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粟之沧海》 第一回 宿缘之泪浸遂古神兵 天择之人译轮回神话 陋名雪莲,步垂暮之年,近来愈感身疲体倦,神思昏怠,自知行到山穷水尽时,静等大限归来日。人之贪生畏死古来多,我却不然,虽鬓丝堆霜雪,亦无叹老嗟卑怨,从从容容,淡淡定定,含笑待去。你问我何能洒脱若此?因我这一生,来得糊涂,却走得明白!我尽知,繁乱时空虽大,无不落之花,无不熄之光华!追忆此生事,我只成一美,但曾留璀璨,深觉无私憾! 我自幼愚钝迟慢,蔽蒙不化,心不废惰,却行诸事皆败,读不好书,做不好饭,缝不好衣,种不好田……樗栎(chu·li)庸材,不堪为用,常惹邻里笑论,总忧父母之心,在师长眼中,终究是一块朽木不可雕!我亦自知,既是天生的无用之人,不能博览书史、贯古通今,也未得心存大志、腹藏经略,索性随遇而安,没有凄怨悱恻,习惯逆来顺受,纵使屡遭非议,也是满腔不自白,依旧含信怀义,只求一小小角落,静和容身便可。虽是随性率真,我曾也翘首向天涯,殷勤问沧海:“我所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沧海回我以涛声。我不明白,也不追问。或许,正因为这样的纯和心性,才致使我降生而不被涕泪所惹。从落地开始,一晃多年,我未有掉过一滴眼泪,直到那时! 十六岁那年中秋夜,海风零星卷浪花,海的尽头有山影,山的尽头挂明月,对太阴之孤寂,母亲叹道:“雪莲,家贫不达,正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这一次,托了几层关系,才将你送到郭伯伯那里做学徒。过完这个生日,你也算是大人,好歹上点儿心,明朝,跟你郭伯伯去吧!”我只能回答:“我尽力!”我心里明白,所谓学徒,不过是打杂跑腿听使唤的跟班儿,但至少也是一份工作,且是看在沾亲带故的颜面上才得到的工作;我更明白,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我不推辞,听之任之。 要说这位郭伯伯,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我们新中国第一批古文字学家,妥妥的当今文字界的泰山北斗,就算是他跟班儿这样的工作,也是多少人求之不得。因而,我心内其实珍惜。一年多来,我起得比花公鸡早,睡得比大黑狗晚,干得比老黄牛多,忙忙碌碌,也算得兢兢业业、夙夜在公。因我性情纯和,加之对其钦敬非常,郭伯伯对我倒也满意——至少,我自觉得,他不像别人那般讨厌我。跟着郭伯伯,我竟也略识得几个甲骨文,稍懂得一些刊印术,年华,不算荒度。就在我将近十八岁这年,古文字学界发生了一件大事,更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东部某荒山中,采石匠人用土炸药开山,炸出件了不得的东西——一枝金属尖棒。原本来说,开山凿出些古物,什么戈矛刀剑,都不算太稀罕,而这枝金属尖棒备受重视,主要在于它的奇重无比和其身所刻之符号。它巨重,不便运出荒山,当地政府只能于山中搭棚造屋,设一临时研究基地。此发现一时震惊全国。国家随即下了调配任务,派遣相关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博物学家、古文字学家、化学家等,组成一支研究专组,开往山中。郭伯伯恰在派遣名单之列,而我,作为他的跟班儿,也一道前往。 众位专家学者研讨后总结,那枝金属尖棒或为古代冷兵器长枪,却难定哪朝哪代,更不知其所属何门何派,有学者甚至认为,此枪或属上古,甚至,更邈远的时代。所幸,经过仪器测定,得出长枪相关真实数据:长2.42米,重14999.85千克(29999.7斤,约三万斤),主干直径4厘米,枪头长45厘米,枪头与枪身过渡处,有一缕澄金色发丝图案,其后是多圈异类纹路。经射线探测,枪体实心。然,枪身所含元素,相对原子质量却难与现有化学元素周期表比对成功,或为宇宙中尚未认知的某种元素,一时难定性。另外,引人注目的是,枪身刻有五十三个符号。我将那些符号拓印在纸上,交给郭伯伯、林阿姨和梁叔叔。他们三位古文字研究学者不分晓夜,遍览群籍,抓耳挠腮,却依然毫无头绪。且先莫笑他们无能,不是我夸炫他们,无论苏美尔文字还是楔形文字、甲骨文、蝌蚪文……他们都颇精通,然那枪身之符号,真如天字!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因经费紧张而研究毫无进展,各专家学者陆续被调拨他处,山中只剩下郭伯伯、林阿姨、林阿姨的弟子颜颜,以及我。政府打算先于山中修路,而后派卡车将长枪运至博物馆,再做进一步研究。 却是没过多久,某地出土了汉代竹简,国家将调郭伯伯和林阿姨过去帮忙。林阿姨说道:“颜颜聪慧,留守此地可以!”颜颜却恐惧,哭道:“山深林隐,我一个女生,如何使得?”林阿姨答道:“国家百废待兴,为国家作贡献,岂有男女之别?不可存这等阶级局限性,当初你选择这条路,就该明白,没有容易!”颜颜无言辩驳,哭愈凄惨。我不忍,遂道:“郭伯伯!林阿姨!不如我留?”“你?”林阿姨话不多言。我却能够从她的语气中明白,她心知我多难成事,并不放心我。郭伯伯却笑道:“雪莲虽不如颜颜聪颖,却也纯粹谦和,行事尽心,既她请缨,留她也无妨。三万斤重的东西,便是没人看顾,谁还能带出这荒山?”于是乎,最后,这个荒山中的研究基地里,只剩下我和那枝长枪。 话说那枝长枪,两端用千斤顶架子顶着,当中悬空。工作队特绕枪之四周,搭建一间铁皮屋棚,用以遮风挡雨。我走到长枪跟前,问道:“长枪!你不过2.42米,却为何那般重?我所知道的,密度最大的,也不能达到这种质量,你身体里头一定含有迄今尚未发现的某种元素,对不对?”当然,长枪并没有回答我。我心里想着:“此枪史学研究价值极高,我要仔细照顾它!”坦白说,我丝毫不担心会有毛贼窃它,正合了郭伯伯之言,毕竟,谁偷得动三万斤的家伙,又如何背出这荒山?我每日悉心擦拭,相陪说话,百看不厌,伴枪安然,就这样,靠着山脚下老乡的帮助和微薄津贴,又过了几个月。日子枯燥无聊,我虽偶尔害怕,时觉孤单落寞,更多安于现状。 凡有怪行为,必有怪征兆!故事,就这样发生了。 这年中秋,山下的老乡阿姨来到基地,提着篮子,笑对我说:“雪莲!这是自家做的月饼,自家树上结的苹果,你对付着过个节!”我千恩万谢,也知民生多艰,只收下一个苹果,又给老乡阿姨一些票,让她给家里的小孩儿换糖吃。 夜幕垂,冰盘挂起,银光素洁洒千山,清影微动撩万水,好一个中秋佳节月圆夜!我自吟一首,《十八岁中秋》: “苍幕广垂山,月轮独悬天。因有皎洁心,不念孤身惨!” 念毕,我走进铁皮屋棚,点起油灯,临枪笑问:“长枪!长枪!你到底是哪朝哪代、哪个匠人为谁铸造的神兵?你身上所刻那串符号又蕴含怎样深意?你为什么会埋在这荒山乱石中?我有太多问题想问你!你知道吗?我为你而来,为你而留,为你而守,念顾这段缘分,不问因由!我不争不抢,不叹青春在荒山中苦流逝,这个月皎生日夜,有你共度,便觉美好无可比!”说完,我对长枪傻笑一通,而后又道:“我知古代兵器多有仙气逼人之名,比如干将(gān·jiāng)、莫邪(yé)、巨阙、太阿、青龙偃月刀、丈八点钢矛……各各载着千秋盛名,奇如神话,引人遐想!却想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料,必也美丽动人!你身上的天符之字,是否正记述着你的名字、你的由来、你的过去、你的一切的一切?”我怡然谈笑,仿佛那枝枪听得懂我。 说得口渴,我从口袋里拿出苹果,啃了一口。一刹那,突如其来浑身如触电般的麻痛钻心椎骨,未及反应,我已掉落手中的苹果,晕倒在地。 不知多久,我醒来,周围,冷月孤灯,醒目油然,如梦非梦。我试着爬起,才发觉,根本起身不得!借着月光和灯光,再仔细看,我吓得形如槁木、面如死灰。那枝枪,掉落,正砸在我的左脚上!那可是三万斤的家伙!我不敢信,我不信!我擦擦眼睛再细看。没错,那枝枪,砸在我的左脚上!我明白了之前那触电般的麻痛,不是因为吃了皇后给白雪公主的毒苹果,而是被三万斤的家伙砸中了脚!“我的脚!我的脚……”我这才哭喊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肠肝断裂,就在这个中秋生日夜,我生命中,第一次、唯一的一次,哭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脚!我的脚!救命!救命啊……”我拼命想要推开那枝枪,开玩笑,那可是三万斤的家伙,凭我?我的眼泪如倾盆雨泄,我疯狂怒吼,大放悲词:“你为什么要伤害我?我每天照顾你,我视你为知己,你为什么这样对我?”眼泪浸湿我的衣裳。我略向前趴着,想要换个角度,试图找个缝隙把脚抽出,可是徒劳!“我的脚,肯定残了!我残废了!”我尖叫,我绝望,我痛苦,我惊慌,我发怵,我不知所措……眼泪愈汹,哗哗啦啦,如泉喷浪涌,是把我积攒了十八年的眼泪,只这一次,通通流出!泪水滩湿一地,慢慢浸到枪身。我挣扎许久,瞥见外面的月光,是那样娇柔美好,而我已身无力气,更无心去赏那万家团圆仰头高看的美景,由泪雨狂泻,渐转为低声呜泣。“我废了!废了!可能要死在今夜!”我自言。我大哭不动了,只是呜咽,泪水依旧流淌。我拼命呼喊:“救命啊——救命啊!”可惜我已精疲力竭,呼声只剩嘶哑,更何况,本就人烟稀少之地,工程队修路也不过才到山脚,我喊谁救命呢?我绝望地哭,绝望自问:“我为什么来这座荒山?我为什么要留下?我什么都做不好,我为什么来这个世界?”绝望气衰中,我渐止哭泣,等待死亡! 却这时,那枝枪,浸润在我一生的泪水中的长枪,通身闪亮,射出紫澄金光千万道,汇成金光带,聚成金光圈,铺成金光席,织成金光毯,拉成金光帘,筑成金光墙,漫成金光沧海!我惊讶,我感叹,我恐惧,我战栗,我愕然,我迷惘,我无奈,我恓惶,我欣喜,我震撼……我数不清当时心底究竟蹿出了多少种情绪、四肢接连打了多少个寒颤,我以为是梦,以双手遮目,再微微张开,透过细细指缝,屏气观察。果真是那枝枪,在发出紫澄金光!我惊呆!我松开双手,瞪大眼睛盯着神枪,觉得光芒闪耀,却丝毫不伤。这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是迪士尼动画中的公主,被笼罩在光芒万丈的童话世界;我甚至觉得自己是神话故事中的神女仙姝,飞翔在缥缈奇幻的太空仙府。我伸出手掌,岔开十指,让光芒从我的指尖穿过;我昂起头,坐直身子,由光芒把我拥抱紧紧。继而,我合上手掌,想要撷住一缕光,却看见,长枪,它自己,慢慢飞起,悬在离地约一米的高处。我怔神了,我憨傻了,我蒙圈了,我幻觉了!我问自己:“雪莲!雪莲!这是梦?”却见千万道光束齐齐射向我的左脚,环环围绕,我麻木的脚登时有了知觉,我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是悬疑,是狂欢,是飘摇,是惊异…… 看神枪,我发现,枪身仿佛有字,不是先前那五十三个字符,而是更多的字,更多更多的隐藏的血红色字符!我又被唬得愣神,继而我爬起,凑近细看,果然是字,殷红殷红,如血的字!我以指尖触摸枪身,发现,枪身之字符,竟可以被我撷起!我摘下一个字,不认得,放回去;又摘下一个字,还是不认得,再放回去。我笑道:“神枪啊神枪!你若有什么想告诉我,有什么需要我帮助,你至少得让我明白!这些天符文字,我一个蹩脚的古文字学徒,你可让我如何是好?”那枝枪,仿佛明白我之意,应言异动一下。我惊怔,继而又惊喜,道:“你听得懂我说话?你一定听得懂我!你在向我暗示什么?”我喜极疯狂,双手握紧神枪,只见它金光更亮,照得通山光芒灿烂。我心潮澎湃,情绪激昂,握着它,紧紧握着它,生命里的第一次,我觉得,全世界都在我手中!我在金光里飞扬,在金光里欢笑,在金光里等待,在金光里有了生命的意义!我期盼长枪的回应,殷切而精诚。枪,突然从我的手中蹿出,而后调转枪尖,直直向我的心口刺来!我“啊”的一声痛喊,又昏死过去。 我再醒来,已是天明,灯油燃尽,其他一如常。只是,那枝长枪,不见了!我惊慌,头昏眼浊,不知如何是好!我以为是梦,我希望是梦,我又祈祷不是梦!我努力冷静久久,难平,走出屋棚,却遇老乡阿姨上山问我:“昨夜,漫山的紫澄金光!雪莲,你可有看见?”我强笑颜,答道:“是这个中秋的月亮,异常明,通透了寰宇,洗净尘!” 坐在小书桌前的长凳上,我沉思如木如雕,忽觉心口一阵痛,脑中莫名蹦出四字:“擎滨东畔”!我愈慌乱,问自己:“我中邪了?我为什么会想到这几个字?‘擎滨东畔’,那里是哪里?”我神志混乱,四肢抖颤,蜷坐在长凳上,努力让自己冷静。却又是一阵心痛,我脑中想到六字:“有山名为虞契”!我浑身恶冷,恐慌惊栗。不多时,又来一句:“山有三峰”!此句之后,登时一个想法涌现,我大喊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嚯”地站起来,身上不再冷,四肢不再颤,脑袋不再晕,心里不再怕。“我明白了!是那枪身上的血红字!神枪刺进了我的心,把那枪身之血红字,都已经,刻留在我心里!每心痛一次想到的字句,都是神枪对我说的话!”我惊欢呼喊。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喜悦,从未有过这样的惊奇,那一刻,我觉得我的生命,从此意义非常!我终于明白,这个愚钝迟滞的我、做万事皆败的我、素来无用的我,存在于这个时空的意义;我终于明白,我一生的泪水,都是为了积攒到昨夜,浸润那枝神枪;我终于明白,为何我会来到这座荒山;我终于明白,为何我要选择留下! 我迅速拿起纸笔,将所想字句全部记下。心痛很痛,可是我喜欢那种心痛的感觉!我期待再次心痛、接连心痛、不停的心痛,这样,我就可以解读关于那枝神枪的一切!我想要知道它,它的名字,它的由来,它的过去,它一切一切的故事!让我心痛吧!让我尽情地心痛吧!可是,直到天黑,我都没有再心痛,没有再想到任何字句!我慌了!我哀声自问:“难道,它不要我了?难道,它觉得我不合适?难道,它也觉得我是无用之人?”我恍恍惚惚,战战兢兢,脑袋混沌,想要再哭,却欲哭无泪!我不死心,还在期待着,担忧着!直到第二天午后,我才又有了心痛的感觉,痛而欢喜,冒出四字:“中峰为巅”!那种难以言表的喜悦,让我疯疯傻傻纵笑,笑声回荡在这片荒凉的山林。我对自己说:“我知道了!神枪它不忍!它不舍得我一直心痛,故而,每日限量!”我疯笑高喊:“是神话!是传奇!我要译出枪身的天符之字,我要讲述这个别人不知的故事!” 下午,我整理材料,上报那枝枪失踪的事件。我在材料上写着谎言: “农历某年8月15日夜,看守者雪莲,于21:30,依例检查长枪——尚在,锁上铁皮屋棚门。次日,即农历某年8月16日,看守者雪莲,于7:30,开铁皮屋棚门检查长枪——消失。门锁完好无损。看守者雪莲四下寻找,未能发现,确认长枪失踪。上报时间:某年8月16日。上报人:雪莲。” 没有人怀疑我监守自盗,毕竟,我怎能偷得动那三万斤的家伙?相关部门派人四下寻找,当然,毫无线索。众学者纷纷慨叹惋惜,却无能为力。 之后,我接到调我回去的通知,可我心里,竟然不想离开!我终究因为失职,不够格再从事原来的工作,哪怕是一个跟班儿!郭伯伯对我很失望,但碍于情面,将我安排在一个图书馆中做洒扫整理工作。我甘之若饴,因为,我生命的意义,是别人所不能理解的。每一次,我心痛之后,都心情大好。不过,痛得多了,我常疲惫不堪,甚至有时会坐在地上睡着。多少次,我听到别人对我这样讥笑:“真是干什么都不成,看个东西也看丢了,扫个地也能睡着!‘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她之谓也!”我却从来不生气,从来不作任何解释,正是应了孔圣人那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解释不了自己这样的纯和性格是从何处养成的,或许,是与生俱来,是天选!我每天都充满期待,都是欢喜,都在悄悄记下自己心痛时的话语。畅游在那片神话的时空里,我的爱恨情仇,源于神话中的一切。悠悠几十年过去,昨天,我没有心痛;今天,也没有!我知道,神枪想要对我说的话,说完了。 我用我一生的眼泪浸润了神枪,感应到它;我用我一生的心痛诠释了神枪,译出那天符之字。我这一生,平平凡凡在图书馆书堆里、在别人的讽言冷语中、也在一段动人的恩怨情仇中度过。而今,我深知自己的使命完结,深知自己即将下世,要去到那山高水长、缥缈虚空处。临去了,我要将所译之神话呈现在世人面前,为防佶屈聱牙,遂删其繁絮,减其赘冗,取其精要,兼以润色,不废初始不堕终,终成此书。非是编新述旧,刻古雕今;非是笔下弄文,附庸风雅;实因这是在毁灭与重生的交替间、在爱恨决绝的取舍间,完成的轮回! 问这故事该怎样开始?话说,那是灵祖心上一颗紫血砂,疼出一滴心头泪,泪水包裹的一抹界外灵元成为泪心髓,将流未流出……一枚骨碎护着那点泪心髓,一缕发丝缠着那颗紫血砂,还有一粒混沌方开时落在肩头的微尘,拼命地想要挽回和主宰一切…… 正是:痛心字字落笔尖,神话点点尽叙来。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二回 紫婴男恩降虞契古刹 白灵葩赐居央琼仙池 擎滨东畔,有山名为虞契(yu·qi)。山有三峰,中峰为巅,耸峙云端。巅峰坐一古刹,朝沐晨曦,夕浴露霜,沉稳不羁,淡泊致远,怀抱绿泉清溪,静处幽谧佳境。世之外人,尘足罕踏此处,唯有缘者得入。古刹四周,树木山石葱翠蔚然;刹门前陨星石上,深刻“虞契不留刹”五字。至于这陨星石何时坠落,从何方坠落,并不是此处要叙。却道多少年前,有一男子遁世于此。世传对其评价颇多争议,或说其性乖戾桀骜,张扬跋扈,为混世狂徒,逆天悖理;又有言其至情至义,至真至纯,乃天地间铮铮男儿。其人力大非常,拔山扛鼎易如反掌,身怀旷世神功,招致世间武痴争与切磋,豪杰英雄竞相效仿,却只得碌碌望尘莫及,无人出其右;学才满腹,妙笔诗画,一时文人墨客锦书不绝,笺信盈几,宾朋满座,也只是庸庸班门弄斧,无人能超越;偏又是个玉面郎君,常引得深闺芳阁中女子思之彷彷,念之徨徨,忆之成霜,盼之成伤,如疯如魔,如痴如狂。然而,天道莽莽,祸福成双,盈亏相依,几度弛张。木飒飒秀于林,风疾疾必摧之!正是直木先伐,甘泉先竭,显山露水,取祸之道!他得寰宇人之所求,也必遭有心者所妒,由是建此古刹栖身,以避祸殃,自取佛名不留,题刻于陨星石上。 不过,这回却不细究那世间种种传言究竟多少真真伪伪,亦不细述男子多少年前如何如何,更不赘聊古刹一应规局陈设怎样怎样,但来叙,那一雷霆骤雨夜。 那夜,太白牛斗各屏挂,星河云团纵横流,一方晴空垂野幕,万里钟楼传佛音。话说这虞契不留古刹之中,单居一虔诚老僧,空名勿尘,头顶九孔戒疤,耳尖似要锥肩,慈眉善目,面如胡桃木色,身高七尺有余,虽年近五十,却不显俗老之态,有松骨柏筋之姿、飘云行风之势,身着浅黄底衣,披赭黄袈裟,足上一双暗灰芒鞋。他胼(pián)手胝(zhi)足,白日不休;古佛青灯,夜夜不绝。倒说这夜间,天象不定,晴空忽逢骤雨,云诡骇然大作,一道惊雷冲天穿云而落,万缕紫光布洒寒彻东方,登时云聚雨集,弥天漫地。虞契古刹,万佛楼内,千佛洞口,地元摩祖掌心,呱呱啼声扬,其声若三春惊蛰之雷,竟是一男婴坠入!且道老僧勿尘,正于禅房诵念,忽闻啼哭,搁下经书,起身循声去。至那千佛洞口,抬头见地元摩祖之巨像,亲和而又威严,闲适而又肃穆,其掌心,托一婴孩。说那婴孩怎个模样?紫衣披身,紫眉紫目,胎发紫瑞,左足底正有金字泛光。老僧勿尘见状,瞠目结舌,怔而惊喜,少顷背身离去。俄而又返,手中携一根妙法棍,他立棍撑地腾跃起,于地元摩祖掌心抱出婴孩,空中旋转两番,稳稳落地。而后,他定睛读那足底金字,读毕骇然失色,自取八寸紫檀含糯狼毫笔与云雀树皮纸装订成的记事卷本,将那字字句句审慎记下。 记毕,老僧勿尘慨然叹曰:“阿弥陀佛!紫婴男!你是谁者?从何处来?莫不是一犯错神仙,堕入凡间,赎罪渡难?亦或某灵体奇物,嗅得人世烟火味,耐不住诱惑,幻化成形,为了一桩心愿?为何金字预言你有成魔之兆?沁血尘针又是何物?”老僧勿尘怀抱紫婴男,慈目注视他,碎碎叹念,忖度良久,疑端重重,怎奈无人解惑,唯有啼声!“阿弥陀佛!”老僧勿尘随口吟诵,一首《师徒缘》: “苦海孤舟五十转,焚香敲鱼无杂感。雷霆忽赐紫婴男,冥冥结定此生缘。老僧勿尘从天兆,古刹今始共修禅!” 诗毕,老僧勿尘又道:“既相遇,老僧勿尘便收你为徒,育你成长,度你成佛!”方听此言,那顷刻,紫婴男哭声止,其紫眉紫目紫胎发瞬间变为墨眉乌目黑发。老僧勿尘愈感诧异,叹道:“阿弥陀佛!紫婴男!你之眉目,竟能随境遇幻化!果真有奇!有奇!既是一道惊雷冲破天际送你落至此地,为师便赠你名:一冲!也期待他日你能一飞冲天,回归来处!”恰是老僧勿尘安置好紫婴男一冲,霎时雷隐霆息,云开雨收,亮闪满天星斗。 且先不谈老僧勿尘和一冲这对师徒后景怎样,单插叙这么一问:紫婴男一冲,却是来源何处?此事说来话长。 灵祖盘古开天地,破鸿蒙,清混沌,创万物,造生灵,而后寰宇便分一统、二和、三界、四夷、五常、六合、七星、八极、九皋、十方、二十四节。所谓一统,是指万物齐一、群生平等的自然法则;所谓二和,包括生和死、阴和阳、大和小、庞和微、有和无、得和失、长和短、成和败、实和虚等一切相生且相克、对立对敌而共生共灭的存在;所谓三界,正是凡界、仙界、冥界;所谓四夷,乃是东之春夷、西之夏戎、南之秋蛮、北之冬狄;所谓五常,是指金、木、水、火、土五行;所谓六合,包括上、下、左、右、前、后六向空间;所谓七星,即指北斗;所谓八极,是指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八方位;所谓九皋,则是东震神皋、东南巽(xun)皋、南离神皋、西南坤皋、西兑(dui)神皋、西北乾皋、北坎神皋、东北艮(gèn)皋,外加中瀚神皋;所谓十方,则指甲智方、乙颖方、丙悟方、丁解方、戊随方、己隐方、庚沉方、辛存方、壬虚方、癸异方;所谓二十四节,包括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和大寒。 单说那三界之分,便是大有文章。正是天开于子时,地辟于丑时,人生于寅时,天、地、人,三才既定;凡、仙、冥,三界乃成。 论凡界,乃是肉胎凡骨之所世居。先有伏羲、女娲始定婚嫁之仪,有巢氏构屋,燧(sui)人氏取火,神农氏制耒耜(lěi·si),于是乱世渐治,人伦粗定,纲礼成制,以后朝朝代代,周而复始,轮回律理不变。话说一凡人寿数,不过短短几十载,多过一日,命减一天!逢世一遭,其实偶然;终将消逝,却是必然!这短不短、长不长的人生路该怎么走?凡人不是仙,几多杂念陈心,不论皇族、官士、小卒、庶民,总有等闲之辈自命不凡,野心不安,手捧菜羹思肉糜,身穿布衣想罗衫,粗麻糟糠难尽意,玉冠羔裘嬖(bi)新欢。追荣光富贵者,淘一手云烟;逐权誉名利者,历沧海桑田;从容平凡、知足惜福者,又道衣食冷暖,自在心间;无权无势、无名无利、陷于人级最低等者,取一世苟安,未必能坦然! 论仙界,其礼多似凡间,贵贱有等,上下分级。仙奴-仙仆-小仙-令官-仙君、仙姝-仙姑-灵官-匠君-仙将-星君-元君-上仙-真君-神君-武君-上神-天神-仙翁、仙婆-圣翁-天后-天帝-摩祖,及至十层天尊主-尊后-尊皇,或隐于仙山神水、古洞峭岩,或历练至凡、冥二界,寿长百千万元(一元等于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不为衣食忧心,却自谓肩负三界九皋苍生安泰之重任。你道他们是神是仙,便无欲无求?非也,总也是绪想絮繁有羁绊! 论冥界,又分阴、阳冥司。阳冥司首府在下界北坎神皋狄崇海大冥王殿,为冥王居地;阴冥司首府则在地下森罗殿。两司统归冥王管辖,更由冥王指派阴冥司渠魁——森罗殿王。冥界聚妖魔鬼怪灵魅精一众,以狄崇海为老巢,散布九皋各处。分而述之,事出反常、异于正态、兴作祸乱者,称妖;人、仙、神、佛、圣堕脱正道入邪道者,称魔;凡胎殒去阳寿下了黄泉入阴冥司且未得转生新胎者,称鬼;形色行为悖于常理、逆于惯例者,称怪;万物聚气华得了性者,称灵;物渐有性而未成灵者,称魅;物得了性且超出灵性者,称精。冥界群生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有纯善仁德之灵妖,亦有肆虐枉作之恶鬼,寿长百千万元,闲来无事,便酿祸乱,乌乌泱泱,淘洗不尽。 而寰宇三界之中,皆有生老病死、七情六欲,起于斯而止于斯。凡人、仙神、妖魔,都免不了苦于一生短,叹惋情思长!爱恨恩仇痴、贪嗔喜恶怒、悲乐哀怨妒,最是难捱;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悌节勇,最难周全!凭他凡夫俗子还是神仙魔怪,同等难酬,笔笔风月债,哪里讨一个无为真自得? 说回这紫婴男一冲,其实降自仙界。至于怎样降生法,需要先说那仙界,总是奇幻多迷事! 十层天宫广甲天帝,号称“尊皇”,意即至尊之皇,名作无上,是其生性孤高、自诩其上无人之意,乃是所知仙界最高尊者,年岁百元(一千二百九十六万岁)。这悠悠岁月里,如梭徜徉间,他算是修得无技不通,无事不晓,傲睨得志,目中无物,览观三界九皋,少有可与之匹敌者。尊皇无上,重眉叠瞳,鹰眼厚唇,蓄三尺长髭髯(zi·rán),喜穿炫青袍服,头戴十叠玄金冠,缀有前后各一百二十条吊额垂金珠,项上十串宫珠,腰间玉珀宽带,足蹬龙穿云高靴,威严凛凛,赫赫扬扬。无上之妻尊后瑛媗,年岁亦百元,一袭锦袍绣万凤穿花,镶百宝珠瑙,蹬金跟重台履,项上十串宫珠,头戴十头翔凤冠,天母仪态,华贵万千。无上与瑛媗之女鸾姬尊主,乃是十层天宫唯一的二代主,荣宠集身,应得尽得,其每岁生辰,盛筵大摆,仙宾云聚,总不乏一番热闹。而这回,且要先谈鸾姬尊主周岁诞辰那些事。 正是十层天宫广甲天帝——尊皇无上所在乾天殿内,广甲天后——尊后瑛媗说道:“鸾儿明日即满周岁,是时候令其独居新殿。”尊皇无上回答:“韶容殿去岁已告竣工,各处陈设置就,只那央琼池未择嘉木瑶花入植,尚留一池孤水。瑛媗可着意安排!”尊后瑛媗笑道:“正有一株,非其不可!”尊皇无上笑问:“不知瑛媗意中之姝?”瑛媗作答:“无上可是忘了?我妍仪殿芙惠池中灵葩,雪叶冰莲!”尊皇无上顿有所悟,笑叹:“正是!她已然成为三界仅存!去岁,鸾儿出生庆宴,却使那一池灵葩无辜遭了横灾,花落叶亡,如今将遗姝赐予鸾儿新殿生长,也算因果得当。”尊后瑛媗又道:“瑛媗确是此意。雪叶冰莲本是机缘巧得,植养至今,瑛媗与她早已是情感相依。除非鸾儿,否则瑛媗也断难舍得!”尊皇无上笑道:“瑛媗贵为尊后,这泱泱三界、浩浩寰宇中,要什么瑶花奇芳不得,偏钟爱她一株!究竟不知那灵葩修了多久,才得来的垂青!不过,未知瑛媗将于何时移赐?”尊后瑛媗答:“鸾儿是丑时(凌晨1-3点)所生,便择那时辰,将灵葩移入央琼池。”尊皇无上点头道:“一应事宜,皆随瑛媗意!” 闲话不叙,来说正题。是夜,尊后瑛媗笑道:“鸾儿,随皇母一同将芙惠池中那株灵葩移入你新殿央琼池中。”鸾姬尊主问道:“皇母,为何行此事?发遣个栽植仙匠去做,不就妥了,何劳皇母亲为?那株灵葩莫非有何奇处?”尊后瑛媗笑答:“鸾儿且随皇母来!”尊后瑛媗抱起鸾姬尊主,立于芙惠池畔,身后诸多仙仆静立待命。瑛媗对鸾姬说道:“此灵葩,皇母命其名雪叶冰莲,也作白叶白莲,亦可简称白叶莲、雪莲。她茎叶通白,杂色不沾,便是绽放,亦是白花白蕊,通透晶莹,如冰似雪。纵然此时花朵未生唯留叶,也难掩其冰质雪肌之绝美!”鸾姬尊主看向雪叶冰莲,说道:“皇母!鸾儿素来不喜欢雪白衣裙,鸾儿喜欢红装,然这株灵葩之洁白,鸾儿却喜欢,睹之了无杂念,心绪无尘!”尊后瑛媗温柔看着鸾姬尊主稚嫩的明眸,笑道:“故而,皇母才要将她移入鸾儿殿宇,让她与鸾儿为伴!”鸾姬尊主笑道:“皇母,则请施仙法!”尊后瑛媗遂令仙仆道:“取糖心缀萼软玉盆来!”两个小仙仆忙抬玉盆上前。尊后瑛媗将鸾姬尊主交于侍者抱住,她自飞向空中施仙法,缨裙飘舞,秀发漫飞,轻盈美丽。池畔众仙仆有序排布,无一星凌乱杂声。雪叶冰莲出水而至空中,尊后瑛媗捧其于掌心,移至糖心缀萼软玉盆内。而后,瑛媗令道:“好生抬去韶容殿央琼池畔候着!”仙仆丝毫不敢怠慢。一行随即转入韶容殿去。 丑时至,正是玉镜照面千宫白,银盘清映万家华。话说韶容殿内,桂苑兰宫,金门玉户,朱槅(gé)彩帘,回廊重台,金钟翠鼓,挂毯悬扇,龙楼凤阙沐浴吉云瑞霭,真个是仙境中的仙境,妙府中的妙府!殿内央琼仙池,一汪血红之水,明光莹莹,凝辉晶晶,偶随风飐滟(zhǎn·yàn),对月如洗。雪叶冰莲在糖心缀萼软玉盆中,茎叶微摇,似庆迁居之喜。尊后瑛媗再施仙法,双手作拨水状,便见那央琼仙池中红水翻滚,池中央现出一个水窝来,四周水波打着花,沐着月华,更显亮泽。“向前来!”尊后瑛媗令下,抬盆仙仆立刻上前。尊后瑛媗轻摆手掌,将雪叶冰莲移入池中水窝,而后缓缓抚平水纹。于是乎,灵葩雪叶冰莲便居落此处。 “鸾儿!”尊后瑛媗从侍者手中接过鸾姬尊主,笑道,“央琼池母体,乃是一湖泊。皇母曾多番寻那湖泊出水口,只可惜,水流源,不知何处!曾飞向高空俯瞰,见其形不似寻常湖泊那般随意,却如血泪一滴,皇母以其为奇,遂辟出一绝佳宝地,令土木仙匠砌上栏柱平台,围成心形,取名央琼池,再以央琼池为中心,四下建厅造阁,作为鸾儿你的殿宇!”“皇母!为何将央琼池砌成心状?”稚嫩的鸾姬尊主问道。尊后瑛媗笑答:“因为鸾儿,你是皇母心头爱!既是为鸾儿所造,围成心形,以示皇母心头念你!”“皇母!为何湖水血红一汪?”鸾姬尊主又问道。尊后瑛媗笑答:“这个,皇母却不知,也许是那湖泊伤了心,从心上流出的血!”鸾姬尊主再问:“皇母,您贵为仙界尊后,竟也有不晓之事?”尊后瑛媗又笑答:“鸾儿!天外有天,神上有神!没有谁能真正洞悉三界九皋万事万物,总有不通之理、不明之物,任谁,都需要在不断的修炼学习中成长。即便如此,所能知之,也不过渺如沧海之一粟!”鸾姬尊主问道:“皇母!鸾儿可也要修学一生?”尊后瑛媗笑答:“当然!不过鸾儿聪慧,将来定然比皇母通明渊博!”这母女二位于央琼池畔叙话一番,直到鸾姬尊主微显困倦,才回去尊后瑛媗的妍仪殿。 夜尽天明朝阳灿,即办鸾姬尊主周岁生辰盛宴。鸾姬尊主缠着尊后瑛媗,说道:“鸾儿要见皇父!”尊后瑛媗笑道:“待会儿前往怡宾楼,自然可以见到,鸾儿何故急急?”鸾姬尊主却道:“鸾儿现在就要见皇父!”瑛媗拗不过,只得带着鸾姬前往尊皇无上的乾天殿。说他尊皇无上正忙于宣政厅内,见瑛媗、鸾姬同来,便停下会话。鸾姬尊主说道:“今日鸾儿周岁诞辰,皇父理当陪鸾儿一整天!”尊皇无上抱起鸾姬尊主,笑道:“皇父正在浏览仙宾名单,岂不是心念鸾儿?”鸾姬尊主笑道:“有一事,鸾儿要向皇父请教!”尊皇无上笑道:“鸾儿且说来!”鸾姬尊主问道:“为何鸾儿韶容殿央琼池是红水一池,而非白水、黄水、青水或碧水?”尊皇无上作答:“传言,其母湖叫作泣血湖。”鸾姬尊主听罢,皱起眉头,问道:“泣血湖!为何取这般伤感之名?”尊皇无上再答:“听闻,此湖乃是灵祖泣血汇成。”鸾姬尊主好奇心愈重,接着问道:“灵祖是谁,因何泣血?”正当尊皇无上再欲答时,知常令官步履迅捷而稳重,摇晃着双角帽,飘动着短袖带,喜盈盈来报:“禀尊皇,镇天门金面甲将言,已有宾客至十层天。”尊皇无上点头。尊后瑛媗笑道:“我等也该前往怡宾楼!” 听得迎宾仙司宣读宾客名单:“地元摩祖,进!九层天宫大乙天帝、天后、侧妃、天子、宫主,进!八层天宫灵丙天帝、天后、侧妃、天子、宫主,进!……二层天宫萨壬天帝、天后、侧妃、天子、宫主,进!一层天宫普癸天帝、天后、侧妃、天子,进!……容佐仙翁,进!……本有仙翁,进!……十二武君,进!……渔神君,进!……” 诸路仙神应诏对号入席,那处十层天宫怡宾楼内座无虚设。醇酒佳肴、香茶异果,盛满杯盘碟碗;丝竹管弦、神曲天音,萦绕栋梁户牖(you)。尊皇无上与尊后瑛媗位居高席,他们中间置一琥珀雕花卧凤小座,座上正是她们的掌上明珠、寿星鸾姬尊主。鸾姬一袭正红描凤芷绸装,戴嵌宝花冠,缀金珠璎珞,虽年幼,却难掩美人资质。高席之下,按品阶尊卑,依次列坐诸层天宫天帝、天后、侧妃及其子女。 其他诸层天宫暂不多提,此处单要说那一层天宫,又称青霄天宫。一层天宫普癸天帝,又称青霄天帝,名曰奉昊,卧蚕眼,抹漆眉,鹰钩鼻,阔口薄唇,身穿穗缨蜜色罗袍,腰缠金丝御带,足蹬雾漫初阳蜜色靴,头顶金冠,前额后脑各缀十二串金珠,项上一串宫珠,一派威严范。一层天宫普癸天后,又称青霄天后,名曰嫆(rong)芬,一身典雅袍,绣七彩牡丹怒放丛,头戴单头彩凤冠,项上一串宫珠,蹬琉花重台履,娴雅淑慎,明礼知仪。青霄天后座席旁边那一位,乃是青霄天帝侧妃姮(héng)茹,其美艳赛过嫆芬,肌骨玉润,多姿风韵,飞眉靓眼,头戴蝶舞彩冠,穿芍花流霞服,项上不带宫珠,足蹬攒(cuán)英重台履,最是妖娆。姮茹的身旁坐一男童,乃是青霄天帝奉昊与侧妃姮茹之子,名作伯玿(sháo),头梳油光小髻,扎祥云贯穿碧珠抹额,身穿麒麟吐火礼服,戴璎珞项圈,腰束皂色雷文窄玉带,足蹬雁翅锁珠靴,形貌如凡人五六岁孩童。青霄天宫天帝一家,列天帝位末席。 却道众仙神依次入席后,再按序进献贺礼。至伯玿进礼,只见他伏身拜道:“尊皇、尊后、尊主在上,请受青霄天宫天帝之庶天子伯玿进礼!伯玿年幼,囊中羞涩,并无华贵珍宝可堪配尊主,特于青霄天宫龙戏珠神山上寻得牡芷木根一块,亲自雕成凤醉阑珊一台,贺庆尊主华诞。恳望尊皇、尊后、尊主笑纳!”尊皇无上笑道:“伯玿此番心意,纵使珠玉香宝亦难及!好生收下!”仙仆双手接过。尊后瑛媗笑道:“让本尊后细看来!”瑛媗把赏那台凤醉阑珊,笑赞:“想不到伯玿小小年纪,竟有这番巧功!看这凤头稍昂,凤目微闭,凤尾舞开,可不是一醉凤模样!精致绝伦,栩栩如生,虽是专业仙匠,怕也难出此活!”几语赞叹毕,瑛媗吩咐仙仆道:“就将其摆在你们尊主韶容殿周行(háng)厅槅栏上最好!”仙仆道声:“遵旨!”说那青霄侧妃姮茹听得其子受尊皇、尊后赞许,心花怒放,忙借机打话道:“尊皇、尊后、尊主容禀,犬儿伯玿,连着两月关自己于焕瑜殿内,不想竟是悄悄雕制此物,其敬爱尊皇、尊后、尊主之心,姮茹竟不及也!”尊皇无上笑道:“好生教养,伯玿将来定不负仙家众望!不知伯玿如今品阶为何?”青霄天帝奉昊赶忙答道:“尊皇容禀,伯玿年幼,仙法平平,无有长处,更未有功勋,只有一层天宫天子头衔,并未排仙家座次。”无上笑接话:“其匠心独具,怎能说无有长处?今日,本尊皇便封伯玿为上仙!”青霄天宫天帝一家听封后,齐齐伏身拜谢。尊后瑛媗笑道:“鸾儿正缺玩伴。伯玿,过前来,与鸾儿一处玩耍!”青霄天帝奉昊慌忙再拜伏道:“稚子何德,安敢犯尊主大驾?”尊皇无上笑道:“奉昊何需过忧?此番乃是亲友为小女庆生,孩童玩伴,但上前无妨。仙卿且请入座!”奉昊听此言,方起身重入座。姮茹见其子伯玿受如此恩待,喜笑之色溢于言表。 话说伯玿上仙立于鸾姬尊主身旁,鸾姬尊主与其话谈,只是孩童心性,不需多提。然伯玿已经两千五百岁,心内暗自叹:“鸾姬尊主可爱秀美,不愧为十层天红妆明珠!” 诸仙神继续进礼,或明珠宝钏,或奇玩字画,稀品贵饰,无非总是三界珍宝。直至这么一位神君,他捧出礼献之物,先令众宾鄙疑讪讽,后令四座拍掌赞奇。 说那仙界领域,除去天宫界,亦有下界。下界东震神皋,有海名作夷海,又作擎滨,乃是三界最深、最广、最博物之海。擎滨之主渔神君,名曰照夜蓝,身长两丈余,无腿,其尾八尺,主尾部分藏蓝色,三叶尾鳍呈猩红、碧绿、深蓝三色,其上半身却如人形,肤色显深蓝,唯面白如雪,目圆口阔,两颊各生条状鳞纹,头有两犄角,顶戴一珠冠,冠上嵌六颗小深海金珠,中间另有一颗硕大黑珠,其臂膀、尾部鳞纹皆是菱花形。为庆鸾姬尊主生辰,他驾御一阔角红珊瑚兽前来十层天宫。 只见他手提一瓮,近前拜道:“东震神皋擎滨渔神君照夜蓝,特奉鱼仔一尾!”语音落,满厅堂一众仙神,皆有嗤笑暗讥之意,更有听声星君低声戏谑(xuè)道:“擎滨进献好珍宝!”一时怡宾楼尬氛盎然。却见渔神君照夜蓝毫不慌张露怯,沉着冷静,声如洪钟,说道:“值尊主华诞,下仙本计议进献深海明珠云云,转念再思,尊主本身乃是十层天宫、三界九皋最亮明珠,任其他珠者再珍稀罕见,与尊主一较,岂不是荧光之比皓月,水洼之比沧海,遂未愿礼进。恰遇机缘,得金鳞冰火鱼仔一尾,其可于冰锥雪水中过活,可于火山岩浆中穿游,而身不伤,下仙虚度十元(一百二十九万六千岁),首遇这等灵物,故携上天宫来,献于尊主!”说罢,他将金鳞冰火鱼捧出。只见那鱼身射出金光道道,亮闪怡宾楼,鱼仔摆尾打挺不停,口中尚喋喋不休道:“丑陋君欺我!丑陋君欺我!”尊皇无上、尊后瑛媗及座下众仙神无不啧啧称奇。鸾姬尊主乐开花,自离开卧凤小座,降阶而行,走近渔神君,伸出一双小手,接捧金鳞冰火鱼,“咯咯”笑道:“皇父!皇母!鸾儿喜欢这尾顽淘鱼儿!”金鳞冰火鱼在鸾姬尊主手中,嘟囔道:“连这俏童姝也欺我!”说得鸾姬尊主愈发眉开眼笑。尊皇无上见着鸾姬尊主高兴,自也乐不可支,遂令仙仆道:“好生收养!”继而,他附语叹道:“本尊皇年历百元,也不曾见得这等灵物!能于火山岩浆中戏游,可是其身披金鳞之故?渔神君且请入座,可将如何得此灵物,讲于众仙家一听!”照夜蓝落座,众仙神皆屏气凝神,目之所向渔神君,静听故事。照夜蓝不紧不慢,将那缘故道来。 那是鸾姬尊主周岁生辰前十日,渔神君照夜蓝在擎滨贝阙宫中,略感闷郁;后来两日,他愈觉燥热。有鳗(mán)兵士来报:“禀渔神君,近几日海水升温,多有小虾小鱼耐不住热,丧了性命!”照夜蓝惊恐,自心下想:“我擎滨世代子民,早已习惯海水温冷变化,似这等要命的炎热,从前未有!必是有何种异动,招致此难!”照夜蓝即命面包蟹搜查兵出动,各处打探。后有返宫蟹兵报来:“禀渔神君,小的一行至西面斜磷峡沟附近,倍感炽浪来袭。同行两名兵友不胜其热,早已周身红烫,命丧当场;又有一名,颤颤巍巍未能站稳,滑进峡沟,熔成酱汁;小的几个眼疾腿快,夺路而回!小的料想,致灾之物,必在斜磷峡沟内!”那面包蟹兵说完,将一条腿伸给照夜蓝看来。照夜蓝惊悚,见那蟹腿早已灼得通红,更嗅得蟹香扑鼻而来,他叹道:“赐你一粒复元丹,且回去休养!” 面包蟹兵退去后,照夜蓝自出了贝阙宫,前去斜磷峡沟亲探。至那处,果然热浪翻滚击身,照夜蓝思量:“斜磷峡沟乃是擎滨最深峡沟,之底有一冰棱山,冰封岩崖,冻锁千元,只该冷,不该热!这状况,究竟是何道理?”他继续前游,面上汗水淋漓,尾部鳞片焦干。靠近冰棱山,入目之景令他大惊失色,匪夷所思。 “究竟是怎样异态?”故事说到这里,尊皇无上讶异非常,禁不住打话问道。渔神君接道:“且听下仙继续道来!” 只见那座冰棱山,一改从前冰崖雪壁之貌,整个山体彤光密布,红热难当,原本冰山,生生成了一座火山!照夜蓝不明所以,游至火山口附近,再探一二。见那山口烈火柱喷蹿,岩浆冒泡,照夜蓝愁眉深锁,沉思良久不解:“到底是何缘故?莫非我擎滨遭遇天劫地难?”正此时,忽瞥见岩浆中隐约跳出一物,照夜蓝愈惊,凝神,透过火舌焰雾看去,竟发现一尾金鳞鱼仔!照夜蓝震恐无比,惊叹道:“三界九皋,六合八极,竟有鱼儿能于火汤中游戏!我照夜蓝只觉得白活了这十元!”惊叹罢,他意欲下去捕捉那尾鱼仔,却感到烈焰灼身,难以更近,徐徐无法,只得喟(kui)叹收身,暂回贝阙宫去。 照夜蓝遍览古籍,却难辨金鳞鱼来自何处,更无解决之法。海水一日烫胜一日,致使擎滨更多水族丧命,怨声载道。照夜蓝身为擎滨之主,不能救子民于困厄,忧疚愧赧,一日愁,一日瘦,心焦踌躇,长嗟短叹,哀哀道:“大祸将倾于我擎滨!此事,该要上报于十层天!”正当渔神君一己难为,低头踱步贝阙宫庭,思忖应对之策时,一客骤至,起声道:“渔神君好自在!”照夜蓝转身惊问:“谁者说话?”只见庭间现出一位来,照夜蓝定睛看去,来者如幽如暗,似明似媚,略清略浊,忽闪忽现,非实非虚,亦真亦幻,接近而又悠远,零星而又无限!根本不辨其貌究竟是黑是白,是高是矮,是肥是瘦,恍惚只见其时而垂于树藻间,时而坐于石墩上,时而迂回于廊道里,时而安静于厅堂中,照夜蓝讶异非常。被唬了一阵,他徐徐启口问道:“来者何方神圣,竟能悄无声息入我擎滨圣地贝阙宫?”来者笑道:“巢将有完覆之危,子民有焚身之难,渔神君竟还纠结于此等无益之事,似此,擎滨危矣!”照夜蓝听此话音,知其所言必与海水异变相关,又见其来势有招,遂道:“来者若能解我困顿,鄙神君但凭驱使!”来者却答:“朽公驱使你何义,不忍故土涂炭而已!”照夜蓝问道:“故土?来者亦是这擎滨之民?鄙神君竟不相识!”来者笑道:“朽公千元(一亿两千九百六十万岁)有余,你祖上,朽公却有相识故友。”照夜蓝愈惊,慌忙拜倒,道:“小侄眼拙,不知世翁驾到,敢问世翁修得哪一脉?”来者答:“此事不急!朽公只问渔神君,可知海水升温之故?”照夜蓝明言:“前日里于冰棱火山口发现一尾金鳞鱼仔,料想与其相关,回来遍翻籍录,却未有头绪!还望世翁指点,搭救我擎滨生灵!”来者说道:“渔神君请与朽公同往冰棱火山一行!”照夜蓝连声应诺。来者抖抖指头,携照夜蓝至冰棱火山口。 时金鳞鱼仔正在岩浆中翻闹戏耍,欢快无束,渔神君且观且问道:“世翁可知此鱼儿来历?”那来者作答:“冰棱火山隆起于遂古代时期。那时,灵祖盘古化身天地万物,擎滨乃是灵祖痛哭泪涌而成;天地山脉岳峰,则是灵祖肢骨所化。冰棱火山起于斜磷峡沟底,分化之际,阴差阳错,其中混夹了一枚顽淘、固执、不受约束的剑突骨尖碎片。正是那枚骨碎片,受山水滋养多载,幻化成一尾金鳞冰火鱼,通身披金鳞,坚实如甲,不惧冰棱,不畏烈焰。鱼儿到处肆游玩闹,吵醒了冰棱火山中原本睡眠的火灵,致使岩浆喷涌出来,这才危及擎滨群生。”照夜蓝大叹:“此间竟有如此奇幻之曲折!却不知,该当如何解此危厄?”来者笑答:“其实容易,捉了他便可。没有鱼儿吵闹,火灵一夕之间会再次沉睡,一切便可恢复如旧!”照夜蓝再叹道:“又不知该当如何行事,可惜世侄微贱之躯,不比灵祖圣身之灵鱼,入不得滚烫岩浆,近不得炽热烟焰!”来者笑道:“此正是朽公特来之故!” 正是:顽淘喧闹无忌惮,终将入瓮受禁拘。 毕竟,渔神君照夜蓝如何捉得金鳞冰火鱼?且看下回。 第三回 擎滨渔神浴火捕奇鱼 青霄天后沥血诞吉子 且说,来者虚幻的掌中现出一物,又接道:“将此尘针衔于口中,渔神君便可畅游于岩浆,捕捉金鳞冰火鱼仔。切记,莫要张口!”照夜蓝双手接过尘针,摊放在掌心,见其不过半寸之长,泛着纯白和光,心中狐疑掠过。来者却似看穿他的顾虑,笑道:“无妨,只莫要张口!”照夜蓝这才下定决心,说道:“愿为擎滨生灵一试,旦夕熔成浆血,亦不负这片沧海!” 说这渔神君照夜蓝衔住尘针,闭口肃穆,纵身投入冰棱火山红汤中。果然,来者诚不欺他!他未觉丝毫灼热,身入岩浆,如在寻常水中戏游一般,他开始奋力追逐那尾金鳞冰火鱼仔。却道那鱼儿,果是顽淘,见照夜蓝入来,扑腾嘲笑道:“你生得好不丑陋!莫要在我这浴汤里混搅,此属我鱼儿独家领地!”听此言,照夜蓝气笑不能,紧闭口,游追而去。金鳞冰火鱼见状,再笑道:“你可能追得及我?”鱼仔快如闪电,忽而潜入红浆之下,忽而腾至焰云之内,敏捷如飞,嬉笑不绝。渔神君穷追不舍,金鳞鱼乐得悠哉!照夜蓝心内嘀咕:“似这般,怕是耗到天荒地老,亦难捉得他。须得施个巧计!”照夜蓝沉思片刻,停止忙赶,下潜匿于翻滚的气泡中,屏气不动,以逸待劳。前方奔游的金鳞冰火鱼仔,自顾逃耍一番,听见背后已无动静,心生好奇,摆起小尾,张开小口,扑腾起层叠炎浪,翘首四里张目,返身寻去,自碎碎念叨:“丑陋君?莫非禁不起这红汤,灼成肉酱,殒了命不成?”金鳞鱼各处游走,搜救照夜蓝,他高呼道:“丑陋君,你在何处?鱼儿来救你!”却说照夜蓝听此言,暗自欣喜赞道:“明知本神君要捉他,他却不忍我丧命于此,反倒要救我,这鱼仔虽说顽淘,倒是纯良仁善,至情至义!”照夜蓝躲在气泡丛中,听着金鳞鱼之声慢慢靠近,自蓄势擒他。“丑陋君?”听那稚嫩无邪的声音正在耳畔,照夜蓝“嚯”地从气泡中突出,一把抓住金鳞鱼。鱼儿气恼大吼道:“你不仅相貌丑陋,心肠却也歹毒,竟诈死博我恻隐之情,反手擒我,你胜之不武!”凭金鳞鱼仔如何挣扎怒辱,照夜蓝不能答话,携之冲出冰棱火山口。 那处,来者笑迎道:“渔神君,且将鱼儿置于此瓮!”照夜蓝见来者现出一瓮,瓮之通体闪烁光华;侧耳细听,瓮发海浪涛涛声。渔神君顺手将金鳞鱼仔放入瓮中。听得金鳞鱼喋喋不休怒道:“以多欺少,以长欺幼,羞也不羞?”照夜蓝这才取出尘针,指瓮问道:“世翁!此乃何物?”来者答:“八耳浪花秀月瓮,专为此鱼儿设置!”照夜蓝再细打量,心知其绝非一般法器,舒口气,对金鳞鱼说道:“小鱼仔!非是本神君要赚你入瓮,只因你太不安生,翻腾岩浆,致使我擎滨水族险些断脉!本神君不得不擒捉了你,你莫要不服!”金鳞鱼却道:“鱼儿无心伤你水族,只是天性使然,丑陋君却将我困于此囚瓮之中,未免太过情狠!”照夜蓝听其言语,思之有理,遂向来者请教道:“世翁!夺其自由,非仁君之道!是否别有他法?”来者笑道:“三界九皋,六合八极,泱泱天地,浩浩寰宇,万物皆有由来,皆有去处。此鱼仔非瓮中之宠,待天时到了,相信渔神君自有处置!”渔神君点头不复问,端起瓮,待要与来者同回贝阙宫。却见来者伸出模糊的手掌,笑道:“尘针可以还给朽公!”照夜蓝忙将尘针奉上,施礼赔笑道:“一时疏忽,世翁莫怪!”来者接过尘针,又道:“事已了,朽公该功成身退!”见其要走,照夜蓝赶忙笑道:“世翁救我擎滨水族大难,且是祖上故交,于情于理,小侄当设筵席,以表心意。请世翁微举玉趾,屈驾贝阙宫!”来者笑道:“何贪渔神君一杯薄酒?朽公自有去处!”照夜蓝见款留不住,又道:“小侄欲为世翁立生祠,香花纸烛,果酒肉酪,四时享祭,以示我擎滨铭记大恩!只是,小侄尚不知世翁名号,还请示知!”来者大笑道:“你祖上照夜龙驹,尚欠朽公一坛颖藻酿!”语音未落,踪影不见。照夜蓝听言大惊,自语:“隐约记得,族史中记载祖上曾与隐殇公作赌,输下淡酒一坛之故事。难道这位世翁,他是隐殇公?” 事述到此,怡宾楼众仙神无不讶然如木。尊后瑛媗惊怔,而后叹道:“隐殇公!传说其年岁千元,飘忽游忽,行踪不定,从未有谁见过其真正面目;又有传言,说他早已超脱三界域,可至虚渺幻界。渔神君!此事万不可戏言!”渔神君作答:“尊后容禀,下仙亦知此事奇悬,遂忙忙携金鳞鱼归至贝阙宫,重阅族史,以兹印证。千真万确,其乃隐殇公!”尊皇无上叹言:“想不到,此事不仅牵出灵祖圣身骨碎片,还连带隐殇公现身!”照夜蓝又道:“下仙将金鳞冰火鱼暂安置于贝阙宫,思索隐殇公所言‘天时’。正是两日后,擎滨接到尊皇、尊后请函,下仙自忖,此不正可谓天时至?灵祖圣身所化之灵物,非十层天宫至尊无以宠养,下仙虑此,故而将其携来,奉于尊主!”尊后瑛媗笑道:“金鳞鱼既是灵祖剑突骨碎片所化,自是来头不小,我辈理当好生敬赡(shàn)他!天地精华,总有奇幻!渔神君赠此等灵物,实乃我鸾儿之大幸!鸾儿居所韶容殿中有一央琼池,今日凌晨,玉盘皎洁之时,本尊后新移那株雪叶冰莲于池中,既又得渔神君赠以这尾鱼儿,便同养一处,以为相伴。”尊皇无上附语道:“本尊皇亦有此意!”鸾姬尊主笑道:“皇父!皇母!鸾儿要亲自宠养这尾鱼儿和那株灵葩!”渔神君笑道:“鱼儿能得尊皇、尊后、尊主如此恩待,也是他顽淘仔修得的好造化!另外,此八耳浪花秀月瓮乃是隐殇公所留赠,而今,亦敬交于尊主保管。倘若遇着鱼儿淘气,尊主可将其收于瓮中,略施惩戒,以监其性。” 其余众仙神俱各按序献礼,鸾姬尊主周岁诞辰喜庆之象,不消多叙。但道席散,青霄天宫天帝一家返回青霄天宫之后,青霄天后嫆芬却动止难宁。原来,嫆芬有孕一千载,麟儿却总不降生。白日里,她见青霄侧妃姮茹深以伯玿为荣,又见诸层天宫多位天子、宫主可爱伶俐,不由得她不心生艳羡。嫆芬抚腹长叹道:“孩儿!你已经在娘亲腹中一千年,究竟何时才愿出来与娘亲见面?”这话被其心腹仙仆星荼(tu)听见,星荼深知嫆芬之心,于是道:“天后!不如求教大观菩萨!”嫆芬叹道:“大观菩萨是掌管凡界生孕之事,本天后若去,只恐惹众仙家非议!”星荼沉思道:“不如星荼将大观菩萨悄悄请来?”嫆芬摇头道:“大观菩萨非我青霄天宫仙神,恐对其失礼!”星荼再思虑道:“天后既要自己亲往,给大观菩萨颜面,又恐腹中天子惹众仙家非议,则只能来场偶遇。”嫆芬笑问:“如何偶遇法?”星荼作答:“每岁春节,凡界万物复苏之际,仙界诸仙神,多有择凡界某处,或施洒甘露,或恩降福气,大观菩萨也不例外。天后可择那时到下界去,遇到大观菩萨,讨个说法。”嫆芬顿时开怀道:“还是星荼灵慧,此法稳妥!”星荼又道:“天后宽心!星荼会暗里打听大观菩萨到下界的准确时辰和地点。” 却说次年春节子夜时,青霄天后嫆芬和其贴身仙仆星荼前往下界南离神皋一个村落。正在嫆芬给村落施洒福气时,适遇大观菩萨到。话说大观菩萨,洁白纱绸从头顶直披到脚跟,赤着双足踩在火红莲台上,手中端着一只玉颈瓶。看见嫆芬,他笑道:“青霄天后缘何在此?”嫆芬与星荼纷纷施礼。嫆芬笑答:“特来给此村庄施些福气,不成想遇到菩萨!”大观菩萨笑道:“鄙仙亦来此地洒些甘露。看来,这个村庄今年将福气满满!”嫆芬笑道:“若知大观菩萨亦来此地,本天后倒该去个别处,让世人把福气均摊才是。”大观菩萨笑道:“天后此言极是,不如鄙仙另外择个去处!”嫆芬笑答:“皆由大观菩萨做主!”正在大观菩萨欲驾莲台起步时,嫆芬“哎呀!”一声,双手捂住腹部,呼吸急促。星荼忙问道:“天后!可是天子顽皮?”这动静留住了大观菩萨。他回身问道:“青霄天后可安好?”嫆芬叹道:“这孩儿可苦了做娘的!”大观菩萨说道:“听闻青霄天后孕育此子千载,久不诞降,传闻可真?”嫆芬长叹道:“大观菩萨见笑!此子究竟是吉是凶,本天后竟不知该如何自处!”大观菩萨笑道:“恕鄙仙唐突,青霄天后,可否将手脉借鄙仙一把?”嫆芬和星荼心内大喜,面上却不作声。嫆芬且伸出手腕,且说道:“有劳菩萨!本天后曾也请过仙医,总言并无大碍!”大观菩萨把着嫆芬手脉,说道:“确实并无大碍,只是……”嫆芬心里一惊,忙道:“菩萨有言,但讲无妨!”大观菩萨笑道:“天后只怕还要多受累千年!”“还要千年!”嫆芬惊而又叹,继而苦笑道,“孩儿既不愿早早出来,为娘者,也只能听其愿意!”嫆芬再笑谢大观菩萨:“承蒙菩萨指点!”大观菩萨自去其他处施洒恩露不提。嫆芬与星荼返回天宫。 话再说至十层天宫韶容殿央琼池,金鳞冰火鱼相伴雪叶冰莲,给十层天增添诸多乐趣。鸾姬尊主亲自照料灵葩,亲自喂养鱼儿,毫无惰慢。那日,值鸾姬尊主六百岁生辰将至,她却闷闷不乐,甩开一众仙仆,独自前往央琼池畔,对雪叶冰莲一通倾诉。听得她叹道:“灵葩!灵葩!你可知鸾儿之心?十层天宫虽大,韶容殿虽华,鸾儿却常心中愁闷!皇父、皇母虽疼爱有加,却条条框框,百般束缚,他们以为鸾儿年幼,不懂事故,却不知鸾儿亦有心事!纵使常有寒歌话谈,总归她碍于尊卑之分,不能畅所欲言。灵葩!灵葩!你可知,鸾儿有时想要逃往无他者之地!偌大天宫,此处央琼池,唯有你,才是鸾儿最自由之处!”鸾姬尊主望向池中央雪叶冰莲,忽然发现,一只灰皮蝗甲虫飞落莲叶,正欲啃食。鸾姬勃然大怒,驾起凤舟云直直落在莲叶旁,厉声喝道:“大胆蝗甲虫,敢伤本尊主挚友!”她伸出幼嫩的小手,有模有样施法,擒捉住蝗甲虫,叱令道:“本尊主不欲伤你性命,你速速离开,从此不得侵犯这株灵葩!”鸾姬松开小手让灰皮蝗甲虫飞去,而后,自坐于凤舟云端,笑道:“灵葩!灵葩!你放心!有鸾儿在,决不许谁伤害你!”她且笑,且拍拍心口,起誓道:“灵葩!灵葩!你听好,鸾儿视你为知音,与你情深相待,鸾儿一定永远护你!” 正此时,寒歌及诸仙仆赶来,见鸾姬尊主独自蹲在池中央的云上,俱各惊慌。众仙仆赶忙飞向前,说道:“尊主!还请返回池畔!”鸾姬不悦道:“本尊主也修得仙法,岂会轻易落水而溺?你等未免关心太过!”寒歌道:“这却怪不得我等!尊主万金之躯,不容儿戏!若尊皇、尊后得知,必将加罪于我等!”鸾姬尊主无奈叹道:“罢了!罢了!”说话间,她飞回池畔,叹息望向雪叶冰莲。寒歌笑道:“尊主想要去哪里,还请让寒歌相陪!”鸾姬叹道:“本尊主知你忠心,然而寒歌,可尽知本尊主之心?”寒歌笑答:“尊主心怀寰宇,微微寒歌,何能尽知?”鸾姬长叹道:“正可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却说,时钟一晃,已是鸾姬尊主一千零一岁整,青霄天后嫆芬终分娩。 这个中秋夜,青霄天宫嫦伊殿内,忙碌穿行声、拾盆掇盂声不绝。众仙仆各司其职,不敢有半丝懈怠。忽听得众仙医焦躁私语、惶恐不安之声,殿外青霄天帝奉昊背手焦急徘徊。一仙医慌忙出殿外,俯身拜倒先,双手殷红血,泣告道:“天帝!下仙等无能!”奉昊惊慌战栗,忙问:“天后如何?我儿如何?”那仙医作答:“天后所孕,乃是一逆生之子,迟迟不落地,天后血出太过,母子恐将有失!”奉昊惊惧,叹道:“不曾想,期盼两千载,竟盼得这样一个不祥之子!可他依旧是我奉昊骨血,还望众仙家速速计议,保他母子二位,奉昊愿将青霄天宫帝位相让!”仙医作答:“天帝何出此言?下仙等竭心尽力,怎奈药石无方!”奉昊闻听此言,大步闯入殿内。此时的嫆芬早已昏厥。众仙医皆面露急难色,齐拜倒在地。仙仆各俯首,其中一仙仆,扑在嫆芬榻前痛哭不止,苦求众仙医施法,她正是星荼。奉昊急问:“能否用仙法催生?”众仙医面面相觑。一仙医颤颤开口道:“天后腹中胎儿丝毫不受催生仙法影响,我等下仙已然技穷!为今之计,除非请来圣仙医回光仙佗,或能出妙手力挽狂澜!” 说那圣仙医回光仙佗,品阶乃是上神,高瘦身材,肤色如沙黄,头顶锃亮无发,平时喜着茶褐色衣,号称“三界第一圣仙医”,他本在十层天宫任职,专为尊皇、尊后、尊主御用。今青霄天帝奉昊因见事急,顿时醒悟,急飞往十层天宫,叩首尊皇无上道:“尊皇容禀,拙荆嫆芬临盆,逆生子却不安生,眼看母子有失,求尊皇怜恤,遣圣仙医回光仙佗屈尊青霄天宫,救臣妻儿性命!” 俄而,奉昊相陪回光仙佗并药童两名,从十层天宫回至青霄天宫。听得回光仙佗说道:“鄙仙斗胆一提,可行与否,全凭青霄天帝裁夺!”奉昊躬身作答:“圣仙医有何良策,可速施行,救他二位!”回光仙佗再道:“此法,三界之内未有先例,概是鄙仙自斟酌出,能否对青霄天后奏效,鄙仙不敢保证!”奉昊急急又答:“圣仙医但说无妨!”回光仙佗接道:“此法,乃是以利术刃剖开青霄天后宫腹,将婴儿抱出!”奉昊惊悚道:“如此凶险!”回光仙佗道:“别无他法!”奉昊惴惴不安,却也点头应允。 回光仙佗令其他一众仙医回避,只留下两个药婆、两个药童侍奉。药童烧一釜药汤,将一把五寸长利术刃和一根半寸长缝合药针置于药釜中熬煮,待药汤沸腾,取出利术刃和药针以药熏纱拭净备用。回光仙佗施法,令青霄天后嫆芬失去痛觉,而后剖开其宫腹,见内中男婴孩,紫眉紫目紫胎发,闭着小嘴,眯着双眼,攥着小双拳,安静美好。回光仙佗欣慰,施法将婴孩抱起。却是这一抱,那婴孩睁开双目,放声啼哭。伴随清脆哭声起,正值夜尽天方明,整个青霄天宫,连同二层天宫、三层天宫……十层天宫,各处山河湖泽、川原林沼、大漠峡谷,尽是紫气漫飞,紫云缭绕,而最堪称奇之处,乃是东方远空中皇星晶亮异常,特放光彩。回光仙佗将婴孩交由药婆照料,自取药针,为嫆芬止血缝合。 奉昊奔入殿内,抱起婴孩,欢喜叹道:“诞生颇费气力,以为定是个孽障祸胎,谁料,生就如此祥瑞之貌,相伴如此祥瑞之景!既是皇星因你溢彩,则此青霄天宫天帝之位,将来非你属谁?” 却说吉子诞降,使得天宫紫光飞炫,皇星异彩绚烂,此景引得诸层天宫众仙神竞相以为奇。而身在十层天宫乾天殿的尊皇无上,见罢异景,闪身去到某处,返回时盈面喜悦,亦以此子为珍,特颁敕谕旨,发遣知常令官赍(ji)往青霄天宫。奉昊怀抱吉子出殿跪接,诏谕有言: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无上诏曰:今有青霄天宫天帝奉昊与青霄天后嫆芬之嫡子,奉璀璨而运,携吉禄以生,百元来未见此祯祥气象,未有皇星晶亮幻彩如是,既其瑞意美华,尽显福徵荣兆,本尊皇自当顺天应时,不负民意,馈以佳品,以正其身。特命其名:仲瑝(zhong·huáng),赐赏络绸帛羽紫霓衣,即刻晋封天神,将来继青霄天帝大统!另佳许本尊皇独女鸾姬尊主,允仲瑝自由出入十层天宫,与鸾姬尊主为伴读。 “鉴于其不曾渡历祸殃,尽收泱泱仙界瑰宝,故令其于万岁诞辰之后,亲历下界,尝尽爱恨恩仇痴、贪嗔喜恶怒、悲乐哀怨妒,周全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悌节勇,予群生造福之后,方得返回天宫!钦此。” 青霄天帝奉昊领旨后,抱仲瑝前往十层天宫乾天殿谢恩道:“臣奉昊诚惶诚恐!犬子何德何能,安敢以‘瑝’字为名?请尊皇另择他字酌情相赐!”却听尊皇无上笑道:“此子诞降,皇星大亮,本尊皇自有道理,奉昊仙卿不需过谦!” 再说尊皇无上颁布此厚赏仲瑝的谕令,其余恩赐无妨,独许嫁鸾姬尊主于仲瑝这一条,遭尊后瑛媗出言以阻。说她尊后瑛媗闻知消息后,匆匆赶至乾天殿,说道:“仲瑝虽携吉禄、揽祥瑞而降,又得无上你这般喜爱,自是骄子无疑,然却不知其脾性如何,更不知其心意是否与鸾儿相通,非两情相悦、互许互诺之约,只恐日后生变!鸾儿终生大事,为何不事先与瑛媗相商,就这样草草决定?”尊皇无上却笑道:“非此祯祥之子,无有配本尊皇爱女者!本尊皇岂会目不识贤?两美必合,此乃天赐良缘!瑛媗,我知你爱女心切,不过何需多虑?本尊皇已特令此子可出入十层天宫与鸾儿为伴读。朝夕相处,两下岂不生情?他两个必将如你我一般,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尊皇无上并不听劝。尊后瑛媗无奈自叹:“此子祥瑞有余,只恐其心未必在我鸾儿!可怜我女,或为情伤!” 但道星河滚滚,三千年不过一瞬。这处天宫,一场好戏拉开序幕。青霄天宫龙戏珠神山中多生灵木奇花、珍禽稀兽、佳果香料,却是内中一道溪流,名作沃幼溪,孕养一黑色鱼种。其鳞细密,通体黝黑,阔口尖鳃,生有双翅,可于溪涧中潜泳,亦可于高空中腾飞,遂得名飞泳鱼。每隔一千年,初长成的飞泳鱼在飞泳鱼王带领下,于中秋佳节,顺着沃幼溪流迁往长久的栖息地——天河。那时节,天上飞,水里游,其速之快,其势之弘,总要上演一场壮观的迁徙盛剧。起初,只是诸层天宫年幼的仙神爱前往沃幼溪接连天河的入河口捕捉飞泳鱼,以为游戏;久而久之,形成一千年一度的飞泳鱼捕捉大赛。尊皇无上亲自制定赛规:飞泳鱼大赛,于中秋当日举办;诸层天宫中,凡三千岁至一万岁的男子仙神皆可登名参加;擒杀鱼王者,获“飞泳鱼魁”美誉,不仅可以尽收鱼王身上宝,还可再得尊皇无上另外封赏。为争荣光,也为一乐,更为切磋仙法,诸层天宫众仙神,尤其众位天帝之子,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此正当飞泳鱼迁徙时节,尊皇无上、尊后瑛媗、鸾姬尊主,以及诸层天宫天帝、天后等众,尽位列天河沿岸观战台观赛。参赛者,有九层天宫大乙天帝之子道生上神、道显上仙,八层天宫灵丙天帝之子益生上仙,七层天宫感丁天帝之子介然上仙,六层天宫观戊天帝之子为学上仙,五层天宫士己天帝之子含德上仙,四层天宫音庚天帝之子若讷上仙,三层天宫菩辛天帝之子要妙上仙,二层天宫萨壬天帝之子贵迷上仙,青霄天宫天帝奉昊之子伯玿上仙、仲瑝天神,其他众位天神、上神、神君、真君、上仙、星君等,戎装神兵,共聚天河入河口。 听得知常令官宣道:“尊皇有诏:‘今日擒杀飞泳鱼王者,可得神驹紫焰榴光为坐骑。竞技场上,不分尊卑,无关长幼,只论神武,众仙家尽施才能,当仁莫让!’”宣毕,知常令官将那开赛令旗一招摇,便见众参赛仙家俱各蓄势。此时,飞泳鱼群正往天河入河口汹涌奔来。话说沃幼溪通往天河入河口处,有一白练倒挂般的瀑布,泄流直下,击石有音,倾落天河。飞泳鱼群或游或翔,或激起浪花,或穿透青云,势若翻江之龙,又似贯天之虹,劈波斩浪,铺天盖地,浩荡恢弘,一往直前。那黑压压一片,如阴云蔽空,振翅之声,蹈水之声,激越空灵,响彻天河之畔,真可谓水天交晖好景色!尊皇无上拍手喝彩道:“好一幅气壮山河迁徙图!”又听尊皇无上左席的地元摩祖笑道:“尊皇既爱此景此情,不如令青霄天神仲瑝提笔绘下?”无上笑答:“本尊皇亦有耳闻,仲瑝自百岁起,便深长丹青之技,更能即兴赋诗,文采颇富。”地元摩祖再笑道:“果是尊皇佳婿!”众仙家听罢,谈笑不绝。 却看竞技场上,飞泳鱼王从河中冒出首鳍,用双翅扫开波浪,向上涌起。各参赛仙神为拔头筹,力显神能。只见九层天宫道生上神披甲踏浪,威风赫赫,举起蒙极葫芦,放出晶光,对准飞泳鱼群,多鱼霎时被收。却见飞泳鱼王“扑通”钻入天河底,躲开蒙极葫芦之光。又见五层天含德上仙,擂起百震鼓,震耳欲聋,应声,成片翔空的飞泳鱼肝胆破裂,尸坠水中,然,飞泳鱼王却不容易被他捉得。六层天宫为学上仙纵身跳入河水中,大笑道:“你等借助外物,不算本领。此鱼王,看我徒手捕之!”七层天宫介然上仙看见为学上仙钻入水中,亦随之跟入,笑道:“为学兄长!你要徒手捕鱼,却看小弟抢先网住。”介然上仙抛洒柳叶乱束网,拦住鱼群去路。为学上仙毫不示弱,笑道:“介然上仙好神器,却先受我一斧!”且说着,为学上仙现出桦骨大斧,向介然上仙的柳叶乱束网劈去。这二位争斗之时,又听二层天宫贵迷上仙笑道:“二位兄长酣战,小弟岂可闲观?且来助战!”他顺势掷出方天锤,向天河中砸落,惊起喧天波涛。天河之中混乱一团,飞泳鱼群奔命四窜。 观战台上,尊皇无上抚掌大笑道:“果然都是热血少年,年轻气盛不服输!”地元摩祖接道:“正所谓‘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万事万物,皆有其自然之性。这些阳刚儿郎,正值峥嵘年岁,恰爱激流,若严以监律,敛其心性,反为不美。尊皇举办此飞泳鱼大赛,让他们显真性,展才华,实乃妙举!”众仙听罢,亦是赞笑不已,攀谈闲话,不胜欢乐。 正说七层天介然上仙、六层天为学上仙和二层天贵迷上仙,三位厉兵秣马,大张旗鼓,你争我夺之际,飞泳鱼王跃空而升,巨翅扇腾,拍击天河水,水的雄浑力量将他交手的三个倒吸进漩涡。才见飞泳鱼王冲出水面,其他众仙神亦施神威,快逞奇能,恰如抢珠龙、争食虎,各各敏捷,向飞泳鱼王疯狂奔去。说这群仙神当中,便有青霄天神仲瑝。只见他紫眉俊秀,紫目射光,紫发飘逸,三千岁年纪,不过凡人七岁孩童模样,却一身络绸帛羽紫霓衣翩翩潇洒,赳赳雄迈,手绰(chāo)神兵沉崖枪,卷云踏浪,英姿不逊年长仙神,出招干净利落,于那征尘影里,豪气氤氲(yin·yun)叠扬。听得三层天要妙上仙喝彩道:“仲瑝天神!虽你年幼,争夺飞泳鱼王却毫不露怯,看你架势,飞泳鱼王是志在必得!你且年少勃发,要妙我这老哥儿,岂甘落后?”仲瑝笑答:“要妙兄长仙法高强,手中双头矛威力无穷,今日仲瑝还需请要妙兄长多加指教!”他二位正说话间,只见青霄天宫伯玿上仙,即是仲瑝长兄,从那层叠云中俯冲直下,舞起繁罡剑,犹如饿兽扑食,耀武扬威,朝飞泳鱼王背部犀利刺去。要妙上仙笑道:“你我再继续闲谈,却要让伯玿上仙抢去头彩!”仲瑝直答:“纵是长兄,我亦不让!”且说着,他飞身起,刺枪拦击伯玿上仙的繁罡剑,使得伯玿未能成功袭击飞泳鱼王。这兄弟两个,便在天河之上,一个枪搠河心日影,一个剑劈长空祥霭,紧攻快挡,踊跃斗技。 说这处观战台上,尊皇无上赞叹道:“果然竞技场上无兄弟!仲瑝此举,本尊皇心中甚慰!”青霄天帝奉昊赶忙赔笑道:“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臣回去,一定好生训导!”尊皇无上却道:“本尊皇最是喜爱仲瑝这般血性,奉昊不需苛责,且看他着那身宝衣,愈显精神!”地元摩祖笑道:“络绸帛羽紫霓衣,也唯有尊皇佳婿——天神仲瑝可配,正可谓不是真龙不敢穿!”八层天宫灵丙天帝笑道:“看仲瑝,静则彬彬吉士,动则威威龙驹,真乃众天子表率!”尊皇无上大笑。 目光再回头,且看伯玿上仙出招被天神仲瑝挡回,伯玿又惊又气,怎奈竞技场上,不好施威,只能强颜作笑道:“二弟果不负帝父厚望!”说话间,天神仲瑝收回沉崖枪,阔步腾空,以枪尖向飞泳鱼王头颅袭刺。飞泳鱼王正面遇敌,及时舞动长须,向仲瑝劈去。仲瑝身姿矫健,轻松闪过。不料,身后的要妙上仙却险些中招,他急急侥幸躲开,而后笑道:“仲瑝天神好身手!”仲瑝谦逊笑过。要妙上仙语毕,从仲瑝背后冲来,挥动双头矛向飞泳鱼王戳去。此时,八层天宫益生上仙笑道:“观你等作战,益生也禁不住技痒,特来一搏!”只见他旋转撼天旗,一霎时,风紧浪急,叠云迤逦,飞泳鱼群“噼里啪啦”东逃西窜。又听四层天宫若讷(nè)上仙笑道:“此等精彩阵势,若讷若只闲观,岂不辜负?”说罢,他举起阔脊戈,阻止益生上仙袭捕飞泳鱼王。再说被吸进河底漩涡的七层天介然上仙、六层天为学上仙和二层天贵迷上仙,已经陆续冲出水面,他们看着四周飞泳鱼儿逃窜奔乱,互视大笑不止,又见赛事如火如荼,转而认真起来,各各跃起,继续争魁。至于其他天神、上神、神君、真君等,亦是斗法乱成麻团。 尊皇无上愈发开怀乐道:“此番竞技,比往年更加精彩!”九层天宫大乙天帝笑道:“正是!此番,天神仲瑝等几位年幼天子初初长成,乍出茅庐,一腔沸腾,正有满怀的壮志待酬,可不就将此大赛推向绝妙至境!” 不说参赛众仙搏得欢乎乐乎,倒说那飞泳鱼王甫过,怒怨暴起道:“你们这些膏粱仙神,饱暖之后,就思消遣,玩什么金器银具不好,偏每隔千年,就来捕杀我飞泳鱼族!我父王千年前,被那个叫作道生的小子拿住!他将我父王割了首鳍,挂在他的殿宇内;将我父王剜了双目,嵌在他的珠冠上;将我父王刮了鳞片,贴在他的铠甲外!凶凶暴徒,他却因此受到封赏,晋升为上神!凭什么?三界,可还有尺寸说理之地?今日,你们又来擒我!天宫,可还有我飞泳鱼族容身之所?究竟你们这些仙神,长生不死,富贵极乐,怎样才能满足?”伯玿上仙听到飞泳鱼王此话,笑答道:“万物皆有命!这是你们飞泳鱼族天生的宿命!”“命?”飞泳鱼王冷冷道,“我甫过痛失父王,痛失胞族,仅用一个‘命’字作答,便可了事?”道生上神笑道:“你不情愿也徒劳!只今番,本上神便让你父子团聚!”说罢,道生上神再又大展身手。他运施仙法,把手中蒙极葫芦变大之时,却见青霄伯玿上仙再挥繁罡剑,向飞泳鱼王眼睛刺去。又见青霄天神仲瑝眼疾手快,执枪拦截伯玿出招。道生上神见势,趁隙举起蒙极葫芦,对准飞泳鱼王,准备收擒。仲瑝相时而动,敏捷甩开伯玿,急急掷出沉崖枪,打中道生上神的蒙极葫芦,只见沉崖枪与蒙极葫芦双双落入天河水中。仲瑝继而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飞泳鱼王后背,拽起鱼王两条长须,只作缰绳,笑道:“就让我天神仲瑝来驾驭你!”飞泳鱼王甫过愤怒,气孔中发出“呜噜呜噜”的吼声,讥讽道:“紫衣毛球!尚未长出一根黄须,也敢口出大言?”天神仲瑝笑道:“有志不在年岁多,无志空活百元年!”且说,且见他攥住飞泳鱼王长须,用力鞭策,控制鱼头,朝向自己想去的方向。飞泳鱼王拼命扭动身体,摇头摆尾,翻滚侧滑,旋转腾挪,企图摔下仲瑝。仲瑝却稳如虞契山,纹丝不受影响。 说那其余众仙神见着飞泳鱼王被仲瑝牵制,二者扭缠难分,遂各自蓄势围聚,以图趁机袭取鱼王。却听天神仲瑝朗声笑道:“你等众位兄长,休要夺我仲瑝口中食!我誓擒他!”而后他声如雷厉,高呼道:“驾起!” 正是:躲罢刀剑又逢枪,命里何处不罗网? 毕竟,飞泳鱼王被驾往何处?且看下回。 第四回 仁武鱼魁情扣轮回结 绣手倾天芳心错乱许 “飞泳鱼王,且跟本天神往更高处耍耍!”仲瑝且朗声笑道,且猛抖长须,狠命拉扯鱼首。话说仲瑝生而力大,飞泳鱼王痛得吼道:“紫衣毛球!休得放肆!”仲瑝大笑不止,驾着飞泳鱼王向天河上游的高空飞去。余众参赛仙神当然不肯罢休,纷纷追袭而去。此时,却听仲瑝压低声音说道:“鱼王若不欲被枭鳍、挖目、刮鳞,且请放下挣扎,听我仲瑝一言!”飞泳鱼王冷笑道:“放下挣扎,要我束手待毙?难道你这紫衣毛球擒住我,会放我生路?我飞泳鱼族每隔千年,便要历此大劫!天道何存?”仲瑝严肃道:“我答应你,此番,必破除这一陋习!”飞泳鱼王惊问:“紫衣毛球!你能言而有信?”仲瑝郑重作答:“万马难追!”飞泳鱼王再问:“紫衣毛球!你打算怎么做?”仲瑝答道:“鱼王只需佯装被我仲瑝擒住,我便向尊皇请求放生,并且讨个恩旨,从今以后,飞泳鱼大赛,擒获飞泳鱼王,永不相害!”甫过沉思片刻,疑而问道:“何以凭信?”仲瑝笑道:“你不信我,死路一条!任哪位仙神擒获你,你都难逃一劫!不是我挡住兄长,你早已丧生于繁罡剑下,或被收入蒙极葫芦。飞泳鱼王,你是愿意像你父王那样七零八碎,还是信我仲瑝一回,赌个前程?”甫过沉默,已被仲瑝驱策至十层天宫韶容殿上空盘旋。其余众仙并未追来。究其因由,原来,九层天道显上仙眼见将追上仲瑝,却思虑:“那是尊主殿宇!仲瑝天神作为尊主未婚夫婿,当然可以悬于其殿上空,我道显却岂敢冒犯?”道显上仙遂收起六律戟,止步不前。其他众仙神亦自思量这个缘故,不敢追近,只分散各处翘首遥望。 再道尊皇无上,对赛事之精彩赞叹不已。地元摩祖见着仲瑝驾起飞泳鱼王高飞,笑道:“看来,今番鱼魁,即将诞生!”尊皇无上不解道:“却不知仲瑝将甫过驱策至韶容殿上空为何?”此时,尊后瑛媗接话道:“本尊后观仲瑝,似乎与甫过有话说。” 这处飞泳鱼王甫过愤懑填胸,对仲瑝叹诉道:“苍天夺走我什么,不会事先跟我商量,更不会事后予以补偿,就是简单粗暴、干脆利落地夺走!我歇斯底里地问:‘凭什么?’苍天压根儿就懒得回答我,只有局外他者,不痛不痒地告诉我:‘这是命!’是!你们仙神,金阶玉梯、钟鼎交列、瑶花馨香、长生无极的,叫命;我们飞泳鱼族,走一步挨一刀的,也叫命!紫衣毛球!你说,三界九皋,可还有公道?”仲瑝叹答:“正可谓‘万事不由我做主,一身难于命争衡!’鱼王之叹,仲瑝了解,故而设用此法,意在清除旧弊。”仲瑝驾驭飞泳鱼王继续穿云飞旋。甫过又道:“紫衣毛球!有一事我却不明白!”仲瑝道:“鱼王请问!”“为何众仙神不随之追来,却甘心让你这小小毛球独占鳌头?”听甫过之问,仲瑝笑答:“鱼王亦属仙界,难道还不明白仙界的尊卑之别?众位兄长不追袭而来,哪里是因我区区仲瑝,实是顾虑云下的韶容殿!”飞泳鱼王听罢,笑道:“是了,此乃鸾姬尊主的殿宇!他们何敢在韶容殿上空逗留?”仲瑝笑道:“故而,仲瑝才得窃个机会同鱼王私谈。”甫过笑道:“紫衣毛球,你是鸾姬尊主的未婚夫婿,倒是沾了好亮的光!”仲瑝不答。飞泳鱼王说罢,自顾高声大笑,笑声传至天河那畔观战台。 那处尊皇无上问道:“摩祖可知,飞泳鱼王甫过被仲瑝钳制,为何不怒反笑?”地元摩祖笑答:“下仙所料,定是仲瑝不擒其身,而收其心!” 韶容殿上空,飞泳鱼王接着道:“紫衣毛球!我甫过今日信你一回,若你果能使我历代飞泳鱼王从此免遭杀戮,我便俯首听你驱策!”仲瑝笑答:“若我仲瑝不能求尊皇免你灾殃,愿陪鱼王同死!”飞泳鱼王听罢,感动油然而生。于是乎,仲瑝挥挥衣袖,调转头,乘着甫过飞向尊皇无上那处。 无上笑道:“仲瑝,用你的沉崖枪枭下甫过的首鳍,此番飞泳鱼魁便属你所有,紫焰榴光神驹,你亦可收入囊中。”话说之前落入天河水中的沉崖枪和蒙极葫芦都被道生上神找回,这方道生上神听见尊皇无上之言,赶忙将沉崖枪掷给仲瑝。仲瑝从飞泳鱼王背上跳下,接过枪,转手丢在云端,俯身拜道:“仲瑝有言,乞上达尊听!”尊皇无上笑问:“哦?仲瑝有何良言?”仲瑝沉着作答:“飞泳鱼大赛,本为切磋众仙家兄弟仙法、增进互相间情谊而设,不当以伤害飞泳鱼王性命为乐!每每枭其鳍、挖其目、刮其鳞,致令飞泳鱼族视我众仙神为恶魔,实不利于群生和谐共处,又惹冥界笑话!仲瑝以为,擒获飞泳鱼王,可勿伤其命,放其自归天河,以彰尊皇仁德普化!”天神仲瑝之言,令众仙家钦敬倍生,赞许不迭。听得地元摩祖笑道:“仲瑝仁善敦厚,纯笃宽贤,果是祥瑞之子!”尊皇无上亦笑道:“仲瑝内厚质正,仁心可昭,真乃奉昊之福!此提议甚妙,便依仲瑝之言,从此,飞泳鱼大赛,点到为止!”仲瑝叩首大谢。飞泳鱼王甫过听后,眉飞色舞,抖起首鳍,扇动双翅,忙忙谢恩道:“承尊皇厚德,承天神眷顾!”尊皇无上又笑道:“仲瑝!本尊皇既允你一事,仲瑝也当允本尊皇一事!”仲瑝不解,目透神光,抬头看向尊皇无上。却听一旁的地元摩祖笑道:“仲瑝!尊皇深喜飞泳鱼群奔腾翔天之壮阔豪迈,不如仲瑝绘作一幅,上献尊皇!”尊皇无上抚掌大笑道:“摩祖深解本尊皇之意!”仲瑝连忙笑答:“仲瑝不敢推辞,回去定当尽心,只恐才疏,拙作入不得圣目!”地元摩祖笑赞道:“真乃后生可畏!”而后他看向青霄天帝奉昊,又笑道:“青霄天帝生的好儿男,正可谓‘雏凤清于老凤声’!”奉昊谦逊笑道:“摩祖如此抬举,实在愧不敢当!”听得尊皇无上令道:“本度,鱼魁乃是仲瑝,理当受赏神驹;又念其仁心一片,赏温玉如意一对;另赐其荣号‘仁武鱼魁’,以资鼓励。”只见风中,紫焰榴光神驹,拴系紫绒辔,蹄踏紫香氛,浑身无半根杂色毛,灵动威武,向仲瑝奔来。 说大赛落幕,众仙家各自散去。飞泳鱼王甫过潜入天河底,从此逍遥。折下桂冠的仲瑝,绰起沉崖枪,跨上紫焰榴光,将那紫缰长挽,盔缨高悬,奔往一片祥霭层云中,且听烈风吼,神驹啸,欢乎乐乎,喜哉快哉!然却有一位,十分悒怏(yi·yàng)不乐,面上笑意盈盈,心内怨怼丛生。正所谓,琪花盛绽别家院,自来小人妒君子!这位偏偏不是别者,恰是青霄天宫仲瑝长兄——伯玿上仙。伯玿暗里怀怨道:“若非仲瑝捣鬼,飞泳鱼王早已被我繁罡剑制服,飞泳鱼魁本该属我伯玿!仲瑝他倚仗是鸾姬尊主未婚夫婿,驾起甫过躲到韶容殿上空,让我等不能前往竞技,他却理所当然霸占头彩,得了便宜又卖乖,装什么仁心君子,提这不杀飞泳鱼王之论,分明是为揽仙界威望,沽名钓誉!仲瑝此举,何其卑鄙,何其无耻,何其阴险!可笑如此乖谬伪诈之行径,众仙神却都有目如盲,反对其赞赏钦敬!那些仙神对仲瑝多出溢美之词,不过也是借机迎奉尊皇和鸾姬尊主!可笑尊皇竟赐其荣号‘仁武’!论武,他仲瑝何配?假仁假义,他仲瑝何堪?”伯玿几多忿闷不平,仰天向日,叹而流涕道:“只恨我伯玿非天后嫡生,否则这一切荣光,都该属我伯玿!” 先不说伯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会有怎样举措,但来说鸾姬尊主,三千年时光又过,她已是凡人女孩十岁模样,出落得聘聘婷婷,容姿绝代。鸾姬虽早被指婚于仲瑝,然天规颇严,这三千年来,私下并未与仲瑝多有交涉,纵使每逢庆筵喜节,亦只是依例循礼。今日,鸾姬尊主见着仲瑝紫衣俊郎英姿飒爽,斗众仙、俘鱼王、进良言,又得尊皇无上点名作画,不由得,她眼中放光芒,心中绪荡漾,情切切,意真真!正所谓“知女莫若母!”这一切,尊后瑛媗可都看在眼里。瑛媗寻思:“仲瑝日渐成长,才贯二酉,机变有度,赏罚自持,深得无上之心、众仙家拥戴,是时候召其入十层天宫,与鸾儿培养感情!” 却说这日,尊后瑛媗亲往韶容殿,时鸾姬尊主正于央琼池畔凝神短叹。瑛媗笑道:“鸾儿,好雅兴!”鸾姬尊主闻声回身,拜礼道:“皇母大安!皇母如何亲来?”且说且扶瑛媗落座池畔环花玉石椅。尊后瑛媗笑道:“特来探望鸾儿。这个生辰又已过,鸾儿更长一岁,如今学业可还勤勉?”鸾姬笑答:“每日不辍,守时在品墨斋读书,至于琴笛女红(gong),也算上心,不敢辜负皇母所望!”瑛媗舒心笑道:“鸾儿勤奋,皇母心中甚慰!不过,做学问不可只阅死书,需得有个学伴,互相探讨,交流心得,方能进益!”鸾姬笑看身旁寒歌,而后对瑛媗说道:“皇母放心!寒歌会陪鸾儿畅谈,鸾儿颇得收获。”瑛媗再道:“寒歌终究身简事繁,千头万绪,打点鸾儿起居已经颇为疲累,哪能在学问处再多上心思?皇母以为,需得挑个衬样的书伴才好!”鸾姬尊主笑道:“衬样的未必合心,若是添一累赘虚设,倒不如鸾儿自行参悟!”却说寒歌聪慧,其实从话中揣摩出尊后瑛媗之意,于是笑道:“尊后必是早已为尊主筹谋定最佳人选!”鸾姬笑道:“哦?皇母不妨说来听听!”瑛媗笑道:“鸾儿!皇母观青霄天神仲瑝文采颇富,能写擅画,有心召他前来伴读——这也是从前你皇父之旨,却不知鸾儿意下如何?”鸾姬先是偷笑不语,而后才答:“全凭皇父、皇母做主,鸾儿岂可擅专?”瑛媗颇知其女心思,笑道:“鸾儿!仲瑝虽是书伴,更是你未婚夫婿,皇母更希望借此机会,让你和他培养感情。正所谓,近水鱼易买,远山薪难采!情感之事,本就是一日近,一日亲;一日远,一日疏。你可明白?”鸾姬尊主涨红脸,并不答话,心中却自忖:“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此间道理,鸾儿如何不懂?”尊后瑛媗见鸾姬尊主羞面生花,拍拍她的肩膀,微笑离开韶容殿。 再道青霄天神仲瑝,虽曾得尊皇无上钧旨可自由出入十层天宫,然青霄天后嫆芬曾告诫他道:“孩儿不可恃宠而骄!矜功尚且易自戕,何况仲瑝你并无半分功勋,万要处处分寸得当,除非尊皇、尊后再度降诏,否则,不得冒然前往十层天宫圣地!”仲瑝一向谨遵母命,规行矩步,并不唐突恣意,除了为救飞泳鱼王性命,冒险飞去十层天宫上空这个例外。直至如今仲瑝三千岁满,尊后瑛媗在飞泳鱼大赛后发遣她的仙令官——知望令官,通传口谕:“召青霄天宫天神仲瑝,往十层天宫伴鸾姬尊主读书!”仲瑝这才奉命前往。 却说这日,韶容殿书屋品墨斋内,那四壁玉匣金函香栏槅,陈摆着三界绝学,列布着九皋精粹。中央鸾姬尊主,红装裹身,朱鞋浅蹬,聊戴巾环,貌美愈显,端坐书案前,手捧集卷,不动不语。左右立其侍从,包括寒歌。正此时,仲瑝在仙仆引导下,来到品墨斋,躬身向鸾姬施礼道:“尊主在上,青霄天宫天神仲瑝奉诏有礼!”鸾姬看见仲瑝,心花怒放,却浅笑问道:“仲瑝天神为何不稽首大拜本尊主?”仲瑝对答:“尊主虽身份尊贵,仲瑝亦是天神,更何况‘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擅跪!”鸾姬尊主再笑道:“巧舌如簧!也罢,你是皇父、皇母召来的伴读,算是本尊主学友,本尊主便免你虚礼。看座!” 仲瑝于对面书案前落座,自捧起案上集卷,细味阅读开来。鸾姬尊主微微抬眼,瞥见对案紫蟒帛衣男孩,生得俊爽无瑕,紫眉传冷傲,紫目透神彩,紫发飘妙贤,凭书案正坐,聚精读书之态,如玉砌金琢,英帅不可言语。鸾姬心想:“仲瑝今日之静,与飞泳鱼大赛那日之动,判若两人,他果然能处时而变!”鸾姬低头阅读书卷,却觉得心绪繁乱,难以静平。她抬眼再看对案,又思量:“仲瑝虽尚年幼,却举止言谈,素养涵高,待人接物,性情谦和,才貌两全,文武兼通。皇父果为我择得佳婿!”鸾姬尊主复又垂目阅卷。不多时,她三次抬眼看去,自忖度:“皇母召他与本尊主相伴读书,不过是培蓄情感之措。仲瑝品阶低于本尊主,自要对本尊主以上礼相待,才不失分寸。本尊主却要放下身架,主动言语,不使他有距离感,才好拆了他心中那堵暗墙,让他与本尊主真诚而对,两厢心意通,将来才能夫妻恩爱,事事剖肝!”想到此处,鸾姬尊主开口道:“寒歌,去取皇父今晨所赐玉参果,教仲瑝尝鲜!”寒歌得令下。仲瑝本神汇于集卷,并未留心鸾姬言语。鸾姬见仲瑝未有反应,又道:“仲瑝,你手中卷籍,乃是日月星辰天象之说,你如此年幼,可能读懂其中之奥理?”仲瑝这才听见鸾姬尊主问话,遂放下手中卷,起身施礼答道:“仲瑝虽不通达,却略明白,天象有律历,天理有轮回,日月星辰,有各自仙神掌管,也是绕各自轴心而动。三界九皋,万物群生,皆如此数,各有轴心!”鸾姬掩口呵笑不止。仲瑝忙问:“尊主为何发笑?莫非仲瑝言之有误?”鸾姬以指尖轻叩案几,说道:“你稚子一枚,当以快乐安康为己任,竟说得出这样深邃之理,岂不好笑?”仲瑝接道:“生于仙界天宫,非寻常凡间儿童,此生,所见所闻所思所虑所喜所恶,皆是生来排就,比不得一般稚子,可从己身好恶选择,既是运数早定,自然要应天而行,仲瑝且遵轮回数理便是!”鸾姬尊主听仲瑝这番论答,又道:“你这般言辞,莫非有不情不愿不快不乐之事,只因生于天宫,不得以而为之?你道自己运数已定,本尊主较之于你,又何尝不是?既你我同命之身,不妨相惜,你若信得过本尊主,大可坦肺腑之言!”仲瑝答道:“承蒙尊主体恤!仲瑝一时口无遮拦,还望尊主虑仲瑝尚幼无知,出言无忌,见谅莫怪!”此时,寒歌已将玉参果及新茶奉上。鸾姬笑道:“本尊主何曾会与你这孩童计较?这是玉参果,八千年结果一次,每次共结八颗。皇父、皇母疼惜,赐予两颗,本尊主留下,待与仲瑝同享!”且说,她拿起一颗玉参果,递于仲瑝。仲瑝双手接过,谢不释口。这二位又各自落座,品仙果,酌茗茶。仲瑝称赞几番,见茶托之上一只茶宠,笑道:“这只花螯虾茶宠形貌威武,长须,红眼,利钳,栩栩如生!”鸾姬尊主笑道:“仲瑝若喜欢,赠你也罢!”仲瑝笑答:“岂敢觊觎?十层天宫之物,哪怕一花一木,皆是万圣!”鸾姬尊主笑笑,问道:“仲瑝在青霄天宫,终日何为?”仲瑝作答:“应双亲之教诲,不敢有负尊皇之望!广交贤友,遍访英豪,讲文论武,修功练法,不敢懈怠!”鸾姬尊主赞道:“欲成大事,当潜心立志!仲瑝小小年纪,能耐得住性子,实为青霄之福!” 话说闲暇流光最易逝,仲瑝开口道:“仲瑝奉旨前来伴尊主读书,此时日渐沉,月待初露,仲瑝当归!”鸾姬尊主笑道:“三界之中,有一处独丽风景,唯在本尊主韶容殿可见。仲瑝既已到来,不前往一观,岂不败兴?”仲瑝心生好奇,问道:“不知尊主所言,是何景观?”鸾姬尊主见仲瑝来了兴致,反问道:“你果真不曾有所耳闻?”仲瑝作答:“十层天瑰宝浩瀚,风物奇丽,于仲瑝而言,皆是难得,实不知尊主所言,却是哪一方奇幻,恳请尊主赐教!”鸾姬骄傲笑道:“正是本尊主央琼池中,月下金鳞冰火鱼戏雪叶冰莲!”仲瑝忽然抬头,眼中莫名一番光射,说道:“如此,眼看月华初布,还望尊主指引!”鸾姬笑起,心想:“仲瑝果然与本尊主品味相投!”她且陪仲瑝前往央琼池,且令道:“寒歌,将天神今日所读集卷收放好。他既喜欢,备他来日续读。”寒歌领诺。 二位至央琼池畔,时月光微洒,只见那灵葩通身白光灼灼,晶华发发,在月下,更显灵异。仲瑝凝眸雪叶冰莲,一触目,他只觉心中百感上涌,不可言宣,他自思量:“述不得这番滋味,究竟是苦是涩,是酸是甜,是浓是淡,是辣是咸,是欢喜与愁忧,还是伤痛与怀念……为何一见这株雪叶冰莲,我会有这般心绪不宁,难以名状?”“仲瑝!仲瑝!……”鸾姬尊主于仲瑝耳畔,呼唤多声。仲瑝这才回神答礼道:“尊主有何指令?”鸾姬疑惑问道:“本尊主唤你多声,你如何呆滞出神,许久不应?”仲瑝作答:“方才略有所感,未及回神,尊主勿怪!”鸾姬再问:“感从何来?”仲瑝叹答:“似觉与她灵葩,早曾相识!”鸾姬尊主听言,抚额笑道:“这才是糊涂虫的糊涂口里吐出了糊涂话!此白叶白莲,三界唯一遗姝,曾养在皇母的妍仪殿芙惠池,本尊主周岁诞辰日,才赐居于我央琼池,自那时,长留此处,外客从不得观。仲瑝你今日首至池畔,怎能与其‘早曾相识’?”仲瑝慌忙低头赔笑道:“仲瑝再出妄言,望……”“望本尊主虑你年幼,宽恕勿怒?”鸾姬尊主笑着打断仲瑝,又道,“本尊主长你一千零一岁,自是不会与你这小小稚子计较。本尊主面前,仲瑝,你心中何想何感,皆无需相瞒,这是本尊主对你的恩谕!”仲瑝叹道:“累蒙尊主厚爱,铭感渊深,仲瑝实实惶恐!”鸾姬尊主亦叹道:“不怪你见这雪莲有感而发!本尊主自幼深喜此灵葩,一者怜其孤寞,二者爱其雅洁,三者惜其独一无二。常觉得与其同命,时而又觉得自己反不如她,她有那金鳞鱼儿相戏,本尊主月下独赏多年,亦盼一知己同享!仿佛有天灵感应,如今,果有仲瑝前来相陪!”说到此处,鸾姬尊主忽觉作为女儿家已是多言,便不再叙话,静赏月下鱼戏莲叶,或有意无意,抬眼微观仲瑝。仲瑝只是凝神雪叶冰莲,时而恍惚无措,时而喜上眉梢,时而蹙眉哀叹,这千情百意,他自己不解,身旁的鸾姬尊主尽看在眼里。然却会错意,她心下以为:“仲瑝果与我脾性相通,他这番情景,可不是与我曾经满怀情结相似!鸾姬啊鸾姬,活这四千年,终得一知己!况且,我与他早有婚约,冥冥之中,他与我,无论是心是身,皆能相伴!” 此时,金鳞冰火鱼吐着泡游过前来,说道:“鱼儿在此池中四千年,终日伴着雪叶冰莲和鸾姬尊主,除了尊皇、尊后,今日,可算见着一位外客!”鸾姬尊主笑道:“顽淘鱼儿,算你荣幸,今日起,你也多了一位贵友!”金鳞鱼看看仲瑝,笑问道:“紫衣俊郎!你可是慕我金鳞冰火鱼的大名而来?”仲瑝并不答话。金鳞鱼看着无趣,自游回白叶白莲身旁跳跃嬉戏。“鸾姬尊主!”仲瑝忽然开口道,“仲瑝有意常来伴尊主靖赏这处美景,不知可算冒渎?”鸾姬听毕大喜,回答:“许你自由出入十层天宫,乃是皇父之意,仲瑝自斟酌即可。本尊主岂会忤逆皇父?你何时愿往,或差个仙仆先行通报,或直接前来,皆可。”仲瑝欢心大喜。 却说一番赏谈之际,清风带露,凝于莲叶,滚动闪华,露珠映月,又添几分仙韵。仲瑝心波再漾:“我果真好似曾于何处见过这番景象,为何记忆朦胧,总思不全?”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再叹几声。此时,寒歌禀道:“尊主!夜已深沉,再不回去,恐尊后知道担忧!”鸾姬点头叹道:“时光之驹总是飞奔如此之快,本尊主竟未察觉,已是月藏西云!”仲瑝自知不便多留,致歉道:“皆是仲瑝贪景,误了时辰,尊主恕罪!”二位话别几句,不需多谈。 但道天神仲瑝返回青霄天宫,一根情丝难剪难断,直系着他踏进和瑞殿。仲瑝笑意盈面而来,等候他的仙仆和守门金面甲将议笑不止。仙仆秋艾笑道:“天神此去与尊主伴读,回来时,竟这般气悦神和!早闻鸾姬尊主貌美绝伦、才情无比,这番观测,果不虚传!”说他仲瑝向来对众仙仆、甲将恩遇有加,不论其品阶高低,皆以礼相待,故而和瑞殿内一众亦以真心相侍之,以真言相对之。仲瑝笑答秋艾道:“鸾姬尊主央琼池中有株雪叶冰莲,真乃三界至姝!本天神观其色,品其质,心中竟是‘悦之至,敬之深!’莫名喜欢,甚至恍惚错觉,她为我故交,因而叹喜非常!”秋艾却笑道:“天神此话,未免糊弄我等!岂会有谁放着三界第一丽姝不赞,单提雪叶冰莲一株?天神怕是羞涩,顾左右而言他!”仲瑝听此话,只当戏言,寥寥笑之,不再解释。众仙仆、甲将自以为心领神会。 话说,仲瑝回殿,等候迎接他的,并非只有仙仆及守门金面甲将。和瑞殿门前右明台上,摆放一盏澄金鸢尾花。这鸢尾花常盛不谢,每日迎彼入门,送彼出门,目之所及,心之欢喜,乐此不疲。这日仲瑝前往十层天宫,她苦苦等候,由明至晦,而迟迟未见其归,早焦急万分,终盼得他天驾返宫,自偷乐无极,这却听得仲瑝一番言语皆是夸赞一株白叶白莲,她不由得喜乐而改醋妒。澄金鸢尾花暗自想:“我终日等你盼你,迎你送你,待你候你,默默然独守门殿,从未得你一眼垂怜,未得你一次回眸,未得你半句赞赏!那雪叶冰莲何功?不过是一族险些灭了,剩下的一株遗葩而已,又兼生得怪异些,才让众皆以其为珍稀,你前去探视不说,心里竟这般喜爱,这般期许!”澄金鸢尾花愤愤不平。 话分两头。再说鸾姬尊主,在寒歌陪同下,回至寝殿,并未安歇,而是拉着寒歌叙夜话。鸾姬尊主问道:“寒歌,你观仲瑝如何?”寒歌笑答:“天神颜貌秀美,才艺拔萃,礼数周到。果然,携祥瑞下生之子,鸿才茂德,面面超群。”鸾姬喜道:“寒歌,天宫之中,你最懂本尊主心意!其实,三界九皋,品貌俱佳者,何止一仲瑝?本尊主今日对其格外倾心,实乃察觉其思绪如我!”寒歌笑问道:“短短一日,尊主如何便能看穿天神思绪?”鸾姬笑答:“先是那番天象理之谈,本尊主可知其并非贪图尊荣华贵之辈,其内心,实是向往自由美好的纯粹,然既天道下发,各有宿命,他却也处之安然,谨守本分,不逾矩,不越轨,奉尊旨而行,是个懂事知礼者。另外,其言失不推诿,每每及时央本尊主宽恕,便是见证。按理,仲瑝乃青霄天帝嫡子,自是养尊处优,有些自负傲大,倒是可以理解,而他虽年幼,懂进退,知礼让,这等贤子,很是难得!当然,最令本尊主动心之处,是其至央琼池畔,与本尊主共赏月下白灵葩!”说到此处,鸾姬顿住。寒歌道:“寒歌是时未在尊主身旁,未知发生何事?”鸾姬答:“本尊主从来谨遵天宫大礼,不得任性自由,阅书文,识天理,学琴笛,知伦纲,精女红,正如仲瑝那般,知命数早定,只得安然待之。唯在那央琼池畔,可寻得片刻自我,随我思绪飞扬,寰宇三界,又有谁知,又有谁管?我爱那株雪叶冰莲,因其如我,孤寞高洁,茕茕自赏!她月下那般恬静,柔而不媚,娇而不俗,真是一明镜,映照自我!池中金鳞鱼儿顽淘可爱,却时而略带聒噪,二者动静相衬,更显雪叶冰莲之矜贵!而仲瑝,赏鱼戏莲叶之情状,正如本尊主一般!虽不知其心中究竟作何细想,却也能窥得一二要旨,仲瑝与本尊主品味如出一辙!正所谓‘悲莫如生离别,乐莫过心相知!’一生难得是知音!寒歌,你说,本尊主因此倾心于仲瑝,是否亦是顺应天时缘化?”寒歌笑答:“尊主与天神自是缘定天成,早得尊皇赐婚,眼观三界,佳偶待结,当然顺天时民心!” 鸾姬尊主会心笑意盎然,向榻上斜躺,双目微闭,“嚯”地又起身,说道:“寒歌,本尊主寻思,仲瑝总归是碍于品阶,不能造次。若要除去与他心中篱障,必得本尊主舍下身架才可!遂欲亲制一物,赠于他,你觉得,送什么为适?”寒歌答道:“寒歌也无这样经历,但读书中故事,女儿家若表心意,无非送些香苞、绣穗、锦帕之类。尊主女红绝伦,素有‘绣手倾天’之美誉,不如亲绣香袋以赠?”鸾姬却道:“寒歌,本尊主欲成为其心上者,需得一物,扣住其心!”寒歌道:“尊主欲扣天神之心,自然是以胸前之佩饰为最好。不如,亲自攒绣一枚胸云针,令天神佩戴。天神聪颖,自会悟领尊主深意!”鸾姬尊主听罢笑道:“寒歌果然好心思!只是这枚胸云针,该取何种材质,绣何种图纹,才不落俗套?”寒歌答道:“天神紫瑞之貌,又得尊皇亲赐络绸帛羽紫霓衣和神驹紫焰榴光,与紫气相衬,需得黄、金、白、黑才好。不妨以黄瑙金为骨,白银丝线铺底,澄金丝线捻黑金绣日月同心结,既彰显大气尊荣,又寄寓尊主绵绵情谊!”鸾姬听罢赞道:“多亏有寒歌!事不宜迟,本尊主这便动手!”寒歌笑劝道:“尊主!事何急于一时半刻?这日夜下来,尊主一颗心皆悬在天神处,却不曾为圣体所虑,还请尊主安歇片刻,顾惜自己!”鸾姬笑道:“寒歌有所不知,本尊主今日见仲瑝果为佳婿,满心欢喜,不知觉中,已忘自我,此刻,也不觉疲倦!寒歌,备针线奁匣,本尊主要用心攒绣这枚日月同心胸云针!”寒歌再劝不听,只得领令。 又道,一个子夜,空中微雨细飘,毛毛润物不争。韶容殿内,华烛炜煌(wěi·huáng),鸾姬尊主灯下飞针走线,精心攒绣,听见淅沥雨声,她掀帘感思,见窗外霓灯闪烁,雨落有情,禁不住托腮偷笑起。寒歌见状,笑问道:“尊主!寒歌曾在下界过活,知寻常人家见阴雨飘零,常愁云惨淡,尊主却为何发笑?”鸾姬作答:“一者,自去岁动手,至今日,胸云针恰将完工,本尊主心喜;二者,今日乃是雨水节气,若这场夜雨持续到明,本尊主正可与仲瑝去央琼池畔,听雨打荷叶,看鱼儿吐泡。”寒歌笑道:“尊主想要雨天,吩咐雨神随时待命即可,何用静待这么数月?”鸾姬尊主笑道:“雨神施雨,也需顺从时令,岂可因本尊主一己之喜好胡乱妄为?”寒歌再笑道:“尊主期待这场雨持续到明,岂是单为听雨打荷叶?要寒歌说,景至浓时情谊更浓,尊主可顺势馈赠佳礼,夫妻双双遮一伞!”鸾姬尊主侧首,羞红面颊,厉声喝道:“好你寒歌,是本尊主平日里待你太过恩厚,惯得你无法无天、口无遮拦!似这等市井浑俗语,以后切不可再发,否则,本尊主就用手中针线缝住你的贫嘴!”寒歌应声诺,笑着退下,俄而又返,欢喜道:“启禀尊主,尊主所思,自上门来!”鸾姬尊主疑惑问道:“此言何意?”寒歌笑答:“青霄仲瑝天神于殿外相侯!”鸾姬尊主惊喜参半,起身道:“这个时辰?”顿了顿,她又道,“快予本尊主整装!” 寒歌且为鸾姬尊主更衣弄妆,且笑道:“尊主才提及天神,天神这就殿外请旨候见,这可是三界九皋约定了也少有的正巧,可见尊主与天神果然灵犀在心!”鸾姬尊主努嘴偷笑,却又心中自语:“仲瑝此来,必有道理!” 鸾姬高坐于周行厅中,仲瑝觐见施礼。鸾姬笑问道:“不知仲瑝深夜前来,有何要事?”却见仲瑝低头,表情凝重,踟蹰(chi·chu)略略,而后方答:“凉夜无事,只做闲游!仲瑝见天飘细雨,景致别有滋味,遂想,拜访尊主,或能得尊主应许,赏雨中金鳞鱼和白叶莲!”鸾姬尊主圣心大悦,自思量:“仲瑝真是本尊主宿命里的灵犀果,恰时恰地恰同想!”她面上却淡淡笑道:“未曾想,仲瑝颇有这般雅兴,既你开口,本尊主如何不允?”而后她示意寒歌道:“备何蓑伞!” 正是:方见佳人闺中念,又闻吉士追情来。 毕竟,仲瑝深夜冒雨拜访,其实所为何事?且看下回。 第五回 暖心天神夜撑蕶蝶伞 多情尊主痴赠胸云针 鸾姬尊主方要乘驾凤舟云,望望雨丝织线幕,转而笑道:“夜细雨,雾微蒙,趁景漫步,别也是情!”于是乎,仲瑝罢召紫焰榴光,与鸾姬、寒歌步行踩水花,同往央琼池。于路,寒歌为鸾姬尊主撑伞,仲瑝晾在雨中,步履略带急促。鸾姬尊主笑道:“仲瑝!何蓑伞可大可小,你但入伞下遮雨无妨!”仲瑝作答:“不敢造次尊主鸾驾!仲瑝皮糙肉厚,微凉夜洗礼,并不妨事。”鸾姬尊主亦懂得品阶有差,遂不复多言。 至央琼池畔,见那雪叶冰莲自放光华,在细雨薄风中曳动,金鳞冰火鱼通身金鳞耀金光,正躲在莲叶下酣睡,鸾姬尊主笑道:“此景,又比月下益添几分别致!”却此时,仲瑝突然展手,现出一物。鸾姬尊主见状惊问道:“仲瑝,你既随身携伞,为何方才雨中不撑?”仲瑝答道:“仲瑝男儿,身骨健壮,略沾小水滴,精神反倍清爽,无需伞来挡。”鸾姬又问:“既如此,你携伞而来,此刻却撑开,却是为何?”仲瑝笑道:“尊主容禀,实不相瞒,仲瑝深夜造访圣地,非只为贪景,乃是思虑,此早春夜雨,柔如发丝,轻若鸿毫,力道虽小,然若连绵不绝,亦能侵骨入肌,冰冷透心。仲瑝实恐这株三界遗姝不禁寒凉,损了茎叶,又恐凉夜暗长,灵葩凄苦,减损其寿,有伤尊后与尊主植养之苦,遂求来蕶(ling)香千蝶伞,以为屏盖。撑开宝伞,既可遮风挡雨,又可照亮黑夜,能保灵葩无虞!方才在周行厅上,怕尊主笑仲瑝关心太过,不允仲瑝前来,遂未敢尽实作答,恳望尊主恕仲瑝一时隐瞒之过!”鸾姬尊主忍不住笑道:“个中竟有此等衷曲!其实,白叶白莲乃是三界九皋灵葩之最,哪里就那般娇弱,受不住些微雨侵风袭?且仲瑝你看,她自身便带光芒闪烁,另有滨池道上霓灯辉彩,纵无月光,又何惧黑暗?”仲瑝笑道:“皆是仲瑝小可了灵葩,怎奈,还是心中有所担忧!”鸾姬笑道:“既是仲瑝暖心一片,体恤皇母良苦,本尊主自不拦你,你为灵葩遮上宝伞方好!” 仲瑝话不多说,纵紫焰云飞起,停在池中央雪叶冰莲身旁,撑开蕶香千蝶伞。正是灵伞盖于灵葩上空,伞周漫飞千只五色蝶,翩跹上下,凌空起舞,伴随白、金、黑、紫、黄五色彩光环绕,奇美绝伦!金鳞鱼被惊醒,翻腾出水,欢呼道:“幻蝶舞灵葩,最是妙趣横生好风光!”鸾姬尊主与寒歌见这番景致,亦拍手叫好。鸾姬低语道:“寒歌,你可闻到异香?”寒歌笑答:“正是!虽比不得尊主的余香粉之浓郁,却也香有特色,必是那蕶香千蝶伞发出!”鸾姬又低声道:“仲瑝真一暖心男儿,体恤皇母与本尊主苦心,准备这样一场视觉盛宴!”鸾姬且赞叹,且欢喜。寒歌见鸾姬尊主心情大美,亦开心笑道:“天神为博尊主一乐,不惜冒雨深夜前来,此情此心,天地可鉴!尊皇这门婚事,赐得绝佳!”她二位窃窃私语,乐哉美哉!却说池中央的天神仲瑝也在低语,其言:“羞花本多娇,怎奈风雨飚(biāo)?你蓄心酸口难开,我为卿痛心如烧!暖心夜撑香伞,护你风雨长安!灵蝶伴舞一宵,无星无月亦昭昭!”吟罢一词,仲瑝舒心叹道:“如此一来,你便不需经风受雨,没有月,没有星光,你也不至黑夜中孤苦;而我,虽不能时时在侧相守,亦能安枕!”仲瑝心慰,面露喜色,却是无意间,发现雪叶冰莲叶托之上,有一枚翠绿色的、极小的莲心纹案。他讶异自忖:“奇怪!听闻她灵葩不带一丝瑕斑,却因何会有这样一朵莲心纹案?”仲瑝心生好奇,本欲多待片刻细细观察,又恐鸾姬尊主见疑,遂折回池畔;欲待问起,又恐唐突,权衡罢,闭口不提。 央琼池畔他三个,共沐一场绵柔雨,齐赏一桩甜美景,却各怀己心事,各生己心情,不多赘述。却要提,为何天神仲瑝冒然雨夜直入十层天? 原来,天神仲瑝自那日一见雪叶冰莲,总觉与之有多少过往可数,却又深知自己不过三千岁,生于青霄,长于青霄,那日亦是初至央琼池,不可能曾见过灵葩,于是他心中一度绪乱纷飞,百求不解。连日来,仲瑝除了按例给鸾姬尊主伴读,其余时光皆闭门不出,更谢绝访客,只身处自己的和瑞殿。然却忽喜忽悲,忽慨忽惋,忽忧忽怨,情思牵缠,可他小小儿郎,一念在心,羞口难吐!冬尽,至新一年当春,雨水节气,这夜深,他在书屋涵谷巢中温书,忽听潇潇雨声起,愈觉坐立难安,茶汤不思,甚而至于“以手抚膺坐长叹”。其仙仆星荼听见叹声,赶至书案前,笑问道:“天神近来不似往昔那般冷静安然,今夜又添几重惴惴不安、惶惶不定,莫非圣体有恙?”仲瑝见其至,忙答礼道:“星荼姐姐!非是仲瑝身体不安,实乃心中存事!”星荼问道:“天神何事不决,不妨一叙?”仲瑝作答:“仲瑝自幼赖星荼姐姐看顾,抛去品阶这等身外虚衔,单论情分,仲瑝早已视星荼姐姐为亲生姐姐,如今确有一事悬心,还望星荼姐姐赐教一二!”星荼笑道:“从来得天后与天神厚待,未有机会酬得万一,天神但有所用,星荼当效死力!”仲瑝叹道:“不瞒星荼姐姐,仲瑝不知何故,只是一根心肠,眷恋着鸾姬尊主央琼池中那株雪叶冰莲,时时想念,刻刻思见!今夜听得雨骤风紧,只恐她身姿单薄,或为所伤,又惦念无月无星夜,她是否孤独落寞,有心前去相探相陪,怎奈身不由己!虽说十层天可任我出入,然这深夜,仲瑝怎敢未奉诏而冒然前去尊主殿内?虑及此处,仲瑝心忧忡忡,不可终日,难决难断!”星荼疑道:“这倒怪了!天神竟不是惦念尊主?”仲瑝摇头。星荼不解问道:“鸾姬尊主那般绝色,天神难道不为之动心?却因何会牵念一花株?”仲瑝如是答:“我所心慕者,当处其实,而不居其华!鸾姬尊主美则美矣,却非我所心仪者。至于为何念及那花株……”仲瑝顿顿,摇头苦叹道:“百思不得其解,灵葩与仲瑝,究竟有何渊源?只知见了欢喜,别了思念,不忍其受任何伤害,总想要守在她身旁,雨中为她撑一把伞,才得心安意足!或许,最是本色感人心!那灵葩给予仲瑝的,是一种无杂的纯真,是超越久远时空的恋!”星荼愈发不解道:“果然奇了!虽说天神待众位宽厚,不过是一视同仁,却也不曾见天神对谁有这等牵肠挂肚!”星荼沉思片刻,又道:“也罢!既是天神有心,星荼便设法襄助!”星荼再思量,再说道:“天神欲为其遮挡风雨,却不能每逢雨来雪往都前去一回,似那样,难免惹他者非议!星荼曾伺候天后,记得天后有蕶香千蝶伞一把,却不常用,天神不若去求来。放撑于灵葩之顶空,遇雨雪袭或是烈日照,蕶香千蝶伞自会张开;遇漆黑之夜,灵伞张开时,伞周还会有幻蝶耀舞;而至晴朗白日,灵伞会自动收起,隐身空中;且那伞张撑之时,散发蕶木异香,可拒邪祟。若得宝伞相罩,断保灵葩无虞,天神便可无忧!至于深夜前往十层天宫,这事无碍!天神只消说,心知那白叶莲为三界遗姝,得尊后与鸾姬尊主垂爱栽培,天神恐其有失,辜负尊后与鸾姬尊主苦心,才赶夜淋雨而去。我料,纵使事后天宫传开,众仙神亦只会赞叹天神恭顺暖心。”仲瑝听言大喜,忙道:“多谢星荼姐姐相教!”说完,他转身即要离去,却迟疑片刻,回转身道:“星荼姐姐!此事……”“此事,星荼定当守口如瓶!”未等仲瑝开口,星荼先出承诺。仲瑝带笑,欣慰离开。 说他天神仲瑝匆匆赶至青霄天后嫆芬处,嫆芬惊问道:“瑝儿深夜前来,莫非有何要事?”仲瑝俯身大拜道:“娘亲!孩儿有一物相求!”嫆芬忙扶其起身,笑问道:“我儿欲取何物?说于娘亲听来!”仲瑝道:“孩儿听闻娘亲有蕶香千蝶伞一张,心生艳羡,恳望娘亲相赐!”嫆芬好奇问道:“瑝儿索要蕶香千蝶伞,待做何用?此乃女儿家之物!”仲瑝却不直言作答,而是赖在嫆芬怀中,晃着她的胳膊,奶声奶气道:“孩儿就是想要!”话说仲瑝虽已三千岁,模样却是七岁孩童。嫆芬抱起他,欢笑道:“从前未见我瑝儿似这般对娘亲撒娇!既是瑝儿头回使性,又是童稚脾气,娘亲竟不愿推辞,反倒欢喜!”说罢,嫆芬令仙仆取来灵伞。仲瑝收下。嫆芬又笑道:“这把蕶香千蝶伞,乃是娘亲的嫁妆,是你舅舅——掌管天河的畸奇河神,亲自为娘亲打点的!”仲瑝叹道:“竟是娘亲母家天河中的珍宝,难怪神奇妙绝!”仲瑝躬身,再道一声:“多谢娘亲!”自急急离去。留下青霄天后嫆芬在嫦伊殿中诧笑思索:“我仲瑝孩儿,今夜是怎么异样?” 话说天神仲瑝求得蕶香千蝶伞,自是奔往十层天宫韶容殿去了,路上无话。此处,却要插叙一位,即是仲瑝的忠心仙仆星荼,其由来如下:曾一日,青霄天宫仙厨的火童正背一捆火木往御厨房去,恰迎着散心漫逛的青霄天后嫆芬。火童放下火木行礼,嫆芬满面和笑示意。当时,嫆芬身系彩绫长飘带,飘带随风乱舞,如万花绽放,经过火木旁时,恰被一根枝丫缠住。嫆芬随身仙仆忙不迭俯身去解,却左右难开。嫆芬笑道:“罢了!她既这样不舍,本天后便带她回去!”由是,嫆芬回过身来,亲手将那段纠缠飘带的火木枝折下,装入袖中,带回嫦伊殿,又令仙仆插在水瓶中,摆于窗前。谁料,那根火木枝深感嫆芬活命之恩,竟脱了木形化作一名女子,甘作嫆芬的仙仆,虽死不辞。嫆芬赐其名:星荼。星荼仙仆,云鬓乌亮,淡褐短衫青长裙,眉眼温和,温婉可人,心地良善,行事妥帖,尤其对嫆芬忠心不二。嫆芬分娩时遭劫,星荼扑在嫆芬榻前痛哭不止。及至仲瑝降生,星荼起居不离。待仲瑝稍大,移居和瑞殿时,嫆芬便将星荼派了去,以为照应。星荼对天神仲瑝忠心耿耿,一如对待天后嫆芬。故而,仲瑝单肯将心事说于星荼听,便也不足为怪了。 插曲听罢,话说回头。天神仲瑝于央琼池所为,让会错意的鸾姬尊主心动不已。鸾姬令寒歌回避,自施仙法将何蓑伞悬于头顶,笑道:“仲瑝,且入伞下来!”仲瑝迟疑片刻,略近前,却不敢入伞下。鸾姬笑道:“本尊主亲自攒绣日月同心胸云针一枚,以赠仲瑝!”仲瑝听言,惊慌不安,本欲出言以拒,却知此乃尊主赐礼,不收则是大不敬,于是答道:“仲瑝何德何能,屡蒙尊主厚待!尊主御赐,却之不恭,然受之有愧,仲瑝惶恐!”鸾姬再笑道:“仲瑝费心,关护本尊主宠植,不眠劳苦,理当得赐!”她手拈日月同心胸云针,要为仲瑝佩戴。却见仲瑝赶忙退后,说道:“仲瑝怎敢犯驾?”鸾姬笑道:“你我情分,非比一般!仲瑝今后,且抛开品阶之虚物,莫要彼此生分!过来!”仲瑝支吾道:“这……”却又不好直言推却。鸾姬尊主玉指纤纤伸出,欲将胸云针为仲瑝佩戴,远处寒歌看见,暗为其欢喜。却见仲瑝失措躬身,哀求道:“尊主折煞仲瑝了,还请尊主以仲瑝性命为念!”鸾姬尊主听言惊异,抽回手来,问道:“此话怎讲?”仲瑝不抬头,直言道:“鸾姬尊主乃是十层天宫尊主,仙界璀璨明珠,而仲瑝只是青霄天宫一无知稚子,仰赖尊皇、尊后、天帝、天后恩泽,才有立锥之地,才得在这隆盛昌明之仙府,钟鸣鼎食,安享福禄!本当竭穷一生,报主上及父母鸿德,方算无悔无怨!偏尊皇仁宽,待仲瑝太过恩厚,仲瑝愈发兢兢战战,常太息暗思:‘唯舍生忘死,可彰赤子之心!’仲瑝尚未得机遇侍奉尊皇、尊后并鸾姬尊主,怎敢劳尊主屈身恩赐?仲瑝若受,于天理不合,只恐苍穹震怒,收了仲瑝回去虚无!仲瑝卑命,不足为惜,只是这三千年来所受恩遇,未曾报得万一,死而有憾!恳望尊主怜恤仲瑝福薄,休要折煞仲瑝!”鸾姬尊主听这番解释,局促不安,进退难收。正可谓,落花有意水中蜷,流水无情波心逐!央琼池畔,一时气氛尬起。不过,终究是十层天宫堂堂尊主,很快平复心绪,笑道:“本尊主之过!只为答谢仲瑝关护之情,未思前想后,险些误了仲瑝,逆了天理,亏得仲瑝及时点醒,才免本尊主铸成大错!”仲瑝答道:“尊主仁心,何错之有?怎奈仲瑝位微,消受不起这等无价之宝,仲瑝空叹!”鸾姬尊主叹道:“真希望有一日,时空万界大同,再无上下虚位之分!”而后她转身,向远处示意寒歌。寒歌至,鸾姬将日月同心胸云针交于她手,说道:“此物,你暂为本尊主收好!”寒歌并不多问,只道:“是!”仲瑝又道:“尊主!仲瑝来意已了,该当退下!”鸾姬尊主眼望雨中雪叶冰莲及其上方蕶香千蝶伞,轻道一声:“你去吧!”仲瑝亦回望灵葩一眼,诺诺退去。 央琼池畔,鸾姬尊主在风雨飘烟之中,伤神内叹:“木有花兮花有蝶,慕许君兮君不解!”寒歌见鸾姬深思惆怅,轻声道:“尊主!”鸾姬回神,无奈苦笑道:“寒歌!本尊主与他身份差异,却成了相知最大屏障,他不敢忤逆天道!真不知,生而降世,为何要带来这许多虚物!”寒歌宽慰道:“尊主宽心!尊主与天神不过相处半载,来日长久,多加陪伴,天神自会明白,尊主有平易之德,自然放下虚衔之扰,与尊主同心相待!此物,乃是尊主数月心血,寒歌定为尊主好生收管!尊主无需烦忧一时亲疏!”鸾姬尊主得寒歌一番开解,心情略好。 既然方才略提了仲瑝的忠仆星荼,不妨顺势叙一段鸾姬尊主的贴身侍者寒歌。寒歌的出身,较之星荼,却是要高贵得多。下界,西南坤皋,有一湖,名作瘦腰湖,此湖两头宽,腰间窄,故而得名。寒歌本是湖畔栖身的一只黑天鹅,其性高傲,不将俗情雅兴放心上,而专注于修炼,最终幻出人形,一身水墨裙衫,端庄美丽。她傲然外物,安贫乐道,救助百姓,最终感化二层天宫萨壬天帝,被升入天宫,做了一名敬香仙姝;因其虔诚超群,尊后瑛媗闻知其名,深喜其性情,将她召至十层天宫;其又因机灵而善解人意,知书达理,贤惠通灵,后被晋升为上仙,分于韶容殿,侍奉鸾姬尊主。寒歌待鸾姬忠诚,鸾姬以其为挚友,别样看待。 寒歌见鸾姬尊主赠天神仲瑝日月同心胸云针,本也欣喜,至鸾姬遭婉拒,寒歌心内着实不快,然因仲瑝乃是天神,自己不可出不敬之语,再者,为免鸾姬尊主再添忧伤,只得以好言相慰。鸾姬私下待寒歌如挚友,寒歌之言,鸾姬也多听,因此,虽是被驳了颜面、伤了苦心,鸾姬也能坦然面对。 却说天神仲瑝护了白叶白莲,自回去青霄和瑞殿,心甜意美,安然酣卧。次日,十层天宫盛传天神仲瑝重待鸾姬尊主、为其雨中护雪叶冰莲一事,多有仙仆添油加醋虚构,极言其天生一对美眷。消息不胫而走,传入青霄天宫。及至仲瑝前往嫦伊殿请天后嫆芬早安,天后嫆芬屏退四下侍者,一把将仲瑝揽在怀中,佯装气愤道:“好你一只小‘喜鹊’,尾巴长长,有了‘美妻’忘了娘,竟干出这等赚为娘的宝,去讨未婚妻欢喜的没良心之事!”嫆芬且说,且用手去挠仲瑝的颈项,痒得仲瑝似断了气一般,“咯咯”抽笑道:“娘亲容禀!”嫆芬松开仲瑝,问道:“孩儿有何开脱之辞?”仲瑝作答:“春寒料峭,昨夜又逢冷雨霏霏,孩儿担心央琼池中白叶莲或禁不住摧残,恐其被伤损,才借蕶香千蝶伞为其遮挡。”嫆芬疑惑再问:“却不是为讨鸾姬尊主欢心,而是为那遗姝?”仲瑝笑答:“只是怜爱那株灵葩而已!对了,娘亲!孩儿昨夜为其遮伞,第一次靠近看她,竟发现其叶托之上,有一枚莲心纹案!孩儿好生稀奇,待要问鸾姬尊主究竟,又恐徒添是非,于是作罢。”嫆芬听言,先是惊怔,若有所思,而后微微点头,笑道:“我儿果然纯仁至善,对一株灵葩尚有恻隐之心,为娘深喜!”顿顿,她又道:“瑝儿,你深夜前去,其实于理不合!”仲瑝答道:“娘亲思虑得是!不过孩儿自有说辞,并未引起尊皇、尊后见责,反得了称道!”嫆芬道:“瑝儿既是好心,亦行了好事,且十层天宫三位主并无微词,娘亲自也不会怪你,但是,瑝儿,以后行事,万需思虑周全!‘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zhěn)!’乃是为娘对你之求!”仲瑝再拜,答道:“娘亲教诲,孩儿谨记,孩儿自守分寸!”仲瑝请安过后,方要离开,却听嫆芬叫住他,叮嘱道:“仲瑝我儿,任何时候,好生看觑那株灵葩,勿使其受伤害!”仲瑝一笑,回答:“孩儿领命!” 自天神仲瑝雨夜专程为雪叶冰莲撑伞以后,鸾姬尊主更爱前往央琼池畔,比从前,更加细心照顾白叶莲和金鳞鱼。但道雪叶冰莲,不仅有金鳞冰火鱼相陪相戏,又添蕶香千蝶伞相守相护,本就得尊后瑛媗与鸾姬尊主照拂有加,更兼天神仲瑝多方垂爱,这又得青霄天后嫆芬交代“好生看觑”,她真堪称三界九皋最幸之灵葩!不过,苍旻(min)有道,既赐福音,必降祸兆!开头万千宠爱,结局未必是好! 几日后,天神仲瑝驾着神驹紫焰榴光前往十层天宫韶容殿品墨斋伴鸾姬尊主读书,不过此次,他却是手携一画卷而来。鸾姬问道:“仲瑝手中何物?”仲瑝作答:“飞泳鱼大赛之日,尊皇令仲瑝绘飞泳鱼群迁徙图。”鸾姬尊主与寒歌听罢皆大喜。鸾姬笑道:“原是画已作成!”仲瑝笑道:“正要送往乾天殿,供尊皇过目!”鸾姬笑道:“本尊主陪你同去!” 一行前往乾天殿,仲瑝于殿外候旨。鸾姬尊主先入内,面见尊皇无上,乐呵呵道:“皇父想要飞泳鱼群迁徙图,画师已绘制完工,正在殿外等候。”尊皇无上“哈哈”笑道:“宣仲瑝进殿!”知常令官遂向殿外去宣旨。尊皇无上笑眯眯,悄声问道:“有仲瑝相伴读书,鸾儿可进益了多少?”鸾姬尊主笑答:“倒是退步了些许!”尊皇无上惊问:“何出此言?”鸾姬尊主再笑答:“鸾儿本攻于琴笛、女红、仙法之术。仲瑝到来,他更偏爱辞赋与画作,反将鸾儿带偏了些!鸾儿分心学习辞赋与画作,可不是琴笛、女红、仙法技艺,皆要退步了!”尊皇无上再“哈哈”笑道:“如此说来,我鸾儿博采众长,如今该是更加学识渊博了!”鸾姬尊主笑而不答。此时,仲瑝已入殿内厅来。 “青霄天宫……”仲瑝方要行礼,却听尊皇无上笑着招手道:“仲瑝过来!”仲瑝未及行礼,上前去。尊皇无上略施仙法,将仲瑝手中画卷展开。那绘作长铺,包容万景,惊艳乾天殿宣政厅。尊皇无上鉴赏一番,赞道:“飞泳鱼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层云舒卷,天河浪涌,更是色彩浓淡有度,明暗合宜,相得益彰;诸仙家英姿俊发,众相皆美,掩映瀚水崇天,愈添壮阔!”“皇父!此处还有皇父,面对狂澜荡云激战场,稳坐高台喜欢颜!”鸾姬尊主笑意盈盈打话道。尊皇无上益发开怀,笑赞道:“仲瑝丹青之技,果然好纯熟,三界九皋,当属第一!”接着,尊皇无上读画中一词,《数风流你我》: “穿山跃峡跳飞瀑,激流勇进,前程风光锦,青天开路,碧水寻家,哪个敢挡? “舞刀弄剑挥沉崖,旗鼓展震,千年好时节,云中英流,浪里谈笑,吃我一枪!” 读毕,尊皇无上高声朗笑,而后点头赞叹道:“仲瑝果是热血澎湃好儿郎,更是才情洋溢贤俊杰!只此一词,寥寥几句,以飞泳鱼王之问与参赛仙家之答,便将当日场景重现,把那鱼仙混斗、水天交织之壮阔腾激场面刻于纸上,尽显我仙家之绝代风华,仲瑝不愧是我无上钦点的佳婿!”这话一出口,一旁的鸾姬尊主羞涩偷笑,飞红脸,把头埋在尊皇无上的臂弯中。仲瑝低头不语。尊皇无上再畅笑一番,说道:“此幅《天河仙鱼图》,张挂于厅内最好!鸾儿,仲瑝,今日不必读书,陪皇父前去一处!”鸾姬尊主抬头问道:“皇父欲将何往?”尊皇无上笑答:“去你央琼池,看看那顽淘的金鳞冰火鱼被鸾儿喂养得肥是不肥!” 尊皇无上带着鸾姬、仲瑝,引领众多侍从、天将,同往韶容殿央琼池。却说此时,金鳞冰火鱼绕着白叶白莲独自戏游,吐着连串金泡泡,映着日头下的光辉,折射出七彩之虹。鱼儿躺在自己编织的泡泡床上,倾诉道:“雪叶冰莲!纵使你不曾言语半字,却是我相依同伴!我金鳞鱼被捉来,关在这天宫孤池,若非有你,怕是早孤独落寞而死!虽有鸾姬尊主常来照料,终不及你日夜相守来得亲切,正可谓,陪伴才是最情真!”金鳞鱼继而拍打着水花,笑道:“灵葩!我从擎滨冰棱火山来,你却是从哪里来?鸾姬尊主并未跟我提及你的过去的过去,且让我鱼儿来猜猜,你一定从一个比天宫更圣灵的地方来,否则,岂能孕育出这样无可企及的洁白!”正说着,远远听见鸾姬尊主的撒娇笑声,金鳞鱼笑道:“灵葩,你听,是鸾姬尊主!金鳞鱼很喜欢她!她亲自照顾你和我,算得上称职的尊主!”金鳞鱼言语罢,悠悠荡荡,游靠到池沿来。 “皇父且看!”鸾姬尊主手指池中鱼笑道。尊皇无上看向摇摆的金鳞鱼,笑问:“顽淘鱼儿,身居华池,可还习惯?”金鳞鱼答道:“鱼儿在此处,不比在冰棱火山中悠闲,终究是种囚禁!”尊皇无上且笑着,且伸手去捉金鳞鱼。却见金鳞鱼一闪躲开,严辞道:“尊皇!金鳞鱼并不喜欢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完,他飞快游回池中央的泡泡丛中。正可谓,尊皇一念闲心起,致令灵宠触圣颜!只见尊皇无上面容突变,含嗔带怒道:“三界九皋,还有敢抗拒本尊皇者?你这不知死活的鱼儿!”金鳞鱼不甘示弱,绕着雪叶冰莲游上几圈,又吐出密密金泡泡,而后昂着头答尊皇无上:“我已经被你们圈养在此,失去了原本的自由,只因鸾姬尊主待我尚好,且有这株灵葩为伴,我才安于平静,不惹是非!你身为尊皇,呼风唤雨,无所不得,还有多少不满足,非要捉弄我一尾鱼儿才开心?敢问尊皇,是何等无聊?”尊皇无上勃然怒道:“本尊皇偏要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能奈何?”且说,他伸出手掌,运施仙法,将欲惩治金鳞鱼。 却说仲瑝见尊皇无上出手,惊骇不已,唯恐盛怒一发不可收拾,赶忙躬身进言道:“尊皇宽容!此鱼儿从下界荒郊草莽处来,虽是灵祖圣身之物,然到底缺少管教,终究粗鄙不堪,顽淘愚劣,不如,让尊主好生调教,以期改过!”鸾姬见无上发怒,心中亦是惊颤,接着仲瑝的话头,说道:“皇父!仲瑝言之有理!此鱼儿如今属鸾儿韶容殿,若还需皇父亲自动手调教,岂不显得鸾儿无能?往日也怪鸾儿太过骄纵他,今后,鸾儿答应皇父,必严加束约!”尊皇无上心想:“若当着外者之面惩处韶容殿灵宠,确是有伤鸾儿体面!”于是他收手,笑道:“皇父岂会真动手,同鱼儿戏言而已!我鸾儿宠养的鱼儿,着实顽皮可爱!”仲瑝心中思虑:“尊皇虽如是说,不过顾着鸾姬尊主的颜面,其心中必然记恨金鳞鱼!为防以后尊皇旧恨重提,此刻必须全了其颜面,此事才能算完!”仲瑝遂笑道:“不过,这鱼儿确实不可一世,飞扬跋扈,尊主绝不能轻饶他,不如令寒歌取瓮来!”鸾姬尊主笑道:“仲瑝说得是!”寒歌应令,将八耳浪花秀月瓮奉上。金鳞鱼无辜,高声问道:“金鳞鱼何错之有?只因不愿受他尊皇玩弄,就要惨遭囚禁?”不等无上发语,仲瑝怒道:“不惩处你,你不知这十层天宫是谁家天下,这三界九皋属谁至尊!”仲瑝举起瓮,对准金鳞鱼。鱼儿挣扎着逃脱不得,带起连串金泡泡,最终被收入瓮中,气鼓鼓瞪着仲瑝。尊皇无上这才心满意足,笑道:“逗这鱼儿,皇父也乏了!鸾儿,陪皇父去你皇母那处走走!”尊皇无上又看向仲瑝,说道:“仲瑝,你可自便,或回去青霄,或留在此处教这鱼儿如何懂事!”仲瑝躬身答道:“遵旨!” 尊皇无上与鸾姬尊主一行离开央琼池畔,不多述。仲瑝看向瓮中金鳞鱼,其还在不休埋怨。仲瑝笑道:“你这鱼儿,天不怕地不怕,毫无收敛!你怪我让鸾姬尊主以瓮收你,却不知你得罪尊皇,刚才有多凶险!”金鳞鱼反驳道:“我通身金鳞甲,火山岩浆都不怕,何惧他尊皇无上?”仲瑝摇头,如是道:“金鳞冰火鱼!我问你,你若果真如己所言那般厉害,为何会被圈养在这池中,怎么不回你的冰棱火山逍遥?”“这……”金鳞鱼被问得哑口,唉声叹气长不休。仲瑝又道:“你须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十层天宫,你驳了尊皇颜面,尊皇想要惩处你,何易如弹指?本天神借机将你收入瓮中,消尊皇之愤,是对你鱼儿最大的保护,否则,尊皇真动了雷霆之怒,恐怕鸾姬尊主也救你不得!”金鳞鱼思虑片刻,问道:“故而,我鱼儿还需谢你仲瑝天神?”仲瑝笑道:“倒可不必!你乖乖在瓮中待着,好生反省,此后,不可肆无忌惮,自惹祸乱!”金鳞鱼翘起尾巴,看向仲瑝,一时又嬉皮笑脸说道:“天神仲瑝!听闻你丹青一绝,不如为我鱼儿也作画一幅?”仲瑝笑道:“你尚不知,我绘她倩影,时而也有带上你!”金鳞鱼笑问道:“绘她倩影?你为鸾姬尊主作画时,也带上了我英姿飒爽的鱼儿?却没听鸾姬尊主提起过!”仲瑝顿了顿,又笑道:“今日你的样子,着实可爱!你果有此心,我便以方才之景,为你绘上一幅。”金鳞鱼拍尾嘱咐道:“一定要把我金鳞冰火鱼怒怼尊皇的威风八面、不屈豪迈、慷慨壮志刻画入木!”仲瑝不言,大笑。 仲瑝与金鳞鱼笑谈几刻,而后四下游目,见近处无守,遂低声问道:“鱼儿,鱼儿,你可发现了?”金鳞鱼见仲瑝神乎悬乎,于是也压低声音,问道:“发现什么?”仲瑝道:“灵葩叶托之上,有莲心纹一枚,却不似天生,倒像是后来被谁打上的印记!”金鳞鱼惊愕异常,问道:“你于何时发现这玄机?”“看来你早知!”仲瑝望着金鳞鱼的眼睛说道。金鳞鱼滴溜着晶亮有神圆圆眼,低声笑道:“当然!雪叶冰莲通身洁白,唯独那最小的叶托上,竟然烙一枚极小的、翠绿色的莲心纹案,不是细察者,根本难发现!鱼儿常惊奇,却从未对谁说过,不成想,你仲瑝天神也已知!让我猜猜,你必然是那雨夜撑起蕶香千蝶伞时发现的,是也不是?”仲瑝偷笑道:“鱼儿很聪明!我想向鸾姬尊主打听那纹案的由来,却思不妥,未敢轻问!”金鳞鱼说道:“鱼儿并不曾听尊后或鸾姬尊主提过,或许,她们至今尚未发现。仲瑝天神!此事只作为你我秘密,谁也不许泄露出去!”仲瑝笑道:“当然最好!” 仲瑝与金鳞冰火鱼正窃窃私语甚欢乐,却见寒歌跟着鸾姬尊主重回池畔。鸾姬笑道:“仲瑝,你陪这鱼儿闲话,不怕被他气恼?”仲瑝施礼笑道:“鱼儿央我放他出来,仲瑝只言,还需得尊主圣令。不过,尊主因何不多陪尊皇、尊后?”鸾姬笑答:“皇父与皇母品琴,本尊主略听片刻,觉得将仲瑝一己丢下,于礼不合,便辞了回来。”鸾姬且说,且靠近池沿,捧起瓮,又笑道:“鱼儿,你今日忤逆我皇父,小惩大诫,望你从此自律,自戒,再犯,不会轻饶!”说完,她将金鳞鱼放回池中。鱼儿入水撒欢,疯狂吐着泡,拍着尾鳍,洋洋得意畅游道:“论这三界九皋,最幸福莫过自由!”而后他向鸾姬尊主道声谢,游向池中央白叶白莲。 听得仲瑝告辞道:“尊主!金鳞鱼央及为其绘作一画,既然今日不需伴读,则仲瑝暂回青霄。”仲瑝等待鸾姬应允,而鸾姬并不答话,却是长叹不止。 正是:坐拥万千心不足,诸事顺遂仍有憾! 毕竟,鸾姬尊主叹由何起?且看下回。 第六回 红妆明珠迎日冠凤羽 白叶灵葩戴月绽芳苞 但说天神仲瑝听鸾姬尊主唉声,遂问道:“尊主因何作此长叹,可是仲瑝何处得罪?”鸾姬摇头笑答:“无关乎仲瑝,只叹皇父、皇母虑本尊主年纪不足,不允本尊主随意离开十层天,否则,本尊主倒想去青霄天宫游耍一番!”仲瑝笑道:“十层天宫之富丽奇绝,岂是青霄能比?尊主足不出户,览尽时空最盛景,正可谓,手中自捧明珠,何羡他人顽石?”鸾姬尊主听罢笑笑,而后问道:“仲瑝,你已三千岁余,你可知,待你万岁诞辰后,需要离开天宫到下界历练?”仲瑝作答:“尊皇之令,仲瑝无一日敢忘!”鸾姬看着仲瑝,笑道:“仲瑝一万岁,则本尊主一万一千零一岁,那时,本尊主亦有了离开天宫的权限。本尊主想要求了皇父、皇母,陪仲瑝同去下界,如何?”仲瑝听毕慌神,劝止道:“尊主金躯,宜处画墙游廊、阆(làng)苑豪宅,岂能轻入榛莽野疆、蛮凶边陲(chui)?但有分毫闪失,仲瑝如何担待?”鸾姬尊主却追问:“仲瑝只说,愿意与否?”仲瑝躬身作答:“事关尊主安危,重乎如山,高乎比天,岂是区区仲瑝可以擅定?”鸾姬再道:“仲瑝!本尊主以你为知己,你若亦以本尊主为知己,本尊主直呼你名,你亦直呼我名可好?”仲瑝却答:“仲瑝惶恐备至,只恐违天悖理!”鸾姬尊主听罢,再叹不语。寒歌一旁笑着打话道:“尊主终究是尊主!天神纵然心中视尊主为知己,明面上也不能乱了礼数!”鸾姬笑道:“你二位皆言之在理,本尊主又岂不知?聊作戏言!” 却说天神仲瑝辞离韶容殿,返回青霄天宫,途中,适遇北斗天枢星君。单问这位星君怎生模样?他身披星宿袍,头戴星辰冠,脚踏七星履,通体灵气,一身是迷,同其另外六个兄弟,皆在八层天宫任职。远远看见仲瑝驾着紫焰榴光奔来,他笑颜上前施礼道:“仲瑝天神大安,北斗天枢星君见礼!”仲瑝忙下马回礼笑道:“天枢星君!多日不见,天枢兄一切可大好?”天枢星君摇头笑答:“不甚大好!”仲瑝关切问道:“是仙体抱恙,还是有烦扰萦心?”北斗天枢星君笑答:“贱躯无恙,只是心中惦念天神之宝,耿耿难寐,忧忧靡乐!”仲瑝大笑道:“这倒是仲瑝的不是了!话说天枢兄想要仲瑝拙作,只管前往和瑞殿,向星荼姐姐不拘取走几卷几轴都好,何需多礼?”天枢星君摆手笑答:“岂敢不恭?若非天神亲自引领、亲手馈赠,鄙仙安敢唐突?”仲瑝轻叹道:“自仲瑝前往十层天宫伴尊主读书开始,便不似从前一身由己,可漫天与星君谈笑戏游,亲密无间,这方挚友,险将因此而生分!不过,今日得尊皇特许,可逍遥片刻。天枢兄若还心以仲瑝为友,同往和瑞殿涵谷巢,择几幅入得眼的,带回可好?”天枢星君乐道:“鄙仙深知仲瑝天神绝非攀上高枝便弃旧友之徒,能与天神结为莫逆之交,天枢心中无憾!” 天神仲瑝引天枢星君同至书屋涵谷巢。天枢星君四壁张目,疑问道:“从前,天神两日一小作,三日一大作,三千年间,卷轴盈筐漫壁,然今日看来,画作皆是从前落笔,莫非天神伴鸾姬尊主读书后,抽不出闲暇再研彩墨?”仲瑝笑答:“并非此故,仲瑝心有隐衷,羞于启口!天枢兄不嫌弃,便从这些旧画中择优挑选!”北斗天枢星君叹道:“时光流转匆匆,谁又不是,心中事,多平添?天神有隐衷,鄙仙自然明了,只是,鄙仙还愿奉上一言:天神之精湛画技,三界九皋少有,切莫因他事荒废!”仲瑝笑道:“感天枢兄之良言,仲瑝谨记于心,必不怠惰!”天枢星君鉴赏一画,笑道:“如镜湖面一旁,苍鹭立于黄牛背,凝视远方青原;而黄牛静立不动,与苍鹭同视一处。此二者志同道合,无言中尽是默契相通,甚为意境悠远!这幅《苍鹭栖牛图》,鄙仙爱不释手!”仲瑝笑将《苍鹭栖牛图》从挂壁上取下,卷好放入卷轴筒,双手交于天枢星君,且笑道:“天枢兄与仲瑝皆爱丹青,又肯以仲瑝为友,天枢兄与仲瑝,何尝不似苍鹭与黄牛?能得天枢兄为挚友,仲瑝心中深觉知足!”天枢星君叹道:“正所谓‘平生知心者,屈指能几人?’身为仙神,寿数长长,若无一二知己谈笑论心,此间孤寂如何了?”仲瑝点头,又笑道:“听闻天枢兄的七星仙功更有进益,不知练到第几层?”天枢星君笑答:“天璇掌耗法力颇多,家中二弟最是纯熟,天枢却尚待钻研!” 说他仲瑝与北斗天枢星君讲文论武,意气甚投,一日不觉又逝。 道这日,天神仲瑝驾起神驹紫焰榴光,手中又携一卷轴,前往韶容殿。鸾姬尊主早于品墨斋相候,见着仲瑝手中画轴,笑问道:“莫非皇父又令你作画?”仲瑝笑道:“倒不是尊皇,而是那尾顽淘仔!”鸾姬尊主惊笑道:“鱼儿!他央你作画,你竟也当真!”且说,鸾姬尊主接过画轴,展开来看,大笑不止,而后道:“你我且先往央琼池!” 说那金鳞冰火鱼亲阅毕画作,气鼓鼓瞪向仲瑝,怒道:“仲瑝天神,你所作之画,金鳞鱼并不满意!看来,仲瑝天神精攻丹青之说,不过皆是讹传虚谬,徒有假名!”听罢此言,仲瑝、鸾姬及寒歌俱欢笑不止。仲瑝道:“你想要本天神绘制你怒怼尊皇时的桀骜不驯,本天神却画出你被收入八耳浪花秀月瓮时的窘态与无奈,鱼儿,你当然不满意,所幸,本天神却非常满意,鸾姬尊主也深为满意!”鸾姬笑接话道:“本尊主煞是满意,看你鱼儿挣扎入瓮,看这串串金泡泡明光璀璨,深为喜欢!既是你鱼儿不中意,本尊主只令寒歌好生收着,挂在韶容殿,略添一乐!”金鳞鱼悻悻看着仲瑝,叹道:“笔墨在你仲瑝天神手中,我金鳞鱼又能如何?左右是任你们笑讽罢了!”说完,自钻入水。 但道,时光正如雁远飞,转眼又是六千年逝去无影踪。十层天宫鸾姬尊主将迎万岁冠礼。却问,六千年之后,万岁的鸾姬尊主出落得怎生质貌?如凡人十八岁模样,披朱凤霞袍,着彤云波皱凤尾裙,登赤跟重台履,其肌肤之白皙,虽白梅绽雪,黯然失其色;其樱口之朱殷,虽丹砂红瑙,难以喻其润;其十指之纤柔,虽春葱之白细,难以言其玉;其云髻之乌亮,虽香墨点漆,不能诉其厚;其钗环珠翠,尽是玄黄奇宝;其裙袂飘带,又当寰宇珍织;其纤腰楚楚,如扶风弱柳;其漫步款款,更是玉步金摇。鸾姬尊主红妆靓,当之无愧,三界第一丽姝! 说她鸾姬尊主的生辰素来热闹非凡,而她万岁诞辰冠礼,堪称隆重绝伦!这日,妆镜前,寒歌正为鸾姬精心绾发。听得寒歌笑贺道:“尊主大喜!”鸾姬说道:“寒歌,本尊主今日格外愉悦,你可知为何?”寒歌笑答:“尊主过了今日,岁满万载,便有了离开十层天宫的权限,自是美事一桩!”鸾姬笑道:“寒歌,还是你最懂!本尊主困于这十层天万年了,终于能有机会,去凡、冥二界,到处走走看看!”寒歌却道:“尊主莫怪寒歌罗唣(zào)!尊主圣金之躯,游历凡界,体味一遭烟火气息,寒歌不拦;但是冥界,妖魅横行,祸乱丛生,寒歌拼了这命不要,也必拦着尊主不许去!”鸾姬笑道:“随口一说,你如何就当了真,还不速速看本尊主礼装是否妥帖?”寒歌听言,将鸾姬尊主衣妆再整理一番,低声笑语道:“尊主完美无暇,三界第一丽姝,实至名归,只待吉时,便让整个三界一睹尊主风采!”说完,这主仆二位相视而笑。鸾姬盛装踱步于殿内,又自低语道:“只待吉时,皇母为本尊主戴上那顶凤羽虹冠,三界之内,便可任本尊主徜徉!”她忽而抿嘴笑道:“寒歌,你说,仲瑝……”寒歌心领神会,笑答:“三界九皋,时空广博,但绝无男子不为尊主倾心!天神自会爱不转睛,心心绪绪,唯念尊主!”鸾姬听这番甜言,心花怒放。她二位正说着,有仙仆来报:“吉时将至,众仙神早于凤鸣台下恭候,请尊主移驾!” 话说,为迎鸾姬尊主万岁冠礼,尊后瑛媗特命土木仙匠筑起凤鸣台。凤鸣台筑于十层天宫东北角艮位,正应着鸾姬尊主生于丑时的八极图方位。台之宏观壮景,巍峨华丽,虽凡界帝王受禅登基之坛,难与之相媲万中之一。台下玉阶金墀(chi)万级,层层一尘不染,磴(dèng)磴焕光生辉。层层奇花瑶草,漫发檀麝之馥郁;磴磴名芳珍菲,散布兰桂之浓芬。铺就百鸟朝凤锦华毯,侧立万名仙君尊举七宝旗,又有万名仙姝敬捧蓝血星翎孔雀羽。此处不妨稍提,这蓝雀羽亦有出处,究竟何来,以后见晓。至于其他各色宝玉明珠,缀满檐壁栋梁,更不在话下。 鸾姬尊主在众仙簇拥中,至凤鸣台下,只听丝竹吹响,弦乐弹起,乐舞百章喜融融,她独自拾阶而上,踏过万级,登临台之顶巅,转身礼视众仙神。此时,掌管太阳的日宫仙翁把手一挥,便见旭日东挂,明霞布空,金光万道射霄汉,红云千重垂十天,正是佳时待佳人!听得冠礼仙司宣谕: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无上诏曰:尊皇无上,德被三界;尊后瑛媗,贤淑九皋。其女尊主鸾姬,承德继贤,修明养仪,玉质珠心,品貌合同,琴笛一绝,绣手倾天,雅娴典范,誉享六合,唯芳唯馨,光耀八极,今逢万岁,冠礼待加,蒙众仙神垂贺,特迎日冠礼!” 念毕,冠礼仙司稍停顿,乐舞仙伶将那金锣击万通,玉鼓敲万锤,天乐再响奏,天舞又曼妙,而后,冠礼仙司高呼:“加凤羽虹冠!”应声,便见盛装仙姝捧出虹冠。道那凤羽虹冠,由万支凤首羽毫织就,如飞虹掠空横出,百宝镶边,聚万仙赐福。尊后瑛媗亲手为鸾姬尊主戴上。众仙神俯身齐拜,高呼:“贺尊主万岁!尊主长生无极!”鸾姬尊主戴冠落座,眉目盈起笑意,出手示意道:“众仙家平礼!”而后端坐不语,明睛微微四视,向众仙家回敬注目礼,然她内心之中,却在寻找仲瑝身影。 再说青霄天神仲瑝,六千年以后,蜕去当初孩童之稚嫩,焕发俊郎之飘逸,他立于金墀之下,亦是盛装打扮,一身五爪龙紫华服,项上挂宫珠,脚蹬飞虎啸山靴,似凡人十七岁模样,男子风流豪迈尽露其表,明眸闪出星海天,眉宇暗含灵机巧,正襟不语,垂首待命。鸾姬尊主见仲瑝这表人才,心中自忖:“遍观诸仙,还属仲瑝质貌最佳!”她不觉微微羞红面。 此时的鸾姬尊主当然光彩照人,万众瞩目,却有一位,仰视她,格外目中含情。问这位是谁?正是青霄天帝奉昊庶长子伯玿。说他伯玿,经这几千年的成长,已晋封为上神。要叙伯玿上神对鸾姬之情,当然要从鸾姬周岁诞辰宴说起。那时,伯玿得尊皇、尊后特许,近前与鸾姬相伴玩耍,他见鸾姬尊主可爱聪慧,赏心悦目,又慕其品阶尊贵,更是百般心仪。