠢事。” 黑长老龙答。 指挥官笑了,他认为他已经揭开了自己的友人蒙受冤屈的真相。 但黑长老龙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 “但这蠢事说来亦复杂。六度仪岛所在的省份是一个荒凉的地区,那边人系的先祖乃是数代前被驱逐的囚徒,这是王朝大赦的惯例。囚徒们的后代在这边缘省份开始建设故乡、发展贸易。而这两者的关键有一点便是架设悬索。同为囚徒的布紫省数代不曾能架起悬索,因此始终是琼丘的边缘省份。悬索是顶顶重要的,架设悬索的人民俗称叫飞人。飞人们的工作是带着悬索的一端飞跃到另一端,在两端固定后,他们要吊在空中一节一节对悬索进行复查,复查这根索有没有问题,在陆地的连续的离合之间有没有撕裂,同时补上上异色涂料。你知道异色涂料是做什么用的么?” 异色涂料的作用是写进教科书里的。指挥官记得有两方面,一是它的反光会提醒异龙,以及驱逐其余可能经行的大型鸟群。二则是提供给缆车以最优的航行条件。 黑长老龙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通常来说,飞人的工作有两个优选。第一个优选是异龙,可异龙在那省份不受压制,就懒于承担这类单调的劳动。第二个优选是石中人,毋说国民议会的前身在当时已经公投决定石中人不具有‘优先承担危险工作’的义务,实际六度省由于落后,不知石中人特异,只把石中人比作普通人。因此,六度省的飞人一直是真正寻常的人系。通常来说,一周飞人要走过的长度,我读过的报告里写,通常在两百公里以上。飞人一般以两到三个人为一个组,他们负责对所有悬索的维护工作,保证内外畅通,交通发达,终日无歇。不过天衡既逃到这里,军队不能延误战机,自会撞击悬索,那维护悬索的人和使用悬索的人就非被波及不可了。” “这是一件小事,不值得讲这么多。” 指挥官说。 地底格外寂静,四周只能听到虫响。站在指挥官身后的石中人提着晶管默不作声地在听,晶管的光照亮了长老龙干涸的血迹。 黑长老龙便道: “所有的大事就是由一连串的小事构成的嘛。很快,天衡与军队遭遇在六度省。龙战舰冲过去了,悬索断裂了,人落下了。天衡可以逃走,但却载起了落下的人。然后连着他的亲信一起被捉了,过周就要处斩。留的这一天就像你们现在这样,需要‘做出一个能够送葬天衡的场地’。”于是天青写信给我说,它觉得天衡不至于死,应该能和我一样,和人系和平共处。” 指挥官想起来,长老龙天衡的履历一向清白。这头古老的长老一直在荒岛上过一种苦行僧的生活,寄望于能够窥见灵魂世界的真相。 “所以你同意了?” 他问。 “这是一件蠢事,我自然不会同意。天衡不愿意站在多数的这一边,就非死不可,只要它还活着,异龙和中立的异龙就有向心的力量。” 长老平淡地讲。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是天青私自放出这群魔鬼,是吗?它当时还是名义上的君主,所以他做得到。” “你是用魔鬼来形容你现在的主子的吗?这很有趣。” 长老露出两把野兽尖锐的牙齿,开笑了。 指挥官冷淡地看着它,听到它继续说道: “确实如你所想。” 于是指挥官就又严肃地问道: “那后来呢?蒲衣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蒲衣……他是我最讨厌的卑贱的学生,他一个乡下出生的农民,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情……是他,就是给天青传输了一个邪恶的观念。我不该让他们相见的!” 长老落在回忆里了,它说: “我可以告诉你,他是有罪的。因为他是军队的统帅,却没能起到管理的作用。他任由天青的所作所为发生,却忘记了他应该身为的角色。天青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因为天青的地位还在,要彻底毁灭君主龙的地位还需要一段时间。但这个人系,就是非死不可的了。” 指挥官不能理解这件事,匆匆地问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不是被天青的心灵语控制了?” 天败仰起了头。 对于长老龙这样寿命漫长的存在来说,一两代间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与耳边。它仍记得,当初它曾经探望过一次浦衣和天青。监狱在地底,天青在岩石的上边,而蒲衣则在岩石的下边。前者是被软禁,后者则马上就是要死了。 在他探望的时候,龙和人都睡得很熟,仿佛正身在母亲的怀抱中。 天青的牢房还保有君主龙的待遇,它看到天青睡得很熟,就并不想叫醒这头龙,便到达了下层。蒲衣的牢房便简单,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张席子。它叫醒了蒲衣。那青年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恍然地说道: “到时间了吗?” 当时,黑长老龙冷淡地问他: “你后悔了吗?” 谁知那青年人摸了摸肚子,首先地说道: “我饿了……有吃的吗?老师。” 黑长老龙说没有,他就闷闷不乐的样子,呆在一边唉声叹气了。 “你好像浑然没有觉得你要死了。”或者……黑长老龙想到,或者蒲衣是石中人,而它没有发现。 他温柔地笑了,他说: “我会承担我做的事情的一切后果。” “我是不会偏袒你的。” “是的,我支持老师,因为老师是首领,必须要做一个公正的表决。法律才要重新建立,决不能误判。” 长老龙面无表情,冷淡得像一块石头。它想它几乎已经忍不住要走了,但在走之前,它还有问题要问。它始终不明白。 “为什么你放了天青做那么愚蠢的事情。不论你阻止天青,还是在事后关押天青,都是可以挽回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一切的。” 青年人望着黑长老龙的面容,近乎温顺地反问道: “老师,您相信自己的理论吗?” 黑长老龙没有回答他。 他说: “我不知道老师的想法,我极为相信老师您说给我们的东西。您说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是从一棵树上分枝的,我相信这点。您说异龙和人类在遥远的过去也许曾是一种生物……我也相信这点。这种相信不是出于老师是老师,而是老师您说服了我。用您的话说,我是出于我的理性认同了老师您的灵传论。” “你要说是我教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 青年人赶忙摇头了: “只是我在想一些事情,忍不住地在想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已经超过了老师您最开始的想象,变成了属于我的知识和财宝啦。” 石头的底下,栅栏下的囚室,发着一种腐烂、寒冷与潮湿的味道。晶管的灯被人们挂到了每一个地方,地底的世界也闪烁着微光。 黑长老龙说那你讲吧,年轻人便腼腆地说道: “在遇见老师之前,其实我就一直在困扰一个问题了。很小的时候,我便发现大家很喜欢依靠‘相似的程度’来确定生物的关系。譬如说,小的体型、触角和群聚性是数种不同蚂蚁的‘共同点’,人们便会有意无意间地将这些不同的蚂蚁归为一类。而与此同时,人们都在讲他们因为‘智慧’与‘头脑’而与别的动物不同。这个想法极大地吸引了我。我便在想,异龙们或人们具有的是‘相似的智慧’,那么是否,根据这个‘共同点’,理应将异龙和人系归为一类。我将我的想法说出来,只得到了大人们对孩子的耻笑。” “然后你听说了我。” 黑长老龙一直讨厌蒲衣。 不是别的,就是因为蒲衣对它的理论的接近,不是出于更纯粹真诚的缘由,而是出于某种积极的证明。不过蒲衣确实是有能力的人。 青年人继续说道: “是的,我在乡下听说了老师的理论,老师说所有的生物都是互相转化的,这就像蝴蝶与虫蛹。虫可以化蝶,而虫与蝶已大不相同,在时间更长的生物的谱系中,后代的人系与先代的人系可能已大不相同。因此,这其中就具备着一种可能,异龙是从人系中分娩出来的,或者相反,人系是从异龙中分娩出来的。那么问题就发生了转变。要知道,大自然至善至美,特意让生物分化成两种不同的模样一定有其理由,我在打杂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假设人是从龙分娩出来的,那是否是因为异龙缺少了能够钻研工具细致操作的细腻。而假设龙是从人系中分娩出来的,那是否是因为人缺少了漫长的寿命、强健的体魄,还有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呢?” 黑长老龙沉默不言。 其实按照它所掌握的证据,它所知道的要比蒲衣更多。它一度觉得变化也许不是某种被动的过程,在古老的过去,这种变化可能是……主动发生的。 青年人凝望着黑长老龙,像是在期待得到龙的肯定。 面对沉默,他绞着自己的手,认真地说道: “那么,老师,我在想,按照这种思路去想,在有史可查的数次地质大灾难中,会不会有些灾难只有人能度过,而有些灾难只有龙能度过呢?但不管是如何度过的,是否会存在一种可能,人与人,龙与龙、人与龙之间都是互相依靠的,而不是如今这样互相统治的呢?” 他的说法,让黑长老龙睁开了自己浑浊的眼睛。 这头古怪的异物讲道: “这只是理论上的设想,从来不是某种确凿的真实。” “您的理论在您没有据理力争以前,也是为人所耻笑的。” 黑长老龙沉默了片刻,说: “因此,我想,现在你的意思是,既不该由人管理异龙,也不是由异龙管理人系吗?” “是的。” “心灵语呢?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自杀。” 黑长老龙近乎威胁地说道: 谁知青年人说: “不止是心灵语,还有飞行。飞行和心灵语都是异龙的天赋。既然是天赋才能,就应该尽情地施展,只要是为公正的、合法的目的,不必像现在这样畏畏缩缩。就好像人也拥有杀人的本领,但他们都不会杀人。” “那谁来做仆人呢?” “没有人做仆人,或者应该说,所有人都是琼丘与悬圃共同的主人。我们都是平等的。” “你在说蠢话。这是不可能的。人与龙具有的能力到底是不等同的。异龙要比人类强横得多,你们只占了数量和技艺上的本事,异龙的天赋才能对于人系而言是一种彻底的压制,所以必须要施以更加严酷的锁链。” 黑长老龙直白地陈述道。 青年人微笑了: “所以我说是平等,或者说、公平,而不是完全相同嘛。其实就历史来看,天挺或者天衡也说过一些对的话,那就是异龙曾用他们的力量护佑了人系的发展,而人系则反过来提供了更精细的食物与照料。但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厨师与卫兵吗?纵然是清洁家务,那也不过是可以归类为家政的职能。” “你认为厨师、卫兵和保母乃是一样的?” 青年人说: “不是一样的,而是平等的。君主龙与我是平等的,我与任何一个寻常的打杂的人也是平等的。” “那我呢?” 长老问。 他便自在地答道: “也是平等的,智慧不分高低。” “智慧不分高低,可打杂不需要智慧。但是在你看来,属于智慧的劳动和属于体力的劳动也都是一样的吗?” “难道大自然赋予我们智慧,是为了叫我们用智慧来轻贱我们的身体吗?” “人们会反驳道,取得智慧要花费更多的代价。” “我没有看到更多的代价,老师,我看到的只有、只有代价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支付的,最多数的人从来没有过能够取得智慧的条件,也从来没有机会甚至不知道去支付这一代价。人系没有过选择。但现在不是了。” 他坚定不移地说道。 “教育不应该只属于异龙和一小部分被异龙所青睐的人系。” 那时候的黑长老龙与现在一样吃吃地笑了。它双眼昏沉地望着蒲衣,依旧冷淡地说道: “大自然界里,任何一个种族,都不曾做成过这样的事情。小至于蚂蚁,大至于类龙,没有任何物种能做到你想要的公平。猴群的猴王上位后,会将上一任猴王和它的儿女活活打死,只留下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八成以上的髯豹……”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说的这些自然界里残忍的、疯狂的事情,因为您说过……所有动物都只是动物罢了,没有什么区别。一切的起源都是动物生存的需要。” 青年人义无反顾地打断了长老龙的话,他专注地沉入在自己的逻辑之中,目光穿过了黑长老龙的身体,好像在凝望茫茫远的世界与未来。 世界茫然而广大,充斥着人系与异龙至今未曾晓得过的领土。在悬圃最细微的动静之中,都蕴含着无限广大的宇宙的运行。 他说: “人们认可自己是胜过动物的,理由在于他们有智慧。而异龙则说,他们的每一个地方,都在人系之上,难道其中就不包括一些超过动物的东西吗?动物的世界已经结束了,而您说过现存的动物将会创造的是超过既有的动物所创造过的东西,那么就理应承认人系和异龙绝不是终点,也绝不是完结,而只是某种开始……是一种超越般的世界的开始。过去的动物们问如何让自己过得最好,现在的人们则说如何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过得最舒适,那么未来的人应当会说,他们将使自己与自己所爱的人、爱自己的人,以及未来的人完满无缺!” 他停住的时候,双目熠熠闪亮。 黑长老龙在巨大的栅栏外凝视着牢栏里做着梦的人。它望见烛火即将烧完。当烛火烧完的时候,便是悬圃计数的四分之一周过去的时分。 那天悬圃的风很大,大风从地顶的窟窿里吹进了地底。而地底原本就冷,被风一吹,更是沁入心脾。它装作不在意地说道: “那么到时候,你要做什么呢?” 青年人眨了眨眼睛,脸发红了。 黑长老龙温和地说道: “现在的你是士兵,是随着新派系的上台而上台的将领。当你不是士兵,也不是将领的时候,你会去做什么呢?种地割草吗?现今为了战斗而投入的一切又将用去做什么呢?” 青年人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畅想,目光落在了晶管上,他轻声地说道: “这是一方面不得不做的事情。但除此以外,人们总是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做的,老师你在专心地琢磨灵与肉的演变与流转,这是了不起的。而于我而言,就没有钻研灵、肉与动物之学的情怀,我对异龙的艳羡……一直停留在一个浅薄的层次上。” 他好像看到了悬圃澄然寂静的天空。 那是异龙长了一对美丽的翅膀,足以支撑它们飞向蓝天。 “所以,我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就是能乘着异龙,飞向永恒的穹天。” “可你已经坐过龙战舰了呀。” “不,不是龙战舰的事情,龙战舰在往地上飞,我想要往天上飞。往天上飞,和往地上飞是不一样的。天是多么高远呀……但异龙们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感到好奇怪。因此,我和天青在很早以前约定了,假如未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准备充分的,好好地走到尽头一趟。” 他怀着憧憬,激动地说道。 但那时候,烛光已经烧完了。 隔着几层石墙,地底的都会里想起了嘈杂的人声。探监的负责人提示黑长老龙处刑的队伍要来了。黑长老龙便随着探监的队伍一路往外走,它看到天青已经醒来了。这条小龙躲在紧闭的房间里,痛苦地扭曲自己的身形。 那天风高,外面的天空暗得就像如今的地底一样。而昏暗的晶管所发出的光芒,照旧没有任何的变化。 面对着指挥官,长老平静地说道: “那时候的蒲衣好像坠入了某种遥不可及的梦中。我没有再看他,而是走了。” 听闻了这一切的指挥官麻木了脑袋,他愣愣地说道: “但你当时是可以救他的,明明有能力,但许多事情,你从来不做。” “确实。” 长老平静地说: “我与他们到底不一样。我从出生后就没有过理想,也从未信过什么东西,也不认为有什么东西是可信的。像他们那样相信一些事情的人才会站在一个特殊的角度……而我只站在赢的那一边。这种人,其实我见得很多,总是会抱有某种理念,因为这种理念,他们就可以慷慨激昂地奔赴死亡。但我不同,我一向觉得倘若他们要相信某种东西,那么这种东西应该是能让他们活下来的。我一直在想,假设使我相信某些事情,我会怎么做,我想我会选择立刻自杀。” “现在,你已经站不到赢的那一边了。还有,你造出的那个怪物也被我们抓住了,我们会杀死她。” 指挥官收拾了自己的感情,他冷酷地说道。 黑长老龙轻声地、好像赢了一样地笑了: “我已经说完了。你想要知道的,也已经都知道了罢。现在,你们可以上来了,我希望你们可以对我进行公审。这样的话,有助于确立你们的威权。” “你会遭到羞辱。” “不碍事。” “你没有机会得到公审,天诛的想法是将你这个叛徒就地格杀,我们已经做好了场地。” “一切悉从你们的审判。现在已经可以开始了。” 龙平静地说道。 “临死前,这家伙还在假神气。” 站在指挥官身后的人不解地低声咒骂。他的话刚刚出口,就被另一个退缩的士兵捂住。 龙只温和地微笑。 它的血迹已经干涸,而它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蚊虫盈盈地在它的身体里栖息。轰轰隆隆的声音已经停止了。它意识到这是它的耳朵被割了下来,接着便是它的脑袋被割了下来。割下它脑袋的时候,它感到头顶一轻,它想应该是它那一向被视作为丑陋的双角被割走了。 角一直被认为是心灵语的重要器官。 四周的人们把黑长老龙的身体留在合拢的地底,而把它的脑袋往外走。指挥官拍了拍手,示意一切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石中人们要马上撤离这一土地。 龙头被带到了地上。最后仅存的血液从龙首的截面不停地流出,直至被遥远昏暗的太阳照亮。倾塌的土地好像正在把它往地里吸。它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以及空中树立的高高的地井。它看到地井的尽头便是悬圃。 “原来如此,你们要做的是这件事情呀,真是疯狂。” 不过也与它没有关系了。 美妙的阳光穿过了琼丘群陆的缝隙,降落在它的脑袋上。濒死的黑长老龙也感到了温暖,这种温暖有点像遥远过去,它还不是长老龙,而只是作为一个离群索居者在空中飞翔的时候所感到的阳光。 这时,它突然想起了天青临死之前对它的话。 在被处决之前,那位年幼的君主龙抱住了黑长老龙的爪子,对它说: “把我的翅膀留下来吧,老师。” “为什么?” 过去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都寓于同样的时间之中,过往将来,滚滚热风吹拂着永恒运动的土地,太阳在天空之中无情地衡量着地上的动物所要度过的每一个的日子。 濒死的黑长老龙好像看到了琼丘历史的完结。 它陷入了幻觉中。 年幼的君主龙同样陷入了某种幻觉之中,它坚定不移地说道: “只要还留着一点东西、一点有用的东西的话,那么这点东西总归有一天会被用上的。因此,纵然我不再能履约飞翔,但是翅膀一定……一定还有机会,在悬圃之上展开的。到时候,再一起飞行吧。” 龙不再想了。 