打那时起,每岁,伯玿上神最期盼之日,却不是他自己的生辰,亦不是岁末阖家团圆之日,而是鸾姬尊主的生辰。因按礼数,十层天尊主生辰,必宴请诸层天宫天帝一家作贺,故而,伯玿上神万年来,共见鸾姬尊主万次,眼见鸾姬日益标致,早爱意油然。今日,鸾姬尊主万岁冠礼,盛装华服,又比往常愈添美艳尊贵。伯玿上神目不斜视,含情款款,心慕其一颦一笑,却发觉她视线移至仲瑝处,驻留不挪,面色泛羞。伯玿想到如此佳人早已许给仲瑝,不由得心中百味涌起。 说这迎日冠礼毕,众仙神齐聚怡宾楼,至夜欢歌宴饮,不在话下。且道鸾姬尊主疲于应酬众宾,不过略尽待客礼仪,便张目四下寻觅仲瑝。寒歌见状,早已洞悉一切,笑道:“尊主!欲去何处,欲见何者,直去便是,若有邀饮之客,寒歌代为转达圣意!”鸾姬尊主听这话,不由得笑道:“最是寒歌知我心!”撂下这句,她便抽身离开。于怡宾楼、凤鸣台各处,鸾姬尊主寻觅,却不见仲瑝踪影,她自言自问:“仲瑝究竟去了何处?筵席未散,他断不会冒然回去青霄天宫!”想到此处,鸾姬抬头望望,当空明月一轮,和光四洒,凝辉耀彩,似比往年,益加灵动。鸾姬突然喜上心头,轻道一声:“本尊主知你仲瑝在何处!” 原来,天神仲瑝本于筵席之上,小酌香茶一杯,倏(shu)尔嗅得一股清香,他暗自思量:“这香气,却不是此茶之香,更非左右摆放瑶草名卉之香,然而这清香,却又恍如相识,我定是在何处,嗅过此芳!”仲瑝闭目细品,忽而一股惊喜涌出,他心头默念:“该不会是……”想到此处,他难忍欲求,自便寻个托词离席,觑着无谁发现,径往央琼池畔飞去。随着离央琼池距离愈近,那清香愈显,仲瑝心中愈喜。 方至央琼池畔,便听得喝彩声:“了不得!灵葩吐了芳苞,本金鳞鱼伴了她万年,今夜终见其绝代芳华!”仲瑝听言,更是喜悦难耐。正值众仙神皆于怡宾楼欢宴,众仙仆多在怡宾楼侍奉,此央琼池畔,本就不允外者擅入,此时更是人烟了无。仲瑝情在心中,一时忘却自我,不念顾忌,直飞向雪叶冰莲身旁,不管身着华服之贵,无意仪态如何,这时间,似乎,时空其他万物皆归于零,只他立于池中,立于雪叶冰莲身旁。月下,灵葩含了一苞,这芳苞初吐蕊,那清香四溢开。“果是奇香!奇香!不同于俗花媚草,能沁我心脾,我仲瑝只觉得仙元恒盛!”仲瑝贪婪吸着芬芳,精神舒爽,身心俱益。听得金鳞鱼笑道:“除了我金鳞冰火鱼大福外,不曾想竟是你仲瑝天神先得此荣光,能一饱眼福!”仲瑝笑道:“年年岁岁,日日夜夜,你鱼儿可时时相守,她每一分景,每一丝情,你皆不曾错过!坦言之,仲瑝羡你不已,若说这三界九皋大时空,有谁能令我仲瑝醋妒,则非你顽淘仔莫属!”金鳞鱼笑道:“好你个贪婪不知足的仲瑝天神,你已尽得三界瑰宝,更许了第一丽姝鸾姬尊主为佳偶,却还妒我金鳞鱼这株灵葩,好没道理!”仲瑝闻言,摇头叹笑不语。只见金鳞鱼游至仲瑝身边,摆着尾巴,激起水花,吐了一圈又一圈泡泡,那泡泡飞向莲叶,飞向花苞,亦绕着仲瑝飘旋。仲瑝伸手接住一只泡泡,笑道:“有这些金泡泡陪伴,她也不孤单!”金鳞鱼笑接话道:“你整日担心她孤单,恕鱼儿直言,雪叶冰莲从来不孤单,她有我金鳞鱼伴着!倒是你仲瑝天神,鱼儿认识你六千年来,眼见你从小小儿郎开始,似乎每望白莲,总心事重重,倒更像你仲瑝天神孤单落寞!”仲瑝叹答:“悠悠苍天,渺渺沧海,我心之忧,其谁能知?”金鳞鱼见仲瑝再发感叹,问道:“仲瑝天神不在怡宾楼欢宴,因何突然转至此处?”仲瑝无心隐瞒,笑答:“本在席间品茶,忽被一缕奇香摄魂,正是寻香而来!”金鳞鱼惊讶道:“此灵葩之清香,果真能传得那样远?”仲瑝笑道:“或许是我与她独独有缘,命该当来!纵然百花实庭,芳馨庑门,也难掩其绝!”金鳞鱼笑道:“仲瑝天神!你撇了众仙宾不陪,独自来赏,其实于理不合!”仲瑝听罢,先是怔住,继而笑道:“何时,你金鳞鱼儿也有了礼仪之心?倒是新奇!不过,今日乃鸾姬尊主加冠之日,非仲瑝冠礼,坐陪一众仙家,本非我仲瑝之责。仲瑝偷闲躲懒,寻个好去处逍遥,有何不可?此处,有她灵葩,有你鱼儿,我三个对月抒怀,不好过酒池肉林、客套虚礼?”金鳞鱼大笑道:“好个不羁的天神仲瑝!你似这等不顾仪容仪态,直入池中,由着一池红水浸染美服,使着性子放肆,却也不惧尊皇、尊后、天帝、天后知道了罚责?”仲瑝再笑道:“值今夜,她花开,我若不狂欢得轰轰烈烈,可不辜负了她旷世的美?仲瑝素来规行矩步,恪守本分;今夜,唯独让我任意纵性一回,放浪形骸一场。只你鱼儿不说泄,又有谁者知晓?我仲瑝今夜,偏要做个谑浪笑傲、不顾礼仪之狂士!”说罢,他放声大笑,笑毕,又盯着金鳞鱼看,再道:“只此一回,有何不可?”金鳞鱼亦伴之大笑道:“本金鳞冰火鱼也不是饶舌咂嘴、拨弄是非之辈,况且,金鳞鱼儿也是放荡不羁、顽淘洒脱的天性,正爱志同道合之友!眼见四下皆是一板一眼的仙神,难得你仲瑝与我同心,我金鳞鱼认你做个知音,愿严守秘密,以酬同道!”仲瑝再笑答:“好说!来日,赠你一碟饵食,一还你相瞒之恩,二尽你我朋友之谊!”金鳞鱼“哼哧”说道:“好小家子气的天神!我帮你瞒着这样一起惊天大案,又让你高攀我这圣灵为友,你只以一碟饵食打发?”仲瑝听罢,狂笑不止,问道:“不然,鱼兄欲如何?”金鳞鱼笑答:“你曾于尊皇手下救我,兼为我作画,你我算是扯平!”仲瑝笑道:“人皆言你金鳞鱼儿顽淘,实不知,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鱼儿!” 仲瑝开怀,醉情中,难抑冲动,双手伸出,要去托住花苞。却听金鳞鱼大吼一声:“且慢!”仲瑝生被唬了一跳,惊问:“何事,这等高声?”金鳞鱼鄙疑道:“亏你还是个天帝嫡子、仙界天神,却不知雪叶冰莲为物,可远观唯不可亵玩,你怎敢伸出魔爪冒犯她?”仲瑝又惊又愧,又羞又尬,连连致歉道:“仲瑝失礼!仲瑝失礼!不过,非是仲瑝亵渎,更不舍伤害她半分,只是好生怜爱,一时情不由己!”仲瑝恭敬收回手,静立一旁,身上华服,早被池水染透。金鳞鱼拍着水花吐着泡,说道:“鱼戏莲叶,鱼戏莲叶,只本金鳞鱼这等灵祖灵物,才可逗她一逗!”仲瑝听罢,赔笑答:“再不敢唐突!” 这二位说说笑笑,畅谈戴月赏花。忽见白叶莲花苞摇曳,仲瑝定睛再看,高叹道:“金鳞鱼!这花苞,仿佛比方才又绽开了许多!”金鳞鱼瞧着仲瑝讶异的表情,嘲笑道:“这又何须大惊小怪?你看月亮,照得那样明晃晃,芳苞吸足了月光之灵力,当然要一绽姿容,亏你还是天神,这等见识短浅!我料,今夜,她必怒放!”仲瑝激动万分,浑身每个毛孔都充溢着喜悦与狂热,他道:“她花开这时,月光似比从前中秋都要明和!好歹,我没错过她含苞待放时节,也是天命眷顾我仲瑝!”仲瑝俯身,慢慢以面贴近花朵,问道:“鱼儿,你可知她花期多长?”金鳞鱼晃着脑袋,胡乱应一句:“一百年!”仲瑝纯粹,当了真,以为果是百年,遂口中细语:“往后百年,我定日日来陪你!”金鳞鱼“噗嗤”一声笑,暗自道:“不曾想,仲瑝天神竟是这般心实可诓!” 金鳞鱼暗笑一通,突然说道:“仲瑝天神,伴我游戏如何,趁着良辰美景,花好月圆?话道本金鳞冰火鱼自被那丑陋君照夜蓝拐上十层天宫,终日苦守,受着拘禁,兴不得风浪,好容易今夜无有妨碍,你我徜徉逐水,翻波涌浪,岂不快意?”说他仲瑝,实也是个放纵不羁的男儿,今夜,月光正好,雪莲绽放,又无管束,他内心早是波澜壮阔,起伏澎湃,听得金鳞鱼这样提议,即有百万个“同意”涌入脑海。仲瑝笑道:“正可谓‘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且让本天神看你鱼儿能耐!”丢下这话,仲瑝便施仙法,在雪叶冰莲四周画上一圈,而后自退去华服,赤着上身一头扎入水中。金鳞鱼立刻来了兴致,跟在仲瑝身后紧追。只见央琼池水被他两个翻腾起,殷殷红汤,如血飘洒,在月光下,是那样动人心魂!金鳞鱼万年不曾放肆,今夜可算要尽兴,他忽而转出漩涡,忽而荡起巨柱,将那水花拍沿惊天。仲瑝也不示弱,舞起双臂,蹬起双腿,掀起惊涛骇浪。而雪叶冰莲周围,却平静如初,那是仲瑝特意辟出的安全港湾,偶有水花将要打到花叶,上空隐着的蕶香千蝶伞便即刻现身出来,为她遮挡。月光银辉遍洒,雪叶冰莲花朵大绽,戴月滋润,美得不可言语!仲瑝与金鳞鱼更是对景愈喜,欢闹得酣畅淋漓,忘乎所以。仲瑝诗兴大发,遣词造句起,一首《花月鱼水郎》: 灵葩无语,异香传音,千重万重隔不断,自有寻香儿郎! 灵魄无瑕,皎素承幻,奇美奇清掩不蔽,自有共辉儿郎! 灵宠无拘,挚诚相待,天规天矩禁不止,自有同道儿郎! 灵波无状,通透不欺,若泪若血凝不住,自有戏动儿郎! 这一词方毕,却听一声惊怒起:“你们好大胆!”登时,天神仲瑝与金鳞冰火鱼双双回头,池水渐平息,他们这才发现,来者竟是鸾姬尊主!鸾姬独驾凤舟云,悬于央琼池上空,看着水中赤身的、疯狂的仲瑝,一时羞、惊、怒……各样心绪涌上头,她忙忙背过身去,厉声喝道:“仲瑝!金鳞冰火鱼!你两个可知罪?”仲瑝未料到鸾姬尊主此时会返宫,一时呆住;金鳞鱼沉醉在方才的玩兴之中,尚未回过神来。听得鸾姬尊主又喝令:“速速更衣过来领罪!” 鸾姬于央琼池畔,随意拣张环花玉石椅坐下。金鳞鱼在池中翘首观望。仲瑝招招手,将那身华服重新穿上,而后走至鸾姬尊主面前,躬身谢罪道:“一应罪责,仲瑝甘领!”鸾姬怒气不消,质问道:“你竟没有只言片语为己开脱之辞,就这样甘领罪责?”仲瑝摇头道:“错已铸成,仲瑝何必强词夺理,只会令尊主更加恼火!”鸾姬却道:“事情总该有个因由!你不在怡宾楼安分宴饮,独自到这里为何?”仲瑝不答。鸾姬倍生愤懑,叱责道:“本尊主问你话,值本尊主万岁冠礼,众仙家同庆,你不在怡宾楼坐陪,怎敢私自来央琼池发狂?”仲瑝再答:“仲瑝之过,但凭惩处!”鸾姬尊主见仲瑝连个解释都没有,愈发怒气冲天,“嚯”地从环花玉石椅上站起,又道:“金鳞鱼素来顽淘,本尊主多年来拘着,他倒也有所收敛!可你,仲瑝,从来不见你放纵,今夜却为这等荒唐事,你倒是着了什么魔?你细说来,本尊主到底要知道个所以然!”仲瑝接道:“仲瑝为神不尊,违反天宫规,冲撞鸾驾,肆意妄作,罪当诛,仲瑝无辞可辩!金鳞鱼生性如此,又是灵祖圣物,尊主切莫加罪!”鸾姬尊主无计可施,心内嘀咕:“仲瑝!仲瑝!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只消开口诉明缘由,本尊主难道还会怪责于你?奈何,你连句解释都没有,这算什么?”鸾姬努力平复心情,又道:“仲瑝!诸层天宫众仙家素来待你礼遇有加,我皇父、皇母更待你恩厚,旁者难及,想必你恃宠而骄,以至于私自在本尊主韶容殿兴风作浪,本尊主不可轻饶了你!此事,若上禀皇父,你可知后果?”仲瑝答道:“一己做事一己当,仲瑝绝不推诿,还望尊主勿要牵连他者!”鸾姬虽气愤有余,然心内其实不愿加责于仲瑝,于是憋着一口闷气,说道:“本尊主料你有难言之隐,念你初犯,姑且记下这宗,你速回怡宾楼去,本尊主只当未曾来过,未曾看见,改日你想通了,再来跟本尊主交代!”仲瑝抬头,说道:“累蒙尊主恩待,仲瑝惭愧!”鸾姬冷笑讥讽道:“惭愧?你若真有愧悔,就当事无巨细皆禀告于本尊主,三跪九叩,求本尊主原谅,却为何遮遮掩掩,不坦诚布公?难道,这几千年来的相伴,你我竟还不能倾心相待,连句实话也没有?”仲瑝答道:“仲瑝过错既成,怎敢再巧舌如簧、辩辞己疚?仲瑝只能俯首认罪,望尊主息怒!”鸾姬尊主长叹一声,道:“这番,权当你仲瑝天神欠本尊主一桩人情债!”而后她摆摆手,示意仲瑝离开。 却问,仲瑝为何不与鸾姬尊主讲明缘由?因当时仲瑝心中这番思虑:“我若告知尊主,自己是被雪叶冰莲花之清香引来,又因其月下太美,一时心怀激荡,遂与金鳞鱼纵性游耍,势必会牵连她,仲瑝不可做此背义之事!所错,皆在仲瑝一身,是仲瑝不守规矩,私自离席,所有罪责,当由仲瑝一己承担!更何况,方才金鳞鱼明言帮我隐瞒,我若说出,他罪加一等,我当自顾揽罪,才不至亏欠了他!”故而,任凭鸾姬尊主接连发问,仲瑝只是招揽于己,并不申辩。 可知金鳞鱼心中又是如何感想?金鳞鱼突然见到鸾姬尊主至,一时也怔住,没了主意。不过,略略,见鸾姬雷霆震怒,知难免一场风波要起,他心中忖度:“游逐戏耍乃是我金鳞鱼的主意,东窗事发,断不可让他者戴罪!我可先向鸾姬尊主讨情,倘或不济,或罚下界,或被蒸煮了,都由造化定!”因此,鸾姬尊主于环花玉石椅上训斥仲瑝之时,金鳞鱼翘首,只待她过来,诉明因果,却见那二位聊谈一番,仲瑝自离开,未几时,鸾姬尊主也怅然飞去,并无一位再至前来寻他说话。金鳞鱼满脑雾水,心中忐忑,吐着泡泡,而后游向池中央白叶白莲,空叹一回:“仲瑝天神是嗅着你芳苞的清香而来,又是因我起兴,才陪我同乐,若是尊主惩处了他,我鱼儿心下难安!灵葩!灵葩!你何时也能答我句话?” 可知鸾姬尊主又是何道理?她素知金鳞鱼儿淘气,并不太过与他计较。这番金鳞鱼共仲瑝戏水,鸾姬见状,先是震惊,却又思其二位皆有顽童脾性,况且并无外者在场,本不欲追究,自想瞒下此事,息事宁人。谁料,她接连问仲瑝,而其不言前因后果,这才最令鸾姬悲怒心冷。她叹想:“与他相伴六千载,终究还是没能扯开他心中阻碍!他为何不将实情讲来于本尊主倾听,他在隐瞒什么,他为何要瞒?他这样信不过我鸾姬,白费我鸾姬一片诚心相托!”鸾姬尊主真正恼的,其实是这个,她恼着仲瑝,根本无心去管金鳞鱼如何,毕竟,在鸾姬眼里,金鳞鱼不过一宠玩而已,仲瑝才是她心中所重。鸾姬待仲瑝离开,自忧思几许,便乘云而去,连灵葩今夜绽放,她也不曾留意。 仲瑝、鸾姬、金鳞鱼,各自都有各自心。 鸾姬虽心生恼闷,叹息难舒,但毕竟是十层天宫知礼懂仪的尊主,为顾全大局,她平复心情返回怡宾楼,照旧面带欢笑,尽东道之谊,只作万事静好。而仲瑝返席,心内自语:“我仲瑝虽今夜犯了天条,却心中甚慰,离席能见雪叶冰莲戴月含苞绽放,纵然要被惩处,也是无憾,纵使丢了性命,也是值得!且与金鳞鱼成为好友,诚心相待,仲瑝亦算不屈!鸾姬尊主大量,愿意赦我,又是仲瑝之福!”仲瑝静坐,不言不语,偶尔有仙神过来邀饮,他只是以礼相待,至筵席结束,方陪同青霄天帝、天后返回青霄天宫。这场冠礼盛宴、鸾姬尊主白日里的欢喜,在一片郁郁情结中结束。 话说席散之后,鸾姬尊主返至韶容殿,忧郁填胸,遂支开寒歌,独自前往央琼池,找雪叶冰莲倾诉苦闷。听得金鳞鱼说道:“鸾姬尊主!是我鱼儿使性,要仲瑝天神相陪游戏,若要加责,惩处我鱼儿便可!”鸾姬根本无心理会金鳞鱼,连斥责也无力气,只是看向雪叶冰莲,这才发现,那花开惊艳。鸾姬惊喜不迭,问道:“她于何时绽放?”金鳞鱼见鸾姬面露喜色,才稍稍安心,反问道:“难道尊主席间不曾嗅到花香?”鸾姬尊主摇头道:“你这鱼儿无聊,说话更是可笑!怡宾楼离央琼池那般远,她花香怎能传过去?纵使传得过去,怡宾楼中各色奇花嘉木、果品、肴馔、美酒之香,也能将她的气息掩盖,本尊主又怎能嗅得?”金鳞鱼心内自忖:“奇怪!仲瑝天神却能嗅到被引来,他果然神异!”不过,金鳞鱼为免生是非,不曾跟鸾姬尊主提及仲瑝是被花香引来一事。却听鸾姬长叹,而后对雪叶冰莲说道:“白日里,本尊主迎日冠礼,至夜,你便戴月绽放相贺,你我果是知己,可惜仲瑝不与本尊主同心!” 本以为鸾姬尊主对天神仲瑝和金鳞冰火鱼不予追究,便可相安无事,却不料,世事无常,总有意外! 正是:这厢有心息事宁人,那壁唯恐时空不乱。 毕竟,天神仲瑝祸福如何?且看下回。 第七回 白叶灵葩无畏救麟胎 紫衣天神蒙罪下囚舱 却说次日,知常令官赍(ji)奉尊皇无上怒下的圣令一道,晓示诸层天宫。令曰: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无上诏曰:青霄天宫天神仲瑝,于鸾姬尊主冠礼筵宴,不经禀奏,擅自离席,寻媚香而去,肆意妄为,狂发尊主殿宇,祸乱仙池,亵渎瑶宫,枉顾天规,目无纲常,大失尊皇、尊后、尊主之所望!唯念其九千年来初犯过错,严惩恐有伤众仙家之心,只将其幽囚于谬仙府地克命囚舱,责其内省改过,至万岁后出禁,下界历练,视其功过,再做定论! “另有央琼池雪叶冰莲,本系下界邪株、无名妖葩,沐尊皇、尊后并鸾姬尊主恩泽,得生于仙宫华池,享富贵荣宠,然野芳不思报效,鄙陋不习进益,反以媚妍俗香惑迷天神心魂,招引尊主未婚夫婿,致其犯下滔天大过,重罪当诛!现将妖葩除名仙籍,令戮仙将,于今夜丑时,剪其淫花,断其妖茎,焚其媚叶,掘其秽根,永绝后患! “再有金鳞冰火鱼顽劣不堪,屡教不改,然,鉴于其乃灵祖圣身之幻物,我辈理当瞻顾,暂令其依旧栖于央琼池,倘来日再犯,一并加责!钦此。” 此令遍传诸层天宫,惊得众仙神议论如狂海潮涌。青霄天帝奉昊、天后嫆芬,闻讯更是惊骇失色,茫茫然不知所以因为。仲瑝跪接谕诏,一时惊恐语塞,而后“嚯”地起身道:“仲瑝即刻去往十层天一辩!”他正欲抬脚,知常令官却道:“天神且慢!小官临行时,尊皇交代,绝不见天神!天神万勿顶风犯驾!”仲瑝蹙眉失态,高声质问道:“仲瑝有罪,自行承担,绝无怨辞,然仲瑝寻香而去,这与雪叶冰莲何干?她不过应时花开,随性吐芳,何罪之有?仲瑝当亲面尊皇,据实陈情,求尊皇明察,另行裁处!”知常令官叹答:“仲瑝天神,且听小官一劝!今晨,尊皇忽唤小官至前,颁下此令,小官以为错听,再三再四确认,黄帛黑字,盖着尊皇玺印,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断无误差!小官心惊肉跳,斗胆为仲瑝天神辩白了一句。尊皇立即眼冒火花,鼻喷焰星,厉声呵斥道:‘何时你知常令官也敢于本尊皇面前放肆?’小官五魂早吓丢了四魂,慌忙领了旨赶来。坦言,小官侍奉尊皇数百万年,未曾见尊皇动过如此肝火!究竟其中隐情如何,小官并不知晓,但只好言劝诫天神,保重自身,切莫再取祸端!”说完,知常令官正待转身要走,听得仲瑝急开口道:“上官留步,且再听一言!仲瑝必须前往十层天宫,求上官通传!”知常令官叹道:“天神欲往十层天,不需徒费心力,不时,自会有护法天将前来,缚押天神去那十层天谬仙府地。天神何必匆匆?不如趁隙与天帝、天后话别,毕竟,一经离开,再回来,将是千年之后!”仲瑝拉住知常令官衣袖,哀哀央求道:“求上官代达圣听!一应罪责,皆赖无知仲瑝妄为,或贬或杀,仲瑝眉头不皱,可那雪叶冰莲实属含冤!尊皇慧眼如炬,切莫伤她无辜!”知常令官再叹一声,说道:“此话,小官拼死也代天神上禀,至于结果如何,却看造化!不过,小官还是请天神莫要抱太大希望,小官眼见着,尊皇圣旨,从未有收回或更改之旧例。天神还是自求多福,好生思过!” 却说知常令官离开后,青霄天帝奉昊屏退众仙仆侍者,只留下天后嫆芬、侧妃姮(héng)茹、伯玿(sháo)上神在侧。仲瑝思绪繁乱,着急忙慌,思虑冲往十层天宫,为雪叶冰莲开脱,他口中不停念叨:“一定要救她,不能让她无辜遭罪!”仲瑝预备召唤紫焰榴光,却听奉昊怒斥道:“逆子!尚不知耻,还不跪下?”仲瑝听言,跪于奉昊、嫆芬面前。奉昊怒吼道:“说!此事因何而起?”仲瑝叹息,如实俱答,并无字句隐瞒。奉昊听罢前因后果,愤怒难当,痛骂道:“逆子!九千年苦心,朝夕只作白费!你向来分寸拿捏得当,为何偏偏在这等重要时刻突然发狂?今日不教训你,我奉昊便堕入冥界去做鬼奴!嫆芬!取家法笞杖来!”嫆芬大哭,劝止道:“天帝息怒!瑝儿迄今未有过错,更从未受过笞杖,求天帝念其初犯,容其改过!”奉昊不依不饶,叱骂不休。侧妃姮茹附和奉昊,于一旁煽风点火,责仲瑝道:“仲瑝,休怪姨娘多嘴,你实实不该如此荒唐!你一己举止不检点,对整个青霄天宫而言,都是灾难,不怪你帝父生气!”嫆芬泪眼婆娑,颤抖抚仲瑝肩头。仲瑝只是跪求道:“父亲!任何刑罚,孩儿当领,只是,容孩儿先往十层天宫,面见尊皇,诉明内情,赦灵葩无罪!”奉昊却怒道:“愚不可及!你尚嫌青霄不够乱?”伯玿上神亦叹道:“仲瑝,你已非童稚,怎可这样顽劣?一意孤行,一错再错,痛伤父母之心,还不快向帝父认错!”奉昊听姮茹与伯玿之言,愈发恼火,遂令姮茹道:“取笞杖来!”姮茹不是仲瑝生母,自然不心会疼,她甚至嫉妒仲瑝,今日终于抓到他短处,自满心欢喜奉上笞杖。仲瑝并不畏怯,此时的他,一门心思在考虑:“金鳞鱼自然无碍,可是雪叶冰莲有杀身之祸!我必须救她,我必须尽我所能救她!”奉昊举笞杖抽打仲瑝后背,仲瑝不喊不闹,不躲不避,面无表情,依然沉思:“我该怎样救她?”任凭奉昊施刑,仲瑝并不反抗,却是一旁的嫆芬哭喊着阻拦。仲瑝转而看向嫆芬,说道:“娘亲!雪叶冰莲无罪,孩儿必须救她,求娘亲帮帮孩儿!”嫆芬含泪作答:“你如何救她?现将深陷缧绁(léi·xiè),自顾不暇!”奉昊见仲瑝执迷不悟,不思己身与青霄大祸,只一心要为雪叶冰莲开脱,不由得他不益加愤怒,再骂道:“孽障!你做什么不好?谬妄至极,胆敢去韶容殿放肆,招惹尊主的宠植!”仲瑝想到白叶莲性命攸关,而自己无计可施,焦火燎肠,反复哀求奉昊、嫆芬道:“父亲!娘亲!求往十层天,向尊皇陈情!一切罪责,孩儿万死不惧,然不当使她无罪遇伐!”却见奉昊怒恨暴涌,突然狠狠掷下笞杖,冲天吼道:“那株妖葩,本也是祸殃,她不无辜!”仲瑝听言惊怔,直直看向奉昊,含泪蹙眉问道:“父亲,何出言揉直为枉?她何错之有?”奉昊长叹,甩袖落座,沉痛不语。这可急坏了仲瑝,他不知奉昊为何要以恶语攻击白叶白莲,遂愤愤道:“父亲不该污蔑她!”奉昊冷笑一声,道:“污蔑?谁敢污蔑十层天的‘灵葩’?” 正是仲瑝周围的空气凝成紧张不安、郁闷迷茫之时,侧妃姮茹插话道:“仲瑝那时尚未出生,也难怪不知!”仲瑝转而看向姮茹,问道:“姨娘,何不直言于仲瑝?”姮茹侧首看看奉昊,叹而不语。听得伯玿启口道:“仲瑝!兄长倒是略有记忆。那是鸾姬尊主诞生之日,雪叶冰莲酿起灾祸,致使蓝雀一族惨遭无妄之灾!不怪父亲忧愤,蓝雀一族与我青霄渊源深厚,老蓝雀王与父亲更是挚友!”奉昊听到此处,哀伤尽显,哑声道:“伯玿!别再说了!”仲瑝不明所以,追问不休。伯玿叹息,不再言语。仲瑝愈急,说道:“仲瑝有权知道真相,一切的真相!”嫆芬拭泪,接述道:“蓝雀,全称蓝血星翎孔雀,本是我青霄天宫特有珍禽,栖息在聚芳苑中。老蓝雀王毕疏是你父亲的坐骑,曾相伴出生入死。蓝雀一族,与我等,合同为一家!”奉昊恨道:“痛惜其一族却因雪叶冰莲之儇(xuān)媚,惨遭横戮,险些绝灭,我奉昊无能为力,心如刀剜,背膺交痛,余伤犹在!而今,遗葩又惹上我仲瑝,害我孩儿将陷囹圄(ling·yu)!如此看来,她到底与我青霄不睦,冥冥之中,恍如诅咒!留她,将来不定再掀多少风波,既然到底是祸根,终究将为害,趁早断了冤债,未尝不好!”仲瑝听罢,失声痛哭道:“孩儿不知鸾姬尊主诞生日究竟发生过怎样故事,然此次,孩儿千真万确明白,果是孩儿之过,为何要她殒命担责?”奉昊怒焰再烧起,再叱道:“好个天神,本天帝苦心栽培出的好儿子,事到如今,口口声声只为那花株辩护,果真被迷了心窍!依此看,似那等邪株,断断留不得!”仲瑝恸哭不止,且又严词问道:“父亲为何这般不通情理,非要那无辜蒙冤?”奉昊嘶吼道:“放肆!你为那妖葩,竟敢忤逆父上!”说着,他捡起笞杖欲再打仲瑝。姮茹并伯玿站立一旁,好不幸灾乐祸!嫆芬见状,忙以身护住仲瑝,哭道:“已经惩处过了,岂可刑加两重?”奉昊看向嫆芬,气哄哄道:“这等不肖逆子,你护他何意?他为一株妖媚之花,伤鸾姬尊主之心,愧对尊皇、尊后,更辱没我青霄天宫,枉费九千年来的心血!让本天帝打死他,免青霄后患!姮茹,将天后拉开!”姮茹依令拉住嫆芬,奉昊高举笞杖再番痛施家法。仲瑝后背紫血染透衣,嫆芬睹之难忍,泪声高喊:“雪叶冰莲!她救过嫆芬母子性命!” 语一出,奉昊、仲瑝、姮茹、伯玿,俱各惊异。奉昊举起的手缓缓垂落,问道:“嫆芬,你说什么?”更是仲瑝最惊愕,兼惊喜,膝行至嫆芬面前,急急问道:“娘亲!孩儿果然与她早有宿缘,是也不是?”嫆芬推开姮茹,自起身扶仲瑝,与他并坐长椅。另外三位亦各自落座,静听嫆芬道来。 话说万年前,仲瑝尚在嫆芬腹中,孕育千年,却不降生。那夜,正是中秋月圆夜,知望令官奉尊后瑛媗旨,通传各层天宫:“今夕月华溢彩,万年来最盛,十层天宫妍仪殿芙惠池中,一池雪叶冰莲戴月绽放。值此花好月圆时节,特邀众天后同赏,众天后应时赴约!” 诸位获邀者如约而至,共聚芙惠池畔,月下靖赏雪叶冰莲。尊后瑛媗笑道:“此灵葩万年花开一回,每逢其花开之年,又见月儿格外明亮,也是天意照拂!本尊后窃思,今夕若不邀众天后同赏,倒是负她灵葩好年华!”众天后受宠若惊,纷纷谢恩。正值秋露初凝,月下莲叶滚珠,仙韵叠生,相得益彰。九层天宫大乙天后赞道:“唯此十天圣地,才孕得这样灵葩!”其余众位亦是交口称誉。 却道,正是一众谈笑欢愉、自在悠然、雅兴高昂之际,一只金足乌,不知从何处突然蹿出,扑打着翅膀袭来。在场众位登时失惊。青霄天后嫆芬被那金足乌惊撞,慌神无措之中,脚下失稳,腹部直撞向芙惠池岩。那速度之快,嫆芬根本来不及使出仙法自救,而尊后及余众天后,亦惊吓错乱,或掩面尖叫,或呆怔如木。那一瞬间,涌入嫆芬心头的,是她腹中孩儿难保的绝望,是万事皆休的悲凉! 恰在生死之隙,嫆芬隐约感觉到,腹部被一物托住,那样柔软,那般香甜!原来,是一株雪叶冰莲,在嫆芬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刹那恍如通灵性,迅捷又似前生定,硬是把盛绽的花朵伸了过来,以柔嫩的肢体支撑起险些摔倒的、笨重的嫆芬,稳稳护住她腹中孩儿。嫆芬逢凶化吉,其余众位这才定神,纷纷上前帮扶。说那肇事之凶禽金足乌,早已不知何往!转危为安却心有余悸的嫆芬,看向那株救命的雪叶冰莲,她花瓣零落花蕊残,花托捻碎花茎弯,嫆芬心疼愧疚难耐,轻轻抚摸残损的灵葩,流泪连声致谢且致歉。尊后瑛媗笑着宽慰道:“无妨,万年以后,她还会再展芳容!” 因这突如其来的有惊无险,众位观花赏月之兴致荡然无存,只围聚纷纷议论,“哪里来的凶禽?”“且喜青霄天后福泽绵长,遇难成祥!”“可苦了好一株灵葩!”……又在这时,尊后瑛媗惊喊一声:“腹痛!”原来,瑛媗当时亦身怀六甲,因受到惊吓,动了胎气。众天后再次陷入慌乱。所幸,当夜丑时,瑛媗平安诞下一女,即是鸾姬尊主。 话道青霄天后嫆芬难忘灵葩之大义,遂趁其他众位不留神之机,悄悄施法,于那株雪叶冰莲残损的花托处,打下一枚极小的、翠绿色的莲子心印记,以期将来辨识正主,报答救子之恩。 事情叙到此处,仲瑝恍然大悟,泪眼迷离,颤动着双唇,咽泣言道:“所以,这才是仲瑝从第一眼开始,总觉与她似曾相识、渊源颇深的原因!所以,这才是仲瑝对其百般牵念留恋的原因!所以,这才是娘亲那日交代仲瑝好生看觑她的原因!所以,昨夜正是她救了仲瑝之后又一次花开时节!所以,仲瑝才会被那救命的花朵花香吸引而去!冥冥之中,一切皆注定!娘亲!为何不一早告知孩儿,却让孩儿糊涂了六千年?咫尺青天,她就在孩儿眼前,六千年,孩儿不曾答谢她分毫!”嫆芬拭泪叹答:“那是尊后与尊主的宠植,不是你我可觊觎的,与其告诉你,让你伤怀,不如瞒着你!”“后来呢?娘亲!”仲瑝含泪追问道,“她后来怎样?为何一池灵葩,可怜只剩她孤身一己?她与蓝雀族又有怎样纠葛?”嫆芬答道:“自那个圆月之夜,那个花开之夜,亦是鸾姬尊主诞生之夜,娘亲离开芙惠池,再无缘一见她!天明,便举办鸾姬尊主诞生宴礼,仙界凡品阶足够的仙神皆获邀前往庆贺。我青霄天宫仙神的坐骑——珍禽蓝雀,亦相随同往十层天宫。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蓝雀族竟然酒后乱性,席间,疯狂私自飞入芙惠池,偷吃白叶白莲新结出的莲子……”仲瑝震愕,看着嫆芬,打断道:“等等,娘亲,您说什么?白叶莲结出莲子?可是她夜间方开花,天明便可结出莲子?”嫆芬答道:“正是!她花期不过短短一个月夜!”仲瑝哭笑不得,摇头暗叹:“那顽淘鱼儿,竟随口欺我,说她花期百年!”仲瑝长嘘拭泪,再问道:“而后如何?”嫆芬接着说道:“蓝雀偷食莲子,将一池灵葩摧毁!尊皇、尊后盛怒之下,要绝灭蓝雀一族,是我等众仙家百般求情,尊皇才网开一面,最终下令,将蓝雀王毕疏及蓝雀王后娜(nuo)佩逐出天宫,其余尽诛戮,一族削除仙籍,堕入冥界!”仲瑝悲恸,含泪道:“满池遭祸殃,独遗她一身,雪叶冰莲明明是受害者!”嫆芬再道:“娘亲听闻一池灵葩遭难,仅幸存一株,原想,那株救过命的仙葩,或许凶多吉少!总欲打听幸存者究竟是否为她,怎奈尊皇、尊后盛怒之下,娘亲不敢多问!此间隐情,本已随风逝去多年,直到那日,仲瑝从十层天回来,提及央琼池那株灵葩,叶托之上有莲心纹案,娘亲才会一怔,心里一喜,深叹天数轮回之巧,本欲当时将实情相告,转念又恐怕添瑝儿之乱,于是,娘亲只是交代孩儿好生照顾她!然三界九皋,事之悬乎奇乎,谁又能料准?灵葩因为救我母子,花茎伤残,须待时修复,竟将花开季推迟一个日夜,偏偏就在昨夜!更不曾想,瑝儿因曾得其花朵搭救,竟对其花之芳香格外敏感,以至于能从怡宾楼嗅到,寻香而去!怡宾楼距央琼池之远,发生此事,岂非苍旻(min)有心安排?故而,不是雪叶冰莲妖魅,更非我瑝儿张狂,实是万年前,早已注定一切因果!” 听到此处,奉昊、姮茹、伯玿皆哑然失语。姮茹心中自叹:“尊后以我等侧妃身份不比正宫天后尊贵,赏花不邀我等,我竟不知当年嫆芬曾遇过这桩凶险,她倒能瞒得严实!只恨当时不曾意外除掉仲瑝,才致使我玿儿处处被压制,说到底,是那妖葩多管闲事!”伯玿心中亦在叹恨:“若那夜没有雪叶冰莲逞能,则无今日之仲瑝,我伯玿何至于如此憋屈?如今,那妖葩也是死有余辜!” 只见仲瑝泪纵横颐,握紧拳头,愈加坚实笃定,一心不豫,说道:“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仲瑝虽首身相离,不悔不怨!父亲!请让孩儿去十层天宫,还她清白!”此时的仲瑝,不顾忤逆父意,起身欲去。听得奉昊长叹道:“可笑我奉昊,妄为青霄天帝,竟不知其中还有这番曲折!灵葩无所畏惧,以怒放的生命救我妻儿,损了花茎,因此未能结出莲子,这本是憾事,却意外,恰因为没有莲子,反使她自身免于蓝雀的摧残,又何尝不是因祸得福?”仲瑝却答:“可是今番,她却因我仲瑝再次临劫,她冤屈谁怜?一命尚未还,岂可再欠一命?孩儿断不能做此忘恩负义之事!”奉昊起身道:“既知因由,为父也不能袖手旁观!”他略思片刻,又道:“嫆芬、瑝儿,同去十层天宫,将实情禀于尊皇,事情或有转圜余地!”嫆芬、仲瑝听罢大喜,又生希望。 三位至十层天宫布云台,守天门金面甲将执戈竖刀,拦住不肯放行。听得一位金面甲将说道:“青霄天帝、青霄天后、仲瑝天神!非是小将敢不敬,只因尊皇一早下令,若有青霄天宫来客,一概阻拦不得放入,有敢为仲瑝天神求情者,同罪!还望三位怜恤小将等身在其位,不得不令行禁止,三位且请回!”话音方落,只见四名十天护法天将从侧旁驾云飞来,领头天将高喊:“仲瑝天神慢住!”护法天将至仲瑝跟前落云,向奉昊、嫆芬施礼毕,领头天将说道:“奉尊皇令,缚押罪天神仲瑝前往谬仙府地!天神,得罪了!”仲瑝忙道:“天将且慢!仲瑝尚有一事未了,定要面见尊皇陈情,还望宽容几许!”却听那十天护法天将反驳道:“天神此言却不通情理!尊皇正在盛怒之中,令我等务必按时拿下天神归案!我等区区天将,岂敢有违?耽误了时辰,众将性命何存?天神万莫要令我等小将难做!”仲瑝面色凝重,又道:“事关雪叶冰莲性命,恳望上将通容片刻!”那领头天将心知违逆尊皇之令的下场,更兼有着火一样的脾性,见仲瑝屡不就擒,于是令道:“左右拿下!天神,得罪!”仲瑝不服,欲待亮出沉崖枪反抗。却听奉昊高声止道:“逆子不得拒捕!”仲瑝心想:“若不就擒,必为青霄天宫取祸!”他只得束手,然而口中不停央求:“天将!央琼池那株灵葩实属无辜,万望天将面圣,代陈仲瑝之情!”领头天将答道:“不负天神所托,定当转呈!”仲瑝长叹,又道:“恳望天将上达鸾姬尊主,仲瑝求见一面,万勿有失!万勿有失!”领头天将又答:“如天神所愿,小将亦当上禀!”四位护法天将押着罪天神仲瑝向谬仙府地飞去。奉昊长吁短叹,嫆芬含泪目送。 说那谬仙府地,设在十层天宫西南角,是仙界关押重罪仙神之所,四下里,由金面甲将重重把守,内设各样符咒、界御、枷锁、刑罚……依照囚犯品阶及其罪责量刑施加。关押仲瑝之囚舱,名为克命囚舱,上布高压紫雷,下设尖利冰锥,内置锁元神咒,外施困仙界御。仲瑝换上囚衣,赤足披发,被关进囚舱,踩在寒冷的冰锥之上,双足流着紫鲜血,冷而愈痛。他面对囚舱四壁,忧心钦钦,期盼着鸾姬尊主到来。听得外头护法天将交代谬仙府地的看守金面甲将道:“罪天神仲瑝将在此思过千年,待尊皇圣令,方可出狱。你等好生看紧,不容出半分差池!”看守金面甲将连连应诺,一应手续交接过后,各自执事不提。 但道鸾姬尊主,听得尊皇无上颁布惩处之令,惊恐不可名状,她来不及多加思考,急急飞往乾天殿,将寒歌等一众侍者撇在殿外,自入内拜求尊皇无上。鸾姬哭诉道:“皇父!仲瑝本是孩童心性,一时醉酒贪玩,也在情理之中,且其并未有差,更无谓亵渎鸾儿,皇父何至于如此重罚?皇父雷霆盛怒之下,急急颁令惩处仲瑝,事先竟不知会鸾儿!何止让仲瑝蒙羞,却让青霄天帝、天后颜面何存,更置鸾儿于何地?难道如今皇父不再怜鸾儿半分?鸾儿沦为天宫笑柄,今后于众仙家面前该如何立威?”鸾姬尊主一心抱怨,满肠牢骚,梨花带雨,涕泪飞扬,连说带问,长跪不起。此时的尊皇无上盛怒未息,气愤道:“鸾儿!你堂堂十层天尊主,怎可愚昧至此?他仲瑝竟敢在十天尊主闺殿内轻狂,此等乖张妄作之徒,如何不当严惩?你为他求情,在皇父面前这等失仪,成何体统?你皇母素日所教,竟是白费!”鸾姬不顾仪容,继续哭辩道:“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是好是歹,真要责罚,私底下小惩大诫即可,为何皇父非要兴师动众,闹得满天风雨?皇父晓谕诸宫,又派遣护法天将当众羁押他,更要幽禁他千年,皇父一定要让三界皆知十天鸾姬尊主未婚之婿乃是囚犯?更有那株雪叶冰莲,她已经是三界遗姝,皇父怎可斩尽杀绝?果然断了她灵葩一脉,皇父于心何忍?皇母面上又如何过得去?”尊皇无上听这番言语,又怒又怜,厉声道:“鸾儿无礼!鸾儿尚且不知,那妖葩绝不寻常!鸾儿如何不细想想,她白叶白莲纵使开花,花香安能传万里之遥,安能从央琼池传至怡宾楼?皇父那时亦在怡宾楼,为何不曾嗅到异样花香?还有鸾儿,你也在,你皇母同在,众仙家皆在,为何我等全然未嗅得半丝异香,偏他仲瑝独独被花香引去?‘事出反常必有妖’,其中焉知无邪祟?”鸾姬听此言,登时哑口。 无上向前扶起鸾姬,叹道:“鸾儿!雪叶冰莲本就生得奇怪,通身白煞,根本不似寻常花株!皇父活了百元,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像她那般怪异的花木!更有,一万年前,月圆她花开之夜,一只金足乌不知从何处诡异出现,奔着花丛振翅扑去,这才惊着你皇母动了胎气,早产下你!鸾儿!我十层天宫一虫一鸟、一枝一叶,皆在籍录,却从未出现过金足乌为物!皇父深为惊惧,多方暗中调查,至今,依旧不明白那金足乌究竟从何处来、事后又向何处去!而天明,你诞生宴礼,雪叶冰莲偏偏结出莲子!鸾儿,你可曾见过一夜花期,天明便能生果之花卉?这不提,那一池白莲子,又引得青霄天宫蓝血星翎孔雀乱性!究竟她使得什么妖媚法术,仿佛要将我整个天宫任她摆布!她到底是怎样妖葩?可惜那时,你皇母深爱她妖葩,甚至觉得妖葩被蓝雀伤害,受了不平;皇父亦被表象迷了眼睛,不知其术,不知其心,不曾多加揣摩,亦以为是她白叶莲无辜!皇父降罪于蓝雀,险些将蓝雀灭族,如今想来,那时倒是大错特错!这番,你万岁冠礼,妖葩再兴媚术,竟大张旗鼓,招惹本尊皇之婿!鸾儿,你大喜之日,仲瑝身为你未婚夫婿,不刻刻守着你,却暗自离席,寻她妖葩媚香淫姿而去,更与金鳞鱼狂浪,在你闺殿恣意放纵!如此恶劣行径,罪过滔天,岂能饶恕?皇父寻思,桩桩件件,悬乎疑乎,尽是蹊跷,皇父不可一错再错、一仁再仁,故而此番决绝下令,必将妖葩斩茎除根,永绝后患!”鸾姬尊主听得这番论道,先是静坐不语,而后道:“皇父!鸾儿从未想过这些!雪叶冰莲生得那样洁净,芳过杜若,贞比松柏,鸾儿向来以她为知己,与她分享喜怒哀乐,她怎能就是妖葩?鸾儿断不敢信!”尊皇无上拍着鸾姬的肩膀,叹声道:“鸾儿!你生长在十层天宫,周遭所见尽是良善仁德之仙神,你被皇父、皇母保护得太好,你太单纯,你太天真!你不知,三界之中,分立冥界,冥界之妖魔鬼怪灵魅精,手段奸伪之高、邪诈险恶之深,常在我等众仙之上。想那株雪叶冰莲,本是你皇母爱其灵异,从下界带来,却从未深究其根柢(di)源流何处。皇父从前以为,奇花而已,能有多少挂碍?故而不曾多心,容其养在天宫。然,这几番异端皆与她有关,且偏偏都与我鸾儿牵扯不清,自她来后,多事不谐,皇父身为天宫至尊、仙界之皇,不得不多心,不得不忧虑,更不得不为我鸾儿安危福祸筹谋!”鸾姬惊怖不已,睁圆秀眼,忧思问道:“皇父之意,这雪叶冰莲,竟是在针对鸾儿?”尊皇无上答道:“是否针对鸾儿,皇父不敢断言,但是,鸾儿,皇父不能容忍任何丁点儿威胁在你身旁!鸾儿试想,倘若那花株果真是妖孽隐灵,而鸾儿你对她推心置腹,她日日夜夜潜伏在鸾儿身旁,深知鸾儿的一切,哪日她歹心横生,真对鸾儿不利,却要皇父如何是好?”鸾姬听得毛骨悚然,而后泪下如雨,叹道:“皇父!原来,皇父之雷厉风行,看似绝情无义,其实皆为鸾儿思虑!鸾儿心思太浅,却是错怪了皇父!”无上叹道:“鸾儿!你要懂得,皇父之心,三界九皋所有,唯你最重!” 说她鸾姬尊主被尊皇无上感天动地的一席浓浓父爱之言打动得无可不可,外加她自己本有私念,疑度雪叶冰莲果真于己不利,虽然心中多少还留存着万年间的那点儿相伴之情,却也不再提及赦免之事,而是默许尊皇无上对雪叶冰莲的极刑惩处。 笑无上,枉使心机空计较,却不知,儿孙自有儿孙福!笑鸾姬,说什么往日知音情深,起什么誓言相护相伴,终不过事到临头,私心己最高! 鸾姬尊主止住泪,再告求道:“皇父既以鸾儿为念,诛戮雪叶冰莲也罢,可是,何不宽宥仲瑝?他岂不是受媚香而惑?他不过也是受害者!”尊皇无上听见鸾姬依旧为仲瑝求情,不怒反笑道:“仲瑝自出生之始便享尽荣宠,才养成他桀骜不驯、轻狂纵情之性。虽说皇父喜爱他不知天高地厚的铁劲儿,却也希望他适可而止。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皇父正好借此机会对他稍加打压,敛其少年狂颠意气,将来他才能老成妥帖,更有作为,才能更加顺从皇父,皇父也才能真正放心,将我鸾儿托付于他!”鸾姬听罢破涕为笑,叹道:“原来皇父番番尽是苦心,皆为鸾儿思虑,可笑鸾儿不察!”尊皇无上又道:“鸾儿放心!谬仙府地虽是众仙家谈起色变之地,但是,谁又真敢苛待我尊皇无上的佳婿?仲瑝左不过吃些皮肉之苦,长长记性,并无大碍,你不需忧心!”鸾姬这才稍安,舒心一叹。他父女二位闲话家常,此时,听得知常令官报殿外有来者求见。 只见四名押送天神仲瑝的护法天将齐齐上殿拜地。领头天将说道:“启禀尊皇,小将等已遵圣令,按时将罪天神仲瑝押赴谬仙府地,关禁在克命囚舱,并无差池。特来交差!”尊皇无上笑道:“诸位仙卿辛苦,自去领赏歇息!”领头天将却道:“禀尊皇,小将尚有事待呈!”尊皇无上道:“何事?仙卿说来!”领头天将答:“罪天神仲瑝临入狱,苦求小将上达圣听:一者,央琼池雪叶冰莲实属无辜,望尊皇明察开恩;二者,万求见尊主一面!”尊皇无上听罢,面色暗沉,回答道:“本尊皇已知晓,仙卿且回!”护法天将遵旨下。 却说鸾姬尊主在旁,听说仲瑝求见她一面,心中欢喜。待天将去了,她开口道:“皇父!既是仲瑝想见鸾儿,必是有事商谈,鸾儿去一遭也无妨!”尊皇无上却叹道:“鸾儿,你何其天真!仲瑝欲见你,无非是央求你为妖葩开脱,你却不明白!”鸾姬尊主笑答:“皇父!仲瑝与鸾儿相伴六千年,共读书,同长进,难道彼此情谊,不比一株草木深厚?或许是仲瑝自知将被幽禁千年,挂念孩儿,稍加叮咛,亦或是托鸾儿瞻顾青霄天帝、天后,皆未可知!”尊皇无上又道:“纵使如此,我鸾儿圣金之躯,岂是他一罪天神说见就见?鸾儿不可去!”鸾姬心知无上正气恼仲瑝,转而笑道:“皇父!鸾儿扰了您一晌午,尚未去皇母那处请安!”尊皇无上叹答:“去吧!” 说她鸾姬尊主离开乾天殿后,当然不是去往尊后瑛媗处,而是支开寒歌等侍从,自悄然偷往谬仙府地。守门金面甲将见是鸾姬尊主驾临,慌忙施礼道:“尊主受礼!谬仙府地乃是幽禁罪仙神之所,尊主圣体,不可轻入!”鸾姬笑答:“本尊主提审罪天神仲瑝,只消片刻,必无大碍,仙家宽心!”守门金面甲将哪里敢拦,躬身引领鸾姬至仲瑝被关的克命囚舱。鸾姬笑道:“仙家不需相陪,本尊主自有话与罪天神说。”守门金面甲将俱各退后。 正是:爱恨情仇各有头,殃祥果报非无因。 毕竟,鸾姬尊主与仲瑝见面,如何话说?且看下回。 第八回 罪天神情深屈膝求赦 顽淘仔义重智藏遗脉 “仲瑝!仲瑝……”鸾姬尊主奔近克命囚舱,声声呼唤中,所见,仲瑝披头散紫发,双足紫血污,忧愁蹙于紫眉间;其头顶,高压紫雷“噼啪”作响,时不时一道下来,将其狠命劈打;其脚下,冰锥林立,尖锐丛棘,且在节节生长,对其刺扎不休不止;其周围,强符硬咒,压锁仙元,使其煎心熬魂。鸾姬挥泪如雨,满目怜惜,心疼哽咽道:“竟要你承受如此严刑!你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吃得这样苦头,说到底,皆是我鸾姬无能!”再道仲瑝踩在冰锥之上,终于等到鸾姬前来,正如阴云散开见着朗日,他赶忙欠身施礼道:“处晦暗幽隐,不见光天,陈志无路,仲瑝苦等尊主!能得尊主亲举玉趾,屈身驾临,垂赐一面,容申肺腑,仲瑝感恩戴德,不知所云!”鸾姬以帕拭泪,强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虚礼?有何话语,仲瑝但讲无妨!” 只见仲瑝沉默片刻,蓦地双膝跪倒,任由冰锥刺穿他的皮肉,胫臁紫血流不止。鸾姬尊主花容变色,又是疼惜又带惊,急切问道:“仲瑝!几千年来,你从未向本尊主施过跪拜大礼,为何今日……”听得仲瑝打断作答:“鸾姬尊主在上,罪下仙仲瑝精恳稽首叩拜!仲瑝轻狂傲慢,亵渎圣殿仙池,枉顾天规法纪,深负尊皇鸿恩,罪孽深重,不容诡辩,更不求宽恕!尊主恩威并施,大义凛然,如实禀呈尊皇,以正纲纪,以彰法道,无可厚非!仲瑝供认不讳,甘心领罪!只是,仙池中雪叶冰莲,实乃无辜太过,她根本不曾言半句错语,不曾为半件错事,却受罪臣仲瑝无端牵累,面临诛戮极刑!三界九皋,岂可酿这等冤案?六合八极,也当论是非黑白!恳望尊主念其相伴万年之谊,有功无过,向尊皇明禀,释其无辜,仲瑝虽老死狱中,亦无怨悔!”听毕仲瑝陈词,鸾姬尊主犹如那紫雷电劈中了自己身,禁不住颤抖起来,她面色暗沉,哑声问道:“仲瑝!你在说什么?你竟然怀疑是本尊主向皇父出首?本尊主何等身份!那夜既已讲明不予追究,又岂会两头不一,食言再泄?”仲瑝狐疑叹问:“若非尊主,更有何者?”鸾姬“哼哼”含泪冷笑,心中自道:“可笑!这几千年来倾心相伴,却连他半丝信任也未得!在他心中,我鸾姬原是这样不堪!”她心寒甩飞眼泪,故作高声笑道:“好!那便是本尊主秉公执法,向皇父出首了你,将你陷入这万劫不复之囚狱,你仲瑝天神又待怎样?”仲瑝垂首答道:“罪仲瑝自担一切恶果,绝无半字辩驳,更不敢有分毫怨怼(dui),只求尊主对雪叶冰莲网开一面!”鸾姬听罢,憋住眼泪,问道:“仲瑝天神!你是觉得,本尊主不曾为她求情?”仲瑝说道:“三界皆知,尊主是尊皇心头至宝。若能得尊主通融,灵葩必然幸免!”鸾姬冷冷叹息,沉默须臾,再道:“本尊主来此一遭,未必容易!天神可还有其他未遂之事要交代?比如,关于青霄天帝、天后,关于……”她欲言语断。仲瑝摇头答:“罪臣一己领罪,刑加得所!尊皇必然明辨是非,公允公断,不会牵罪于我青霄天宫!仲瑝又何需妄添唇舌?”鸾姬面色愈暗,心内自嘲道:“鸾姬啊鸾姬!你背着皇父偷来这乌烟瘴气之地,却是‘为她人做嫁衣’!”想到此处,她咬紧双唇,郁闷填胸,又问道:“除了为雪莲开脱,你当真没有其他心愿?”仲瑝摇头叹答:“戴罪之身,临于迍邅(zhun·zhān),只此一求,何敢过多奢望?”鸾姬更怒更悲,攥紧秀拳,心内恨恨道:“活生生三界第一丽姝在你眼前,你竟冷漠无半句惦念之语,一口一声,只是那株下界来的草木妖葩,仲瑝,你何其愚蠢!那妖葩,她何德何能?”鸾姬再冷笑问道:“仲瑝天神!皇父向来金口玉言,倘若皇父执意加罪于她,而本尊主爱莫能助,又当如何?”仲瑝惊慌抬头,苦苦哀求道:“尊后与尊主向爱她灵葩,其秉持高洁,素雅纯和,便是无言也动人!诚望尊主千万瞻顾,莫要断其一脉!尊皇实在不容,可将她贬逐出天宫,让她回去下界生根开花,亦是德功一件!只求切切留她性命!”鸾姬顿顿,再笑道:“其实,本尊主殿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微尘,自有本尊主周全,何用天神多劳心?那株灵葩,本尊主自会妥善安置,何需天神费周章?天神在此克命囚舱之中,还是看顾好自身要紧!”仲瑝听罢,终于舒展眉头,笑道:“能得尊主照拂,尊皇必会法外开恩!灵葩之幸!三界群生之幸!也是仲瑝之幸!” 鸾姬悲怒难捱,抬脚转身将离去,顿住片刻,再又回首,阴声怪调笑说道:“仲瑝天神放心!本尊主定代天神好生照顾那株‘灵葩’!”可怜仲瑝纯笃,误信为真,并未听出鸾姬话外之音,他不顾疼痛,向冰锥连连叩首去,由着自己紫鲜血淋漓下,从额头滴落囚衣,含笑道:“多谢尊主眷顾!”鸾姬见此情状,愈发心惊肉颤,怒恨而心疼,欲言难言,终于转身离开,堕泪如泉涌,忧思自道:“仲瑝啊仲瑝!你为那妖葩,疑我!你为那妖葩,跪我!你为那妖葩,求我!你不顾及自己皮肉之痛,不顾及我鸾姬心中之痛,你一心只要为她脱罪!”鸾姬心如刀割,咬破樱唇,恨恨又自语:“皇父说得对!妖葩果然是妖葩,使的什么阴损媚术,勾迷了仲瑝的心窍!”恨伤并替,鸾姬离开谬仙府地。 先说仲瑝,挣扎起身,一身鲜血滴滴落,凝上冰锥,留一地殷紫迹,他却无心悲慨自己,反是格外舒怀,自语:“鸾姬尊主于尊皇处从来有求必应,既已得她允诺,则雪叶冰莲必可无大碍,或继续养在央琼池,或被贬下界重新来过,好歹性命无忧虞,无论身处何地,都好!”仲瑝长舒气,闭目微笑默念:“雪叶冰莲,等我!千年以后,仲瑝出禁,必往寻你!时空虽大,上至天,下至渊,不管仙界、凡界、冥界,亦或三界九皋之外,只要你等我,仲瑝不负此约!”而后,他安然自得,任紫雷劈打,任冰锥狂扎。 再说鸾姬尊主,离开谬仙府地,回到韶容殿,冷冷命寒歌道:“速去召戮仙将前来!”寒歌心疑不安,略略问道:“尊主!何事惊扰尊主,这般圣颜不悦,召戮仙将却为何?”鸾姬怒气冲冲,厉声令道:“本尊主命你即刻召戮仙将前来候旨!”寒歌震惊,再不多问,领令下。 俄而,戮仙将专致前来候旨。说那专致仙将怎生模样?面如倒梯,目若重圈,阔嘴方额,三层熟铜铠甲,背藏万般兵器,凶神恶煞,威风若狻猊(suān·ni)出云。鸾姬笑道:“专致仙将!且随本尊主同去央琼池,本尊主要亲自,于这天宫扫妖葩!”戮仙将专致大惊,说道:“尊主如果说的是那株白叶妖葩,尊皇有令,于今夜丑时行刑!”鸾姬尊主怒问道:“为何非要丑时?”专致仙将忙作答:“只因当初,正值丑时,尊后将其移入央琼仙池,故而……”鸾姬冷笑打断道:“何需如此?太过拘泥(ni)!皇父、皇母那里,本尊主自有说法!此刻,立刻,随本尊主前去灭了她妖邪之葩!”专致仙将不敢违令,随鸾姬同往央琼池畔。 至那处,鸾姬尊主高坐环花玉石椅上,旁边只留寒歌侍奉。寒歌烹清茶一壶奉上,以期能熄灭鸾姬心中之恨火。鸾姬微瞥雪叶冰莲一眼,面无表情,淡淡令道:“行刑!”戮仙将专致从背上取下四样法器,正待动手,却听鸾姬喝道:“且慢!”只见鸾姬起身,降阶走来。戮仙将躬身问道:“尊主有何指示?”鸾姬鄙疑道:“正所谓‘杀鸡焉用宰牛刀?’诛区区一邪祟妖葩,专致仙将,所使兵器何其过多?”戮仙将解释道:“尊主容禀,尊皇之令,乃是‘剪其淫花,断其妖茎,焚其媚叶,掘其秽根’,故而,小将携来此四样法器,其一,伐仙流光剪,以剪其淫花;其二,斩仙蒺藜(ji·li)刀,以断其妖茎;其三,煅仙焰硝石,以焚其媚叶;其四,铩(shā)仙三叉锄,以掘其秽根。皆为奉尊皇之令,小将不敢丝毫有误!”鸾姬尊主听罢,冷笑道:“专致仙将受累!这却也是抬举她妖葩!”而后,她自重回环花玉石椅落座,漫不经心端起茶盅悠哉品茶,再令道:“行刑!”寒歌一旁看着,焦急心慌,开口道:“尊主……”鸾姬却打断道:“寒歌不必多言!” 戮仙将专致首先绰起伐仙流光剪,向雪叶冰莲挥去。却说,白叶莲上方蕶香千蝶伞,感知其主有难,霎时现出身来,顷刻间,千只灵蝶扑面而出,阻止戮仙将行刑。专致仙将措手不及,被灵蝶冲击,倒摔在地。他惊慌起身,道:“敢问尊主,此乃何方法器?”话道鸾姬尊主见状亦是震惊,怒道:“待本尊主收了这把破伞!”且说罢,她放下茶盅,纵身飞起,踩上凤舟云,一身红装风中扬,施出仙法,将蕶香千蝶伞收住,勾勾手指,带回池畔,丢在环花玉石桌上。她冷笑入坐,重又端起茶盅,令道:“动手!”戮仙将专致心神未定,二挥伐仙流光剪,冲向白叶白莲。却是一道屏障现出,又将戮仙将挡住。专致仙将再惊慌道:“启禀尊主,这又一道屏障,小将难以穿过!”见雪叶冰莲周围被设下保护屏障,鸾姬暴跳如雷,顺手将茶盅掷地摔得粉碎,高声怒问:“是何道理?”而后,她又起身,飞过前来,冷笑着,问金鳞鱼道:“鱼儿!这是谁做的?是你?” 这再说他金鳞冰火鱼,见鸾姬尊主领戮仙将气势汹汹而来,知事不寻常,未及问明因由,却听鸾姬尊主令戮仙将动手。金鳞鱼欲待阻止,正见蕶香千蝶伞现身相护,自舒一口气,及至见着鸾姬收取宝伞,他又心生不安。此时,他终于有机会开口道:“尊主今日果真要痛下杀手?尊主不向尊皇求情,反倒亲自监斩?鸾姬尊主!她伴了你万年,你也曾坦心相待,以其为挚友,以其为知己,与其倾诉心肠,今日怎可就下此狠手,岂不伤了旧日之谊?尊主可还记得,曾拍着心口承诺护她?言犹在耳,行却悖逆,是何道理?”鸾姬怒视金鳞鱼,道:“本尊主向不向皇父求情,却要你一尾闲杂鱼儿来管?本尊主与妖葩之纠葛,又何要你下界野疆鱼儿多问?金鳞冰火鱼!你能得幸免,该当自行祈祷!本尊主只问你,这屏障谁设的?”金鳞鱼大失所望,冷冷道:“你背弃誓言,不再护她,自有他者相护!想要保护她的,又岂止我金鳞鱼一个?”鸾姬恍然大悟,冷笑道:“是了!必是那夜仲瑝与你戏水,恐伤及她,才设下这道屏障,却因本尊主突然来到,未及撤开!本尊主当时竟未发现!”鸾姬且叹息,且冷笑,且施法解除屏障,且又讥讽道:“雕虫小技,何能难倒本尊主?” 屏障消失后,鸾姬本欲飞回池畔,却漠然双目闪凶光,看向专致仙将手中的伐仙流光剪。此时的寒歌在池畔着急,却无可奈何!听得鸾姬笑道:“专致仙将,给本尊主!”她且说且伸出玉手。戮仙将先是怔了一怔,继而听令,将伐仙流光剪奉上。鸾姬手握兵器,满面杀气,看着雪叶冰莲,说道:“妖葩!妖葩!你听好,本尊主不管谁有心要护你,今日,本尊主都要亲手灭了你!”金鳞鱼怒而伤心,痛而失望,厉声道:“鸾姬!鱼儿曾以为你是良善之辈,鱼儿曾也喜欢你,谁料你今日却要亲下毒手!”鸾姬再叱道:“该死的鱼儿,你闭嘴!若非你是灵祖圣身之幻物,本尊主一早把你烹了!本尊主只恨自己多年来的诚心错付了妖葩,错付了你,错付了……”她本待说出“仲瑝”二字,却又咬咬牙咽回去。金鳞鱼见今日之鸾姬尊主不同于往昔,遂不屑冷笑道:“大言不惭你鸾姬!火山岩浆尚且奈何不得本金鳞冰火鱼,凭你也想烹我?”说罢,他挡在雪叶冰莲身前,吐出层层泡泡,翻起道道水花,阻止鸾姬上前伤害。鸾姬愈恨道:“金鳞鱼!本尊主日日亲以饵食喂养你,多番周全你,看顾你,你不思天恩浩荡,却为这妖葩诡辩,你此举,却不是‘伤了旧日之谊’?”金鳞鱼说道:“她本无罪,你却非要灭她!鸾姬!你究竟如何在一夕之间变了心性?”鸾姬听金鳞鱼几次直呼其名,更是怒火高长,吼道:“本尊主非要亲手铲除这株妖葩,任谁也休想阻拦!”金鳞鱼冷笑道:“不劳烦你鸾姬尊主费力使出什么伐仙流光剪,你且看仔细,灵葩花朵已落,你却还要剪她什么?”听此言语,鸾姬这才留神,白叶白莲花朵凋谢,结出一只单子白莲蓬。她想起尊皇无上先前之言,遂冷笑道:“昨夜前来,有花尚在;今日却就结出莲蓬!果然,如我皇父所言,她带着少有的邪祟与妖媚!”金鳞鱼却道:“万物性灵不同,生而如此,何能怪她?此灵葩万年绽放一次,花期仅一月夜,何等珍稀!鸾姬尊主!你果真舍得?” 此时的寒歌终于忍不住,飞到鸾姬身旁,劝说道:“尊主!寒歌知尊主心中亦有不舍,不如,尊主去求尊皇特赦,或可保住她!尊主实在不喜欢她,可将她发遣下界,任她自生自灭,也算是念及,她见证了尊主与仲瑝天神几千年来相伴的情谊!”却道寒歌不劝还好,一劝更糟糕!鸾姬尊主脑海中浮现的,是仲瑝一身血污叩求自己保护雪叶冰莲的揪心画面,她心中之恨、之痛、之悲、之妒,霎时愈浓,她厉声吼问:“连你也要袒护这妖葩,你要违逆本尊主?”寒歌惊慌,未料到,自己所劝,适得其反。鸾姬瞪向雪叶冰莲的单子白莲蓬,冷笑道:“没了莲花,你却有莲蓬,本尊主照样剪得!”金鳞鱼见寒歌亦劝不住鸾姬,惊慌而愈怒,情急之中,腾空跃起,让金鳞甲射出漫天金光,包裹住白叶白莲。鸾姬气恼难休,怒斥道:“该死的鱼儿!本尊主屡番包容你,你却不知悔改!”她遂令道:“取八耳浪花秀月瓮!”寒歌不得不从。 金鳞鱼见状,自料难敌,深知护不住整株灵葩,于是急中生智,趁鸾姬接瓮间隙、戮仙将与寒歌不备之时,跳跃起,吞藏一物,正是白叶白莲结出的白莲蓬中单孕育的一颗白莲子! 鸾姬尊主手捧秀月瓮,得意笑道:“任你金鳞鱼再厉害,总也有降你之物!收!”金鳞鱼无可挣扎,被收入瓮。鸾姬对着瓮中的鱼儿,讥笑道:“看你还有什么能耐!你们越是护她,本尊主越是要杀她!”鸾姬将八耳浪花秀月瓮交于寒歌,自顾再冷笑着看向雪叶冰莲,说道:“妖葩!妖葩!本尊主送你这程!”她挥起伐仙流光剪,决绝地“咔嚓”一声剪断白莲蓬,嘴角露出一丝快意的笑,而后道:“戮仙将,给本尊主斩仙蒺藜刀!”戮仙将不敢怠慢,急急递上。鸾姬举起屠刀,“刷刷”削断所有白茎,她心中愈发畅快。接着,她要来煅仙焰硝石,打出火花,焚烧白叶,看着白叶灼成灰烬,融进央琼池红水,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最后,她舞动铩仙三叉锄,将白藕根从池中挖出,剁成碎末。至此,三界九皋最后一株雪叶冰莲被斩尽烧光,飞灰不留。鸾姬仰面,张开双臂,放声笑道:“从今后,三界九皋,四夷五常,六合八极,七星十方,再无这等邪淫妖葩,天宫清明,寰宇太平!” 金鳞鱼趴在瓮沿翘首,亲眼见着相守了万年的伙伴,被一点一点,冤杀得干净,其飞灰骈集如雪片,而后丝丝消散殆尽。金鳞鱼忍抑不住,流出串串泪滴,那是颗颗滚圆的金珠,滑落秀月瓮中,触及瓮,叮当作响。金鳞鱼欲待说些什么,又恐怕口中藏着的白莲子被鸾姬发现,只得含泣含怒,暗自悲伤。 鸾姬一番泄恨之后,丢下凶器,望着秀月瓮中的金鳞鱼,趾高气扬笑问道:“你这鱼儿,向来伶牙俐齿,怎的这一刻,却如此安静?”她瞧见金鳞鱼眼中之泪,尽是滴滴凝成金珠落满瓮,她不由得再放声大笑一回,挖苦道:“你哭吧!你把自己的鱼鳞、鱼骨、鱼皮、鱼肉、鱼鳍、鱼眼通通都哭成金珠,也救不回她短命妖葩!”揶揄(yé·yu)罢金鳞鱼,鸾姬转身笑道:“专致仙将辛苦,这一瓮金珠,便赏给仙将!”戮仙将其实心中有愧,然不敢不从,他收拾起四样法器,惊栗着拜倒谢恩。鸾姬于央琼池畔,看着池水潋滟(liàn·yàn),池中空寂,又是一阵狂笑,而后驾起凤舟云离去。寒歌施法,现出一只珠宝袋,将瓮中金珠收好,依令交给戮仙将。送走戮仙将后,又将金鳞鱼连同秀月瓮在池边安置好,寒歌才追着鸾姬而去。谁料,方回寝殿,寒歌便听见震天哭声。 寒歌循声急急赶至鸾姬身旁,见她伏于榻上崩溃失常,其哭声中夹杂着愤怒、嫉妒、悲伤、歉疚、无奈、懊悔……甚至痛快!寒歌眼中亦是含泪,上前欠身施礼,宽慰道:“尊主!事已了,任其去,何须多悲?伤着圣体,岂不是寒歌照顾不周的过错?”鸾姬难休难止,哭诉道:“本尊主亲自结束了她,断了这万年知己的情谊!她陪了本尊主万年,本尊主却亲手杀了她!”鸾姬泣声断断续续。寒歌心中想:“我能明白尊主对雪叶冰莲的情分犹在,亲手斩她,必然内心纠结与挣扎,却不明白为何尊主一定要痛下狠手,其中必有寒歌不知之事发生过!”寒歌轻轻拍着鸾姬尊主的后背,尽量安抚她,轻声问道:“寒歌不知当问不当问,若尊主信得过寒歌,不妨直言!究竟发生了怎样事故,使得尊主出此下策?”鸾姬饮泣吞泪。寒歌递上手帕。 正可谓,情谊愈重恨愈浓,三分恩义七分债!鸾姬尊主推开寒歌递上的手帕,痛呼道:“为什么?本尊主何尝想要置她于死地?本尊主在皇父面前那般苦求过,可是为什么?仲瑝竟以为本尊主不曾为她求情,疑心是本尊主出首告密害她!为了她,仲瑝给本尊主下跪!为什么?仲瑝信她无辜,却不信本尊主重诺!寒歌,你说,她不过是一株草木,一株不言不语、无情无义的草木!本尊主却是鲜活丽姝,本尊主才是他仲瑝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本尊主相伴仲瑝六千年读书习字,到头来,竟然比不得一株草木!连金鳞鱼也向着她!万年来,皆是本尊主喂养金鳞鱼,她一株草木又做过什么?本尊主怎能不伤心,怎能不寒心,怎能不愤恨?”寒歌见鸾姬伤心欲绝,听其一番哭诉,字字句句,有理有情,不觉又是泪水涟涟,虽替雪叶冰莲遗憾,亦为鸾姬尊主不平。寒歌抽泣答道:“尊主!下令诛杀白叶莲者,是尊皇。尊主素来忠孝,不可忤逆尊皇,只是身不由己,这绝非尊主的过错!至于仲瑝天神和金鳞鱼护她白莲,无非是怜其孤苦而已!她一株草木,又岂能与尊主分庭抗礼?”鸾姬却愈发恸哭道:“然而事实,她岂止与本尊主分庭抗礼?是本尊主根本难与她相颉颃(xié·háng),本尊主怎能不恨,怎能不怨?曾视其为知己,而今时今日,本尊主却不得不心狠手辣亲自屠灭她!可是,难道本尊主的内心里果真这般狠毒?果真连一条活路都不能给她留下?本尊主好恨她,是她让本尊主做了歹徒、成了凶魔!”寒歌看着纠结错乱的鸾姬尊主,再宽慰道:“别人或许不懂,寒歌最懂!尊主只是不愿让那些小仙小将沾污了雪叶冰莲,故而才亲自动手,此乃尊主情长!雪叶冰莲能得十天尊主亲自执刀送行,总好过被品阶低微的戮仙将作践!”鸾姬又哭又笑,把头深埋在锦被里,咽泣作答:“寒歌!本尊主知你最竭诚尽忠,你这番话语,无非是想让本尊主心里好过!可是,本尊主却骗不了自己,那思思绪绪,皆是本尊主真情实感!寒歌这回可猜错了本尊主的真意!本尊主狂做歹徒,亲举屠刀,痛杀灭她,哪里是怕她被小仙将作践,实是出于本尊主的醋妒,是本尊主心中醋妒她,怨恨她!仲瑝为了她向本尊主下跪,连连叩首哀求!仲瑝从前从来不向本尊主行跪拜礼,却是为了她,为了她!为了她泪流满面,为了她失了底线,为了她不惧冰锥雷电,为了她穿上囚衣,为了她染一身血污……可她算什么?她不过是本尊主宠养的一株无声无息、无灵无性的草木!仲瑝凭什么那般在意她?难道她成了精怪,成了妖媚,勾去了仲瑝的心魂?本尊主恨她,妒她,气她,恼她,才要杀她,一定要亲手诛杀她!可即便将她戮尽,依旧难泄本尊主心头之恨!”鸾姬哭不绝声,骂不离口,悲怒不减于神色,仿佛川河倒流,山岳崩塌。 寒歌听着鸾姬的坦诚泄恨之言,才算明白,心中自叹:“尊主此番一改往常贤淑仪态,痛施狠手,其实是出于女子的争风吃醋,足可见她对仲瑝天神用情至深!却说雪叶冰莲不过植宠一株,本犯不着,但尊主得万千宠遇,接受不了一株草木竟比自己更得仲瑝天神之心的事实,故而杀得毫不留情,不惜葬送了自幼及长的相伴之谊!可她心中,多少又不舍与雪莲的知己情分,才会哭得这样歇斯底里,左右为难,纡曲错乱!她在爱情与友情之间,挣扎得这样死去活来,可怜可叹!”寒歌终究是个忠仆,始终站在鸾姬尊主的立场上,她拭泪思虑片刻,再宽慰道:“雪叶冰莲只是草木之身,又非佳人仙姝,即使她能够幻化成女子之身,非是寒歌夸口,论其容貌,论其风情,论其才学,如何能与尊主相比万一?我堂堂十层天宫尊主,断不会去醋妒一株下界来的妖葩!尊主伤心,实是因那草木无情,忘了尊主昔日的恩待,反为尊主招祸,尊主是恨其不义不忠;尊主诛杀她,是清理门户,为三界除患!现既已了结,尊主大可安心,那妖葩不忠于主,斩了也无甚可惜。”却是寒歌这一席自欺欺人之言语,使得鸾姬舒口气,略略平静。鸾姬只有将一切过错全盘推给雪莲,才能换得心底里的一丝安稳。 听着鸾姬尊主哭声渐止,寒歌稍安心。却突然,鸾姬尊主翻身坐起,慌张更甚,哭声愈疾,她拉着寒歌的手,手心里满是冷汗。她战栗说道:“寒歌!本尊主方才偷去了谬仙府地!”寒歌听后却不大吃惊,说道:“尊主方才话语中,寒歌已猜着。尊主从乾天殿出来,支开我等,自是会去谬仙府地。恕寒歌直言,可是尊主糊涂,那囚困罪神之所,岂是尊主该去的?”鸾姬紧紧攥着寒歌的手,颤声再道:“本尊主背着皇父偷偷去了!仲瑝跪求本尊主,为那妖葩说情!本尊主谎称,会好生照顾!”寒歌这才惊起,支吾道:“可是,这……”鸾姬再次陷入崩溃,泪如豪雨倾盆,声若鸣天锣响,她目惊心颤,胆寒唇栗,痛苦道:“寒歌!本尊主该如何是好?却该如何是好?仲瑝解禁后,倘或问起……他若知道是本尊主亲自……”说到这里,鸾姬的额头、后背冷汗直冒,四肢疲软,双手无力地松开寒歌,恍觉寰宇崩塌,抱膝瑟瑟发抖。 寒歌明白鸾姬尊主所惧,自思量:“尊主无非是担心仲瑝天神知道真相后,对其心生芥蒂,甚至可能憎恨于她,尊主早已情根深种,否则也不会这样恼怒失态,再若与天神成了仇敌,岂不可怜?这份感情,确是折磨得她面目全非!”寒歌又怜又叹,劝解道:“尊主无需过忧!当时只有尊主、寒歌及专致仙将在场,寒歌自不会多说,料那专致仙将,在十层天侍奉多少年了,岂有不会察言观色的?他必然明白此事可大可小,该如何对外宣称,他不可能没有分寸!故而,尊主!天神不会知道真相。即便天神将来出禁问起,尊主只消告诉他,是尊皇雷霆怒火不消,尊主此次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一来,天神只会怪他自己轻狂恣意惹祸端,断不会、也不敢迁怒于尊主!即便其心中略有怀疑,亦碍着尊主的品阶,绝不可能明面上放肆!说不定,悠悠千年以后,天神对雪叶冰莲早也冷淡,甚至遗忘!尊主实在无需自寻烦恼!” 鸾姬听罢,稍舒怀,忽而又紧张起来,恐惧道:“还有金鳞鱼!他什么都知道!不如杀了他!”寒歌一阵心慌,为保金鳞鱼,赶忙摇头道:“尊主冷静!金鳞冰火鱼乃是灵祖圣身之物,更是擎滨渔神君所赠,蓦然杀之不仁,亦不合规矩,反倒落个罪名被众仙家诟病!”鸾姬无助哭道:“那当如何是好?他本就利嘴尖牙,总爱闲舌拨弄闲话,倘若他将一切告诉仲瑝……”鸾姬不敢往下想。寒歌一来唯恐鸾姬动了杀心,真迁罪于金鳞鱼,故而想设法保着金鳞鱼;二来,身为忠仆,当护其主,她并不愿鸾姬尊主忧思难过。她沉思片刻,说道:“其实无妨!尊主!可禀告尊后,只说雪叶冰莲没了,仲瑝天神被幽禁,尊主见了金鳞鱼,睹物思人,心伤难过,请尊后将金鳞鱼移养在芙惠池,方可眼不见心不烦。尊主试想,尊后妍仪殿芙惠池岂是外客能入的?金鳞鱼此生都不能与天神再见一面,岂还有泄密之机会?”鸾姬茅塞顿开,心情稍缓,说道:“寒歌一席话,本尊主真如拨开云雾见青天!替本尊主梳妆更衣!事不宜迟,免夜长梦多,本尊主即刻将金鳞鱼送走!” 却说金鳞冰火鱼被鸾姬与寒歌以八耳浪花秀月瓮盛载着,带去尊后瑛媗的芙惠池。鱼儿一路寻思:“为何突然将我鱼儿转移?是了!是了!我金鳞鱼知道不该知道的事!鸾姬她害怕,她怕有朝一日仲瑝天神出来,我会尽诉实情,拆穿她是如何毒辣无心将灵葩斩杀!鸾姬一定有心杀我灭口,正如她杀了雪叶冰莲那般凶狠!可她为何又不动手?定是寒歌从中周旋,护我一命!故而,她们采取折中之法,将我送去仲瑝天神不能擅入的妍仪殿!”金鳞冰火鱼洞悉鸾姬心思,不能说破,只是长叹。 话道鸾姬依计将金鳞鱼送去芙惠池,回来韶容殿后,依然坐卧不宁,如鲠在喉,如刺穿骨,周身难以自在。寒歌自忖:“难道尊主依然不肯宽心?”于是她又劝慰道:“尊主!让过去的事成为过去,不需再忧闷烦躁,尊主有大好的生活,不必虚耗着光阴去愁苦不会发生的困厄!”“不是!寒歌!尚有一事,本尊主始终没想明白!”鸾姬看向寒歌说道,“本尊主实实没有向皇父泄露仲瑝与金鳞鱼在央琼池嬉戏一事,仲瑝与金鳞鱼亦绝不会自取其祸,那么,究竟,皇父是从哪里得知的?”寒歌接道:“尊主既然说开此事,实不相瞒,寒歌也早疑心。寒歌寻思,尊主断不会加责于天神和金鳞鱼,必当息事宁人!这桩事,寒歌一定相信尊主!故而可推测,暗中必有使坏作乱者!”她二位思讨久久,皆不得其解。鸾姬咬牙恨道:“寒歌,此事,你切切替本尊主留心,查查究竟是哪个蛇蝎毒肠从中作梗,致令本尊主与仲瑝生隙,致令本尊主韶容殿一场接一场的烦难!只怕那路宵小之徒,将来还会再施诡计!”寒歌点头。 再说天神仲瑝被囚困于谬仙府地,这一事,不仅令青霄天帝奉昊、青霄天后嫆芬、鸾姬尊主心碎,令北斗天枢星君等挚友心伤,令包括星荼在内的众仙仆、甲将心痛,更有一位,痛而愈痛,忧思难安,她正是和瑞殿门旁明台上的澄金鸢尾花!且说这盏鸢尾花,那日忽听得十层天知常令官赍(ji)奉惩处天神仲瑝的令旨而来,惊慌得她恨不得蜕去花身,抢过那谕诏撕碎。她眼见仲瑝被责,而自己心余力绌(chu),那种焦急无奈之感,让她日夜憔悴。更有,传来雪叶冰莲被尊皇下令戮杀的消息,她惊痛愈悲,自思量:“为什么会这样?我曾因仲瑝心中念想她,醋妒非常,甚至想要对付她,如今听见她灰飞烟灭,我岂不该开怀长乐?为何我却觉得痛如在己身,伤如在己心?”就这样,一日日,在思念、烦忧、哀痛中度过,一盏澄金鸢尾花既为雪叶冰莲悲伤,更苦思仲瑝而不得一见,她想方设法要离开明台,去那谬仙府地相伴。心里打了多少鼓,绞尽多少脑汁,多少昼夜不宁,她真可谓,望断眼眸想断肠!她却未有良策,直到那一日。 正是:只要心中情意足,深沟幽壑何愁渡? 毕竟,澄金鸢尾花如何行动?且看下回。 第九回 鸢尾花仙舍命陪君子 冰火顽宠任性罹难殃 话说这日,澄金鸢尾花依旧念疲意倦,心内悁(yuān)悁,恰值仙仆星荼与仙仆秋艾经过明台旁。星荼且走且说道:“天神遇困,我等不能代其受过,未尽臣仆之德,也该寻个法子,去那里探视一番,好歹问声寒暖,道句思念,才不枉天神平日里对我等的恩待,方不算白做了主仆一场!”秋艾哑声叹道:“天后思念天神,终日愁肠百结,以泪洗面,然其贵为青霄天后,尚且无法前往谬仙府地探视,单凭你我微微仙仆,谈何容易?”星荼答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有心!”秋艾又道:“我等身份如此低微,法力也不高强,只会干些上茶扫花的行当,哪里做得了违背尊皇圣令的大事?一经事泄,可还了得?星荼姐姐,你我这性命要是不要了?”星荼听着秋艾答话,知其胆小怕事,再说无益,只自叹息。然这一席对话,可惹得澄金鸢尾花蠢蠢欲动。 又有一日,澄金鸢尾花见星荼孤身挎篮走过身旁,便低声唤道:“星荼姐姐!”星荼听声立住,四下巡顾,只望见几名守门金面甲将在殿门口恹(yān)恹无神侍立,近处并无旁者,自以为幻听,空叹一番,方抬脚起步,又听见“星荼姐姐,此处澄金鸢尾花,低声!”星荼先是一惊,继而凑近,微笑低语:“鸢尾花!你何时通了灵性?”澄金鸢尾花答道:“始自和瑞殿新造!”星荼吃惊不小,说道:“和瑞殿新造距今九千年,然并不曾听你言语半句!你倒是守得寂寞,藏得够深,却是憋着何苦?”澄金鸢尾花叹息作答:“从前,每日迎他入门,送他出门,眼里看着,心里想着,便觉知足,何须多用言语?”星荼怔了一怔,鼻子一酸,哽咽问道:“你指的是……”澄金鸢尾花不等星荼说完,答道:“自是天神!舍他其谁?”星荼霎时语塞神伤,泪汪眼眸。澄金鸢尾花接着道:“那日,听星荼姐姐与秋艾姐姐谈话,知星荼姐姐欲往谬仙府地探视天神。星荼姐姐有此心,鸢尾花又何尝没有?星荼姐姐思念天神,鸢尾花难道不是日日夜夜牵肠挂肚?这番相思成灰,根本无论冬夏!若真有机会去那里,星荼姐姐,万望带着我鸢尾花!”星荼拭泪笑道:“正愁没个帮手!鸢尾花果有此心此胆,星荼姐姐高兴!”鸢尾花又道:“还有,鸢尾花通了灵性一事,目今只星荼姐姐知晓,切莫告知他者!如此一来,鸢尾花只是寻常一株草木,行事不惹人疑,便(biàn)宜诸多!”星荼点头答道:“你放心!” 这话说了没多久,正到这年的花神告假期。何谓花神告假期?即凡间小民俗称的送花神节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芒种。这日一过,花神便可休假直到次年春节。说这仙界花神名作珐犀(fà·xi),品阶天神,居住在九层天宫,掌管凡界、仙界的万紫千红,统领手下诸多花仙,地位崇高,不仅在凡界,总得小儿女戴花系锦礼拜,便是在仙界、在天宫,也得众仙神礼遇有加。花神告假期前一日,十层天尊后瑛媗特下旨:“凡诸层天宫,各处陈摆鲜花艳卉,以绫罗彩缎编制各色绦络穗环装点,敬珐犀花神劳苦,为其休假践行!”澄金鸢尾花听得令下,计上心来,忙趁星荼搬花装点和瑞殿之际叫住她,道:“星荼姐姐!既是尊后下旨,送花神日各处陈摆瑶花,这却是个机会!”星荼顿悟,笑道:“鸢尾花说得极是!若能将你送至那谬仙府地,你便可与天神为伴!”澄金鸢尾花笑道:“星荼姐姐知我心,鸢尾花正是此意!”且听着,星荼却又眉头紧锁。澄金鸢尾花不解问道:“此乃大喜!星荼姐姐为何烦忧?”星荼答道:“谬仙府地在十层天宫,哪里缺这一盏鸢尾花?我若单送你去,难免让他者看出蹊跷,更何况,我这青霄天宫的小小仙仆,根本难上十层天!”澄金鸢尾花作答:“是这般道理,但除非如此,可还有其他机会?”澄金鸢尾花且说且思虑,又道:“星荼姐姐请贴耳过来!”鸢尾花诉说如何如何,星荼听后大乐道:“此计正好!” 说她星荼与澄金鸢尾花商议罢,去到青霄天后嫆芬的嫦伊殿内,俯首叩拜道:“天后容禀!”嫆芬见是星荼,忙笑道:“星荼快快起身,有事但说无妨!”星荼哽咽道:“星荼本是龙戏珠神山中一棵火木的枝丫,早该被火童焚燃掉,幸仰赖天后仁慈圣心,带回嫦伊殿,灌露植养,才能苟活!自通性化了人身以来,星荼侍奉天后,忠心恳恳,得天后信任,分配于天神,照顾天神起居,谨小慎微,一丝不怠,只为报天后再生之恩和天神信待之德!过去多少岁月,星荼陪伴天后、天神,早已视二位主上为至亲,说句越级的话,视天后为娘亲,视天神为亲弟!故而,自天神蒙难,星荼心内百感煎熬,总惦念他在那昏暗污秽之地受苦遭罪,屡屡有心前去探望,然身份卑微,入不得十层天宫,纵使能去十层天,亦到不得谬仙府地,星荼肝肠灼痛,不能自已!”言到此处,星荼挥泪不止。嫆芬伤感拭泪,说道:“本天后何尝不知你心,又何尝不与你同心?怎奈,十层天宫圣地,便是本天后,无诏也不能轻入,更何况,仲瑝触犯天规,被打入克命囚舱,按律不得受到探视!本天后心肝剧痛,难言难表!”星荼接道:“今日,尊后下令诸层天宫于各处陈摆鲜花异草,以敬践珐犀花神。既是各处皆陈瑶花,自然不排除那谬仙府地,故而,星荼斗胆,请天后择选名芳,派星荼为敬花使者,献于十层天。星荼可趁敬花之机,一入谬仙府地,探望天神,哪怕片刻,只要得知其安好无恙,便是一死,星荼也无憾!”嫆芬听罢,涕泪交流,惊喜难抑,说道:“星荼!本天后果然没有看错你!说到敬献瑶花,往年也有前例,倒不是不可,只是没有送往谬仙府地的旧例!”星荼大义凛然道:“天后放心!只要派星荼为敬花使者,星荼千难万难,也从中取便,寻机前往那处,倘若事不遂心被发现,星荼一己承担罪责,宁可当场自行了断,也绝不给青霄蒙垢!”嫆芬愈发感动,含泪握着星荼的手,说道:“星荼!仲瑝得你,岂不是他的造化?不过,本天后却要你安然归来!”星荼再拜道:“请天后速速下旨,封星荼为敬花使者!”嫆芬拟旨罢,而后道:“先要命栽植仙匠精选上品瑶花。”星荼忙忙伏地告罪道:“天后请恕罪!星荼为节约时间,已擅自拟了名芳,此是花名单,天后请过目!”嫆芬先是一怔,而后笑着接过花名单,阅道:“尊皇乾天殿,万圣朝天明兰一盆;尊后妍仪殿,七彩流丹一盆;尊主韶容殿,垂丝俏棠一株……怡宾楼,腊桂一株……谬仙府地,澄金鸢尾花一盏……”嫆芬阅毕大喜,说道:“星荼有心了,备好,明晨起身!”话说星荼为保证澄金鸢尾花绝对安全,其中计划,便连天后嫆芬也瞒住。 次日晨,星荼领一众仙仆,皆盛装打扮,前往青霄天宫聚芳苑。众仙仆捧的捧,抬的抬,秩序井然,浩浩荡荡一行送花使,开赴十层天宫去。说她星荼自己手中所捧,正是那盏澄金鸢尾花。星荼面见尊后瑛媗,诉明来由。瑛媗本因仲瑝顽劣而对青霄亦有冷落,只是略略扫一眼花名单,并不太过细察,更未发现谬仙府地安排澄金鸢尾花一事,她不咸不淡依礼笑道:“难为青霄天后思虑周全,也多谢敬花使者劳苦!即按青霄天后所赠,各处摆放!”一众仙仆应令忙碌开来。 星荼捧着澄金鸢尾花,按照十天仙仆指引方向,直往谬仙府地去。于路,星荼与澄金鸢尾花皆喜笑颜开。星荼低声道:“不曾想,这等顺利!”澄金鸢尾花笑道:“尊后哪里会上心这等小事,不过是人情往还,全了天后的颜面,她根本不曾留意谬仙府地如何!”星荼笑道:“不过,鸢尾花,有一事,你可谨记!”鸢尾花问道:“何事?星荼姐姐请直言!”星荼作答:“你作为无声草木被送来,在那里,万不可出声言语,以防为天神招祸!你只可静静守在一旁,若遇险厄,舍身护他!”鸢尾花笑道:“鸢尾花哑巴了九千年,何妨再继续做着哑巴?”星荼听罢,又是酸楚,又是敬叹。 至谬仙府地,守门金面甲将例行盘查,星荼施礼作答:“奉尊后令,今日敬践花神,各处陈摆名芳,小花使此来,便是摆放这盏瑶花,还请上将通融!”守门金面甲将说道:“禁仙重地,不可擅入!此花摆于府地门旁即可!”星荼听罢,心内着急,面上却镇定,笑着说道:“此乃尊后之令,怎可胡乱安置?这等御赐之花,必得择个够格之位,否则,辱没了主上的颜面,岂是我一个小花使能担待的?还请上将思之慎之!”守门金面甲将寻思:“既是尊后御赐,若不容入,只恐这敬花使者回去闲言碎语,添油加醋,混搅是非,于我等也是麻烦!”他遂笑道:“既是主上旨意,小将岂敢不遵?”星荼再笑道:“敢问上将,目今何处囚舱品阶最高?”守门金面甲将作答:“若论品阶,自当属青霄天宫罪天神仲瑝所在的克命囚舱够格!”星荼佯装随意点头,又笑道:“既如此,便该将这仙葩放于罪天神囚舱旁!”说他守门金面甲将并不识得星荼,亦不知其来自青霄天宫,心内只以为她是尊后下派的一个寻常花使,听其言之有理,遂道:“如此,花使请随小将来!”金面甲将引星荼前往仲瑝被囚处。 但道仲瑝听得脚步声,循声看去,见是金面甲将引着星荼前来,他惊喜万分,本欲招呼,却发现星荼在金面甲将身后暗自摇头示意。仲瑝虽不解缘故,却也领会其意,于是只作不识。星荼将澄金鸢尾花摆上仲瑝克命囚舱右侧之台,端端正放好,而后说道:“奉尊后令,今日敬践珐犀花神,此处且放澄金鸢尾花一盏,望天神好生看觑,莫负尊后恩典!”星荼看见仲瑝披发赤足,囚衣上浸染血渍,额前尚残留瘢痕,形容憔悴不似往昔风采,不由得心中酸苦,眼中汪泪。仲瑝察觉,忙忙暖笑道:“罪臣铭感尊后大恩!罪臣在谬仙府地,承蒙诸上将照料,一切安然!尊皇、尊后,不需挂念!”星荼听仲瑝此言,更是忧伤难过,却也会意,心中自忖:“天神此般说,必是想让我回青霄后隐瞒实情,不惹天帝、天后忧心!”她暗叹须臾,而后笑答道:“小花使定代天神转达心意!”听得金面甲将打话道:“此处不合逗留,还请花使回去复命!”仲瑝却道:“仙使慢行!借仙使之口,再求鸾姬尊主,好生瞻顾白叶灵葩!”星荼惊心肠颤,自伤叹:“可怜天神,尚不知雪叶冰莲早已罹(li)难!”星荼不忍仲瑝心伤,只道:“天神放心!”星荼再看一眼澄金鸢尾花,又看一眼仲瑝,默叹不舍离开。 却说仲瑝细思星荼之言语形容,心中暗道:“星荼姐姐不以真实身份与我相认,必是其中有隐情!莫非,她是私自托名花使前来探视我?若果真如此,则凶险太过,万一不慎被揭穿,于她岂不是大祸?”仲瑝担心种种,再思虑:“星荼姐姐特将‘澄金鸢尾花’加了重音,是何用意?再者,若要人看觑瑶花,也该是交代金面甲将,为何嘱托我?可是这盏鸢尾花有什么道理?”仲瑝隔着克命囚舱界御,细端详澄金鸢尾花,揣摩星荼将其送来之深意,良久,未有头绪。而那澄金鸢尾花,见着日思夜想的天神仲瑝正在眼前,难压抑心中之情,总想开口,诉尽千言万语,却深知不可妄为,只得佯作无灵草木,默守默盼!她心内声声呼唤:“天神!天神!可记得我?我是和瑞殿门旁终日苦守你的鸢尾花呀!我愿舍命,陪你不弃,这处幽囚地,也与你相共!”鸢尾花看着仲瑝一身血污,不由得她不肝肠寸断,如伤己身,她又默念道:“天神!天神!你何曾吃过这样的苦?你记不得我没关系,你却要好生保重自己!”可惜她句句肺腑,字字真情,仲瑝一语也听不见! 但道仲瑝,长观澄金鸢尾花,突然感觉心中多有起伏,自思量:“奇怪!这盏澄金鸢尾花,看着熟悉,一瞬间竟有些雪叶冰莲的影子!”仲瑝摇头镇定,苦笑道:“定是我思念她太甚,以至于对这鸢尾花产生幻觉!”他再定睛细看鸢尾花,愈发觉得异常熟悉,自低声说道:“我一定跟你有某种联系,正如我和雪叶冰莲那般,是性命相托的情缘!澄金鸢尾花,莫非,你曾经也救过我?”鸢尾花听见仲瑝低声的话语,欢喜非常,自语道:“他相信与我有渊源!他相信与我有渊源!”澄金鸢尾花激动得摇晃着花身,暗自道:“得君心顾盼,我虽死无憾!不过,听话音,天神之所以在意那株雪叶冰莲,是因她曾经救过他。原来如此!我却曾经醋妒那灵葩!然闻知灵葩被尊皇下令斩杀之时,我却又心中伤痛难捱,仿佛一刀一枪,都加在自己身上!莫非,我果真与天神有前缘?我不仅与天神有前缘,且与那灵葩亦有前缘?”澄金鸢尾花且看仲瑝,且陷入无限的遐思当中。仲瑝亦是满怀情绪,凝视鸢尾花,时不时长叹道:“可惜你不通灵!你若能答我疑惑,何其甚美!”鸢尾花心内挣扎,暗语:“我鸢尾花是通了灵的,可我答应星荼姐姐,不能给你揽祸招灾!天神!我听得到你,我也看得到你!”仲瑝一无所知,转而又叹:“希望鸾姬尊主守诺,好生看顾她!”澄金鸢尾花当然明白,仲瑝心中惦念的还是雪叶冰莲,不过,这时的她并不生妒,唯存惋惜与伤怀,她心疼仲瑝,自叹:“天神这般记挂雪叶冰莲,倘若一朝出禁,知道她已不在,该是怎样的悲恸!”鸢尾花无计可施,只有静静陪伴。 这时,上空一道紫雷凶凶劈在仲瑝身上,脚下冰锥亦长高一节,仲瑝一声不吭,安之若素。澄金鸢尾花亲睹仲瑝受苦遭罪,心中叹想:“宁可紫雷劈打的是我,宁可冰锥刺扎的是我,宁可这一切的一切苦痛,都在我鸢尾花身上!”她流下心疼的泪水,如明珠般滚动在花瓣上。仲瑝见状,先是惊喜,继而哀伤,喃喃问道:“鸢尾花!为何你突然凝出露珠?莫不是你不愿在这囚牢,觉得此处昏暗血污,你心中悲伤,流下泪水?”鸢尾花心中高喊道:“不是!不是!我是心痛,不为自己,而为天神心痛!”仲瑝何能知道这一切,他只是悲惋:“可叹你也是一株灵葩,娇娜柔弱,却要在此地受苦!”鸢尾花又暗自答道:“不苦!不苦!陪着天神,鸢尾花只觉得无比幸福!”仲瑝透过克命囚舱的界御注视鸢尾花,深怜她,不禁吟叹,一首《囚舱念》: “无端入囹圄,只为践花神,一盏澄金可见,两处愁思谁知?无灵草木自闲,痛杀赏花人! “一瞥睹芳容,撩起心中人,万年情缘易等,千载别离难熬!有罪天神自愧,辜负伊人泪!” 听得仲瑝赋词,鸢尾花愈发不能平静,她欣喜若狂,受宠若惊,内自语:“天神竟为我感怀,为我赋词!天神之才,出口成章,句句字字,入我心肠!”澄金鸢尾花对仲瑝爱意愈深,敬意愈浓,欲罢而不能。 暂不多叙澄金鸢尾花舍命陪着天神仲瑝,在谬仙府地如何熬过那漫漫长的千年,却来说金鳞冰火鱼,自被转移入芙惠池以后,又是怎样境况。 话道这日,鸾姬尊主在寒歌陪同下,前往尊后瑛媗的妍仪殿问安,恰逢尊后瑛媗于芙惠池畔凭岩栏长叹。鸾姬见状惊忧,关切问道:“皇母心中有何烦愁,作此长叹?鸾儿看着心里不忍,皇母不妨倾吐一二,让鸾儿分忧!”瑛媗听声转过身去,对鸾姬笑道:“倒非皇母不快,而是这鱼儿怪了!”鸾姬疑问道:“鱼儿?他何处怪了?”瑛媗道:“说也是奇,想也是怪!忆曾经,这金鳞鱼在怡宾楼,在韶容殿,何等能说会道,巧舌诡辩,只差反表为里,颠裳作衣,把个时空也说翻!鸾儿可还记得他在央琼池伶牙俐齿不饶人,忤逆你皇父而不休?却不知为何,自他移居这芙惠池,二百年来,皇母竟未听他言语半句!”鸾姬听言,心中却暗喜,自思:“他不说话最好!他恐怕多说了什么,惹来杀身之祸!他嘴巴紧最好,于他、于本尊主而言,都是福!”鸾姬笑答瑛媗:“皇母!这鱼儿或许是换了地方,觉得生疏,故而收敛,总有他熟惯的时候!”瑛媗叹道:“他仿佛真地改了习性!他从前闲来无事便吐着串串金泡泡,可在芙惠池,他竟不曾吐过一颗!”鸾姬笑道:“他是年岁长了,不再贪那童稚儿的玩意儿。”瑛媗又道:“还有更匪夷所思的!曾经他在你央琼池,皇母每每给他带去饵食,他必得敞开了肚皮饱餐,然而在这里,二百年,足足二百年,他未曾进食哪怕一口!似这等情形,纵是灵祖的圣身幻物,恐怕也要打熬不住了!”鸾姬听此言,才大惊失色,暗自思量:“莫非他要为那妖葩的死去而绝食自戕(qiāng)?他想殉她?这究竟是怎样可笑的鱼儿?”思毕,鸾姬笑答:“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看来,是皇母的殿宇仙灵更盛,克制得这鱼儿倒是改了脾性,未尝不是好事!依鸾儿看,待他饥饿得忍受不住,自然有开口讨食的那一天!” 瑛媗与鸾姬于池畔闲聊时,金鳞鱼并不答话,更不上前,只是自顾躲在一株水莲下,慵懒地仰卧。却道鸾姬心内其实自悔,悔她不该对雪叶冰莲痛下杀手,她更眷顾着昔日宠养金鳞鱼的情分,遂主动上前,希望这二百年过后,能与他和好如初,当然,更为的是将来仲瑝出禁,能有个交代。鸾姬飞悬在金鳞鱼旁边,拨开水莲叶,俯身看向他,笑道:“鱼儿!你若住不惯皇母这里,本尊主可带你回去央琼池,只要你乖乖不淘气,不胡言乱语,不平地掀风波,本尊主便还像从前那样疼你!”金鳞鱼心中冷笑道:“鸾姬啊鸾姬!你哪里是关心我,又岂是真心想接我回去,你不过是顾虑天神仲瑝出禁后问长问短,你却没个交代!你不让我乱说话,无非是怕我在仲瑝跟前戳穿你斩杀雪叶冰莲的恶行!你从来不曾真正关心我,在你鸾姬心里,我鱼儿不过顽宠,可有可无,有用则用,无用则弃!”金鳞鱼越想越生气,越思越痛心,向着鸾姬跟前游靠。鸾姬见金鳞鱼有了回应,以为他肯改过,心中不禁一阵欢喜。谁料,金鳞冰火鱼摆起尾巴,对准鸾姬,用力猛打出水花,溅了她一脸一身池水,而后自向水莲叶深处游去。 尊后瑛媗见状,怒斥道:“鱼儿这般放肆,无法无天,终究是本尊后多番纵容之过,这回却要好好教训你!”寒歌惊慌上前,赶忙以雪灼婵娟手帕为鸾姬擦拭。话道当时,侍奉尊后瑛媗在芙惠池畔的还有众多仙仆和栽植仙匠。鸾姬在大众面前出丑,倍感羞辱,她心中冷笑道:“本尊主主动示好,以为你多少顾念着宠养你的恩义,不料你依然这样冥顽不灵,白瞎了本尊主一片好意!当着众目,你竟不给本尊主留半分颜面,本尊主还有什么不舍?”鸾姬恼羞成怒,直起身子,一把夺过寒歌手中的雪灼婵娟手帕,且自己擦拭,且严词说道:“金鳞冰火鱼厌倦了十层天宫的安乐生活,自请下界去,本尊主不好却其心意,只得应允!取瓮来!”寒歌慌怔不语。鸾姬厉声道:“给本尊主取瓮来!”便见寒歌百般无奈,奉上八耳浪花秀月瓮。鸾姬将鱼儿收擒,携了瓮,驾起凤舟云,飞离芙惠池。瑛媗惊愕,而后连声问道:“鸾儿将去何处?”鸾姬并不答话。见着鸾姬飞离妍仪殿,瑛媗惊慌追去,高声阻拦道:“鸾儿!止步!”寒歌急急追跟瑛媗和鸾姬。 说她鸾姬被金鳞鱼当众羞辱,盛怒之下,竟是携着八耳浪花秀月瓮前往凝寂黑洞!却问那是个怎样去处?凝寂黑洞,又称葬生黑洞,简称黑洞,位于十层天宫与九层天宫交界处,乃是天宫诸仙神谈之色变之处,比谬仙府地更令诸仙神丧胆。通往凝寂黑洞一段路,尽是重雾锁天,漫漫迷蒙。黑洞口乌银团云,厚布绵延,没有电光火花之噼里啪啦,只是充斥着死一样的凝寂和静谧。追忆十元(一百二十九万六千年)前,尊皇无上之结义兄长疑始天帝,神通广大,仙法无边,野心勃勃,企图谋篡尊皇之位。后来,得地元摩祖襄助,尊皇无上击败疑始天帝,情急之下,将其打入凝寂黑洞。三界从此再无疑始天帝,众仙闻知此讯,心惊魄散,各自忖度:“强如疑始天帝,尚且不能于黑洞中自保,凝寂黑洞实乃葬生之地!”自此,凝寂黑洞才称葬生黑洞,众仙神无谁敢近前。 鸾姬手捧秀月瓮,一路咬牙切齿,暗寻思:“与其担心这尾鱼儿将来说穿真相,费力讨好他,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灭了干净!”鸾姬站在凝寂黑洞洞口乌银团云前,冷笑道:“金鳞冰火鱼!你这般不识抬举,本尊主再不姑息,即刻送你去找那妖葩团圆!”此时,尊后瑛媗赶到,看穿鸾姬用意,大呼:“鸾儿不可!”只可惜瑛媗语音未毕,鸾姬已高高举起秀月瓮,怒吼一声:“送你去陪妖葩!”她狠狠将鱼带瓮,摔进凝寂黑洞去。金鳞鱼瞬间被云团淹没,消失于无尽黑暗中。 尊后瑛媗斥责道:“鸾儿!你太任性!你不知这凝寂黑洞是个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它的威力,连你义伯父疑始天帝尚且不能逃生!”鸾姬却笑答:“皇母!鸾儿当然知道,正是知道,才特特来此!那该死的鱼儿欺我太甚!我是主,他是仆!皇母!鸾儿再不能容他!”瑛媗叹道:“金鳞冰火鱼不足惜,只他是擎滨渔神君所赠,更是灵祖圣身之幻物,我等无论如何,也该礼待!虽他于一众面前辱了鸾儿颜面,却不该置于死地!你摔他入黑洞,他日渔神君若问起,面上却不好看!此事,除去你与皇母,切不可再告知其他者,连你皇父也要瞒着!”鸾姬却道:“诛杀一尾鱼儿,能有多大事?皇母!您何时变得这样胆怯?”瑛媗叹道:“鸾儿!你年轻,不知后果可大可小!诛杀一尾鱼儿,本无关紧要,怕的是众仙神各各自危,心怀异心,以后却难管制!”鸾姬笑道:“不服管制的,干脆都让皇父丢下去!”瑛媗再长叹,而后交代道:“鸾儿!你切记,只能对外宣称,金鳞鱼受不住天规拘束,执意下界去,去了何处,我等不知!”鸾姬点头,轻拂一缕凌乱的秀发,轻蔑笑道:“皇母!这天宫属于我们,这仙界也属于我们,我们不需活得谨小慎微,从今后,谁再敢对我们放肆,都要付出代价!”瑛媗看向黑洞深处,不禁毛骨悚然,连连后退,说道:“此处危险!鸾儿速速与皇母离开,以后不可再来!” 说她母女二位打道回妍仪殿,路遇寒歌匆匆追来。寒歌施礼道:“尊后、尊主神速,寒歌赶不及!不过,尊主无碍就好!”寒歌侍奉于鸾姬一侧,支吾问道:“尊主!那淘气鱼儿,如何处置了?”鸾姬面无表情答道:“鱼儿自请下界去,不需再为他伤神!”寒歌心里暗自打鼓,却掂量几分,此时不便多言。 直到鸾姬尊主回至韶容殿,坐于榻上,眼中无光,呆若木鸡,寒歌笑问起:“寒歌为尊主收拾品物,却不见了那雪灼婵娟手帕和玉尘凤纹银戒,又观尊主手上亦是没有,敢问尊主,却是放在了何处?”鸾姬漫不经心,哑声作答:“许是方才用力,掉下去了!”寒歌听言心惊,低声问道:“掉下去了?掉下哪里?寒歌去找回!”却此时,鸾姬突然侧身伏榻恸哭,情景如二百年前雪叶冰莲被斩杀时一般。寒歌震恐,知道事有不妙,于是近前试探宽慰道:“尊主!何故悲伤?若为那鱼儿下界,倒不必,鱼儿对尊主不敬,该当受惩罚!如今已然眼不见为净,天宫再无谁敢对尊主无礼!”鸾姬哭诉道:“寒歌,你却不知,本尊主杀了他!”寒歌愈惊道:“尊主……”鸾姬接道:“本尊主杀了鱼儿!”寒歌惊栗,颤巍巍笑道:“尊主说笑了!金鳞鱼有金鳞甲护身,尊主怎么杀得了他?”鸾姬呜咽作答:“葬生黑洞!”寒歌吓得寒颤不能语。鸾姬抓住寒歌的衣袖,崩溃哭道:“皇母告诫本尊主,此事不可外扬,恐惹非议!可是,仲瑝被囚,雪叶冰莲殒命,金鳞鱼被坠下凝寂黑洞,寒歌,本尊主身边,只剩下你,本尊主实不愿瞒你!”寒歌一时间,不知该怪鸾姬尊主心狠,还是该感谢她对自己的信任,静默久久,哽咽说道:“尊主放心!出尊主之口,入寒歌之耳,此事便止!除非尊主嫌恶寒歌,否则寒歌不离不弃,一生侍奉!”鸾姬抽泣道:“为什么?本尊主又何尝想要杀他?本欲接他回来,本想冰释前嫌,本想弥补过错,可是为什么,结果会成这样?寒歌,你说,本尊主宠养他万年,如何比不得一株妖葩亲近?他丝毫不顾念与本尊主的情分,竟为了那株早已化成灰烬的妖葩,于众目睽睽之下,辱没本尊主!为什么事情总与预料不同?终究是运数非要给我颠簸,造化定要让我凄苦!”寒歌听得鼻子又酸,说道:“尊主宽心!时空繁乱,世事无常,纵使十层天的尊主,也不能左右所有的一切!”鸾姬痛哭道:“凝寂黑洞,何其可怕!金鳞鱼坠下去,必是粉身碎骨,灰魂无存!”寒歌打个冷颤,恐惧且哀伤,并不答话。 鸾姬慌张愈甚,惊怵失语,手心里全是冷汗,紧紧抓住寒歌的手。寒歌见这情景似曾相识,心知鸾姬尊主在恐惧什么。不等鸾姬开口,寒歌先说道:“尊主放心!金鳞鱼之死,寒歌绝不外泄,尊后自也不会,而池畔的仙仆、仙匠等,根本不知具体实情。尊主若实在放心不下,可以恳求尊后,找个由头,打发当时在场的一众离开天宫便好。天神将来出禁,不会知道真相!若天神果真问起,尊主只说金鳞鱼厌倦天宫,告求下界寻自由,尊主同鱼儿主仆一场,不得不成全!至于鱼儿去了哪里,三界九皋时空大,他自逍遥!天神怪不到尊主头上!”鸾姬听后,微微心轻,说道:“芙惠池那些仙仆、栽植仙匠,都要封了口才好!” 却说,并不需鸾姬尊主特别开口,尊后瑛媗赶回妍仪殿后,即刻下令,将那些在芙惠池畔看见了鸾姬尊主糗态的仙仆和栽植仙匠通通送去仙冢守灵,非诏永不得出。鸾姬闻讯后,如释重负,平复心情的她前往央琼池去,目视空空池水,不禁感慨:“知己灰飞烟灭,萌宠坠入深渊,佳偶陷入狱中!我央琼池万年来的佳境,到如今,尽是苍凉!” 此处先不说金鳞冰火鱼和雪叶冰莲子被坠下凝寂黑洞是怎样一番遭遇,但来叙这么一位。 青霄天帝奉昊之庶长子伯玿上神与嫡幼子仲瑝天神虽是骨肉兄弟,却常形同陌路,只在不得已的场合有聚,路上相逢,也不过客套虚礼应付。要论伯玿对仲瑝的嫌隙,自也事出有因:一者,平素,众仙家明里私下多谈议,仲瑝俊秀、才德皆出于伯玿之上,似这等闲杂无聊之比较,使得伯玿面上无光,暗里生妒;二者,仲瑝品阶更高,总不乏势利之徒借此踩彼,似这等别有用心之攀缘,致令伯玿怨恨更深。本来,他二位各居分殿,各有操持,纵使伯玿不满仲瑝幼者居尊、集万千荣宠于一身,但毕竟顾及诸多,明面上也可以秋毫无犯,安然度日。然而,冤债常累,恨积于心,尤其随着鸾姬尊主渐长,伯玿对仲瑝的仇视也愈长。 伯玿每岁为庆贺鸾姬的生辰,总是苦心搜寻各色奇木,累月关自己于焕瑜殿内,亲自雕刻成品,并且皆以“鸾凤”为题。这一晃,万年有余,韶容殿周行(háng)厅内槅栏上,早已摆满了伯玿上神的大作,场面堪称壮观。伯玿对鸾姬之心,由此可见一斑。偏偏尊皇无上之谕令,是许鸾姬于仲瑝!如果说,品阶之尊、德才相貌之高,伯玿皆可不以为意,然这心头爱恋,却要他如何轻易割舍?正是因爱也生妒,想要横刀去夺,伯玿才会在鸾姬尊主万岁冠礼之夜宴,趁隙做下那等恶事。 正是:从来情爱多私欲,一入陷坑令智昏! 毕竟,伯玿上神所行何事?且看下回。 第十回 庸人自扰伯玿费心机 随遇而安仲瑝聚灵元 忆叙鸾姬尊主万岁冠礼日,于凤鸣高台上,其美貌尊贵,有目共睹。伯玿上神立于台下,早已看得神魂游离、心绪荡漾,然却发现,鸾姬之芳睛,含情脉脉,只驻留于仲瑝,不由得他不妒火中烧、醋意横飞。至怡宾楼开席,伯玿本欲邀鸾姬共饮一杯,他自揣摩:“尊主无论如何当尽东道之谊,必不会推辞!”谁料,伯玿方执杯起身,却见鸾姬与寒歌窃语一番后,独自悄然离开怡宾楼,再有仙宾上前邀饮,皆是寒歌代礼。伯玿疑惑自问:“冠礼大喜宴,尊主却是要往何处?”带着疑猜,伯玿觑机尾随鸾姬,一路跟到韶容殿。鸾姬当时寻仲瑝心切,并未留意身后有条尾巴。话说从前,伯玿只能在怡宾楼宴饮处才得一见鸾姬真容,此次跟到韶容殿外,他慌忙止步,踌躇不安。却是定神中,听见殿内传来惊涛之声,他料事有蹊跷,寻思当时众仙神多在怡宾楼,耳目极少,索性大胆跟入。这一跟,伯玿便亲见了仲瑝和金鳞鱼在池中翻闹,亲见了鸾姬呵斥仲瑝,也亲见了雪叶冰莲那月下花开,总之,他此来,可不白来!伯玿变成一只小飞虫,藏在环花玉石桌沿下,窃听着鸾姬与仲瑝那番对话。后见仲瑝离去,鸾姬叹息几多也随之离开,伯玿变化的小虫便飞向池畔。那时,乌蓝天空月白光,他略观赏片刻,也叹花开正盛,正待离去,却听见金鳞鱼自语,提到仲瑝是被雪叶冰莲花香所引。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伯玿得知实况,歹心顿生,欲报复仲瑝。他若无其事返回怡宾楼,却匿名佯作仙仆,密下出首书于尊皇无上。 却道当时,尊皇无上正酣畅豪饮,与众仙家欢笑洽谈,也是一席宾主尽欢颜。忽知常令官过来,贴耳低声禀告:“接得金镖带书一支,上书尊皇亲启!”无上惊疑,托故离席,于怡宾楼后堂隐蔽处,自拆信阅读,见字如下: “十层天宫仙仆告首,圣寿无疆、至尊无极尊皇容禀:本乃仙仆,筵间侍奉,见青霄仲瑝天神醉意微醺,趔趄(liè·qie)离席,恐其有失,遂欲上前听用,却见天神私离怡宾楼!下仆知此事不妥,慌忙欲阻,怎奈仙术尚浅,追赶不及,只能于其后追随,最终,竟亲见天神擅闯尊主韶容圣殿!下仆心生讶震,明了尊主不在殿中,天神私入,有违天规,思之思定,欲赶上相劝,却亲耳听天神言语:‘迷恋雪叶冰莲异香艳姿,遂窃机密会!’下仆虽卑,亦深感为耻!后又见天神与金鳞鱼在央琼仙池轻狂不休,肆无忌惮,翻起骇浪,下仆思虑此举实乃亵渎我十天尊主,有损尊主清誉,有伤十天体面,左右权衡,深知兹事体大,不可瞒报,然胆怯不敢实名作证,遂匿名出首,望尊皇恕罪,望尊皇明察!” 无上阅毕,雷霆暴起,弹指一动,将那告首书信碎成粉末。知常令官虽不晓信中内容,然见尊皇无上之愤怒情状,亦预感不祥,登时颤栗。无上即欲兴师问罪,转念再思:“今日乃鸾儿加冠大礼,岂可自毁其兴?且留待明日算问!”无上遂忍耐至筵席散,归至乾天殿后,彻夜拟定惩处天神仲瑝与雪叶冰莲之诏书,清晨即晓谕诸层天宫。话说,无上其实有心揪出幕后出首者,转而顾虑其为十天仙仆,拆穿恐坏了十层天名声,又事出有因,念其主动出首,可与擅自离席、私闯韶容殿功过相抵,遂不予追究。无上只将一番怒气归于天神仲瑝与雪叶冰莲,这才酿制仲瑝被囚、灵葩被诛的惨祸。 可叹!座上宾沦为狱中囚,池中宝变成冤魂鬼,只因夺江山,争美人,兄弟阋(xi)墙而已!好一出‘鲁酒薄而hd围’,可怜她雪叶冰莲,自在水中卧,祸从风里来! 那天神仲瑝被罚下狱,遂了这伯玿上神之心。青霄天帝奉昊在仲瑝被囚以后,将仲瑝原先操持诸事转交由伯玿代管,伯玿因此在青霄天宫的地位直线上升。话说众仙神中,有那见风使舵的势利之徒,亦如凡人多青眼,攀高踩低,乐此不疲,尊皇无上满意仲瑝时,他们多溢美之词,尊皇无上不满仲瑝时,则多烂恶之言,原本攀附仲瑝一边的,如今相机行事,转移阵地,逢迎起伯玿,搭着他伯玿的顺天风,以谋求所需;有那虽然心中念着仲瑝的好,却知“识时务者为俊杰”,也自然顺应伯玿;有那本就对仲瑝怀有微词者,正好称了心意全了愿。正可谓“一龙九子,子子各别。”伯玿与仲瑝不同,他心有七窍,圆滑世故,百面玲珑,巧舌如簧,两面三刀,佛口蛇心,深谙收揽众心之术。于是乎,仲瑝被囚的数百年间,伯玿深受青霄天帝奉昊及众仙神赞誉。十层天尊皇无上也看在眼里,遂择了吉日,加封伯玿上神为天神,青霄天宫因此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番。仲瑝暗无天日,却见伯玿如日中天,真可谓,清风吹拂九皋界,东西飘雨南北晴! 却道这日,伯玿天神从焕瑜殿方踏出门阶,适逢一位访客到来。“伯玿天神慢行!”伯玿闻声,侧首看去,只见来者,生得矮小,如三岁顽童,目若铜铃,两下半截眉毛,身上群青仙袍绘满勾曲龟纹,脚上高跟靴,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如戏文里的牵线木偶。伯玿笑着答礼道:“听声星君,多日不见,一切安好?”听声星君笑答:“仰赖天神洪福,万事顺遂!”伯玿问道:“不知星君此来,有何事需伯玿效力?”听声星君奉承道:“天神果然善解人意,助人为乐!下仙确有一事,烦劳天神上心!”伯玿笑道:“星君请讲!”听声星君却道:“此处有耳,需往静室!”伯玿见听声星君神神叨叨,不由得顿了一顿,而后笑道:“请入敝殿内!” 伯玿引听声星君入密室,说道:“此处,唯星君与伯玿,星君有话可直言!”听声星君翘脚爬上高椅坐下,晃着脑袋说道:“天神这几百年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天宫事,夙夜不懈,众仙神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天神也是深得帝心,一切看似安然!”伯玿听着话里有话,笑说道:“星君无需跟伯玿打哑谜!”听声星君笑道:“伯玿天神!眼看时光溜溜,千年将已!”伯玿听此言,已猜出其话中意,却佯装不解,笑道:“日出扶桑,日落崦嵫(yān·zi),时光穿梭,春秋代序,此乃自然之常态,星君提此何意?恕伯玿愚钝,还请明示!”听声星君笑叹道:“伯玿天神之心,鄙仙岂会不知?然鄙仙之心,天神奈何不解!”伯玿支吾道:“这……”听声星君接道:“自罪天神仲瑝被囚,眼看再有百年,其将可出禁,伯玿天神竟然不忧!”伯玿笑道:“二弟出禁,可为帝父分忧,伯玿也可卸下重担,乐得逍遥,此乃喜事一桩,何忧之有?”听声星君“哼哼哼”冷笑三声,再道:“伯玿天神,此言差矣!若罪天神仲瑝出禁,则伯玿天神手中权柄,将十去七八矣!伯玿天神之付出,有目共睹,只因不是嫡出,却屡居人下,鄙仙实替伯玿天神不平!”伯玿听言,故作气愤道:“星君此言,大不敬!”听声星君却答:“皆是天帝骨血、天神品阶,凭什么仲瑝天神高于伯玿天神?鄙仙实实不服!鄙仙亦非嫡出,深知其中委屈!”听声星君之言,恰说到伯玿心坎儿中。伯玿长叹道:“命中注定,不服又能如何?”听声星君又道:“伯玿天神!待罪天神仲瑝出禁,再去到凡界历练回来,而后迎娶鸾姬尊主,则仲瑝足可继天帝位。正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倘若其有心相害,那时,伯玿天神却该如何自护?”伯玿听到“迎娶鸾姬尊主”一句,已是心内焦躁,怒气自生,再听见“相害”二字,不由得浑身颤抖,猛抬手,将墙边一座宝鼎劈得粉碎。听声星君见状,忙从高椅上跳下来,劝道:“天神息怒!未雨绸缪,犹不晚矣!”伯玿顿顿,欠身施礼道:“伯玿胸中无策,还请星君指点!”听声星君答:“谬仙府地,没有机会,只能等其万岁冠礼后,下到凡界,在天宫众仙神够不着、看不见之处,方可动手!”伯玿听言大惊,说道:“不妥不妥!伯玿断不能自己动手弑弟!倘或事泄,那还了得?”听声星君笑道:“天神多虑了!鄙仙又岂敢弑杀仲瑝天神?不过是添几绺绊子,自有尊皇去惩处!”伯玿不解,问道:“如何添来?”听声星君说道:“自仲瑝天神获罪,尊皇对此祥瑞之子的看法已有改观,盖因早有御诏,不好收回。若仲瑝于凡界再闯祸患,尊皇岂有连番姑息之理,又岂会再将鸾姬尊主下嫁?依尊皇脾性,必会削其品级,收回婚许,甚至,让他永在下界,不得返天,则这青霄天宫,自属伯玿天神一家独大!”伯玿听言虽喜,却又叹道:“只是,谈何容易?”听声星君笑道:“伯玿天神若有心,只待时机,星君愿助力!”伯玿道:“真如所愿,则星君为伯玿大恩公!”他两个狼狈为奸,又叙谈一番,听声星君离去。 伯玿天神送走听声星君,自前往账簿财官处,核查上个月进出资财。于路,缓步深思,他满怀愁苦,不宁不安,自忖:“听声星君之言不可不虑!倘若仲瑝果真将来害我,他有鸾姬尊主做靠山,我却不是对手!我需得居安思危,防微杜渐,早作筹谋!”这方他伯玿漫不经心,途中意外撞上一仙仆。却见,从那仙仆衣裙中“扑啦啦”滚落几只仙果和饭团,伯玿震怒道:“哪处仙仆,为此鸡鸣狗盗之事,我青霄何曾苛待你等?传出去,岂不是整个仙界的笑话!莫非你与冥界有甚勾串,你要盗我仙果送给妖魔?”伯玿盛怒不休,欲待召唤天将擒拿此仙仆。只见那仙仆失魂落魄拜倒在地,涕泪交相下,诉道:“天神饶命!求听小仙仆申诉!”伯玿呵斥道:“你且说来,若无道理,本天神必堕你去冥界森罗殿做一鬼奴!”那仙仆哽咽作答:“天神息怒!小仙仆安敢与冥界有通,实在不忍姐姐挨饿,故而行此劣事,不堪是不堪,可姐姐性命,全赖此举!”伯玿听罢愈怒,问道:“我青霄天宫几时克扣过仙仆衣食?你姐姐在何方差事,怎得会挨饿?”那仙仆拭泪道出因果。 且说盗果仙仆,名作逐云,其姐姐,名作追云。追云精于植养花木,本在青霄天宫聚芳苑效命,后得尊后瑛媗赏识,召去妍仪殿芙惠池作为栽植仙匠。尊后瑛媗许追云每年返回青霄一次,姐妹团聚。可是,始于七百年前,追云再不曾返回青霄天宫与逐云见面!“姐姐为何突然失去音讯?她究竟去了哪里?是尊后妍仪殿差事繁重,没有闲时,还是姐姐嫌弃逐云依旧只是卑微仙仆,不再理我?”逐云不得不胡思乱想。 前些日子,青霄天宫容佐仙翁神归虚化。按例,凡天宫仙神归化,其生前衣冠礼服,当由所在天宫丧仪队送往仙冢供奉。那日,逐云随丧仪队发送容佐仙翁衣冠,竟在仙冢撞见了她的姐姐追云。逐云惊问道:“姐姐失踪七百年,缘何却在此处?”追云摇头哭道:“我犯了过错,被尊后罚在仙冢守灵,再不能出去!”逐云看着悲心垂泪的追云,亦随之伤感,再问:“姐姐向来恪守天规,究竟能犯怎样过错,尊后怎会下此命令?”追云叹道:“即便本不是我的错,只要尊后说是我的错,自然就是我的错,似我等品阶低微,有什么道理可讲?如今被贬在这荒凉地,连个仙仆都不如,倒成了仙奴!然此事万不能声张,一应冤屈,不过随泪吞下!”逐云看着面黄肌瘦的追云,心疼问道:“姐姐形容这般憔悴,是受了多少欺凌?”追云吞泪作答:“逐云!姐姐腹中饥饿,煞是难捱!”逐云哀怜而又惊愕,气愤而又无奈,说道:“定是仙冢那帮老仆,专挑性子软和的欺凌!”而后,逐云出主意道:“姐姐!不如你我约个时间地点,我偷偷给你送食物!”追云慌道:“不妥不妥!倘或被发现,命还有吗?”逐云却道:“只要小心谨慎便好!你想,诸层天宫皆认为仙冢晦气,故而,仙冢之地,设在这荒疆边陲(chui),不属于诸天宫。除非祭祀日,众仙才会来来往往,平常却无谁留心此处。我可趁着清闲时偷偷来,将食物放在约定的隐秘处,姐姐悄悄取。”话说追云因太过饥饿,最终也是答应。逐云再想问些什么,却听追云道:“我偷跑出来,需得赶紧回去!若被他们发现,又惹一场大是非!” 伯玿天神听到此处,说道:“逐云仙仆,你盗藏仙果是解你姐姐困厄,心倒是好心,只是情可容,理不顺!不过,仙冢竟有这等苛待仙奴之事,本天神却不敢信!”逐云答道:“天神明鉴!姐姐果真受了不平!”伯玿疑心再问:“你姐姐究竟犯了什么过错?尊后从来天仪贤德,断不会屈冤了谁!”逐云摇头道:“姐姐终究不曾提起所犯何错,小仙仆实也不知!”伯玿叹道:“罢了!念你姐妹情深,此番姑息,下不为例!此次,亏你撞见的是我伯玿天神,尚可法外讲情;若在从前,你撞见我二弟仲瑝天神,他一板三眼,按章办事,你此刻早已坠下囚狱!”逐云叩头告谢而痛哭不止,再道:“非是小仙仆愿意行此劣事,然若不如此,姐姐性命难保!还求天神做主!”却道伯玿根本懒于理会这等芝麻绿豆微末事,更不屑关顾仙仆、仙奴的生死祸福,然其心中另有打算:“为与仲瑝抗衡,我倒正需多树功业,才能保住地位,此机会不是正好?若能除去天宫某些阴暗处的弊端,无疑是善举,我便可以争取到这些仙仆、仙奴的拥戴!”于是,他笑道:“本天神既知此事,岂有不管之理?本天神自会前往仙冢查个明白!”逐云仙仆听罢,千恩万谢离去。 伯玿核查账簿之后,时候尚早,又兼无聊,遂驾起他的裘齿云往仙冢飞去。伯玿忽至,惊着仙冢众位仙官。仙冢灵官跪拜道:“不知天神驾到,有失远迎,望请恕罪!毕竟天神前来,有何指教?”伯玿开门见山说道:“听见有小仙仆抱怨,此处苛待仙仆、仙奴衣食,未知真假,本天神特来一查!”仙冢灵官磕头连连,说道:“纵使仙奴,下仙亦不敢苛待,皆按天规办事,谁敢妄为?天神却是从何处听来的风声?冤煞下仙!”伯玿笑道:“仙冢灵官快快请起!本天神当然知道仙冢灵官一向仁义公允,断不会为此等事,只恐怕底下有些小仙官不知好歹,中饱私囊,媚上欺下,而灵官不知!”仙冢灵官道:“究竟不知是谁在天神跟前进此言,不如找来对峙?”伯玿略思:“我若说破,岂不给追云、逐云仙仆招祸?一经传出,众仙仆难免底下议论我!”他遂笑道:“非是此处仙仆,实乃前番容佐仙翁丧仪队中仙仆,见仙冢中仙仆面容不好,私下猜议!”仙冢灵官这才稍舒一口气,笑道:“面容不好,许是忧思,亦或病痛,哪里就是苛待衣食?仙仆却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竟劳天神当真!”伯玿大笑道:“本天神方才说笑,灵官切莫挂心!本天神来此,实因前日里忙碌,不曾亲送容佐仙翁,今日抽闲,特来相悼!”仙冢灵官这才笑道:“原来如此!下仙真以为天神兴师问罪来!下仙这就率众仙仆侍奉祭礼!”伯玿笑道:“我青霄天宫曾有仙仆一名,叫作追云,犯了错,被贬在此地。本天神念其为我青霄旧仆,不如就令她前来侍奉祭礼?”仙冢灵官支吾道:“这……”伯玿问道:“灵官为难?”仙冢灵官答道:“仙冢是有位叫作追云的,如今却是仙奴,且她是十层天发落来的,却非青霄天宫!”伯玿笑道:“这却怪了!幸而本天神恰好识得追云,不如,让此追云出来,本天神过过眼,看其究竟是否为彼追云!”仙冢灵官再道:“非是下仙不遵命,却是尊后曾交代,与追云仙奴同来的十一位,皆不得外出侍奉,只教在灵室内洒扫。正因尊后有特别交代,下仙才会格外记得有追云其人。”伯玿道:“既是尊后之令,本天神当然不能忤逆!不过,敢问灵官,她们究竟犯了何种大罪,要被禁足?”仙冢灵官答道:“下仙不知始末,只是,曾无意中听她们哭诉,似乎与鸾姬尊主以及金鳞鱼有关!”伯玿听罢大惊,自忖度:“区区被贬仙奴,与鸾姬尊主能有何关联,还牵扯上金鳞鱼?”他面上却笑道:“金鳞鱼自请下界去,天宫众仙神尽知,仙仆之事,却与他灵宠何关?”仙冢灵官再答:“下仙并不知详情,亦不敢多问,还请天神恕罪!天神实在想知道,可向尊主打听,毕竟,青霄天宫与十层天宫,乃是姻亲!”伯玿笑道:“本天神也只是好奇,闲时谈资,哪里非欲打听?” 却说伯玿天神象征性地祭拜容佐仙翁之后,悄悄对仙冢灵官说道:“没有苛待仙仆最好,若有,本天神当秉公执法,如实上奏!”仙冢灵官听罢,慌忙拜答:“下仙一定严查!” 伯玿返回焕瑜殿,心内自思量:“金鳞鱼突然无端从天宫消失,本就蹊跷;众仙仆、仙匠又莫名被贬仙冢。由此可推测,在十层天宫一定发生过什么!可他金鳞鱼下界,却是去了哪里,这些都跟鸾姬尊主与尊后有怎样瓜葛?”他自繁乱,思虑一番,并无头绪,又觉无趣,郁郁把玩珍宝不提。所幸,因着伯玿往仙冢一行,仙冢灵官生怕惹祸,确也清除底下克扣仙仆之弊,追云由此不再忍饥受饿。 但道又一日,伯玿天神如坐针毡,于焕瑜殿内,自疑神疑鬼掂量道:“再有百年,仲瑝便可出禁,万一他查出是我匿名出首,害他千年囚狱之灾,害雪叶冰莲被杀,他必将恨极了我!他仲瑝得自由,我伯玿却不得安生!听声星君要我等待时机,而今,我却一刻也难消停,我需早作筹谋,让他永远困在谬仙府地才好!然未曾听闻他在狱中有何过错,我却下不得手!”百思之后,无处安乐的伯玿决定寻听声星君商议对策。 伯玿驾云去往听声星君府地途中,忽闻有谁在击鼓高歌,他四下张目,自语:“前方是本有仙翁所在,莫非是他在自娱?既来之,则顺道拜访一访!” 伯玿落云,步入本有仙翁殿宇,那殿门大敞,并无童仆应候,庭内树高蝉歌脆,草深蛩语长。正说本有仙翁,粗衣褐带,赤足散发,斜倚靠在庭中梧桐树下,于纷飞落叶中凭案闲坐。案上置一小花鼓,本有仙翁手拿鼓锤击鼓,怡然高歌自喝,颇得其乐。伯玿笑道:“论青霄天宫,唯本有仙翁的无为殿,三丈殿门无开合,满地落叶无由扫,实乃自然中的自然,淳朴中的淳朴,羡煞伯玿!”本有仙翁闻声,停鼓,罢歌,却并不起身,只是侧目笑问:“静居自娱,何堪夸辞!伯玿天神何来?”伯玿躬身施礼道:“伯玿心中有烦惑,久闻仙翁通透,意不存虚恶,身不畏寒暑,洞悉三界,明心端直,看得开万事万物,特来请教一二,望仙翁不怪伯玿叨扰!”本有仙翁笑道:“惑,有小大之分,小惑易方向,大惑移心性。愿听伯玿天神之惑!”伯玿蜷腿坐在本有仙翁对面,长吁短叹道:“伯玿愚笨,虽竭尽所能,为青霄、为仙界勤恳效命,却依旧觉得自己实为无用之身,夜寝沾襟,日高生愁,倍感惆怅!”本有仙翁笑道:“何为有用,何为无用?愿闻伯玿天神之见!”伯玿接道:“用,简而言之,小到成就自己,大到布泽三界。”本有仙翁再笑道:“试问天神,龙戏珠神山中有一株曲栎(li)木,可是有用之材?”伯玿问道:“仙翁可是指那树冠高千丈的曲栎木?”本有仙翁笑点头。伯玿再道:“伯玿自幼好习雕刻功,或取嘉木枝干,或取其根茎,精雕成物。然无论枝根,必须质地精密、纹理悦目,方为良材。而那曲栎木质地松散、纹理不美、枝桠卷曲,伯玿以为不是良材,故而从来避之不用。”本有仙翁大笑道:“正因其质地松散、纹理不美、枝桠卷曲,不为伯玿天神所中意,此木才得幸免于天神的刻刀之下。因其无用,反倒得生,树高千丈而不忧被伐,此却是明哲保身之大用!”伯玿听罢,若有所思。本有仙翁再说道:“远洋有鱼,名曰金枪,鱼之肥硕,肉之爽嫩,虽驴羊牛豕(shi)难及,其食用价值大矣!正因如此,海诛鲨捕之,仙妖人亦捕之,鱼之性命大危。浅洼有蝌蚪,不能食,无所用,故其能生腿生尾,悠然成长;及至长成蛙,便得用,即引人蛇争食。故而,有用未尝是福,无用未必不幸。天神何必介怀?”伯玿听罢长叹道:“仙翁果然见解独到,鄙浅晚生,望尘莫及!”本有仙翁再道:“伯玿天神出身尊贵,又是天神品阶,何需再多执着?”伯玿笑叹道:“伯玿冤屈自抑不执着,只恐遭侵害!”本有仙翁笑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妨开怀一笑,乐得低唱浅斟,又似懒鹤闲鸦栖暖汀,任他三界九皋藤缠葛蔓自去了!”伯玿叹道:“可惜伯玿觉悟不比仙翁,总为外物牵绊,情志不畅,深深苦,静默无人知,呼号无人慰!”本有仙翁再道:“借助外物之乐,一旦外物消失,则快乐意也随之消失!唯有无欲无求,不言不为,可得无忧无虑,不伤不痛;追求内心之安宁,如入山之深、林之密,可得长生逍遥!”伯玿笑叹:“本有仙翁果然内厚质正,德才高广,语言豁达!伯玿境界难及,然今日得教,不虚此行,多谢仙翁!”伯玿自起身离去,本有仙翁接着击鼓作歌,并不起身相送。 时间一日过一日,伯玿担心仲瑝出禁后会对自己不利,抑郁难自舒,无非尽是做贼心虚。真可谓,诽俊疑杰,庸卑者之常态,为君子所鄙! 却道他天神仲瑝在谬仙府地,自囚舱旁多了一盏澄金鸢尾花,便觉多了陪伴。他常对鸢尾花低语道:“仲瑝囚身在此,不惜自己,一念不能奉养父母,深觉有愧;二念雪叶冰莲,虽有鸾姬尊主求情,终究因仲瑝之过,成了蒙罪之身!仲瑝忧疚!”澄金鸢尾花听了,不能发一言以宽慰,只在心里叹道:“天神你情深义重,雪叶冰莲若知,即使身化飞灰,魂归乌有,也得一缕无悔!我鸢尾花若也能得天神此情此心,便是老死狱中,又有何憾?”听得仲瑝又道:“再有百年,重获自由之身,仲瑝定去寻她!我期许她已落水千叶,沧沧然铺尽央琼池,不知她可也曾思念我半分!”鸢尾花暗自神伤,为仲瑝,为雪叶冰莲,也为她自己。又听仲瑝笑道:“她或许已经通了灵性!” 此时,一道紫雷劈下,悬浮着的仲瑝悠然伸出双臂,任紫雷贯穿身体。这情景,可疼坏了澄金鸢尾花!她看着仲瑝,自叹:“天神!傻瓜!为何不躲?”却听仲瑝笑道:“鸢尾花,你可知我为何迎接雷电之礼?”鸢尾花静静听着。仲瑝再笑道:“被劈打九百年,到如今,丝毫不觉得这是惩处,隐约却感到,紫雷电为我积蓄了诸多能量。能这样修炼,提升仙元,也不是每位仙神都有的机会,故而,仲瑝愿意张开双臂,接受雷电之考验,凝聚巨大之灵元。”鸢尾花听这话,虽能理解仲瑝,却还是为其揪心,直到看见他被劈过之后并无异样,才得心安。又见那冰锥继续生长,仲瑝笑道:“鸢尾花,你瞧,这些冰锥在我刚下狱时,只有一足之高,如今,已然嶙峋耸立。我在此克命囚舱之中被符咒压制仙元,使不得仙法,驾不得仙云,却为躲避冰锥,悟出了意念悬身术,而今,仲瑝再也不惧它将我刺得一身血污。”鸢尾花心中乐开花,她目不转睛看着仲瑝,暗自笑赞:“天神经此一难,没有萎靡,没有退缩,而是变得更加强大!正是真君子,在漂荡转徙之间,能安之若命;在险厄危困之中,依然定心广志,舒畅自然!我的天神仲瑝,怀瑾握瑜,最悍最强!” 仲瑝悬身在冰锥之上空,或躺或坐,或横或竖,自在悠闲,笑问澄金鸢尾花道:“你为何能够常开不谢?寻常瑶花也不似你这样生命力旺盛,你莫非早已通了灵性?你可听得见我说话?”鸢尾花心中狂喜,暗自对答:“天神!我是通了灵性,我听得见你!”仲瑝又笑问:“还是说,你体内蕴藏着某种灵力,支撑你绽放得如此不衰?”鸢尾花再自笑答:“我能通灵,皆受天神和瑞殿灵气所染!”仲瑝再问道:“你从前生在何处?我又似从前见过你,却总也忆不起!”鸢尾花暗喜,再自道:“你的和瑞殿门前!天神,再细想来,你一定能够记起我!”鸢尾花喜乐得晃了晃花身。仲瑝笑道:“或许是雪叶冰莲的一缕神元传送给了你!” 可叹!轮回情缘皆载体,何时方能遇真身? 天神仲瑝就这样,相伴澄金鸢尾花,自明及暗,日夜交度。终于,他熬过千年的囚狱生涯,至其万岁前夕,正是中秋当日,又一度飞泳鱼大赛落幕后,他接到尊皇无上御诏,幽禁解除。 将离开谬仙府地,仲瑝告别澄金鸢尾花,叹道:“你我缘分,不得不至此终结!你是尊后御赐于此的瑶花,我不能带你离开,不是心狠,而是不忍!想那雪叶冰莲,千年前,正是因我而险些遇害,仲瑝断不能再牵累你!鸢尾花,以后你独守在此,千万珍重!我仲瑝不忘这千年的相伴之谊!仲瑝出禁,明日万岁满,便要下界,只恐今生,再难相见!”仲瑝且说,且泪水两行直下。鸢尾花又何尝不是?她心内泣血道:“能与天神一对一相守千年,这是我澄金鸢尾花几世修来之福!可惜鸢尾花终究与天神有缘无分,今日一别,三界茫茫,不知何日能重逢,只怕深思见君而不得!情之苦,莫大于离愁!天神!千万保重,勿要忘了,有一盏澄金鸢尾花,愿绕你而生,为你而死,待你之心,永恒不变!”仲瑝依依不舍,回首注目鸢尾花。却听金面甲将笑道:“天神大喜之日,还不快快更衣,离开这污秽之地!”仲瑝偷拭泪,而后笑答:“有劳上将!” 依照天规,仲瑝出禁后,首先要觐(jin)见尊皇无上。说那乾天殿内,仲瑝束发顶冠,身穿络绸帛羽紫霓衣,跪于阶下,高声忏悔道:“青霄天宫罪天神仲瑝,恃宠而骄,轻狂妄为,违天宫规,深负尊皇圣恩,大过该诛!得尊皇仁赦,自省千年,至今乃出,特来叩谢自咎,伏乞天慈,恭听圣鉴,拜承尊皇之诲!”只听尊皇无上的知常令官宣道:“罪天神仲瑝,往日有恶,内省千载,以明就理,今日罪满返宫,望今后恪守己责,尽忠尽孝,但有重蹈,断不轻饶!”仲瑝高声作答:“仲瑝谢恩!”而后他三叩首。尊皇无上这才开口道:“仲瑝,先往韶容殿拜见鸾姬尊主,再回青霄天宫去。”仲瑝答道:“理当如此!”自领旨下。 话说仲瑝出了谬仙府地,自是有人欢乐有人忧,有人既是欢乐又是忧!那鸾姬尊主于韶容殿内,数着日子,算着仲瑝出禁的时辰,期盼着而又担忧着。终于迎来仲瑝的自由之日,得知仲瑝已去往乾天殿谢罪,鸾姬精心妆扮一番,喜极而泣,对寒歌说道:“千年未见,不知他怎个模样,不知他见到本尊主是否也会如本尊主见到他那般欢喜!”寒歌笑道:“尊主宽心!觐见尊皇之后,天神按例当来韶容殿拜见尊主。正可谓‘不相见,倍思念!’天神乃是尊主未婚夫婿,岂有不欢喜之理?尊主切莫哭花了妆容,看让天神取笑!”鸾姬忙不迭再对镜理妆。听得仙仆传话:“启禀尊主,仲瑝天神于殿外候旨!”鸾姬欢喜令道:“引天神前往周行厅!” 厅上,仲瑝阶下跪拜静候。“仲瑝!”鸾姬急入厅来呼唤,看着眼前的他,熟悉而陌生!却道如今的天神仲瑝,蓄了短须,皮肤略显粗糙,与千年前相比,成熟又带沧桑。鸾姬惊喜而泪目,走上前,叹道:“仲瑝比从前,更添几分成熟!”仲瑝并不抬头,只答:“罪神劣貌,惊了尊主鸾驾,恳望尊主见谅!罪神特来向尊主忏悔往日过错!”鸾姬听言,哭笑不得,说道:“任你曾有多少过错,挨了千年的囚禁,也该够了!仲瑝,你还是这般,彬彬有礼——快起来坐着说话!”且说着,鸾姬伸手要拉仲瑝衣袖,忽又觉不合礼仪,遂作罢。鸾姬高位落坐,令寒歌道:“看茶点!”寒歌笑答:“早已备下!天神用些!”仲瑝却答:“屡承德遇,感恩厚赏,然戴罪之身,安敢望此?只求尊主一个恩典!” 正是:守得阴霾盼云开,可怜云开无月明! 毕竟,天神仲瑝所求怎样恩典?且看下回。 第十一回 仲瑝鸾姬天宫哭雪莲 沧琼海叶钟鹛拜箬竹 鸾姬见仲瑝阶下跪拜不起,只是告求恩典,于是笑叹道:“仲瑝见外!你我之间,何用‘求’字,且只直言!”仲瑝作答:“罪臣求请,前往央琼仙池,一探故友!不知千年一别,其可安好?”鸾姬听此言语,面色突变,倒抽冷气,手指微微打颤,直身坐定,静默不语,心中怒恨叠起,自怨:“你不问本尊主这千年来,寒来暑易,是怎样靡日不思、多忧少乐,是怎样晓夜两腮泪如洗,旦夕一心痛如杀!一出来,一开口,你所念,却是那株万恶的邪媚妖葩!”然恨归恨,怒归怒,怨归怨,鸾姬又恐惧非常。寒歌见鸾姬局促不安,赶忙圆场,笑道:“天神得释,宜将养自身,略用些茶点,先饱口腹才是,至于眼福,来日方长,何急于一时一刻?”仲瑝听此言,抬头,察觉鸾姬面上不悦,自知失礼,遂道:“寒歌上仙提点极是!罪臣领命!”仲瑝这才起身落座。鸾姬依旧不语不动。寒歌轻声喊着:“尊主!尊主!”鸾姬呆若泥塑。仲瑝见状况不美,忙起身道:“罪臣唐突,尊主恕罪!”说她寒歌见仲瑝这般情形,自心内叹道:“天神遭了一劫,比从前愈发谨小慎微!”而鸾姬,回过神来,直勾勾望着仲瑝,堕泪如雨。仲瑝惊异,再番欠身施礼道:“罪臣冒犯尊主,还请宽容!”寒歌扶着鸾姬,为她拭泪。 这才听得鸾姬艰难开口道:“仲瑝!本尊主有负仲瑝所托!”仲瑝讶然,心慌急问:“尊主此话怎讲?莫非……”鸾姬不等仲瑝说完,接着道:“千年前,仲瑝在谬仙府地,托本尊主求皇父赦免雪叶冰莲,本尊主如何不尽心力?千方出言,万般恳求,奈何皇父怒气难平,执意令戮仙将行刑!仲瑝幽禁于谬仙府地当夜,雪莲就已经……”鸾姬掩面泣不成声。仲瑝周身颤栗,扶住椅背才不至摔倒,他咬唇喘息,眉间阴云密布,颤抖攥起拳头,哽咽道:“三界九皋尽知,尊皇向来对尊主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从无驳回之例!”鸾姬眼神游离,言辞闪烁,掩饰道:“只怪本尊主无能!”寒歌见鸾姬紧张,赶忙打话道:“天神冷静!尊皇对尊主宠爱有加,此言不虚,然尊皇降诏,从无收改之旧例!寒歌作证,尊主果真尽心竭力,苦苦争取!为雪叶冰莲求情,为忠天神之托付,尊主万年多来,第一次冲撞尊皇!尊皇愈怒,竟将尊主施法困住!尊皇盛怒之下,雪莲最终没能脱罪,被戮仙将以四大法器诛灭!天神大可询问乾天殿内侍仙仆,便知当日情景!”仲瑝双眸盈泪,哑声问:“她遗骸何在?可有妥善安葬?”鸾姬摇头作答:“灰飞烟灭,不留遗骸,如何安葬?”仲瑝惊悚非常,痛心挣扎,定神良久,方得缓缓再问道:“可否允仲瑝前去央琼池?”鸾姬心想:“仲瑝不愿相信事实,定要亲眼见了才肯死心,本尊主如何能不允?”鸾姬遂点头。仲瑝不驾云,亦不召唤紫焰榴光,更不等待鸾姬与寒歌,自飞身直往央琼池畔。 眼望,凉风飒飒吹皱一池红水,空空央琼池,雪叶冰莲,香魂殒消,倩影不再,仲瑝瘫靠池沿,睹之而伤感,伤感而涕下!他痛贯心膂(lu),却不能哭出声,身后,鸾姬与寒歌赶到。鸾姬颤手扶着仲瑝肩头,哭道:“皆鸾儿之过,仲瑝只恨鸾儿便是,莫要迁怒于皇父!”仲瑝泣难成声,只从喉咙中挤出字句作答:“仲瑝岂敢?岂敢?”鸾姬又道:“是鸾儿无能,背负昔日之诺,愧对仲瑝!仲瑝有恨,鸾儿此命,偿还不惜,鸾儿这就溺入此血水,以补过失!”语毕,鸾姬向池中投去。寒歌见状,惊慌失措,阻拦不及,反而自摔倒。仲瑝急急腾身飞起,接住鸾姬。鸾姬趁势于仲瑝怀中放声哭诉道:“有负仲瑝所托,其实无颜相见,却未与仲瑝话别,陈清内情,不敢速死;今日,尽诉因由,免仲瑝疑心,鸾儿当死无憾!仲瑝何必相救?”仲瑝抱着鸾姬落至池畔,松开她后,自顾悲泣噎语。却见鸾姬把头靠在仲瑝肩上,继续痛哭道:“仲瑝深喜雪叶冰莲,鸾儿又何尝不是?鸾儿与雪莲,万年相伴,知己情深,鸾儿一夕痛失挚友,心中伤痛,他者安知?若鸾儿一命可换灵葩重生,鸾儿投池自殒何所惜?”仲瑝听着鸾姬至真至诚的话语,丝毫不知都是假戏,为其愿以死表明心迹而愈加感伤,咽泣道:“鸾儿何错之有?皆是仲瑝轻狂,酿下祸患,岂有让鸾儿代过之理?鸾儿万圣之躯,再不可行此傻事!鸾儿若真有失,仲瑝必当忧疚难抑,自责难活!已经没了她雪莲,又岂可再失你鸾儿?”鸾姬这时松开仲瑝,拭泪道:“仲瑝,你看!”她现出蕶香千蝶伞。仲瑝睹物,再忆往昔,心中更如刀割火烧,痛得窒息,禁不住口吐鲜血。鸾姬与寒歌皆惊怵慌忙。鸾姬重又抱住仲瑝,亲以手帕为其拭净紫血,百感交集,哭声震天,说道:“仲瑝,你这情景,痛杀鸾儿!”仲瑝忍忍,只答:“无碍!”鸾姬接着说道:“蕶香千蝶伞,自雪叶冰莲去后,鸾儿代为珍藏,现今仲瑝既回,也当物归原主!”仲瑝却答:“既带来了韶容殿,焉有收回之理?此物便交由鸾儿收着!”鸾姬心内一百个欢喜,面上却泪流不停。 呜咽一场,仲瑝问道:“金鳞鱼何在?”鸾姬作答:“金鳞鱼未能护住雪叶冰莲,心中忧疚,不愿再留天宫,求请下界去了。因其为灵祖骨碎片所化圣灵,皇父和鸾儿不能强留,况且,鱼儿本不属于天宫,时空浩瀚,也该由他自选逍遥!”仲瑝仰天长叹,两行痛泪止不住,低声道:“想曾经,这央琼池,三界丽景第一;如今,只剩一池凄凉!”鸾姬紧靠在仲瑝肩头,益发痛哭。 仲瑝饮泣道:“仲瑝意欲在此设坛立案,悼念亡魂!”鸾姬阻谏道:“不可!非是鸾儿不愿,鸾儿直言,仲瑝莫恼,雪莲已被定性为妖葩,乃是皇父亲命诛斩,仲瑝反要祭悼,岂非公然与皇父作对?更非鸾儿护短为皇父陈词,实是担忧仲瑝因此再获罪一宗!这如何使得?纵然仲瑝不惧,鸾儿也不吝再守候千年万年,但请仲瑝顾念天帝、天后之心,也为青霄前程着想!”仲瑝听言,握紧拳头,哑声哭道:“仲瑝无能,竟连祭悼也不能!”鸾姬见状,抱紧仲瑝以宽慰。 仲瑝与鸾姬齐齐哭诉一场,正是:真假不相同,心肠各有别!无奈之后,仲瑝返回青霄天宫。 先说她鸾姬尊主回至寝殿,笑对寒歌道:“寒歌,你可听见了,仲瑝改口,称本尊主‘鸾儿’?”寒歌笑答:“恭喜尊主,风雨过后见彩虹!天神还将蕶香千蝶伞赠予尊主,可见,天神待尊主极好极信任,两厢心甜意美情更恰!”鸾姬窃笑,却突然厉声道:“寒歌你好大胆!”寒歌惊慌问何意。鸾姬嗔道:“你竟然跟仲瑝谎称本尊主曾被皇父施仙法困住,还让他找仙仆询问真假,倘若拆穿,如何收场?”寒歌这才明白过来,笑道:“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不过,请尊主放心,天神断然不能真的向乾天殿内侍仙仆打听!”鸾姬轻蔑一笑,悠悠道:“本尊主当然深知!” 再道他天神仲瑝返回青霄天宫,已至夜,受一席庆贺喜宴,共几刻团圆良时,与青霄天后嫆芬、青霄天帝奉昊自是一场温情哭诉,又与昔日挚友话谈一阵,都不消多述。只说,仲瑝回了和瑞殿,悄悄进那密室。原来,仲瑝自三千岁时一见雪叶冰莲,深觉与她大有渊源,当夜,从韶容殿返回,他便于自己的寝殿内辟出一间密室,取其名:你画堂。自那时起,仲瑝悄于此间作画赋诗,皆以雪叶冰莲为题,独守那厢甜蜜。当初,北斗天枢星君在书屋涵谷巢中所见只是仲瑝旧画,实因仲瑝新作之画、新赋之词尽藏于你画堂之故。 而今夜,仲瑝千年狱灾归来,对雪叶冰莲愧悔怜爱、感激敬叹、思念渴望!他懊恼、深恨自己,遂私自在你画堂中摆香案,奉清酒,悄祭奠。仲瑝抚心捶胸泣血,痛饮愁酒,泪洒千秋,醉中恍惚迷离,九曲情肠载悲载恸,惨郁难捱,寄忧愤哀伤于笔端,挥泪一气呵成,作《雪叶冰莲念》祭文,如下: “于何何渺渺年月,青霄拙愚男儿、晕晕昏昏仲瑝、浑骨浊肉,斗胆饱蘸香墨,平铺锦帛,挥毫吐心,借以与卿话温柔,诚献于灵葩精魂! “七千年前第一眼,懵懂不知所以然,却是无数甜与酸,蜂拥上心间!只道是你纯素之洁、灵动之韵,惹我青涩情初乱,焉知是那万年前早已铸就,这一世难逃纠缠!冥冥之中,再见是为续前缘!忆那时,妍仪殿,芙惠池畔,金足乌,始作乱,青霄天后,腹中仲瑝,险些蒙难!正是你慷慨三界第一,仁爱九皋莫比,以灵芳救我脱险,不惜花落凋残亦无怨!这一恩,东逝水,淘不去;西流云,莫能遮掩!为你赋诗,为你作画,为你倾尽心中意,不留片情他人染!本愿相依相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任他天荒地老时空乱,你我双双不离散!曾也踌躇满志,势若疾雷破山,却愿拱手锦绣仙班,讨你心欢,愿与你栉风沐雨,续写新篇! “可笑悠悠世事谁能料,天命反常谁能及?一场风波平地起,晴明朗空炸惊雷,让你无辜含了冤,遭逢凶劫难!千年狱中默默盼,重自由,却是天地依旧风云变!阴霾(mái)虽开,明月何在?不过物换星移梦成空!雪叶冰莲,一缕香魂断!灵葩落缥缈,圣情轮回何处?可知仲瑝,苦苦难再见!仙界不愿留,为你,地府也愿走!窃思弃了浮生,虚幻同游,却哀贱躯不能追精魂;遥想梦忆芳容,良宵对饮,又恐鄙陋惊了圣灵尊驾!千般挂念,万般不舍,襟衫之泪痕犹在,思慕伊人之词画尚存,再难嗅一嗅,三界最美的香甜! “倾心知己错失去,救命恩缘一线断,仲瑝寝难安枕,食难下咽,心之焦焦,长痛靡乐,备受煎熬,犹如葬身火海,又如灵魂出窍,恍惚在浮生梦中做着梦!忽而梦为鸟翔天,在苍茫湛蓝的云山;忽而梦为鱼潜渊,在广漠无涯的沧澜!魂交魄乱,思盼相见,身心俱疲,痛定思痛,郁郁难伸,自作悲歌,不知其调!伤怀咏哀惊醒处,却深叹,往日何以追,来日何以盼?‘日方中方睨(ni),物方生方死!’九皋万物在变,三界诸事难全!可怜仲瑝,喟然叹息于无可奈何之间,聊换濡需苟安! “可笑仲瑝此生,碌碌时空添微尘,无一事真成,空自傲,心潦倒,罪负多,悲留羡!翛(xiāo)然而来,翛然而去,翛然而止,不过晃完这个世劫,去到那蓬艾榛莽的偏荒绝域,于虚于幻中,内疚与自憾! “今仲瑝,逢万岁前夜、下界前夕,于你画堂中,独守对伊恋念!灵葩精灵若知,乞心怜仲瑝,实实久怀慕蔺,不舍缘断,倚门栏,伫望远,求垂照鉴,若得一眸回顾,轮回愿足!情长帛短,笔楮(chu)难尽;愁深樽浅,盛载不动!呜呼哀哉!伏唯眷怜!” 仲瑝神昏含泪,将一帛絮乱肺腑焚入香炉,祭悼完毕,蹙气良久,徐徐吐出,对青烟念道:“慷慨为伊书,付于知心者!若得一复,幸莫大焉!” 直至天色微明,仲瑝才从你画堂中出来,于寝殿阶前流泪长坐,一言不发。星荼见状,道:“天神返宫,乃是大喜,为何愁闷流泪,不如好生歇息?”仲瑝答:“千年狱中灾,渴望再相见!不料,千年以前,早是永别!而今,孤枕不眠难寻梦,空室少琴不成音!仲瑝心痛,思绪轮囷(qun),难解难开!”仲瑝愈说,愈是泪如连珠狂落。星荼亦是同悲共泣,却还是宽慰道:“雪叶冰莲被戮仙将奉命诛杀,旁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天神需知,顺天则闲逸,逆天而徒劳!命数所在,何能强求太甚?天神还需好生保养自身,莫使左右关爱者再添忧!”仲瑝唏嘘作答:“前番多壮丽,今来却悲苦,一时意难平!”星荼劝道:“繁华幕谢,一转身,能安平淡,能守寂寞,能看轻生死离别苦,才是真君子!”仲瑝点头,拭泪作答:“多谢星荼姐姐多方开解,星荼姐姐放心,仲瑝定当自勉,更要感谢星荼姐姐曾狱中探视!”星荼接道:“提及此事,天神还有一事不知!”仲瑝问道:“何事?”星荼正待说来,忽听十层天知常令官赍(ji)旨入青霄天宫来宣: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无上诏曰:青霄天宫天神仲瑝,即今朝,万岁整,加冠之礼暂免,即刻下界历练,造福群生,尝尽爱恨恩仇痴、贪嗔喜恶怒、悲乐哀怨妒;周全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悌节勇,方得返回天宫!钦此。” 青霄天宫一众跪接旨。仲瑝来不及听得星荼将述之言,急急与奉昊、嫆芬作别。奉昊叮咛:“仲瑝此去,无需敛去仙界记忆,却不得于凡人面前泄露天宫玄机,切要谨记尊皇之令,勿再有愧尊皇垂爱,勿教慈母挂念忧心,勿教鸾姬尊主所托非人!”而嫆芬,虽有千言万语,却是语塞难吐,只是摸着仲瑝的头潸然垂泪。仲瑝哽咽答道:“辱子谨记!只是,归期何处,自也不知,恳望父母,万自珍重!鸾姬尊主那处,喜乐欣泰!” 仲瑝身着络绸帛羽紫霓衣,手执沉崖枪,出了天宫清明门,抬脚欲登宫外乾梯,却听见喊声:“天神慢行!”仲瑝回头看去,见是寒歌,施礼笑问道:“寒歌上仙何来?”寒歌笑答:“特来传尊主口谕!”仲瑝道:“今日乃是尊主一万一千零一岁诞辰宴礼,可惜仲瑝无福入席!尊主有何交代?”寒歌口授:“鸾姬尊主诏:‘未婚郎君仲瑝,历练下界,归期不定,切切保重,莫行险厄,鸾姬忠守,惟愿郎君,同心不负!若有悖恩情,自有惩处!’”传令毕,寒歌又笑道:“天神!此乃尊主亲自攒绣的日月同心胸云针,望天神好生佩戴,相思莫相负!”仲瑝双手接过,别在衣襟,说道:“劳烦上仙,代贺尊主华诞!仲瑝去矣!” 寒歌返回韶容殿,复命鸾姬道:“回禀尊主,天神收下胸云针,领旨下界去了。”鸾姬只略笑笑。寒歌道:“有一事寒歌不明!天神此去,远涉下界尘,归期不定准,尊主为何不亲自相送?”鸾姬冷笑答:“正所谓‘太过容易得,便作等闲待!’从前,本尊主就是太多真情,太过用心,才致他不懂本尊主的珍贵,竟去贪恋一株妖葩,伤得本尊主体无完肤!如今,本尊主也需用用心计,让他仲瑝知道,本尊主是高高在上的十层天尊主,品阶之级,不可跨越,是他高攀本尊主,而不当本尊主屈就他!本尊主不亲送,派个贴身心腹前去,已是对他莫大的恩赏;况且,今日乃是本尊主诞辰,自有诸事要理;更兼,那妖葩不在,量凡界也没什么奇珍灵异能俘获他的心。本尊主不担忧,简叙几句方可!”寒歌答:“尊主思虑极是!”她心中却叹:“尊主变了!” 且先不说天神仲瑝离开天宫以后境遇如何,也暂不提天宫诸位后来怎样,却要切换时空界面,叙那下界,有这样一处。 西兑神皋,仙山钟鹛(méi),山体如钟,浑然厚重,巍峰顶天,遍生六叶白玉竹,丛林排秀,靓光闪闪,竹间时有竹突鸟长啼。山之洞府岩穴,亦别有天地。钟鹛山洞,名曰忘己洞,于层峦叠嶂中,笼如纱云雾,缥缈奇幻。洞顶有九眼,形若鹛鸟目,以透日月光。钟鹛山名,即因形而来。忘己洞中有一池,名作沧池,也作熠莲池,本是万亿年岩壁滴水汇成。沧池中有金白莲花一株,灵光熠熠,繁茂莲叶成顷,漫漫铺叠。 钟鹛山中,栖居一静修仙姑,其名箬(ruo)竹,一袭藕色流萍纱袍,发结燕尾髻,插着梅花碧珠簪,项上吊着彤壶坠,右耳一颗托珀母晶石,几百年来,于山中食芝餐兰,不惹一粒俗尘。话道那时,竹深幽静,偶有鸟啼,仙姑箬竹正在竹架亭中端坐,闭目醒心,参禅悟道,忽闻笑语,那声若银铃,清脆不绝于耳。仙姑箬竹惊疑睁目,脚踩霞翅祥云,拂袖而起,循声一探究竟。 “何人无礼,擅入我熠莲池喧哗?”仙姑箬竹问道。此时,金莲花朵之中,一男童探头出莲瓣,他如凡人三岁模样,头戴金鳞盔,身穿金鳞甲,脚踏金鳞靴,灿灿闪光,皓齿朱唇,金眉星目,笑颜顽淘。“仙姑受礼!”男童且言语且作揖,接着笑道:“仙姑问我二人是何人,我也不知,只觉沉睡千余年,方才醒来!在此莲托之上游戏玩耍,却感腹中饥饿,仿佛千余年不曾进食,于是斗胆自行采食花蜜;又如千余年不曾言语过,故自高声谈笑,以解憋闷。竟不想扰了仙姑,烦请勿怪!”仙姑箬竹听着男童自叙,不觉笑起,又惑而不解,问道:“二人?”正说话间,白莲花朵之中,又一孩童探头。这是一女童,亦如凡人三岁模样,一副雪叶冰铠身上挂,一双雪叶冰履脚上踏,一条雪叶冰带绾着发,通身灼灼光华,皓齿朱唇,冰眉澈目,额间有纹,青翠欲滴,似莲子心一叶,娇俏可人。她声若清谷传音,开口道:“仙姑大量!幼弟顽淘贪嘴,方才正要制止,却不想已对仙姑有扰,着实有罪,恳请息怒!却不知仙姑尊号,再敢问此地是何地、今夕是何夕?”“仙姑箬竹是也。此地原名沧池,一千七百年前的一日,狂风大作,惊雷阵阵,浩瀚星河皆苦雨连绵不绝,相伴随,坠入一颗莲子。那莲子与众不同,半金半白,色泽凝华,透着灵力。自那日起,金白莲子落水生根于沧池;两百年后,生出双叶;五百年后,比肩含苞待放;六百年后,妍花大开,茎繁叶茂,铺尽沧池;自始,金白莲花同根比肩,花叶千年不落,盛开在这钟鹛山仙境,耀辉不绝,光芒四射。此地,又得别名:熠莲池。”说到是处,箬竹似有所悟。二童察言观色,看出蹊跷,问道:“仙姑可是有事忆起?”箬竹笑答:“实不相瞒,本仙姑大概知你二童来处。”“烦请相告!”二童齐声说。 箬竹忆叹道:“本仙姑之恩师慧箬,谨遵师祖夙(su)慧遗训,她二位共相守此地一千三百余年。四百年前,恩师慧箬归化,临终百般嘱咐本仙姑,非天时至,万不可弃了此地离去,若天时迟迟未至,凡他日收徒,此训也当薪火相传。如今想来,所谓天时,该是为等你二童!金白两朵莲,同根比肩双色,饮沧池之灵露曦,吸天地日月星光,历一千七百年,灵神汇聚,孕生姐弟二童,便是你俩!”“原来如此!我姐弟二人不知所来,竟是源于金白莲子!”女童慨叹而笑道,“而今无有去处,既与仙姑结缘,仙姑可愿收留?”箬竹莞尔一笑,道:“你这孩童,倒是冰雪聪明!本仙姑既尊师命,自当执事,岂可弃而不问?你二位可有姓名?”“尚未有名!”二童齐答。箬竹思量片刻,再笑道:“孕于茫茫沧池中央,行于琼琼莲叶之海,便赐你姐弟之名:沧琼、海叶。本仙姑收你二童为徒,排竹字辈,是为沧竹琼、海竹叶,你们可还乐意?”“师父!”二童听罢,双双欢喜,俯首齐拜。箬竹亦欢喜,又道:“依照仙界之品阶,沧琼当为仙姝,海叶则为仙君。为师再送你二徒各一诨号,沧琼为‘冰雪仙姝’,海叶为‘金鳞仙君’,如何?”沧、海愈喜。海竹叶笑问:“师父!仙姝、仙君之品阶,高低如何?”箬竹作答:“与十层天尊皇来比,自是低入尘泥;与寻常仙仆相较,却又略高。”海竹叶又问:“尊皇可有怎样神通?”箬竹笑答:“尊皇统领仙界,威慑寰宇,超能无比!听闻,尊皇绝招‘一统万象’,最是无谁能敌!”海竹叶再问:“何为‘一统万象’?”箬竹再答:“一统戒杵定洪炉万象,是尊皇至高仙法,为师缘浅福薄,并不曾亲见!”海竹叶叹道:“海叶对尊皇倒是十分艳羡,只愿有朝一日,可入十层天,亲瞻尊皇圣颜,受教‘一统万象’!” 箬竹笑笑又道:“既入我门,当遵我门规!钟鹛凡收弟子,当取左足心血一滴。”“一滴血,不足惜!只是,师父!为何要取自左足心?”海竹叶疑惑问。箬竹作答:“左足底有穴,直通心脉,实则自足底而取心窍之血。”沧竹琼不解问道:“师父!取心窍之血,待作何用?”“天机自有天机时,天时未至莫纠疑。终有天眼大开日,天地玄机你尽知!”箬竹只以此诗作答。沧竹琼遂不复问。箬竹笑笑,又道:“沧琼,海叶,切记,取血之事,钟鹛绝密,不得外传!”“谨遵师父命!”二童齐声答。 仙姑箬竹掌中现出六叶白玉竹针锥一根,沧、海二徒见罢,默念口诀,各自脱靴。箬竹依次刺破二童足心,各取鲜血一滴,收入鹛舌瓶贮藏,继而施仙法,抚平二童足心伤口,便见二童之足心,各现六叶白玉竹花一枚。箬竹笑道:“此乃我钟鹛徽记!”沧、海喜而好奇。海竹叶问道:“师父!瓶中血,却要置于何处?”箬竹摇头笑答:“非你该知道!”海竹叶亦不再问。 取罢足心血,箬竹问道:“沧琼,海叶,你等方才默念心诀,是何道理?”沧竹琼笑答:“师父有所不知!我两个睁眼便带一身铠甲,随意脱下不得,却是冥冥之中,有谁传授心诀,教我等可将一身铠甲全隐、半隐、全现,若不念心诀,我等根本难以脱靴!”箬竹听罢大惊,而后严肃叮嘱道:“沧琼!海叶!你两个牢记为师之言:心内口诀,便好好地留在心里,不得对其他者泄露,包括为师;且任何时候,不得全隐铠甲,以保性命无忧!”沧、海听罢,齐答:“遵师父命!” 箬竹看着沧、海,又笑道:“既收你二童为徒,为师当有馈赠!”她手中现出晶晶亮神鞭一条,笑看沧竹琼道:“沧琼,你一身洁白,为师细眼观着,唯祖师夙慧留下的这条雪寒万节鞭,最合你之质!”沧竹琼欣喜,拜伏在莲叶上,双手接过雪寒万节鞭,见那通体如冰花、如雪片,闪着荧莹之光,一节一节,严丝合缝扣连,可柔可刚,能伸能缩,或短或长,变幻莫测。沧竹琼告谢道:“今日起,我有了名,有了兵器,有了栖息之所,皆是师父所赐!沧琼定挥手中雪寒万节鞭,拿这一生,守护钟鹛,守护师父!”箬竹听罢,赞许凝眸,将沧竹琼扶起。一旁的海竹叶急不可耐,拉着箬竹的衣袖,说道:“沧琼得了这般了不得的神兵!师父!可莫忘了海叶!”箬竹且笑且现出另一兵器,说道:“这三枚七叶金鳞镖,又叫作‘归去来兮’,是由祖师夙慧传给你们师祖慧箬,再传至为师。镖身小巧精致,却可变幻,大时能团团如云盖,边沿锋利无比,实乃克敌制胜之法宝。海叶!为师见你通身金鳞,金光流灿,唯这般法器,似乎天地造设,只为等你!”海竹叶见罢,双目放光挪不开,张大嘴巴惊奇叹,渴望得急而又急,赶紧拜倒在莲叶上,双手接过七叶金鳞镖,告谢连连。他神采飞扬,细打量七叶金鳞镖,见那三枚串联在一条金带上,他爱不释手,遂直接将金带束于腰间,自美问道:“师父!沧琼!看海叶可还威武?”箬竹会心笑不语。沧竹琼笑道:“海叶!连这条金带,似乎都是为你金鳞甲而造。” 箬竹且笑且将方才取足心血所用的六叶白玉竹针锥展现于掌心,而后右手三指拈起,用左手指头对着锥尖轻轻侧敲三下,便听沧竹琼与海竹叶笑得难止难禁,高声呼道:“痒!好痒!”沧竹琼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师父!因何足心如此之痒?”箬竹解释道:“此乃我们钟鹛的召唤术。轻敲这六叶玉竹针锥,则你等足底的六叶玉竹花便相与感应,你们即可由此知道为师在召唤。”海竹叶听罢,惊奇瞪大眼睛,忙忙靠前,晃着箬竹的胳膊,笑道:“师父!再敲!再敲!”箬竹笑道:“方才一验,只为告诉你们其中缘故。此乃法术,何能无事随意浑敲?”海竹叶不依不饶,抱着箬竹不撒手,求道:“好师父!只再敲一下可好?海叶深觉有趣,再敲一次、两次,并无大碍!”箬竹笑道:“你可真是顽淘仔!”沧竹琼见着海竹叶耍顽皮,遂跳上海竹叶站立的那片莲叶,自伸出小手,握起拳头,向他脑袋上轻敲一下,笑问道:“看,这是敲了!金鳞仙君可还满意?”箬竹听罢,笑意盎然。海竹叶嘟着小嘴,不乐道:“此敲非彼敲,教海叶如何满意?”沧竹琼坐在莲叶上,看着海竹叶皱起眉头,却自乐悠悠。箬竹止罢笑声,说道:“二徒且随为师来!” 箬竹向沧、海介绍忘己洞中布局。说那洞中有两宫,左为沫黔(qián)宫,右是佑吁(xu)宫,中间为仪太廊分界。每宫各有四殿,其中沫黔宫东殿为正殿,名神封殿,殿内供奉钟鹛历代掌门及弟子排位与灵柩;神封殿左侧然谷殿,藏钟鹛诸般典籍;神封殿右侧地仓殿,供弟子参悟习练之所;与神封殿相对则为神阙殿,殿内壁画惟妙惟肖,讲述钟鹛派的由来。佑吁宫西殿为正殿,名天突殿,是掌门所居之处;天突殿左侧承灵殿,为弟子居所;天突殿右侧尺泽殿,是炊饮之殿;与天突殿相对之水突殿,设迎宾厅堂。另外,在掌门居天突殿的后方还有一处,乃是钟鹛的法器库。各殿各室,布陈典雅清新,不落俗套。箬竹领沧、海各处参观毕,才让他们往神封殿正式参拜“山身”、夙慧及慧箬。单说沧竹琼面对“山身”钟鹛之灵位,怔神许久,难明因果。之后,箬竹亲自安排他们入住弟子居承灵殿。沧竹琼居室取名“沧沧然”,海竹叶居室取名“啸海庄”。安置毕,箬竹带沧、海去到地仓殿中,教授一应门规。 却说仙姑箬竹正在讲解中,回头看去,不见了海竹叶。箬竹惊问:“海叶何在?”沧竹琼也才发现,笑答:“师父莫怪!顽淘仔生性如此,逃学偷跑出去玩耍,看沧琼揪他回来,给师父赔罪!”沧竹琼方要抬脚,海竹叶“咯咯”笑不停,冲跑进来,高声道:“洞口处竟高题一联!”沧竹琼说道:“海叶!如今拜了师门,一切当谨守门规!师父授业中,你未经应允,如何擅自出去?”却听箬竹笑叹道:“我钟鹛山寂静了多少年,如今也算有了生气!海叶既然生性如此,为师不当苛求,倒希望他能永保这份本心!沧琼,你作为他长姐,时刻提点他是对的,不过,只除在这里!从今以后,钟鹛是你们的家,在家里,不需拘谨!”沧竹琼听了箬竹的话,舒心笑起。海竹叶自顾问道:“师父!洞口那一联……”箬竹打断道:“洞口一联,为师正要予你们道来,且随为师同往!” “忘己洞!”沧竹琼读着洞口巨石上题刻,目光再移至洞顶岩壁,念道,“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横批:忘己念兹!”沧竹琼反复咀嚼字里行间,稚嫩的脸颊写满沉思。海竹叶却乐呵呵道:“如何?沧琼!我须得不曾欺骗你!”沧竹琼用手指轻轻弹了海竹叶卤门一下,笑道:“以后出了钟鹛,行事需先报告长姐!”海竹叶故作严肃道:“沧琼此言差矣!既已拜了师门,当遵师训,如何再以亲姐弟相称?今后,海叶当唤沧琼师姐,而非长姐!”箬竹听罢,笑意如花,接道:“海叶此言,却未尝不有理!”沧竹琼问道:“师父!此联,却是缘起何处?”箬竹轻叹作答:“此乃祖师遗训!祖师夙慧,传给你们师祖慧箬,再传至为师,如今,为师当交给你们!不过,你们尚幼,此刻,为师暂不与你们讲解太细;来日,你们略懂了三界事故,为师再告知不迟。为师今日,只希望你们记住:手中神兵,要用来守护苍生!”沧竹琼细细体味之后,严肃说道:“因得恩师赠神兵,守护苍生从此心!我与海叶,必当谨记!”凭她沧竹琼大发感慨,却听海竹叶一脸事不关己,笑道:“师父愿意何时细细教授我等,都好!只是,海叶实在想问,师父果真孤身守在此处几百年?无人话语谈笑,无人游戏相伴,如何捱得住年年岁岁的孤寂?”箬竹却笑答:“为师倒也不是绝对孤身!”沧竹琼惊疑道:“然却未见还有谁!”正此时,从六叶白玉竹林间飞出另外两位。 正是:三界苍生本合同,九皋群灵属一统。 毕竟,那来者二位是谁?且看下回。 第十二回 论武谈兵老僧传妙法 披星戴月一冲觅沧琼 听得仙姑箬竹笑道:“黑点,白点,且到此处来!”便见那只绿身白尾、红眼红嘴的鸟儿,向那绿身黑尾、黄眼黄嘴的鸟儿啼叫几声,而后,二鸟齐飞向箬竹,落在她肩头。海竹叶登时玩性大起,张开手去扑抓鸟儿。听得白尾鸟儿问道:“箬竹师妹!此二童却从何来?”箬竹笑答:“正是你们同我苦守的金白莲花今日孕生而出!”白尾鸟儿绕着沧竹琼、海竹叶旋飞几圈。沧竹琼仰面看去,惊喜连连,道:“不曾想,这鸟儿能与师父话谈!”箬竹解释道:“此鸟名作竹突鸟,身形小巧,可置于手掌,其声音嘹亮,啼鸣可传百里,幸而钟鹛山有界御,外者才不能听到。鸟儿分雌雄,雄鸟绿身黑尾,黄眼黄嘴,头上有一节突起,宛如竹笋,故名竹突;雌鸟绿身白尾,红眼红嘴,头上亦有一节竹突。竹突鸟是我钟鹛山六叶白玉竹林中特有珍禽,三界而今唯此两只,雌雄各一,即是这对。雄鸟叫作黑点,雌鸟叫作白点,二名皆来于祖师夙慧。别看他们个头娇小,黑点、白点其实比为师年长。他们曾与你们师祖慧箬学习插花,视你们师祖为师,故而,论在这钟鹛的排辈,为师都要称其师兄、师姐,而沧琼、海叶,你们则需唤他们师叔。”海竹叶欢喜难耐,伸出小手,蠢蠢欲动,笑道:“师叔!快到海叶掌中来!”又见白点跟黑点啼鸣几声,黑点便落到海竹叶手上。沧竹琼亦展开双手,跃跃欲试,笑道:“也入沧琼手中来!”白点便落于沧竹琼手掌。姐弟两个逗着竹突鸟,欢乎乐乎!箬竹笑道:“黑点!白点!沧琼和海叶乃我钟鹛新弟子,以后你们要和睦相处,亲如一家,祸福与共,荣辱共通!”话道,竹突鸟与钟鹛仙人相交从来甚好,已历夙慧、慧箬、箬竹三代,如今迎来沧、海,钟鹛山从此热闹开来。 只见黑点从海竹叶手中飞起离开,急得海竹叶跺脚问道:“师父!莫非黑点不喜欢我?”沧竹琼道:“不如跟着,且看他飞向何处!”仙姑箬竹笑而不语。却见黑点很快回来,衔着一只竹叶勺,且将勺子送至海竹叶嘴边。白点笑道:“我钟鹛山六叶白玉竹林中竹花盛开,产的好竹蜜,香甜爽口。海叶,你尝尝!”海竹叶惊喜,一大口闷掉竹花蜜,乐得手舞足蹈,而后高声道:“果然好香甜!可还有?”沧竹琼捂着嘴笑道:“海叶,你可长点儿心!”黑点再飞去,又带来一勺竹花蜜,送给沧竹琼。沧竹琼笑着告谢,轻轻抿一口,亦拍小手欢呼道:“果然好香甜!”海竹叶笑道:“看!看!沧琼!我须得不曾欺骗你!”箬竹于一旁欢欣不止。白点笑道:“这是我和黑点迎接你们的心意!”沧竹琼先喜而后皱起眉头,内疚道:“可惜,我和海叶却不曾有礼馈送!”海竹叶笑道:“可还不容易?你我为黑点、白点新筑一处大巢不好?”沧竹琼听了连连称是,而后又看向仙姑箬竹,问道:“师父!可还应允?”箬竹笑答:“二徒新来,容你们熟悉周遭,欢快几日,往后,却要跟为师勤加修炼仙法!”沧、海听毕,乐起,随同竹突鸟冲向玉竹林内。沧竹琼笑道:“白点精通人语和鸟兽之语,沧琼好生羡慕!白点,教我可好?”白点笑答:“当然好!” 先不说沧竹琼、海竹叶和白点、黑点同入玉竹林,共度无忧好时光,却问,沧竹琼与海竹叶究竟何方神圣? 故事原来是如此!一千七百年前,鸾姬尊主被金鳞冰火鱼摆尾溅了一身水花,倍感受辱,盛怒之下,她以八耳浪花秀月瓮收擒金鳞鱼,而后连鱼带瓮掷下凝寂黑洞。那时,鸾姬尊主随身的雪灼婵娟手帕和玉尘凤纹银戒不慎一起掉落,二物方入黑洞,便被无声的葬生射线瞬间击穿幻灭,无影无形;而那八耳浪花秀月瓮,因有特殊来处,虽不曾幻灭完全,却也被摧打成碎片,零落四面八方,至于其去向如何,并不是现在要提。但说金鳞冰火鱼并未有生命之忧,他护着雪叶冰莲子,周身溢出和光团团,悠悠晃晃,在黑洞中,漫无目的昏迷飘游。突然,于那一处,一女子现身,大施神秘圣法,将他二位灵元相集,化作金白莲子一粒。继而,女子劈开一道光路,便见沉睡的金白莲子由命运推送着,顺光路而出,带来一阵豪雨浓云、狂风惊雷,喧嚣九皋,最终,落入西兑神皋钟鹛山忘己洞沧池中央,从此扎根生长,直至今时,灵元聚足,孕出二童。不过,这二位虽身上载着原有灵力,却失了前世记忆,不知何来,不知何往,在钟鹛仙山,在仙姑箬竹的教导下,开始新的生活。 既已交代了金鳞冰火鱼同雪叶冰莲子的下落,则话再从头来说。本先叙讲,乃是东震神皋虞契古刹雨夜坠下紫婴男一冲的源流,于是乎,牵牵扯扯,弯弯绕绕,引出仙界这几桩传奇。故事既又迂回下界来,则今番,就要说回一冲。 自老僧勿尘从地元摩祖掌心抱起一冲收养,星月溜溜,悠悠已过,六个春秋。这日,老僧勿尘依旧身着浅黄底衣,披赭黄袈裟,足踏暗灰芒鞋,他这一行头,年年岁岁未改,岁岁年年不变。他正于禅房聚精会神抄诵经书,笔下正书“见断、修断、无断”一句,忽听稚嫩的声音:“师父!师父!”那是一冲,身着紫麻衣,喜乐得意之色不绝于眉宇之间,双手捧奉茶具,步履轻快,从溢香斋直奔去老僧勿尘所在的禅房,他一路风风火火,边跳跑着边高喊,连带着周围的树枝条也跟着起舞。那夜紫眉紫目小婴男,今朝已活泼聪颖气不凡! 一冲推开禅房门,正见老僧勿尘手中执笔。老僧勿尘叹道:“阿弥陀佛!一冲,你不潜心读书,为何事跑来喧哗?”一冲答道:“师父!快品一品徒儿亲自烹煮的云雀花茶!师父终日诵经,想来口渴!”老僧勿尘放下八寸紫檀含糯狼毫笔,将经书搁至一旁。又听一冲说道:“师父所赠《启旋书》,记载云雀花入茶,不仅可治愈诸般恶疾,更有养神聚气、排解忧烦之效。一冲知我古刹恰有云雀树一株,遂于去年五月,瞒着师父,偷爬上穿天的云雀树,拣那含苞待放的鲜朵采撷,唯恐寻常口袋染了脏,专门用下生时的紫衣裹着;另特特砍了十年龄的六叶白玉竹,烧制竹炭,将花苞以文火熏干,共总得来一小荷包,藏在沐云钟楼梁柱上;又兼,收今年立春、惊蛰两日凝在蒲杏花瓣上的露珠,只得了一小瓮,埋在鼎岩台旁樱榔树下。这才终于把茶、煮茶的水和煮茶的柴火给备齐了。今早读经时,一冲发觉师父几多烦闷,不似往日那般空色淡看、清心寡欲,一冲便才搁下书不读,偷偷烹了茶,奉来给师父饮用,或许能助师父安神解忧!”老僧勿尘听言,只觉暖心,方才面露喜色,赞叹:“阿弥陀佛!一冲愈发懂事,替为师竭诚烹这一壶好茶!”一冲将茶壶、茶盅往旁边几案上摆好,倒出茶水,那茶香霎时四溢,弥漫禅房,茶汤黄中透绿,清澈无瑕。一冲倒了两盅,恭恭敬敬奉给老僧勿尘一盅。老僧勿尘接过,呷一口,品赞道:“色泽如露晶莹,花香、竹香融于一体,饮来口舌留甘,润喉沁脾,果真好茶!一冲读书以来,总是长进飞速,为师甚是欣慰!不过,一冲,你可知这云雀花的来历?”一冲歪头思忖后,笑答:“自然是那云雀树上生长的。”老僧勿尘笑笑作答:“阿弥陀佛!是云雀树上生长的,却又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云雀树并非每年都开花,也并非每年都不开花,只待春分日,有云雀鸟儿从远方飞来,在云雀树上栖息过后,当年五月,才会有花开;若是哪一年无有云雀鸟儿树上栖息,便不会有半朵花开。”一冲惊奇叹道:“《启旋书》绘春草秋木,述天下奇绝,然此理,书中却未提到。果然时空之大,奇幻莫多,总有出乎意料、常人不达之处!”老僧勿尘笑道:“阿弥陀佛!这一奇迹,也是为师多年来观察所得。《启旋书》未曾提到,想来,是当初不留祖师并未留心之故。”一冲又道:“如此,云雀花茶倒愈显珍贵!”老僧勿尘叹叹,说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才容易引来祸殃!”一冲不解,问道:“师父!却是怎样祸殃?”老僧勿尘连声吁叹,却答:“时过境迁,提之无益!” 一冲听言,点点头,又问道:“师父!可愿告诉一冲,为何今日愁容锁眉?”老僧勿尘继续品茶,并未直接回答一冲,而是心中自虑:“今日是一冲降于古刹六年整。自一冲两岁始,老僧教其读书识字、诵经礼佛,诲其为人处世,却未曾授其武艺。如今他年岁渐长,老僧很是苦恼,究竟是否该传其武功?不传,作为不留刹弟子,怎能不习得独门武学,岂不让我绝学断脉?且他朝一冲万一出了不留刹,将无以防身!传,一冲天资聪颖,根骨不俗,是个武学奇才,俗世中怕是少有对手,倘若应了金字预言,则老僧为世间罪人!”想到这里,老僧勿尘眉头又蹙,长叹不休。一冲见状,说道:“师父究竟有何难言之隐,告诉一冲无妨!一冲必竭尽全力,为师父排解!”听见一冲稚嫩无邪的声音,老僧勿尘顿又心怀舒展,自忖:“一冲仁孝如此,多加引导,必不使其改行魔道。习武可强身健体,习正道之武,也可令其一身正气。”于是,勿尘启口问道:“一冲,你可愿意习武?”一冲直言:“终日读书,也觉枯燥,的确有舞刀弄棒之意。”老僧勿尘笑问:“你若真想习武,须得明白习武之义。你且说于为师听,为何愿意?”一冲略思,答道:“拳脚术,刚柔错,于己者,强筋骨,正凛气;于人者,护柔善,惩凶邪;于天下者,匡世道,济苍生。一冲不才,却也立志有所建树,不愿庸庸碌碌负此生!”老僧勿尘深以其言为奇,叹道:“阿弥陀佛!一冲纵是稚童,一腔热血倒不逊大丈夫,连为师这花甲老僧也自愧不如,为师倒是痴长这把年岁!”一冲忙笑道:“师父一心向佛,不理凡尘俗世,倘若师父出山,一生纵横四夷五常,何在话下?”老僧勿尘摇头又叹:“阿弥陀佛!书读得多了,心就跟着野了!你的眼界开了,胸怀广了,他朝,必会走出这古刹,拔地摇山、翻江倒海去!正可谓,龙非池中物,终将上青霄!为师又如何阻得了你?也罢!为师便传你武功!”一冲欣喜问道:“敢问师父将传一冲哪系武学?”老僧勿尘意味深长对答:“我不留刹之武共分三种:索心劈魂枪、易生匕,此二物难免嗜血,是不留祖师遁入空门之前所用,你尚年幼,不合习练;另有妙法棍,是不留祖师隐世后所创,讲究招招制敌,而不伤敌之根本。为师就传你妙法棍可好?”一冲答:“一冲遵师命,学习妙法棍。不过,一冲有一心愿!”勿尘笑道:“哦?说来为师听!” 只见一冲立起身,严肃道:“素闻,索心劈魂枪,长七十二寸有余,重三万斤,乃是以遂古神材龙筋金刚为质,经无数次锤击、淬火,历九十九个寒暑之炼,更有此枪煅成前夕,其铸造者绾君大师生祭,这才诞生寰宇第一利器,那枪锋锐利,触之即死,斩金截玉,削铜剁铁,轻而易举!一冲最是心痒,每每于《启旋书》中观阅其图文,总不自觉指尖留恋!奈何,一冲非如不留祖师那般气势如虹、力排山岳,料自己虽有心而无力执此枪,也知晓此枪乃我不留刹至宝,非掌门不得一观,深感遗憾!但是,易生匕,长三寸,重六斤,小巧可爱,乃是紫金与某不明之物熔合铸成,而那不明之物,一冲对之异常好奇;另外,匕柄蛇首,如羞如怯,半神半魑(chi),蛇目两珠,似翠似玉似瑙,《启旋书》竟也未详载究竟为何物,只言其绿光泛泛,着实令一冲心驰神往!待一冲年纪渐长,且将妙法棍运得炉火纯青,师父可否授徒儿易生匕?一冲答应师父,不会用易生匕为恶!”老僧勿尘叹答:“阿弥陀佛!易生匕,伐堕神,诛邪精,匕出鞘,破内丹,妖魅惧,鬼怪惊,是北坎神皋狄崇海一众妖魔最胆寒之神兵,凡人少用。世传,当年,祖师不留正是以易生匕降服冥王魔陀斛(hu)卑,换来妖不扰人八百余年。祖师期其改过,取其内元丹而未破,只将冥王斛卑困于狄崇海苇鸠岛芦花湾,那处终年芦花缤纷,鸠鸟鸣嘤,翩跹上下。后来,易生匕随祖师来到虞契山,传至为师,已历十一代。一冲若果有此意,为师也当应允!”一冲再问道:“师父刚才有言,斛卑妖丹未破,其身尚处芦花湾,倘若他不曾改过,而期复仇,他可有法冲破禁锢?”老僧勿尘答道:“阿弥陀佛!个中情节,皆属流传,为师亦不明知。而今之计,一冲需勤勉修习妙法棍。”一冲回答:“谨遵师命!”老僧勿尘再道:“妙法棍,长短不一。一冲,随为师前往枭骁武场,你且去挑选自己应手的尺寸!” 枭骁武场上,一冲站在妙法棍架前,挑了根齐眉的舞弄一阵,而后笑道:“师父!这根最合一冲!”老僧勿尘亦自挑了根齐眉棍,且讲解且演练开来。 妙法棍,共九式。 第一式,准备式,暖阳煦日。不留祖师认为,武学以武德至上,纵使仇敌相对,决斗之始,也应礼让有加。故这准备式,实乃敬式。 其心法口诀: 左手中上妙法绰,右手佛家掌游飘; 不卑不亢微点头,不语不笑心自高; 天庭稍昂挺虎腰,气海傲气贯三焦; 厚足踏裂无垠地,慧眼聚炬待接招。 第二式,浮光掠影。习武讲究循序渐进,下学上达,徐徐图之,不可急功近利,希冀一蹴(cu)而就。这一式,正如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其心法口诀: 初初横掠光,绵绵纵剪影; 浅弓梁丘央,深挽气运行; 半抹幽迎香,全副暗注宁; 阴隐映膏盲,阳现折前顶。 第三式,朗空斜阳。妙法棍行到此处,开始以制敌为主,不再儿戏。朗空斜阳,喻妙法棍自上而下,如斜阳倾射。 其心法口诀: 云波腾腾遁形,炎日骄骄登停; 牛角鹤首凌空,熊爪虎尾俯临; 制敌术势横亘,克招功夫频出; 朗空惊出霞蔚,斜阳骤变孤星。 第四式,劲风落叶。这一式重在速度。疾风清扫落叶,不缓半分。千钧压顶之际,非此招无以保万一。正可谓,刻不容缓,锁眉待展。 其心法口诀: 金雕追风,捷豹逐鹿,一气呵成印百会; 鹏鸟腾云,雄鹰猎兔,势如破竹沉丹田; 白驹踏浪,饿狼扑羊,奔逸绝尘通任督; 雨燕凌空,猿猴攀枝,长驱直入理?(tàn)中。 第五式,细雨润物。上一式一泻千里,下一式犀利渐强,故这第五式,是为缓冲式,力道不刚不柔,打出时,天空如飘绵绵细雨,润物无声,事了挥袖去,功成弗居,真君子气派! 其心法口诀: 羞桃凝露露凝珠,拳脚溢念念溢贪; 弱柳浓绿绿浓春,绝招谙世世谙仙; 和风稠妆妆稠姬,轻功揽月月揽山; 细雨润物物润民,妙法藏道道藏天。 第六式,电照川河。武到此式,渐入妙法棍强势处。这一式,遇强敌使用,弱招无以制。行动之时,势如蓝紫闪电,照亮山川湖海。 其心法口诀: 虚实智削膝,静动巧提肘; 扎彼心肋窝,穿我猛虎口; 侧旋推肱骨,反身锁咽喉; 灵棍烈入怀,蓝紫耀川流。 第七式,雷门顿开。妙法棍最重力道一式,讲究厚德载物,笃定泰山,敌招不能撼,不能移。 其心法口诀: 推手绕中枢,盘腿踢天灵; 纵打一阵风,横扫三层云; 身步相随捣,腰肩互与拨; 天庭有异象,雷门今始开。 第八式,混沌长空。这一式,是妙法棍制敌最高境界,武动时,人、棍、天地合为一,旋棍如千手,搅动三界九皋万物。能令不留弟子使出此招的,世间少有,自不留祖师以来,从未出过此招。 其心法口诀: 卷棍对影笑疯魔,无量修成浮屠果; 东西南北随心动,上下左右任意通; 经雨狂飙六合同,佛手怒揭九皋鸣; 幕云倒泻罗网掀,长空混沌寰宇颠。 最后一式,第九式,妙法净安。此式为收式,上一式混沌长空,若胜,此招意在收降,我佛慈悲,以德服人;若不胜,此式便没有出招余地。至于心法口诀,只传一字:仁! “一冲,你需寓法于招,看招识法,招法合一,法招结合,擒心法、招式于己身,视妙法棍为己之臂膀,你即它,它即你,无分为二,实为一体!你需知,欲达化境,当潜心立志,你要常加练习,切莫辜负好时光!”勿尘诲育不倦。一冲答道:“一冲记下,定勤加练习,不负师父所望!”老僧勿尘又告诫道:“一冲,你要谨记,妙法棍下无冤魂!一者,妙法棍轻易不杀生;二者,果真要杀,也杀当杀之流!” 话道连日下来,老僧勿尘口耳传心法,手把手交招式,殚精竭虑,无私无怨。一冲悟性又好,短短数月时间,他已能运功自如,但他精益求精,毫不松懈,勤勉克己,晓夜不怠,虽是人小,却是志高! 自从日夜攻武学,又将断缘重续起!却说这年中秋,夜三更,楂雀无喧,蛩(qiong)虫息宁,露明星暗,月洗九皋。一冲刚耍完第四式劲风落叶,正独自坐在枭骁武场外石磴上,旁边地上横躺着妙法棍,他对月默念心法:“金雕追风,捷豹逐鹿,一气呵成印百会……” “突啾——”那林间传来清脆洪亮的鸣叫声,惊住一冲。他思量:“咦?这啼声我从前未曾耳闻,却是何种禽畜发出?”一冲因声而从石磴上站起,抬头望天空,并无鸟雀飞过。他又环顾四下,也无异象,继而自语:“也罢!若有缘,有朝一日必得相见!今夜就练到这里,且回去休息!”且说,一冲脚尖滚起掷地的妙法棍,准备回撤。突然,一个丽影从树下闪过。一冲察觉,惊魂未定,暗自忖度:“是谁?我生于此,长于此,从未在不留刹见过外人!这却是何人身影?”只见那位从疏影中走出,正值皓月当空,洒光清冷,照亮她周身,如发和光一团。一冲打量,那是一女童,一袭素白袖衫纹绣几片竹叶,头发左右各梳一缕辫,玉竹带打成莲花结,眉目星光闪烁,额间纹案似莲心,唇齿灵秀,笑靥生花,出尘脱俗不可语,正向他走来。 一冲心内激动澎湃,想着:“究竟何人?不留刹之外,人竟生得这般冰雪精致!除师父之外,这是一冲平生所见第一人!然也奇怪,明明是初见,却觉得似有前缘!她那额间的纹案,恍惚更是熟悉!”一冲笑着起步迎上去,方要开口,话到喉尖,却此时,听见林间又传来“突啾”一声。“好你个烟儿,果真躲进菩提树偷吃果子!”却说这女童听见那声啼鸣后,望了一冲一眼,转而轻身一撇,衣袖飘挥,径自飞向林间那枝繁叶茂的老菩提。“不妨留下姓名?”一冲追跑着,高喊着,可是女童早已不见了踪影。一冲急急拎起妙法棍,口中道:“菩提树!”他跟着快步奔往林中去。一冲大汗淋淋赶到菩提树下时,却也不见对方踪迹,四下只有楂雀和斥雁受了惊,慌慌喈(jiē)鸣。一冲左右寻觅,忽而上树,忽而拨翻草丛,忽而透过树叶密缝望向夜空,终究还是无果。 一冲失意返回卧房,辗转枕榻上,耿耿不寐,烦愁焦灼,隐郁难解,他只觉得身体如漂浮在狂澜沧海中无底的一叶小舟里,思绪飞扬,恨夜太长,难休难已。“她究竟是人是仙?身轻如燕,巧目生盼,如烟倩倩,似水澜澜,一处月照人窈窕,又是那般声清韵美,她可是菩萨仙童,还是月中神女?”一冲神思遐想,彻夜难眠,不觉鸡鸣报晓,天际泛白。 清晨。“师父!”一冲从榻上跳起,尚未整装梳洗,便匆匆奔往老僧勿尘卧房,且喊且直接推门而入。老僧勿尘方才醒来,纳衣正披,见一冲莽撞,责问道:“阿弥陀佛!一冲!你今日怎得如此鲁莽?为师衣着尚未整理得体,你竟这样闯了进来,成何体统?”一冲并不回答,自说自话道:“师父!我昨夜于枭骁武场练习妙法棍,三更左右,见到一髫(tiáo)年女孩,容貌不落俗套,神似菩萨莲台旁的仙童……”老僧勿尘笑打断道:“阿弥陀佛!一冲!不留刹与世隔绝多年,除去每代掌门收徒之外,少有来客。你莫不是花了眼?料想是树影斜倚高台,你才当成了人影。”一冲急急辩解道:“师父!一冲果真看得清清的!看清了她的面容,瑳(cuo)光梦幻,精致无瑕,绝非俗人,好似仙童!一冲还听到了她的声音,清脆稚嫩,真是莺嫉燕妒百灵慕!她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叫作‘烟儿’的,估摸着飞向林中菩提树去了。师父!她还对一冲,嫣然一笑!”一冲且说,且眼里放着光。老僧勿尘整理好着装,若有所思,说道:“此事为师并不明白,不过,你提到菩提树,那倒是有些故事!”一冲急不可耐,道:“师父!快些讲于一冲听!” 只见老僧勿尘缓缓坐于蒲墩之上,不紧不慢说道:“为师自九岁那年,平生首听一种奇异叫声,似鸟啼,似虫鸣,嘹亮异常;以后,每隔十年,但逢中秋之夜,便可听到。然而,多次循声找去,却未得见,不过,为师也并非毫无所获。”老僧勿尘看了看一冲,接着说道:“林间悲咒红菩提老树,每十年结一次果,至中秋月圆夜,果实最为香甜,可明明果实累累,却总是一夜之间,颗粒全无,想来,是被那物吃了去!”一冲听罢,欣喜若狂,问道:“师父!你所听,那啼声可是‘突啾’的?”老僧勿尘答道:“正是!昨夜又闻,不过为师不再执着去寻,不想,一冲竟也同为师当年一般!然而,一冲!为师虽许你自由成长,可不剃发入我空门,但还是劝你,有些事,莫要执着!”一冲根本听不进老僧勿尘的劝勉,自道:“师父!一冲昨夜烦急,不曾细察。此时,我们速去悲咒红菩提树下,看那果实是否还在!”“阿弥陀佛!一冲自去,为师诵经!”老僧勿尘淡定答道。一冲不等老僧勿尘说完,急急冲了出去。“阿弥陀佛!一冲到底还是个红尘顽童!”老僧勿尘暗自叹。 说他一冲,似流箭匆匆,似神驹奔奔,赶到菩提树下,果见悲咒红菩提树枝叶焰紫,红果串串,颗颗果实硕大晶莹,细察,发现几颗菩提果留有啄痕。一冲大喜,思量:“她所提‘烟儿’,必是个馋嘴精灵,每十年果实成熟日,便偷来此地大快朵颐,只是这番被仙童及时制止,才保住剩下这些菩提果!”一冲且思,嘴角一扬,计上心来,说道:“我且先摘一串儿红果送给师父享用。余下的,便作诱饵,只等那‘烟儿’回头,则我有机会再见仙童!” 一冲依计行事,摘下最大、最甜的一串儿送去给老僧勿尘。之后,他便躲在悲咒红菩提树旁的簇簇茂草丛中,从日出等到日中,再等到日暮西坠,山鸟归林,直至圆月升起,依然不见动静。一冲暗自打气,说道:“馋嘴精灵必是白日里不敢来,要等夜深再行事,我一冲就在此地守你到天明!”月行至中空,这十六的玉盘比昨夜的婵娟更加皎洁,月色澄清,整座虞契山悉沐光辉。只是,等到天明,也未见烟儿踪影,一冲有些沮丧,却还是自励,说道:“必是昨夜被仙童发现,需冷静几日再来,我且再等你几日!”接连三个日夜,一冲静守在菩提树下,至菩提果熟透落地,依然未再见着烟儿与仙童踪影,只有夜猫子惊起栖息鸟,乍飞了满林遍山! 一冲后来几日,郁郁寡欢,心忧钦钦,茫然若失,这是他今生第一次失望、受挫、越求越不得!一冲坐在茶桌旁,空杯对影,目中无神。听得老僧勿尘说道:“阿弥陀佛!一冲!为师有言在先,莫要执着!念生念衰自有因,缘起缘灭皆是命!你几日不曾习练妙法棍,可是忘了对为师的承诺?”“师父……”一冲哽咽道,“我总觉得曾经见过她,总觉得有无数的言语想告诉她,总觉得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她!她从哪里来?来此为何?她是人是仙?‘烟儿’是谁?……师父!她与我对目笑了,可是与我心意相通,可是有同样的话想要对我说?”一冲且说,渐泪眼迷糊。老僧勿尘叹道:“一冲!你至不留刹七载,共啼泣两次,第一次是在你诞生之夜,哭声引为师寻你;而今,是第二次!”一冲呜咽道:“师父!我不曾忘记对您的许诺——勤练妙法棍,奈何心痛不止,像是愧疚,像是亏欠,像是懊悔,像是茫然,像是思念,像是丢失,像是失而复得,像是得而又失!她好像我的旧友,又好像我的至亲,好像我前世今生不懈的等待和追寻,好像一冲在这世间最大的珍贵和留恋、期盼与守候!师父!一冲说不清,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缘故?只一眼,却惹万般留恋!”老僧勿尘顿顿,说道:“阿弥陀佛!一冲!为师罚你,抄诵《空经》百遍。”一冲垂首敛容,哀哀道:“师父……”却未等一冲话完,老僧勿尘又道:“人之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官,感知世间色,声,香,味,触,法六种境界,从而产生喜、怒、哀、乐、忧、思六种意识,为师要你跳出这六种凡尘俗念,你且去吧!身心有了寄托,待物就可明朗,你若心轻,所求万物皆鸿毛!万物有生死来去,你需知‘来时不可圉(yu),去时不可止!’终而复始,皆受我佛指引,何苦纠结,自寻烦恼!你所求者,亦不过隔岸之花,纵嗅得其香,也难睹其泽!你若能忍得韶华寂寞,自可笑渡苦海!”一冲听着老僧勿尘之说教言语,自眼角噙(qin)泪,闭口禁语,闷叹片刻,遵老僧勿尘之命,去往禅房。路听树栖蝉啼渐咽,他自吟叹:“蝉自哀鸣树自青,树既无情蝉何吟?” 说他一冲且抄经,且心中依旧彷徨,暗自忖度:“你我若果如江鱼朔雁、秦树嵩云,则这万千烦恼丝,挥尽也罢了!一冲倒不如随师父一样剃度,没了花须柳眼,不惹黑蜂黄蝶!” 但道一冲在枭骁武场外所见那月下仙童,乃是钟鹛山仙姝沧竹琼。可她远在西兑神皋,又怎会到这东震神皋虞契山?她口中提及的“烟儿”,又是何方神圣?故事还需慢慢讲来。 钟鹛山六叶白玉竹林中竹突鸟,黑点与白点,佳偶天成。这对竹突鸟夫妻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乃是白点尽懂得人言与鸟兽之语,而黑点不能。原也非是如此,只不过几百年前,黑点与白点随同慧箬前往东南巽皋绛字河时,白点口渴,饮绛字河水,那河水甘美沁心,白点酣畅豪饮,忽觉喉咙卡涩,似是误食某物,她却也未尝多心,然自那日起,白点便可听懂虫鱼鸟兽嘶鸣及四方人言。白点常戏笑:“黑点不如白点博学!”白点可与钟鹛仙人阔谈,黑点若想知所谈何事,还需白点译成鸟语。 至于白点误吞何物,此是后话,今番且先说那个晌午。沧竹琼与海竹叶目不转睛,盯着竹突鸟巢穴。原是一枚灰纹白底鸟卵,正卧在细条白玉竹枝编成的椭圆形巢里,卵下铺垫厚厚的鲜嫩六瓣竹叶。沧、海仔细守候,生怕错过一分;就连箬竹,这么个不理俗世的仙姑,也静坐一旁陪伴。某一刻忽听,“咔咔”裂隙声,“生了!生了!”海竹叶惊喜难抑吼道。“你且小声些,仔细别吓着他!”沧竹琼双手抓紧衣襟,连带呼吸都是谨慎。巢穴边竹枝上,蹲着竹突鸟黑点和白点,各各伸长脖子,也是初为父母的紧张和喜悦。卵壳破开,一个小脑袋晕乎乎探出来,使劲儿伸长脖子,张张橙嘴儿,响亮地叫了一声:“突啾!”黑点和白点扑着翅膀,守在刚出生的竹突鸟身旁。“子之名,父母予!你们两个,可有道理?”仙姑箬竹问道。听得雌鸟白点说道:“黑点、白点之名,曾是夙慧祖师根据我等尾巴羽毛的颜色所取。这雏儿胎毛未退,要不等它定了模样,箬竹师妹,请你劳心,给他赐名!”“也好!”箬竹笑点头作答。 时光又过,一月有余,小竹突鸟胎毛退去,模样初定。 正是:灵禽一啼惊山林,两皋陌路又牵缠。 毕竟,小竹突鸟样貌如何?且看下回。 第十三回 枭骁武场沧琼寻一冲 千秋白陵箬竹祭不留 看着绿身灰尾、橙眼橙嘴、头顶竹突竟是两节的小竹突鸟,仙姑箬竹笑道:“稚儿灰尾,如烟如尘,且是雄崽,就唤他烟儿如何?”“烟儿,烟儿,我喜欢!”小竹突鸟听罢,先自欢快作答。沧竹琼、海竹叶、白点、黑点亦皆称赞。话说这烟儿,生来便通晓虫鱼鸟兽嘶鸣及各方人言,能言善道,机灵淘气,活泼讨喜,又爱憎分明,正直得眼里不揉一粒沙,极得钟鹛仙人疼爱,尤其沧竹琼,对烟儿照顾可谓无微不至,烟儿亦最是粘着她。沧竹琼在自己的居室沧沧然内,另以竹枝编设烟儿的别巢,烟儿遂骄傲说道:“烟儿夜眠,可在玉竹林,亦可在沧沧然,烟儿是钟鹛山中最富贵,挣得两处府宅!”烟儿自幼与沧竹琼几乎形影不离,感情异常深厚。 却说这一夜,“掐指一算,时光又至!”仙姑箬竹跪拜在神封殿内,对着其师慧箬的灵位长声哀叹,“师父!时至今日,您是否能走得出那方禁锢?” 次日晌午,于熠莲池畔,箬竹对沧、海说道:“我钟鹛尚有一不成文之旧例,二徒如今也该知道!”沧、海立定静听。箬竹略略叹道:“每隔十年,逢中秋月夜,为师会去东震神皋虞契山不留古刹,拜一故人。明日正是中秋,二徒入钟鹛几载,年岁渐长,此番可出山同往。”海竹叶惊讶问道:“师父!钟鹛和虞契,东西对望,相距遥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处,师父怎会在虞契有故人?”箬竹作答:“故人其实非为师旧识,而是你们师祖慧箬之旧友。为师幼年,每隔十载,便随恩师前往虞契。恩师也曾叮嘱,此例不可废!故而,即便恩师化虚,为师也当前去祭拜。”沧竹琼叹道:“慧箬师祖是这等长情!”慨叹罢,她问道:“却不知虞契那位前辈与师祖有怎样渊源?”箬竹答道:“内中因由,为师会慢慢说于你们听。” “既要出山,如何少得了我烟儿?烟儿同去!烟儿同去!”师徒三位洽谈之际,小竹突鸟烟儿冷不丁闹腾过来。沧竹琼随即将烟儿捧在手心,笑道:“你这调皮蛋小毛崽,昨夜偷喝竹酒,睡得一宵不知天南地北,这会儿醒来,尚不消停,又凑热闹,竟是哪里都少不了你的!”海竹叶往石凳上一坐,蜷腿笑接道:“从前,沧琼总道我海叶是顽淘仔,责我偷吃莲花蜜、竹花糕,如今添了烟儿,倒是让沧琼转移视线,解了我的围困!”烟儿听罢,故作无辜,昂头长叹道:“噢噢!烟儿命苦,原是生来替海叶顶罪的!”说完,众皆笑起。 又听箬竹说道:“旧例,黑点、白点会随往虞契,那两个馋嘴的,总是偷吃山林中的菩提果,为师也无暇分身去管。此次,便罚了他两个不去,只带烟儿也罢!”“山林中竟有菩提果!”烟儿听言,心头一喜,忙岔开话头,道,“你们且先聊!烟儿忙,去去再来!”话音未落,烟儿便欲飞走,却见沧竹琼一把揪住他的小翅膀,笑着调侃道:“诸位千万听我说,论三界之大、九皋广博,可谁都比不过咱们烟儿最忙!他忙忙吸食竹花蜜,忙忙捕捉竹节虫,忙忙扑逮竹叶蝶,忙忙刨搜新竹根,更要忙着将我的素帕偷偷衔了,铺进他自己的竹巢里!”箬竹并海竹叶听了,俱笑将起来。烟儿羞羞道:“哎呀!沧琼,你可饶了烟儿这宗罪,只怪你亲手织的素帕那样轻柔软绵,偏还带着莲花之清香,铺在竹巢里,烟儿梦里饿了,都是睡得甜美!”沧竹琼接过话茬,道:“这桩不与你算也罢!你且从实交代,我新收的一瓶竹露,本待大家赏月时同享,如何就只见了瓶底儿?”话音刚落,海竹叶并箬竹再齐笑。烟儿扑腾着翅膀,欲去不能,灵机一动,巧舌狡辩道:“其实烟儿一早知道,这个中秋夜,箬竹师父是要出山的,那瓶竹露用不着,白搁着可惜,才不辞劳苦,替沧琼解决了!”说完,他张开橙嘴,斜着眼,炸开毛,一副搞怪样,逗得沧竹琼也笑,手一抖,便松了。烟儿趁势飞起。沧竹琼故作阴阳怪调说道:“沧琼可不敢耽搁烟儿大事,你且快快‘忙’去罢了!” 烟儿飞回玉竹林巢穴,呼道:“竹严(父亲)!竹慈(母亲)!”“烟儿,何事这样着急忙慌?”白点见烟儿匆匆,于是发问。烟儿作答:“箬竹师父将去东震神皋虞契山,她说那山林中有美味菩提果。竹慈,快些告知烟儿详情!”白点听言,立马来了兴头,美滋滋讲道:“算算日子,果然明日是中秋!往昔,我与你竹严总爱那悲咒红菩提果,那果实真是三界佳肴,比这钟鹛山春季里的竹花蜜更香甜!每次,我等定是颗粒不留,吃个精光!亏你烟儿生得好时节,赶上今夕乐,此番便带上你,共饱餐!话说那老菩提树就在不留刹后林中,通身本是焰紫枝叶,果实却在月下放着红光,甜美滋味,远远便可嗅得!”“嘿!哈哈!竹慈此言差矣!此番只有我烟儿去得!箬竹师父方才说了,罚你们两个‘馋嘴的’不许去,只带我烟儿。是烟儿,要吃个精光!”烟儿狡黠(xiá)地昂着头,瞅了他父母一眼,又道,“哈!我烟儿且去沧琼那里候着!”说完,他扑打着小翅膀飞走。 次日,即中秋当日,箬竹携沧竹琼、海竹叶并烟儿,驾起那抹霞翅云,启程奔虞契。云上,箬竹说道:“故人之位在不留刹地宫——白陵。”沧竹琼念道:“白陵!闻之伤感!”箬竹解释道:“故人前辈,佛名不留,俗名叫作千秋白。”海竹叶微微点头道:“不怪叫作‘白陵’,原是为铭记而来!” 话到此处,插叙几句。青霄天神仲瑝万岁后下到凡界,正是化名千秋白,意在铭记千秋狱中灾、为怀念白叶白莲,可他如何成了虞契古刹祖师不留,又与钟鹛山慧箬有多少纠缠?诸多曲折,待时分解。 却说霞翅云端,海竹叶半隐金鳞甲,一身叠金丝袖衫临风立,年貌虽小,威风不少,他敬看箬竹,问道:“师父!不留前辈与慧箬师祖有何渊源?”箬竹却答:“沧琼!海叶!你们牢记,我钟鹛仙人去虞契,只拜逝往故人,不扰活人!”沧竹琼半隐雪叶冰铠,一袭素白袖衫被天风吹着飘动,她本坐在云端,这见箬竹不答海竹叶之问而另作交代,遂起身问道:“师父!客入他主之地,不相拜访,是否有失礼节?”箬竹却答:“几百年来一贯如此,我钟鹛不与虞契活人往来。为师所知,不留刹现今只一老僧,想来,你们也不会与他有多少纠葛。你等只随为师入地宫,拜了即回,至于烟儿……”箬竹看了看在沧竹琼肩头睡熟的烟儿,接着道:“他淘气无所畏惧,沧琼你且拘着些,勿使其招惹烦乱!”“沧琼领命!”沧竹琼作答。 “师父!未曾想凡界民间,繁华烟火,这般迷人!”海竹叶俯瞰云下美景,见那村庄林立,街道交错,几处房舍炊烟飘起,山水林田湖草,绘成多姿画卷,不由得启口赞叹。箬竹笑答话:“你若有心,时机成熟,你独自到民间游历也好。”海竹叶欣喜道:“果真?海叶先行谢过师父!待祭拜故人毕,海叶不回钟鹛,直接启程。”箬竹却道:“十年后方可!虽说你是千余年金莲孕生,然你看起来不过七岁孩童,尚不足应对人事纷杂,况且,你的归去来兮尚未练得出神入化,为师实难放心!”海竹叶说道:“海叶谨遵师父教诲,必练达归去来兮最高境界!”却听沧竹琼笑道:“沧琼心中有一事不明!”箬竹看着稚嫩的沧竹琼,笑问:“沧琼有何想法?说于为师和海叶听来!”沧竹琼问道:“为何海叶单修归去来兮,沧琼单习雪寒万节鞭,我们二者兼攻不好?”箬竹长叹道:“你哪知为师心中意!”箬竹看了看沧竹琼,又看了看海竹叶,再道:“比如归去来兮,功威甚猛,气势雄撼,武性刚硬,乃是男子宜修炼之术。为师当年习练此功,实因门下无师兄弟继承之故;而今,我钟鹛门下既有海叶传承,又何需沧琼你再受其中之苦!”沧竹琼道:“沧琼又何惧练功修法之苦?正所谓‘技多不压身’!”箬竹叹道:“非如此简单!归去来兮,功火旺,燃心肝。我钟鹛门人本应有几千年寿数,然你们夙慧祖师、慧箬师祖寿命都不足千年,皆因练了这过盛的神功,败了仙元!为师承习此功,在这世间,也存不得千年!而你,沧琼,却是天生的好命,有海叶为你分去这功火,免你受苦熬灼烧之痛!”沧竹琼听知,惊骇且伤心问道:“师父!既是不养人的功夫,何不索性废了它,却由着它伤着师父、师祖们?还有,海叶练此功,是否也会有损仙元?”箬竹解释道:“三界九皋,敌对而共生之二和元素无处不在,诸如大小之比、强弱之分、胜败之别……从来一物克一物,青天压青天!若没了归去来兮,则有一种魔功,便没了克敌,故而,即便知道要折了尘缘俗寿,为师和你师祖们,也非练不可!这叫责任,这叫宿命!”沧竹琼急问道:“没了克敌也罢,为何非要谁降住谁,反各伤了自身?”箬竹语重心长道:“沧琼!海叶!我钟鹛仙人修炼神功,从来不单为降住谁去!你们可还记得,忘记洞口那副联?”沧、海齐声答:“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箬竹点头道:“极是!钟鹛本不是为己而存在,虽平日里避世,一旦苍生临祸殃,必得忘掉自己,念苍生安虞!这叫责任,这叫宿命!”言至此,箬竹双眸透出哀痛与笃定,继而宽慰道:“海叶练这神功不会伤了仙元,他为男子,自有克制之根!沧琼放心!” 此时,听得海竹叶问道:“师父!究竟是哪一门魔功?万一,势必要我海叶去了结?”箬竹作答:“海叶!为师若在,则不需你;为师若不在,便只能是你!西北乾皋,漠毒王若掀风浪,惊扰凡界,则他的‘雀血沉沙’,非你归去来兮不能制!”箬竹顿顿,又道:“当然,也或许,是他制了你,玉石俱焚也未可知!”箬竹凝视海竹叶,充满怜爱,叹道:“海叶!果真有那一日,为师希望你能泰然处之,而那日来临之前,你不得松懈!这关乎你的性命,关乎钟鹛一脉,关乎九皋黎民!”海竹叶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骄傲,笑道:“漠毒王如此了得?海叶却想会会他!”沧竹琼担忧问道:“师父!海叶的宿命果真如此凶险?我可否代其承受?”箬竹摇头作答:“沧琼!你不练归去来兮,未必敌得住漠毒王,若遇到他,万不可逞强!你自有你的宿命,三界九皋,六合八极,谁也代替不了谁!”沧竹琼接着问:“师父!沧琼之宿命又是怎样?”箬竹笑答:“沧琼!你好生练习雪寒万节鞭,待来日,肃清三界不安分的小妖,便是正理!”沧竹琼略思,再问道:“师父!沧琼还是想知道,当初取了我等足心血,放在哪里,作了何用?”箬竹笑而不答。 “到何处了?”烟儿醒来问道。沧竹琼低头,瞅着肩上的小竹突鸟,笑道:“你这调皮蛋小毛崽,素来闹腾,此番竟睡了这么许久,实也难得!”她且说且伸出手掌,好让烟儿慵懒地落着。“嗨!烟儿可要养足了精神,夜来……”烟儿晃了晃脑袋,一只脚立在沧竹琼手心,舒展着翅膀说话。未等烟儿话毕,沧竹琼打断道:“夜来偷吃菩提果,是也不是?师父早命我看住你,倒要瞧瞧,你怎么过我这‘监事官’的法眼!”烟儿突然神情严肃,振振有词,说道:“竹严说过,三界唯情爱与佳肴不可辜负!烟儿不懂情啊爱的,可这嘴边的香甜,却懂得心啊肺的都跟着渴求!连竹慈都赞悲咒红菩提果是世间难得的美味,烟儿岂能负了这上天的馈赠?沧琼,你说是也不是?”沧竹琼忍不住笑道:“小毛崽!到如今你是愈发的簧口利舌、花言巧语,贪嘴竟也能这样言之凿凿!哪日,我定找个机会,拔拔你的喙毛,封住你的巧嘴!” 沧竹琼和烟儿闲聊,一旁的海竹叶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又听烟儿道:“此言,烟儿断乎不信!沧琼才舍不得伤烟儿半分!突啾——”烟儿说罢,发出一声响亮的啼鸣。箬竹赶忙止道:“烟儿,你的啼声可传百里,出了钟鹛,少了界御,不可轻易鸣叫,否则容易引来是非!往昔,你父母吃菩提果到了兴头,也总爱啼鸣,为师也曾叮咛,却不见他两个改过,你可不能学着他们,否则,罚了你以后不得再来!”“知道啦!知道啦!箬竹师父!”烟儿悻悻道,“还是在钟鹛的玉竹林逍遥!出来这方时空,看似天高地阔无边际,反倒受了多拘束!”“想想你的美味果!”沧竹琼见烟儿失落,遂将他捧起,悄悄贴其耳宽慰道。“沧琼,话外之音,你是默许了烟儿?”烟儿心情转乐,贴着沧竹琼的脸颊问道。沧竹琼却佯装事不关己,说道:“我可不曾默许你什么!”这两个一路窃窃耳语,忽听箬竹启口:“前方正是!” 箬竹现出一把手指长的斧子,轻轻在空中划过。烟儿旁眼观着,好奇问道:“箬竹师父手中所持何物?”箬竹作答:“此乃庚辛斧。昔灵祖盘古困于混元球中,便是用此斧开天辟地。”烟儿又问:“这斧子如此微小,怎得开出天地?箬竹师父!莫要戏弄烟儿!”箬竹笑答:“庚辛斧乃是遂古代神器,变幻自如,大则遮天盖地,小则指尖可拈。”烟儿再问:“箬竹师父!你在空中舞弄斧子,又是何故?”箬竹回答:“虞契山设有界御,非不留刹弟子,他者不能出入。为师正是用庚辛斧划开入口。”烟儿略思,又问:“钟鹛有界御,虞契也有界御,可究竟什么才是界御?”箬竹再笑答:“所谓界御,乃界之防御,每个界御都有界御之锁,也称封界咒。”烟儿似懂非懂却点头。忽听沧竹琼问道:“咦?师父!为何斧上有一缺口?它既开得了天地,怎得还被其他物所伤?”箬竹如是道:“其中曲折,稍后为师会慢慢讲来。不过,烟儿!沧琼!海叶!你们都要记住,时空万事物,相生又相克,没有最强!哪怕如庚辛斧这般可开天辟地的神器,也有相克之物!” 值此中秋之夜,月初上,夜尚浅,箬竹说道:“你们听——”烟儿侧首问:“这声音是?”箬竹笑答:“是古刹老僧的敲鱼声。待此声止,那老僧睡去,方可祭拜,约在三更。此刻,且随为师来!”一行跟着箬竹来到一处隐秘的洞中,箬竹未入洞前,先自外施法,点亮其内。海竹叶问道:“这是何地?”箬竹作答:“此乃飞仙洞!”“师父!壁画飞仙好生眼熟,她与师父手绘的慧箬师祖神像恰相似!”沧竹琼看那飞仙洞正壁,一泽中央遍生蓝花,花丛上空舞一飞仙,身着琪缨子衿黄裳,绰约多姿,习习生风,乌墨长发绾腰,桃花眼,黛娥眉,樱桃红口,梨涡笑,她惊异问道。海竹叶亦叹:“此飞仙好生美丽,果然像极了慧箬师祖神貌!这一泽蓝花却是何花?”箬竹向飞仙三礼敬,叹道:“此飞仙正是你们师祖慧箬青春时!画中之地乃无相泽,泽中蓝花叫作无相花。”烟儿扇着翅膀,也来仔细观摩壁画,见着沧、海齐齐向飞仙礼敬,他终于憋不住,说道:“箬竹师父!但有故事,且快道来!真是老人家总爱慢吞吞,憋得烟儿好不难受!”沧竹琼用手指轻弹一下烟儿的脑袋,低声道:“调皮蛋小毛崽,偏你性急耐不住!师父自有道理!”箬竹瞧着烟儿,笑道:“你们师祖慧箬还是仙姝的年纪时,曾去到民间历练……” 话道慧箬游历至西南坤皋某处,见一地碑,青底朱墨,刻三字:无相村。慧箬摇身变作布裙荆钗,简约质朴,纯净柔善,走进村去。恰逢村中疫情急蔓,百姓或横在道旁哀吟,或跪于庙场祷告,更有倚栏垂死挣扎者,惨状不忍睹!慧箬有心施仙法医救,却叹思量:“师父命我不可对凡人直接施用仙法,可这满目疮痍,遍地忧虞,我心撕痛,如何是好?”且思虑,慧箬走向一家药铺。那匾额题字:妙仁药庄,黑匾金字,也算堂皇。铺子里正厅供着一处神像——圣仙医回光仙佗,里头人满为患,四下皆听苦吟声,一药翁正在竭力施援。慧箬叹叹,上前施礼道:“药翁受礼!敢问药翁,这时疫该以何种药石医治?”药翁愁眉不展,额头挂满汗珠,看着眼前这个清秀朴实的女子,说道:“姑娘!快些躲吧!老朽从医六十载,从未遇过如此恶疾!一月前,此疾突发,迄今村人已病死过半,未染病者寥寥无几,能跑的都跑了!老朽虽不曾悬壶济世,却也知医者仁心,不能袖手旁观,故而留在此地,继续战斗!然这时疫来势汹汹,根本无法医治,只能服药延缓,多则十日,少则三日,染必送命!姑娘!看你面生,必是外地途经客,趁尚未染疫,快些远走吧!”慧箬不走,再三追问:“果真无法?”那药翁见劝不过,叹答:“法子倒是有一个。再往西南方行,有无相泽,泽生无相萍蓬,所开无相花可入药,医治诸疫,可那泽中有只银螯怪,钳尖利,飞沫有毒。有个年轻人也曾逞勇,可惜勇有余而力不足,有去无回,成为螯怪口中食!后再无谁敢犯险,各人自顾各人命,剩下这些逃不动的,静待疫魔来索命!”慧箬道:“求药翁指引无相泽去路!”药翁讶然道:“你这姑娘,正当妙龄,怎可自寻死路?”慧箬笃定作答:“药翁放心!小女子师出有门,习过拳脚术,试试也无妨!”药翁无奈道:“姑娘一心赴难,老朽也不拦着。”于是,药翁绘无相泽所在。慧箬照图前往…… 说到此处,箬竹突然停语,顿顿又接道:“三更天至,老僧的敲鱼声已止,可往祭拜。”一行离开飞仙洞,前往不留古刹。海竹叶看向刹门前的题刻石,说道:“这是怎样一块巨石?我钟鹛山却没有这等怪石!”箬竹答道:“据说,是陨星石!”海竹叶略略点头,而后念道:“虞契不留刹!”这时,沧竹琼说道:“师父!徒儿观此石上题刻,‘虞契’二字,笔锋刚柔并济,然更偏秀美,且用墨如红血;而‘不留刹’三字,力道更显苍劲,且墨泽略泛紫。这五字竟不像是出自同一时间、同一手笔!”箬竹笑道:“沧琼分析独到!不过,据为师所知,此乃不留前辈生前所刻!”沧竹琼再细观,依然摇头道:“沧琼还是觉得,并非一人为之!”烟儿飞向题刻前,嗅了嗅,笑道:“烟儿嗅这‘虞契’二字,竟有沧琼的味道!”沧竹琼苦笑道:“烟儿又胡言!”烟儿却一脸认真,反驳道:“我们竹突鸟的嗅觉最是灵敏!烟儿嗅这字迹果是有沧琼的味道!”沧竹琼和箬竹笑笑不以为意。却听海竹叶笑道:“莫说,仔细再品,这字迹,倒真显沧琼的笔法,却比沧琼的更加纯熟!” 说话间,一行至万佛楼、千佛洞口、地元摩祖像前,箬竹飞身起,将地元摩祖左手无名指轻轻掰直,便见佛像莲台座后现出一条密道。箬竹先行入,沧、海随之。进内以后,沧竹琼才注意肩头,烟儿竟不知去向!沧竹琼急慌道:“烟儿?师父!烟儿不见了!”箬竹道:“你去寻他,林中多野兽,务必保他安全!为师先领海叶准备祭拜礼。”沧竹琼衣袖一挥,飞出地宫。 原来,烟儿早在进入万佛楼之前,嗅着香甜之味,猜想那就是悲咒红菩提果,自寻之而去。沧竹琼追寻烟儿,因不知新路通何处,不觉竟到了枭骁武场边。她在疏影里停留片刻,八极张望,六路听声,以断方向,一转身,竟看见一紫衣少年!沧竹琼惊喜参半,思忖:“这是何人?眉生乌墨,目如朗星,紫衣翩翩,筋骨匀称,靥生仙姿,气宇不凡,他头上的葫芦状发髻好生可爱,他手中所握棍子也是新奇之物!难道钟鹛以外,人皆生得如此俊美潇洒?除师父和海叶外,这是我平生初见外人,虽是头回见他,但又觉得有些眼熟,却是奇怪!”想到此处,沧竹琼不由得笑起来,缓步从疏影中向紫衣少年走去,方要说些什么,听见林中传来烟儿的啼声。“好你个烟儿,果真躲进菩提树偷吃果子!”沧竹琼一惊,自说话,因怕烟儿遇到危险,轻身一纵,向林中急飞去。她听见紫衣少年追喊:“不妨留下姓名?”她本欲回身作答,一时又想起仙姑箬竹交代“不扰活人”,不知当如何应对,只匆匆未敢回头。 “你这调皮蛋小鬼!”沧竹琼找到烟儿,在他头上轻敲一下,说道。烟儿嘴里鼓鼓,嘟囔着答道:“果真美味!沧琼,你也尝尝?”沧竹琼笑道:“我一修仙之人,怎可行此偷吃果子的浑事?烟儿,祸在饮食之间,你少吃些,听我说,我适才撞见一紫衣少年,相貌十分英俊,竟比海叶更多几分灵帅!寰宇有如此清俊天颜之人,我沧竹琼今日才算开了眼界!”沧竹琼且讲且乐,且乐且叹,且叹且又道:“我甚至觉得曾见过他!那熟悉之感,却不像无中生有!本欲上前询问究竟,可记起师父交代,不能惊扰古刹活人,便匆匆来寻你。烟儿,你说,我当如何应对?”烟儿听言,跟着兴起道:“烟儿迄今未曾见过钟鹛以外之人,倒想与你同去!箬竹师父倘或知道,只算我烟儿淘气,也不过叮咛几句,断也不会有所惩罚!”沧竹琼说道:“依我之见,此事唯你知我知,不可说于师父及海叶听。那少年,或许是古刹老僧的徒儿也未知!你可切记!”烟儿答道:“烟儿记着便是!”沧竹琼笑逐颜开,欣怡洋溢于表,急急又道:“烟儿,索性快些!” 说话间,沧竹琼带着烟儿回到枭骁武场外、方才初见地。她张望四周,却不见紫衣少年身影。烟儿失望问道:“沧琼,你所提清俊天颜紫衣少年,却在何处?”沧竹琼不死心,飞身起,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旋转几处,时而树梢头,时而石阶磴,时而立上枭骁武场桩柱,时而蹲在亭台屋檐,细细寻觅,望眼欲穿,依然不见紫衣少年!良久,不肯作罢,到最后,她不得不落回地面,怅怅不快,怏怏不乐,如有所失,独自坐于月下武场石阶,环臂凭栏伤神。烟儿见状,跳上沧竹琼手臂,宽慰道:“其实无妨!既然有缘相遇,他日必会重逢!沧琼莫要不乐!”沧竹琼无精打采,空叹道:“烟儿!你可能明白我的心?”烟儿回答:“烟儿当然明白,烟儿最明白沧琼,谁也比不过烟儿最明白沧琼!”沧竹琼苦笑道:“可我自己却不明白!紫衣少年,不过萍水相逢,偶遇过客,初初一见,为何我要徒劳寻他?苦寻不得,为何这般失落伤怀?我何曾有过此时的莫名细细愁?烟儿!个中滋味,却难形容!”说到此处,沧竹琼眼里闪现泪花。烟儿再宽慰道:“天理地象多玄机,时空繁乱,乃是一张轮回生灭网!他前世与你有些因果,也未可知!若真是宿命定下的缘分,烟儿相信,山水环绕处,总有再聚时,不在此一时一地的分合!”沧竹琼听这席话,“噗嗤”一声惊笑起,轻戳了一下烟儿头上的竹突,慨叹道:“还真是稀了奇的小怪胎,你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调皮蛋小毛崽,方才一席话,却是言近旨远,竟让我觉得,你不是烟儿!”烟儿故作高深,叹道:“唉!眼见着沧琼不快乐,烟儿不宽慰,却能等谁来宽慰?三界九皋,除我烟儿,又有谁能悟得出这等至理?”沧竹琼一通再笑,长吸气,仰面看月轮,自思量:“圆月知有再会期,此间暂别莫相思!”而后她笑道:“烟儿,谢谢你!我们寻师父和海叶去!” 再说千秋白陵中,箬竹施仙法,便见整座地宫壁灯齐亮,通明如昼。箬竹引领海竹叶扫净旧尘,以示郑重,而后穿过长廊,停留祭台下。说那祭台,八十一级阶梯通向台面一圆柱,柱上中央,坐一小型八十一级紫琉璃宝塔,宝塔顶部嵌一颗硕大紫珠,宝塔周围环八盏九孔莲花灯。沧竹琼寻了烟儿刚好进来,赶得上祭拜。师徒三位有序拾级而上。箬竹解释道:“宝塔顶部紫珠叫作舍利血,乃是不留前辈圆寂后肉身所化。”且说,箬竹取下项上所挂一枚指尖大小的红色壶坠,又道:“这粒彤壶坠是你们师祖慧箬所留,其中盛放的是点灯香油。”说完,箬竹向八盏莲花灯腔内各倾倒一滴香油,再拔下头上所戴梅花碧珠簪,摘下耳上托珀母晶石,继而,把那簪头往晶石上一划,便见燃起蓝紫光芒的火苗。箬竹又道:“此乃蓝紫霎火。”说罢,她依次点燃八盏九孔莲花灯,领着沧竹琼、海竹叶恭敬对着宝塔紫珠深鞠三躬,而后下去祭台。 师徒一众在祭台下石凳上按序坐定。箬竹道:“待这八盏灯油尽熄灭,我们便可回去。这个间隙,为师就予你们讲讲不留前辈与你们师祖慧箬的渊源。上次说到,你们师祖前往无相泽……” 话道那方无相泽,绵绵千里,泽中只生一种蓝花,三瓣肥硕,瓣芯浮粉。慧箬自思虑:“我要施仙法与那怪战斗,必得不使凡人误入相扰才好!”于是乎,她现出钟鹛仙姝装扮,黄裳飘飞,好不美丽!为战斗便捷,她将长发绾起,而后,右手擎天施仙术,在无相泽六合设下界御。见泽中央蓝花盛绽,慧箬自念道:“这一定就是药翁口中的无相药花!”她轻身一纵去采撷,自忖度:“采之极易!莫非那银螯怪正在酣睡?”说她慧箬手掐药花,正得意,却见无相药花被采下瞬间,枯萎化作流沙,从指缝间滑落。慧箬惊失语:“这……”再三再四,她尝试采撷,依然花谢流沙。“难道无相花离根不得活?若果真如此,却是难事!”慧箬落回无相泽畔,思虑对策。 正此时,地动水滚,无相泽周草木惊栗,飞沙走石,林间鸟雀四散,狐兔狂奔。慧箬愈惊道:“别是惊醒了银螯怪!”果不出所料!无相泽翻滚的泥水中,两只长须首先甩出水面,继而一对巨钳,跟着便是一双灯笼般的红眼。慧箬心想:“只看那长须,便知怪物不容小觑!”未等慧箬定神,银螯怪的长须已伸将过来,如钢鞭,如虎尾,劈打起腾空的泥浆。慧箬连环旋身,躲过突如其来的一击,绾着的发髻却散了开来。慧箬愤愤道:“怪物不懂规矩,开战之前却不招呼!”她正要重新绾发,那螯怪却不等人,露出头来。慧箬掂量着:“螯怪头部足有半座山大小,其身之巨,可想而知!硬拼,我恐难敌手,得要攻击它的弱点。一般妖怪的弱点,无非眼睛、脑……”说时迟,那时疾!不等慧箬思量周细,银螯怪早挥动两只巨钳冲她剪来,钳上针刺尖利,如锥如箭。慧箬说道:“好个怪物,待我用庚辛斧砍了你这对钳子,送给村民们下酒!”且说,她现出庚辛斧,双脚蹬空,迎击银螯怪的利器,默念:“血肉筋骨不足惜,开天辟地赋新诗。应怜几度日月逝,莫惧死难贪生痴!”便见庚辛斧一长再长,足长到劈得了那对巨钳,慧箬悬舞于空,运功施法,把那庚辛斧飞向高空,再又俯冲回来,对银螯怪袭去。听得一声巨响,慧箬以为已将巨钳斩断,然定睛再看去,她花容失色,惊道:“什么?这螯怪的银甲这般坚硬?”原来,竟是庚辛斧劈向银螯怪时,被折损了一处缺口!螯怪却是安然无恙,巨钳如电蹿动,急对着慧箬再剪来。慧箬一个下腰躲闪,被剪断一缕秀发,她气喘吁吁思量:“果真是个劲敌!这西南坤皋的妖灵竟能修炼到这般地步,看来,只能用归去来兮!”慧箬收回庚辛斧,旋起三枚七叶金鳞镖,整片沼泽顷刻间混沌莫辨,水花泥浆八面飞溅,萍蓬花叶漫洒无际。慧箬高声道:“看你螯怪,何处遁逃!” 话说慧箬亮出归去来兮,自以为必能将银螯怪制住。不料,混乱之中,那庞然大物却是灵活,躲开金鳞镖,跃冲上天空,赫然如山,遮光蔽日。银螯怪打出泥水,一片无相泽仿佛被就势挪到空中。它凶凶反击,扇动巨尾,排出尾刺,借着视线模糊,张开巨口,向慧箬喷吐飞沫。慧箬收回金鳞镖,欲待再出招,却躲闪不及,先被尾刺划出道道伤痕,鲜血浸染黄裳,又中飞沫之毒,四肢麻痹,动弹不得,丧失仙法从空中坠落。银螯怪巨口大张,只待将她吞食。混在漫飞的泥浆和血沫中,慧箬慢慢闭上双目,心内苦哀吟:“想不到我慧箬出师不捷,未能救得百姓,反作妖腹鬼!师父!是徒儿无能!师父……”弥留之际,她陷入对其师夙慧的留恋、对百姓的愧疚! 正是:仙姝舍命斗螯怪,自有侠士助力来。 毕竟,慧箬性命如何?且看下回。 第十四回 无相泽侠士搭救仙姝 寸阴山仙徒斩杀狼妖 正可谓“无巧不成书!”说那千钧一发之际,生死存亡之间,恰恰冲出这样一位紫衣侠士。他脚底生风,飞奔上前,一手接住慧箬,将其安放在无相泽畔,封住其血脉,以防银螯怪飞沫之毒攻心夺命,而后对她轻道一句:“且安心!那怪交给在下!”只看这紫衣侠士,手执金光灿灿长枪,健步蹬起,向银螯怪袭去。他高声喝道:“想不到是你花螯茶宠逃至这方为害,这番却不饶你!”且说,紫衣侠士且向银螯怪背部刺去,一招狠,一招准,一招稳。那怪物中枪,背上破开一洞,汩汩流血,痛得惊天哀嚎,暴怒大动。紫衣侠士将长枪凌空一掷,自踏上长枪,那枪随身动,飞向银螯怪头部。他再一字岔开,左手握住长枪中部,右手攥拳,对着长枪尾部用力一推,瞄准银螯怪的灯笼红眼,重重扎下。银螯怪被刺瞎一只眼,痛不择路,左冲右撞,索性全身武器胡乱齐上,它摆起触须,舞动巨钳,奋命反击。紫衣侠士,干净利落,一枪斩断它的触须。银螯怪歇斯底里,再猛挥巨钳,同时喷吐飞沫。紫衣侠士遮起衣袖挡住飞沫,毫发无伤,继而横出一枪,断螯怪巨钳。银螯怪接连失利,根本不是紫衣侠士敌手。“就是这里,做个了结!”紫衣侠士且说,双手持枪,凌空翻旋,俯冲而下,刺其脑颅,便见那怪物挣扎一通,气喘渐弱,慢慢停息。紫衣侠士划开怪物的甲壳,取出内元丹,返回慧箬身边,将内元丹喂其服下,又解开其被封住的血脉,慧箬这才可以稍稍活动。 听得紫衣侠士说道:“虽螯怪内元丹可解飞沫之毒,然仙姝所受皮肉之伤还需时日调养。”慧箬垂首千恩万谢,道:“若非侠士力救残生,慧箬已命丧妖腹!敢问侠士高姓大名,又怎会到这方无相泽?”紫衣侠士答道:“在下千秋白,野鹤闲云,恰游至此处,见仙姝有难,举手相助。不知仙姝在何方仙境修炼,何以陷身这般险境?”慧箬挣扎坐起,答道:“慧箬乃是西方钟鹛山掌门夙慧座下弟子,为采撷无相药花医救村人而来。”紫衣侠士点头赞道:“钟鹛仙人果然仁心布于天下,实至名归!”慧箬再道:“慧箬修炼几百年,习得门派绝学,又有灵祖之庚辛斧傍身,却招招式式败于它,连庚辛斧也折了缺口,这银螯怪道行(heng)居然如此之深!千秋侠可知其来历?”千秋白答道:“此银螯巨怪,本是十层天尊皇之女鸾姬尊主的一只茶宠,只因日日沐浴鸾姬尊主的茗茶、时时熏染彤云之香,渐有灵性。一日,这孽宠偷爬上鸾姬尊主的梳妆台,打翻了尊皇御赐尊主的妆奁,滚了一身余香粉。鸾姬尊主恩慈,不忍施以重罚,只遣它离开十层天,下到青霄天宫做个仙奴。可这孽障不知悔过,心生怨怼,竟私逃至下界作害。可叹那一身余香粉,沁入甲身,竟与螯怪体内原存的花青元粒子凝结成刀剑不摧的银护铠,纵使盘古庚辛斧也伤它不得,唯有寰宇第一利器索心劈魂枪可破。”慧箬赞叹道:“想不到千秋侠不仅武艺精湛,更是博学,连这十层天宫的秘闻也知晓!”千秋白自谦道:“游历九皋,道听途说得来的民间趣闻而已,不堪称博学!” 慧箬这时身体已见好转,细打量眼前的千秋白,他紫衣俊郎,蓄着短须,儒雅中带着成熟英武与睿智。慧箬怦然心动,羞涩转移视线,指着千秋白手中所执兵器,笑问道:“此枪便是寰宇第一利器索心劈魂枪?”千秋白回答:“正是!”慧箬一时好奇,说道:“恕慧箬无礼,可否借我一执?”却见千秋白迟疑道:“这……”慧箬自知失礼,忙赔笑道:“是慧箬唐突!”千秋白却笑道:“非是在下吝惜,而是此枪之重,重达几万斤。仙姝玉臂纤细,只恐力不足持!”慧箬听罢,惊道:“如此重器!从前竟未听师父提过!千秋侠能运用自如,绝非常人,莫非正是天宫神仙,白龙鱼服,到下界游历来了?”千秋白否认道:“哪里!千秋白只是凡人,不过力大稍许。”慧箬又道:“方才恍惚中,看见银螯怪喷吐飞沫,而千秋侠不曾躲闪,只以衣袖遮挡,敢问那飞沫之毒,千秋侠是以何法化解?”千秋白答道:“实不相瞒,身上衣,在下机缘巧得,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可谓稀世良盾!”慧箬点点头,笑着打趣道:“若以千秋侠手中之寰宇第一利器索心劈魂枪,刺千秋侠身着之衣,却是谁家胜负?”千秋白怔住片刻,笑道:“仙姝此问,却是悬案!在下不曾试过,也不愿一试!”慧箬笑笑道:“随口一问,何需定要论个结果?”慧箬笑毕,又自沉思,她心中诸多疑问,不得不启口再道:“还有一事!慧箬方才在无相泽八极六合设下界御,敢问千秋侠是如何打破界御而入?”千秋白答道:“方才言明,索心劈魂枪乃寰宇第一利器,休道区区界御,便是青霄天宫门,也照入无妨!”慧箬却严肃摇头道:“此界御,乃是我钟鹛的日光蜂网界御,凡人,断断不可能冲破!千秋侠只怕不是凡人,若是仙神,便是同道,不妨道明真身!”千秋白不愿露泄身份,心知言多必失,只道:“仙姝既无大碍,在下理当告辞!”说完,他似那一阵风飞去。“千秋……”慧箬想要挽留,话音未落,已不见千秋白之影,她叹息自语,“是我莽撞,不该多问,尽管料定他绝非肉体凡胎!只是不知,他日是否有缘再见!”慧箬惆怅之中平添几分期许,神思忽又一转,自道:“救人要紧!” 却说消灭了银螯怪,慧箬采撷的无相药花再不会化作流沙。原来,这片无相泽受了银螯怪的妖法,泽中花离开无相泽,都将粉为尘沙,而今银螯怪死去,妖法自然解除。慧箬返回无相村,协同妙仁药庄的药翁,煮药医救村民。村民感慧箬恩德,为其建生祠,立功碑,四时供奉,虔诚世代不绝。如今前往无相村游览,可见“箬仙祠”遗迹尚存。 “莲花灯已灭,我们也该回钟鹛!”仙姑箬竹说道。“原来,千秋白不留前辈是我钟鹛的恩人!”沧竹琼听罢,哀思,起身,再向舍利血拜三拜。海竹叶说道:“可对于千秋前辈,海叶与师祖却是想法相似,总觉得他绝非凡人!还有那枝索心劈魂枪,海叶心痒,亦想一睹,不知海叶之力,可能执起?”箬竹笑道:“索心劈魂枪乃虞契至宝,非不留刹掌门,旁人一观难得,藏于何处,更无从知晓。而不留刹历代掌门,据说,除不留前辈之外,再无谁可执枪挥动!”听得沧竹琼感慨道:“索心劈魂枪,却不知是要索谁的心、劈谁的魂?还有那紫衣,偏偏又是紫衣!”箬竹听着话中有话,回问沧竹琼:“为何这般疑问?沧琼,你莫不是在何处见过紫衣?”沧竹琼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紧张局促涨红面。“哎呀!”烟儿突然极为夸张惊叫道,“索谁的心,劈谁的魂?沧琼,你问得倒让烟儿瑟瑟惊惧了!咱们还是速速出去这地宫,虽说不留前辈是钟鹛的恩人,可烟儿总觉得此处阴暗死寂,烟儿还是更喜欢阳光灿烂!箬竹师父!莫在此地闲谈可好?”烟儿一通看似牢骚的话,打断了箬竹对沧竹琼的疑问,解了沧竹琼的围困。沧竹琼满心感激,捧着烟儿,微笑舒怀。 师徒一行离开虞契不留刹,返身钟鹛忘己洞。于路,夜未央,月晕现,霞翅云端,沧竹琼伫立不语,任由打成莲花结的玉竹带在风中飘舞,她频频回顾,尽显不舍。海竹叶察觉,问道:“沧琼,你可是丢失了什么?为何几次回首?”沧竹琼惊慌,赶忙掩饰,挤出笑容,道:“何曾有?只是觉着此处风景独好,忍不住多流连!”语毕,她心内自叹:“云有月君月有阑,心念紫衣兮不敢言!”又听箬竹笑道:“三界九皋风景,妙中更有妙处!二徒好生修炼,迟早一日,可不需为师陪伴,只身遨游时空!” 却说这日,于钟鹛山忘己洞地仓殿中,仙姑箬竹说道:“沧琼,海叶,随为师前往忘己洞洞口!”沧、海遂暂停修炼,同出洞去。听得箬竹意味深长说道:“曾答应讲述这副对联起处,今日,为师便可兑现诺言。”沧、海兴致昂然,静听其师道来。“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忘己念兹!”箬竹深情念着,继而长叹一声,再叙道,“当年,祖师夙慧只是一丝无束的微风……” 话道不知多少年前,一个夏夜,西兑神皋如蒸笼开盖,热气升腾,流金铄石,白日里的暑气至夜幕垂,似乎不曾减损半分。一丝微风栖息在树梢,神倦蔫(niān)蔫,懒怠动弹。月色尚浅,繁星照点点,山深野径处,忽见一女子,清逸素洁,美丽无尘,香汗淋漓赶着路。她不回头,不抬眼,行尸走肉一般,仿佛迷失在荒野,又像根本不在意一切。那丝微风顿生好奇,自问:“荒芜凄苦地,荆棘榛莽路,何来这样一位清逸佳人?她来此处,是在寻找什么?”这丝微风欲探个究竟,遂慵慵懒懒飘动,起身时,树叶微微摇。微风拂过女子面庞,那女子登时立住脚,喃喃自问道:“我却是要去何处,寻找什么?我为什么行走?我其实没有感情,其实没有追寻,我在哪里都一样,则我为什么还要前进?”女子四下张望,又自问道:“此处,是何处?”微风轻轻答:“此为西兑神皋!”可惜,女子根本听不见微风的话!却在这时,荒山下冲出一群凡人,哭天喊地,奔走逃命。微风惊住,自问:“又是何处来的这样许多凡人?是虚幻的印象,还是心内的痴妄?”说那女子亦讶然,继而又见一群蛇身、豹尾、牛头的妖魔在人群后面疯狂追赶,女子这才明白,自言语:“残生无心无魂,这样的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那群凡人逃过女子身旁,依旧奔跑呼号向前,眼看将被群妖赶上。女子见状,悠然长笑一声,说道:“此处有凉风,恰是栖身处!”她席地而坐,秀目微闭,便见一座仙山顷刻间拔地而起,那山体如钟,巍峨秀丽,云雾锁山连天关,遍生六叶白玉竹,千竿万竿猗(yi)猗,挡住那妖魔去路,拯救了凡人性命。 那丝微风看得哭了,久久绕着仙山不肯离去,漫山遍野飘荡,呜呜咽咽悲鸣:“不知你姓,不知你名,不知你来自何处!你说你没有感情、没有追寻,你却决然置去生死,无悔护着百姓!看在眼里,纵使我一丝微风,怎能不动容?我愿置去生死,守护着你,接替你,守护苍生,如日月之恒长,如沧海之浩瀚,永世不离,除死方休!”就这样,年年月月过去,那丝微风沐浴了仙山的灵气,于后来的后来,在金白莲子坠入沧池的那日,得机缘者点化,幻成一位女子,名作夙慧,正是钟鹛祖师。夙慧守护着钟鹛山,守护着熠莲池,守护着群黎,一生未悔! 听到此处,沧竹琼与海竹叶忍不住泪目。沧竹琼哽咽道:“我钟鹛一派,原是为护苍生而起、为护苍生而存在!”海竹叶叹道:“祖师夙慧和师祖慧箬,都为百姓而不顾己身!我等后辈,岂能辜负师恩,不承师命?”沧竹琼问道:“可是师父,那女子,究竟是为寻找什么而至西兑神皋?”箬竹摇头空叹。海竹叶再叹道:“或许,为她轮回的心中念!”沧竹琼再问道:“师父!我钟鹛典籍中,是否留有那女子的神像?沧琼想一睹圣颜!”箬竹依旧摇头,叹道:“可惜!祖师夙慧并不擅长丹青,连恩师慧箬亦不通,故而,我钟鹛不仅没有留下那女子的真容,更连祖师夙慧的神貌也没能绘下!我钟鹛至今,只为师生来便能作画,才得留下你们师祖慧箬的仙姿!至于神阙殿内的壁画、飞仙洞内的壁画,皆是为师幼年所绘。”海竹叶说道:“师父!海叶也想作画,请师父教导!”箬竹点点头。 箬竹拭泪而后含笑,说道:“沧琼!海叶!自你二徒拜入钟鹛,为师所教授一应仙法,你等皆勤勉修习,你们懂得,先要充实自己,才能帮扶别人,为师心中甚慰!去岁,你们陪为师去往虞契,算得是出山之始;今日,为师便赠你二位各仙云一片,以为坐骑;往后,你两个可驾仙云,九皋游历!”此时,烟儿恰好飞来。海竹叶一改悲容,欢声道:“师父福寿无疆,长乐无极!”沧竹琼亦藏起伤感,开心笑起。烟儿落在一旁摆尾摇头,说道:“箬竹师父!快些亮出宝贝!”箬竹挥挥手,便见两朵仙云现身。箬竹对仙云笑道:“各自道道自家本领!” 只见一团黑白云“呼”地奔上前,晃着软绵绵、肉嘟嘟的身体,昂着头,翘起耳朵,摆动小尾巴,拍着手掌,一对黑眼圈兜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四下瞅着,又清了清嗓子,憨态可掬,说道:“看我这一身萌态,便知我神通广大,高贵无比!”他的样子滑稽可爱,逗得沧竹琼、海竹叶和烟儿都跟着乐起来。听得团云继续说道:“本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因我爱食?琈(tu·fu)玉,云家又称吞玉兽,也叫?琈云。”烟儿惊怪道:“天哪!天哪!三界出了第一桩奇事——仙云竟也要进食!”?琈云笑怼道:“只许你烟儿偷菩提果,却不许我云儿贪?琈玉?”烟儿一时被说得羞涩,眨巴眼睛哑口。海竹叶“哈哈”大笑道:“烟儿可算遇上对手!”?琈云再笑道:“我的奇幻何止于此!乘着我,遨游三界九皋一日毕!云家不需用飞术,而用滚术,我在千万里长空自由翻滚,便将你送至心之所极!”沧竹琼笑道:“这片云的性情,衬海叶最合!”海竹叶笑问:“?琈云!可愿成为我金鳞仙君海竹叶的坐骑?”只见?琈云打个滚,靠近海竹叶,说道:“你需采来奇顶山的?琈玉,云家才甘愿为你驱使!”海竹叶笑道:“那有何难?”他跳上?琈云,许诺道:“回头便送你大礼!”沧竹琼看向雪白独角兽云,笑道:“该你了!”独角兽云说道:“本乃踏水凫,不仅可以飞翔于天际,亦可漂浮于水面,快若凫鸟,且我不需进食!”沧竹琼伸手,摸着踏水凫的兽角,只觉软软暖暖,十分欢喜。烟儿说道:“这样纯白可爱的兽云,非沧琼谁能驾驭?”沧竹琼愈发激动,笑问:“踏水凫!你对我有什么要求?”踏水凫笑道:“求一知己,生死相依!”沧竹琼“嗯”了一声,跳上踏水凫后背,笑道:“从今以后,你我三界一齐闯,九皋同力飞!”仙姑箬竹充满爱意,笑看他们,道一句:“飞飞看!”海竹叶高声欢呼道:“吞玉兽!驾起!”“可别忘了烟儿!”烟儿扑打着翅膀,且嚷着,且急急落在沧竹琼肩头。 沧竹琼驾着踏水凫,海竹叶乘着?琈云,绕钟鹛山欢腾开来。山石竹林间,尽回荡着他们的欢声笑语。 箬竹轻敲三下六叶白玉竹针锥,便见沧、海驾云折回忘己洞口。听得箬竹说道:“为师今日对你们讲述这副对联的由来,不是白讲;送你二徒坐骑,也不是白送!”烟儿接道:“嗨!箬竹师父!你何时也学会了讨价还价?”箬竹叹道:“近日,听闻冥界有不安分的妖魔行凶!”沧竹琼点头道:“我等不能白学了这一身仙法!”海竹叶亦道:“是时候为百姓做些真事!”烟儿听言,惊道:“箬竹师父!敢情是让他们出山捉妖降魔去?他们还只是孩童!”箬竹叹道:“钟鹛山南三百里,有村庄名作小咸庄,近来遭到妖魔袭击,频频出现孩童失踪案件。我钟鹛弟子不出山,会有更多无辜遇难!”沧竹琼说道:“师父!您放心!我即刻与海叶前去擒拿元凶,让他们血债血偿!”海竹叶摸摸?琈云的脑袋,笑道:“你的?琈玉,且要先等一等!”?琈云笑道:“孰轻孰重,我吞玉兽还是分明的!”此时黑点、白点亦飞过来。烟儿担忧道:“你们可千万小心!要不,烟儿同去,多少保护你们!”海竹叶大笑。沧竹琼笑道:“好生在钟鹛听师父的话,就算烟儿助了我们!待我们捉了妖回来,给烟儿记头功!” 说罢,沧竹琼全现出雪叶冰铠,甩开雪寒万节鞭;海竹叶全亮出金鳞甲,备好七叶金鳞镖。他两个正将赶赴战场,箬竹又道:“再送你二徒各一张伏魔网,拿住妖魔,就地斩杀!” 话道沧、海二位赶至小咸庄上空,俯见树下有妇人,蓬头垢面,掩面啼哭。两仙徒于僻静处落云,摇身一变,化作寻常孩童,上前问道:“敢问婶婶,何故悲伤?”那妇人抬头,打量二位一番,而后,一把将海竹叶揽入怀中,愈发哭声震天。海竹叶大惊,方要推开,沧竹琼暗示止住。听那妇人哭诉道:“我儿也是这般年纪,却被恶狼妖叼了去!”沧竹琼伤叹,暗自恨道:“果有妖魔作祟!”海竹叶亦是悲愤不平,攥紧了拳头,定要为妇人讨个公道。沧竹琼说道:“婶婶莫哭!敢问恶狼妖何在?”妇人手指左方寸阴山,说道:“那处险山,正是恶狼妖窝!”说罢,妇人惊看沧、海,问道:“你二童从何处来,问狼妖为何?”海竹叶松开妇人,说道:“婶婶放心!我师父乃是修仙之人。待我等回去禀明师父,定捉拿狼妖,为婶婶报仇!”那妇人千恩万谢,再痛哭一场。 沧竹琼和海竹叶辞别妇人,变回钟鹛仙姝、仙君的战斗模样,直往狼妖寸阴山去。踏水凫说道:“沧琼!我听闻,狼妖生有四腿,两只前腿各有三爪,见肉出血。狼妖王生有双首,即有两条命,其利齿如锯,凶光满目,实在骇人!你和海叶千万当心!”?琈云说道:“狼妖素来白日闲卧,只等夜间出来伤人。我等需拟定对敌方略。”海竹叶点头道:“攻其无备!它既白日闲卧,我们来个瓮中捉鳖!”沧竹琼接道:“海叶!只恐找不到它巢穴!不如等夜间,我当诱饵,引它出来!”踏水凫接道:“沧琼之法,胜算更大!”海竹叶再点头道:“不如我当诱饵引它!”?琈云笑道:“谁当诱饵都好!沧琼身着雪叶冰铠,海叶一身金鳞甲,都是刀枪不入的法宝,任它多少狼妖也徒劳!再不济,真有危险,我和踏水凫载着你们上天,它狼妖还能生出翅膀不成?你二位宽心便是!” 说话间,沧竹琼与海竹叶已进入狼妖寸阴山。山中多怪石,多草木,多蛇虫,气氛诡异阴森。沧竹琼叹道:“寸寸阴森,果然是座寸阴山!”海竹叶说道:“且先寻个隐蔽处藏身,等到日落!” 且看日落崦嵫(yān·zi),寸阴山中阴风阵阵,一声狼嚎打破寂静。隐于茂树的海竹叶轻声笑道:“看来不需我等作饵,那妖孽待时而出!”接着又是狼嚎,一声连一声,一阵接一阵。沧竹琼叹道:“看来狼妖数众!”海竹叶说道:“狼之为物,群居习性,有着森严的领地观念和等级制度。方才第一声嚎,必是狼妖王,接着,才是那妖子妖孙!”沧竹琼恨恨道:“这群妖畜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且说,她重新唤来踏水凫,自挥起雪寒万节鞭,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海竹叶紧跟。 “一、二、……十三!”沧竹琼数毕,说道,“我看见十三只妖畜!”海竹叶道:“他们正往小咸庄方向奔去!”沧竹琼愤怒,奋起上前,雪寒万节鞭一甩,对着一只狼妖直接打去,便见那狼妖碎成肉酱。而后,她驾云拦住惊怔的狼妖群去路,怒问道:“好一群妖畜!不在洞中修炼以图正果,却凶神恶煞,将往何处去?”这举动激怒了狼妖王,他反怒问:“何处来的小仙姝、小仙君,不在洞中修炼以图正果,却凶神恶煞,拦我去路为何?”沧竹琼愈怒道:“孽畜!你倒是学得好口齿!”狼妖王对答:“我狼王狙即,却不曾招惹过你等,你等为何无事生非来挑事儿?”海竹叶答道:“本仙君特来擒你这些残杀苍生的祸害!”狼妖王狙即愤怒不平,嗤弃对言:“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凡人食用鸡鸭牛羊,不是欺其弱小?然与我等相比,凡人也是懦弱不堪一击,自要成为我等高贵血统者的口中食!理是一样的理,你却不懂!我说你等仙家,修炼得寿数无期,尽享着繁华万千,不是美哉?却来管这等闲事!”沧竹琼怒答:“我等仙家修炼,皆为守护苍生,岂能任你妖魔横行肆虐?”狼妖王狙即冷笑道:“如此说来,今夜一战是不可免!你这水灵的小仙姝,能入本狼王腹中,也是你的造化!”海竹叶冷笑道:“杀光你一窝妖畜,本仙君好回去继续修炼!可恨杀你如同杀猪狗,白污了本仙君的神兵!” 狼妖王狙即听言,暴怒起,昂起双头,对长空一声嚎叫,而后拱起身,冲向海竹叶。狼王背后一群狼妖,亦各自展开战斗。海竹叶道:“吞玉兽!‘擒贼先擒王’!助我!”只见海竹叶发射一枚归去来兮,向狼妖王飞去。那狙即也是不浅的道行,灵活闪身,张开两只巨口,龇出尖牙,垂涎冒着凶光。海竹叶再飞镖,与狼妖王斗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沧竹琼大战其他狼妖,只见众狼妖叠罗汉一般,搭起狼桥,向沧竹琼扑去。沧竹琼暗叹:“狼妖果然擅长团队作战!”她施仙法,将雪寒万节鞭分成小节,节节分化,各个击破,挨个打向每只狼妖。狼妖众徒为躲避,瞬间分解。沧竹琼抛出伏魔网,欲收狼妖。却见狼妖王狙即突然撇开海竹叶,率领狼徒围成一个圆圈,然后齐齐昂着头对月嚎叫,嚎声让人毛骨悚然。海竹叶不解,讥笑问道:“你等却在做什么?打不过本仙君,鬼嚎也无益!”却这时,?琈云高喊:“头痛!头痛!”接着,踏水凫也晕厥无力。两朵云失了力量,齐齐坠地。沧竹琼与海竹叶跟着也摔在地上。这时,狼妖群迅猛扑来。海竹叶猝不及防,被狼妖王狙即咬住一只脚,拖拽而去。狼妖王放肆撕咬海竹叶,海竹叶摇头苦笑叹:“虽你妖畜根本伤不得本仙君,可眼前这副狼狈光景,却让我海竹叶大名不光彩!”任凭狼妖王如何撕咬,海竹叶纹丝不伤。狼妖王愈加凶猛,却听“咯噔”一声,他其中一只狼嘴里,被磕下两颗尖牙。狙即惊慌失措,呆眼,怔怔问道:“小仙君,你穿的怎样金甲,怎得这般坚硬?”海竹叶大笑道:“你的利齿可还好?”狼妖王狙即突然再冒凶光,恶狠狠吼道:“我要撕烂你!”海竹叶收敛笑容,说道:“做个了断!”他纵身起,旋起一枚金鳞镖,削掉狙即一首。狙即笑道:“本狼王尚有一命!”海竹叶笑道:“本仙君尚有两枚金鳞镖!”话道其他狼妖,见狼妖王叼住海竹叶,以为胜利在望,齐刷刷围住?琈云、踏水凫和沧竹琼。沧竹琼奋不顾身,死死保护晕厥的两朵云,与狼妖群展开陆地决战。 正是众狼妖自鸣得意、以为胜券在握之时,海竹叶提着狼妖王狙即的两颗脑袋,丢向狼群中。众狼妖大惊,畏首畏尾,一时不敢妄动。海竹叶说道:“本无心歼灭你一族,然本仙君深知你狼妖习性,今日虽杀了这头狼妖王,改日,你们当中必会有最强大的狼妖生出双首,成为新的狼妖王,依旧祸乱凡界。故而,你一群妖畜,一个都不能留!”狼妖徒一听,知并无退路,其中一只狼妖说道:“兄弟们!此时不拼,更待何时?”沧、海并肩作战,将一群愤冲而来的狼妖尽皆斩杀。沧竹琼用伏魔网装好狼妖尸身,说道:“它们两个时辰后,会化为乌有。” 海竹叶抱起?琈云,沧竹琼抱起踏水凫,正准备返回钟鹛,却听见奶声奶气的哭嚎声,从夜的死寂中传散来。 沧、海惊疑,循声而去,至一山洞,拨开草丛,看见三只狼妖幼崽,皮毛灰褐。一只,右耳两块黄色星瘢;一只,背部一条贯脊深纹;一只,四蹄皆红。三只小妖挤成一堆,瑟瑟发抖,却还龇牙咧嘴,尽显狰狞凶狠。沧竹琼瞠目结舌。海竹叶叹道:“也不能留!”他且说且伸出手掌,欲将狼妖崽打死。“海叶!”沧竹琼却瞬间心慈手软,拉住海竹叶的胳膊。海竹叶道:“沧琼!我知你怜他们幼小,可他们依旧是狼妖,今日不杀,将来成长,同样是祸害!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恶妖,不值一怜!”沧竹琼思虑海竹叶之言在理,咬牙握拳,下狠心,抬手欲杀灭狼妖幼崽。却这时,小狼妖一改凶狠之色,俱各露出软萌、凄苦、惊畏、哀求、怯懦的面容,噭噭(jiào)然啼哭不止。沧竹琼又生恻隐,叹息止住,说道:“我下不了手!海叶!我杀得了凶狠的成年恶狼,却伤不得这没有任何战斗力的幼崽,更不能坐视他们受到伤害!不如,我们把它们带回钟鹛,加以训导,或许,它们能弃恶从善!”海竹叶知劝不住沧竹琼,于是叹道:“可以先带回去,看师父怎么说法!” 钟鹛山忘己洞中,沧竹琼备陈前情。仙姑箬竹说道:“踏水凫和?琈云是中了狼妖的鬼吼神功,以竹花露沐浴,便可无碍,至于这三只狼妖幼崽……”箬竹看着跪在阶下的沧竹琼,以及旁边草筐中三只畏畏缩缩的小狼妖,长叹一声,开解道:“沧琼!你秉性良善,不忍伤其幼子,为师明白!可你该知,狼之天性,凶残、嗜血、狡黠、伪诈、贪婪、自私、排外……根本是喂不熟的恶妖!纵然幼崽时惹人怜爱,待其长大,同样是为害苍生的无情魔怪!不仅如此,他们将来,岂能不记恨我钟鹛灭他一族的血仇?沧琼!这三只狼妖幼崽,断断留不得!”沧竹琼听着箬竹之言,又叹道:“师父所言皆实!”应声后,沧竹琼再抬手,却见那只耳有星瘢的狼妖崽从草筐中爬出,蹒跚靠近沧竹琼,以毛茸茸的头蹭着沧竹琼的胳膊。沧竹琼遂又落回手,含泪苦求道:“师父!暂且留他们性命,封印住也好,若以后他们果然再生是非,沧琼必当亲自了结!求师父开恩!”箬竹见状,再叹道:“狼之狡黠,莫过于此!在狼的眼里,除了自己的族群,其余皆是猎物!小妖此举不过是在博你同情!沧琼!你动辄大发恻隐之心,为师只怕你这份仁善早晚被恶魔利用,将来威胁自己和身边的人,追悔莫及!”沧竹琼答道:“师父!沧琼只求一身凛正不欺心,修得善因结善果!即便将来果真被利用,今日也不能违背良心!凭多少道理都懂,只是沧琼对这毫无战斗力的小崽,实在难施狠手!”箬竹接连叹道:“既要为善,便要一生一世谨小慎微、处处为善,否则,哪朝误行了哪怕一件错事,甚至前日里的善举事与愿违,反酿出了恶果,你都会成为众口之下的恶,从前所行所有善,也纷纷被批成伪善,比从不行善之人,更令人嗤弃!沧琼!修得善因,未必能得善果!你果真做好准备?”沧竹琼依然跪地不起,苦苦哀求道:“求师父开恩!”海竹叶说道:“师父!让沧琼不顾这三只小毛头死活,她定然做不到,即便知道它们死性难改,沧琼她也下不了这份狠心,不如,暂且将其封印!果然它们以后有野心,尚有海叶在,海叶必不让它们胡来!”箬竹无奈,略思片刻,说道:“北坎神皋狄崇海,自冥王魔陀斛卑被不留前辈封印后,众妖魔四散逃亡,诸岛屿空空。沧琼!你既有执念,为师可允你将这三只狼妖幼崽封印到狄崇海岛屿。”沧竹琼大喜叩拜道:“多谢师父!”海竹叶笑道:“我陪沧琼同往!”海竹叶再摸摸?琈云滚圆的、软绵绵的云头,笑道:“看来,你的?琈玉还要暂等!”?琈云笑道:“无妨!无妨!我吞玉兽正也想去北坎神皋游一遭,正好!正好!” 待踏水凫与?琈云恢复完全,沧、海便将三只小狼妖封印在北坎神皋狄崇海岛大冥王殿外五环荒服圈,细节不需多述。但道海竹叶为兑现承诺?琈云之前言,与沧竹琼共赴奇顶山讨?琈玉。 话道奇顶山,位于钟鹛仙山北方二百里处,山中多金玉美石,多染料银铁,多草木藤蔓,正是琅玕(láng·gān)玉、白珉(min)石、赤金、红瑙满地,薜(bi)荔花、芒草丛、黄叶、橙柳横坡。山前有溪涧,溪涧不远处,有一洞穴,叫作奇顶洞,洞中鳞次栉比铺陈的,才是?琈玉。 正是:一时柔软恻隐心,编结后来悔恨肠。 毕竟,沧、海奇顶山一行,又将境遇如何?且看下回。 第十五回 沧竹琼度化白蟒常奇 海竹叶结交醉翁无涯 从钟鹛山前往奇顶山途中,海竹叶戏谑(xuè)问起:“?琈(tu·fu)云,你自言神通广大,则为何最爱吃的?琈玉,却不自己采来多存些?”?琈云叹答:“你有所不知,?琈玉只生长在奇顶洞中,可那洞中,偏偏栖居一条修行千年的白蟒!我曾去讨,可恨它白蟒要伤我!”海竹叶略有所思,而后讥笑道:“怪道你要本仙君助你,原是你斗不过那白蟒!”?琈云急忙自解嘲道:“云儿高贵,不屑与畜灵一斗!”海竹叶听罢大笑。沧竹琼接话道:“海叶!正所谓,人生多艰难,糗事莫拆穿!今朝留情面,明日好相见!”说得连踏水凫都跟着笑起来。?琈云侧目沧竹琼,说道:“沧琼!沧琼!烟儿的伶牙俐齿,敢情是打你那里学得?”踏水凫笑道:“若提烟儿,其舌辩之能,放眼四下,也唯有吞玉兽能敌一二!”一行提起烟儿,再笑一番。 落下云头,沧竹琼与海竹叶停步溪涧边。“奇顶溪。”沧竹琼笑道,“山是好山,水是好水!”?琈云接叹道:“玉是好玉,蟒却不是好蟒!”话语间,又一声音从不远处洞中起:“谁人?访我奇顶洞,何不先通报姓名?”?琈云倚仗有沧、海相伴,有恃无恐,滚至洞口,高声挑衅道:“是你猫熊团云吞玉兽大仙!蟒妖还不出来迎接?”应言,从洞中蹿出一条巨大白蟒,他笑道:“原来是你云儿,再要窃我?琈玉?”?琈云引出白蟒后,自向海竹叶身边滚去。白蟒不知黄雀在后,追云而去。“哗啦”只一招,海竹叶抛出伏魔网,罩住白蟒。沧竹琼忍不住笑道:“未免太过容易!”海竹叶亦觉得不可思议,滴溜着眼睛叹道:“我说?琈云,便是这等小菜,你竟斗不过?以后可万万别跟旁人讲,你识得我仙君海竹叶!”沧竹琼听罢,长笑不止。却听伏魔网中白蟒叫苦连天道:“冤煞我也!白蟒常奇从未害人,仙姝,仙君,何故伏我?”沧竹琼听着,顿觉有理,问道:“你不是冥界妖灵?”白蟒常奇再喊冤道:“是冥界蟒灵便活该受死?即便我常奇千余年来,都不曾为非作歹?”沧竹琼寻思后,对海竹叶说道:“我等此举,确有不妥!”海竹叶对着伏魔网说道:“白蟒常奇!我的坐骑?琈云曾来讨几片?琈玉,却被你险伤!本金鳞仙君海竹叶特来助他一助!”白蟒常奇大声叫屈道:“常奇何曾想伤害云儿?他要偷盗我的?琈玉,我却不允!”沧竹琼问道:“你乃蟒灵,何故学凡人贪婪嗜财?区区几块玉,你留着却为何?况这?琈玉本是天精地灵所产,非你常奇生来所有,你霸着可还有理?”白蟒常奇答道:“仙姝有所不知,我白蟒常奇于洞中苦苦修炼,只为有朝一日能化作人身!我所需灵力恰要来自那些?琈玉,若宝玉都让云儿吃去了,常奇此生再无望修成正果!”海竹叶听罢,叹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虔诚的好蟒灵!”沧竹琼又道:“海叶!其实,我等擅入他洞府,强夺他灵玉,更将他罩在伏魔网中,我心中有愧,也会坏了钟鹛的名头!”白蟒常奇一听,连声道:“仙姝之言对对,正是此理!占地抢宝,还将主人家罩住,三界九皋岂能有这等冤案?”海竹叶苦笑道:“白蟒常奇!本仙君放你出来,你要答应不可妄动。你需知,你不是本仙君对手!”白蟒常奇说道:“常奇一生,从不好斗!” 海竹叶收起伏魔网。白蟒常奇挺身,昂头,深吸气,笑道:“还是外头的气息甜鲜!”?琈云说道:“关你在伏魔网中两个时辰,你常奇便化作乌有!”常奇愤愤不平道:“你这云儿好没道理!常奇何曾伤你?那日,你来窃我宝玉,我不过护着宝玉,同时略逗你玩耍一番!”?琈云接道:“你却是张开巨口,吓到了云儿!”沧竹琼并海竹叶听罢实情,忍俊不禁。海竹叶说道:“白蟒常奇!我等实在无心害你,亦非蛮不讲理、强取豪夺之徒,只是,本仙君有前言,承诺?琈云为他采?琈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懂得!”常奇犹豫道:“可我常奇若没了?琈玉,如何修成人身?”常奇看向沧、海,突然笑道:“你二位是钟鹛仙山的仙姝与仙君,不如度化我常奇成正果,则这一洞?琈玉都赠予云儿,常奇也舍得!”沧竹琼笑道:“如此,果真是个好法子!”海竹叶笑道:“既是沧琼接了话,这度化常奇的大功果,就让沧琼赚去!吞玉兽,跟我进洞,大快朵颐!”说罢,海竹叶驾起?琈云飞去,撇下沧竹琼在身后摇头叹道:“好你海叶,偷懒耍滑多巧言!”而后,她看向常奇,笑道:“白蟒常奇,你确切地修炼了多久?”常奇作答:“自有记忆来,近一千一百年!”沧竹琼点头赞道:“果然是个心诚的好蟒灵!你跟我往钟鹛山一行,我跟师父请命后,方能将你度化!”常奇大喜道:“说起钟鹛山,八百年前,常奇曾与山中人略有渊源!”沧竹琼笑道:“那必是与我师祖慧箬相关!”常奇转而又道:“常奇随仙姝同去钟鹛,只是那二位……”常奇且说且看向奇顶洞口。沧竹琼笑道:“且由着他们!” 忘己洞熠莲池畔,沧竹琼让白蟒常奇饮下莲叶露水,而后施运仙法,助白蟒常奇增添灵元。沧竹琼告诫道:“常奇!安心于一,了无二念,可入至境!”常奇谨记,闭目慢慢沉睡去,宛若初生婴孩。沧竹琼长舒叹,对着甜甜沉睡的白蟒常奇,轻声笑道:“我送你回奇顶山,明年惊蛰日醒来,你便得人身!” 沧竹琼送白蟒常奇回到奇顶洞,时海竹叶与?琈云正在洞中撒欢,见常奇酣睡,他们立刻安静。沧竹琼轻声交代道:“?琈云!无论你多爱吃?琈玉,在常奇明年惊蛰日醒来之前,你万不可进洞打扰他!”?琈云接道:“此间道理,云儿明白!”沧竹琼为奇顶洞设下界御加以保护,而后同海竹叶各驾仙云返回钟鹛。 说那一声春雷轰隆,几滴春雨如油,惊蛰一到,万虫梦中醒。奇顶洞中走出一位白胡子青年,样貌二十出头,俊秀英神,下巴上却生二尺长浓密白胡子,一身白底橙纹对排扣长衣,腰间束暗银结穗腰带,足登翘尖白靴,神采奕奕,笑意浓浓。他欢乐开怀出洞来,对着溪水,反复照面,深情咕哝道:“帅为天人,帅出九皋,酷贯时空,三界竟有这等英飒奇伟之男子!非我常奇,有谁能衬起这酷酷帅头与这威武挺拔之身姿……”“好一条自恋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与瀚海深浅的白蟒!你自诩酷帅,却比本仙君如何?”正是海竹叶见白蟒常奇孤芳自赏、长夸不休,突然从他身后跳出,重重弹了他卤门一下。常奇惊喜过望,侧身问道:“海叶仙君莫非来此为我常奇庆生?”此时,沧竹琼从背后落下云头,笑道:“知道今日常奇幻成人身,特来相贺!”白蟒常奇见到沧竹琼,喜得眉眼弯弯,嘴角扬起,忙忙走上前,叩头便拜道:“师父!请受徒儿大礼!”沧竹琼惊慌,连连后退,笑道:“沧竹琼可受不起!且说,我何时成了你师父?”常奇抬头对答:“仙姝对常奇,开化痴顽,度输灵元,此情,不比师恩?”踏水凫笑道:“常奇真乃感恩蟒灵!沧琼,不如收了他,全他这份心意!”沧竹琼点头,现出一样法器,笑道:“我度化你修得人身,理当对你负责;你又肯认我为师,我更当尽己之心!白蟒常奇!此乃五尺修远链,既作为你生辰贺礼,又权当我收徒馈赠!不过,‘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你却不可借此逞凶斗狠,凡遇事,不要仗能动粗,需得先礼后兵!我知你心性本良善,今后,更当自勉!”常奇喜不自胜,再拜道:“多谢师父!常奇谨遵师命!” 海竹叶见这情景,笑说道:“按辈,本仙君当为你常奇师叔,何不也来拜我?”常奇起身,瞥眼看海竹叶,问道:“仙君叩我脑颅,先说这笔账怎样清算?”沧、海齐齐大笑。常奇左右看看,问道:“贪吃的猫熊团云何在?”海竹叶笑答:“你方出洞来,他自进洞去!”沧竹琼笑道:“常奇,还有新朋友让你认识!”说罢,她冲奇顶洞高喊:“烟儿!”烟儿应声飞出,与常奇见面。听得烟儿惊呼道:“洞中美玉无数!常奇,你富可敌国!”常奇笑道:“修炼之身,揽财物何用?都送于云儿吃去!”烟儿笑问:“常奇,你果真不曾为害?”常奇摇头。烟儿舒口气,说道:“便可放下心来!”常奇不解。烟儿解释道:“你们蟒类素来以鸟类为食,我烟儿与你常奇为友,却不是嫌命里太安?”常奇听罢大笑道:“以我酷酷帅头起誓,常奇断不会吃掉烟儿,否则,师父第一个不放过我!”烟儿落在沧竹琼肩头,笑道:“有沧琼在,烟儿才无惧!不过,常奇……”烟儿顿了顿,小眼睛滴溜溜看向常奇,郑重其事,接着道:“正所谓,凡事有先后,入门有尊卑!我烟儿与沧琼以姐弟相称,你常奇与沧琼以师徒相称,则我烟儿该是你常奇师叔,总归高你一辈,你常奇以后见着我烟儿,也要行大礼才好!”常奇听罢,仰面大笑道:“常奇不知竹突鸟滋味,其实,尝尝鲜倒也甚好!”烟儿听罢,扑着翅膀向常奇扇去。沧竹琼忍不住打趣道:“如果说,海叶是个顽淘仔,烟儿是个调皮蛋,则常奇便是个小逗憨!本仙姝要同时面对你们三个,顿觉任重载盛!”说罢一众大笑。烟儿又道:“烟儿可没见着常奇哪处憨,他根本是个小逗哈!”常奇冷不丁揪起烟儿的小翅膀,笑道:“行了!你这调皮蛋,这等聒噪,根本是个小逗呱!”烟儿斜着眼睛一骨碌,冲常奇喊道:“小逗憨!小逗哈!”常奇又冲烟儿道:“调皮蛋!小毛崽!小逗呱!”他两个,你一句,他一言,针尖对麦芒,黑碗打酱油,闹得一众欢欢喜喜乐融融。 听得常奇又道:“师父!奇顶山中金银颇丰,常奇想以师父名义,远近施些给凡界百姓。”沧竹琼听罢赞许道:“常奇心怀苍生,实实在在的好灵!不过,不需以我沧竹琼名义,而以常奇名义最好!”常奇笑道:“常奇终归是妖灵出身,凡界百姓何敢受?”沧竹琼笑道:“以小仙常奇之名义!”于是乎,一众趁当日黑夜,四散金银于附近乡里,留“小仙常奇赠”之字。百姓晨起,见院中金银,皆对天叩拜小仙常奇。 钟鹛一众离开奇顶山返回钟鹛之次日,常奇从溪边正欲回洞中,却见一位从天而降。常奇惊喜异常,赶忙拜道:“箬竹仙姑!常奇当称仙姑一声师祖!却不知仙姑因何驾临?若为白蟒常奇幻化而来庆贺,为何不与沧琼师父同至?”箬竹笑答:“白蟒常奇!本仙姑至此,一来,是为恭贺你结仙缘、幻人形;二来,是有一言交代!”白蟒常奇答道:“仙姑有言,但请吩咐!”箬竹叹道:“本仙姑深知你白蟒常奇良善正义,是个冥界少有的好妖灵,故而,那时沧琼告求度化你,本仙姑才会应允。然你毕竟属于冥界,与我仙界稍有鸿沟。本仙姑当然眼中无门第之见、出身之别,可是沧琼,若让别有用心者知道她收了妖灵为徒,保不准被扣上勾串冥界、意图反逆之罪名!你可明白?”白蟒常奇亦惊亦叹道:“仙姑一语,惊醒常奇梦中人!常奇在这荒山僻野中过活,自以为远离九皋纠葛,却忽略,自己终究还是三界生灵!仙姑放心!常奇在外头,必不会透露与沧琼的师徒关系,必当护她周全!”箬竹笑道:“你很聪颖,一点就透,也知为他人着想,如此,则不枉沧琼待你一片赤诚!”箬竹说罢,离开奇顶山。白蟒常奇牢记此事。 但说这日,海竹叶不知与烟儿猴在山中何处玩耍,仙姑箬竹在天突殿内冥思不出,沧竹琼独自于地仓殿中习练,忽见竹突鸟白点慌慌张张飞来,急喘道:“沧琼!玉竹林中,有外敌入侵!”沧竹琼大惊变色,现出雪叶冰铠,挥开雪寒万节鞭,唤来踏水凫,等不及告知箬竹,自行匆匆向林中奔飞。 “妖孽何来?”沧竹琼在白点引示下,赶至事发现场,看见一醉酒大汉,邋遢(lā·ta)着斜倚白玉竹根。话道那醉汉怎生模样?胡子拉碴,头戴麦秸草帽,身穿黑麻粗衣,腰系葛条环绦,足蹬稻秆草鞋,手里微握着一只酒葫芦,口中断断续续吟唱:“酒添壮士英雄胆,酒解佳人闺怨肠!酒是钩和线,钓出愁和怨!酒是穿肠药,毒碎心与肝!……一醉方休,枕竹根,大梦到天尽头!……”沧竹琼问其不答,愈怒道:“何方妖孽,犯我钟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污染我钟鹛清净!”那醉汉依旧自唱自歌,自喝自酒,晕晕悠悠,并不答话。沧竹琼叹怒道:“本该用雪寒万节鞭将你这妖孽碎成万节,怎奈你一身酒气,烂醉如泥,不能战斗,沧竹琼若这时伏你,恐坏了我钟鹛的名头!暂且将你监押,待你清醒,再做理论!”沧竹琼“唰唰唰”折下几根玉竹条,三下五除二,将那醉汉捆成麻花,拖拽着,丢进熠莲池中,而后拍拍小手,乐呵道:“浸入池水,好让你清醒得快些!”那醉汉漂浮在水面上,半醉半醒中,还在喝着酒,唱着歌。 这动静惊起了仙姑箬竹,她飞至熠莲池畔,见状,先是一惊,而后一笑,说道:“沧琼!快予他松绑!”沧竹琼疑惑,却也谨遵师命。此时,那醉汉也有几分清醒,被拖、拉、拽出熠莲池,解开竹条锁,身上滴答着水,看见箬竹后,赶忙赔笑施礼。箬竹欠身笑问:“无涯前辈何来?”醉汉局促作答:“无涯醉中不辨方向,竟误闯钟鹛仙山,罪过!罪过!叨扰仙境,罪过!罪过!”而后,他看向沧竹琼,咧嘴笑道:“这小仙姝,将我醉老汉当作妖孽,五花大绑丢进熠莲池,好生厉害!”箬竹笑道:“白点!水突殿备茶,为无涯前辈洗尘!”沧竹琼本来迷糊得云里雾里,这下心想:“原来这醉老头儿是师父故友!” 水突殿中,仙姑箬竹与醉翁无涯分宾主落座。此时,白点传出消息,海竹叶与烟儿听罢,匆匆来赶热闹。沧竹琼问道:“无涯前辈!却说,您是如何打破我钟鹛界御?”无涯与箬竹皆大笑。无涯对答:“若在平时,万万入不得钟鹛仙山;可是醉中,却如有天神襄助,入钟鹛而不自知!”沧竹琼叹道:“果然,酒惹是非!”海竹叶却来了兴致,上前揪着无涯的一小撮胡须,笑道:“前辈之酒竟有如此神力!无涯前辈,也教海叶饮此神酒!”箬竹却笑道:“海叶,你没有无涯前辈的肝胆,饮不得他的烈酒!”无涯却笑道:“小仙君虽饮不得此酒,却与我醉老汉性情颇合,顽淘而伶俐可爱,比那严肃认真的小仙姝更招醉老汉喜欢。你我若能结为忘年之交,也不失为美事一桩!”且说着,无涯前辈将海竹叶托起,放在肩头逗乐。海竹叶笑道:“无涯前辈好像爷爷的年纪,却似海叶一般无忧的禀性!海叶愿结交无涯前辈这个醉友!”说得无涯开颜大笑。一旁的烟儿故作生气道:“无涯前辈好没眼力劲儿!此处,难道不是烟儿最为伶俐可爱?你却托住他顽淘仔海叶!”无涯仰面大笑,勾勾手指,运起酒葫芦,将烟儿托起。沧竹琼笑道:“师父!看!看!果然物以类聚!他们三个顽皮,真是一伙!”箬竹长笑不止。却听烟儿问道:“无涯前辈这酒葫芦看着不同一般,必也是个神物!”无涯听言,得意笑道:“此酒葫芦,叫作青莲葫芦,还真有一段往事可提!”海竹叶好奇,抱着无涯前辈的脖颈,撒娇道:“醉友!快快讲来予我们听!” 话道无涯前辈,原是东北艮皋盘羊山林中栖居的寻常樵夫,名作铁杞。一日黄昏,铁杞山中打柴方欲归,适逢一只吊睛黄额斑斓猛虎出穴觅晚食。猛虎嗅着铁杞的人肉味儿,伸腰摆尾,露爪张牙,向着铁杞这处扑来。铁杞火急奔命逃窜,慌不择路,临一山涧,猛虎在后,他情急跳下,落入涧底,潜游至对岸,方得逃生。至于斧子、担子、绳子,都已不知丢到哪里,腰间唯剩下一酒葫芦。铁杞疲惫饥渴至极,便将剩下的酒喝些,而后晕晕乎乎,对清月,枕松根,大梦不觉晓。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云缠雾绕、朦胧缥缈中,情景大不似之前,他惊得一身冷汗,着急忙慌,起身寻找出路,却折折回回,反反复复,总走回头路。铁杞大声哭嚎:“这是遇到‘鬼打墙’?我脱得虎口,却要坠入森罗殿!” 铁杞歇斯底里的哭声引得这么一位穿出云雾、露出真貌。铁杞拭泪,定睛细看。云雾中那位,蓄着两撇细长胡须,下巴上亦留下一小撮,剑眉鹰眼,面阔耳方,头扎黑幞(fu)头,身披白棉褂,扮相不拘一格,举止狂傲不羁。听得他开口道:“本乃谪酒仙太白,不知小樵哥何故啼哭如此伤悲,莫不是丢失了五花马、千金裘?也需知‘千金散尽还复来!’不如止罢哭声,对影共饮!”谪酒仙太白言语罢,拿起自己的酒葫芦,恣意洒脱,豪饮一畅。铁杞听闻是仙神,以为做梦,忙也喝口酒压惊,使劲揉揉眼睛,长声惊叹,再看个仔细。谪酒仙太白手指前处,又笑道:“小樵哥,你看日照起,紫烟生,瀑布挂,飞流直下,正如银河落!如此良辰美景,你却唉叹,可不扫兴?”铁杞致歉作答:“樵夫铁杞,非是敢扰神仙雅兴,实遇难事!昨日黄昏,险遭斑斓猛虎恶吞,好容易逃得性命,今朝又遇‘鬼打墙’,不知所向,因而悲泣,求神仙救我一救!”谪酒仙太白仰天大笑道:“此处何来鬼打墙?只有酒仙指路!你小樵哥既有造化到此,遇着本酒仙,本酒仙便指你一条万极长生的明路,可好?”铁杞一听,惊喜万分,磕头如打碓(dui),连连告谢道:“若得神仙点化,实乃铁杞之大幸!”且见谪酒仙太白解下自己的酒葫芦,笑道:“此乃本酒仙的青莲葫芦,其中所盛之酒,饮之不竭。你喝得越多,活得越久,足可供你销去万古千愁!今日,赠予你可也!”话道樵夫铁杞本就是个好酒之人,这可乐得他眉眼飞舞。他俯下身来,高抬头,仰视谪酒仙太白,双手张起。谪酒仙太白施个小仙法,“滴溜”一声,便见青莲葫芦飞落铁杞掌中。看着手中酒葫芦,铁杞担忧问道:“神仙把这酒葫芦赠我,神仙岂不是无酒可饮了?”谪酒仙太白再仰天大笑道:“生灵各有所乐,本仙独好桂酒椒浆!似此般葫芦,本酒仙有成千上万只!”铁杞听罢,大赞道:“果然神仙,法力无边!”而后,谪酒仙太白扔掉一句话:“你饮此不竭之酒,从此岂是蓬蒿人?你自有无涯生寿,法号无涯罢了!”谪酒仙太白自是两岸风声息不住,仰天大笑,轻云驾过万重山。毕竟何处去了,不需知。但道铁杞,碎碎自念:“无涯!无涯!” 钟鹛一众听罢,共相嗟讶。沧竹琼叹道:“因得酒仙来点化,从此醉乡添醉翁!”无涯听罢,又是一通大笑,再看看时辰,告辞道:“叨扰多时,无涯当去别处闲游!”临末了,他笑对海竹叶道:“小顽淘,闲来,可去东北艮皋盘羊山一访,予我醉老头儿解闷!”海竹叶乐得答应。钟鹛一众送走醉翁无涯,不需多谈。 话说,闲时悠悠过,烦愁日渐多。这日,仙姑箬竹于熠莲池畔愁眉又锁,叹道:“春之末节气——谷雨,应时方过,寒潮渐退,气温回暖,凡间春麦生长,新苗初插,瓜豆遍点。得雨水频繁,滋润百谷,眼见该是耕耘以后望丰年的好时令,却有出土之虫相为害!钟鹛山往东六百里,正有蝗甲虫肆虐,群飞如云,遮天蔽日,所到之处,喙不停啮,稼草不留,禽畜化骨,甚至危及人身!为师心中甚忧!”海竹叶说道:“师父不需多忧!我和沧琼齐往,用伏魔网收住害虫,保百姓口粮!”沧竹琼却道:“师父!非是沧琼不愿前往,只是,师父曾经叮嘱过,我仙人不可对凡人直接施以仙法,不参与凡界内部争斗,手中伏魔网要用以除魔斩妖。而那蝗甲虫却是凡界自生之物,我等仙家出手,是否有违仙界天规、有悖自然之道?”箬竹作答:“沧琼能有此虑,为师心中甚慰!若单为寻常蝗甲虫之害,我钟鹛山断不好插手,自有凡界朝廷父母官为百姓伸张。可那群蝗之王竟能啃食人身,为师觉得,定有妖孽从中作祟!”海竹叶说道:“依海叶看来,管他是否妖孽,只要为害群生,都让他们尝尝本仙君归去来兮的厉害!”沧竹琼沉思片刻,又道:“师父!我与海叶这就前往一探,若果有凶魔,先斩后奏;若只是寻常人间疾苦,我和海叶便悄悄化作凡人百姓,尽力襄助,亦不使天宫觉着我等违了规矩!”箬竹赞许道:“沧琼思虑周密,既能善济凡生,又可保住自身!” 说他沧、海二位,各驾仙云朝蝗灾区飞去,高空中,见那成虫嚣张,又有若虫出土待长,其量多,其势大,所过之处,荒芜凄凉。正此时,一赶鸭人欲以蝗甲虫牧鸭,却见群蝗之王率众向赶鸭人袭去,连人带鸭,啃成尸骨。沧竹琼见状,愤惊落泪道:“此蝗灾根本非人力所能制止,定然有妖孽!”海竹叶亦惊恐,愤怒道:“本仙君会会它!”且说罢,海竹叶向群蝗之王冲袭去,怒吼道:“蝗妖!本仙君既来,你尚不知死活!”那群蝗之王侧目看来,对海竹叶笑道:“何处冒出头来,这等小子,不正可做口中餐?”海竹叶怒道:“看本仙君先将你醢(hǎi)为肉酱!”说那蝗妖王,抖抖一身青灰甲皮,蹬蹬两条粗壮后腿,摆动触角,嘬起碎嘴,耀武扬威,振翅轰轰,向海竹叶攻来。却说此时的沧竹琼,拭干泪,将方才对赶鸭人的悲悯与心痛,化作一股嫉恶如仇的正义力量,大吼一声:“妖孽休伤海叶!”而后,她挥起雪寒万节鞭,乘着踏水凫,向蝗妖王劈来。蝗妖王急急躲开,转向沧竹琼,贼笑道:“这样冰雪精致小仙姝,让我爽口也不错!”蝗妖王说罢,突然盯着沧竹琼额间的莲心纹案呆怔住,继而笑道:“竟然是你!不在央琼池待着,何时坠至此处?”沧竹琼听得糊里糊涂,质问道:“你说的什么莫名其妙之言?我沧竹琼却听不懂,也不听你狡辩,只叫你妖孽偿债!”蝗妖王说道:“且慢!我因有顾忌,不愿动你!既你出马,本蝗王赏你一个情面,不扰此处也罢!”沧竹琼冷笑道:“不扰此处?九皋群黎,哪一处不是血肉?有我沧竹琼在,你哪处都不得侵扰!”蝗妖王恨恨道:“不识抬举!若非忌惮鸾姬尊主,我岂会跟你多费口舌?”海竹叶听罢,问道:“沧琼!他为何提到我仙界十层天尊主?此事却与尊主何关?”沧竹琼摇头答:“妖孽不过转移视听,拖延时间!海叶!不需跟它兜圈,你我左右齐攻,早些拿下,为民除害!”蝗妖王笑说道:“看来,是你坠天之时,伤了脑颅,不记前事!”说罢,蝗妖王瞪起两目,张开大嘴,同时向沧、海喷吐毒液。海竹叶杀性立起,运出一枚金鳞镖,向蝗妖王旋去。却见蝗妖王召唤来无数小蝗虫,盘缠错结,集成肉盾,挡住金鳞镖,而后,自如飞弹,趁乱猛向海竹叶强冲去。话道蝗妖王身形巨魁,力大无穷,它那戴盔之首更是坚硬无比。海竹叶不慎被顶飞得远远,幸得金鳞甲相护,并无损伤。蝗妖王一时怔住,而后惊叹道:“小仙君,竟然经得住本蝗王的冲击!你这一身金鳞甲……莫非是那尾顽淘仔也轮回?”海竹叶怒道:“本仙君的诨号,岂是你妖孽敢称?更何况,本仙君又非鱼儿,岂可用‘尾’字来量?”沧竹琼见海竹叶中招,怒火喷天,将手中雪寒万节鞭一甩,直而利,向蝗妖王腹部刺去。说那蝗甲虫妖,一身皮甲,唯腹部最软,它未及躲闪,中了沧竹琼一招,从腹中流出一滩黑水。蝗妖王正自哀吟时,海竹叶趁势飞出一枚金鳞镖,将其肢腿、翅膀、触角通通截断。蝗妖王从空中坠落,懊悔自语:“恨未遵鸾姬尊主之旨!不该犯那灵葩!更有……”他语未毕,坠地,重重摔死。 却说消灭了蝗妖王,海竹叶正欲抛洒伏魔网尽收其余蝗甲虫,但见沧竹琼止住,说道:“余下的都是寻常之虫,非妖,不得使用伏魔网!”海竹叶叹道:“沧琼!何必如此循规蹈矩?索性让海叶一把收了,解百姓灾害!”沧竹琼摇头道:“天规不可轻犯!为我钟鹛,不惹祸乱!”海竹叶听毕,再叹道:“也罢!你我化作寻常儿童,一只一只,去捉虫!” 沧、海二位尽心帮助百姓捕捉蝗甲虫,细节不需多述。但道,他两个为肃清蝗害,又驾云各处巡视。从那云上俯瞰,见着一处育苗圃,块块版版,规规齐齐,如军列之整肃,如梳篦(bi)之严排,稻禾之芽苗,株株带露,葱葱翠翠,生机盎然,青春勃发,蕴着希望无限,周遭又有浅浅水流,把禾苗灌溉滋养。却说水流过处,田埂之上,有一老伯,鹤发童颜,精神爽朗,朴实无华,双脚泥水,弯腰俯身,全神贯注,面朝青禾背朝阳。沧竹琼说道:“海叶!你我一路巡来,唯见这处禾苗最透灵气,想是田间那位老伯耕耘别有妙术!”海竹叶笑道:“正巧蝗灾消除,我等乐得下去讨教一二。”沧竹琼笑道:“顽淘仔!你可是要弃仙法而习稼穑(sè),丢神兵而执耒耜(lěi·si)?”海竹叶大笑道:“皆不是!不过心血来潮,又见那老伯淳素质朴、勤劳务本,暗生景仰之心,遂愿前去问候问候!” 海竹叶先行按落云头,沧竹琼随其后,二位化作凡人小童,步入田间。沧竹琼施礼笑道:“我二人观老伯田圃中,禾苗异常葱郁,敢问老伯尊姓,育秧之术如何这等超群?”海竹叶亦笑道:“正值晌午,日头高照,老伯不辞劳累,依旧在田间辛苦,真乃农人之楷模,耕者之典范!”农民老伯听言,抬头,汗水从额间滑落,他望望朝气蓬蓬的禾苗,心慰深吸一口气,再看向沧竹琼与海竹叶,眉眼尽透和蔼可亲,笑答道:“鄙姓袁。你二童所见此田,乃是一片试验田;田中所育秧苗,乃是杂交水稻之苗。老伯我旧有一梦,梦此稻谷,茎秆似高粱,谷穗像扫帚,谷粒如葡萄……曾见过饿殍(piǎo)遍野,一生最大之愿,莫过于让人类摆脱饥荒,人人皆得饱食!故而,无惧炎天雨日,老伯我不在家中,就在试验田中,既不在家又不在试验田,则一定在前往试验田的路上。辛勤一生,不觉辛苦!生而为凡人,相比寰宇,虽渺小如一粒稻谷,却也要散发一阵馨香!”沧竹琼和海竹叶听毕,皆惊叹钦服,肃然起敬。海竹叶接着笑问:“小辈观袁老伯,精神矍铄,英拔轩昂。敢问,袁老伯可是修炼何等仙术,才保持这等奕奕容光?”袁老伯笑答:“我之工作,让我常沐阳光、呼吸新鲜气息,这使我身体健壮,故而,虽及鲐(tái)背之年,仍可逐梦!”海竹叶听罢,再次赞叹,眼望禾苗,笑道:“小辈以为,此杂交水稻,堪称超级水稻!”沧竹琼亦笑叹:“有袁老伯在,凡人之口粮,未来无忧!” 说那沧竹琼与海竹叶辞别袁老伯,返身钟鹛山,向仙姑箬竹尽陈前情。箬竹听罢惊叹,心内自忖度:“听那蝗妖王话音,似乎识得沧琼、海叶前身,看来,金白莲子确有出处,只不知与鸾姬尊主和央琼池,有怎样瓜葛?”她看着眼前懵懂的沧竹琼和海竹叶,并未说破心中思虑,而是赞许笑道:“二徒治蝗妖,治得极好!为师亦望二徒,向那袁老伯学习,身处浩瀚三界,虽渺小微芒,亦当竭尽所能,不愧浮生!” 故事叙到此处,略略总结,说那青霄天神仲瑝化名千秋白,到了下界;雪叶冰莲子扎根熠莲池幻化为沧竹琼,到了下界;金鳞冰火鱼转生为海竹叶,亦在下界。这下界,自是要热闹开来。东震神皋虞契山,西兑神皋钟鹛山,北坎神皋狄崇海,都已略提。 正是:东西南北只差南,三界九皋需完全。 毕竟,南离神皋,又将风云如何?且看下回。 第十六回 薄命苜蓿连逢薄命运 功名粟苜渐生功名心 南离神皋,南村老翁,年过耄耋(mào·dié),子丁不旺,枝叶衰丧,娶豆蔻少女,其名苜蓿(mu·xu)。话道苜蓿,双亲殡天,孤苦寥落,无计营生,徒有四壁,贫如洗,困乏难,拼将如花似玉身,付于老翁换棺椁。 婚庆次日,一堂红绸改白幕,那是老翁驾鹤喜变丧。老翁族侄心肠恶毒,欲卖苜蓿入烟花柳巷。老翁旧仆心有不忍,暗中告知。苜蓿连夜遁逃,至一荒园,疲惫不堪,倚树昏昏而睡。她梦中,恍遇一人,其貌幽昧深远、清浊难辨、或实或虚、亦真亦幻,那人启口道:“你已身怀麟儿,他将来贵不可言!”听得语毕,又见一青衣道长拂袖飘过。 苜蓿醒来,天灰蒙亮,身处荒园,不知所措,惶惶然,转身处,三间茅舍。苜蓿大喜,慨叹:“纵然陋室空堂,颓垣断墙,年久失修,斑驳荒凉,终究也算一落脚处!”她挽袖勒裙,事必躬亲,系绳结床,堆瓦垒灶,采蓬搭牖(you),锯木扎椽(chuán),拔茅苫(shàn)顶,种豆播粟,浇蔬溉菜。因着辛辛苦苦耕耘,勤勤勉勉劳作,她的生活渐有起色。 却说那日,荒园茅舍,苜蓿生儿。却见飘风暴雨起,地动山摇至,顷刻间,荒园田舍变废墟。苜蓿以身护子,自己奄奄一息,恰逢一青衣道长经过,似曾相识。说那青衣道长,本独行于野径,忽见一只流血受伤的幼小灰鹿从丛中窜出,跛脚逃命,他仁心大发,随灰鹿而去,本待施救,跟至荒园,不见了灰鹿,却遇到求救的苜蓿。 听这悲苦女子哀哀央求:“道长留步!我名苜蓿,父母染疫亡故,苜蓿卖身葬亲,嫁于老婿。谁料祸不单行,雪上降霜,老婿殡天,其族侄恶毒,不留生路!我逃难至此荒园,十月怀胎,方诞下麟儿,怎奈天难不绝,又遭此横祸!自知不久于世,今观道长,似结有前缘,既有渊源,恳请怜恤,收此娇儿,成我遗愿!”青衣道长见木石之下的苜蓿,手背划痕,额间淤紫,发丝浸着汗与泪,衣襟染透血和泥,肌骨黄瘦,虚弱无力,怀中藏着个初生婴孩。青衣道长搬动木石,救起苜蓿与婴孩,而后答道:“无量寿佛!贫道内关,修为尔尔,但善信既已开口,贫道理当慈悲!济不得天下苍生,行一善岂能推辞?”苜蓿含泪带笑,强支弱体,低吟道:“苜蓿素来清贫,无金银绢帛相赠。墙角一坛,内剩粟米,道长自行去取;另有一物,却是珍贵,出此园,右行百步,有一桑树林,从南至北,第九棵树下,埋一双耳罐,罐中有书,书无所用,但书中夹有九叶苜蓿草一株,苜蓿偶然所得,留给我儿,以作念想!”内关道长叹答:“善信放心!贫道定不负所托!”对内关道长托孤后,苜蓿怜看怀中子,洒泪如雨,道:“孩儿!你今日辰时出生,为娘与你缘分如此之浅,名字尚未拟定,就此阴阳作别,为娘怎舍……”语未毕,苜蓿睁目逝去。 内关道长叹惋:“世间悲剧,何此一桩?苦命之人,何此一女?纵是怜哀,又能何为?”他手托婴孩,婴孩啼哭不止。内关道长再叹:“母子连心!你母苜蓿为你殒命,留下粟米与九叶苜蓿草;而你啼哭为其哀悼!贫道便赐你名:粟苜(su·mu),以为怀想!”内关道长安葬苜蓿于荒园湖畔,题“苜蓿之墓”,而后按苜蓿所言找到粟米,携之,再前往所告知桑树林。说来也怪,其他桑树历经天灾,或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唯独这第九棵桑树屹立不倒。内关道长果然于树下挖出一罐,他看着九叶苜蓿草,对怀中粟苜说道:“久闻四叶苜蓿草世之少有,得之人,一生福禄;而九叶苜蓿,更是极品!贫道托你之福,幸而得见,想必你以后福禄天齐!”取罢神草,内关道长怀抱粟苜离去,却听背后第九棵桑树轰然倒下。 “九叶苜蓿草竟有趋吉避凶、保生不死之效!”内关道长惊叹回身,继而思索道,“若本道将其喂于善信苜蓿,她可否复生?”内关道长大步流星,奔向苜蓿之墓。然而,苜蓿之墓凭空消失,不知所踪!内关道长益发惊愕,连连叹慨:“怪哉!奇哉!罢了!你心意已决,要将神草留给此子,贫道又岂能强求?有朝他日,此子遇祸,或许要神草相救!既天意如此设定,贫道去了!” 说那南离神皋有一海,名曰蛮澹(dàn)海;出海口处有条江,叫作望边江;江岸高耸一崖,乃是望边崖;崖顶坐一道观,名为廪虚观;观门高悬一联:“看破浮生方有道,道破无生自成家!” 那日回到廪虚观,内关道长将粟苜之生辰写于签上,这才惊呼:“苦不堪言,此子竟是四柱纯阳之身!贫道为四柱纯阴,总受阴魂缠身,故而幼时被送入道观,以修道法自救。这四柱纯阳的婴男,虽与贫道相生,亦与贫道相克,有他在,内关恐性命不久!然既已受托孤之命,怎有反悔之理?”看着粟苜在襁褓中甜睡,内关道长进退两难,遂去求教观主师兄内原真人。 再道廪虚观主内原真人,端坐在四御殿旁屋中,已过天命之年,灰发束顶,缠绑一白色发带,胡须染霜,长一尺有余,青灰道袍,勾绣缠枝晕纹,左手持灰鬃血榕木拂尘,仙颜风骨,松貌柏姿,是一位德厚信矼(kong)的道家前辈。此时,其座下大弟子卦心立于其左侧,正在向其详述近日观中事宜。忽内关道长怀抱婴孩步入,陈述缘由。内原真人听罢,说道:“无量寿佛!修道之人,自当言出必行,但以师弟安虞为念,不如就由内原代劳!”内关道长听毕大喜,回答:“果能如此,内关为己身、为粟苜,谢过师兄!另有此物,是其母所遗,就置于锦囊,让他时时佩戴,以不忘母子情深!”且说,内关道长将九叶苜宿草转交给内原真人。“卦心也当为二师叔解忧,为师父分愁!”说他卦心,值加冠之年,身着青灰道袍,略点缀茄紫桃叶纹,手中并不持拂尘,模样素净。卦心一语方毕,又听内关道长叹道:“为避相刑相克,内关还是远离廪虚观!”说完,他再次云游去了。 此处插叙一事,关乎九叶苜蓿神草,区区贫苦女子苜蓿,却是如何得来? 有一日,苜蓿正于荒园耕作,收拾得一园楂、梨、橘、柚,枝繁叶茂;葱、韭、芹、蒜,油绿成行。忽听三声叩门响,苜蓿前去应答,见是一白发苍苍老妪(yu),佝偻着身子,笑眯着眼睛,颤巍巍手扶拄杖,立于柴扉下,说道:“夫人恩善!老太赶路,腹内饥饿,可否施碗粥食?”苜蓿忙把柴门敞开,自侧立一旁,伸手扶着老妪,笑道:“老人家快快进来歇息!这就去为老人家备膳!”说她苜蓿贫苦,却以家中最好菜肴相待,她摆碗置箸(zhu),笑道:“只有粟米清粥、菜羹粗馍、园间新果,万望老人家莫要嫌弃!”那老妪用罢,说道:“夫人良善,身怀六甲,还为老太劳碌!为报一饭之恩,老太我有一物相赠!”老妪取出一书,笑道:“此闲书而已,并无所用,但书中夹有九叶苜蓿草一株,人言能带来福禄。夫人且藏于别人不知之处,妥善保管,终有用处!”苜蓿接过,展开书卷,低头细阅,那书中闪现八字:“天道无亲,常予善人!”苜蓿读毕,字迹消失,她再抬头,道:“谢……”却不见了老妪,苜蓿惊喜参半,连声念叨:“必是大慈大悲仙神下凡!”而后,她将书本置于双耳罐内,埋在园外桑林中。 话再说回荒园遗孤粟苜,廪虚观主内原真人怜其孤苦,对其格外关心,亲自抚育。卦心更是仁善之人,对粟苜百般呵护。匆匆六载,内原真人一直教导粟苜:“潜心修道,以达正果,一日不可怠惰!”粟苜敬听师令,从不惹内原真人忧心。 却是这日清早,内原真人对卦心说道:“卦心徒儿!昨日午间,积石镇朱门刘家差人前来,言其家中七旬老父新丧,求做场法事超度,为师允了今日派人前去。你带几个师弟一同前往,并粟苜一起,他已六岁余,该当下崖历练历练!”“是!师父!”卦心应声下,前往清曜堂。众师兄弟正在读晨经。“卦丁,卦武,卦壬,你们几个跟我前去积石镇。”卦心说道。三个小道士闻声搁下经书。“粟苜何在?莫非又在水榭边?”卦心问起。卦壬笑答:“粟苜师弟总爱一人静读,不喜与众师兄弟为伴。我这便去寻他!”卦壬出了清曜堂,一路奔喊:“粟苜师弟……”直找到水榭边。那处,一小道童,面容清瘦,精气神灵现,乖巧文静,青灰色道袍略显肥大,头上扎两个发揪,脑后一绺(liu)小辫子,端端正正坐在水边木栏上默读道经。听见叫唤,粟苜起身应答:“卦壬师兄,唤粟苜何事?”卦壬道:“粟苜师弟随我来!今日,观主大师伯允你下崖历练!”“果真?”粟苜听言,面露喜色,卷起经书,收于怀中,随卦壬同行。 却说一行五位:卦心、卦丁、卦武、卦壬、粟苜,收拾了香花、灯烛、焚炉、纸马、冥符、道铃、钟鼓等一应法物,出去廪虚观,下了望边崖,前往积石镇。 超度法事一切顺利,半日毕,细节不需多述。却道回程途中,蝉声聒耳,红日当头,粟苜抹着额间汗珠,一脸红扑扑,嫩生嫩气道:“大师兄!粟苜口渴,前方林荫处,正有茶庄开,可否允我等坐下饮杯茶水,避开当头暑热?”卦心看看头顶似火骄阳,亦擦擦汗水,点头应道:“今日正值大暑节气,烈日灼心,众师弟们自是唇焦舌燥,该当饮伏茶,略略解暑。” 说那茶庄不大,门左竖一根旗杆。无风,旗子耷拉,黑底白漆,隐约可见“香茗庄”三字。旁边岩台上,晒着伏姜;茶棚享桌上,点着伏香。茶庄生意兴隆,各桌茶客相谈甚欢。这师兄弟五位择了张茶桌坐下,要了壶忍冬花茶,对饮开来。忽听,一伙计敲震铜锣,继而一黄发老叟拍响醒木,接着一清秀女子弹起月琴,一众茶客便安静下来。听得黄发老叟说唱道:“古道悠悠客来往,烈日炎炎赶路忙,此处有缘香茗庄,且听黄伯说南皇!”“好——”众人拍掌不绝,连声欢呼。黄发老叟又拍醒木,接着唱道:“蚕爰(yuán)生于乱草莽,白丁人家多忧伤,哀穷困苦父母亡,孤风冷雨过龙洋!”唱完,他打了三下板子。“好——”茶客又是一阵喝彩。 小道童粟苜头回出那廪虚观,从前未见过这等场面,不由得被新奇吸住了眼睛、定住了元神,尤其听见“南皇”二字之时,他更是如获至宝。 听那黄发老叟笑说道:“今日,黄伯就为各位茶宾来一段《蚕爰登南皇记》。话说这蚕爰,究竟何许人也?生于布衣人家,父母早亡,六岁稚子,无权势以为盾,无金银可傍身,漂蓬断梗,街头寥落,幸得一道长怜悯,收留他做一道童。可那蚕爰乃青霄神龙为物,岂能囿于道经黄烛?及至他年过加冠,恰逢乱世,群雄并起,万里河山未知谁家天下!兵戈挥指之处,顷刻荒丘坟冢;铁马蹄踏所在,片时人烟俱息!这热血男儿,一腔国恨家仇,振臂一呼,结英雄无数,荡寇殄虏,纵横捭阖,叱咤三界。 ………… 最终,蚕爰击败三方六路,终于问鼎锦绣城巅,登临南皇大位,万丈荣光集一身,男儿大志终得酬!”“好——好——”黄发老叟说评得铿锵激昂,连小道童粟苜也跟着拍手喝彩。说那黄发老叟突然看向粟苜,对这黄口童稚微微一笑,似有寓意。粟苜兴意正浓,却听卦心说道:“一壶茶饮毕,我等也该上路!” 正是这以后,粟苜便常同师兄弟们去往各处做法事,见惯了生活百态,最爱听各样励志评书,甚至偷藏了志士传记。 光阴似箭,穿冬过春,经夏到秋,十载又过。这日,正是斋醮(jiào)节日,廪虚观司元大殿内,来自四邻八村的一众信徒,虔诚跪拜,求听道经,以为祈福。内原真人对粟苜说道:“粟苜,今日由你讲经!”粟苜悒怏(yi·yàng)不快,答道:“师父!粟苜无心此事,不如换大师兄!”内原真人斥责道:“你依仗卦心护你,总令其为你执事。今日,为师派卦心另有差事,你再难推脱!”粟苜见推不过,转而邪魅一笑,说道:“师父!粟苜若讲得不好,师父切莫怪罪!”内原真人欣慰道:“只要你肯用功,为师便心满意足!” 只见粟苜兴颠颠跑上司元殿,登步高台,一纵身跳上供桌,站立攘臂。这举动惊得满殿信徒皆哑然。听得粟苜笑对一众信徒呼道:“诸位!凡官士,就戴上乌纱帽去衙门理事;凡商贾(gu),就拿着戥(děng)子回铺里称斤两;从事稼穑的,赶紧推着耒耜去田里耕作;从戎编军的,则擐(huàn)甲执兵去沙场……总之,各行各业,该干嘛干嘛去,混拜这尊泥胎偶像有何意?读经无用,听经亦无用,做法事更无用,都散去了事!”话道内原真人立于司元殿门外,为眼前之景所惊震,他气得扭成一团,慌忙揪着粟苜出司元殿,换上卦壬安抚众信徒。 内原真人拉着粟苜往旁边小阁,严厉训诫开来。“粟苜!你安敢如此顽劣?