它怔怔地凝望着空中闪着光辉的小点,好像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所有万物皆是永恒,世界上唯有生者才会死灭。 而龙的身后,地井依旧高不见顶。 度过了不知多少万年岁月的地井,表面已被岩屑覆盖了。沿着这些岩屑,长着很多顽强的小花。陆地在飞升中隆隆作响,原本生长着的小花也随之被采下、粉碎与消失。 花毛茸茸的种子脱出陆地的束缚,在空中无限地飞流,便会驶向极为遥远的地方。 那时候,地井的最高处,空中振翼的小齿轮机被风刮得不知东南西北,它勉强从岩土缝隙里采集花朵,想要送与被困在空中的人吃。人却说吃不了。 于是小齿轮机就伤心地把小花散尽了。数不清的花瓣飘洒空中,轻盈地被风托起,又飞回了年轻人的面前。 远离尘世,远离悬圃的空中一片寂静。 “该怎么办?” 载弍自责不已。 顺着他的引导,流亡客们一时贸然闯入了这地井古老的装置中。结果厢房到达了顶端后,地井就再无任何的变化,也无法再让厢房下降,好像这厢房只储备了唯独一次的能量,并且这能量已经在那一次自发的上升中用完了。 刚刚逃出生天的流亡客们又陷入了无声的死境。他们被困在了地井最高的孤顶。在这孤顶,什么也没有,人是无法存活的。 “我们会饿死在这里。” 抑郁的寂静,沉默之中,他听到了自己不自觉的呻吟声。 高空何其恐怖,每一个时刻人都会陷落,每一个时刻地井都可能倾塌。 “所以一定要做一点什么才行。” 少年人沉着地说道。 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这里不是地上,这里是空中,这里没有变数,唯一的变数是眼前的门,这一扇的门和外面无边的广阔世界。 他几乎颤抖着向前,接着手撑到了厢室的门上,然后缓缓转动了齿轮。 狮子的毛皮静静贴在他的身上,被汗水淋湿了。 于此同时,外界的大风就自由地吹进了厢室内,几乎要拽着里面的人一同没入狂搅。他抓紧了厢室的边缘,一半的身体探出了门外。 大风吹得初云的头发狂飞乱舞,她捂住自己的头发,在暴风中镇定地问最熟悉的他说: “你想要怎么做?” 刺骨的寒风扎进了年轻人的体内。他凝望着无边无际的世界,突然露出微笑了: “看见我身后的两片翅膀了吗?” 载弍缓缓转移了目光,与初云一同看到那对接近透明的翅膀,在空中缓慢地翕动着。遥远的阳光落在这对翅膀上,它就在空中反射着耀眼夺目的明亮。 翅膀已碰到了风暴。 “这是一次冒险。你可能会死!” 载弍颤抖地、大声地讲。 “是的,冒险,人总会遇到冒险的事情。” 在世界的最高处,也在世界的边缘,少年人俯瞰着这光辉的大千世界。 原本被群山遮挡的幽冥重又清晰起来。幽冥依旧是数不清的云雾缥缈。被日光照亮的云雾沿着两个方向,一直飘到世界望不见的茫茫高处。 而悬圃与琼丘则缩成了地井底下的许多变化不定的平面。不停在移动的平面,反射着灿烂的朝阳,亮丽的晶管灯光则在阳光上更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为我祝福罢,朋友们。” 少年人说道: “要知道,我是一个微粒,是漂浮在广阔世界上的一个小点,所以微不足道的我一定能够自在地飞翔。” 大自然,时间与空间,全部的一切仿佛都在他的脚下。 那时候,他听到身后的初云唱起了低沉的歌。 那首歌的歌词是他写下来的。 于是他便随着这场伴奏,在无限的狂风中大声地笑道: “任这云流将我送向远方吧!” 我将走向遥远的地方。 随后,年轻人纵身一跃,随风一同起飞,作为已经诞生千万年的物种的一员,作为世界宽广无垠的灵魂,在这无限的空间与永恒的宇宙之中,漂流与沉浮。 大风托起了闪耀的翅膀,将他送往了更高的空中。但他浑然不惧,反而用力地在驯服气流,挣扎地控制自己的翅膀,高傲地想要自在飞翔。 那是从未有人抵达过的极高的远处。 是那永恒的夜色遮掩了太阳的明亮。 无限的黑暗滚滚地从世界的中心被解放,飘过他的身边。人们看到他彻底地变成了空中的一个小点为他担忧,而他却会大声说: “这就是我在高处所看到的世界。” 一个真正的世界。 所有的大地都在微缩,悬圃的世界彻底变成了光怪陆离的曲线、线条、圆形、多边形与不定型。 奇幻的蓝色与紫色,明亮的黄色与红色,渐渐将底下的琼丘扭曲为鱼一般的形状,鱼的每一块鳞片,都是一块小到几乎已经看不清的陆地。 而幽冥则逐渐缩小为一个长有双角的圆盘,它凝固在年轻人世界的正前方,明暗相间,云气袅袅地上升,一直飞到了年轻人的头顶,成为另一片落日的天地阴阳交替的云雾。 “这……” 年轻人挣扎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一个倾泻的水瓶,在那天空的彼端,所有的图景彼此相连。 “这是……” 所有发光的线段,都是一条条奔走踊跃的河流。每一条河流都在反射耀眼的阳光。而组成水瓶的,正是那无边无际的群山叠嶂。 “黄道。难道说,难道说我一直走在黄道之上!那么,那么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 头顶是陆地,左边是陆地,右边是陆地,后边是陆地,前方是陆地,脚下也是陆地。 往来四方,犹如壳中。 抱着最后的疑惑,他猛地望向了世界的中央。 而风也正将他抬起,让他能够从容地望见太阳的尽头。而那永恒的太阳就这样,缓缓地从他的眼前转过身形,在澄净的天空中,毫无保留地露出它背上永恒流变的黑暗。 那是它背上的月亮。 阴与阳不分彼此,正反一体。 恍如—— “太极。” 年轻人颤抖地、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并在一个埋在无限的物质之中的、壳中的宇宙里,凝望世界的中央。 第四十五章 玄鸟王朝 然后求道者的翅膀便碰着了风的尽头。 存在于太极周围的真空无风带,拒绝了动物茫然的飞翔。追寻未知的小人儿,被迫委身于无限的大空,任由风托起他的翅膀与送走他的身体。只是那对翅翼照旧反射明光,在澄澈的暗天中继续煊耀,犹如飞翔的星辰,闪亮日华。 原本已缩成线段、小点与无数抽象图形的光辉的大千世界重新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现。他已看到了陆地,还有陆地上的阴影,看到了悬圃遮掩视线的穹顶,也看到了在穹顶之下,仍在向穹顶继续上升的那块他们曾经所在的土壤。 风中失坠者,轻盈得像是飘然落下的羽毛。 站在地井顶端的人只能看看茫茫远处的一个小点,随着呜呜的风儿不停下降,直下降到比他们稍低一点的界面时,又重新被风托起。 空气在数十米之下陡然平静,犹如凝然不动的深渊。相比于上层或下层都显得淡薄的大气仿佛是物质世界在此发生了撕裂与稀释。 载弍凝视着远方如蝴蝶般的小点,注意到风的轨迹,他思索片刻后讲道: “在我族的学问里,大地分层面。大气也是分层面的……悬圃的高在数万米,足足跨过了三个大气层面,它的顶部往上,正是第四个层面的开始。” 那是推动尘墙大风暴,想要触及日月黄道的齿轮人,也没有跨过的离散风层。 而离散风层之上,他们依靠推测认为是速度加剧的超大漩涡风层。 至于超大漩涡风层之上,则是一切气体都不能触及的真空无物质带。 如今尽得证实。 离散风层的高度,飞在空中的年轻人缺少俯瞰的经验不能目测,但初步估计,也至少在数十公里以上。 纵然有上百公里,他也绝不惊讶。 地井就构筑到离散风层的尽头、超大漩涡风层的开始。而悬圃则仍在离散风层之下。 风不会让他轻易地坠落,无风则叫他不会被迫升上天空。 浩浩荡荡的风流犹如漩涡般席卷中部的世界。无处不在的涡流引着人在空中翩翩起舞。太阳的光线在大气的边缘,呈现深邃苍茫的紫色,是过去在地上纠缠不清的动物们的生活里决计看不到的景象。 在怒吼的大气中,与风搏斗的人已了解了周遭的变化,而逐渐熟悉并驯服了自己所获得闪耀的翅膀, 手上覆盖的鳞片,感知了穿过身体的最为细微的风流。 他一开始还大口大口地呼吸,最后学会了只用鼻子的飞行的呼吸方式。狮子的表皮在空中张扬,而人便一鼓作气,轻轻地超过上百米的差距进入离散风层的表面。但只是片刻,年轻人便主动地飞入漩涡风层,随风回荡。 凝滞了的大气,几乎无法托起翅膀。哪怕带了明翼,人也好像无所依着,行将自由落体。若是想要依靠飞行穿越,恐怕会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掌握,也就是说,不能寄望于直接飞走。 而需要借助地井与翅膀两个力量,从漩涡风层中,缓缓下降,则是可能的事情。 少年人的想法已定,就借助风流往井顶厢室的方向飞去。 初云就在那时,探出了身体,向他伸出了手。 他握住了初云的手,轻松地来到厢室的那一边,不知是惶恐,还是兴奋地讲述他在空中的见闻。 关于那包裹了天空的大地,关于那世界所呈现的扁平的并不整齐的椭圆的形状,也关于太极与黄道。 初云娴静地在听。载弍则摸了摸小齿轮机,他的心中正在生出许多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他不知道是不是对的,因此,他不敢说。 小齿轮机靠在载弍的肩膀,转了好几个圈。一阵大风涌入厢室,浇得里面所有的人一阵冰凉。 “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 初云讲。 年轻人的火热稍微平静下来: “对,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我们要下去。我们可以靠着地井缓缓地向下,用我得到的这双翅膀作为缓冲,在接近悬圃的时候,立刻往外飞走,彻底逃掉。这里已经疯狂了。” 但初云没有动,而是专注地少年人的面庞,好像还有其他的话要谈。载弍意识到这点,就迟疑地关上了门,呼呼的风声便被隔在窗外,室内稍微安静了些。 明明厢房比地上的一切都要更接近太阳,结果这里的夜色最为苍茫。载弍不得已开启了玻璃眼的照明,光线落在两人的身上,茫然的年轻人发觉了初云强烈的目光。 “怎么了?” 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开始检查自己的容姿,他想他现在肯定是又脏又乱的。这种又脏又乱的状态,在琼丘流离的过程中,他保持了很久。 初云落落大方地微笑了,她说: “我们的头发都变长了,是不是应该剪去了?” 她说出了一个少年人料想不及的问题。 顾川明明想要拒绝,但不知怎的,话到嘴边他笑了起来: “是的,该剪了。” 当时,初云穿了一身简便行动、口袋极多的衣服,身上带了好几把小刀,其中有尖锐的刀,也有迟钝的刀。她取出一把迟钝的小刀捧在手心里,示意这是可用的工具: “喏。” 载弍坐在小桌子的那一边。而顾川和初云则坐在桌子的这一边。两人三言两语约定了做法。男人坐在椅子上面朝厢室的门,女人则坐在男人的身后,先为他理发。那时初云神色专注,一手在年轻人的头发上捋出滋蔓蓬松的一长缕,紧接着就是转手小刀一动。顾川眨了眨眼睛,便听到自己的头顶发出一种细微的响声,接着头发便缓缓地飘落在他的身前眼下。 留有岩石的窗面在灯光的照耀里影影绰绰地反射人们的面庞,一片发丝接着一片发丝累在尘土的地面上,初云却始终默不作声。这种沉默好似在酝酿话语,外面海潮似的风声加剧了年轻人心中的不安。他以一种非比寻常的直率呆呆地开口了: “初云,你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初云迟疑地说道: “川,你说我们要走,是这样吗?” “对啊……” “那么……”窗户的倒影里,初云的眼底灰暗,她郑重地求问说:“信奉异龙导师·天人的……异龙们该怎么做呢?” 少年人觉得这话好笑,毕竟异龙们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刚露出一点微笑,想要开口时,他忽然颤了颤,想起了初云对天人导师的假扮,也想起了初云在听闻他策动异龙后那种沉思的与不安的神情。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不,如果是曾经冒大不韪潜入落日城地牢的初云的话,她的认真是非比寻常的。 年轻人浑身冰冷地等待着初云的回答。 可是初云没有开口。 这种沉默已是无言的答案。 顿时,激烈的情感冲没了少年人的大脑,他近乎慌乱地辩解道: “我只是利用了他们,他们也只是利用了我……我是一个引子,而火焰早就存在于他们的心中……我的消失,于他们而言,就像是死了一样,其实是无所谓的。还有,还有,他们理应自己选择道路。人的作为是自己做出的,又如何能够假托于其他人的引导呢?而且,而且……” 说完,他又想到了新的答案: “他们与我们不是一样的,我们与他们互不负责,身处于两个世界。他们想要追求的,只能依靠他们自己。” “可是……”初云的面色发白,终于说话了,“我们不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是某种经过变化而来的动物,而且可能是在历史上有更深联系的动物。” 少年人这时如梦方醒,手脚一阵发凉。他终于知道黑长老龙究竟借着朝老的口对初云说了什么了。 这是黑长老龙的理论。 “不对。我们与这里毫无关联,隔了一万重、一千重的距离。并且,我们是悬圃与琼丘的最无辜的受害者。在这里,连婴儿都不是无辜的,因为他们能够出生,就已经享受了悬圃与琼丘所赋予的生与养的爱护。但我们不是,我们一到达这里,就只吃了天生地养的几口草,就立即被卷入了生与死的漩涡,被迫绝境求活!” 他激动万分地辩驳道。 年轻人的身子颤动了,但初云的手依旧很稳,没有理出任何一根多余的头发。她的手压在年轻人披着狮子皮的肩膀上,接着,从天而降的泪水濡湿了年轻人肩膀上狮子的皮毛。 在这张脸上流淌着的泪水,是少年人无法想象的含义。 他好像从未见过初云落泪。 “你觉得该帮助他们,是吗?” “是的,不论如何,”那时的初云翕动着漂亮的鼻翼,坚定而庄重地回答道,“确实是我们,向它们许下了自由的、以及斗争的诺言呀。我不想做欺骗,许诺是不容欺骗的,要么就……不许诺。所以,留下来,好吗?” 少年人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几乎是想要回答留下来了。 可那时,他感到了空虚。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在窗户里倒映出的面庞,对着这张脸,他突然感到一种痉挛般的反胃。这是一个吃掉了会说话的动物的人,他突然想起了这点,也想起了在那时他所听到蛋蛋先生的讲话。那死去的生灵希望他能继续前进。紧接着,那过去一路上的全部梦想、期待与欢快,随着当初的风声与水声一起像沸腾了的蒸汽般从他的心底弥漫开来。 “我有一个幻梦。” 他说。 “而未来的路就已经在眼前了……我已经可以看清前方……动物们在地上长久地纠缠不清……而我,而我……也许触摸到了新的、你和我曾经的、共同的想象。我不可能放弃呀!”何况,每时每刻,我都有概率因病而亡。 说到这里,他颓然地一声不发,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无气力的声音冰冷地讲道: “我留不下来,初云。”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是我们撒下了谎,我会圆谎的。现在的情况在于,我才是异龙们眼中的天人导师……” 初云的动作在那时格外温柔,她轻轻地骚动年轻人的头皮,让年轻人感到舒服。但她的声音清朗通透,仿佛她早已预见了一切,现行的一切只不过是某种已知的过场,这让年轻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想要怎么做?” 他听到她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我会独自留下来。” 她顿了顿,接着她认真地继续说道: “等到事情结束后,我会再去找你。到时候……” 初云没能说完。少年人就猛地摇头,大声说道: “找不到的,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 一侧的载弍抱紧了小齿轮机,默默地低下了头。少年和狮子都意识到了某个可能的事情的存在。 “还记得,我们在解答城,那个藏东西的地方,所发现的那块石头吗?” 他说。 “上面用落日城的语言写了两行字。” 第一行字写的是孩子们,你们以为你们已经逃走了吗? 第二行则写着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这片大地,从来没有。 他说: “我原本以为这两行字与我们无关,但在幽冥大火的时候,你知道当时我在地里面探索。地里面,有一块化石、琥珀。琥珀里面深藏着的生物尸体,我认出来是荧虫。荧虫就是、我们在落日城的地底,寻觅的时候,所看到的那种发光的丝线旁边的虫子。现在,我们在地井上。地井是……齿轮人的地井。载弍,用玻璃书与地井表面刻字,内容的互相对应,从而破解了这里的新语言,恐怕京垓早就想到了吧。这个世界的时间,是按照向内的蜷曲行进的。我不知道那确切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我们这些微尘,若是发生了一个大尺度的地理的行进,一定会有、看不到的风险。” 壳面内侧的空间与球面表侧的空间并不相同。倘若说时间是某种弯曲,那么,这个世界与年轻人原本的世界一定是以一种并不相同的方式在弯曲的。 荒诞的思考不可自禁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很有可能,这从落日到二度落日的一天,便是这世间的万物度过的一个彻底的历程!”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垂着头,喉咙格外难受。 他再说不出任何的话,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了。 齿轮人望着他们的沉默,张开嘴巴原想要说些什么,可身上无以名状的疲惫,让他只是无言地动了动口。 他闭上了嘴巴,同样默不作声,于是整个室内只剩下发丝被剪的细响。 纤细柔软的手依旧沉默地穿梭在少年人的发丝间,偶尔地、冰凉的手指便会与年轻人燥热的脑壳相触碰,年轻人便在这最高的空中无比确切地感受到那个他所熟知的生命的存在。 但她始终一言不发,寂静得像是一尊雕像,只在末了才说了一声: “我理完了,换你了。” 她没有再剪一个干净的光头,而只剪到一个合适的、中间态的、偏短的位置上。少年人掸去身上的发丝,接过那把迟钝的小刀,沉默地站起。 随后初云向前坐下,而他则来到初云的身后,看到了初云被丰盈的青丝所包裹住的脑袋。那时,他无端由地在想,会不会初云比他要更早地意识到某种时间上的风险。 可他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是无法跳出某种心中正在激荡的感情,这种感情让他几乎做不了任何的事情。于是他强迫自己遗忘,他深深呼吸,然后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地倾注于手上的那把小刀。载弍惊诧地发现,这时年轻人的神情,与刚才初云的神情是一样的。 而一双手执小刀在发丝里翻舞,黑色的发丝便一小缕接着一小缕地与身体断裂,逐渐飞入过去的时间。沉甸甸的头发累在初云的膝盖上,初云却好像变成了哑巴,什么话都不说,只静静凝视着远方的太阳。 过去的时间,与未来的时间,都指向一个无尽的终点。 倘若全部的时间都永远存在,那么全部的时间就都再不能挽回。 那时,少年人同样没有剪光,而是留在他记忆里最初见到的长度上。 “走吧。” 年轻人递回刀片,若无其事地说道。 初云漂亮的长睫毛微微地向上开放了,她站起身来,靠在狭窄的厢室的一边,向年轻人伸出手,年轻人站起身来,用左手紧紧攫住初云的手,初云也紧紧攫住了年轻人的手。靠着那点手心的温度,他们知道他们的想法都没有改变。年轻人撇过头去,沉默地把自己的右手伸向载弍。载弍担忧地抓住了他的右手。 三个人陆续探出厢房门外,靠在广阔世界的边缘。 地井垂直且粗糙的边缘几乎要磨坏人的肌肤。他们就由钢铁的齿轮人最靠近地井,偶然地触摸到地井上。接着少年人平展了自己的翅膀,作那降落的羽翼。 硕大的太阳随着他们的降落重新开始变小,接着光晕在太阳的周围开始发散,使得这沉郁的世界微微的发白了。 呆呆的小齿轮机趴在载弍的脑袋上,凝望这寥廓天地薄明之际,以为大家马上就要各得自由,开始唱起了叽叽喳喳的小歌。 歌声一路随人穿越这离散风层,逐渐靠近悬圃的穹顶。等接近悬圃,风重新盛起,年轻人的翅膀再度拥有了力量。 而初云低下了头。她靠在少年人温暖的背上,俯瞰身下离散陆地的深渊。飞起的陆地已经引起了悬圃的惊慌。 那块陆地沿着地井的目的,不是任何别的企图,就是要直接冲击悬圃。 形势紧急,孤绝的大空中,初云松开了自己的手: “就到这里吧。” 年轻人闻声,同时松开了初云的手。只那一下,初云便轻盈地像是蝴蝶的翅膀般往下飘落了。年轻人不想再看初云任何一眼,拉着载弍,扇动翅膀,就想要往远处逃离。趴在载弍脑袋上的小齿轮机发出惊讶的嘎的一声,他被声音一扰,竟在恍惚中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到太阳在这里已重新回到了天地的极远处,茫茫世间介于昏暗与明亮之际。 在那一轮圆日的底下,飞落的初云,高雅得如同从天上流过的星光。 顾川发现初云一直在看他,而初云也发现顾川终于转过了头。那时候的少女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她轻轻翕动着嘴唇,灰色的双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华: “别害怕,一定……一定能再见面的!” 她大声地说道。 “何况,何况我们可是——“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呀! 这可是你经常念叨的你所说的故乡的小诗。 弯弯的月牙飞逝在狂风之中,被风托起的小人已荡到世界的远处。年轻人仍在回首,茫然地注目身后所在发生的一切。 沿着地井向上抬起的陆地,终于突破了地井的束缚。轰轰隆隆的声音里混入了某种像是被折断般的、毁灭的细响。伟大而古老的造物,终在万物的冲撞中走向完结。 飞落的玄鸟散发着惊人美丽的光华,无畏地撞向了即将轰击悬圃的土地。自然的光线在它的周遭发生弯曲,形成一圈绚烂的环晕。 惊人破坏力闪烁了半个天际,玄鸟王朝的历史在今天书写了它的第一页。 直到现在,少年人终于知道了初云身上最后的谜团。他不由自主地念起当初商队上的老板对他说过的那个奇异的名字—— “歼坏天则。” 他们的四周正变得越来越热。 迎着风的载弍没有去看远处的悬圃,狮子的齿轮人在青冥之中探着头,看到了那曾经欢快的晨曦又逐渐回到了云端光辉万丈的位置。 苍白深邃的天空,像是大河的浅滩。 四周则是那些逐渐熄灭的如线如丝般的星辰。 他想,船已经到岸了。 第一章 极远 比离散风层更下的便是悬圃所在的平流风层,理论上,恐怕就是这太极世界的陆地所能抵达的最高点。在年轻人的想象中,应该也就只有琼丘的陆地能够抵达这地上数万米甚至十数万米开外的超高空。 倘若不是悬圃陆地能够自然飞升,纵然是最有力的鸟儿也绝对无法企及这一幽远的青冥。 平流风层的温度较之地面呈现上热下冷的特点,风向稳定,是空航的好地方。 数天后,旅行者们的船与水就漂浮在平流风层往外,太阳在那时已经升到了极高点,即将跨过顶端,在人们的视角中往下坠落。 少年人猜测那是太极的日月偏向于世界一侧,与地表每个切面所指向的中心并不重合的缘故。 这个世界不是一个完美的球体,他猜测是个复杂的类旋转椭圆体的形状。太阳并不在这个椭圆的中心,地表也绝非始终静止不动。 稍早一点的时候,旅行者们回到了死或生号附近。当时,千仞省在陆地飞升的变故后变为一片荒地,石中人们离去的同时,好像有人特意安排没有回收死或生号,旅行者也乐得简单。 载弍收集物资的同时稍微维修死或生号的表面,顾川则花费了不小的功夫找回了梦生。 梦生此前被龙战舰撞为了无数水的碎片,相当于人脱了好几层皮,又卸去了手脚,只留下一小团承载记忆的必要体积的异质液体,但只要有这一些异质液体,就可以再度换水重生。 顾川不知道他找回的梦生还是不是原来的梦生……也许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但在幽冥时奠定的联系依旧在。 等到梦生稍大一点,重新载起船。他们便决定彻底地离开了。 当时,顾川决意再不沾地面的任何一寸,坚决要从平流分层飞跃环绕世界的最后一段距离。载弍没有反对,他们就先依靠琼丘的特异升入平流风层,随后就在平流风层中往顾川记忆中的日照河畔行进。 上午时分的琼丘没有多少云雾。但等太阳跨入高处后,正午时分的平流风层却有若有若无的水气在这穹苍与尘埃凝结,使整个平流分层在日光下飘着茫茫多的雨点,像极了一片水雾,又好比稀薄散开了的云。 从平流风层俯瞰,地面只剩下一些山海的简易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的细节,但也没有缩成反光的线段或小点。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寻水所说的日峡应该就在我们的底下了。” 少年人望着底下起伏巍峨的群山,想道。 那群目的更积极的探索客所要前往的世界一定会比他所要走的路线更加宽阔。而他并不准备在日峡停留,物资是足够的,浩荡的天风也足以将梦生水母送往日照大河的方向。 这样,死或生号便度过了有史以来最平静的日子。 快乐的、吵闹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船里只剩下狮子与少年人。 他们的日常生活变得寡淡无味。原本发明的桌面游戏,已经成为箱子里的垃圾。而曾经有色有味的大家一起的清洁打扫,也只剩下载弍一个齿轮人在做。寂静的水与船,像是埋在天空中流浪的坟墓。 顾川几乎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等到回归落日城的日子。环球以后再度见到的落日城的样子是现在他所最关心的内容。现在的他并不害怕落日城的军队。心灵语对人系具有压倒性的威力。 幽冥的奇异生物·梦生与齿轮人的结晶·死或生号也都是他有力的依仗。 只是想到落日城,他就想到冕下,也就想到初云。 他连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想初云的事情,转而思索起自己曾经儿时的玩伴,还有母亲,还有邻居家的大人。死或生号的室内发着冰冷的钢铁的味道。他却陷入了一种恍惚中,好像自己闻到了金穗的香。 他想起了村子边上清冽的大水,也想起了木屋边上绿意满墙的爬山藤,想起了玻璃窗,也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城里来的商队的下午,还有自己所制造的世界上最早的冰。 随之,他就想到一个可怖的问题: “他们还在不在呢?” 他低下头,在关上门的屋子里,独对开阔的窗户与窗外炎炎的烈日、烈日下明亮的天地,陷入了凝思。 载弍在门外,倾听门内的声音。他这段时间要么在修缮自己的身体,要么就是在做探索发现的记录。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年轻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 这让他感到担忧。 他正要敲门,门自己开了。 屋子里很乱。 “有什么事情吗?” 少年站在门边上说,虹彩的鳞片已从他的左手蔓延到脖子的部位。载弍瞥了一眼他的手心。他藏有绌流的手心呈出一种纤维化的、犹如烧伤般的症状。这种身体情况其实不该在天空孤立地旅行,应该是要找人一起探索治疗的。 可惜的是琼丘的战乱驱逐了他们,而少年人一心在落日城,也不想落到日峡再做尝试。 载弍心里难过地想,但表面上只说: “我想把你的发现总结下来,交予后来的人。” 顾川强打起精神,笑道: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还有许多想法,也想告诉你。” 载弍的担忧落下了地,他发现年轻人的精神状态尚可,他说: “那就去外部观察总室吧。我的装置在那里,我基本也只在那里栖息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 载弍走到前头,拉开了门。光明干净的外部观察总室便显露在顾川的眼中。室内光洁如新,他们坐在桌子的两侧。顾川看到有很多零件箱: “这是做什么用?” 载弍轻描淡写地说道: “在修地井那时留下的伤。” 少年人讷讷地点了点头,便与狮子重新交谈起他的所见所闻,与他的猜想。载弍在一边默默地记,偶尔提出几个疑惑来: “也就是说,你认为世界是在缓慢的旋转之中的?曾经是落日的世界,其实只要度过足够漫长的时间,纵然不发生移动,纵然只是身在原地,只要度过足够长的岁月,也能见到太阳落到极接近地表的地方,接着,月亮便会从那一侧升起吗?” 少年人坐在一边,说道: “是的,时间在变化,也会随着空间距离的拉长,而加快流逝。这或许可以称之为尺缩效应。我们静止地、呆在原地会度过一周的时间,但如果我们是运动起来向外的,它则会度过比一周长得多的时间,时间在移动之中发生了膨胀。” 简直就像是地球上所讲的双生子佯谬。 载弍的手在更换以后已不再灵活。战斗的用具只能勉强执针在玻璃书上铭刻文字。听完年轻人的话,这齿轮人惊惑不定,好一会儿颤了颤身子才问道: “所以,你推论落日城的未来,就是我们齿轮人的世界,而我们齿轮人世界的遥远未来则是幽冥和大火?而幽冥和大火的未来,则是、则是……琼丘的群陆吗?” 顾川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可是,以我族为例。”载弍说道,“虽然我们的活动范围只占据了大荒的很小的一部分。但我们并没有感知这么剧烈的时间膨胀现象呀!前往山脉的齿轮人回来的时候,它的感知也没有出现……” 望着窗外的顾川转过头来,冷静地道出一个古老的齿轮人所发现的现象: “永恒钟的计数出现了误差,不是吗?也许,永恒钟的误差不是因为永恒钟出错了……而是因为时间真的走快了呢?” 至于齿轮人在永恒钟以外的计数,误差就更多到不可理喻了。 今天的载弍意外地迟钝。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恍惚地问道: “那这种膨胀岂不是没有一点线索吗?” “首先,我不能确认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一时间膨胀现象,也许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是我的猜测。”顾川留有余地地讲道,“假如存在,我怀疑它和陆地的曲率有关。” “曲率……?” “也就是陆地的弯曲的程度。群山的弯曲是严重的,幽冥的弯曲按照指南针的指示,更是严重到无以复加……相反,落日河畔,沙漠化的大荒或者纵向的悬圃,这种弯曲的程度可能不明显。” 顾川看到载弍还在书写,他顿了顿,又说: “你不用信我,我只是在瞎想而已。” “没事的,很多古老的学说都被证明为虚假的想象。”载弍伏案,讲,“但可以记下来,作为后来人的参考。” 载弍刻完这些后,又问: “你要回到你的家乡,你觉得现在你的家乡会是什么样的?” 顾川沉默了,他侧过目光,望向了窗外的无穷远处。阳光明快地洒在空中的水上,遥远的青天好像有飘荡着的云。 那一片大水,那一片的人系等到他到达后,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对答案感到了恐惧。 “有很多种可能……我不知道。” “你觉得时间是种弯曲……”载弍讲,“也许弯曲了一圈,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地方,就像圆一样……会不会,你回去的时候所见到的河畔,其实仅仅度过了你的‘体感时间’,没有走过千年万年呢?” 少年人怔了一下。 ——可是,我的体感时间又“度过”了多少呢? 在这个没有昼夜轮回的世界里,人类依靠生命体的老化可以大致确认将近百年的时光。纵然被生活折磨的人老化得更快,被众人爱护的人年轻得更久,但寿命基于同一个度量,总不会超过一辈子。 但他不一样。 他的时间由于永生之肉的影响,同初云一般,已然失去了人类的尺度。 他的身边是齿轮人。齿轮人的寿命决定了他们的时间也不是人系的时间。 流浪的人、脱离了集体的动物,会被时间遗忘。 顾川抛开这些思绪,给出一个笑容说: “那就再好不过啦!” 齿轮人模拟了人类的表情,同样微笑地点了点头: “托你的福,现在,第八问题·世界的解答已经予以确认。” 载弍站起身来,往门边走去。偌大的室内,只剩下年轻人一人。这种孤独让他感到恐怖。 他猛地站起身来,说道: “等一下!我还有……有一些关于时间的想法想要分享。” 载弍回过头来,强撑地笑道: “好啊!是什么样子的想法要讨论呢?” 少年人讷讷,他原本是想要说出他对于时间的想法的许多来源。这些概念的来源自然不是来自于这一世,而是来自于上一世。 上一世的世界不在那么一个壳的内侧、而是在一个物质的球体的表侧。并且,时间一致,人们互相通连,许多了不起的学问已经生根发芽。两个世界的时间的法则好像是不一样的,又好像是一样的,这给了他许多玄学猜想上的思考。 但话到了嘴边,他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 “我是想,我是想……世界只有这么大吗?感觉自己已经看过了全部的宇宙这个事实,有点不可思议。” 载弍靠在门口,侧对着少年人。他抱紧了自己的身体还有怀中的玻璃书,他说: “也许世界以外还有别的世界。” “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有个精神病齿轮人,不就说我们都是从别的世界来的吗?还会到别的世界去。”载弍说完,看到年轻人没说话,就静默地往外走了。 年轻人不自觉地坐回位置,在阳光下漫无边际地思考着。 而门外边的载弍越走越感觉自己有一种迟钝的老态,好像什么东西都不能记得很清楚,但许多事情又好像记得分外清楚。他摇了摇头,来到复刻室,把记录太极世界与时间的玻璃书复制了数十份后,一起存储在箱子里。接着,他就用自己的钳子手夹起扫把,准备打扫一下年轻人的房间。打扫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初云和顾川正在读齿轮人出版的书。而等出门后,他开口正要应付蛋蛋先生的嘲笑,结果只看到年轻人独自从廊道那头走来。 年轻人进了屋子后,对外面叫了一声: “谢谢你,载弍。” “哦,不用谢,京垓……”走在廊道上的载弍对着前方的空气说到一半,恍惚地摇了摇头,“川。” 很长一段时间内,船里,只有载弍和小齿轮机在走动。 小齿轮机很快就发现了载弍的异状。当时,它不小心打翻了污水桶,载弍没有责备它,反而是当做新的脏的地方在反复擦拭。 可是不论怎么缮修打扫,这艘船已经留下了创伤,而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弥补这点的。一天,他在外部观察总室监视外界情况时,听到了虫子啃咬金属的声音。金属坚固啃咬不动,虫子转移间便发出一阵振翅的细响。他循着声音来到一个临近的空荡荡的房间。那房间里有三个箱子,摆着那个用自己进行实验的齿轮人的残躯。他打开箱子一看,看到黑色幼虫在里面爬行。 “是那种会出油的虫,应该是琼丘时候又寄生在梦生体内,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鸣响了警钟。 顾川匆忙地赶来,问: “是什么情况?” 他把情况说了。少年人吊起来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他怠惰地说: “两个人处理不了的。等我们下了船,到时候,我带你在我的家里一起住,我把你介绍给我其他的朋友们。我们大家再一起使力。” 载弍心里难过,但齿轮人的面部是可以自己控制的。他故作平静地说道: “好的,那我就自己稍微处理处理吧。” 他开始在仓库里翻找适用的材料。奇怪的是,明明他应该已经在旅行中记下了说明书里的一切,结果到了用时,他又都忘记了,必须要在说明书里重新找。他花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出适用的洗剂。这种洗剂对人体没有多大伤害,可溶于水,在过去是专门用来调节洗油的。 他调出了洗剂浓度大约在百分之二的溶液,开始冲洗死或生号的每一个角落。 果不其然,大量的虫子尸体漂浮在这异质的水上。接着虫子便溶为洗油。与水相融的洗油冒出许多泡泡。泡泡在阳光下散发着七彩的光芒。 载弍听到身后传来戳破泡泡的声音,他就一本正经地斥责道: “秭进,川,你们都认真一点,不要再玩了!” 结果戳破泡泡的声音还是响个不停。 他转过头去,看到是机械手和小齿轮机。小齿轮机吓了一跳,赶紧和机械手一起躲进了望远镜底座的黑箱里,只露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眼睛。 他愣愣地看着身后,沉默地转过头来,继续擦洗地面、箱子、各个角落还有很少会注意到的每一个角落。等水洗完全船,他就开始清洗洗油,按照齿轮人的古法,将其蒸馏,储藏在死或生号专门装洗油的四个巨大容器里。这时,他对比了刻度,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好几天没有进用过任何一点洗油了。 “是到时间了。” 他冷静地说道。 跟在他身后的小齿轮机听到了一阵不清不楚的杂音,吱吱了一声。 他恍然未觉地对小齿轮机说: “助手,跟我来,去外部观察总室。” 小齿轮机看到他往前走了,但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懵懵懂懂地跟了上去。 他把用来换装自己的工具箱推到了外部观察总室,清晰无比地把零件全部分好了,随后他打开了望远镜底部的黑箱子,把那被水车与水帆缠绕的新生的齿轮人核心裸露出来。 他转过头,对小齿轮机说: “现在按我说的做。” 但小齿轮机久久没有动静,面对载弍的动作和不成字句的一些杂音,它发出了疑惑的问。 载弍便明白过来他的记忆金属正在擦除他的言语本能,也可能是他的说话器官出现了损坏,总之,他已经讲不动话了。不过剩下的这点时间,他自己,还有望远镜这个新齿轮人,靠着本能应该是能明白的。 齿轮人世代如此相传。 几个日子后,午后绝大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在死或生号的船体上,几朵悠闲白云飘过了死或生号的周围,梦生的水上明暗相间,波光粼粼。 