为师十六年呕心沥血,不辞辛苦,耳提面命,望你成正果,你却是渐长渐退,出这等荒谬之言,行这等荒谬之事,目无尊上,白费了为师一番苦心!”粟苜跪答:“师父!非是粟苜忘恩不孝,只是粟苜不懂,为何终日让粟苜读那堆无用之书,为何总要粟苜上那司元殿,为何非要粟苜给那帮无知信徒念诵晦涩经文?”内原真人诮(qiào)斥道:“粟苜无礼!道家经法,怎会是无用之书?你好不荒唐,生生在司元殿上,在一众善信面前,说什么‘读经无用,都散去了事’,这可是你该做的?”粟苜又答:“师父!粟苜不愿读这‘道不道,可道非道;法不法,虚法实法’的无聊文句,粟苜也不愿终日在这道观里看那些信徒跪拜游走,更不愿如师兄弟们那般做着一场接一场的法事,一天天荒废年华!这天下哪有什么神仙?尊皇无上、地元摩祖、大乙天帝、青霄天帝,尽是些无中生有的偶像;什么天罡地煞、十二武君,乱七八糟,都不过是编出来诳人钱财的虚无。依粟苜之见,人死即是枯骨一具,又何曾有什么灵魂?纵使焚了一生的香,念了一世的经,供了一辈子香果,跪了一辈子神像,也终会是一抔(pou)黄土、两缕青烟,皆化微尘,到不了羽化升仙的境地,更不会有什么来生,人于这偌大寰宇而言,不过如滔滔沧海中一粒粟米那般渺小!粟苜以为,男儿处于世间,当立功名,纵享荣光,登上锦绣城巅,受举国朝拜,才不负大丈夫此生心志!”说到此处,粟苜只觉得一腔热血沸腾奔涌。内原真人苦口婆心,长篇大论,训诫道:“无量寿佛!你这些糊涂言语究竟从何处听来?所谓立身扬名,不过是沽名钓誉,尽谑笑之料、科诨(hun)谈资!什么锦绣城巅、荣华富贵,哪里比得了遗世独立的安宁?粟苜!听为师一言,心别太高,你到不了,徒添烦恼,徒增笑料!求而不得,必然会惶惑痛苦,减损寿数,不如少私寡欲,淳朴自然,虔心修炼,得道升仙,方能脱离苦海!粟苜!摒弃你的自以为是、轻浮狂躁、张扬外露,告别纷繁杂乱的外事物,清醒觉悟,与世无争,才是保命安养之道!”粟苜却答:“正所谓‘盖棺定论’!师父!粟苜年轻,尚未入棺,怎知到不了?若有机会,粟苜必要一搏!”内原真人接道:“只怕你这一搏,直到终老!”粟苜对答:“纵使身老心不老!”内原真人长叹一声,再劝道:“你非出自簪缨世家,何妄想攀登荣华?”粟苜却对答:“簪缨世家多膏粱子弟,不过凤裘裹鸡胆,虎袍披羊羔,倚仗祖上的福荫,当个酒囊饭袋,能有多少作为?正所谓,心有鸿图自显荣,何须托根富贵土?嚼肥浓甘脆者,比不得我粟苜,舍身拼命追梦想,不靠天地不倚人,凭自己,不垂翅,展翼奋飞,鹏抟(tuán)十层天!”粟苜说得斗志益昂、意气更扬。内原真人听得愈愤愈叹,再思虑,再育诲,道:“草木枯荣,人生沉浮,仕途升绌,岂有定论?粟苜!你却不知,多少帝王梦破碎,赍(ji)志而没,抱恨终天,至今枯冢生荒草!”粟苜再答:“好男儿志在四方,怀志者勇往直前,追梦者奋斗无悔,何惧未来多少坎坷,只要今朝奋发图强!”内原真人怒道:“粟苜!你非要赶那利禄场,赴那功名席,入那运筹帐,进那算计圈?为师怕你将来不知身葬何处!”粟苜笑道:“师父!您不见,封侯拜相,走马上任,下马拜印,前呼后拥,多少威风!求得生富贵,不管死后贫!”内原真人依然不肯放弃,再劝道:“粟苜!那温柔乡,富贵城,花柳繁华地,都是葬身火场!不如心地明净,淡泊无为,体悟真性,返璞归原,逍遥三界,至于纯素,才是正途!” 粟苜长叹,依旧对答如流。总之,这师徒二位,你一言,他一句,内原真人劝不动粟苜,粟苜更无法让内原真人理解他的心思。正可谓,可怜恩师多费力,不及荣禄利熏心!最后,粟苜笑道:“师父!您老人家说了诸多,不如先行歇息!粟苜自去领了二十罪己棍,也就不算忤逆了师父,不算辜负了师父的教养之恩!但师父令粟苜读经做法的事,粟苜便是挨上一生的棍打,也不愿行那心中不愿之事,正可谓,废我心志,断不肯为!”说完,粟苜径自爬起,从窗户跳出,前去领罚。 内原真人费尽口舌,并无效用,嗟叹连连,满腹恨铁不成钢的悲惋,恰逢卦心进来。内原真人叹道:“卦心!有一事为师始终不明了,还需你来解惑!”卦心答道:“师父请问!卦心自当知无不言!”内原真人叹道:“粟苜自襁褓婴孩便由为师教养,教其读书,便是读书,育其诵经,便当诵经,向来安分,未有逾矩。然自他六岁那年,与你第一次下去望边崖,回来后性情便有所改变,这十年来,一日胜似一日,竟像换了一副骨肉,如今已然养成这般心性,顽石难化,为师竟没了法子!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为师不知之事?”卦心回忆后,说道:“师父!那年,粟苜与弟子同去积石镇做法事,途中一切太平,并未有何不妥之处。弟子记得,唯独路过一茶庄,粟苜口渴,我们师兄弟便要了一壶,只是寻常茶水,绝非什么乱人心性的毒药,诸人并未有恙。”内原真人又问:“喝茶功夫,可有什么非常之人对他说过什么非常之话?”卦心稍迟疑,答道:“这……师父若这般问,到是有也是没有。”内原真人忙问:“何解?”卦心讲道:“期间并未有谁过来与粟苜相谈。只是,茶庄里有一黄发老叟评书混谈,我们倒是听了几句,陈词俗语不足道,卦心倒是没有太过留意。”内原真人又问:“可还记得评的什么书,又是如何评法?”卦心思索着说道:“好像是什么……蚕爰……”内原真人接话道:“莫非《蚕爰登南皇记》?”“正是!师父听过此书?”卦心反问。内原真人又问道:“如何评法?”卦心绞尽脑汁回忆道:“说的似乎是……蚕爰励精图治,最终在锦绣城极目远望,不胜荣耀。那黄发老叟对蚕爰极加赞许,茶客们连声叫好。”内原真人叹道:“因由正从此间来!粟苜定是听进尘世俗语,囿于外物,动了功名之心,他见名利,妄轻用其身,却不思自己乃是修道之人,更将为师十几年劝导忘诸脑后!”卦心笑劝内原真人道:“师父!野马上了笼头也安分不来,不如松开缰绳,任他平野狂奔。什么时候遇着高山深壑,他翻不过、跨不过之时,自会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内原真人长舒一口气,说道:“为师一生,唯独粟苜令我无措!若粟苜能有卦心半分敦厚,为师何忧之有?”卦心再笑道:“师父!粟苜素来与卦心最亲近,粟苜性情大变,也是卦心失察。卦心得空,一定告知他师父之苦心!”内原真人叹道:“他的倔强,只怕徒劳!为师终究还是对其太过宽纵,为免他将来退身无路,今番还是要对他严加惩处!”卦心听罢,皱起眉头问道:“师父预备如何做?”内原真人缓缓说道:“卦心!你且告诉粟苜,从此以后,他都不得再下望边崖,只在观中自省;先将他禁在屋内十日,收收他的野性!” 正是粟苜被关禁闭中,内原真人三师弟内沾道长之徒卦悔,领着一丘之貉,前来窗前戏弄道:“可不是堂堂‘南皇’被关在我廪虚观,岂不折煞我等师兄弟?”语毕,一众临窗大笑。粟苜隔着窗栏,悠悠对答:“却是龙搁浅滩鳅鳝戏,虎落藩篱猫犬欺!乱臣贼子,欺圣上未披龙挂!”卦悔怒道:“荒园孤儿!你莫非不知自己名姓,胆敢猖狂,自比龙虎,污喻我等为鳅鳝、猫犬?”粟苜不紧不慢接道:“正所谓英雄逃命不逃名,南皇粟苜的正是,何谓不知自己名姓?窗外,却是哪里来的脏烂奸恶之徒,劝你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切莫尸横一处,污了朕的江山!”卦悔恼羞成怒,恨恨道:“粟苜,不识好歹的孤孀遗子,若非二师伯怜你,你早为荒野虎狼腹中餐!你不思为我廪虚观多添香火,却妄想蚊虻(méng)负山,螳臂当车,觊觎官职,岂不贻笑大方?”粟苜对答:“不羞自身见识短,反以恶语笑他人!还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井底之蛙,以管窥天,不能言沧海之广,可笑可怜!”却说粟苜与卦悔斗嘴正到汹汹时,开膳道铃响起。卦悔身旁一小道士说道:“我等暂去用膳,莫与他这囚徒一般见识!” 再道卦悔打饭毕,坐好待用,见卦壬手提食盒将出膳堂,卦悔拦住问道:“卦壬师弟,提食盒将去何处?”卦壬笑答:“给粟苜送去!”卦悔眼珠滴溜一转,笑道:“不如由师兄代劳?卦壬师弟且去用膳!”卦壬听后笑道:“则有劳师兄!”卦悔接过食盒,放置一旁,自己匆匆吃完,提着食盒向外去。 粟苜见是卦悔前来送饭,心惊一跳,而后通过窗栏缝隙接过食盒,开盖看来,里头全是烂泥石块。粟苜怒道:“卦悔,你安得怎样歹心,却不是要饿死我粟苜?”卦悔却作无辜,笑道:“你‘南皇’有金银珠宝、华服美食,何惜我廪虚观一餐?更何况,卦壬给我时,便是这样!你不谢我为你送饭,却狗咬吕洞宾,果然是没爹娘教养的杂碎!”粟苜心头业火三丈起,拿起石头向卦悔狠狠砸去。卦悔仓皇逃跑,一面吼道:“观主大师伯!粟苜要杀害我!”卦悔一路跑,误撞上卦心。卦悔向卦心一通告恶状:“我为粟苜送饭,粟苜吃完了饭食,却用石头砸我!大师兄,却给评评这理!”卦心知道卦悔与粟苜素来不和,却也碍着三师叔内沾道长的情面以及师兄弟的情分,只笑道:“师弟放心!容我去训斥他一番,此事,就不要惊动师父和师叔!”卦悔自知事不可闹大,见有卦心介入,便洋洋得意离开。 卦心听得卦悔之言,自思虑一番,先前往膳堂,而后至粟苜屋外。粟苜诉苦道:“大师兄!卦悔将我的饭食换成土石,反诬我要杀他!”卦心叹道:“大师兄今日没时间管你二人鸡鹅混斗!粟苜,你快吃了饭!我尚有要事!”且说,卦心从怀中掏出一包饭团递给粟苜。粟苜哽咽道:“大师兄!这是你的饭食!”卦心笑道:“我吃了一半,留下一半给你。大师兄素来食少,你吃无碍!”粟苜边吃边问道:“大师兄有何要事,行色匆匆?”卦心道:“与你浑孩儿无关!你好生听教,莫惹我卦心挂心才是!”粟苜忍不住笑起。 且说之后,粟苜越思越觉得卦心必有要事瞒着,于是隔着窗栏四下张目,瞅着卦山经过,高声呼唤道:“卦山师兄!粟苜有一事求教!”卦山闻声过来,问道:“粟苜师弟,何事唤我?”粟苜笑问:“今日观中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卦山寻思片刻,答道:“观中并无大事,倒是拉玛观观主暴毙,送来信报,观主师伯与卦心大师兄明日将启程前去吊丧。”粟苜心想:“果然有事!大师兄定是急着收拾行囊!”他笑着告谢道:“多谢师兄告知!” 是日深夜,粟苜拆卸掉窗栏,摸黑跳出自己卧房,抱着包裹,悄悄来到卦心房前,轻声叩门道:“大师兄!大师兄!”“是粟苜?深夜偷跑出来,所为何事?”卦心起身披衣来开门。粟苜身子一闪进屋,问道:“大师兄可是明日要陪师父下崖去,此次去的还是离廪虚观很远的拉玛观?”卦心打个哈欠,回答:“确是如此。不过,你这浑孩儿,不在屋内自省,窃窃偷溜出来,师父知道,又是一场训诫!况且……”卦心看看粟苜怀中包裹,疑问道:“你抱着包裹何意?”粟苜不理卦心唠叨,自顾将包裹放进柜中,明知故问道:“前去拉玛观,所为何事?”卦心为人耿直敦厚,答道:“拉玛观观主前日不明原因暴毙!师父收到信报,令我陪同,前去议事吊唁(yàn)。观中大小事宜交由三师叔暂理。”粟苜嬉皮笑脸凑上前,问道:“大师兄!带我同去可好?”卦心回道:“这我可做不得主!你上番在司元殿犯浑,师父正罚着你不许再出廪虚观,你好自思过才是!且你曾言,不屑我们这行当,如何这番又主动请缨?”粟苜缠着卦心,撒娇道:“大师兄!已有多日,粟苜未曾再下望边崖,憋闷得很,现今好容易有机会,你就允了不妨!”卦心无奈笑道:“我怎可忤逆师父尊意?你收拾好包裹也没用!”粟苜一副可怜兮兮状,叹道:“大师兄!粟苜命薄,如一粒微尘,无缘成长于双亲膝下!入了道观,最属大师兄疼我;犯了错,也只是大师兄护着;挨了罚,饿着肚子,又是大师兄省下食物偷着给我!粟苜势要追随大师兄,大师兄要下崖,粟苜便也要去,大师兄去哪里,粟苜定是要不离的!师父那里最信得过大师兄,只要大师兄为粟苜言语几句,他老人家必不会驳了大师兄的面子!粟苜也就不用终日只能在这道观,空空思念大师兄不是?”卦心听言,摇头笑道:“你这浑孩儿,越发的伶牙俐齿、巧言令色!你若肯乖乖听师父老人家的教诲,师父又怎会罚你?说来,皆是你自己劣性不改!你莫以为,一口一个‘大师兄’,在我这里煽情造辞,我便会助你!”粟苜忙又说道:“大师兄!你看,信报所说,拉玛观主不明原因暴毙,我料其中必有隐情,粟苜也想为那老观主讨个身后明白不是?况且,师父与大师兄是粟苜最亲之人,若二位都不在观中,留下粟苜可不甚是孤独?还有那卦悔,为人阴险恶毒,从小戏耍欺负粟苜,这番逮着机会,不定又将如何害我,大师兄难道忍心留粟苜在这里受苦?”且说着,粟苜拉拉卦心的衣襟,一副好不委屈之态。卦心反手以关节叩弹粟苜卤门一下,说道:“你这浑孩儿!纵使卦悔与你不睦,然早你入观,终究也是你师兄!你往后,不可这般言语在背后辱没同门!”粟苜忙嬉笑道:“粟苜知错!粟苜知错!大师兄只要允了带我下崖,粟苜一切皆听大师兄的!”卦心思考片刻,问道:“你当真如此想要同去?”“当真!当真!千真万确!”粟苜再三点头肯定。卦心无奈,说道:“既如此,明日我就去求师父,至于成也不成,你还是多向尊皇无上祈福!”粟苜眉开眼笑,打躬作揖道:“多谢大师兄!” 卦心摇头叹息,而后问道:“你这浑孩儿,究竟是撬了门还是拆了窗偷跑出来?赶紧回去歇息,这三更半夜天!”“粟苜这就不走了!”且说,粟苜往卦心榻上一躺。卦心苦笑道:“你这浑孩儿!我忠你之事即可,你怎得这样皮粗,还赖着不走?”粟苜打个哈欠,贼笑道:“粟苜从小不是跟着师父睡,就是跟着大师兄睡,如今长大了,师父那里是不要我了,可大师兄却不能不要,我今夜偏要与大师兄同见梦神去!”语方毕,粟苜就酣睡过去。“还是未改的脾性,沉睡如此之快,真不像我道家修行之人!”卦心摇头自语,为粟苜盖好被子,自己合衣侧躺一旁闭目,却听粟苜突然情绪激昂,梦呓开来。 正是:日有所思夜则梦,心有所求行则动。 毕竟,粟苜梦中说的什么话?且看下回。 第十七回 廪虚观师徒叙论身世 拉玛观同道侦探悬案 话说卦心见着粟苜于梦中手舞足蹈且振振说道:“我虽不能选择出身,不能决定过去,但可以把握现在,亦可以开创未来!我粟苜誓要安邦定国祚,创业守封疆!”惊得卦心跃身起,目瞪口呆,盯着粟苜,哭笑不得,自语叹:“这浑孩儿究竟着了多深的魔?”卦心长叹毕,困意全无,起身,点灯,默读经。 翌(yi)日晨,卦心灭油灯,见粟苜尚在酣睡,自静悄悄梳洗过后,前去内原真人跟前侍奉。卦心为内原真人打点行装,且收拾且开口道:“师父!卦心读书,有一句不甚明白,还请师父解惑!”内原真人捋(lu)着胡须道:“说来听听!”卦心道:“‘顽徒顽劣玩世不恭,仁师仁爱仁心不改’一句,出自哪庄典故?”内原真人顿顿,叹息讲来。 传说,久远以前,有一方国,叫作舞国。国中民终日歌舞,并不劳作;只有国主是一位农人,名叫艺稼,擅长植树。艺稼曾在院中种植出一株珍珠树,珍贵非常。舞国子民仰仗珍珠树所结珍珠与邻国交换衣食器具,以为过活。 有一日,艺稼结篱时,发现一婴孩躺在柴堆旁,他抱起婴孩,左右寻找,却不见其父母,于是自将婴孩收为徒,取其名弃柴,抚养其成长。可叹弃柴顽劣,常将未成熟的珍珠摘下丢进河中,导致国中百姓没有上好的珍珠拿去交换。百姓衣食短缺,怨声载道。艺稼多番教导,弃柴冥顽不灵,一岁年长一岁,反而愈演愈烈。终于一日,饥饿寒冷的百姓冲到艺稼居处,强迫艺稼将弃柴赶出舞国,可是艺稼心地仁善,始终不忍弃柴无家可归。愤怒的百姓手持刀斧,扬言不赶走弃柴,便将其杀死。弃柴大怒,挥斧跑到后院将珍珠树砍倒,并大笑道:“誓让你等无衣无食!”艺稼大惊。百姓看见珍珠树倒下,惊慌失措,哀嚎哭歌,怨气冲天,誓杀弃柴。艺稼长叹道:“不如,以我一命,换他安宁!”说完,艺稼一头撞死在珍珠树桩上,化成一只聚宝盆,盆中金银,取之不竭。百姓得了聚宝盆,有了财源,从此衣食无忧,载歌载舞,加之感念艺稼的多方付出,遂饶过弃柴。 单道弃柴,失去艺稼,幡然醒悟,跪在枯死的珍珠树旁,悔恨无边,泪水泛滥。他的泪水浸湿大地,润及珍珠树根,竟使珍珠树死而复生!只见树丫上坐着一个神影,那正是艺稼的灵魂。艺稼笑道:“弃柴!你从此好生守着复活的珍珠树,勿要再顽劣!”弃柴洗心革面,独守珍珠树和艺稼的灵魂,再也不曾离开。 百姓听得传闻,前往艺稼故居拜贺,却只能看见一片沧海茫茫,再也不见艺稼、弃柴并那珍珠宝树。 内原真人叹道:“‘顽徒顽劣玩世不恭,仁师仁爱仁心不改’一句,从此,便用来描述师父对弟子无限的爱与包容!”卦心亦叹道:“师父何尝不像艺稼那样仁爱无边?”内原真人听卦心话里有话,顿了顿,问道:“可是粟苜求过你?你为他做说客来了?”卦心登时下跪道:“师父明察!粟苜正值叛逆年岁,一时醉心世间浮华,也是常情;一时顽劣误事,也能体会。师父莫不是真要一生一世困他在这廪虚观?如若不是,不如遂了他的心!当年内关二师叔将他托付于师父,只求保其性命,不曾要他非得一心向道。师父!索性由了他去,保不准他历得多了,见得广了,反而识得修道的好,自行转了心性,岂不美事?”内原真人长叹道:“粟苜乃四柱纯阳之身,正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邪狞不侵,显贵可千古留名,或有飞升神仙之运,然又性格古怪,偏激孤傲,难与人共处,他总爱独自读书于水榭边,不与众师兄弟为伍,便是见证。所谓独阳不长,孤阴不生,他阳而不阴,性格过刚易折,若不留在道观修身养性,出去那红尘惹尽铅华,是否保得了性命,为师也难料及!他之命格,更能刑克六亲,戕及配偶!粟苜双亲早亡,便是他太过刚硬所致;他若再遇上情缘,必会害了人家!他若不想一生屡历生死之别,只能留在这廪虚观得道求仙,否则追悔晚矣!”卦心听着内原真人的话,一番沉默,而后道:“师父!正所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若真是命中既定之事,我等凡胎也难改变,不如一切任其自然!说粟苜刑克六亲,未必其然!师父与卦心便是粟苜世间最亲之人,不是生龙活虎、逍遥自在地活着?哪里就受他殃及?至于粟苜双亲早亡之悲剧,不过天时赶巧,不该完全归咎于他!我观粟苜胸中有丘壑、腹内满韬略,若果然将来有显达之时,也是我廪虚观的功果,还请师父顺应粟苜之天生心性!”内原真人叹道:“若粟苜习得卦心半分淳朴心性,为师便也不用终日忧心!为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尽全力保他性命而已,若果真天命下发,也只能随缘应劫!今日,卦心既然开口求情,为师岂能驳了你的面子?也罢!你且让他收拾行囊,用罢早膳,相与启程!” 内原真人与卦心一席对话,粟苜在窗外其实偷听得一真二切,他却悄悄迂回卦心房中,躺下装睡。 卦心回到房中,轻拉粟苜。粟苜佯装方醒,说道:“大师兄,早安!”卦心笑道:“你这浑孩儿!昨夜收拾的包裹,却不是白收拾的!”粟苜佯装大喜,翻身起来,问道:“师父可是回心转意?”卦心笑道:“用过早膳便要启程,你可赶紧!” 话说粟苜、内原真人和卦心,驱车前往拉玛观,于路琐事不需多述。到达拉玛观以后,粟苜四下瞅着,观中处处素缟高挂,白幕垂遮,灵花陈摆,众道士面带哀色,阴郁中夹杂恐惧。 “内原真人!”前来迎接的是拉玛观新观主、故去的卓平真人师弟、卓和真人,以及几个道徒。卓和真人一身缟素衣,头裹白巾,说道:“承蒙内原真人舟车劳顿,驾临弊观,贫道不胜感激!”内原真人答道:“尊师兄卓平真人德高望重,是我同道中楷模,如今驾鹤,内原理当前来敬送!”卓和真人叹道:“先观主师兄前日暴毙,可疑可惧!贫道遂邀廪虚观、三甲观、六丁观等一众观主前来商议。”说话间,卓和真人引领内原真人一行前往正殿。正殿设灵堂,堂上四面素白帐幔、冥旗、黄锣、伞盖、孝扇、油灯等一应什物俱全,正中高挂卓平真人仙像,唯独不见吉祥板屋(棺材)。粟苜暗疑思:“吉祥屋却设在何处?”内原真人一行敬香毕,卓和真人说道:“内原真人,请随贫道移步议事堂!” 一行转至议事堂,各观观主及其随行弟子皆聚于此,吉祥板屋亦安置在此间。“前日夜里,更夫阿宁在四更时分,击柝(tuo)方毕,听到从先师兄卓平真人的卧房中传来‘啊’的一声惨叫,阿宁即刻赶去,点燃烛火,竟看到……师兄已经……”说到这里,卓和真人禁不住哽咽起来。“看到师兄躺在地上,更夫阿宁随即敲响铜锣。众人赶来,发现,师兄已经羽化!贫道检查师兄尸身,其他处并不见伤痕,亦无中毒之兆,只在玉枕穴处有一圆孔,似指洞大小。师兄……师兄……”说到此处,卓和真人悲恸哭泣。众人一番宽慰。卓和真人又道:“卓和身为修道之人,看淡生死,本不该如此哭泣,怎奈,师兄一生清贫仁善,竟脑颅被钻,脑浆被吸,死状凄惨,怎不令人痛心?可恨周遭并无打斗痕迹,到底不知师兄毁于何人之手!”众人纷纷叹息,惊惧,议论开来:“竟有如此之事……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诸位请看!”卓和真人引领众人再次查验卓平真人尸身,果见玉枕穴处有一指洞,可怕至极!听得三甲观观主须有真人说道:“卓平真人修为均在我等之上,世间少有敌手,寻常人断不能轻易近身伤害!能出手一招毙其命,定是阴毒邪功!”六丁观观主纳尔真人附议:“观其颅上伤口,似是指洞,莫非邪教的指穿功?这般残虐!”须有真人听言,略略点头。内原真人问道:“不知卓平真人生前是否得罪过哪些恶人?”卓和真人回答:“先师兄素来亲和待人,未曾听闻有仇家。我拉玛观更是普济百姓,只行善举,何遭此飞来横祸?” “敢问卓和观主,附近山林中是否栖息有大型鸟兽?”正是一众道人种种猜测之时,粟苜突然插话道。“这位是……”卓和真人看向粟苜,问道。粟苜待要说话,内原真人忙赔笑道:“顽劣家徒不知天高地厚!卓和真人不必介怀!”而后,他呵斥道:“粟苜退下!众真人议事,小子不可无理!”卓和真人礼答:“原来是内原真人高徒!不知,为何有此一问?”粟苜看了内原真人一眼,听得内原真人厉声道:“既是卓和观主发问,还不速速回答!”粟苜这才答话道:“我观卓平先观主伤口,不像是被什么兵器所害,倒像是鸟喙之类!”议事堂内众人皆讶然。卦心忙拉着粟苜后退。内原真人怒道:“劣徒!卓平先观主岂会斗不过区区鸟儿?再胡言,回去领一百罪己棍!”卓和真人说道:“附近山林,并未听闻有大型鸟兽出没伤人。便是有,正如内原真人所言,先师兄的修为,对付区区禽兽,正如以镒(yi)称铢(zhu)!”纳尔真人附和道:“正是如此!断不能是鸟兽所伤,终归像邪功作祟!”粟苜又道:“卓平先观主滴血未流,只是脑浆被吸,头部干瘪。众位可曾听过,练指穿功者吸食脑浆?”“这……”几位真人皆支吾道,“却是没有!”粟苜接着道:“粟苜不才,略听过江湖评书,知道西北乾皋邪教穿指阴功,从颅顶一指穿下,血溢满面,目赤舌黑,今观卓平先观主尸迹,并无上述之象。更何况,卓平先观主修为精厚,若对付邪功,总该留有打斗挣扎痕迹,除非,凶手根本不是人!”粟苜之言令一众毛骨悚然。只听三甲观观主须有真人大惊道:“莫不会是妖怪!”粟苜嗤之以鼻,冷笑道:“定然是个妖怪,口腹饥饿,冲进来把先观主的脑浆当作晚膳!”卓和真人听粟苜这样戏言,顿时不悦,面带怒色道:“内原真人一向稳重,怎教出这等顽徒?”众道人亦纷纷斥责:“如此劣徒,有辱师门……”内原真人叱道:“粟苜退下!”卦心又将粟苜拉到一边。粟苜却不死心,问道:“卓和观主!可否领我等到卓平先观主的卧房一看?”卓和真人本不欲搭理粟苜,终究看内原真人情面,点头应允。 一干人等遂至卓平先观主的卧房。“可否把当夜的更夫找来?”粟苜又问。俄而,更夫阿宁至。阿宁说道:“当夜,我惊闻惨叫,匆匆赶来,推开房门,点燃油灯,发现先观主出事后,片刻不曾耽误,敲响铜锣,通知众人。”粟苜问道:“卓和观主!当夜可曾听到什么声响?”卓和观主作答:“贫道卧房与师兄的相距不远,贫道先是被一声惨叫惊醒,继而听见铜锣声,其他再无异声!”“我等也是。”卓平先观主的几个徒儿一旁附语。粟苜看了一眼更夫阿宁,笑道:“则这妖怪倒是礼数周到,吃完了还不忘掩门!啊呀!不知他吸食人脑之前,是否还喊了声‘开膳’呢?”“粟苜!你速速出去!卦心!带他出去!”内原真人听见粟苜言语轻狂,气愤撵逐。 卦心强拉着粟苜出来。粟苜挣扎道:“大师兄,你看此事蹊跷,怎得不让粟苜问问明白?”卦心气愤道:“你这浑孩儿,当着一众戏说,怎也不顾师父颜面?卓平先观主在天有灵,也要问你个无礼之罪!”粟苜解释道:“大师兄,你可有察觉?更夫阿宁是在说谎!”卦心不解,问道:“何以见得?”粟苜道来:“其一,不论是人是妖,能行吸食人脑这等令人发指之事,了事后必逃之夭夭,怎还顾得上礼节掩住房门?则那房门,又会是谁掩闭的?若无人掩闭,更夫阿宁听到惨叫后去到现场,又如何推开房门?其二,阿宁为更夫,手中自提有灯笼,自能照得通明,怎还需另燃油灯?其三,寻常之人见到尸横眼前,必落荒而逃,惊叫连连,可那卓和观主等人并未听见其他惊叫之声,他更夫阿宁立刻敲响铜锣通告众人,未免太也镇定自若!有此三疑,粟苜料定,阿宁言语之中,必有说谎成分,至于究竟是哪句,又为何如此,只待细审!你却强拽我出来,却不是要让真相随着卓平先观主深埋地下?”卦心思索片刻,说道:“这样看来,你这浑孩儿分析得也不无道理!只是,阿宁不过一更夫,为何诓骗大家?”粟苜严肃道:“说谎,必是为掩盖真相!大师兄!今夜,你我就一同寻找真相如何?”卦心迷糊问道:“如何寻找?你就不怕那妖怪吸了你的脑浆?”粟苜笑道:“粟苜四柱纯阳,什么妖魔鬼怪也近不得身。大师兄陪在粟苜身边,也自是安全。”卦心不解问道:“你向来不信妖神之说,为何今日自提‘妖言’,且又对此桩事如此上心?”粟苜笑道:“非是粟苜上心,只是看那一众老道胡编乱猜,甚觉可笑,至于妖怪之谈,不过戏言。若能破解这桩悬案,为廪虚观扬名,师父一高兴,不再苛责于我,却不是美事?”卦心敲敲粟苜脑袋,说道:“我知你这浑孩儿定有图谋!不过,你预备怎么做?”粟苜贴耳相告。 却说众位真人又返回议事堂中商议。内原真人提议道:“贫道以为可用诱敌之计!”“如何诱法?”纳尔真人问道。内原真人解释道:“以我等血肉之躯为饵!既那妖怪喜食人脑,且是观主之脑,则我等各观观主便守株待兔,以己之脑待妖来食。今夜,众位各自安寝卧房,若有风吹草动,吹口笛以示众!”卓和真人答道:“内原真人提议深合贫道之心!不知几位意下如何?”纳尔真人说道:“若能擒得真凶,我等何惜此皮囊?”须有真人接道:“既如此,我等便打起十二分精神,齐力制凶!”内原真人又道:“众位同道,好生留心!” 入夜,众人却难安寝,只是熄了烛火,静坐夜中。一只猫穿过树丛擦响树梢,也惊得众人虚汗盗流。只在听到“喵——”的一声,各自才能舒下一口气。 又是四更时分,“啊”的同样一声惨叫起!众人战栗青筋暴,冷汗浸湿衣,循声匆匆赶去。 先不说此次遇害者谁,且道粟苜对更夫阿宁生疑,遂约大师兄卦心一查真相。听得卦心讶叹道:“纵使要查,也当光明正大,你这浑孩儿,却是从哪里淘来这两身夜行衣?我等作为访客,在他人地界,若被当成盗贼,师父情面上如何过去?”粟苜笑道:“大师兄,你何必这样呆板僵化?更夫阿宁既然可疑,明面上查问,必得不到真相!我已经暗中跟观中小道士打听过阿宁的住处,大师兄若想为卓平先观主讨个公道,还需跟粟苜同往,除非,大师兄胆怯,欲袖手旁观。”说他卦心是个直心肠,听得粟苜这样激,便也换上夜行衣。 夜幕方落,这师兄弟二位便偷溜出拉玛观。更夫阿宁住在拉玛观外,只有巡更当值夜里才于观内暂居。而今夜,按例是另一更夫老四当值。粟苜和卦心翻墙入阿宁家院。那院子很小,三间茅屋,左墙边一伙房,右墙边一羊圈。两只羊看见来人,“咩咩”叫着。门角一株老槐树,树影斑驳。这个时辰,街坊人家多有灯亮,阿宁的屋舍却是黑灯瞎火,寂静寥落。卦心低语道:“粟苜!你我乃是修道之人,穿上夜行衣,又私闯民宅,真就成了暗夜盗匪!”粟苜笑道:“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卓平先观主伸冤,擒拿真凶,顾不了这么许多!”卦心思觉有理,略略点头。又听粟苜低声道:“大师兄!这里漆黑一团,气味难闻,毫无人气,不像个活人的家院,倒像个死人的坟墓!”卦心答道:“看来阿宁独居,并无家眷;难闻气味,许是来自那羊圈!” 至门旁,粟苜惊讶道:“人不在家,门却开着不上锁,有蹊跷!”一语方毕,粟苜和卦心同时掩住口鼻。“气味如此恶臭,该不会……”卦心且说,且擦亮一支火油棒。“这是……”粟苜惊骇语塞。“此人是阿宁?”卦心惊问。原来,茅屋卧房,榻边躺着一具尸体,其容貌隐约可见。粟苜惊道:“看这尸身腐烂程度,阿宁死去至少三日!”“则今日我等在议事堂上所见‘阿宁’,又是谁?”卦心说到此处,不觉额头出汗,脊背发冷。顿顿,卦心又问道:“难道果真有妖怪?吸食了阿宁之后,又幻化成阿宁的样子残害卓平先观主?”粟苜不答,冷静下来,接过火油棒,凑近了细看,这个阿宁玉枕穴处也有一指洞,头部干瘪,死状与卓平真人如出一辙。粟苜皱眉,这又启口道:“大师兄!此事,我们得速速通知众人,事态比我们初想的更加严重!如果那凶手能变幻易容,藏于众人之中也未可知!敌在暗,我在明,对方伺机下手,我方防不胜防!”卦心道:“粟苜!你我速速回返,我担心师父!”说罢,二位带上阿宁的尸身返回拉玛观。 天已微亮,拉玛观中,众人围在议事堂内,堂上又多了间吉祥板屋。“师父——呜呜——”吉祥板屋旁边,几个道士正在哭泣。“想不到,此番,竟是须有真人惨遭横祸!”卓和真人深深叹惋,愁眉不展,眼中滴泪。“只怪我等赶去已迟,连凶手真容都不曾看见!”内原真人内疚叹道。卦心和粟苜返回,见状亦骇然。卦心怒叹道:“凶手昨夜竟然又至!”粟苜道:“师父!有发现!”而后,他将用麻袋装好的阿宁尸身放于堂上。粟苜看看内原真人,再看向卓和真人,说道:“卓和观主!请速派人将昨夜更夫寻来!”卓和真人不明所以,却也依言而行。须臾,更夫老四至。粟苜一声令下:“速速闭紧门窗!”之后,卦心揭开麻袋,说道:“众位同道,且看此人是谁!”“这是……更夫阿宁!”众人惊呼。卦心解释道:“这是真正的阿宁,至少死于三日前。所以,昨日我等见到的阿宁,非真!”纳尔真人惊悚吼道:“天下竟有如此神异莫测之事!”众人纷纷周身发冷,惊惧异甚,面面相觑,议论道:“莫非真有妖孽作祟?”粟苜说道:“妖不自作,是人作妖!依我之见,吸食人脑者,应该是禽鸟兽类;假扮更夫阿宁者,或许是练了邪门功夫的异域魔教之徒,善使易容术。至于这二者有何关联,又待查验。不过,那易容邪徒,此刻,正藏在议事堂众人之中!我命速速关门闭户,便为不使那邪徒遁逃!”众人听言,愈加惊恐万状,左顾右盼道:“什么?妖人正藏在我等之中?”粟苜目若铜铃,如狮王怒视,暴吼一声:“妖徒还不快快现形!”堂上一片哑然。只见粟苜最先走到更夫老四身旁,推搡他,斥道:“妖人!”更夫老四无辜怒道:“你这小道士,好没道理!我一平凡更夫,如何成了妖人?”那更夫老四,本是个性情暴戾之徒,受了怀疑,忿忿不平,且说且反手推了粟苜一把。粟苜又走到纳尔真人身旁,听得纳尔真人惶恐道:“内原真人!你这徒儿这般无礼!我堂堂六丁观主,驱魔捉妖,断不能自己是个妖人!”粟苜将手搭在纳尔真人肩上,笑着致歉道:“纳尔观主息怒,粟苜怎会不信纳尔观主?”纳尔观主不曾躲闪。粟苜挨着走到众人身边。但道议事堂中此刻有内原真人师徒三人,卓和真人师徒二人,纳尔真人师徒三人,须有真人两徒弟,卓平先观主徒弟一人,共一十有一人,其余皆因受了委屈,自鸣不平,或怒怼粟苜,或反推粟苜,唯有一人,言辞虽犀利有余,却节节后退,不敢直视或碰触粟苜。此人正是卓平先观主生前弟子安知。 “正是他!”粟苜左手抓起安知臂膀,右手牢牢锁住安知喉咙,说道。“哈哈哈——竟被你这乳臭未干小道士发现了!哈哈哈——”随着一阵奸邪的声音飘满议事堂,众人立即进入战斗状态,却见,安知瞬间化作无形。随后,门窗猛然大开,又一阵声音起:“粟苜!今夜,定让你后悔如此……” “安知竟然是妖孽!”卓和真人惊怖道,“他竟然吸食自己的师父!我拉玛观竟然养着妖孽!”“安知不是妖孽!”粟苜接道,“真正的安知恐怕凶多吉少!刚才那个,只是冒充安知的邪人!”纳尔真人惊悚问道:“现如今初有眉目,不知后续却该如何应对?”粟苜作答:“此人是何人,此功是何功,来于何处,为何行此惨绝人寰之事,我等皆不明了。但方才他说今夜会回来,此番作恶或比之前更甚,众人需加倍小心,各自好生戒备!”卓和真人道:“贫道尚有一问!却不知,内原真人高徒,是如何辨识出安知即为妖孽幻化?”“这……”粟苜顿了顿,而后坦言答:“粟苜乃四柱纯阳之身,邪祟惧之,假安知既练邪功,见了我,自会节节后退。”纳尔真人惊叹:“想不到内原真人高徒竟是天生的真人!”众人再相议论片刻,散离议事堂,各自执事去,唯卓和真人还在善后。 粟苜和卦心皆随入内原真人屋中。粟苜说道:“大师兄,今夜,你守着师父,万不可离去!”卦心问道:“粟苜,你今夜要去何处?”粟苜答:“一时间,粟苜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知今夜必不寻常!大师兄!这九叶苜宿草暂放于你处,它可趋吉避凶,你贴身收好,陪着师父,粟苜便可安心!”卦心拒绝道:“不可!此物你自幼佩戴,从未离身;且二师叔曾交代,此物或在某一日,能护你性命!”粟苜笑答:“大师兄放心!粟苜命硬,牛头马面奈何不得!”然卦心还是不肯收下那九叶苜宿草。“有一事为师不明!”内原真人开口道。“师父请说!”粟苜、卦心齐答。内原真人接道:“那妖人白天既然敢露面,必不怕日光,则为何其吸食人脑偏要选在夜间四更?可是这四更天有什么玄机?话说四更天,确为一天中阴气最盛时。”粟苜说道:“师父一语,倒真点醒了粟苜!此事,还需找卓和观主解答。” 内原真人、卦心和粟苜重又回到议事堂。听得卓和真人说道:“若问这四更天有何蹊跷,贫道依稀记得,今年年关,拉玛镇上来了波江湖艺人,歌舞不绝。每日最万众瞩目的时刻是花魁献技,正是在四更天。若果真事有关联,贫道可与几位同去镇上悦君客栈打听。”粟苜问道:“卓和观主,可知那一行人后来去处?”卓和真人回答:“不知。”粟苜略点头,又道:“先不要打草惊蛇,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与大师兄同去即可。卓和观主,还请打点观内事宜,照顾我师父!”“也好!内原真人收了高徒,事事思虑周全!”卓和真人称赞道。粟苜又提议:“大师兄!身着道袍,有些碍眼,为便宜行事,你我还需换装!” 且说卦心、粟苜商旅装扮,前往拉玛镇上悦君客栈。“呦!二位公子里头请!打尖儿还是留宿,温酒还是沏茶?瓜果桃李、山猪野鸡、腌酪蜜饯,点些啥?请上座!”悦君客栈小二哥喜盈盈招呼道。卦心笑答:“劳烦小二哥,先来壶桃枝掬,风尘仆仆一路,润润喉舌要紧!”卦心、粟苜择了个角落僻静处落座。不多时,茶奉上。“小二哥!我兄弟二人是商家子弟,今番奉了父亲大人之命,外出寻个发财的机会,这方头回来到宝地,可否劳烦小二哥叙叙这镇上今年的新鲜事儿?我兄弟二人也好开开眼!”粟苜趁着小二哥上茶的功夫,拉着他攀谈起来。小二哥来了兴头,笑嘻嘻答道:“话说咱们悦君客栈,那可是方圆百里最大一家,每日迎了新人送旧人,客流滔滔无断绝,南来北往最灵通,四夷六合最兴隆!若想打听新鲜事儿,嘿嘿!二位公子可算来对了地方!不是小二我夸口,就这绿林好汉的侠义之举,富贵才子的风流逸事,残暴凶徒的打家劫舍,甚至深宫闺怨、官府密令……总之,三教九流,一应俱全,却不知二位好哪一口?”粟苜笑道:“难得小二哥快人快语,如此敞亮,我兄弟二人便也不需拘谨。”粟苜对卦心使个眉眼,继而凑近小二哥耳畔,说道:“我与兄长一路奔波,劳苦寂寞,不知可有极品花魁,说来让我二人消闷消闷?”说着,他手中折扇一打,阴声佯笑一番,俨然一副纨绔子弟模样。小二哥挤眉嬉笑道:“论姿色,前街的聚嫣霞,各位当家都美娇绝伦,什么三春柳、四月花,任你采摘!二位公子,不妨前往一赏!”粟苜却摇头道:“秦楼楚馆中的寻常烟花,俗脂庸粉,无非是穿红着绿、钗环步摇,千篇一律,不足一观。张小公子我,行事喜另辟蹊径,对于女子,更爱风情特异、能摄人心魂的极品!可有一二?小二哥!切莫要藏私哦!”粟苜且说,且佯装猥琐地以指头点着小二哥。“这公子,初看模样清秀,以为是个纯情少年,却这般游戏花丛,真真金胄人家多败儿!”小二哥看着粟苜一脸花痴态,自在心中嘀咕着骂他,嘴上却笑吟吟这般说道:“看来公子颇通风月,知情懂趣,倒是小二不解情怀,怠慢公子!恕罪!恕罪!公子既然这么问,那小二我也就有一说一。若论异域风情、摄人心魂,非要提年关时节,镇上来了个艺队,恰是投宿在我悦君客栈。”听到此处,粟苜和卦心四目一对,暗自窃喜。 小二哥兴致勃勃,接着说道:“好家伙!那一行人,披发纹身,饮食华服皆与我南离神皋不同。女子个个曼妙多姿,粉妆玉琢,两腮涂抹新荔红、衣上黼黻(fu·fu)乱飞彩,纤腰细指,才艺超群。男子金刚铁骨,粗犷豪壮,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尤其擅变戏法,可吞刀吐火,种一粒种子瞬间结出瓜果,能将牛马之头互换而牲畜不死……一时间,引得镇上万人空巷。三岁孺子,八十老妪尽皆前往围观,真是楼台层层灯照灯,街市条条人挨人!这波江湖艺人的花魁是位绝美女子,其姿容桃羞杏惭、美艳妖妍、倾国倾城,她轻盈能于丝上舞。每夜四更天,花魁便向众人献一绝技,就在这嘉馨堂上。逗留月余,这客栈那叫一个水泄不通,连梁柱之上都有人头攒动。她一双勾魂眼,小二我可是亲见过,能被她瞥上一眼,便觉这世间不曾白来,便一心想为她拼却所有!”说到这里,小二哥两眼放光,一时定了神。“天下真有这般尤物?莫不是小二哥吹嘘?”粟苜见小二哥回忆中出了神,赶忙用话语将他拉回现实。“果真!”小二哥回过神,再道,“公子若见,必得舍弃了你这兄长,直追了去;而你兄长若见着,必也要舍了小公子!”“小二哥可知她去往何处?为何不曾追了去?”粟苜戏问道。小二哥叹道:“嗨!这等异域灵娥,性格古怪得很,一月有余,不曾听闻她开口跟谁说过半句话,更有那数不清的显贵达人、官府老爷、多金商贾,都排着队等她,她是断不能惠顾小的!况且,只知其出了拉玛镇,究竟去往何处,谁也不知!” “小二!”这时又有客官喊着。小二哥应了声,笑道:“二位公子先喝着,客官又多,兄弟们招呼不过来,小的这便过去忙着!”小二哥说完,匆匆离去。这时才听卦心开口道:“粟苜!那花魁莫非是狐妖精,否则怎能这般悬乎?”“也可能真是个绝色美人呢!”粟苜抖了一下眉毛,笑道。卦心气不过,说道:“你这浑孩儿!什么时候了,还这样顽劣!你方才那些艳艳之辞从何处学来?回去我再慢慢跟你算账!”卦心往粟苜脑门上敲了一下。粟苜又道:“大师兄!看来,我们得在这里住上一住。” 粟苜说罢,喊了声:“小二哥!”他挥手示意方才的小二再过来。小二哥笑问:“公子还有什么需要?”粟苜笑道:“那灵娥之前住在哪间房中?本公子有心一嗅余香!”小二哥笑答:“哎呦!公子!今儿这倒是巧了,可不止您一位这么想!”小二且说且指向另一茶桌,接着笑道:“适才那位公子跟小的说,他要‘玉影横陈,隔空温梦。’您二位,要不找掌柜的竞个价?”粟苜、卦心听后大惊,暗自忖度:“竟遇这等麻烦!”他两个齐齐向那位公子看去。 正是:一场惊悚悬疑案,引出两皋仙魔来。 毕竟,那公子是何身份?且看下回。 第十八回 春风一家酬岁寒三友 苜蓿九叶损师徒二人 话说粟苜和卦心顺着小二哥手指方向看去,只瞧见那位公子背影,一头乌发用金冠束起,一身黄锻灿灿流光,玉竹织花绣纹非民间手法,腰间玉帛带,脚上金锦靴,足跟足尖处,各镶绿翠珠,笔挺背影,映现出好一个风流人物!卦心叹道:“那位公子,美服华冠,宝带珠履,必然出自显贵世家!单看他腰间坠下的佩玉,也是价值连城,且其气度仪表超凡脱俗,保不准还是个皇亲国戚!我等不过一方小商贾,想来难与之匹敌!看来,花魁旧居,却不是我等可以轻易入住的!”粟苜举杯呷口茶,笑道:“那位公子,虽气质有刚劲,然身材娇瘦,说不定,只是个偷跑出来玩耍的小少爷,未必真个与我们一争。本公子且会他一会!敢问小二哥,他饮的什么?”“是一壶竹花霏!”小二哥笑答。粟苜思索片刻,笑道:“烦劳小二哥,再给那位公子沏上一壶梅香梦、一壶松针涵,只说是此处张小公子赠的便是,且告诉他,本公子有心交好,不介意同他共享风花雪月!”“得嘞!小的照公子吩咐的办去!”小二哥得令下。 却见卦心看着小二哥离去,急忙忙拉拉粟苜衣袖,悄声道:“粟苜!咱们修道之人本就银两不多,连这两身行头都是赁(lin)来的,今日到此,钱囊里装的不过是信徒施的香火钱,这又是喝茶,又要住店,你竟还豪送人情,怎得如此破费?真当自己是万贯家财的富贵子弟?却不思量待会儿结账时掏不出银钱,可如何是好?”粟苜听罢,哭笑不得,压低声音道:“且看那位公子,背影如此清瘦,必不是鱼肉之徒;他饮的竹花清茶,断不会是酒色混物!可他为何要以贪恋美色为由入住灵娥旧居,大师兄却不思量?”卦心听此一言,茅塞顿开,惊喜问道:“你之意,他可能与我们是同道中人,在调查同一命案?”粟苜点头道:“大师兄,你总算开窍!我料是如此,故而,送他一壶梅香梦和一壶松针涵。松、竹、梅并称岁寒三友,他若七窍灵光路路通,必能领会我心意!若果然是同道,有人精诚协力,联手制敌,也不失为美事一桩!”卦心笑道:“你这浑孩儿,竟存的这样敏捷好心思!大师兄不及也!” 再说这处茶桌,小二哥按照粟苜吩咐奉上了两壶茶。那公子惊疑问道:“本公子何曾点过这么许多?”小二哥笑嘻嘻作答:“沧公子!那处客桌两位张公子,其中张小公子,也欲入住花魁旧香闺,他听闻沧公子亦有此意,问了小的沧公子饮的哪盅茶,小的直言是竹花霏,于是那张小公子便吩咐小的另送上这两壶——梅香梦并松针涵,更言明愿与沧公子共享风花雪月。”这沧公子笑问道:“哦?敢问那位张小公子饮的什么茶?”小二哥直言:“他们兄弟二人饮的一壶桃枝掬。”沧公子顺着小二哥所指方向看去,此时粟苜和卦心也在向这处望。沧公子与粟苜、卦心对视点头一笑,而后心中琢磨:“桃枝掬,此茶无味,淡如水,想来,他们也是宁净之人。我饮的竹花霏,他送我梅香梦、松针涵,是给我凑足岁寒三友,是有意与我结好?再看他二人清眉素目,莫非仙友?莫不是也在追查丹鹤妖?”思索一番,沧公子笑道:“这茶本公子收了。有劳小二哥,替本公子回赠一碟蜜渍李和一碟繁杏酥,作为答谢,并且回告张小公子,本公子愿与他同餐春色满园,如蒙不弃,愿往楼上雅阁一叙!烦请小二哥安排!”“得嘞!小的照办!” 小二哥又回粟苜、卦心这桌,笑说道:“那边沧公子收了公子的赠茶,又命小的送上蜜渍李并繁杏酥,还让小的转告,愿与张公子春色同餐,且吩咐小的安排楼上雅阁,静待与公子相叙。”粟苜笑答道:“多谢小二哥知会!”小二哥转身离开,心中暗唾弃:“这两位公子,一个要风花雪月,一个要春色满园,果真都是花丛老手、柳亭常客!”且鄙视,他且去楼上安排雅座。 粟苜、卦心对沧公子一番话的解读却全然与小二哥不同。卦心悄悄笑道:“粟苜!凑足桃、李、杏,他是还你春风一家,便是明白你了!”粟苜心中欢喜道:“我粟苜今日方算遇到知己!”粟苜与沧公子再对视点头一笑。粟苜又道:“大师兄!我观沧公子,额间似有纹案,只是离得远些,看不仔细。”卦心戏说道:“这位公子,倒是学起闺阁姑娘,贴上花黄!”粟苜笑接道:“那般高贵气质,不至于庸俗贴那风尘之物,我料可能是家族的徽印,或者生来的胎记!” 但说楼上灵犀阁中,沧公子手持玳瑁(dài·mào)沉香折扇,轻摇安坐静候。粟苜、卦心敲门而入。沧公子见来人,起身施礼笑道:“在下沧竹琼,承蒙二位张公子馈赠香茗,特安排此处畅谈相谢!”粟苜、卦心相继回礼。卦心笑道:“在下卦心,感谢沧公子所赠茶点!”粟苜接道:“在下粟苜,前来赴约。”粟苜借机细看沧竹琼额间纹案,是一枚莲心纹,又见沧竹琼仙颜气质,顿心生好感。 三位各自落座。粟苜坐于沧竹琼左侧,卦心则坐于粟苜左侧。粟苜笑看沧竹琼,问道:“沧公子梅风松骨,必是淑质英才,果真这般垂涎美色,要与在下一争?”沧竹琼将折扇向手心轻轻一合,左肘往桌上一放,身体微微一倾,侧首向粟苜,反笑问道:“张小公子眸中尽显慧智,岂会洞察不了?”粟苜打量沧竹琼,玲珑面庞,明亮无邪一双眼,额间闪翠莲心纹,微笑嘴角透暖意,不经意中,竟发现那小小的耳洞,心中不由得澎湃起伏,顿时放下心头疑虑。粟苜方要启口坦言,却听卦心一旁说道:“倘若果真是同道中人,何须闷棍打闷雷,有话不妨尽坦言!”三位皆笑。 “在下是廪虚观小道士粟苜,这位是我大师兄卦心,我二人近日陪同师父前来拉玛观调查食脑凶徒一事,不知,沧公子,何来?”粟苜说到“沧公子”三字时,语气异常柔和,因他已知,这沧公子实为女子。沧竹琼答道:“西兑神皋钟鹛山沧竹琼,奉家师之命,特来调查丹鹤妖。”“丹鹤妖?”粟苜、卦心惊疑同问。粟苜不敢相信,接着问道:“这世间果真有妖怪?”沧竹琼反问道:“二位仙友,难道不曾听闻东北三翼怪?”卦心念道:“东北三翼怪?可是长着三只翅膀的妖怪?”沧竹琼摇头,笑着解释道:“非也!东北三翼怪,乃是冥界栖居东北艮皋的三只巨禽怪。”“巨禽?”粟苜听见其言与自己前番对弑杀卓平先观主之真凶的猜测相符,欣喜道。 沧竹琼接述道:“东北艮皋三翼怪,其一,天门崖灰鹰怪,自封灰鹰将军,生有四翼,羽翼烟熏灰色,利爪尖喙,能吞吐雨雾,捕获猎物后,专食心肝;其二,乌雪岭琥雕怪,自封琥雕大王,琥珀色毫羽,身形巨大如野牛,振翅遮天,生有三目,可驾驭闪电,喷射烈火,喜啄人眼珠;其三,便是八角寨丹鹤妖,名作婻(nàn)灵阿(ē),自称丹鹤夫人,传闻是逆羽火鹤修炼成,善魅惑之术,凡人注视其眼睛可被摄魂,其暴风鹤羽功尤其厉害,如金丝拉网,可伤人于无声。三只禽怪于八百多年前助冥王魔陀斛卑造乱,后来斛卑败于不留前辈之手被封印,三翼怪也跟着安分多年。然而最近,听到冥王有望复出的风声,众妖魔鬼徒开始蠢蠢欲动。八角寨丹鹤妖竟胆大包天,重新染指人间,她为提升功力,屡屡吸食人脑,从东北方一路为害,至这南境,已有多名道家子弟遇害!丹鹤妖出入神鬼莫测,在下追踪,几次失逢,终至这拉玛镇,打听得镇上年关时出现异域女子善魅,又曾夜访拉玛观查验被害观主死状,料想事必有所关联,今日才落脚这悦君客栈,不想,巧遇二位同道。却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丹鹤妖该当被擒?”沧竹琼滔滔道来。 “粟苜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这世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神仙妖怪,均是人在装妖作怪而已!沧公子怕是深阁之中,志怪书籍读得多了,才大出这样一番神乎言语。依粟苜之见,残害卓平先观主的祸首,虽是鸟兽,却非妖!”粟苜嬉笑说着。沧竹琼听粟苜这番见解,不禁质疑道:“明明也是修道者,怎会如尘俗之人那般目光短浅,莫非只限于柴米银钱?你修道不是为惩处妖魔邪奸,不是为飞升神仙,你来此地莫不会真为美色流连?”卦心素知粟苜心性,赶忙赔笑道:“沧公子莫怪!我这师弟,最不喜神鬼之谈,但其心思缜密,定能助沧公子捉拿丹鹤妖!”沧竹琼见卦心为人诚恳朴实,遂点头赞道:“这位大师兄,为人敦厚,善解人意,堪为仙道之范本!”“既是道是仙,则这抓妖降魔之事,自当交由你们一众去做,什么鹤妖、魔陀,你们随便去了结!粟苜只是凡胎俗骨,当行凡人之所行,即便告辞,且收拾行装,回廪虚观洒扫庭除,浇树灌园便是!”听沧竹琼那顿褒贬,粟苜突然生了气,出言发泄一通,愤愤离开灵犀阁。卦心赶忙善后,再赔笑道:“师弟年幼,素来心性执拗(niu),卦心先行去劝。沧公子切莫气恼,我等定当来助!”且说,卦心从钱袋里掏出些许银钱搁在茶桌上。 “粟苜!”卦心追了出来,呵斥道,“你这浑孩儿,这个节骨眼儿,又使上脾气!”听得粟苜且走且嘀咕:“亏我以为遇到知己,其实她根本不懂我心!说什么我为美色流连,好不荒唐!我粟苜岂是那种声色货利夜寻欢之徒?她要捉妖,最好让妖吞了去!”卦心追问:“你这浑孩儿,究竟唱的哪出?你莫不是果真心仪丹鹤妖婻灵阿,见沧公子要擒她,对沧公子生出敌意?”粟苜听此言,惊震愕然,而后无奈又叹又笑又气道:“大师兄!你这说的什么浑话?我与婻灵阿尚未谋面,何来心仪之说?更何况,那婻灵阿是鹤妖,粟苜又怎会糊涂,与妖生情?”卦心蒙圈问道:“你方才不是不信沧公子所言,不信有妖魔,这会儿又承认婻灵阿是鹤妖?大师兄我越发摸不准你心性!”粟苜语出醋意:“她那般贬损我,褒奖你,欢喜你,夸赞你,大师兄你随她去捉妖降魔、匡救苍生、建功立果自便,管我何苦?”卦心惊讶,目瞪口呆,而后道:“粟苜,你莫不是属意沧公子,听他夸赞师兄,你心生醋妒?他一男子……你怎会……再说,你我修道之人,怎可动这样凡尘之心?”粟苜哭笑不得,却又不多解释,只是打断道:“大师兄!咱们速回拉玛观,再做计较!” 粟苜与卦心回到拉玛观,未入门,粟苜停住脚,嘱托道:“大师兄!今日遇见沧公子一事,回观中不可告于其他人,包括师父!粟苜担心知之者甚多,易为其惹危险!”“你不正跟他置气?如何又这样关心他安危?”卦心愈发糊涂,挠了挠头皮问道。粟苜摇头叹息,无奈卦心的呆木,只道:“沧公子说你敦厚,大师兄,你果真敦厚,可是真真适合一辈子都待在道观!”说完,粟苜进去观中。卦心再挠挠头皮,满心雾水,嘀咕道:“这浑孩儿究竟唱的哪出?”左右想不透,他也随着进去。 再说沧竹琼成功入住婻灵阿旧居——悦君客栈顶楼纤翅斋。沧竹琼仔细观察那处,雕梁画栋,珠帘绣幕,中央为厅,分左右主仆卧房。沧竹琼心想:“婻灵阿在此落脚时日不短,总会留下痕迹,或许能助我早日找到她。”她从左右卧房到厅房,翻箱倒柜搜个遍,毫无收获,自叹道:“不过些寻常摆设,虽精贵有余,只可惜我徒劳无功!不过可想而知,她也不会在这些地方留下重要之物。”沧竹琼重新环顾四下,自问道:“如果我是丹鹤妖,我会如何?”她踱步至主卧房细细观察,揣摩:“这卧房四下层层垂下帘幕,屋中情形非入内难得一观,确是个隐秘的好地方!妖,常于人前化作人形,一旦无外人干扰,喜欢露出原貌以轻松,因而她会经常在这屋内恢复鹤身。鹤,通常单腿立站而眠,所以鹤妖不会在绣床之上安枕。她会在哪里?鹤,喜欢在哪里休息?水边,绿地?”沧竹琼幡然醒悟,转头看见主卧房南墙处一只大瓦缸,内中苜蓿花簇簇烂漫。她一阵惊喜,快步向前,在苜蓿缸旁边再观察,起初并未发现异样,直到她拨弄苜蓿叶丛,思虑起:“苜蓿叶,多三瓣生,可这缸苜蓿叶为何多是两瓣,另一瓣去了哪里?”沧竹琼豁然憬悟,喜上眉梢,自叹:“果然是鹤妖!我沧竹琼找了你这么久,终于再次发现你的线索!原来你丹鹤妖喜食苜蓿叶!倒也是,吸了那么多人脑,总该用些素食改善腹胃!” 沧竹琼熟思后,匆匆奔出纤翅斋,下楼去,对小二哥说道:“小二哥!本公子有一事相问。”小二哥笑答:“沧公子请讲!”沧竹琼佯装气愤道:“寻常室内,多放梅兰竹菊等高雅君子淑女之花草,纤翅斋为何摆放一瓦缸苜蓿草?好不土俗!”小二哥忙解释道:“沧公子息怒,听小的讲这其中原委:本也是摆放兰花,为因异域花魁只喜欢苜蓿,故而换成那一瓦缸。实不相瞒,便是纤翅斋一名,也是应她之求新更换。她离开后,掌柜的为怀想她,才保留原来摆设,不曾擅动。但若沧公子真心不喜欢,小的这便禀告掌柜的换了去,不过,房钱是要加的!”沧竹琼闻言,笑道:“且慢!既是花魁所爱,本公子自当追随美人愿!”“好嘞!全凭沧公子吩咐!”小二哥笑答。“另外”沧竹琼又道,“本公子有急事暂出门,最迟天明才归,若张小公子寻来,你且让他到纤翅斋稍候便可。他一应茶点消费,算本公子账上。”说完,她匆匆离开悦君客栈。 再说粟苜与卦心回到拉玛观,于粟苜房中,卦心屡劝:“粟苜,若真有鹤妖,沧公子一己之力恐难对付,你我还需前去助他!”粟苜还在怄气,冷笑道:“她自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又何需旁人插手?”卦心气愤道:“你这浑孩儿!从前最看你是仗义,哪知这性命攸关时节,却要袖手旁观!不除去鹤妖,莫说天下其他道人有难,便是眼下我等师徒三个都可能遭遇不测,倘若下一个遇害的真是我卦心,还请你周全师父!”粟苜忽有所思,解下锦囊,说道:“大师兄!白日里,那妖怪说要让我追悔,我担心他真会对你、我或师父下手!我自不怕,你和师父却非四柱纯阳之身,故而,这株能起死回生、趋吉避凶的九叶苜蓿神草,你势必带在身上,时时守着师父,如此,我三人皆可无虞!”卦心再三推让不受。粟苜劝道:“且不为你,但为师父安危考虑,大师兄也要收下!”卦心思其言有理,又推不过,便将九叶苜蓿草锦囊系于腰间,而后问道:“粟苜,你预备如何?”粟苜坐立不宁,尽管嘴上说了不顾,心内却时时忧虑沧竹琼的安危,遂答道:“大师兄!白日虽未暮,天也渐暗沉,粟苜前往沧公子那处。这里,你千万护好自己和师父!” 粟苜、卦心齐往内原真人卧房。粟苜说道:“师父!粟苜今夜前去悦君客栈探个究竟。此处,您且与大师兄一处安寝,他有九叶苜宿草护身,您只要与他不相离,料那妖怪也不敢近身!”内原真人答道:“粟苜!为师此来是为擒拿真凶,没有为师安枕,却让你徒儿独自涉险的理由,为师与你同去!”粟苜担心内原真人同行会发现沧竹琼,于是借口道:“拉玛观中同等重要,师父还是与大师兄及众位同道留在此处更好!”内原真人思之亦有理,遂顺其言,又叮咛:“粟苜!此去你一切小心,为师与你大师兄亦当谨慎!”粟苜千叮万嘱,方才离开拉玛观。话说粟苜心中实因须有真人遇害而对内原真人与卦心担忧愈甚,交托了神草,才得自我宽慰道:“好在有九叶苜蓿草,师父与大师兄,必然无碍!”他这才放心前往悦君客栈。 至那处,小二哥满面堆笑迎上来,问道:“张小公子,莫非来寻沧公子?”粟苜笑道:“正是!他在何处?”小二哥笑答:“沧公子急急出门办事,留言明日天明方回,此刻并不在客栈之中。”粟苜一阵失落。小二哥接道:“不过,沧公子临行前,似乎料定张小公子会来寻他,遂特特交代小的转告张小公子,请至纤翅斋稍候,一应茶点银钱,算在他账上。”沧竹琼不在,粟苜原本失落,然听得沧竹琼言语中提到自己,转而心生欢喜,暗自忖度道:“她竟然能料定我会来寻她,所以,果真还是我知己!”粟苜且想且乐,告谢了小二哥,喜嗨嗨奔入纤翅斋。不过,粟苜的执拗却不因此而改变,依然心内自语:“天下间哪里来的妖怪,不过是人使的手段而已!那所谓丹鹤妖,不知用的什么巫术,且容我揭开其真面目!” 粟苜进入纤翅斋,先在厅上翻找一回,自叹道:“果然是悦君客栈最上等客房,一应摆设俱是精品,然却并无什么神器妖符!”粟苜转到厅上桌边坐下,抬头望望梁上,心想:“若真是鹤妖,会不会悬于梁上入眠?”他一个蹬脚上梁,四下看看,再思量:“这里并无多少异样,可她沧姑娘急急出去,却是为何?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粟苜坐在梁上又自语:“她能发现什么,又是在哪里发现的?”且思,粟苜从梁上跳下,念叨:“绣床?那妖徒又称丹鹤夫人,必是女儿家的心思!戏文里说女儿家最喜欢在绣床暖阁藏匿心仪之物!”粟苜想想笑笑,从厅堂走向主卧房,一只脚正要踏进,转而又琢磨:“不好!沧竹琼是女儿家,她如今住在这纤翅斋,她若知我进了她的卧房,岂不恼我?虽说她今日让我生气,我却不舍让她生气,断不能让她觉得我粟苜轻薄于她!我还是安坐厅中,等她归来再议!”粟苜权衡毕,只在厅中探寻,连房柱之上的金箔都揭开了看,也不曾踏入卧房半步。小二哥送上茶点,粟苜聊以打发时间。快到天明时,粟苜忽听门外脚步声,心内暗喜,麻利再次翻身上梁,狡黠自笑道:“定然是她归来!我且藏在此处,吓她一吓!” 果然是沧竹琼!她方推开门,粟苜便从梁上跳下,龇牙咧嘴扮鬼脸。沧竹琼并不慌张,只淡淡说句:“你如此清闲?”粟苜自讨没趣,悻(xing)悻问道:“你去了哪里?我等了你一宵!”沧竹琼作答:“我发现了丹鹤妖的喜好。你在房里一夜,不可能只是呆坐,定也该搜寻了此处,你可是也发现了?”粟苜回答:“粟苜只在厅中等候,并未发现不妥,也不曾踏进沧姑娘卧房!”沧竹琼一惊,而后笑道:“原来你早知我是女儿身!”“是!”粟苜点头轻声答。沧竹琼再笑道:“你大师兄说得对,你果然心思缜密——且随我来!”沧竹琼示意粟苜向卧房走去。粟苜一阵心慌,支吾道:“粟苜怎能冒犯……”他话未说完,沧竹琼打断道:“斩妖除魔是我修仙之人第一要务!你怎就拘得如此小节?何况,此处并非沧竹琼闺房。本乃钟鹛仙山仙姝,你一凡人,何需思量恁(nèn)多?未免矫情!”且说着,沧竹琼甩出雪寒万节鞭,将粟苜卷起。粟苜未及反应,已被拉进卧房,他涨红面颊,一改平日嬉皮无束、伶牙俐齿的模样,低头不语,心中小鹿狂撞、蝴蝶乱飞,自抿嘴偷笑。 却道沧竹琼,一心追踪丹鹤妖,全然不曾留意粟苜这些小心思。只听她说道:“粟苜!这是苜蓿草,你看!”沧竹琼拨动瓦缸苜蓿草丛,接叙道:“虽然丹鹤妖施法掩盖了爪印痕迹,我却能断定她必曾在此地栖居过!”“沧姑娘心细如尘!未知沧姑娘如何断定,且请教一二!”粟苜还沉浸在初心动的甜蜜之中,忙着赞美附和沧竹琼,似乎忘记此次前来的目的。听得沧竹琼继续道:“这丛苜蓿缺叶少瓣,显然是被啄食过。我昨日发现以后,专去了镇上的苜蓿园,果然打听到,年关,花魁逗留在拉玛镇的时日,每日都有艺队女子前去采摘新鲜苜蓿草。我通宵查证,发现整个苜蓿园中,所有多叶苜蓿均被搜摘干净!”粟苜开始回过神来,凝神而略显焦急,问道:“沧姑娘这番话,却是何意?”沧竹琼喜形于色,答道:“显而易见!这说明,丹鹤妖,喜食苜蓿,尤其是多叶苜蓿!”粟苜脸色突变阴沉,蹙眉动唇,四肢颤栗,脊背全是冷汗,耳边不停萦绕那句话:“丹鹤妖,喜食苜蓿,尤其是多叶苜蓿……”“师父!大师兄!”粟苜打着颤碎碎念叨,不及解释,十步并作一步,冲出纤翅斋,一路奔呼喊,“师父!大师兄!”沧竹琼不明就里,只知必有缘故,跟紧粟苜而去。 粟苜狂奔回拉玛观。说那议事堂上又多了两间吉祥板屋,众人见粟苜进来,纷纷叹息流涕,让出一条路。粟苜跌跌撞撞扑向前去,见那新添的吉祥板屋内,正是陈着卦心和内原真人的尸身。粟苜瘫跪在前,抱着二人的尸身哀哭欲绝,那悲恸贯穿前胸后背,他狠命咬牙,仰天长嚎:“丹鹤妖!我粟苜此生与你势不两立,与你不共戴天!”沧竹琼跟着进来,了解内情后,无言垂泪默叹。粟苜直从天明哭到日落,其他道人多多开解,粟苜只哭不语。众人各自垂泪散去,只沧竹琼陪在他身边。 要说卦心与内原真人的悲剧,还需这样道来。那日议事堂上被粟苜识破的卓平先观主徒弟安知,并非丹鹤妖本尊所化,而是鹤妖手下黄鹭精。 “丹鹤夫人!”那日,黄鹭精从拉玛观逃出,赶往丹鹤夫人藏栖处,躬身说道,“属下给您道喜了!”说她丹鹤妖婻灵阿,此时露出人形,正是皓齿如榴子齐布,两腮似春桃润泽,纤腰楚楚,窈窕轻盈,美则美矣,却是火蛾眉蹙着两峰仇恨,勾魂眼含着两股杀气,香檀口吐着一腔愤怒,身上裹着鹤绒绸,外披逆羽氅,不安地微动着。听见黄鹭精言语,丹鹤妖微启橘唇,不悦道:“本夫人被沧竹琼那个瘟神追赶,进退不能,年关扮作艺人才得出去透透风,目下风声紧,只能在此荒山洞野藏身,只敢在阴气最重的四更天出没,何喜之有?黄鹭精,你胆敢取笑本夫人?”黄鹭精抖着项上的黄毛,甩甩细长的双臂,靠上前,贼贼笑道:“丹鹤夫人派属下去拉玛观打探动静,属下竟意外发现一件不得了的神物!”丹鹤妖听言,来了兴致,大长腿翘起,疑问道:“哦?是何神物?”黄鹭精答:“拉玛观来了一群臭道士,个个都可当得口中食,本不足挂齿,内中却有一四柱纯阳的少年!”婻灵阿冷笑道:“四柱纯阳的少年,则你黄鹭精岂不是要躲着他?对你来说却是灾,何曾是喜?”黄鹭精接着说道:“那少年名叫粟苜,身上带着一个香囊,他向属下靠近时,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气!属下觉得那香煞为熟悉,终于细细回想起来!丹鹤夫人猜猜,可是何物?”婻灵阿若有所思,嘀咕着:“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气?你黄鹭精修行几百年,也算得见过世面,不知还有什么,能让你也垂涎?”黄鹭精语气凝重,目光闪神,作答:“那可是,九叶苜宿草的香气!”“你说什么?”婻灵阿惊喜难抑,直从座上立起。“九叶苜宿草!九叶苜蓿草……”她不停念叨,“九叶苜蓿草当年让苜蓿老尼给抢劫了,如今竟落到一凡界黄毛小儿手中!难怪本夫人去到拉玛观吸食须有老道之时,觉得胃口比往日都好,必是那九叶苜蓿草的灵气刚好伴本夫人下了夜膳!真乃天助我也!本夫人今夜吃定这棵神草,顺道,把那四柱纯阳的粟苜也一起吸了,则以后,本夫人又何惧她沧竹琼?啊哈哈哈——” 于是,夜四更,丹鹤妖婻灵阿复潜入拉玛观,本为寻粟苜与九叶苜蓿草而来,偏巧粟苜去往悦君客栈,幸躲一劫。婻灵阿循着气味,找到的是卦心和内原真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他师徒两个。可怜卦心和内原真人,生生做了粟苜的替魂;而粟苜,本以为九叶苜蓿草是灵物,可趋吉避凶,可护住他大师兄和师父,偏弄巧成拙,误送了那二位性命!问这三界九皋之事,究竟是对是错,是善是恶,是好是坏,是仇是爱,是帮你、救你,还是误你、害你,若只凭一时情形一时心意,怎分得清,怎说得明?再回想青衣内关道长当年救下粟苜时,曾就有言:“有朝他日,此子遇祸,或许要神草相救!”谁能料,竟是这般救法! 话再说回粟苜,他对着卦心和内原真人的尸身,垂泪自怨不停:“我四柱纯阳,果然刑克六亲!我果然刑克六亲……”直又念到第二日天明,哭到声音也沙哑,欲哭再无泪,任凭众道士多方开解,他木讷呆滞,不动不答。 沧竹琼见粟苜忧伤惨惨,恐其过哀伤身,于是道:“粟苜!我知你心中万般悲痛!然,当务之急,是擒拿丹鹤妖,否则会有更多同道遇害!你难道不想为师父和大师兄讨个说法,让他们泉下安宁?”粟苜倒抽着气,拿起内原真人的灰鬃血榕木拂尘,严肃道:“粟苜逢丧,心乱如麻,失魂落魄,此刻略能冷静!粟苜势必与沧姑娘共屠丹鹤妖!”沧竹琼再道:“丹鹤妖吃下九叶苜蓿草,功力大增,可她昨夜却不曾来袭。我思料,或是苜蓿神草刚入体内,她需待时日将其融归。但无论如何,她如今不惧我了,日后,更会肆无忌惮,祸害群生!”粟苜问道:“却不知她栖居在何处?怎样才能找到她?”沧竹琼作答:“如今只有粟苜你,可引她出来!”粟苜疑惑问:“牛鬼蛇神皆惧我,为何鹤妖敢上前?”沧竹琼解释道:“丹鹤妖道行深厚,你虽是四柱纯阳,到底是凡间肉胎,吓吓寻常小鬼倒可,哪里惊得住她?她所修炼之妖法,在四更天功力最强,晌午最弱。为求阴阳调和,她才屡屡吸食人脑。你四柱纯阳,她既然知道了,必会回头找你,以期一劳永逸,做个日月不惧的老妖!”粟苜听此言,并不惊惧,说道:“粟苜愿当饵食,只是鹤妖神出鬼没,即便与之擦肩而过,我也未必可以识破。我在明,她在暗,只恐徒作冤魂。此事还需周全,最好以进为退,主动出击,沧姑娘意下如何?”沧竹琼思索片刻,问道:“粟苜,九叶苜蓿草,你从何得来?”粟苜答:“当年我母危亡,临终托孤,是二师叔内关道长怜我,带我至廪虚观,交由师父和大师兄抚养。九叶苜蓿草正是我母遗赠,至于她从何得来,粟苜却不知。沧姑娘问此事,有何深意?”沧竹琼如是道:“九叶苜蓿草乃是灵物。粟苜,你与它朝夕相伴多年,可否感知其下落?你若多少能感应它,便可以逸待劳,静候鹤妖入瓮!”粟苜犯难,说道:“平日里,只当是寻常香囊携挂,未觉察有何感应!”沧竹琼再道:“你可仔细想想,往日是否曾有丢失过,又是如何重新找回的?”粟苜恍有所悟,回答:“沧姑娘这样说,粟苜倒是忆起一桩往事。” 忆起粟苜幼年时,下望边崖以前的一个冬日,漫天大雪,如鳞甲纷飞,如搓绵扯絮,蔽桥遮路,封江堆崖,铺天盖地,好不壮观!内原真人望雪叹道:“雪裹天地,此景在我南离神皋,却是罕见,恐怕是天公要降劫!廪虚观近日不接香客,闭门思过,众道徒各自静处,待冰雪消融,再做理论。” 话说粟苜当时还是与他大师兄卦心同住。年幼的粟苜,打着抖搂说道:“大师兄!粟苜感到脊背冰冷,寒意难禁!”卦心心疼道:“我南离神皋往年从未有过这般大雪,你本就瘦弱单薄,禁不住也是常理!大师兄为你烧桶滚汤,炖盅热粥,你且沐浴一番,而后喝上热粥,再烤着炭火,应该可以熬住!” 粟苜在卦心的照顾下,泡在浴桶中温暖。卦心见炉中木炭不足,叹思:“粟苜少不得炭火,可惜我木炭不足,有心去向师弟们借些,却深知众师弟也是短缺,不好开口!”卦心思虑一番,从柜子里取出一双棉鞋。这双棉鞋乃是今冬新发,卦心素来节俭,只穿着旧年的,省下这一双。他包好棉鞋,掩上屋门,雨雪载途,去往某处。 正是:神游太虚承寄语,乱入死地得后起。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十九回 涅槃湾粟苜踏浪翔天 萃岫山沧琼纵敌擒妖 “孔斋厨!”卦心冒雪顶风前往伙房,笑道,“斋厨终日背柴煮饭,拣菜担水,忙碌脚不点地,少不得鞋子多磨损;今又赶上冰雪冻地,必是雪水浸湿鞋袜,饱受苦寒!卦心寻思着自己的脚板与斋厨尺寸相当,遂将自己闲置的这一双拿来,送于斋厨穿,还望斋厨莫要嫌弃才好!”此时,一个头戴麻帽、身穿棉道袍、系着葛围裙的道士,嬉笑欢声说道:“卦心如此仁义待我,老厨头我何德何能?”卦心笑答:“闲置也是浪费,不如送给斋厨。斋厨照顾我等饮食,劳心劳力,不怨不道,当得起!”孔斋厨笑叹道:“不瞒卦心,冬日里严酷,最缺的就是鞋袜,老厨头便也不虚辞,然卦心如此待我,老厨头也当礼尚往来!天寒地冻,我这里有些分拨剩下的木炭,虽成色不是上好,取暖却没问题;另外,灶上用粟米熬了半锅粥,正热乎,卦心喝上一碗,暖暖身子!”卦心笑道:“卦心恭敬不如从命!木炭收下,热粥,卦心想盛了带回去给粟苜,不知斋厨应允不应允?”孔斋厨大笑道:“人尽知,卦心待粟苜比待自己更好,老厨头岂有不允之理?” 话道卦心欢欢喜喜拎上一小篓木炭和一罐热粥回去自己房中,却不见了粟苜,他惊疑自语:“这浑孩儿沐浴过后,不在炉边烤暖,跑到何处去了?”起初卦心以为粟苜淘气外出玩耍,转而再想:“不对!他方才还嚷着寒冷,又岂会擅自跑出去受冻?”卦心这才注意到,房内地面上有小脚丫踩过的水渍。他向门外张望,大雪落,早已盖住一切,了无痕迹,卦心不由得紧张起来。 却问粟苜去了哪里?原来,卦心离开房中未多久,卦悔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前来,叩门道:“卦心大师兄?”几声下,不见人来应,他于是妄自推门而入。屋内炉火烧得正旺,竹屏风后头,冒着热气。粟苜听见脚步声,只以为是大师兄卦心,便隔着屏风,一边泡汤一边问道:“大师兄,你方才去往何处了?”卦悔暗窥粟苜,心中愤愤思量:“我卦悔乃是城中员外之子,为给祖上谋福,送来这道观修习,观主大师伯却不对我格外看觑,不收我为徒,只将我分派在内沾道长手下。我身份尊贵,却未得重待,而他粟苜不过荒园孤儿,却得观主大师伯亲自调教,更得卦心大师兄百般照料,我心里实在不服!正所谓‘物不平则鸣!’我卦悔哪里比不上他粟苜?他竟能和卦心大师兄同师观主,而我只得次等,绝不能就这样饶过他!”想到此处,卦悔心生恶念,面露贼色,悄将粟苜的棉衣从架子上抽走,连同系在棉衣中的九叶苜蓿草锦囊也带走。卦悔开门时,忍不住大笑道:“若要你棉衣,去观外石林中寻找!”粟苜听罢,又惊又羞又怒,只恨光着身子泡在水里,不能追去。 粟苜匆匆爬出浴桶,踏得满地水渍,因为棉衣被盗,他只得穿上单薄的道袍,而后怒冲出屋,火急气燎,誓找卦悔算账。谁料,风紧雪盛,粟苜迷糊了眼,在观外石林中,不慎掉进卦悔事先挖好的雪坑。粟苜哆嗦着努力向上攀爬,却一再滑下坑去;他奶声奶气呼喊救命,可惜无人闻听前来相救。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蜷缩一团,渐渐冰冻成僵,几乎丧命,意识恍惚中,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南皇南皇,漫雪中央,莫上直下,方得见光!”“南皇!”粟苜迷糊中低吟,听到“莫上直下”,登时又觉有了气力,他不再试图向上攀爬,而是振作起来,向下、向更深处挖去。直挖得他双手红肿,皮开肉破,竟然挖进了一条地道!顺着地道,粟苜找到了出口,他的衣物和九叶苜蓿草正放在那处。 听到这里,沧竹琼问道:“南皇?那是何人?是你?”粟苜摇头道:“后来才从评书得知,南皇乃是戏文中出现的凡界之主,因殿宇造在南方,故自号南皇,至于为何我粟苜会有这样幻听,却不知晓。另也奇怪,待到天晴雪化时,粟苜曾前往石林,却再也没能找到雪中那条还生地道!”沧竹琼点点头,叹道:“以此推知,似乎在你性命攸关之时,或能与九叶苜蓿草有些感应,可这太过冒险,不妥!”沧竹琼摇头不忍。粟苜看着沧竹琼,微微一笑,问道:“沧姑娘,你是在关心粟苜?”“当然关心!你是无辜性命,我是钟鹛仙姝,我的职责是保护你等无辜,又怎能置你于险境?擒拿鹤妖,沧竹琼别寻他法!”沧竹琼回答道。粟苜长舒气,笑道:“能得沧姑娘关怀,粟苜纵死无憾!愿为师父、为大师兄、为沧姑娘,不惜此命,愿以身试险!”沧竹琼惊问道:“你想怎么做?”粟苜摇头苦笑道:“还是那该天谴的卦悔,他曾将粟苜绑着手脚扔进水窖,若非大师兄及时赶到,粟苜险些溺死!那以后,粟苜对水极度恐惧,入水如石沉!倘若跌进滚滚沧海,沧姑娘千万莫救,粟苜殒命于旦夕之间,或为灵光乍现之时!”沧竹琼愕然,而后惊道:“太过凶险!你不能每次都怀揣侥幸!”粟苜却笑道:“粟苜微如尘埃,一命何足惜?又正如一粒粟米,若果真重归那沧海茫茫,成为真正的‘沧海之一粟’,也是三界自然轮转的因果!”沧竹琼再三再四不同意,粟苜坚持道:“粟苜若不舍身一试,将来汇于泉下,也难见师父和大师兄!” 沧竹琼无奈,只得陪粟苜同往拉玛镇郊外的奈何碣石。陡崖之下,乃是蛮澹海一隅,又称涅槃湾,浮石嵯峨(cuo·é),白浪澹澹,惊啸崔嵬峰峦。“沧姑娘请记,万莫救我!”粟苜再叮咛一番,纵身跳下。“粟苜!”沧竹琼眼见着粟苜坠崖,在碣石上惊心呼喊。 但道粟苜,坠下千丈深海,入水之前,沉心思量:“粟苜一生,无缘敬孝双亲,承欢膝下,幸二师叔怜恤,救命于危厄,得师父和大师兄恩养,成长一十六载。如今,恩亲或亡故,或出走,都落得悲惨,粟苜才是罪人!红尘古道,只站一沧琼,盼我平安!我曾不信鬼神,而今已亲见妖魔横道,粟苜只愿大仇得报,以后与沧琼并力斩妖除魔!”入水之后,粟苜挣扎,渐渐麻木窒息,静静沉落,魂魄游于太虚之际,其周身却是游鱼群欢,围绕他翩翩成舞。此时,粟苜的耳边再次响起声音: 奈何崖下涅槃湾,南皇一入游鱼欢! 血海深仇何处报?萃岫洞野隐荒山! 火鹤戏水生逆羽,从此踏浪如翔天! 正是粟苜行将就木之时,风云骤变,空中游气汇聚,在涅槃湾上空凝为一只逆羽火鹤。鹤身烈焰熊熊,铺开黄光漫天,鹤唳惊雷,双翅长展,鹤首昂空,蓄势俯冲,钻入水中,寻着粟苜身躯,融为一体。 “粟苜!粟苜!”沧竹琼见天象异变,临奈何碣石,惊心再呼喊,又自暗叹,“看来粟苜并非一般凡胎!” 却这时,粟苜猛然双目睁开,在水中戏耍如履平地。茫茫沧海中,他如一粒粟米那般渺小,却也能有光发光,有热散热,弄潮拨浪,击流翻花。鱼群伴着他在骇浪中起舞,波涛裹着他在长风中欢歌。突然,一条巨大的柠黄魔鬼鱼向他游来,口中衔着一柄黄光宝剑。粟苜大喜,从鱼口中接过宝剑,起兴挥舞一通,搅得那涅槃湾洪势悍猛、水涌湓(pén)溢。听得柠黄魔鬼鱼说道:“断水剑,赠南皇!”语毕,柠黄魔鬼鱼化作晶黄泡沫,环绕粟苜的手腕,凝成一枚逆羽徽记;继而,断水剑汇幻成一道黄光,钻入徽记之中;之后,深海底突涌出一股巨浪。粟苜乘着巨浪飞腾,在呼啸的彪风中,踩着浪尖,向奈何碣石奔去,向沧竹琼奔去。 “沧琼!沧琼!”这一刻起,粟苜不再称她为沧姑娘。粟苜弃浪花,跳到沧竹琼身旁。“粟苜!”沧竹琼惊喜道,“你似如仙君!”“沧琼!”蜕变过后的粟苜,欣喜若狂,一摆手,亮出断水剑,向浩瀚的涅槃湾掷去,便见那海水瞬间被断成两截,中间现出一条平坦大道。沧竹琼见状,愈惊喜,叹道:“临渊涅槃,劫后起秀!”粟苜笑道:“断水剑,果真能断水开路!”他情绪激昂,收回宝剑,看向沧竹琼,情不自禁,伸出双臂,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却听沧竹琼一句:“不过,可探知鹤妖下落?”粟苜回过神思,悲愤的火焰重又燃起,严肃答道:“萃岫(cui·xiu)山!” 沧竹琼摇身一变,一改黄缎珠履的公子模样,现出钟鹛仙姝装扮,一身雪叶冰铠,威武而秀丽,亭亭酷炫于三界;雪叶冰带打一花结,绾着长发飘逸,如墨倾泻;她那眉蹙远黛,眸汪秋水,双瞳明澈,一尘不染;樱口浅合,微带笑意;额间一枚莲心纹案,更是锦上添花。这样的绝代芳容、稀世美颜,清逸无尘,真个是花月生羡,沉鱼落雁!粟苜一时呆呆注目这位仙姝,只觉得,世间此刻最好!却见沧竹琼召唤踏水凫,用雪寒万节鞭卷着粟苜到云端,说道:“萃岫山!” 话就说到萃岫山洞中,丹鹤夫人处。“恭喜丹鹤夫人!终于食得九叶苜蓿草,法力大增,长盛不衰,与天地比寿,与日月同辉!”婻(nàn)灵阿(ē)手下黄鹭精等一众禽妖尽出谄媚阿谀之辞,纷纷贺庆道。听得婻灵阿大笑道:“九叶苜宿草已入本夫人之腹,正可谓,悠悠此多年,终究为我餐!只可惜,不曾食得那四柱纯阳的少年,若能吸了他,本夫人便可阴阳调和,不惧日月!来日,待大冥王师父冲破禁锢,率领我冥界众徒,于三界九皋大时空,尽兴驰骋,杀尽凡夫,却不快活?”黄鹭精腆着脸接道:“丹鹤夫人请放心!粟苜小儿只是凡胎肉身,交由我等手下去将他拿来,剥干洗净,切成肉片,蘸好拌酱,送到夫人餐房!”婻灵阿笑道:“九叶苜蓿草虽能增益本夫人法力,但其威猛过甚。昨夜,本夫人只觉得它在体内游走不息,故而还需待其循序融归,方能掌控。而那四柱纯阳的少年,你黄鹭精惧他,该交由鹦嘴鸱鸮(chi·xiāo)去办。”鹦嘴鸱鸮接道:“丹鹤夫人放心!属下必为夫人竭心尽力!” 却说婻灵阿与众妖徒,那方洞中正筹谋捉拿粟苜,这方沧竹琼和粟苜便驾着踏水凫来到萃岫山。沧竹琼说道:“我观萃岫山,峰挺岭峻,林麓(lu)幽深,丛草丰茂,是个隐踪藏身的佳境。丹鹤妖既喜食苜蓿叶,素来自伪清高,我们则需寻找苜蓿草旺、山泉水清澈之地!”“沧琼!我们依计行事!”粟苜点点头,看着沧竹琼说道。 只见沧竹琼倏(shu)忽变作一只蕶香浮蝶,五彩花翼,镶满冰纹,翩翩飞舞在那处苜蓿花丛中。粟苜笑问道:“你们仙姝,都能千变万化?”蕶香浮蝶笑答:“沧竹琼其实只有十二般变化。听说十层天尊皇,可以真正做到千变万化!”粟苜于苜蓿丛畔设下两个衣冠冢,双膝一跪,鼻头一酸,开始哭丧。“师父!大师兄!一生仁善清贫,怎得就遭邪祟入侵……”他鬼哭狼嚎,虽意在打草惊蛇,也真是本心痛透。“师父!大师兄!粟苜在这秀丽山野,为你们先设下衣冠冢,待来日回去廪虚观,将你们安葬在望边崖水灵石奇处,告慰你们清魂!师父!大师兄!”粟苜撕心裂肺,哭嚎不休。 这方妖洞中,“是谁在鬼叫嚷,扰本夫人休息?速去查看!”婻灵阿隐约听见哭声,愤而怒道。手下小禽妖领令出洞巡视,俄而返还,报道:“禀丹鹤夫人,是一少年郎,在对着他师父和大师兄的坟冢哭丧。”“嗯?师父?大师兄?”婻灵阿惊疑问道。黄鹭精亦惊疑道:“莫不正是那四柱纯阳的少年粟苜?”婻灵阿挥挥手令道:“黄鹭精!速去查证!”不多时,黄鹭精返还,嬉笑道:“丹鹤夫人,大喜了!还真是那粟苜,手下有心将他拿来,又思未得夫人圣令,未敢轻举妄动!”“真天助我也!前言提他,后脚他便送上门来!”婻灵阿大乐,瞥了一眼黄鹭精,又道,“你不敢轻动,倒不是因本夫人,却是你自己惧他四柱纯阳!”黄鹭精听了,低头讪(shàn)笑不语。婻灵阿立起,再道:“既然就在眼前,待本夫人亲自取了他的阳髓!”说完,她鹤翅一展,逆羽抖擞,一道黄光,从洞府中飞出,直奔粟苜方向。 苜蓿花丛中,沧竹琼所化蕶香浮蝶潜伏待命,备好伏魔网,静候鹤妖自投来。 却道婻灵阿飞到粟苜不远处,因接连得意,心情大好,遂决心戏耍他一番,再行下手。于是她化作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象服款款,向粟苜走来。粟苜早已听到身后脚步声,却佯装不曾察觉,继续哭嚎。婻灵阿假作关心,上前问道:“这位郎君,因何离散失群,在此荒野山林,哭泣这般心伤惹人?”粟苜呜咽对答:“我师父和大师兄,不知中了何种阴毒功夫,惨状横死!我心伤悲不已,在此风景独美之处设下坟冢,以祭亡魂!”粟苜且哭且言且抬头,看向婻灵阿,继而擦泪问道:“不知这位夫人,却是为何独行于荒野?”说她丹鹤妖婻灵阿,原从粟苜背后走来,只见着粟苜一身麻衣丧服、白绦素履、于坟冢前长跪,心中自暗笑;及至上前来,看见粟苜面容——两行清泪,双目通红,但有宸宁之貌,眉若刷漆,瞳目如潭,清瘦俊逸——婻灵阿一霎时神情大变,怔住不语,唇齿打颤,眼中恍要溢出泪花。粟苜见状,知事有蹊跷,忙道:“这位夫人!这位夫人?”婻灵阿回过神来,哽咽道:“郎君如此敬孝,贵师父和大师兄自会泉下安宁!”而后,她明知故问道:“不知他二位死于何人之手?”且言,她且要伸手靠近粟苜。说她婻灵阿,此刻,一门心思都在粟苜,丝毫未察觉,一招更比一招深。沧竹琼变化的蕶香浮蝶,于无声无息处飞在她身后,见她出手向粟苜,以为要加害,心急中,赶忙抛出伏魔网,不偏不倚,扣住婻灵阿脖颈(gěng)。 空起一声鹤唳,婻灵阿措手不及躲。听得沧竹琼现身喝道:“丹鹤妖婻灵阿,你伤害多少无辜!今日,我钟鹛仙姝沧竹琼便替天行道,收了你这妖孽,封你到苇鸠岛,让你和那魔陀斛卑团圆!”婻灵阿挣扎,愤懑(mèn)不平,疯狂哑声吼道:“沧竹琼,无耻至极,亏你以仙姝自居,却不敢真刀真枪与我斗个痛快,使用诈术伎俩,偷袭本夫人,你胜之不武!”沧竹琼反驳道:“鹤妖狂徒!我为苍生除害,今日捉你归案,何错之有?若非你心怀不轨,意图伤害粟苜,我纵有心,也难擒你!你败于你的妖魅劣性,还敢出言不逊?丹鹤妖,我缚你现形,你还不速速露出本貌!”说罢,沧竹琼运施仙法,紧缩伏魔网。婻灵阿疼痛难忍,只僵持一会儿,便现出鹤身。说这鹤妖头顶鲜红珠冠,宛若红瑙,却是半颗;一身靓黄逆羽,团成一团,像个毛球。沧竹琼见状震惊,心内自语:“逆羽火鹤婻灵阿之本貌,竟与当时涅槃湾上空出现的火鹤云如此相仿!”沧竹琼看了一眼粟苜,再看看婻灵阿,又自忖:“方才婻灵阿见到粟苜,为何露出伤悲状?难道,他两个有何渊源?”沧竹琼思绪万千,但决然不愿相信粟苜与丹鹤妖有纠葛,于是一声长叹,继而说道:“婻灵阿,我沧竹琼若果真就这样将你擒了去,你定然心中不服,觉得我偷你不备,攻你大意,枉作仙姝,我沧竹琼也不是这等爱捡便宜的谲(jué)诈之徒,更不愿因此折了我钟鹛的名头!只消你答应,不再逃跑藏匿,本仙姝这便松开伏魔网,你我有法斗法,有招出招,公平对决,真真正正大战一场,你觉得如何?”婻灵阿听罢,心中一惊,暗自叹:“本以为她是个虚诈阴险的小辈,追捕本夫人以三界九皋扬名,却未料,她有这等胆识和气量!钟鹛仙姝沧竹琼,名头倒不是虚的!”不过,婻灵阿嘴上却不会称赞沧竹琼,而是说道:“沧竹琼,你若果有胆量放我出来,我婻灵阿也是一诺千金,必不逃匿,堂堂正正与你一决高下!” 沧竹琼正欲将婻灵阿松开,却见粟苜诧异万分,急急上前止住,说道:“沧琼,你脑袋中装的什么迂腐思想?好不容易擒拿的恶凶,你竟要将她释放,却不是糊涂坏了?沧琼,莫要信她激将法!她鹤妖狡黠,你果真松开她,她必然遁逃,我等却要再追到何处?便用伏魔网将她罩住,让她这万恶的妖灵化作乌有,以报我师父和大师兄的血海深仇!”但说被困的婻灵阿,听见粟苜这通恶狠狠言语,伤悲之感涌上心头,她并不言语,只是含泪看着粟苜。沧竹琼愈觉事有蹊跷,顿顿,说道:“粟苜,相信我,凭实力,我沧竹琼擒她轻而易举!这样做,可免去以后三界传我沧竹琼不武!”粟苜最终点头,叹道:“沧琼!我信你!即便你不能胜,粟苜这柄断水剑,也削得她的鸟头!” 于是乎,沧竹琼松开伏魔网,执起雪寒万节鞭。婻灵阿恢复人形,进入战斗状态,她使出暴风鹤羽功,疾如风,快如闪电,飞出鹤羽刀,织起鹤羽网,招招式式,意在夺沧竹琼性命。沧竹琼淡淡一笑,发丝飘散,雪叶冰铠尽显仙姝飒爽,万节鞭抽动如龙蛇狂舞,抵敌婻灵阿,寸招不让。粟苜早亮出断水剑,立于一旁,静观大战。婻灵阿见粟苜欲助沧竹琼,心生妒意,神魂游离,幻出逆羽火鹤真身,鹤首直冲,鹤目犀利,怒视沧竹琼,使出魅惑之术,欲摄沧竹琼心魂。沧竹琼扭头侧翻,觑个破绽,一鞭子勒住婻灵阿颈项。婻灵阿挣扎未果,败下阵来。沧竹琼心中却想:“婻灵阿之实力,不该如此轻易落败!” 粟苜见状,欢喜非常,同时眼中又露出复仇的凶芒,他双手紧握断水剑,举起便向婻灵阿砍来。却见沧竹琼赶紧撒开伏魔网,套住婻灵阿,再施法将伏魔网缩小成一枝竹节,放入袖中。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粟苜执剑问道:“我正欲砍杀她,沧琼,你为何将她藏起?”沧竹琼答道:“粟苜!杀不得!”粟苜再问道:“你是要等她自己在伏魔网中虚化?未免太便宜她了!”沧竹琼摇头道:“我要去北坎神皋,将她封印在狄崇海岛屿中。”粟苜愕然,又急又恼,问道:“为何不取其性命?封印她,难道要等她冲出禁锢,再行祸害之事?”沧竹琼再答:“沧竹琼不能杀她!”粟苜怒道:“她欠我师父和大师兄两条命,我与她誓不同日月!不让我手刃仇敌,断然不能!沧琼!把她给我!你不杀她,粟苜代劳,我誓将她拔毛剖腹,割喉放血,抽筋剔骨,碎心肝,开头颅!沧琼!给我!”沧竹琼再拒绝道:“果真不能杀她!粟苜,你冷静,听我说!你可知‘婻灵阿’含义?”粟苜怒而冷笑道:“我为何非要知道她名字的含义?沧琼!我只要她碎尸万段!”沧竹琼接道:“丹鹤,又称逆羽火鹤,乃是禽中贵族,本在东北艮皋苜苜青原上自由自在地生活,他们是那般与世无争,他们是那般安贫乐道!却因其血流高贵,饮之可治愈百病,甚至可得长生;又因其头顶红珠冠价值连城,于是,屡遭人类捕猎。婻灵阿的父母族人皆未能幸免,尤其是她深爱的夫君,与她同时跌入苏凌江,溺水殒命。唯有婻灵阿自己,被支流推送至北坎神皋,后被冥王魔陀斛卑所救,修炼成妖。婻灵阿,是她为自己所取之名,意为‘族中的希望’。她为复仇杀回头,成为东北三翼怪之一。八百多年前,她是冥王斛卑造乱的得力助手,后斛卑被擒,她便潜伏在八角寨多年,因仇根深种,化解不开,总想灭掉世间一切凡人。归根结底,这也是你们人类自己种下的恶果,自己吞下也是因由!”粟苜嘶吼道:“谁伤了她,她自去伤了谁便是!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报仇要找作恶人,讨债需寻欠债主,为何累及无辜?难道我师父和大师兄就活该成为因果报应的牺牲品,他们活该为自己从未犯过的错事付出生命的代价?我粟苜在他二人棺椁前泣血立誓,眼看能手刃凶仇,沧琼,你却要拦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沧竹琼叹道:“粟苜!我知你心中伤悲与愤恨,然她婻灵阿是三界最后一只逆羽火鹤,杀了她,便是要这个种族绝灭!灵祖造万物,天地育群黎,三界九皋,所有生灵,存在皆有道理!沧竹琼不忍物种凋零,故而,只可擒她,不能灭她!”“沧琼!不要逼我!把她给我!”此时的粟苜,满腹仇恨怒火,瞳目暴裂,根本听不进沧竹琼的理由,他义正辞严说道,“你这套理论,何其荒谬!绝灭就绝灭,绝灭又如何?少了逆羽火鹤,难道日月不转,江水不流,春夏秋冬不更替,二十四节不往复?六合八极,往来绝灭之种族灵类还少?怎么偏她不行?我不管她是不是三界最后一只逆羽火鹤,我只要为师父和大师兄报仇!难道我师父和大师兄的性命不是唯一?你能再还我一个师父和一个大师兄?”沧竹琼默然不答。 粟苜见沧竹琼无动于衷,且说罢,且动手开抢。沧竹琼灵活躲闪,劝阻道:“粟苜!你也不要逼我!你心中有师父和大师兄,我心中却要顾念寰宇生灵!”粟苜忿忿长叹,看向沧竹琼,又道:“我本以为,与你心有灵犀,尘海中,堪作知己,故而不顾生死,甘与你并肩作战,共擒鹤妖,求大仇得报!不想,你竟这样愚不可及,迂腐固执,无可救药,抱着一丝可笑的仁善,身陷这样一个圣母坑,却不顾我师父和大师兄的死难深冤!你还敢妄称仙姝,你钟鹛还敢妄言以守护苍生为己任?莫非我师父和大师兄不属苍生之徒?你沧竹琼何其伪善!”沧竹琼深解粟苜之恨,自知有愧,任凭粟苜讥讽辱嘲,并不出一字辩驳,只在心中自黾(min)勉:“能存灵禽,虽遭恶骂,亦不屈!”粟苜不罢手,追要道:“沧琼,给我,否则别怪我手中断水剑!”沧竹琼叹答:“粟苜,你的断水剑,斗不过我的雪寒万节鞭,更穿不透我的雪叶冰铠!”粟苜冷笑道:“斤两轻重,那要试了才知道!”说罢,愤怒的粟苜向沧竹琼举起利剑。 可叹!以为知己有灵犀,却因立场反交兵! 但说粟苜摆开阵势,力要抢夺丹鹤妖。沧竹琼无奈摇头道:“粟苜!我不愿伤你!”粟苜再道:“给我鹤妖,你我依旧如故!”沧竹琼摇头。粟苜失去耐性,攻上前来。沧竹琼并不抽出雪寒万节鞭,只是举起右掌,轻轻反手一推,掌风便使粟苜翻个跟头侧倒在地,把那断水剑也摔得老远。粟苜又羞又怒,伏在地上,慢慢抬头,眼含泪花,问道:“沧琼!你果真丝毫不顾我的感受?你我有缘相识,共历战劫,此刻,你却为护那妖魔而伤我!你以心问心,以情度情,自思自忖,你做的可对?我粟苜遭逢凶难,苦失世间至亲,疾痛惨怛(dá)!我视你为尘海知己、最后牵挂,然你不怜我,却利用我,反对付我!情理何存?你心安忍?”粟苜说得肝肠寸断,泪如雨下。沧竹琼伤神叹息,解释道:“粟苜,你听我说,沧竹琼不是利用你、对付你,更果真无意伤你,你切莫要心生误会!然,丹鹤妖再坏,只可封印,不可绝灭!种族异类,一经消亡,再无返生!沧竹琼不能不顾时空大局!”粟苜摇头不听。沧竹琼看看时辰,叹道:“我必须尽快将婻灵阿送往北坎神皋,还要回钟鹛向师父复命,不能久逗留!”“沧琼!”粟苜泪奔,高声捶地怒喊。沧竹琼苦笑道:“结识粟苜,沧竹琼深感荣幸!粟苜助沧竹琼擒妖之谊,沧竹琼铭记肺腑!粟苜也当返回来处,继承内原真人平生之志,以图修道成仙!他日有缘再遇,希望粟苜能尽弃前嫌,与我清茶对饮,畅怀笑谈!”说完,沧竹琼召唤踏水凫,飘飘而去。 “沧琼!沧琼……”粟苜这才爬起,奋力追云,连声呼喊,彻地动天。这几声呼喊,却不是为丹鹤妖,不是为师父,不是为大师兄,而是为他自己。不知不觉中,粟苜对沧竹琼心生爱意,此刻离别之际,不是依依惜缘,没有浓情蜜意,却是这般大煞风景!粟苜伤怀,有千言万语尚不曾倾吐,只能远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天际,任其冰铠余香哽住双眸,从此天涯陌路,只留思念!“沧琼!”粟苜仰天长呼。 话说婻灵阿手下那一众小禽妖,见首脑被收,早已猢狲四散,各自逃命不迭。只是婻灵阿手下那只鹦嘴鸱鸮怪,暗窥一切,心里念着:“粟苜是四柱纯阳少年,这等添法力的美食,放走了岂不可惜?巧了沧竹琼已经离开,此不是天赐我鹦嘴鸱鸮的机会?况且,我的道行比黄鹭精又深,并不惧粟苜的正阳之气!” 沧竹琼离去后,粟苜只觉得仇冤无处伸,爱恨两头扯。他心疲意阻,慌乱难捱,如万刃切肤。正欲收回断水剑,忽见鹦嘴鸱鸮怪猛扑过来,粟苜蹶(jué)然惊怵,被鸱鸮怪的翅膀拍倒在地。鹦嘴鸱鸮恐怕粟苜拿到断水剑对自己不利,于是抓起断水剑,急急飞去。粟苜惊魂未定,直追着鸱鸮怪,眼见那怪将断水剑丢下萃岫山谷。鹦嘴鸱鸮返身贼笑道:“四柱纯阳的少年,这番,你还不乖乖做我口中食?”说完,鹦嘴鸱鸮向粟苜袭来。粟苜就地捡起一根木枝,对战鸱鸮怪。话说粟苜一个凡胎,哪里是鸱鸮怪的对手?鹦嘴鸱鸮一个俯冲,便将粟苜扇倒在地,而后睁圆凶眼,张开利爪,正要扑食。粟苜绝望道:“宁可坠下崖谷粉身碎骨,也断不能让你这妖怪得逞!”于是乎,他一丝犹豫不带,纵身跳下崖去。鹦嘴鸱鸮怪大惊,拼命狂追,却因萃岫山谷深不见底,只得无奈放弃,在空中盘旋几回,悻悻离去。 却道粟苜坠入谷去,并未有碍,被一处蔓生藤萝挂住。他本想找回断水剑,可惜深谷难越;他想用腕上的徽记召唤回断水剑,却丝毫没有感应。他不得已,攀援而上,竟在杂草丛荆覆盖的山石缝隙中,发现一条狭长小路。粟苜大喜,自语道:“这条路,真乃上天赐我粟苜的生路!”他沿路而行,出口处临近一村庄;绕过村庄后,途径一处隘口,见地碑上刻“豫都隘”三字;穿过豫都隘,来到一座城,是为豫都城。粟苜打听得知,拉玛镇正在豫都城南八十里外。 粟苜九死一生,终于回到拉玛观,告陈众道人邪祟已除,大可安心。众道人听得神乎奇乎,大念:“无量寿佛!祷祝:逝者逍遥,生者寿高!”之后,粟苜扬幡举哀,运送内原真人与卦心的灵柩返回望边崖廪虚观。于路,他心中忖度:“我当从此潜心修道,不愧师父和大师兄!既然这世间果真有妖魔,我粟苜也当修习法术,斩妖除害,有朝一日,去到北坎神皋狄崇海封印地,亲手杀了丹鹤妖!” 但说这方回到廪虚观中,粟苜交代前情毕,却听,“这负恩背义之徒,是他粟苜,毒害内原大师伯与卦心大师兄!粟苜素来利欲熏心,急争功名,我等可窥一斑。怎奈,他卑贱如尘,微鄙如埃,于那庙堂之上并无门路,登不得金阙银府,才转而觊觎内原大师伯的法器灰鬃血榕木拂尘,企图继承观主之位,奴役我廪虚观众师兄弟!他百般算计,终于觑着机会,诓惑大师伯允其同往拉玛观。他趁观主大师伯不备,意图谋害,恰被大师兄发现,恐被揭穿,遂连卦心大师兄也不放过,似他这等蛇蝎毒心,该被万人诛灭!他不思自己是荒园孤儿、没爹没娘、得我廪虚观恩养,只图谋自己名利与财富!我众师兄弟也不需再顾念对他的同门之谊而仁慈将他放过,却该同心同德,将其烈火生焚,以祭大师伯和大师兄仙灵!”这是卦悔铿锵激昂、自比正义,编造粟苜罪行,蛊惑众道士生焚粟苜。又听卦壬着急帮粟苜辩解道:“粟苜师弟向来与观主大师伯及卦心大师兄亲厚,断不会行此大逆不道、罔顾伦常之事!”卦悔再道:“正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粟苜恰是佯装与大师伯及大师兄亲厚,才得以趁隙下得黑手,我等纯仁之众,切不能受其面上伪善蒙蔽!这等孽障,断然不能留,必得生焚,清去毒瘤!”众道士盲听卦悔之言,纷纷怒视粟苜。 正是:脱得妖洞魔怪手,却入狼心恶人窝。 毕竟,粟苜吉凶如何?且看下回。 第二十回 廪虚观势孤任人宰割 晋口县穷途投军从戎 见得众道士剑拔弩张,凶凶敌对自己,粟苜辩解道:“众位师兄弟,且听粟苜实言,是东北三翼怪之一丹鹤妖残害师父和大师兄,粟苜与钟鹛仙姝共擒鹤妖,已为师父和大师兄报了仇!字句皆真,并无虚谎!”粟苜说罢,转而侧目怒对卦悔道:“卦悔!你根本不曾在场,如何捏造虚词,罗织罪名,枉加于我?”卦悔冷笑道:“你言擒住鹤妖,则鹤妖之首何在?”粟苜答道:“丹鹤妖被钟鹛仙姝封印在北坎神皋狄崇海岛,并不曾斩下妖首!”卦悔再问道:“那妖怪害死我廪虚观观主和大师兄,岂有不将其斩杀之理?莫非留着再去害人?你分明说谎!你说你与钟鹛仙姝合力擒拿鹤妖,则钟鹛仙姝又何在?你将她找来对峙如何?”粟苜怒道:“仙姝驾云离去,更不是你卦悔想见就见的!”卦悔嗤笑道:“你平素最不信神仙妖魔之说,事到临头,却妄想用神鬼之策为己开脱,粟苜,你何其可笑!”粟苜对答道:“拉玛观众同道皆可为粟苜作证。”卦悔却道:“装妖作怪,恐怕你与拉玛观也有勾结!你无非是想拖延时间,请来同党,加害我等师兄弟!”卦悔怒怼粟苜后,又面向众道士,说道:“众师兄弟,听我一言,粟苜从来奇谈怪论多,巧舌如簧,他此番必有阴谋!若不将其正法,愧对大师伯与大师兄,更置我等生命于危险之中!事不宜迟,为防生变,我等不可对这居心叵测之徒再存恻隐!”粟苜怒斥道:“卦悔!你心术不正,专好窥伺别人的是非,而后放出利箭来攻击!我粟苜毕竟不曾害过你,你巧言加罪,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其心可诛!”卦悔却振振有词道:“我卦悔亦不曾与你有私怨,只为先观主大师伯和卦心大师兄讨个公道!”粟苜怒骂道:“你这恢诡谲诈、蛇蝎毒肠之徒,摇唇鼓舌,谮(zèn)人不耻,你不积点儿阴鸷(zhi),我师父和大师兄泉下有知,必不会放过你!” 只因粟苜自幼性格古怪,不合群俗,便是读书,也不与众人同在清曜堂,这方廪虚观中,除了内原真人与卦心,他不喜多与别人来往,故而,不为廪虚观众道徒所喜欢;再者,他与卦悔素有旧怨,如今没了内原真人与卦心的庇护,他便成了被众手共推的残墙,凭他如何解释,也无济于事。只卦壬公道仁善,可唯此一人帮腔,杯水车薪。恰巧,代理掌事的内沾道长出门不在观中,卦悔作为内沾道长的大徒弟,言语多少有些分量。粟苜最终辩论无果,挣扎无力。听得卦悔一声令下:“将这奸诈危险、草菅人命之徒送上火架!”众道士一面为内原真人与卦心设下丧灵,诵经超度,一面将粟苜用麻绳捆缚周身,吊在木架之上,四围堆置干柴。一小道士点燃火油棒,焚祭开始。粟苜在吊架上挣扎,绝望至极,自思量:“可惜我断水剑不知掉落何处,否则也不惧这群不分青红皂白的愚蠢之徒!更想不到,我粟苜躲得了那方妖灵鬼邪,却躲不开这方人心险恶!真可谓,洪水猛兽从来多,避坑落井雪上霜!命途多舛,险象环生,人微言轻,沦为鱼肉,任由宰割!若我粟苜今朝得生,他日必要让这群混蛋长街久跪,俯首认错!沧琼!我如今这般光景,你若得知,可有半分心疼?”粟苜想到此处,突然一声长吼:“沧琼!”卦悔听了冷笑道:“你叫唤苍穹无用,你叫唤沧海、地府、森罗殿、十层天……都没用,今日,你粟苜必须献祭!” 火头“蹭蹭”蹿,将要系着衣带,粟苜九鼎一丝之时,“住手!”一个声音从观门外传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内沾道长,只见他一身黑白相间道袍,头戴灰道帽,手执白麈(zhu)尾,脚踏青丝履,衣袖匆匆摆,拦住卦悔一众。粟苜如在黑暗中见到了光束,如在落水时抓住了稻草,高声呼喊道:“三师叔救我!”内沾道长令道:“放他离开廪虚观!”卦悔不允,争辩道:“师父!是他害死先观主大师伯和卦心大师兄,今日不惩处他,只恐来日,我等倍受其害!”内沾道长坚持说道:“放他离开,由他自谋生路去吧!”卦壬听言,赶忙扑灭烈火,为粟苜松开绑缚。粟苜哭诉道:“三师叔!师父与大师兄皆被鹤妖所害,鹤妖已被仙姝所擒!粟苜句句属实,实在无辜!粟苜……”内沾道长不等粟苜说完,插话道:“粟苜,你去吧!”粟苜怔了怔,问道:“三师叔要我去哪里?粟苜生长在此,三师叔却要赶粟苜去向何处?师父和大师兄尸骨未寒,廪虚观便就这样容不得我粟苜?他日二师叔归来,三师叔却要如何交代?”内沾道长叹道:“非是三师叔容不下你,更不是要在先师兄身后刁难你,只是你本就不属于这里!三界九皋之大,总有你安身立命处,你有你宿命,你且去吧!”此时,又听卦悔愤怒打话道:“饶你性命,已是宽宏!你却强聒(guo)不舍,缠着不走,实在死皮赖脸!”粟苜见内沾道长执意,又遭卦悔恶言驱逐,遂叹道:“三师叔要粟苜离开,粟苜不敢不从!只是,容我粟苜送师父和大师兄入土为安,为其诵经超度、尽心守孝之后,再行离开!”内沾道长摆摆手,长叹道:“廪虚观不是你的来处,也不是你的归途,你速速去吧!先师兄和卦心之事,贫道自当打理!”粟苜焦急道:“三师叔……”内沾道长再打断道:“从今以后,贫道再不是你三师叔,你与我廪虚观再无瓜葛!”粟苜听言,心灰意冷,向内原真人与卦心灵位,遥遥含泪三叩首,再拜别内沾道长和卦壬,踉跄起身,满面烟熏火燎黑,无奈离开廪虚观。 内沾道长好生发送内原真人与卦心,不消多述。却问,内沾道长在内原真人离开廪虚观期间代理掌事,却为何不忠于职守,擅自离观?他去了何处,又为何一定要赶走粟苜? 原来,内沾道长前夜里静坐冥思时,忽然一只金足乌,穿堂入室,落在油灯座旁,目光如炬,盯着内沾道长看,又对着他“哇哇”叫两声,而后拍着翅膀,乘月飞出。内沾道长惊诧自语道:“罕见的金足乌,入我廪虚观,难道我观中要生异变?”内沾道长追着金足乌,一日夜,直至一处荒园,又是月光分明,疏影斑驳。金足乌终于落脚于一枝丫,笑说道:“道长追得我好苦!”内沾道长脸不红、气不喘,问道:“阁下何来?引贫道又是何故?”金足乌笑道:“留下荒园孤儿,必将凶曜多照!宝观将有浩劫,道长尚不自知!唯一破解之法,只有赶他离开!”内沾道长惊魂错乱,寻思:“荒园孤儿?莫不是指粟苜?”而后,他问道:“阁下出此不祥之语,莫非有诈?”金足乌再笑道:“通传消息在我,听不听,却在道长!”说完,金足乌直向月亮飞去,消失于天际。 待内沾道长返回廪虚观时,竟见粟苜被绑在火架上,而内原真人与卦心已遇厄难!内沾道长不得不相信金足乌之言,他自忖度:“倘或金足乌一语成谶(chèn),岂不徒丧我廪虚观一众?”于是,为保廪虚观无虞,内沾道长只得狠心赶走粟苜。 说他荒园孤儿粟苜,七灾八难,命逢百罹(li),这被赶出廪虚观,下了望边崖,如失群孤雁独飞,他怅惘迷茫,直往西走。粟苜身无长物,流浪至晋口县,双脚如灌铅,疲惫难行,倒街卧巷,更添饥肠,正是风吹无处躲,雨打难遮身,躲罢霜露袭,又遇雷电击。手冷,脚冷,人情更冷;腹空,肠空,前途皆空!他路过一家馒头铺,望着笼中热腾腾的馒头,怎奈分文未有,只剩叹息!粟苜跌足哭笑不得,惨惨自语道:“听闻有四凶兽,其一名曰穷奇,此刻我粟苜的状况,却是它的名字倒着念——奇穷,讨个馒头果腹也不能,唯剩英雄扼腕!恨孤单飘零,想觅一处,春风画堂香烟暖,玉盘晶盏散肴香,却是梦魂中住着金阙贝殿,惊醒后眼前破壁残垣!正是人遭祸殃,骨肉零落,亲朋离乱,故友星散!左顾顾,满目疮痍;右盼盼,四下狼藉!寒风冷雨,茫茫迷途,不知何处!问苍天沧海,天大地大,何处是家?去钟鹛山找沧琼?举世,唯剩这一份牵挂!可钟鹛山又在何处?云海阻隔,无缘相见!山水迢遥,哪方留我?粟苜命薄,本是遗孤;到如今,没人疼,没人爱,没人管,没人顾!不如,断了尘念,弃世拉倒!” 粟苜壮志难酬,牢骚满腹,愁肠盘缠,自说自话,踉跄上桥,临水凭高远望,因物挫志,为情伤怀,身心俱疲,一时思绪难开解,竟欲投河自了断!他转念又思,苦笑非常,叹道:“我粟苜已不是从前的粟苜!现在的粟苜,却是溺不死的!我投河岂非徒劳?可怜苍天不顺我意,欲死尚不能!”正踌躇无奈、吁叹万慨之间,忽听锣鼓喧天,他转头看,马蹄飞踏,有兵士奔走相告,至那县城墙壁张贴告示一道,字如下: “奉天承运,朕郁保景胜诏曰:自立大业迄今,九皋平服,海晏河清,官守职奉公,民安居乐业,风调雨顺,时和岁丰,未尝有差,怎奈天命有舛(chuǎn),忽降灾星!穷山恶水,悍匪刁民,董协、董丁,贱戚卫梁,乱贼猖狂,以下犯上,毁谤贤臣,冒犯圣王,祸乱伦常,泯灭纯良,盘卧陆野,又踞水廊,侵害乡里,动乱朝纲,下辱宗祖,上负庙堂!朕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夜思扫清叛逆,还民和祥。特发榜文,改十之税四为十之税七,以扩军资;宽宥狱中死囚,披甲执戈,为国效命;另招募勇士精郎,不拘士卿豪族、庶民小贩,但能荡平贼寇,剿戮凶民,上报国祚(zuo)绵长,下安黎庶福祥,家有成年男丁二人以上,必出一人,以壮军威!榜文到处,即日起,有匡扶家国之志者,前往县丞报名处。钦此。” 但道城中众百姓读毕告示,无不愀(qiǎo)然作色,摇头嗟叹:“赋税又增,军役复来,民不聊生,苦何堪言?”正是榜文到处,多有百姓为避军役,拖男挈(qiè)女,呼兄唤弟,扶老携幼,逃往他乡;更有典卖妻子,以缴税赋;自残肢体,为避兵役。事态之惨,惨绝人寰! 粟苜读毕榜文,却如暗夜见光,他想起曾经志向,忆起幼时初听《南皇记》时的澎湃,于是暗下决心:“我粟苜纵非簪缨世族,也势如鸿鹄翱天庐,断不能庸碌无为,白发青衫空洒泪!且就戎马倥偬(kong·zong),醉卧沙场,阔刀满弓,换个功成名扬,他日折冲凯旋,再见沧琼,也不废男儿心性,不枉丈夫一生!命运既然把我赶上这艘船,我索性扬帆起航,劈波斩浪,勇往直前,驶向彼岸,再难,总好过今日自戕恶水喂鱼鳖!”他遂前往县丞处,退去素袍,穿上铠甲,被编为十夫长裁迷手下一步卒。 时朝廷有李汜,出身军宦世家,乃是故征西将军李坚之子。李汜其人,身长八尺,络腮髯,面黑手大,虎背熊腰,使狼牙锤,勇猛无比,智谋过人,嗜好饮酒练功,人又称“硕手大将军”。朝廷委以重任,将其从戍地召回,封“清寇大将军”,领皇城胜都中原有两万军兵,加上新招募的三万,共五万大军,讨董协、董丁和卫梁。说那五万讨逆官军,列阵披甲,执矛持戈,彩旗展成一天云霞,银枪铺似满地白雪,鼓角齐鸣,震地喧天,雄赳赳,气昂昂,浩荡整编,从皇城胜都出发。至单枝江口,兵分三路:镇南将军张峰领左路军一万五千人马,奔董协所踞豫都城;平淮将军刘可茂领右路一万五千人马,讨酥油江董协之弟董丁;大将军李汜自领中路两万,以敌虬山卫梁。粟苜被分在张峰所领左路军中。 且先说左路张峰军中,探马来报:“叛国贼民董协与豫都城细作里应外合,杀死城官,强占城池。如今城上遍排弓弩手,暗置滚石、檑木、火油;城外深堑壕沟,重排鹿角,反旗招招,正待我军!”张峰将军下令:“城外豫都隘口扎营。我军远到,军心未稳,各营夜寝,披甲枕戈,秉烛待旦,以防贼民劫寨偷袭!哨兵轮班巡视查点,但有情况急报,贻(yi)误军机者立斩!” 话说军寨筹建中,正值天色微灰,张峰将军马上巡视,忽然,其座下马一声嘶鸣,仰天长跃,惊动众将。张峰将军险些摔下鞍来,平复后不解问道:“此马平日不曾如此,为何突然惊慌?”裨(pi)将崔浩宽慰道:“许是长途劳顿,不如送入厩中,以养精锐,来日效力。”张峰点点头。镇南副将军顾宪接道:“将军坐骑惊鸣,恐怕主今夜贼民偷袭大寨!”张峰思之有理。恰巧粟苜正在搬运辎重,见得张峰将军有坠马之危,停步在侧。张峰令道:“小卒,将此马牵于马厩,交给豢马夫好生照料!”而后,他再下令全军,严防民军来袭。 粟苜牵马入厩,无意间发现一只黄绿飞虫绕着战马飞舞不离,战马百般躲闪,再次嘶鸣。粟苜自忖:“莫非正是此黄绿飞虫令马儿惊慌?”粟苜脱下战履,拍死飞虫,便见战马恢复平静。之后,粟苜返回扎营立寨。 却说次日,众士兵就近处汲水,粟苜没有位置,遂走向隘口远处。粟苜弯腰打水,却逢一阵阴风吹过,随后,铁盔系带莫名松开,铁盔坠入水中。粟苜窃叹:“换作以前,我必恐水,涅槃湾踏浪翔天之后,我却不惧!”他潜入水深处,捞起铁盔,冲出水面,定睛一看,却发现铁盔被穿透十几个细小孔眼,盔中之水,哗啦啦顺孔眼流出。粟苜心惊,自问道:“水中何物,这般尖利,竟能穿透铁盔?”粟苜心疑,再次潜入水中,寻找利器。他发现水底生有一种石刺,遂以随身钢刀割下一根,出水后细看,石刺短粗而头部尖利无比。粟苜试着刺向铁盔,果然铁盔再被穿出一个小孔。粟苜将石刺带上,汲水方要回营寨,却望见更远处,有一乡土人也在汲水。粟苜心生一念,寻得乡土人施礼道:“老乡安好!”那乡土人答礼道:“官军是为征讨起义民军而来?”粟苜笑道:“老乡勿惊!不会抢老乡半粒粟米!”乡土人亦笑道:“皓首老汉,偷生远硝烟,避乱遁林泉,寄形于幽远,不管外界是与非!不助官军,亦不助民军!”粟苜笑道:“不需老乡多烦!只是,昨日黄昏,发现战马被一带翅黄绿虫所惊,晚生请教一二,那虫却为何物?”乡土人笑道:“官军所指,必是蜉蝣(fu·you)萤!虫儿群生在林中芦苇荡,专吸食禽畜之血,叮咬奇痒无比,可使牲畜精神错乱,故而战马避之不及。”粟苜听言,大喜告谢,又取出石刺问道:“敢问,此又是何物?”乡土人微微一观,笑答:“深水处,暗脚石刺是也。质为石,性却如钢,可穿肉扎骨,刺透铁甲。不过,此物遇火燃,则粉化。”粟苜连番告谢。乡土人笑道:“官军回营中,切莫要说穿老汉所在!”粟苜躬身施礼笑道:“老乡放心!只字不提老乡所在!”再抬头,乡土人不知所踪,粟苜大惊。 却道营帐中,粟苜身着绿色兵衣,外挂赭色藤片甲,将铁矛立于榻前,与其他九位步卒挨身而卧。话说十夫长裁迷,本是欺软怕硬的秉性,见粟苜面貌清秀,年纪又小,兼得知其无父母兄弟相依,料定其可欺,便私赚粟苜粮饷,使唤粟苜如用家奴。粟苜曾也要反抗,又恐被拿捏短处暗中陷害,只得自我宽慰道:“有志者与鸿鹄比翼,不与鸡鸭争食;与麒麟并驱,不逐驽马之迹!且忍一时风平浪静!”忽然帐外逆风起,吹歪大旗。粟苜暗自语:“此阵悬风,必主贼军今夜来侵寨!” 说那夜更深,忽听金鸣锣鼓响,巡哨兵齐喊:“贼寇来袭!”喊声震天。官军全寨戈戟刀矛速起迎敌,出寨却不见敌兵一卒,兵将纷纷回营休息。未多时,各营渐入梦,又听人喧马嘶声,哨兵再报:“贼兵又至!”官军再起,出帐依然不见敌影,追之不及。 正可谓,那将胸中有韬略,这军棋高又一筹。原来,董协袭取豫都城后,于城中屯粮积草,操练甲兵,行伍有序,队列严整。因出师大义,众志成城,闻知朝廷募兵前来征讨,民军早有准备。探听得官军驻扎豫都隘口,董协遂派出“闪电”骑兵团,昼寝夜动,鸣锣吹号呐喊,轮番叨扰,惊起官军便快马加鞭而撤,以乱官军阵脚,以惊官军心神,致其不得安枕。因骑兵团战马选自野疆,快如闪电,张峰官军望尘莫及。 却说次日天明,张峰兵临城下,而董协于城中坚守不出,以逸待劳。张峰将军令下:“架起登城云梯!”董协于城楼上指挥若定。凡官军近前者,城中民军居高临下,轮放火油箭。官军中箭伤亡,望而却步。张峰军屡番攻城无果,退至大营。为防夜间民军“闪电”骑兵来扰,张峰令道:“于路设绊马索,挖陷马坑,丛深处埋伏弓弩手。” 董协自有妙招,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先有“扫雷兵”出动,斩断绊马索,填平陷马坑;后有“伏击兵”清道,早官军于丛深处埋伏,反擒官军弓弩手,就地斩杀。“闪电”骑兵团畅通无阻,如从天降,依旧夜惊官军大寨。再至白日,官军空于城下叫骂,董协只作不闻,踞住城池,以守为攻。 接连数日,日日如此,官军不堪其苦。张峰将军派遣数百官军乔装受难百姓,谎称前来投奔,以图赚开城门。董协冷笑,命“新天”军将那伪装百姓一刀两断,挑杆挂于城头,大笑侮辱道:“张峰智谋如土,胆识如鼠!”张峰羞愤万般,返寨后,令下:“贼民虚张声势,今夜可无视贼寇鸣锣喧嚷。”至夜,张峰大营中果然抱着侥幸心理,安枕不起。不料,继“闪电”骑兵团之后,董协“新天”军,轻骑二百,射杀哨兵,直捣大寨,纵火烧营,以一敌十,斩杀官军数千。官军不知民军数量虚实,惊起连夜弃寨,奔走不迭,退至豫都隘口后方二十里,另立新寨。 这日,官军再城下布阵,董协依旧闭城不出。空对峙一日,官军毫无战心。麾盖之下,张峰立马仗剑自思忖:“需另寻攻城之策!”而后,他令下:“鸣金收兵,返回营寨!”这方张峰兵马后退,那方董协忽开城杀来。只见董协亲自披挂,手挥铁索剪,龇牙咧嘴,大喊“厮杀”,纵马飞冲。城中将士饱食眠足,精力充沛,正当旗鼓盛时。张峰之军措手不及,一时弃甲丢盔、自相踩踏伤亡者,不计其数。董协民军胜了一筹,并不恋战,鸣金回城。 镇南将军张峰于大帐中愁容满布,与众将商议道:“黑夜里备受搅扰,军士个个神情恍惚,疲惫失色;白日里毫无战绩,军心涣散,出战又挫,锐气大伤!不想反贼董协这般胸有兵法,拿捏军心,更甚于本将军!僵持数日,我军被动!”恰时,督粮官萧礼入帐来报:“张将军!军中粮草不足,已遣使催发,不见粮来!”张峰大怒道:“粮草不济,何用敌军出战,我军自溃!本将军亲自下书督办!”话说张峰的催粮书被送至朝廷羁发军粮的太尉廖程手中,之后,却仅得答复:“时年遭旱,谷物不丰,外加粮道途经匪患重灾区,几番被劫。望张将军就地取粮,祝早日凯旋!”张峰阅罢,愈怒难遏,扯碎书信掷地。张峰手下裨将崔浩叹道:“太尉廖程乃是后宫宠妃之弟,一向崇文墨,轻武功,素来以我等为厮杀汉子、战场莽夫,更兼曾与张将军有怨,他不发粮,实乃有心暗害!”张峰仗剑怒吼道:“奸贼欺我太甚!” 官军与民军对峙数月,前方战事毫无进展,后方文武将相生隙不和,辎重难以及时运达,官军只靠在远近村里征粮度日。张峰日夜愁眉紧锁,百般设法。董协总能见招拆招,水来土掩。张峰叹道:“正值盛夏,暑热难当,军士愈加慵懒疲困;更兼,新招募之兵士,多是死囚徒与乡里百姓,万一倒戈,后果可想而知!再如此迁延,我军危矣!”裨将崔浩出策道:“不如向‘硕手大将军’求援!若得李大将军亲自发书,料那廖程不敢懈怠!”张峰却道:“不可!出师未立尺寸之功,‘硕手大将军’火样脾气,若得知,反责本将军疏职!”正商议间,督粮官萧礼再入帐报来:“张将军!村里索征粮草亦已见底,已将大碗换成小碗,军士颇多怨言!”张峰看向萧礼,说道:“为平息兵怨,还需委屈萧粮官!”张峰将谋划道来。萧礼对答:“不惜皮肉!”张峰无奈,忍痛喝道:“来人!督粮官萧礼中饱私囊,苛扣军粮,本应处死,念其初犯,杖打一百,以泄公愤!” 张峰屈责督粮官萧礼,确是暂把军心稳住,然军中粮草只够四日。张峰急战强攻,奈何强攻不下,辗转回寨,一筹莫展,正是进退维谷之际,忽听军帐外来人道:“求见张将军面议!”护卫军进帐来报:“有一步卒,求见将军!”“放入帐来!”张峰答道。张峰打量,这步卒,着绿色兵衣,赭色藤片甲,容貌清秀,身姿挺拔,颇显道骨。张峰怒叱道:“区区小卒,不巡岗放哨、安于职责,前来大帐何为?莫非反贼奸细,意图探我军情?”只听步卒说道:“特来解张将军烦忧!”张峰拔出鞘中剑,以剑指天,大笑道:“本将军运筹于帷幄,决胜于千里,何忧之有?你小卒敢来放肆,欲试试本将军手中剑利是不利?”那步卒不慌不忙说道:“张将军不妨听小的一言,若言之无理,再斩不迟!”张峰收起宝剑,喝道:“说!”小卒道:“我军远来,本就疲乏;扎寨城外,连月倍受反贼‘闪电’骑军虚扰,愈发困窘;又值酷暑,军中兵将皆有慵懒颓废之色;连番兵临城下不克,军心更是涣散;我军粮草辎重远地运来,不若贼军城中兵精粮足,以逸待劳。如此迁延日久,我军自溃,将军如何不忧?”张峰听这番话,恰说到自己心里,落座讶叹道:“想不到你一小小步卒,尚不及加冠,竟能纵观敌我军情!方才怠慢,切勿挂怀!看座!且报上名来!”步卒答:“粟苜是也。”张峰问道:“粟苜!你既敢来,莫非是有良策?”粟苜答道:“小的巡哨,见远处林中芦苇荡内栖有蜉蝣萤,此虫夜间专吸牲畜之血,叮咬奇痒无比,牲畜避之不及。将军可命兵士于日落时分捕捉,夜来于城外放出。另外,小的汲水时发现,深水中生有暗脚石刺,虽为石刺,却有钢性,能够刺穿铁皮,则可用来对付马蹄掌。将军可命军士以钢刀采撷,待我军退去,于路遍撒。贼军夜至,必将战马中招。我军再出一队伏兵,夙夜不寝,但听得马声喧沸,趁势杀出,发射火油箭,将‘闪电’骑兵一举歼灭。”张峰听言大喜,问道:“蜉蝣萤却为何物?”粟苜取出一只小罐,将事先抓好的蜉蝣萤交给张峰看,并说道:“战马见此飞虫,必将惊慌!”张峰再问道:“暗脚石刺又是何物,果能破敌?”粟苜将那枚石刺取出,呈给张峰,又道:“待贼军‘扫雷兵’侦查过后,将石刺遍撒于路,夜间,人马难辨,必将可行!”张峰再喜,继而犹豫再问:“石刺如此厉害,待来日我军马匹如何自处?”粟苜笑道:“将军勿忧!此石刺生长在深水,其性遇火则粉。来日清晨,付之一炬,石刺自为泥沙,不伤我军兵马一分。”张峰乐道:“这般简单!” 粟苜又道:“此法只可用一次,来日贼兵亦能学去。我军粮草不足,还需兵行别招。当夜,暗使副将军领一队人马,绕城走后山小路,以攻不备。昼出,军阵对垒处,我军一如往常,叫骂以混其视听,准备飞石车、登城梯、吊城勾,正面强攻。”张峰问道:“粟苜熟知此地物产,又知后山有小路,莫非本地乡人?”粟苜笑答:“粟苜非是本土乡人,只是巡哨之际,无意间发现,此乃张将军之洪福庇佑!”张峰听罢大笑,接着问道:“小路却在何处?”粟苜再答:“豫都城左二十里地,有山,名萃岫山,山崖中有小路,夹于岩缝,极狭窄,掩于茂草荆棘中,需侧身而行,可通村庄,由村庄即可折入豫都城后方。粟苜愿做向导!”张峰点头道:“如此甚好!兵如天降,量董协贼民难料,前后夹逼,反贼可破!若能取胜,本将军必封你为智囊师,立于将军侧侍职!”粟苜又道:“到此并不能保万无一失!”张峰懵(měng)然,问道:“还有何处遗漏?”粟苜反问:“将军可知豫都城中水道源自何处?”张峰答:“自是我军汲水之河——伊河。你是想于河水中施毒?不可!我军亦赖此河,施毒自损,投鼠忌器!”粟苜道:“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峰道:“愿闻其详!”粟苜述来:“城中水源,是伊河之水与地下井水并存。若仅仅切断伊河之水流,其尚有井水可用,我军徒劳而不能使其受困,唯施毒可克其于无形。将军所虑,施毒亦伤我军,粟苜非不知,彼军亦知,故其不以水事为念,恰是其疏漏之处。我军只需汲取两日所需用水屯起,而后施毒,将士自知无后路,必死战!两日内,败贼寇,攻下城池,便无忧!”“不可!河水受污,沿河各方百姓怎堪生活?我大军前来荡寇,是为黎民百姓安生,岂可断其命脉?”张峰否决道。粟苜笑道:“将军勿虑!粟苜曾见渔人药鱼,其法:择一鱼产丰富河段,向河水中投施晕药‘鱼鱼畏’,则下药处,鱼多晕厥漂浮,渔人乘舟捞取即可,而水中残留之药经过河水流淌稀释,不会对其余河段造成影响。我军可效此法,只在此河段投药,药量不需甚强,不致其命,仅使贼军饮水后腹泻呕吐、无力作战即可。河水向下游流去,并不会殃及沿河众生。”张峰喜叹道:“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本将军便用这渔人药鱼之法!” 是夜,民军“闪电”骑兵故技重施,行至官军寨外十里处,马中暗脚石刺,又遇蜉蝣萤群攻叮咬。马皆嘶鸣狂躁不止,兵士坠地,踉踉跄跄,欲牵马回城。却见一军冲出,箭矢齐发,“闪电”骑兵无一幸免,皆死于乱箭之下。次日清晨,张峰亲领军,命左右纵火,烧化暗脚石刺,官军畅通无阻。张峰兵又临城下,见那豫都城楼上,旗歪鼓息,董协军多呕泄乏力。张峰大喜,令击鼓吹号,自手持红罡(gāng)宝剑,指挥攻城不怠。 而另一路,由粟苜充当向导官,镇南副将军顾宪率三千精锐偷袭。兵士皆勒甲衔枚,悄然于黑夜绕至萃岫山。粟苜想到与沧竹琼共擒鹤妖之事,时日虽短,却恍如隔世,心内伤感不已。终于寻得那日发现的谷崖间小路,粟苜以绳牵引,领众前行。殊不知,此路,不仅是粟苜困中脱身之生路,更是他通往锦绣前程之康庄大道。一军至村中,迂回攻打豫都城后方。说那豫都城后方守卫较前方本就松懈,且民军半数中毒,无力奋战,顾宪军成功掩杀。 依粟苜之策,官军一日即拿下豫都城池。兵士绑缚董协至张峰大帐中,董协昂然而行,面无惧色。张峰怒目圆睁,吼道:“叛国反贼,尚不知罪,还不下跪告饶?”“董协无罪!”阶下囚董协正气凛然怒诉道,“君王昏庸,权臣弄奸,天下大乱!朝廷不恤百姓,苛派赋税,狠征徭役,纵兵杀掠,奸人妻女!达官显贵,内聚财宝,外修别苑,抢占土地,逼夺田宅!百姓苦而无处诉苦,不反作何?”他义正辞严,毫无妥协,钢牙咬得“咔咔”响,怒目瞪得“刷刷”亮,恨骂不绝。张峰再怒道:“我天兵,强壮勇猛,文智武忠,是你等贼民打家劫舍,霸弱欺良,反污言秽语怪朝廷?董协!你若书信招安董丁、卫梁,本将军或可留你全尸!”董协仰面大笑不止,而后瞪着张峰,说道:“会有千千万万个董协,再举义旗,替天行道!”张峰恨恨道:“死不悔改!来人!上八十斤铁枷,六十斤脚镣,绕城示众,午后于街心就斩,悬其首于城门,以儆效尤!”“昏君佞臣,国将不国,终有英雄崛起,改朝换代!”董协声如雷厉,临死不屈,颜色不改,嚼血恨骂不休。 粟苜于大帐之中,立于张峰将军旁侧,触目惊心,一时不知献计是对是错。 正是:官暴无路不逆反,哪得禽兽怜悯心? 毕竟,董协因何而反?且看下回。 第二十一回 酥油江夜梦受计行策 虞契山兼程寻药救师 话道那豫都城民军头领董协,本是铁匠,家住南离神皋董彭村,常为过往将士煅造兵器,相与论谈,颇懂兵法。去年冬,天异冷,寒冰三尺大雪漫,一队军兵夜行至董彭村,于董协铁铺中歇脚取暖,为首将领王建恰是董协幼年学友。说他董协生得虎头虎脑,为人粗犷豪迈、热情好客,见故友到来,更是慷慨招待,令其妻卫氏烫酒煮粥。谁知,那王建是个色利之徒,窥见董协之妻貌美,遂生歹意。董协酒酣耳热醉卧之际,王建大发兽性,强污卫氏。卫氏贞烈,悬梁决绝,一举投缳(huán)锁香喉,带去腹中二月胎!王建令兵士将酒醉的董协抬至沃雪中掩埋,以图将其冻死,又纵兵抢夺董彭村村民财物、妻女,连夜撤走,不知去向。正是命不该绝,董协身强体壮,又兼饮热酒颇多,于雪中安眠并无恙,次日醒来,才知祸临,恸哭三日,四处告官无果,于是寻得家弟董丁、妻弟卫梁共商大计。卫梁悲愤道:“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欺男霸女,无独有偶!国已不国,家亦无家,索性反了!”这三位受难好汉,义愤填膺揭竿起,大呼:“我不逆反谁怜我?”并有董协之弟董丁秉笔直书,劲直激昂,作征兵檄文如下: “董氏兄弟,怀大义布告举国志士:郁保景胜老贼,弑君灭旧国,篡逆占大位。自其袭业以来,骄奢淫逸,作威作福!苛捐杂税,重利盘剥;繁琐政令,朝令夕改;卖官鬻(yu)爵,谗佞贿秽;朋比为奸,非亲不用,嫉贤妒能,上行下效;凶残若豺虎,阴毒似虫蝎,杀人如麻,乱逆不休,悖祸纲常,罪恶滔天,罄竹难书!诚望仁人志士,怜我民生多嗟怨,惜我骨肉多磨难!顺时而动,顺势而行,同举义帜,共除篡党,以泄公愤,还我昔日清泰河山!檄文到处,计点勇壮,战马临营,枪矛逼寨,长驱直入,誓斩昏君,怒杀污吏,以靖万民!” 一时间,苦受欺压民众闻声来投,集结各乡里万余人,造刀兵铠甲,买马匹鞍辔(pèi),屯粮练兵,扬起“新天”大旗,高呼口号——辞除旧难改新天!起义民军先袭了附近诸镇,气势愈盛,而后冲州过府,渐积渐众,聚兵十几万,席卷南离神皋。董协杀死朝中权贵之子,虎踞豫都城,称“新天大王”;董丁驻扎酥油江右岸,称“新天二王”;卫梁鲸吞虬山,称“新天小王”。一众就此成立“新天”临时政权,民军称为“新天军”,手下封“新天”诸将数位,组织“闪电”骑兵团、“扫雷兵”、“伏击兵”等队伍。三大“新天”军团,屯驻军马,把守关隘,首尾呼应,前后相连,成犄角互助之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声势之大,惊动朝廷。朝廷遂派李汜招募兵勇,前往征讨。 话说回头。“硕手大将军”李汜接到左路军张峰攻克豫都城、擒杀贼首董协、招降战俘、缴获粮草器械无数之捷报,大喜,表奏张峰功绩,又令张峰前往酥油江左岸助刘可茂伐董丁。 再说张峰入得豫都城安坐后,对粟苜多加赞道:“若非粟苜,我军何能取得如此全胜?本将军必不食言,升粟苜为智囊师,常伴左右。粟苜切莫藏私,有计献计,有策出策,助本将军!”粟苜躬身告谢道:“粟苜薄才,蒙张将军恩遇,视为心腹,进出中军帐,言听计从,纵才疏学浅,敢不效死力以酬知遇之恩?得侍奉于张将军麾下,粟苜福之不浅!”张峰大笑,令镇南副将军顾宪之弟顾宝驻守豫都城,自领原班军马加豫都城部分降卒,整备器械、粮草、营帐、服装等辎(zi)重,开往酥油江左岸。 却道酥油江右岸,“新天二王”董丁得知其兄长“新天大王”董协殒命,悲恸不已,于帐中惨叫一声,吐血后昏厥在地。被左右兵士救醒后,董丁怒吼道:“誓报此仇!生啖(dàn)张峰狗肉!”他恨恨折箭起誓。又有虬山“新天小王”卫梁,下书于董丁,言:“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两军相约互为臂膀,不相离弃。不需多赘述。 镇南将军张峰,大红绣袍金锁甲,率领军队,挂朱幡,张皂盖,举白旄(máo),展青旗,执铁戈,操钢刀,从豫都城出发。旁边皂盖朱伞下,青鬃马背上,便是粟苜,身着暗绿宁绦袍,披兽面银甲,头裹貂蝉银盔,腰跨宝剑,一派功将雄风,威武耀耀,精神抖擞,再不见曾经小道童的清瘦与稚嫩。粟苜执缰策马,壮志满腔,心内自语:“有鸿鹄之志,何天不可飞上?”途经涅槃湾左侧小道,遥望奈何碣石,征鞍上悲愁又起,脑中再现沧竹琼身影,忽又甜蜜,忽又酸楚,他暗自思叹:“‘山有榛,隰(xi)有苓(ling)。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我心念你,你在何处?”所谓英雄气短,只对美人。如是说也! 张峰寨栅布在酥油江左岸,与刘可茂二路并一路,两军汇一军,商讨对付江右岸董丁。 再说董丁其人,乃是董协胞弟,幼年与董协离乡求学。董协文墨晦涩,半途返乡,继承父业,铸铁造器。董丁却聪颖,颇通诗书,又擅文章,中举后做一小县文书,为人耿直,不愿贿上,后遭县官贬为一马前仆夫,终日牵马执蹬,轻则受诟辱,重则遭笞打。董丁一怒,暗藏白刃,杀了县官,孤身逃往渔村避祸,改名换姓,罟(gu)网捕鱼,其居处唯董协知晓。后董协家门遇祸,前往渔村相约起事。董丁胸有韬略,不如董协勇猛,却比董协更有智谋。他勘察地势,观酥油江右岸乃膏腴之地,粮草丰盛,可以作为长久屯兵之所,遂率“新天”民军一支,占据地利。“新天”民军于江右岸屯田造房,修筑船坞,名枝坞。枝坞中矛盾刀剑、钱粮甲衣、大小战船,一应俱全,日夜有重兵把守,兵士枪不离手,剑不下腰,旁人寸步难近。 “右岸六州尽皆沃土,粮丰草茂,兵强马壮。董丁于那处寨守,抢夺富人钱财,广屯兵械,又借酥油江天堑,固若金汤。我军欲讨,唯有渡江。然江水如酥油,湍急如飞,暗流难测;最难是,江水深处生有怪藻,若缠上,可连船带人拽入江中,堪比百万雄兵;更有右岸弓弩火炮时备,军船实难接近,故而久持不下。董丁目今集六州兵士约八万,训练有素,可以一当十。”平淮将军刘可茂于中军帐向张峰及众文武陈说,“连月来,多次强攻不下,损毁战船人马,军焰大挫,实在可恨!”时粟苜亦在帐内。众议不下,皆出帐,行至江边,见江水暗流浑浊,对岸旌旗大展、营帐林立、军列整布、毫无破绽,一切果如刘可茂所言。粟苜暗思:“可惜我断水剑不知去向,否则劈上一剑,断水开路,何愁大江难渡?”他望向茫茫江面,心生一念:“我可如游鱼,穿水过江。若兵士皆能如游鱼,入夜,从水底潜入,斩断怪藻,到彼岸时冲水而出,四下纵火,烧其营帐粮草,毁其火炮,贼兵必急救,此时再军船齐发,趁火攻之,大事可成!可惜众兵士非是游鱼!”粟苜空思虑,望江兴叹。 却说众将商议无果,暂各自回帐。粟苜辗转思谋作战之策,至更深,方卧榻,忽见帐内烛灯灭而复明,明亮更胜于前。火光中,一人笑面相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粟苜似乎看得见,却又似乎看不清,其人如自己而又不是自己,只听得那人道一句:“潜水舱!”粟苜欲追问何意,那人却渐行渐远,百赶不及。粟苜着急,摔倒惊醒,原是一梦。他对烛久坐,反复思量:“潜水舱却是何物?” 次日,粟苜再于江畔踱步,忽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他奔往大帐,问道:“张将军!刘将军!我军中可有谙熟奇门遁甲、擅造机关器械之人?”刘可茂答:“军中造兵器、船舰,通晓阴阳卜算之人颇多,却无粟苜所问擅造机关之人。”又听刘可茂的智囊师祖昂回答:“不过,祖某曾听闻,西北乾皋荒漠中有位老者,尊名神丈温,通晓天下机关方术。”粟苜叹道:“远在西北,一来一去,再兼造器,却是颇费时日!”张峰不解,问道:“粟苜询问造机关遁甲之人,不知是何用意?但说无妨!”粟苜解释道:“本欲寻得一擅造机关之人,造一潜水舱,夜来载数十甲士,从江水中暗行至对岸,换上贼兵衣甲,伺机纵火烧仓以作疑兵,大军趁夜渡江,其势可破。叹无可用之匠人!”“潜水舱?”众人皆不解何意。粟苜继续解释道:“潜水舱为物,乃是能潜入水下之船,四周封闭,留门,内中空,可容纳士兵武器,能于水下神不知鬼不觉驶向大江对岸。”一众听言,恍然大悟,嗟叹不已。张峰又道:“强攻不能,唯有智取!粟苜之法或是无计中的上策!此去西北荒漠,确是颇费时日。不如,我军先撤,前去与‘硕手大将军’汇合,先歼灭虬山卫梁一支,枝坞待来日再破!”刘可茂复议道:“此计可行!还需先书信通报大将军!” 酥油江左、右两岸,官军、民军对垒。刘可茂派快马加急,前往虬山报知“硕手大将军”。李汜书信答复,从其计。 刘可茂说道:“刘某智囊师祖昂,为人谨慎,智谋超群,深可信赖,可陪同粟苜智囊同往西北荒漠。随行再带数名军从,于路照应,万勿有失!”正值炎暑渐退,秋露微凉,粟苜一行,启程西北乾皋。 荒园孤儿粟苜前往西北乾皋之后况暂先不叙,却将镜头翻转至另一片时空,但来说东震神皋虞契古刹中,紫婴男一冲,自那个中秋,枭骁场外一遇月下仙童沧竹琼,经春到夏,十载匆匆复过,他却是怎个境况? 故事叙述到虞契古刹,但见古刹大门前,陨星石题字依旧。门两侧,入目一联:携来三界万般恩,不留九皋一粒尘!篆刻苍劲,落笔洒脱。穿门而入,两路无花菩提树,遮出笔直一条林荫道。林荫道尽头,坐落大熊宝阁,屋檐飞角,长梯贯顶,威严壮丽。左方贝叶殿,藏经书,蓄绝学,透神秘。中央万佛楼,万佛刻尽众生相,惟妙惟肖,念诵三界苦海经。万佛楼中千佛洞,千佛洞中地元摩祖神像,正是那雨夜一冲降世处。右方伽(qié)蓝亭,临水御风,寒来暑往,最是休闲自在地。伽蓝亭后弥勒岩,岩间清泉出,润着风雨世外幽谧刹。清泉流经处,遍种菜蔬、瓜果、豆谷、棉花和桑麻。泉水最终流向三层鼎岩台旁鼎岩潭,台旁潭边,一片樱榔树,粉花朵朵向阳开。粉花落满枭骁场,点缀师徒习武处。枭骁场北起居院,院中一座溢香斋,煮茶烧饭香满园,再有几间僧众栖息庐。起居院右侧,一座参禅院,正是师徒领悟处。穿起居院而过之长廊,连接沐云钟楼上,钟楼梁柱飞旋开,一口铜钟千年撞。钟楼后方又一院,生长万千竿六叶白玉竹。玉竹院后是塔林,安寝着历代古刹人。塔林墙外是后林,云雀树参天拔地。后林深处菩提树,林间楂雀群栖息。至于其他不细述之处,也是殿阁林立,桧柏参天。 正是晨日方升起,清风徐徐来,沐云钟楼上,千年铜钟旁,紫衣俊郎,闭目修心,仙灵蕴生,风华正茂。“一冲!”忽听老僧勿尘唤道,那声音里透着忍痛。一冲闻声睁眼,目内若有茫茫寰宇,星河变幻,浩渺无际,悠远闪光,他起身下钟楼,身姿挺拔,步履生风,寻师而至。“师父!何事吩咐一冲?”一冲应声道,作揖行礼。老僧勿尘叹道:“阿弥陀佛!为师于昨夜梦中惊醒,忽听院内有“悉索”异声,遂披衣起身,挑灯夜寻,发现一幼蚺,金身金纹,只在眉间一道黑纹曲折横生,受伤蜷缩于草丛中。为师持灯,细观其伤口尖窄,概为楂雀啄痕。为师心生怜悯,带其回药房,悉心调治,安置其休养。可方才再寻,却不见那蚺踪影,殊不知,其藏于梁上,伺机俯冲下来,伤了为师右臂!”一冲掀起老僧勿尘的衣袖,果见有一蚺齿血痕,他心疼而惊怒,脱口而出,一首《叱幼蚺》: “非善累作孽,薄情多忘恩!生灵不留爱,枉然入红尘!” 一冲且叹且着忙备草药汤,为老僧勿尘清洗包扎,又道:“此蚺真该让地元摩祖收了去度化!师父!您觉得怎样,可还疼痛,可还受得住?”一冲看着草药汤被血迹染成墨色,大惊,蹙眉担忧再问道:“师父!为何这血迹如黑墨?莫非……”老僧勿尘苦笑答道:“阿弥陀佛!正是幼蚺涎液有毒!”一冲惊慌,说道:“《启旋书》记载,蚺多无毒。此蚺必非寻常蚺类!师父!却该如何化解?”老僧勿尘对答:“阿弥陀佛!若要解毒,还需半叶仙洱(ěr)两株。我虞契药房中却无此灵草!”一冲说道:“师父!记得左峰有此灵草,一冲即刻去寻药!”老僧勿尘看着一冲,问道:“一冲!你果真愿意前去采摘?”一冲答道:“师父有难,一冲当然不辞!”老僧勿尘叹道:“半叶仙洱生于虞契左峰山腰,你我正处中峰,此去峰峦陡峭,利石高低相倾、长短相形,且左峰毒瘴缭绕,藤枝盘缠,草虫杂生,三步有险,五步有阻,随时命殒,你,当真愿往?”“师父!”