少年人想到好久没有与载弍说话了,他便打开门,往外部观察总室走去。一路上,他看到室内焕然一新,明窗净几,叫人心情愉快。 他吃惊地走到外部观察总室,看到了齿轮人的背影。 他正要打招呼,那齿轮人却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简单的脑袋,还有它傻乎乎的问好。 年轻人不解了: “你是谁?” “我……我是……” 它一手指着望远镜,一手指着自己,不时,还指指少年人挂在头上的角。天真无邪的目光里抱着一种纯粹的好感。 少年人明白过来,迟钝地、好像畏惧了一样小声问道: “那、那载弍呢?” 新的齿轮人从一侧抱来一件洗得干净发白的狮子兽皮。 他双手颤抖地接过,急急忙忙地翻开狮子皮,看到内侧刻着几行有印记的、留下不久的话: “我的一生没有做任何愧对于导师教诲的事情。我与九不同,对作为齿轮人的人生,既无悔恨,也无怨憎。阿娜芬塔说人之死后亦有人间,不知为何,我很希望这是真的……假如齿轮人也有死后的世界就好了,那么在那个世界里,月光一定会照耀着我、京垓、秭进还有其他的同伴们一起,在一个宁静的为了追寻的日子里。” 他紧紧抱住兽皮,在沉沉的阳光中,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嚎叫。 第二章 还乡 当太阳重新往地表的一侧倾斜的时候,船与水已接近了连绵群山的尽头。日光依旧不断地蒸晒大地,但若有若无的、可以看到从世界另一头传来的云气,逐渐遮蔽了阳光。 群山的边缘是一片被野火烧过的土地,广漠的土地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些乌黑的余烬缓缓地、直直地飘向天上,接近了圆圆的太阳。 久锁船中的年轻人望见那道烟气,才意识到死或生号已经脱离了平流风层,重新迫近了地表。他们平凡无奇地跨过了正午的群山。 那时候,离载弍的解体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有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也说不定有一年或更久。只剩下一个人后,他再也没有尝试记录时间了。为了消磨时间,他开始把自己所有记忆里的事情全部记录在玻璃书上。 落日城语写完,就用齿轮人语写,齿轮人语写完,就用琼丘语写,琼丘语写完,还可以换成汉语。写到汉语的时候,他终于看到广阔无垠的大地尽处出现了一点粼粼的波光。那是太阳洒在水面上的反射。 年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河岸、清露、螺泥还有曾经的许多的伙伴们。 “可能是要到了!要到了!” 这个念头像是某种魔咒。他怀着一种无可名状的焦急,从玻璃书的海洋里匆忙地走出来。 但走过镜子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颓废的姿态,于是急急忙忙地梳理剃须剪发,接着洗浴。洗浴完了,他就打开了衣柜。柜子里没多少东西,他把几件琼丘式样的衣服急忙地穿在自己的身上,接着披上狮皮的外套。 面对狮皮,他才想起那个被他搁置在一旁的新生的齿轮人。他匆匆地来到外部观察总室。阳光眩目地洒入室内,他看到那个齿轮人在安安静静地读玻璃书。 门响的声音引起他的回顾,它吃惊地望向这个他有好感的长辈,小心翼翼地放下书本,然后躲到望远镜里面去了。 顾川走到望远镜的旁边,失笑问它: “你别害怕,我又不打你。” “我、我不怕你打我。” 齿轮人磕磕绊绊地说道: “我怕你又大声吼叫,那声音、听得我好难过。”那眼神,更叫他害怕。因为害怕,它一直没敢走出外部观察总室,只靠着小齿轮机送洗油来活。 年轻人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说: “没事的,我不会再吼了。你出来吧。” 它乖乖地出来了,方方正正的脑袋,全然裸露的齿轮、转轴和线路。用齿轮人的知识来说,它还没有成年,因此没有授皮。 顾川问它: “你叫什么?” “载后面是极,所以我叫极远。” 极远说这话时一点不磕绊,这是载弍给它取的。 “载弍有和你说,你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他因为顾川愿意和他讲话,格外高兴了,他大声道: “载弍说我要多读书,多和人讲话!” “这不错。”顾川点了点头,又说,“那载弍有和你讲过之后该怎么做吗?” 极远说: “完成问题!” 尽管载弍没来得及和他说是什么问题。 年轻人微笑了: “我知道,这是齿轮人的远大的目标。不过我问的是……近时的目标,譬如说把这里的玻璃书读完后,你要做什么呢?或者在读书的同时,你就不做别的事情了吗?” 极远面对那肉做的人,张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他为这个问题感到不安。 而苍老的年轻人则自顾自地走到了窗边,在这船头遥遥看望太阳落下的余晖。从这里看,太阳已经在更远处的山头了。被山围在中间的原野上散布着成百上千个小的水泊。每一个水泊都像是绿黄色的天空里湛蓝的星。 江势浩大,涨起浪潮,淹没了好几个水泊与水泊之间的土地。孤零零的树木站在水泊的边上,好像即将触及蓝天。 “我,我还没有想过!” 极远大声地说话,听起来竟有一些自豪。 顾川转过头来,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齿轮人。他说: “那就先跟着我一段时间吧,怎么样?” 它点了点头,然后期待又大声地问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顾川顿了顿,讲: “准备一下行礼,我们要降落了。” 极远匆匆地忙碌起来。在年轻人的指示下,它将自己要读的玻璃书收集在一个大的箱子里,然后给箱子装上了两个背带。而小齿轮机则给他准备了三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油瓶,顾川教它做了一条装瓶子的腰带。 接着,年轻人端详了它的面貌许久,说: “你这面貌会吓到别人的。” 它急促地问道: “那该怎么做呀?” 年轻人转身到仓库里翻找了很久,才找到了合适于极远的衣服。那是他最早穿在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被载弍修补好了。他给它戴上帽子,穿上上衣和裤子又披上外套,把它打扮得严严实实的。 极远不像载弍,它还没有学到人类的笑,不过身上齿轮的转动证明了它的心既紧张而愉快。 等到年轻人说他再睡一觉就要出发时,它就突然感到惶恐不安、焦躁到一本玻璃书也读不下去了。每一份每一秒的过去,都叫它不能安宁。 小齿轮机对它发出了吱吱的声音。它听懂似的恼怒起来,追着小齿轮机要打架。两个小家伙闹了半天,船头的门忽然开放。 装备整齐的顾川望着两个跑来跑去的小家伙,说: “该走啦!” 这时,极远的兴奋与不安就都消失了。它站在原地,以一种儿童特有的纯粹应和道: “嗯!要走了!” 梦生把船排到水的最边缘,死或生号的侧门开放伸出楼梯通往泥泞的地表。一个旧的人,一个新的齿轮人,一个没多少智慧的傻傻的小齿轮机,一起踏上了这片河边的土地。接着,梦生带着船再度起飞,缓缓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沉稳的人走在前头,而极远背着巨大的箱子,走在他的身后,虎头虎脑地看着周围曼妙美丽的土地。 水声浩荡,幽蓝的巨流就在阳光的底下粼粼波动。大河涨起的潮水不时淹过年轻人脚底的木屐,一片清凉。 他愣愣地望着广阔的水面,望着水那一头原始绵延的群山,还有水上粼粼的波光。这是一片天然质朴的大海,而他是从海外归来的河川。 日光沿着大河一片金黄。在河边草莽间成长的金穗像是洒在地里的阳光,而野生的红花则在阳光里如火焰般发亮。 一行行轻捷的鸟儿不声不响地掠过平静的湖面,拖起一道道正在消逝的波痕。而水中悠然的行云便会因此散失,随波掠到河岸。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放纵尽情地倾听这一切水声、风声与草声,仿佛自己已经远离了一切的冒险与苦难。 “这是什么呀?” 极远一动不动地趴在水边,好奇地望着水里游在云影里的小鱼。 “这叫河,这是一条大的河。” 顾川对它说。 “哦,哦……我记住了!” 极远兴奋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太阳的余晖给那些从世界另一端飘过来的云镶上了一圈玫瑰色的边沿。原野上一片寂静,从山里吹来的风带着一种将夜般的冰寒。他们从这水泊群里步行向前,很快见到大河愈发宽敞,数不清的小水注入了这条大河里,叫这条大河一路浩荡前行,哺育周围的土地。 而忽然盛起的潮水在最高处足足没过了年轻人的膝盖,但他也不躲,只任由雪白的浪花触及了他热辣辣的面庞。 水流沿着鼻梁躺下,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这条河里被迫戏水的事情。云朵在空中急遽地漂流,他们没走多久,天空忽然灰暗下来,接着就是一点小小的雨。再一瞬间,雨水哗啦啦地落下了。 水点不停地打在极远的脑袋和背包上。它大叫道: “太阳被吃掉啦!” 年轻人笑道: “这不是被吃掉,这是被云遮住了,很快还会出来的。” 他已不怕雨,也可以往回躲入跟在他们身后的死或生号,不过还是习惯地撑起外衣挡住这天上的水,匆匆领着极远来到一棵树下。 现在不是雨季。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雨说过后,各个水泊小沟都被雨水盈满。浸透了的草根散发出一种幽幽的潮味。整个原野上都是轻飘飘的湿雾。 太阳不能直射这个世界,又被云遮挡。水雾就许久不散。 “走吧,等会儿搭个地方在外边休息。” “好。” 寻水整理了下自己背在身上的箱子,很快跟了上去。 一边跟,他还一边伸出双手,好似想要驱赶无处不在的水雾。 年轻人则叼起一根细长的草叶,在空阔的野地上吹起悠扬的乐声。林间的小兽探出脑袋张望这两个古怪的行人,而水中的鱼儿则向外跳跃,呼吸新鲜的雨后空气,露出自己的背脊。 往前方走去,大水愈发泛滥。日照的大河已变成了看不到对岸的海洋,梦生便沉入了大河之中。而大河蜿蜒分叉的支流也愈多,他们很快遇见拦路的溪水。 溪水上还飘着几块碎裂的冰,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年轻人望着冰,出神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我记忆里的这里,是没有冰的。” 他叫来了梦生。梦生在水里露出死或生号的顶端。顾川带着极远踩在这没在水里的船上,度过了溪水。 不一会儿,他们就看到了活在这里的人。 那是水面上逆流而上的船夫。年轻人向船夫招了招手。船夫便撑着竹篙向岸边靠近了: “外乡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 这人说的话,与落日城语是相近的。 他稍一掠过心灵,便知晓了其中的讲法。 年轻人说: “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淳朴的船夫露出笑容来: “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是不愿意讲吧!我也不问你们,可你们要往哪里去呀?” “我看这是片好地方,有没有什么大的城镇?” 船夫说: “有啊,那座城在水的那一头。” “叫什么名字?” “我们叫它‘落日河畔的城镇’。我正要往那里去,你们要去的话,我可以载你们,但你们要等上一会儿,我还没捕到够数的鱼儿呢!” 年轻人说: “我们可以帮你。” 船夫投以了怀疑的目光,但他也是争强好胜,想看年轻人的笑话,便把捕鱼网给年轻人。谁知,明明不是汛期,但只一会儿,这年轻人就从水里网起一箩筐接一箩筐的鱼儿,还有一条两尺多的大鲢鱼被网住了还在挣扎,直向天甩起尾巴,叫船夫咯咯笑了起来。 “好家伙,好本事呀!”船夫说,“怪不得能在荒野里走那么久。” 顾川不多说话。 而极远躲在顾川的身后,只有它知道,这位大人是怎么把鱼儿驱赶到自己的网边上的。 把一箩筐接一箩筐的鱼儿在木舟上摆正好以后,船夫在船头哼着渔歌,撑水顺流。而两位旅客就坐在船尾,等待时间的流逝。 极远饶有兴致地观察箩筐里还活着的小鱼。湿润的鱼腹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闪烁着太阳的光华。这时,一直在它腰边的小齿轮机已经忍受不住寂寞在来回挣扎。 它连忙给小齿轮机一拳,想叫这东西安静。小齿轮机不服,开始吱吱喳喳起来。极远不想被发现,就服软了,和小齿轮机小声地商议起来。好一会儿,小齿轮机飞到了极远的帽子里,神气扬扬地蹲在极远的脑袋上。 江面上偶然可见到几块浮冰。江岸上偶然可见稀稀疏疏的村落。村落里飘着袅袅的炊烟。天与水一色,太阳极接近水面,并在水中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船夫唱完一首歌后,就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还说起最近农地里发了虫灾,收获不行啦。他能说的话与事好像无穷无尽,顾川好不容易才抓住个缝隙问他: “落日城的主事者是谁呀?” 船夫说: “主事者是什么意思?” “就是落日城里最尊贵的人是谁呀?” “哦,那是冕下。” “冕下长什么样子呢?” “没人见过他的样子呀,不过大家都说冕下是很伟大的人。” 说完,小船划到了其他的船边。渔夫们开始交流起今天的收获,也有人问起这两个陌生人的事情。 而年轻人则从小船上站起,遥遥地看向这里的落日城。 大河右侧的岸上,几个小孩正在捡拾鹅卵石。而他们的后头是一座小小的镇子。几条小路铺着白色的石子延向了远处的山坡。这里的房子是白色的,多数有院子,屋顶铺小青瓦,稀疏地排列在离大水稍远的土地上。 鸟儿停在木质的栅栏上,而被驯服的动物懒洋洋地晒着阳光。 村镇的中央,是一座矮小的石塔。 石塔的影子斜斜地延向太阳所照的方向,而这小城镇的炊烟已升起了。 第三章 烂柯 炊烟袅袅,百里飘香。 黄昏笼罩着烟水与河岸,小船们一一停泊在岸边。岸上有个小码头,码头往后一片搭了几间小屋的空地是这里的市场,渔民们便是在这里用自己的收获交换贩子们带来的蔬菜、水果以及其他新鲜的小玩意儿的。 极远在这里格外兴奋地东张西望。每个小贩的叫卖、每个工匠的往来,都让这个新生儿感到新鲜。栅栏的格式、房子的形状、不同的人的面孔,哪怕是地上的草,三叶或者四叶、长刺的或者齿状,这一切的新鲜事物都能让它驻步观察。 顾川和船夫道别后,看着它这样子,倒也不恼,只揶揄道: “你是要呆在这里吗?我可是要往里面走了。” “别啊……等等我呀!” 极远一惊,连忙追上顾川的步伐,恋恋不舍地告别了码头边的市场。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白色石子的小路,往城镇的深处走去。 新的事物接踵而来,它很快就把市场抛在脑后,开始兴致勃勃地观察起路上每一颗白色的卵石。同时,它也没忘了问道: “我们是要到哪里呀?先生。” “要去见这里的冕下,看看他或她是什么样的。” 在这全然陌生、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庞的小城镇里,年轻人慢悠悠地走着。 石子路的边上长有过去顾川只在群山深处见过的竹丛。高大的绿竹与刚刚长出的竹笋靠在一起紧紧相依,茂密的竹叶遮蔽了夕阳的余晖,承载了雨后的露珠。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带栅栏的小青瓦屋子变多了,栅栏里多数有园圃。园圃里往往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白色的蝴蝶在花丛间飞舞。四下传来不绝于耳的虫鸣,年轻人侧目,又看到了那长自幽冥的小虫。 屋子的主人在这片花圃的边上扫出一大片虫尸,想来,这就是船夫所说的虫灾。这里的人应该是用药在治理虫灾的。 城镇里没有专门的卫兵,只有一两位有领地意识的老人站在院子的门口,大声疑问: “你们两个外乡人要到哪里去啊?” 年轻人招了招手,答道: “老先生,我们是要去塔的下面,求见这间的主人。” 老人声音洪亮: “大家快睡觉了,有急事的话,你要走快点哈!” 年轻人露出一点微笑,说: “好的。” 可他刚往前没走几十步,就听见栅栏边上传来一阵动物戒备大叫的声音。好一会儿,极远才重新溜到年轻人的身后,然后戳了戳他的背。年轻人没反应,它就又戳了戳。顾川这时转过头来。极远张开了双手,呈出了手上一朵深红色的秋英花。 这是它在路边摘到的,它感觉颜色越深的花越漂亮,因为世界是浅淡的。 它认真地说: “喏,送给你,先生。” 你就不要再难过了。 它心想。 年轻人拍了拍它的脑袋,并没有收下这花,只继续往前走,又笑道: “它长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把它摘下呢?” 极远瞪着玻璃眼睛,被这问题砸得一下子迷糊了,一迷糊,它便格外松懈。在它脑袋帽子里的小齿轮机睁开玻璃眼,趁机偷走花朵,极远大叫助手坏,连忙就要掀开自己的帽子。 那时,晚风正从江上徐徐吹来,引得帽檐飘动。小齿轮机为了躲开极远,就把花往外一抛。花朵被风一吹,乱红便飞过了栅栏,再寻不到了。 极远愣愣地望了花消失的方向,它把小齿轮机狠狠地塞回了箱子里。 年轻人乐了,他说: “再摘一朵不就好了吗?” “不行,这肯定不行。”极远沮丧地说道,“再摘一朵,也不是这朵我一眼就相中的小花了。” “可是它未必愿意被你摘下啊?” 沮丧中的极远对此不服气到了极点,它忍不住抬杠道: “万一,万一,这朵花也是想要飘向未知的远方,但它是花,所以动不了,所以它找到了我呢!” 年轻人继续一步步往前走,瑰丽的晚霞染红了他的肩膀。 他说: “你的想法很好。” 再往前走,石子的路变成了石板铺成的路,石板路的尽头,便是石塔的底下,石塔边上有栅栏。他凝望着石塔,想起了不知多久以前在水上流的岸边,河岸的一声叫喊: “快看呀!那就是落日城的晷塔!” 在没有时间的傍晚,他紧了紧身上的狮皮。 极远看到他的表情就问: “先生,你对这里很熟悉吗?” 他说: “我是第一次接近这里,以前熟悉过几次它的过去,但绝不熟悉它的现在了。” 晷塔周围的土地曾经可能也是水泊或者大河覆盖了的流域。如今川水已略微偏移位置,只留下了被水侵蚀过的岩石,还有一个深深的石窟。晷塔就在石窟的边上,地上被凿掘的岩石上尽是人类曾经绑在石头上的纤绳留下的凹槽形状的痕迹。 凸起的石头灰暗,凹槽则容纳了阳光,金灿灿一片。栅栏是为了阻止人掉进石窟里,栅栏的边上长着许多细叶凤尾草,掩盖了石头的痕迹。 栅栏边上有间两层小屋。上层摆着由矿石直接打击成的扁圆的钟。下层则住着一位身穿粗布的红鼻子老头。 这老头望见顾川,谨慎地朝他喊叫道: “好青年,你叫什么名字,我没见过你,你来这里要做什么呀?” 他答道: “我是外乡人,是想来见见这里的冕下,想问问他这一带的路。” 