一冲突然双膝跪倒,拜在老僧勿尘跟前说道,“师父育我一十六载,教我诗书琴武,授我佛理事故;这般府地,钟灵毓秀,任我无忧生活,凭他炎天寒日,一冲不曾饥无食、冻无火;师父更许一冲带发参禅,予我体悟尘凡之自由!若无师父,焉能有一冲?一冲虽不知何来,不知何往,却也逍遥了此生!如今师父有难,一冲纵非大罗神仙、沧海渔神,不能执掌乾坤、呼风唤雨,却也愿以微薄之力,救师父于万一!师父!何故疑一冲诚心?让一冲何地自容?”老僧勿尘欣慰笑道:“阿弥陀佛!一冲如此仁孝,断不会成金字预言之兆!既如此,你需在七日之内赶回,将一株药草捣汁,为师敷于患处;另一株,混雄黄捣成泥,制成梧子大小,以苦参煮汤送服。若不能按时返回,便送为师入塔林陪伴众师祖!”一冲答道:“一冲定不负师父所望!只是,何为金字预言?”“啊!无事!为师老迈,偶有胡言!”老僧勿尘险些泄露天机。“既如此,一冲即刻出发!”说罢,一冲绰起妙法棍,揣好《启旋书》,将易生匕别在腰间,诸事备妥出发。 “七日!”一冲出了不留古刹,自思虑,“中峰高五千仞,左峰四千仞,若我从中峰顶下至山脚,再重新攀上左峰山腰,要历七千仞,来回便是一万四千仞,途中即便不遇阻挠,七日也定然不能复返,则师父性命堪忧!这可如何是好?”他透过云雾遥望左峰,再思:“若能从山腰直跨,则需下行三千仞,直接穿向左峰中腰,摘取半叶仙洱,往来只需历六千仞,以我的脚程,七日能返。只是,要怎样从遥遥相距的两峰之间跨过?”一冲暂时没有法子。“无妨!且先下行三千仞,届时或许自有蹊径。希望总于无望中顿生!”一冲鼓励自己,接着赶路。 第一日,不留刹渐隐匿于林深草茂处,于路风景,是那稚信草正昂首怒放,八瓣白花,两两成对,花瓣细齐,花尖花沿处锋利异常,更似刀刃,竟能切金断玉!一冲望着稚信草,自语:“听闻这种花草曾生长在平原村野、乡间小道,她妩媚轻盈,柔嫩甜美,可观可食,屡遭村民损毁,更有蚊虫、禽畜、鸟兽蚕食无下限,以至于花儿数量日少。她就如寒了心一般、生了气一般、被施了法一般,生生结出带翅膀的种子,乘风飞到虞契山,落地生根,层层叠叠,簇簇团团,茵茵如毯,萋萋如毡,美更美哉,却花叶坚硬,汁水寒毒,可观而不可碰,可赏而不可食,从中峰山脚直铺满通往古刹的道路!”一冲思罢唏嘘,脱口而歌,一首《稚信草》: “世间多少柔善,苦痛饱尝经年,移性皆如稚信草,幡然冷酷无面!此心寰宇谁懂?柔肠硬作铁石,温情冷若冰霜,不愿重拾旧日伤,余生少些恓(xi)惶!” 一冲穿行于稚信草丛,被利花尖叶割伤皮肉,胫臁(jing·lián)紫血流不止,寒毒侵入经脉,痒痛难忍,他却叹:“她只是想保护她自己,而非是想伤害我!”一冲不怪稚信草,反而小心翼翼,不愿踩踏毁一株。“师父所赠《启旋书》记载,稚信草之毒有钩枳(zhi)果可解。我需先寻得钩枳果,否则,救不得师父,三日之内我自己将经脉麻痹而死!”一冲再叹息,又思量,“钩枳果喜生在山泉叮咚处。再往下,应该能找到铃纷泉,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止血。”他从包裹中取出药纱布,缠裹流血处,继续赶路。见着那一路草木格外葱翠,一冲欢喜道:“这些草木,必是受了近处铃纷泉的滋养!”行不多步,他再自语:“已经可以感觉到下肢发麻,必须快些解了这毒!”一冲目视六合,耳听八极,忽然看到一株高树,他笑道:“这是樟尾杉,则附近就该是铃纷泉眼处。”话说樟尾杉拔地倚天,直耸云际,干笔挺,叶长直,皮深褐光滑,实为世间奇木,整座虞契山就此一株。“果然是铃纷泉眼!”樟尾杉后侧,有一碗口大石洞,一冲惊喜发现后,又道,“师父说这泉眼只在新月、圆月夜才会涌出泉水。好生奇怪!难道这地上寻常一股泉也受天上广寒宫掌管?月宫神女却也煞为忙碌!”于铃纷泉眼右侧,一冲大喜道:“钩枳果!‘形如钩,味如枳,色橙红,可止饥渴,可解飞虫恶草毒,生根泉眼处,能予鸟兽灵。’书中所绘所言,果然不虚!”一冲采下一颗钩枳果,用衣袖擦拭,而后食用。他开心说道:“如此甘美可口,索性多采些,路上食用!”吃了钩枳果,一冲顿觉身体轻快,比来时更有精神。薄暮冥冥,他回首看铃纷泉眼,有感而发:“可惜不是新月、圆月夜,否则,我倒想尝尝这铃纷泉水的清冽。”忽而他又叹思:“师父命在旦夕,我可不能贪图玩乐!”于是他倍道兼程。 虞契山里的夜,凉风扫过,侵肌透骨。一冲自道:“虽说稚信草寒毒已解,流血已止,伤口却还隐隐痛。”顿顿,他又道:“可相比师父正受蚺毒之苦,我这又算得了什么?”他继续赶路,又走了许久,终于精疲力倦,蜷在序球草丛中昏昏睡去。 沉沉睡梦中,忽觉凉飕飕的异物缠身,一冲惊醒,月影中依稀可辨,那是一幼蚺来袭。他惊魂略定跳起来,透骨的冷中更添钻心的恶寒。一冲对那幼蚺说道:“看形貌,应该就是你伤我师父,此刻,你又来扰我清梦!我深受佛恩,自不会伤你,你速速离去!”幼蚺并不离开,昂着头,吐着金色的舌信,血口如弦张,毒牙龇,身体摇摆,肌肉紧绷,伺机进攻。一冲怒道:“你这小蚺,好不知情识趣!你或许不知道,我妙法棍耍得自如,能打得你蚺骨内翻、蚺肠外挂、蚺珠滚落,你还不速速离去!”这蚺如何懂得人语?它依旧摇着身子,眼里闪着绿光,恶狠狠盯着一冲。一冲无奈又道:“你年纪尚幼,竟习得这般狰狞!若能得师父教诲,你或能走上正途!我只怜你身处荒野,行于溪石草木间,没有定性,更不知人间温情!”幼蚺照旧张着血口,摆动不休,然似有逡巡。一冲看着幼蚺左右摇摆、面目凶恶、却不敢攻击之情态,不禁笑出声来,说道:“你摇着身子,于我看来,倒不可怖,却是有些可爱!”幼蚺依旧摇摆,想要进攻,见一冲手中有武器,却又踌躇。一冲叹问道:“摇晃许久,你可是累了,可还饿了?我有钩枳果,滋味甚好,要不尝尝?”且说,一冲右手执妙法棍,随时防御,左手从包裹中拿出一颗果实,抛到幼蚺口中。这幼蚺措手不及,吞下果实,竟渐渐安静下来,肌肉愈渐放松,歪着头,眼神也不似方才那样犀利,反倒对着一冲眨眼。一冲疑惑道:“话说,你这对眼睛,绿光泛泛,我突然觉得好生熟悉!不过,这钩枳果味道如何?你若喜欢,再给你一颗。”一冲又取出一颗,正欲抛给幼蚺,忽听远处传来楂雀啼鸣。幼蚺闻声,惊慌逃走。一冲自语笑道:“师父说的对,这世间,果真一物降一物!那般恶狠狠的蚺,听见楂雀啼,也慌乱逃跑不择路!”一冲看看夜幕,月亮渐沉,说道:“天也将亮,我这就启程!” 于路,一冲思忖:“据《启旋书》所绘,前方一带有奇松林,林中有鲣(jiān)狸兽,以嗜血为生,平常猎动物,若遇人,更加垂涎,凶猛异甚。我绝不可掉以轻心!”向前再行,过了一面老藤瀑布,奇松林就入眼帘,一冲将包裹系了紧些,握紧妙法棍,长吸一口气,走入林中。却说奇松林中,并无一棵其他树种,更也无其他一株杂草或一朵野花,唯有千奇百怪的松树,独霸成林,结满各式各样的松子,养着形形色色的禽兽。整片松林,形状非圆非方,非正非斜。一冲左侧正是一棵深紫千手游刃松,右侧乃是一株墨绿白尾罗汉松,忽听空中鸟鸣掠过,他惊心抬头一看,楂雀结群飞,再低头时,左侧竟是一棵绯红五针宝塔松,右侧却是黑水马尾云崖松!一冲惊愕冷汗出,自语道:“《启旋书》曾也略提及,奇松林不依常态。我未曾想到,竟是这般奇幻!瞬时间千状万态,树木仿佛有脚,不经意行动自如,此等变幻怪异,却是哪个因由?”一冲愕然之后,渐自冷静,笑道:“这气象惊奇壮观,果是天赐我古刹的屏障!有它天险,世外之人若不慎进入松林,迷于其中,生还尚难,更不能容易侵入我不留刹,或许正因如此,古刹才能安度岁岁年年,不受凡尘纷扰!我该要感谢这片松林,只是……”一冲忧心再道:“只是我该如何尽快越过这道屏障?师父!”一冲蹙额皱眉而眼神笃定,心内自语:“我断不能命丧于此!”他倒吸一口气,奋然前行,屡屡迷途不知方向,不觉中,天已暗淡风也重,鸟音惊耳雾惊心。林间时有松子鼠跳跃,偶尔能见松兔或松鹿的踪迹。一冲拿出易生匕,在松树干上留下“雍仲”(卍)刻痕,以为标记。话道雍仲,乃是佛祖的心印,暗寓胜义无生,和谐永恒,世俗不灭。一冲以为此法能助他走出迷境,可惜天又渐黑,他再长叹:“第二日,白白荒废在这片奇松林!此刻天色深,鲣狸兽嗅觉灵敏,夜间尤甚,今夜我怕是不得安枕!”一冲在迷途中摸索前进,见林中倒也精致清幽,不觉吟念,一首《奇松林间》: “明月阒(qu)然松间照,清风自在林中舞。薄雾微笼一方静,雀啼略添三分幽。” 寂谧之处,松枝稍动,便惹心搐阵阵。“嗷呜嘶——”几声吼叫,遽(ju)然让人屏气凝神。万籁恍惚骤停,继而骚动不宁。树冠伞中,悉悉索索,上下有松子鼠窜跃;矮松丛里,窸窸(xi)窣(su)窣,左右有松兔奔逃;至于松鹿、松羚、松驼、松猿、松麝等畜,亦奔命不迭;更有黄松貂遁逃之时,误跳落在一冲肩上,小生灵惊惧万状,“吱吱”叫声,逃入黄松蔓丛。一冲揣摩:“定是鲣狸兽出没!这些弱小可怜的生灵才会慌不择路,唯恐成了大兽口中餐!” 却道,一冲因降生时身披紫衣,这许多年来,老僧勿尘总是为其缝制紫色衣物,而他诞生时那身紫衣,正放在包裹当中。他思量:“我需藏匿于深紫千手游刃松密叶中,以为掩护。”只见他斜身侧旋跳,妙法棍一端支地,五步流星攀树干,登上高树密叶处。他观察八极,心想:“此松高大冲天,我可以俯瞰地面情形。”他透过密叶缝隙,见地上、树上都已无动物形影,四下又归幽静,他欣慰道:“看来,诸生灵都已隐藏结实。”奇松林中气氛死寂,一冲汗浸额头,右手紧握妙法棍,左手扶住紫松枝丫。月亮隐进云彩,天更暗淡许多,空气里凝着的,都是危险。一冲丝毫不敢松懈。 “呼哧——” “啊哈!” 一冲忽听背后异声,猛回头,一庞然大物飞袭而来。他急急躲闪,一个跟头翻腾,纵身坠下树去。他左手撑地,屈膝缓冲,才免于受伤,却见那株深紫千手游刃松被齐腰折断。一冲拍地而起,躲开倒下的紫松,看向树上的怪物,叹道:“它果然嗅觉灵敏,且行如疾风骤雨,令我措手不及,若非它过来时引得风声呼和惊了我,我已是它腹中餐!”“嗷呜嘶——”鲣狸兽从树上冲下,这时,月亮走出云彩。一冲这才看清,此畜体形巨大,堪比七八头公牛。一冲惊叹道:“如此巨形,潜伏于我身后,我竟毫无察觉,其敏捷令人咋舌!” 鲣狸兽,其首顶有扇,纵生,大如车轮,扇摆银光闪烁不绝;扇前端一根尖角,长丈余,螺旋凸处,有锥刺千万根不止;三眼上下排列,狰狞凶煞,睹之肝胆寒栗,眼内蓝光隐现,珠目泛泪;口舌鲜红,獠牙四颗,颗颗如凿,涎液垂垂;周身毛发棕彤,如烈火燃烧;脊背上密排无数颗突起剑齿,左右两胁生有翅膀,却暂未展开。一冲吼道:“妖畜!既欲伤人,何故流泪?莫非你有恻隐之心?”说罢,一冲左脚点地,凌空而起,双手挥棍直对鲣狸兽头部夯(hāng)去。这大兽有勇有谋,侧身一闪,毫发无伤。侧闪之时,其尾如钢鞭,甩断一排树木。一冲道:“好一招神兽摆尾!我若是那排松树,怕已成齑(ji)粉!”一冲刚才一跃,此时已落至鲣狸兽左侧。鲣狸兽未经喘息,顺势再攻,四蹄奋起,躬身潜首,犄角猛冲。一冲使出电照川河,霎时电光火石,照亮奇松林。鲣狸兽三目被电光刺痛,不觉紧闭。一冲趁机使出劲风落叶,鲣狸兽再次受挫。切招换式,一冲与鲣狸兽足足斗了两个时辰。“我时间有限,不能陪你戏耍。你若能息战,并助我走出这奇幻松林,我便不伤你性命,否则,我只能用易生匕对付你!”一冲说道。鲣狸兽并不示弱,再番反扑,张开翅膀,腾空飞起。“终于要使出你的绝招,那便怪不得我!”一冲且说,且从腰间拔出易生匕——刃锋闪寒。他右腕摆动,易生匕随之旋转,刺向鲣狸兽中间眼睛,却最后关头,一冲收住手,不愿伤它。鲣狸兽仅仅受了易生匕之寒锋,便顿时败下阵来,摔落于地,收起翅膀,俯首嘶鸣。一冲立于鲣狸兽面前,说道:“我若早用易生匕,便不会耽搁这两个时辰!奈何我本不愿伤你,你却迟迟不愿归降,非要等受了惊吓,才懂得放下无谓的挣扎!”一冲再上前几步,问道:“鲣狸兽,你可愿助我走出这片松林?”鲣狸兽感念一冲及时收手留生路,点点头,发出叫声,这叫声不是嘶鸣,也不是凶嚎,而是沟通。一冲欣喜,自猜自测,问道:“你莫非愿送我一程,以报答我不伤你性命之恩?”鲣狸兽再点头。 就这样,一冲降服了鲣狸兽,乘坐于其背,使得去往左峰之路途畅通无阻。到达左峰山腰,鲣狸兽又叫几声。一冲问道:“你莫非惧怕左峰毒瘴,只能送至此处?”鲣狸兽点头。一冲告谢道:“鲣狸兽!多谢你相送,我的行程因此提前大半。既然前方对你有威胁,你便速速回去才好!”鲣狸兽伸出前爪,从身上拔下一根锥刺交给一冲。一冲细观后,笑道:“原来,你的每根锥刺都可作为一支锥笛!你是想告诉我,吹奏这根锥笛可以召唤你?”鲣狸兽又点点头。一冲从包裹中取出一颗果实,放于鲣狸兽爪中,再笑道:“你送我锥笛,我自当还礼!这是钩枳果,你且尝尝!”鲣狸兽将果实塞进口中,吃完又是一阵点头,翛(xiāo)然飞去。 但说与鲣狸兽一番打斗后,一冲身上所穿紫衣褴褛不堪,他遂换上包裹中的紫衣,自语道:“紫衣还是这身最妙,伴我一十六载,不破不皱,连尺寸都随我身形而变!我时而猜想,莫不是哪位神仙所赠?或许,与我的身世相关!”一冲更衣沉思,不提防,一只白羽玄鸟飞过,叼起一冲的破旧紫衣离开。一冲愤叹道:“白羽玄鸟身为珍禽,竟趁我更衣时盗我旧衣,这般无礼!虽这紫衣不值多少银钱,却是师父一针一线缝制而成!”一冲绰起妙法棍,直追而去。 正是:赦罢劫路凶猛兽,又助行窃珍灵禽。 毕竟,白羽玄鸟因何盗抢一冲旧衣?且看下回。 第二十二回 眉梢贪恋人情吐真言 烟儿垂涎美味泄隐秘 话说一冲紧追去,见那白羽玄鸟飞向高处断岩。一冲妙法棍一撑,手脚并用,攀上岩石侧面,发现断岩缝中有一鸟巢,内中三只白羽玄鸟幼雏瑟瑟发抖,藏在旧衣之下。一冲顿悟,笑叹:“虞契左峰,毒瘴缭绕,潮湿逼人,气候极端恶劣。白羽玄鸟在此安家,想必是如不留祖师一般,躲避尘世风波,换余生太平安乐。鸟儿窃我旧衣,只是为幼子御寒,我成全便是。”一冲方要下断岩,转生一念:“记得白羽玄鸟习性怪异,从不直接饮水,只等降雨打湿羽毛,吸收水分,才得解渴。这里毒虫毒草茂生,食物亦难寻觅,他们有幼雏待育,生计何尝不艰难?我包裹里恰有师父做的米饼和豆糕,留下解他们一时之需也好!”一冲掏出全部干粮,放在鸟巢旁边岩层上,而后才跳下断岩。这时,白羽玄鸟父母在一冲头顶盘旋飞翔,“叽叽”鸣叫,以示感谢。一冲向白羽玄鸟舒心一笑,继续依照《启旋书》的图文寻找半叶仙洱。在迷茫的瘴气中摸索,他撩起衣袖遮掩口鼻,便觉呼吸顺畅,一冲再次心喜:“这紫衣真是宝贝,竟能助我化解毒瘴!” 但道一冲寻药去,忽听身后传来紧张不安的鸣叫声。他生疑,回身赶去,撞见金色幼蚺正向白羽玄鸟巢穴缓匐。一冲惊怒道:“又是你!”白羽玄鸟父母拼命护住巢穴,以尖喙向幼蚺啄去,可那幼蚺并无多少惧怕,张口吐信,依旧前行。一冲怒起,掷出妙法棍,旋转飞打幼蚺头部,将其打落断岩,而后奔上前,叱道:“你这小蚺,死性不改!”这时的幼蚺,看见一冲,却不像前番那般凶恶,而是徐徐爬到一冲跟前,微微张口。一冲一怔,而后问道:“你可是饿了?”他且说,且取出一颗钩枳果放进幼蚺口中。幼蚺吞下钩枳果,先是静静看着一冲,继而温柔地蜷缩到一冲身旁,对着他眨起眼睛,似乎是在对一冲微笑。一冲见状,笑问:“你可有姓名?”幼蚺摇头。话道金蚺为因连吃了两次钩枳果,故能领悟一冲的示意。一冲略思片刻,说道:“你这眉间一道曲折横生的黑纹煞是好看!我为你取名:眉梢!你可欢喜?”金蚺连连点头,而后,把头轻轻靠在一冲右肩。一冲又道:“眉梢,你那日伤了我师父,我得快些找到半叶仙洱!你以后莫再为恶,你若愿意改过自新,我便带你回不留刹。师父宽仁,必会给你机会!”眉梢且点头,且以尾尖扯动一冲衣袖,示意他相随。一冲问道:“你是想要带我去哪里?”眉梢再点头。 一冲跟着眉梢,穿过一片峦石朽木,来到一簇红叶荆酢(cu)草丛,半叶仙洱正生在红叶中央。一冲看罢,大喜叹道:“原来你在此处栖身!”他摘取四株半叶仙洱揣进包裹,而后带着金纹金蚺眉梢离开,行至左峰边缘,吹响鲣狸锥笛。未多时,鲣狸兽飞来,载上二位,同回不留刹。 时老僧勿尘正在卧房内休息,一冲驾驭鲣狸兽返回,尽说诸事,且为老僧勿尘做药。老僧勿尘蚺毒化解,起身拜谢鲣狸兽道:“阿弥陀佛!奇松林神兽,老僧得缘幸会,感念神兽助我徒儿救我老僧一命!”鲣狸兽又拔下一根锥刺赠予老僧勿尘。老僧勿尘再次告谢,而后看向随一冲同来的金蚺眉梢。眉梢因之前伤了老僧勿尘而内疚,恐他记过,低头不敢直视。听得老僧勿尘笑道:“阿弥陀佛!人谁不是犯过人?知过能改金不换!眉梢,你可愿拜我老僧为师?”眉梢这才抬头,看着老僧勿尘,不停点头。老僧勿尘又笑道:“今日起,你便留在我不留刹,心莫二用,凝神于一,虔诚礼佛,弃恶扬善!”眉梢欢喜再点头。老僧勿尘再道:“阿弥陀佛!这剩余两株半叶仙洱,为师便存储起来,以防他日需要。” 却说一冲照顾妥帖老僧勿尘之后,自回卧房,备热汤沐浴。他脱下紫衣时,发现自己腿上被稚信草割出的伤痕已然无存,他惊笑道:“钩枳果竟有这般奇效,不仅能解毒,还能祛疤消痕!”可惜一冲不知,那些伤痕消失干净,并非钩枳果的功劳!单道眉梢缠在梁上,听见一冲说话,便穿进浴室来。一冲忙忙裹紧紫衣,窘羞笑道:“我正要沐浴,你不能进来!虽你是蚺灵,却也不可以!”眉梢害羞点点头,再回梁上待着。 自打追随一冲,金纹金蚺眉梢便与一冲日夜相伴。一冲诵经,眉梢则蜷卧案牍之旁静听,即使她根本不悟佛语;一冲写字,眉梢便翘起头鉴赏,即使她根本不通文墨;一冲吟诗,眉梢亦陪着长叹抒怀,即便她不解其意;一冲练功,眉梢就盘于枭骁场木桩上静观;一冲就寝,眉梢即绕于屋梁静守;一冲垦田,眉梢也帮忙松土播种……眉梢守着一冲,形影不离。鲣狸兽时而从奇松林飞来不留刹,与一冲、眉梢玩耍。正可谓,前番仇敌后番友,恩怨爱恨几时休? 一日,一冲正在枭骁武场苦练功,老僧勿尘手捧一笼而来,说道:“阿弥陀佛!篱间豆熟,为师蒸出这笼豆糕,二徒儿趁热来用!”一冲素爱老僧勿尘亲自烹制的豆糕,他拿起一块,津津有味享用;眉梢却闻了一闻,避而不食,一脸嫌弃。一冲与老僧勿尘齐笑。老僧勿尘再道:“一冲!为师试试你武艺精进多少?”说完,他搁下糕笼于台上,自翻身绰起妙法棍,向一冲腿部抡去。一冲急急躲闪,笑埋怨:“师父欺负一冲!”且说,他自绰棍在手,敌斗老僧勿尘。正是你遮我迎、你打我拦之际,天空中飞来鲣狸兽,“嗷呜嘶——”吼叫助兴。鲣狸兽落在枭骁武场上,老僧勿尘瞥眼间,见其嘴边尚粘着松羚的皮毛,遂停下与一冲的切磋,长念:“阿弥陀佛!”叹叹,他对鲣狸兽说道:“神兽!老僧知你以奇松林间生灵为食,此乃你神兽之天性,更是自然之法则,老僧不可劝你改变。不过,我佛慈悲!神兽何不尝尝老僧所蒸豆糕?”勿尘走向石台,从蒸笼中取出一块豆糕,递给鲣狸兽。鲣狸兽真然品尝豆糕,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竟将一笼吃尽,而后飞旋在不留刹上空——他是被豆糕的美味所感动。 自此以后,鲣狸兽竟缠着老僧勿尘要豆糕,勿尘虽劳苦,却心中甚慰。不过,鲣狸兽食量巨大,刹中豆园难以维持,勿尘笑道:“阿弥陀佛!不留刹外围有茂草荒地,老僧将其开垦,种出豆田大片,以供养神兽!”一冲笑道:“眉梢与鲣狸兽亦深爱钩枳果。师父!我欲在鼎岩潭附近种植钩枳果林一片。”于是乎,师徒齐动手,将不留刹收拾得果丰豆旺。眉梢受老僧勿尘熏染,不再捕猎鸟兔生灵,只以山泉中鱼虾蛙蚌为食。整座虞契山,充满祥和、恬静与安乐! 却说这夜。 “明月十年依旧圆,紫衣男,坐凭栏,月下仙童,能否为我还?仰天问月月不答,我心中,难自安! “将逢佳节倍思念,犹盼你,能听见,我有千言,化作一声叹!若知仙足落何处,铺瑶琴,对你弹!” 正是霜寒露凝夜,一冲在枭骁武场,练罢功夫,凭栏而坐望月,其所落坐之处,恰是当年沧竹琼返身寻他不得、失望环臂生怅之地。一词《十年》念毕,一冲再叹:“十年又过,朝盼暮望,中秋在明日,只待人圆如月圆!”眉梢听见一冲说话,“嗖”地从木桩上蹿到他面前,昂着头,盯着一冲的眼睛看。一冲笑问:“你是想知道我所言何事?”眉梢点头。一冲叹道:“十年前中秋夜,正是在枭骁场外,初见一髫(tiáo)年仙童,灵气袭人,那时月皓人俏、月皎人嫽(liáo),以至于今,我记忆犹新,料她而今,也应是青春作赋好年华!与她同来者,我虽不曾看见,却知其名为烟儿。那烟儿叫声奇特,师父说,每十年可听见一回。明日,恰满十年,想必重逢在即,故而,一冲有感而发,赋词解忧。”眉梢听完却不开心,鼓着嘴把头扭到一边。 空气中寂静片刻,突然一个声音起:“你心里这般惦念她?”一冲大惊,继而回惊作喜,看着眉梢,问道:“是你在说话,眉梢?你竟能开口说得人语?”眉梢答道:“是我眉梢在跟一冲说话,一冲可还欢喜?”一冲摸着眉梢的头,略有所思,笑叹道:“想必是终日相伴佛前,深沐佛光,熏染佛香,感灵有化,你果然是不同寻常的蚺灵!你能说话,一冲当然欢喜!”眉梢却道:“并非佛前感化,只是每食钩枳果一次,便自觉接近人样一分。方才听见一冲心念她人,眉梢一时情急难耐,这才开口!”一冲再笑叹:“钩枳果,能予鸟兽灵。不留祖师诚不欺我!”眉梢再道:“眉梢开口第一问,一冲尚未作答!你可是惦念那仙童,以至于为她赋词,为她伤怀?她与眉梢相比,哪个更得你心?”一冲先是一怔,继而笑道:“眉梢有眉梢的可爱,她自有她的神秘,‘风马牛不相及’,何故作此一比?”眉梢不乐道:“一冲顾左右而言他,不诚恳!”一冲笑着,再拍拍眉梢的头,说道:“她为仙童,眉梢是蚺灵,本就无从作比!”眉梢叹道:“你口口声声称她为仙童,则她当是仙界为物;眉梢是蚺灵,实属冥界;一冲乃是凡人,却属凡界!不知,仙界与冥界,哪个更得你一冲心意?”一冲不假思索,笑答:“皆是三界生灵,只要不为恶,不伤群生,管他仙界、冥界、凡界,又有多少轻重?一冲以为,人、妖、仙,可共生于天地间。”眉梢歪着头,眨眨眼,若有所思,又问道:“一冲保证不会歧视冥界,厚此薄彼?”一冲郑重作答:“不会歧视冥界!”眉梢顿顿,又说道:“眉梢要脱蚺胎,化人形,陪一冲扫地,撞钟,浣衣,烹茶,修花,剪树,汲水,种豆……做一惹人怜爱的姑娘,让一冲思思年年岁岁,念念朝朝暮暮!”一冲听罢,朗声笑不止,以双手捧着眉梢脸庞,说道:“你这小蚺,佛经听了许多,不求清净,反倒贪恋起人世情长!”眉梢严肃而着急,再道:“眉梢之言皆出自肺腑,绝无半句矫情与虚饰!一冲可要应了眉梢,若眉梢果真修得人身,一冲也要许眉梢形影相伴,万不能疏远了我,更不许赶我离开!”一冲摇头笑道:“你早已是我不留刹一员,是师父亲收的徒儿,是一冲的同门,我又怎会赶你离开?眉梢切莫要多心!”眉梢欣喜道:“男子汉大丈夫,既已说出,便要做到!眉梢无论是蚺身、人身,生生世世都要陪在一冲身边!”说着,她将头靠在一冲肩上。 一冲又摸摸眉梢的脑袋,对月望去,而后道:“眉梢,你既能言语,何不向我讲述你的过往?”“我的过往?”眉梢昂起头问道。一冲解释道:“比如,你生于何时何处,年岁几何,怎会到这虞契山,因何忘恩伤了师父,又为何偷袭白羽玄鸟……”眉梢笑着打断道:“诸多问题,怕是要说到天明!”一冲笑道:“你说便是,一冲聆听到天明!”眉梢顿顿,接道:“我的年岁?我只记得历经八百余次漫雪封山,每逢落雪,便要寻一洞窟安眠,再醒来,已是冰雪消融,绿树又生。”“我和师父皆以你为幼蚺,何能想到,你竟已活了八百余年!寻常蚺寿数断没有如此长久的,你到底是何方灵物?”一冲惊诧问道。眉梢回忆往昔。 话说八百多年前的一日,眉梢破壳后穿过卷耳繁繁草,从巢穴中笨拙爬出,见着周围狼藉纷乱,似是历经一场战争。眉梢怯怯匍匐于道路,意欲寻找娘亲,却被东北三翼怪之一的灰鹰怪利眼瞧见。当然,她是后来才知道那叫作灰鹰怪。那怪形体硕大,四翼扑扇,羽翼如烟熏,利爪尖喙,俯身冲来,抓起眉梢,庆幸自道:“来这东南巽皋绛字河,本欲抢夺金纹金蚺姜婵的些许碎片,不想,却意外收获金纹幼蚺。看来,我灰鹰将军果有神助!且带幼蚺回天门崖,慢慢享用!”他腾空而起,从东南巽皋向东北艮皋飞去,途经东震神皋擎滨之上,正是得意洋洋时,迎面却遇一劲敌。 听得迎面来者笑道:“灰鹰将军慢行!利爪之下,莫非金纹金蚺姜婵的后代?”说这话的,一身琥珀色毫羽,巨大如牛,振翅遮天,三目闪着狡黠,正是乌雪岭琥雕怪。灰鹰怪笑答:“哪里是什么金纹金蚺,不过一寻常小蚺而已!”琥雕怪鄙疑说道:“灰鹰将军何故诳我?将军爪下幼蚺,身披整片金纹皮,日光一照,通身金纹璀璨,三界之中,如此蚺灵,必是姜婵后代!”灰鹰怪见被拆穿,面上难堪,索性不再隐瞒,说道:“便是又如何?琥雕大王意欲怎样?”琥雕怪奸邪笑道:“你我为友,不如同享!”灰鹰怪着急道:“我灰鹰将军口中食,琥雕大王莫要觊觎!”琥雕怪坦言:“金纹金蚺为物,可活数十万载,食之能长寿不衰,功力倍增,我琥雕大王自想分羹一杯!怎奈,三界只有金纹金蚺姜婵一尾,伏于绛字河天堑,难以得手!近日,听闻姜婵遇祸,正欲去索些碎片,却遇灰鹰将军携得金蚺幼子,岂不是天时眷我琥雕大王?你我共侍大冥王,即便你不以本大王为友,你我也是同僚,这幼蚺,自当共享!灰鹰将军,莫要独吞!”灰鹰怪强辞拒绝道:“休得妄言!我灰鹰将军之物,岂能轻易送于你?纵使冥王本尊在此,也该讲些道理!”琥雕怪再道:“灰鹰将军贪食猎物心肝,本大王却爱猎物眼珠,不如,各取所好!”灰鹰怪却答:“本将军平日是爱心肝,然这金纹金蚺何其珍贵,本将军一片鳞甲都不会浪费,要带回天门崖,炼作灵丹,慢慢细品!”琥雕怪终于失去耐心,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好言以待,你却不识抬举,莫要怪我不念共事之谊!”琥雕怪说罢,喷射烈火,驾起闪电,攻击灰鹰怪。灰鹰怪也不示弱,吞吐云雾以反击。二怪斗得不分上下,忘乎所以,却是灰鹰怪不留神,一松爪,让金纹金蚺眉梢掉落擎滨之中。 灰鹰怪怒斥琥雕怪:“你做的好事!”灰鹰怪欲向擎滨寻回眉梢,却听琥雕怪说道:“此乃仙界渔神君的地盘,灰鹰将军,你敢下去掀风起浪?”灰鹰怪寻思片刻,只能惋惜长叹:“到嘴的灵食飞了!”他遂将一腔怒火转嫁于琥雕怪。琥雕怪自知理亏,假意赔笑道:“不如来我乌雪岭,本王温酒给灰鹰将军赔罪!”灰鹰怪愈怒道:“你那冰天雪地烂鸟窝,求本将军也不去!”琥雕怪又笑道:“大冥王正在东震神皋,我等不妨一同前往?”灰鹰怪怒视琥雕怪,愤愤不语,自取程天门崖。琥雕怪亦悻悻而返。 再道眉梢幼小,只能在擎滨之中随波涛翻流,被冲上岸后,她不知所措,不辨前程,只是一直向前。白昼隐伏,星夜敢出,多少年月,她孤独一身,形影相吊,累遇天敌,频遭人袭,直至虞契左峰,毒瘴缭绕,少有相害,这才定了居所。金纹金蚺眉梢常袭鸟雀兔鼠果腹,难免身上带伤。那夜,她欲吞楂雀之卵,被楂雀群袭,仓皇不择路,从岩洞穿行,竟逃至中峰,疲累至极,卧于草丛,恰被老僧勿尘发现。眉梢以为老僧勿尘欲加侵害,遂伺机藏于梁上,伤他而后逃。 听到此处,一冲摸了摸眉梢的头,怜惜叹道:“想不到你曾历经这么许多困苦!”眉梢笑道:“不过,自逢一冲,眉梢便不觉再苦,身有所傍,心有所依,只觉是世间最甜蜜幸运!”眉梢将面颊蹭了蹭一冲。一冲再道:“你故事中提到金纹金蚺姜婵,我遍阅《启旋书》,也未曾读过这等灵物。她果真是你的娘亲?为何《启旋书》这样志奇记绝的书籍,会遗漏她?”眉梢叹道:“若真如灰鹰怪与琥雕怪所言,姜婵是我娘亲,则眉梢倒是有心去寻她!”一冲接道:“眉梢想去寻个明白,此心情我能理解。不过,琥雕怪说她遭遇祸事,未知是怎样祸事,她现今是否安在?”眉梢长叹道:“灰鹰怪与琥雕怪皆言要去索她碎片,只怕凶多吉少!她究竟遇到怎样祸事,眉梢必须探个究竟!若有仇家,眉梢也不能白活了一回,必得手刃仇敌,为娘亲雪恨!”一冲叹道:“只是,已过八百余年,纵有仇家,怕也不知几个轮回!”“多少个轮回我却不管,只要寻得,定要吞了为娘亲报仇!他伤我娘亲一个,我便吞掉他所有亲朋,一个不留!当然,若娘亲安在,自是最好,眉梢便从此一心伴一冲在这神仙福地,永世不悔!”且说,眉梢又靠上一冲肩头。一冲说道:“你若真心要寻,一冲可陪你同去。无论结果如何,还望你能安然处之!”眉梢大喜,眼里泛着光,问道:“果真?一冲果真愿与眉梢同往寻找娘亲?”一冲一笑,说道:“何时欺骗过你?只是需等中秋以后,我要再等她一次!” 眉梢听这话,闷闷不乐许久,之后眼睛一亮,说道:“一冲!眉梢还有一事!”一冲道:“你说!”眉梢问道:“你腰间匕首别致精巧,可否予我一观?”“这是易生匕。师父说过,易生匕出鞘,便是冥界有内元丹之妖灵最怕法器。眉梢,你不怕?”一冲道。眉梢笑答:“我未感到有丝毫怕意!”一冲笑道:“这却奇了!”说完,他解下易生匕,放在眉梢面前供她一观。这时,一冲看看易生匕,再看看眉梢,突然大惊变色,说道:“那夜见眉梢第一眼,我便觉得眉梢的眼睛熟悉。难怪!且看这易生匕蛇首柄所嵌二珠,不正是与眉梢的眼睛极相似?只是眉梢的眼睛要小许多,莫非你与这易生匕还有渊源?”眉梢骄傲昂着头,得意说道:“人类,最擅仿鸟兽鱼虫作器——眉梢的眼睛如此深邃美丽——便是学了我的,也不足为奇!”一冲细思:“易生匕铸成有八百余年,而眉梢八百余岁,且祖师克冥王斛卑也距今八百余年,难不成这三者之间有何关联?”一冲总觉事有蹊跷,又恐眉梢惊心,不敢多言。 这二位,直坐到月西沉,日东升。 话说一冲,不似十年前的幼稚儿郎,如今的他,不仅妙法棍运得炉火纯青,便是易生匕,也练得出神入化。一冲在枭骁武场习练,时而仰头望天,自顾观云憨笑;时而四下环顾林木,有风吹草动或鸟雀掠过,他便会一阵惊喜,继而一丝失落。 翌日中秋,夜幕一挂,一冲便站在十年前初遇沧竹琼的位置,屏气等待,直至天上一轮高照,地下万物分明。眉梢不情愿地守在一旁,怏怏说道:“一冲,你不读书,也不习武,却在这空地上傻等,你就念她到这等地步?”“嘘——眉梢,安静,待那一声啼!”一冲示意。眉梢愈发不乐,蜷卧不言语。 “突啾——”一声,终于如期而至。一冲狂喜,于清光皎洁中,握紧双拳,心内波澜壮阔,按耐不能。“我终于又等到你!”他狂湃不已,唯恐沧竹琼先来初见处,遂不敢擅自离开,等等不见她身影,复自忖,“必是在悲咒红菩提树下!”一冲轻功了得,狂奔而去林中。眉梢追随不离。奔至那树下,他看见一只绿身灰尾、橙眼橙嘴、头顶两节竹突的鸟儿,在微动的菩提叶中,就着月光,大快朵颐。 “烟儿?你可是烟儿?”一冲欣喜若狂,盯着烟儿问道。“你是何人?如何知我名?”烟儿听见叫唤,惊了一跳,嘴里尚鼓鼓塞满菩提果,嘟囔着回头反问。一冲急忙上前,烟儿本能后退,跳上更高的树枝躲闪。一冲见状,说道:“烟儿!你千万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听我说,十年前,我于枭骁场外,邂逅一月下仙童,她唤着‘烟儿’,我故而得知你名。”“十年前?月下仙童?啊哈!你莫非正是沧琼口中的清俊天颜紫衣少年?”烟儿忽记起沧竹琼曾经言语,亦是欢喜,这才安心,扑着翅膀靠近一冲。“沧琼?你说她叫沧琼?那月光下身穿素白袖衫的仙童,叫作沧琼?”一冲连问道,同时伸出手掌。烟儿见一冲铺开手掌,多少有些警惕,但想到他是沧竹琼曾经寻找之人,于是放下戒备,选择相信。烟儿跳上一冲手掌,答道:“正是沧琼!”一冲抬起手,将烟儿挪至眼前,问道:“她在何处?我有许多问题想问她!”“你这少年,尚未自报家门,却只是跟我寻东问西!”烟儿昂着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高深打趣道。眉梢见状,生气说道:“你这鸟儿,问你话,你就答,故作什么傲慢姿态!”一冲忙止住眉梢,而后红着耳根,笑对烟儿道:“失礼!失礼!在下一冲,是这不留古刹老僧勿尘的徒儿;这位是眉梢,她是金纹金蚺灵,是我同门师妹。”一冲顺带介绍眉梢。眉梢听见一冲只称自己为师妹,又添些许不快。烟儿点头道:“正如沧琼是烟儿师姐!”“可否细细与我说来,她此刻在何处?”一冲又急问。 却听烟儿答:“箬竹师父有令,我一行至虞契,只拜故人,不与活人往来。”一冲着急,笑道:“你看,你享用我虞契菩提果,是否该给些回报?一冲不要金银,不要财宝,只想知道她的消息!”烟儿自斟酌:“看这一冲是心心念念沧琼,且其言之有理,我烟儿也不能白吃了他虞契的佳果!”于是他张着一只翅膀,抬起一只脚,样子俏皮,笑道:“不过,烟儿从来不乖,不遵箬竹师父之令!”一冲欢喜道:“则劳烦烟儿阁下,速速予一冲解疑!”烟儿却道:“我虽不乖,肯与你打话,却也未必要告诉你关于沧琼之事!”眉梢听言,又生气道:“你这鸟儿,再敢放肆,我便吞了你!”烟儿不甘示弱,说道:“你若伤我一根羽毛,沧琼必会刮了你蚺鳞,剔了你蚺骨,为我报仇!”眉梢瞪目龇牙,愈怒道:“究竟哪里来的野鸟,敢在我虞契撒野,偷吃我菩提果不算,还敢跟我耍横!看我活吞了你!”一冲见他二个起了争执,赶忙拦在中间,劝退眉梢,向烟儿致歉。烟儿高声叹道:“正所谓‘强宾不压主’。我烟儿今日不与你这没脚的爬虫计较!”眉梢一听,怒从肝胆生,张开巨口向前冲,又被一冲拦住。一冲笑道:“烟儿!眉梢心地纯良,只是略有小性,你莫要挂怀!烟儿!你来自何方?”“嗯哼!本乃西兑神皋钟鹛山玉竹林竹突鸟烟儿是也!”烟儿一只眼睛斜视着一冲,故作严肃说道,“沧琼正是钟鹛掌门箬竹师父座下弟子,不仅相貌美丽无比,情质清雅绝尘,更是仁慈心善,仙法超群,三界九皋,是我烟儿心中第一仙姝,第一美人!”烟儿且说,且眼睛滴溜溜对着一冲。一冲听得津津有味,看着烟儿这副滑稽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怎么,不信?”烟儿见一冲发笑,歪着头发问。“怎会不信?当然相信!你快多说些,她此刻究竟在何处?一冲好去寻她!”一冲对答。“寻她?这可不行!沧琼今番不曾同来!”烟儿作答。一冲听言,顿时失落,接着又问:“你们为何每隔十年到此一行,可有什么要事?”烟儿道:“这可是天大的隐秘!你想从我烟儿口中探听,需得有条件!”一冲躬身施礼笑道:“但凡一冲做得到,烟儿阁下尽管吩咐!”烟儿又道:“蒙你紫衣俊郎屈节下问,这样天机玄语,我可以告诉你一冲,因你是沧琼提过的,烟儿其实爱屋及乌,但却不能让那位听去!”且说着,烟儿斜瞄了眉梢一眼。一冲笑道:“眉梢,你不妨先回去休息!”眉梢又气又急又羞又恨又怒,冷冷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我金纹金蚺眉梢才不稀得听!”说完,她自愤愤离开。 烟儿这才讲来:“每隔十年,前来千秋白陵祭拜故人。”“千秋白陵?我在不留刹生活近十七载,从不知有这样去处!敢问‘故人’又是谁?”一冲惊讶问道。烟儿作答:“你不留刹祖师不留是也!”一冲愈发惊异,道:“我和师父祭拜不留祖师及历代师长,皆是在塔林。千秋白陵却在何处?”烟儿说道:“不留前辈俗名千秋白,与我钟鹛师祖慧箬曾是故友。不留前辈圆寂后,肉身化为舍利血,供在地宫千秋白陵祭台中央琉璃塔上。师祖慧箬生前,每隔十年中秋夜,便会来祭拜。遵她遗训,箬竹师父亦每隔十年前来一次。”一冲叹道:“刹中史籍并未记载关于不留祖师的这些俗事,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烟儿!烦请你领我去千秋白陵可好?一冲理当祭拜!”烟儿连连摇头道:“此刻却不行!箬竹师父与之篱正在地宫,不可打扰!”一冲笑道:“贵客前来,一冲该尽地主之谊。烟儿,引我前去拜见箬竹前辈如何?”烟儿赶忙再摇头道:“可万万使不得!箬竹师父三令五申,我钟鹛不与你虞契活人往来,只拜故人。这几百年来,不留刹,你一冲是头一个知道这桩秘密!”烟儿顿顿,眨了眨眼睛,又道:“烟儿肯告诉你这些,只是看沧琼面上。”一冲问道:“为何不与我刹中活人往来?”烟儿摇头答:“这连我也不知。”一冲点点头,再问道:“你方才提到之篱,是……”“之篱是箬竹师父新收的弟子,正是沧琼的新师弟,也是我烟儿的新师弟。”烟儿不等一冲说完,回答。一冲叹道:“既然你钟鹛有门规,我也不能强扰。不过,烟儿,可否告知我千秋白陵所在,一冲改日再去祭拜!”烟儿答道:“万佛楼千佛洞地元摩祖像,左手无名指,你掰直了试试!”一冲惊愕道:“地元摩祖像?师父说,我诞生夜乘雷而下,正是落在地元摩祖像掌心。”烟儿一听,来了兴致,道:“你竟是乘雷而下?你必有不同寻常的身世!一冲!你又是从何方来?”一冲苦笑摇头道:“可惜我也不知!下生,只一件紫衣相伴!”烟儿笑道:“无妨!天机待开时,一切皆大白!”烟儿想了想,又道:“一冲!你既然不知千秋白陵所在,必也不知飞仙洞!”一冲又是惊疑道:“飞仙洞?”烟儿遂将飞仙洞所在也告诉一冲,而后交代道:“关于千秋白陵并飞仙洞,你再不可告知他者!”一冲听后,承诺又苦笑道:“只觉自己白活在虞契一回,自己倒像是客人,你们钟鹛倒是真正的主人家!”叹叹,一冲又问道:“烟儿,你说此次是箬竹前辈、之篱和你同来,那么沧琼,她究竟在何处?”烟儿叹答:“嗨!沧琼去往东南巽皋绛字河,因为箬竹师父令她去了一桩心愿。” “绛字河?”金纹金蚺眉梢“嚯”地蹿了过来,把头凑到烟儿跟前,睁大眼睛盯着烟儿,问道,“你方才可言绛字河?”烟儿惊得羽毛炸起,急从一冲掌心飞开,在空中,且扇着翅膀且斥问道:“你这没脚的爬虫,怎么又突然出现?”一冲亦惊问:“眉梢!你方才不是……”眉梢不乐,打断道:“我是回去卧房,盘在房梁上久久,不见一冲回来,恐怕这野鸟欺骗一冲,故而折回。方近前来,就听见他野鸟提到绛字河,这才一问。”一冲笑道:“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你!”烟儿怒责道:“你要偷听,却也不能像诈尸一样吓着我烟儿!”眉梢露出不屑的表情,怒道:“偷听?谁要偷听你的闲言碎语?我只是担心你欺骗、伤害一冲!他是个没脑筋的傻瓜!”一冲见这两个又生龃龉(ju·yu),赶忙劝和道:“眉梢,你不需担心!烟儿能言快语,却是纯善!”眉梢盯着烟儿问道:“绛字河,与你何关?”烟儿扭头答:“绛字河与我何关,这却与你无关!”眉梢愈怒暴起。一冲且拦且笑道:“眉梢,你不是正想去绛字河寻你娘亲?一冲答应你,来日回明了师父,我们即启程!”眉梢狐疑问道:“何故突然匆匆?”烟儿接道:“一冲!你要去,当赶紧,去得迟了,沧琼就该离开了!”眉梢转眼看向一冲,问道:“他此话何意?”一冲笑答:“月下仙童恰亦去往绛字河!”眉梢大怒道:“好你一冲,说是陪我寻娘亲,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冲笑道:“我本也答应陪你寻亲,既然一举两得,何乐不为?”眉梢瞥了一冲一眼,转头质问烟儿道:“她去绛字河做什么?你们与绛字河有什么纠葛?”烟儿叹答道:“其中是非,烟儿却不知,不过,我竹慈、竹严应该知晓,待我烟儿询问过后……”烟儿话说半截,傲慢而轻蔑,斜瞄眉梢一眼,接着再道:“询问过后,烟儿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这没脚的爬虫!”眉梢被烟儿的嚣张无礼彻底激怒,她肌肉紧绷,昂首吐着金信,挣开一冲的阻拦,袭向烟儿,声音嘶哑,吼道:“不吞了你这双突野鸟,我就不是金纹金蚺眉梢!” 正是:天性本是敌中敌,哪堪恶语再相激? 毕竟,烟儿性命如何?且看下回。 第二十三回 了心结孝一冲辞勿尘 生恻隐仁海叶救之篱 话说烟儿向树梢顶端飞去,而眉梢像离弦的箭一般快,紧追烟儿不舍。眼看金蚺张开的大口将靠近烟儿,一冲突然大叫一声,佯装要跌倒。眉梢听见一冲有难,赶忙撤回身,急急将他护住。一冲拍拍眉梢的头,笑道:“其实多亏了烟儿!至少我们现在可知,灰鹰怪和琥雕怪的话,多少有可信之处。”眉梢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听了此话,才冷静稍安。一冲再安抚道:“眉梢,且看这样如何?后日,我们动身前往东南巽皋。”眉梢既开心又不开心,松开一冲,讥讽道:“你急急欲往绛字河,哪里是为眉梢寻亲,分明别有用心!一冲,莫要诳我眉梢!眉梢这双眼睛雪亮,可看得清楚!”一冲笑道:“眉梢!我承认自己有私心,然昨夜也应允你,必会伴你寻个明白!你也不能全冤了一冲!”眉梢不语。 正此时,烟儿从树梢飞下来,说道:“你们如何安排,烟儿管不着;这些菩提果,烟儿却要吃个痛快!”眉梢冷笑道:“你来我虞契,哪里有什么要务,分明是为这每十年一成熟的悲咒红菩提果!野鸟,你再不住嘴,我照旧能吞了你!”烟儿且继续吃着,且嘟嘟囔囔应道:“凭你这没脚的爬虫,还管不得我烟儿!”一冲生怕眉梢再暴起,遂将她拦得紧实。眉梢伤心抱怨道:“你干嘛总护着他?”一冲笑道:“来者是客,不可失礼;况且,他告诉我许多消息,给他美味,只作交换,也是应当。”眉梢满腹委屈道:“你分明偏袒偏护,竟连眉梢都欺负!” 烟儿吃得满足,又往羽毛底下藏掖几颗。眉梢发现后,阴声怪调讽刺道:“偷吃了不算,还要偷拿!小地方飞出的野鸟,果然行不出大雅事!你怎么不干脆将整棵树都拔走?”烟儿不咸不淡对答:“没脚的爬虫,你懂什么?我要带些回去给我竹严、竹慈!你让我把树带回去?不妨告诉你,我钟鹛灵花奇木无数,不差这个!”一冲气笑交杂,接道:“烟儿仁孝,是可取的!”眉梢鄙视地瞥了一冲一眼,厉声道:“一冲,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顽疾,几时能治好?” 这时,“烟儿!”烟儿听到一声呼唤,急忙说道:“必是之篱来寻我!不能让他知道我见过你!一冲!方才所言诸事,切切不可外泄!三缄其口,便是我烟儿对你的要求!六合八极,后会有期!”说完,烟儿匆匆飞去。眉梢惊愕大叹,冲着烟儿的背后问道:“还有别人?你们是举家而来,预备霸占我虞契?”一冲笑而不语。 但说一冲与眉梢返回卧房,眉梢自盘于梁上,憋闷郁怀,长吁短叹。而一冲,掌灯细阅《启旋书·志山》部分,翻到西兑神皋钟鹛山一节,默读道:“钟鹛仙山,山体如钟,浑厚巍峨,特立不群。钟鹛山洞,名曰忘己洞,缥缈奇幻。洞顶有九眼,形若鹛鸟目,透日月之光,聚天地之精。洞内熠莲池,开白金双色莲花。洞外玉竹林,六叶白玉竹丛生,辉光闪闪,内栖竹突鸟……”一冲读毕,对照图文,暗自叹道:“果然与烟儿所言吻合!不留祖师能将钟鹛山记述这样详细,想必是亲自到过那里,则亦如烟儿所说,不留祖师与慧箬前辈是故友。”一冲正神思间,听得眉梢大发牢骚道:“万家皆入眠,独你不成寐!却也让眉梢跟着陪罪!不过一面之交,能有多少了不起,如何就值得这样魂牵梦萦?亏你还是出家人,你这十几年的佛经,却是白读了!”一冲笑答:“一冲虽身在古刹,佛前受教,却不是真正的出家人!与她,时空广乱,苍茫辽远,无鸿雁传书,信绝路阻,我只能空等!我已经等了十年,此次再寻不到她,则要等下一个十年,然一冲一生,能有几个十年来等?早晚也是朱鬓尽换白发!若总也等不到,不仅这一世的佛经白读了,而是连世上这一遭,纯粹都白来了!”一冲叹息而后又道:“人生苦短夜却长,聊借诗书盼天亮!扰了眉梢,一冲之罪!”说罢,他收起《启旋书》,吹灭油灯,略略头倚榻栏,披衣静坐,心中企盼,会期不远。只听梁上眉梢,又是一阵唉声。 却说次夜,一冲待老僧勿尘与眉梢都睡熟后,悄然前往千佛洞,对着地元摩祖像告罪道:“我佛宽恕弟子一冲不敬之罪!”而后,他纵身起,攀上地元摩祖手掌,按照烟儿所言,掰直地元摩祖左手无名指。应着“轰隆隆”声响,莲台座后,现出一入口。一冲端起油灯,进入地宫去。 借着油灯光影,一冲发现地宫内壁灯挨排,便用手中灯火逐次将其点亮,慢慢向前走去,直至祭台。观察地宫,发现各处一尘不染,一冲叹道:“必是箬竹前辈与之篱将尘埃扫净!”他向祭台中央琉璃塔看去,自疑道:“烟儿提到祖师所化舍利血为何不见?烟儿性直,断不像言谎!”一冲唯恐是离得远了看不仔细,于是拜三拜,拾级而上。琉璃塔顶,果然空空如也!一冲不禁揣测:“莫非被箬竹前辈带走?”“不对!”他转念再想,“既然每隔十年都来祭拜,已成惯例,则断无带走之理!难道失窃了?也不对!此处并无旁人前来!”一冲长叹不解,见琉璃塔周围有八盏九孔莲花灯,便试图点燃,只是几番尝试,根本不能,只得作罢。他下了祭台,恭敬对着琉璃塔再拜道:“不留刹十二代弟子一冲,得知祖师仙府,特来敬拜,有扰祖师安寝,万望念我虔诚!”一冲再三叩首毕,出了地宫,往飞仙洞去。 飞仙洞中,一冲对壁画自语道:“此飞仙莫非正是烟儿口中的慧箬前辈?飞仙洞与不留祖师寝陵相对,不知他二位之间,究竟发生过怎样故事!”一冲对着慧箬之画像三鞠躬,唯恐不敬,不敢多扰,持灯离去。 天微泛白,一冲登上沐云钟楼,遥待东方朝霞,忽而低头,见那玉竹院中,千万竿白玉竹丛生,心内霎时惊,急从钟楼飞跃而下,且思虑:“烟儿生于钟鹛山六叶玉竹林,我虞契也有六叶玉竹林,这二者之间,有多少关联,还是纯粹巧合,亦或者,此玉竹非彼玉竹?”一冲最终停步在玉竹林旁,正是浮想联翩时,“一冲!”这个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一冲回头,笑问:“眉梢,一清早,你来此处为何?”眉梢拉着脸面,不悦道:“你问我?我倒要问你!我夜间醒来,并不见你在卧房,浑然不知你去向,有心寻你,又恐怕你见怪,直直担心得不曾再入睡!这方天刚亮,我便到处寻你!你不告诉我你夜往何处、夜行何事,反问我因何到此地!”一冲笑道:“秋高气爽,戴月闲步,一时沉迷夜色,忘记时辰。眉梢勿怪!”眉梢接道:“你不记得今日有要事?”一冲笑答:“如何能忘!” 一冲梳洗过后,同眉梢前往老僧勿尘处,时老僧勿尘正在参禅院内。一冲诉明因由,老僧勿尘慨叹道:“阿弥陀佛!龙自游沧海,虎当啸山林!为师深知,一冲迟早一日会离开古刹!”一冲见老僧勿尘伤感万千,笑着宽慰道:“师父!一冲非是要离开,只是助眉梢寻亲,无论结果如何,还当回来宝刹,侍奉师父!”眉梢亦道:“师父不需这般伤怀,一冲和我,断断舍不得师父,一生都会在刹中陪伴您!”老僧勿尘眼中汪泪,笑道:“老僧日暮迟年,风烛微躯,何堪大用!一冲正当韶华,岂可囿(you)于经卷?一冲,过你自己的人生,勿以残年老僧为念!然,老僧毕竟育你十七载,教你守三规八戒,修六度万法,你若心中感念,去到外面世界,时时莫忘,常常自勉,便是老僧好造化!”一冲含泪,双膝跪倒,说道:“师父养育大恩,一冲永生难忘!了却心中结,必当复返身!” 却先不说紫衣俊郎一冲与金纹金蚺眉梢奔赴东南巽皋绛字河,一路又遇怎样山水云月。却来交代,此次乃是竹突鸟烟儿、仙姑箬竹并钟鹛新收弟子之篱同往虞契祭拜不留,可那之篱,却是何方神圣?他又是怎样成为钟鹛弟子?故事还需这样牵引开来。 西兑神皋钟鹛山,原是忘己洞中住着仙姑箬竹、仙姝沧竹琼、仙君海竹叶;玉竹林中栖着竹突鸟白点、黑点及烟儿。这个中秋,箬竹照例前往虞契,沧竹琼被派往东南巽皋绛字河,则海竹叶,却在忙于何事? 正所谓,岁月是把雕刻刀,光阴划过万物变。曾经顽淘鱼儿的转世金鳞仙君海竹叶,在过了十年以后,又是怎生模样?说他业已长成,相貌清新俊逸,好一张人羡神妒天颜脸;性子却是顽淘中又带分寸,直率而不胡乱放肆;他的归去来兮耍得得心应手、炉火纯青;读书更是搜奇嗜博,钩深摘异;另外,还与其师箬竹习得一手好丹青。 话道沧竹琼奉箬竹之命追查丹鹤妖婻灵阿同一日,箬竹这样对海竹叶说道:“海叶!北坎神皋狄崇海一带,盛传冥王魔陀斛卑有望冲出滨雨藩篱。此谣言日趋渐甚,以致千鬼百魅蠢蠢欲动!冥王冲出禁锢之真假不论,但近些年妖魔嚣张,鬼蜮(yu)不安,四下寻机害生,却有证见。纵是空穴来风,我等也不得掉以轻心!为师已命沧琼追踪丹鹤妖,而你,趁此功夫,前去北方一探虚实。果有异动,我仙界当作准备!”海竹叶笑答:“师父宽心!若冥王果然不安分守己,海叶再将他封印回去!” 却说冥王魔陀斛卑,八百多年前被千秋白不留封印在狄崇海第三圈绥服圈的苇鸠岛芦花湾。海竹叶到达那处,睹其风景秀丽,不禁感慨自语:“纷纷蒹葭随风飘舞,又有鸠鸟翩跹、“喈喈”相和,日光温暖,海风味咸,本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处所,可惜成了锁妖地!”?琈(tu·fu)云接道:“若非他作乱,也不至于失去自由,辜负这一片好光景!” 海竹叶行至冥王斛卑被囚之地,这里是芦花湾唯一落雨处。原是一普通露天方形地块,四周一圈篱笆围绕,篱笆围栏本也是寻常木篱,只因千秋白施下监灵术,此地终年滨雨不绝,遂得名“滨雨藩篱”。斛卑失去内元丹,无论怎样挣扎,总也走不出这方小小雨中天地。 但道冥王斛卑在滨雨藩篱中,遥见一天颜俊郎,身着叠金丝袖衫、驾着猫熊团云飞来,心中讶异不止。至海竹叶落下云头近前,斛卑坐在雨中,侧目问道:“小子何者?来我大冥王神陀斛卑的滨雨藩篱,有何图谋?”海竹叶恭敬施礼笑答:“本乃西兑神皋钟鹛山忘己洞仙姑箬竹座下弟子仙君海竹叶,今日抽闲,特来探望斛卑前辈!”“哈哈哈——探望?”斛卑阴声怪调大笑道,“你是来看本冥王寿数还剩几何,几时化作乌有,你钟鹛才敢安枕,那千秋白才得舒心!”海竹叶接道:“晚辈特来探视,前辈何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斛卑猛然起身,愤愤道:“小人?究竟谁才是小人?”他怒视海竹叶,又道:“我斛卑平生最恨二人:一为千秋白,二者钟鹛慧箬。你是钟鹛弟子,必是慧箬传人,则撕裂你的心肺,嚼碎你的筋骨,也泄不尽我心中愤恨!”斛卑怒火中烧,使出浑身力气挣扎,想要冲出滨雨藩篱。海竹叶叹道:“前辈何故如此愤慨、如此执迷?海竹叶与前辈并无仇怨。前辈与师祖或是千秋前辈的恩怨,也早该随清风逝去。况且,前辈根本走不出这滨雨藩篱,解不了监灵术的禁锢,又何必白费气力,虚耗元神?要晚辈说,在此鸠鸟鸣嘤、苇花飘飞的好地界,恬淡度日,不也甚好?”斛卑冷笑道:“随清风逝去?可笑至极!你无知小辈,胆敢口出狂言训诫我大冥王?我斛卑,一生光明磊落,敢爱敢恨,立于天地之间!后皇皆可为证,我为爱妻报仇雪恨,气贯长虹,何罪之有?却是那千秋白和慧箬阴险狡诈,狼狈为奸,以所谓匡救苍生为由,困我于凄凄冷雨!清风耳边响,我却难拂一丝;艳阳头上照,我却难撷一缕;终日只有淋漓苦雨为伴!漫漫八百余年,个中滋味,你区区黄须小儿,安能明白?”海竹叶答道:“此言差矣!你率妖魔鬼魅肆虐人间,屠害悠悠众生,师祖和千秋前辈岂能坐视不理?关你在此思过,期你省心养性、痛改前非,前辈你却不知悔悟,又纵手下祸害人间,岂不可恨?”斛卑愈怒道:“可恨?我大冥王斛卑,一柄寒刀纵横三界九皋,潇洒六合八极!小子你也该听过,三尺虽冷,七尺有情!我伤凡人,是那些凡人该死!”海竹叶对答:“前辈倚仗手中宝刀三尺冷,复罢血仇,却还牵连无辜,不休不止,直至今日,尚造余孽!前辈可知,丹鹤妖自东北艮皋开始,又残害了多少无辜?”斛卑听罢,仰面大笑道:“婻灵阿——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终有一日,我大冥王神陀斛卑冲破禁锢,必要重新夺回失去的一切!”看见斛卑毫无悔过之心,海竹叶气愤道:“看来前辈终究冥顽不灵,海竹叶只得加施监灵术,固你封印。你永远别想踏出芦花湾!”说完,海竹叶施法运功。斛卑冷笑道:“区区小子海竹叶,任你怎样加固封印也无用,我斛卑早晚出去,第一个将你剥剐!”海竹叶施法毕,又道:“哪日前辈愤恨疏解,只管派个懂事的小妖前往告知海竹叶,晚辈定当守约,前来与前辈笑谈!”语毕,海竹叶驾着?琈云,绕狄崇海各海岛探查。 话说北坎神皋,一片狄崇海广阔无际,划分为一中心和五大圈。一中心是指狄崇海最中央大冥王岛,坐落方圆六千余里的大冥王殿,乃是冥界阳冥司的首府,亦即冥王斛卑旧日居地。大冥王殿向外延伸,第一圈为甸服圈,曾是阳冥司一众妖官魔首所居;第二圈为侯服圈,第三圈为绥(sui)服圈,第四圈为要服圈,第五圈为荒服圈,则是其他妖魔按品阶递减居住。自冥王斛卑败北,众妖徒四散逃亡,躲进深山沟壑。千秋白将斛卑锁在第三圈绥服圈苇鸠岛芦花湾,及至沧竹琼与海竹叶屡番将不安生的作祟妖魔困囚于诸岛屿,狄崇海五大圈沦为仙界锁妖之地。荒服圈再向外,开始零星有凡人居住。 说他海竹叶查探诸妖笼魔锁无恙,深舒气,稍稍安心,及至第五圈荒服圈一凉亭处,发现一少年。那少年一身土灰,鹑衣百结,掣襟露肘,躺在亭栏侧,气息微弱。海竹叶惊怪异常,自问道:“此锁妖之地,为何会有这样一少年?他是凡人还是妖魔假扮?”海竹叶带着戒心,高声问道:“少年!为何会在此处荒服亭中?”那少年眉头微蹙,鼻翼稍动,却昏昏无力作答。海竹叶不知其身份,端详一番,见其奄奄一息,心生恻隐,遂上前为其把脉,发现其乃凡人脉息,才放下警戒,而后,将少年带出荒服亭,送至凡界医馆诊治,又为其添衣备食。 休养半日,少年苏醒,渐渐恢复气力,起身致意。海竹叶问道:“你是何人?多少年岁?为何会落至魔窟荒服圈?”这少年心有余悸,面带惊恐,答道:“我名之篱,一十有二,二百里外山野人家,家中只有年迈祖父相依为命。三日前,我于山中伐柴,忽然一阵黑风卷来,我顿觉头目晕眩,醒来却在那荒服凉亭中,不知其他。多谢兄长相救!敢问兄长尊名?”海竹叶笑答:“本乃海竹叶,西兑神皋钟鹛山弟子,你叫我海叶便可。”之篱惊喜连连,叩首告谢道:“竟是钟鹛仙山神人!再生之恩,恩报无门,海叶兄长,请受之篱一拜!”海竹叶扶起之篱,笑道:“救护苍生,我钟鹛使命,何需如此?”之篱起身问道:“敢问海叶兄长到这妖窟为何?”海竹叶作答:“奉师命探查锁妖地境况,于亭中偶遇之篱小兄弟。我料,小兄弟必是遭小妖袭击,被掳至亭中,而那小妖尚未来得及下手。”之篱惊恐万状,哀叹道:“生活在这北坎神皋,终日忧心妖魔,提心吊胆,凡人肉胎,丝毫没有自保之能,欲得安稳,梦比登天!”海竹叶笑着宽慰道:“之篱兄弟莫要太过恐慌!我钟鹛山断不允许妖魔横道、为乱凡界!我先送你回家,保你一路平安!” 海竹叶送之篱至其所言山野居处,却见金蛇火龙烧漫山,烈光大亮,焰舌四溢,通天如霞,山中树木似红绡,鸟兽奔命逃,峻石粉化溪涧干,万物呜呼休!之篱见状,嘶心痛哭呼喊:“祖父!祖父……”他不顾性命向火中奔跑。海竹叶拦住之篱,自己飞向前去,有心搭救,可惜为时已晚,那方茅舍庭院,一片烟霾。海竹叶扑灭山火,从废墟中翻找到之篱的祖父——只剩焦炭一具,面容已无法辨识。“祖父!祖父……”之篱扑跪在地,哀嚎不止,捶心泣血。海竹叶随之悲悯。 之篱将那具尸身安葬,自跪于墓前,长泣道:“祖父归天,可怜之篱,无家无亲,今后,该何去何从?”仁善的海竹叶听其悲悲惨惨之言,如何能不愈加伤感?他启口宽慰道:“之篱小兄弟!老人家超生,远离尘俗是非,升仙成神!小兄弟切宜保重自身,莫要太过悲伤!”之篱拉着海竹叶的胳膊,哭求道:“海叶兄长,可否教之篱仙法?之篱若会仙法,何惧妖魔?祖父也不会火中殒命!求海叶兄长可怜之篱,教之篱仙法!”海竹叶本是侠义心肠、仁慈肚腹,如何能置之篱于不顾?他不假思索答道:“如蒙不嫌,海竹叶愿带之篱回我钟鹛山,拜于师父箬竹仙姑座下,修炼仙法,共诛妖魔!”之篱拭干眼泪,叩首告谢道:“多谢海叶兄长不弃!果能得尊师仙姑相教,之篱肝脑涂地,不辞不悔!”由是,海竹叶携之篱同回钟鹛,时沧竹琼尚未归来。 钟鹛山忘己洞水突殿内,海竹叶向仙姑箬竹备陈前情,又道:“师父!之篱凄苦,海叶不忍他居无定所、漂泊流落,遂擅自做主,带他来钟鹛,还望师父见怜,收他为弟子!他若修得仙法,于苍生也是有益!”“之篱,你上前来!”箬竹笑道。应箬竹之言,之篱走近。箬竹把其脉,摸其骨,抚其额,观其目,沉思片刻,而后叹道:“可怜稚子,遭逢不幸!既有海叶引荐,本仙姑便收你为徒。” 箬竹领之篱往神封殿,说道:“你排‘竹’字辈,是为之竹篱,可愿意?”在海竹叶及三只竹突鸟的见证下,之篱敬拜钟鹛历代师长仙位,连连叩首,百般答应:“之篱愿意!祖师、师祖、师父在上,受之篱拜礼!再拜师兄!”听得箬竹又道:“之篱!为师为你取血!”“取血?”之篱诧异如当初的沧竹琼和海竹叶。听得海竹叶解释道:“凡我钟鹛弟子,拜入师门,先赐名,后取足心血一滴!”之篱又问:“待作何用?”“待作何用,一切尽在师父掌握!你我只需照行!”海竹叶作答。之篱点头不多言。只见箬竹取出六叶白玉竹针锥,刺破之篱左足心,取出一滴血,同样收入鹛舌瓶。海竹叶笑道:“奇迹就将出现!”之篱不解,低头自看,足心现出一枚六叶白玉竹花。之篱惊喜不迭,问长问短。海竹叶笑道:“恭喜之篱师弟得到我钟鹛徽记!”箬竹又道:“之篱,你既入师门,当遵门规,需知取血一事,钟鹛绝密,不得外传!”之篱再点头。 一众重回水突殿,箬竹笑道:“你师姐沧琼追踪鹤妖尚未归来,一应门规,就由海叶教你。”之篱点头。海竹叶笑道:“师父!海叶引之篱师弟熟悉钟鹛情形。”却听白点笑道:“海叶且不急!之篱入门,当换去这一身凡人装束。我已为之篱准备袍服,承灵殿里也收拾好卧房,且先让他前去看看,中意与否?”海竹叶笑点头。烟儿激动得跳上跳下,旁边搁下竹叶勺,说道:“我钟鹛山愈发热闹了!之篱!这是竹花蜜,是我烟儿亲自为你准备的!”之篱感动万分,一饮而尽,再三告谢。海竹叶笑道:“等你在这里待久了,你就会知道,烟儿,是最不需要以礼相待的!”烟儿却滴溜着眼睛说道:“海叶,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论行辈,我烟儿也是之篱师兄!”箬竹笑道:“论理,确是如此!”便见之篱恭恭敬敬向烟儿躬身作揖,道:“烟儿师兄在上,请受之篱大礼!”而后,之篱又向白点、黑点一一行礼。众位皆喜欢这个身世凄惨而彬彬有礼的之篱。箬竹又道:“之篱!按例,为师当赠你一样法器,然你是凡人,尚不曾修得一招仙法,为师遂想,先授你一些基本功,看你悟性如何,以后,再斟酌应手的法器给你,你看如何?”之篱再跪拜道:“一切皆听师父尊意!” 但道沧竹琼封印丹鹤妖回归后,见之篱眉宇中透着机警,练功如陆地猎豹、沧海鲛鱼,灵活自如,快捷机巧,心中十分欢喜,遂笑对箬竹道:“师父!之篱年纪虽小,却是块天生修仙的好肌骨!沧琼以为,法器库中,画檀手弩,非他莫属!”箬竹笑道:“画檀手弩,以李檀木为骨,冰蛛丝为弦,可连发数支画檀矢,小巧便携。为师也留意许久,正欲将其赠于之篱,不想,沧琼先说中为师心意!”海竹叶笑道:“看来,之篱与画檀手弩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海叶这就带之篱去法器库!”且说着,海竹叶拉之篱准备前往法器库。“海叶!”箬竹却笑着打断道,“为师意在亲手将画檀手弩交给之篱!”单道之篱听见这话,心中暗思:“箬竹拦下海竹叶,此举分明是不愿我进入法器库,却这般堂而皇之,看来,她对我尚存戒心,也恰恰说明,钟鹛法器库中确有玄机!”不过,之篱面上却感激涕零道:“多谢师父重看之篱!之篱必不忘师父大恩!”说完,他再叩首大拜。 钟鹛师姐弟三个,每日一起习练仙法,不消多说。直到这个中秋,箬竹带上之篱并烟儿前往东震神皋虞契不留刹。烟儿自淘气,于霞翅云上,贴着之篱耳边,低声交代道:“之篱!到虞契之后,你只管与箬竹师父入地宫祭拜。你师兄我,烟儿,自有要事去忙!”箬竹窃笑,只作不闻。之篱听海竹叶透露过烟儿偷吃菩提果之事,遂笑答:“烟儿师兄但去办大事要紧,师父这里,你师弟我,之篱,自当侍奉!”烟儿笑道:“要烟儿说,整座钟鹛山,唯之篱师弟最有眼力劲儿!”之篱再笑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这些道理,还不是烟儿师兄平日里教得好?”烟儿叹笑道:“跟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心!烟儿且先小憩(qi)片刻,养精蓄锐。烦劳之篱师弟到时叫醒你师兄!”之篱恭敬作答:“必不会误了师兄大事!” 至虞契山,烟儿轻车熟路,飞向悲咒红菩提树去,之后遇到一冲,不需再述。 却是话分两头说。道这之篱同箬竹进入千秋白陵,祭拜之礼,一如旧例,不需赘述。然而,待九孔莲花灯中灯油燃尽,箬竹走在前面,先出地宫;之篱慢慢吞吞跟在后头,趁箬竹不提防,竟暗施七星摄物法,将不留的舍利血紫珠窃于袖中。正是之篱此举,致使一冲后来进入千秋白陵找不见舍利血。箬竹并未发觉之篱异动,只是笑道:“之篱,去寻烟儿,打道回山!” 于那返程霞翅云端,烟儿因为在悲咒红菩提树下遇见一冲,心里憋着事儿,想要告诉之篱,遂在之篱肩头低声反复叫唤:“之篱!之篱!”然而,之篱迟迟不应,闭目良久,恍若睡着,其实心中思忖:“我欲复仇,可恨千秋白一世竟已终结,只得寻其转生之胎!可他千秋白是一犯错神仙,若其只坠凡一世,仙元早已返回,我岂不是要打进天宫?如今偶得他圆寂后肉身所化舍利血紫珠,又当如何处置?看来,我需寻找机会与父亲商议!”“之篱!”烟儿声音越喊越高。之篱这才回过神,笑问:“烟儿师兄,唤之篱何故?”烟儿觉得不可思议,惊讶问道:“你如何这般疲累,坐上云端就睡着了?烟儿唤你良久,也没个应答!”之篱连声道歉,扯谎解释道:“非是睡着,而是之篱区区凡胎,腾云在空中,尚有惊恐,默念安宁经以图内心宁静,正是投入,未听见烟儿师兄招呼,师兄莫怪!敢问师兄,有何吩咐?”“无事!无事!”烟儿本口快心直,想将偶遇一冲一事相告,忽又记起沧竹琼曾有交代,紫衣少年之事不可言于旁人,包括海竹叶,于是作罢。 故事说到此处,却要问,之篱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他为何盗窃舍利血?内中因由,还需这样道来。 那是八百多年前,冥界大冥王斛卑,一个俊发秀郎,威武英勇,魁伟豪迈,醉玉颓山,不羁放纵,他最爱独自临历九皋,遨游八极,恣意逍遥。却说那一番,斛卑游至东南巽皋一片森林,他于树荫下临湖沐风,正是快意舒怀时,忽听桨橹“呕哑”声。斛卑绕湖而行,透过茭白丛,看见一女子,粗衣麻布,清丽简约,朴实无华,没有琼琚(ju)佩玉奢华,不带胭脂香粉俗气,泊舟罢,踏上岸边木石路。那女子携起鱼篓,篓中收拾得各色杂鲜干净利落,正要离开湖边。说他斛卑,在狄崇海大冥王殿,成日里与一众妖艳魅灵为伍,这方见此女子与众不同,不觉心绪荡漾。正所谓“心动不如行动”!斛卑向前搭讪:“请姑娘留步!”那女子回首轻声问:“公子是何人?唤我何事?”斛卑施礼笑答:“在下斛卑,游玩至此,口舌焦渴,想讨杯热茶喝,不知是否叨扰?”女子略略点头,应答:“前方寒庐,公子若不嫌弃,可稍坐待茶。”斛卑心中大喜,说道:“多谢姑娘良善!敢问姑娘芳名?”女子笑答:“公子叫我鹿篱即可。”斛卑笑赞道:“鹿鸣嘤嘤,新篱青青。姑娘之名,是个好意境!”鹿篱莞尔一笑,道:“公子取笑!” 斛卑成功接近鹿篱,落座于庐外的茶亭之中。鹿篱烹茶奉上,斛卑告谢。饮茶间,斛卑佯装不知,笑问:“路经宝地,敢问此地何名?”鹿篱回答:“鹿篱亦不知此处真实地名,只见林间湖中多生茭白,便自称此地为茭白森林。公子若想知道真名,还需寻土著人打听。”斛卑惊讶问道:“怎么,姑娘不是此地人?”鹿篱摇摇头。斛卑再发问:“则姑娘是哪里人氏?”鹿篱泛起伤感,苦笑不语。茶汤见底,斛卑不愿离开,遂笑道:“斛卑量大,可否再续?”鹿篱笑点头,又烹一壶新。斛卑暗思量:“需得寻个法子留下来!”于是,他暗施魔法,霎时间,暴雨倾盆。 这一方庐舍暴雨连绵不绝,斛卑佯装叹息,道:“烦扰鹿篱姑娘赏茶,斛卑心内惶恐不安,本不愿多作叨扰,然这骤雨遮天阻前程,水流漫道行路难!姑娘可否容斛卑再小坐片刻,静待雨散云消?”鹿篱见天上雨幕倒挂,地上积水成洼,湖泊早已与木石路连成汪洋,起叹道:“两头亘连天与地,织就人间冷寒湿!”叹毕,她笑答斛卑道:“公子但坐不妨!”斛卑笑着告谢道:“多谢鹿篱姑娘体恤!姑娘良善,何异于菩萨下凡!”鹿篱笑答:“正所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举手之劳,何足公子多言?不过,片刻之前还是晴天朗日,这骤雨却来得蹊跷!”斛卑笑道:“正可谓‘天有不测风云’!晴雨在云,不在我凡人之算。”鹿篱叹道:“正如雨之或起或消,人之命顺命歹也由不得自己!”斛卑听鹿篱慨叹,见她细眉间伤感难掩,于是道:“鹿篱姑娘!若有忧烦,可说于斛卑听,或能宽慰一二!”鹿篱苦笑不语。斛卑自揣摩:“她必有忧伤旧事!”思罢,他又笑道:“看这雨丝罗织,一时半刻不像会停。鹿篱姑娘,不如闲话以消磨时间?”鹿篱笑问:“斛卑公子何来?”斛卑笑答:“斛卑乃是北坎神皋人氏,小门小户,略读诗书,酷好寄情山水。这番来到东南巽皋,迷于林中,口舌焦渴,幸蒙姑娘相助!姑娘家中可还有他人?斛卑拜见一二!”鹿篱摇头道:“独居在此,并无家人相伴!”斛卑叹道:“林深多虎豹猛禽,姑娘独居,极不安全!若是有病有痛,也没个照应!”鹿篱苦笑道:“纵使虎豹豺狼,也好过人性贪婪!此处虽凶险无依,广大时空里,却是鹿篱唯一栖身处!”斛卑再道:“听姑娘话音,似是历经孤苦事,心中多烦恼!姑娘若信得过斛卑,斛卑愿为姑娘解忧!”且言,斛卑轻抖手指,暗里又施魔法。 正是:因得冥王百般柔情,才教凡女敞开心扉。 毕竟,鹿篱遭遇如何?且看下回。 第二十四回 殒爱妻冥王复仇造乱 失沉崖天神寻兵斗魔 说他冥王斛卑轻施法,更使暴雨掀狂风,将茶亭茅檐瞬间揭翻。鹿篱大惊,斛卑佯装大惊。雨水下灌,将鹿篱与斛卑劈头盖脸打湿。斛卑努力为鹿篱遮雨,听得鹿篱情急说道:“斛卑公子,此茶亭遮不得狂风豪雨,若不嫌弃,请入厅堂上坐!”斛卑暗喜道:“客随主便,皆听姑娘安排!”斛卑护着鹿篱前往正堂,那处绿蚁新醅(pēi)飘醇香,茜纱初浣透雨芒。眼望窗帘半卷,风雨交侵,鹿篱羞怯说道:“怒雨一帘台花残,冷穿屋墙打衣衫。公子请稍坐,鹿篱去去便回!”斛卑笑道:“姑娘请便!” 斛卑趁鹿篱入内室更衣期间,一弹指,将那门窗俱关严,又见厅上有炭炉,遂施法,把炉火点燃。斛卑心想:“她是凡人,体本娇弱,禁不起这暴雨淋灌,若是着凉,则我斛卑万死!”于是,他再施法术,将整个庐舍内气温升高,又将盆中、壶中之水加热,以备鹿篱使用。鹿篱更衣后回厅,手中捧着一张兔毛毯,笑道:“公子淋雨怕生寒,请以此毯温暖!”斛卑看着眼前的鹿篱,虽着麻布,衣裙却裁得精巧细;不施粉黛,容颜却比三月花;纵无金钗,鬓发却笼上瑶台。斛卑接过兔毛毯,心花怒放,目不转睛看着鹿篱,笑道:“姑娘贴心,斛卑万谢!斛卑擅自点燃炉火,煮沸热汤,鹿篱姑娘暖暖!”鹿篱惊讶道:“短短功夫,公子竟做了这样许多事!公子该不会使的法术?”斛卑大笑道:“肉体凡胎,哪里使得了法术?”且说,他且从壶中倒出茶水,递给鹿篱。鹿篱抿嘴笑道:“这一日,茶却饮了许多!公子烤烤火,鹿篱为公子备膳,幸而有从湖中新篓的鱼和昨日采下的茭白!”斛卑喜上眉梢,心动难抑。 鹿篱秀外慧中,知书达理,勤劳朴实,烧的一釜好鱼汤,蒸的一锅香米饭,自酿一壶山果酒,凉拌一碟茭白丝。斛卑手拈竹箸,感慨万千,心中想:“我斛卑活了近百元,今日,才有幸伴此般佳人,享此淳闲之乐!这一方小庐,胜却六千里大冥王殿!”斛卑且思且欢喜看着鹿篱。鹿篱微羞低头,说道:“公子请用膳!”斛卑心内感动,告谢道:“承蒙鹿篱姑娘款待,斛卑感激不尽!”鹿篱笑答:“窗外雨急,只恐误了公子行程!”斛卑忙笑道:“不妨事,斛卑不急。斛卑观鹿篱姑娘质貌不俗,不像山野村人!”鹿篱长叹,这才徐徐道来:“沣(fēng)塘城中,望族鹿家,正是我鹿篱出处。鹿篱自幼与戴家公子许有婚约,我与他青梅竹马,心意相通,然未及连理,他受诏从戎,没多久,传来沙场噩耗!鹿篱痛心欲绝,唯愿一生守他!可是爹娘逼我嫁给达官,以谋富贵,鹿篱不从,这才逃到林中,从此独居,捕鱼浣纱,了此残生!”斛卑听言,深吸气,叹道:“鹿篱姑娘重情重义,斛卑钦敬!” 却说这场魔雨,连下了几个月。斛卑与鹿篱朝夕相对,煮茶对弈,焚香颂诗,各诉过往,倾吐衷肠。斛卑发现鹿篱聪慧异常,每每对弈,总是胜过自己,对她愈发敬慕怜惜。鹿篱觉得斛卑俊逸动人、豪情暖心,对他亦是渐生情愫。正是斑竹卷帘下,斛卑公子情深;茜纱窗影中,鹿篱姑娘意浓。这二位终于共修秦晋之好,良缘喜结。冥王斛卑,得个好山好水好美眷,佳果佳酿佳人伴!从此晨日夕月,林风丛花,庭前霜,阶下雪,润饱狼毫笔,常磨青玉砚,字句痴痴,醉断情人肠!总是一幅“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美画卷! 但说鹿篱所言茭白森林,实名独藤森林,因林中生长着一株千年黄藤。该黄藤已修得人身,众妖魔多称其为藤姑。藤姑属冥界,自然知道冥王。斛卑那日于林中砍柴,恰遇到藤姑。藤姑拜道:“大冥王娶的娇妻,便是我冥界王后,可否允属下参拜一二?”斛卑严辞拒绝道:“不得靠近茅庐,以防惊吓了她!”藤姑只得听令,不过,她提议道:“属下居于这片森林,只在独藤洞中设下界御,也算无恙。可王后毕竟是凡人,并无法力,不如,给整片森林都设下界御,保她安然?”斛卑大笑道:“本大冥王在此,难道还有妖魔敢近她身?藤姑多虑!”藤姑遂不多言。 再以后,鹿篱临盆在即,她笨拙地扶椅落座,说道:“夫君!篱篱对腹中孩儿万分怜爱!来日他到这世间,夫君可要与篱篱一同照顾他!”斛卑执鹿篱之手,坐于旁侧,温柔笑答:“何用篱篱娘子多交代?他是篱篱娘子与我斛卑之宝,斛卑必定疼爱有加!便是他要三界九皋,我斛卑也为他拿下!”语方落,斛卑忽感头晕目眩星漫天,神急情倦心不宁。鹿篱担忧问道:“夫君身体有恙?”斛卑笑摇头,宽慰道:“许是染了风寒,为夫身强体壮,这不算什么!斛卑要为娘子煮一锅好汤!” 却问他冥王斛卑为何突然精神不佳?原来,他终究是冥界的妖魔,常驻于人间,与凡人同居同眠,食凡人菜馔(zhuàn),饮凡人酒水,致使他灵元渐弱,这才时而恍惚。斛卑心内烦忧,非是忧其自身,而是担心鹿篱,他思量:“我灵元渐弱,万一自持不住,现出真身,岂不吓着娘子?” 恰是当夜,斛卑梦中听见熟悉之声,遂趁鹿篱睡熟,离开茅庐。“属下参见冥王!”一山牛精拜倒在地,说道。而后,“呼”的一声,一只妖艳的红狐狸精抱住斛卑,撒娇道:“冥王!您多少时日不回大冥王殿,可不想傻小狐狸!”斛卑推开红狐狸精说道:“从此,不得再这样无礼!”红狐狸精愤愤不乐。斛卑问道:“山牛左使,红狐右使,你两个不在狄崇海打理殿内事务,来这东南巽皋却是为何?”红狐狸精长叹答话:“大冥王爱游山玩水,我等属下都知道。只是从前,或十日八日,或三日五日,最多不过个把月,冥王总会返回大冥王殿,一则解我等众徒渴思之情,二也料理料理我冥界大事。可这番不同,自去年春日冥王离开,已到今岁入秋,冥王还未见回!狄崇海众徒纷纷猜测,我冥界之王究竟去了哪里,莫不是狠心不要我等属下了,还是遭了仙界的偷袭,出了事故?冥王!非是小狐狸胆大,这可是冥王您的不是!”斛卑方要动怒,听得山牛左使说道:“冥王暂且息怒!红狐右使虽言语放肆,却说得不无道理。非是属下敢犯上,冥王此次,一改往常,不仅在我阳冥司殿传得沸沸扬扬,连阴冥司殿都已经知道,冥王一年有余不在殿内。几个元帅甚至商讨要去仙界讨个说法!”红狐右使再打话道:“可惜啊!可惜我等众徒一厢情愿,为他担忧得死去活来、茶饭不思,人家大冥王竟在这一方森林,跟一个凡人女子过起了土俗日子!”斛卑怒叱道:“红狐右使,不得无礼!”红狐右使心中不快,继续说道:“难道小狐狸说错了?一个凡人女子,有什么了不得,竟勾住了我堂堂冥界王!”斛卑厉声斥责道:“她既是我斛卑之妻,则是我冥界王后,论品阶,还在你红狐右使之上。你再敢出言不逊,休怪本王不念旧情!”红狐右使不敢再言。 山牛左使说道:“属下两个,奉众元帅之命,前来寻找冥王。幸而偶遇见过藤姑的水鸦精,说冥王在这东南巽皋独藤森林,这才匆匆赶来,见冥王无碍,我等才稍安心!不过,大冥王!无论如何,该回大冥王殿了!冥王离首府日太久,恐怕我冥界要变天!”斛卑明白山牛左使的话外音。虽斛卑颇得妖魔众徒信服,但权力的诱惑,总能让野心家铤而走险!斛卑唯恐因为自己导致冥界内乱,一时内疚紧张,又是一阵晕眩,险些跌倒。山牛左使和红狐右使赶忙扶住。红狐右使施法术,向斛卑传递灵元,而后又怒又心疼说道:“定是太久没有回狄崇海吸收灵气,又兼终日与凡人女子为伴,用凡人水食,导致灵元渐弱!冥王!您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难道也不管我冥界子民?倘或阴冥司渠魁知道冥王身体欠佳,趁机……”山牛左使赶忙打断道:“我冥王一切安然,红狐右使莫要多虑!”红狐右使叹而不言。山牛左使接着道:“冥王!万不可再如此!冥王乃是我冥界之首,还望以己身为重,以冥界苍生为重,跟属下回去!”斛卑答道:“众徒之心,斛卑当然明白,只是,本冥王不能撇下她不管!你两个且先行一步。来日,我与她诉明因由,再回!”红狐右使冷笑叹道:“恩情日日说,冥王哪里舍得下娇妻,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不顾!”山牛左使再道:“属下不敢违逆冥王令!还望大冥王,勿使我众徒寒心!”山牛左使拉着红狐右使离开。 次日天明。斛卑说道:“娘子!斛卑有要事,非离开茭白森林一段时间不可,至多两日,斛卑必然归来!”鹿篱先是一阵惊慌,而后抚摸孕腹,笑道:“夫君有事,自去便是!篱篱会于佛前日日祈福,愿夫君事出顺遂,早些归来,只望夫君莫要忘了一场真情!”斛卑难舍,却不得不舍,临行前,百般交代道:“水缸中的水、柴房里的柴,以及娘子几日所需米菜,斛卑都已置备妥当。篱篱娘子!只消两日,至多两日,斛卑一定归来!”鹿篱笑点头,伫立门旁,目送斛卑离开。 就这样,冥王斛卑离开独藤森林,以为两日后方可一切照常。然而,事事若皆如一先所料,那人生未免也太过容易!总也是,徒将一意盼静好,天不使你遂心愿! 却说,自戴家公子命殒沙场后,沣塘城鹿家与戴家婚约自然解除。不多久,鹿篱父母便允将鹿篱许给达官老爷。眼看婚期将近,鹿家再交不出人来,便会沦为整个沣塘城笑柄,为家族蒙羞,还会因此得罪达官,招惹灾殃。故而,自鹿篱私逃后,沣塘城鹿家派家丁日夜各处寻找。 这日,鹿家管家率一众家丁寻至独藤森林不远处山坳(ào),迷于其中,恰遇一樵夫树下歇脚。管家向樵夫打听路途,樵夫笑答:“翻过此坡,那处独藤森林中有一女子,会指引诸位归还来处!” 那正是斛卑离开的第二日清晨,鹿家管家一行按照樵夫指点,来到森林庐舍,看见鹿篱身怀六甲,登时俱各哑然。鹿篱求饶道:“管家伯,怜篱篱从小一向敬重管家伯,求放篱篱一条生路!”鹿家管家却道:“你爹要我势必拿你回去,如今既然撞上了,我却做不得主私放你!”管家拉着鹿篱便往外走。鹿篱死死拽着门栏不放手。管家吩咐道:“绑了!” 但说鹿篱被绑回沣塘城鹿府,其父母见她现状,恼羞成怒,正是气顶斗牛,怒冠青霄,对其百般打骂折辱。鹿篱含泪,愤然反驳道:“我已然嫁人,夫君品貌俱佳,鹿篱何错之有?爹娘不怜女儿命薄,却一心要拿女儿做敲门砖,去换显贵!”鹿篱之父怒斥道:“不知廉耻之**!你私自出走,已犯家法,竟又私相嫁娶,伤风败俗!你岂不知,婚嫁姻缘,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竟行此败化伤风之事,玷污我鹿家门楣,势必将你竹篾笼沉江,以洗家门所蒙之羞!”鹿篱之父转而问管家道:“奸夫何在?”管家答:“茅庐之中,四里搜遍,未见奸夫。恐怕他闻声已逃!”鹿篱之父愈怒,且鞭笞鹿篱且骂道:“你做的好事!奸夫弃你而去,你尚蒙在鼓里!找不到奸夫共死,你腹中便是妖孽种,该当一并铲除!” 当日正午时,鹿篱被捆锁在木架之上,口中塞满炭团。整个沣塘城中人皆围在黄波江畔观刑,并无一人劝拦,更无一人怜悯,周围尽是嗤嗤之音、不屑之语。城主沣霸天宣读判词: “沣塘鹿氏,门族不幸,出此鹿篱,不贞堕女,不故门楣之荣,不念父母祖上,奔逃在外二载,与妖魔苟合,孕滋孽畜。今日竹笼奉上,以劣女有污之身,沉狂怒江水,填江鱼之腹,求江神体怜,洗尽鹿氏污秽,以彰城风家风!特此公告全城,还望各家儿女洁身自好,引以为戒,勿使我城中再出丑恶!” 依循沉江之礼,全城各家未出阁女儿,队列严整,按序从鹿篱身边走过,或淬其面,或扔臭咸蛋,或指手画脚口出恶言,或对其肆意鞭挞(tà)……人皆尽情侮辱鹿篱,以示与其泾渭分明,此名曰“分界礼”。礼毕,鹿篱被从木架上卸下,塞入竹篾笼中。沣霸天一声高呼:“沉!”鹿篱便被几个力壮抬着,狠狠摔入滔滔黄波江水中。那时间,江畔众人,齐齐拍手称快,无一人悲伤,包括鹿篱生母。 但道这处独藤森林庐舍,斛卑于离开后第二日过午返回,置办了新衣钗环为礼,未入门庭,笑意盈盈,高声呼道:“娘子!斛卑归来!”却无人作答。斛卑心生一阵不安,快步向前,及至门口,发现室内一片凌乱,顿时身颤心慌乱。察觉有异,他四处寻找鹿篱,湖边、树下、舟中,各处不见。他愈恐惧,愈惶然,离开森林,急急赶往沣塘城。 斛卑到达沣塘城中,只见各家门户紧闭,仅有碑楼底下坐着一盲妇。斛卑上前询问:“老人家,可知鹿氏府宅在何处?”“鹿氏府宅?你打听那里何故?鹿氏之女不安分守己,身子被妖孽所污,败坏我满城清誉,正在黄波江受沉江之刑。你去她府上为何?”盲妇问道。斛卑听言,如被五雷轰顶,被万箭穿心,来不及多想,一个闪身术奔往江边,正逢江畔人头攒动,陆续离岸返回。斛卑抓起一人问听细节,那人道:“鹿氏不贞女,已见江神去了!”斛卑大骇,也不多言,钻入江中。 斛卑在江水中翻腾多时,终于找到鹿篱。他抱着她冲回江岸,从竹蔑笼中将她解救出来,取出她口中炭团,扯断她手脚上铁索,将她身上坠着的铅锤捏得粉碎。斛卑拥鹿篱在怀,见她一身鞭痕、满面疮伤,自泪如倾盆雨,痛如火油煎,心肝如被万剑切割!他连声呼喊:“娘子!篱篱娘子!娘子……”可是鹿篱早已没了气息!斛卑哀洒千秋,抱紧鹿篱,声声悲呼,涕泪难止。他疯魔仰天怒吼道:“恶毒人类,终日以良善自诩,辱我冥界众徒如何丧心病狂,如今,却行此残暴之事,人何善也?我斛卑为冥王,也断断做不得这一尸二命之孽!苍天何在?天理何存?”斛卑施出修了近百元的法力,渴望救醒鹿篱。只叹鹿篱为凡人,在那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浸泡多时,怎还得活?纵使他大冥王亲自来救,也是回春无望!斛卑吐出内元丹,喂给鹿篱,依然不见她醒来!斛卑绝望至极,悲恸中,只想与鹿篱、与未出世的孩儿一同去了,他将内元丹捏在手中,欲亲自毁掉,自杀了结! 却这时,泪眼模糊中,斛卑看见鹿篱腹中胎动。原来,那胎儿有半分人灵、半分魔灵,乃是人魔之身,并未随其母同亡。斛卑赶紧吞回内元丹,施法救出孩儿。斛卑一手抱鹿篱,一手抱婴孩,颤声哭诉道:“娘子!篱篱娘子!你我之子,平安降生了!”斛卑哭泣着,颤抖着,欢喜着,更悲恸着,在黄波江畔,嚎声震天。这动静引来了沣塘城中人。沣霸天领着城中卫士,怒骂道:“奸夫!合该同死!”却见斛卑,一阵风卷,抱着鹿篱与婴孩返回独藤森林。沣塘城中人见状,奔走相告:“鹿氏奸夫,果是妖孽!” 斛卑回到庐舍,以茭白香花沐浴鹿篱,为其换上新衣佩饰,将婴孩与鹿篱同放于榻上。斛卑听着婴孩啼哭,看着鹿篱遗容,再环顾屋宇狼藉,琴瑟空留,正是长夜漫漫哀切切,涕泣纷纷惨郁郁!他突然痛吼一声:“藤姑何在?”便见藤姑出现,拜倒问道:“冥王有何吩咐?”斛卑怒道:“外人进了你独藤森林,抓走本冥王爱妻,你为何不拦?”藤姑惊道:“属下牢记冥王交代,不得靠近茅庐,以防惊着王后,故而,只是远远躲着,不敢冒犯,实不知发生之事!”斛卑仰面恸哭,直呼:“大悔!悔没有一早交代藤姑照看她,悔将她独自留在茅庐,悔自己要离开,悔自己不早些回来!”怒吼声惊得婴儿愈哭。斛卑含泪抱起婴孩,说道:“此乃我儿,是我与鹿篱娘子之爱!我为其取名之篱,今日暂交由你看顾,待本冥王雪恨之后,再来接他!你好生把他照料,不得出任何差错,否则,我定断了你千年藤根!”藤姑再三磕头许诺:“未护得他娘亲,一定护住他!大冥王放心!藤姑便是化作枯木,也不令王子殿下有丝毫闪失!”藤姑伸出数条藤蔓触手,接住之篱。斛卑又道:“我爱妻鹿篱,被奸人所害!我要你在独藤洞内设一悬棺,暂安放其玉身,你切切保她不受侵扰!”藤姑又答:“冥王放心!一应交代,藤姑万死不负所托!” 斛卑这才离开独藤森林,手持魔刀三尺冷,杀向沣塘城。那时,沣塘城主料斛卑必来复仇,早已布好壮丁武器,又令城中道士遍洒符水,大摇道铃,且是户户点燃驱邪香,街道挂满照妖灯,以对付斛卑。不过,区区凡胎,哪堪与冥王一斗?斛卑大施魔法,将城中人或扭断头,或掏出心肝,或焚毁肉身只剩骸骨,或拦腰两段,或铰断肠胃……沣霸天被碎成肉泥,鹿家人被化成灰烟,连那牌楼下的盲妇,眼珠也被抠出,舌头也被拔下。斛卑屠尽满城,老幼不留,鸡犬尽杀。那血流滚滚涌入黄波江。此时的斛卑,不再是先前那个柔情爽朗、热情温暖的俊发秀郎,他双手沾满鲜血,披发蓬乱,目泛黑光,身冒黑烟,现出魔陀真身。他头生三叉角,身裹魔戗甲,足踏骨钉靴,飘着黑金缎披风,上绣蟒衔绶带蛟衔草,又搭扬波灵芝扣盘绦,手持三尺冷,通体血污垢,站在死人堆里,仰首高喊:“时空无情,休怪我狠!我大冥王斛卑,自今日起,但遇凡人,一个不留,誓屠尽苍穹,杀透寰宇!啊哈哈哈哈——”他魔笑起来,如癫如狂,飞身上高空,猛挥三尺冷,只一刀,将沣塘城劈成两截,霎时地裂城陷。而后,他掀起黄波江水,只见那排浪涌天,倒灌入城,顷刻间,一座沣塘城,消失在洪波巨澜中。 叹世间多少男儿汉,一怒冲冠为红颜!问这情爱有多重?载不动的岁月山川! 话分两头。独藤森林中,藤姑寻来精精寒冰,打造成棺,安放鹿篱尸身于独藤洞内。她又抓来刚产下幼崽的白熊,以其乳汁喂养之篱。藤姑等着冥王斛卑来接人魔王子之篱,一等,却是八百多年没等到! 原来,斛卑忙于向凡人复仇,征战三界九皋的怒焰恨火熊燃,愈烧愈旺,愈燃愈猛,屠了沣塘全城后,他仍不解恨,誓要屠尽一切凡人而后快。他率领北坎神皋狄崇海众徒、西北乾皋漠毒王、东北艮皋三翼怪、阴冥司渠魁半焜(kun)等多方妖魔鬼怪灵魅精,大肆祸害凡界。凡所到处,沟渠溢血,道路陈尸,百姓昼不敢出,夜不能寐,纵使深居家中,亦随时有倒悬之危、分尸之难、灭顶之灾。凡人,十剩二三;凡界,即将变成第二冥界。 却道斛卑之魔乱起,消息传至十层天尊皇无上处。尊皇无上说道:“冥王为其妻儿复仇,无可厚非,此乃私家恩怨。可凡界毕竟有难,我仙界理当援助。恰好仲瑝在下界,就令他及下界仙山神水中养性的仙卿趁时平乱,救护凡界苍生。”十层天其实并未将斛卑之乱放在心上,却是下界众仙神,尤以西兑神皋钟鹛山为首,触目惊心,霎时擂响战鼓。便见三界漫火硝烟,斗作麻团,时空一片大乱。 这话就重又说到青霄天神仲瑝,他化名千秋白至下界,最先来到中瀚神皋,手持沉崖枪,漫无目的游逛。 一夜,千秋白泊舟普渡西滩汀畔,独坐乌篷船头,将沉崖枪搁在身旁。时夜空月暗,残星点点,他饮酒半壶,对渔灯照,孤影斜映水面。那身影,被水面生长的慈菇和菱花戳得碎而凄凉。听西滩水声咕噜,看南山暗影参差,酒入肠,泪潸然,临风遥想,触目感怀伤情,千秋白念起天宫的亲友,想到雪叶冰莲的逝去,孤独与心痛并袭,他苦笑对着风中影,悲慨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脱口叹咏,一首《他乡寄客》: “月暗星寥孤灯照,风前对影笑。远峰寒烟轻依偎,不如冷上青霄送我归! 菱花慈菇相为伴,谁与我畅言?他乡寄客无家还,只剩半壶残酒醉西滩!” 念罢,醉意微醺,带着凄凉忧愁朦胧入睡,忽听“哇哇——”叫声,千秋白抬眼,看见一只金足乌栖落乌篷顶。千秋白且伸手靠近金足乌,且笑问道:“你也孤独?”金足乌瞥了他一眼,冷不丁用两只金足抓起沉崖枪,匆匆飞去。千秋白酒意方醒,掠地飞起,急急追赶。金足乌越飞越快,千秋白大怒道:“可惜我的紫焰榴光不在!”金足乌穿林越河,过山翻岭。千秋白穷追不舍,将近天明,追到一处村落。金足乌渐慢,千秋白眼看将及。金足乌绕过一处泥墙,千秋白脚尖点地紧跟,却于泥墙转角处撞上一位迎面而来的老翁。说那老翁怎生模样?满面灰褶如丘壑,双目迎风狂流泪,手拄藜杖蹒跚行,踉跄摔倒在面前。千秋白赶忙上前帮扶,致歉道:“老人家宽容!晚辈罪该万死!”那老翁笑答:“不妨事!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老翁打量千秋白一番,问道:“后生何故匆匆,不留心脚下路?”千秋白向远处望去,早已不见金足乌身影,无奈长叹答:“夜间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金足乌,将晚辈兵器掳走。晚辈匆促追赶,误撞了老人家,实望老人家莫怪!”老翁略点头道:“金足乌为罕见禽鸟,他出现,宣告噩兆!”千秋白苦笑点头道:“可不是噩兆!晚辈的兵器,不知被盗往哪个东南西北!”老翁说道:“世道不太平,后生行走于三界,不能没样趁手的兵器。”千秋白叹道:“只能寻个兵器铺,重新打造一样!”老翁沉思片刻,笑道:“我观后生,仪容华贵,是个可造之材,既遇老朽,也是缘分!老朽听说过一件神兵所在,后生是否有意?”千秋白听罢大喜,说道:“还请老人家指点!”老翁笑着,以手指西向,接道:“此处,向西三百里,有两座山毗邻而立,一座名为东丝山,一座名为西丝山;两山之间夹有一涧,即是缠丝涧;涧底有一坟冢,乃是铸剑大师绾君安眠府地;墓中的吉祥石屋(石棺),内里藏一利器,堪配后生。后生可自去取!”千秋白大悦,告谢作别,前往绾君之墓。 却道,千秋白离开后,老翁连同整个村落,霎时消失不见! 说那时那地,草木发春芽,山林披绿锦,东、西两丝山上有筇(qiong)竹斜生,桧(gui)柏苍劲,零星花缀。遥看两山之中央,一条白练垂下,其声吼风,其势赛虹,水花如碎玉,拍崖惊猿啼,千秋白拍手欢呼道:“好山,好水!”而后径自飞至涧底,果于丛苔密石之后发现一墓,石碑上书:铸剑大师绾君清府。 千秋白拜道:“在下千秋白,辄敢扰大师清梦?怎奈兵器被盗,不得不造访仙府!大师有灵,请恕我私闯之罪,容千秋白寻得神兵!万幸铭感!千秋白必执神兵造福三界,不负绾君大师宝器!”一番陈词后,他推开墓门,点起火棒,进入墓中。果然如老翁所言,墓内有吉祥石屋,内棺一具,外椁三重,俱是雕镂奇花异纹,颇显庄肃。千秋白恭敬再拜礼,道:“打扰!打扰!勿怪!勿怪!”而后,他推开棺盖。那霎时,墓穴通亮,神兵雷射紫澄金光,绚丽夺目。千秋白喜出望外,执起兵器,定睛看去,枪身镌有字迹: “寰宇第一利器:索心劈魂枪。长七十二寸一指,重两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斤,历九十九个寒暑,龙筋金刚锻,绾君生祭铸。” 千秋白得此神枪,真若鱼入水,龙上天,虎生翼!他一通舞弄,开怀大赞道:“好兵器!好兵器!万谢绾君大师恩赐!”他再三施礼告谢,盖好石棺,掩好墓门离去。 说他千秋白一路向前行,至西南坤皋无相泽时,恰遇钟鹛仙姝慧箬与银螯怪战斗,由是偶然间救下慧箬。再后来,又值斛卑盛发狂,妖魔横世,群生命残,他眼见尸陈路野,心痛万分。继而,他才接到知常令官传来尊皇无上的口谕:“冥王斛卑复仇气焰汹汹,九皋交侵,现令青霄天神仲瑝蓄势平乱。”自此,千秋白执索心劈魂枪,开始斩妖斗魔护万众百姓。辗转多方,他终于在东震神皋遇到冥王魔陀斛卑。这二位,天上地下,云里雾间,风风火火,斗得星昏月暗、海动山摇,却始终难分胜负。只因,索心劈魂枪虽是寰宇第一利器,然面对斛卑那样修炼近百元的冥王,却无太大效用;而斛卑手中魔刀三尺冷,亦难伤千秋白半分。战事处于胶着之态,双方僵持对垒。斛卑疯笑道:“千秋白,你既胜不了我,则本冥王不与你徒耗时日!”斛卑继续率妖徒肆杀凡人。千秋白根本阻止不了所有,联合下界众仙神,也是杯水车薪。千秋白踌躇之间寻思:“败斛卑,恐怕另需法器!救苍生,还当釜底抽薪!”正所谓,心生一善愿,天地必从之;心生一恶念,人神共愤之!千秋白有这想法,终究遇贵人。 正是钟鹛慧箬,闻得千秋白在东震神皋阻击冥王斛卑,得其师夙慧之令,带上竹突鸟黑点与白点,赶至千秋白面前。慧箬说道:“千秋侠!慧箬一来再谢昔日相救之恩,二来,传师父之策:欲败冥王斛卑,还需另造法器!”千秋白听言大喜,说道:“仙姝必知详情!”慧箬道:“有一物,熔于紫金,铸成匕首,可取冥王魔丹!”千秋白接道:“若能取斛卑内元丹,制止他,胜却杀了他。”他看向慧箬,急问:“是何物?在何处?属谁人?如何能借得?”慧箬并不直接答问,而是反问道:“东南巽皋有绛字河,河中潜伏一长寿灵,千秋侠可曾听说过?”千秋白若有所思,而后问道:“仙姝所言,莫非寿数可达几十万年的金纹金蚺?”慧箬答道:“正是!将金纹金蚺之尾摄骨以我钟鹛熠莲池之水炼化,熔于紫金,铸成匕首,便是魔陀克星。”千秋白惊问:“蚺骨?区区蚺骨,因何有这等神能?”慧箬作答:“金纹金蚺非比一般蚺灵。三界之中,凡金纹金蚺,必为雌性!此种蚺灵自身分泌独有的雌摄激素,堆积在尾部,形成一根尾摄骨。用我熠莲池之水将尾摄骨炼化,而后熔于紫金,唤醒雌摄激素灵力,便可摄取妖魔内元丹。冥界有内元丹之生灵,无论妖魔鬼怪灵魅精,纵使神通广大,妖法高深,亦皆难逃;而没有内元丹的冥灵,虽道行浅弱,也不惧。另外,蚺灵年岁越大,尾摄骨越长,雌摄激素的灵力就越强。金纹金蚺本身没有独立的内元丹,她的尾摄骨,也是她自己的灵元储蓄之所。”千秋白静默细听,沉思而后道:“如此说来,剔了金纹金蚺的尾摄骨,则其必亡!”慧箬点头。千秋白再问:“那金纹金蚺可曾祸害百姓?”慧箬严肃作答:“金纹金蚺素来以萍草、鱼虾蛙蚌、水鸟卵等为食,不曾袭人,亦不曾伤害家禽家畜,未有为恶。即便这番冥王斛卑亲自带头袭击凡人,那金纹金蚺也潜伏于绛字河底,自过自活,不曾助纣为虐。”千秋白听言,蹙眉犹豫。慧箬叹道:“我知千秋侠顾虑!”千秋白问道:“若取蚺骨,岂不枉害一无辜?”慧箬道:“正是,但别无他法!师父与我亦是徘徊不决,究竟该舍一蚺灵而救万民,还是为小善而坐视苍生涂炭?难决断!此事,还需仰赖千秋侠!无论千秋侠如何取舍,慧箬定万死相随,无悔支持!若有恶报,慧箬来担!”千秋白叹道:“容我思量!”慧箬亦思虑,无奈说道:“三界混战,时空大乱,最遭殃实属凡界!肉身凡胎,无所护己,大半凡界已落入冥界之手,似此一日拖延一日,徒增亡命冤魂!而今,能与冥王斛卑相抗衡的,眼看唯千秋侠一人;能取得金纹金蚺尾摄骨的,也只有千秋侠一人!还望早下决断!”千秋白望高天,自思忖:“原来,寰宇间,尝尽爱恨恩仇痴、贪嗔喜恶怒、悲乐哀怨妒,容易;周全仁义,却是万难!大义与小善,仲瑝必得择其一!” 正是:若道一命皆由己,何来世间两全难? 毕竟,天神仲瑝千秋白,如何取舍?且看下回。 第二十五回 折折回回亲子话亲仇 兜兜转转相思终相见 千秋白顿顿然,再启口,斩截三字:“取蚺骨!”慧箬点头道:“凡界群生感念千秋侠大义!慧箬倾力愿助,一应亏欠,我钟鹛来还!” 那日,千秋白与慧箬去到东南巽皋绛字河。慧箬说道:“河底栖息的便是金纹金蚺,名作姜婵,三界唯一。杀了她,此种蚺灵,绝灭!”千秋白立于绛字桥头,仰天长叹,心中默念:“仲瑝再三权衡,今日,取大义而舍小善,实属身不由己!所有亏欠,来日我还!”而慧箬亦在心内自语:“沧海有灵,天地有眼,时空往复,见证我辈无奈!钟鹛山慧箬,愿以贱躯独自偿此血债!” 千秋白飞向绛字河心,将索心劈魂枪搠入河中,迅猛翻搅开来。整个绛字河一霎时漩涡滚涌,水花飞腾,骇浪袭天;河两岸花叶草木惊落,飞禽走兽奔散。这动静终于惊扰了那长寿灵。金纹金蚺姜婵从漩涡正中直挺挺穿出,如擎天金柱,竖贯云空,带起洪声巨涛。她继而俯首,绿目寒光闪烁,怒睁滚圆,金信翻吐,向千秋白张开巨口。千秋白挺身前攻,一枪刺去。金蚺甩头躲过,接着,盘身打起巨浪,在巨浪的掩护下,钻回水底,不一刻,重又冒出头来。千秋白也不多言,蓄势再出一枪。听得姜婵怒问:“出手何必匆匆?却问来者何人,因何进犯我境?”千秋白开门见山答道:“千秋白,特来取你蚺骨!”姜婵大笑道:“千秋白!这个名字,近来颇有耳闻。据说,凡界赞誉你为千秋侠、千秋仙,是因你除妖屠魔,救下不少凡人。姜婵却不明了,既你虚揽‘侠’字,为何今日来行不义?”千秋白严辞作答:“正为大义,非杀你不可!”金纹金蚺疑而怒道:“此理好不荒唐!我姜婵久居绛字河,从未伤人害物,更未助冥王造乱!你挑衅上门来,还非杀我不可,是何说法?”千秋白答道:“我知你不曾为害,我更知你实在冤枉,然克魔陀斛卑,非取你蚺骨不能成其事!要怨要恨,悉随尊便!千秋白失小仁成大义,不得不为之,不得不杀你!”姜婵愤怒冷笑道:“可笑!人类性命是性命,我姜婵性命岂不是性命?欲牺牲姜婵之命保凡人自己之命,人类之自私,虽我冥界妖灵难敌!”千秋白自知理亏,然别无他法,唯恐自己听姜婵之言太多,一时心软,失了大局,心中自勉道:“多一分不忍,凡界便多一分惨祸!弑杀无辜姜婵,这起恶孽事,仲瑝不得不做定了,索性,速战速决!” 千秋白舞枪在手,脚踏水面,再向姜婵冲去。姜婵愈怒,上下漂翻,左右摇摆,像弹簧般蓄势,迎战千秋白。二位斗得涛震河川,波卷云天,雷滚千里路,声传万众山。金纹金蚺喘息间再道:“千秋白!我姜婵伏于河底,与三界九皋无争,低调过活,从不张扬!纵使冥界众妖魔知道吃我姜婵一块肉可得长寿,可增法力,有那不安分的前来,我或单纯抵御,或视作不见,并不曾将谁拖进河底伤害,则那等恶魔久而自然离开。你却连我冥界恶魔都不如,咄咄逼人,非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千秋白不答,只是拼力再斗。姜婵又问道:“千秋白!我蚺骨之秘密,除我金纹金蚺灵自知,从不外传,你却是从何处得知它有摄取内元丹之灵力?”只见黄裳仙姝慧箬,不等千秋白答话,自飞身上前,应道:“是我!这笔账,记在我钟鹛慧箬头上!”姜婵看向慧箬,冷笑嘲讽道:“原来钟鹛仙姝也做这等窥听别者隐私的龌龊(wo·chuo)事!”慧箬亦知理亏,并不辩驳,只道:“前辈放心!慧箬会将前辈的肉身安葬在绛字桥头。前辈可守望故土,叶落归根!”姜婵怒而大笑,转而力战千秋白。 虽说金纹金蚺姜婵道行颇深难对付,却也敌不过天神仲瑝的仙法。斗战三天三夜,千秋白见姜婵渐渐力怯,最后掷出索心劈魂枪直取她要害,一招毙其命。千秋白含泪剔出金蚺尾摄骨,见那对绿目不闭泛泪光,透着哀怨与愤恨、冤屈和无奈,他遂取出蚺目二珠,以作纪念,而后,将尾摄骨和绿目珠齐交给慧箬。慧箬含泪收下不语。之后,千秋白和慧箬把姜婵安葬于绛字桥头。慧箬向姜婵的坟冢、向绛字河中抛洒六叶白玉竹花,以示亏欠与哀思。 却说,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千秋白与姜婵这一战早已传遍三界九皋。姜婵败亡后,各处小妖小怪皆趋之若鹜,奔至绛字河,趁着千秋白和慧箬离开之机,刨出姜婵之身,夺食蚺肉,以图长生,连正在东北艮皋肆虐的灰鹰怪、琥雕怪也闻风赶来。灰鹰怪来得稍迟,未能如愿,却遇刚从巢中爬出的幼小眉梢,一阵欣喜,用利爪将其抓起,欲带回天门崖,途中又遇乌雪岭琥雕怪纠缠。两怪相争,致使眉梢跌落擎滨得以幸免于难。此情前已述及,略提。 再道慧箬将蚺骨与蚺目绿珠带回钟鹛山,交给其师夙慧。夙慧即刻以熠莲池水将尾摄骨炼化,熔于紫金,铸成一匕。匕首长三寸,重六斤,其柄塑成蛇首形,嵌以蚺目绿珠,开鞘即绿光泛泛,如蚺灵又现。 慧箬重又找到千秋白,双手奉上铸成的匕首,说道:“千秋侠,请赐名于它!”千秋白心内悲凉,叹道:“以彼无辜之命易苍生存续,便叫它,易生匕!”“易生匕可取冥王内元丹,百姓无忧矣!”说此话时,慧箬簌簌泪下,凄凄满怀。 时值冥王斛卑返回北坎神皋狄崇海大冥王殿暂养灵元,千秋白携了易生匕,长驱直入,直捣黄龙。一番激战后,终于摄取斛卑内元丹,细节不消多述。只道千秋白心内自叹:“冥王斛卑造乱,不过是为亡去的妻儿复仇,也是三界可怜心!”千秋白遂不忍伤斛卑性命,只在绥服圈苇鸠岛芦花湾将其封印于滨雨藩篱。 终于魔乱解除,夙慧却因愧对姜婵而大病。慧箬亦深觉有亏,遂与竹突鸟黑点、白点前往绛字河悼念姜婵,却发现姜婵的坟冢被盗。慧箬不胜悲愤,内疚挥泪如雨,连声自责道:“早该设下界御才是,我竟忽略了冥灵的贪性!”“她是冥界之灵,她的肉身禁不起日光蜂网界御。慧箬,你又何需自责?只恨冥妖的欲望无底!”慧箬听言,吞泪作答:“可惜我不会其他界御之法!”说完,慧箬再叹,顿了顿,突然惊异地看向白点,问道:“白点!是你在说话?你何时能通人语?”白点答道:“方才口渴,于河边饮水,只觉误吞一物。这里见慧箬忧伤自责,心下想要宽慰,竟然说出人语!”慧箬再叹道:“难道绛字河水有这样神能?”白点用竹突鸟语向黑点解释后,黑点听罢,兴冲冲也去饮水,却依旧不能言语。慧箬修整姜婵空冢,设下界御,祭拜后离开。此后,每过百年,逢姜婵之祭日,钟鹛仙人都会前来抛洒六叶白玉竹花,以慰亡魂。 却道冥王魔陀斛卑被困于滨雨藩篱,再无法抽身去接其子之篱。之篱遂由藤姑在独藤洞内秘密抚养长大,不觉已过八百余年。飘忽岁月中,藤姑唯恐之篱的身份外泄会引来灾祸,故不曾向之篱或其他任何妖魔言及此事。直到近日,闻听冥王斛卑有望冲破禁锢的消息,藤姑思绪万千,又兼之篱已经长大——虽然相貌如十二岁少年,实则八百余岁——藤姑最终决定不再隐瞒,俱言一切过往因由。之篱听后悲愤刮肠,苦闷缠心,堕泪如泉,说道:“藤姑!之篱娘亲为奸人所害,父亲遭恶人囚困,之篱若不为双亲雪恨,枉生!求藤姑助我!”藤姑道:“殿下在上!如今冥界惶惶,不似冥王在时那般景气,连我藤姑躲在这独藤森林,也担心被砍为乱柴!只盼殿下披肝沥胆,带我冥界众徒重振雄风,殿下若想复仇,藤姑可陪殿下去往狄崇海拜见冥王。冥王与殿下父子相认,相叙,商议决策,以图大计,但有用藤姑之处,藤姑万死不辞!”之篱答道:“我愿前往北坎神皋寻父亲,皆听藤姑计议!”于是,藤姑与之篱化作一对祖孙,从东南巽皋独藤森林行至北坎神皋狄崇海苇鸠岛。却说冥王斛卑被囚,偶也有忠心的妖魔前往探视闲聊。为避耳目,藤姑安排之篱于正晌午阳气最盛时,前往滨雨藩篱。 斛卑与之篱,父子隔滨雨对泣,互吐心肠。斛卑叹道:“我儿欲为亡母冤父伸仇,为父心中慰喜!为父八百余年困顿,终于有望解脱!”之篱说道:“父亲教诲孩儿,孩儿一定继承父志!”听得斛卑吩咐道:“藤姑!相信你也是听闻本冥王将能冲出禁锢,才会这时引之篱前来。”藤姑作答:“冥王英明神武,洞若观火!属下不敢相瞒,正是听了过往的八哥精传话,才行此举。”斛卑接着道:“藤姑,你且襄助八哥精,各处放出消息,只言,大冥王斛卑不日即可冲出禁锢,冥界众妖徒安心以待。我量那钟鹛山仙人听见风声,必将心疑前来一探。届时,就让篱儿使用苦肉计,博其怜悯。钟鹛仙人素以仁善自诩,若知篱儿孤苦别无去处,必当将篱儿收入钟鹛!”藤姑担忧问道:“钟鹛仙人狡猾异常,万一察觉到殿下魔性,则殿下岂非自投罗网?虎穴险厄,之篱殿下万圣之躯,岂可轻入?”斛卑笑道:“藤姑勿虑!我冥王斛卑与爱妻鹿篱之子,岂会平庸至此?篱儿半人半魔,可人可魔,可敛去魔性露出人面,亦可敛去人性露出魔形,任他钟鹛仙人也难发觉。”藤姑这才放心。斛卑又道:“况且,篱儿的身世,三界之中,只我斛卑、藤姑及篱儿自己知晓,就连千秋白,也以为篱篱娘子腹中胎儿已亡去,则钟鹛仙人断断想不到之篱会是我冥王之子!”之篱点头,说道:“父亲!孩儿去钟鹛,定借机铲除钟鹛仙人,以雪旧恨!”斛卑却道:“篱儿!为父让你混入钟鹛内部,不仅仅是为消灭钟鹛仙人,更是为促成一件法器的孕成。”之篱问道:“法器孕成?父亲之意,那法器尚未出世,却是何物?”斛卑作答:“据说,那是千秋白的克星,名作沁血尘针。”藤姑惊道:“沁血尘针?属下空活多载,从未听闻此物!”斛卑笑道:“莫说是你藤姑,连本冥王,若非得有心者相告,亦难知晓!”之篱疑惑问道:“父亲是从何处得知?”斛卑笑答:“此乃仙界十层天宫见不得光的逸事!” 故事先要从冥王斛卑被囚于滨雨藩篱次年春说起。那日,苇鸠岛各处风轻云淡,旭日暖和,沙软草绿,唯滨雨藩篱凉雨霏霏。一位顶戴皂竹笠、面遮皂纱巾、身罩皂纱袍的神秘者来到滨雨藩篱外,笑着招呼道:“此处高静,大冥王,一向安好?”说他斛卑方被囚禁,抑郁难消,尚在挣扎,思谋逃脱,见被打趣,不由得怒道:“何处妖徒,胆敢无礼,莫非见本冥王一时落魄,意欲趁火打劫、谋逆造反?还不速速现出原身!”来者笑道:“我并非你冥界妖徒,更不是来落井下石!”斛卑隔着滨雨藩篱瞥看来者,问道:“你不属于我冥界,则你来自仙界?”来者再笑答:“我更非属仙界!”斛卑狐疑,厉声再问道:“莫非你是凡人?断不可能!区区凡人,怎敢入我狄崇海?你到底是谁?裹得这样密不透风,不敢露出真面目,前来本大冥王这处,究竟有何图谋?”来者叹道:“大冥王果然倔强不屈,傲骨铮然,纵使身陷缧绁(léi·xiè),硬气一丝不减!”斛卑仰头豪笑道:“生死面前,我尚不惧,凭你是谁,我斛卑不会认怂!”来者笑道:“此正是我仰慕大冥王之处,也正是我愿襄助大冥王之因。”“襄助?如何襄助?”斛卑疑问道。来者对答:“事关大冥王的仇敌,千秋白的软肋!”斛卑半喜半疑,问道:“阁下能够对付千秋白?”斛卑再打量来者一番,心中暗思:“此皂袍神秘者,举止有度,谈吐有声,莫非大有来头?”而后,他态度变得恭敬,说道:“阁下不妨先通报名姓!”那位却笑答:“这无甚重要。且说,冥王可知千秋白来历?”斛卑摇头道:“凡、仙二界,多称其为‘千秋侠、千秋仙’。斛卑料想,他当属仙界,然仙神数众,他究竟是谁,本冥王却不详知!”皂袍神秘者点头道:“冥王好见识!千秋白乃是十层天宫一神仙,因觊觎鸾姬尊主美貌,受处罚坠入下界。尊皇无上令其平乱,是为让其将功抵过。然十层天尊主觉得清誉受损,暗自抛下尘针。尘针恰落于钟鹛,只等钟鹛山一位天择弟子的心窍血沁入尘针以凝成法器。唯那位弟子,运那枚沁血尘针,可诛杀千秋白!” 听到此处,之篱与藤姑竞相嗟讶。之篱说道:“其中竟有如此玄机!却不知尘针藏于钟鹛何处,当如何促成其孕生?那天择弟子又是谁?”斛卑说道:“皂袍神秘者有言,‘钟鹛崩,尘针成。’”之篱反复琢磨这句话,而后问道:“是要让钟鹛山崩塌,还是让钟鹛仙人一门皆灭?”斛卑道:“或是二者并举!篱儿!为父亦不知具体该如何行事,只能你先入钟鹛,从中见机取便。”之篱点头承诺:“父亲放心!既已知悉其中隐秘,孩儿迟早让钟鹛土崩瓦解,取得沁血尘针,抓住那位天择弟子,手刃千秋白,而后屠尽凡界,让冥界称霸九皋!”这时藤姑说道:“不过,殿下打入钟鹛内部,无异于抱火卧薪,谈何容易?”斛卑叹答:“藤姑所言,不无道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之篱道:“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孩儿去得!”他思索片刻,再道:“劳烦藤姑,且去狄崇海外村中寻一凡人孤寡老翁,在山里造几间茅屋让他居住。待钟鹛仙人来探,我只衣衫褴褛躺在荒服亭中佯装昏死,料那钟鹛仙人必当救我!我再借机让其护送我回山间茅屋,藤姑可趁时纵火烧山,焚掉茅屋及老翁。我便哭喊,只当无家可归,则钟鹛仙人必又将怜我!我能伺机入钟鹛无疑!”藤姑赞道:“殿下好谋划!老身这便动身执行!”斛卑大笑道:“我儿胸中画策,果然好心思!” 可叹!金鳞仙君海竹叶救护之篱,钟鹛仙山收纳之篱,都只是冥界的一个圈套一场戏! 藤姑离开后,冥王斛卑又道:“我之篱孩儿将只身入敌穴,为父不能同行,却要以别样方式护你!”之篱笑问道:“父亲莫非是要传孩儿绝学,授孩儿护身法器?”斛卑听罢,又笑道:“我儿好机警,能解为父心中意,果然是我大冥王之子!”斛卑欣慰看着之篱,接着道:“为父有一物,可助我儿纵横三界九皋!除非千秋白和易生匕重现,否则,我儿畅游六合八极,所到处,皆俯首称臣!”之篱听着斛卑说得神乎其神,再笑问:“父亲!究竟是何样宝物?儿愿闻其详!”斛卑长叹道:“为父的恩师,将我冥界诸般法术绝学撰成《冥术集》一书,传给为父。秘籍现藏在大冥王殿绝密处。为父告诉你书卷所在,篱儿取得后,照书中所载录,好生修习!书中有教你如何敛去魔性露出人面,或敛去人性露出魔形之法,有七星摄物大法,有穿墙入室之法,有隐身匿形之法,有腾云卷风之法,有媚术移魂之法,有斗转星移之法,有翻河灌城之法……最为重要的,是记述了我冥界至尊法器圣刀三尺冷的使用!”“三尺冷!”之篱一听,双目放光,欣喜难抑,说道,“那是父亲的神兵!”斛卑点头,又恨恨道:“那日,千秋白取了为父的内元丹,亦霸占了为父的三尺冷!”之篱问道:“他将父亲的内元丹和圣刀都盗去何处?”斛卑叹道:“内元丹,不知下落;而三尺冷,若不出为父所料,当在钟鹛!”之篱叹道:“看来,孩儿去钟鹛,任务不轻!父亲放心!让钟鹛崩损之前,孩儿会先找回圣刀!”斛卑却道:“三尺冷浑厚,威力巨大,可斩地拔山。之篱孩儿!若圣刀果然在钟鹛,你却不可轻举妄动,除非万无一失!”之篱点头。斛卑再交代道:“另外,之篱我儿,你需知,‘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冥术集》乃是我冥界法术大通,综叙各支各派绝学,是为父登凌冥王位之倚仗,更是你将来于冥界立威之凭借,故而,万不可令其他妖徒得到,包括藤姑!否则,难保谁不生二心!更不能散落至凡、仙二界,不然,我冥界难逃灭顶之灾!”之篱严肃点头道:“其中厉害,孩儿明白!”之篱顿顿,问道:“父亲!那千秋白,如今会在何处?”斛卑摇头叹答:“有传言,他在凡界南离神皋有一处府邸;又有传言,他曾在钟鹛山待过一段时日;只是再后来,便不知其下落!或许,他功过相抵后,早已返回天宫,继续做着神仙;也或许,他羞于见鸾姬尊主,自寻个仙山神水遁隐起来。”之篱陷入沉思,又听斛卑说道:“为父珍藏甲器多般,其中有曜斑黑子铠甲一副,同样赠予篱儿!” 之篱按照斛卑所言,找到曜斑黑子和《冥术集》。话道他人魔王子具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超能,外加他心思机警、一悟就透,不过短短数日,他便记下《冥术集》所有图文,并能运施书中大部分法术。斛卑惊喜叹道:“我儿定是继承了你娘亲的聪慧,远胜于我这老父亲!看来,我冥界振兴有望!”之篱笑答:“若非父亲与娘亲的珠联璧合,哪有孩儿这一切?”斛卑最后嘱咐道:“之篱我儿!虽你可敛住魔性,却要记得,每年回狄崇海吸收灵气,毕竟你有一半是魔,否则,可能魔元混乱,藏敛不住,你若强行压制,只会自噬!”之篱将斛卑的话都记在心上。 之篱成功得到钟鹛仙人的怜悯,留在钟鹛后,小心翼翼,步步谨慎,不敢轻举妄动,唯恐露出破绽。直到这个中秋夜,陪仙姑箬竹前往虞契,得知所要祭拜之不留正是仇家千秋白时,他恨怒上心头,按捺不住复仇之火,一时少年冲动,于临离开前,趁箬竹不备,盗走舍利血。 已知之篱来历,则故事再说回前段。 之篱私揣着千秋白不留的舍利血,回钟鹛后惶惶不可终日,只怕事发。他心中反复思量:“未料千秋白这样短命,我人魔王子之篱尚不曾雪我父亲之恨,他就重新轮回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父亲不知千秋白的下落,则千秋白在不留刹遁世而圆寂一事,父亲当然也不知,我应禀告父亲;再者,这枚舍利血该如何处置,也需得与父亲商议;另外,来钟鹛日久,恐怕体内魔元混乱,万一日日藏敛的魔性骤出,势必被钟鹛一众识破!无论如何,我必须寻机回狄崇海一遭!” 话说之篱思绪繁乱、恍惚游神之情状,被海竹叶察觉。海竹叶以为其身体不爽,关切问道:“之篱师弟!我观你近来颜色欠佳,莫非身体有恙?若有何处不适,切莫自己忍熬,需得告诉师兄和师父!”之篱忙叹答:“多谢海叶师兄关顾!之篱非是身体有恙,只是阔别家乡近一载,念及先祖父,心内忧伤哀痛,但恐惹师父、师兄烦心,故而藏在心里,闷闷郁郁!”海竹叶听此言,叹道:“祖孙人伦之情,大过于天!之篱恩孝,此乃好事!既如此惦念,师弟不如言明师父,前去祭拜尊祖父!”之篱笑答:“果能如此,可尽之篱一点孝心,祖父有灵,也不会怪之篱薄情!”海竹叶迟疑片刻,又道:“北坎神皋狄崇海妖魔混乱,还需师兄陪你同去才好!”之篱婉拒道:“多谢师兄!不过,师兄终日修习仙法,又要擒妖拿怪,日理万机,席不暇暖。之篱岂可因一己之私耽误师兄大事?如今,之篱也习得仙法一招半式,量一般小妖不能奈我何,之篱速去速回,想来无碍!” 之篱陈明因由于箬竹。箬竹叹道:“之篱孝心沉重,为师岂能不察?然,尊祖父卧眠于北坎神皋,隔山跨水,路途遥遥,你虽修得几招仙法,真遇上妖魔,为师却也不能不担心!前日里已赠你画檀手弩,为助你行程,今日,为师再赠你一礼!”之篱大喜道:“师父又有好法宝送给徒儿?”箬竹笑道:“为师出入有霞翅云腾坐,你师姐沧琼有踏水凫代步,你师兄海叶亦有?琈(tu·fu)云驾驭,唯你,尚缺一坐骑。”且说着,箬竹召唤来一抹黄棕色云朵,对之篱解释道:“白点为你准备的衣袍是黄棕色,为师遂特意挑选这黄棕色的神龟祥云给你。”箬竹转而对祥云笑道:“飒秋风,见过之篱!”听得云朵笑道:“之篱!本乃神龟祥云飒秋风,我飞行慢,却稳如山,你不召唤,我便一直在睡眠。”之篱笑道:“以后劳烦仙云,多多指教!” 之篱辞别箬竹及海竹叶前往北坎神皋,于路又有多少山长水阔,暂且不提。却问,冰雪仙姝沧竹琼被箬竹派往东南巽皋绛字河,其中始末又是如何? 却说沧竹琼封印丹鹤妖婻灵阿之后,返回钟鹛途中,曾路遇一段小小插曲。“冰雪仙姝!”沧竹琼听声回首,冲偶遇者笑答礼道:“是燕莪(é)仙姝和甘梅仙姝!二位何往?”甘梅仙姝笑答:“我姐妹方从红豆峰摘得相思红豆来。”沧竹琼笑问道:“相思红豆?那是何物?”燕莪仙姝且伸出手掌,现出几粒相思红豆,呈给沧竹琼看,且笑道:“便是此物!”沧竹琼再笑问:“二位仙姝不辞劳苦,摘得此豆,却作何用?”甘梅仙姝羞涩解释道:“不瞒冰雪仙姝,我姐妹各有意中人,采摘红豆,是为卜算缘分!”沧竹琼听罢亦羞,笑道:“区区几粒豆,如何能卜算?”甘梅仙姝接道:“红豆峰顶,那株相思红豆树结满豆荚,随心意摘取一颗,剥出豆粒,放在手心,于月下细数。数得清的,便可以和意中人修成正果,白首不离;数不清的,或许是没有意中人,否则,便是命里无缘结连理!”沧竹琼惊愕,再笑问道:“不过几粒豆,如何能数不清?”燕莪仙姝听罢,笑笑道:“我手中便是几粒豆,冰雪仙姝不妨数数!”沧竹琼数罢红豆,笑道:“不过八粒,如何数不清?”燕莪仙姝再笑道:“冰雪仙姝再数数!”沧竹琼依其言,复数红豆毕,大惊问道:“怎么会?如何又变作九粒?”甘梅仙姝解释道:“正是如此!若能每次细数,皆得红豆同数,才算数得清!”沧竹琼听罢,震愕难休。燕莪仙姝笑接话道:“若永远数不出相同数字,便是情路坎坷!”沧竹琼打趣道:“看二位气色甚好,想必是数得清了!”燕莪仙姝和甘梅仙姝俱各抿嘴偷笑。又听燕莪仙姝说道:“方才是数得清了,不过,需得月下细数,才得准效!”甘梅仙姝笑道:“冰雪仙姝数不清,原因有二:一者,相思红豆需得亲自摘取、亲自于月下数;二者,冰雪仙姝终日修功练法、除魔降妖、心怀寰宇、志在时空广大间,不似我姐妹两个只贪恋小儿女私情!我姐妹虽数得清,在冰雪仙姝面前,却是汗颜!”沧竹琼忙摇头笑道:“不过遵师命行事,何堪如此说?”燕莪仙姝笑道:“哪日冰雪仙姝也有了意中人,可往红豆峰一游!今日,料想冰雪仙姝自有要事,我姐妹不当多扰!” 沧竹琼与那二位仙姝告别后,却是心绪起伏不宁,自语道:“我非没有意中人!”于是,她斗胆悄自前往红豆峰,摘取相思红豆,回钟鹛后,密里对月频数。 至那中秋前日,箬竹于神封殿内,再拜其师慧箬,叹念道:“转眼,十年又过。箬竹谨遵师父遗命,明日再往白陵祭拜!” 中秋当日,钟鹛仙山,忘己洞中,熠莲池畔,沧竹琼风风火火、欢欢喜喜、连蹦带跳至箬竹身旁,说道:“师父!沧琼一切妥当,我们出发去虞契!”海竹叶接过话来:“沧琼,你似乎对前往祭拜不留前辈满怀期待。这般欢快的你,我从前还不曾见过!”沧竹琼咧嘴笑,反问道:“难道虞契景色不美,不值得流连?”这二位说得有滋有味。之篱在一旁疑问道:“虞契是何地?不留前辈又是何人?”箬竹作答:“虞契是指东震神皋虞契山,不留前辈是我钟鹛的恩人,也是凡界的恩人。”之篱若有所悟,点头道:“原来如此!”却见箬竹看向沧竹琼,说道:“不过,此番,之篱、烟儿与为师,同往虞契;海叶与黑点,留守钟鹛;沧琼,你和白点去东南巽皋绛字河,替为师了一心愿。”沧竹琼一听自己另有安排,方才的喜悦之情顿时荡然无存,她着急说道:“师父!沧琼想陪师父同往虞契!不如,令海叶去绛字河,让之篱守钟鹛?”箬竹登时敛去笑容,严肃问道:“沧琼!你何时学会了违逆师父?”沧竹琼赶忙下跪道:“沧琼不敢!”箬竹叹道:“起来吧!我钟鹛欠绛字河一笔冤债,终究是要还的!白点随你同去,她会告诉你一切因果。且听为师安排,便是对的!”沧竹琼心中明白,每十年才得去往虞契一回,若错失了中秋这个机会,便要再等十年。毕竟,沧竹琼心中惦记的,哪里是不留前辈,哪里是虞契风景,仅是紫衣少年一冲而已!故而,她并不起身,继续跪着,求道:“师父!从虞契回来,沧琼再去绛字河不可吗?为何非急于这一日?”箬竹说道:“为师自有道理,徒儿遵令才是!你即刻出发!”沧竹琼情急之中看向海竹叶。海竹叶会意,笑道:“师父!不如我替她去?”箬竹却不答话,只道:“之篱,烟儿,随为师出发!”沧竹琼只得听令,待白点打点好一切,前往东南巽皋绛字河。 既又提到绛字河,这话便不得不说回紫衣俊郎一冲和金纹金蚺眉梢,这二位,连着数日,晓夜趱(zǎn)行。临近绛字河,一冲说道:“眉梢,你听,水声渐行渐响,则绛字河必在不远处!”眉梢抬头,惊喜道:“一冲,快看,空中竟然飘着雪花!”一冲伸手接住一朵,笑道:“不是雪花,这是六叶白玉竹花,净白无瑕,六瓣,形如雪花冰晶。其实,我们不留刹的玉竹也会开这样花朵,只不过,眉梢你来不留刹时,花期已过,故而不曾见着。”一冲拈着竹花,顿顿,又道:“不过看这花瓣,比我不留刹所生更加硕大,色泽亦更晶莹剔透!”说到这里,一冲心里忽然一动,不由得笑起。眉梢问道:“你为何看着竹花,这般开心?”一冲却不答话,暗自想:“这花,难道是钟鹛的?”一冲加紧脚步,奔水声而去。眉梢紧跟随。 及至绛字河边,望向绛字桥头,只见一女子,正向河水中抛洒竹花,一冲凝视那女子背影,着一袭素白袖衫,长发及腰,还有一条玉竹带打成莲花结,在竹花风中,惊艳了这处时空!一冲霎时惊呆停步,心若滚汤,沸腾难止,他双唇微颤,鼻息急喘,舌头打着结,喃喃自道:“是她!”他惊怔良久,看得一旁的眉梢一脸鄙疑。一冲终于回过神来,再难克制自己,且开口连声高呼:“沧琼!沧琼!”且健步如飞,奔向她。那女子听见喊声,回眸望去,正见一紫衣俊郎欢欢喜喜向自己奔来,登时樱口惊张,心跳加速,散落了满身竹花,美而难言,不辜负这厢年华! 一冲终于站在沧竹琼面前,看着她额间那枚熟悉的莲心纹案,看着那张梦忆无数次、期盼无数回的面庞,喃喃道:“沧琼!”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沧竹琼傻愣愣盯着眼前的紫衣俊郎,怦怦心动,面如红霓,一语难发。一冲气喘吁吁,紧张地握起拳头,双目含情脉脉,直视沧竹琼一汪秋波,再道:“你是烟儿口中的沧琼,你是十年前的月下仙童,你是!你一定是!”沧竹琼心潮澎湃,桃红生两颊,秀口微开合,半晌才应道:“你是紫衣少年!”“是!我是!我是虞契一冲!”一冲万般欢喜作答。沧竹琼紧张而欢欣道:“我是沧琼!我是钟鹛沧琼!”但道当初的紫衣少年和月下仙童,此刻确认了彼此身份之后,便不再言语,虽各自心头都对彼此有无数期许、无数思念、无数衷肠,却只是双双立于绛字桥头,在漫天飘散的六叶白玉竹花中,两厢对视,四目含情,笑靥(yè)甜甜,一字不吐。 正是:梦萦里月下频数相思红豆几颗?回首处绛字桥头一眸期许鸳鸯成双!心中揣着千言万语,眼里藏着无尽深情,都化作嘴角一抹酣笑,微掩着男儿青涩并那似水红颜半点羞!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二十六回 眉梢生妒醋唇枪舌剑 沧琼悉真相退避三舍 说那绛字桥头,一冲与沧竹琼沉浸在重逢的喜悦甜蜜之中,一旁的眉梢却醋意横生,真可谓见招拆招,她赶忙凑上前,将头靠上一冲肩膀,轻声卖乖道:“说好的带人家来寻亲呢,却傻愣愣站在这里吹冷风!”一冲这才回过神来,自知不妥,暗生局促,又是语塞。沧竹琼亦觉颇失体统,欲岔开话头,她遂看向眉梢,顺势笑问:“未曾请教,这位是……”一冲笑答:“师妹眉梢!”沧竹琼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道:“一冲,你方才提到烟儿,你见着他了?”白点也于一旁问道:“你见着烟儿了?”一冲才留意,沧竹琼右肩头蹲着一只鸟儿,模样像烟儿又不像烟儿。他笑问道:“恕唐突,这位是……”白点自笑答:“我是烟儿竹慈!”一冲愣住,不解其意,有些窘迫,只作讪笑。沧竹琼解释道:“她叫白点,是烟儿的娘亲,是我钟鹛玉竹林特有的竹突鸟。”一冲明了,施礼问好,而后笑道:“正是见着他了。中秋月圆夜,初见他时,他嘴里鼓鼓满塞菩提果,可爱之状,难以言表!”沧竹琼笑出声来,说道:“烟儿向来如此!嘴馋、顽皮、单纯、可爱、良善、率直、喜爱热闹、能言快语,明明是个水晶肝胆、玻璃皮肉,玲珑通透,却时不时地故作高深!”一冲笑道:“正如一冲所见!你和烟儿果然相知颇深!”沧竹琼垂首赔笑道:“他偷吃你们山中菩提果,切莫要恼他;若是他嘴快,说了些堵人心的话,也请万万见谅!”一冲忙又道:“无妨!菩提树都送予他,也使得!至于说话,相遇时,烟儿确是说了好些话,都是一冲爱听的,一冲喜欢他!”沧竹琼听言,低头闷声笑。 眉梢见状,不乐道:“一冲,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病症,显然是又发作了!你拿着虞契的宝作情送人,看我告诉师父去!”说完,她把头一扭。沧竹琼笑道:“他戏言而已,眉梢切莫当真!”却见眉梢转过头来瞪着沧竹琼,厉声道:“我与他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岂不知他戏言不戏言,要你多唇舌?”沧竹琼听这话,登时难堪。一冲见状,恐怕沧竹琼不开心,又恐怕沧竹琼因此而恼上自己,忙道:“眉梢,休得无礼!”接着,他宽慰沧竹琼道:“眉梢素来心性乖戾,口角锋芒过利,除了师父、我和鲣狸兽,她对谁都不友好。沧琼,万莫挂怀!”沧竹琼顾及一冲,并不与眉梢计较,笑道:“这些生灵,脾性各有千秋,都是常理,无碍!”一冲见沧竹琼知大局,心里愈发喜欢。顿顿,他又道:“对了!烟儿提到,你来绛字河,似有要事!”沧竹琼答:“奉师命,前来了一桩心愿!”沧竹琼待要讲述,又恐泄了钟鹛机密,回去箬竹怪罪,于是反问道:“不知一冲前来,又是为何?方才眉梢提到寻亲,是怎么回事?”眉梢接道:“哼!说是伴我寻娘亲,我却知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时,沧竹琼肩头的白点看着眉梢,十分不安,却有言难讲。沧竹琼察觉到白点异常,仔细打量眉梢,忽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她顿觉身上发冷。为解心中疑惑,她试探问道:“眉梢!你娘亲与这绛字河有什么关联?看你相貌,不似寻常蚺灵!”眉梢昂首,骄傲作答:“你竟然知道我是蚺灵,而不误认我为蟒啊蛇的,还算你有点儿见识。听好,本乃三界珍稀蚺灵,金纹金蚺眉梢!我来寻亲,我娘亲正是这绛字河的长寿灵,金纹金蚺姜婵!”沧竹琼所疑之事成真,她与白点对视一眼,心中自揣摩:“曾以为姜婵前辈是三界最后一尾金纹金蚺,被不留前辈枉杀后,金纹金蚺灵绝灭。而眉梢却活生生在眼前,这其中,必有不为人所知的曲折!”沧竹琼看着眉梢,又惊又怜又痛又愧,欲尽吐真相,却怕眉梢毫无心理准备,惹出祸乱,更不愿令其寻亲热情就此熄冷;不说出真相,又觉得自己是在行骗。百感交集中,她蹙眉沉默。眉梢见沧竹琼神色异样,接连发问:“你问这些何意?跟你来绛字河有什么关联?你知道我金纹金蚺灵?你知道我娘亲?”沧竹琼微点头,作答:“姜婵前辈,沧竹琼听说过。” 只见一冲接住一朵竹花,笑问道:“沧琼!烟儿说你们钟鹛山有六叶玉竹林。我虞契也有,可早已过了花开时节。为何你还能带来这样新鲜的竹花?为何你钟鹛的六叶白玉竹花这样硕大晶莹?”沧竹琼笑答:“钟鹛山的玉竹花,夏茂冬荣,不拘什么时节,常开不败。”一冲叹问道:“难道我虞契的六叶白玉竹与你钟鹛的不是一个根源,还是说,我虞契不如你钟鹛灵秀?”眉梢听此言,愈发不快道:“虞契哪里不灵秀了?亏你在虞契受了十七年恩养,竟这样赞叹别家,诋毁自家!看我告诉师父去!”沧竹琼已知眉梢心性,自顾笑笑,并不答话。一冲亦不接她话茬,再问道:“沧琼,你立在桥头,向河水中抛洒竹花,有何深意?”沧竹琼看了白点一眼,又看了眉梢一眼,再看向一冲,心中思虑:“暂不能让眉梢知道,但可先与一冲商议,只能等眉梢不在一冲身边时,再尽诉实情!”于是,她答道:“此事,容沧琼以后徐徐相告!” 却说眉梢晃着脑袋,突然惊声道:“一冲,你瞧,你腰间易生匕蛇首两珠正在闪光!”一冲取下易生匕来看,正待说话,听得沧竹琼惊问道:“此物便是易生匕?”一冲看着沧竹琼,笑问:“你识得此物?”沧竹琼不敢多言,只答:“略有耳闻!”一冲将易生匕递向沧竹琼,沧竹琼方要接过,却被眉梢用尾巴劫卷而去。眉梢得意洋洋而又阴声怪调说道:“易生匕乃是我虞契宝器,你一个钟鹛外人,不当乱碰!况且,你是从何得知易生匕?你必是觊觎我虞契宝贝,暗里打听,有所不轨!”沧竹琼看到眉梢用尾巴卷起易生匕,由是心想:“眉梢不惧易生匕,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独立的内元丹;更或许,是因为此匕乃其娘亲所铸之故,相同的骨肉,才不会相害!”继而,她听见眉梢言语中带着讥讽,但因心中对其有愧疚与怜惜,又顾一冲之面,遂不怪罪,反而愈加有礼,笑答:“八百多年前,千秋白前辈用易生匕平了冥王斛卑之乱,三界众知,我略知之,何足为奇?”眉梢听她说得有理,自讨无趣,于是扭头看一冲。一冲从眉梢尾巴上取回易生匕,笑道:“眉梢,好小家子气!让沧琼看看又何妨?”眉梢气鼓鼓说道:“你最好把整座虞契山都送给她!”一冲不睬眉梢,对沧竹琼笑道:“说来也怪!易生匕素日只在开鞘之时,蛇目两珠才会闪光;今日倒是稀奇,在这绛字河边,自动频频闪光。我竟不知是何缘故!”沧竹琼愈发感到纠结压抑,自忖:“本是姜婵前辈的尾摄骨所铸,这方回到故土,有所感应,也是自然!”虽尽悉一切因由,沧竹琼却不能俱言,心内无比煎熬,又添万缕忧思。她看着一冲,内中再叹:“与一冲相会,本无尽欢欣!始料难及,他身旁有一眉梢,竟是姜婵前辈的后代!若眉梢得知其母为我钟鹛师祖慧箬和虞契不留前辈所弑,该当如何?一冲是其师兄,该如何面对她?钟鹛与虞契对金纹金蚺的这笔债,我沧竹琼又该怎么还?”沧竹琼愈想心愈乱,面露难色,焦苦难捱。“沧琼!你为何脸色突然不好?可是吹了桥上的冷风病了,还是一冲哪句话有错?若因眉梢,她……”一冲关切,连连发问。沧竹琼苦笑打断道:“一冲无错,更不关乎眉梢,切勿多心!”说完,她看向白点。白点尽知沧竹琼所难,亦不能言,只无奈沉默。却听眉梢不屑道:“钟鹛号称仙山,她一个仙山里出来的,哪里就吹着几丝冷风能病了?一冲,你胡乱矫情!” 又听沧竹琼旁敲侧击问道:“眉梢,你因何会与你娘亲失散?你们金纹金蚺,可还有其他同伴?”眉梢见一冲方才关心沧竹琼,心中不悦,故意不答她话,令她难堪。一冲见状,忙尽述眉梢八百多年前如何离开绛字河之事。眉梢生气道:“偏就你多事,里外皆告诉她!你不妨将索心劈魂枪藏在哪里也告诉她!”“索心劈魂枪!”沧竹琼惊道。一冲笑道:“想来你也有所耳闻。不过,枪在何处,我一冲是真不知!”沧竹琼微微点头,也不管眉梢生醋这些细枝末节,又问道:“过了八百余年,假若你娘亲早已不在,你当如何?”眉梢更怒,高声喝道:“你娘亲才不在了呢!你举家、你师门整个都不在了!我金纹金蚺乃是长寿灵,能活数十万年,了了八百年算什么?看你生得相貌清纯,却是面善心狠,恶毒肝肠,嘴甜腹黑,外头笑着,里头坏着,竟然诅咒我娘亲!”眉梢痛骂毕,转过头去,轻声柔语对一冲说道:“一冲!咱们莫要再搭理她,咱们行咱们的事!走,陪眉梢寻娘亲去!”面对眉梢的恶语,沧竹琼非是不能答辩,只因钟鹛亏欠在先,故而处处忍让,却不料眉梢这样舌尖嘴利,毫无下限。沧竹琼羞愤齐生,只能百般隐忍。却是白点气不过,怒道:“眉梢!沧琼屡番相让,你莫要蹬鼻子上脸,劝你舌下超生!”一冲亦生气道:“眉梢过分,快跟沧琼道歉!”可眉梢并不答话,扭头向河面看去。一冲宽慰沧竹琼,沧竹琼不作答,却是走近眉梢,又问道:“世事难料!曾也听闻,姜婵前辈遇到横祸!倘若她真有不测,你当如何?”眉梢不理沧竹琼,目光从河面转向一冲,振振有词道:“看看!我不说她,她自来讨说!一冲,你可是非公断,这回莫要怪我!”接着,她再拿冷眼瞄向沧竹琼,不屑道:“哼!真若如你所言,我必要寻到仇家,不论千山万水、千年万载,定要活吞了他,以及他一切所爱,毫不留情!”其实眉梢早有心理准备,知其娘亲或凶多吉少,若实在寻不得,便随一冲回虞契,永远相伴。在眉梢心里,复仇,终究没有一冲重要,可是面对沧竹琼,她故意放出狠话,以显示自己毒辣,意在向沧竹琼示威。沧竹琼却不知眉梢心中真意,惊得面无血色。然她这份惊,却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箬竹,为海竹叶,为黑点、白点、烟儿,还为一冲!她自忖:“要我沧竹琼代师祖还债偿命,眉头不皱一下,但若要搭上我所珍视的一切,却断断不能!” 听得眉梢又道:“一冲,你该信守诺言,伴我寻娘亲!绛字河这样波澜无际,漫无目的寻找,却没个头!依稀记得,当日破壳,是自簇簇卷耳繁繁草中爬出。那草金色茎叶,如我卵壳色,团团丛丛,缠缠绕绕。不如我们先绕河边找寻卷耳繁繁草,或能得些线索。”一冲道:“眉梢言之有理!”而后,他又看向沧竹琼,笑问:“不知沧琼可愿襄助?”沧竹琼背对着日光蜂网界御下藏着的姜婵空冢,隐言难开,面如土灰。一冲再番关切问道:“沧琼!你若果是贵体有恙,一冲先陪你去医馆!”眉梢听言,冷笑道:“干什么矫揉造作、佯羞诈怯?她一个钟鹛仙人,便是真病了,自回去有仙草灵药,要你一冲送什么医馆?左不过无病呻吟,装得楚楚可怜,博取同情!”白点怒目对眉梢,待要发火,被沧竹琼止住。白点心中想:“若烟儿在此,必将眉梢啄一百个窟窿!”却听沧竹琼挤出笑容回答一冲道:“我无碍,愿尽微力!”白点默叹:“总是沧琼心有隐言,心存良善,才被口诛!”却说眉梢,虽不愿沧竹琼同行,但既是助己寻亲,于己有利,遂不多言。 一行沿绛字河边寻找,在一块砥(di)岩旁发现眉梢所述卷耳繁繁草。眉梢发问:“可是,接下来又当如何?”一冲说道:“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你确实生于此地。我以为,应向知情者打听。你曾被灰鹰怪抓过,那灰鹰怪应该对你娘亲的遭遇知晓一二。不过,当然不能去找灰鹰怪,然这绛字河畔栖息的生灵,或也有知道旧事的。”眉梢点头道:“这河畔生灵倒是可以考虑。”眉梢匍匐于草丛,恰见到一只黄鼠正在逃窜,她“嗖”地蹿过去,捉住黄鼠,喝道:“我问你答,胆敢有半字不实,我便吃了你!”黄鼠胆怯怯说道:“只要饶我性命!”话说那黄鼠道行不深,并不会人语,但是眉梢听得懂其言。眉梢以蚺语问道:“你可知八百多年前,这绛字河中长寿灵金纹金蚺姜婵所遇何事?”黄鼠无辜作答:“我今年不过八十岁,哪里知道八百多年前的事?”眉梢再问道:“你是否认识年长知情的?”黄鼠对答:“这绛字河畔栖息的都是些小灵。有超过五百岁的,修炼得深,便会另寻洞府仙宅,哪里还会留在这河边草荒地?