距离云蔽天日还有一段时间,老头拎着灯走出来,说要给你们两位外乡人引路,还说: “好呀!冕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会高兴?” “冕下说过,他不是这里的人,也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的人。他说一定还有很多人正在无垠的荒野上流浪。” “哦?” “你别看我们这里祥和。”老头说,“其实我们中不少人的祖辈也是从遥远地方到来这里的,走过的路也许不比你短哩。这是片水草丰茂的好地方,是不是?活得惬意,就定居下来了。你要是留下来,我给你叫几个好小伙子,帮你造屋子。” “看情况吧,哈哈,或许会有这个机会的。” 年轻人看到老头的手上几乎没有指甲,而外面的人指甲是丰满的。他想起他少年时期所居住的落日城也有许多人声称他们的祖辈是从其他地方流浪而来的。 他们沿着石窟的小道绕着石塔,向下走去。石窟里意外有几个有力气的青年人正在凿击岩壁。冰凉的岩石里藏着许多有雪花纹理的特异的小石头。 几个青年人将这些小石头收好,装进篮子。篮子会被固定在石头边沿的缆绳吊物装置带到上面去。从这些痕迹看,这片石窟很早前是这个城镇的矿场。居民们从这里采石头建造比木头更坚实的房屋,铺设合适的道路。 老头看着这几个人,皱起眉头: “你们还在挖,要挖到什么时候?” “我们村子要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青年人中的头头说,“我们怕数量不够,人们不能往生。” “那快点,等我出来的时候,我就要赶人了。” 老头神气十足地定下了事情,随后带着两位默不作声的外乡人继续往深处去。好一会儿,年轻人问: “你们要用这石头做什么啊?” 老头随口答道: “这是红白之事里要用到的。” 红白之事就是婚礼和葬礼两件大多人的一生会经历的事情。 石窟里有木制的支撑,这些支撑也是采石场时期留下的痕迹。因为石窟的顶端开得宽阔,暮光也有几缕能够洒入这地下的土壤。植物的种子被风带入深处,石窟深处也长了草,开了花,还有几颗被移来的树,俨然一个地中府邸的园圃。 飞来的小鸟在树边上叽叽喳喳,深红的蓓蕾则吸引了极远的目光。两颗树中间就是冕下的居所,这居所紧紧靠着晷塔。 老头恭恭敬敬地进了门,道来人之意,随后他转出来,对顾川说: “喏,外乡人,冕下就在里面,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年轻人自不畏惧,携着极远一同踏入屋内。 室内格外幽寂,一片昏暗。天护板不是干净的,而有荧虫织作的丝,荧丝在天花板上盘成起伏连绵的一大片,犹如银蓝色的星海。四周则都摆有台子,台上各摆有一盏烛灯,烛灯烧着鲜红的光。 这里不像人的居所,倒像是一个埋在地里的修建的坟墓,而那些台子便是某种祭台。 年轻人放眼望去,只见到中央的祭台是实心大箱子的样子,上面摆有一个彘兽的脑袋。彘首的皮已经格外松弛了,已是垂垂老矣。但它的表面没有血迹,也没有恼人的蝇虫,没有尸斑,颜色也大抵接近活着的彘,就好像活着一样。 昏红的光线照亮了这个脑袋的五官,它缓缓睁开了一双黑色的像是后天嵌入的玻璃的眼睛,平和地望向来客,爽朗地开口了: “欢迎来到落日城,我就是这里的人传言的‘冕下’。”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它。他稍往前几步,看到彘首的脑袋下面的台子上有孔洞的缝隙,它大半的身体在台子里。 “原来你是长这个样子的。” 年轻人喃喃说道。 这在陌生人耳中想来是十足不敬的话语。 但彘首没有怪罪之意,反倒轻松地说: “我已经很老了,身体有重病,所以现在只能靠在这药罐子里多活一段时间,还要靠别人照顾,确是个没有用的人。” 体表突出的经脉确实显出它的状态并不很好。 顾川直白地问他: “你是天生就长着猪皮猪脑袋的,还是后天被变成这样的?” 他心想要是彘首不配合,就花一段时间搜刮它的心灵,非要把所有事情搞清楚不可。 结果彘首平静地反问道: “你是见过像我一样后天变成这样的人吗?” 反问里也包含了它的回答。 “我没有确实见过你这样子的……人彘。但我见过另一种形式的人彘。他们长着人的样子,但内地里的肉、内脏、眼睛、或者皮肤其实都不是人的,而是缝合起来的,变成人样子的东西。” 彘首好像有些不快,皱起了眉头,它说: “这又是谁做了那么有悖人道的事情……我原以为我的经历已是恐怖了。” 它的面容不似作假,年轻人问道: “你听说过玄鸟这个名字吗?” “玄鸟……这是某种珍奇的动物吗?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从心灵语的检测来看,彘首也没有撒谎。 年轻人有些犹豫。 彘首便说: “你可以给我讲讲看,或许我也能想起一些痕迹来。” 年轻人迟疑地望着它,他说: “那好,我来讲一件事,这件事可能发生在过去,已经被你遗忘了,也可能发生在未来,是你未来所要做的事情。” 彘首一点都不恼,反倒面带微笑,它为能够倾听别人的故事打发自己垂死的时光而感到满足。 于是年轻人就开始讲他所见到的那个远比现在的小村镇更加恢弘灿烂的落日城,讲起他在从村落来到这座城市后的生活,也讲起他千方百计的献礼,想要和那座城市的冕下打好关系,而接下来,便是他落狱与初云相逢的事情,讲到那些人所做的惨无人道的实验,讲起初云的真相和她体内埋藏的种种异物,也讲到了他们的出逃。 然后略微地讲了讲他所遇到不同的人间。 彘首听完这故事后,说道: “原来如此,你倒是拥有一个丰富多彩的过往,这过往的冕下,你觉得就是我,是吗?” 顾川说: “我不能确定。” 彘首咧嘴而笑,露出其中纯属于人的血肉来: “然而你确实是在猜想这可能是在未来发生的,而现在的我们则是在某种你记忆中的落日城还未建成的过去吗?” 年轻人缄默不语,他的想法被猜中了。 “但旅行者,你有没有想过,所有记忆中的事情,只不过是过去的事情,现在的情形纵然与过去略有相似,但也应以现在为准呢?” “以现在为准?” “记忆是一种很容易出错的东西嘛!” “不可能,我绝不会记错。” 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哈哈,好的,你不会记错。但你若是想要从现在寻求记忆的痕迹,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彘首丝毫没有困扰: “不妨,现在,不要将时间看做一个涵盖了所有生物与所有物质的无限的整体,而只看、只寻找你自己的时间。对你而言,这一切毫无疑问是发生在过去吧?而你的许多希望也可以归结为一点,你想要找回过去的落日城,想要找回自己的朋友与同伴,还有证明你已经看到的世界,是吗?” 顾川没有回应。 面对沉默,彘首依旧从容: “然后我们再试想一下,其实,对每个旅行者而言,这位旅行者所能看到的世界其实也是很小的吧?只不过双目所能及的一方。在这方寸之间,人们也只能看到很少的事情。而在这方寸之外,发生的一切都是难以琢磨的,所有的事情都在变化。” 彘首继续说道: “再假设您说的都是真的,这里曾经或者未来有过一片远比我们城镇恢弘壮丽的都市。而你离去到归来可能不过‘一代’的二分之一。但这二分之一的时间难道不足够让一座城市彻底消失又重建吗?毋说你没有见到相似的人,但就算是相似的人,难道就一定是有联系的吗?这也是不能确切地认知的吧?譬如说,现在我再次出发了,然后有个与我相似的人把我杀掉了,说他换掉了皮肤,插上了新的骨头,拥有一定的记忆,却又忘记了许多东西,他来到了这里,和别人说他曾是这里的人,而他最亲的人已经死去了……其实这也是很难分辨的吧?或者呆在城镇里的人,偷偷地把我杀死了,那你岂不是该怀疑这城镇里所有的人都可能是冕下了吗?毕竟有足够的时间让一切成为可能呀。” 天顶的荧光缓缓地闪耀,极远在年轻人的背后捉弄荧虫。 年轻人想起了他最近才领悟到的一个真理。 “流浪的人会被时间所遗忘。” “这是句有意思的话。” 彘首第一次有兴致地、认真地看了看这位它并不相识的外乡人: “过去的时间是不可追及的,未来的时间是虚幻的,唯一能确认的难道不是只有当下吗?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您在讲述中,在幽冥与琼丘之际说到了第二次的日出,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恍然惊醒过来。 日出的概念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因为太阳从未落下去过,更毋论落下后再升起。见过这个景象,只有横穿了幽冥的死或生号一行人罢了。 这是只有在球体表面的世界居住过的人才拥有的知识。 他说: “就是某个标志,标志着新一段时间的到来,便好像云遮蔽了太阳,又散去一样。” “那么现在是不是云第二次遮蔽了太阳,又即将散去了呢?纵然一切相似,其实已经是你口中的‘第二个日子’了呢?” 彘首平静地说道。 “我曾经把圆石从半圆形的轨道往下推去,结果我发现圆石好像具有某种神秘的真理,总是回到无限接近于原本高度的程度上,假设把斜面再放缓一点,圆石仍会回到无限接近于原本的高度。天上的云朵也是如此,如果细细考究的话,云不可能无限的伸展,就像石头一样受限制的在一定的世界里缓慢地变动,那么只要继续运动下去,就一定会遇到与过去的某一天无比相近的天况吧?但到底已经不是同一天了。后来,我就在想,也许宇宙也是这样子的……也不过是大点的石头,或者有限的天地里的云。”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顾川平静地答道: “我现在有点想知道你是如何变成这样子的,你有这么多想法,是你自己一直在考虑这一切吧?” 彘首看上去有些为难,他说: “这事说来话长。镇里的人有没有和你讲过,我过去乃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流浪者?” “他们说过。” 彘首便道: “里面是有缘由的。我的故乡是个缺水的国家,我一直在寻找水源。外地的人们曾经常叫我……” “寻水……” 年轻人喃喃道。 但他知道眼前的人绝不是他记忆里的寻水。纵然有点联系,他也绝没有记得顾川了。 彘首也不吃惊,他的经历不比顾川上天下地横渡幽冥,但也曾见过太阳东升西斜。他云淡风轻地说道: “是的,寻水是我在外的名字。我花费了许许多多的功夫,才找到这里。我给自己定下的使命就是寻找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等找到这里后,我就决定回去通风报信。只是太阳悬天直照的峡谷,在那时天已变了。我所在的部落已经被更大的部落吞并,也可能只是换了统领,这我并不清楚,因为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我已经谁也不认识了,只记得语言、音乐与符号罢了。而我自己也沦为了阶下囚。当时新部落的巫祭认为我的行为是有罪的,要求他们处我极刑,贬为奴仆。” 彘首略过了无关紧要的刑罚部分: “后来有幸,部落遭到了来自外面世界的攻击,他们架着会飞在天上的怪兽,用一种会喷火光的长棍子,杀死了当时的统领。我便与其他几个探索客一起逃出了,一起来到了这里生根发芽。” 顾川长久不言语。 彘首寡淡悠闲的笑容,既不像人,也不像彘,反倒像是吸风饮露的仙人,已经远离了尘世。它淡泊地说道: “再后来,便是现在,现在过的日子很长了。有时候,我会感觉过去的时间非常虚幻,也许我的世界其实就只有那么一个屋子的大小……外面世界其实并不存在。毕竟人能看到的世界也不过在这方寸之间。这方寸之间的事情,人尚且无法全然知晓变化,这方寸之外的广阔宇宙就更没法知道了。也许……你只是神刚刚才造出来的,为的是提醒我世界很大这件事情的。这是不是也说不准呢?” 说完,他看到年轻人的面色,知道年轻人并不认同自己,便往外叫了一声。红鼻子老头打开门,说: “外乡人,讲完没有啊!到时间了!” 顾川拉起还在无忧无虑捉虫的极远,在老头的带领下,沿着原来的路走出石窟。 结果没走一会儿,彘首房间传来微弱的铃声。老头听到这铃声,意识到不对,立刻大叫了一声,匆匆告别,往彘首所在的房间回跑去了。 年轻人猜测这是彘首大限将至了。 稍一会儿,老头开始敲钟,许多村民开始往石窟聚集。 他也不管,只自顾自地走到晷塔的边上。 石窟的地势比村镇稍高。从这里远目,能够见到夕阳与夕阳下的大水。绯红的云朵悠然地漂浮在水中,好似水面倒映出了另一世界。 第二天的夕阳和第一天的夕阳是一模一样的。不过他可能再见不到川母、河岸、山桃他们了。 出发的时候,他不知道。 过去他所熟悉的一切均已消失,只有陌生的人还在这里生活。 极远又拉了拉他的衣襟,年轻人侧首看他。 它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不是又很难过呀?” 年轻人说: “倒也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们难道还该往南走吗?” 极远懵懵懂懂地问道: “不往南走,还能往哪里走呢?” 那时,云在水上涌起,逐渐遮蔽了落下的太阳。为了彘首聚集起来的人已散了。红鼻子老头躲在屋子里抹眼泪,他看到年轻人在黑暗中往晷塔的方向走,大声地提醒道: “小心啊,别掉进石窟里啊!” 年轻人笑道: “不会是随波逐流掉下去的,而一定是自己走过去的。” 话音未落,他便张开了自己身后透明的翅膀,右手拉着极远飞入空中,很快来到了晷塔面前。它的表面是日积月累千万年沿附的物质,外来的种子落入尘埃里,也长出了鲜花。 “又见面了。” 年轻人说罢,左手伸出绌流,轻易地切开晷塔表面的岩石,一路向内,直抵触到比岩石更硬的玻璃的边缘。 他毫无保留,往内一推,玻璃便发出了损坏的声响。 这声响惊动了红鼻子老头,他惊诧地带灯跑出屋外,但已经看不见那两位外乡人的人影,只见到晷塔上一个明显的洞口。 洞口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半透明的某种东西。 这老头一时忘却了悲伤,一路小跑到晷塔的底下,一不小心,双脚踩上碎玻璃扎出了血。他骂骂咧咧地捡起这种玻璃,透着玻璃凝望黑沉沉的天空,以为自己寻到了世界最奇异的物质。 第四章 超越 晷塔也是井。 年轻人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谁做成的井。在他看来,这可能就是他曾经见过的地井,是齿轮人度过了幽冥世纪后的残余,也是悬圃灭亡史残存后世的注脚,但也没准是后来人的仿造与重铸。 他不是载弍,哪怕拥有荒冢集,也不能分辨玻璃上细腻的语言。 那时的顾川想: “总会有人造井……不是井,就会是塔。一个是向上的,一个向下的,都是延展动物认知领域的工具。” 他剖开这个井后,用透明的双翼抵住了井透明的两侧,见到头顶是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无情的剖口,而脚底则是一片冥冥黑暗的深渊。 “我们要去哪里啊?是要到上面吗?” 极远拉着年轻人的手,荡在空中,随着他的目光,看看下面,又望望上面,好奇地发问了。 不知是什么生物材质的透明翅膀与玻璃发生了摩擦,放出极少的光明,勉强照亮了周围的岩土。 他已往下降了: “我们要往下面走,去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可能有数千米,也可能有数万米深的地方。” 井内幽深黑暗,这点摩擦照不亮前路。 年轻人的眼睛无甚了不起的,是最平凡的人的双目。不过载弍的眼睛可以照亮前路。极远顺势朝下看去,只见到岩土上构筑的玻璃已延伸到无尽的底下,穿过了地下水层。玻璃的内部则有一种记载里写过的用于厢室上下移动的轨道。 轨道没有生锈。 密闭的地井接近真空,没有氧化的可能性。积年累月,轨道多少发生了一些未知的形变,但看起来好像仍是可以用的。 齿轮人的孩子问: “到了井底后,我们又要回到上面了吧?那时候,我们要继续往南走吗?” 他说: “你可以自己考虑这件事呀,你自己想要怎么做呢?” 极远摇头晃脑地抬杠道: “这……这我还没有想好嘛!我现在是在问你呢!” 年轻人为极远的稚态而笑,不过他确实被这个问题点醒了。他好好地猜意了自己的未来,认真地思考了这一问题。他说: “假如一切照常的话,我应该也会留在大河的边上,陪着这滚滚不倦的流水,等待日子的消逝罢。” 极远唉声叹气道: “嘁……那先生你就轻松了,我要自个儿一个人上路去解答问题了!” 顾川用左手敲了敲极远的脑袋: “怎么,你想叫我陪你一起上路吗?” 孩子狡黠地答道: “有一点这个想法吧。不过不和你一起也好……” “为什么好呀?” “因为这样的话,我知道的东西就是你知道的东西,我知道的东西在增长,你知道的东西也在增长,那我就永远不可能比你知道更多的东西啦!所以你留在这儿,我前往天涯,到时候,我知道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反超过你,等我回来了,我就可以和你说你不知道的事情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什么都知道,而我一点都不知道了……” “那倒确实是如此的了。” 顾川点了点头。 极远就抬着头,望着这老迈的人,继续得意地说道: “等到那时,我就把许许多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你……让你变得和我知道得一样多,是不是很好呢?” 它看到顾川再度笑了起来,接着轻轻地对他嘘了一声,叫它同他一起往下面看。 它转目向下,只见到越来越透明的玻璃的外面,好多双没眼白的眼睛在看着它。它吓了一大跳,惊骇地抱上年轻人的大腿,然后才在年轻人的笑声中发现那些只是各色各样的岩石的纹理。 这些纹理像极了石化了的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男有女有年轻者已有老人,而更往下,他则看到了除却了人以外的动物,这些动物便夸张得紧,庞大者的躯体好似跨过了数千个他排在一起的距离,而小型者则只是前者身上的一块附石。 极远一时目眩,几乎看晕了。他已没法分辨哪些纹理属于动物,哪些则是属于植物的了,他只以为自己看到了人间生物无数历史的轨迹。 “这都是什么东西呀!” 它大叫道。 顾川对它说: “我们已到了地母界面以下,看到的是动物度过宇宙末日的方舟。这方舟或者能让死去的人们能在遥远又遥远的未来睁开眼睛。” 齿轮人不能理解这个概念,因此齿轮人的身体,包括脑子在内,都在清洗过后世代相传。 地母层是琼丘的底部,却非是大河的底层。他们离大河的表面已不知去了多少千米多少万米。深度愈深,引力却没有多少变化,透明的翅膀依旧在用与顶层差不多的力量减缓他们下滑,只见到无数生物形状的岩石也只是转瞬即逝。 继续往下,更多岩石的表面已分不清所谓的形状的与样子,只徒留岁月的谜团。极远看得更认真,却只能见到玻璃上细微的纹理,有的像是五角星,有的像是不对称的鱼形,有的是扁圆的一块,但不论像什么,都已说不清到底是生物,生物的一部分的遗存或者单纯的岩石。 在这抛却了时光的行进中,石头作为固体的形状逐渐消失在他们的眼前,像是液体一样均匀地摊开,探索客们便再也分不清石头的年龄、大小,也看不到石头上的光阴与历史。只见到万物陷入了纯粹的至暗。 四周幽寂得可怕。物质逐渐趋于某种无限纯粹的均匀,犹如万物初始的混沌。 