至于修得八百岁的,或许早得道升仙也未知,我小小鼠辈,何来机会结识?”眉梢又问道:“你可识得我是哪种灵?”黄鼠摇头,猜测道:“你是大蟒,还是大蚺?”眉梢失望道:“你去吧!”一冲问道:“眉梢!它跟你说了什么?”眉梢先是叹息,而后故弄玄虚,不愿沧竹琼听见,准备贴耳告诉一冲。却听沧竹琼说道:“绛字河边目今没有知情者。八百多年前栖息的生灵,早另择他乡。所以眉梢并没有打听到消息。”眉梢惊愕,瞪圆眼睛,看向沧竹琼,问道:“你听得懂?你竟然听得懂鼠语!原来你是妖畜!”沧竹琼摇头道:“我不是妖畜,我是钟鹛仙姝!”一冲见沧竹琼能听懂动物语言,对她愈加着迷,目不转睛看着她,赞赏问道:“是否你们仙人,都有这样神能?”沧竹琼笑答:“原也不能,都是白点所教!”一冲笑问白点:“可不可以,也教教一冲?”不及白点应答,眉梢接道:“听得懂又了不起?她们听得懂的,我眉梢也听得懂,做什么炫异于人?一冲你果真要学,我眉梢教你就好,何需求外人?”白点并不接话。 沧竹琼看向眉梢,提议道:“听闻姜婵前辈常年潜伏于绛字河底,无事不出水,则那水下必有文章!不如,你去水中找找,说不定,你娘亲已备好了饭食,在等你回家!”眉梢心里思量:“虽我不喜欢她,但她此言却是有理!”然眉梢面上却不表露,只道:“这个何需你说?我早有打算!”接着,眉梢又对一冲道:“你莫要下水,只在岸上等我!”而后,她便“咕咚”一声投入河中。一冲喊道:“水深难测,千万小心!” 料着眉梢入深水,沧竹琼才开口道:“一冲!我支开眉梢,是有事相告!”一冲先是一怔,而后笑道:“请说!”沧竹琼叹道:“此来绛字河,实为祭拜姜婵前辈!”一冲惊震,而后道:“祭拜!她果真已经……”沧竹琼作答:“是!一冲!你是否留心……”沧竹琼顿了顿,指了指易生匕,接着说道:“易生匕所嵌两珠,与眉梢的眼睛,极像!”一冲听此话,登时四肢恶冷,头脑发热,他曾也猜测二者有关联,如今坐实想法,看着沧竹琼,静听她继续道来。沧竹琼只道:“你跟我来!”而后,她召唤踏水凫,载一冲飞回桥头,拉他进入隐藏的界御中,说道:“你自己看!”“金纹金蚺姜婵前辈清墓!”一冲见墓碑刻文,愕然惊怵道:“不曾想,近在咫尺!”沧竹琼长叹道:“是慧箬师祖设下的日光蜂网界御将清冢隐藏。故而,你和眉梢在外头,都看不见!”一冲握紧易生匕,惊悚问道:“此二珠,果真是?”沧竹琼点头答:“正是姜婵前辈目珠!”一冲长嘘,又问:“为何会这样?”沧竹琼说道:“不仅二珠来自姜婵前辈,连这支匕首主干,都是姜婵前辈!”一冲愈发觉得匪夷所思,看着沧竹琼沉默。沧竹琼尽陈缘由于一冲:“白点一路告诉我,八百多年前,千秋白,即你虞契祖师不留前辈,与冥王斛卑大战难分伯仲。我钟鹛祖师夙慧恰得神人指教,知晓取胜之法,遂令师祖慧箬将其法告知不留前辈。不留前辈不得不用索心劈魂枪弑杀姜婵前辈,后取其尾摄骨和蚺珠,交于钟鹛。祖师夙慧亲自铸成此匕,不留前辈才得以借此大败冥王。慧箬师祖与不留前辈将姜婵前辈葬于绛字桥头,可惜事后,姜婵前辈的肉身被冥界众妖魔分食!中秋之后七日,正是姜婵前辈枉逝之日!每隔百年中秋,我钟鹛仙姝会至此,于绛字桥头哀守七日,并在祭日当天,洒下钟鹛六叶白玉竹花,以表愧疚与哀思!一冲!虞契和钟鹛,你和我……”一冲早已面如涂蜡,接着沧竹琼的话,说道:“故而,钟鹛和虞契,你和我,皆是眉梢的弑母仇敌!” 得知真相的一冲,闭目仰天长叹:“想不到,今日竟是姜婵前辈祭日!眉梢!我当如何再面对她?”白点见状,忙一旁宽慰道:“当年杀姜婵,取蚺骨,实为情势所迫,无论钟鹛还是虞契,没有谁真愿意伤害无辜,慧箬与不留更是事后伤痛非常!如今,眉梢拜于虞契门下,也是轮回渊源,她终日佛前受熏染,或许能够理解!”沧竹琼叹道:“而今,说或不说,于何时说,该如何说,我正踟蹰!”一冲果决作答:“沧琼!真凶乃是我虞契祖师,此事,当由一冲来说!我与眉梢朝夕相伴,徐徐告之,只盼她能明白!若她仍要复仇,一冲这命,还她便是!”“不可!”沧竹琼听见一冲要以命偿债,急急止住道,“背后出谋划策的,实为我钟鹛,真要还命,也是我沧竹琼来还,算不到你一冲头上!”一冲看着沧竹琼的眼睛,满腔至诚之言心底缭转:“命可贵,倘若为护命中最爱而失了命,才更可贵!眉梢的债,归一冲,一冲来说,一冲来还,断不会让你受半分牵连!”可惜一冲还是青涩少年郎,多少心中话,未敢尽吐出,只道:“我岂能坐视她伤你?”而沧竹琼心内自告白:“十年前月夜初相遇,思思念念到如今,终得重逢在眼前,我怎能舍却你去偿债?或杀活剐,都由我沧竹琼来担!”沧竹琼凝视一冲,一往情深溢满双眸,然羞口难启,只道:“我又岂能无视你受伤?”他两个心里装着彼此,满肠心事,却只能相顾对咽。白点早已看出他二位情谊,只是叹息不语。 不知沉默几时,白点终于开口道:“我等在这界御中,眉梢出来,须找不见!”沧竹琼和一冲这才双双缓神,返回卷耳繁繁草丛边。 眉梢终于从水中冒出头来,满心欢喜高喊道:“一冲!水下果真别有妙处!”一冲、沧竹琼、白点,听到动静,齐齐向眉梢看去。眉梢靠上岸来。一冲向前问道:“眉梢,一切安然?水下如何?”眉梢作答:“我无碍!水底发现砥岩一块,与那卷耳繁繁草旁边的十分相像。砥岩后有砥岩窟,我向里看去,漆黑无比,还好我双目有光,不过,望不到底。我尚未敢轻入,恐颇费时力,惹你挂心,故而,特上来知会一声。”一冲说道:“不知内状,你不可只身潜入,我与你同去!”眉梢却道:“不可!河水深几千丈,一冲你是凡人,断不能行!我自己可以!”且说着,她再摆尾入水。 沧竹琼心想:“我对姜婵前辈有愧,正好前往她故地瞻仰一番,也同时给眉梢做伴。”于是她道:“眉梢且慢!我陪你同往!”眉梢水中转身,看向沧竹琼,鄙疑问道:“你不惧水?”沧竹琼笑道:“不惧!”眉梢再道:“你虽为仙姝,却也是血肉之躯,你或许不惧一般水流,却未必能承受这几千丈的深渊暗潮!你确定不惧?”沧竹琼作答:“无所谓一般水流或千丈深渊,水之道,却相同!”眉梢冷笑质疑道:“你倒是说说看,何为水之道?”沧竹琼对答:“水之为物,有形而无状,在天为雨雾云雪,在地则为江河湖海,遇热化汽,遇冷结冰,可温柔恬静,亦可暴虐疯狂,居高飞流,居下汇泉,千变万化,千姿百态,她任劳任怨,利万物而不争一毫,她是生命之源!这便是水之道!我敬她,不怕她!你放心!”眉梢听罢,再冷笑道:“扯什么长篇大论,自装深奥,卖弄学问!不过,我可不放心你,万一你在水下有个三长两短,还要我金纹金蚺眉梢费力去救,耽搁我正事,我可不想惹这等麻烦!”沧竹琼再道:“我孕于水,生于水,长于水,果真不惧,不会给你添麻烦!”眉梢半信半疑道:“你这样大言不惭,届时若出意外,可不关我眉梢半分,你想清楚!”沧竹琼笑道:“三界之中,还没有我沧竹琼趟(tāng)不得的水!”眉梢嗤之以鼻,冷笑道:“我眉梢可是在三界最深、最广、最博物之擎滨畅游过的!你趟过的那些小沟小堑,也比不得我绛字河!”沧竹琼笑着走向水中。一冲情急之下,不由自主拉住她的手,说道:“危险!”眉梢见状,妒醋又生,怒道:“一冲你厚此薄彼,分明袒护她!我下水,你就放心,换成她,你就生怕凶险,拉拉扯扯,光天化日下,亏你还是个出家人,也不怕佛祖怪罪!”一冲被眉梢说得面红耳赤,赶紧撤手。沧竹琼更是惊羞不已,目光躲闪,慌忙入水,背对着一冲。一冲愈发担心。眉梢继续冷笑道:“她既称仙姝,莫不是连这点儿本事也没有?那钟鹛还真是养着闲人!”一冲着急道:“眉梢!砥岩窟里不知危险几何,不如暂罢!”眉梢气冲冲说道:“一冲!你怕是担心我将她拖下水里吞了,才这样遮遮拦拦!”一冲叹道:“眉梢!性命攸关,别使小性!”沧竹琼背对着一冲说道:“你放心!”而后,自潜入水中,消失无影。眉梢尾巴拍打出水花,斜瞄了一冲一眼,也随之潜下水去。 一冲愈急慌,迈开脚也要跟上。“你且放宽心!”白点在一旁扇着翅膀笑道,“沧琼乃是我钟鹛山熠莲池的白色莲花所孕生,雅号‘冰雪仙姝’,莫说区区绛字河,便是沧海天河,她只作游耍!如果你是担心眉梢,倒也不必,眉梢尚不知内情,不会轻易加害她。纵使眉梢果真想要对她不利,你也不需多忧,沧琼有多样法器傍身,只说那护身雪叶冰铠,刀剑不入,眉梢根本伤不得她。天上水里,只要她愿意,任她逍遥游!”一冲听罢,这才长舒一口气,笑道:“正是关心则乱!多谢白点开解!” 再说眉梢引沧竹琼向深处游去。水下昏黑,幸得眉梢双目泛绿光,沧竹琼雪叶冰铠洒白光,两相交映,才可目视水下之物。直入河底,眉梢说道:“便是此处。你看这块砥岩,可有眼熟?”沧竹琼应答:“质地确与岸上那块相同,但形积更大。”“这里!”眉梢绕过砥岩后,指着洞窟说道,“莫管蚺类、蟒类、蛇类,皆爱以这等砥岩窟为穴。”沧竹琼说道:“或许真是姜婵前辈旧居。”眉梢道:“我疑也是,故而欲入其中一探。”沧竹琼暗自思忖:“我明知姜婵前辈不在,只恐其巢穴早被别的怪灵占据,万一伤着眉梢,却不是我造的孽?”于是她说道:“内中情形未知,不如,你在此稍等,待我先探,确保无虞,你再……”“你可真是婆婆妈妈!”眉梢不等沧竹琼话完,打断道,“这是我娘亲居所,便是我眉梢之家!我不先回家,倒让你一个外来者打头,可笑不可笑?我说沧竹琼,你是要逞英雄,装豪杰,待出了水,上了岸,去找一冲邀功献媚不成?”眉梢夹枪带棒一席话,穿肠入肺,把沧竹琼好心当恶意。沧竹琼依旧隐忍不怒,尽力报怨以德,直言道:“万一你娘亲为避灾祸另觅他处,则自你娘亲离开后,此洞窟已荒废八百余年,或有其他妖灵据为己有也未可知。你怎能轻入?”“你何知我娘亲离开?你何知此洞窟荒废八百余年?我娘亲神通广大,为何要躲避离开?”眉梢犀利接连发问,再冷笑道,“你若害怕,自回便是!”沧竹琼气愤而无奈,说道:“我自己何曾害怕?我只是想保你万无一失!”眉梢讥讽道:“你分明是想秀勇敢,回去跟一冲炫异,与我争宠!再者,我眉梢何需你来保护?”沧竹琼被气得语塞。眉梢得意洋洋。沧竹琼叹息,只得说道:“也罢!你既这样把我好言翻作恶语,我再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你一意孤行,且自便,真要遇着危险,大声呼我!”眉梢再番冷笑道:“我看你本意就是鼠胆害怕,本意就是想让我在前面打头做肉盾,刚才你却假意要当先锋!你心知我爱与你作对,故意使的这招激我,既让我以身犯险,顺便做下个空头情让我领!好好!我成全你,我前方开路,你在后头躲着!”“你……”眉梢接二连三的蛮横尖酸,让沧竹琼对她渐渐失去怜悯。沧竹琼冷笑道:“好一尾轻嘴薄舌、错置正邪、闲口拨弄是非的小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惯会捕风捉影,捏造虚词,妄加指控,变黑为白,倒上为下,你就尽情享受穿凿附会、诋毁无辜、自唱自和之乐趣吧!” 眉梢几次贬损沧竹琼,见她屡番吞声,遂得寸进尺,愈发放肆,这却听沧竹琼开始反击,于是双目霎时泛出凶光,吐着金舌信,抖动尾巴,搅得河水浑浊。绛字河底,充斥阴森可怖的幽晦。眉梢再讥讽道:“你方才于岸上言,孕于水,生于水,长于水,自诩如何勇敢高强,这会儿却缩头,欲尾随在我身后,那不是说给一冲听的大话?你说你是仙姝,则斩妖除魔,最是行家里手,洞窟里头若真有怪灵,你顺势捉拿了不是更好,怎么却逼我打头阵?”沧竹琼大跌眼镜,愕然质问道:“你这小蚺,如何这样颠倒真伪、反表为里,开口就是一场戏,都不用彩排?”眉梢却瞪圆眼睛,张开血口,自说自话道:“沧竹琼!你能在这几千丈水下丝毫不受影响,我看你根本不是仙姝!你必也不是凡人修炼而成,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所化?我明白了!你根本不属仙界,你本就是个冥界的妖灵!”沧竹琼对眉梢彻底失去耐心,灵眉蹙起,樱唇颤动,怒道:“眉梢!你一再无风起浪,看看你自己,满面嗔相,好不狰狞,哪里像个佛前熏过香的?”眉梢愈怒道:“你是在诽谤我虞契不留刹?沧竹琼!你坦白从宽,你前往我虞契有何不轨?你接近一冲又是什么图谋?你是要加害于他?你敢伤他,我这便吞了你!”沧竹琼见眉梢咄咄相逼,听她一番自揣自度、毫无根据的荒唐言语,哭笑不得,叹息作答:“眉梢!你听清楚,我去虞契,没有不轨;我对一冲,相惜不相害!我也劝你,过于精明,则思虑太甚;思虑太甚,则身心俱疲!你不如省省心,养养力气!你若还想寻娘亲,沧竹琼助你;你若只是来游山玩水、拨弄是非,也闹得够了!”眉梢却不依不饶,追问道:“你且先回答我,你是何物所化?”沧竹琼驳答:“我之事,与你何干?”眉梢接道:“当然相干!你为何愿助我寻亲?你于桥上抛洒竹花又是何故?你钟鹛与绛字河到底有什么瓜葛,与虞契又有什么渊源?你来去蹊跷,我不能不问!”沧竹琼长叹道:“我一心助你,你何以如此相疑相逼?”眉梢双目绿光愈寒,游动蚺身,头扬起,露出毒牙,直视沧竹琼道:“绛字河为我母家,虞契乃是我与一冲栖身之所,眉梢岂容她人窥伺?沧竹琼!你的行踪偏要和这两个地方牵扯不清,我眉梢势必追根寻底!”眉梢言辞犀利,态度坚决。沧竹琼有冤难伸,百口莫辩,只能长叹道:“奉师命,不多言!” 正可谓,仙姝纯心赎旧罪,蚺灵疑心屡刁难!却说,情也好,债也罢,皆是师辈所遗下,又与沧竹琼何干?一株雪叶冰莲,本是无辜受伯玿与鸾姬所害,幸得莲子承袭灵元下界再生,自己血债尚未讨,反遭他人累欺逼,要为师门再牺牲,冤情几重深! 沧竹琼自知与眉梢言语上纠缠不清,遂说道:“你我在水下逗留太久,你需知,岸上那位,必要着急!你是要继续唇齿为戏,还是办完正事回去找他?”眉梢想到一冲,这才敛起凶芒,冲着沧竹琼面上吐了个大水泡,而后摇尾便要钻入砥岩窟。“眉梢且慢!”沧竹琼虽然气恼眉梢,却还是担心洞窟内危险,于是出言止道,“我先!我有雪叶冰铠护身,就算是为一冲,你也该顾惜你自己!”眉梢思之有理。 正是:桥头逢罢冤路人,水宫又遇骨肉亲。 毕竟,沧竹琼与眉梢入得砥岩洞窟,内中情景如何?且看下回。 第二十七回 护挚爱眉梢忍辱受虐 辨宿敌重明移花接木 但说砥岩窟中黑暗非常,且河水冰冷益甚。沧竹琼轻施仙法,将雪寒万节鞭裂成千断万节,每一小节都变成一盏小灯笼,沿着砥岩窟穴顶一路布满,照亮前行。眉梢跟在沧竹琼身后,见着亮闪闪的雪花灯笼齐齐排布,灯光交映水波,煞是好看,其少女之情怀显露无遗,且游且玩赏,心内赞叹不绝,嘴上却冷冷道:“你如此喜欢卖弄?却也不是你的能耐,不过是这般法器的神奇!”沧竹琼笑而不语。眉梢问道:“你这身冰铠何来?这条可以化作灯笼的神鞭又何来?”沧竹琼作答:“雪寒万节鞭,恩师所赠;雪叶冰铠,生来所带。”眉梢讶异道:“生来所带,如此怪异?‘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必有蹊跷!”沧竹琼只听不答。眉梢又冷笑道:“这些灯笼也不算你能耐,你不过拜了个好师父!我眉梢亦有师父,我师父也赠了我好法器,然我眉梢不爱招摇!”沧竹琼只作沉默。 话道眼前终于开阔。沧竹琼与眉梢出了砥岩窟,为眼前壮丽之景所惊叹。只见那处,三扇金纹拱门高立,门嵌金钉,门楣玉雕“婵明水宫”四字,宫门右侧栏柱上镌有一枚蚺首纹案。宫殿辉煌,琼阁金轩,不消细述。但见眉梢惊喜欢呼,啧啧赞叹道:“未曾想小小洞窟后,别有大天地!这才是我金纹金蚺眉梢之家!”她欣喜难耐,见金门微掩,遂择中央正门而入,却不察侧门旁巨石之后,有一黑影暗窥。那黑影见有不明来客,屏息未敢轻动。沧竹琼侧目视下,那黑影匆忙躲闪。沧竹琼只以为是水波浮动暗影,又怕眉梢有失,紧跟相护,遂未上心。 眉梢欢天喜地,穿廊过堂,且于厅室四里游走,且高喊:“娘亲!娘亲!”沧竹琼却心中打鼓,留心观察各处,自思忖:“婵明水宫一应陈设整齐排布,无尘无苔无乱萍,且正门未闭,此间必是有主居住!然姜婵前辈明明故去,却会是谁?”她二位在水宫前殿前厅——纹津厅,搜寻一番,并无应答,继而周游前殿各处,亦不见有谁。眉梢失落道:“为何娘亲不在?”沧竹琼突然问道:“眉梢,你可知你父亲名姓?”眉梢狐疑作答:“父亲?不知。我只记得灰鹰怪与琥雕怪提过娘亲。不过,你因何有此一问?”沧竹琼答道:“此宫为婵明水宫,若‘婵’字为姜婵前辈,则‘明’字为谁?”眉梢听言,顿有所悟,兴奋道:“所以,‘明’字或取于我父亲?原来我眉梢还有父亲!”她想到这里,愈加欢喜,“嗖”地蹿到玉石桩上,高喊道:“我有娘亲,还有父亲!我眉梢回家啦!”沧竹琼见眉梢绕在桩上开心如顽童,暗自叹息,而后转过头继续探查,从墙壁、地面、柱、墩、桩、盘台……一一细观,而后沉思:“皆是墨绿岩水玉所造,此水宫富丽宏伟,有觊觎者也不为怪。奈何,不知是何种怪灵所霸!”沧竹琼又道:“眉梢……”她忽转头,发现,眉梢却不见了。 原来,眉梢顺廊道匍匐,转过几道弯,从前殿进入后殿,发现一面奇怪的墙,上有一扇朱红方门。眉梢在方门中竟看到了自己!她先是被惊吓一阵,继而自笑道:“此朱红方门原来是面明镜!”眉梢自顾对镜玩耍起来,她侧首,镜中像亦侧首;她张口,镜中像亦张口;她甩尾,镜中像亦甩尾。眉梢自娱自乐,不胜欢快,忽对着镜中像说道:“我是眉梢,最喜欢一冲!”镜中像却道:“我是涟漪!一冲是谁者?”眉梢被唬得呆住,直愣愣睁圆眼睛,而“镜中像”却对着她眨巴眼睛。眉梢惊疑中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你是涟漪,可涟漪是谁,为何与我生得一般模样?”涟漪却问:“你说你是眉梢,可眉梢又是谁,为何与我生得一般模样,且为何私闯我婵明水宫,站在我朱华福门外,又有何图谋?” 眉梢与涟漪的互问互疑间,心慌的沧竹琼寻眉梢而来,连声焦急高呼:“眉梢?”镜中那位听见,立刻止声不语。眉梢慌忙迎上前去,没好气问道:“沧竹琼,你为何似阴魂缠我?”沧竹琼见眉梢无虞,这才舒口气,叮嘱道:“眉梢,你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此地是吉是凶尚不知,你不让我跟着,倘若遇到危险,谁能保护你?”眉梢冷笑道:“你好大的面皮!我凭什么不能离开你的视线?你自认是谁?你管得了我金纹金蚺眉梢?你分明是自己害怕,鸡胆鼠肝,不敢独处,却说什么保护我,唱得这般动听!我并不需你跟着!”沧竹琼不答言,纵使眉梢不喜欢自己,自己却依然要确保她的安全。此时的眉梢,心中忐忑,生怕沧竹琼发现镜中秘密,转而笑道:“沧竹琼!此后殿我已查访完毕,未见有谁。想来,我娘亲是出门游耍去了!不如,你我先回岸上,莫让一冲久等!”说着,她甩开尾巴拉着沧竹琼往回去。 却道,方才侧门巨石后的黑影,正是涟漪。 眉梢心中好奇,自揣摩:“那与我一般模样的涟漪,其必有道理!三界断不能无缘无故有这等巧合!”但对沧竹琼,眉梢处处提防,不愿据实相告,唯恐其发现,遂急拉她返回,寻思着择时再来。沧竹琼不解其中隐意,只随其同回。 再说一冲见沧竹琼与眉梢安然冒出水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靠上前来问道:“水下情形如何?”沧竹琼自上了岸。一冲上下打量沧竹琼以确定她果然无虞,发现她身上并无半颗水珠时,不由得惊奇异状。沧竹琼会意,笑道:“雪叶冰铠遇水不沾湿。我无碍!”沧竹琼回头看去,眉梢却还待在水中。眉梢昂着头,对一冲说道:“水底有一座婵明水宫,玉石铺设,富丽辉煌,或为我娘亲所居!”一冲自懊道:“可惜我入不得,否则也愿一探!” 此时,夕阳西坠,落霞连接水天;很快,夜幕初垂,星河贯通寰宇。沧竹琼担心一冲这凡人肉胎禁不住夜间秋凉,于是说道:“天色渐昏昧,不如,先寻个落脚避寒处,事无巨细,再容我徐徐相告。”眉梢大半个身子依旧泡在水中,她笑道:“一冲!眉梢要回豪华的婵明水宫歇息,你二位自寻好去处!”一冲劝止道:“安危不定,怎可轻回?”眉梢急欲知道镜中那位涟漪究竟是谁,匆匆要回,遂笑答:“我回娘家,切勿担忧!一冲,明日辰时,桥上再会!”说罢,她自潜回水下。 却说沧竹琼见眉梢果断返身水宫,自思量:“眉梢奇怪!她屡番针对我,不过是为一冲,怎么此刻却放心让我与一冲独处?她必然是在婵明水宫发现了什么!她不愿让我知道,我也不能强跟。不过,她既然敢独自回去,想来并无性命之忧!” 沧竹琼、一冲和白点于绛字河不远处寻一树洞。沧竹琼将绛字河底情况尽陈于一冲和白点,而后又道:“我只觉得,姜婵前辈之事,不宜再隐瞒,否则,让眉梢以为我等故意不报,是我等不愿担当。若能诚心以对,彼见我诚心,事或能有所缓和!”一冲接道:“沧琼之言深中肯綮(qing),一冲亦以为然!我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眉梢素来顺我,希望她此番能够理解当年慧箬前辈与不留祖师之苦!”白点说道:“既然决定和盘托出,不如就明日清晨相会时?”沧竹琼和一冲齐齐点头赞同。三位商议妥当,沧竹琼笑道:“一冲,你于此树洞中安歇,可避风保暖!我和白点栖于树上。”一冲忙道:“不可不可!夜深露浓,你在树上,或是夜间溜了脚底,摔着伤着;或是沾染了冷湿气,凉着病着。如何是好?不如,你在洞中,一冲到树上。一冲皮糙肉厚,筋骨强健,却是无妨!”沧竹琼和白点双双笑起。白点道:“早跟你说过沧琼的真身。一冲,你还担心她怕露重?果然是‘关心则乱’!”沧竹琼笑而不语,飞身上树,将雪寒万节鞭碎成一条条,织成一张亮晶晶、软绵绵的吊床,自躺下闭目养神。白点笑看一冲一眼,跟着落到枝丫上。一冲自笑摇头,卧于树洞中,一夜无话。 再道眉梢重返婵明水宫朱华福门处,向内中观望,轻声问道:“你是否还在此地?涟漪?”并不见涟漪出来,也不闻涟漪话语。眉梢正疑,自语:“莫不是已经离开?”却突然,一条叠纹乌尾从门内“嗖”地伸出,缠起眉梢,将她拖进朱华福门内。眉梢惊呼道:“是谁?”“濛漪(méng·yi)?未曾想,你还活着!”一条巨大的叠纹乌蚺说道,那双乌灰眼睛泛起泪光。眉梢惊异非常,问道:“你是谁?你为何称我作濛漪?”涟漪在一旁解释道:“濛漪!这是我们的父亲!”眉梢嗟讶,惊喜又疑,不知何状,问道:“父亲?”叠纹乌蚺作答:“我正是你们的父亲重明!”顿顿,重明又叹道:“八百多年前,你娘亲姜婵诞下二卵,取名濛漪、涟漪,掩于河岸砥岩旁卷耳繁繁草中,静待破壳。那时,为父因接受双角白鲨挑战,前去迎斗,不在绛字河水宫。一番切磋后,为父回家寻你们,却独见涟漪一卵,而不知你濛漪去向,又听得你娘亲已经……”叠纹乌蚺重明几度哽咽,断断续续诉道:“这些年月,与涟漪隐藏在朱华福地,相依为命,为父心内凄苦悲凉,天可怜见,今日,竟能再见濛漪!”重明苦叹不止,拭泪再道:“濛漪,快跟为父说说,这八百年,你是如何过活?安危怎样?寒暖几多?”眉梢闻言痛洒泪,自述被灰鹰怪抓走,一路至虞契,遇一冲,拜师门,来寻亲等诸般经历。重明与涟漪听罢,俱亦洒泪慨叹。重明说道:“我绛字河有葵花鱼,常年食之,方使我等能言人语,而虞契山的钩枳果竟也可通灵!那等神果,若有机会,为父也愿一尝!”眉梢说道:“只要父亲愿意同眉梢往虞契一行,眉梢定让父亲和妹妹大饱口福!师父和一冲若知眉梢寻得亲眷,一定替我高兴!” 眉梢伤感之中又问道:“父亲!我娘亲究竟遇到怎样祸事?”重明听见此问,登时怒塞银河,气冲牛斗,先是高呼一声:“千秋白!”而后,他一身鳞甲倒竖,肝胆如裂,痛骂道:“千秋白,假托大义,杀我爱妻,致使我家破人亡,骨肉相离,害我孩儿如漂蓬断梗,孤苦无依!我重明誓雪此恨!”“千秋白?那是何方妖孽?他为何伤我娘亲?”眉梢愤恨问道。重明道来:“千秋白——一个不知从何处蹦出的恶魔,为对付冥王,竟将你娘亲枉杀,剔出她的蚺骨,挖了她的目珠,铸成易生匕……”听到这里,眉梢惊骇无状,瘫倒愕然,打着结问道:“易生匕?父亲!您说易生匕?”重明与涟漪盯着眉梢。涟漪问道:“濛漪,你知道?”眉梢生性率真,不知隐瞒欺藏,据实说来:“一冲有一把易生匕,随身带着!不过,或许只是同名!”重明声色顿厉,冲眉梢吼道:“三界九皋,六合八极,只有唯一易生匕!”眉梢着急道:“可是……”重明打断问道:“他从何得来?”眉梢不愿撒谎,又答:“易生匕和索心劈魂枪是我虞契世代传承至宝,皆是祖师不留八百多年前从世外带入古刹。”重明和涟漪听得四目睁滚圆。重明渐言渐高声道:“索心劈魂枪!虞契祖师不留有索心劈魂枪!他不是千秋白,焉属他人?”眉梢胆颤心惊道:“祖师岂会是仇家千秋白?”涟漪接道:“濛漪!千秋白正是用索心劈魂枪将娘亲无情杀害!索心劈魂枪正是千秋白的兵器!”眉梢听得浑身打软。重明更是颤声说道:“虞契祖师不留正是千秋白无疑,正是我绛字河的宿敌!”眉梢还是不敢相信,继续说道:“一冲告诉我,祖师不留是匡救世人的英雄,怎么会残杀我娘亲?”涟漪一旁发急说道:“濛漪!你怎么还不明白?千秋白用索心劈魂枪杀死娘亲,以娘亲的蚺骨和蚺珠铸成易生匕,用易生匕斗败冥王。他成了救世的英雄,得了贯天的美名,却害我家破!”眉梢被唬得慌神,失惊低语道:“可是不留祖师早已圆寂,这笔账还要怎么算?”重明阴寒说道:“只能算到他徒子徒孙头上!另外,还有钟鹛慧箬,也是主谋!”眉梢愈加惊恐不安,道:“钟鹛?”涟漪接话道:“正是钟鹛慧箬出的恶毒阴招!濛漪,你莫非也知道钟鹛?”眉梢作答:“前番同来的那位,叫作沧竹琼,她正是钟鹛仙姝。”重明听着,大笑道:“甚好!正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濛漪!你竟然拜在不留门下,虽何其荒唐,却也是天助我等!你又恰好识得钟鹛仙人,却不正可一石二鸟?”眉梢听得心胆颤抖,问道:“父亲!您是何主意?”重明笑道:“虞契一冲和钟鹛沧竹琼应该还不知你的身份。你恰能从中取利,助为父先吞掉不留的弟子,削平不留刹,再开赴钟鹛山,为你娘亲报血仇!”话说眉梢本来虽是极欲寻亲,更愿为娘亲复仇,但得知仇人竟是虞契祖师,又听重明要迁怒一冲,她心里却是更珍重一冲,于是慌忙辩解道:“父亲!‘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千秋白已然仙逝,我等乐得兵不血刃,自在安然!况且,虞契对孩儿有恩,不如恩仇一笔勾销,怨恨任风吹去!”重明怒斥道:“混账濛漪,认贼为师,你该不会对虞契有情,就忘了自己亲娘的枉死和父亲、妹妹的凄苦?你娘亲之魂在缥缈中怎得安宁?”眉梢委屈说道:“父亲!一冲与勿尘师父待眉梢极好,眉梢怎舍?父亲何苦相逼?父亲……” 眉梢尚未言尽,重明竟飞起粗尾将她抽打至墙壁上。眉梢被反弹在地,摔痛得一时不能动弹,眼中直飘泪。涟漪见眉梢被打,骇然,赶忙道:“父亲息怒!濛漪一时不能从旧日情分中走出,也是常理!濛漪,快跟父亲认错!”重明怒道:“逆子不孝,大仇不报,处处为敌家求情!”涟漪再劝道:“濛漪,快向父亲认错!”眉梢身上淤痕现出,她平复片刻,依旧为一冲求情。只听她道:“父亲非要为娘亲复仇,眉梢愿意!平了不留刹也好,杀光钟鹛也行,但只望父亲莫要伤及一冲!他是无辜!”“眉梢、眉梢、眉梢……”重明且又吊起尾巴再打眉梢,且嘶吼道,“你叫濛漪!此名乃是你娘亲所赐!你却口口声声不忘仇敌!那一冲竟能让你忘记血仇?”眉梢身上的淤痕向外渗着斑斑血迹,却还是说道:“只求父亲莫伤一冲,其余,眉梢皆听父亲安排!”重明听见她依旧自称“眉梢”,怒不可遏,再要挥尾。涟漪拦道:“父亲!不如把一冲带进婵明水宫,且看他认罪不认。他若认罪,反助我等,岂不妙事?父亲试想,那钟鹛一众,岂是好对付的?若能多个一冲帮衬,于我们却是益处!”眉梢一听,连声否决道:“不可以!一冲是凡人,经不起绛字河水!”“你还是处处护着他!”重明再怒道,又将眉梢一顿好打。此时的眉梢已伤痕遍体。重明打得累了,停歇下来,对眉梢说道:“你这几日不得出婵明水宫!我与涟漪的存在,你更不能告泄于他者,否则,便是要我等性命无疑!”重明愤愤,又道:“涟漪,带她去濛殿思过!” 涟漪领眉梢去到濛殿,宽慰道:“濛漪!父亲心中之痛,不消我多说,你必也能体会,所以,你别怪他!你与虞契的情分,涟漪多少也能理解,但是濛漪,两者权衡,总要取舍!这是濛殿,原是娘亲为你设下的居所。你先休息,我去宽慰父亲。”眉梢却道:“涟漪!我答应一冲,明日清晨桥上相会,方才恐怕父亲怪罪,未敢多言。涟漪!我得趁父亲不备,离开这里!”涟漪思量稍许,说道:“濛漪,你这一身伤痕,也不希望一冲看到,对不对?所以,你暂且在此安歇,待养好了伤,再去寻一冲不迟!”眉梢若有所悟,答道:“你说得对!一冲看见我这样,必会担心,必要问我来龙去脉,我却不能对他说谎!”涟漪笑道:“故而,你待在这里,切勿轻举妄动!”涟漪安抚好眉梢,离开濛殿,自去找重明。 涟漪说道:“父亲!复仇之事,还需从长计议。”重明叹道:“看濛漪这情形,是对那一冲钟情至深,复仇,她未必会愿意尽心,只有别施他计!”涟漪再道:“父亲但有良谋,告知涟漪。不过眼下有一事,涟漪不敢相瞒。”重明道:“你说!”涟漪道:“濛漪提到,与那一冲相约明早桥上相见。若到时濛漪未出现,一冲必将生疑!一冲入不得绛字河底,可与他同行的钟鹛沧竹琼,却不是省油的灯!”重明如有所虑,说道:“近年来,钟鹛冰雪仙姝沧竹琼与金鳞仙君海竹叶之名,在我冥界早已不是陌生。涟漪,你说得对,是该提防!”重明熟思后,又道:“涟漪!明日,你我可浮上水面窥看一冲,看他究竟是何模样,是否敌手。倘若有取胜机会,为父顷刻间就吞了他,也断了濛漪的念想!”涟漪说道:“悉听父亲安排!只是,父亲前番与鳄头龟争战,身上带伤未愈,还需稍安勿躁,不要操之过急!”重明道:“为父自有分寸!你且先去锁了濛殿,勿使濛漪逃走!”涟漪惊愕道:“这……”重明答:“为防万一她出去,泄露我等藏身处。听为父安排!”涟漪点头。 次日晨,一冲从树洞中出来,沧竹琼将一早寻得的果子从树上抛给他。一冲欢喜接过,抬头发现夜间借宿的这棵大树,正逢秋日,叶落满地,枝条冷落。他不由得感慨道:“芽尖抽,花苞初含,以后艳吐丹蕊,继而花落叶肥子满枝,再来子落叶凋枝条空,而今,它只剩下秋风中的萧索!”沧竹琼笑道:“正是青春好儿男、热血大少年,这般伤感却为何?来年,它依旧‘芽尖抽,花苞初含,艳吐丹蕊’!”沧竹琼且说着,且从树上跳下,再笑道:“绛字桥头,有那位在等。去得迟了,又是我沧竹琼被谑(xuè)!”说完,她召唤踏水凫,载着白点向桥头飞去。一冲见状,惊笑问:“你要撇下我了?”沧竹琼笑而不语,直直飞;一冲跟在她后头,绰起妙法棍,苦苦追。 说那重明与涟漪躲在河面层层萍草之下,透过缝隙,远远窥看桥上动静。重明看见一冲,登时大惊失色。涟漪问道:“父亲因何面色突变,是发现了什么?”重明压低嗓音怒道:“紫衣!那身紫衣!桥上紫衣郎,一冲,他是千秋白的转世!”涟漪惊而瞠目。重明再道:“那身紫衣,为父断不会认错!那面貌,虽年岁较千秋白稚嫩,然那副骨骼,那般气质,必是千秋白轮回无疑!”涟漪又惊又喜又怒,说道:“则仇家正在眼前,涟漪这便去吞了他!”重明赶忙阻止道:“且慢!你不是他对手,况且,旁边还有个沧竹琼!且先回水宫,再作计议!” 不说重明与涟漪返回婵明水宫,如何商讨复仇对策,却说,一冲、沧竹琼和白点如约至绛字桥头,迟等不见眉梢出来,一冲担忧道:“她该不会遇到危险?”沧竹琼心想:“眉梢避开我,独自回婵明水宫,必然是有内因,而今迟迟未露面,莫不是真遇到麻烦?”沧竹琼心里也是着急,却宽慰一冲道:“一冲莫要太过忧心!眉梢或许一时贪玩,误了时辰。我即刻去寻她!”一冲叮嘱道:“千万小心!” 沧竹琼入水后,白点飞落一冲肩头。一冲长叹:“可惜我是凡人肉胎,又生来属旱,入不得水,倘或我是个天神、仙君之身,便可陪她一起!”白点见一冲失落,笑道:“凡人想要入水,非是不能。”一冲问道:“白点!莫非你有遁水之法?”白点作答:“多年前,曾听慧箬师父提起,有裙袂藻,凡人衔于口中,可入水不溺。当然,她不曾亲自尝试过,其实未知真伪!”一冲道:“裙袂藻?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曾于《启旋书》上读得,裙袂藻生在蛮澹海鳄头龟之领地。此去蛮澹海尚需时日,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再道沧竹琼二访婵明宫,遍寻不见眉梢,疑虑不安,她至朱华福门处,也未能发现玄机。原来,那扇门曾被姜婵设一灵术,唯金纹金蚺、叠纹乌蚺、鲨蚺,这蚺灵三亲族可视、可通,其他者遇见,纵使近在眼前,也只是一堵红墙。沧竹琼立于朱华福门前焦急叹息时,门的另一侧,返回婵明水宫的涟漪和重明却看沧竹琼清清楚楚。涟漪跃跃欲试,要吞掉沧竹琼,被重明摇头止住。沧竹琼于水宫内屡寻不得,出了水宫,又于绛字河底四下探寻。 涟漪见沧竹琼离开,说道:“此等良机,失不再来!父亲!为何不让孩儿一口吞了她?”重明答:“沧竹琼与海竹叶已经不知擒杀、封印了多少我冥界徒众,她可是等闲之辈?你我暂不知其仙法深浅到底如何,故而不可轻动!涟漪!‘小不忍则乱大谋’!”涟漪只得叹息作罢。重明又道:“不过,为父方才心生一计,可于无形处报得大仇。”涟漪道:“父亲有何高谋,请说于孩儿听!”重明作答:“目今看来,仇家必是一冲无疑,可知己不知彼,他虽近在眼前,却不得强攻!为父心想,不若利用濛漪的身份。”重明且说且仔细打量涟漪。涟漪却不明白,问道:“如何利用?请父亲指点!”重明接道:“从濛漪的言语可推知,她并不知道一冲即千秋白转世。一旦她知道,以她心性,必会竭力护着一冲而与你我为敌。对待你我,她或许稍念骨肉亲情,然纵不加伤害,终究会有诸多阻挠。由是,一冲即千秋白转世一事,不可对她言明,此其一。其二,为父要你假扮濛漪,以眉梢身份接近一冲,见机行事。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以敌不加防范之身份近敌、杀敌,必然事半功倍!例如,可于他饮水中喷洒毒液,或趁其睡梦中将其勒死,再或直接将其生吞,干净利落。”涟漪惊虑道:“可是,一冲与濛漪朝夕共处,熟知对方心性。我来假扮,只恐露出破绽,事与愿违!”重明笑道:“其三,便是你早做准备。这些时日,前去与濛漪说闷,关于她与一冲的过往,事无巨细,你探听清楚,顺便暗中学她习性。就外貌、声音上,你与她一般无二,只要谨慎从事,想来能成!复仇大计,涟漪,重在你身,勿令为父失望!”涟漪惶惶不安,叹道:“只恐涟漪无能,误了父亲重托!”重明笑道:“不需惶恐,只需谨慎!” 再说眉梢被锁在朱华福地濛殿,无处逃脱,惨惨苦闷。可叹!骨肉相逢世间乐,岂知乐极反生悲?眉梢几番自语:“不知父亲是否伤到一冲?”她前前后后,思思虑虑,皆是一冲安危,正自焦愁,无可宣泄,忽听一声:“姐姐!”只见涟漪至濛殿开锁,推门偷偷溜入。“涟漪!”眉梢见来者,惊喜万分,翘起头迎接。只听涟漪说道:“嘘!小声!涟漪是趁父亲睡熟,偷来与姐姐解闷。姐姐身上可好些?”涟漪且说且将尾巴上的鱼虾吊网放下,自己盘到眉梢身旁,又道:“网子里有涟漪专为姐姐捕获的葵花鱼和青虾,姐姐好歹进些食!千般重,万般重,比不上自己的身子最贵重!”眉梢被抽打得累累伤痕,隐隐作痛,但为不惹涟漪担心,挤出笑容道:“皮糙肉厚,经打耐摔,不妨事!姐姐不饿,有劳涟漪!” 涟漪看着眉梢,叹问:“姐姐好傻!你为那一冲忤逆父亲,他果真如此重要?他能比得了娘亲之仇,比得了骨肉一场?”眉梢叹答:“涟漪!我孤苦飘零八百余年,几多逃窜,三界尽是逐我、伤我、抓我、害我之徒,唯一冲怜我、助我、疼我、护我!他给我取名,给了我平生第一份温暖!因为他,我能言人语;因为他,我开始懂得人世情长;因为他,我只觉世间是这样美好!我深爱他,唯愿能脱了蚺胎,化作人形,与他朝朝暮暮不离,举案齐眉共生!他于我而言,是第一重要,胜过我自己的生命!涟漪!此情,你或许不懂,可是姐姐求你,放我出去寻他可好?我和他约好绛字桥头相会,这也不知过了几时。他找不到我,必是要着急!”涟漪叹道:“我若放姐姐出去,父亲必然迁怒于我!不过,涟漪心里,视姐姐为第一重要,胜过自己的生命,若姐姐执意要走,涟漪虽死愿助!”眉梢一听这话,感动而内疚,忙说道:“不可!不可!万不能累及你!涟漪,你如此重待姐姐,姐姐对你有愧!”涟漪笑道:“自家亲姐妹,谈什么愧不愧!”涟漪看着眉梢,顺势道:“姐姐,不如与我谈谈一冲?他究竟怎生相貌、品行如何、喜恶如何?他有什么能耐,使姐姐这样牵肠挂肚,满腹惦念?涟漪若有机会遇到他,必将姐姐情肠寸寸节节转达于他,他若不珍惜,涟漪决不饶他!”眉梢欢喜道:“我满心思念愁肠无处倾诉,能有你聆听,我心甚慰!”涟漪笑道:“姐姐与一冲的故事,各方各面,姐姐只管尽言。涟漪虽与父亲相依为命,却也有女儿家的心思无处倾吐。如今喜得姐姐回归,可知心话谈,也期姐姐以我为心腹,你我姐妹一场,莫要有隙,从此相伴!”眉梢秉性率真,见涟漪这样推心置腹,欢喜非常,眼里全是温暖,温柔答道:“涟漪这样贴心,我何其欢喜!我与涟漪既是亲生姐妹,理当毫无保留,心思齐一!”眉梢看着涟漪,又道:“不过,我不知现在时辰,但觉得过了好久!我被关在此处不得抽身,一冲必在桥上相侯!涟漪!姐姐求你,帮我通信于他,告知他我一切安好,免其担忧!”涟漪犹豫道:“只是,一冲并不知道我,我当如何开口?贸然出现,唐突不说,恐怕他反而生疑!”眉梢打量涟漪,笑道:“这不难!涟漪,你相貌、声音皆如我,你不妨佯装是我,见到一冲便高喊,只说已探得娘亲消息,前去查实,而后迅速入水,莫要解释!对了,还需提防沧竹琼,她入水赛过游鱼,你莫要被她赶上!”涟漪冷笑道:“赛过游鱼?她也比不过我金纹金蚺灵!不过,姐姐,一冲是何模样?”眉梢羞羞笑答:“他一身紫衣,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才情洋溢,时空唯他,莫有能比!”涟漪其实早暗地里见过一冲,故意此问,又道:“姐姐放心!姐姐既然将此事托付于我,涟漪趁父亲熟睡,即刻便去!” 涟漪诈许眉梢,离开濛殿,锁上门,心下暗叹:“濛漪啊濛漪!我欣喜有个姐姐相认,你若能与我和父亲同心同德,和衷共济,共复血仇,我们一家团圆固然为好,但你顾念一冲竟胜于亲骨肉,实实令我也失望!如今,是你让我佯装你,这却真是怪不得我!虽你我为亲生姐妹,然八百余年不曾相见,本也没有感情积累,你怎么也比不上父亲的旨意,更比不上娘亲的大仇!濛漪!我不仅今日佯装你,以后,我都要扮成你,直到杀死一冲,灭了钟鹛和虞契!” 涟漪前往重明处,将自己与眉梢的谈话,字字句句,据实相告。重明笑叹道:“濛漪终究是不曾与你我有共相度过艰难岁月的情分,一门心思只想着外人!既她将仇敌一冲视为至亲,为父只作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孩儿!把她关在濛殿,什么时候她想得开了,才放她自由!”涟漪在重明殿内逗留许久,说道:“父亲!时候差不多了,我去回告濛漪。”重明点头。 涟漪再返濛殿,故作忧愁道:“姐姐!告诉你实情,姐姐莫要失望!”眉梢一听,心如火燎,着急问道:“涟漪快讲!莫不是一冲出事了?”涟漪眨眼叹答:“涟漪按姐姐所言,浮出水面,向绛字桥上顾盼多时,根本不见人影!桥上并没有姐姐说的紫衣俊郎在等!”眉梢紧张而焦急,问道:“是否时辰未到?”涟漪摇头作答:“此时已近晌午,河面上,日头晒得很。”眉梢惊讶,失望,而又恐慌,忧伤,哑声喃喃自语:“不当如此!昨日黄昏约,今晨桥上会。一冲素来守信守时,岂会失约?”涟漪言之凿凿,再道:“可是桥上果真无人!涟漪唯恐误了姐姐的事,多等了许久,又担心父亲醒来生疑转而迁怒于姐姐,这才赶回来。姐姐可是要怪涟漪办事不利?”眉梢赶忙赔笑答:“当然不是!姐姐岂会怪涟漪?姐姐谢涟漪还来不及!”继而,眉梢又自问:“可是,一冲为何不在?”涟漪心想:“此正是离间他们的绝佳时机!” 正是:谗言可畏利比刀,身心廪正也徒劳! 毕竟,涟漪又将如何扯谎?且看下回。 第二十八回 推波助澜谗口造谗言 因祸得福机缘参机甲 涟漪佯装叹道:“姐姐莫怪涟漪心直口快、忠言逆耳!或许他一冲,欺姐姐单纯,根本就不曾赴约!姐姐何苦自欺欺人?”眉梢眼中汪泪而言辞坚定,连连摇头,高声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冲一言九鼎,绝不爽约!”涟漪又道:“他若不是背约,便是见姐姐迟迟未至,心生怨怼,先自离去。”眉梢再否定道:“亦不可能!未见我到,他断然不会先就离开!一冲不会丢下我!我深知他!”涟漪自忖度:“看来濛漪对一冲之信任与袒护远超乎我之预想,则离间他们,颇有困难!”涟漪转而又道:“则其为何不现身?莫非有谁从中作梗?”眉梢顿有所悟,龇牙气愤道:“一定是她,一定是沧竹琼!我多番言语激恼她,她耿耿于怀,面上不动声色,却是暗里偷使手脚!一定是她妖姝,诓骗、怂恿一冲丢下我,其心恶毒至此,待我眉梢出去,定要剜了她的心,看看黑是不黑!”涟漪窃喜,唯恐时空不大乱,趁势煽风点火道:“姐姐推测显然有理!必是妖姝沧竹琼见一冲才情兼备、英俊天颜,遂生歹念,使出媚术将他勾了去!一冲中了招,才会撇下姐姐不管!好她个恶黑心肠、泼贱毒妇!涟漪只咒她毒心里头生大疮!”眉梢愈恨愈恼道:“我不过口直,她却是心毒!”涟漪又道:“不过姐姐放心,既是一冲与姐姐情深非比一般,则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对于沧竹琼那样阴损妖姝,一冲断不会真心慕!一冲与姐姐朝夕为伴,自然是期待姐姐早日幻化人形,与姐姐双宿双飞!” 正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贱人诬陷,百口莫辩!“青蝇一相点,白璧遂成冤!”可怜无罪无辜,难逃谗口嚣嚣!金纹金蚺涟漪这番鬼扯的谎言,以及她给沧竹琼拉仇恨的恶语,恰说到眉梢心坎儿中。眉梢恨极了沧竹琼,怒骂不休。涟漪喜自斟酌:“濛漪本就与沧竹琼不和,正好借此让她们势如水火,以为将来复仇之用!”涟漪心思之深沉,眉梢不及。 说她眉梢,因一冲不在桥上相侯,无论原因如何,总是伤心难免、愤怒难消而又无可奈何。她想要出去,又恐累及涟漪,心中千难万难,压抑不住,“呜呜”哭泣开来。涟漪借机尽显关心,说道:“姐姐心中多少不平、多少委屈,只管与涟漪倾吐!”眉梢身心俱已脆弱,本来也是没算计的直肠,而今更以涟漪为知己,以涟漪为倚仗,毫无提防,将一切心事、一切过往,如实告诉涟漪。殊不知,她视涟漪亲姐妹,涟漪当她棋盘子! 说这世间,若别人待你之心皆如你待人之心,那般纯粹,那般真挚,则人生未免也太过温暖!或在哪一刻,发现真心根本难换、真情根本难留,无可奈何,只叹时空之乱、遭逢之艰! 再道沧竹琼在绛字河底多方寻找,返回婵明水宫又是一通呼喊,依然不见眉梢。她着急心自语:“莫不是霸占婵明水宫的怪灵将眉梢抓走?”沧竹琼猜测属实,可惜她看不见朱华福门!她又恐一冲在桥上久等担心,终于返回水面,尽言事由。一冲紧张忧虑,手心攥出汗,长叹而又自我宽慰道:“她童稚心性,定是贪玩误了时辰,且再等等!”沧竹琼、一冲和白点等到日昏昧将暮,不离去;又等到夜色起,月高升,还是不见眉梢。 这时的一冲,异常不安,突然惊呼道:“莫非她已知晓,不愿再见我,还是……”“还是她已自行去寻仇?”白点惊接道。沧竹琼亦惊恐道:“若她真是寻仇去了,必非虞契,而是钟鹛!她终究对虞契有情,却会对我钟鹛恨之入骨!”白点急急道:“若果然如此,沧琼,我们需速速赶回!”一冲见白点慌急,宽慰道:“不需担忧钟鹛安危,因为以眉梢之力,断伤不得钟鹛仙人!”沧竹琼却答:“一冲有所不知,倘若眉梢找到师父,向她讨债,我师父绝不会还手!眉梢无需有法力,只需一番陈词,师父必会引颈待戮!白点说得对,我们要速速赶回钟鹛,以防不测!”一冲听言,顿悟道:“我却忽略了这些!既如此,请不要撇下一冲,我与你们同往!”于是,这一行戴月赶赴钟鹛山。 却道钟鹛山上,情境如何?自之篱借故去往北坎神皋狄崇海,忘己洞中剩下仙姑箬竹与仙君海竹叶。这日,地仓殿中,海竹叶说道:“师父!海叶前番去往狄崇海,确定冥王斛卑在滨雨藩篱中并无异样,为防万一,海叶特特加固了监灵术,却为何各界依旧频传魔陀复出消息?我料其中必有隐情!另又听闻西北乾皋漠毒王有异动,是否属实,亦有待查证。师父!海叶想趁此,去会会那漠毒王。更兼,海叶去过东震神皋、北坎神皋,倒真想去趟西北,一睹大漠风情。”箬竹答道:“你不主动请缨,为师亦正要派你前往。西北乾皋大漠,有青春男子失踪事件发生,累年屡禁不绝,即便是斛卑被囚,冥界大败,这八百余年中,势虽有所缓和,但依旧未能根除。时有妖孽神出鬼没,不见首尾,伤人害命!传言,那些青春男子是被漠毒王拖进毒窟吃掉,毕竟消息真伪,堪当一查。”海竹叶愕然问道:“师父!既有这等可怖妖孽作祟,为何不早些派海叶前往?”箬竹笑道:“早些?你不身经百战,不将仙法修得纯熟,为师又岂能让你以身犯险?即便这一回,为师也只是派你前往打探虚实。不到万不得已,你不可逞强与漠毒王交手,他妖法颇深,远出你所能料及!倘若坐实是他为恶,为师亲自动手!”海竹叶笑道:“若还需师父亲自出马,却显得我和沧琼无用!”箬竹又道:“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无数人!’为师虽知漠毒王凶险,却也不能长久拘着你。不过,为保你安全,海叶,这把庚辛斧予你防身。” 正此时,烟儿突然飞出来打趣道:“庚辛斧是箬竹师父随身带着的,箬竹师父心里,果然最疼海叶!”海竹叶听言,揪起烟儿的小翅膀,笑道:“小毛崽!你这话说得可不公道!师父给沧琼的雪寒万节鞭,可柔可刚,能弯能直,亦屈亦伸,万变莫测;前番师父又亲自择了画檀手弩给之篱。师父对每个徒儿都是一样的疼爱、一样的看重!”烟儿被揪着,急忙道:“烟儿就这么随口一说!顽淘仔!你却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严肃认真了?”箬竹笑而不语。海竹叶叹道:“不过,调皮蛋小毛崽,你听好,此次,我要去西北乾皋,何时回来,尚未可知。沧琼和之篱亦不在师父身边。你在山中,好生陪伴师父,莫要淘气惹她烦忧!你需知,我离开后,你便是这山中唯一能言人语的男子汉!”烟儿听言,立马认真起来,承诺道:“烟儿一定保护好箬竹师父!”而后,他感慨道:“越长大,事情越多,承担的责任也越重!烟儿还是怀念从前,你和沧琼都不需出山的日子,一起玩耍,一起快乐!”海竹叶捧起烟儿,笑道:“小毛崽竟也有伤感时!快回玉竹林去!我方才瞥见你竹严藏了一篓竹节虫。他定是要背着你,跟你竹慈示好!”烟儿一听,双目放光,忽悠飞去。 海竹叶召唤?琈(tu·fu)云,辞别箬竹,前往西北乾皋荒漠。他择一座人稀、风缓、僻静的沙丘后面,摇身一变,化成白面书生,天颜容貌,俊朗风流,头戴素白皂边帽,身穿暗白青花袍,腰系柳纹宽带,脚穿黑布靴,背一只书箧(qiè)。时值日落,海竹叶望城关,孤鸿掠过晚阳,平沙背对寒城。他对景不由得赞叹:“孤城寒日,风沙如雪,暖红通天,塞鸿哀鸣。这番景象,唯在大漠!”他慢慢越过沙丘,那处沙尘打得他脸上生疼。这俊朗天颜的儿男,虽平时战妖斗魔,不是温室里的植株,却也未曾经受过这样风沙的洗礼。海竹叶望向不远处,一路驼马商队入城关徐徐而来。海竹叶向商队缓行。 这是一队运送白盐的商贩,驼铃儿“叮叮”响,胡风车“呼呼”转,驼背上白盐块包满堆放。为首一位高大魁梧年长者,褐黄包巾掩面,防沙罩袍裹身,牵着领头驼,身后跟着十来个衣着相仿的青壮,牵着十来只高大的双峰驼,一字排开行进。海竹叶上前,欠身施礼笑问:“大哥尊名?小弟海竹叶,初到荒漠,不识南北,为免葬身黄沙,可否与众位同行?”领头人爽朗笑道:“江湖儿女,萍水相逢,伴行一路,也是缘分!老夫诨(hun)号鬼丈温,不知海兄弟要去何方?”海竹叶笑道:“敢问沙炽窟如何走法?”鬼丈温惊道:“沙炽窟!传言那是妖孽之地!海兄弟一书生,去那里为何?”海竹叶笑答:“小弟自幼爱好画作,萤窗雪案,磨穿铁砚;至年长,尤其喜绘异景,离家乡,书画飘零,游走九皋,砥砺前行;近来听闻沙炽窟景致难得嘉妙,故而心驰神往,欲按于纸端。”鬼丈温接道:“是有传言,沙炽窟景色奇绝;然亦有传闻,古今所去之人,再无归来者。海兄弟痴迷丹青,却也无需以身犯险!”海竹叶笑答:“多谢温大哥叮咛!不过,那方沙炽窟究竟有怎样魔怪,能令温大哥这样老江湖闻之色变?”鬼丈温与海竹叶并肩而行,答道:“说这西北乾皋大魔头,当属漠毒王,其乃大漠至阴至毒之王。沙炽窟正是他的毒窟。然而漠毒王并不轻易出没,鬼某人这把年纪,从未见过漠毒王真面。当然,不曾见得他面,却是好造化,真要是见着了,鬼某人也就不能这般与海兄弟闲话了。传说,他单眼四臂,腹大腰圆,张张口,能吞下整个沙漠,他嗜血如饴(yi),屠杀商队,助冥王魔陀斛卑行凶凡界,专食十七岁男子。我荒漠住民,凡有十七岁子孙者,终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都将子孙锁于家中,以保安全,只待过了十七岁,才会放出。”海竹叶心想:“这与师父所言,屡有青春男子失踪,倒是相符。”思罢,他又问道:“漠毒王专食十七岁男子?他却为何有这种恶俗癖(pi)好?” 此时,一阵疾风吹来,鬼丈温面上的褐黄包巾被吹开。海竹叶看见鬼丈温真面,其虽上了年纪,但可推知曾有英俊之貌。不过,最令海竹叶注意的是,鬼丈温左侧脸颊有一道“?”字疤痕。 鬼丈温重新掩面,答道:“个中原因,皆自道听途说,真假不定。既然海兄弟一问,鬼某人只作闲谈。据悉,漠毒王有两千年道行(heng),他在一千年前,深受一男子伤害。伤害他者,乃是一猎户之子,其人从小善骑射,于飞沙中驰骋,英姿勃发,天上塞鹰、沙中狐兔,只要他看见,拈弓搭箭,百发百中无虚弦。一次,漠毒王出窟玩耍,正遇那猎户之子十七岁满。猎户之子骑沙枣马,戴鹰翎帽,于沙雾中,见漠毒王一臂,以为是猎物,遂从箭袋中抽出荆石箭,满弓实射,正中漠毒王一肢。漠毒王狂怒,腾扬沙尘,卷起男子,张口吞下。从此,为报一箭之仇,漠毒王专捕食十七岁男子,此例,千年不废。”海竹叶又笑又叹道:“这因由,倒是可笑且可怒!”鬼丈温打量海竹叶,问道:“话说海兄弟,看你年岁,正是青春,莫非……”“正是。温大哥好眼力!小弟今年正满十七。”海竹叶作答。鬼丈温摇头叹道:“如此,海兄弟万万去不得沙炽窟,不如,前往寒毡暂歇!”海竹叶笑道:“多谢温大哥!小弟自当谨慎!” 又行一程,鬼丈温笑道:“前方寒毡群房,便是鬼某人盐铺所在,若海兄弟不弃,可前往稍息。”海竹叶笑答:“承蒙温大哥热情,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盐铺由六个大毛毡房相连而成,帐篷褐黄色,与漫漫黄沙相映。商队一行伙计将白盐块包卸入最左侧毡房,而后去往隔壁喝酒用膳。此时,大漠居民往来购盐者络绎不绝。“鬼盐!”海竹叶见盐铺右方高立一羊皮旗子,染黄底,漆黑字,赞叹道,“此名威武霸气!温大哥的盐铺,如此兴隆!”鬼丈温得意介绍道:“这一带沙漠中共一百零七户,七百八十二人,外加羊、马、驼等畜,所需用盐,皆出自鬼某人商铺。我铺中白盐分三品:上品白细纯净,滋味鲜美,供富贵大牧户;中品略粗,供平民小户;下品大粒有杂质,喂牲畜。”海竹叶问道:“不知这白盐从何处运来?”鬼丈温答:“北坎神皋狄崇海荒服海区域盛产白盐。老夫亲自带领族中青壮前去贩运,来回数月。”海竹叶道:“狄崇海有专产白盐之地,小弟倒不曾留心!”“哦?海兄弟也去过狄崇海?据传,那可是冥王故地。海兄弟去那里所为何事?”鬼丈温疑惑问道。海竹叶笑答:“依然丹青之故。小弟曾于狄崇海绥服圈芦花湾绘一海岛图。温大哥若有兴致,他日小弟将拙作奉上,供温大哥一观。”鬼丈温大笑道:“海兄弟果然视画如命,不惜屡入妖魔界写生。不过,鬼某人不通文墨,恐污了圣品。” 说话间,侍者奉上茶来。鬼丈温招呼道:“来来!海兄弟,快尝尝我沙漠珍品——沙枣花茶!”鬼丈温拉海竹叶坐上毡毯,递上一碗花茶。海竹叶呷了口茶,赞道:“塞外香茗果然不同于中土!此茶甜中略带酸,清冽解渴,只一口,便一扫方才大漠中留下的疲倦,小弟倍觉精神清爽!”鬼丈温笑道:“海兄弟若是喜欢,鬼某人令包备,给海兄弟带上。”海竹叶施礼谢道:“多谢温大哥美意!大漠中人果然豪迈潇洒!”鬼丈温再大笑道:“难得与海兄弟投缘,他日有用得着鬼某人之处,只管开口。”“多谢……”海竹叶顿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四肢蹬伸,直挺挺倒下。四下里,鬼丈温一众皆畅笑不止,更有人戏言:“海兄弟此时,还觉得精神清爽否?”说得一众又讥笑一番。鬼丈温打开海竹叶随身书箧,内中无非笔墨、画作、帛纸。鬼丈温冷笑道:“生得俊美,不过是个寒酸书生!”鬼丈温欲将画卷扯碎,却听手下说道:“大哥!这些画卷,或有中土富贵喜欢!”鬼丈温于是令侍者暂收。 及至海竹叶睁开眼,发现悬空飞着机甲蜻蜓,壁上爬着机甲螳螂,一只机甲雕振翅,急急追着一只机甲绿嘴雀,又有一条机甲蛇,“悉悉索索”从毡房地面爬过……海竹叶自己,则躺在一张奇怪的高床上,身上爬满机甲蚂蚁和蟋蟀。他起身抖抖衣袍,左右前后张目,各处皆是千形百态的机甲飞虫走兽,忙忙碌碌,绕毡帐东蹿西跑。海竹叶为眼前新奇之景所震憾,惊叹自己进入别样一个时空,他顽淘性起,欢喜伸开手,去逗一只机甲虎,却见那虎冲他咧嘴龇牙示威。海竹叶拍手叫绝,大叹:“千奇百怪三界灵,百花齐放何需春?” “醒了!”一个声音起道。海竹叶循声看向毡房小窗口,这才发现,窗下机甲零件堆里蹲着一长者,其人青眼鬼面,右脸颊有一道“?”字疤痕,白发浓密,长须微动,缓缓起身示意。又见,其矮小瘦弱,披着羊皮搭肩,围着驼毛裙,右手套着机械臂,忽而变成剪刀,忽而变作锤子,制造各种稀奇古怪之物。海竹叶惊而不惧,向长者走去,欠身施礼笑道:“晚生海竹叶,敢问长者尊名?此地是何地?晚生因何会在此?”长者叹息摇头道:“小小毛孩儿,命将休,尚不知!可惜了一张好皮囊,顷刻也要化黄沙!”说罢,他斜瞄海竹叶一眼。海竹叶惊愕问道:“长者何出此言?”长者继续手中操作,翻着眼睛答道:“你在鬼盐铺中所饮沙枣花茶,被我那劣弟投了八毒碎骨断筋粉。三日后,你将全身骨碎筋断而死!”海竹叶惊慌错愕,问道:“温大哥?他是你兄弟?他热情豪爽,助人为乐,怎会害我?”长者苦笑叹道:“我名神丈温,那鬼丈温正是家二弟,常以盐铺为掩,一副江湖豪杰的爽朗面孔示人,实则坑杀过路者,掠其钱财。昨日,恰逢我家中白盐用尽,前去讨些,巧遇你中毒。那八毒碎骨断筋粉,初食会使人昏睡一日夜,醒来后如常人无恙,再两日毒发身亡。我佯称要用你作模具铸人形机甲,才得将你带来,是想让你死个明白!”海竹叶赶忙躬身再拜神丈温,告求道:“海竹叶断不能这样枉死!可有解毒之法?求长者相救!”神丈温却道:“有亦是没有,没有亦是有;能救亦是不能救,不能救亦是能救!”海竹叶听他说得模棱两可,自云里雾里,支吾道:“这……还望详解!”鬼丈温长吁,解释道:“所谓八毒碎骨断筋粉,是由翘弓蜥、清明蟾、荒石蝎和雨蛇,这四种剧毒之虫,外加毛旋树叶、紫芹、狮首菇、豆藤,这四种剧毒之草,共八物,炙干,混合,研磨成粉,乃我西北乾皋独有剧毒,融于沙枣花茶,无嗅无色,然毒性霸道,非霸道毒物不能相克!”海竹叶再作揖道:“长者既能这般说,必是知道解毒之法!恳望详言,救晚生一命!”神丈温再道:“那解毒之霸道毒物,你去取必死,你不取亦必死,有如没有,没有如有!”海竹叶再三施礼道:“还请长者明言,取来与否,皆由天命!”只见神丈温拱起身,凑向海竹叶眼下,严肃看着海竹叶,说道:“能解八毒碎骨断筋粉之毒的,乃是漠毒王之血!”接着,神丈温抽回身,叹道:“但有谁能活着拿到漠毒王之血?除非冥王斛卑从滨雨藩篱的禁锢中冲出,漠毒王兴许会赏脸送上一滴!”海竹叶却道:“世事之难,难于止步不前!若能勇敢踏出第一步,未必不能如愿!已是性命攸关,海竹叶无路可退,求长者指引前往沙炽窟的道路,予晚生一线生机!”神丈温叹道:“不必特特寻路,只需投其所好,自有罗网张开等你!”海竹叶寻思片刻,说道:“投其所好?听闻漠毒王喜食十七岁男子,在下正当龄。”神丈温再道:“沙炽窟去路,人皆不知。但让他主动来找你,却有些线索,可说于你听。” 神丈温眯起眼睛,拆下机械臂,把自己的真手指活动开,这个饱经风霜的长者,慨然叹道:“神某人也曾青春过,也曾轻狂纵性,桀骜不驯,目空万物,以为是这寰宇的中心、时空的归源,以为一切由我不由天,万众唯我独尊荣!直到那日……” 话道神丈温与鬼丈温乃是孪生兄弟,不过,除了脸颊上都有“?”字痕胎记之外,二者模样、性情却是截然不同。那日,两兄弟满十七岁,其娘亲忧心忡忡、千叮万嘱:“自今日起,你二人皆要躲于家中以避祸,一切起居,自有阿妈照应,只待过了今岁,才好露面!” 且说鬼丈温生得高大英俊,十分爱惜自己的皮囊,更是贪生怕死,故而谨遵父母之命,躲在毡房中不出。却叙神丈温,生得手脚畸形,面容丑陋,性格古怪,心思独特,天不怕地不怕,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脾性。他心想:“大漠住民,凡十七岁男子,皆视漠毒王如虎,我神丈温却不惧!我偏要看看,那漠毒王究竟怎生了得,凭什么就要让我等畏缩相避?”于是乎,神丈温不听其母劝诫,当日,趁家人不备,偷溜出帐,牵一驼马,携一酒囊,挂一肉袋,配一短剑,跨弓一张,拉弦一根,于荒漠中独行。他迎着风沙唱高歌,数着梭树抖威风,自负高傲,不可一世。 正是神丈温豪情满怀、洒脱不羁、兴头大起之时,忽然蓝风蓝沙腾扬,席云卷天,蔽日遮目。光影晦暗中,神丈温陷滞风窝,欲逃不能,眼前漆黑,周身被抽打疼痛,渐失知觉。再醒时,驼马、酒囊、肉袋、短剑、弓弦,皆不知所踪,唯他自己赤身泡在一湾潭中。潭边石碑,刻“沙炽窟风叶潭”六字。神丈温愕然颤栗、悚然不安,自懊悔痛哭道:“悔不听娘亲之言!果真被漠毒王抓来,此番命必休!”他看看自己被剥光衣服丢在水里,惊惧而又羞恼,道:“原来漠毒王吃人是要剥干洗净!”神丈温在潭水中慨叹一番,觉得凄冷,寻思四下并无小妖小魔看守,遂抱着侥幸心理:“我或许有望逃走!”他爬上岸来,从潭边树上扯下树叶,编成短裙裹身,弯腰躬背,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寻找生路。 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一半老徐娘迎面,送柳暗花明而来。那妇人面容慈祥,发髻上扎一黑玉步摇,一身白锦缎衣靴,手里拿着青丝帕,笑看神丈温狼狈模样,而后道:“小兄弟,莫慌张,且随老身来!”神丈温见其笑容和蔼,言语亲随,不似妖孽凶神恶煞,自知遇上贵人,遂问道:“贵人莫非是凡人?”那妇人反笑问:“怎么,小兄弟以为老身是妖魔?”神丈温这才略略放心,又问道:“可是这妖窟为何会有凡人?贵人莫非也是被抓来的?然如果是被劫掳而来,又因何未被吃掉?”说话间,那妇人引着神丈温,一路落叶纷飞头上飘,绿草如毯脚下铺,行至一园,园墙高立,月门微张,门拱一匾额,朱底金字,题“机甲园”三字。 入月门,神丈温被眼前之景震慑住,他围着树叶短裙站立,呆若木鸡。话道机甲园内,各种新奇器械、机甲模具、走兽飞禽,应接不暇,看似杂乱,实则有序。一个木头人,驾着一辆机甲车围着园中的轨道行使,车上载着新采的鲜花与香叶;一队机甲兔,搬运着果蔬,排成一列,有序前往仓库;一只机甲牧犬,赶着一群绵羊入围栏;一只机甲橘猫,猫在墙角鼠洞,等着猎物;一架机甲泵车,源源不断地从井中汲水,灌溉园圃;一把机甲锤,“亢亢亢”自己敲着篱笆桩。 ………… 神丈温恍如发现新世界,沉浸在无限的奇思妙想、匪夷所思、天呐地呐的赞叹之中,出神不知东南西北,慨然不明因为所以。只听那妇人笑道:“幸而你貌丑至极,众生难比,不堪她下咽,否则,你还能站在此地发呆?”神丈温如被一个闷雷从头劈过,哭笑不得,看向那妇人,问道:“尚不知贵人雅号,方才所言意指何人?此处机甲园,又是怎样一个来处?”那妇人再道:“随老身来!”她领神丈温进入园中一偏房,回头说道:“你唤老身晴姨便好。”神丈温不解问道:“晴姨带我来此,有何用意?”晴姨笑答:“为救你一命!至于能否得生,却看你自己能耐!”神丈温听着晴姨的话,满面狐疑再问道:“看我自己能耐?”晴姨叹息解释道:“此处,机甲园,曾是先夫君钻研机关遁甲、器械方术之地。先夫酷爱机甲为物,朝乾夕惕,于此园中镂心鉥(shu)肝!怎奈其心性过刚,只许成功而容不得自己失败,后因所造‘穿沙机车’渗入几粒沙子,屡改不良,郁火积心,竟吐血一斗,悲愤告殂(cu)!先夫生前,将毕生所学、所研记录成十卷,汇编成《机甲经》一部;自其身故后,部籍便保留在老身这里;时至今日,尚未找到传承之人。当然,这与我沙炽窟不太与外界互通往来有关。机缘巧合,正是前日里,你被带来。你太过貌丑,不堪吞食,这在沙炽窟历史上,也是头一例。”晴姨且说着,且笑着。神丈温哭笑不知何状。晴姨接着道:“她欲把你碎尸填坑做地肥,恰被老身撞见。老身观你指形奇特,是个天生的造器之材,思虑你或能继承先夫所究,不令他学术断脉,故留你性命以试。你若果能心思巧妙,即点即通,不枉老身费心一回,老身便求了她留下你。从此你在这机甲园中潜心造术,也可保性命一条,你觉得如何?” 话说神丈温初见满园新奇百怪之机甲什物,早已心动如蝴蝶乱飞山谷,澎湃如沧海横流九皋,又听晴姨一番解说,更对此充满惊赞,他不假思索回答:“神丈温愿意一试,劳请晴姨周旋!”晴姨笑笑,略略点头,又道:“神丈温!十日为限,你照此卷本造一机甲鸟,若飞得起来,晴姨便兑现方才所言。若飞不得,我只能亲手将你交给她,任她撕碎!”神丈温丝毫不显惧态,他情绪高昂、自信满满,接过晴姨手中的《机甲经》,不耽误片刻,坐下研读开来。晴姨笑道:“看你这般胸有成竹,晴姨倒是满心期待!不过,神丈温,你且先去邻室更衣,再读不迟!”说着,晴姨从柜中取出一叠衣衫递上。神丈温看看自己的树叶衣裙,羞笑接过。 三日后,神丈温成功造出机甲鸟,在园中试飞。那只机甲鸟,振翅有声,上蹿下掠,灵动自如,飞入一池蓝莲花丛中,口衔花蕊,转而赠晴姨。神丈温笑道:“既得晴姨相助,此乃神丈温所造第一件机甲物,便以晴姨命名,称‘晴天’如何?”晴姨见状,啧啧称奇,又听这一番话语,拈着蓝莲花蕊,默然唏嘘一阵,而后笑道:“神丈温,你比先夫更有天赋,看来,你小命可保!老身且去向她告求!”说罢,晴姨离开机甲园,不知去向何处,临行时交代:“神丈温,你若不想变成地肥,只可待在此园中,别处不是你该涉足!” “恕唐突!晴姨口中多次出现的‘他’,是否即指漠毒王?”这是海竹叶听着神丈温讲述,心内好奇,忍不住打断问道。神丈温接道:“究竟何人,坦言之,神某人不曾亲眼见过!还请稍安勿躁,静听叙来!” 但道晴姨重又回到机甲园,对神丈温说道:“她不许外来男子留居沙炽窟,但也答应不伤你性命,允你拿了《机甲经》快走。既如此,只能应她之言。神丈温,你听好,你离开这里以后,不可对外人泄露此番经历,否则,便是自取灭亡!” “既然晴姨交代长者不得外泄这桩旧事,却不懂长者为何肯将此事告知于我海竹叶?长者岂不背了昔日之诺?”海竹叶再打断道。“哈哈——”神丈温捋了一把胡须,笑言,“你是至今唯一听此故事之人,自然是有因由。且听神某人继续道来!” 晴姨命神丈温不许将一应事由说于他者,继而,却看着神丈温,笑道:“然,凡事总有例外!若在大漠中遇到十七岁天颜男子经过,你要设法将其引来!”神丈温惊讶问道:“这是要让我害其无辜?不过,晴姨又如何确定,他定会听我指引?”晴姨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只小匣,说道:“此中有卷签两枚。遇到一位,你便赠予他一枚,而后让他行于荒漠之中即可。不过,切要记住,一定得是俊貌天颜之十七岁男子,否则,撑不起这卷签!” 海竹叶“哈哈”大笑道:“照如此说来,长者心中,海竹叶便是那俊貌天颜之男子?”神丈温答道:“否则,你以为,神某人为何诓骗二弟,将你救来?”海竹叶摇头笑道:“说是将晚生救来,却是要将晚生送往毒窟受死!”神丈温亦笑道:“不如此,你昨日已死于二弟之手!”海竹叶再道:“沙炽窟那位欲引我去,必是准备剥干洗净下酒!”神丈温作答:“许是如此!而今,你也只此一条生路!”海竹叶又道:“纵使有这等缘故,海竹叶依然多谢搭救!不知长者故事,后续如何?”神丈温答:“神某人揣上《机甲经》和卷签,晴姨对我眼前挥挥袖,神某人便昏死过去。再醒时,已是黄沙漫天!神某人回到家中,从此开始钻研奇门遁甲、机关方术,不觉已过一甲子,只遇你一个天颜罢了!”海竹叶笑道:“这等奇幻履历,着实让晚生大开眼界!不过,晚生尚有事不明。”神丈温道:“请说!”海竹叶答:“漠毒王因何能准准地将十七岁男子掳入妖窟,而不是十六岁或十八岁?他手中莫非有大漠户籍册,莫非他熟知大漠众民的生辰年月?”神丈温支吾道:“这个,神某人却不知!毕竟他神通广大,总有办法!”海竹叶略点头道:“至少有一事可以断言,他也并非手眼通天!”且说,海竹叶且瞥了神丈温一眼,接着道:“毕竟,他并不熟知所掳男子之相貌!”说完,他自顾仰面大笑起。神丈温两眸无辜与鄙视。海竹叶再问:“他既然能无误地将十七岁男子抓去,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让长者送卷签指引?此事,海竹叶亦不明白!”神丈温叹道:“神某人穷极一生思考,也不曾想通!不如,你这俊貌天颜之青春男子,亲自去沙炽窟一遭,问个明白,若还有命回来,烦请告知神某人一告!”海竹叶听罢,又是大笑一阵,而后道:“事不宜迟,晚生这便动身,去沙炽窟求得生机!” 正是:卷签连通妖窟路,致令仙君斗毒王。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二十九回 寻妖窟海叶假痴不癫 斗毒王仙君手下留情 “请稍等!”神丈温且笑言且手持旋钮,指挥一机甲侍者干事。机甲侍者执起扫帚,扫开一地机甲琵琶虾,而后揭开地毯,从那暗格中取出一匣,捧上前来。神丈温接过匣子,从中取出卷签一枚,递给海竹叶。海竹叶细观那卷签,乃是深金弯长叶形,叶纹脉络清晰,犹如海浪翻滚,长约两寸,叶柄系一金穗,精致绝伦。海竹叶笑道:“此卷签巧夺天工,其图纹竟合应我海竹叶之名!看来,宿命使然,晚生注定有沙炽窟一行!”海竹叶将卷签系在腰间,拜别神丈温,独行于荒漠。 行不多久,阴风飘飞沙,幕天席地卷。海竹叶走在沙雾中,暗自笑道:“我堂堂钟鹛仙君,金莲孕生,哪惧凡界江湖败类之鬼耍伎俩!鬼丈温的八毒碎骨断筋粉根本不曾让我中毒!好在本仙君机智明断,察觉异样,佯装昏死,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否则,怎能获知这诸多隐情?漠毒王!你既要作恶,莫怪本仙君打进你老巢,收剿你一窝!”海竹叶且思且将八毒碎骨断筋粉之毒从指尖逼出。此时,蓝风蓝沙肆虐,掀开荒坟露白骨,一望无际是阴森。海竹叶喜见天色愈暗沉,自知是漠毒王出没,暗笑道:“毒王不消停,本仙君奉陪到底!”正思间,他被卷进风窝,再次佯装昏死。 左旋三圈,上升二百丈,前进三百丈; 右旋三圈,下沉二百丈,前进三百丈; 左旋三圈,上升二百丈,前进三百丈; 右旋三圈,下沉三百丈,前进三百丈; 左旋三圈,上升二百丈,前进三百丈; 右旋三圈,下沉四百丈,前进三百丈; 左旋三圈,上升二百丈,前进三百丈; 右旋三圈,下沉五百丈,前进三百丈; 左旋三圈,上升二百长,前进三百丈; 右旋三圈,下沉六百丈,前进三百丈; ………… 左旋三圈,上升二百长,前进三百丈; 右旋三圈,下降一万一千二百丈,前进三百丈。 “原来如此!”海竹叶发现玄机,窃乐不已,自忖度,“漠毒王的阴风有规律可寻,沙炽窟的位置是可以测算的!”原来,海竹叶双目紧闭,于风窝中,感受自己身体变化的方位,默默记下去往沙炽窟的路径。“这处变了,不再前进,只在沉落!”海竹叶在心里计算着。“沉落五万六千一百丈。这里便是其毒窟?”他终于落定止住,自总结:“左旋一百一十一次,共三百三十三圈;右旋一百一十一次,亦计三百三十三圈。前进六万六千六百丈,上升两万两千两百丈,下沉六十三万二千七百丈,而后直降五万六千一百丈,则,共计下沉六十六万六千六百丈,至此刻方定!此谓,沙炽窟在我入风窝处前方六万六千六百丈、地下六十六万六千六百丈处!”海竹叶内中欣喜,探清妖窟所在而不露声色。 落地平稳后,海竹叶闭目不动,任由摆布。他感受着自己被置于某物之上,自思量:“我所躺之处,并非神丈温曾提及之潭水。其物坚硬而冰冷透骨,倒像是冷岩、冰棺、玉榻之类!难不成他漠毒王欲将本仙君冰冻保鲜、择日再食?”正胡思乱想间,忽听见声音:“王上令已下!但请准备!”海竹叶又揣摩:“此声清甜细腻,妙音柔婉,应是青春女子,而不像神丈温所提半老徐娘晴姨。看来,这沙炽窟的妖精不止一二!”那声音离开后,海竹叶感到先有两只手解取卷签,而后有无数只细手为自己宽衣解带,来回摩挲,这让海竹叶极度不适。他觉得自己受到非礼、受到莫大的侮辱,容忍不得,他猛睁二目,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飞悬在半空。却说这一举动,吓呆了眼前的小蜈蚣精。说那小蜈蚣精通身青金色,个头细高,千手空举,尾巴翘起,眨巴眼睛,张口结舌,惊愕不知所措。海竹叶声色俱厉,吼问道:“妖孽!安敢对本仙君动手动脚、轻薄无礼?”说话间,海竹叶早现出战斗装扮,明晃晃、金灿灿,身披金鳞甲,头戴金鳞盔,脚踏金鳞靴,威武临风,俊美潇洒。他斜目略视四周,池畔皆寒冰,池水生冷烟。怔神的小蜈蚣精这才缓过劲儿来,千手齐发,发出嘶鸣,“嚯嚯”向海竹叶袭来。海竹叶冷笑道:“小妖不自量力,欲与本仙君过招?看法!”他轻轻一弹指,使出监灵术,稍稍一点,口中默念:“疾疾监灵律!定!”便见小蜈蚣精被定在寒冰之上,再想挣扎,徒劳无功。 海竹叶打量小蜈蚣精,严肃道:“小妖!你肢体动弹不得,嘴巴却能言语。我问你答,若有半字不实,本仙君定不饶你!”“仙……仙君请问!”小蜈蚣精回答,声音颤抖、稚嫩而胆怯。海竹叶半隐金鳞甲,轻拂发丝,坐到一旁冰玉凳上,翘起一只脚搭在凳沿上,说道:“小妖!且先自报家门!”“沙炽窟冷……冷烟池侍者,小蜈童。”小蜈蚣精答道。“小蜈童!你好大胆,敢解本仙君衣带,是何意图,从实招来!”海竹叶厉声问道。小蜈童怯怯作答:“将仙君置于冷烟池水中,洗净污浊。”“洗净之后,待作何用?”海竹叶再问。小蜈童再答:“送去庖屋,交给白眼狼。”“白眼狼?”海竹叶听罢,又笑又疑道,“那是怎样一个妖孽?”“白眼狼是我沙炽窟庖厨。”小蜈童作答,“他会为你喷洒香水,布置香花瓣,摆好装入食盘,推进膳堂,等待王上享用。”海竹叶且听且气且又笑,摇头无奈再问:“王上是何种妖孽?”小蜈童突然两眼放光,回答:“王上正是威震三界的漠毒王!”海竹叶略点头,冷笑道:“依本仙君看来,是恶满三界的漠毒王!”而后,他又盯着小蜈童,问道:“你有多少看家本领?”“专于这冷烟池司管,清洗王上的食材。整个沙炽窟,皆言小蜈童剥洗最干净!”小蜈蚣精说到这里,得意洋洋,语调中带着骄傲,眼神里透着自豪。海竹叶见状,没忍住,笑出声来,追问:“身为妖家,你就没个过硬的妖术?”小蜈童略想一想,答道:“千手抓挠!”海竹叶更笑道:“便是方才那一通?”且说,他挥动双臂,学起小蜈童方才袭击自己时的模样。小蜈童却严肃作答:“那正是我小蜈童的绝招!”海竹叶拍掌大笑,继续问:“果真没有别的高深法术?”小蜈童思量几时,反问:“难道这些,尚不够高深?”海竹叶笑摇头,又问:“那,白眼狼有何本事?”“全沙炽窟饭食皆由白眼狼烹煮。小蜈童最爱沙笋飞蚊。”言到此处,小蜈蚣精流下口水。海竹叶见状,再忍俊不禁,问道:“可还有别的妖术?痛快些!”小蜈童叹道:“从前,白眼狼有利牙锋爪,然而后来……唉!现在他只擅庖厨。”海竹叶微点头,知其中必有缘故,又发问:“沙炽窟究竟藏着多少妖孽?”“王上、抛书、晴姨、白眼狼、小蜈童,正是沙炽窟全员。”小蜈蚣精细细作答。海竹叶讶异问道:“只有这些?”小蜈童答:“只有这些!” 海竹叶对小蜈童之说,并未全信,但察言观色,又觉得他不像扯慌,故自寻思:“事情或许不似传闻那般可怕。”他疑而再问道:“抛书所司何职?”小蜈童回答:“抛书是王上侍女,司管王上起居事宜,擅长针黹(zhi),王上待其如亲妹。”海竹叶问道:“晴姨、抛书各有何样法力?”小蜈童直言:“晴姨没有法力,顶多袖中藏着迷粉,挥挥将人迷晕,担任浣衣使。晴姨与其先夫君皆是凡人,被王上救回,喂下冬青沙炽果,得以长寿。其夫君擅造机甲,却郁积攻心,吐血亡故。抛书……”海竹叶惊诧打断道:“你且稍等!被王上救回?漠毒王危害苍生,怎会去救凡人?小蜈童!你敢诳我,我便切了你的千足!”且说,海竹叶将归去来兮亮出。小蜈童害怕,忙道:“不敢言慌!”海竹叶起身向小蜈童走去,往他头上一敲。小蜈童“哎呦”一声痛吼道:“确是如此,千真万确!仙君如何不信?晴姨与其夫君行于荒漠,遭歹人所害,被王上救回,从此不愿离开!”海竹叶自忖度:“料是漠毒王缺少侍婢仆从,才如此行事。也罢!”他接着问:“抛书法力,比你如何?”小蜈童答:“抛书亦是凡人,不曾修得法术!”“啊哈?”海竹叶大跌眼镜,完全不敢相信,惊愕问道,“照你这套说辞,三界妖魔横行、令人闻风丧胆的沙炽窟,只有漠毒王自己会使妖法,竟还有两个凡人?”“我沙炽窟从未妖魔横行,而且,王上所修炼乃是神术,不是妖法!仙君如何出言污蔑?”小蜈蚣精犟嘴道。海竹叶晃了晃七叶金鳞镖。小蜈童见状,呜咽道:“仙君便是切了我的千足,小蜈童也还是这般说法!” 海竹叶观小蜈童之神情——委屈与无辜、惶恐与无奈,不由得再被逗乐。“你……”他正待再问,忽听有来人问道:“小蜈童,此番因何迟慢?”说那来人是一妙龄女子,一身粉红棕麻三叠裙,织绣对藤缠木胶树纹,麦穗编发垂肩头,双足轻踩翠锦靴,眉眼苦情带灵动。她见海竹叶好好地站着,顿时目瞪舌结。海竹叶料知,来者应是抛书。说时迟,那时快!抛书从袖中抽出狼牙弯匕首,直直向海竹叶刺来。海竹叶知其是凡人,便只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夺下匕首,问道:“你可是抛书?”“你怎会……”抛书急得涨红面颊,问道。海竹叶接道:“我怎会安然无恙?”这时,被定在一旁的小蜈童插话道:“抛书!他竟是一仙君,动动手指便定住了我!你勿与他硬拼,只去报知王上!”抛书听罢,挣扎便要溜走。海竹叶一把拉过她来,笑道:“且慢通风,先与本仙君叙上一叙!”抛书愤愤道:“我与你有何言可叙?”海竹叶问道:“你一凡人,如何到得这妖窟?可是漠毒王强霸你来?你尽管向本仙君陈情,本仙君为你报仇,送你回家!”抛书吼道:“沙炽窟即是抛书之家!王上救我回来,并非强霸!你无知者,莫要搬弄是非!”海竹叶愈发好奇,叹道:“他必是给你们都施了妖术,才使你等皆以他为善!”抛书反驳:“王上是天下间最好!她不曾施任何妖术于我等!”海竹叶看着抛书,问道:“你年岁几何?”抛书作答:“逃亡时年十七岁,距今已过千年!”海竹叶益发惊讶:“你千余岁?凡人安能如此?”抛书怒叱道:“与你何干?”海竹叶转身问道:“你,小蜈童,年岁几何?”小蜈童似有所忆道:“险些被烹炸时年一岁,距今二百年矣!”海竹叶再问:“小蜈童已然成精。可是抛书,你这千余年,却还是凡人肉身,你为何不修法术?”抛书再驳道:“亦与你何干?”海竹叶惊笑道:“好个如火的脾气,对本仙君这等天颜俊郎,竟不友善!”抛书瞪着海竹叶,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海竹叶难解难开,说道:“不曾想,这妖窟此等奇悬!”抛书厉声接道:“你所谓‘妖窟’,胜过人间百倍!”海竹叶道:“本仙君愈感新奇,想知道这沙炽窟的前情后续,你可愿详诉于本仙君?你无需以我为敌,我不伤你等。”“你来此是想伤害王上!你休想伤害王上!你与那等劣人无二!抛书拼却性命,也不会让你伤她半分!”抛书怒斥道,“依仗俊朗外貌、似水年华,造辞诓骗女子,毒伤女子之心!你休想如那二贼,再伤王上和我之心!王上定会吞了你!”“女子之心?你之意,那漠毒王是女子?”海竹叶惊得无可不可。“自然!王上乃是三界最美女子!所谓‘三界第一丽姝’十天鸾姬尊主,也难与我们王上相提并论!”抛书自豪道。海竹叶千般讶异,万般称奇,心内自叹:“这沙炽窟,我海竹叶真是来得其所!”他又道:“人言漠毒王单眼四臂,大腹便便,丑陋至极,凶恶狰狞。你莫要巧言诳本仙君!”“大胆!王上最美!你焉敢口出污言?”抛书气得面庞通红涨紫,吼道。“你好歹也是千余岁,莫只像一小姑娘,动辄脸红气粗!”海竹叶戏道,“且与本仙君讲来,漠毒王法力如何?”“三界最强!”抛书仰起头说道,眼里全是高傲。海竹叶无奈笑道:“你对他……非也,是她,倒真可谓崇拜有加!本仙君愈发想会会她!”抛书冷笑道:“王上除非吞食俊美男子之时,否则不见外人。你若见她,必是在膳堂宴桌被吞之时!”海竹叶思虑片刻,问道:“你家王上几时用膳?”抛书道:“抓获俊美男子,必在正午阳气盛时享用。”海竹叶暗笑,心想:“这二位如此单纯,问啥答啥,竟出于妖窟,实难想象!莫非,漠毒王并非世人所传那般?本仙君当探个究竟!”海竹叶又道:“我不伤你二位。抛书,引我去膳堂!本仙君坐等你家王上!”“你休想伤害王上!”抛书说罢,再欲反抗,只是,被海竹叶抓紧手臂难以挣脱。“你家王上三界最强,我区区仙君怎敌她,怎伤她?”海竹叶俏皮笑道。“正是如此!不过,你不洗净,不沐香花,不得入膳堂!”抛书又道。海竹叶再番大笑道:“引本仙君去便是,否则……”海竹叶瞥了一眼小蜈童,佯装恐吓道:“我不解开小蜈蚣精的监灵术,他余生都将在寒冰上度过!那冰冷锥骨,寒气侵肌,你于心何忍?”“这……好!引你去便是!”抛书心疼地看了看小蜈蚣精,只得应允。海竹叶再笑,随抛书同往。 膳堂宽敞明亮,长桌纵摆,花椅绕边,房梁、四墙尽是鲜花铺陈,馨香四溢,更有一池蓝水莲旖旎(yi·ni)绽,风华正盛。海竹叶看罢,摇头暗叹:“断增堂。漠毒王给膳堂取这样一个诨名,可那名字虽诨,却养着这么些净洁的生灵!妖魔之心,实实难测!”海竹叶看看时辰,说道:“再过一刻,便是午时。”他翻身坐上长桌,左腿踏上花椅,右腿搭在左腿上,一副放荡不羁、玩世不恭之态。抛书看准时机欲逃,海竹叶将匕首掷给她,笑道:“可去通报你家王上,只道钟鹛金鳞仙君海竹叶于断增堂相候!”抛书捡起狼牙弯,头也不回跑开。 午时正是,一帘蓝风起,半影入户来。听得语音冷笑道:“钟鹛山如今是愈发猖狂,生生侵入我家门!”音色清澈,却带着戾气与讥讽。语音乍落,漠毒王于风影中现出真身,又冷笑道:“无知黄须儿,大胆寻死来!”漠毒王脚尖一点,立于长桌之上。海竹叶打量她,眼内尽显讶异,心中无尽惊奇。 却问漠毒王究竟怎生模样?一袭宝蓝短袖半膝纱裙,纤腰微系靛蓝雀尾带,左臂一枚浅蓝弓箭纹,腕上轻环一只雀血白玉镯,右肘湖蓝绸打一络百吉花结,香肩绕着藏蓝绸带直拖到脚跟,脚上套着蓝水纱凌波袜,蹬着重跟天蓝水晶长靴,修长身材,乌蓝秀发,亭亭生曳,袅娜正如一枝蓝莲花,迎风出水多动人!那晶蓝唇、雅秀口,含着不屑与愤怒;火蓝目、俏弯眉,蹙着冷血与杀机。既是衣裙妆饰浓淡相宜,又是神情举止凶柔并济。头顶一只明蓝雀头钻王冠,耀着星辉点点,缀出好一个大漠女妖王! 海竹叶纵身起,亦立于长桌,面对漠毒王,笑道:“久闻西北乾皋漠毒王貌丑,单眼四臂,腹大腰圆,不堪直视,此刻眼前来者,却与传闻大相径庭!钟鹛仙君海竹叶,吃惊不小!”漠毒王冷笑道:“海竹叶?慧箬何时收了你这童稚儿?”海竹叶对答:“海竹叶乃是钟鹛仙姑箬竹座下弟子。漠毒王所提慧箬,乃是先师祖!”漠毒王听罢,微微点头,继而叹道:“八百年不曾离开西北乾皋,竟不知慧箬已归元!高岸能为谷,深谷能为陵,终究是岁月沧桑,变迁无常,过往留不住,时空皆自忙!”海竹叶听得漠毒王为慧箬慨叹,告谢道:“承蒙漠毒王惦记,先师祖神游太虚,自在安然!”漠毒王冷笑道:“安然?自遇千秋白,她何曾得过一刻安然?”而后,漠毒王注视海竹叶,问道:“童稚儿!你不去奉行你们钟鹛救护苍生之使命,却混入我沙炽窟,居心何在?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何处得罪,要劳烦仙山仙君特特大张旗鼓,兴师问罪!”海竹叶如实作答:“闻听大漠住民有难,身为钟鹛仙君,正是以护苍生为己任,前来襄助。漠毒王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漠毒王疑问:“哦?不知大漠住民何难之有?本王却不曾留心那些小民琐事。”海竹叶答道:“辛苦育子十七载,一夕落入妖腹中!万千冤仇无处伸,可怜黄沙不埋人!”漠毒王听罢,仰面大笑起,露出皓齿,轻扭纤腰,正是雾鬓风鬟(huán)飞散一缕香,秋水盈盈杀出两丝恨!她止罢笑声,再问道:“童稚儿!你却要如何襄助?”海竹叶笑答:“捉拿元凶,还百姓以安宁,予三界以和平!”漠毒王鼻翼微动,发出“哼”的一声,嗤笑道:“仙君多忙,自拿凶手去,却来本王府地为何?仙君何以知晓,元凶在我沙炽窟?”海竹叶见漠毒王故作无辜,摇头叹道:“既然漠毒王多忘事,便让海竹叶加以提醒。”海竹叶直视漠毒王,接着道:“漠毒王,大漠阴毒之王!你嗜血如饴,残暴无道,曾屠戮整个部落,祸害过路商旅;为虎作伥,助魔陀斛卑行凶凡界;千年来,屡伤十七岁男子而不止;但说今番,亦是你将本仙君掳至妖窟,意图吞食!如此种种,恶行累累,你不是元凶,更有何者?”“伤?”漠毒王冷笑而深叹道,“却是谁伤谁未有定数!残暴?本王之狠何堪与他们之血腥一比?本王不过吞食薄情寡义之渣男,救世间纯情女子于水火,倒是有功无过!你区区童稚儿,如何懂得其间至真道理?”海竹叶怒道:“漠毒王!时至今日,你依旧不知悔改!不过一猎户之子误伤你,你便从此迁怒无辜,复仇不停,如此得理不饶人,不是太过凶狠?你身为妖王,要什么盘飧(sun)滋味不得?非贪食青春男子,不是恶癖令人发指?”“误伤?那时本王修行千年,焉惧了了一支荆石箭?其箭伤我臂膀,何足挂齿?其人伤我真心,我虽痛心疾首,却也艰难隐忍!奈何,连我命中至宝,也要夺走!”漠毒王言到此处,怒色又添哀伤,声音饱带嘶哑,眸中溢满凄凉,忽又抖抖手腕,冷酷大笑道:“故而,本王势必要将其吞杀!也只有把他们通通吞了,才能免其他人灾殃!”海竹叶叹道:“漠毒王!你一意孤行,冥顽不灵!看来今日,本仙君只有亲手拿下你,将你封印到狄崇海岛,才能让你自省!”漠毒王继续大笑,冷冷讥讽道:“童稚小儿,无法无天,放肆猖狂,口出大言!你钟鹛箬竹仙姑真是出息,自躲在仙山洞府避是非,却派你这黄须小子前来送死!”海竹叶大怒道:“大胆妖孽!安敢辱我师父?”海竹叶亮出法器,摆好架势。漠毒王亦怒道:“无用之语少言,将你照吞不误!” 漠毒王撂(liào)下话,右手扯开肩上藏蓝绸带,“唰唰唰”抖动开来。只见蓝绸如烟尘翻滚,滚滚向前;又似波浪滔滔,滔滔不断,汹涌劈向海竹叶。海竹叶侧身闪过,两指一拈,截住蓝绸。漠毒王嘴角微微上扬,冷笑一声,顺势用左手于蓝绸上轻轻一划,便见那蓝绸变成一把利剑,玲珑柄,细长腰,风尖稍,奔逸绝尘,层层生蓝烟。蓝烟侵袭海竹叶之手,海竹叶使出个走蛇蜕皮之法,赶紧收手而回。漠毒王挥剑刺来,蓝纱裙弄出飞影,蓝晶靴踏如乐奏,正是攻势虽急,急而不乱。海竹叶下腰立闪,却见剑影流光,削断一旁花枝。海竹叶翻个跟头回身,捡起花枝,轻道一句:“可惜了这枝贵妃海棠,崇光玉肌霎时殒!”漠毒王鄙疑笑道:“三界男子皆心冷如寒冰三尺,你又何必假作怜香惜玉?再吃一剑!”漠毒王双手环握,立剑于中,默念口诀,一把蓝绸灭剑,登时生出青赤皂白四把,齐齐向海竹叶杀去。海竹叶舞动手中海棠枝,在胸前画一太极图盾,图盾生金光,任那青赤皂白四剑再利也难刺入。漠毒王收回四剑,四剑重又归一。海竹叶打个响指,太极图盾消失。他笑道:“论这蓝绸灭剑,如何能敌本仙君?传闻漠毒王第一神功乃是雀血沉沙,此时不使出,更待何时?”漠毒王接道:“童稚小儿,尚不够格!”又见漠毒王将蓝绸灭剑向上一抛,那剑柄向上,剑刃朝下,于空中打转。漠毒王伸出右手,只见肘间百吉花结松开,旋而上升,舞在剑刃之下。那断增堂,顷刻间,花瓣齐飞绕堂穿,聚一汪花海波澜,迷蒙如烟如雾,缤纷似雨似霰(xiàn),若瓢泼下,若倾盆洒,瑶枝只剩绿叶,玉容奔环美人。漠毒王诡异笑道:“先尝尝本王的灭剑剪花!”海竹叶心知这场花雨落得不简单,遂急急于头顶张开日光蜂网八角伞,隔住花雨,却不留神,被一片勿忘我花瓣划过金鳞甲,擦出金光一道,迸射金星满身。海竹叶自默叹:“漠毒王果然名不虚传!师父要我不得轻举妄动,果是对的!”蓝绸灭剑剪下花雨,“啪啦啪啦”打着海竹叶的日光蜂网八角伞。漠毒王轻蔑笑道:“雨正急,日光当息!你这把破伞,撑不了几时!”眼见着,花雨如刀,将把伞击穿,海竹叶暗自道:“幸而我有金鳞甲!”他索性收去日光蜂网八角伞,接着打出监灵术,将那汹涌飞花制动,而后抚掌一拍,即见各处飞花凝作一团缤纷球。海竹叶继而双掌旋起,反将花球向漠毒王推去。漠毒王急急抽调蓝绸灭剑,舞清影劈开花球,一时花叶尽碎末,散满断增堂。漠毒王收百吉花结于手中,指尖轻缠绕,把那百吉花结织成一网,张开扑向海竹叶。海竹叶笑道:“本仙君尚未用伏魔网收你,你反倒要以百花网制我?”海竹叶立刻现出庚辛斧,默念口诀,一斧“蹭蹭”长,斩碎百吉花结网。见着花网断零落,海竹叶叹道:“可惜了这一络美丽花结!”却说漠毒王见花结被毁,面如死灰,忧戚深深! 海竹叶瞧见漠毒王花容带哀愁、玉貌显幽怨,遂收住庚辛斧,叹道:“你既舍不得这花结,为何又要以它作凶器,为恶多端,伤人误己?你明明这般花妍月貌,若走正途,也是格品优良!好生做个淑质佳人,嫁个多才俊郎,纵享芳香年华不好?非要残忍乖戾,害人伤物,终究是少了一颗良善玲珑心!”漠毒王听言,眸润水波发狂虐,瞳射星光藏业火,暴怒冲青霄,彪悍涌九皋,破口大骂道:“污秽淫贼,低品贱男!安敢出言轻薄本王?”只见漠毒王左腕的雀血白玉镯,蓦然散射蓝光,晶亮溢彩,从手腕布及通身。一个漠毒王,瞬间蓝彩弥漫,凝辉交闪,她眼神透着冷酷与凶狠,说道:“海竹叶!你要的雀血沉沙!”此时,却听见原本站在断增堂门外观战的抛书,骇然一声长吼:“王上!不要!”海竹叶本待要使出归去来兮制敌,未及弄清楚抛书之意,竟见漠毒王尚未动招,突然一口蓝血喷出,十指微颤,眼睑强支不住,昏倒在漫地花毯丛。她那蓝绸灭剑重又化作藏蓝绸带,飘乎乎落在她身边。 断增堂乱花层铺,美人斑斑泣血卧!“王上!”抛书慌忙从堂外冲进来,扑跪在漠毒王身旁,言未及终,泪已如雨。海竹叶不解,收起归去来兮,上前问道:“这唱的是哪出?本仙君并未伤她!”抛书见海竹叶靠近,惊惧着手持匕首对海竹叶怒吼道:“休要趁人之危!”海竹叶两手一摊,退后几步,又问道:“她为何突然如此?本仙君所施法术,绝不足以伤她到这般地步!”抛书防着海竹叶,护着漠毒王,泪水涟涟,哭嚎不止,怒骂道:“她与你何怨何仇?你非要逼她至此!你们究竟心肠多少歹毒?苍天何时能开眼?”海竹叶惊疑而无奈,心想:“此情此景,倒不像是耍诈!”他于是道:“且容本仙君看察,她究竟是怎样?”海竹叶再向漠毒王靠近。抛书却不依,冲他嘶吼道:“趁火打劫,算什么仙君?你钟鹛枉属仙界!”海竹叶举手立誓道:“本仙君绝不伤她,绝不害她!有违此言,凭你裁处!”抛书看向漠毒王,其气息微弱、不省人事,自一阵痛心,崩溃瘫倒,大哭难止。久久,抛书又抬头看向海竹叶,听其言语诚恳,见其目光笃定,遂丢下匕首,哀吟道:“仙君若肯救她,抛书愿替一死!” 海竹叶助抛书,将漠毒王抱在乱花铺陈的长桌之上,为其把脉。“这是……漠毒王经脉错乱,毫无章法可寻!”海竹叶据实说道。抛书听言,并不吃惊,只是伤心痛哭,焦心如煎,坐在桌边花椅上,握着漠毒王冰冷的手,哭道:“何故这样逞强?”海竹叶不解其意,又说道:“本仙君诊断不出她的病由,只能施法以缓,暂保她性命无虞。抛书!你若想救你家王上,尽把所知告诉本仙君,容本仙君别寻他法医救!”只见抛书泪眼婆娑,跪倒在地,哀求道:“钟鹛仙人大义,嘉名远扬,如雷贯耳,今得拜会,名不虚传!仙君能够不趁人之危,果是仁者风范!既如此,求仙君再施恩义,救我王上!抛书当以君子之礼相待,坦肺腑之言,万谢叩首!”海竹叶见状,心中不是滋味,连忙扶起抛书,说道:“你放心!我方才给她暂施仙法保命,她无大碍,然却会昏睡几时。”抛书重新落座,掏出手绢,擦拭漠毒王额头上的汗水和嘴角的血迹,而后自顾拭泪。海竹叶自琢磨:“漠毒王之血,因何为蓝血?”他再道:“若有隐情,但诉无妨!”抛书长叹:“此处凌乱,非是将养之所。还请仙君助抛书将王上送去寝殿!”海竹叶见抛书言辞恳切、面容可怜,便从其言,将漠毒王抱起。 此时,晴姨和白眼狼闻听动静赶来。见漠毒王衣浸血渍,被海竹叶抱在怀里,白眼狼雪白的一颗眼珠顿时暴红了血丝,张开大口,要与海竹叶拼命。海竹叶看着眼前的白眼狼,其以两只后腿直立行走,以两只前腿为双手,身上穿着一件油黄排扣褂,掩盖着那一身炭红毛皮,拖着一条大长尾巴,面目凶狠,口中却没有一颗牙齿,而且,只剩下一只眼睛。海竹叶心知其中必有因由,却不多言。只见抛书拦道:“白眼狼,稍安!仙君可以救护王上!”白眼狼这才哀叹罢休,仰天一声嚎。晴姨亦是老泪纵横,呜咽不止。 抛书领海竹叶将漠毒王送回居室。“幽梵居!”海竹叶见门拱上匾额,白底蓝字,念道。抛书答:“正是!王上闺名幽梵(fàn)!”海竹叶听后一怔,继而叹思:“不曾想,三界皆恶的漠毒王,却有这样一个超凡清冷的雅号!”拾阶而上,至厅室之中,入眼尽是桧柏松梅、芝棠兰萱,窗口一池蓝色水莲花,领着满室花木怒放,芬芳弥室,更有书槅笔栏、画卷字幅、香炉宝鼎,相得益彰,海竹叶再慨叹:“这哪里是个毒王的居处?分明是个书香女儿的深闺芳阁!” 海竹叶将幽梵轻放于卧榻之上。抛书告谢道:“有劳仙君!余下且交给抛书!”海竹叶应言,自出卧房,至外厅随意落座。晴姨打来新水,捧上新衣。抛书放下纱帘,为幽梵清洗换衣。照料毕,抛书掩好帐幕,自出到厅上,时海竹叶、晴姨、白眼狼,俱各无言以待。 抛书亦随意择了把花椅坐下,唉声叹道:“仙君欲知我沙炽窟旧事,抛书感念仙君对王上手下留情,愿尽言!”抛书看了一眼晴姨,挤出笑容道:“烦晴姨给仙君上盅茶!”晴姨点头。海竹叶道:“不需多此一举!”抛书苦笑道:“日子虽苦,该尽的礼节却不能少,否则显得我沙炽窟不义!”海竹叶遂不多言。晴姨奉上茶,倒满四杯,却无人起用。抛书再叹道:“繁复旧事多,桩桩件件,刻骨如新!然经年日久,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敢问仙君,想听哪一回?”海竹叶思虑片刻,说道:“抛书!之前,我言救你回凡界、送你回家,你却道沙炽窟即是你家,胜却凡间。究竟是何因由,让你对凡界如此不屑,反对妖窟这样执迷?”抛书苦笑一声,眼中再汪泪,细细如涓流。 正是:若得甜蜜永相随,谁愿苦恨把心累? 毕竟,万千恩怨情仇从何说起?且看下回。 第三十回 救抛书漠毒王灭两部 护晴姨蓝雀妖屠商队 话道抛书,本是西北乾皋大漠中胶蜡部首领之女。且说那胶蜡部,地处大漠东部密林,林木茂,鸟兽多,尤其遍生木胶树和棕麻。木胶树盛产木胶油蜡,此蜡点灯,黑夜通明,芳香四溢,还可安枕驱虫,深受各部民众喜爱;棕麻抽丝,织成布匹,绣上纹案,备受各部青睐。胶蜡部族人采炼木胶油蜡,纺织棕麻布匹,与大漠其他各部交换器具、牛羊、奶酪等物,正是依靠地利物产,生活富足安乐。另说大漠以西,矿山群集,多产铁铜,属弩徽部领地。弩徽部男子雄壮高武,借山中矿藏,制造弓弩刀斧、钩镰锤钳,其族人战斗力属大漠各部第一。 正是抛书十七岁那年,弩徽部首领古亚亲领其子笃山,满载牛羊皮货、珠贝香料,至胶蜡部寨中。胶蜡部首领芒台,即是抛书之父,迎接道:“古亚兄与令郎亲来我胶蜡部,蓬荜生辉!愚弟却不知,有何指教?”古亚躬身笑答:“久闻芒台兄膝下有一明珠,唤作抛书,生得温婉水灵,柔美贴心,秀外慧中,单纯可人,其针黹、纺绩、刺绣、编结之女红技法尤其娴熟,可比中瀚神皋巧匠,深受各部称赞。同龄犬子心仪多年,怎奈羞于亲启齿,屡屡求其阿妈差媒牵线。愚弟心想,既是芒台兄之掌上明珠,小弟当亲往下聘,方显诚意,故今日来求,还望芒台兄不嫌犬子拙劣!抛书若嫁入我弩徽部,将来必是首领大妃,安乐尊贵,任谁也不能欺负她!”芒台笑道:“承蒙古亚兄与贵子垂爱!然事关小女终生,芒台不敢独断,还需与内妻商议。古亚兄不妨暂居陋寨寒帐,容议后再作答复。” 抛书阿爸芒台、抛书阿妈木贞、抛书阿哥忽塔忽、抛书阿嫂楚合子,以及抛书,一家于帐中商议。芒台说道:“我胶蜡部殷富有余,却勇武不足,虽族中不乏少壮良马,然,敌一部无碍,却难拒合兵来侵。远近各部觊觎我部物产,常有吞并之心。若歹人果然生歹心,狼狈为奸,来袭我寨,却不可大意!身为首领,阿爸自当以部族长远利益为虑,故而,令忽塔忽与响马部楚合子联姻,相为依靠,两部才得稍稍心安。今弩徽部善造精弓良箭、弯刀阔斧,族人勇猛非常,若能与其结为姻亲,互为唇齿,则我胶蜡部以及儿媳楚合子所在响马部都可无忧,此不失为一桩美事!当然,书儿,若那笃山不是良婿,阿爸也断不能牺牲你的幸福。正如楚合子肯嫁进我胶蜡部,也是因为她与忽塔忽两心相许。书儿,此事全凭你心意!”抛书阿妈木贞接道:“我书儿是这大漠明珠,当然要择良婿!论身份,笃山是弩徽部将来的首领,既然承诺书儿将来作大妃,此事,阿妈觉得可以。”抛书阿嫂楚合子笑道:“书儿看得上,则成;看不上,阿嫂支持你!”抛书阿哥忽塔忽接道:“来日,让我试试那笃山的身手,赢得了我,才能见阿妹,否则,让他试试阿哥的狼牙弯!” 次日,忽塔忽跨上黄骠马,挽起绿弦弓,头戴鹅翎盔,身裹豹纹蓬,踏着一双油皮靴,笑对笃山道:“听闻你弩徽部个个武艺超群,今日且让我见识你骑射如何。日落为限,你若狩猎超过我忽塔忽,才让阿妹与你一叙。”笃山应约,翻身跨鞍,座下黑尾驹,银雕鞍,拴着长箭壶,壶中装满沙柳纰(pi)箭。他抄起金星弓,微整红兜鍪(mou),抖齐铁戗甲,蹬响铜钉履,笑道:“忽塔忽兄长,还望为小弟的终身幸福,手下留情!”忽塔忽大笑,手起扬鞭,坐下黄骠马四蹄撒开,向密林深处奔去。笃山毫不示弱,一声策马吼,奋起直追。 却说抛书于寨帐中,透过帘幕缝隙窥看笃山,见其仪表堂堂,谈吐有声,马上英姿奇伟,气宇轩昂,风度不减忽塔忽,不自觉心生好感。 日落,忽塔忽与笃山俱各满载而归。清点战利品,笃山更胜一筹。笃山笑道:“蒙兄长谦让!”忽塔忽笑答:“希望阿妹不会怪我这阿哥无能!”古亚于一旁笑道:“看来犬子有望迎娶佳人!”芒台笑着,向大帐中高喊:“书儿!”只见抛书,头裹蝉翼纱巾,项挂河贝串珠,一袭棕麻三叠裙绣着木胶花,腰系豹尾带,脚穿油皮小靴,掀帘从帐中走来,迎着落日余霞,两颊溢彩,心情大好。抛书应了声:“阿爸!”而后,自躲到芒台身后,偷眼看一下笃山。笃山亦暗送情愫。芒台察言观色,笑问道:“书儿,你古亚伯父前来为笃山贤侄向你提亲,你觉得如何?”抛书羞羞作答:“全凭阿爸、阿妈做主!抛书岂可擅专?”芒台心领神会,笑道:“女儿家大事,当然要由父母做主!阿爸观笃山贤侄才貌两全,又兼你古亚伯父与阿爸乃世交,我胶蜡部与弩徽部更是友好往来多年,阿爸却也放心!” 笃山待抛书体贴入微,且举止有度,抛书因此更心生爱慕,到底许了这门婚事。之后,下聘、择日、告亲、祷祝,一切有序。笃山笑道:“闻听胶蜡部物产丰美,确是个风景好来处!”芒台笑道:“笃山既已是我部准佳婿,大可寨中游玩一番,就令忽塔忽陪你纵马欢歌。”于是乎,忽塔忽领着笃山,在胶蜡部寨中各处巡游。 及至成亲当日,抛书喜装凤冠捧百合,满面红光上轿马。芒台、木贞、忽塔忽、楚合子并一群族人,吹笛拉胡,鸣锣打鼓,亲送抛书,至漠中阚丘,等待弩徽部迎亲队伍。吉时到,不见高头大马新郎君,更无锣鼓红彩迎礼炮,却是两彪人马,挥弯刀,挽长弓,催战马,冲杀而来。胶蜡部一行猝不及防,送亲男子被砍被剁,惨死百状;女子、嫁妆被掳。木贞与楚合子俱不甘受辱,双双自刎而死。忽塔忽为护抛书,身挡数箭,倒于黄沙之中。抛书手持忽塔忽所赠的狼牙弯匕首,奋命反抗。芒台身中刀剑数处,护着抛书上快马,单骑勇出重围,终于逃回族部寨中。 却见那族寨里黑烟滚滚起,战火漫天烧,一片狼藉,遍地尸横,胶蜡部族人,连及三岁稚童、六月孕妇,皆倒于血泊之中!四下大帐,却还挂着大红锦绣和喜花;各处几案,依旧陈摆香美肉酪和喜酒。芒台骇然崩溃,惊恐难定。抛书瘫倒在地,泣不成声,早是一身喜装染污泥,满头华翠别乱发。抛书颤抖着撕掉一条里衬,为芒台包扎伤口。忽听见笑语传来,芒台慌忙拉起抛书,俯身藏进深木丛中,屏气哑声。 窃听来人笑道:“多亏古亚兄运筹帷幄,才得一举成事,尽得这方宝地。”古亚亦笑道:“那芒台自知胶蜡部勇武不足,欲与我弩徽部攀亲久矣,殊不知他犬女,怎堪配我虎子!我特假借提亲之机,暗中勘察胶蜡部寨中虚实,以为攻打之用,又诈许他婚约,以慢其心,只待他毫无防备之时,杀他措手不及。那路袭其送亲队伍,这路杀入他大寨,不损折我一兵一马,全歼他胶蜡整部。此刻,芒台早已成为阚丘之鬼,你我可安享此处物产。”“阿爸智谋,儿不及!只可惜那抛书,倒真是个美人!”古亚语毕,一人接话,其正是笃山。听得话语又起:“笃山贤侄何需叹惋?你阿爸早已下令,只杀男子,女子及一应财物,尽皆带回部寨。回去之后,只把那抛书送于贤侄帐中,为婢为奴,全凭贤侄做主,贤侄自可江山美人同入怀!”此言一落,狂笑四起。古亚再道:“霍真兄言之极当!” 原来一切都是阴谋!弩徽部首领古亚与犄鞍部首领霍真早有歹念,遂相约以笃山的婚事为掩,令胶蜡部掉以轻心,只为霸占那一处风水宝地,结果冤死了胶蜡部一族老少! 深木丛中的芒台听知真相后恨入骨髓,把一口钢牙尽皆咬碎,满口鲜血,淋漓不止,他眼珠凸起,溢满血泪。抛书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打着颤向外喷射怒火与悲痛,她冷汗直下,血泪狂落,自思量:“这桩血债,他笃山亦有参与,好一个温情款款、才貌兼备的金龟婿,却是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万恶魔!”抛书心中之痛,何能言语形容?她欲冲出木丛跟笃山拼命,却被芒台按住。抛书亦自知不是敌手,终究只能忍气吞声。 听得弩徽部首领古亚再道:“灭了胶蜡部,接下来,需是响马部!”犄鞍部首领霍真气狠狠接道:“提到响马部,我霍真便是仇大!我犄鞍部曾前往提亲,那余昂济却将其女楚合子嫁给胶蜡部忽塔忽,羞辱我部甚多,此仇不共戴天!”弩徽部古亚说道:“霍真兄放心,没了胶蜡部这个帮手,响马部也嘚瑟不了几时!” 古亚、霍真、笃山一众,且谈且笑。这时,弩徽部与犄鞍部有奔马来报:“忽塔忽、木贞、楚合子等众死于阚丘,然芒台与抛书却逃脱,逃往胶蜡部寨方向。”古亚、霍真、笃山听罢,俱惊疑不定。霍真下令道:“搜!每簇草丛、每个石缝,皆不可遗漏,掘地三尺,势要把二贼揪出!”于是乎,弩徽、犄鞍两部人马从阚丘地毯式搜索,恨不能将地皮揭开,把抛书与芒台活剐。 当夜,听无人语,有马嘶在近处,抛书与芒台拨开一丛偷视,有两匹马拴在五丈外树桩上,四下并无人看守。芒台示意,抛书趁黑解马。二人驾马方欲出逃,却见火把明亮,奸人围聚,拍掌贼笑。霍真大笑道:“又亏古亚兄智谋,引蛇出洞,省去诸多麻烦!”古亚笑接道:“我知这二鼠善躲,耗损人力搜寻不得,不如守株待兔。果不其然,二鼠自投来!”抛书与芒台被团团包围,芒台突然一刀刺来,正中抛书胯下马。那马儿受惊,长嘶鸣,腾空起,跃出重围,直向前奔。“追!”笃山令下,引十余骑急追抛书。芒台红眼赤面,奋力厮杀,对抛书大喊:“活着!莫要报仇!”抛书痛哭回头,见芒台,被数十刀剑挑起,鲜血一身,睁目摔地而死。抛书嘶吼痛彻心扉,欲回头与芒台共死,可那马儿不由她作主,发了疯只是奋蹄不停。 抛书被马儿不知载到何处,那时乌云遮月,天黑暗,风声啸,沙拍脸,身后笃山众贼赶追。马儿渐行渐缓,抛书知其本是羸弱,又挨了一刀,血将流尽。“我抛书将葬身黄沙!”抛书仰天哭泣道。突然一个跟头,马儿栽倒,抛书随之摔下,一头扎进沙堆,满面香粉化泥垢。抛书俯身抚摸马头,哭诉道:“好马儿,快起来!贼人将至,逃,还有一线生机!”然而那马儿,只剩鼻息粗喘,动弹不得。抛书又恨又惧又内疚,哭道:“是我生生累死它,是我害死阿爸、阿妈、阿哥、阿嫂,是我害死一族人!”笃山追兵将至跟前,抛书只得舍下马儿,甩掉累赘佩饰,徒步奔跑,可终究还是被笃山追上。 那高头大马上,笃山潇洒坐,旁边部众举起火把。笃山说道:“抛书!你何需逃跑?你我本有婚约,今日正是你我成亲日,你早是我弩徽部的人,随我回去,我给你衣食!”抛书咬牙怒吼道:“奸贼!你父子阴险,使出如此狡诈计谋,害我亲人族人,占我乡土,还妄想我跟你回去?你做梦!我誓将你抽筋剥皮、千断万截!”笃山冷笑道:“好心救你,你却不从,莫怪我绝情!”而后,他道:“此女,我笃山岂可独霸,交由众兄弟们享乐!”“呜哦——呜哦——”那一行奸人发出无耻吼笑,用套马索将抛书拴住,抛书苦挣难逃。 却这时,风愈疾,沙更厉,笃山一行贼人突然被卷入风窝,不知所踪。抛书留在原地,迷茫恐惧,惊栗颤抖。待风止云开,借月光,抛书看见一女子,乌蓝发丝飘动,藏蓝绸带环肩,内衬天蓝纨(wán)裙,左腕上纯白玉镯,高贵美貌绝伦。此女子,正是昔日的漠毒王幽梵。她看着抛书,柔声怜惜道:“这样一个可人儿,险些遭了迫害!”“莫非是神仙,救我抛书一命?”抛书从沙子中爬起,泪眼迷离问道。幽梵笑答:“我非神仙,乃是漠上蓝雀妖王!”幽梵看着抛书,再道:“抛书,好听的名字!你可怕我?”抛书回答:“人要害我,你却救我,纵你是妖,也好过恶人万分!敢问姐姐芳号?”幽梵走近抛书,掏出手绢,且为其拭面,且答道:“幽梵。”顿顿,幽梵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伤害你?”抛书听问,登时扑跪在幽梵脚下,混着黄沙,挥泪尽陈冤屈。幽梵听罢,勃然大怒,秀眉横竖,说道:“我可以帮你了结此仇!”抛书痛哭道:“幽梵姐姐若肯助我抛书报此血海深仇,抛书披肝沥胆,做牛做马,侍奉一生!”幽梵点头道:“你孤身一人,我孤身一妖,相与为伴,却也甚好!”幽梵看看狼狈的抛书,再道:“不过,要报仇,也要美美地、气势昂然地去!”幽梵将抛书带回沙炽窟,令其更衣梳妆。抛书却道:“一族新丧,无心扮妆!”幽梵说道:“我虽酷爱蓝装,却心血来潮也置办了些素白衣饰,你且将就穿戴。”抛书扔掉大红喜装,换上素服,头扎孝花。漠毒王幽梵,裹起一阵蓝风沙,带着抛书,前往弩徽部大寨。 时古亚、霍真等众在弩徽部大寨中聚宴欢饮。席上,各色牛羊肉酪、美酒香茶满摆,更有族中女子奏乐起舞,欢庆那一场大捷。却见古亚面带愁色,说道:“我儿笃山去拿抛书,怎么这个时辰,还不见回?”霍真敞开喉咙大笑道:“古亚兄,需知笃山贤侄也是个青春正盛、热血正酣的儿男,与那抛书多玩耍几刻,又何必过忧?”一番话,说得筵间众人皆嚎笑不止。古亚略低头,尬笑叹道:“犬子贪欢,别误了正事才好!毕竟,身后尚有响马部之虑!” 这一众正是酒意兴浓时,笑语高谈中,忽狂风飞沙掀翻大帐。众人皆遮目防风,闭口防沙。待风止沙定,天上“哗啦啦”掉下十几具尸体,正是那追逐抛书的一行。笃山落到古亚面前,古亚惊呼道:“笃山!笃山……”而后,他悲怒骂道:“何方妖孽,伤我孩儿?”他抽起弯刀,誓要拼命,再定睛看,族寨大帐通通不见影,山上地下,尸横一片。霍真、古亚这才吓得魂魄游走。“狗贼!还我一族命来!”只见抛书一身素服,手仗狼牙弯,双目瞪起,暴怒及天,从风影中,冲到古亚和霍真面前。“抛书?”古亚大惊道,“是你!”“是我,胶蜡部抛书,来讨你等狗贼之命!”抛书恨恨对答。霍真见是抛书,大笑,令道:“给我拿下这个贱人!”左右余众各执弯刀,向抛书砍去。只见幽梵轻动手指,撩起尘沙,将那一众搅得粉碎。古亚和霍真这才发现高空中沙雾微掩的幽梵,跌足问道:“哪里来的妖孽?使得什么妖法?”“你等贼人不知我名,岂不死得可怜?”幽梵飘然而落,脚尖点着旁边树上的片叶,笑道,“本乃漠上蓝雀王!阴冥司殿里要寻仇,且莫报错了姓名!”而后,幽梵看着抛书笑道:“抛书妹妹想怎么样,只管动手!”抛书长恨冠顶,大怒如雷,挥刀劈向霍真。霍真匆忙爬起,拾起弯刀便要反抗。幽梵再施法,那霍真四肢张起,动弹不得。抛书千刀万砍,将霍真剁成肉泥。古亚哭吼,爬到抛书跟前,求饶道:“抛书儿媳!皆是霍真歹心,贪你胶蜡部物产,屡进谗言,诓我害死芒台兄长和你族人,伯父深感懊悔与痛心!求儿媳看在一家人份儿上,饶我……”“狗贼!还敢佯作无辜!”抛书怒骂。幽梵冷笑插话道:“善于巧辞者,无非嗜其利!行得此等恶事,妄想推卸于人、全身而退?”抛书不等古亚狡辩,再举利刃,将古亚碎尸万段。余众寻路奔逃,各处鬼喊:“漠上毒王!是妖孽来袭!”幽梵轻施法,将弩徽部一众屠杀干净,老幼不留。她自笑道:“漠上毒王,漠毒王,这名字倒合我意!”抛书翻出笃山的尸体,用狼牙弯将他抽筋剥皮,千断万截。而后,幽梵又带抛书前往犄鞍部,灭其一族,不消细述。 话说响马部首领余昂济,听闻胶蜡部遭到弩徽部与犄鞍部合兵残害,惊恐万状,得知其女楚合子与女婿忽塔忽皆惨死,悲恨交加,遂急整军马前来报仇。见得弩徽部与犄鞍部无一存活,余昂济正不知因为所以,忽见一条毡毛巾飘飘从天落,上书:“灭二部者,漠毒王!”余昂济大惊。从此,漠毒王之名,开始在大漠久远流传。 却道胶蜡部、弩徽部、犄鞍部皆灭,响马部于是占领这三处大寨,尽得所有物产,不需多叙。 故事说到这里,抛书顿顿,擦泪,对海竹叶说道:“仙君所听闻的,王上屠杀部落民众,实由抛书而起!”晴姨看着抛书,心疼得过来拍着她的肩头。抛书含泪道:“事情虽已过去千年,每每忆起,依旧痛断心肠!”海竹叶惊而悲叹道:“却是弩徽部的古亚、笃山,犄鞍部的霍真,合当该杀,只可惜了两族老幼无辜!”抛书涕泣冷笑道:“敢问仙君,我胶蜡部的老幼无辜,又该向谁讨命?”海竹叶叹而不语。抛书接着说道:“从此,我随王上入住沙炽窟,相依为命,她从未小觑我,待我如亲妹,我亦尽全力报答王上。王上知道我是凡人,寿数不会太久,便令我每日食用一颗她施过法的冬青沙炽果,以为养生。后来,王上又救了晴姨夫妇。至于白眼狼和小蜈童,他们来得稍晚,有些事并不全知。”抛书看看海竹叶,又问道:“仙君还想知道什么?”海竹叶转而看向晴姨,说道:“晴姨来到沙炽窟,想必也有一段曲折!” 晴姨坐回花椅上,说道:“仙君或许听过传闻,王上曾屠杀一支途经大漠的商队,却是和老身有关!”海竹叶静静听着。 说那时,幽梵将抛书留在沙炽窟,而她自己夜间闲来无事,于沙漠中漫步,仰观天河,卧看北斗,吸着漠上的凉风,自在安然。恰有一商队扎营于丘下,营帐处火光点点,随风送来清香。幽梵被引去,至营前,见一行人席地品茶,其中便有晴姨。晴姨看见幽梵,星光下一身白蓝衣裙,用藏蓝绸带束着腰,挂着一只珠玉香袋,腕上带着纯白玉镯,头发扣着飘带,另又别一朵蓝海棠,她本人倒像朵秋九月之菊,恬静、温柔而气节高雅。晴姨见到这般赏心悦目的幽梵,忙起身相迎,笑道:“姑娘可是口渴?这风沙漫天,姑娘倘若不嫌老身粗鄙,来饮一盅茶水!”幽梵觉得晴姨和蔼可亲,于是笑答道:“多谢夫人!我名幽梵,不知夫人尊称?”晴姨笑答:“唤老身晴姨便好。”幽梵席地而坐,呷了一口茶,直言:“这是何茶?从前未曾饮过,沁香入脾!”晴姨笑答:“这是龙吐雾,采摘于清晨,因其形若龙口吐雾而得名,是我家乡特有茶产。此番初到大漠,备来解渴。” 言语之际,晴姨的女儿从帐中跑出,揉揉眼睛说道:“娘亲!逃逃醒来了!”“这是晴姨的千金!”幽梵且说且看去。逃逃身穿豆青色左衽纱罗裙,梳着花辫,白净美丽。晴姨笑答:“这是独女逃逃,她周岁时遭遇病祸,我与他爹求一仙人解灾,为其更名逃逃,取逃离灾殃之意,后来果然病愈,如今一十有二岁。我夫妇甚爱之!”幽梵拉着逃逃的手,赞道:“逃逃生得清秀可爱,幽梵姐姐甚是喜欢!”幽梵且说,且从腰带上取下所配珠玉香袋,赠予逃逃。晴姨赶忙拒收,笑道:“如此可使不得!”幽梵道:“晴姨赠幽梵以茶水,解我饥渴。幽梵来之匆匆,未备大礼,区区香袋不足挂齿。逃逃好生收着,他日见了这香袋,忆起大漠中有个幽梵姐姐念着你!”逃逃欢喜接过,说道:“幽梵姐姐请稍等!”而后,她连蹦带跳跑进帐中去,手里拿着一只香囊,折回,笑道:“香囊里是逃逃从家乡带来的蓝色水莲花种子,本想沿途播撒,到这处却遇遍地黄沙。既相逢幽梵姐姐,见姐姐头上扎着蓝海棠,料想姐姐也是个爱花之人,这水莲花种子便赠予姐姐。姐姐寻个好地处,让她生根开花。看见了开花,也便是看见了逃逃,记得中瀚神皋有个逃逃妹妹,也念着幽梵姐姐!”一席话,说得幽梵心里暖暖。幽梵看着逃逃,愈发喜欢,收下香囊,系在藏蓝绸带上。 幽梵又笑问:“不知晴姨一行,来大漠为何?”晴姨回答:“那位是我夫君罗官。”且说,她且指向对面席地而坐的一大汉。罗官向幽梵点头示意。晴姨接着道:“他出身药商之家,却不喜从商,酷爱机关遁甲之学。其父母屡劝他继承衣钵,他却秉性刚烈,不听父母之言。此番其父病重,这才使他带领商队出行,穿过大漠去售出这批药材。”幽梵说道:“人之存世,当行所爱行,言所欲言,才不枉此生!既酷爱机关遁甲之学,潜心研究正是,亦能有所建树,何故非受迫从商?”“幽梵姑娘这番话在理!”罗官开口道,“凡人一生,短短春秋,光阴虚晃,转眼年华空逝,岁月添老,不行己之所爱,百年之后,泉下难以瞑目!”“爹爹莫不是忘记祖父交托?”罗官滔滔说得兴不绝,逃逃突然打断道。罗官笑道:“你祖父派你前来监督爹爹,果是用人得当!”众人皆被逗笑。晴姨问道:“却不知幽梵姑娘何故一人在此?”幽梵笑答:“我是大漠住民,甚爱这无云夜空,虽有黄沙肆虐,却也觉得格外心情爽朗,常独赏以为乐。” 幽梵和晴姨谈笑不绝,忽听随行一人开口道:“临行前,小侄特备醇酒熏肉,今番大家可畅饮饱餐。”此人生得白面斯文,眉眼单薄,吊耳又带机灵。幽梵遂问道:“这位是?”晴姨作答:“此乃姑家侄儿肖岱。”幽梵略点头,因她素不喜厚重之味,遂笑道:“夜已深,幽梵当归!”她辞了晴姨一行,择个僻静处,飞入沙炽窟。 却说幽梵在居室中,总觉心惊肉颤不可名状,耿耿久难寐。她心忖:“莫不是要有祸事降临?难道抛书出事了?”幽梵悄前往抛书卧房,见她安然熟睡,才放心离去。回到幽梵居,她依然神思不宁,左思右想,忽大惊道:“莫不是逃逃、晴姨有难?”她急急卷风离开沙炽窟,直往晴姨营帐去。 看见商队一干人等正忙碌整理行囊,幽梵悄然隐身,近至逃逃帐外。闻着血腥味浓,她惊虑叠起,入帐中,只见逃逃赤身躺在血泊之中!幽梵瞬间泪奔如河,崩溃扑倒,以衣盖其身,施法急救,却未能起死回生!慌忙悲恸间,幽梵惊心赶至晴姨帐中,见其夫妇二人尚在昏睡,却是贼人肖岱持刀,正欲相害。幽梵急将肖岱拿下,而后出帐,将一干人等尽皆制动。问了缘由,幽梵惊栗难止。幽梵救醒晴姨夫妇,令众贼人排排跪于晴姨夫妇面前。 其中一从人尽陈恶机:“皆是肖岱之意!他色心大起,曾求罗叔与晴姨将逃逃许配于他。然,罗叔与晴姨皆以逃逃为宝,总言其年纪尚幼,屡番推辞。肖岱早已心怀恨意。这番商队所运药材皆是珍贵无比,其中有两株半叶仙洱,能解万千蛇蝎毒。但此种药草只生长在东震神皋虞契山毒雾缭绕、毒草丛生的左峰,采撷难如登天,故而价值连城。此行要将这批药材运往大漠以西多瓦刚国,想那国家毒蛇猛兽常出没,必有权贵愿舍重金以求。肖岱索性一石二鸟,杀害罗叔与晴姨,可得逃逃与药材,待到多瓦刚国,将药材换了金珠,分于众人,从此天涯各高飞。故而,迷晕罗叔与晴姨、奸杀逃逃,一切皆是肖岱之意,我等只是听令,求饶我等性命!”晴姨已经哭晕过去。罗官额间青筋暴起,肝胆如裂,泣不成声怒骂道:“你屡试不第、家徒四壁,枉我怜你,助你,未料是引狼入室!你心薄如纸,贪如饕餮(tāo·tiè),狠若虎豹,奸比恶狼,合该遭天谴!” 幽梵再救醒晴姨,说道:“无论晴姨想要如何惩处这群恶徒,幽梵都能如愿!”晴姨悲怒道:“他们既贪财好色,不如就让沙豺吞了贪心,啃断色根!”幽梵答道:“晴姨吩咐,幽梵照做,以慰逃逃!”幽梵弹指向空中打亮沙石光,顷刻间招来成群大漠沙豺。话说大漠食少,这群野畜早已饥火烧肠,见着一排肉块横陈,涎液几尺垂下,眼泛欲光,只等幽梵下令。幽梵挥挥手,那群畜便撒蹄奔向贼人,撕咬啃吞,大快朵颐。之后,幽梵挑明自己漠毒王、蓝雀妖的身份,晴姨夫妇只是惊奇,并不恐惧。罗官叹道:“原是得遇漠上蓝雀王!蓝雀王若不嫌弃,带我夫妇远离贪婪人间,从此遁世!”幽梵点头,含泪护着逃逃玉身,带晴姨夫妇回到沙炽窟。逃逃被葬在机甲园一处角落,后来,罗官葬在逃逃旁边。无论机甲园还是幽梵居,都种着蓝色水莲花,以纪念逃逃。 “这便是漠毒王屠一商队的实情!”言到此处,晴姨掩面悲泣不止。抛书亦是偷泪空潸,白眼狼则长嚎一声。海竹叶叹道:“想不到其中又有这等悲情,令人发指!三界九皋,道听途说之事,究竟多少真、多少假?”晴姨接道:“今生所见所闻,未必尽皆假象,但至少,未必是全部的真相,故而,莫要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正所谓‘谣言止于智者’!三界皆传王上恶名,正是不明白个中道理!” 海竹叶叹叹,看向白眼狼,说道:“那么这一位……”白眼狼站起身,说道:“我不是大漠住民,而是来自远方的雪山!遥远的东震神皋,有座虞契山,仙君可知?晴姨当年药商队里,那两株半叶仙洱,便是来自虞契山的左峰。而我,则是住在虞契右峰。右峰气候与中峰、左峰截然不同,终年积雪不消融。我一身炭红毛皮,在白雪地里太过显眼,成为猎人的目标。我的一只眼睛,便是被猎人的长枪刺瞎!”白眼狼再叹一番,接着道:“我被猎人五花大绑,卖给一富户公子。那公子见我为稀有之灵,将我圈养在家,为保安全,他令人拔光我的牙齿和利爪。后来,那公子带着我,游行至这西北乾皋大漠。我生性爱自由,不肯为他所拘禁,遂寻机逃脱。那公子发现后,大发脾气,痛骂不休,寻得屠夫,准备将我宰杀。幸而被王上遇见,我才得存性命!”海竹叶叹问道:“则那富户公子,下场如何?”白眼狼冷笑答:“被王上吞了。因为救我之前的王上,已经经历了那些事!只怪他恰好十七岁。” “那些事!哪些事?”海竹叶疑问道,“究竟漠毒王经历怎样?”此问一发,抛书、晴姨、白眼狼,皆默然。久久,抛书说道:“仙君既然问起,抛书答应尽言,则不当隐瞒!”又是洒泪一番,抛书开始讲述。 那是一日,幽梵对抛书、晴姨说道:“久居沙炽窟,十分憋闷,我欲上去大漠中,看看凡界风景。晴姨,抛书,二位无需以我为念,好生照料自己。我游玩兴尽,自然归来。”抛书笑道:“幽梵姐姐来去不过一阵风功夫,恐怕觉得日头晒,不片刻即回!”晴姨笑问:“梵儿这次莫不是要远行?”幽梵笑而不语,离开沙炽窟。谁能料?看似寻常的一次出行游耍,所遇人和事,却改变了幽梵的一生! 幽梵并未行远,只在大漠中漫步,她悠然自语:“淡看晚霞抹夕阳,轻听塞雁鸣关风。此情此景正美!”她慵懒舒腰,自在笑道:“做一俗人甚好,奈何生来是个妖?”而后,她又自笑道:“幸而是个妖,否则,哪敢一个女子这样洒脱?”幽梵心情大悦,不自觉于沙雾间起舞。正是舞兴盎然之际,一支荆石箭突如其来,正中她左臂。 幽梵惊而嗔叱道:“何人无礼,安敢伤我?”她抚臂回首,透过沙雾,隐约见一男子驭马而来。“姑娘恕罪!”那男子赶忙翻身下马道歉,“姑娘可有大碍?臂膀速速让我看来,我为姑娘包扎止血!”但道那男子,额间绑条宽发带,一头棕色卷发挂耳稍,项上挂串狼牙石,穿着虎皮坎肩,露出宽大健硕的臂膀,棕麻裤勒着树筋绦,脚上蹬着鹿皮靴,马上英姿勃发,下马彬彬有礼,寒温体贴,言语柔绵,款款笑语中满是歉疚,笑起来露着两颗小虎牙,温暖而多情。幽梵本是生气,顿时气意全消,生怕那男子发现自己流出的是蓝血,赶忙暗施法,将血迹变成红色,而后轻声作答:“皮肉伤,不妨事!” 正是:薄情之始多深情,相杀之初曾相爱!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一回 炼血毒赤子飞蛾扑火 诞麟儿弃妇雪上添霜 话说当时,漠毒王幽梵已是千年修行之身,何惧了了一支荆石箭?她只需略略施法便可血止伤愈,然,面对柔情款款的凡人男子,幽梵唯恐惊吓到他,遂捂住伤口。只见那男子扯下虎皮坎肩里衬,要为幽梵包扎。幽梵赶忙躲闪,婉拒道:“公子无需多礼!”她接过男子手上里衬,自行缠裹伤口。男子半蹲在沙中,且打量幽梵,且说道:“莽汉驰下增,出身猎户,今日于大漠中射猎,未有所获,心中颇多烦躁。方才沙雾中见得一影舞动,以为沙豺活跃,故搭箭开弓,近前来才知,竟是误伤姑娘!幸而只是伤着臂膀,并无性命之碍,否则,驰下增虽死难辞其咎!”见驰下增诸般内疚,幽梵反而心中过意不去,笑道:“其实无妨,不知者无罪,增公子切勿伤怀!”驰下增看着幽梵,笑问:“敢问姑娘芳名,怎会独行于大漠,却不是太过危险?”幽梵作答:“幽梵正是。午下,见斜阳正美,独自欣然乐赏,一时忘我起舞,不料邂会增公子!”驰下增见幽梵美丽温柔、善解人意,心中自喜,又因伤了她而亏欠填胸,于是道:“幽梵姑娘若不嫌弃,驰下增愿将姑娘送回家中休养!”幽梵心惊,笑道:“家中此时不便增公子前往。”驰下增听言,略思而后道:“然而姑娘有伤在身,驰下增断不能放心姑娘独行!若姑娘信得过,请屈尊寒舍暂养!待姑娘伤愈安康,驰下增再亲自送回,向姑娘父母请罪!”幽梵觉得驰下增温暖如阳光,暗生好感,遂点头道:“如此,也是权宜之计!” 至驰下增家中,幽梵见其毡房内四壁悬着虎衣裘皮、鹰羽织毯、兽骨鹿角,好奇笑问道:“这些,都是增公子所猎?”“正是我增儿之战获!”恰值驰下增阿妈掀帘而入笑答。他阿妈夸赞道:“我增儿自幼善骑射,百步穿杨,各部女子多倾慕!”“阿妈!何故自夸?”驰下增羞涩止话。幽梵因此对驰下增愈发敬慕。驰下增阿妈再笑道:“这一碗马奶酒,姑娘趁热饮了,可缓伤痛;这一盆是药汤,用来清洗伤口。”幽梵告谢。驰下增阿妈要为幽梵处理伤口,幽梵慌忙婉拒道:“多谢夫人,幽梵自己可以!”驰下增阿妈对幽梵问长问短,无非是哪个部族、家中还有何人、生计如何云云。幽梵不愿言谎,却又不能如实作答,急红双颊,低头只是笑。驰下增见幽梵形容局促,打断道:“阿妈!幽梵姑娘乍来到,你何故问这诸多问题?”驰下增阿妈笑道:“幽梵姑娘喝了马奶酒,好生歇着!”她且笑且离开毡房。 幽梵象征性地清洗罢伤口,便见驰下增伸手要端起药汤倒掉。幽梵又是慌忙阻拦,道:“增公子!幽梵自己来!”驰下增迟疑道:“可是……”“幽梵无碍!”幽梵说完,亲自端起药汤盆出毡帐,翻过一座小沙丘,连汤带盆,埋进黄沙。幽梵返回毡房中,苦笑道:“手一滑,汤盆掉进流沙!”驰下增笑道:“区区一盆,幽梵姑娘无需挂怀,只要姑娘人没事就好!”幽梵饮罢马奶酒,醉意微上头,自慨叹:“凡人生活,平淡而无价温情,胜过我妖窟千般清冷!”她深情向往道:“能得此般过,幸福莫也多!” 说他驰下增家并非族中富贵,只有毡房两处,一处为其父母居卧,一处为驰下增居卧。因幽梵到来,驰下增笑道:“幽梵姑娘若不嫌弃,请在我毡帐内养伤!驰下增自于帐外搭一简棚。”幽梵一听,更觉温暖,笑道:“如此,则委屈增公子!”驰下增满面欢喜作答:“伤了姑娘,理当赔罪!”当晚,驰下增阿妈准备肉酪茶酒厚待幽梵。幽梵倍加感动。 却道次日晨,驰下增看见幽梵从毡帐中走出,登时心内焦急,关切问道:“幽梵姑娘何故面色苍白?可是箭伤加重,还是饭食不周,亦或寒舍简陋不合姑娘?但有要求,姑娘千万不要见外!驰下增竭尽所能,也当周全姑娘!”幽梵笑答:“只因乍换了地方,久难入睡,气血稍亏,安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初,其实无碍!增公子不需劳心!”驰下增低头,忽然问道:“恕驰下增冒昧,昨日见幽梵姑娘腕上是一纯白玉镯,为何今日白中似有蓝色水纹?”幽梵笑答:“本也是内含蓝色水纹的白玉镯,定是昨日玉镯蒙上细尘,增公子看走了眼!如今我将它擦拭干净,蓝色自然凸显。增公子不必惊奇!” “这是什么缘故?”海竹叶打断问道,“听抛书与晴姨前番讲述,漠毒王腕上所戴,确是纯白玉镯,因何凸显了蓝色水纹?”“仙君莫急,听我道来!”抛书苦笑答。 幽梵在驰下增家中将养二十余日,箭伤日渐痊愈,她请专人在箭伤痕处纹上浅蓝弓箭图案一枚。然,她虽箭伤渐好,却是面色日益憔悴。驰下增百思不得其解,忧怀伤伤,亲自猎取沙鸡、灰兔等,煲汤为其补身。幽梵愈感动,愈不安,也愈发觉得自己所作牺牲皆值得。一月后,幽梵面色渐有恢复,她对驰下增所有付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驰下增对幽梵亦是爱慕有加,疼护非常。这二位情意日深,不在话下。 却是幽梵离去前夜,于驰下增毡房中,二位灯下对饮。驰下增说道:“明日送你回去,便向尊双亲下聘,求娶你进门,梵儿意下若何?”幽梵怡然自美,有数不清的欢喜,也有太多顾虑,答道:“双亲弃世已久!家中有晴姨疼爱幽梵,另有抛书妹妹相伴,凡是梵儿主意,晴姨和抛书无不应允。增公子果真有情意,且随梵儿同回!若得两心赤诚,何需聘礼丰盈?羊酒、锻匹、花红,不需半分,只是……”驰下增见幽梵犹豫,慌忙问道:“只是什么?梵儿有何顾虑,大可尽言!”幽梵叹道:“梵儿之出身、梵儿之家境,并非增公子所能料想!增公子之心,梵儿不敢妄断,只恐公子以后心生悔意!”驰下增赶忙抚胸起誓道:“无论梵儿出身如何,是牧羊女倌或是闺阁小姐,是首领明珠还是农家村女,驰下增都不介意,驰下增皆不悔!今生今世,爱你,重你,信你,护你,非梵儿不娶,非梵儿不爱,有违此言,就让驰下增尸骨无存!”“无论梵儿是何出身,增公子皆不悔?”幽梵追问道。驰下增笃定作答:“无论梵儿是何出身,驰下增绝不反悔!”因着这样一番甜言蜜语、这样一段海誓山盟,才使幽梵之心愈坚、幽梵之爱愈深!正是灯烛煌煌,照映俊男玉女;酒香阵阵,醉迷硬汉佳人。二位情到浓时意绵绵,共织一宵鸳鸯梦。 次日,从驰下增备下的诸多聘礼之中,幽梵只择了一络湖蓝绸打成的百吉花结。驰下增亲自系在她右肘上,笑道:“此百吉花结,意寓百事顺遂、百事喜乐、百吉连绵,更代表着我驰下增对梵儿百依百顺、我二人百年好合、百世不离!”幽梵握着百吉花结,心中之美、意下之甜,何需多言? 与驰下增离开毡房,纵马行至无人处,幽梵忽然令止住前行,拉驰下增下马,揽他于怀中。驰下增不解,轻拂幽梵秀发,笑问:“梵儿怎么了?”幽梵恐其惊惧,温柔抱着他,笑道:“增君莫怕,且闭上双眼,一切有梵儿!”驰下增愈发疑惑。霎时蓝风呼,蓝沙啸,天旋地转。 幽梵带着驰下增回到沙炽窟。驰下增睁开眼睛,被吓得五魂不定、六魄游移,他猛然推开幽梵,骇然问道:“你是妖孽?”幽梵心知驰下增一时难以接受,见其面如死灰,赶忙轻声宽慰道:“增君莫怕!梵儿是这沙炽窟蓝雀王,修行千年,从未伤害无辜,更不会伤害增君半分!增君曾问起白玉镯为何现蓝色水纹以及梵儿因何面色苍白,听梵儿此刻说来。梵儿血中有毒,恐伤及增君,故而施法将血毒凝于白玉镯。此镯确实本为纯白之玉,凝入梵儿雀血之毒后,内现蓝纹,成为雀血白玉镯。梵儿发功,血毒离身,大伤灵元,因而面色苍白多日。梵儿之身,已不会伤及增君……”“你是妖孽!”驰下增不等幽梵说完,怒吼道。幽梵惊住,慌神略略,启口道:“增君……”驰下增暴怒再吼道:“你是妖孽!我驰下增爱恋竟然是个妖孽!昨夜与我共榻拥眠的竟然是妖孽!”幽梵听着驰下增一口一个“妖孽”辱骂自己,心痛难抑,急得额头冒汗,窘迫苦笑道:“梵儿曾言明,出身不比寻常。增君可还记得昨夜誓言?”驰下增却怒答:“然而你是妖孽,千年修行的老妖孽,是这妖窟的魔头!驰下增的誓言,只对凡人,不是对你这个大漠疯传的、屠杀部族和商队的漠毒王!你双手血污,还敢妄说自己从未伤害无辜?”幽梵听罢,伤心沉默良久,再道:“梵儿都可以解释,关于屠杀……”“送我回去!”驰下增根本不听,冷冷打断道。幽梵低声问道:“增君果真如此介意出身?”驰下增发疯怒道:“是!无比介意!你这欺我,骗我,诳我,诈我的妖孽!送我回去!速速送我回去!”幽梵心痛得倒抽冷气,哀声道:“三界苍生本一体,是人是妖又如何?”驰下增斩钉截铁作答:“我驰下增断不能娶一个累次欺骗我的妖孽为妻,断不能娶大漠人闻之色变的漠毒王为妻!漠毒王!你若还念半分情谊,请送我回去!” 此时,抛书与晴姨闻声赶来。晴姨帮腔道:“梵儿只救人,不害人,纵使千年妖身又如何?晴姨是凡人,却见惯了凡人心怀鬼胎,包藏祸心!梵儿这漠毒王,反是大善!”抛书附语道:“我与晴姨皆是幽梵姐姐所救,否则皆要死于凡人之手!你既与她倾心相恋,怎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善恶岂在人妖之分?她无论是何身份,对你之心,一片赤诚!她为了不误伤你,生生将雀血毒逼出,凝入白玉镯,这个过程,她熬受了多少痛苦!你不怜她、爱她,反怪她?”驰下增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辞,只道:“你们受了她的妖法惑欺,现在要来蛊惑我?休想误我!妖窟出口在何处?即刻送我回去!”幽梵听此言,见此景,伤心欲绝,欲哭无泪,低头,面如涂蜡,哑声作答:“增君执意要走,梵儿不能强留!”于是乎,幽梵送驰下增返回来处,不舍离开,声声呼道:“待增君回心转意,梵儿再来寻你!” 此后,幽梵回到沙炽窟,二目通红,腮上泪渍不干。晴姨宽慰道:“驰下增终究是肉体凡胎,一时恐惧,也是常情!我见他对你有情,过不了几日,他定然思念你!”幽梵听了晴姨的话,心情略好转。 却说海竹叶听到此处,慨然叹曰:“驰下增既许了誓言在先,便不该因漠毒王是妖而离开;若不能兑现诺言,当初便不该轻诺!不知驰下增回去,到底怎个光景?”抛书接着讲来。 幽梵惦记驰下增,茶饭不思,度日如年。第二日,她便又离开沙炽窟,去往驰下增家中。“还请告知他,幽梵于帐外等候!”幽梵请驰下增阿妈通传,并致歉道,“是幽梵不对!一早就应该与他明言,才不至让他觉得受到了欺骗!他现在莫不是吓出了病?都是我的过错!”幽梵丝毫不责怪驰下增,却是心内愧疚,立于驰下增帐外,担心他身体有恙。驰下增阿妈入毡帐去,不多时便出来,说道:“幽梵姑娘,增儿不愿见你!我虽不知你二人究竟因何事生隙,却明白,我增儿不会无理取闹!”幽梵关切问道:“他可是身体抱恙?”驰下增阿妈叹答:“只是饮酒半睡,不愿见你!”幽梵失望,心内滴泪,勉强挤出微笑,说道:“改日,待他清醒,幽梵再来!”就这样,连着多日,幽梵皆去驰下增毡帐外等候。驰下增从未出来相见,哪怕一次! 讲到此处,抛书恨得肝胆俱裂,怒骂道:“其心之狠毒,其情之凉薄,何异于笃山?他怪王上欺骗他,可在抛书看来,驰下增才是轻诺寡信的骗误之徒!”海竹叶继续听着。 话说漠毒王幽梵,心性孤傲清高,睥睨三界,从未这般卑微过!百日后,她又至驰下增家中。此次,却听驰下增阿妈说道:“我增儿今日外出狩猎,不在帐中。幽梵姑娘,且请回吧!”幽梵听后大喜,自思量:“他能外出狩猎,便是心胸开阔已释然;他身心无恙,自是不再怪我!”幽梵欣喜,天真地以为驰下增业已原谅,不久便可重聚。 幽梵心情大好,脚步轻盈,走向大漠深处,途中无意,却遇一马载二人。一女子,狐皮搭肩,翠羽插头,颈坠骨珠链,锦绦裹腰,红靴踏镫,手握宝雕弓,坐于马背上。其身后一男子,棕色卷发,头顶鸿毛魁,额间绑发带,项挂狼牙石,身穿虎皮坎肩,脚上鹰嘴靴,正握着女子之手,与其共挽弓。那男子,正是驰下增。幽梵如晴天霹雳砸上头,默然站立不动,只呆呆望着。 这时,一群沙豺从沙丘后向驰下增和那女子袭来。幽梵回过神,冲向前去,止住沙豺。却见驰下增半字不留,驭马而走。幽梵心如刀割,空对背影,潸然垂泣自念:“来时无言,去时不辞,心中已无我!你无情无义,我犹思护你!你翩然走马不回头,我泪落空翘首!”却是马上女子,回首望幽梵。幽梵惊慌逃回沙炽窟,痛哭不绝。抛书与晴姨百般宽慰,无济于事。幽梵涕泪交相下,凄凄伤透怀,夜夜不眠至破曙。 后来没几日,幽梵觉得身子不爽,嗜睡,呕吐,倦怠无力,茶不欲饮,食不下咽。她以为自己是思念驰下增太过劳神,却见晴姨慌了。晴姨避开抛书,单独问幽梵道:“梵儿,你如实告诉晴姨,是否已与驰下增有了肌肤之亲?”幽梵飞红面颊,低头一言不发。晴姨先是惊怒,而后怜惜,继而欢喜道:“天使我们梵儿做个蓝雀妖王,无需在意凡间那些八婆的长舌!于我沙炽窟而言,这可是三界九皋、来往时空之最大喜事!”幽梵不解,问道:“晴姨!何出此言?”晴姨握着幽梵的手,激动说道:“咱们梵儿,是要做娘亲了!”幽梵面如铁色不敢信。晴姨宽慰道:“放心!有晴姨在,一定把梵儿和这腹中宝贝照顾得妥妥善善!”幽梵喜急交加,说道:“晴姨!此事得要告诉驰下增,他是孩儿的爹爹!”晴姨笑道:“当然!他若知道,必也欢喜!想当年,罗官知道我怀了逃逃,是那样欣喜若狂!这天下做爹的,都一个样……”说到此处,晴姨一阵心酸,继而敛悲又是欢喜。幽梵喜极而泣,喃喃道:“我有孩儿了!他要回到我身边了!” 又过些时日,幽梵觉得身子稍微舒坦,打定主意,前往驰下增家中,要把这桩喜事告诉他。但道幽梵容光焕发、满面喜气,来到驰下增住处,却见那毡房处处红缎锦绣,囍字张贴。原来,驰下增正是当日娶妻!幽梵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化风直入帐中。驰下增红冠礼带,花绸喜装,一切就绪,正欲出帐迎亲。幽梵痛怒,泪眼迷离,质问道:“正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曾说非梵儿不娶,非梵儿不爱!誓言恍如说于昨日,此刻却为她人披红着锦,是何道理?”驰下增转身看见幽梵,先是一惊,而后叹道:“幽梵!只怪你是漠毒王!曾经一切誓言,皆随黄沙散!”幽梵忍泪不住,问道:“你就这样轻诺寡信?难道当初的柔情似水都是梦?”驰下增再叹:“幽梵!当初待你之心,字句皆真意,我驰下增,也为这段情缘痛苦多日,只恨人妖殊途,你我不属于同一片时空!”驰下增游目四下,再道:“漠毒王!今日是我驰下增大喜之日,我要去迎接我的凡人新娘,还请漠毒王勿要再扰!”说完,驰下增要往毡帐外去。幽梵拦住道:“增君!你不能抛弃梵儿不管!你不能!所有过往,你不能当作未曾发生!” 迎亲队伍已在帐外相侯,驰下增阿妈入帐来催。一眼看见幽梵,她大惊而后笑道:“今日我增儿成亲,幽梵姑娘既然来了,理当前往宾客席上,吃杯喜酒!”这话说得幽梵心里如同扎进无数根利剑,整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渗血淋漓!她并不答话,低头咬唇忍着心痛。驰下增说道:“阿妈,且先出去!我跟幽梵姑娘道个别!”幽梵听见“道别”二字,忽抬头,颤抖看着驰下增,眉现愁颜,目含赧(nǎn)色,忧容惨淡不可描画。驰下增阿妈出帐去。驰下增见幽梵依然拦在面前,遂道:“我只恨那时鬼迷心窍,受了你漠毒王的魅惑!我问自己,怎么招惹了你这样一个魔头?漠毒王!你曾残忍屠杀部落、商队的故事,在这大漠流传甚广!而今,你却为何粘上我驰下增?你接近我,莫非是要伤我族人?我虎牙部皆是纯良之民,不曾得罪你漠毒王半分,还望漠毒王高抬贵手,放过我一族!”幽梵恨急道:“鬼迷心窍?受我魅惑?驰下增!你真面目竟是这般自护己短,出恶言伤我,而丝毫愧悔都没有?”驰下增长叹道:“我今日是新郎君,要去迎接我的凡人新娘!漠毒王请自便!”说完,他再要出帐去。 幽梵背胸贯穿痛,泣不成声问道:“可是他怎么办?”驰下增不解,回身反问道:“谁怎么办?”幽梵呜咽道:“我已有身孕!”驰下增惊得后退,额头冒汗,沉默久久。幽梵饮泣道:“你果真弃了我,将来,孩儿若问爹爹何在,我该如何说?”却听驰下增捶胸顿足道:“只怪那时酒后乱性,失足成恨!”幽梵一听,愤懑愈添,怒问:“酒后乱性?仅仅是酒后乱性?那些柔情蜜意,丢一句‘酒后乱性’撇清了之?”驰下增又道:“漠毒王!你听好,人妖不能共生!我虎牙部的媳妇儿断不能是个妖!若族人知道我驰下增与漠毒王有染,我阿爸、阿妈都将遭到驱逐,甚至杀害!即便你有了我的骨肉,我也不能娶你!漠毒王!你有沙炽窟偌大产业,且法力非凡,更有晴姨、抛书相助,想来,养大一个孩子,不成问题!”幽梵暴怒起,吼道:“你这是什么浑话?难道我孩儿就该没有爹爹?难道你就甩甩衣袖不闻不问?”驰下增蹙眉,决绝说道:“你腹中乃是妖胎,你自处置!只望漠毒王好生教他向善,切莫让世间多添一个小妖孽,再去害人!”幽梵听言,错乱疯狂,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形容自己的骨肉?三界九皋,可还有比你更狠心肠的男子?”驰下增冷笑道:“我宁可希望,他不是我的!”这一语毕,幽梵悲怒填胸,口吐鲜血,脚跟不稳,险些跌倒,但为腹中孩儿,她依旧强撑。驰下增见幽梵吐血蓝色,骇然惊愕,而后摇头冷笑道:“果真是个妖孽!那日,却不曾发现你真面目!”他对脆弱的幽梵丝毫无动于衷,他之冷漠、冷血、自私、绝情、狠毒……虽妖魔难及!幽梵嘴角流着血,眼中落着泪,抚腹颤抖道:“可你明明承诺,无论梵儿是何出身……”驰下增不耐烦高声打断道:“可你是个妖!你非要拿当初的言语作为筹码纠缠我?好!你只当我曾经对你说过的所有话都是屁言!漠毒王,请别复来,饶我虎牙部一族性命!”幽梵哭笑道:“你就这样绝情弃恩,谤旧毁义?”驰下增冷笑道:“我与你分证不清这些恩怨!我只要去迎娶我的凡人新娘!”驰下增绕过幽梵,径自出帐去。 毡帐外笛声吹起,胡琴拉响,锣鼓欢快敲;彩辔雕鞍,扎花大马,新人欢声伴歌去。 幽梵六魂失了五魄,踉跄后退,跌跌撞撞,泪流难掩,她环顾驰下增的毡帐内,灯烛不再是当初的灯烛,卧榻也不是当初的卧榻,温暖不再,柔情尽逝,一应陈设尽改,人心亦变,竟是人非物也非!她吐血,又哭又笑,喃喃自语:“人之为物,恩爱时暖如三冬阳,薄情时冷似寒月霜!旧爱已忘,新欢上堂,骨肉亦弃,生死莫往!”幽梵念着腹中孩儿,依旧选择坚强!她终究离开驰下增家,返回沙炽窟。 抛书得知这一切,气痛咬牙,直接晕倒在地。晴姨心里哭得死去活来,恨得牙齿打颤,但顾念幽梵已有身孕,恐其添伤不利养胎,只得强忍泪水。抛书醒来之后,恨得无可不可,执起狼牙弯匕首,要去找驰下增拼命。却听晴姨告诫道:“抛书!此时此刻,最脆弱的是梵儿,最重要的是她和她腹中孩儿!你我要尽全力照顾她!等她腹中宝贝落地,我沙炽窟,会是寰宇三界最幸福之地!你知道该怎么做,万不可冲动妄为!”抛书丢下匕首,含泪点头,答道:“没有驰下增,我们也可以将宝贝养大,让幽梵姐姐幸福!”晴姨亦含泪点头道:“懂事的抛书!”抛书试干泪,强忍哀伤,熬煮一锅好汤,前往幽梵居。 幽梵憔悴神伤,半蜷榻上,半寐不语。抛书笑道:“恭喜幽梵姐姐!自今日起,幽梵姐姐便是三界九皋最幸福的蓝雀王,因为咱们沙炽窟,将迎来六合八极最可爱的宝贝!”说着,抛书将汤盒打开,再笑道:“幽梵姐姐!这可是抛书炖了四个时辰的椰肉沙鸡汤,最是补身子的上品,幽梵姐姐还不快快一口气把它喝光,好让我们的小宝贝,长得胖嘟嘟!”幽梵倒气睁眼,强隐忧伤,笑答:“抛书妹妹辛苦!放心!为这孩儿,幽梵姐姐会好好的!”抛书咽回去眼泪,笑道:“有晴姨在,有抛书在,一定把幽梵姐姐和宝贝照顾妥帖!”幽梵听了,心酸苦笑着,滴滴泪,滑落汤里,和着喝下。 因为有腹中胎儿,因为有抛书和晴姨,幽梵虽然万痛缠心,却也能重新燃起希望。直到那日,幽梵终于诞下麟儿!晴姨抱着初生婴孩,她那满怀希望、满是欢喜的面庞,突然变得惨淡!“让我看看孩儿!”幽梵躺着,无力说道,“晴姨!给我孩儿!”晴姨一动不动,抱着孩儿傻站。抛书放下正在为幽梵擦汗的手绢,凑过来看襁褓中的婴孩,惊得如天雷聚顶,被劈得粉身碎骨!她一动不动看着婴孩,和晴姨一般,如同石像。幽梵更慌,挣扎起身,满面虚汗涕泪,央求道:“给我孩儿!晴姨?抛书?” 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祸事降临!襁褓中的婴儿,周身无血,惨白若雪,没有一丝气息! 海竹叶听着,又惊又怜又叹,隔着千年,也能感受到幽梵那锥骨钻心的痛。他攥起拳头,蹙着眉头,眼里汪满泪水,哑声问道:“这却是为何?为何?好好的孩儿,为何?”抛书、晴姨和白眼狼早已泣不成声。抛书努力镇定,继续讲来。 幽梵被称作漠毒王,起于当日弩徽部众认为她是大漠阴毒之王,情急之下取的诨名,幽梵却笑着接受,因何?幽梵,真身蓝血星翎孔雀,其父老蓝雀王早已殡天,幽梵继承老蓝雀王之位,当称蓝雀王;又因她居于大漠,故称漠上蓝雀王;更兼,蓝雀雀血剧毒,她常自嘲为漠上剧毒蓝雀王,即可简称漠毒蓝雀王或漠毒王。此名之中,其实暗含这层深意。另外略提一句,幽梵乃是三界九皋最后一只蓝血星翎孔雀。 海竹叶插话道:“蓝雀?蓝血星翎孔雀?我从未听闻三界有此为物,真是孤陋寡闻!想不到漠毒王真身,是这等神秘!”抛书略点头,接着讲述。 虽其血剧毒,蓝雀却是生性良善。幽梵此前,并不曾恃能欺害无辜。她与驰下增回家中当夜,自思虑:“我雀血有毒,万一误伤增公子,该当如何?”幽梵忧心难寐,生怕对驰下增造成一丁点儿伤害。她微掀起帐帘,看夜色中的驰下增在毡房外搭个简易窝棚,已酣然入梦。幽梵愈感不安,想着:“他如此待我!要为我包扎伤口,要为我清洗伤口,好在我及时拦住,并将汤盆丢进黄沙,没让他粘上我的血毒!此刻,他露宿于风沙,把温暖舒适的毡房留给我,他待我这样好,我断不能伤他半分!”于是,幽梵悄然回到沙炽窟,竟欲把自己关进解雀炉! “解雀炉?那是何物?怎么取这样一个可怖之名?”海竹叶再插话问道。抛书看了看海竹叶,含泪苦笑再道来。 话说沙炽窟有一禁地,除漠毒王幽梵外,连抛书和晴姨都不得进入,正是老蓝雀王夫妇曾经的居室,称为“忆青霄”,解雀炉便置于其中。幽梵当夜从驰下增家中离开,回到沙炽窟。抛书笑道:“看!看!我猜的怎样?幽梵姐姐必是受不了外头的污秽浑浊,这才一日,便回来!”幽梵摇头笑道:“你哪里知道我所遇,又哪里知道我心事?”抛书问道:“幽梵姐姐,你怎么了?”幽梵遂将邂逅驰下增之事告诉抛书。抛书听后,面容变色,沉默而后道:“幽梵姐姐!抛书不想拿自己的人生经历误导姐姐,更不能因为自己的悲剧就阻止姐姐追求幸福!可是,当日恶贼笃山对抛书,又何尝不是深情款款,良言千万句,柔情无止限?姐姐怎知驰下增,一定是好的?”幽梵看着抛书,叹道:“抛书!我知你深受伤害!可是,三界九皋,总该有好男儿!”抛书苦笑道:“抛书当然希望姐姐寻得佳偶,但还是希望姐姐多少留点儿心,莫要太全心全意去信任!”幽梵笑道:“若不全心全意,倒不叫真爱了!若不全心全意,自己心里却是内疚!”抛书着急道:“我只想保护姐姐!”幽梵笑道:“我当然知道抛书是为姐姐担心!不过,驰下增,他不是笃山!”抛书哑口良久,而后叹道:“姐姐既然这样说,抛书只有满心祝福!”幽梵拉着抛书的手,再笑道:“忘记笃山,抛书,你将来会有大好的幸福!”抛书摇头苦笑,又问道:“既然姐姐在驰下增家中养伤,为何趁夜又回来?”幽梵低头笑答:“我已心中有他,欲与他配成佳偶,思虑着,不能让血毒伤着他,唯有将我蓝雀之血毒逼出,才是出路!”抛书惊骇,赶忙拉着幽梵的手臂问道:“姐姐你想要做什么?”幽梵答道:“解雀炉,可将我蓝雀血毒分解出来!”抛书恐慌惊惧,“嚯”地起身,连连反对道:“幽梵姐姐你疯了!没有人值得你这样做!我不同意!抛书不同意!晴姨也不会同意!他驰下增算什么?”幽梵开解道:“抛书,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我不会一次将所有血毒全部分解出,我会分成二十四回,每一回,只将一点点血毒分离原身,凝入腕上白玉镯。开始必然会虚弱,慢慢适应,最终,我会安然无恙,只要以后都将雀血白玉镯随身带着,我便无碍!”抛书焦急万千,焦得额头爆汗,急得眼中汪泪,再三劝阻道:“万一白玉镯有失,可如何是好?姐姐!抛书求你,别这样,没有人值得,驰下增不值得!抛书坚决不同意!”幽梵笑道:“我知抛书之心,我都知道!可是,一旦动了心,可还能顾得上自己?我选择相信他,奋不顾身相信他!抛书你看,这只纯白玉镯,名作玲珑透,是我娘亲的遗物,来自青霄天宫,刀剑斩不断,水火灭不得,是修炼父王至尊绝学‘雀血沉沙’的法器,其神力巨大,定然不会有闪失!”虽听幽梵一番宽解,抛书还是哭着劝道:“幽梵姐姐曾经告诉过抛书的,你蓝雀族需要血毒滋养。而今你要分出血毒,岂不自伤?区区男子,区区驰下增,哪里就值得你冒这等生命危险?驰下增不是笃山,可驰下增未必好过笃山!姐姐!前车之鉴!莫要忘了抛书曾经受过的伤害!这三界男子究竟能有几个好?天地怕也不知道!”幽梵叹道:“我虽不知驰下增之心是否坚如磐石,却知自我之心!空活千载,不懂情爱,一朝怦然心动,虽死何憾?自伤又有何惧?这一生,若不曾义无反顾地真爱过一回,岂不枉生时空间?我意已决,抛书勿忧!” 幽梵终究还是投进解雀炉,忍受苦熬,一点一点,分炼出血毒。至白日,唯恐驰下增找不见她,她便返回毡房;到夜间,则又重回沙炽窟,继续熬着!连着二十四日,她终于将全身的血毒炼出,全部凝入玲珑透! 可笑可怜这世间,多少痴情女儿,纯粹如赤子,为了心中那点儿无瑕的爱,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豁出一切!把那芬芳年华,把那全部真心,一丝不掺假,通通交出!信任过,付出过,追寻过,疯傻过……到头来,只剩一场酸泪独自流! “想必,正是此因,才让她诞下无血胎儿!”海竹叶哀叹道。抛书含泪点头,接着道出因果。 正是:孽情铸就冤恨仇,可怜稚子薄命休!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二回 幽梵伤心伤血永世伤 海叶护生护死轮回护 话道蓝雀血毒,乃是滋养蓝雀灵元之物。幽梵将血毒凝于玲珑透,以致灵元有损,纵佩戴玉镯不离身,亦只可保其自身无虞,却没有血毒传承给婴孩。故那婴孩一旦离开母体,无以滋养,降生即是死亡!可惜幽梵的娘亲太早虚化,没有谁教授幽梵其中道理。幽梵后知后觉,抱着孩儿痴傻嚎哭,无尽的懊悔、愤恨、内疚与自责,已然将她吞没!抛书亦是伤心得昏天黑地。只有晴姨年长任重,且劝慰抛书,且看顾幽梵,且备着婴孩的后事!晴姨在“经纬居”设下冷玉棺,以安婴孩之身。幽梵痛不欲生,抱着孩儿不肯放手。晴姨说道:“他已遭遇这等伤害,何不让他安息?难道梵儿忍心?”幽梵只得将婴孩放入冷玉棺,然她并不离去,只是瘫坐一旁,一言不发,日夜垂泪。抛书和晴姨百劝无果,唯有相陪不弃。 一夜,忽听幽梵悲凄自语:“我不伤人,却伤了自己!伤了自己活该,却伤了我孩儿!悔不听抛书之劝,悔那样一意孤行,悔一腔全心全意!可怜我无辜孩儿性命,该向谁索?”突然,她止住流泪,面色大变,起身怒嗔道:“驰下增!没有他便没有谎言,没有谎言就没有虚情,没有虚情则没有孩儿,没有孩儿又何来生死?驰下增!‘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害我孩儿,误我一生!还有笃山,误了抛书!我该找凡界驰下增、笃山那等恶烂渣男偿命!”说完,幽梵诡异大笑一通,不顾抛书和晴姨的阻拦,闪影腾风沙而去。 幽梵戴上那顶封存多年的明蓝雀头钻王冠,披上星翎雀王袍,穿珠嵌宝,文彩闪烁,卷着狂风载着沙,乘着黑云压月,一团蓝光影,落入驰下增家中。扫视毡帐外树木沙丘,她冷叹道:“山水依旧,人心变了!”入帐,见着驰下增与其凡人妻子同衾而眠,画面祥和安宁,幽梵冷笑三声道:“始相善,终相违!不念旧好,只贪新欢!忘我大德,记我小过!留你薄情寡义作何用?”语毕,她幻化蓝雀之身,那曾经柔情的双目,放出凶狠的寒光;那曾经甜美温婉的佳人,张开血口,将酣眠之中的驰下增,吞了!继而她变回人身,冷笑道:“正应你那夜所立之誓——尸骨无存!”驰下增之妻被这异动惊醒,她看着幽梵,怯怯道:“是你!然而你是谁?”幽梵擦擦嘴角的血迹,魔性笑道:“三界九皋,感情世界里,赢家,从来只有薄情虚伪、自私利己的男子而已!你虽嫁给了他,自以为修得正果,却不过是又一个可怜人!” 幽梵没有伤害她,更没有迁怒于虎牙部无辜,趁着晓风残月离开。她回到沙炽窟,笑对抛书和晴姨道:“不曾想,十七岁青春男子的血味,煞是鲜美!”晴姨和抛书对突变的幽梵担心万状。晴姨含泪,讲起一通大道理:“正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寰宇三界诸事变,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人心亦会变!好的会过去,坏的也会过去,再大的灾难都会过去!梵儿……”“王上!称我王上!”幽梵整了整头上王冠,冷声令道,“本乃漠上剧毒蓝雀王!今日起,沙炽窟上下,皆尊称我为王上!”晴姨和抛书泪雨纷飞,但知幽梵之伤之痛,并不反驳,皆顺其言,心中并无半分责怪与畏惧,只有心疼并更加全心全意地照顾她。自那以后,幽梵开始嗜血。 海竹叶亦叹亦惋道:“睹之总是泪眼,闻之俱是伤心!可惜!可痛!她经历如此悲剧,性情大变也是情理,正如冥王斛卑,亦是历经生离死别之痛,才发狠血洗凡界,漠毒王当年在斛卑浩劫中为虎作伥,同样不过是泄恨罢了!然身为仙君,各站立场,知其虽情理能通,行为却不可原谅!三界九皋,到底都是孽缘生祸胎!”抛书冷笑道:“怪孽缘?不如奉劝虚伪烂渣男,莫惹纯情决绝女!那些烂恶臭的男子,凭着花言巧语和伪行诈术,欺骗、伤害单纯良善、情窦初开、全心信人、一腔真情之女子,误了别人一生,毁了别人一家,却妄想撇清干系,全身而退,自去重新生活?时空虽大,天理何存?”海竹叶叹息。抛书又道:“仙君既然提到冥王之乱,抛书也当尽言。”抛书看着海竹叶,问道:“仙君可知上一次王上使出雀血沉沙是何年何月?”海竹叶答:“听闻斛卑之乱时,漠毒王用此妖术伤过凡人。”抛书苦笑摇头道:“她当年确实施过雀血沉沙,然并未伤着其他任何人,而是她自己!”海竹叶好奇问道:“这话怎么说?”抛书反问:“仙君可知道千秋白?”海竹叶一听,愈狐疑问道:“这与千秋前辈何关?”抛书叹道:“看来千秋前辈果然一诺千金!或许三界九皋,也仅剩千秋前辈是个好男子!”抛书神色格外严肃,对海竹叶说道:“仙君不是凡人男子,没有凡人男子的劣性,故而我抛书才选择相信,仙君是和千秋前辈一样的好男子,也才愿据实相告,也望仙君不辱没钟鹛大名!今日之言,入仙君之耳,莫再言于他者!”海竹叶点头。 话说冥王斛卑率一众妖徒魔卒鬼子弟侵略凡界之际,千秋白,即是青霄天神仲瑝,亦是虞契不留祖师,在大战斛卑以前,曾到过西北乾皋,与漠毒王幽梵有过一番较量。 那日,幽梵风卷一青春男子正欲回窟,恰被千秋白撞见。千秋白遇见不平,出手相助。幽梵怒问道:“哪里来的胡须莽汉,敢跟漠毒王夺食?”千秋白答道:“千秋白何曾要与你夺食,不过见你这妖魔横道,不得不执枪仗义!”那时的幽梵,满腹怨恨,每每掳掠十七岁男子泄恨,还从未遇过阻挠,此番却被千秋白破坏。正是恨上更添一层仇,她亮出蓝绸灭剑,与千秋白斗罢数合,屡占下风。幽梵冷笑道:“从父王教会我雀血沉沙,多少年岁匆匆过,本王都不曾使出;今日,倒要用你这胡须莽汉练练手!” 说罢,幽梵发功。只见她左腕雀血白玉镯蓝光溢彩,直将她自己通身点亮,她却突然口喷蓝血,“嗷嗷”一声,痛幻出蓝雀真身,摔倒在黄沙中。千秋白震惊,看着沙尘中痛苦的幽梵,急急奔向前,问道:“你是蓝血星翎孔雀?”幽梵忍痛翘首问道:“你何以知之?”千秋白再靠近,幽梵惊惧而蜷缩后退。千秋白说道:“别怕!我永远都不会伤害蓝雀!”千秋白掷开枪,俯身扶住幽梵,用络绸帛羽紫霓衣将她羽毛上的沙子拂下,将她嘴角的血迹擦净。“你是谁?如何认得蓝血星翎孔雀?”幽梵再问,“你来自天宫?”千秋白不答,只叹问:“蓝雀王与蓝雀王后何在?”幽梵“嗷嗷”又一声,哭泣道:“父王和母后早已不在!蓝雀一族,只剩我幽梵孤苦伶仃!”千秋白叹息沉默,而后道:“我的确来自天宫,听过蓝雀之故事,认得你这一身星翎雀羽,又见你所吐蓝血,如是猜测。”话说千秋白因为知道蓝雀族是犯了天条被尊皇无上下令惩处,且自己亦是戴罪之身,恐平添祸乱,故而未敢直言自己是青霄天神仲瑝。 “青霄天宫!”幽梵长叹道,“父王在世时,念不绝口,却至生命终结,也没能回去!”千秋白悲伤问道:“你居住在这大漠?为何要行这等祸事?”幽梵痛心饮泣作答:“三界九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情仇,一切皆是因果轮回报!”千秋白略点头,叹道:“我深知你蓝雀生性良善,其中必有隐情!你不愿尽述,我能明白!只是,你修法走火入魔,以后不可再逞强!”千秋白看向幽梵雀脚上挂着的那只镯子,问道:“听闻蓝雀王后曾得青霄天后亲赠一只白玉镯玲珑透,莫非正是此物?”幽梵点头道:“看来,你对青霄天宫了解颇多!”千秋白心里思念青霄天后嫆芬,不由得伸出手,摸摸幽梵雀脚上的那只镯子,就仿佛看见了他的娘亲!幽梵问道:“你跟青霄天后,有怎样渊源?”千秋白只道:“她对我有莫大的恩情!”幽梵点头道:“你不愿尽言,幽梵也不强问。”她叹息,接着道:“母后逝去,此镯便留给了我!” 千秋白又问:“你方才欲施什么法术对付我?”幽梵苦笑答:“雀血沉沙!”她抬起头,凝视千秋白,说道:“因你来自天宫,且举止之间,可以看出你对我蓝雀族确实没有恶意,幽梵便不瞒你!我蓝雀族被杀、被贬,只剩父王和母后,在这漫漫黄沙下,造了沙炽窟以容身!可惜母后终究不能开怀,生下我不久,抑郁而终!父王独自将我抚养长大,他为排解忧思,苦练法术,自创了神功威巨的雀血沉沙,并且传授给了我,他将玲珑透也变成神奇的法器。我本可以运用得炉火纯青,可叹,曾遭遇那些事,难料及,伤了心,伤了身,还伤了血,竟然使不出这神功了!”幽梵滴泪不止。千秋白叮咛道:“幽梵!你需知,你是三界最后一只蓝血星翎孔雀,你一定要好生安养自己,既然使不出神功,便再也不要使用它!”幽梵直直看着千秋白,“嗷嗷”再一声雀啼,而后道:“冥界,因知我漠毒王有雀血沉沙神功,故而不敢小觑我。若得知我其实这副模样,那些歹毒妖魔,必能撕了我粉碎!我沙炽窟恐怕永无宁日!我若有恙,则抛书他们该怎么办?”千秋白抱着幽梵,说道:“幽梵!天规使然,我不能告诉你我到底是谁,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来自青霄天宫,与你蓝雀一族,有着莫大的关联,我会拼死护你!如有遇难,你可以找我!千秋白在,沙炽窟在!你使不出雀血沉沙一事,我千秋白承诺,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幽梵满目汪泪,咳嗽一声,憔悴不堪。 千秋白担忧道:“我得施法护你,你且忍着些!”千秋白为幽梵输送灵元疗伤。幽梵重又变回人身,含泪告谢,又叹:“对天宫,父王又爱又恨!幽梵从小看着父王的痛苦与思念,对天宫,也是又爱又恨!今日,遇到你这天宫的亲眷,幽梵心里,不是滋味!”千秋白抱着虚弱的幽梵,亦含泪道:“你的心、老蓝雀王夫妇的心、蓝雀一族的心,我都懂!你们的故友,青霄天帝、青霄天后,也都懂!这万余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们蓝雀一族,他们总是悄然念着你们的好!”千秋白的一席话,勾起幽梵对老蓝雀王夫妇无限的思念!她又想到自己多少年来在荒凉的飞沙之下,孤单而冰冷,无助而凄苦!曾经驰下增给过的、那一点点、梦一般的家的温暖,却变成一生的、难以愈合的创伤和永恒不息的灾难!漠上蓝雀王,她终于撕掉伪装的坚强与刻意的凶狠,靠在千秋白的怀里,尽情痛哭!或许,千秋白的怀抱,是三界九皋唯有的一处,能让她不再隐藏脆弱!千秋白说道:“幽梵!你的真实身份,我会替你藏着。目今,冥王斛卑造乱,千秋白接了尊皇谕令,要去平乱,不能陪着你!你伤害凡人,若是为助斛卑,我能明白,你如今属于冥界,你不得不听令于他。但是,千秋白还是请你手下留情!毕竟,你蓝雀一族是那样善良美好!”幽梵呜咽点头道:“千秋白,你放心!我追随冥王为乱,只伤害十七岁男子,不曾累及他人。为你,我可以每隔十天出来一次。然你不能要求我不做此事,因为,这是莫大的恨!”千秋白点头道:“你一定发生过什么!我不能强人所难,此事,暂作不知。只等你想开的那一天,你会明白,一念能成佛,一念也能成魔!幽梵!但无论如何,你必须答应我,要保重自己!”幽梵再洒泪一番。千秋白再道:“还有,方才为你运法疗伤,我暗自使的一式,能保你在以后不听话、强行运用雀血沉沙时,不会痛幻出蓝雀真身!”幽梵听着,又是一场痛哭,哽咽道:“你果然是亲人!”千秋白叹道:“你现在可以选择自己回去,也可以选择让我送你回去!”幽梵拭泪道:“听父王说,仙界严禁众仙神与我蓝雀族有任何往来。你肯这样待我,幽梵深为感念!幽梵不愿给你多添是非,现在可以自己回去!”千秋白叹道:“得尊皇之令,千秋白也不敢多耽搁,就此别过,千万保重!” 海竹叶又是一阵惊叹,他自心想:“千秋前辈竟来自青霄天宫,他果然不是凡人!慧箬师祖料得不错!”思叹毕,他问道:“以后如何?”抛书接着叙。 幽梵回到沙炽窟以后,自思量:“将血毒炼入玲珑透,再加上诞下那样一个孩儿,致使我损经伤脉、雀血失衡、灵元大损!我死不足惜,父王苦心钻研、传授给我的雀血沉沙神功,却不能因我的无知任性就此断脉!我必须重新拾起!”于是她心生一念:“我将血毒从雀血白玉镯中收回体内,是否能够重得曾经的自己?”可惜事与愿违!她花费诸多力气,也未能将全部血毒尽收回,她再也使不出完整的雀血沉沙!她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总是逞强运练,虽得千秋白相助,不会痛幻出蓝雀之身,却每每吐血昏厥数日。更兼她思念孩儿,每番在经纬居守着那婴孩,她恨驰下增,更恨她自己,她常自责:“正是‘天作孽,可违也;自作孽,不可以逭(huàn)!’皆是娘亲害苦你,皆是娘亲的错!”似此没天没日的万般伤痛与愧疚,又致她心伤、血伤更亏。她余怨未了,长年累月沉积心头,日久而积重,积重而难返,直至今日这般光景! 海竹叶长叹:“海誓山盟、软语甜言,似糖如蜜最动心,更甚刀剑最剜心!绕指情柔一时欢,苦爱遗恨永世伤!可惜了一个蓝雀王!”抛书心痛讲道:“八百多年前,冥王斛卑是为妻儿复仇才血洗凡界。冥王之不幸,勾起王上失子旧痛。王上才由此同冥王一起,向凡人发难。虽是复仇,她却只对十七岁男子下手,并不伤及他人,且她遵循对千秋前辈的承诺,隔十天才会伤害一人。”“她倒也是重诺!”海竹叶向幽梵卧房方向望了一眼,又叹道,“她如今这个光景,本仙君却不知该如何帮她!若能医得好她,让她洗清杂念,摒除妄见,持重守静,重新来过,于三界有益,也算给千秋前辈一个交代!” 抛书接道:“仙君既提到此事,抛书亦不当相瞒。其实,欲根治王上,抛书却知药石!”海竹叶大喜道:“既知法子,何不早早求来救她?”抛书叹答:“谈何容易?”海竹叶再道:“容易不容易暂先不论,到底是个什么药方?”抛书作答:“王上之伤在心、在血,对症下药,唯有复其心血,便得医治!”海竹叶疑问道:“复其心与血?”抛书附语:“其方:一者,若有十七岁俊美男子,予王上以真爱,迎娶王上进门,孕育麟儿,温情度日,其心伤可医一半;二者,则需一仙姝的心窍血,凝成丸,予王上服用,其血伤可医。”海竹叶听后惊愕,摇头打断道:“这般倒真是难!且先不说,情爱之事,由不得别人,由不得自己,哪里就恰好遇到十七岁俊美男子,能与她相知相爱相守?当然,三界之大,这一桩,倒也不是最难。那仙姝心窍血,却是更难!三界安有仙姝愿舍心窍之血以养妖,岂不等于自戕?”抛书又道:“纵使这两者俱得,也不能让其全全大愈。毕竟,她痛失孩儿那一桩剧痛,未曾抹掉!唯有得到宿缘之心,才是真正良药!”海竹叶狐疑问道:“宿缘之心?”抛书反问海竹叶:“仙君可知王上最爱之食物?”海竹叶苦笑答:“你们王上的荒唐趣味,不是嗜食十七岁青春男子,莫非还有其他?”抛书亦苦笑道:“吞食十七岁俊美男子,不过复仇之故。蓝血星翎孔雀最爱食物,乃是莲子心。”“莲子心!”海竹叶震恐,“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惊道,“她最爱食竟是莲子心!”海竹叶隐隐察觉事不寻常。抛书接道:“正是。若得仙界宿缘莲花仙姝,剜其心,取其心窍血为药,不仅王上本尊可以恢复如常,连同那苦命的婴孩也可以复生,则王上之心伤、血伤、所有伤,皆可大愈!”海竹叶高声道:“荒唐!何其荒唐之论!众仙姝俱重容颜仙元,滴血珍贵,何况剜心?抛书!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乖谬偏方?”抛书说道:“我知仙君不忍伤害无辜!不过,此方却是真有来处!”海竹叶怒道:“我倒要听听,究竟哪家庸医开的这种恶毒药方!”抛书再叙来。 那是幽梵遇到千秋白之后不久,一个深夜,幽梵守在经纬居,已然从最初一个泪人,到喜怒失常的痴傻疯癫,再变成一具不声不响的木人石雕。安静时深沉静默,激动时高悬十天,不受任何约束的,是她凉透的心!她吞了驰下增之后,变成冷血的毒王,终日对外冷笑,狂乱无常,然面对冷玉棺中的孩儿,她难以伪装!晴姨和抛书陪在一旁,已疲倦入睡。只剩幽梵,木然看着那个婴孩。 却在这时,一只金足乌突然出现,落在婴孩的玉棺之上,“哇哇”叫两声,以金足踢打玉棺。幽梵听那哑声的乱叫惊扰她的孩儿,见那纹着别样符号的金足亵渎她的孩儿,登时惊怒暴起,愤斥道:“哪里来的孽障,敢扰我孩儿?”且说,她抽出蓝绸灭剑,劈向金足乌。金足乌敏捷逃开,又回头,冲幽梵“哇哇”大叫。幽梵怒不可遏,执剑再砍去。金足乌飞逃,幽梵急追。直追到一株胡梭树,金足乌落于梢头。幽梵冷笑道:“你逃不动了?看死!”她举剑再刺来。却听金足乌说道:“我好心助你,你反倒要伤我!蓝雀王未免不分敌友!”幽梵惊得花容失色,问道:“你竟然知道我的真身!你是谁?你说要助我,又是何意?”金足乌拍拍翅膀,眼睛滴溜溜转,笑道:“我知你真身,更知你悲惨旧事几桩,对你心疼,特现身一助!”幽梵听言,厉色收敛,唏嘘顿起。金足乌道:“你不问我如何助你?”幽梵垂首苦笑道:“仇已报,还能怎样?生命从此多忧少乐,你又能助我什么?”金足乌却道:“你老父王钻研的雀血沉沙,你就甘心断脉在你手里?你的孩儿,你不想他复生?”幽梵惊抬头,直勾勾看着金足乌的眼睛,问道:“你之意,我孩儿可得复生?”金足乌笑道:“当然!”幽梵喜极而泣,收起蓝绸灭剑,扑通跪倒在沙地上,哭求道:“若能救得我孩儿,幽梵甘愿献上自己一命!”金足乌却道:“我要你命何义?只怜你悲惨!”幽梵哀求道:“求尊驾告知救我孩儿之法!”金足乌说道:“有一莲花仙姝,承载宿缘之心。你剜了她的心,取出心窍血,炼作丹药,与你孩儿同食,则他可以回生,你的失元血伤亦可痊愈。你再择一位天颜十七岁男子相许,一家其乐融融于大时空逍遥,岂不美哉?”幽梵哭泣道:“幽梵只求我孩儿能活!可是,是怎样一位莲花仙姝?她洞府在何处?”金足乌笑道:“何劳蓝雀王亲自寻她?只消在大漠静等,终有一日,莲花仙姝,自上门来,宿缘之心,只待你取!蓝雀王只需将此事记在心里!” “金足乌?”海竹叶听到这里,愤懑打断道,“哪里来的孽障,出的这样一个鬼主意?你们竟也信了?”抛书道:“换作仙君,能不信吗?正所谓‘病急乱投医’!王上一心想要救活孩儿,怎能不信?抛书也觉得金足乌之言非是空穴来风。毕竟,蓝雀一族与莲花为物,确有渊源!”海竹叶此时心中所想,其实是这样:“莲花仙姝,现成的可不就是沧琼!岂能剜沧琼之心以救漠毒王?荒谬!”他愤怒不已,然嘴上却不明说,只道:“不能因为蓝雀爱食莲子心,就认为莲花仙姝的心可以作为漠毒王的药!剜莲花仙姝之心救你王上这事,我海竹叶断断不许!抛书切勿再提!” 此时,晴姨哽咽问道:“仙君听了王上旧事,可还觉得王上是恶妖?若不以王上为恶妖,而是一良善可怜之女子,则她难道不当被救?”海竹叶却答:“晴姨之前有言:‘今生所见所闻,未必尽皆假象,但至少,未必是全部的真相!故而,莫要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谣言止于智者!’此言有理!海竹叶不得不多寻思,抛书、晴姨、白眼狼的这些陈辞,于海竹叶而言,同样是道听途说,内中又各有多少真假?”晴姨哑口。抛书不悦,失望作答:“仙君此问,便是伤透我等赤诚了!看来,是我抛书错信了仙君,早该知道,仙君到底不是千秋前辈!三界九皋,唯千秋前辈一男子,会真心护我家王上!可惜我不知,他身在何处!”海竹叶当然知道千秋白早已圆寂,然不愿断沙炽窟希望,故而不明言。整个幽梵居,一时无人言语,只有抛书、晴姨、白眼狼的垂泪声。 海竹叶见情状之悲,又思量:“纵然他们所言皆真,我也不能由他们剜了沧琼的心!然当下,又知蓝雀王悲剧,亦不能无动于衷!”他沉思片刻,说道:“抛书、晴姨、白眼狼,你们放心!虽方才略有迟疑,此刻海竹叶却下定决心,先寻一法救醒你们王上,再徐图长久之计。不过,剜莲花仙姝之心作药,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却莫再提!”抛书问道:“则仙君意欲何为?”海竹叶答:“其医心之法,本仙君觉得可以一试。三界男子,并非皆是驰下增、笃山之流,有真情实爱者处处可寻。且你家王上貌美,不愁无人倾慕。待她此番身体痊愈,多于三界走动,自有缘分至。若她能够痛改前非,我倒乐得给她牵线。”抛书再问道:“可她血伤又当如何?那薄命无辜的婴孩又怎得复生?”海竹叶再答:“她的血伤,总会有他法!至于那婴孩……恕海竹叶直言,寿夭短长,生死皆是命数!本仙君,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抛书沉默,忽然问道:“仙君莫不是识得某位莲花仙姝,忧虑我等伤了她?”“为何这般问?”海竹叶惊栗反问,又暗自想,“我只以抛书为一单纯无知姑娘,却忽略其毕竟有千年阅历。方才我面色突变,她察觉异样,这番竟能看穿我的心思!看来,我需得多加小心,不使他们得知沧琼真身,才是护住沧琼之法!好在漠毒王久居漠中,并不知太多外界动静!”听得抛书道:“仙界仙姝何以胜计?莲花仙姝亦为数众多,便是牺牲一个,救三界最后一只蓝雀,有何不可?况且,你仙界不是总自诩心怀寰宇、救护苍生,而今正是时候作出些牺牲,又何故犯难?仙君方才那样惊怒,抛书不得不多想,仙君是否识得某位莲花仙姝?”海竹叶反驳道:“抛书!你这话说得可够自私!我仙界众仙神是以救护苍生为己任,却不能为她漠毒王一个平白舍命,更不能牺牲无辜仙姝去救妖!另外,我如何识得莲花仙姝?海竹叶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仙君,怎能有缘识得高洁的莲花仙姝?”抛书叹答:“常言道:‘仙神不歆其非类!’果不其然!王上早被仙界除名,你仙界更无相惜之理!然王上乃是三界蓝雀遗姝,若不保己身,致蓝雀一灵绝灭,岂不有愧?仙君几次以‘妖’称王上,可见仙君心中依旧对王上成见颇深!仙君既不愿相助,抛书除了坦诚,又能如何?王上也不过任他们凡人先伤害,再遭你们仙人来鄙视罢了!”海竹叶直言:“她虽是苦命,却不该因一己之私伤他人无辜!”抛书长叹,静默不语。 海竹叶看向窗口,惊愕发问:“本仙君见这幽梵居有一池蓝色水莲花,那断增堂也有。晴姨提过,是为纪念逃逃。该不会,漠毒王其实别有私心?”晴姨听罢,“腾”地立起,愤怒道:“海竹叶仙君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梵儿绝不会以逃逃玩笑,更不会利用逃逃!”抛书冷笑反问道:“仙君之意,王上是想自己培育出一个莲花仙姝取血作药?何其可笑!看来,仙君方才有言,欲设法救王上之事,不过随口闲谈!可笑我抛书竟跟你浪费这么半天口舌!我应该备上驼马包裹,去寻找千秋前辈!”说完,抛书起身,缓步走入卧房,至幽梵榻旁,静坐哑声泣。此时,白眼狼起身道:“若仙君不是为救护王上,而是要伤她,则我白眼狼,虽仅剩下一只眼睛、没有爪牙,也会跟你拼命!”海竹叶不语,长叹,起身,走向幽梵榻前。 抛书看向海竹叶,问道:“仙君究竟意欲怎样?”海竹叶作答:“以我之血暂养!”“仙君之血?”抛书大惊道。海竹叶接道:“好歹也是仙君,我之血亦蕴含灵元,试救她,或可暂保!”抛书惊疑问:“仙君舍得?舍得施仙人之血以养妖?”海竹叶一笑,答道:“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她十恶不赦,我钟鹛仙君却不能见死不救!抛书且取一只金碗,内置几片蓝莲花瓣,搁下,出去静候便是。”抛书半信半疑,然看着昏迷的幽梵,别无他法,只能照做。准备毕,抛书将卧房纱幕垂下,与晴姨、白眼狼静坐于厅中候着。 海竹叶默念口诀,全隐去金鳞靴,一手持金鳞镖,一手持金碗,自思量:“师父曾言,足底有穴通心脉,可取心窍血。她幽梵虽是妖,却也是可怜之妖!我不忍袖手旁观,遂以己之心窍血医治她,一不负我钟鹛‘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之祖训,二是看在千秋前辈的面上。”海竹叶的左足心,一枚六叶白玉竹花亮晶晶泛着光。他用七叶金鳞镖在玉竹花中心再割一刀,割破足底连心血脉,便见鲜血滴滴流入金碗,冲起蓝莲花瓣,悠悠打旋。海竹叶自思忖:“我虽非莲花仙姝,却是莲花仙君。我之血,较她所需之血刚烈,置此莲瓣于其中,化刚为柔,则她可无碍!” 海竹叶将金碗搁置在榻旁几案上,再念口诀,半隐金鳞靴,而后又施法,把那金碗中血与花凝成一颗“仙君血莲花药丸”,喂给幽梵,继而唤抛书入内,说道:“你家王上不刻便会醒来。我所施之法可保她三载无虞。你好生照看!”海竹叶将行,抛书于他身后说道:“多谢仙君!仙君能否高抬贵手,再帮一忙?”海竹叶笑道:“我知你所求!本仙君正将前往。”抛书舒心一笑。 却说海竹叶离开不多时,幽梵眉头微皱,鼻翼轻动,手指稍抖,果真醒来。抛书等众喜而又泣。晴姨和白眼狼于厅上屏声敬候。抛书上前帮扶。“几日?”幽梵发问。“当日!”抛书笑答。幽梵惊讶道:“当日?往昔吐血昏死,总要三五十日才醒,醒来气力全无,周身瘫软。何故这番当日即醒,且四肢尚有气力?”抛书答道:“皆是钟鹛仙君相救之故!”“海竹叶?他要擒我,怎会反救我?”幽梵诧异问道。抛书又答:“王上!钟鹛仙君果真大义,不乘人之危,堪当君子之称!海竹叶仙君以己之血喂你,王上这才无恙!”幽梵慌忙问道:“你莫不是许了他什么报酬?你求了他?抛书!你我深受男子之伤,今生今世,再不许求任何男子,也再不许为任何男子委屈自己!海竹叶为何救我?他究竟起的什么歹心?晴姨、白眼狼、小蜈童,可有受伤?”抛书摇头笑道:“全然非王上所担忧!海竹叶仙君果真大义!是抛书自作主张,尽诉往昔旧事。他便生恻隐之心,出手相救。晴姨和白眼狼都在外头厅上候着。”幽梵惊怔良久,而后神伤道:“痴心女子古来多,情深男儿有几何?三界男子心,皆薄如纸,凉如冰,不过为私利,能有几个真心大义?”抛书却道:“王上!抛书如今想得通,天下人,万千样,并非皆驰下增、笃山之恶流!你我虽命薄,遇人不淑,但既担了长生之身,便当放眼前途,抛去过往。你心血需医,他海竹叶既是君子,可堪托付!他若能与你倾心相爱,你心可医;他日寻着那莲花仙姝,剜了心,饮了血,王上便可愈!再救活……”抛书顿了顿,接着道:“再救活小王子!王上便可成为真正的漠上蓝雀王,不用再承受失元血伤之苦,亦可再显雀血沉沙之威力,保不准,将来还可以重回天宫,为你蓝雀一族讨个说法!” 却听幽梵长叹苦笑道:“人情自带三分疑,哪里拼得一个信?三界九皋,能有几个真心的?倾心相爱,谈何容易?我幽梵今生,已是物华消尽,仙果未成,只落得皮骨空存,可还能再恋他人?至于族仇,纵深感耻辱,却连青霄天宫都回不得,更莫论去往十层天讨什么说法!时空本乱,哪有公道?复仇,从何着手?幽梵余生,只想等着金足乌所言之莲花仙姝,剜了她的心,取她心窍血,救活我孩儿,再无多余奢念!”抛书却道:“王上无需泄气!正可谓漫漫征途人生长,何囿于一时得失?但只‘用君之心,行君之意’,且行一步,看一步!”幽梵起身舒展,笑道:“坦言,海竹叶之血,当真奏效!我只觉神清气爽,丝毫不似失元吐血之兆——未察海竹叶是何种仙君?”抛书摇头答:“或为凡胎修炼,或为灵物所化,然而不重要,只要是仙身有仙元,医得了王上,便是好仙血!” 正是:仙君一举施仁善,又使毒王议天宫。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三回 棠霖醇酿造祸殃两族 契阔签联结天颜双骄 却道海竹叶离开幽梵居,来到冷烟池,见着被定住的小蜈蚣精,且笑且略带愧色,说道:“与你家王上略略切磋,却让你小蜈童久等——可欲本仙君解开你禁锢?”小蜈蚣精答道:“仙君开恩!小蜈童定了这么许久,头晕眼花,筋骨酸麻!”海竹叶笑道:“你浑身皆皮肉,哪里来的筋骨,可不是扯谎?”小蜈童却道:“我一身的筋骨,没有皮肉!”海竹叶再笑道:“且先不分证你一身究竟是筋骨还是皮肉,只道,欲本仙君解开你监灵术,非是不成,然你自由之后,不准溜逃,需向本仙君讲述你的往事。否则,本仙君不开恩,你将永久定在此处!”海竹叶不过恐吓他玩笑,小蜈童却信以为真,吓得连声答应。 解罢法术,海竹叶自坐于冷烟池畔。小蜈童千手舒展,活动周身,而后凑到海竹叶跟前,说道:“小蜈童本是居住在大漠绿洲上的青金天龙,明明有剧毒,可不懂,为何人类却不怕我,甚至有人专以捕杀我为乐!一夜,我实在饥肠辘辘,外出觅食,忽嗅到沙笋之香,忙奔去,却不料,竟是陷入人类设下的捕笼!清晨,我被人收了,浸在药酒中清洗,洗罢,将被丢进油锅去炸!幸而,这时,王上出现,一口吞了那人,对我说道:‘别怕,跟我走!’来到沙炽窟,王上为我取名,给我安身之所,予我司管之务,且每日让我吃下一颗冬青沙炽果。我由此得长生之身,在这里,再也不需担心被人类屠害,日子过得恬静而充实。小蜈童深感王上大恩,对王上敬爱第一!”海竹叶叹道:“青金天龙虽有剧毒,却能攻毒,熄风镇痉,通络止痛,是珍贵的药材,故而,人类才要捉你。想不到,连你小蜈童也是九死一生!那捉你的人,既被你们王上吞了,必然也是个十七岁的俊男!”海竹叶且推测着,且苦笑着,心下又想:“半叶仙洱和白眼狼都在虞契山,想那里人迹罕至,其左右峰竟曾有人攀登!而青金天龙,虽剧毒,人类也不惧!看来,人类为了采撷灵药、捕获珍兽,真到了无可不可的地步!” 海竹叶思虑罢,又笑道:“小蜈童,可否引领本仙君观览观览你沙炽窟?”小蜈童骄傲作答:“我沙炽窟有一园、一潭、一池、一堂、一斋、六居,风景绝美!”海竹叶笑道:“幽梵居和断增堂,本仙君已到过。”小蜈童接道:“禁地‘忆青霄’不能擅入;经纬居,更不行;抛旧居是抛书的居处,我不能做主;机甲园是晴姨居处,我不能做主;风味斋是白眼狼居处,我还是不能做主;冷烟池正是此地;芸狗居和金兰居为空室,可以;风叶潭亦可以。仙君可从冷烟池、风叶潭、芸狗居和金兰居这四处择一,不过,也需先通报王上!” 海竹叶与小蜈童正商议间,听得冷烟池外有声起:“欲观览我沙炽窟,竟不知会主人家,可不是仙君应为!”海竹叶起身看向来者,笑道:“我道是谁,原是漠上蓝雀王醒来——伤势可还好些?”幽梵笑答:“本也微恙,又蒙仙君施以援手,倒比先前更显精神!”海竹叶致歉道:“海竹叶失手,蓝雀王莫怪!”幽梵冷笑道:“若非本王有失元血伤旧疾,你区区小仙君,安能伤得了我?非你之过!然,为报你施援之恩,本王愿亲引仙君观览沙炽窟!”海竹叶笑答:“有劳!” 幽梵与海竹叶并肩而行,身后跟着抛书、晴姨、白眼狼和小蜈童。海竹叶笑问:“曾听神丈温提过机甲园,欲往一观,不知是否方便?”幽梵笑道:“晴姨在这里,你自问她。”晴姨笑答:“王上允了,老身哪有二话?”于是一行前往机甲园方向。 于路,过花藤小径,幽梵突然一怔,止步不前。海竹叶见状,料知有事,直问道:“蓝雀王何故突然停步,莫非沉疴(kē)又扰?”幽梵作答:“实不相瞒,方才感知契阔签所在!”“契阔签?我从神丈温那里得卷签一枚,莫非正是叫作‘契阔签’?不过,已被小蜈童收去。”海竹叶说完,幽梵摇摇头接道:“非是那一枚!”海竹叶恍有所悟,又道:“神丈温曾言有两枚,莫非……”幽梵道:“正是!”海竹叶面容严肃,说道:“本仙君施血救蓝雀王,可不是让蓝雀王愈后再行恶事!”幽梵却冷笑道:“仙君虽然以血相救,却也不能阻止本王继续复仇!”幽梵瞥了一眼面容暗沉的海竹叶,转而又道:“不过,两枚契阔签,却有来处!”海竹叶回视幽梵,说道:“愿闻其详!” 幽梵诉来:“我蓝雀一族,非此大漠本土生灵,原本不属冥界,更不是妖!”幽梵且说,且示意海竹叶坐于花藤椅上。海竹叶却微笑,席地而坐。幽梵也不强求,自落坐花藤椅。一旁的抛书笑道:“王上身体无碍,我等也不必跟着,不如各自执事去!”于是,抛书、晴姨、白眼狼、小蜈童,各自施礼下。 听得幽梵讲道:“我蓝血星翎孔雀一族原是仙界生灵,栖息在青霄天宫仙苑。我父王乃是青霄天帝奉昊的坐骑,深得天帝、天后信任与爱重,与他们,实为挚友,堪比家人!我一族本也活得逍遥自在,可惜,事总有不遂!”幽梵说着,面露悲伤。海竹叶说道:“听抛书讲过蓝雀王与千秋前辈的一桩旧事。究竟,蓝雀族因何被贬、被诛?”幽梵道:“那是十层天尊皇无上独女鸾姬尊主诞生日,尊皇宴请众神仙为鸾姬尊主庆生。我蓝雀一众,也因此得入十层天。鸾姬尊主之母,即尊后瑛媗,亲酿棠霖醇供众仙饮用。怎料,那酒甘冽太过!蓝雀素来不耐味厚饮食,加之初到十层天,兴奋新鲜,宴饮席间,皆醉忘我,酒后乱性,胡翔乱翱,误入尊后瑛媗的妍仪殿芙惠池。而那池中遍种珍稀灵葩雪叶冰莲!” 听到此处,海竹叶心下自叹:“我海竹叶是金莲孕生,沧琼乃是白莲孕生,这金白比肩同根莲花已是三界罕有,却不曾听闻,还有更稀奇之雪叶冰莲!终究,天广地博,我不知者太多!” 幽梵并不知海竹叶心中慨叹,自顾接着说道:“雪叶冰莲要历经万年才能孕育一颗莲子。芙惠池中那些灵葩是尊后沥心血植养所得,偏鸾姬尊主诞生那日,正逢莲子破蓬待出之时。我蓝雀一族最喜食莲子心,而那雪叶冰莲子之清香美味,于我族众而言,岂能不是诱惑?酒醉使性,整族蓝雀,于芙惠池贪食酣畅淋漓,乃至莲叶莲花,俱遭践踏!”海竹叶大惊道:“如此,你一族犯了灭顶天条!”幽梵苦笑答:“仙君所言正是!听说,满池灵葩,唯一株幸免!尊皇、尊后雷霆震怒,欲将我蓝雀一族尽诛以慰雪叶冰莲!是青霄天帝、天后及其余众仙念旧,不忍我蓝雀种灭,百般跪求说情,最终才留得我父母性命!族众被戮,父王、母后被剥夺仙籍驱逐出仙界,堕入冥界,永不得再返天宫!蓝雀族就这样被从仙界史书抹掉痕迹!斗转星移万余年,三界知蓝血星翎孔雀者,日益少!” 海竹叶叹道:“难怪,海竹叶从前不闻蓝雀为物!不过,幸存那株雪叶冰莲,又是命运如何?”幽梵接道:“父王、母后落脚于这荒芜大漠。两千年前,我出生,母后弃世!父王育我成长,曾告知我诸多天宫故事。那白叶莲遗姝,传闻尊后瑛媗甚惜之,于鸾姬尊主周岁诞辰,亲自移种于尊主新居韶容殿央琼池,又听闻擎滨渔神君赠金鳞冰火鱼一尾以为伴。当然,这些都是父王旧友镜水上仙相告。父王深悔,亦思念族众和母后,思念青霄天宫,苦闷中,转而钻研神功,终于练就雀血沉沙,威振大漠!父王后来将神功传于我,却不久,他也郁郁弃了世!幽梵从此一妖,独居沙炽窟,直到千年前遇到抛书,才算有了陪伴!”“棠霖醇酒入肠,却酿蓝雀、白莲两族祸殃!可叹,可惋,可伤!”海竹叶长吁道,“真愿有机缘,可入十层天,一戏金鳞鱼,一观白叶莲!”幽梵笑道:“仙君好生修炼,终会有机缘!”海竹叶接道:“只是那契阔签……” 幽梵答:“正待讲来。青霄天帝奉昊有二子,庶长子伯玿(sháo),乃是侧妃姮(héng)茹所生;嫡幼子仲瑝,正是青霄天后嫆芬所生。为使他二位念顾手足之情,能够切磨箴规,万勿兄弟阋(xi)墙,天帝奉昊曾令镜水上仙寻找蕴生兄弟情谊之灵器以赐二人佩戴。镜水上仙得令下界,辗转寻着两枚契阔签,一为长叶浪花签,便是神丈温赠予仙君的那枚;二为方叶苜蓿签。镜水上仙当年于东南巽皋独藤森林寻得契阔签后,趁有机会,悄然来这西北乾皋荒漠与我父王一叙,以示不忘旧情,可这犯了天帝忌讳!我父王乃是有罪之身,尊皇之令,天宫神仙不得与其往来。镜水上仙重情义,却遭连累,被天帝奉昊派天兵拿回,临去了,却将两枚契阔签遗留在沙炽窟。我父王去世后,两枚契阔签由我代为保管,经年累月,我可感知契阔签下落。我历经驰下增一事,心中悲愤,常思泄恨,那时遇上神丈温,便教晴姨赠以契阔签,令其为我寻天颜男子以食。多年来,堪称天颜男子者,唯仙君尔!方才,我却又感知契阔签在大漠中,料想,是神丈温遇到了第二位!”海竹叶道:“此间有海竹叶不明了之事。”幽梵道:“仙君请讲!”海竹叶问道:“青霄天帝奉昊既然视老蓝雀王为挚友、家人,何不放镜水上仙一马,反倒遣天兵将他拿回?”幽梵叹道:“非是青霄天帝不愿放过镜水上仙,而是他恐惧!若尊皇无上得知青霄天宫与蓝雀族还有勾串,必会牵连所有!”海竹叶叹道:“看来青霄天帝也是明哲保身!”幽梵苦笑道:“父王不怪天帝,身为青霄天宫之主,总要以大局为重!天帝奉昊,身不由己!”海竹叶再道:“蓝雀王又是怎样得知男子为十七岁,能够一抓一个准儿?既然能准确无误找到十七岁男子,为何又要神丈温代为转赠契阔签?”幽梵笑道:“本王在这大漠好歹两千年,总该有些手段,是也不是?不过,纵使有些手段,却也不可全能,是也不是?”海竹叶笑道:“看来,蓝雀王是不愿告诉海竹叶。”幽梵再笑道:“凡事都说得开了,便连零星的神秘也没了,多少给些留白,意犹未尽才惹人念想,太尽了兴,反乏了味!”海竹叶“哈哈”大笑道:“蓝雀王已经可以戏说戏言,看来,是顽疾已愈!”幽梵起身道:“本蓝雀王若继续在这里与仙君‘戏说戏言’,只恐大漠中携着方叶苜蓿契阔签的那位,不能得救!”海竹叶亦起身,疑问道:“蓝雀王何以知那人需要救助?”幽梵提醒道:“仙君莫非忘了,仙君也曾饮过沙枣花茶?”海竹叶顿悟道:“莫不是此人亦中八毒碎骨断筋粉之毒?那鬼丈温也是你安排的?”幽梵笑答:“鬼丈温不是本王安排。然,入大漠之人,凡是单行客,多难逃鬼丈温毒手。我既能感知到契阔签,便知那人必是中毒之身!否则,他岂会自寻死路来寻妖窟?”海竹叶说道:“八毒碎骨断筋粉于本仙君而言,毫无威胁;对于凡人,却是收命的毒药!还请蓝雀王速往搭救!”“穿过这片花藤树林,前方有园,便是晴姨所居机甲园,仙君自先去!”说话间,幽梵化作风沙团影离开。 海竹叶寻路前往机甲园,观园中一应陈设果如神丈温当日所言。不消多述。却道,得神丈温相赠另一枚契阔签的天颜男子,竟是粟苜! 话这就说回荒园孤儿粟苜,并那祖昂等一干军中人,为寻神丈温造潜水舱对付酥油江右岸董丁“新天”民军,扮作游学士而至西北乾皋大漠。正是双脚翻山水,两肩抗霜华,昼夜兼程,风尘仆仆,终于探听得神丈温所在。这日,祖昂令随行军士建好营帐,一半兵士守营,一半兵士同往神丈温居处。 那一排毡房最右侧竖一面羊皮旗子,黄底漆黑字——机甲房。手下兵士向毡房外鹿角围墙中间的鹿角门叩几声。一小童头缠包巾,身穿皮毛衣,掀帘而出,走过鹿角门,仔细打量粟苜一行,问道:“诸位面生,来此何干?”祖昂上前回答:“我等皆求学之士,特来拜见神丈温大师,求教机关遁甲之理,还望通传!”“请候等!”小童转身入帐去。少顷复出,小童道:“众位请随我来!”粟苜一行入内,见院中机甲陈设,嗟叹不已。粟苜叹道:“神丈温果然身怀大才!这些吊桥、战甲、器械、机关鸟兽之物,让人耳目一新!”祖昂附议道:“如此奇人能士,屈居在荒漠一隅,实是可惜!若能请出,天下何愁不定,王纲何愁不振?” 小童引一行人于帐中落座,奉茶毕。神丈温出,慢声语道:“众位军士,扮作文士,来我机甲房,意在何为?”祖昂、粟苜忙作揖行礼。祖昂笑道:“神士慧眼如炬,我等概不相瞒!敢问,神士如何识破我等身份?”神丈温打量祖昂,见其微胖低矮,蓄短胡须,耳垂硕大,眼如豆粒却射灵光,遂启口问道:“不知这位智囊师高姓?”祖昂愈惊,躬身道:“在下祖昂。神士真乃高人,一眼即辨得鄙人真面目!”神丈温笑道:“一众入毡帐,你与那俊美小子并肩,其余诸位却分两列,有序行于你二人身后,不蹿步,不抢言,这绝非游学之士的随心散性;小童看座,那诸人却站立。神某人故知你一行尊卑有序,必是军中规矩!至于你,身形并不健硕,必非战将;目光灵犀,当是智囊!”神丈温扫视众人,再问道:“只是不知,前来神某人机甲房,究竟有何赐教?”祖昂赞叹,答道:“我等是‘硕手大将军’李汜帐下军士,因征讨董协、卫梁等逆贼,至酥油江,怎奈江水甚急难渡,更兼隔岸贼兵炮火甚猛,屡难攻下。听闻神士究机甲通神,特来相求潜水舱,以袭敌之难料,救百姓于水火,报圣上隆恩于万一!”神丈温却道:“现下朝纲不振,奸佞当道。寻常小民,开言遇刀剑,举动有荆棘。郁保景胜之朝廷已是剩水残山,怨血流多!董协、卫梁等人被逼举旗策反,实乃顺天应人,何故言其逆,又何故劳师动众讨伐?”祖昂对答:“神士容言!朝纲不序,身为臣子更应竭诚以正;逆反横生,既食君禄自当视死如归!正所谓,主尊臣安;主不尊,臣等该当赴汤蹈火!故而,李大将军率众,弩弓拉弦,刀剑出鞘,冲锋在最前沿,作战于第一线!逢此国家多事之秋,正是我等忠臣报效之时,岂能容贼民私藏歹念、妄举反旗?”神丈温点头道:“祖智囊竭诚尽忠,真英雄也!”祖昂再道:“还望神士出援手相助!”神丈温捋须笑答:“神某人乐得自闲,懒于应世外纷扰,请恕推辞不恭!众军士不如从何处来,回何处去!”祖昂听得神丈温下逐客令,一时窘迫。 却听粟苜笑道:“神士一腔才学,所造机甲千形百状,若不惠及万民,以使广为流传,万一绝学断脉,岂不可惜?”神丈温仔细打量粟苜,沉默熟思片刻,笑答:“我非愿助你军兵讨伐民兵,实不愿战火长烟旷日持久,小民徒增悲离而已!”祖昂听得神丈温言语中也是忧国忧民、心怀天下,遂趁机邀请神丈温入仕,即笑道:“若得神士相教,则平乱易矣!神士若能出大漠、入庙堂,于公,天下之福,君上百姓幸甚;于己,神士更能建立功业,荫及妻子。不知神士意下若何?”神丈温笑道:“神某人久居荒漠,恬淡自得,野性成习,难当大任;况又皓首苍头,年迈病溃,不日将辞世!不求甘食美服,只求安居乐俗,落一世无过,焉得希冀功业?至于拔茅连茹、鸡犬升天之事,神某人无妻无子,怡然自悦,了无牵挂,何来荫及?”祖昂又道:“既神士不愿入庙堂,不如前往皇城,开课办学,教授国中子弟机甲之道,也不枉神士一身绝学!以神士之才,当流传为万世师表、百代匠宗!”神丈温又笑道:“墨海书林深处,俊才贤士辈出!国中百技仙匠车载斗量,何用神某人一沙丘老朽?班门弄斧,岂不贻笑大方?”祖昂听出神丈温再拒之音,讪笑道:“神士芝兰情怀,我等莫及!”神丈温又道:“容神某人三日,绘潜水舱图。不过,神某人欲要酬劳,还望祖智囊不吝!”祖昂大喜,答道:“神士只管放心!银钱报酬,定不亏拖!”神丈温哂(shěn)笑一阵,命小童送客。 祖昂、粟苜一行出了机甲房。粟苜说道:“小弟观神丈温必非财利之辈,他索要酬劳,定不寻常!”祖昂作答:“我泱泱大国,岂能满足不了一人之求?当务之急,是得潜水舱以讨贼!不论他索要何物,概当应允,便是要祖某项上头颅,祖某亦不反悔!”粟苜慨叹:“祖昂兄果然豪杰,粟苜钦佩!”祖昂又道:“来日便令军士将所带金珠珍宝尽皆奉送,量也不难!”一行前往落脚处歇息,不消多述。 却说三日后,祖昂、粟苜如期而返。神丈温令小童手捧造器图本,展陈于众人面前。“妙哉!奇哉!”祖昂、粟苜览毕,交口大赞。祖昂叹道:“神士果然名不虚传!此潜水舱构图精密奇绝,机关武器倍陈于内,一览无余!有此神器,何愁贼民不破?”神丈温笑道:“祖智囊回去寻匠人照制便是。”祖昂挥挥手,一行军士抬上金珠珍宝于神丈温跟前。祖昂笑道:“承蒙神士费心费力,不辞劳苦,不吝赐此神卷,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请笑纳!”神丈温笑道:“祖智囊舟车劳顿,运来这些上国珍宝,神某人不胜感激!不过,此非神某人所求报酬!”祖昂不解,问道:“不知神士意中何物?”神丈温捋捋胡须作答:“一人而已!”祖昂疑惑又问:“何人?”神丈温抬眼,笑答:“你身旁那俊美小子,便是神某人所求!”祖昂大惊道:“粟苜?此人乃镇南将军张峰之智囊师,非祖某所能调配!”神丈温甩甩衣袖,鄙疑问道:“君子言出,驷马难追!祖智囊既应允在先,如何临事又做不得主?” 粟苜又惊又疑,开口直问道:“粟苜何德何能,得神士点名索要?”神丈温只是大笑,并不作答。祖昂犯难道:“财爵官禄、田产府邸,神士但凡开口,祖某定然禀了‘硕手大将军’,回奏圣上,赏赐无辞;便是神士要祖某之命,祖某也无踌躇;然这粟苜,祖某实难做主!”神丈温不语,面色生肃,寿眉微蹙,再次轻捋胡须。粟苜见神丈温面色不对,忙赔笑道:“既蒙神士指名,粟苜倍感荣幸!祖昂兄回军营,代禀张将军,粟苜答谢神士过后,即返回军中听用!”“这……”祖昂语未毕,粟苜又道:“祖昂兄回军便是,粟苜不妨事!料想,神士以粟苜机灵,另要授以机关遁甲妙理亦未知!”粟苜笑对祖昂,又笑看神丈温。神丈温亦笑出声来。祖昂长叹,引一行收了图纸离去。 却道神丈温领粟苜前去另一毡房。粟苜紧随,于路相问:“不知神士特留下粟苜,有何指教?”神丈温掀帘入帐,亲自烹茶奉上,说道:“此乃大漠独有沙枣花茶,与方才小童奉上的别茶,滋味不同。粟苜请饮此杯!”粟苜未知其意,但明白却之不恭,只得一饮而尽,不刻昏昏睡倒。 待其醒来,已然躺在又另一毡房,眼前尽是机甲蜻蜓、机甲螳螂、机甲雕等,各忙得不亦乐乎!粟苜躺在奇怪的高床上,身上也是爬满了机甲蚂蚁和蟋蟀,情景与海竹叶当日一般无二。粟苜神色惊恐,抖落身上机甲虫儿,找到神丈温,急问道:“神士对粟苜做了什么?”神丈温答:“你已中了八毒碎骨断筋粉之毒!”粟苜惊魂未定,怒道:“粟苜与神士有何冤仇,神士竟下此毒手?说清因由,让粟苜死得明白,否则,粟苜拉上神士,一起堕沉那万恶不超之域,阴司地府,也做个伴!”神丈温遂将沙炽窟经历尽述于粟苜。粟苜听罢,悲愤难耐,捶胸顿足,狠狠道:“本以为神士乃隐世遁迹、修行绝学之高人,与那丝毫尘事不相干,不曾想,竟是这等鸡鸣狗盗鼠辈,为一己之旧事,歹心害我粟苜无辜!”神丈温却笑道:“忠人之事,不得已而为!去是死,不去亦是死,你何不一搏?”粟苜哭笑不得,答道:“我一凡人,前去妖窟,便连全尸都难留!不若回军中,横死疆场,尚能立个忠勇碑牌!”神丈温摇头道:“你不前往沙炽窟,也难活着回军中,你只剩不过两日时间!”粟苜听罢,心想:“我虽四柱纯阳,不惧一般鬼卒,可那漠毒王听起来,竟比丹鹤妖更厉害,我如何能敌?”他坐卧难捱,正如背有芒刺,胸前锥扎,进退不能。他抓耳苦叹道:“我粟苜悲梗断蓬,真是多磨多难,举步维艰,一灾过后一重险!倒是生无可恋,死却是憾!”神丈温笑道:“几日前,神某人平生所遇第一位堪称天颜的男子,名海竹叶,乃一文弱书生,善丹青绘作,如你一般年纪、一般境遇,却不似你这等怯弱。他言:‘世事之难,难于止步不前,若能勇敢踏出第一步,未必不能如愿!’他欣然前往,求生机于万一。你却不愿一试,空负这身好皮囊!”粟苜听罢,静默须臾,而后问道:“所言不虚?”神丈温答:“不虚!”粟苜叹道:“只恐那海竹叶早已成为漠毒王腹中鬼!不过,他一书生尚意气风发,粟苜乃一军士,又岂可畏缩,落于人后?他所言也在理。也罢,解脱之后换超然,纵使死于妖腹,也图个无怨无悔!”神丈温于是取出另一契阔签,说道:“第一枚长叶浪花签,正是赠予海竹叶;此枚方叶苜蓿签,当赠予你。你系于腰间,行于荒漠即可。”粟苜接过契阔签,见那签身碧光夺目,乃四叶苜蓿草纹案,长约两寸,叶柄系一金穗,自苦笑道:“此签之形,合我之名,注定属我之物!看来粟苜这番劫数,竟是躲不能躲!”粟苜无奈将卷签系好,长叹上路。 行不多时,天象骤变,层云蔽日,尘沙弥漫。粟苜心想:“这恶风毒沙起,必是妖魔出没之兆!”此时的他,苦笑难禁,自叹:“本想取得功名后去找沧琼,孰料我粟苜,残生今日沙中休,葬于妖腹志未酬!”不觉中,他已被卷入风窝,目眩神迷昏昏睡。 再醒来时,粟苜身处沙炽窟机甲园,躺在一张睡椅之上。这睡椅却不寻常,四只腿脚于各处游走。原来,是海竹叶贪玩,正手持机关旋钮操运不停。粟苜见这番情景,并不惊奇,只是哭笑不得,叹问:“漠毒王!既捉了我,不剥干洗净饱餐,却这般戏耍为何?”海竹叶听这话语,故戏言道:“本毒王正欲将你戏耍兴尽之后再慢慢享用!”他且说且继续操运机关旋钮。便见那睡椅奔跑更快,离地飞起半丈高,却突然从中间一道隙裂开,将粟苜跌落在地。海竹叶自顾开怀大笑。粟苜四脚朝天,哀叹自语:“不给个痛快而这般侮辱,果然是妖孽!” 此时,幽梵、抛书、晴姨、白眼狼和小蜈童,皆于机甲园茶亭中歇茶。晴姨笑对幽梵道:“海竹叶仙君看似温文儒雅绅士郎,骨子中却是个顽淘童子!”幽梵笑叹:“身为仙君,终日以他人生命为生命,以师父命令为指令,难得有这一处,能让他做回自己,尽显童稚儿顽淘脾性!”晴姨笑着起身,手扶亭栏唤道:“二位公子,何不过来品茶?” 粟苜狼伉(kàng)爬起,拍拍衣衫,径自循声走去。海竹叶收住机关旋钮,抬手一施法,将粟苜往自己臂弯中一拉,而后松开手,且与其并行,且侧目打量,笑道:“生得仙骨挺拔、眉眼有神,也算是一个俊郎,只是你这肤色要暗深粗糙,不如本毒王白净细腻,论天颜,你其实不够!”粟苜鄙视作答:“你知几何?这是我军旅生涯奔波苦,略晒黑了些。想当初在廪虚观修道时,十里八村没有比我更英俊的!更何况,男儿正该粗犷豪迈啸长空,做什么白净细腻伪娇娘?”海竹叶笑道:“凭你酷压远近乡里,放眼三界九皋,帅过本毒王的却不多!”粟苜“哼”了一声,悠悠仰面叹道:“我劝天公抖一抖,把这丑的快拉走!我向天公求个情,留我帅的行不行?”而后,他瞥了一眼海竹叶,再道:“六合八极,我却正是帅过你!”海竹叶先是惊笑,继而乜(miē)着眼睛斜看粟苜,故作阴声问道:“你敢这样跟本毒王说话,不怕我吃了你?”粟苜冷笑道:“你,不是漠毒王!听神丈温说过,有个年纪与我相仿的海竹叶,前几日先到,料得不错,便该是你!你尚能好好地耍嘴弄舌打油腔,我又何惧之有?” 说话间,二位进茶亭。见有妖有人,有花容女子,有和气婶娘,粟苜心中并不惧,只道:“谁愿一解我惑?”他方要落座,却被海竹叶从他身后轻施仙法,一把又揽住。海竹叶笑道:“其中曲折,你无需知晓,只需报上名来。本毒王可不愿自己腹中之餐无有归名!”众位皆笑。粟苜道:“粟苜是也。你,不是漠毒王;你,必是海竹叶!究竟哪位才是漠毒王尊驾?粟苜此来,求借圣血一滴,以克八毒碎骨断筋粉!”海竹叶却振振有词,接道:“正是本毒王吃了海竹叶,才化作海竹叶的模样。你只要入我腹中,毒自可解!”粟苜大惊,似乎又信,似乎又疑。晴姨忍不住笑道:“堂堂仙君,莫要欺一凡人!”而后,她添上两个茶盅,倒满茶水。幽梵刺破手指,滴血于一茶盅,交给晴姨。晴姨递于粟苜,介绍众位,陈述缘由道:“是海竹叶仙君恩加于王上,王上为报其德,这番不伤你,否则,你早入膳堂。故而,粟苜,你一要谢仙君,二要谢王上!”粟苜大喜道:“万谢仙君与王上!”他将茶水一饮而尽,心中警惕:“此地毕竟是妖窟,逗留太久,只恐生变,既然毒已解,不如寻个由头,赶早抽身!”于是,他笑道:“粟苜心事也了,则不合多扰,且粟苜投身军旅,身不由己,需当回军,助战讨逆。未知何时能送粟苜回来处?”幽梵笑道:“有一物,还请奉还!”粟苜一愣,问道:“何物?”幽梵回答:“方叶苜蓿签。”粟苜连声赔笑,解下腰间所系契阔签奉上,说道:“物归原主!” 此时,两枚契阔签皆在漠毒王幽梵手中。她执签相看,两枚契阔签相对焕发异彩。幽梵嫣然一笑,说道:“镜水上仙曾言,此二物可蕴生兄弟情谊。你二位正是因此结缘,海竹叶仙君又救粟苜性命,我观你二位脾性甚为投合,何不以兄弟相称?若愿意,此二签,便由本王之手,正式赠予你二位!”一众听罢皆称好。海竹叶笑道:“我自诞生以来,知有宿命,年岁渐长,愈发谨小慎微,少有闲乐。今日遇粟苜,谈笑甚欢,冥冥之中似是缘,若能以兄弟相称,不亦美事一桩?”粟苜道:“我一凡人,无亲无故,孤苦漂泊,萍踪浪迹,今幸得仙君救助,无异于再生父母!我与仙君,更是言语投契,志趣相合,正所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果能以兄侍之,粟苜求之不得!”幽梵再笑道:“似乎天地造设,特立巧缘,我沙炽窟恰有一‘金兰居’,一直为空室空堂。”幽梵转而看向晴姨。晴姨笑道:“老身明白!”晴姨遂动身将金兰居打扫干净,于堂上摆案设香。 海竹叶、粟苜于金兰居缔结金兰之契。海竹叶笑道:“听闻,凡人义结金兰,总有一句誓词,叫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怎奈,我海竹叶为仙君,少说也是千载寿数,粟苜却为凡人,想要跟我同日死,却不容易!”粟苜听罢大笑道:“不求与兄长同死,只求与兄长红尘共乐!”海竹叶再大笑道:“世事多难料,不过也未必,或许海竹叶就是命短早夭,恰恰就活了粟苜同样的年纪!”粟苜不乐道:“粟苜不要这句誓词,而要海叶兄长福寿无疆,长生无极!粟苜百年之后,兄长闲来无事,去到阴冥司殿里与粟苜之魂叙叙旧,也甚好!”说得海竹叶又大笑一通。却听幽梵笑道:“粟苜若想得长生,并非无法。” 正是:群黎修得自生法,存于三界各有道。 毕竟,幽梵想出什么法子?且看下回。 第三十四回 沧琼一冲痴生镜里梦 慧箬仲瑝论议水中花 粟苜与海竹叶看向幽梵,听得她道:“每日来我沙炽窟,吃下一颗冬青沙炽果即可。”海竹叶顿悟道:“这却不假!且看晴姨、抛书,便知可行。”粟苜本将应允,转念又想:“正所谓‘玉要精工雕琢,诗要搜肠推敲。’凡事,需三思而后行,方能不取后祸!慎思!我一凡人,用她妖窟果实,恐怕会有不妥,况要每日一颗,岂非日日都要来?今日有海叶兄长在此,我当然无碍,万一哪日她漠毒王妖性大发,而海叶兄长不在,我不是羊入虎口?”思虑罢,粟苜笑道:“正所谓‘生死人常理,蜉蝣一样空。但存忠孝节,何必寿乔松?’又闻,‘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需长寿命,安乐是神仙。’既然生死天定,寿夭造化,何必强求?且粟苜绿鬓朱颜,正值青春年少,暂无垂年老暮之虑。倘或以后粟苜也有了年华之叹,再来求长生不老之法,届时,还望漠毒王勿怪叨(tāo)扰!”幽梵笑道:“凡人多为追求不死之身而奔命钻营,粟苜有此心胸,倒也难得!”晴姨笑道:“粟苜必不是一般凡胎!”说得粟苜哂笑不止。 之后,二位焚香插花,拜天祭地,共立誓词: “我海竹叶(粟苜),今日赤诚缔结金兰之契,不求同生共赴死,但求真心实为彼,患难不弃,荣辱一体,沧海携手,红尘并肩,寰宇同游,愿以己渺小如尘之躯,尽己微弱绵薄之力,齐担救护苍生(家国)之重任!时空虽乱,此情不变,除死方休!三界九皋,六合八极,四夷五常,人神鬼共鉴,但悖初心,果报昭彰,堕沉末劫,魂归虚无!” 誓毕,海竹叶为兄,粟苜为弟,互换契阔签——海竹叶系方叶苜蓿签,粟苜系长叶浪花签。幽梵笑道:“仙君欲观览沙炽窟,这番事已宁息,你兄弟二位倒可同游共乐。”一众忻然同游耍,不需多提。 且说粟苜终究念着南方战事未休,不愿多留,于是道:“正所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微鄙粟苜有此奇遇一遭,幸识海叶仙君兄长、蓝雀王及众位,三生有幸,其实不舍离开此嘉府圣地!怎奈南方战事如火如荼,粟苜既入军营,当以军务为要,身在其位,不敢渎职,遂不得不先行请辞!”幽梵思忖:“正所谓荣华未落怎舍离?粟苜乃凡人,恐怕一心求立功业,志不在修仙练道换长生,故而急着要走。”听得海竹叶笑道:“粟苜二弟一心在军,实乃凡界百姓之福!海叶兄长斗妖除魔是为苍生,粟苜二弟力敌叛乱,平虏清寇,亦存家国情怀,我兄弟果然志同道合!兄长这就同蓝雀王送粟苜二弟离开!”又听粟苜笑道:“晴姨!粟苜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晴姨看在海叶兄长之面,不吝赐教!”临行前,粟苜向晴姨求了一物,惜为珍宝,贴身收藏。而后,由晴姨为他备齐驼马、食水、银钱等物,由海竹叶和幽梵将他送出沙炽窟。 说他粟苜,黄昏打马山野路,碧水丹山好风景,却遇山贼叫嚣横道。那伙歹徒持刀拎棍杀来,为首的高喊:“行路客!要命,留财!”粟苜惊慌自叹:“果然穷山恶水,匪悍民刁!银钱我不在意,却有契阔签和晴姨所赠的宝贝在身,若不快逃,只恐被搜了去,倘或不从,必然性命难保!”他敏捷跳下马背,将驼马、行礼丢开,自顾裹着一张毡毯,顺山坡滚下,夺路遁逃。他潜入草丛,戴星月,摸索前行,终得逃脱。至天明,渐行视野渐开阔,眼前一方田亩,正值秋日,喜遇地薯新熟,粟苜自嘲道:“前者慌不择路,此刻却要饥不择食!”他正欲挖地薯果腹,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仁兄!在下一冲,行路多日,腹内饥饿,不知愿否施一地薯以解燃眉之急?”粟苜闻声转身,打量紫衣一冲,其虽满面尘灰、眉间带愁,却气宇轩昂、英俊秀美、狼狈而不失礼。粟苜笑道:“在下粟苜,同为异客,非此畎(quǎn)亩主人,也是腹内饥饿,正和仁兄一般,欲讨个地薯充饥。”一冲笑叹:“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粟苜提议道:“正所谓‘水深自有渡船人’!此处既有田园,不远处必有农舍!一冲兄弟,你我何不同行,寻个良善人家讨碗热饭?”一冲点头答:“田主不在,你我若自行挖掘地薯,倒失了分寸!粟苜兄弟所言很是!” 一冲与粟苜怡然结伴,循着小径迤逦(yi·li)行,翻过缓坡,不远处果见一处院落。行渐近,听得鸡啼犬吠、虫鸟嘤鸣,见得道旁菜圃、桑园、小溪、石桥,一冲霎时有感,对景吟词,一首《末路偶得》: “满地青葱,一坡桑园,石桥贯溪腰,芳径通柴扉,草间蛩语喧,真一户恬淡人家! “遍山红枫,三围篱墙,竹舟横津口,苔蹊傍水轩,林中莺歌啭(zhuàn),好一处世外庐舍!” 粟苜听罢,惊赞道:“一冲兄弟好才华,出口成诵,必来自书香门第!”一冲笑道:“非自书香世家,不过偶有闲暇,借字句起兴。”粟苜再笑道:“正所谓‘处处景语皆情语’!一冲兄弟作此田园之辞,看来是向往这等安谧生活,可待功成名就后,择一幽静清雅处,赏花观竹,呷茶诵经,挑风袖月,闲度余生!”一冲笑道:“何需功成名就后?一冲自来离群索居,栖身处正是幽静清雅山野,诞生日即抛却浮华,醉意安宁,实乃天择无争之人!听粟苜兄弟之言,看得出粟苜兄弟志不在林泉村野,愿闻粟苜兄弟宏图!”粟苜摇头笑答:“粟苜陋眼不识真君,一冲兄弟原是恬静淡泊,燕处超然!至于粟苜,安敢大言宏图,孤身飘零,只求安身立命,能不虚此生,心愿便足!”一冲问道:“想来粟苜兄弟居庙堂之上,未知高就?”粟苜再摇头答:“何曾登得庙堂,不过军旅士卒,荷甲执戈,听鼓角争鸣,淋风沙血雨!”一冲接道:“官职不在大小,品阶不论尊卑,皆安邦守民,保家卫国。恕一冲有眼不识泰山,粟苜兄弟竟是匡扶社稷之英雄豪杰,今朝能耐得贫贱,他朝必能享得富贵,前程不可限量!”粟苜笑道:“一冲兄弟谬赞,实不敢当!”这二位且走且笑谈,不觉已至茅舍院落前。 且先不说一冲和粟苜至农家院落,又将见着怎样情情景景,发生怎样人人事事;倒要插叙紫衣俊郎一冲,因何行至地薯田边,与粟苜不期而遇。 话则要说回那时,一冲、沧竹琼并白点,在绛字桥头等眉梢不着,疑心眉梢独自前往西兑神皋寻仇,一行于是连夜从东南巽皋出发,前往钟鹛去。 沧竹琼腾驾踏水凫载着一冲,一个是香荷带露,一个是玉树临风,穿过风月云关,俯瞰山谷丛林。一冲立于云上,满目含情,看着身旁超凡清逸、馨如兰芷的沧竹琼,心中无数情意叠起,忍不住暗吟,一词《赞沧琼》: “天香靓丽是生定,清纯秀美乃自然。不施粉黛,不染铅华。芳姿略添妍媚,灵动又含沉稳。浑如美玉无斑瑕,恰似盛开白莲花!” 他欣誉之余又添繁想:“沧琼是仙姝,我一冲却是凡胎!我自是知道她不会在意这些,但我心里既有了她,当然该为她长进!我若能拜于钟鹛门下,习功练法,修个仙君之身,才堪配她!并且,若能同在钟鹛,便可长与她为伴,解我相思苦!情谊之事,愈近愈亲,能得朝夕相守,才不误两厢心怀!”一冲沉思中,听得沧竹琼笑道:“起初我以为,你初乘云上,或会惊喜,或惊讶,或惊惧,却见你泰然自若,倒像是习以为常,可是从前有过云上之旅?”一冲笑答:“这确是一冲首次云端之行,至于为何不以为新,自也奇怪。或许是因为沧琼在身旁,便不觉有任何不妥!”沧竹琼听罢暗乐。一冲又道:“沧琼!十年前初见,你从枭骁场外轻身一撇,宛若惊鸿,却不曾驾着踏水凫!”沧竹琼笑道:“那时,师父尚不曾将踏水凫相赠,沧琼使的轻功‘飞鸿撵(niǎn)风’。”一冲笑道:“一冲也练轻功,却不能似那般如飞;我不留刹亦传绝学,然只是棍棒刀枪,而未有腾云驾雾之仙法。种种本领,一冲亦有心学来,不如,我拜于钟鹛门下,做沧琼师弟,得修仙法,与沧琼并力降妖除魔!却不知尊师门可愿收我?”沧竹琼听言一怔,心喜不自觉琢磨:“一冲果能拜入钟鹛,同修法,共除妖,日日得相见,事事可相托,何尝不美?”正所谓境由心生,沧竹琼痴生这等美好祈愿,竟自顾喜出望外,深以为真,低头把脸颊羞得通红。然可叹,心中事,未敢直言,她心里再美,也只是轻声答道:“实不相瞒,师父曾交代,我钟鹛只祭拜故去的不留前辈,不可与虞契活人往来,故而拜师一事,沧琼实实做不得主,不敢轻许!一冲你可以亲自向师父陈情,我定然从中周旋,尽力成全!”“不与虞契活人来往,这条禁令,到底因何而起?”一冲不解问道。沧竹琼摇头作答:“我亦不知。师父并未详谈。”一冲锁上眉头,说道:“然你却带我回钟鹛,你师父若因此恼你,该当如何?”沧竹琼笑道:“你放心!凡事有例外!此番涉及姜婵前辈之恩怨,牵扯眉梢在内,我禀明师父,总需你虞契有人在场。” 话道钟鹛山中,竹突鸟烟儿终见沧竹琼和白点归来,且随行带着一冲,喜不自胜,狂飞而来,先说道:“竹慈!竹严备了好美食专候您归来!”白点笑着飞往玉竹林。烟儿落在沧竹琼肩头,打趣道:“看来,兜兜转转十载,你两个还是遇上了!早知万事皆注定,前因必得果,我烟儿何苦操碎你俩的闲心?”沧竹琼听着,心内羞涩,面上却故作镇定,打话道:“小毛崽!你趁我不在,倒是窃了虞契多少菩提果,还不招来?”一冲笑道:“若非烟儿前往菩提树,一冲也不会匆匆赶往绛字河,一冲却要多谢烟儿!”沧竹琼不接一冲之言,笑问道:“烟儿!师父、海叶、之篱何在?”烟儿答:“嗨!海叶去往西北,之篱回去祭祖,箬竹师父正在玉竹林间竹架亭内竹叶墩上打坐。”沧竹琼点头,而后道:“一冲,且随我来!” 沧竹琼引一冲来到箬竹跟前,陈清东南巽皋之行所发生诸事。箬竹听罢,嗟叹:“这一日,终究要来;所欠债孽,终是要还!为师尚在,偿债,自不要别个担当!”沧竹琼问道:“师父!眉梢可曾到此?”箬竹摇头答:“未曾见着!先不提眉梢是否真往此处来,便是她果真有心复仇,钟鹛山又岂是她随意能找到的?不过,若她至,只要她开口,为师引颈就戮,必不含糊!”一冲说道:“箬竹前辈无需大义舍生,此事尚有斡旋余地。虽眉梢不忘姜婵前辈之仇,然她已拜入虞契,以师父和我一冲为至亲,或许,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箬竹笑答:“果能冰释前嫌,自是上策!此事,有劳一冲世侄!”一冲作答:“不遗余力!” 一冲凝睛对沧竹琼,沧竹琼会意。一冲再笑对箬竹躬身行礼,说道:“箬竹前辈在上,请恕一冲唐突陈情!钟鹛仙山钟灵毓秀,卉木萋萋,瑶花招展;栖居仙人,美德懿行,遐迩卓著。一冲久慕嘉名,心驰神往,渴仰思拜访!怎奈云山阻隔,心中念兹而无缘一入仙府,常惋惜伤叹!而今幸得拜会,宝山更比想中念中,叹为观止!高山景行,实所亲睹,一冲虽痴化愚钝,也知见贤思齐,诚心愿拜于钟鹛门下,沐荣德之光,听清悦之响,早晚洒扫庭除,出门执鞭坠镫,亦任劳任怨!若能恭听圣诲,修炼仙法,则幸莫大焉!未知箬竹前辈能否不嫌一冲粗鄙,收一冲为徒?”此时,竹突鸟白点、黑点、烟儿俱落在竹枝上,为看一冲拜师。沧竹琼赶忙接话道:“师父!我钟鹛以救护苍生为己任,然妖魔众多,我等兵微将寡,常力不从心!若能多收一人,便可多集结一份力量!难得一冲有此心意,不如且应他之求,众志合一,于三界九皋,皆是裨益!”却听箬竹礼貌笑答:“一冲世侄风餐露宿,旅途劳顿,可让白点先引入客房歇息,至于其他诸事,暂先不忧!”一冲会意,不便再说,只得欠身道:“多谢前辈体察!”而后随白点同去。 却说一冲离开之后,箬竹笑颜顿敛,厉声道:“沧琼!你随为师来!”二位至神封殿内,听得箬竹训斥道:“跪下!跪于师祖面前忏悔!”沧竹琼不敢不从,应声双膝拜倒。箬竹问道:“你可知错?”沧竹琼低头作答:“沧琼深知,违了规矩!”箬竹叱责道:“三令五申,三令五申!我钟鹛只祭拜故人,不与虞契活人往来!你只当为师戏言,当钟鹛门规是白立的?”沧竹琼稽首作答:“沧琼知错,虽事出有因,却不当辩解,悉听师父惩处!”箬竹又嗔道:“沧琼!你如今是越发胆大妄为,竟敢不经为师应允,擅自带外人入山来!你是料得为师不会惩处你?”沧竹琼说道:“师父!沧琼不敢!只因与姜婵前辈之恩怨涉及虞契,才领一冲前来,换作其他缘故,沧琼断断不能!”箬竹冷笑道:“他竟欲拜入我门下!难道我钟鹛仙法是随意谁都能修炼的?”沧竹琼接道:“师父!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天地之胸怀广阔,才能包容寰宇三界九皋,承载六合八极!我钟鹛山亦当有此胸怀!高山积卑石而成其巍峨,沧海合小流而成其浩瀚!钟鹛多些弟子,于本门、于三界,都有益无害!况且,也并非未有前例!”箬竹怒道:“还敢巧言?我钟鹛只尽职责,不作应酬!你姐弟两个倒好,先是海叶擅领之篱入山,为师只怜之篱孤苦,又亲自试他,把脉,抚额,察瞳目,放心了他确为凡人并无法力,纵是恶人,为师亦有能力克制,就才允了收下之篱。而今,你竟带回一功力深厚的虞契不留刹弟子,莫不是嫌钟鹛山清净安乐,定要招惹那凡尘乱世?”沧竹琼忙替一冲辩解道:“师父!虞契有恩于我钟鹛,一冲亦承不留前辈之德,是个正人君子,断不会危害钟鹛!更何况,涉及姜婵前辈枉死,怎可没有虞契弟子在场?”箬竹愈发生气道:“你住口!金纹金蚺姜婵之债,皆在为师一己,为师不惜命必还,决不劳他人操心,更关系不到他虞契!更有,你单以为虞契为钟鹛恩人?你却不知,爱即是怨,恩又是仇!虞契有恩于你慧箬师祖,却也伤她匪浅!凡事,岂可只看一面而无视全局?”沧竹琼先是一怔,而后道:“师父先前并未说起不留前辈伤过师祖。沧琼不明白!”箬竹闭目叹道:“怎能诸事尽与你言?本以为你清心寡欲,净如冰雪,可承我之志,誓守钟鹛,却未料你竟已种下凡根!为师只悔,对你太过纵容!”沧竹琼执着于不留与慧箬之纠葛,又问道:“师父!究竟还有多少曲折?但说无妨!沧琼并非年幼稚子不通情理。且先告诉沧琼,虞契到底如何伤了师祖,如何一场救命之恩,却变成不相来往的仇?”箬竹却答:“你无需知晓!为师只要你潜心修炼,不惹凡乱!看来,只能先将你送入觉迷津静思!” 沧竹琼愕然大惊道:“师父!一冲明日必会寻我!不可以!”箬竹严肃道:“你凡心不死,还惦记着他?明日一早,为师便将他赶出山门!”沧竹琼愈发惊恐,打个寒噤,说道:“师父何故突然如此狠心?沧琼固然有错,认错俯首便是,但错不至关禁闭,更不至于送去觉迷津!当然,师父一定要罚,沧琼无话,自甘领罪!然一冲何罪?他是凡人,若被赶出钟鹛,孤身一己,初来乍到,不知路途,荒山野径,何去何从?遇上山贼匪徒倒能应付,倘或遇上妖魔鬼怪,他又当如何自保?师父!好歹让沧琼将他送回虞契,沧琼再领责罚,甘心无悔,绝不多言!”箬竹再怒喝道:“他本不该来此处!何去何从,又与你何关?”沧竹琼辩解道:“师父!是沧琼将他带来,转而对他置之不理,有始无终,不是坏了钟鹛的名头?”箬竹愈怒道:“为师知你生得好一张巧嘴,教得烟儿也是伶牙俐齿,带得常奇更是能言善辩!为师不与你逞口舌之争,现就送你入觉迷津!” 箬竹施法,用束仙铐将沧竹琼手脚缚住,用蒙仙绡(xiāo)遮住沧竹琼双眼。沧竹琼又惊又急,变容失色,膝行哭求道:“师父!千错万错,沧琼之错!轻罚重罚,沧琼领罚!求师父开恩!好歹让我与一冲话别几句,将他安然送回!求师父开恩!”箬竹并不理睬,自顾施下迷仙术,便见沧竹琼挣扎着昏睡过去。 再道一冲,由白点安置在客房内,他素来知礼懂仪,又兼不愿为沧竹琼添惹麻烦,于是通宵待在卧房,足不出门,谨守规矩,然却一夜少眠。他心中所虑甚多:“眉梢不在钟鹛,是尚在路上还是迷了路途,或根本不曾前来?她究竟身在何处,莫不是遇到危险?与她娘亲宿怨,如何了结才能伤害最小?我观箬竹前辈并无意收我为徒,其中是否有难言之隐?今日唐突提起,不知是否会令沧琼难做?这曲曲折折,待我回去不留刹,皆向师父言明还是隐瞒不惹师父担忧?……”一冲思叹良久,忖度几许:“明日再向箬竹前辈表明心迹,届时还需见招拆招!”久久,他才慵懒睡去。 翌日,一冲起身早,至竹架亭中,见箬竹正静坐冥思,旁边竹台上放着一只包裹,落满竹叶竹花。一冲将妙法棍斜倚竹篱,笑迎上去,欠身行礼道:“箬竹前辈早礼!”箬竹张目,略点头,笑道:“一冲世侄!我钟鹛少来外客,本仙姑亦不能破了历来规矩。昨日留你,已尽地主之谊;今日,且请你收了这行囊——内有食水,附赠你一颗我钟鹛的还魂灵丹,防你路遇急难,可用来救命,本仙姑亲送你出钟鹛!”一冲大惊,哑然怔神,他昨夜打了多少遍腹稿,寻思如何说服箬竹收自己为徒,这却未得开口,即惨遭撵逐。一冲虽察觉箬竹不愿收下自己,却万万不曾料到会这样直接被下逐客令,但又不得怨怼,愣神许久,沮丧笑道:“箬竹前辈!一冲诚心拜师学法,能否再思虑一二?”箬竹笑答:“东震神皋虞契不留刹,堪称仙山府地,既有三界绝学,又有寰宇奇兵。你既为虞契弟子,好生研习不留绝学为是,怎可再觊觎我钟鹛仙法?须知‘贪多嚼不烂’!一冲世侄欲望未免太多!”一冲听言,面色难堪,其欲拜师入钟鹛,实为沧竹琼之故,却遭箬竹这方鄙视与讥讽,心内实实羞愧与尴尬并起,一时言语难表。暗叹几声,他才又道:“我不留武学果也上乘,却不似钟鹛仙功,可腾云驾雾。一冲曾在《启旋书》上读过,钟鹛有飞鸿撵风、日光蜂网界御、监灵术等众多仙界法功。一冲馨香祷祝,还望箬竹前辈不吝成全!”箬竹变色冷面道:“你既拜在虞契门下,怎可再拜我钟鹛?凡人勿贪,方得正果!”箬竹这话,再次让一冲哑口。一冲想想,又道:“钟鹛既有门规,则一冲不当勉强,却还有眉梢一事未决……”箬竹放声笑道:“本仙姑昨日已经言明,箬竹既尚在世,这债便不需他者担当,一切,本仙姑自有道理!金纹金蚺眉梢要索命,虞契可安然置身事外,一冲世侄又何必赘述?” 一冲见箬竹态度坚决,无法,只求最后一事,他又道:“既一冲要离开,需得与沧琼话……”一冲言未毕,箬竹打断道:“沧琼已于昨夜领了师命,去往她该去之地,去行她该行之事,她已与你无关!世侄自便!”一冲惊疑,不敢相信所听,心中如有所失,忙问道:“沧琼几时离开的?为何不曾知会我?她怎会悄然离去不知会我?”箬竹冷笑道:“此话说得好没道理!沧琼乃是我堂堂钟鹛仙山千余年白莲孕生之仙姝,乃是天选的尊贵,将来会是我钟鹛的掌门,心自然系万代苍生,何故事事要知会你这一世凡胎?”一冲摇头,急得眼中汪泪,又道:“她必不会决绝离开,可有留下言语给我?”箬竹摇头道:“她并未留下只言片语给你,她离开时根本不曾提及你!”一冲大失所望,微动双唇,喃喃语道:“一冲不信!沧琼不会!其中必有缘故!”箬竹笑道:“世侄如何不明白?沧琼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一面之交,本为眉梢之事,才伴你同行。本仙姑尽言于她,眉梢之事有本仙姑了结。她自然明白无由再与你牵缠,自此也与你无任何纠葛,又何来言语留给你?精致仙姝,岂会等你粗鄙凡胎话别?多此一举!”箬竹瞥眼见一冲失落的神情,呆如枯木,接着又道:“还望一冲世侄莫要多情,莫要执着,自回来处,一心向佛!这处本仙姑送你离开。沧琼既对你并无惦念交代,也望你莫要再来纠缠!”一冲眸中含泪,低语:“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只视我为萍水之交?”箬竹又道:“三界九皋,有两种爱,一种叫占有,另一种叫放手,前者自私,后者成全!希望一冲世侄能够懂得,当如这竹叶竹花,早些飘去散落才是!”一冲无言以对,怅然离开。 独行踽踽(ju),一路忧思难耐,戚戚然不知所措,满肠苦闷烦郁无处泄,一冲反复自语:“十年相盼不相忘,竟无半字你留我!你曾言助我拜师,怎却无声撇下我?难道果真是我一冲凡胎,攀不起你仙姝?你那秋水灵眸、关心切盼、一颦一笑,莫非皆是戏弄?你又言不能无视眉梢伤我,那般以我为重,也只是一时情起、随口假意?沧琼!沧琼!你一一回答我,回答我!你也许不知,只要你开口,天也许下半边送给你!你也许不知,只要你愿意,舍了命也为你提刀仗剑走!可是你对我,却这等轻易抛下,一声不响!”正此时,天空飒飒飘秋雨,凉凉拂面来。山道间,荒草枯黄,梧桐野柳,荆榛苦栗,风打叶落。不多时,密雨斜织,冷冷飞洒,打湿参差遍山堕红残萼。又几刻,陂(bēi)塘湖堰满溢,道路阴湿成泞。一冲愈觉悲凉,淋漓雨中,回首望去,并不见钟鹛山影。他惊呼:“钟鹛!钟鹛!你就这样急急隐去,不容我一丝贪恋,不允我回首再见?”眼前之景,正是衰草枯没野径狭,落木凋残深山空!一冲仰天问道:“分别在此地,再会是何年?”正是情根生出爱胎,爱意反成怨怼!他愈想愈心中疼痛,思愁无奈,对景抒怀,自吟起,一首《秋雨荒山路》: “草木知恨否?应春到来逢秋走,残芳荒山泣枯头,风雨薄命堕泥泞,难绾难系难羁留! “离人几重愁?欢情到来悲情走,穷旅天涯望断眸,飘摇孤苦没野径,好聚好散好放手!” 吟罢,他再仰天长叹:“一时痴心生绮梦,回首再看是镜花!”久久无法,他自语:“或许我不该离开不留刹!我该寻了眉梢回虞契,从此像师父那样,剃断烦恼,再不贪恋红尘风华!”想到此处,一冲似乎渐有方向,须臾却又牢骚上头:“我驾不得云,腾不起雾,倒是要去何处寻眉梢?欲回虞契,不知东南西北,如何是好?”正可谓英雄穷途揾(wèn)泪,美人迟暮泣血!他蹙眉大慨,拄着妙法棍,在泥淖中栉风沐雨。牢骚过后,他又自笑语:“官道有驿亭可宿,溪冈有木石能栖。天大地大,哪里不是我一冲去处?师父说过,得失无常,得之不喜,失之不忧!箬竹前辈既然不留我,我且挥挥衣袖走,何需自寻烦恼?”这样想来,他又能泰然自若。行一程,他再自嘲道:“若真剃度了,他日靸(sǎ)双芒鞋,捧只破钵,随行随化,决然做一苦行僧,也甚妙!”再行几程,他复思量:“《启旋书》述及钟鹛仙人如何如何厚济苍生、仁善大义,可箬竹前辈却视我如仇敌,究竟是我一冲太卑微,还是我虞契曾欠了她?” 但说一冲此问,倒不是没有来由。追究仙姑箬竹为何不喜欢一冲,除了师门遗训,冥冥之中,却是自有定数!要谈内中详情,需得接述千秋白。 且道千秋白,即是青霄天神仲瑝,因为枉杀金纹金蚺姜婵,未能周全仁义,违了十层天尊皇无上之令,故而回不得天宫。他却又不得泄露天机,只能将那诸事藏于心中,苦闷无人诉,憋着慢慢熬。 时值斛卑魔患平,九皋清泰,冥界安常处顺,凡界安适如常,仙界更也是平淡无风波。自千秋白战败斛卑,凡界众生诚敬称他为“千秋侠、千秋仙、千秋神”,为其立祠建庙,竞相愿拜。南离神皋有一大富,对千秋白崇拜非常,特出资为其造建府宅。起楼搭台,竖阁建亭,那是厅殿榭栏轩峻壮丽,更有垒片假峰,怪石崚嶒(léng·céng),纵横交相,其名:白府。千秋白声名在外,多少武痴景仰其功高境深,争与切磋;另有才郎向慕其文采斐然,力辨雌雄。于是乎,斗武者磨枪,斗文者研墨,车马轿鞍,络绎不绝,苦寻千秋白,争相递书交好。正所谓武夫跋扈,不败不服;文人酸醋,词穷方输。文武既溃,高低了然,从此倾慕!千秋白本心中苦闷,恰迎诸路英雄豪杰、文人墨客会友而来,使得觉着己身无用的他,生活日渐充实。千秋白乐得在南离神皋落脚,终日周旋于会宾宴客、说文斗武、挥枪弄笔之事,也不闲暇。 当然,倘若日子从此一直这样过,则故事也就成不了传奇。时光如梭,白云苍狗,没完没了的武友决斗、无休无止的文友锦书,更添一张张求亲庚帖和美人靓画递上,又使得千秋白觉得光阴虚度、年华空逝,再生一分醉生梦死、不务正业、负罪潦倒之惆怅!为躲清静,那一日,他单拎一酒葫芦,行至郊野一莲池畔,席地而坐。正是黄昏前,夏意略昂浓,雷雨初停歇,余晖肆洒,荷风徐掠,藕花送香,粉朱娇缀,滴露滚叶,翠盖无穷,漫铺盈盈。却听千秋白一声叹:“塘边孤翁望寒山,锁愁容易解愁难!天涯浪子,归期何处?”“如此良辰美景,你不惜赏,反空叹长唉,岂不辜负?”千秋白忽闻话音,回头顾,来者是一女子,着琪缨子衿黄裳,长发绾腰,桃花眼,黛娥眉,樱口微启,一涡梨花笑。“慧箬仙姝!”千秋白起身招呼问道,“缘何在此地?”慧箬笑答:“千秋侠为何在此?慧箬同由!”千秋白略笑,答道:“无事闲人,萍踪天涯,浪迹海角,走到哪里算哪里,空负光阴美景!慧箬姑娘堂堂仙姝,身系钟鹛重任,安能与在下同由?仙姝说笑!”慧箬笑道:“无事闲人?萍踪天涯?整个凡界,都在为见你一面而舟马奔波。文客雅士争相与你作笔砚之交、琴棋之友;豪杰壮士唯恐不能与你刀剑当歌、枪矛对和;为你撮合姻缘之媒妁更是要将白府的门槛踏破;富商大贾,恨不能网罗三界所有珍宝奇玩送进你府宅;家丁侍女,更是分行列班,伺候你起居,舍不得半分闪失!你竟在这郊野叹称自己是浪迹闲人,却不辜负你身后那众人的苦心?”千秋白摇头苦笑道:“匆匆过客,何言情深?不过一朝半夕瞻情顾意,转身后,天涯各取前程,谁还记得谁?离合皆似梦,风吹云散去!” 慧箬略有感思,接着问道:“灼灼红莲,苒苒绿叶,手中一葫芦佳酿,千秋侠却不纵意此景此情,而长问归期,可是思念家乡亲朋?”千秋白作答:“红莲过火,绿叶又娆,似此红翠俗媚,千秋白其实不喜这番风物!”“自古皆以莲为圣洁,不污不染,高清冰纯。似千秋侠这样一番论谈,却是少有的见识!”慧箬且说,且轻施仙法,摘取一朵粉红莲花端在手中,细嗅来,又道,“香而不腻,粉而不艳,哪里就俗媚了?” 千秋白顿顿,苦笑问道:“慧箬仙姝,可曾知晓雪叶冰莲?”慧箬摇头答:“雪叶冰莲?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千秋白解释道:“雪叶冰莲,花洁叶素,不妖不艳,不妩不媚,不俗不庸,纯纯怡然自处,净净悦心安度,尤在月下,和晖遍洒,柔而不懦,醉我心神!惟愿守她,天荒地老!日月坠,江海断流,我不舍;星汉涸,峰峦裂变,我不弃!只恨千秋白福小缘薄难守终!”千秋白闭目深唏嘘,仿佛轻身回到了十层天宫韶容殿,立在央琼池畔,守望雪叶冰莲。他嘴角上扬一抹笑,会心不可言传;忽而又两行清泪点滴下,酸苦唯有自知! 正是:若得情真扎心根,沧桑过后依旧痛!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五回 仲瑝接续前生今世缘 绾君殉铸索心劈魂枪 慧箬不知就里,不便直问,但见千秋白伤感,有心宽慰,遂笑道:“不知千秋侠曾于何处见过雪叶冰莲?说得慧箬心有所动,意有所极,可便领慧箬一饱眼福?”慧箬之言将千秋白拉回现实。千秋白睁眼拭泪,叹道:“雪叶冰莲珍稀罕有,在下亦不得复见她一面!仙姝此求难应!”慧箬又道:“三界白莲颇多,纵非白叶,却也是神仙姿态。千秋侠何不择一赏之,聊慰渴思?”千秋白却摇头作答:“巫山错过,再无朝云暮雨,岂有替代?乃至类卿之物,亦不可同日而语!雪叶冰莲,我心专属,纵然万紫千红成片,总不及她一个!”慧箬叹息道:“但愿慧箬此生,亦能一睹灵葩之芳泽,不枉此行!”慧箬且说,且施个仙法,便见她手中那朵粉红莲花变成一只蜻蜓,悠悠飞去。慧箬突然提议道:“有一处,千秋侠或许会有兴致!”“哦?何处?”千秋白侧首问。“我钟鹛山熠莲池是也!”慧箬自豪说道。“为何仙姝觉得,千秋白会对那莲池有兴致?”千秋白似有不屑。“熠莲池,原叫作沧池,约在九百年前的某一日,狂风惊雷苦雨伴着一颗莲子坠入。那莲子半金半白,与寻常不同,扎根落户,生长六百年,开出同根比肩金白莲花两朵,迄今,熠熠生辉于沧池,熠莲池故而得名。” 说到此处,慧箬观千秋白双目再又放出哀光,便问道:“千秋侠可是亦觉新奇?”千秋白不答,只是心痛难自抑,暗自道:“雪莲被尊皇下令诛杀,已过千年余;鱼儿离开天宫,不知去向,也已过去九百年!时光,旧时光,你如此飞快流逝,仲瑝抓不住一丝,挽不回一缕!”千秋白心中不是滋味,闷了口酒。慧箬料定其心中有事,不忍其过量饮酒伤身,遂又道:“千秋侠若觉得落居南离神皋白府,终日应酬诸客不欢喜,不如去我钟鹛熠莲池赏游一番,只作随意散心亦好!”千秋白本也憋闷,内中自道:“虽凡界众人多方敬戴,我也需知荣华难留,当退步抽身。正欲寻个好去处,不妨就往钟鹛走一遭!”他于是笑答:“久闻钟鹛藏日月之明、山川之精,是下界仙神向往之宝地。仙姝若不嫌千秋白造次,请引前往!”慧箬偷乐。 钟鹛山忘己洞熠莲池畔,千秋白对着那朵白色莲花,直愣愣五味杂陈,他自忖:“此白莲,倒有些雪叶冰莲的姿容,若是其花叶皆白,我险些误认!单说,同根比肩孕出金白二色,这也是三界九皋奇景!”千秋白三步并作两步,直飞向熠莲池中央,点脚落于沧沧莲叶上,蹲身漫心观赏。突然间,他大惊失色,四肢颤抖,把那手中的索心劈魂枪掉入水中,也不自知!他实实不敢相信,他揉揉眼睛一再确认,惊而愈喜,喜而愈惊,惊喜之后,由不得自己,泪眼模糊! 原来,他发现金色莲瓣微嵌金鳞纹,而那白色莲花花托处,有一枚极小的、翠绿色莲子心纹案!“仙姝!”千秋白拭泪高呼。慧箬闻声飞来,亦落在莲叶上。千秋白急急问道:“这金白莲花究竟是怎样来历?”慧箬不知千秋白为何情绪激动反常至此,只答:“乘着风雨雷电而来,来得蹊跷,不知来处!”“九百年?”千秋白追问。慧箬点头答:“九百年!”千秋白喜极而泣,泣而再喜,跳下莲叶,半个身子浸入水,浮在金白莲花下,不言不语,又是傻哭,又是疯笑,癫狂如魔!他心底却念叨:“这金鳞,一定是他!这莲心纹,一定是她!三界九皋,再不能有第二个,再不能有这等巧合!定是她灵元不灭,寻个安静处自生!定是他得知她的下落,追寻而来,同根比肩共生,相陪相护不弃!”千秋白心潮起伏,如山峦河川横亘大地,情到深处,手托白莲,将她拥入怀中,珠泪飞泫,却又口角噙笑,无言自暗叹:“虽不是白叶白花,我却能感受是你!一定是你!苦了你因我含冤丧命,苦了你因我流落异乡!未能护你,仲瑝之罪!仲瑝想你念你,片刻不曾忘怀,深恨缘断不能再见!然你乃三界灵葩,岂会轻易陨灭?灵元带着徽记暂附于此,迟早要讨回真身!苍天怜我,时空有情,让你我能在这下界仙山灵池重逢!苍天怜我,寰宇施恩,让仲瑝再得拥有你!此番,仲瑝誓要好好照顾你,不使你再历伤痛!仲瑝回不得天宫,也不愿再回天宫,不愿做那天神,不愿承天帝大位,更不愿与鸾姬尊主婚许,只愿在这里陪你!余生,正好!”想到不自禁,他出声叹道:“钟鹛佳境,玉竹仙云,唯有此处,方能承你灵元,孕育脱凡仙姝!” 千秋白时哭时笑,亦哭亦笑,喃喃低吟,令一旁的慧箬甚是不解。她无奈笑道:“千秋侠!慧箬有心将你的索心劈魂枪捞出,奈何枪之重,非慧箬所能持;且这金白二莲,我钟鹛视为圣物,千秋侠这般拥抱,虽慧箬理解是你心中甚爱之故,却不知这二花是否也情愿?”千秋白听言,松开双臂,拭泪笑道:“失礼!”而后他招招手,便见索心劈魂枪重出水面。 千秋白欢喜溢上眉尖,说道:“千秋白欲留居熠莲池畔,不知仙姝意下如何?”慧箬心中其实高兴,自思忖:“虽不知他因何突然如此,但能多伴他一日,却是好的!”慧箬芳心大悦,答道:“天下苍生皆赖千秋侠仗义相救,任千秋侠行至何处,必是人神备炊馔(zhuàn)以待,夹道欢迎,愿奉箕帚,以示不忘大恩!千秋侠若要留居钟鹛,慧箬自也当厚待,只是,需得有个名头!”千秋白思虑片刻,说道:“千秋白理当先拜会尊师夙慧仙姑!”却见慧箬面色含伤作答:“千秋侠平斛卑之乱后不久,先师因枉杀姜婵自愧伤身,已化风归去!而今钟鹛山,只慧箬与两只竹突鸟为伴!”千秋白忙施礼道歉:“仙姝恕罪!千秋白委实不知!尊师为大义,此生也是至德!晚辈当崇敬,却不想勾起仙姝伤心!”慧箬不忍千秋白内疚,微笑答道:“无妨!任谁终有大限之来,生死何足伤怀?师父临去,嘱咐我好生守护钟鹛,照看池中金白莲花。慧箬倾余生,成师命!”听得千秋白提议道:“千秋白若拜仙姝为师,恐岔了行辈,不若,且拜尊师夙慧?一来,以示对先师尊崇;二来,你我以师姐弟相称,也省却闲人谤议!”“此提议甚合我心!”慧箬看着千秋白说道,“入我钟鹛山,需得谨遵门规。先师不在,赐名一环,大可简而化之。你既为我师弟,当从‘慧’字辈,就作‘千秋慧白’如何?”千秋白笑答:“悉听慧箬师姐尊意!”慧箬再道:“且先随我去神封殿,敬拜历代师长!” 神封殿内,享桌之上,供奉二灵位:一为钟鹛,二为夙慧。千秋白凝视那钟鹛灵位,忧伤不止,轻声自问:“钟鹛?千秋白何以见之这等哀痛?一如对雪叶冰莲!”慧箬解释道:“钟鹛山,乃是一清逸女子为救护凡人、阻挡妖魔而殒身自化。师父并不知那女子之名,遂以山之形命山名,又以山之名敬称那女子。不过,我等并不以钟鹛为祖师,而尊称其为‘山身’!” 千秋白慨叹点头,而后衷肠拜道:“愚钝后生千秋白,漂无居所,有家难回,以鄙薄之身躯,仰钟鹛山灵秀,慕熠莲池辉华,崇山身、先师之德望,感门训门规之仁达,有心伏拜,耐机缘之未至,常思叹而伤怀!今幸有仙姝慧箬师姐指点,终得瞻顾圣颜!承请山身、先师之不弃,诲千秋白于痴顽!千秋白愿居于钟鹛,守于熠莲池畔,不弃不离,同舟共济!再三叩首,赤心可鉴!”千秋白三叩首,持三炷香焚上。 又见慧箬拜下,倾诉:“山身、先师在上,劣徒慧箬叩首!今有侠士千秋白,仁肝义胆,除妖患,护苍生,困冥王于狄崇,乃万民之救星!幸其不弃,感山身、先师之弘德,怜弟子慧箬之孤零,爱金白莲花之圣光,祈愿入钟鹛共守!圣若有知,恳望心允!劣徒叩首再拜!”慧箬叩首毕,亦持三炷香敬上。 “慧白师弟!”慧箬笑道,“这方为你取一滴足心血!”千秋白问道:“未知何意?”慧箬答:“我钟鹛自师父夙慧开始,得一前辈指教,每收弟子,必要通过左足底连心血脉取心窍血一滴收藏。其中隐意,师姐其实不十分明白,隐约听闻,早晚一日,自有宿缘弟子收得幻器!”“幻器?”千秋白念着,半晌沉思,不知所云,只能笑道,“既是师训,千秋慧白自当遵循!”慧箬手持鹛舌瓶,拈起六叶玉竹针锥,笑道:“烦请慧白师弟脱靴!”取罢血,千秋白足心现出六叶白玉竹花一枚,他自笑道:“不成想,粗糙莽汉也带花!”慧箬笑道:“此乃我钟鹛徽记。有了它,慧白师弟才是真正的钟鹛人!”千秋白告谢道:“有劳师姐!”慧箬再笑道:“慧白师弟且先在这神封殿内陪守山身与先师,我不回来,你莫走开!”慧箬吩咐罢,自去存放鹛舌瓶。俄而即返,见千秋白在殿内冥想,她心内甚慰,说道:“弟子居所在承灵殿,白点已收拾妥当,慧白师弟可前往休息!”却听千秋白笑道:“不需劳烦!千秋慧白愿守在熠莲池中!”慧箬听言,惊笑道:“池中如何安歇?师弟莫要戏言!”“无妨!”千秋白说罢,离开神封殿,去往熠莲池。慧箬紧随其后。 说那熠莲池中翠盖层层,千秋白运功将绿叶升起,支出一张莲叶床,笑道:“千秋慧白便睡在此处,守着金白莲花!”慧箬讶然,却笑道:“皆随师弟喜欢!却有一事,慧箬不得不问!”“师姐但说无妨!”千秋白答。慧箬直言:“你曾言心属雪叶冰莲,类卿之物,亦不可同语,却为何会对熠莲池这比肩同根金白莲花另眼相待?是你见异思迁、展眼移情,还是这金白莲花与那雪叶冰莲有什么渊源,使你爱屋及乌?”千秋白自想:“慧箬师姐果然聪慧!”然他当然不愿据实相告,而是笑道:“师姐多虑!既入师门,自要遵先师遗命,怎能不竭尽所能?唯有卧于此处,方不负先师所托,不负师姐知遇之恩!”慧箬心中明了,暗自道:“你既以这番托词搪塞我,我亦不好追问!”她只微叹,故作信任道:“难为慧白师弟一片赤诚,处处以先师与师姐为念!你且在这莲叶上自歇息!”言罢,慧箬往掌门居天突殿。 却说千秋白侧卧莲叶床,右手撑着头,面前便是金白莲花朵。他再欲抚摸白色莲花,瞬间忆起往事,自叹:“曾经在央琼池,金鳞鱼护着雪叶冰莲,言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我不当伸出魔爪伤她,前番实实惊喜难耐,此刻却不可冲动!”他不觉又笑出声来,碎碎念叨:“从前在十层天,只能于央琼池畔远观,有鸾姬尊主在旁,诸多心里话,不能与你明言,常繁绪杂陈,欢喜更添无奈!如今可好,日夜相守,畅所欲言,贴面近你,嗅你馥香,三界中最美光景,正是你我此时!得遇这一场相守情缘,让仲瑝关在谬仙府地千年,也值!”千秋白甜甜笑起,一改伏魔斗妖时的铮骨硬汉形象。他缓缓坐起,看着金色莲花,温柔地揽花朵于怀中,笑道:“从前只道鱼儿淘气,如今却着实怀念你的可爱!金鳞鱼,仲瑝抱抱你,可不算亵玩!”千秋白深吸气,又对白色莲花说道:“夜已深,你也该休息,我不当扰你清净!从今后,都是你我,不弃不散,天长日久,绵绵无期!幸哉有你!美哉有你!”千秋白卧于莲叶美梦起。 可惜!为何道此二字?白叶莲与金鳞鱼坠入凝寂黑洞,已然没了天宫的记忆,更连千秋白即仲瑝,亦不知;后化为一颗金白莲子,落水生根于沧池,正处花魂沉睡时,虽梦中偶能感知千秋白的情谊,他朝醒来,又将尽然忘掉!仲瑝这一番衷肠,却是白诉了的,岂不可惜? 千秋白自发现熠莲池白莲实乃雪叶冰莲之轮回,金莲为金鳞冰火鱼之转世,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口舌难尽言,纸笔难尽书。他终日对着二莲花,百看不厌,嬉笑逗乖,卖萌耍帅,相陪相守,乐此不疲。这日,慧箬至熠莲池畔,本欲招呼千秋白,却见他手舞足蹈,翻跟头,耍长枪,引得两只竹突鸟也上前围观。忽然,千秋白顿住,蹲在莲叶上,不停碎碎念。慧箬心生好奇,悄然凑近前,听着千秋白笑道:“此枪叫作索心劈魂枪,虽不知铸造者绾君要索谁的心、劈谁的魂,却与你们讲述我如何机缘得来。”他声色起舞,叙说寻得神枪那一段往事,自得其乐,笑嘻嘻卖弄道:“我用此枪斩杀无数冥妖,也是个英姿飒爽、玉堂威武,可惜你二位不曾亲见!”“师姐却是亲见了!”话音突然起,唬得千秋白跳起转身看。慧箬笑道:“慧白师弟!从前只道你寡言少语,不想,你与这金白莲花却甚是投契,相谈至欢!纵其二位不声不语不作答,师弟也这般讲得起劲!可奇!可奇!”千秋白一时羞态,笑道:“自说自话,未想扰了师姐静听!该罪!该罪!”千秋白又看了看竹突鸟,更笑道:“却是连这二位也惊动了,羞煞我也!”白点和黑点笑着扑起翅膀飞去竹林。慧箬叹道:“原来你的索心劈魂枪有那样一番来历!不过,慧白师弟至中瀚神皋得枪之前,阅历又如何?”千秋白心想:“至中瀚神皋以前,便是在十层天宫的谬仙府地。这如何说得?”他只能笑答:“江湖浪迹,无有定所,浑浑噩噩度日罢了。”慧箬知千秋白有所隐瞒,也不多问,只微微点头。 既然故事叙到索心劈魂枪,便不得不将时空颠乱,于此处插述一段,神枪之真正来历。 仲瑝被关在十层天谬仙府地之时,有那么一位,情深义重,甘下囹圄(ling·yu),默默相伴,正是和瑞殿门旁的澄(chéng)金鸢尾花。仲瑝出禁后,对其虽依依不舍,却因不愿牵连她,未敢提及将她带出囚室。仙仆星荼本欲将澄金鸢尾花的身份及其对仲瑝的种种付出尽述于仲瑝,以期好歹寻个法子将她救出。可星荼尚未来得及告知仲瑝前因后果,仲瑝便领尊皇之令下界去。可怜那盏鸢尾花,在谬仙府地独生,孤苦伶仃,凄凉悲戚,心烦意乱,无所适从,对仲瑝的思念,尤其令她肝肠裂断!时间一天过一天,她终日暗自饮泣,苦思穷心,只剩空空寂寥!她的悲哀,又有谁知?不过,因受着天神仲瑝的熏陶,澄金鸢尾花也常借吟诵诗词聊以慰藉。悠悠这长夜,申旦不成寐,她又痛又哭暗自念:“心上人,音信杳,徒思念,到吐血,忆往昔,伤更浓,满腔心事,字句难就,受得一宵薄寒透骨来,结条同心缕带绕柔肠!”哭到伤心处,鸢尾花疲惫再低吟:“一心思君无他说,君不知我可奈何?”正是积思重重怨,蓄愁道道伤! 却道次日,乃是天兵天将大点卯之日,谬仙府地只留下一名金面甲将守把正门。该金面甲将四里巡视一番,见一众罪仙神囚室牢不可破,遂觑得无人留心处,自寻个僻静地,偷着打个酣盹儿。 而澄金鸢尾花昏沉沉醒来,又是洒泪吁叹伤怀,忽听一个声音问道:“何不寻他去?”鸢尾花惊失神,忙问:“是谁?谁在言语?何不现身?”一阵轻风掠过,鸢尾花身旁现出一位,其人顶戴皂竹笠,面遮皂纱巾,身罩皂纱袍。澄金鸢尾花惊慌再问:“何不现出真容?你怎能自由出入这谬仙府地?”来者笑道:“这些都与你无甚关系。你只消坦言,愿不愿意去寻他——你的天神仲瑝!”鸢尾花听此言,忙止住眼泪,喜忧参半,说道:“我的天神仲瑝!思念淘洗不尽,我怎会不愿?只可叹步步迍邅(zhun·zhān),何能脱身?”皂袍神秘者笑答:“此来正是为助你!”鸢尾花狐疑问道:“却是如何助法?”皂袍神秘者答:“今日天兵天丁大点卯,谬仙府地耳目少,你何不趁此时脱身?”鸢尾花难为说道:“虽众天将多往点将台,却仍留金面甲将把守各处。更何况,十层天宫正门,除去镇天门金面甲将,还有万眼长喙鹞(yào)时时扫视,我如何出得去?”皂袍神秘者笑道:“我可以带你离开。”鸢尾花先是大喜,而后发问:“你为何愿意助我?你有什么意图?不如明说!”皂袍神秘者大笑道:“何来图谋?不过怜你痴心一片,惜你澄金鸢尾花也是堂堂仙姝,通灵日久,倘若现出人身,投生到富贵家,也是块琼闺绣阁中的美玉!然你却宁可禁锢于花枝,心中所求,无非是为能顺理成章继续陪在他身旁;再不计得失,舍身甘入缧绁(léi·xiè),痴守千年,连一语也不能发;而今又独困于空空狴(bi)牢,连他影踪何处都不知,只能孤单垂泪,夜泣到明,明泣到夜,心力交瘁,不是一个可人儿?”鸢尾花听得皂袍神秘者这样一番陈词,想到自己丹心赤诚,满腹苦楚,不觉又滴下泪,哽咽难语。皂袍神秘者又道:“切莫啼哭!我不仅可以助你离开这里,还可以助你永恒陪在他身边,却不知你是否作得出牺牲?”澄金鸢尾花接道:“为他守在和瑞殿门前九千年,为他又到这谬仙府地一千年,我还有什么牺牲作不得?若真能守得他到永恒,鸢尾花无惧无悔!”皂袍神秘者点头道:“忠信死节,痴心可鉴,堪得讴歌!既如此,你要一切听我安排!”鸢尾花再道:“你若果真能够成全我与他长相厮守,鸢尾花结草衔环,必报大恩!”皂袍神秘者笑道:“助你岂是为报酬?只问你,可舍得此刻即随我离开天宫?”鸢尾花笑道:“除了天神,鸢尾花一心无挂碍,有何舍不得?”于是乎,皂袍神秘者伸出手掌,掌心现出一粒泥金色铃铛。澄金鸢尾花不假思索,化成一道澄金光,遁入铃铛中。 却说,谬仙府地不见了一盏澄金鸢尾花,看守的金面甲将先是惊骇,恐上头知道了见责,转而又淡定思虑:“那花盏摆在谬仙府地千余年,从也未见谁来关心过,又有多少大不了?若真被问起,只道花朵凋谢寿终,便可了事!” 皂袍神秘者带着澄金鸢尾花神不知鬼不觉偷去下界,辗转来到缠丝涧底一洞穴,放出澄金鸢尾花仙来。此时的鸢尾花终于第一次现出人身!只瞧见她以鸢尾花扇遮面,惜得容颜不愿予外人看,但那一头澄金发,丝丝缠缠,却是三界九皋最好看;又一袭澄金层塔裙衫,无论前形背影各度观,总要赞叹她是个仙中仙!皂袍神秘者透过花扇之隙窥看鸢尾花仙的面容,陷入深思,窃喜不止。 鸢尾花仙姝见洞穴中有一锻兵炉,里头红光滚滚,炽热炎炎。红光正中,直立一枝金光闪闪的长枪。鸢尾花仙姝问道:“此地是何地?此物是何物?”皂袍神秘者答道:“此处为缠丝涧,此物为索心劈魂枪!”鸢尾花仙姝不解道:“却与我鸢尾花何干?我牵肠挂肚,只在天神仲瑝,早已丢魂失心,无心可索,无魂可劈!”皂袍神秘者笑道:“本也不是要索你的心,更不是劈你的魂,然此枪会是天神仲瑝的神兵!光阴再变,时空再乱,此枪,都会永恒握在他手中,永恒陪伴他!”鸢尾花仙姝一听,忙问道:“此枪何来?你何以知它会是天神之兵器,莫非是要诳我?”皂袍神秘者作答:“此枪何来,你无需知晓。只告诉你,你眼前之枪,空有枪身,未有枪灵,唯你,可赋予其灵!”鸢尾花仙姝愕然问道:“如何赋予其灵?恕愚钝不知,还请提点!”皂袍神秘者答:“你若生祭此枪,便可从此与神兵融为一体,即赋之以灵。他朝,仲瑝自会感你情痴,寻你而来。仲瑝执此枪,因有你痴灵相护,可消灾解厄。他所到处,必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你再难恢复澄金鸢尾花身,却能日日被握于仲瑝手中,随他天上地下,三界九皋纵横,六合八极逍遥,拥有连鸾姬尊主也得不到的永相随!只在你尊意如何,是否愿拼舍这玲珑花身?”澄金鸢尾花仙姝信以为真,苦叹道:“我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花仙,通了灵性,也只能装聋作哑,空空苦等,毫无缘分!我深知纵使再来无数个苦等,也不过徒劳!天神早已婚许鸾姬尊主,岂有我半分痴妄能全!与其苦守门畔,只思那一眼,不如生生世世相伴,做他手中宝,凭海阔天高,唯他与我纵横!”皂袍神秘者接道:“仙姝若果然愿意舍弃花身,博个不朽,就请殉铸此神枪!”鸢尾花痴情,鸢尾花酣傻,毅然决然,投入熔熔锻兵炉!最后那刻,她高喊:“愿如绾发,恒绕君心!”便见熊熊炉火如滚水泼雪、风扫残红,霎时将她吞噬。皂袍神秘者大喜道:“你既‘愿如绾发,恒绕君心!’我便赐你一名:绾君!” 说她绾君,下界一次,只为一事——生祭索心劈魂枪,整整在锻兵炉中煎熬了九十九个寒暑,经皂袍神秘者多少次锤打、淬火,才真正融进枪身,化为枪灵。铸成那一刻,索心劈魂枪尖现出一枚缠绕的澄金色发丝纹案。 皂袍神秘者见绾君终于同索心劈魂枪融为一体,他情不自已,高声大笑,而后,于那枪身题字: “寰宇第一利器:索心劈魂枪。长七十二寸一指,重两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斤,历九十九个寒暑,龙筋金刚锻,绾君生祭铸!” 题刻罢,他暗自道:“正所谓,藏金于山,沉珠于渊。此神兵便置于这缠丝涧底,只待他来寻!”皂袍神秘者看着枪尖发丝,又道:“你傻傻殒了命而不自知,傻傻葬了身尚为己感动,倒也可怜,可敬!我就地为你设一冢,以示敬怜罢了!” 除皂袍神秘者之外,三界九皋,再无人知晓,绾君究竟是谁,皆以为其乃一铸剑大师而已!澄金鸢尾花仙以身殉爱,其痴醉若此,可怜,可叹,可敬,可爱! 本为释清前文一问——仙姑箬竹为何不喜欢一冲,引出以上诸多故事,并插叙索心劈魂枪片段。此处,为继续回答此问,不得不将镜头再拉向另一片时空。 但说,青霄天神仲瑝自离开天宫,寻得索心劈魂枪,救了慧箬,杀了金纹金蚺姜婵,铸造易生匕,平了冥王斛卑魔患,再到消失于凡界白府,栖身于仙山钟鹛相伴金白莲花……这时日不短,十层天宫那位尊主,却是个怎样情形? 十层天宫妍仪殿内,“鸾儿!”尊后瑛媗笑问道,“礼可备妥了?”鸾姬尊主回答:“皇母放心!必不会辱没青霄天后,亦不会失了我十层天的颜面!”尊后瑛媗欣慰笑道:“鸾儿乖巧细腻,皇母自然放心!今日青霄天后诞辰,于公,我十层天需下赐一礼;于私,鸾儿作为其未过门的子媳,需自备一份孝意。既然一应妥当,鸾儿请好了晨安,下去便是。”鸾姬尊主应道:“是!”尊后瑛媗身后再叮嘱道:“行事,莫失了分寸!”“皇母放心!人情世故无非些贺吊往还,左右走过场应景而已!鸾儿恪守规矩,应付得来!”语毕,鸾姬尊主盛装起驾青霄天宫,随行跟着仙仆、天兵等数众相护。 知鸾姬尊主莅临,青霄天宫早已布下仪仗相迎。品阶靠得上的仙神,早候于青霄銮明殿。 “青霄天后喜迎华诞,十层天尊皇无上、尊后瑛媗,特赐温润玉明珠一对,以庆青霄天后年年今朝,岁岁今日,仙容永驻,长生无极!”寒歌宣毕,嫆芬整衣庄肃,焚香插花,跪拜双手接旨,告谢不尽:“尊皇、尊后宏慈垂爱,嫆芬拜谢!愿尊皇、尊后,荣贵金安,万福吉祥,和美如意,福禄天齐!”嫆芬起身。寒歌再宣道:“青霄天后喜迎华诞,鸾姬尊主礼致,奉驻颜益寿长庚参两支,以敬天后,鸿泽绵长,欢乐未央!”嫆芬再俯首接下,祝词:“尊主御礼,恩荣下赐,诚惶诚恐!愿尊主祥瑞万安,怡然至乐!”鸾姬尊主赶忙笑着将嫆芬扶起,说道:“折煞鸾姬!天后快快免礼!” 嫆芬诞辰,自也是众仙神云集拜贺,一番鼓乐笙歌,美酒佳肴,好不热闹!然事不絮繁,只道筵席散后,鸾姬尊主笑道:“难得来青霄一遭,鸾姬欲游逛宝地,未知是否便宜?”青霄天帝奉昊对答:“尊主有此雅兴,下臣岂有不允之理?”嫆芬笑道:“臣等可随同侍奉!”鸾姬尊主却道:“天帝、天后日理万机,哪有闲时陪鸾姬虚耗?鸾姬自去随意耍耍,不劳天帝、天后挂心!”嫆芬再笑道:“既是尊主乐得自在逍遥,则臣等当尊圣意!” 鸾姬吩咐寒歌等众:“本尊主随意参观片刻,众家仙不必跟随,寒歌且领众家仙稍安静候。”寒歌领旨。鸾姬于是自行离开。却见黄金龙纹柱后,有一身影悄然跟去。 鸾姬前往和瑞殿方向,过迂回廊道,于那转角处,误撞上一位。这位礼服彬彬,锦帽珠靴,华光贵气,手中一盏琥珀杯,摔了鸾姬一身酒。他赶忙俯身行礼道:“罪臣伯玿,误惊尊主大驾,罪该死,听凭尊主责罚!”鸾姬笑答:“是伯玿天神!无心之失无妨,本尊主不责你之过。话说堂堂天神,为何自己持杯奉盏,身边何不留个仙仆伺候?”伯玿道来:“尊主责问得是!只是伯玿向来随性,但能自担之事,不愿役使他人。毕竟,哪怕卑如仙仆,亦是父母生养。伯玿只是投了好胎,实则与仙仆无二,皆是三界生灵!”鸾姬听罢,颜色和悦,点头称是道:“天神这脾性倒是平易,不以富贵尊华役使他人,难得!”鸾姬笑笑又道:“周行厅槅栏上,早已摆满天神这万余年来所赠各色奇木凤饰。本尊主深感幸事,在此多谢天神!”鸾姬且说且继续走着,伯玿紧随其后。 伯玿见鸾姬并不停步,忙道:“尊主慢行!尊主天颜圣驾,岂能着有污衣裙?不若由伯玿去请寒歌上仙,为尊主更衣?”鸾姬笑道:“无妨!彤云裙禁得住些许酒伤!”说话间,她自施个仙法,将方才酒污抹净。伯玿见状,只得另言道:“尊主可是欲往仲瑝和瑞殿去?”鸾姬笑答:“正是。伯玿天神料得准确!”伯玿笑道:“尊主毕竟对这青霄天宫不甚熟悉,不如由伯玿引领?”鸾姬笑答:“曾也到过和瑞殿,识得路途,况天神机要缠身,怎敢耽误天神?”伯玿笑道:“是伯玿多虑!尊主与二弟仲瑝两小无猜,更早有婚约,仲瑝一应事宜,尊主自是比我这长兄更加熟惯。仲瑝必是常引尊主会于密室,品珍玩画作!”“密室?”鸾姬疑思,细眉锁双峰,灵额蹙一痕,惊异问道,“仲瑝何时私开密室?他从未向本尊主明言!里头却是藏着什么珍宝?”伯玿斜眼偷看鸾姬的反应,见其吃惊状,忙笑道:“与其称为密室,不如称为画室。仲瑝素爱丹青墨宝,发了小儿心性,偷藏几幅也不为怪。倒是伯玿方才言语有误,惹尊主会错意,委实不该!”鸾姬尊主且听着,且原地踱步,问道:“伯玿天神可知画室所在?”伯玿笑答:“曾有幸得入,自是知道。”鸾姬笑道:“何不引本尊主前往一观?”伯玿眉飞色舞,答道:“尊主这边请!” 这二位至仲瑝和瑞殿,星荼等众迎接,不敢怠慢。伯玿悄对鸾姬说道:“画室正在仲瑝寝殿内!”“寝殿?”鸾姬自寻思,“身为女子,擅入男子寝殿,却是有失妥帖!”她有所顾忌,却又对密室充满好奇,掂量再三不定。伯玿看出鸾姬的犹豫之心,笑道:“尊主乃仲瑝未婚之妻,他若得知尊主前来探访,定然开心不已!”鸾姬听言,自又忖度:“本尊主是他未婚之妻,探访一回,有何不可?”她遂笑道:“烦请伯玿天神引路!” 鸾姬跟入仲瑝寝殿,穿堂游廊,各处观览一阵,问道:“密室却在何处?”伯玿笑答:“紫梨梯架榻之旁。”鸾姬快步走向仲瑝的紫梨梯架榻,看看,说道:“榻旁只一架水墨扆(yi)罢了,扆旁是窗栏,并无异样!”伯玿笑问道:“尊主观此水墨扆,与寻常有何不同?”鸾姬细端详,说道:“水墨荷塘,落笔横姿,意境堪美,但未见特别。”伯玿道:“请尊主将水墨扆从中缝推开,便知!”鸾姬从其言。便见水墨扆如两扇仪门被推开,现出一条幽远曲径。鸾姬花容惊变,暗思:“果真是个密室!仲瑝倒是有怎样珍宝,藏之甚深?” 正是:窥得一二闲逸闻,又发妒醋闺怨情。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六回 你画堂私赏雪叶冰莲 温良殿借窥合神灵鉴 但说鸾姬所见,那不是什么金阙银銮、珠宫贝府、华地贵寓,只是一处寻常画室,名为你画堂。满堂入目,尽是轴画、框画、卷画、立画、挂画、摆画、壁画……于那屏风、碗、盆、瓶、壶、樽、炉、钟……诸器上,浓淡各着色,风景应四时,皆作雪叶冰莲图。或莲叶俏立,**亭亭;或莲花含苞,香蕊半吐;或莲瓣盛绽,枝叶昂然。有露珠滚叶,有蜻蜓点水,有微风吹莲叶卷,有暮雨坠枝低头,有漫雪飘莲株,有细雨打叶湿,有月光辉照,有鱼儿吐泡……最显眼,是正壁绘着巨幅蕶香千蝶夜舞雪莲焕彩。临窗画案上,摆着紫玉砚、白毫笔、镂边纸、晶墨锭,旁边一根梨木画叉立着,似乎在静等它的主人。 听得伯玿笑道:“尊主请过目!此间一应画作,万千姿态,多彩奇幻,皆出自二弟仲瑝之手。”却道鸾姬尊主,看罢此景,周身横颤,暗自怒叹:“仲瑝隐于此间,心心念念尽是那株妖葩!”她气妒秀眉紧蹙,却隐忍不得发作,自又暗笑:“可是你念她又有何用?妖葩早已灰飞烟灭,时空再无她!”又听伯玿笑道:“众仙家以为,二弟仲瑝自三千岁时入十层天宫伴尊主读书,便难有闲暇,以至于画作渐少。其实不然,他的画作不减反添,只不过,其所绘,从曾经的无所不绘,到那时的只绘雪叶冰莲。他不愿让外人知晓,才在他者不得进入的卧房,施法辟出这间你画堂。”伯玿且说,且手指窗前画案,再道:“仲瑝每每从尊主央琼池归来,总要藏己身于此画室,临窗凭案坐,沐风挥毫,开轩一望月,泼墨成绝品!作画赏画,赋诗题词,皆为灵葩!他独享这等闲乐,作为兄长,亦艳羡非常!”鸾姬强忍一腔怒火和满腹醋烟,佯装笑意浓浓,说道:“那株白叶白莲,曾为三界仅有,皇母及本尊主亦深喜之,仲瑝竟是屋乌推爱了!”伯玿附和道:“正是!仲瑝亲绘图作,无非是想留住与尊主过往的点点滴滴!”鸾姬心内“哼哼”冷笑两声,暗语:“果真是要留住与本尊主的点点滴滴,为何不曾有一张画作绘上本尊主?总是那株万恶短命的妖葩,连那不知死活的鱼儿也有笔墨!”鸾姬面上却笑道:“难为仲瑝用心绘制诸般画作。灵葩被皇父处决后,本尊主也不能再赏一赏,亏得仲瑝这些手绘,着实让本尊主重温旧日!” 伯玿亦佯装笑道:“尊主请宽恕伯玿夸耀自家二弟!仲瑝果是好才华!且看正壁这一幅《雨夜撑伞图》巨作,将雪叶冰莲的娇娜、蕶香千蝶的幻异、金鳞鱼儿的灵动,交织在风雨夜空下,情景融汇于一体,笔精墨妙,堪现三界第一丽景!更有随笔所赋一首《风雨长安》:羞花本多娇,怎奈风雨飚(biāo)?你蓄心酸口难开,我为卿痛心如烧!暖心夜撑香伞,护你风雨长安,灵蝶伴舞一宵,无星无月亦昭昭!” 伯玿读毕,偷看面色铁青的鸾姬,实为火上浇油,却是假意赞叹:“这首词写得极好!”鸾姬不屑,冷笑道:“极好?好在何处?本尊主却不曾领略一二!”伯玿笑起,就势品评道:“尊主且看,‘羞’‘本多娇’‘怎奈’‘蓄心酸’云云,妙手将雪叶冰莲一株花,生生比作一佳人,且是个柔弱无力、满怀酸楚的佳人,真是我见犹怜!而‘我为卿痛’一句,堪称神来之笔,将一个男子对心爱女子的疼护与爱怜,传达得淋漓尽致!至于‘风雨长安’几字,更是把仲瑝对灵葩的祝福与期待,毫不保留尽陈。末尾句‘昭昭’,却是极尽刻画出霞光流彩溢满夜空之景,然末尾句的前半截却是‘无星无月’,既是无星无月,又怎能彩光昭昭?进而隐赞蕶香千蝶伞之妙用。正是灵蝶、香伞之熠光,使得无星无月夜,雪叶冰莲身旁,也能光彩‘昭昭’!而这,又是暗含着仲瑝对白莲的呵护。通篇韵律节奏和谐婉转,流于美感。以了了文字,刻画雨夜灵蝶舞灵葩之美景,尽显仲瑝为雪叶冰莲撑伞的暖心实爱,总是内中痴情,发为痴语!这幅作品,既是描摹精妙,亦是落款笔底蕴情,真乃画中有诗,诗中有情!正是妙手郎妙笔出圣品,亦是痴情人痴语成佳句!可观可赏,可圈可点!故而,伯玿斗胆在尊主面前不作虚逊,夸二弟作得极好!”说完,伯玿又是一番假意啧啧称誉。 此时的鸾姬,那是醋、妒、怒、怨、恨、羞、恼、狂……无数的情绪涌出,心里好似打翻多少酱料坛,酸甜苦辣咸,百味突突掺糅在一起,呛得她花姿月容貌都变了形。然终究是十层天宫的高贵尊主,到底是要有顾全大局的体面,她笑道:“仲瑝引类譬(pi)喻,可见他对雪叶冰莲之珍视。不过,纸笔上再怎么渲染,也是超不过本尊主及皇母对灵葩的眷爱!”伯玿笑道:“听闻那夜,仲瑝迎风冒雨前往央琼池,为灵葩撑伞,其实是出于对尊后与尊主之苦心的体谅。说到底,无论二弟如何笔尖陈情,都不过是为彰显心中对尊主的爱戴!” 鸾姬再神情异样地笑笑,四壁厢欣赏诸画作,经过一台“低头俏”屏风,默念画上字句:“一曲相思哽在喉,断断续续难出口,捱着黄昏风雨诵诗后,丹青客,瞥见镜里形容瘦!”再看向墙角处嵌着的一只短颈宽肚青玉瓶,那胎质细腻坚硬,图文刻镂精美,色泽饱满莹润,瓶身绘着《雪漫莲池图》,鸾姬读字句:“戴过几朵雪花,东风重卷,本色溢满茎丫!仲瑝咏莲寓雪,遥照此心!”她又拿起一把折扇,展开,见扇面绘着金色阳光遍洒花株,附了了几字:“春梨拈雨,秋桐剪风,冬梅焯(chāo)雪,总不及你夏日阳光金辉洒!”她再奔向一袭白色云洗纱长衫,那长衫挂在衣桁(héng)上,薄如蝉翼,轻若云雾,无尘似方经水洗,绘满莲叶,衣袖上题字:“三界九皋,最是情难诉!贴身一袭纱,藏尽万千话!”她再取下一只悬挂的纸鸢,上绘新草出土,雪叶冰莲亦抽新叶,鸢尾上落款:“梦里邂逅佳人,同飞纸鸢,共踏春阳。愿作你手中笔,青词溢心洒花笺;愿作你手中线,任凭长风吹不断。却趁着东风清爽,对对登楚台,双双赴高唐!”鸾姬读到心内吐血,心里哭着,怒着,恨着,冷笑着:“好你个‘登楚台’,好一句‘赴高唐’!身为尊主未婚额驸,肠子里竟是这样藏污纳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使的偷天换日法,一双污秽手作的淫烂文章!” ………… 鸾姬看着你画堂中的一幅一作、读着一字一句,那心中妒火早烧得通天彻亮。突然,她问道:“这间画室,仲瑝既不愿示外,伯玿天神却是如何得知?”伯玿笑答:“有一日,仲瑝酒酣,兴意大起,非拉着伯玿前来一观。然酒后他却深悔之,央我不可告诉他者。伯玿自明白,此间乃二弟醉心之所,故不曾对外客言起。不过,尊主乃仲瑝未婚之妻,身份特殊,却是有权知之。故而,伯玿不相隐瞒。”鸾姬点头道:“既然仲瑝初衷是不愿外透此地,则本尊主权当不知,今日更不曾来过!伯玿天神可记下,若有闲言污了仲瑝耳畔,本尊主却不是这番好说话!”伯玿慌忙欠身施礼道:“此间再无别个知晓。伯玿必谨遵尊主圣令,秘而不宣!”鸾姬转身欲离去,又回身说道:“关于仲瑝,往后再有风吹草动,伯玿天神需及时报于本尊主听来!”伯玿连声应诺。 话说鸾姬尊主出了你画堂,心内不爽是自然,却又不舍即离开,遂于和瑞殿庭院驻足,观那阶下松筠并茂,风灌芍药;望那远空冻云叆叇(ài·dài),霞缎新裁。逗留几时,觉着时候不早,她才离开和瑞殿,前往銮明殿,准备辞别天帝、天后。 却道伯玿察言观色,看穿鸾姬本心,知自己所施离间计奏效,心下正欢喜。鸾姬于和瑞殿庭中流连时,伯玿心计已成,于是告辞道:“尊主自赏,下仙告退!” 伯玿返身焕瑜殿,却于殿前不远处,撞见来访之客。那来客,生得矮小,如三岁顽童,目若铜铃,乃是伯玿心腹,特为伯玿探听消息,正是听声星君。这星君虽然个头矮小,能耐却是不小。他能够千般变化,上天入地,暗探隐私,悄然不为人知。伯玿笑道:“星君何来?”听声星君道:“请天神贴耳!”伯玿心知有要事,左右打量无人窥见,便凑过去。听声星君咬耳一通嘀咕后,只见伯玿大悦,欢乐开怀之神态不可隐藏。伯玿道一句:“星君真伯玿之福星也!星君暂去歇息,来日定当厚谢!”说罢,伯玿未进殿门,匆匆离开。 正赶上鸾姬尊主在青霄天宫布云台,方要驾銮舆离去,伯玿叫住道:“尊主且慢行!”对天帝奉昊、天后嫆芬、侧妃姮茹等一众送行仙神施礼毕,伯玿又笑道:“尊主席间吩咐伯玿代寻香木雕刻花椅,伯玿不敢怠慢!恰得一块,特来请尊主移驾过目,若合得眼,伯玿即日亲自督造,倘或不合意,伯玿拼力再物色!”鸾姬会意,笑道:“是有这么一桩事!本尊主且先与天神前往一观,仙家不必相随!”寒歌上前道:“尊主!请容寒歌侍奉!”鸾姬笑道:“本尊主去去便回!寒歌领十天家仙暂候旨!”说罢,鸾姬同伯玿离开。 至清净地,伯玿躬身施礼笑道:“尊主前脚交代下仙,有仲瑝音信即上达尊听。可巧!下仙无意间探得仲瑝在下界的消息,片刻不敢耽搁,即来报于尊主!”“果真?”鸾姬听罢大喜,继而叹道,“皇父与皇母向来不许本尊主私下探听仲瑝在下界诸事,本尊主纵使万般不放心,也只得顺从!这里谢过伯玿天神,既知他境况,速向本尊主禀来!”伯玿问道:“仲瑝平了凡、冥二界的祸患,尊主可有耳闻?”鸾姬作答:“略听皇父提及。然,此事已过去多年,重提何意?”伯玿答道:“仲瑝去到下界,化名千秋白,摄取冥王斛卑妖丹,平息魔乱,这场胜利,其实亏得一仙姝从中相辅相助。”鸾姬一听见“仙姝”二字,心中便是千万个不悦萦绕,然面上不可表露,只笑答:“众仙家通力合作,铲除冥界妖孽,也是常例,不足为奇。”伯玿又道:“按理,众仙同心合力护凡界苍生,确是不当失惊倒怪。然而平乱之后,仲瑝却与那仙姝同居一处,此事,下仙可不得不提!”“同居一处?”鸾姬听罢,又羞又怒,神色剧变,如晴空突现雷电,斥道,“大胆!青霄天神、我十层天宫未婚额驸,安能与其他仙姝混居?伯玿天神究竟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诟诮谣讹,却不污了仙家口耳?”伯玿见鸾姬雷霆嗔怒起,心中暗喜无尽多,面上却严肃非常,忙着欠身告罪道:“尊主息怒!下臣深知兹事体大,不仅关乎我青霄天宫颜面,更牵扯十层天宫尊皇、尊后及尊主威仪!故而,伯玿不敢擅传,若非确有其事,伯玿怎敢口出秽语?污了尊主清听,还请尊主治罪!”鸾姬自琢磨:“伯玿身为青霄天神,断不是信口开河、无事生非之辈,更何况,在本尊主跟前,他岂敢口无遮拦?莫非仲瑝果真在下界行为不端?”鸾姬焦急而愤怒,羞怯而心伤,紧张令道:“且予本尊主细细讲来!” 听得伯玿叙道:“那是下界西兑神皋钟鹛山一仙姝,在平斛卑魔患中,与仲瑝一来二去生了情愫。如今三界清和,九皋泰平,仲瑝却迟迟不愿返回天宫,正是与那仙姝纠缠不清。仲瑝二弟,终究还是千年前的顽劣性子未改!”伯玿已见鸾姬动怒,愈发以言语相激,特特提及“千年前”。鸾姬由是不得不忆起她万岁诞辰加冠礼之夜筵宴,仲瑝寻雪叶冰莲媚香而去、撇下自己不顾之旧事。她局促不安,各厢情绪重又翻涌上心头,暗里恨恨道:“他疾疾离开,而迟迟不归,竟是忙着寻花问柳、斗鸡走狗!”她怒遏不止,惴惴踱步,又自思量:“他不惜自己前程,难道也不顾及青霄命运?这样荒唐事,莫非伯玿天神错听?”于是,她启樱口问道:“伯玿天神究竟打哪条渠道,探听得这样绯(fēi)闻?可拿得出铁石般凭据?”伯玿作答:“尊主请恕伯玿不能将线仙出首!此事若传至尊皇耳中,少不得要治臣与他两下搬弄之罪!若事发,伯玿自担无碍,却不想牵连线仙!”