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见不到。 “我有点怕……” 极远怯生生地讲道。 光线投入了黑暗里,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年轻人说: “别害怕,变化一定会到来的。” 他在想,假设挖穿大地的话,会到达哪里呢?会像地球一样到达落日世界的另一边吗?也就是悬圃咯? 往下的地井之行,好似在抛却一切的时光。 在无垠的静默之中,不知何时,一点幽暗的说不清是蓝色还是红色的光点从深沉的暗中冒出了,接着是更多的一点一滴,然后是一团团,一簇簇,仿佛水中倒映的星光与月华,开始向上涌现。 极远还没有读到相关的书籍,它感到迷惑: “这是为什么呀?” 年轻人也不晓得,他说: “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穿过了形体界面。” 在载弍的说法中,形体界面是物质能够拥有形状的最后界限。跨过形体界面的物质将会彻底地丧失形状与轮廓。在通常意义的考虑,便是液化或者气化。 液体好像是没有形状的,它的形状即是容器的形状。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按照年轻人的知识,液体之所以被迫保持在容器的形状,是因为重力的妨碍。液体的天然形状,在真空中可以发现,乃是球形。 “但这么说不是不公平吗?”他想道,“因为固体的天然形状只不过是抵御重力罢了,面对更强的力,照样会发生形变。” 就他目前所见,穿过形体界面所发生的物质变化,看上去……要远比液化更为深邃,并叫他想起了龙心角视角中那好似在世界边缘的无限的大光圈。 可惜的是,在这个时代注视这一切的只有两双眼睛。 “按照载弍的话,接下来,还有形质界面。” 跨过那一界面者,不论是固体、液体,还是气体,全部物质都将彻底失去所有性质、被还原到纯粹的物质范畴。 可能有数百千米之深,也可能有数万千米之深。 他们已不知距离与时光,只见到他们的身周皆是无边游荡的光火,只见到他们的身下逐渐地、显出一些具体的东西来。 “这是……厢室。” 年轻人心有所感,他可能已经接近了形质界面的底部。 质性的开始解离,意味着形状概念已经彻底失去。换而言之,任何由物质堆砌成的构造,顶多来到形质界面的边缘,再往下,不论任何坚强的物质都将无法保持自我。 他拎着极远一起踏足厢室,小心翼翼地从顶部开门,翻进了厢室里。厢室里的布置一如既往。 他站在门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极远有点不敢作声,只看着老人轻轻地拧开了齿轮,打开了门。 顾川的眼睛一闪,感受到了比太阳更高的热,像是某种上百度的熏风,几乎叫他同样高温的血液要沸腾。 他立刻用尽全身力气与风做斗争关上了门。只那瞬间,他就有恶心与呕吐感。他的翅膀颤抖了。 “你看到了什么吗?” 他转过头来,发现极远好像也在发热,它缩到了一个角落,全身都在发抖: “我……什么都没看到,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感到了‘热’,还有不适。” 好一会儿,极远才缓过来。 热,一种能量的辐射。 地井之底的房间一无所有,只好像充斥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浑浊的气体。这种气体也可能不是气体……假如要说的话,更像是物质衰变后的辐射,光压把厢室内的空气都往后退,而形成了一阵古怪的热风。 “这就对了……物质会消灭。” 年轻人想,他稍微在厢室里缓了缓,摸索了一下厢室的操控方法。操控的方法,与当初秭进所使用的,或载弍所使用的并无不同,都是单向的齿轮。 他在椅子上稍微歇息了一会儿,感到自己的嘴巴里有一种稍甜的、又有点铁锈般的腥味。 周边的火光摇曳,和极远的目光混在一起,照亮了年轻人的侧颜。明明门的那一侧是热,而门的这一侧却冷到了极点。所有他身上曾经受过伤的地方,左手、右手、肩膀、脑袋、胸口,腿,背脊,还有腹部都在隐隐作痛。 这种痛不是假的。他好像可以回忆起过去的每一场战斗,以及每一场战斗为自己留下的勋章。 极远担心地说道: “我们快走吧!已经到了最底下了……” 玻璃的内侧无限静谧,孤独悄悄地为自己追寻过去的记忆。年轻人焦急地呼吸着: “还没有到最底部,还没有到——” 极远惊疑不定地说道: “已经到最底部了呀。地井就到这里为止了呀!” 世界的最底处不是全然黑暗的,而显着一种光怪陆离的景象。他的全身发软,看着这倒映的光辉,想起了曾经在月亮的底下,他和初云一起在山洞里升起的篝火。篝火的星子冉冉地升入空中,点亮了黑暗的夜。 世界的高是穷处的,那么它的低应该也是有的吧。 他说: “还没有哩,还能下降到更深……” 极远以为这老人已经迷糊了,焦急到了极点,想要抓住他的手,却被他打开了。他用央求的目光几乎祈祷般地说道: “已经够啦!现在可以回去啦!那里是无法穿越的,你不是说那是形质界面以下的领域吗?按照玻璃书里的记载,不是说……物质在这个界面以下,既会失去形状,也会失去‘性质’……彻底的混一吗?这是融化了一切的水,就是世界的尽头啦!” 年轻人抬起眼睛,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 “按照你们种族的习惯,现在你还没有成年礼吧……” 他说。 极远张着一双的眼睛看着他。 他哆嗦着手,把狮子的皮毛,从自己的身上脱下了,然后颤颤巍巍地披在了极远的身上。他说: “现在,你就呆在这里,如果没看到我,就用这东西升上去。” 极远看到老人的神色好像在某种遥远的睡梦之中。 好一会儿,他都紧紧握住了极远的手。 对他来说,这是载弍的手。 “再会了,再会啦!” 他一边讲,一边终于松开了手,然后转过了身,握住了开门的齿轮。周围悠远的光点像是漂浮在滚滚大水中的星光,他的耳边则听到了熟悉的水声,这是即将盈满田野的大河。河水的声音就像是海洋一般浩荡。 湍急的水声似乎马上就要把这个探索客彻底地卷走了。没有人期望这次探索,也没有人支持。他一个人在水里艰难地自言自语道: “去吧,去吧,去彼岸吧,路还在这里呢……” “穿不过的呀,别下去呀!” 极远大声叫道。 “不,不是的。” 他坚定万分地回答道: “是穿得过的。” “那你说!什么东西能穿过呢?” 他打开了门。地井最底处的房间里,过去的生命体所残留的物质化作的光压与热风再度压到在他的身上,但他却因此感到自己还活着,无比真切地活着。 他头也不回道: “记忆,是记忆。我有一份记忆。” “什么记忆?” 极远的声音逐渐变得遥不可及,那齿轮人好像快要哭了。它想要向前追上老人,但一种可怕的战栗让它在热风前,几乎无法站直身体,身体的四肢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一样再无法运用了。而那人毫不留情地在这齿轮人能动之前就把门合紧。随后年轻人自己就靠在门外,大口地喘气。 现在,老人的全身都在发软,使不出任何的力气,双目几乎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世界已经极黑暗了。地底的深处完全看不出任何能够凿穿的希望。宇宙犹如封闭的蛋壳,而他是即将僵死在蛋中的鸟儿。 但是,老人对自己说道,再坚持一会儿吧,马上就要到了。他毫无犹豫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在失去了质性的物质的中间,在太极世界的最外处,举起了绌流。 绌流的表面也在融解与消失。 那时候的极远没再能听见顾川的声音,只有包含数不清的信息的心灵语缓慢地传递,犹如大水一样,流过了田野与群山。他听到他用一种不像是凡人的言语沉静地说道: “我有一段来自于其他世界的记忆。”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可以穿过这一切的。不然怎么能解释我这段记忆呢? 静静的流水想道。 “你会死的!” 极远大叫道,但世界的沉寂像是一片辽阔无边的海洋。它好像只是在俯瞰一片既是开始又是终结的深渊,它到底什么都做不了。 而他已站在被光辉所萦绕的地平线的尽头,拥抱了深渊。 绌流轻轻地戳破脚底玻璃的表面。随着一声尖响,原本完整一体的物质失去了维持自身的功能,崩溃般地向下碎裂。玻璃的碎片如同水融进了水里消失在物质的汪洋大海之中,而绌流同样冒出了缕缕烟气,仿佛正被蒸发。 那时,他的眼睛看不到自己,只知道纯粹物质的大海,已经汹涌地淹没了小小的川流。 深渊轻轻地张开了巨口,吞噬了这一股敢于挑战的浊流。 没有任何在运动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好像漂浮在母亲的子宫之中,在地底挖掘,在虚无里缓慢地飘荡。 留在厢室的极远,等了很久,才听到少年人一声天真无邪的呼唤: “妈妈,初云,这里有好多、像我们的世界一样的、泡泡啊!” 那之后,它再也没听到任何别的话了。 第五章 无极 既非物质,也非非物质的洪流,犹如海洋,犹如大河,在虚无中发起惊涛骇浪的吼叫。 破败的船只航在无限的大海之上。船本身没有移动,真正的人只见到大海自己在汹涌地起浪,泡沫的水的边缘,接触了天空。 这时,他想起来自己应该已经来到了比形质界面更深的彻底被融解的地底。面对目前的一切,他想起了自己一份古老的记忆里关于宇宙星空、星球与星球之间那虚无太空的知识。 太极世界的地底,可能比他想象中的星球与星球之间的太空更加广阔无垠。 没有空气,也没有引力。头顶与头下、身前与身后,左右四方都闪烁着奇异的霞光。在过度膨胀的物质的流中,最多的时空间都被抚平了,只有身后空洞还在产生一种抗拒与吸引的力量,好似水上翻起的泡沫。 对此,他没有多少恐惧,也没有发现新事物的欣喜,他有一种他自己都不太理解的的平静。在这种平静中,他回想起来自己是从某个地方爬出来的,于是他赶忙朝身后看去。靠着不知为何还在工作的双目,他看到了一个极可能是完美的几何球体。 这种形状与他在世界内部所见到的不规则椭圆形并不相同。他稍微靠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结果这一完美球体逐渐分解开来,仿佛向内同时嵌套着无限个似是而非的相似的球体,向外同时也嵌套着无数个相似的似是而非的球体。 无数的球体重叠在一起,犹如人眼功能障碍所导致的重影复视。 球体所占据的空间依旧是有限的,并且这个空间的周长,他曾经用自己的双腿度量过。 太极就在这个有限空间的中心缓慢地舒展与旋转。 他把自己的目光从太极上移去,转移到太极四周的表面。不一会儿,重影复视的现象再度出现,地表上广阔的山川河海好像是画在一张又一张纸上的定格动画,一张一张连续不停地翻动,然而每一页都没有消失,每一页都同时存在。 他看到大水冲上了河岸,逐渐盈没田野,转瞬间,大水又退去,在河道中轻轻洗濯着河中栖息的生灵们。 他看到落日的余晖下,举着玻璃的老人,向众人传授了关于特异玻璃的事情。特异的玻璃启迪了人们的智慧,人们开始追逐某种造物的真理。百代千代眨眼即逝,球中的太阳已西斜入群山,河流在蒸发中逐渐干涸,裸露的河床变成的群山。后来的人们在河流干涸前,决定效仿先贤,组织一个向外探索的队伍,而一些人则被留下了。 他看到留下来的人在逐渐荒芜的世界里艰苦生活,与可怕的怪虫做着斗争。而离去的人们在漫长又漫长的迁徙后,已经消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总会迁徙的……他想道,因为生物追逐着适合他们生存的场所。 也总会留下来的……他又想,因为生物热爱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土地。 成千上万的人死了,没死的人们踏在探索者的尸骨上,重新回到了他们所居住的地点。曾经的河流已经变成了沙漠。归来的他们与他们先祖的样子也已不相同。沙漠的环境让不知自身起源的后代们满足。他们选择在这里,解下行车的套具,重新开始规划土地,建造新的家园。 从太阳落下的地方升起的月亮照耀着这片荒芜的土地,偶尔荒漠上吹起的尘墙会遮蔽月亮、洗净天空,灿烂的黄道与人们搭建的通往月亮的高塔就一起显露在那一双从泡泡外观看世界的眼睛中。 明月很快遵循着物质运动的规律升上高天,原本地上一切物质一步步地来到世界的最远处,成为壳中最为接近形体界面的地面,开始丧失物质的形体。宇宙的末日已至,万物逐渐归于混沌,只留下很少的、很少的物体与生命,在毁灭后的世界里栖息。 那时的世界荒芜到了极点,说不清是气体还是会飞的液体的雾升腾起来,包裹了全部的空间。自相嵌套的无限的球体,开始连续不定地自我翻转,往内挤压。 物质与物质渐渐地失去了一切束缚,以彻底的无序进行运动。而偶然飘向世界另一端的云雾,便在世界另一端构筑起整个太极世界都绝无仅有的周期性明暗变化。 漫长的时间让外面的年轻人等得腻烦。那时的他彻底忘记了时间的观念,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些简单的颗粒在无序中回到了它原本应当所在的地方,在互相的组织中形成了一片岩石的形状,然后很快飞散。 他看到这个现象后,猛地想起彘首的话。他鼓起了耐心继续等待,直到了接近无限的黑暗的时间的尽头,他终于如约看到万事万物所有的点都在无序的运动中接近于某种有序的形态,就好像推下斜坡的小球重新登上接近原本的高度上,就好像一本无限的书本重新翻到了原本的若干页上重新开始在无限物质的组合中翻起了。 于是秩序从偶然性的大海中被释放出来,接下来的走步在宏观上便得到可以预测的行进。紫色的菌类从远古的时代开始复苏,初升的太阳的日光灿烂地照耀在这个小小的被物质彻底包围的泡中。 黎明的日光格外刺眼,让他想起了他在小时候数度妄图直视日光的失败。 他遮住自己的眼睛,避开太阳的光芒。就在这时,一种空间涨开般的力道把他向外推去了。 他没有动,而好像是周围的一切都在动。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感到自己既没有在向下,也没有在向左,与向后。他好像在爬一条无限长的隧道,在一个无限深沉的地底。 说来,他在第一次见到太极时,确实是想过太极世界会不会是在地底的。 那么,他是否在爬一条地底的隧道呢? 他并不清晰地知道这点,也无法对此做出准确的判断。按常理来说,世界的底部就该是地底,可包裹了世界的物体,又岂能从世界内称之为上下,还是内外呢?这就好像站在南极的话,每个方向都是朝北一样呀! 得找到一个底部。 他想道。 他坚定地、主动地向外爬行了。 见不到尽头的隧道比广漠无垠的幽冥更为虚无,仿佛他并不是在隧道里爬,而是在一片虚无的空中飞行。 光波不知从何处散逸而来,在他的周围连续不断地折转跳跃,像是在跳一种无人知晓的舞蹈。人们用舞蹈模仿动物的身姿。光波便用舞蹈展现了无穷尽的关于物体形状与质性的概念,他想起了往地底下降时所看到的那些幻化形状的岩石。 他在这些形状里看到了光中的光与光中的火焰,这些火焰细密得像是云一样,好似是一份一份,但又聚在一起无法分离了。他也看到了像是球体但其实不是球体的极细微的物质的结合与分离,就像是聚在一起的泡沫,又像是可塑的泥,里面闪烁着细密的光点。 所有的形状都让他感到头晕脑胀,倘若尝试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光线,更能看到数不清数目的光景。 乍眼望去,他看到了数不清的太阳、月亮与星星的闪烁,看到了连绵的灯光与明亮的火,灯光与火焰里都有物体的模糊的轮廓。他肯定这些景象有其颜色和形状,换而言之,便是…… 记忆吗? 他想。 烦躁感让他不愿再注目这些扰乱的光线,而隧道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感到自己在物质的海洋中不是自由的,而是被海浪所推动的。海浪壮丽地指向一个方向,犹如羊水的流出。 无限的光流也随之在物质的大洋中得到了某种大约的方向。他意识到这可能是物质的某种天生的分流机制。而他与光流已经一起彻底远离了原本的泡,委身于永无止境的物质之底。 周旁所能见到的世界混沌到了极点。实质黑暗的背景上涌现着怪异的光。 世界寂静一片。 他想起了幽冥时候的旅行,几乎想要停止与沉眠了。但他转念又想: “不行,得继续下去,我还要经历更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何况这里,不是他想象中的自己应该死去的地方。 在这难以想象的旅行中,他看到了尽头一点有规律的光亮。这光亮没有像他周边的波纹一样欢快地跳舞,它是稳定的,是有秩序的。 他拼了命地向前爬行,以为自己即将爬出这物质的樊笼之中。于是他用尽全力伸手推破羊膜,在地壳中逆行,重新获得质性,接而获得形状,最后他艰难地向着地表,伸出自己的手。 那一只手卡进了坚硬的事物里。他痛苦地挣扎,拼了命地想要从地底爬出来,结果双手只触摸到许多光光滑的泥泞的东西。他好像在一片冰面与一片玻璃上向上攀爬。双脚不停地被下吸。他胡乱地抓着一切能抓到的东西,只听到许多玻璃的粉碎的声音。 他轻轻地喘息,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拥有一双翅膀。 这双翅膀不是他先天获得的,而是后天得到的。 他缓缓这双翅膀,于是自己的身体开始在一个没有空气的灼热的世界里上升。天空被过于强盛的光明遮挡了一切,而把他吸引来的明亮正来自于一颗太阳。 温暖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缓缓地向太阳飞去,在即将全身没入而消失前的一瞬,他浑身发抖地退后,慢慢地偏离原本的轨迹,朝向一侧偏移去了。 至于太阳仍悬挂在世界的中央,一动不动。 那时,他向太阳周围望了望,见到太阳的左边是大地,太阳的右边是大地,太阳的上面是大地,太阳的下面也是大地。往来四极,上下八方,莫不如此。 “这是另一个壳。” 他想道。 只是在这个壳中,灿烂的阳光无情灼烧着壳壁上的一切物质,把地面烧成了绵延的晶体。晶体的大地,在地面上反复盘卷,也形成了巍峨的高山与低谷。所有的高山与低谷都呈出一种高度复杂的分形结构。不同高度上的晶体具有不同的性质,反射出红色、紫色、绿色等等缤纷的颜彩。 所有的一切都像他原本所在的太极世界那样被包裹在物质之中。 “那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下的。” 他飞跃了太阳,然后撞向了最接近于毁灭状态的大地。 因为借助了引力的弹弓,他比飞来时具备了更快的速度。当它飞掠天空的时候,晶体的大地内部,数块被打磨得干净的镜片渐渐地重叠在一起,犹如透镜般在其内部显出了高空世界的景象。 太阳世界的居民悄悄凝视着妖星的掠过,为他们天文时间的记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他没有减速,只是继续向前,直至万物重新回归混沌的地底。 地底的流动,就像山洞里风的流动与水的流动一样为他指出了许多道路。他很快就遇到了有一个吸引他进入的东西。 这种吸引与前一种不同,它是不发光,而有着特别的黑暗的质性。 那时他的意志接近涣散,只靠着某种本能在活动。他拼命向前,很快接触到这个世界的边缘。 这也是一个壳中的世界。 于是他就开始往里面挖,只不能计量的一会儿,他就抵达了形成‘质性’的层面。在这个层面上,他发觉这世界内部的黑暗与它所显露的没有任何区别,物质的混沌比幽冥云带的深处更为疯狂。 他再稍微往前,看到了许多网格般的形状。在这些呈现出一份份一粒粒的网格中,质量的潮汐像是大浪。他以为自己在往前挖,结果在他刚刚挖出形体界面时,他却发现自己居然在这个世界的中央。 与他想象的一致,这里只有永恒的寂静与黑暗。 靠着心灵语,他才勉勉强强看到在沟通了外层界面的黑暗中心,存在一些很少的光流,正围绕着这片永恒寂静进行永不止境地旋转。 黑暗代表着物质之间无法互相区分,犹如黑夜之间,所有的东西都是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而光明则代表着物质具备了互相区分的可能,得以获得各自殊异的形状,仿佛太阳灿烂的底下,所有万物各自清晰。 前者是一片原始的橡皮泥,后者是从橡皮泥中捏出了许多人、物、与其他各不相同的东西。 面对一片混沌,探索者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懒洋洋地想道他得走了。 可是他该去哪里呢? 他往身后一跃,沿着空间的甬道,重新回到了形质界面以外,接着他便顺着纯粹物质的奔流,继续在某种分叉了的轨道里飞逝向前。 越来越多的壳,与越来越多的世界的光芒从无限的流动中向外飞涌。 那时,探索客望着身边流动的光,突然心有所动地开口了: “你们也是吗?” 没有回答。 可能回答了,他也听不懂。这种交流或许不在形式语言的范畴之内。 “那么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极远的呼唤声好像彻底消失了。与故乡的感应似乎也彻底湮灭,他的眼中耳中只有许许多多遥远的壳中世界的景象。 谜没有解决,顽固不化的头脑就要继续地思考。 他大叫道: “我在哪里呀?这里是哪里呀?” 庄严的河流静静地流淌着,他在逆流中拼命地向前进。 “妈妈,初云,载弍,极远,蛋,河岸,螺泥……你们都在那里呀?我找不到你们啦!” 世界冥冥地运行着,逐渐老去的头脑看到越来越多的泡沫翻出了洪水,越来越多的壳中世界像是真空的气泡一样,裸露在他的眼前。 混沌而不可预知的力量,把他卷到无边无际。 走不完的旅途,无限的道路让他眼花缭乱。 庄严的水声澎湃地响在他的耳边,他晃晃悠悠地、迷茫地走在光流运行与飞逝的轨道上,在无限的距离的范畴上,目睹了超乎于数学与数目之上的壳中世界。 在无限的泡沫的面前,最后的探索客突然想起他的第二故乡曾被他称为太极的世界。这是因为世界存在一个唯一的极点。 这个极点便是一体的日月。 那么,那么…… 探索客久久凝望着永恒的无尽,眼瞧着自己被动地从一个又一个泡沫上飞跃,却找不到任何可以立足的地方。 他战栗地想道: “那么,那么……这里就是——” 无极。 没有极点。 物质没有终点,世界没有尽头,万物一片混沌,没有前后,没有左右,没有上下,也没有开始与结束。 所有的人间不过是没有尽头的物质大地中的气泡。 澎湃的海浪在他的耳边不停地震响,演绎着宇宙永恒的蓝调。 “我找到了新的天地啦!”他恍然地想道,“那么冒险是不是要从现在开始呢?可是……今天的我已经很累了,能不能等到明天呢?” 探索客并不清晰地知道该怎么做。他在一种死亡与粉碎般的苦痛中,麻木地向前走去,只像是一个在河边行走的无知的小孩。 物质的波浪在无极之间像是海中的暗流,带着不可阻止的力量拖起他的身体。他竭力避免,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继续走路,便见到越来越多的浪花在他的周身纷纷掠过,翻起无数泡沫般的水花。 这是宇宙永恒不息的运动力量的体现,也是即将将他吞噬的地方。 他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到不了尽头,也回不到开始的地方了。 这种新的战栗从他的心中升起,便立即让他在河边摔倒,他大叫了一声,便被水冲向了另外的地方。 但他铆足了一股劲,拼了命地想要站起来,却做不到。他观察着路边走过的每一个人,所有的理智都有其各自的事情与使命,没有任何理智能在路边停留。 他就在迷迷糊糊中把脑袋转向大河,想要靠着水面看看自己的面庞。 永恒不变的海,就像是绸缎般轻轻地摆拂着。浪花像是雪一样溅到了他的身边。那时的朝阳格外耀眼。 他看到水里倒映着一个男孩的模样。 那个男孩他没有见过,却分外熟悉,好像从别人的眼睛里见过。 “老头儿,你该停下来啦,该好好歇着啦!你已经累啦,老啦!” 他就说: “还没有呢,我还可以继续出海。” “可是你已经遍体鳞伤了呀……”男孩好像快哭出来了,他忧郁地讲道,“这已经是界限的界限了。你的身体已经蜷曲了。” 他摇了摇头,艰难地站起身来: “不行,不行!我刚刚才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他的身上火辣辣的,感到自己刚刚想起来的翅膀好像又消失了。但没关系,他还有他的脚。 他一边走,一边看到水面里那个他莫名熟悉的男孩也在随着他走。 一边走,一边他还听到那个男孩说: “现在,也不是我想继续走就可以继续走的了……” 他看到水面里的孩子的腹部多了烧伤般的疤痕。 “唉,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呢?” 他看到水面里的孩子戴上了弯曲的角。 “既然走到这里了,那就继续往前进吧?” 他看到水面里的孩子的手上多了鳞片。 “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还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可是……可是……” 他看到水面里的孩子张开了一对并不属于自己的翅膀。 水面里的孩子逐渐面目全非,向着某种他所不知道的方向进展与变化。 过去所有的生物都造出了一些超过自己的东西来,那么人类也会吗? 这句话突然来到他的脑海中,那是他正在遗忘的过去的许多的事情里,某个生物向他陈述的话语。 一个引子打开,人一生的记忆就全部喷涌而出,从他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他开始不停地想起那些被物质的洪流所冲走的东西,过去的同伴和过去的经历好像就在他的面前,至于敌人的模样与世界的模样,发现世界的惊喜,与遇到劫难的痛苦,也全部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老人迷糊地盯着世界的深处,盯着某种存在着的甬道的尽头。 他对可能面对的长度没有任何恐惧,但他可能已经无力继续向前了。他疲倦地在大水的边上即将睡着了。那时候,他的身边一无所有,只有他的男孩一直在他的身边守着他,难过地说道: “如果你要走,那你不能在这里睡着呀!你不是说你要前往天涯,知晓世界吗?” 他昏昏沉沉地回应说: “我感觉我的身体里有许多东西粉碎了。我有呕吐和恶心的感觉。” 蜿蜒的河流,继续向前不息地流动。 璀璨的世界犹如涡旋般在他的面前缓缓地开展。无数的理智从他的身边一一掠过。潺潺的河流声中,男孩攫住了老人的肩膀,焦急地对他说道: “不行,现在还不行!走吧,走吧!去彼岸吧!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呢!” 他迷惑地抬起头,眼睛向着前面,好像已经看到了甬道的尽头,不知何时,他已经非常接近他曾经想象过的某个下一站了。 “对啊……我不能在这里休息,这里还不是我要停下来的地方呢!” 老迈的人牵起未来的人的手,憋住最后一口气,他的身体已经蜷曲了,他继续在物质黑沉沉的大水中向前跋涉,向着彼岸一步步地登临。 长长的甬道仿佛连入了某种二度出生的通口。羊水在宇宙的胎儿的身边不停地冲出。 物质重新获得了它已经遗忘的形状。而崭新的空泡在他的眼前毫无保留地开展。 他看到了一个惊人黑暗的壳中宇宙。在这个惊人黑暗的壳中宇宙里,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被巨大的空间的尺度拉到了数百亿光年,以至于永远不能相见。里面的人儿以为自己的时间会不停地向前直至终结。 但这个世界不是永远黑暗的,也不是一无所有的,它漂浮着许多会发光的微尘。 男孩终于想起来了,过去的齿轮人预言家说它是从黑暗虚空世界中来的。因此,他想,这一次,男孩的目的地就是在这里了。 快要倒下去的胎儿不再抵抗物质的吸引,任由自己走过质性,重获形状,顺着物质的洪流飞跃太虚,直至进入到这广阔宇宙的深处。 璀璨的大银河便在那里静静恭候一个孩子的归来。 这微尘所组成的永恒涡旋里千亿颗燃烧着的太阳让它感受到了些许的温暖。弥散的星云则犹如覆盖在它身上的轻纱。 彼岸已经近了。 它不再犹豫,径直追寻着电与引力的波动,从那覆盖了大银河的无限的心灵的波痕中找到了自己所熟知的信号。 一颗接一颗的太阳被它甩在身后,它自在地穿过一片广阔的星云,接着掠过四个气体行星,在它们的表面留下数千公里的涟漪,接着越过由无数微尘组成的小行星带。 这个太阳系的第三星球在那时已步入电与网络的文明,他们布置在星球各地向着太空搜寻信号的望远镜在今日终于得到了结果。各国的领导很快收到了一个这星球上的众生一开始无人相信的报告。 新生的龙停留在星球的大气层外,借着阳光,借着这蔚蓝星球的反射,终于看清了自己现今真实的模样。 它没有多少迷茫,只是在星球高空的轨道上转过脑袋,好像在寻找什么,然后伸出自己属于纯粹物质的爪子,轻轻地触摸了已经被废弃的国际空间站。 它还记得这是它在出生之前的理想。 呀,真好玩。 那么,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冒险呢? 算了,别去想了。 现在是休息的时间。 “明天再往前走罢。” 新生的龙静静地凝视着蔚蓝色的星球。 然后,懒洋洋地闭上自己的双眼,沉入了属于人的梦乡。 尾声 冬河 那时的北半球正值冬季,两条终年奔腾的河流终于停下步伐,暂时地枯竭了。丰水期的大河壮观,枯水期的大河则别致。填满泥沙的河床在湛蓝的天空下裸露出来,河汊纵横,黄土连绵起伏,还盖上了前些日子从天上下来的细雪。 今年的水位较低,冬候鸟已飞去许多。金灿灿的阳光里,雪白的银鸥两三作群地在滩涂上悠闲地走路。在鸟儿的脚边,水中的流凌正随清澈的小流继续往海奔赴。 年轻人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在一张病床上。身边是雪白色的隔帘,隔帘外,窗边树木的枝丫已不剩多少叶子了。 年轻人的脸蛋泛着红潮,脑袋有点昏昏沉沉。他不是很想动,就继续躺在床上装作自己没有醒来。 当时,病房里还有两个陌生人,那两人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但中气十足,没有病态,他猜测他们可能是这医院的两位护士。 这两人在讨论的事情有些不太寻常,是关于地球上空所发生的一项天文异常。 那是不久之前临到地球轨道之上的某种又似虚幻又似真实的东西。它没有做任何的事情,但让地上的人们感到不安。 一位护士在谈媒体的报道,另一位则在说小道的流言。地上的变化迟缓得可怕,除了谈论,他们也没有别的行动。 年轻人不是很在意这件事,他更在意正对他吹的空调。热热的熏风让他的鼻子感到难受,他打了个喷嚏,喷嚏惊扰了那两个正在高谈阔论开小差的家伙。 “你醒啦!” 护士走过隔帘,先是惊诧,然后露出笑容: “果然,昨天的睁眼伸手不是假的,是真的,你好了!” 护士有条不紊地开始给他讲述他受了重伤被邻居发现送入医院后的事情。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申请了出院。主治医生关切地希望他再多住院观察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后遗症。他婉拒了。 这次意外花光了年轻人所有的积蓄,包括公司辞退他而支付的经济补偿金。 他好像没有什么家人,在外只是租了一个房子。因为昏迷的时间不长,屋子里只是落满了灰尘,外带停水停电。断签了的游戏不再想登陆了,认为在职涯中重要的工作报告也失去了需要,喜爱的硬件玩具想捡起来但找不到任何兴致,看了一圈下来,曾经认为是必备的东西都已失去了意义,唯有架子上摆放的黑白照片里的人仍会让他泪流满面。 等到把屋子扫完,空中的太阳已西斜,夕阳像是野火在河岸上静静地燃烧。他喝了点热水,一个人靠在二楼的窗边,望着入冬时节凛冽的寒风在街头巷尾带起零落的叶子向空飞翔。那时,清澈的小河结起了细细的薄冰,边上放课后的学生们正在嬉戏追闹。 更年轻的人们在路上走,他想他也该出门了。 他把自己清洗了一遍,换上一身更厚的衣服,出门往少年记忆里的书城走去。 结果临到了门头,年轻人才发现书城已经关门停业,公告说是重新装修、择日再开。公告牌在年轻人昏迷前就挂在这里。他心想可能不止是装修,也许开不了了。 他退了一步,去了临近的书店。书店没有生意,老板是为了怀旧而开的。当时他正在清扫书架。当时,这位中年人正在清扫书架,清点每一本借出去了的书。 年轻人问: “有关于生物和意识的书吗?” 老板说: “这倒是有,不过你要的是哪种呢?” “什么意思?” 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相信什么东西吗?” “啊,我?”年轻人茫然地说道,“我……我相信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 “哈哈,那我知道了。” 老板放下心来。他说最近民间的宗教活动很多,他这里都被塞了好几本小册子。他与年轻人聊了几句,便选出了些评价里说是比较亲民的简单的科普的书籍。他并没有看过全部的书,不过他进过的书大多有些印象,看过评语和读者的反馈,他心里对书自然有个分类,重度的、浅度的,有趣的,严肃的,专业的,消遣的,和人聊聊几句,便能选出合适的书来。 年轻人从中挑了这个月的新书翻开几页,看到其中写了一个有趣的实验,说是有一组人在用小鼠的神经元细胞进行培养,也有用人类干细胞进行分化,从而做成一种体外神经网络,或者也可以叫做缸中之脑。 上面写着,这个体外神经网络目前被用作打复古的乒乓球电子游戏,与前几年火热的电子人工智能相比,神经网络的游戏水平较差,但是学习速度却快得多。这个实验算是取得了一定成功。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复杂的实验在过程中也会有一些别种的现象,作为实验的副产物值得一提。书里写到研究者们发现,他们设定的几种不同的游戏反馈模式比较下来,不论给不给反馈,神经元总是倾向于更多的接球,而拒绝重新发球。研究者们认为这是因为接球可以消除更多未知,对于神经元来说,便是它们自己的预测可以和现实更加符合。 从另一方面来讲,动物的神经元本身具有的消除未知的欲望,可能昭示着生物的好奇心与探索欲望的起源。 年轻人看入迷了: “那这不就是一项动物世代相传的本能吗?” 老板搭话了: “可能是的。” “怎么个说法。” 他抬起头来问。 “鱼会登上陆地,猿猴会下树……不都是吗?” 年轻人一愣。 老板继续说道: “尽管当时也有客观外部环境的恶化,不过恶化是以百万年为尺度的。一代一代的物种大可以继续存在于海中,继续活在陆地的树上。但它们到底缓慢地脱离自己熟知的生存环境,在自然选择中,接近更适宜的生存环境,并逐渐登上了并不熟悉的陆地。虽然理由上不够单纯,但也确实是动物求存本能的一种吧?” “这好像……是的。” 年轻人点了点头。 老板更有聊天的闲情了,他继续说道: “其实从这点看,也有点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味道。也许按适者生存的角度,正是这种具有探索欲望,从而遍布各个领域,向多种可能的世界发展的‘生命体’,才具有‘更加的适宜’的可能,从而更容易地流传后世,成为后来生物的先祖。至于没有成为的,那自然已经成为了地里的化石与失败者。森林遭遇了危机,兽们的兄弟就藏在海里繁衍后代。海里的氧气含量不够了,鱼们的兄弟在陆地上悄无声息地开枝散叶。” “而如果追根溯底的话,所有的生物都是同一类基因的后代,人类的基因与黑猩猩的基因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六,与猫的基因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与老鼠的相似度来源于八千万年前的共同先祖而在百分之七十以上,与昆虫或者鸡的相似度都在百分之六十。植物与动物在几亿年前就已分化,但与人类的相似度大约也有百分之五十以上……在没有分化之前,植物哪里会知道鸟儿可以飞翔在蓝天呢?” 老板顿了顿,说: “所以我一直在想,基因这种会自我复制的东西,它的某种不可或缺的结构,便是向周遭的世界无限地散布呢?” 年轻人点了点头,随后打趣道: “因此,人类会登上月球,并且说登月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月球就在那儿吗?” “这……不……我可不敢说!” 老板摇了摇头,对此保持了沉默。后来年轻人才知道这是人们最近在争议是否要前往外太空探寻未知生物的缘故。至于上世纪登月的事情,也有复杂的政治缘由,老板比他了解得多,有自己的看法,不想多谈上世纪的事情。他说原本国内稳步就班的登月计划也因此被打搅了。 往后几天,他常来这书店了。 书店老板能开书店,自然有钱有闲,家里有一份产业,据说还是上市公司。但年轻人很快了解到股市最近崩盘,各个投资机构都在大幅度撤资,社会资源的流向有变,针对企业的信贷与税收政策也出了临时改革。而另一方面,原材料供应有收缩,民用市场尚且稳定,但工业市场上物料价格已经飞涨。 “这种种理由下来,那家公司自然不济了。” 他谈起这事时,没有痛苦,反倒眉飞色舞,口吻里多少有嘲笑,说他的堂兄堂弟正在求佛拜神,在公司内部推行什么印度灵修,要与停留在地球上空的灵龙沟通。 年轻人吃了一惊。老板只道这种有钱人以前就多的是,现在有真的,自然就更多。他还说因为你没钱,所以只能理性,不懂有钱人的消遣但求心安,也不懂他们现在的窘境比起你这样一穷二白的人来生活也不知道优越到哪里去啦。 “今天你想看什么呢?” 老板问道。 “我在网上听闻,人的基因有许多片段,甚至不止是基因,有一些部分就来自于其他生物,比如说鱼,比如说多余的尾椎骨……所以想看一些生物学的书。” 年轻人说。 老板去选书了,一边选,他还一边说: “按我浅薄的理解,这话不准确。” “怎么个不准确法呢?” “很简单呀,因为人就是从别的生物发展过来的呀!人自然会留有其他生物的残余。而别的生物又是从更早期的生物发展过来的,一代复一代,倘若我们继续追溯这种亲缘的谱系,很容易会发现,所有的生物都要追溯到地球诞生之初的基因。从人类到变形虫,从蘑菇到细菌,除了少数的病毒,一切生物都已证明是从基因这种小小的有机片段发源的。随后,这些有机片段才组织了细菌,接着是更复杂的细胞,用蛋白质运载自己,撒播无限的生命。” 老板并不是专业的,更准确的说,他是个喜欢吹牛的业务选手,分享知识让他感到快乐。他在书桌上翻开许多生物的书来,将古老的鱼类的假想图,将那些微观图景下的细菌和真核细胞的样子,以及它们被人类观察到的谱系都指给年轻人看。 “有些有机片段走了光合作用的路径,能够把水分子拆解,被我们叫做蓝细菌。这种细菌住进细胞,作为细胞器,已经超过十亿年了。它们即是一切植物和藻类的先祖,又同时万世长存,人的染色体内也许还有一些与蓝细菌共同的基因,也许因为隔的谱系过于遥远而没有了。有些有机片段走的是氧化代谢,完成了呼吸作用,如今已是一切动植物体内必备的一部分。还有病毒,不少远古病毒也嵌入了我们的基因里,与无限的动植物的种类一同绵延自我的生命。因此,我一直信奉一种说法。” 年轻人忍不住问道: “什么说法?” 老板庄重地说道: “像人这样的动物乃是一个小的世界。每一个我们都是一个庞大的共生圈。我们的体内,从骨头皮肤血肉到大脑的每一个功能区,从细胞的每一个细胞器到那些单纯来源于外界的益生菌,都有其不同的起源,但他们的起源又都是相同的。他们来源于同一种有机片段的分叉,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变成了不同的东西,最后又相与为一,一同组织了更高等的生命。”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时,他的脑海里充斥着许多怪异的景象。 天已极暗了,老板多开了几盏灯,给唯一的客人和他自己泡醒神的茶水。水在杯中摇曳,明晃晃的光斑像是天上的星辰。 年轻人说: “那么人类以后会变得怎么样呢?” “什么?” 老板瞥了他一眼。 他说: “既然我们在朝着不同的领域发展,又与这些不同的未知的领域拥抱,按照你的想法,那么我们在未来也会变成不同的样子吧?拥抱了光合的树木,拥抱了海洋的鱼,那么在并非是地球的……环境下,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老板笑了起来: “这是幻想小说的内容,未来的事情是预测不准的,只能看你自己的想象……不过我想不论这些想象多奇怪,现实也一定会比你的想象更奇特。不过就我个人的看法,或许是加以机器。我有家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合众国做了机械心脏的手术。” “像是齿轮、链条和蒸汽的那种机器吗……?” “齿轮未免有点笨重和落后吧。不过用来做手或脚这样较大型的物件的传动或许是可以的。这,我也不知道。” 老板说到这里的时候,街上传来了吵闹声,好像是有两拨人在斗殴。年轻人看到他们举着奇怪的牌号,在空中肆意地挥舞。 老板的面色煞白,他立马报警了。有人比他报警报得更早,不远处已传来了警笛的声音。他匆匆忙忙地说要打烊了,年轻人问他怎么了。他说这是一场太空认知的革命,新的事物正要开始,难道你一点感受也没有吗? 这番话在年轻人的耳中显得无比陌生,又无比亲近。 他茫然地走出书店,避开了人群拥挤的康庄大道,去走了一条水边的小路。水上有桥,大桥前后的灯光像是烧了火一样耀眼。冬天的夜晚空无一物,唯一能见的金星与木星均已旁落,月亮孤独地在城市的夜色里漂浮,普照幽静的河水。 冷冷的北风吹过他的身旁,他听到小河的淌水好似轻声的呜咽。河水已经枯竭了,河滩裸露了出来,几片水洼结了细细的冰。 那时,不知是谁踩在了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破裂的响声。他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见到那里站着一位姑娘。他看到她有一双罕见的灰色的眼睛,正在观察水中的流凌。而她的衣领和头发上落着几片不知何时落下的雪花。 她的神色格外专注,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寒冰。 年轻人朝她走了过去。 她也听到了年轻人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他。年轻人的走近,没有让她有丝毫的惊慌,她困扰地、自然地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讲话: “我好像在梦里和你见过面。” “见过面?” “我很难说。但我想问的是,你相不相信传承的记忆呢?我曾听一个人说他是携带上一世的另外世界的记忆来到一个世界上的。” 年轻人丝毫没有惊慌,他从容地说道: “记忆这种东西嘛,很难讲,这就像是水里凝固的冰块,好像保存了一些东西,又空白得其实不剩下什么了。” 她静静地在听。 “相比这点,不如多想想未来的事情。河水毕竟是要向前流的。比如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儿看冰块呢?” 她答道: “因为我是第二次看到嘛。” “那有没有第一次才看到的东西呢?” “有的,”她说,“是星星。如果可以的话,听说人们有登月的计划,我想要报名,好去比天更高的地方看一看。” “呀,我也有这个想法呢……” 他们站在一起,沿着河岸的小路慢慢地向前走。稀疏的雪花静静地飘在空中,好似不愿落在地上。城市遥远的灯光沿着河岸一路延长,占满了全部的地平线。一轮圆月挂在暗蓝色的天顶,温柔地触及了水中的倒影。 天空,城市,小河,月亮,星星,还有昼夜和冷暖,一切都让人们感到陌生又亲切。 在日出之前,荧荧发红的火星已从东方升起了。 后记 后记应该是我的惯例了。不过这本书算是亲儿子,所以不算完全结束,以后可能会改,我感觉还是写得臃肿了,可能再删去十万字到二十万字会更好,也可能压缩掉二十万字,再加十到二十万字的新内容会比较好,哈哈。但这都是遥遥无期了。 现在可以聊聊一些幕后的事情。 这里我会以尽量不涉及剧透的笔调陈述。毕竟这是为了一个概念而写的长篇。 到了末尾,这个概念也清晰了,就是太极和无极,来源于好几年前阅读几篇科幻短篇时的设想。不过最后呈现的模样,和我一开始想的并不十分相似。 譬如说最开始这本书的第一卷是直接发现太极,第二卷发现无极的。第二卷没想过名字,不过第一卷的名字一开始好像是叫星海航行。 发现无极很难写,因为这就像从地球挖个隧道挖到比月球更远的地方一样,实际上也写不了多少内容。 发现太极的内容中则在动笔前,就去掉了星海的部分。实际上在开始执笔后,我有点后悔,开始想会不会把太极的发光也去掉会比较好,做一个更纯粹的反地球世界观。 在这个反地球世界观里,干脆把昼夜、冷暖、穿衣、食物、作息、人形、性别这些不太重要的概念全部扔掉,从头设计。但我到底本性平庸,出于各方面的畏惧,放弃了这一想法。 原本地质上我决定保留地球的概念,但最后却写成了比较特殊的分层想法。这个分层想法也导致发现无极的过程变得比较玄虚。原来其实就是往下挖土的。 发现太极与无极便是发现时代的起源。 这些是很早以前的思考,也是本书的核心。 接下来在动手执笔本书时,我认为现行通俗小说对超自然能力与现象有非常强烈的寻求,多多少少需要一点。 于是就诞生了奇物的概念。奇物于本书是个次要的附加品,是为了满足存在可以使用的超自然能力而存在的。 奇物的概念在通俗娱乐作品中非常多,上世纪初就有以“文明前遗物”为卖点的幻想小说。我个人倾向于类似于“游戏《以撒的结合》”这种使用道具组合进行战斗的种类。该游戏具有数百个道具,道具的互相组合往往会诞生许多非同凡响的结果。 至于本体的属性通常则居于次要。 这在网文中是比较少见的。 最后就诞生了一个初版的简介: “无法用已知的学问阐述其功能的奇物,以及基于奇物而研发的奇术,是穿越者顾川所见的这片崭新的天地已经绵延数千年的主旋律。在奇物与奇术的进步积累下,现今的人间每一个地方都在酝酿变革的火苗。 自然而然,这奇物世界的历史也会降临在一些人的身上,或使一些人幸运的挺身而出,成为历史的化身,前往世界的尽头,了解天与地的道理的最深处,接着,永远改变人类对世界万物的认知,成为历史转折的缩影。” 里面提到了奇术,不过奇术在写作前就被废弃了,但依稀留有一些影子。 人彘部分所提到的补天刑和断生刑,就是先期设想的奇术所留下的影子,总体以民俗和历史取材为主。 奇物在实际写作中,也想废弃。相对于我个人的表达,超自然能力战斗不是必要的,到了如今也失去了吸引目光的需要。如果日后修改,可能会删掉这个多余的要素。 这种删去不是说删去文中所提到的种种特别的东西,而只是不再把这个作为一个详细的特殊的系统进行描绘,换一种叙事角度,人们也不会对此也有多吃惊了,也不会刻意去提了。如今所用的更接近于现代幻想小说里强调魔法和仙术的存在的写法,但我期望的效果不是这样的,我期望的效果更接近于古人对神话民俗的态度吧。 接下来讲讲实际开始写作的内容。 我个人的习惯是尽可能多写一点东西。在几年前的概念中一开始是从献礼越狱开始讲的,这是个比较经典的开局手法。当时还设计了些特别的奇物持有者作为中途boss,类似于一般幻想作品里超能力者的存在,或者西游记里,拿着法宝打悟空的妖精。不过从武力上来讲,本书的初云是悟空,而顾川则是三藏了,哈哈。 不过实际动笔后,我受到数本描绘家族、乡土与历史变化的文学的影响,选择直接从幼年开始讲起。而发家的过程是很久以前设想过的在奇幻世界搞金融。但实际操作下来比较复杂,一方面不是我想写的主线,但要交代的内容却很多,一方面,我的认知比较浅薄,写得不够圆融鲜活。再一方面,很久前的想法放在现在也早就落伍了,总之呈现出来的结果不甚理想。 出逃后,天象的变化是一个隐含的主线。 本书只描绘了“太阳、少阴、太阴、少阳”四个阶段。其实中途设想过更多的阶段,比如满月、日当正空和日食。但这未免太长了。 被不同的光亮所照亮的不同文明的世界,看上去很超现实,但在我在写作的时候,却突然想到地球不正是如此的吗?而发现时代正是从中而生的。 不说相对论这么远离日常的东西,单说天体运行里: 北半球在夏季,南半球就是冬季。 东半球在白天,西半球就在夜晚。 有趣的是,或者基于地理形成的必然,现代的北半球代表了先进的文明方向,而南半球往往落后一筹。南美的雨林,太平洋的孤岛,或者黑非洲,都还充斥着原始的部落人。这些部落人把飞机当做神明崇拜,与文明世界唯一的联系,是文明世界的人们对这些落后人的研究、审视与娱乐。往历史上追寻的话,东半球在封建的长夜时,西半球却在轰轰烈烈的搞工业革命。后者更残忍地撬开了原住民的身体,把他们的土地收为己用。 尽管现代的网络拉近了世界的距离,但空间、还有时间所营造的庞大的距离感仍然叫人窒息。 纵然身处相同的时间,不同地方的人们却好像完全处于不同的世界。所以世界需要探索者们,也需要文字。前者打破了空间的距离,后者打破了时间的距离,留下了历史的唏嘘和过去人的感慨,好叫未来的人知道我们的感慨原来是一样的,而我们都不是孤独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论语里我最喜欢的话。 在第二卷的开始,是换脸的异族人,是没有收走的伏笔。 如果对最后两卷看得比较仔细的话,应该可以猜想到他们的来历。在很早前的设想中,换脸是一种对抗齿轮人的方式,会干扰齿轮人的判断,后来这些都弃置了。 第三卷中,阿娜芬塔有几段没有写的剧情,因为主角团已经离开了,所以听不到她的话了。 第四卷中,有个支线没有明写,只是隐含了,是关于虫子的事情,来自幽冥的洗油虫,对于琼丘而言是一场彻底的外来生物入侵,也是玄鸟王朝所面临的最严肃的问题之一。这种虫害在后来稳定了下来。只有存在虫害的世界线,使用洗油的齿轮人才会诞生,地井才具有很少的可能被铸造出来。换而言之,必须要有探索客穿越代表世界已经寂灭了的幽冥区域。 结局是早就想好的,不过实际写到第五卷时,其实我觉得停留在新生的龙在无极中看清了面前的所有道路,最后静静地在太空中凝望地球为止,也不要再沉入“人的梦乡”与“庄周梦蝶”,这样可能会更好。那时候我的脑海里是心经的一句话,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去吧去吧,去彼岸吧)。不过尾声还是必要的,需要直接交代一下尾声里关于好奇心和动物的起源与变化这两个本文的重点。 还有些林林总总的小细节,点破了不是很好,就不多说了。 可能还有值得一提的可以点破的东西,但一下子也想不太起来,所以就到这里吧。之后可能会删改一下正文的内容,还有修饰第五卷,短时间内只是可能。 如果有人关注新书的话,这个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原本说的要发在猫那边的、具有**感觉的都市文,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写了。 如果写的话,可能是写一本以假想的地球历史为题材的奇幻小说,但具体写不写也不太清楚,但就算写,应该也不会更得很勤快。 写这本书后半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很不集中,总是写一点,就切出去发一会呆儿,看一会儿视频,做一点别的事情,循环往复。 这种不集中,让我有些怀念很久以前的某个下午,因为兴到意起,所以偷偷藏起一本作业本,用一支笔写了一个下午的故事,有人喝彩,自然欢欣鼓舞,没有人喝彩,自己也要写得快乐。写到开心的时候,在地板上砰砰乱跑,难过的时候就倦在床上一动不动。不过想来,这样的日子也是不会再现的了。 最后,给看到这里的读者送上两首从前的人在从前写的诗,也是本书重要的概念来源之一,聊以相藉。有缘的话,希望能在新的世界里相会。 附录一·《大路之歌》 我轻松愉快走上大路, 我健康自由,世界在我面前, 长长褐色的大路在我面前,指向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从此我不再希求好运气,我自己就是好运气, 从此我不再抱怨,不再迟疑,什么也不需要, 消除了闷在屋里的晦气,放下了书本,摆脱了苛刻的责难, 我强壮满足,迈步走上大路。 空气,你给了我谈吐的气息! 万物,你召唤我迷茫的思想并赋予它们形象! 光,你包裹了我和一切,美妙宁静地沐浴我们! 你们这些城市里悬挂旗子的人行道! 你们这些渡口!这些码头上的舢板和桅杆!这些木材堆积的河岸!遥远的船! 你们这些一排排的房子! 你们这些无尽道路上的灰色石头!这些踏平了的十字路口! 我相信你们从接人待物中获取了什么,现在要把同样的秘密传授给我, 在你平静的路面上生者和死者曾熙来攘往,他们的灵魂于我清晰又亲切。 大地向左右扩展, 生机盎然的图景,每个部分都光彩夺目, 悦耳的声音在需要的地方响起,在不需要的地方沉寂, 公众的大路上声音愉快,大路上的情感鲜活欢乐。 我想英雄业绩都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由的诗篇也是如此, 我想我可以在此停住脚步,干出奇迹, 我想在大路上不管遇见什么,我都会喜欢,遇见我的人也都会喜欢我, 我想我看见的人必定幸福。 从此刻起我规定自己摆脱羁绊和虚构的限制, 来往随心所欲,做自己完全绝对的主人, 倾听别人,仔细琢磨他们的话, 停顿,探索,接受,沉思, 我性情温和但意志不可抗拒,要摆脱那会束缚我的束缚。 我把广大的世界揽入胸怀, 东部和西部属于我,北方和南方属于我。 我比我过去想的更伟大更卓越, 我不曾知道自己具有这样多的美德。 我看一切都很漂亮, 我能对男男女女反复说,你们这样善待了我,我要同样回报你们, 大路上我要使自己和你们恢复健康, 大路上我要加入到男男女女之中, 我要在他们中注入新的快乐和豪爽, 不管谁拒绝了我,我都不会烦恼, 不管谁接受了我,他会得到祝福并祝福我。 现在假如有一千个完美的男人就要出现,那不会使我惊讶, 现在假如有一千个身材漂亮的女人出现了,那不会使我诧异。 现在我洞悉了造就完人的秘密, 那就是在阳光里成长,和大地同餐共宿。 走呀!不管你是谁跟我同行吧! 跟我同行你将发现什么永不会疲倦。 大地永远不会疲倦, 起初大地是粗犷、沉默、深不可测的,起初大自然是粗犷、深不可测的, 别丧气,继续走,那里隐藏着圣洁的东西, 我向你发誓,那里的圣洁之物美得超越了语言所能描述。 走呀!前面还有更大的诱惑, 我们将扬帆在那没有航道的蛮荒大海, 我们将去那风狂浪猛的疆域,美国式的快船要满帆加速。 走呀!带着力量、自由、大地、风雨雷电, 带着健康、反抗、快乐、自尊、好奇; 走呀!抛开一切陈规俗套! 走呀!可是要当心! 跟我同行最需要热血、肌肉、坚韧。 走呀!跟着了不起的伙伴,做他们的一员! 他们也走在大路上──他们是矫健伟岸的男人──她们是最伟大的女人, 他们是宁静之海和狂暴之海的欣赏者, 他们驾过千条船、行过万里路, 他们是许多遥远国度的常客、遥远住处的常客, 他们是城市的观察者、孤独的劳动者, 他们停下脚,对着花草树木和岸边的贝壳沉思, 他们在婚礼上跳舞,亲吻新娘,热心帮助、抚育孩子们, 他们是旅行者,走过四季,走过岁月,走过年复一年的奇妙岁月, 走呀!走上那无始无终的旅途, 去饱经历练,白天跋涉,晚上休息, 你遇到了人们,要从他们头脑里获取智慧,从他们心里采集爱情, 要知道宇宙本身就是一条大路,是许多大路,是走上旅途的灵魂之路。 永远生气勃勃,永远向前, 他们在走!他们在走!我知道他们在走,但不知他们走向何处, 但我知道他们走向最佳──走向伟大。 附录二·《没有上锁的门》 过了许多年时光 突然听见敲门声响 我想起门没有锁 我无法把它锁上 我随即吹灭了灯 悄悄走在地板上 同时我举起双手 对着门祷告上苍 但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我的窗户黝黝洞开 我轻轻爬上窗台 一纵身跳到窗外 我转身隔着窗台 喊了一声“请进” 管他敲门的是谁 门后会出现什么情景 就这样,一声门响 使我跳出自己的樊笼 从此投身广阔的世界 随着岁月漂流浮沉 新书通知《神话地球历史调查员》 备注:新书已改名为《地球上的一百亿个夜晚》,因为作者在瞎折腾。 各位大朋友们小朋友们,大家新年快乐呀! 先给大家拜个早年。月底就是农历除夕,要迎来我们的春节啦!希望每个人都能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这边也闲不下来,又起笔了一本新书,书名是《神话地球历史调查员》,就和本书完结的话里一样,是以假想的地球历史为题材所撰写的时空穿梭或者说诸天无限类型的小说。 时空穿梭的小说很多,题材上并不新颖,内容则来源于我在两年前所写的以假想的或真或假的地球历史为主的地球历史年表。这个年表每隔几个月都会被我想起,然后被我修补一下,很早前就过了一万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要是不写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原本是想以短篇集的形式创作,后来因为一些构思上的原因改成了长篇,就是在一个星球的各个时代来回穿越这样子的小说。 不过写作欲望虽然有、但也不是很强烈,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应该不会把写作作为生活中重要的事情。所以倘若真有愿意阅读的人,那你要当心啦!哈哈,我可能连写发现时代此书时的更新频率也无法保持了,而且会怎么写,能不能完结都是两说。 有兴趣的可以来看看,兴许能碰到点好事情,不过也可能碰到糟心的事情。与未知的相遇总是如此的,哈哈,就到这里啦,有缘再会啦! ( ̄▽ ̄~) 《奇物与发现时代》新书通知《神话地球历史调查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