鸾姬叹道:“伯玿天神要护着底下线仙,足见天神是个响当当、有肩担的男儿!只是,本尊主单凭天神一面之词,如何下得了这样结论?非是本尊主不信天神,然口耳相传几遭,将事实歪曲翻作谣言的浑事,三界却不少有!正所谓‘谣言止于智者’!你我不比凡胎小仙,皆是身份尊贵,不可道听途说!”伯玿听罢说道:“不偏听偏信,果是十天尊主风范!下臣钦敬!下臣也不能容得闲杂人等的贫嘴贱舌,说黑道黄,调三斡四,无中生有,坏了仲瑝二弟和我青霄的名头!” 伯玿思虑片刻,提议道:“此事非同小可,尊主不可不察!闻得贤宜菩萨那里有合神灵鉴一枚,可一览下界众景,尊主不妨一借!”鸾姬犹豫道:“贤宜菩萨向来恪尽职守,光明磊落,岂会襄助行此窥探之事?”伯玿出谋划策,笑道:“尊主宽心!只消说,尊主关切下界苍生,欲知百姓是否安乐,借此一观,趁机,瞥一眼钟鹛山,速速归还便可!”鸾姬对仲瑝是关心则乱,又思忖伯玿话之在理,于是道:“此举倒是可以!然本尊主冒然前往,难免令贤宜菩萨生疑!”伯玿笑道:“尊主若是不嫌伯玿愚钝,伯玿请愿随从侍奉!”鸾姬点头道:“则有劳天神!不过,我十天家仙皆在等候,本尊主尚需先打发了他们回去!”伯玿却道:“尊主若令众仙先返,则回十层天宫后,尊皇、尊后问起,岂不还需一番应对?”鸾姬接道:“然而让他们空空等着,却不更令一众生疑?或再添得口舌议论,也是烦缠!”伯玿笑道:“尊主何需多忧?只说尊主对伯玿挑选之木不甚合心,自多加斟酌,耽误了片刻。”鸾姬却摇头道:“本尊主前往贤宜菩萨处,这事件倘若他日对了出来,却是麻烦!本尊主不欲向众家仙言慌!”伯玿听言,赶忙躬身告罪道:“下臣妄揣圣意,请尊主责罚!”鸾姬笑道:“伯玿天神一番思虑也是为本尊主之便,何罪之有?天神且先在此稍候,本尊主去去即回!” 却道鸾姬对寒歌等众言道:“本尊主忽然记起,前不久皇父提及下界诸事纷纭。见皇父略有愁眉,本尊主决定代皇父分忧,先前往贤宜菩萨那里,借合神灵鉴观苍生近况,再作打算。你等先回十层天,皇母若问起,明言便是!”寒歌再要跟随,鸾姬却道:“青霄天宫不是冥界,本尊主安危自有保障,寒歌不需事事亲随!”打发了十层天宫家仙,鸾姬即随伯玿前去贤宜菩萨处。伯玿一路又有闲言,无需多谈。 说那贤宜菩萨,故土乃是下界西兑神皋,现今居住在青霄天宫温良殿内,其性端良温婉,以“贤”服众,又生得冰肌玉颜,美好宜人,于是得嘉名“贤宜”二字。这日天后嫆芬诞辰,她亦盛装扮上,进献厚礼,更为侍奉鸾姬尊主待命。直至散了筵席,鸾姬自去游观,而天帝、天后又无其他吩咐,贤宜菩萨才自回温良殿,换上素净便装。她正在修花,忽听仙童来报:“鸾姬尊主下访!”狐疑得贤宜菩萨一时失了神,一剪子误将一朵盛开正美的粉色蝴蝶信剪掉。蝴蝶信轻发出“哎吆”一声。不过,贤宜菩萨却不曾留心,而是忙着整理着装,恭迎鸾姬尊主大驾。 见得鸾姬与伯玿同来,贤宜菩萨俯首拜接道:“不知尊主与帝胄天神驾临温良殿,下仙有失远迎,恳望恕罪!”“菩萨快快请起!”鸾姬且伸手扶起贤宜菩萨,且满面堆笑道,“皇父宵衣旰(gàn)食,劳苦不怠,本尊主为其忧心,欲些微尽份孝道,替皇父分忧!席间见着菩萨,本待求借合神灵鉴,一观下界凡民风情,以知凡界是否安居乐业,却因是天后大喜,不得反客为主,这方曲终人散,才敢前来叨扰,未知菩萨尊意如何?”说话间,贤宜菩萨让出主路。鸾姬入厅后,甩甩衣袖,端坐正位垂花木藤椅上。贤宜菩萨笑着示意伯玿,伯玿便落坐于鸾姬尊主身旁侧位。“小童,取合神灵鉴来!”贤宜菩萨令罢小童,又道,“尊主嵩目时艰,惜弱怜贫,心怀寰宇,敬孝父母,实乃天宫、下界之大幸!众生感知尊主恩德,必当敬香礼花,长拜不休!”鸾姬见贤宜菩萨依旧躬身站立,忙笑道:“菩萨无需多礼,快请入坐!还望菩萨勿怪本尊主贸然造访!”贤宜菩萨笑道:“能得尊主驾临,实乃温良殿荣光!”贤宜菩萨坐在厅下偏位。 俄顷,小仙童持合神灵鉴上,贤宜菩萨接过,奉于鸾姬尊主。鸾姬手持合神灵鉴,笑道:“听闻菩萨故居在西兑神皋,今日,本尊主便观西方民生,菩萨以为如何?”贤宜菩萨忙笑答:“尊主体恤,贤宜故土万民感德!”鸾姬打开合神灵鉴。话道那灵鉴,乃是盘古开天辟地时,上浮轻盈晶粒凝成,可观下界万景,是比庚辛斧稍晚诞生的法器,其形,正是对应九皋分布。透过合神灵鉴,下界山川河流、高原峡谷、村落城镇、集市酒肆、人海穿息……诸物景一目了然。“钟鹛山!”鸾姬心中默念毕,果见缥缈仙雾中,如钟山体映入眼帘;而后是竿竿六叶白玉竹,万千闪华欲滴;接着忘己洞内,紫衣仲瑝身旁,一黄裳仙姝,姿态袅娜,共仲瑝在熠莲池畔赏花谈笑,且那黄裳仙姝看着紫衣仲瑝,笑意甜甜。鸾姬心中不是滋味,手一颤抖,险些将合神灵鉴滑落。贤宜菩萨不明原因。伯玿却在一旁,潜视偷窥暗中瞥,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心里自喜。 鸾姬气得面红耳赤,却故作镇静,强颜笑道:“倒也清平!乡城市镇,人烟攒集,车马川流,千门万户,皆是祥和;村坊驿站,有桑麻古道,杨柳新堤,田亩纵横,渔樵欢乐;两郊四野,也是峰峦叠翠,花木争妍,流水环绕,疏篁沿径;就连圹埌(kuàng·làng)荒丘,亦偶有文人画客登高望远,饱抒情怀。看来凡间风调雨顺,原野膏沃,小民恬淡安居,并无不妥。”贤宜菩萨笑道:“此皆是尊皇盛世旷典,治理有方,又是尊主洪福庇佑!”鸾姬起身,再笑道:“既如此,本尊主回报皇父,以慰上心!”说罢,她归还合神灵鉴,随伯玿辞去。 于路,伯玿心知鸾姬生出多少怒火,更在一旁推波助澜,笑道:“钟鹛山果是好境地,竟不比青霄有差,又兼那黄裳仙姝颇有几分姿色,难怪二弟迟迟不归!”鸾姬且听且妒焰飞腾。伯玿生怕水不浑,再趁势搅一搅,殷勤讨好道:“然而依伯玿看来,那黄裳仙姝虽有俗容,却比不得尊主质貌俱佳!若论三界第一丽姝,依旧非尊主莫属!二弟顽劣,一时图个新鲜,还望尊主怜其年幼,勿要怪罪!”鸾姬一言不发,气鼓鼓驾起凤舟云,直回十层天。伯玿遥望其背影,乐不可支。 鸾姬尊主径自回韶容殿,心痛与愤怒交织,雷霆震怒一发不可收拾,于寝殿内乱砸胡摔一通,不管是水晶杯、玛瑙盘,还是琥珀瓶、白玉卮(zhi),一股脑儿全都摔成粉末;也无论是灵羽裘、金丝袍,还是玉罗纱、彤云裙,挨个剪成碎片。发泄不够,她伏于绣床梨花带雨,哭得难休难止。这阵仗可吓坏了韶容殿一众仙仆,她们面面厮觑,相顾错愕,不知所以,不敢言,更不敢劝。见鸾姬使性,寒歌亦惊,她挥挥手,让左右仙仆皆退下,且收拾被打翻的什物,且道:“寒歌侍奉尊主多年,知尊主向来温润如玉、喜怒自持。可今日尊主打发寒歌不准跟随,自顾去了贤宜菩萨那里,回来竟这般气愤伤心!却不知究竟是谁胆大妄为触怒尊主?尊主若还信得过寒歌,便诉于寒歌听,切莫闷坏了圣身!”“他竟然与下界钟鹛山一仙姝混居苟且,共立池畔谈笑赏花!他许久不归天宫,莫非忘记自己乃是有婚约之身?除了雪叶冰莲那株妖葩,又来个什么钟鹛黄裳仙姝!三界究竟还有多少莺莺燕燕、蜂蜂蝶蝶,非要魅惑本尊主这一个仲瑝?”鸾姬哭诉道。寒歌轻声叹道:“原来,尊主是为天神忧思!”“非他即谁?”鸾姬拭面,满腹愁闷都憋作酸苦眼泪,斑斑浸湿手帕。寒歌宽慰道:“尊主!望风捕影之事,未可轻信!”鸾姬愈发抓狂,泪落如雨,说道:“本尊主透过合神灵鉴亲眼所见,岂能有假?”寒歌立在鸾姬左侧,一面为其整衣,一面劝说:“或许是那二位商议要事,也或许只是好友相聚,对酒赏花谈笑,有何过错?尊主不可单凭片段妄加揣测,既伤了自己,亦冤了天神!论尊贵,尊主乃十层天尊主,乃三界至尊尊主;论容貌,尊主乃三界第一丽姝;论品行,尊主乃三界第一庄淑!正所谓‘芳槿无终日,贞松耐岁寒!’凭她哪路小仙、哪家名媛,在尊主面前,莫不黯然失色!那下界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中区区一仙姝,怎能与尊主相提并论?天神乃聪慧智者,岂会有弃美玉而惜顽石、舍皓月而携萤火之想?尊主且说是也不是?”鸾姬听此言,心情稍好转,叹道:“本尊主当然希望所见是虚误!然他岂可与女子混居?这成何体统!本尊主只怕他糊涂蒙心,玉石同揉,嘉劣不辨!”寒歌接道:“恕寒歌直言,尊主这番动怒,有失仙家体面,更自损玉体!还有一点,寒歌不得不言!”鸾姬看了寒歌一眼,道:“寒歌且说!”“情爱之事,常因相距之遥而渐生嫌隙。为何?见不着面,说不上话,胡思乱想,难及时沟通有无,偶有风吹草动,便以为鹤唳皆兵,自心内臆测妄断;若再有旁敲侧击、无事生非、唯恐时空不乱者饶舌,便是初如磐石、坚不可摧的喜欢,亦经不起几多疑心暗鬼之打磨!尊主!莫要自陷惑误之区!”寒歌慢语轻声开解道。 鸾姬渐渐止泪,叹道:“寒歌一席话,令本尊主茅塞顿开!本尊主一时慌乱,确是自讨苦吃!”她怒焰渐消,又叹道:“话虽如此说,他两个混杂一处,却也是本尊主眼见事实。仲瑝为何不归天宫?”寒歌答:“料想,天神必有苦衷!非是天神不愿归来,实乃,不能归来!”鸾姬不解道:“他能有什么难言之处?既平了凡、冥二界的纷乱,得着功劳一件,大可凯旋天家,何至于无声无息这么许久?”寒歌再答:“或许是因为,未能周全尊皇之令!”鸾姬听言,思索片刻,说道:“皇父谕旨,令他尝尽爱恨恩仇痴、贪嗔喜恶怒、悲乐哀怨妒;周全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悌节勇;予众生造福之后,方得返回天宫。寒歌言中之意,他是未能周全,故而不得返还?”寒歌作答:“正是!天神必是无处可去,暂于钟鹛栖身!”鸾姬略思后,再道:“皇父之令,纵本尊主亦不能违背,仲瑝他只能自己应对!然九皋之大,他不该朝那仙姝住处!本尊主需得想个法子,令他们分开才是!” 寒歌听鸾姬出此言语,登时想起从前,鸾姬出于醋妒亲下狠手诛杀白叶白莲之事。寒歌心中有所惊惧,唯恐黄裳仙姝步雪叶冰莲后尘,于是道:“钟鹛山黄裳仙姝,想来应是夙慧的弟子。寒歌所知,夙慧仁善施德,贤良温暖,且她立下门训:‘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她不辱仙家体面。她的弟子,自当秉承师德。寒歌以为,那黄裳仙姝绝非狐媚之徒,她与天神,了了不过挚友!”鸾姬冷笑道:“挚友?也需知晓男女有别,既担了仙姝的名头,便该恪守本分,安敢喧宾夺主、恶(wu)紫夺朱,与尊主额驸幽会密约?”寒歌又道:“尊主心意,寒歌自是明白!尊主欲分开天神和那仙姝,只让天神离开钟鹛山便可,莫要误伤了仙姝!”鸾姬自顾也忆起往事,思忖:“黄裳仙姝与雪叶冰莲毕竟不同,本尊主也不愿多生事端!”于是,她问道:“寒歌可有两全之策?”寒歌思虑片刻,作答:“尊主思念天神,不如设法将天神召回!”鸾姬不解问道:“你方才自己揣度,仲瑝或是违了皇父之令,才不得返回天宫,如何反出此言?本尊主岂能擅专?”寒歌示意道:“有一个法子,比如,倘若天神在下界寿终,便自然可重回天宫!”鸾姬冷笑道:“这是什么法子?仲瑝乃天神,下到凡界历练,尚带着仙家记忆与法力,根本长生无极!要等他在凡界寿终回归,岂不是笑话?”寒歌略笑答:“天神之本元寿命自是长生无极。可若暂收了他的仙界灵元记忆,使他在凡界做一世的凡人,可不就能使他那一世肉身在凡界寿终?届时,天神自可回来天宫!”鸾姬再驳道:“寒歌,你越说,本尊主越糊涂!诚如你言,岂不亦是违了皇父圣令?本尊主岂能妄自收了他的仙界灵元?此举太过荒唐!”寒歌笑道:“尊主!此事却不难,可借尊后之口上达圣听,只需如此!”寒歌在鸾姬耳畔低语一番。鸾姬喜颜初露,不多言语,更衣弄妆,令寒歌携上一物,同去妍仪殿。 “皇母!”鸾姬尊主直扑进尊后瑛媗怀中,撒娇道,“鸾儿亲手织绣一对鸳鸯游水图枕帕,送于皇父、皇母,祝皇母与皇父永恒比翼连枝,共挽鹿车,琴瑟和谐!还望皇母不嫌鸾儿手拙!”且说,鸾姬且示意寒歌。寒歌伏地,双手奉上彩漆锦盒。鸾姬打开,从中取出一对枕帕。瑛媗接过,以手抚之,细细赏评,凤颜大悦,极口夸赞道:“我鸾儿不仅容貌列三界第一,这惠心巧手外加全情孝意,更是无谁能及!这对鸳鸯彩衣并展,逐波同歌,对花依偎,生动如真,堪称绣中极品!皇母非常喜欢!便是你皇父见了,也要夸赞鸾儿针线技艺远在皇母之上!”“皇母与皇父情谊绵长,天荒地老,比翼齐飞,羡煞鸾儿!”鸾姬且笑且道。正所谓‘知女莫若母。’瑛媗见鸾姬这番情状,心中已然明了,遂笑问:“鸾儿可是思念仲瑝?”鸾姬以手帕遮面,娇羞作态,伏于瑛媗肩头,顺势问道:“皇母可有仲瑝消息?不知他在下界怎个情形?”瑛媗答道:“你皇父曾略提起,怕你听着伤心,故不愿告知于你。”鸾姬笑道:“皇母大可直言,鸾儿听听也无妨!” 瑛媗如实道来:“仲瑝平定魔乱,本是大功一件,却在斗冥王时,枉杀了寿灵,成了大仁,失了小义,算不得周全你皇父的谕令,故而归期无期——怕你知道伤怀!”鸾姬佯作无意道:“他竟敢违逆皇父圣意,该当受到惩处!”瑛媗笑问:“惩处?你皇父本意也是如此,怎奈,虑及仲瑝先前已经下过谬仙府地,待要再加刑罚,却顾念鸾儿你的颜面,遂只得暂且搁置,尚在思索周全之法。皇母曾也思量,若迟迟不理,则仲瑝岂非要永远在下界逗留?今日,你既主动提出,鸾儿,皇母问你,可舍得未婚夫婿二受惩戒?”鸾姬故作态度强硬,说道:“违了皇父圣令,不可轻易饶恕!鸾儿之颜面何足挂齿,天规与皇父谕旨才最重要!”瑛媗赞许点头,笑问道:“却不知,鸾儿预备如何惩处仲瑝?”鸾姬假思,提议道:“不如收了他仙界灵元与记忆,只令其做一世凡人,寿数不过只剩短短几十春秋,让他也尝尝被‘枉杀’的滋味!正是应了凡界一句俗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皇母以为如何?”瑛媗轻拍手笑道:“此法甚好!鸾儿提议甚妙!给他该有的惩处,一则为那寿灵讨个公道,二来也可全了你皇父的颜面!”鸾姬窃喜,却道:“皇母可将此议上达皇父,只万万勿言明是鸾儿所提,否则,皇父又该责鸾儿不务正业。天地明鉴,此番鸾儿可半分私情也没有,拳拳之心,都是以寿灵和皇父颜面为念!”瑛媗笑道:“鸾儿放心!这番计议,皆是皇母之见!”鸾姬舒心偷乐,一旁的寒歌亦为之暗自高兴。瑛媗与鸾姬又闲话家常一通,不必细述。 单道尊后瑛媗果将前言诉于尊皇无上,无上然其言,择日发遣摄元灵官携摄元袋前往下界诏谕仲瑝。 正是:尊主只手施小计,错得仙姝一生乱。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七回 伯玿光年筒暗传逸闻 鸾姬不留灯窃收情思 话再说到千秋白,入居钟鹛山相伴金白莲,平生快意愿足。这日,他顿生一念,于熠莲池畔,摆书案,动笔墨,欲将己身亲历下界所见所闻奇异伟绝之花草、兵器、山川、奇人、灵兽等编汇为一书,名曰《启旋书》。 “慧白师弟这方所绘,莫非西北乾皋大漠?”慧箬瞥见千秋白正在素绢之上,运朱笔,绘沙碛,由是问道。千秋白笑答:“师姐所见正是。”慧箬端详画作,再问:“此大腹圆腰、面貌狰狞的男子为谁?该不会是漠毒王?”千秋白再笑答:“正是!”“师弟见过漠毒王?”慧箬惊疑问道。千秋白意在保护漠毒王幽梵,不愿使外界知道她蓝血星翎孔雀之真正身份,更不愿他人知晓她使不出雀血沉沙一事,于是佯装叹道:“漠毒王好生了得!他没有妖丹,不惧易生匕;修炼得金皮玉骨,坚不可摧,连索心劈魂枪也治他无法;更有,他的雀血沉沙实实威力无穷!想那日,在寻找斛卑的路上,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师弟汗颜,与漠毒王交手,略逊一筹,仓皇逃离!幸而他不愿离开大漠,不曾穷追,师弟才得逃生!”说到此处,千秋白起身告求道:“师姐千万顾念师弟也要颜面,万勿将此事宣扬出去!”慧箬听得神乎其神,信以为真,叹道:“若连师弟都非他敌手,他岂不比冥王更可怕?则,万一他再生祸乱,当如何抵挡?”千秋白沉思片刻,笑道:“师姐放心!万事万物皆相生相克,没有最强!师弟与其交手时,听他言道:‘三界除非冥王三尺冷和钟鹛归去来兮,尚没有本王所惧!’他不怕我,却怕师姐你!”“归去来兮?”慧箬现出七叶金鳞镖,说道,“师父交托我保管此法宝,不料想,它有这等神奇!”千秋白笑道:“漠毒王不敢离开大漠,自有因由。有师姐在,有钟鹛在,倒也不需过忧!” 听着千秋白之言,慧箬怔住,面无血色,原来,她心中忆起往事。 那是夙慧临终前,对慧箬说道:“我钟鹛有多方仙法,除了为师已经教给你的,只要你愿意,可以照卷籍自学,然却有一样,你不可以碰!”慧箬泪眼朦胧,问道:“师父!请告知徒儿!”只见夙慧现出七叶金鳞镖,严肃叮嘱道:“归去来兮威力巨大,炙燃女子心肝!因女子本体素冷寒,火不旺,禁不住,练则大损仙元!为师寿短,即将告殂(cu),虽是为姜婵内疚,却也因修炼此功!为师知之甚晚!不过……”夙慧咳嗽几声,转而笑道:“好在为师一时莽撞修炼此功,才能得知此物是个祸害,才能将此经验传授于你!慧箬,你可以无恙!”慧箬痛哭道:“既是此物害了师父,就让慧箬将它毁掉!”且说,慧箬将动手。夙慧挣扎拦道:“这三枚七叶金鳞镖是一前辈所赠,将来必遇其正主,你要好生收存!” “师姐?师姐?”时空转笔回来,千秋白见慧箬发呆无状,两声唤道。慧箬这才回过神,看着千秋白,又思虑:“归去来兮伤女子仙元,而男子肝火旺盛,可以压制得住,不如让慧白师弟修炼?”她转而再想:“不可!不可!万一连男子也伤,我岂不是害他?”慧箬不愿千秋白有任何闪失,哪怕是万一中的万一!她遂淡淡笑道:“师弟放心!归去来兮,师姐一定好生习练!” 于是乎,秉承“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的信条,为防漠毒王为害,钟鹛弟子明知归去来兮是害身之物,依然毅然决然坦然的修炼!千秋白编扯那番谎言,本意在保护幽梵,孰料,虽是无心,却阴差阳错害了钟鹛一代又一代!他朝若得知真相,千秋白是否会内疚抱憾永生? 话道那夜,万籁俱寂,千山鸟绝。千秋白纂至易生匕的由来时,忽被络绸帛羽紫霓衣裹出熠莲池。他觉知自身不受控制,只能随紫衣而动,终落于钟鹛附近一荒山头。那处,一膀大腰圆天将,着霹雳黑毛袍并乌金铠,头戴乌纱斗篷,左手握长柄阔刀,右手持记令笏(hu),立于千秋白面前,欠身施个礼,道一声:“天神别来无恙?”千秋白细看,笑道:“不知摄元灵官大驾,有何赐教?”摄元灵官笑答:“奉尊皇御旨,天神仲瑝听令!”仲瑝拜倒接旨,听得谕令如下: “青霄天神仲瑝,奉旨下凡,本该尝尽爱恨恩仇痴、贪嗔喜恶怒、悲乐哀怨妒;周全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悌节勇;予众生造福之后,才得返回天宫!然其为除魔患,枉害无辜,虽成大仁,但失小义,违天逆皇,理当受过!暂收仲瑝仙家灵元和记忆,令其成为一世凡人,以示惩处;保留其大力和凡人之功,以护其身;待其凡胎寿终,重归天宫。钦此。” 宣毕。摄元灵官笑道:“天神!得罪!”他张起摄元袋对准仲瑝,默念秘诀。霎时,便见千秋白身上一道紫光被收入袋中。千秋白昏倒,被摄元灵官悄然送回熠莲池畔书案前伏睡。 次日,千秋白懵懵然醒来,撩不起一丝过往云烟,迷茫环视忘己洞中各处景。他见得慧箬笑走来,遂上前问道:“敢问,本人是何人?此地是何地?今夕是何夕?缘何会在此?眼前人是谁?”慧箬呆愣愣看着千秋白正呆愣愣看着自己,惊慌失措,焦心忡忡,她自揣度:“慧白师弟从不会这样玩笑!”她慌慌不安,轻声问道:“慧白师弟,你怎么了?”“慧白师弟?”千秋白咕哝道,“我叫作慧白师弟?”千秋白自语罢,依旧酣着眼神看慧箬。慧箬心急如焚,料定有事发生,却努力镇定,笑道:“我名慧箬。你名千秋慧白,你是我师弟,正在编撰《启旋书》。此处钟鹛山,是你我的师门,你我的家!”千秋白低头见案几之上确有卷本,随手翻起,书名《启旋书》。书卷正编写至易生匕一物。他问道:“这果然是我编写的?”慧箬点头。千秋白随即拿起书卷旁放着的易生匕,再问道:“易生匕,便是此物?”慧箬再点头。千秋白记不起匕首两珠的由来,只提笔略接述:“蛇目两珠,绿光泛泛。”书到此处暂止笔。他继而皱皱眉头,疲惫不堪,说道:“身觉困乏,烦请师姐告知卧房,容师弟休息片刻!”慧箬以手指熠莲池中莲叶床,苦笑道:“师弟正是歇于此处!”千秋白惊问:“师姐莫非说笑?此处怎能歇息?”慧箬无奈,再道:“慧白师弟顽皮使然!”千秋白笑道:“还望师姐为我寻一正经卧房!”自此,千秋白入住弟子居承灵殿,其室名“千秋缘”。 却说鸾姬尊主,知尊皇无上遣摄元灵官收了仲瑝的仙元记忆,使得仲瑝成为一介凡夫,好不高兴!她思量:“仲瑝必会离开钟鹛山,寻个村社,平凡度日,只需短短几十载,便可返回天宫。” 然而,三界之事,纵使十天尊主,总有料不定! 话说钟鹛山中,慧箬不知千秋白为何突然失去记忆,急得她闷思怅惘,忧容满面,发问道:“慧白师弟!你果真什么也记不得?”千秋白昏昏不明,只是摇头,紧蹙紫眉,叹道:“记不起往昔任何事,头疼!头疼!”慧箬想要将事实尽述,又恐其思虑太过伤身劳神,故而犹疑不决,最终只能撒谎道:“师弟莫要慌张!只因你昨日从山头跌落,磕伤脑颅,才暂时失忆。你自幼得夙慧师父教养,在这钟鹛山中,只是温书听法,修习武学,日日如此,生活淡然,本也没有特别记忆,失了亦无妨!师弟头疼,是因案牍劳苦,作稍歇即可缓解!”千秋白信以为真,果然舒怀,不再头疼。慧箬徐徐思量:“总该寻个法子将他记忆唤回!”她暗施仙法,可惜于事无补;她遍寻灵药妙方,依然不见起色;她对着日月星辰祈祷祝告,也还是徒劳无功。慧箬招穷计竭,无可奈何,自叹:“正所谓‘往者弗及,来者不闻。’能抛却不可追及之过往,未尝不是幸事!强求记起,恐又是伤!既天意使其忘断前缘,我区区慧箬,何苦逆天?” 但道慧箬,本在无相泽得千秋白相救时,便已芳心暗许;至这番,她对他愈怜愈爱,体贴入微照顾,再不提烦恼旧事。失忆的千秋白,虽时常对着金白莲花发呆,若有所思,却早也没了先前的热情,只是淡淡说道:“此同根比肩金白莲,风姿倒是卓绝!”千秋白这一凡人男子,对金白莲花不再上心,而面对貌美如画、体贴温柔、知情识趣的黄裳仙姝慧箬,却是情感日深。他心中以为自己与慧箬果是青梅竹马,由此益加珍视。正是一个轻抚七弦,一个持颐听琴;一个临风舒怀,一个对月和诗;一个黄裳飘飘舞,一个紫衣翩翩行。他们,演绎着一场短暂的仙凡情缘!不过两年时间,千秋白与慧箬,就着仙天神地、灵山秀水,披上锦缎霞衣,挂满红花囍绸,不设珍馐百味,只交杯淡竹酒,对饮竹花蜜,一嫁一娶,结为和美夫妻。 说那天神伯玿的心腹听声星君,专好以探听消息媚上,前番只是探得仲瑝与慧箬混居,而今窃知失去仙元记忆的仲瑝不但没有离开钟鹛,反而与慧箬大张旗鼓连理并蒂,他心想:“这桩风流逸事,却不比先前的更加炸耳?”听声星君一经落实消息,深夜急急赶往焕瑜殿,与伯玿秉烛话谈。 听声星君道来:“正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天神此番可以不动一兵一卒,不出一刀一剑,大获全胜!可谓,半道上忽抬头,喜从天降!”伯玿疑而不解,问道:“星君所言何意?伯玿愚钝,还请点化!”听声星君晃着脑袋,本饧(xing)眼坐在高椅上说话,“嚯”地抖擞精神,突然站起,憋着笑,哑声道:“天神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劣弟,厌倦了在凡界府宅纠集粗鄙莽夫或浪荡酸友空虚度日,便就整日拎一酒葫芦浑逛,而今,竟又耐不住美色欢情,私相娶妻了!好一个风流坯子!”伯玿闻言,惊喜不迭,他正欲寻藉端以斗仲瑝、近鸾姬,这方拿捏到仲瑝的短处,先是一愣,而后喜得一嘚瑟,把那镶宝珠金冠竟甩歪了!伯玿难掩欢乐,大笑道:“真是‘天庭有路他不走,冥府无门他偏闯!’在天宫时,他便受妖葩的邪香淫姿魅惑,犯下大错,好好一天神不做,非要去那谬仙府地当罪徒!不想,他被囚了千年依然死性不改,下到凡界,又惹这样一桩风流案!仲瑝,仲瑝,还真是多情!积习难改,要他脱胎换骨,还真非易事!啊哈哈哈……星君!他果真已经殢(ti)酒恋色、颓靡不堪到这般地步?”听声星君笑道:“他未能全了尊皇旨意,回不得天宫,月月年年,独自在下界漂游,结识的都是些凡胎俗骨臭肉,正是近墨者黑,难保他不生凡心、不被带入歧途!何况,下界烟火也算是别有滋味万种!身为男子,他免不了入乡随俗,当个‘有梦襄王’,便也要寻个‘有情神女’,才织得出一片巫山云雨!”“哈哈哈……”伯玿听得拍掌叫好,猥琐奸笑不止,与素日里在众仙神面前的衣冠楚楚、光明俊伟的尊贵帝胄之状,判若两人。正可谓,道貌岸然伪君子,外头光华里头渣! 伯玿继续抽笑着说道:“他要拈花惹草,他要窃玉偷香,他要追莺逐燕!星君且说说,伯玿作为长兄,当如何‘助一助’我这风流二弟?”听声星君笑道:“何劳天神亲自动手?要清除肘腋之患,天神不妨假之于人!”伯玿不解问道:“哦?何以‘假之于人’?”听声星君凑到伯玿耳边,窃语一番,告知如何如何。伯玿听罢,高声笑道:“星君真乃伯玿之智多星也!” 正可谓,暗箭伤人最要命!他两个设计图谋仲瑝,商量诡计毕。次日,听声星君变成一粒袖扣,贴在伯玿袖口。伯玿窃笑,驾起裘齿云,飞往孤直圣翁处。 话说孤直圣翁,方额竖眉,两鬓苍白,略蓄短须,不苟言笑,脾气甚为孤直。青霄天帝奉昊曾赐其墅院殿宇,这老头儿偏不受用,相中了一棵珍珠树,手挥藜杖,施个仙法,从树杈中造出一座珍珠砌成的小屋,就当了居处。珍珠屋宽敞明亮,有厅有堂,有室有房,倒也不比富丽殿宇差几分。孤直圣翁每日煮酒、烹茶不算,最热衷于变出另一个自己,同坐树下。本尊与分身对弈,博得不亦乐乎,有时竟为一子之得失,争得面红耳赤,不依不饶,唬得树冠中的珍珠燕,“扑腾”四散。这位老圣翁尤其不爱热闹,纵如青霄天后嫆芬之诞辰宴,他亦不到场。有神仙问其因由,他只答:“众生好朋,成群结伙,本仙却爱独行!”因其曾于青霄天帝奉昊幼年时,对奉昊施以师恩,故而,在青霄天宫,也无谁敢对他绯长论短。孤直圣翁对众神仙大都不屑,却是典型的“隔辈疼”,单单偏爱奉昊的长子伯玿。每逢伯玿前来拜谒,不苟言笑的老圣翁总是乐得合不拢嘴。 这番,伯玿见到孤直圣翁,欢欢喜喜拜道:“师公圣翁在上,请受徒孙玿儿叩拜!”“玿儿快起!”孤直圣翁且说且拉着伯玿,坐于珍珠树下珍珠椅上。伯玿恭恭敬敬说道:“母妃看顾甚严,玿儿终日读书修法,看庭理事,未能日日前来师公圣翁处问安,还请师公勿怪!今日方得了一晌空闲,便匆匆前来相陪。师公一切可都安好?”孤直圣翁喜得竖眉弯弯,两鬓飞霞,答道:“师公都好!玿儿惦念老翁,师公心慰!你乃天帝长子,理当自强自律,分帝父之忧,解黎民之乱,怎可受我老头儿牵绊,荒废了光阴?”孤直圣翁语毕,伯玿竟潸然泪下,说道:“自幼便得师公疼爱,玿儿却未能多尽孝心!又蒙师公如此为玿儿思虑,此恩此情,玿儿竭终生之力难报万一,只能片刻相守,以全天伦之乐!”伯玿一番煽情,孤直圣翁亦跟着感慨。 伯玿忙又拭泪,挥挥衣袖,于面前珍珠小桌上现出一张棋枰(ping),上有黑白棋子错乱散布。伯玿笑道:“玿儿温书,偶得这一残局,连着思忖昼夜,不得开解,心想,遍观三界九皋,此局非师公无有能破,故而带来,以兹请教!”话说孤直圣翁最爱博弈,今见残局,又得伯玿奉承,喜不自胜,乐道:“玿儿深知老翁!”孤直圣翁目不转睛盯着棋盘,且叹:“此局甚妙!”他遂立肘拈子,细细斟酌开来。 伯玿于一旁说道:“师公!玿儿读《天宫妙御览》,至奇物法器篇,阅一法器,名光年筒。书中提到,光年筒可于千里万里之外传声,玿儿深以为奇!得知此宝属师公所有,今番既来,不知师公可愿一借,容玿儿一饱眼福?”孤直圣翁笑答:“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玿儿懂得将书卷上阅读到的知识与书外的时空相对应,实是难得!玿儿欲观光年筒,这有何难?”说罢,孤直圣翁右手持藜杖,向左掌中一点,立现出一花筒。该花筒长一尺三寸,径粗两寸,筒身内外满绘龙纹、蝉纹、之形纹,筒首生有一只耳、一方口。孤直圣翁笑道:“诺,便是此物。玿儿且自观之!老翁自推敲此局!” “果真精妙!”伯玿接过光年筒,且啧啧称奇,且瞥眼偷瞄孤直圣翁,见其聚精会神投入在残局之中,自暗笑背过身去,趁其不备,点一下听声星君变化的袖扣。听声星君立刻变为一只假光年筒。伯玿赶忙袖藏真正的光年筒,而将假光年筒置于珍珠小桌上。孤直圣翁并不留意,依然醉心残棋。伯玿一旁笑道:“师公先自解此棋局,玿儿暂回,一个时辰后,再来看师公结果,听师公教诲!”孤直圣翁沉浸于棋局,并不答话,尚在痴迷自语:“若此,则白子落入黑子圈套矣!”伯玿暗喜,悄离去。 伯玿匆忙赶回焕瑜殿,从袖中取出光年筒,口对筒耳说道:“传话于十层天鸾姬尊主!” 话说鸾姬得知仲瑝仙元记忆被收,心情大好,时正在品墨斋作画。正是纤纤玉手拈花笔,两袖添来浓墨香,纸上描得好颜色,相映尊主倾世容。兴盛墨酣之中,忽听得一声:“恭请鸾姬尊主敬听!”她冷不丁被惊吓一阵,手抖袖颤,笔尖墨点零落,污了好一幅《菊篱雀鸟图》。 “谁在言语?”鸾姬惊问。这举动又惊住了旁边侍奉的寒歌及另外几位仙仆。寒歌低声答:“尊主!方才并无人言语!”鸾姬怔了片刻,丢下画笔落座,静思量:“莫非本尊主幻听?”而后,她抬眼看向旁边众仙仆,自短叹。却这时,她又听到:“仲瑝于下界娶钟鹛黄裳仙姝慧箬为妻。”语毕再无声。鸾姬霎时面堂发黑,额头滚珠,目光木然,半晌方定。之后,她猛起身,暴怒之下,抓起那幅《菊篱雀鸟图》,三下五下撕得粉碎,又将书案上笔墨纸砚胡摔一通,直累得气喘吁吁,汗泪涕,花面齐飞。众仙仆不明原因,莫名其妙见得鸾姬忿然咆哮,暴跳如雷,早吓得惊心错乱,十魂丢了九魄,傻傻跪倒,瑟瑟发抖,不敢言语,不敢劝拦,留下不是,走开也不是!唯寒歌见着异状,稍能镇定,轻声道:“尊主!何以至此?若是我等侍奉不周,听凭尊主发落!若是尊主今日作画疲累,寒歌扶尊主回去歇息!尊主犯不着这样动怒,伤了金躯,我等如何担待?”鸾姬怒色不息,只道:“回寝殿!” 且先说回伯玿,暗里传话于鸾姬,幸灾乐祸自语:“鸾姬尊主不日必当有所行动!接下来,本天神只需隔岸观火、座上听戏,只等仲瑝万劫不复!”遂了愿的伯玿,折回孤直圣翁处,见那圣翁依旧弯腰垂首,盯着棋盘不动,而听声星君变化的假光年筒,依旧搁在珍珠小桌上。伯玿缓缓踅(xué)过边上,拿起假光年筒,佯装再鉴赏一番。趁机,听声星君二变袖扣,伯玿这才将真正的光年筒取出放回。 又几刻,孤直圣翁拍手大笑道:“解得了!解得了!”伯玿应声,佯装大喜,趁势恭维道:“果然还是师公棋高!玿儿对棋枰多日,并无头绪;师公不过短短时辰,便破了此局!”孤直圣翁向伯玿讲解破棋之术。伯玿故作领悟,双手奉上光年筒,敬道:“师公!此物请收好!”之后,伯玿辞别孤直圣翁,不需多述。 再道鸾姬至寝殿,屏退其他侍从,静坐垂首,而后冷冷说道:“本尊主必得亲自下界一遭,了结那桩孽缘!”寒歌并不明白,疑而问道:“下界?孽缘?尊主究竟意指何事?”鸾姬这才抬眼看寒歌,问道:“方才于品墨斋中,你果真没听见什么动静?”寒歌摇头。鸾姬细思几许,又道:“寒歌!想必方才有谁,或用了光年筒与本尊主传声!”寒歌讶然道:“光年筒?”鸾姬点头,起身踱步道:“光年筒是个难得的法器,只有被说话者点名的聆听者,才可听见其所传之音。故而,本尊主听得到,寒歌却听不到。究竟是谁?他定然是有意告知本尊主!”鸾姬说罢,且踱步且心内仔细琢磨:“莫非是伯玿天神?是了!据悉光年筒为孤直圣翁所有。伯玿乃是孤直圣翁的徒孙,想要拿到并不难。并且,也是本尊主令他但有仲瑝消息即上禀。定然是伯玿!他不能随意入十层天传递消息,才想出这么个法子!”不过,鸾姬并未将猜测尽然告知寒歌。寒歌皱起眉头,问道:“尊主究竟听到了什么,这般不悦?又会是谁,敢使这么个阴损暗招?” 鸾姬停步坐下,叹道:“本以为仲瑝被收了仙元记忆,会离开钟鹛山,落脚在一处寻常巷陌,只等在凡界寿终,便可回来天宫;却不想,弄巧成拙!他成了凡夫俗子之后,那仙姝并未容他离开。他反而更禁不住魅惑,公然……与那仙姝成了亲!”鸾姬且说着,且叹着,且怒着。寒歌听了这消息,也是震惊。鸾姬又道:“本尊主身在十层天,终日思之念之,魂不守舍,寝梦难安!他仲瑝却在下界,受一山野黄裳女子勾引,行此荒唐事,真真可谓‘之子无良,二三其德!’他辜负本尊主真情,使本尊主聊剩空心!此刻,本尊主身虽在此,念却飞于彼处!”鸾姬拉住寒歌的衣袖,问道:“寒歌,你说,本尊主岂能善罢甘休?”寒歌却叹道:“尊主!天神此举,竟是无可厚非了!”“无可厚非?”鸾姬甩开寒歌衣袖,怒斥道,“寒歌!你几时学会了吃里扒外,倒是助着仲瑝?”寒歌忙道:“尊主错怪寒歌了!天神没了仙元记忆,成了凡人男子,自然是要过凡人男子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生活。此事,即便拿到台面上给众仙家评论,也没有谁会怪罪天神!”鸾姬气呼呼道:“然而他是十层天额驸!就算成了凡人,他也不能!他只能属于本尊主!” 说着,鸾姬重又起身,走至窗前,向外望去,又道:“本尊主曾于仲瑝下界当日有言在先,他仲瑝若有悖恩情,自有惩罚!寒歌!本尊主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下界一回,亲自挥刀,斩断仲瑝凡尘情丝!还需你从中襄助!”寒歌听言,说道:“寒歌唯尊主马首是瞻!不过,寒歌还是有一言需如实相告。”鸾姬道:“你说!”寒歌接道:“天神渡了这一世劫,自会寿终。以后尊主有百万千万年时间与他相守,何必急于一时?天神纵在下界娶妻,在尊主眼中确是荒唐,然那不过是其凡人之肉身。这点儿尘缘,待回天宫,天神只当作历练插曲,过眼即忘,何为轻重?尊主切切沉住气,需知‘小不忍则乱大谋!’”鸾姬却答:“你未遇情郎,不知一日如三秋的痛楚!本尊主只要想到有别的女子在他身旁,便心如刀割,如坐针毡!他这一世几十载,恐怕要耗尽本尊主万年仙元!此事,别无他法!”寒歌回答:“既然尊主心意已决,寒歌自当万死不辞,效犬马之劳,却不知尊主有何打算?”鸾姬答:“来日禀了皇父、皇母,本尊主自有说辞,届时,只要寒歌应和。你素来稳重,皇母对你信赖颇多,有你相陪同去,料皇父、皇母能够成全!”话说寒歌心中其实这样思虑:“恐怕尊主火性上头,万一对那黄裳仙姝不利,我跟在她身旁,好歹顾着两头!”寒歌遂点头道:“悉听尊主安排!”鸾姬又吩咐寒歌诸般细节,不多赘述。 第二日,鸾姬并寒歌同往尊皇无上的乾天殿去。时无上和瑛媗,贤伉俪,正悠处小花厦(shà)。瑛媗为无上抚琴,一曲未毕。鸾姬听着琴声悠扬,不敢擅入,静立于小花厦门外等候。直至里头琴声毕,听得无上拍掌笑赞道:“贤卿琴艺,依旧可睥睨三界,无谁能敌!”瑛媗笑道:“这曲《一抹香云万抹情》,还是当年无上亲谱,瑛媗未敢废怠!”无上叹道:“时光荏苒,那时你我尚在三界闲游,无上不是尊皇,瑛媗亦非尊后!”瑛媗笑道:“更是鸾儿不知在何处!”无上听毕,与瑛媗齐笑。 小花厦门外的鸾姬,听到提及她,这才令寒歌叩门。入内,鸾姬声泪俱下,俯首拜倒,高呼道:“皇父、皇母在上,求救鸾儿于万劫不复!”寒歌仆随主,一同跪拜,泣不成声。无上与瑛媗本在谈笑,见势俱大惊。无上问道:“鸾儿过来,莫怕!事出何因?”瑛媗赶忙起身相扶。鸾姬却不动身,依旧伏拜在地。无上再问道:“鸾儿究竟何事?”鸾姬涕泪飞泫,说道:“皇父、皇母!鸾儿命在旦夕,恳望相救!”无上愈听愈急,说道:“鸾儿有事,但说无妨,何故行此大礼、出此骇人之言?鸾儿乃十层天尊主,万事有皇父、皇母招架,任谁敢动你?”鸾姬呜呜咽咽答道:“鸾儿身为十层天宫唯一的二代皇神,处优养尊,然未曾给予三界丝毫回赠,愧悔有余!昨夜梦遇一人面龙身之灵,那灵深责鸾儿道:‘鸾姬!你虚活一生,不曾为苍生尽得纹丝心力,却坐享其成,贪得好一座万宝府地!’他更直言:‘再不悔改,早晚收了你回混沌里去!’鸾儿骇然惊醒,虚汗盗流,只觉头如灌铅,再不能寐,深夜薄寒中即起,徘徊至今,料着皇父、皇母收拾妥当,才敢造次!”这番话说得无上与瑛媗亦是惊恐亦是怜。听得寒歌于一旁帮腔道:“寒歌最知尊主!尊主素来以三界为念,纵在闺阁当中,也常思尽力,不过因着天规繁严,不得私自下界,又兼不舍尊皇、尊后,故这万余年来,不曾亲历凡、冥二界。今番却被那灵错揣,寒歌身为侍者,旁眼观着,亦为尊主蒙冤叫屈!”说罢,寒歌落泪簌簌。 瑛媗忙抱住鸾姬,又道:“寒歌也快起身!”而后,自掏出绢帕为鸾姬拭泪。无上惊愕连连,揣度道:“人面龙身,又敢出此大言的,莫非开天辟地之灵祖盘古?本尊皇百元(一千二百九十六万岁),都不曾梦见过灵祖盘古!或许因为鸾儿是十层天唯一的二代皇神,灵祖托梦于鸾儿,为传天意!”瑛媗思忖着,附语道:“若果真是灵祖盘古,则其意不可违逆!”鸾姬再哭拜道:“求皇父、皇母允鸾儿下界,为苍生出力!”瑛媗垂泪道:“可是,下界妖魔横生,皇母如何舍得鸾儿深入险地?”鸾姬回答:“皇母不需担心!鸾儿万岁余,按例也是可以离开天宫的,且鸾儿仙法颇深,轻易妖魔不能奈鸾儿如何。另外,方今下界也算清泰,非是斛卑魔乱时期。更兼,寒歌本是下界西南坤皋瘦腰湖的黑天鹅,就令寒歌陪鸾儿同往,她轻车熟路,也是便捷。皇母不能总把鸾儿看在眼前,鸾儿也要长大!”无上叹道:“是皇父之过,是皇父之失!皇父对鸾儿保护太甚,反使鸾儿受累,也是时候,该对鸾儿放手!”瑛媗一百个不愿意,说道:“莫如,皇母陪鸾儿同下界?”鸾姬听言大惊,对答:“若要皇母时时看顾,只恐灵祖再生异议!除非让鸾儿亲自历练一番,哪怕吃些苦头,才能神稳心定,求皇母成全!”说罢,鸾姬稽(qi)首再拜。寒歌接道:“尊后请放心!寒歌同行,定拼死护尊主周全!”瑛媗长叹道:“我鸾儿从未离开过皇母身边,如今,皇母却也不得不任你单飞!”架不住是灵祖盘古亲自指令,瑛媗只得放开话。 择了吉日吉时,瑛媗千般交代寒歌:“好生照料尊主,不得有半分闪失!”鸾姬与寒歌终得一道下界去了。 话说鸾姬与寒歌出了坤梯,直奔西兑神皋钟鹛山去。因是十层天的尊主,鸾姬自也是仙法高强,轻易便打破钟鹛界御。她与寒歌使个隐身法,暗中窥看仲瑝。 正见黄裳仙姝慧箬身怀六甲,仲瑝在一旁悉心照料,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恨得鸾姬肝胆震荡、抓狂如麻。鸾姬怒骂道:“好一对不知廉耻的男盗女娼,行得败坏风化的丑事!”听着鸾姬口出恶言,寒歌料知风波难免,她唯恐鸾姬一时心生魔障伤害慧箬无辜,遂先问道:“不知尊主意欲如何行事?”鸾姬默不作答,只是攥紧秀拳。寒歌说道:“黄裳仙姝不过是天神历劫的棋子而已,尊主无需将她放在眼里,更无需屈圣驾,同她大动干戈,只消寻个法子,让天神离开这里就好。”鸾姬早已妒火中烧,着实想杀之而后快,但听寒歌言语,自思妄动必惹麻烦,于是打消杀慧箬的念头,说道:“本尊主不伤她,更不伤她腹中孩儿,只依照寒歌之言,设法令仲瑝离开钟鹛,再不与她相见便是!”寒歌略放心,说道:“尊主明鉴!尊主不如收了天神这一世的凡尘情思,点化他禅佛为伴,黄纸青灯,至寿终,莫惹红尘!”鸾姬点头道:“寒歌所言正合本尊主之意!仲瑝被皇父收去仙界灵元记忆成为凡人以后,本尊主再来收他情思,易如反掌!只是,恐其返回天宫后得知实情,对本尊主心生怨怼!”寒歌道:“尊主勿虑!此事不难!尊主只要藏住天神作为凡人这一世的情思,不还他便是!天神即便回了天宫,复了本尊之身,与黄裳仙姝这片刻的孽缘,他也不会记得,更不会责怪。”鸾姬笑道:“经寒歌这么一说,本尊主倒是想起,恰巧有一法器可成此事。本尊主今夜便动手!” 是夜,千秋白与慧箬安睡中,鸾姬与寒歌悄然近前。但道慧箬因是仙姝,较之凡人千秋白更为警觉,梦里感知异状,霎时惊醒,方欲睁眼而未及睁,即被鸾姬施法,复朦胧睡去。鸾姬窃收了千秋白的情思于不留情灯中,又贴千秋白之耳畔,轻道三声:“不留!不留!不留!” 正是:一世情思遁无形,古刹从此点佛灯。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三十八回 空不留接题陨星天石 愧仲瑝思救鸢尾花仙 次日一早,慧箬起身,早忘却夜间醒来再睡之事。为因未见着千秋白,她四下寻找,直至六叶玉竹林中,看见千秋白静立于竹架亭中一围竹篱旁,其头发、衣衫,以及竹台上一只包裹,俱落满竹叶竹花。慧箬听他口中杂杂碎语,莫名惊慌,似觉将有事发生,遂道:“夫君!”千秋白却不答话,依旧喃喃自语。慧箬凑近,方听清千秋白念叨:“不留!不留!不留!”慧箬握住千秋白的手,欲询问因由。却见千秋白慌忙抽回手,说道:“阿弥陀佛!师姐有礼!”慧箬着实被惊吓到,忙问:“夫君何出此言?”千秋白答道:“罪过!不留有罪!”慧箬惶惶又问:“不留?那是何人?何罪之有?”千秋白再答:“不留,正是千秋白佛名。千秋白误入色门,玷污师姐,有辱师门,愧对佛祖,不宜再留居钟鹛,今当如这竹叶竹花,早些飘去散落才是!”慧箬惊得一阵晕眩,险些摔倒,她手抚孕腹,重打起精神,笑道:“夫君莫要戏言!”千秋白却道:“非是戏言,字句实言!”慧箬倒抽冷气看着千秋白,再问道:“夫君莫不是着了魔,说着胡话?”且说着,她伸手去摸千秋白的额头。千秋白躲开,直摇头道:“不留此处,方至净土!”说罢,他手绰索心劈魂枪,腰间别好易生匕。慧箬看向竹台上的包裹,慌神问道:“夫君究竟何意?”千秋白答道:“此包裹中,有不留所编的《启旋书》,还有不留从这片玉竹林中取的笋根。不留今日便走。”慧箬失魂落魄,涕泪涟涟,拉住千秋白的络绸帛羽紫霓衣,哀求道:“夫君万不可离去!慧箬腹中孩儿即将坠地,岂可无父?”千秋白却答:“阿弥陀佛!有亦何欢,无亦何苦?不留该去!”慧箬颤抖着,说道:“正是为人为彻,有始有终,岂可半途敲响退堂鼓?夫君既做了我慧箬的夫君,既做了我腹中孩儿的父亲,当然要相守一生,此刻离去却算什么?”不留并不答话,只是从衣中掏出书信一封,交于慧箬。慧箬接信立读: “千秋白不留,遁入空门,无缘顾师姐贤妻慧箬,特作休书。从今往后,任其改嫁,各各自由,再无纠葛。立此为据。不留敬上。” 慧箬周身打颤,掉落休书,哽咽道:“你……”千秋白携起包裹,自念:“阿弥陀佛!”飘然执枪而去。凭她慧箬于身后哭喊挽留,千秋白并不回头。慧箬悲恨贯心肝,动了胎气,于玉竹林中竹架亭下竹叶墩上,诞下一女婴。 千秋白不留离开钟鹛山,执枪挑包裹,迎风飞紫衣,山河路漫漫,做一行脚僧。行至东震神皋虞契山,见得那山沉稳致远,三峰相依,中峰耸入云端,仙逸绝尘,他斩荆棘,辟蹊径,顺着稚信草丛,登凌绝顶,遥望左峰毒瘴缭绕,再望右峰冰封雪盖,而中峰却和风朗日,曦露光华,绿泉清溪,泠泠作响,更有鹿猿兔禽,相与为伴。他胸怀顿广,深喜那方静谧,醉心这番恬淡,于是搬土动木,造建栖身之所,因其力大无比,不三载,一座刹宇拔地而起。他将从钟鹛山带来的六叶白玉竹笋根种在刹中。经秋到夏,过冬逢春,岁月累逝,一颗笋根,长成玉竹林一片。他圈此地为玉竹院,又在后山寻得野梅一株,植于竹旁,后应时应景,题一联:梅花冻腊开,竹香秋月来。千秋白不留从此隐居刹中,种豆锄禾,习武撰文,悠然无争。 一年中秋夜,云隐青山,月上钟楼,正是玉镜高悬天阙,银辉满布人间。不留纳衣芒鞋,拾级而上,于沐云钟楼凭栏望,正赞秋高气爽好佳节,忽见山林中红光熠熠。他仗枪而行,寻光而去,直入后林,正值悲咒红菩提果熟之时。他开口念:“阿弥陀佛!佛光照得嘉木亦修成正果!”他转身方要离开时,瞥眼见着月下一处巨影。他好奇朝那影子姗姗而去。那处一块巨石,主体黝紫,泛着晶墨光,石体上星星点点,杂糅着颗颗砂砾如紫血;石面题刻二字——虞契,字迹隽秀雅致,如血泛着红光。不留惊异叹道:“谁人搬来林中石?或是天外曾来客!谁人镌留石上字?必是前生有缘心!”顿顿,他再道:“阿弥陀佛!门前正少题刻碑,恰好相逢随僧去!” 不留将巨石落在刹门前,反复观察,赞叹道:“此乃传说中的陨星天石!”他挥起索心劈魂枪,在“虞契”二字之后,接题“不留刹”三字,落笔龙飞,苍劲恢宏。因见前题“虞契”二字,字迹如血,他遂慨叹:“一如你!”他取出易生匕,划破手掌,以紫鲜血浸染“不留刹”三字。便见“虞契不留刹”五字,从此深刻于陨星天石,血迹凝辉,经久不灭。 再道鸾姬,将千秋白变成佛家弟子不留之后,笑对寒歌道:“仲瑝这一世的情思,藏于不留情灯中,最是安全!本尊主可令他永远告别这段孽缘!”寒歌笑问:“不留情灯,可是有怎样玄机?尊主不妨说来,让寒歌开开眼!”鸾姬笑道:“寒歌你看着!”鸾姬伸出手掌,施法现出不留情灯。却说那盏灯如何?形如一只拔鸟,立着双足在一片浮云上,长伸直颈项,斜歪着脑袋,两只眼睛轻蔑半睁,透着冷漠无情,其喙微张,嘬着翅膀上一根炸起的羽毛,通体皆由灰玉雕琢而成,其颈项便是灯管,腹部正是灯腔。听得鸾姬再笑道:“常言道:‘拔鸟无情’,此灯名自是由此而来。凡收入灯中之情思,皆可被燃尽消灭,则情主,再难寻到!”“燃尽?”寒歌疑问。鸾姬笑着,用指头轻轻点了一下拔鸟的左目,便见拔鸟口闭,灯腔内燃起金、白、蓝、紫四色情思烈火。鸾姬冷笑道:“一种颜色,代表一种情思。原来仲瑝心里藏着这么几种情爱,容本尊主来数数猜猜!一种是对三界苍生的博爱,一种是对父母的孝爱,一种是对知己的友爱,一种是对他己身的自爱!却是没有本尊主的半分!”寒歌却道:“四色情思火?可是天神却娶了妻!难道天神心中,并没有小儿女私情?”鸾姬听言怔住,继而再冷笑道:“寒歌说得是!他岂会没有小儿女私情?这么看来,他是心中没有自己!第四种,当是他动心的恋爱!”鸾姬说着,放声笑道:“他心中竟连自己都没有!”笑着笑着,鸾姬又止不住哀哭。寒歌赶忙宽慰道:“皆是尊主自揣自度,未必是天神真正心意,尊主万莫自忧!”寒歌递上锦帕,鸾姬接过拭泪。不几刻,灯腔中四色情思火熄灭。鸾姬再翘起指头,点了一下拔鸟右目。只见拔鸟张口,吐出一缕烟,霎时散去。鸾姬长叹道:“火灭烟也消,他凡人一生,事散情了(liǎo)!”寒歌说道:“尊主这份心,可算能够踏实!”鸾姬却摇头道:“他必然会离开钟鹛,离开黄裳仙姝,遁入空门!本尊主需要知道他最终栖身何处,才得真正安心!” 鸾姬同寒歌跟踪不留,直至虞契山。鸾姬笑道:“寒歌,你看!他果然像个真正的出家人,择了这样一个幽谧处落脚!从此,他消停,本尊主也清净!”寒歌笑道:“此处山高秀雅,水深清澄,果真是个修身养性的自在地!天神在此地建造刹宇,必是清心寡欲,准备长久居住!尊主可踏实了?”鸾姬笑着摇头道:“尚未!”她施出仙法,于中峰设下界御,而后道:“本尊主设此界御,可保仲瑝余生不受外界妖魅祸害。待仲瑝离开,界御会自动消失。”寒歌思虑道:“尊主!此界御防外界进入,倘若天神出山,再想回来,却也不能了;或者他日天神觉得衣钵需要传承,有心下山收徒,也是不能!尊主!不如给此界御附以额外之咒——凡此刹弟子及其随身引领之伴可进出。”鸾姬点头道:“还是寒歌思虑周全!”鸾姬遂按寒歌提议行事。 鸾姬又道:“仲瑝之事,可算告一段落!寒歌!本尊主撒了弥天大慌,有愧皇父、皇母!既下界来一遭,了却心中事,余下日子,不妨真正做些什么,造福凡人,行善积德,减我愧悔!”寒歌答:“尊主此心,苍生感戴!全凭尊主做主,寒歌追随!”鸾姬略想一想,说道:“寒歌,你本是西南坤皋黑天鹅,不若就去你故土瘦腰湖?”寒歌听言,满心欢喜,俯身连连拜谢道:“寒歌亦思念故土,多年未归,亦有此意。若得尊主成全,瘦腰湖万幸!”于是主仆二位去西南,不消多叙。 却要说,钟鹛山慧箬诞下女婴,取其名箬竹。慧箬悉心育箬竹成长,却从未言明母女身份,只以师徒相称。三载后,慧箬见小箬竹渐长懂事,便说道:“为师将去寻一故人!箬竹,你在钟鹛,暂由白点、黑点相陪,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箬竹出奇地懂事,说道:“师父将何往?何不让箬竹伴行?于路,箬竹可以侍奉师父!”慧箬心酸苦笑,继而流泪。小箬竹赶忙以衣袖为其拭泪。慧箬摸着箬竹的头,哽咽道:“为师有你,也算知足!” 慧箬寻至东震神皋虞契山,入不得中峰,自语:“单此处设了界御,必有仙人居住!途经宝地,不如拜会一拜!”她以神仙常用的问候方式打招呼,却不见有谁来应。她疑惑道:“难道不是神仙居地?”于是她取出庚辛斧,切开界御一条缝,竟看见昔日郎君千秋白,剃断烦恼丝,无事勤烧香!慧箬肝肠寸断,恨道:“你这抛妻弃女的不归郎!我……”语未尽,垂泪如河。 慧箬离开虞契,返回钟鹛。当夜,思着千秋白爱诗词,感由境生,她应景自吟一曲: “罢晚妆,呷荷露,任云撩竹梦,风锁花愁。轻寒走罗衾,卧枕听雨声,不问烛泪为谁垂,只见林间双飞鸟,穿碎离人心!” 小箬竹见其师伤感,百般询问因由,慧箬只是不答。 直到几十年以后的又一个中秋夜,慧箬噩梦惊魂夜半醒,冷汗涔涔心慌慌!原是她回思旧时光,热泪梦君郎!她反复低念:“千秋白!千秋白!……”她戴月赶至虞契山。时千秋白手执索心劈魂枪,身着络绸帛羽紫霓衣,盘坐于不留刹门前陨星石旁,沉沉自叹:“日月昏迈,老将至,人生不复重来!”慧箬看到千秋白并未如梦中那般化成紫光,自长舒一口气,又见他容颜苍老,今时不同往日,不觉悲凉又起。慧箬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问道:“千秋侠,可还认得我?”……“千秋侠?慧白师弟?千秋白?不留?……”慧箬连声呼唤。不留却双目紧闭,并不答话。慧箬惊怖,伸手要拉不留的衣袖。 那一刻,云幕裂开一痕,漏出紫雷一道。络绸帛羽紫霓衣乘着紫雷,冲向青霄!不留,圆满诸德,寂灭诸恶,化成一颗紫色舍利血,落在慧箬手中!索心劈魂枪,随着天际一道亮光,不知飞向何处!慧箬握着不留的舍利血,痛心倚石饮泣,念道: “流星划过夜空,只一刹那明焰,转眼死灰烬落;昙花绽于天台,仅一瞬间娇妍,霎时花谢香残;长虹贯垂云端,留一片刻灿烂,顷刻也变云烟!任你叱咤三界,笑傲九皋,势能震撼八极,翻涌六合,战花玄黄,颠乱时空,终究不过,沧海之一粟,寰宇一微尘,时空一过客,早晚尽缥缈!” “师父!师父!”从不留刹中传来人声。慧箬心想:“定是不留的徒儿!”她闪身藏起。只见刹内走出一个小和尚,说道:“师父!夜深露重……”当然!小和尚久久没能找到他师父,只对着空空夜月、习习凉风,自叹:“师父定是涅槃化风而去!他生前常坐莲台下,便为他造一座莲花塔!”小和尚在玉竹院后方择块风水宝地,盖造莲花塔一座,供奉不留生前的纳衣芒鞋,每日清扫落叶,添水上香,以为敬孝。 虞契古刹从此,历代掌门,亦只各自收徒一人,皆是凡人,不必多述。直至老僧勿尘,从地元摩祖掌心抱下千秋白不留转世的一冲。 不留圆寂后,慧箬哭泣道:“夫妻一场,聊作念想!”她在万佛楼地下建造地宫,作为千秋白陵,供奉不留肉身所化舍利血紫珠,与千秋白陵相对,造飞仙洞一处。飞仙洞入口在后林中,恰是当年不留发现陨星石之地。 后来,慧箬带箬竹前去虞契祭拜不留,并让箬竹于飞仙洞中绘无相泽一景,铭记自己心中爱之初。箬竹问起:“师父!所祭拜者为谁,又为何祭拜?”慧箬泪眼模糊作答:“千秋白不留前辈,是为师的恩人,更是为师心爱之人!”慧箬每每向箬竹讲述自己与千秋白的过往,或爱或恨。 慧箬忧伤过度,加之归去来兮损伤仙元,郁郁将终,弥留之际,交代道:“箬竹!你要记得,其一,非时机至,万不可弃钟鹛而去,务必看觑熠莲池金白莲花!若天时迟迟未至,凡他日收徒,此训不可废!其二,每隔十年中秋夜,祭拜虞契不留,此例亦不可废!然钟鹛和虞契,有恩亦有仇,我钟鹛只拜逝去故人,不与其活人往来!”箬竹含泪点头。慧箬摸着箬竹的脸颊,叹道:“医疑难杂症有方术,治断肠爱恨无药石!不想心痛,就别心动,心痛心碎,活受罪!”而后,她凝眸窗外,再低叹:“尘烟聚散,山小月高,唏嘘一声红颜老!来世不做长情人!”至终,慧箬都不曾言明,箬竹乃是她与不留之女。箬竹一生,皆以师侍慧箬,以前辈称不留。 前文之问——仙姑箬竹为何不喜欢一冲,冥冥之中,正是原来如此!一冲的前生千秋白不留,弃了她母女离去,箬竹纵不知晓,耐不住天意如此安排,造化轮回织布!此生,箬竹厌极了一冲,故而不愿收他为徒,并且离间他与沧竹琼。他当日如何携了包裹抛弃妻女,今生也让他卷着落叶滚出钟鹛!他当日如何心横意冷不管不顾,今生也让他孤独穷途,死生由天!正所谓苍天不饶有罪人,一朝伤了谁,一世债台垒,今生赎不完,转轮接着还! 却说天神仲瑝在凡界以僧人不留的身份寿终,凡人肉身化作舍利血,其本尊终于重回天宫。然他又是如何转世成为一冲?其中故事,且再道来。 仲瑝整装,御带珠冠,紫绶红袍,玉圭金笏(hu),前往十层天宫,于乾天殿外长跪待命。话道尊皇无上酷爱赏听钧天广乐,赏观十佾(yi)舞,常以此等舞乐宴会众仙神。时他正与数位仙神小宴,酒歌乐诗,话谈甚欢。仲瑝俯首,将奏表上奉于知常令官。知常令官笑道:“恭喜天神凯回!天神请略候!小官即刻传达圣听!”知常令官躬身双手奉上仲瑝奏表。尊皇无上摆摆手,示意琴歌暂停息,令道:“念!”知常令官遂展开奏折,读道: “青霄天宫天神仲瑝,上启奏十层天德功无量尊皇:罪臣幸托坤宫,累蒙尊皇圣恩,无刻不思图报!前因青春放纵,不通圣贤之道,罔顾纲常之理,恃宠过骄,莽犯天条,诚惶诚恐,盗汗如漆,羞惧交加!幸得尊皇教导,迷途知返,亡羊补牢!向遇恩赦,下界将功折罪,惶愧慎戒!适逢三界扰攘,九皋动荡,奈何区区仲瑝,德疏才浅,昏昧愚顽,潜心劳役而无所功成,昼夜惴栗不安!然为尽忠悃(kun),自甘吸风饮露,倾心吐胆,报皇恩旷荡,尽忠竭力!于是不惜己身,战妖斗魔,救护苍生,以彰尊皇盛德!然却未能周全仁义,二负圣望!仲瑝罪臣,掬尽天河水,难洗两番羞!自知罪愆(qiān)弥深,恶孽愈重,日日悬望,伏乞尊皇圣裁,垂赐慈悲,仁开愆锁!仲瑝稽首复拜,敬听尊皇金玉之诲!” 但道尊皇无上对仲瑝两番失望,颇有微词,并不亲见,听罢奏表,对座上众仙神笑道:“仲瑝呈此奏表,足见其悔过赤诚!”众仙皆道:“此乃尊皇之福!”无上看向知常令官,说道:“听谕:天神仲瑝,虽昔日骄纵犯过,然不当妄自菲薄;纵平乱有功,亦不可妄自尊大。前番于下界历练,毕竟未能周全先令,略施惩罚至其凡胎寿终。此番重回天宫,禁足和瑞殿,择日再下界。其二次下界,敛去仙家记忆,封藏法力与寿元,惩前毖后,勿再有失!” 知常令官如实传达。仲瑝听宣,并不分辩,叩首作答:“罪臣有愧尊皇,悉听育戒!恭祝尊皇河山永固,福寿永臻!” 仲瑝回到青霄天宫,禁足和瑞殿。这又一个囚禁岁月,他埋首于你画堂,罗笺秀笔,绘出金白二莲。绘毕,他不得其解,惶惑自问:“因何绘作这样一幅?此金白二莲,有何深意?似有记忆,又似无记忆,莫非,我在下界的经历,丢失过几何?”原是仲瑝的情思记忆被毁掉些许碎片,导致他产生断断续续的记忆偏差。他已然忘记与慧箬短暂的夫妻情分,却在潜意识里,对熠莲池金白莲花仍有模糊留存,虽也忘记那是雪叶冰莲与金鳞冰火鱼,却对其依旧别有情感。他不知自己所画为何物,更不知自己为何有此一画,只是笔走指尖,墨染香笺,一幅接着一幅,将思想深处的零星画面一点儿一点儿重现。你画堂中,原有的雪叶冰莲与新作的金白二莲错乱悬挂,相得益彰。每幅画上,又是题词,又是赋诗。正是一堂玲珑,满纸珠玑,通幅妙语,字字情深!仲瑝对照雪叶冰莲花开那一瞬与熠莲池白莲花之绽放,越看越觉得相像。他心中暗潮涌动,却想不起熠莲池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金白二莲又到底是怎样神物。他头疼欲裂,终于走出你画堂。 仲瑝坐于寝殿门前阶下发呆。星荼奉果而来,见仲瑝双眉蹙起山峰,双眸凝出沧海,于是笑问:“天神思虑何事,这样用心?”仲瑝闻声,起身施礼道:“星荼姐姐,可曾见过同根比肩金白二莲?”星荼摇头笑道:“我青霄天宫却未出现过这样灵葩!至于十层天……”星荼语断,轻叹,怕勾起仲瑝对雪叶冰莲的伤心,转而笑道:“天神敢情是在下界见得,不如说给星荼听听!”仲瑝摇头道:“仲瑝似乎不曾见过!可仲瑝如果不曾见过,却是因何能绘出其形?观念中的东西,不过都是感官从现实中获得,经过思绪打磨后,存储在脑海中。然我若见过,又为何记不得?”星荼听仲瑝说得悬乎疑乎,恐其过虑伤身,遂宽慰道:“较真儿的越多,心伤得越重!在乎的越多,心累得越痛!天神不如用颗香果,安稳睡上一觉!”仲瑝笑道:“星荼姐姐的言语总是发人深省!”星荼笑道:“既然天神觉得星荼言之在理,则星荼不谦,多扰几句。天神是经历过谬仙府地的,区区禁足,不需放在心上!虽然,一朝回天宫,连天帝、天后以及小殿下之面也未能见着,就匆匆被关,天神亦不需多忧!天帝、天后、小殿下各厢安好!”仲瑝却笑道:“星荼姐姐若以为仲瑝是因禁足烦愁,此举却是多虑了!虽内疚自己作为兄长,不能亲见幼弟,多有遗憾,然此番幽禁,并未给仲瑝带来不快,反是心满意足!难得静处,安心作画,两耳不闻室外音,乐得恣睢意逍遥,仲瑝倒是求之甚欢!” 却说星荼心中憋着一桩事儿,总要寻机告诉仲瑝,但恐仲瑝听后忧伤愈添、烦乱愈重,遂藏于心中口难开。而此刻见着仲瑝并不以禁足为念,她舒心畅怀,才敢将憋了千年多的秘密,如是诉来。 星荼搁下果碟,俯身拜道:“天神!星荼有要事禀告!”仲瑝见状,心知事不寻常,赶忙扶起她,说道:“星荼姐姐!你我亲如姐弟,何需行此大礼,有话但说!”仲瑝请星荼坐于阶前石凳上,自落坐于一旁。星荼讲来:“当初,天神困囚于谬仙府地,星荼特特送去一盏澄金鸢尾花,天神可还记得?”仲瑝点头道:“当然记得!那是为珐犀花神践行,星荼姐姐作为敬花使,将瑶花放于克命囚舱外。鸢尾花使囚室倍添生机,她与我相守千年,有同伴之谊!”星荼听到此处,哽咽道:“天神不知,澄金鸢尾花何止与天神相伴千年!”仲瑝不解,问道:“星荼姐姐此话何意?”星荼以袖拭泪道:“天神不觉得那花盏似曾相识?”仲瑝惊疑,答道:“曾也无数次觉得眼熟,却总未能忆起,莫非她果然是我仲瑝故交?”星荼叹道:“和瑞殿门前明台上,一盏澄金鸢尾花于万年前便通了灵性,每日迎送天神,默默守候,劳怨不争!天神遇祸,她思虑天神狱中苦闷,担心天神无人看顾,自荐下狱作陪!星荼这才求了天后,以为十层天宫献花为由,将她成功送至天神身旁。可怜可敬鸢尾花,唯恐泄露机密为天神招祸,故而从不言语!其痴心情深,无言付出,天地可鉴!天神出禁,鸢尾花却独留在谬仙府地,一晃又是多年,她之孤苦凄凉,可想而知!” 听此一席话,仲瑝惊叹而愧怜,怔住久久,终于哽咽道:“仲瑝多方觉得那是一盏与众不同的鸢尾花,心中总感觉与其颇有渊源,却不知是这样曲折!当时离开谬仙府地,也想过将她带出,但因……雪叶冰莲,前车之鉴,仲瑝又恐牵累她,故而未敢妄动!心中对她也是惦念,若早知还有这些缘故,千难万难,也该设法带她回来!”星荼说道:“此皆星荼之过,未能一早言明,误苦了她,只盼她在谬仙府地一切安好!她必然天天年年想着天神,等着天神前去搭救!”仲瑝握紧拳头,严肃道:“定要设法将她接回!”顿顿,他又叹:“可我仲瑝还是禁足有罪之身!”星荼道:“此事确实难!当初星荼筹谋,待另一个花神践行日,再以献花为由,将她偷换回。可天后却道:‘送去容易,讨回却难!十层天的东西,岂是旁人随意能带出的?更何况是青霄天宫进献的礼,焉有收回之说?即便一草一木,或枯或荣,都只能在十层天!便是想私下夹带也难,没谁逃得过万眼长喙鹞(yào)的巡视!再者,尊后岂是好糊弄的,若明提此事,其必然多心!一旦事发,必牵连整个青霄!’故而,星荼只能等天神回来,再作计议,只苦了澄金鸢尾花,不知她可会怪我!”说到此处,星荼又是滴滴落泪。仲瑝眉头紧锁,满面忧容,叹道:“势要将她接回和瑞殿,不能撇下她不管!” 仲瑝思虑片刻,计上心来,笑道:“若直接去十层天讨她,无异于背薪救火!此事交给仲瑝,另谋他法!”星荼疑惑问道:“天神莫非胸中已有良策?”仲瑝笑答:“只能求鸾姬尊主一助!”星荼却摇头道:“天神有所不知,鸾姬尊主下界去了。”仲瑝惊怪道:“下界?十天尊主下界去了?这可是仙界大事!我却不曾有耳闻,怪道未见她来寻我!不过,尊主下界为何事,何时能够归来?”星荼作答:“详情不知,只听闻是为造福苍生。”仲瑝略点头,又叹:“这却如何是好?” 这二位正商谈中,忽听殿外仙仆匆匆来报:“禀天神,鸾姬尊主驾到!”仲瑝与星荼俱是惊喜。星荼笑道:“鸾姬尊主回来得何其正好!” 和瑞殿上下俱俯身接驾。鸾姬一见仲瑝,欢喜非常,说道:“众仙家免礼!”而后,自与仲瑝对坐,又道:“仲瑝一切可都安好?知仲瑝于下界荡平魔乱,鸾儿心想,不能安坐十天享荣华,需得效法仲瑝,为三界多少出力,于是奏请皇父、皇母,同寒歌下到西南坤皋瘦腰湖,扶助一湖水族及周边百姓。那方事了,回天宫路上,巧遇明德上仙,听得仲瑝已归,鸾儿便直奔青霄来,尚不曾回去十层天,偷眼来看仲瑝,却不可大张旗鼓!”仲瑝打量眼前的鸾姬,她不是红妆艳艳,更无凤冠加顶,只是素简凡间布衣,淳朴静雅,别有一番姿容,又见其懂得造福黎民,更是心生敬重。于是,他轻声笑道:“鸾儿不辞辛苦,实乃三界之福!仲瑝前番匆匆领令别过,多年未有音信,不知鸾儿可一切安好?”鸾姬笑答:“鸾儿身为尊主,一切好得不得了!只苦了仲瑝,却是下界一遭,都遇着怎样人和事?”仲瑝答道:“不过是平了魔乱,无所事事,但因违了尊皇本意,被收了仙元,变成凡人,遁入空门,直至凡身寿终,才得本元返回天宫,此刻又是禁足之身,访不得亲,会不得友!也除非是鸾儿无比尊贵的身份,才能进来和瑞殿,与仲瑝话谈!”鸾姬笑道:“皇父非是真心惩处仲瑝,不过碍于颜面,恐在众仙神中留下话柄,不得不如此!仲瑝切莫曲解皇父本意!”仲瑝笑道:“尊皇苦心,终究为的是让仲瑝进益,仲瑝岂有他想?”鸾姬笑赞道:“仲瑝下界一次,愈添成熟,愈发善解人意!” 仲瑝心中装着澄金鸢尾花,他遂环顾四下,说道:“本天神有事与尊主商议,众位可暂退去!”于是,包括星荼、寒歌在内的一众侍者皆下。鸾姬不知何事,只是暗中揣测。仲瑝说道:“鸾儿!仲瑝有一事相求!”鸾姬笑道:“仲瑝有事但讲,何用‘求’字?你我之间,岂不生分?”仲瑝即便道来:“和瑞殿本有一盏澄金鸢尾花,摆在门前明台上。然当年,为践行珐犀花神,被小仙仆误作为进献礼花搬上十层天,三差五错,安排在谬仙府地克命囚舱旁。仲瑝本也识不得区区一盏花,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那犯错的小仙仆,见仲瑝回归,经受不住内心打熬,将实情报来。仲瑝已密里将那小仙仆打下界去。此事,仲瑝并不敢张扬,还请鸾儿为仲瑝遮掩!”鸾姬听罢,笑道:“这不算得大事。进献礼花,是那盏澄金鸢尾花还是别的什么花,又有多少妨碍?那小仙仆其实也无需打下界去,凭谁没个大意轻心小过错?仲瑝放心!此事止于鸾儿,皇父和皇母不会知道!”仲瑝谢道:“幸得鸾儿宽宏,不计我青霄过失!然那盏澄金鸢尾花终究原属我和瑞殿,也在明台上守了近万年,虽是草木无灵,好歹算有忠心。仲瑝若留其孤苦在谬仙府地,倒显得仲瑝不念主仆之谊,恐怕使底下从者寒心,故而冒昧求请鸾儿搭救搭救,让那盏花回归出处!” 鸾姬听后,心中其实不快,暗自想:“好一盏狐媚的妖葩!不管是出于主仆之情还是别有用心,本尊主就是见不惯这些个妖艳野芳占据仲瑝的哪怕一分心!本尊主只觉得她接近仲瑝、觊觎主上,实在该死!”然她嘴上却如是说:“守了近万年,如此忠仆,她倒也是可敬可叹!鸾儿回去以后,必设法接出她,送还和瑞殿,请仲瑝放心!此事亦不会惊动皇父、皇母,一切自有鸾儿周旋!”仲瑝忙起身施礼告谢道:“屡蒙鸾儿取便相助,仲瑝心中之感戴,鸾儿恐怕不知!”鸾姬笑道:“鸾儿与仲瑝自幼相伴、相知的情谊,若还说这些,便是白搭了青梅竹马的缘分!”仲瑝心中石头落下,看着鸾姬,开心笑道:“则仲瑝便等着澄金鸢尾花回家!”鸾姬不乐,心内冷笑道:“好一个‘回家’!”她面上却笑靥甜甜,允着仲瑝。 且说鸾姬辞了仲瑝,返回十层天,对寒歌说道:“速速帮本尊主换上素爱的红装!这身下界乡巴佬的陈麻烂葛,着实令本尊主眼乏!本尊主要去给皇父、皇母请安!”寒歌领令。 乾天殿内,尊皇无上笑道:“鸾儿下界多少风云?且说于皇父听来!”尊后瑛媗却怜惜道:“鸾儿辛苦,才刚回来,需好生将养才是!凭多少故事,留待晚宴时再叙不迟!”鸾姬笑道:“下界一回,松松筋骨,于鸾儿而言,却是好事!不过,皇母既然担心,则鸾儿暂回韶容殿小憩,待家宴开了,再来陪伴皇父、皇母叙话!” 重回韶容殿,鸾姬身子半倚在小榻,头上缀满珠翠宝钗,一只手摸着另一只手的护甲。那十指护甲,也是绘上瑰丽纹案,嵌满细珠奇玉。鸾姬暗思虑:“妖葩处处是,仙界尤其多,皆打着仙花、仙姝的名号,仗着有些俗容土姿态,色诱别人家的未婚夫婿!先是雪叶冰莲,继而黄裳仙姝,现在又来个澄金鸢尾花,真是可笑!任你多少狐媚妖术,怎堪同十天尊主一斗?凭你粗鄙形貌,也配与三界第一丽姝相争?那些个燕雀乌鸦,妄想与鸾凤斗彩羽?那等皆是蒲柳之姿、菜瓜之味,遇秋则衰,逢霜便摧;本尊主乃是松柏之质、梅兰之德,傲雪犹盛!你们想攀高枝位列荣班,想与本尊主分庭抗礼,做你们的千秋大梦!来几个,本尊主便收拾几个!仲瑝既让本尊主搭救那盏澄金鸢尾花,本尊主此刻也清闲,精神尚好,便屈尊去会会那仆,看她究竟果真是一株花,还是早已通了灵性成了精的妖魅!胆敢让本尊主的额驸惦记,她不是自寻死路?” 正是:情爱本身即纠缠,一寸烦心一寸乱。 毕竟,鸾姬尊主又将如何行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九回 神秘一佛题金字预言 丧心二蚺造虞契惨案 说她鸾姬尊主斟酌毕,望向窗外,无际灰蒙蒙。她道:“寒歌!趁天之未阴雨,本尊主出去散散风。若有来客访,一律谢绝!”言毕,鸾姬自往外出。寒歌追道:“尊主要出门,好歹带个仙仆、天兵,伺候周全!”鸾姬冷笑道:“在这十层天,难道还有谁敢伤了、屈了本尊主不成?本尊主到哪里,自然都是周全,何需非得随身拖着尾巴?”寒歌观鸾姬面色冷而无情,听其言语讽而有刺,不似平日里对自己的态度,便知另有隐事发生。然主是主,仆是仆,她不便多问,只得听令。 鸾姬出了韶容殿,径自飞向谬仙府地。那处守门金面甲将拜礼后,笑劝道:“幽囚之地非琼林玉圃,尊主……”他语未及毕,听得鸾姬令道:“十层天没有本尊主到不得的地方!开门!”守门金面甲将观鸾姬尊主不似往常那般亲切和声,不敢阻拦,忙诺诺开门。鸾姬轻车熟路,至仲瑝从前被关的克命囚舱之旁,只见着空空一盏独坐台。她疑问道:“何故是一空盏?盏内之花何在?”其中一个金面甲将心中惊慌,唯恐那日自己偷着打盹儿致使鸢尾花不见之事泄露,赶忙扯谎答道:“回禀尊主,盏内本是一株澄金鸢尾花,早于多年前,寿尽化了!”鸾姬听后,没忍住笑出声来,心想:“何劳本尊主亲自动手?又是一株短命妖葩,有些颜色又能怎样,可还有命熬得住岁月销蚀,不过临于生命之秋,与茅草同枯!”她心情大好,面色顿时柔和,笑对众金面甲将道:“罢了!本尊主方从下界回归天宫,深知为将、为兵者,其实劳苦功高!然皇父一日万机,多少有顾不周之处。本尊主此番前来,正是慰问诸将。这谬仙府地虽不是什么好来处,到底亦属我十层天统辖。本尊主心知你等忠于职守、兢兢业业,不愿薄待你等,终究冒着乌烟瘴气到此看觑一番。来日,差个甲将前往韶容殿,跟寒歌上仙领取本尊主的赏赐!”诸金面甲将本来见鸾姬面色不悦,以为祸星照头,不想竟得着恩赏,各各连连磕头谢恩。鸾姬笑笑,起身驾云去。 回韶容殿一路,鸾姬又思量:“仲瑝禁足,不能前来十层天,本尊主亦不能无由再去青霄,则澄金鸢尾花寿尽一事,该如何告知仲瑝?近日,恰没个谁的席宴,可借机转达,只能暂搁。然迟迟不说,仲瑝必会以为本尊主不尽心!总需寻个由头把事了了!”正为难,她已到殿门处。寒歌因不知其去向,焦心等待,这见其归来,舒口气,相陪入内。鸾姬本欲将此事告知寒歌,听个主意,转念又思:“仲瑝避开星荼、寒歌,便是不想旁人知晓,本尊主若擅自说出,他恐怕不悦!”于是此事,便连寒歌也瞒着。 话道鸾姬返天宫,一日里,连着见了仲瑝、尊皇、尊后,还往谬仙府地走一遭,这时才觉疲累,自收拾歇息去。至于洗尘家宴,不过琐事,不需多述。 但道次日晨,鸾姬“嚯”地从榻上惊醒坐起,不言不语自忖度:“本尊主若得光年筒,异路可同极,又何需非得至青霄天宫告诉他?”开心处,她笑出声来。寒歌听见动静,进来侍奉,笑道:“尊主必是夜眠造美梦,才得清早这开怀!”鸾姬未贴花钿(diàn),慵懒素容,起身走向梳妆厅,落坐于梳妆椅,说道:“本尊主见这梳妆台前轩窗挂着的这卷粉色樱花蝉翼帘,色泽与如今的节气并不合搭,眼见将是雪季,不如换一副珍珠彩帘,你看如何?”寒歌拿起梳具,笑道:“这些陈摆物件,想换,还不是尊主一句话?”鸾姬故作思虑道:“提起珍珠,本尊主依稀记得,好像有哪位仙神是住在珍珠树上的?”寒歌笑道:“尊主想知道,只消查阅便可。”鸾姬点头道:“速差个小仙仆去品墨斋,将《天宫妙御览》取来。” 不多时,一小仙仆双手捧书卷而来,寒歌接过,递给鸾姬。鸾姬翻阅罢,佯装笑道:“是了!青霄天宫孤直圣翁,那个脾气古怪、自诩不合群俗的天帝之师。”寒歌亦有所悟,笑道:“可不是!”鸾姬接着道:“寒歌,你去孤直圣翁那里讨些彩珍珠回来不好?”寒歌笑道:“十层天的珠宝库中多得是珍珠,成色更好,随便尊主想要多少,何用多此一举前往青霄天宫讨去?却不让下层天宫笑话,十层天难道没个宝?”鸾姬却答:“常言道:‘侈,恶之大也!’从下界归来,深知小民疾苦,不愿再奢华浪费,本尊主此番是想俭省些。那珍珠树随随便便结出的珍珠,便可以对付。”寒歌笑道:“寒歌明白!不过,还是先让寒歌伺候尊主梳洗!”鸾姬笑点头。 且弄妆,鸾姬又道:“本尊主寻思,孤直圣翁脾气倔,不入社交场,寒歌去恐怕不妥,需得本尊主亲自走一遭!”鸾姬说着,忽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寒歌,发付给诸甲将的赏赐可都备妥了?”寒歌笑答:“昨日尊主吩咐过,恩赏的榜文便下发了,赏赐也都备齐了,只等着甲将来领。”鸾姬心里筹谋着,说道:“你承办着发赏。本尊主梳妆过了,去给皇母请安!” 鸾姬前往妍仪殿,行至堂阶前,听见无上与瑛媗洽谈声,且那言语中提及自己,她遂停步窃听开来。瑛媗说道:“鸾儿年纪渐长,该考虑她与仲瑝的婚事!对于仲瑝,小惩大诫足矣,何必又令其二次下界去?”无上却道:“仲瑝有过,未使本尊皇心悦,本尊皇非要他行得完美才好,否则,他怎堪匹配十天尊主?他再去下界历练一番,待回来,再筹办鸾儿婚事不迟!”瑛媗笑道:“当初,是你无上觉得仲瑝祥瑞,亲定下这门婚约;如今,你却对仲瑝些许过错揪着不放,白耽误我鸾儿的青春!瞧你这狠心的皇父!”无上亦笑道:“我等寿数无极,何在意这朝夕?定要仲瑝全了本尊皇最初的谕令才可!”里头二位说笑着,外头鸾姬听到商榷她的婚事,竟忘了此行之目的,立住抿嘴闷笑久久,又是羞涩又是开怀。若不是一个小仙仆见了她,拜倒叩头,道着:“尊主大驾!”声音惊动了里头二位,却还不知她要偷笑到几时。瑛媗唤道:“鸾儿进来!”鸾姬努嘴指了那小仙仆一下,欲言又未言,进入殿内。 原来无上与瑛媗正在用膳。鸾姬施礼道:“皇父、皇母大安!”随即落坐于一旁。无上与瑛媗皆窃笑不语。鸾姬只作不知先前言语,开口道:“皇父!皇母!鸾儿想给梳妆厅换副珍珠箔,想着孤直圣翁那颗珍珠树上,年年月月结满各色珍珠,串串颗颗往下掉,颇为浪费,遂想去讨些,不知可否应允?”瑛媗答道:“不可!若是别层天宫倒也罢了,却是青霄天宫,鸾儿自此不可轻往!”鸾姬不解,问道:“却是为何?”无上笑道:“方才,皇父与你皇母正议你婚期,只等仲瑝回来,便筹办鸾儿大事!作为女儿家的,岂可轻上未婚夫婿的门?”说完,无上与瑛媗皆大笑开来。羞得鸾姬两颊绯红,道一句:“皇父、皇母倒是联合起来欺负鸾儿一个!”她扭头便不作声,任尊皇、尊后说笑叫唤,也不回头,又使得无上与瑛媗愈发笑不止。瑛媗过来笑劝道:“区区珠箔,这等微末琐事,打发个小仙仆料理就好,何用鸾儿亲身?从前倒不见鸾儿上心这些,今日是怎么了?鸾儿实在不放心底下仙仆的眼光,自去珠宝库里挑挑也可。我十层天的珍珠,难道还不能让鸾儿眼花缭乱?何用找那青霄怪老头儿索要?”鸾姬答道:“皇母!鸾儿就是想要那棵树上的珍珠,亲手织成一帘,好过珠宝库中的贡品!”无上笑道:“也罢!皇父遣个天丁,去帮鸾儿讨些!”话说鸾姬想去青霄天宫,哪里是为一卷珍珠帘,不过为寻个由头借光年筒跟仲瑝自由传音,却遭尊皇、尊后的阻拦,然她并不因此而沮丧。她意外听得了天大的喜讯,开怀不迭,其实便将珍珠云云丢至一旁。瑛媗又笑道:“初定仲瑝再次从下界回来后,就近择个三星在天的吉日,为鸾儿大办婚事。鸾儿觉得如何?”鸾姬涨红脸,话也不答,起身飞去。无上、瑛媗又是一阵欢笑。 鸾姬满面含春地回到韶容殿。寒歌见状,又不知其为何开心,待要问,却听鸾姬说道:“只让本尊主安静,莫扰!”说罢,鸾姬径自闭紧寝殿花门。她乐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会儿掩面偷笑,一会儿手舞足蹈,心想:“这可成了!既得婚期议定,本尊主再不需担忧其他!鸢尾花一事,说或不说,已然无关紧要。仲瑝即便略有微词,也是本尊主的郎君无疑!况且,成婚以后,仲瑝便得搬上十层天宫来,还管他和瑞殿明台不明台?此事可待婚后再提,量他也不能非议!”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鸾姬自此,整日神采奕奕,更显娇媚,并开始不分昼夜,亲手赶制嫁衣。 却说仲瑝,傻傻等着鸾姬将澄金鸢尾花送回,苦等无音信,焦急不知是何因果,更不知自己婚期已定。禁足和瑞殿日子足数后,他着实想要寻由前往十层天探探究竟,却未及踏出殿门,见着知常令官前来。知常令官奉上一物,笑道:“此乃尊皇亲赐的转生酒,天神满饮,便能够以婴孩之身投生至凡界。”仲瑝顾念着鸢尾花一事未决,且尚未拜见奉昊、嫆芬,其实不愿即刻就下界,然尊皇圣令已到,哪容他违逆?他叹息饮罢转生酒,自叹:“三界荣衰本逡巡,逝于斯再始于斯!”仲瑝因曾在谬仙府地被高压紫雷电劈打千年,身上蕴含无数紫电灵力,故其周身闪着紫电光,伴着轰雷霹雳,夹风带雨,四野接天,坠入上一世的亡去之地——虞契不留刹。他冲天穿云落入万佛楼千佛洞,化作紫眉紫目紫胎发的紫婴男,身上裹着尊皇无上亲赐的络绸帛羽紫霓衣,蹬着小脚,舞着小手,“咯咯”作笑在那地元摩祖像掌心。 但道仲瑝坠生转世之际,在紫电雷光、疾风骤雨之幕后,悄然现出这么一位来。那是身着米色袈裟的阔耳胖活佛,咧嘴笑意神秘,抖动金杆狮须笔,在转世的仲瑝左足心留题几行金字。题罢,他朝着转世仲瑝的面颊狠狠拧一把,而后,瞬间消失。 痛了的小仲瑝放声啼哭,其哭声引来的,是他前世不留的第十代弟子老僧勿尘。而仲瑝,以自己前世不留的第十一代弟子身份再下界,得老僧勿尘收养,取名一冲。 至此,才算大致回答了第二回所提一问:紫婴男一冲,却是来源何处? 时空再颠转回头,故事这便说到紫衣俊郎一冲当下境遇怎样。一冲被自己上一世千秋白的女儿仙姑箬竹赶出钟鹛山,迷途茫茫,餐风饮露,晓行夜宿,苦笑自嘲道:“真一苦行僧!”那日,他食水用尽,正寻觅果腹之物,恰行至那方田地,巧遇同时而至的荒野孤儿粟苜。 话说一冲与粟苜同行至一农院,见那篱笆外,几行苦菊花秋风中开得正盛,院内有一大汉在劈柴。粟苜叩门。那大汉闻声放下斧子,前来应道:“二位何干?”一冲、粟苜施礼齐道:“兄台有礼!”粟苜又言:“在下粟苜,与一冲兄弟,俱是匆匆行路烦恼客,腹内饥饿,路过宝庄,不知可否讨碗饭食?”那大汉笑道:“乡野人家无有珍馐(xiu),二位不嫌弃,入内饮碗菜羹!”一冲、粟苜齐答:“多谢兄台!”“蘅(héng)娘!”大汉呼道。应声,屋内走出一布衣荆钗。“准备饭食,款待二位过客!”大汉又道。“好嘞!”那女子答道。“打扰兄台,实在有愧,承蒙照拂,感激不尽!”一冲再行礼道。“相遇是缘,兄弟何需多礼!”那大汉也是慷慨好善之人,引一冲、粟苜进屋,笑道,“山野小民,不讲规矩,二位可随意落座!” 蘅娘备好汤羹菜饼、新醅(pēi)黍醴(li),虽不是龙肝凤胆、琼浆玉液,却细腻甜冽,香气扑鼻。 “庆哥,看你额头汗水!”蘅娘且说且掏出手绢为大汉擦汗。那大汉乐而带羞,“嘻嘻”笑着。一冲、粟苜见这番光景,皆笑意盈盈。一冲笑叹道:“庆哥与嫂真神仙美眷,羡煞旁人!”粟苜笑接道:“庆哥好福气!一生能得一红颜知己,虽平淡,亦是幸事!”蘅娘听言,羞得退入内室。庆哥笑道:“平生愿足矣!不求闻达富贵,只愿白首不离!”庆哥说着,自干了一碗黍醴,而后问道:“不知一冲兄弟,可有意中人?”一冲素不饮酒,放下竹箸,望一眼篱外苦菊花,答道:“年幼时初遇,期盼十年;感上天怜见,近来相逢;奈何缘薄,匆匆又别;此刻,竟不知她身在何处,空留思叹!见庆哥与嫂相恩相伴,一冲好生羡慕!”粟苜叹道:“想不到一冲兄弟还有一段青梅竹马的好缘分!”一冲苦笑,问道:“粟苜兄弟可有佳人期许?”粟苜长叹答:“时过境迁,诸事作云烟!数月前相遇,曾与她携手对敌,却落个不欢而散;此刻,亦不知天涯何处!”庆哥听罢,宽慰道:“二位兄弟不必怅怀,既能相遇,便是天赐良缘,山高水长,总会再聚!此碗黍醴,但祝二位,有情美愿终得圆!”粟苜举碗,一饮而尽。一冲以茶代酒。庆哥问道:“一冲兄弟何不饮酒?”一冲作答:“酒之为物,既是钓诗之钩,又是扫愁之帚,却也是取祸之肘!家师素来不允一冲沾酒,故而,一冲不敢有丝毫悖逆!庆哥、粟苜兄弟,请多担待!” 茶足饭饱,闲话一阵,忽听屋外犬吠震天,众皆出屋探看。从那东方天际线,巨鸟压日腾飞来,“叽叽喳喳”鸣不停。巨鸟飞至院落,于一冲头顶盘旋。庆哥和蘅娘深以为奇,不住讶叹。粟苜相对平静,心想:“这一冲,可是大有来头!”而一冲,仰头细看,惊呼道:“白羽玄鸟!”原来,那只巨鸟是由成千上万只鸟儿聚成,两翼长展,惊声鸣啼,为首一只,正是白羽玄鸟。白羽玄鸟开口竟道:“一冲!虞契大难!速回!速回!”一冲听言,心惊肉颤,不及多想,凌身一跃,跳上群鸟背,双手抱拳回首道:“庆哥庆嫂厚待,他日再谢,祝二位永嘉恒福,如意岁岁!粟苜兄弟,今朝结识,三生有幸,祝你功成名就,与心中佳人喜缘早结!”语毕,他随那光影奔日,消失于天边。 庆哥和蘅娘早已看呆,久久惊难语。粟苜笑道:“正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哥嫂二位勿惊!想来,一冲兄弟是那虞契修仙之人,习得齐天同寿真仙法,练就长生不死超能力。腾云驾雾,唤鸟趋兽,皆是常态。”听粟苜一席话,庆哥与蘅娘方回过神,啧啧长叹:“乡野小民今日竟遇大神仙,开了眼界!”粟苜施礼笑道:“叨扰多时,粟苜也当离去。这些银钱,权为答谢!”说着,摸出贴身银锭,赠予庆哥。“江湖救急,何用银钱?粟苜兄弟快快收起!”庆哥推辞不收,粟苜执意要给,二位推让几番,粟苜硬是留下银锭,告谢别过。 却问虞契何难之有? 话就说回金纹金蚺眉梢,自与一冲前往东南巽皋绛字河,于那婵明水宫朱华福地逢会金纹金蚺涟漪和叠纹乌蚺重明,后因替一冲辩护,遭重明毒打,且被锁在濛殿不得出。而涟漪经过多日与眉梢话谈,暗中察其言行,渐熟知其习性及过往经历,直至涟漪仿眉梢,足能以假乱真。 那日,重明说道:“涟漪!千秋白转世之一冲,定以为濛漪对虞契有念顾之情,不会对虞契下手。我等恰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复仇正当此时!你我即刻前往东震神皋,荡平虞契山,不留活口!当然,你要以濛漪,即眉梢的身份出现,为父则暗中助力。”涟漪道:“皆听父亲安排!不过,我等离开水宫,只恐濛漪有变,容女儿安排妥帖!”重明点头。 涟漪至濛殿,对眉梢言道:“姐姐!蛮澹海白花环斑蛇添冰是涟漪幼年好友,其父母亦曾待我极好。今日收得喜帖,添冰将大婚,涟漪理当前去祝贺。只是这来来去去颇费时日,以后多日不能来与姐姐解闷消乏,姐姐可千万莫要恼我!”眉梢笑道:“既是发小玩伴,这等重要日子,涟漪当然需到场!涟漪自去便是,姐姐这里自消遣。”涟漪又道:“姐姐的食水,我已转托鲨蚺婆婆上心。婆婆向来妥帖,必不会使姐姐忍饥挨饿。”眉梢笑道:“我曾累月不食也无碍,何劳驾她老人家?”涟漪道:“托鲨蚺婆婆照料,她乐得开心,并不妨事。只是另一桩,涟漪却要跟姐姐坦言!”眉梢看着涟漪,笑道:“你说!”涟漪叹道:“姐姐若想私自逃走,父亲拿涟漪看管不周之罪,涟漪甘受惩罚!可鲨蚺婆婆,她年事高,经不起!所以姐姐……”眉梢不等涟漪说完,郑重承诺道:“我必不会私逃牵连无辜!”涟漪听罢,这才放心离去。 涟漪与重明取路东震神皋,昼伏夜出,秘密至虞契山脚下。 再说虞契中峰,本有鸾姬为保护仲瑝不受妖魅所伤而专设的界御,然那界御非永久之固,只是随仲瑝身在而在。仲瑝凡人一世的肉身亡故,剩其所化舍利血供于千秋白陵,则其算不得真正离开。既仲瑝依然在虞契,则那界御也在,故而慧箬、箬竹每逢祭拜,总需以庚辛斧劈开界御,方得入。然而,自打之篱盗走舍利血,中峰界御便消失。到重明与涟漪来侵虞契,即能顺利进入,毫无阻碍。 重明说道:“涟漪!为父暂隐匿,你且先去探探风!”涟漪依令,寻路而行,至起居院附近,听得一声叫唤:“眉梢!”正是老僧勿尘出门汲水,撞见涟漪。涟漪先是一阵慌张,立刻又镇定开来,思量:“这老和尚必然就是濛漪提过的老僧勿尘,我需得叫他师父!”于是,涟漪笑道:“师父!”“阿弥陀佛!几时回来的?为何不通知为师?你娘亲可寻得了?一冲何在?”老僧勿尘见“眉梢”回来,欢喜非常,接连发问。涟漪佯装眉梢,答道:“师父!眉梢的娘亲确已亡故!眉梢只能面对现实,节哀顺变,回来虞契,陪伴师父!至于一冲,他路遇旧识,去了钟鹛。”“旧识?钟鹛?一冲何时有钟鹛旧识?”老僧勿尘讶异不迭。涟漪于是将从眉梢那里所听的关于一冲与沧竹琼之故事梗概道来。老僧勿尘听罢,又是一番嗟叹,转而笑问道:“阿弥陀佛!眉梢向来与一冲形影不离,此番怎肯舍了他独自归山?”涟漪叹息作答:“他与沧竹琼为伴,我旁边杵着自觉无趣,又恐惹他嫌恶,更担心师父一人孤单,遂归来陪伴。”涟漪且说且翘起头,学眉梢的样子。老僧勿尘点头笑道:“阿弥陀佛!眉梢心中念着为师,为师甚慰!”涟漪又道:“师父且放下桶子,汲水之事,就由眉梢代劳!” 说她涟漪用尾巴吊起桶子,转身离开,却听老僧勿尘笑问道:“汲水泉在这边,眉梢何往?”涟漪又是一阵慌张,心想:“一时竟疏忽这个!看来,我若想取得他信任,还需游熟了这座古刹!”涟漪赶忙笑遮掩道:“长途跋涉,眉梢一时晕了脑袋。师父莫要取笑!”勿尘又是一阵“阿弥陀佛!”涟漪自去取水。 老僧勿尘乐呵呵返回起居院的溢香斋,等待“眉梢”取水来烹茶。涟漪匍匐至鼎岩潭边,胡乱取了一桶水,吊起,正要离开,却见重明突然现身。涟漪悄声道:“父亲!濛漪曾言,那老和尚善使妙法棍,颇有功力。故而,我等不可小觑了他,暂勿轻举妄动,待涟漪试试深浅,确保万无一失!”重明却眼冒寒光,贼相毕露,奸邪笑道:“何需那样麻烦?老秃驴功力深厚?待为父给他添点儿料,你依我计行事,杀之如探囊取物!”重明说完,张开血口,露出尖牙,向桶中喷射毒液。涟漪又道:“濛漪说过,她的毒液曾伤过老和尚,是一冲采来半叶仙洱解毒,而老和尚手中尚有存药。父亲!这毒液恐怕无济于事!”重明笑道:“我叠纹乌蚺之毒,较之金纹金蚺之毒更为霸道;并且,为父几千年的毒液比濛漪八百年的毒液更烈一筹。老秃驴一旦饮入,片刻毒发,恐怕来不及寻他存药!”涟漪听罢点头,吊着桶前去寻找勿尘。她弯弯绕绕,找到溢香斋。 老僧勿尘不知真相,见假眉梢取水而来,还以其为至孝,大大夸赞一番,欣欣然煮水烹茶,连饮两盅。未多时,勿尘只觉得肠滚胆摘、胃缩脾裂,疼得筋颤骨立、额头落汗,嘴角、眼角、鼻腔,慢慢渗出血滴。勿尘惊惧自忖:“莫不是眉梢生异心,趁一冲不在,暗里给我老僧施毒?”勿尘失望而悲伤,看向“眉梢”。只见涟漪佯装惊恐、伤心、焦急、关切,上前问道:“师父!师父!您这是怎么了?”勿尘心中再琢磨:“此次所中之毒,与上番不同,该不是她!可会是谁?”勿尘忍痛,哑声问道:“阿弥陀佛!眉梢!你从哪里取来的水?”涟漪作答:“鼎岩潭泉水,难道水中有毒?不可能!好好的泉水……”勿尘不明所以,痛苦道:“眉梢,去药房,西橱架上第四格,上番一冲采摘的半叶仙洱,取来!”涟漪一听,心内大喜,暗道:“让我涟漪为你拿解药,老和尚你合该当死!”她嘴上却答:“是!师父!” 涟漪正待出茶房,重明蹿出,从门外挡住去路,狰狞大笑道:“秃驴老儿,你中了我叠纹乌蚺剧毒,命不久!”此时的勿尘口吐黑血。涟漪故意怒问道:“你是何方妖孽,为何伤我师父?”重明笑道:“本乃珍灵叠纹乌蚺重明,自东南巽皋尾随你一路至此。多谢引路,为报答你,就让你先入我腹中!”说罢,重明尾巴甩起如鞭,向涟漪头部抽来。勿尘不知此景乃是那二蚺作戏,真个以为“眉梢”有难,强撑着一个翻身,挡在涟漪身前,挨了重明那一记抽打,登时摔倒,趴在地上,背部纳衣被撕开一道口,尚急令道:“眉梢!快逃!快!”涟漪故作两眼泪花,蜷在勿尘身旁,唤道:“师父!师父!”重明张开巨口,欲吞勿尘。勿尘急从腰间掏出一支锥笛吹响。重明奸笑道:“哦哦!性命难保,尚有心情吹笛奏乐?是为你自己送行的哀歌?”涟漪却明白,这是老僧勿尘在召唤鲣狸兽。未及涟漪说破,空中飞来一只巨兽,其首顶纵生扇,三眼竖列,两翼长铺。重明见状,冷笑道:“原来是搬救兵!不过,任你多少兵来,今日我重明势要荡平虞契山,慰我亡妻之灵!”可怜老僧勿尘,全然不知重明话中因由! 却说鲣狸兽见勿尘带伤、“眉梢”带泪,顿时怒气冲天,向重明袭去。重明吼道:“区区畜兽,安敢与我珍灵一斗?”重明直立起身,尾尖朝地,粗如擎天巨柱。鲣狸兽不甘示弱,张开翅膀疾冲。一兽一蚺斗得草木皆栗,瓦落檐飞,把个溢香斋掀掉屋顶,桌椅条凳也是腿折柱断。涟漪见来了劲敌,恐其父有损,又施歹计,忽然高喊道:“师父!师父!”鲣狸兽听见喊声,恐老僧勿尘有不测,心生担忧,回首去看。重明趁机咬住鲣狸兽左翼。鲣狸兽痛苦不及躲闪,其翼流出黑血。勿尘见鲣狸兽受伤,极忍剧痛爬起,手绰扫地帚,权当妙法棍使,拼尽全力对敌。涟漪见状,迅速从身后将他缠住,说道:“师父,您身中毒,不可运功!”老僧勿尘硬是被涟漪拖拽再倒下,不得襄助鲣狸兽。鲣狸兽摆动头部,用犄角顶翻重明。然重明乌鳞甲厚,不曾丝毫受伤。鲣狸兽喘着粗气,左翼血流不停。重明趁势盘缠过来。鲣狸兽深知一旦被缠住,必会窒息而亡,遂急急跳开,三眼锐利,巨齿流涎,怒瞪重明。重明诡笑,左摇右摆,身上道道叠纹错综明晃。鲣狸兽蓄力,四蹄奋进,再向重明攻去,张口猛烈撕咬,其速之快,如闪电骤风。涟漪惊慌,失口呼道:“父亲当心!”老僧勿尘豁然醒悟,颤手指向涟漪,怒嗔道:“你……”涟漪见事泄,索性不再演戏,双目冒邪光,死死缠在勿尘身上。鲣狸兽见状,甩开重明,张开巨口,转而向涟漪袭来。涟漪惊惧,瞬间松开勿尘自躲闪。 鲣狸兽趁势抓起勿尘逃跑,飞至玉竹院上空时,却忍不住左翼剧痛,扑坠在玉竹丛中。重明与涟漪紧追来。涟漪疯狂再去缠住勿尘,冷笑道:“这番还勒不死你老和尚?”可怜老僧勿尘,一生吃斋礼佛,行善积德,却毁于善心与信任!他双目泪血混流,挣扎不起。又见鲣狸兽抖擞精神,鼓足余力,再战重明。涟漪恐怕重明有失,勒到勿尘无力反抗、空有零星知觉、微喘余息之时,松开勿尘,转去助战重明。二蚺夹攻,势不可挡。鲣狸兽其实有机会逃走,只因不舍老僧勿尘,故力敌二蚺,奋命不懈。重明前攻。涟漪迂回其后,蹿上前,咬住鲣狸兽右翼。鲣狸兽痛苦嘶号。重明借机勒住鲣狸兽颈项,便见鲣狸兽三眼翻白,挣扎好一会儿,窒息而亡。丧心病狂重明,血性大发,垂涎三丈,随即张口吞了鲣狸兽。他再看向奄奄一息的老僧勿尘,其正睁大双目瞪着自己,重明笑道:“轮到你了!” 可叹!血泪遍洗新冤鬼,染一院白玉竹黑! 重明吞下鲣狸兽和老僧勿尘之后,身形渐长,愈发巨大。他回味笑道:“好滋味!”涟漪道:“左峰有白羽玄鸟,味道更美!”重明面生诡异,邪祟笑起,点头道:“待为父化掉腹中二物,再去不迟!”重明静默片刻,又道:“易生匕是一冲随身所带,然索心劈魂枪,濛漪是否提及在何处?”涟漪摇头道:“未曾提过。但既身在此地,不如你我分头去寻?”重明答:“正该如此!”这二蚺将不留古刹阁宇轩榭、厅堂房室、萦廊台亭尽皆搜遍,颇耗体力,却不曾寻得索心劈魂枪。重明叹道:“暂先休息,至夜,去左峰料理白羽玄鸟!” 但道左峰栖息的白羽玄鸟,借毒瘴以避世,本以为安乐无虞,不想,自在巢中卧,祸从岩间来!是夜,白羽玄鸟一家正安寝。而今,一冲曾经帮助过的三只幼鸟已然长大,分别为雄子鸟雪圈、雌子鸟雪团、雄子鸟雪圆。巢中另外又添四只雏鸟,嗷嗷待哺,尚未学飞。 重明与涟漪顺岩缝偷来断岩巢穴处。白羽玄鸟生性嗅觉灵敏,闻得空气中异味,成鸟夫妻俱各醒来,以作警戒。听得“悉窣”之声渐响,他们深知危险在靠近,忙扑起翅膀,飞向高处探视。夜幕中,白羽玄鸟父母瞧见重明暗影,恐惧难掩。白羽玄鸟母亲惊道:“好一庞然大物!”她飞回巢穴,急慌慌说道:“雪团,速去中峰,寻老师父与鲣狸兽帮助!” “断不能让此孽物伤我孩儿!”白羽玄鸟父亲说着,扑腾飞去,以利喙攻啄重明。雄子鸟雪圈与雪圆亦醒来,随其父一齐冲向重明。雌子鸟雪团觑机匆匆飞向中峰求救。涟漪自藏于暗中窥待时机。白羽玄鸟父子三个,并非重明对手,其喙虽利,却伤不得重明半分。重明根本不理会他们,只顾攀上岩石,向巢中雏鸟袭去。白羽玄鸟母亲见情势严峻,忙唤回雪圈和雪圆。便见两只子鸟一左一右,叼起巢穴向高处飞逃。白羽玄鸟父母打起掩护,围攻重明。孰料,黑暗中的涟漪突然蹿出,甩尾打落鸟巢。四只雏鸟纷纷摔下岩去,这可吓慌了白羽玄鸟父母!二位赶忙转身去接坠落的雏鸟。覆巢之下,暗夜之中,四只雏鸟跌散,父母二位只能择近救助。重明又袭其后,缩起头部,再一猛蹿,张口吞下白羽玄鸟父亲,而后,啧啧咂嘴,奸邪笑道:“果然美佳肴,可惜肉太少!”他转而追击白羽玄鸟母亲。这时的白羽玄鸟母亲接住一只雏鸟,听得另外三只落地哀鸣声,心痛难捱,再回头寻找白羽玄鸟父亲,已不见其踪,只见着重明牙尖挂着白羽,向自己凶凶逼近。白羽玄鸟母亲奋起欲逃,却惨遭重明抽尾打落。母子二鸟,尽皆坠下,全遭不幸!雪圈和雪圆正与涟漪战斗。重明吞过四只雏鸟及白羽玄鸟父母之后,翻身来与涟漪对付两只子鸟。“快逃!”雪圈高喊。两只子鸟惊慌飞窜。重明诡笑,“嚯”地立起,抖动身体,射出两片乌鳞甲,将他们双双击落,再张血口,挨着追吞。至此,白羽玄鸟一家,只幸存逃去中峰报信的雌子鸟雪团。 正是:平生虽养清净性,难躲歹恶贪婪心! 毕竟,雪团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四十回 恶重明吐恶火烧虞契 怒一冲挥怒棍揍常奇 话说白羽玄鸟雪团飞至中峰,并不见一人,她惶惶然自语:“一冲和眉梢往东南巽皋去了,可是老师父何在?”见着古刹混乱不堪,地上血迹斑斑,她愈慌愈恐,思虑:“莫非老师父遭遇祸事?鲣狸兽何在?”夜色沉,紧张更添阴郁,雪团振翅飞向奇松林,各处拼力呼唤,未寻得鲣狸兽踪影。她担忧家中境况,急急折回左峰。返归后,不见其父母手足,只面对覆巢残羽,她悚惧茫然,又恐怕妖孽并未走远,不敢惊动,孤独一身,寻个隐秘处暂匿饮泣。她不停自宽慰:“父亲、娘亲、兄弟姐妹、老师父和鲣狸兽定然幸逃而去,总会找到他们!” 重明并涟漪霸占虞契山,白日里隐踪匿影,畜养精锐,黑夜则出动作恶。二蚺随地猖獗,大肆捕吞山中生灵,何论楂雀、乌鹂、黄鸦,不分狐、兔、羚、麝、獐、鹿,见者即害。涟漪不过只求饱腹,而重明,似乎肚内有只总也装不满的口袋,他贪得无厌,不停捕食,身体跟着接连长大。重明说道:“记得濛漪曾言,她能通晓人语是吃了钩枳果之故,为父想那果子必带灵性!”涟漪接道:“濛漪提及钩枳果原生在山中铃纷泉附近,后来老和尚和一冲在刹内辟出园圃专门种植。我们且去寻寻看!”重明和涟漪找到刹内钩枳果园,将果实吃光,又去寻找铃纷泉处的野果。却道,于那山路,重明愤愤道:“这些八瓣白花,花尖锋利,虽不能伤着为父,却挠得为父皮痒,好生厌烦!”涟漪叹道:“涟漪不比父亲身披乌鳞甲,却被划伤几处!濛漪说过,这叫作稚信草。”重明冷笑道:“待为父吐把火,将它烧尽!”涟漪道:“父亲不急,此刻纵火,容易自伤,不如待我等离开时,再给它个痛快!”重明点头道:“有理!”二蚺继续前行,找到野生钩枳果,重明只给了涟漪一颗,自行将其余全部吃掉。 眼见虞契遭灭顶之灾,这夜,山中各色幸逃鸟雀聚集在悲咒红菩提树叶中商谈。一只楂雀说道:“我等家园竟让不知哪里来的妖孽横行!”一只乌鹂说道:“妖孽神出鬼没,凡所遇见,在劫难逃!”白羽玄鸟雪团说道:“那夜急急中,我只窥见它的黑影,是条巨蚺!”“不对!不对!”又一只楂雀说道,“是两条!我的朋友小鹿被它生吞时,我恰在高树上,瞥见它身后还有一条小蚺!”雪团惊道:“则必是母子二蚺!”又一只楂雀说道:“不拿出对策,恐怕我山中万物皆祸殃!”雪团点头,接道:“我们得去寻一冲!”一只黄鸦叹道:“可是路途遥遥,我们翅膀太小,要几时才能飞到东南巽皋?”雪团想了想,说道:“我们可以聚集成一只大鸟,交替叠起飞行,借力给力,既能节省体能,亦可壮大声势。”一只乌鹂说道:“此计甚妙!只是,倘若我们到了绛字河,一冲却不在那处,又当如何?”雪团答道:“不怕,不怕!我识得一冲的气味,我可以嗅到他。我引头,你们跟着我飞!”正商议间,从山脚烧起乌苗烈火,滚滚热浪,风扬恶烟,满山席卷,将原本的遍野葱郁、一峰茂繁,点点吞噬。多少年蓄养的祥和静谧,在这暗夜里一夕被毁灭!众鸟诸兽各相逃命。雪团高呼道:“事不宜迟,都跟我来!”于是乎,雪团领着虞契山千万只鸟雀,聚成巨鸟,寻一冲而去,直到庆哥家中,终才得遇。 话再说回一冲,乘在群鸟背上,听雪团于路尽陈因由,他心中煎熬,忧惧难耐,不停自祈祷:“师友,师友,万莫有失!” 他终至虞契山,见着烈火渐已消,余烟尚咆哮,草木枯荒于风中呜咽,獐、鹿、狐、狍、熊、罴诸兽,不及逃生,横尸遍山,死状百态,连那一片千奇百怪之松林,亦难幸免。一冲震怖惨然,冒着乌烟剩火奔入古刹。说那刹门倾颓,门前那副联被黑烟熏染,字迹斑驳;踏过燃尽的门槛,两路无花菩提树,枯枝断梗,散着灰烟徐徐;路尽头大熊宝阁坍塌,长梯横断,檐角崩乱;贝叶殿,木骨泥墙火星残,阴阳筒瓦暗相连;万佛楼中众佛像,臂折腿断,头落腰截;伽蓝亭顶倒扎进水下,“咕噜咕噜”冒着黑泡;沐云钟楼还在闪着火星,一口撞了八百余年的古钟,翻落在烟灰里;鼎岩潭水,浑浊恶臭,泥浆上浮着生灵的尸骸;两畔果蔬豆田,只留枯枝败叶溃篱栏;鼎岩残台旁,樱榔花香不在;起居院成为废墟;枭骁场一片空芜;云雀树化作干木;一片塔林四零五乱;白玉竹六叶染尽血斑。寂静幽谧、飘渺悠远的虞契不留古刹,不管是千级浮屠塔,还是万层钟鼓楼,生生沦为百冤劫海、无妄灾场,唯剩门前一块陨星天石和那棵悲咒红菩提树,岿然不动!“师父!师父!”一冲颤着双唇,蹙紧眉头,拄着妙法棍踉跄行,那眸中汪满泪水,心中溢满哀伤。他呼喊着,痛心着,思量着:“别后不过数日,归来竟是剧变!”他跌跌撞撞狂奔进残破的起居院,四处寻找老僧勿尘。他拨弄狼藉的碎瓦断梁,只发现锥笛一支。他拾起锥笛,深吸一口气吹响,久久不见鲣狸兽身影。慌张,恐惧,担忧,愤恨……何以字句形容? 白羽玄鸟雪团哭诉道:“一条巨长乌蚺趁夜来袭!娘亲令我前来中峰求救。我至古刹中,却四下寻人不得,唯见古刹凌乱!我再飞回左峰,一家已然不知所踪,只恐皆有不测!”雪团哀鸣嘶嘶。“巨长乌蚺?”一冲恨恨道,“为什么会出现一条巨长乌蚺?我虞契从来安详处世,与外界并无流通,为何会突然出现妖孽乌蚺?”雪团哽咽道:“可能不止一条!我虽未亲见,然听楂雀说,她看见的是一大一小两阴影!”一冲八极张望,入目皆悲凉!他窒息难捱,抚胸浩叹,泪珠飞泫,良久振作,继续拨弄什物残骸,寻找线索。直到发现未烧焦的几撮鲣狸兽的皮毛以及血迹一滩,一冲绝望地瘫坐在废墟中,哑声呜咽道:“连鲣狸兽也……”他不愿相信,转而自宽慰道:“鲣狸兽一定是负伤载着师父逃去了!”他抬起头,问雪团道:“乌蚺?你可曾相识?”雪团答:“不相识!观其夜中体型,足有二十个眉梢大!我父母卫护巢中幼弟妹,不能逃,只遣我寻救兵,却……”雪团讲着,再番哀啼。“究竟是何方妖孽?”一冲怒填肝胆,恨贯脾胃,悲伤充斥心肠,又问道,“眉梢可曾回来?”雪团答:“不曾。”“眉梢莫非也遇危险?”一冲捶首顿足,两行泪水下,自责道,“一冲无用!皆是我一冲无用!”“眼下该当如何?”雪团落在一冲旁边的碎石之上,瑟瑟发抖,抽泣问道。一冲拭泪,捧起雪团,宽慰道:“别怕!师父、鲣狸兽、你父母手足,都是三界至美生灵,不能轻易就为妖孽所害,必然是逃了,必当逢凶化吉,安全无虞!”说这话时,一冲心头自没底,不过也是于千万不幸中默默祷祝,求那一幸!雪团道:“若如此,他们为何不来寻我?整座虞契山都烧成荒芜,恐怕……”一冲双眉蹙成峰,四肢抖成锣,强颜笑道:“雪团!废墟之中并无他们尸骸,则他们必无性命之忧,定是受了伤,一时躲着!” 一冲蓦地心生一念:“会不会是他们发现了地宫白陵或是飞仙洞,躲藏在那处?”一冲绝望中突生一喜,急急起身,带着雪团奔往万佛楼方向。 途经枭骁场时,他们发现“眉梢”盘于桩下,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眉梢!”一冲狂喜奔去,蹲于一旁,扶着涟漪,问道,“眉梢,你怎么样?”假眉梢、真涟漪佯作大喜又大哭,说道:“一冲,你终于回来!眉梢以为再也见你不着!”且说,她滴滴泪落,将头搭在一冲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冲见“眉梢”身上道道淤痕,心疼问道。却说涟漪见一冲身后跟飞一只白羽玄鸟,恐其认出自己,慌张一阵,继而强装镇静,只哀态百露,啼哭道:“一冲!眉梢以为,再无缘得见一冲一面!”一冲再听这话头,不明所以,愈发着急,说道:“一冲在,眉梢再莫怕,无论何事,且细细讲来,一冲为你做主!”涟漪哽咽道:“那日,我于绛字河水下寻觅,临近约定时间,正待去寻你,却遇一群白花环斑蛇阻道。那群蛇围攻我,怪我侵其领地。我一再解释,只是路过,无心相侵。他们却不消停!周旋多时,无奈争战开来,直至我咬死蛇头,群蛇才退。我受了几处伤,赶至桥上时,不见你踪影。我猜想,一冲未等到我,定会回虞契。我便匆匆赶回,孤身一己,不似有一冲在身旁时那样胆大,只敢趁夜无人偷行,终于昨日黄昏回家,却不想……”说到此处,涟漪愈伤心,痛哭不休。一冲轻拍涟漪,给她安慰。雪团也道:“眉梢莫怕!”涟漪听言,这才明白:“此白羽玄鸟并不知实情,同样错认了我!”于是她放心大胆继续扯谎道:“见刹内荒乱,我心不安,百寻师父不着,更是恐惧!正此时,一条巨大白蟒从我身后蹿出。我大惊,见其身形之大,自度难与之对敌,遂仓皇而逃。”“白蟒?”一冲打断道,“雪团所言,是一巨长乌蚺来袭,究竟是蚺是蟒?”雪团一旁怯声道:“急急飞去搬救兵,不过匆匆一瞥,以其为蚺,其实并未细察。”涟漪接道:“那生生是一条白蟒!话道蛇、蚺、蟒等灵,世人多混淆,我等各族却分得很清。雪团生在左峰,并不曾见过其他蚺、蟒,一时辨错,却是可能;而我金纹金蚺眉梢,断不会识错!”一冲接道:“原来如此!”雪团思“眉梢”言之有理,遂不强争,亦信以为真。涟漪再道:“我先前与白花环斑蛇一战,兼跋山涉水奔劳,本已体力颇耗,偏又遇那大物追袭,几次被控制,精疲力竭,几欲放弃挣扎,生死由命。只是不舍一冲,为再见一冲面,我奋力与之战,虽伤他不多,却也侥幸获逃生之机。挣扎一夜,我逃至这枭骁场上。那白蟒许也是累极,并不曾追来,不知去往何处。却见通山火起,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幸运,枭骁场空旷,并未有太多引火之物,眉梢反倒捡得性命!”涟漪抬起头,环顾枭骁场,泣道:“回想昔日,伴一冲习武在此,又是开心,又是落泪,不觉竟睡去!这醒来看见一冲,我……”涟漪言语梗塞,再哭嚎不止。一冲和雪团深信不疑,丝毫不知此眉梢为假,因为涟漪与眉梢,连身上的气味都是相同。涟漪又道:“一冲,莫要再舍我而去!眉梢定要与你生生世世再不分离!”涟漪靠紧一冲,低头瞧着易生匕,心中百念涌起。一冲听涟漪之言,怜惜万分,说道:“我一冲再不离你,一定护着你!”雪团亦洒泪一旁,依偎一冲。 此处插叙,涟漪为何耍此一番戏码?说他重明于虞契横行,心中却有所挂碍。重明说道:“涟漪!易生匕是你娘亲之骨所铸,务必设法取来,为父才能心安;索心劈魂枪乃寰宇第一利器,它杀不得冥王,诛杀我等蚺灵却轻而易举,故而,也要打听其下落。”涟漪答道:“父亲!我以眉梢身份接近一冲,可寻机骗得易生匕,至于索心劈魂枪,需徐徐打探。”重明又道:“为使一冲深信,涟漪,恐怕需要委屈你!”涟漪问道:“父亲是要我使用苦肉计?”重明答:“你只说伤你者为白蟒,一来,可脱我干系;二来,白蟒素与我乌蚺不睦,让一冲代我寻仇,一箭双雕。”涟漪道:“涟漪遵命!父亲可就抽打涟漪,使我身上负伤,以为证见。”重明道:“打在儿身,痛在为父之心!”重明虽这样说,对涟漪下手他却是分毫不留情。涟漪着实伤痕累累,盘在枭骁场木桩旁。之后,重明从山脚下对虞契山狂吐凶火。说他所吐之火,尽是乌灰苗焰,色如乌鳞甲。正是丛草茂树,大助火威,浓烟烈焰,被山风吹,“噌噌”燃起,猖狂布天。不管是铃纷泉还是鼎岩潭,小溪水还是虹吸瀑,通通烧干。烧得山中生灵无处可逃,魂飞魄散。涟漪见火起,急慌躲进鼎岩潭中。后来泉水被烧得滚烫如汤,她只得滚滚爬爬,重躲到枭骁场空地上。枭骁场上草木少,她才得以保命,等到一冲回来。 一冲不知眼前“眉梢”是涟漪假扮,怜爱她,照顾她,见她泪眼婆娑,宽慰道:“事已至此,徒悲无益!为今之计,是要找到肇事白蟒,打探师父、鲣狸兽与其他白羽玄鸟的下落!”涟漪听此言,心中暗笑道:“那几位亡命魂,你此生再等不到,想见他们,除非入我父亲腹中!”她嘴上却道:“正是。”一冲前往药房废墟里搜找残存的草药为涟漪治伤,涟漪蹙眉忍痛,一冲愈发怜惜,怒道:“好狠的心!那白蟒究竟与我虞契有怎样冤仇,要伤我师友,烧我古刹,毁我宝山?”一冲愤愤,誓要报仇。 “一冲!在悲咒红菩提树上!”雪团突然高喊道。“什么?”一冲抬头,见雪团盘飞于头顶,问道。雪团再道:“你为眉梢医伤间隙,我各处查看,发现悲咒红菩提树上缠着一条白练,恰似白蟒。”一冲听言,二话不说,瞪起明净眸,抄起妙法棍,直向后林中奔去。涟漪听言心惊:“白羽玄鸟若发现父亲,必当知其为乌蚺,则那必不是父亲!父亲已回去绛字河。莫不是附近果真有一条白蟒?”涟漪惴惴不安,不顾伤,为探究竟,随一冲而去。 一冲心中仇恨正盛,冒烟突火,健步如飞,冲往悲咒红菩提树方向,果见林中烧焦的草灰上被压出一条新行道。“好粗壮的孽畜!”一冲惊恨道。涟漪心神不定,细看那条爬行道,暗想:“这不是父亲的痕迹,亦不是父亲的气味,难道真是白蟒?”一冲寻迹追踪,忽听得“轰隆——咔嚓——”巨响声。雪团盘旋在空中,惊叫道:“一冲!悲咒红菩提树被折断!”一冲怒骂道:“孽畜!”他加速狂奔。涟漪紧随。 却说,四周烧得焦黑,散发着虞契山石草木的深邃之气,唯那棵悲咒红菩提树尚存生机。一冲凝神菩提树——那曾经缀满晶莹果实的菩提树,他想起烟儿,想起沧竹琼,想起老僧勿尘!一切,恍惚都在昨日,又恍惚都成前世! 一冲镇定回神,定睛再看,一条巨大白蟒将老菩提树的一枝压断后,尚自盘缠于断枝上。“大胆妖畜,伤我灵树,毁我家园,害我师友!”一冲怒喝不休,举起妙法棍,向白蟒重重打去。说那白蟒未及防范,头上正吃一棍,懵懵转头,无辜怒道:“何人,不分青红皂白,何故突然捶我?”一冲怒问:“妖畜!我师父、鲣狸兽,以及雪团父母手足,都在何处?速速从实招来,暂饶你性命,若道半个‘不’字,看我断你成七截八段!”一冲连挥妙法棍,大杀悲恨,对着白蟒连通好揍。白蟒不知所以因为,呆愣蒙圈,翻着眼睛,蹙着眉头,且躲闪且呼问:“你师父是何方神圣?什么兽啊团的,又是哪个?我并不知!我常奇随性游玩,一路奔波疲倦,至此处,见得荒烟弥漫、枯草断木、只这棵大树好稍息,遂盘上一枝,不过略作歇脚。方入酣梦,谁料这树中看不中用,倒摔下了我!我这一头蒙尚未回过劲儿来,又生生挨你一顿棒揍,连珠炮似的被问诸多奇怪问题!你倒说说,三界九皋怎还有这样歪理?”白蟒常奇粗喘着气,愤愤道。“还敢狡辩!你怪这菩提树枝折断摔着你,却不问问你为何纵火烧了我虞契山?也不看看你自己何其笨重,你这样巨重的身子,三界有哪棵树禁得住你的盘卧?况且,菩提树刚历受火灾,难免枝干脆弱!你不认罪,我就打到你认!”一冲说罢,又举妙法棍,正要痛击。“且慢!”白蟒常奇忙忙止道,“我常奇不好斗!我师父教我先礼后兵,不可仗能欺凌别个!你要动粗,好歹先分证清楚!”可敬!白蟒常奇被一冲不分头尾一阵乱揍,依然不动粗,有理说理,有情陈情。 却道涟漪看见白蟒常奇,早惊魂乱飞,她强迫自己镇静。见一冲止手听白蟒说事,她唯恐事泄,故作惊惧,娇声喊道:“一冲!我怕!”说罢,自藏到一冲身后。一冲见状,愈发深信眼前这白蟒正是伤“眉梢”之祸首。常奇却不懂涟漪之意,听见细语低吟,便歪头打量涟漪,见她金身金纹、眉间一道黑纹曲折横生、模样灵秀、躲闪在一冲身后娇羞可爱,竟一时看呆,而后笑着搭起讪来:“这小蚺十分可爱!敢问蚺妹闺名?”“谁是你蚺妹?龌龊(wo·chuo)白蟒,不知羞耻!”涟漪反驳道。白蟒常奇又笑道:“蚺妹莫要生气,莫要害怕!你常奇哥并无恶意!”一冲听此言语,只觉是白蟒常奇轻薄,伸开手臂,将涟漪护在身后,嗔怒道:“无礼妖孽!今日,我一冲断不饶你!”常奇正待说话,又见一冲声色更厉,舞动手中妙法棍。霎时,林间灰飞木枝飘,枯草惊,荒树摇,沙石乱闹。常奇严肃道:“常奇我礼也礼过了,你再咄咄逼人,你酷哥只能奉陪!”他把自身打成花卷儿样,“嗖”的一声弹射出。一冲并不躲闪,抛起妙法棍,跳跃来个空中踢,便见那棍子直打向白蟒头部。涟漪暗自巴望着:“最好让一冲杀了他!”常奇被打得痛了,怒气起,瞬间变成俊秀英神的白胡子青年,白底橙纹长衣飘然,手中现出五尺修远链,迎战一冲,连斗数回合,不分胜负。 涟漪愈惊,自思量:“这白蟒已经修成人身,道行决然不浅,必得早借一冲之手除去,否则他日必生祸乱!”涟漪希望一冲趁早杀掉白蟒,来个死无对证,以掩盖虞契惨案的真相。她高吼道:“一冲!易生匕!”一冲顿了顿,心想:“此白蟒妖孽不无辜,用易生匕对付,也是他咎由自取!”一冲方要从腰间取出易生匕,却听常奇高喊:“且慢!常奇有重要话说!”一冲缓缓收手,问道:“你有什么话说?”常奇异常认真问道:“易生匕在你这里?你是千秋慧白什么人?”一冲反问:“却与你何关?”常奇接道:“我见你身着紫衣,总是眼熟,已有些许猜测;适才又听见易生匕,我不得不问!”一冲立住,握紧妙法棍,如是答:“一冲并不识千秋慧白。然千秋白却是我虞契不留刹祖师不留!”常奇惊喜道:“千秋慧白正是千秋白!你竟是千秋恩公的徒孙儿!”“千秋恩公?”一冲不解正问。常奇接着笑道:“常奇与千秋恩公八百年前有些交情!”白蟒常奇收起五尺修远链,再笑道:“两厢罢兵,听我道来!常奇实实曾蒙千秋恩公相救!”“愿闻其详!”一冲将信将疑,收了妙法棍,坐于一旁树桩上,说道。常奇仰天抚额大笑道:“说来惭愧!”他又瞄了一眼一冲,自坐于对面枯树干,讲起过往。 话道那时,白蟒常奇贪玩混世,也是顽淘脾性、天真心地,用沧竹琼的话说,常奇是个小逗憨。一日,在西兑神皋某座山中穿行,忽见一尾陵鲤幼崽窜过,常奇大喜。当然,他并非是要捕食幼陵鲤,而是见其模样可爱、动作笨拙,一时兴起,追逐戏耍。幼陵鲤见着身后常奇追来,落荒逃跑,南窟北洞,左道右路,上岩下缝,忙不迭四里八极奔命。常奇赶逐几程,眼瞧将要追上。幼陵鲤愈慌,猛地钻进一口狭洞内。常奇紧追不舍,不及停,跟着一咕噜,把头也钻进洞内。他才发觉,洞口极狭,卡住他的头,卡得他直冒苦汗、目泛酸泪。他欲喊救命,怎奈确确卡得严实,根本难发声。 听到此处,雪团竟壮了胆,飞靠前,落在一冲旁边的枯树枝上。“蟒类乃是冷血生灵,你竟被卡得苦汗流出,想来,是痛苦万分了。不过,后来怎样?”一冲问道。常奇含情偷眼看涟漪,见其秀貌,更加欢喜,接叙故事。 被困的他且挣扎且叹想:“枉我白蟒常奇一世风流倜傥,英明神武,迷倒三界数众如花姑娘,今日竟为戏耍一只幼陵鲤,要生生卡死在这狭洞内!”常奇愈觉不甘心,用力摇摆尾巴,却是越挣扎越难过。常奇面色紫青、窒息将难活之时,恰逢一人出现。常奇瞥眼窥去,那人一袭紫衣,英俊端肃,仙姿潇洒。 常奇笑对一冲说道:“虽我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那紫衣男,比我酷酷常奇幻化人形后更加俊朗!”常奇细看一冲,又道:“他与你,至少有九分貌似!”一冲淡淡笑道:“则我一冲,比你常奇英俊!”常奇笑笑,继续说来。 紫衣男手执金长枪,屈身靠近常奇。常奇惊惧不已,心料:“他定是个猎户,见我受困,要擒了我回去煮羹,说不定还会剥了我的皮卖给制作二胡的乐商!完矣!我白蟒常奇一世英名……”常奇心急焦躁,忧惧替下,汗泪交流不止。却见紫衣男以金枪凿岩碎石,将狭洞扩大,帮着常奇抽出脑袋。 常奇眨巴眨巴眼睛缓缓神,这才垂首笑道:“白蟒常奇多谢相救!不知帅恩公尊号?”紫衣男笑答:“在下千秋慧白。”常奇听罢,惊圆双目,急问道:“恩公莫非战败冥王之千秋白?何以更名千秋慧白?”常奇打量千秋白手中之枪,又问道:“此莫非正是战妖斗魔、杀遍冥界的索心劈魂枪?常奇虽潜修山中,恩公之大名却如雷贯耳!”当时的千秋白已经被摄元灵官摄走了记忆,他摇头否认道:“在下并不记得冥王为谁。此枪名为索心劈魂枪不假,不过只是寻常兵器。”常奇再三打量千秋白,那紫眉紫目紫发紫衣,英姿神武;又观其手中长枪,灿灿耀光。常奇心中自寻思:“眼前人必是名震三界九皋的千秋白无疑!或许是他为人低敛,不愿张扬;也或许是他想功成身退,以避是非。既如此,我不当强问,更不当道破,否则,倒像是盘诘了!”于是,常奇笑道:“不知千秋恩公家住何地?常奇栖居在奇顶山奇顶洞,得恩公搭救性命,无以为报,愿邀恩公光临,把酒话谈,一醉方休!我洞中多有奇宝?琈(tu·fu)美玉,也愿赠予恩公!”千秋白笑道:“在下居于钟鹛山。山野之人,要宝玉无多意义。至于酒邀,多谢常奇美意,只是家中拙荆身怀六甲,在下当尽早归去照顾,请恕不便远行!”常奇惊问道:“钟鹛山?只闻那山间有仙姑、仙姝静修,不闻有夫妻安家。恩公莫非戏言?”千秋白反笑问道:“此事如何说得谎?” 常奇低头沉思,忽见千秋白腰间一支匕首精致小巧,遂叹道:“此匕首好生精致,该不会正是……”千秋白笑接话:“此乃易生匕。”常奇亦惊亦惧,后退几许,紧张笑道:“则恩公必是战冥王之千秋白无疑!凿凿证据,不容置否!”千秋白听着常奇之言,心中自忖:“慧箬贤妻跟我却不是这般说法!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或许,我得回头细阅《启旋书》,才能找回失去的记忆!”然千秋白还是对常奇笑道:“实实不识冥王!”此时的常奇,因为害怕易生匕,再向后退了退。千秋白不解,问道:“你不怕此长枪,却惧怕这短小匕首?”常奇战战兢兢作答:“易生匕能取冥界诸灵内元丹,连大冥王都难幸免!但凡有内元丹的,哪个不怕?我常奇再不知天高地厚,再无所畏惧,却也怕它三分!”千秋白听罢,自问道:“此物果真这等厉害?”常奇听千秋白这般说法,心中颇为惊怪,自琢磨:“千秋恩公此行此言离奇,到底是他脑子坏了,还是他假意佯装?”常奇看看千秋白,又道:“恩公不便前往我奇顶洞,不如让常奇拜访钟鹛山?”千秋白却道:“白蟒常奇,你既已脱难,则速离去,莫要惊吓了我妻!”常奇好生没趣,再告谢几分,相辞作别。 一冲听到此处,猛地跳起,暴怒道:“你这妖畜,大胆扯谎,这般信口雌黄!亏我竟信了你,听你胡说八道这么半晌!”常奇愣住,无辜问道:“常奇何处言慌?”一冲对答:“千秋白,佛名不留,是我不留刹开山祖师,乃清净出家人,何来身怀六甲之妻?你怎敢编排这等戏言转移视听?你到底招来,为何侵犯我虞契?”一冲把妙法棍直指常奇。常奇无辜,百般解释。一冲只是不信。常奇无奈至极,起誓道:“我白蟒常奇,以无比珍视的项上酷酷帅头起誓,所言有带半字虚假,让我帅头爆炸乌糊!”一冲听他这样赌咒发誓,觉着好气又好笑,遂叹道:“你定是为脱卸责任,才虚构这等天花乱坠之故事!”常奇辩解道:“天下间即便有同名的千秋白或千秋慧白,然紫衣,总不会是巧合!索心劈魂枪和易生匕,莫不是三界有双?更何况,常奇真真觉得,一冲你形貌酷似千秋恩公,难道也是巧合?”常奇突然一个想法上心头,惊呼道:“一冲,你莫不仅是千秋恩公的徒孙儿,更是恩公的血脉后人?千秋恩公生子,子又生子,世代传至今?若果真如此,你岂不是需得喊我常奇一声世伯祖爷爷?”常奇说罢,自拍手大笑。涟漪在想:“一冲是千秋白转世,常奇这番言辞,看来是真!”却听一冲怒道:“荒唐!我一冲乃是师父从地元摩祖掌心抱回抚育!白蟒常奇,你速招来,将我师友藏于何处,又为何袭击眉梢?莫再巧舌如簧、混淆视听!”常奇摊着两手,长吁短叹道:“一冲!常奇实实不知你师友其人!至于眉梢,谁人是眉梢?我何曾袭击过?”“她即是眉梢!”一冲手指涟漪道。涟漪见事要泄,早惴惴不安。却见常奇看过来,嬉皮笑脸说道:“原来这俏丽可人的蚺妹,芳名眉梢!不过,眉梢蚺妹,常奇哥何曾袭击过你?这种言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涟漪怒嗔道:“三界为何偏有你这等轻薄浊物?你昨日追袭我,伤我,今日又出言不逊!眉梢誓死不与你甘休!”涟漪转而面向一冲,说道:“一冲,此孽可恶,不如早些结果了他!”常奇听得云里雾里,不解不明,急慌了眼,再番赌咒起誓道:“似眉梢这般精灵小可爱、三界美娇娥,我白蟒常奇若舍得伤她半分半毫,定让我这颗酷酷帅头长满痘包疮疹,变成一只癞头蛤蟆,丑得几世再没姑娘爱!”一冲本气愤,可听见常奇之言好不正经但却恳切,又是气笑皆非,不知该如何决断。而涟漪,听常奇这般美言形容她,一时心内触动,凝睛看去。发现潇洒英俊的常奇正对着自己笑盈盈,涟漪更起波澜,登时心软,竟然说道:“白蟒类其实不少,若不是常奇,便是其他可恨之徒。常奇既能到此,其他浊物也免不了能混入!”常奇听眉梢语气渐柔和,赶忙笑道:“是了是了!蚺妹此言,深得要理!若让常奇哥知道是谁伤我蚺妹,不需贤世孙动手,我常奇第一个不饶他!”一冲怒道:“谁是你贤世孙!你敢言语上占我便宜!” 常奇方要接话,却瞥见一旁哀伤的雪团,遂问道:“这雪白团子因何气馁?”说罢,双目直勾勾盯着她看。雪团被注目,害怕得躲闪至一冲肩头。常奇逗笑道:“莫要恐惧!常奇不饿,不欲吃你!”雪团并不答话,低头继续神伤。一冲嗔道:“你莫要打趣她!雪团乃是珍禽白羽玄鸟,她一家遭到夜袭,其父母手足下落不明!我师父和鲣狸兽亦不知去向!始作俑者,我料,必是袭击眉梢的白蟒!”常奇听罢大怒道:“我白蟒中竟出如此恶徒!雪团子,你且放心!此事,我常奇绝不袖手旁观,就算不是为你复仇,也当清理门庭!”常奇见雪团依旧了无生气,又道:“团子你一身雪白,我白蟒常奇亦是一身雪白。天地造物,令你我结缘。不若,你我结为兄妹,从今后,但遇白蟒族类,你且报我常奇之名,断无有再敢伤你之理!关于你父母手足,我也为你打探消息!”雪团听罢,心情略好,笑道:“你方才还讲,你是一冲的世伯祖爷爷。我若与你结为兄妹,岂不成了一冲的世伯祖姥姥?这敢情好!”常奇、涟漪、雪团皆笑。一冲叹道:“常奇!你虽言之凿凿,我却不能全信!倘若你正是凶手,我等岂不自危?”却是常奇接叙一席话,说得一冲深信不疑。 正是:虚词诡言无从辨,唯有笃心不欺人。 毕竟,白蟒常奇如何说法?且看下回。 第四十一回 白胡青年恩义两桩情 紫珠少年威怜二重奏 听得白蟒常奇极其严肃、异常笃诚地说道:“一冲!我常奇也有师父,故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常奇以自己对师父的那份敬爱起誓,对一冲所言,字字句句,断无虚假,但有零星杜撰,就让常奇死于师父之手!”一冲对常奇前两番起誓半信半疑,然看他那笃定的眼神,听他那庄重的言辞,对这第三番起誓,却是深信不疑。一冲暗自叹:“看来,凶手果真不是他!”一冲心头装着老僧勿尘、鲣狸兽和白羽玄鸟,并不打听常奇的师父为谁,只是问道:“你提及不留祖师曾居钟鹛山,此言可作真?”常奇回答:“千秋恩公如是答常奇,常奇如是答一冲,并无虚构。”一冲点头,自又思虑:“若常奇之言不虚,则不留祖师的俗世之妻,或是我虞契飞仙洞壁画上的慧箬前辈;即便不是,他二位之间,也定然有过难解的纠葛!”一冲虽有诸多问题不解,但也斟酌:“眼下之重是找到师友,找到真凶!” 正在一冲凝神时,涟漪不屑冷笑道:“虞契祖师竟然曾居钟鹛,还娶了妻!哼!虞契和钟鹛,倒真是一对冤家!这理不清的纠缠,不知究竟要算到哪朝哪代!”一冲听言,猛回头,愕然看向涟漪,说道:“眉梢,何出此言?虞契亦是你师门!”涟漪回神,方知自己口快失语,赶忙解释道:“一冲莫要误会!眉梢戏言而已!”一冲惊怔地看着惊慌失措、寻找借口的涟漪,心中所想却是:“莫非眉梢已知其娘亲身亡与虞契、钟鹛有关?她早已心生芥蒂,故发这等言语?”他想到此处,无奈又叹。 常奇当然不知其中的隐隐层层、牵牵连连,自笑道:“常奇欲邀三位往我奇顶洞一聚。一来,还当年千秋恩公之情,报于其后人一冲;二来,常奇欲与雪团子缔结金兰,总该设宴,以示郑重;三来……”说到此处,常奇憨笑顿住,瞄一眼涟漪。雪团问道:“你当真要与我结拜?”常奇作答:“当真!如何不真?常奇最爱结交珍灵奇人,绝无虚假!”雪团点点头,道:“你既有此真心,我岂能不识抬举?不过,你方才提到‘三来’,却是如何?”常奇笑答:“你尚幼小,不便多言!”说完,他又看一眼假眉梢。涟漪心领神会,低头不语。却听一冲婉拒道:“雪团领群鸟才将我从西兑神皋接回,这方师友音信全无,一冲安有闲情游耍?”雪团道:“雪团意同一冲。常奇哥果真有心认我为妹,此情不在仪式!”“团子之父母手足,便是我常奇之父母手足;一冲之师友,亦是我常奇之师友;眉梢之仇敌,也是我常奇之仇敌!三位既无心游耍,我常奇当与三位同心,助三位寻得亲友、报得仇恨!”常奇许诺毕,看看天色渐暗淡,接着说道,“不如,我等先寻个栖身之所,待我明日寻附近的蟒类打听,看看到底是哪个族虫做的蠢事!几位意下如何?”一冲说道:“我不留刹正在不远处,只是遭遇灾祸,混乱狼藉,须待整修!”常奇道:“常奇蛮力颇多,愿助修葺!”一行四位遂朝不留刹走去。一冲忽而回身看,暗思叹:“悲咒红菩提树能躲得过山火,其究竟是怎样来历?” 话说白蟒常奇是个有诺必果的好蟒灵,至古刹后,并不偷闲,早也不顾自己美男子的形象,手脚不停,搬砖垒瓦,和泥搭木,与一冲并力修缮破败的古刹。一冲叹道:“恢复整座古刹原貌,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好在几间卧房整理后尚可歇脚!”常奇说道:“一冲!我蟒类身子笨重,倘或真袭了你师友,必将寻洞府歇养!你可知附近清凉蔽日近水洞穴?”听常奇这样一问,一冲倒是想起另一桩事来,遂问道:“常奇,你既曾得不留祖师救命之恩,可愿祭拜其灵位以示不忘?”常奇欢喜道:“本来确有此意,见你等闷闷不乐,未敢轻提,不想,一冲竟先说了!”一冲心想:“烟儿曾要求不得将此事对他者言及,是因钟鹛规定其门人不得与我虞契活人往来。而今,我已去过钟鹛,一切早已不再是秘密。况且塔林塌倒,也需重建,唯地宫白陵和飞仙洞幸免。飞仙洞乃是慧箬前辈的领地,不容亵渎;祖师之寝陵,却该让常奇瞻拜!” 一冲引领常奇、涟漪、雪团前往千秋白陵。常奇于祭台下,问道:“一冲!千秋恩公的吉祥屋(棺椁)何在?”一冲摇头道:“未有吉祥屋,包括塔林,也只奉衣冠冢。只对着祭台八十一级琉璃宝塔叩拜即可!”常奇点点头,又道:“常奇愿奉箕帚,先为恩公仙府清尘,以示虔诚!”一冲说道:“扫净阶前尘,再抒胸中意!我与你一起!” 清尘毕,常奇问道:“一冲!祭台上八盏九孔莲花灯,可是要点燃?”一冲摇头道:“曾经尝试,点不燃!”常奇再点头,不多言,阶下俯身,对着琉璃宝塔八拜,而后诉道: “八百余年前,蒙恩公相救,白蟒常奇铭感肺腑,晨夜不曾忘怀!再生之恩,常奇若得报谢,虽死不悔!忆当年匆匆一别,山长水阔多载,累次有心沐香戴花前往拜谒恩公,然常奇自知,貌陋德浅,非比千秋恩公盛德天颜,唯恐惊了恩公之慧妻,故只能遥想感念,祈愿恩公福禄无疆、诸事顺遂!谁料今日再会,却是天人永隔!常奇五脏莫不哀伤,一腔之痛,言语难达!幸得遇恩公后人,俊郎一冲,其英姿美华神似恩公,其义胆仁心复承恩公,常奇如见故人,解仰慕渴思,好不欣慰!今知一冲之师友遇祸,常奇必视如己事,不退不辞,以报千秋恩公大德!恩公有知,指点常奇!”语毕,他再三叩首。 常奇祭拜毕,一冲亦拜道: “千秋白不留祖师在上,徒孙儿一冲景敬叩首告罪:徒孙儿不肖,致使虞契受外来邪祟侵袭,漫火烧山,宝刹朝夕被毁,师友不知去向!此皆一冲之罪!祖师仙府显灵,助一冲早日救回师友、寻得真凶、彰讨公道!” 一冲叹息叩首,而后看向涟漪,说道:“眉梢!向日,因故不许你知道此处,如今,却不该再瞒你。你也来祭拜祖师!”但道涟漪见此情此景,忆起真眉梢曾提过烟儿在菩提树上之事,现得知来龙去脉,早已肠肚如焚,恨焰怒燃。她心想:“千秋白贼子害我家破离乱!我娘亲枉死,我父亲孤苦,我姐妹飘零,这笔笔血债,桩桩冤仇,我涟漪如何能忘?誓让虞契、钟鹛血偿!你一冲却妄想让我拜他?”涟漪心中万分不愿,然又自劝道:“此刻不能怀挟(jiā)小忿,致乱大局!暂且妥协,早晚报得大仇!”于是,她勉强匍匐上前,胡乱言语几句,以为应付。 一行祭拜过不留,出白陵,涟漪心中依旧寻思:“而今虞契只剩下一冲,待我骗取易生匕,找到索心劈魂枪,再行下手!至于钟鹛……”她偷瞥一眼常奇,恰见常奇正看着她笑。涟漪心中乐起,思量:“常奇啊常奇!你既对我有意,又识得钟鹛路途,莫怪我借你之手!” 至夜,一冲以为“眉梢”伏于房梁睡熟,自悄然前往常奇下榻处,说道:“长夜难眠,特来寻常奇闲聊!”常奇笑道:“一冲必是心中有不解之事,但说无妨!”一冲笑道:“既然常奇痛快,一冲则不需兜圈。”一冲看着常奇,正色问道:“你缘何至我虞契?奇顶洞远在西兑神皋,云山阻隔,你绝不会是闲来游耍!”常奇见说,畅快作答:“实不相瞒,确实事出有因!” 故事原来是如此!说那日,常奇出洞,幻现人形,正舒展筋骨,适逢一少年经过。问那少年为谁?正是借口前往北坎神皋的之篱。当然,常奇并不知晓其身份。常奇虽然由沧竹琼度化,且拜了沧竹琼为师,与钟鹛一众颇有渊源,然钟鹛山距离奇顶洞毕竟二百多里,且沧竹琼常有正事,常奇亦躲在洞中修习,他们其实互相心中惦念而并不常见。钟鹛山收之篱一事,常奇不晓;之篱乃是冥王之子这个秘密,常奇更无从得知。 之篱驾着神龟祥云飒秋风离开钟鹛山,于路,觉着胸闷燥热,口干舌焦。至奇顶溪上空,低头看着溪清石白,听溪风如涛,他遂落下云头。飒秋风祥云的天性:动作慢,稳如山,贪睡眠。这之篱一经落下,他便消失呼呼睡去,并不理睬东西南北。之篱蹲在溪水中露出的石头上,掬起水扑面凉爽,并未发现从洞中出来的常奇。常奇起初只以为之篱是一过路普通孩童,并未太过在意,直到之篱起身时,不留神,从衣中“咕噜咕噜”滚出不留的舍利血紫珠。之篱大惊,正欲下水去捞。却是常奇这个小逗憨霎时玩性大起,“呼哧”一声,抢先于之篱,入水捡起紫珠,冲着之篱嬉皮笑脸。 这一举动激怒之篱。之篱丝毫不惧常奇,自抬头,面颊尚流着水珠,双目泛起黑光,透着威严,全然不再像个少年,而像是掌管千军万马的威武将军,更像是手握千山万河的霸气君王!常奇被那目光一注视,心内“咯噔”打颤,顿觉周身犹遭电击,恍若内元丹被从体内逼出,唬得他那时间立马怔住屏气,不敢所为,不敢所言。常奇稍平复过后,心内自问:“为何会如此?他是何人?因何有这股磅礴力量?”正是常奇心惊魂栗时,之篱却一改威怒之色,转而满面无辜乞怜相,央求道:“好兄长,莫要戏弄我,还我的球可好?”常奇听了此话,如在梦中,分不清虚实真假,因方才被之篱惊着,片言不能出,只是展开手掌,任之篱将紫珠取回。 一冲听着常奇描述,不觉惊叹:“好个威怒哀怜二重奏!那少年与紫珠,恐怕不寻常!”常奇接道:“常奇不知他怀中紫珠有何蹊跷,但少年有那等威慑力,着实让常奇吃惊不小!” 故事这方继续。话说之篱讨回舍利血,道一句:“多谢兄长!”他将紫珠揣于衣中,转身待要离去,心中其实暗想:“我自有照身术可以看清,此白胡子青年真身为我冥界白蟒灵。他既这样轻易被我识破真身,则其道行应该不深。身为王子,当令其多作游历、勿要贪玩儿戏,以为他日重振冥界蓄积力量!”之篱遂回首,慢吞吞说道:“时空广博,九皋都有好去处!”常奇不解问道:“紫珠少年!话中何意?”之篱笑道:“兄长这般清闲,不若多作游历,多长见识!”语毕自离去。 常奇半梦半醒,反复琢磨,愈觉其话中另有深意,自思量:“或许,我果真该外出游历一番,只是该往何处?”他向钟鹛山方向遥望去,自语:“若师父在此,可指点一二!”他继而又思:“我西兑神皋与东震神皋遥遥相对,不知那处东方风景如何?”回洞后,常奇懒怠懈动多时,最终心下决定:“总也无事,索性作闲游!”于是他动身,至虞契,疲累困倦,见着遍野荒芜,唯那悲咒红菩提树尚可盘卧,本欲歇息一歇,却遇一冲棍打。 常奇看向一冲,说道:“后来情形,一冲自知晓。”一冲惊疑未定,问道:“常奇,你可看仔细了,那颗紫珠形貌如何?”常奇作答:“那紫珠,不定是何物。珍珠、贝珠、夜明珠,常奇也见得多了,都不像;瑙、玉、翠、石,亦不似。大如鸡卵,圆润温厚,握于手心刚好,尚有温热,从内而外,隐隐透光,当日被阳光一照,愈觉明丽。”常奇说罢,顿顿,反问道:“一冲,你似乎对那紫珠格外感兴趣,你是察觉有何不妥?”一冲心内思量:“地宫中并无烟儿曾提及的不留祖师之舍利血紫珠,而那少年偏巧有一颗紫珠!常奇又将那少年说得神乎悬乎!究竟彼紫珠是否为此紫珠,不得不让我多心!然此事,有待查实,暂不能外透给常奇知道。”于是,一冲只答:“好奇使然!那少年可留有姓名、去处?”常奇捋起白胡子,回答:“不曾问得。那少年着黄棕衣,面庞稚嫩无邪,瞳目漆黑,眉若刀裁,唇似涂朱,两颊有青春之色盎然飞出。”一冲长叹罢,说道:“那少年断不能是普通人家孩童,他大有来头!”常奇沉思片刻,说道:“或属冥界,或属仙界!”一冲笑道:“夜太深,不多叨扰,常奇请安歇,一冲告辞!” 话说一冲离开常奇下榻处,并未直接回去安枕,他独自于夜风中步月,见弯月待晨,时而仰天沉思,时而低头苦冥,他不解之事太多。倏(shu)忽一个念想上心头,他径自又去地宫白陵。 一冲点燃壁灯,围地宫各处转探,忽而敲敲四壁,忽而踏踏地面,而后来到祭台前,再拜道:“祖师勿怪!徒孙儿非敢不敬,怎奈心中疑虑甚多,不得不探究清楚!”拜毕,他拾级而上,至祭台顶,细观那八十一级琉璃宝塔及周围八盏九孔莲花灯,连声念叨:“祖师勿怪!祖师勿怪!” 说罢,他抬手欲端起宝塔,然宝塔纹丝不动;他左右转动宝塔,宝塔被旋动,然并未出现其他异象;他又欲端起莲花灯,莲花灯亦稳如原状;继而,他依次转动莲花灯,情况亦如常,并无地道暗门之类打开。 一冲立于祭台旁,凝神思索:“八盏九孔莲花灯,一顶八十一级宝塔,这九件法器,暗含‘九九归一’并‘九九八十一’两层意,且排布对应九皋,其中必有玄机!奈何,我一时难解开!”他沉思良久,自语:“白陵,先前只有钟鹛仙人知晓,则此处,或许是慧箬前辈为纪念祖师所造。当今世上,恐怕只有箬竹前辈知晓其中隐情!”一冲久久盯着祭台,忽然自问:“如果,点燃这八盏九孔莲花灯,将塔与灯按照某种玄机妙诀转动,会发生什么?”一冲带着疑问离开千秋白陵,提灯前往飞仙洞。 举灯照壁画,他寻思:“黄裳飞仙正是慧箬前辈。白陵,必然是慧箬前辈为祖师所造;则此飞仙洞,反而言之,莫非是祖师生前离开钟鹛后为怀想慧箬前辈所置?倘或慧箬前辈果真是祖师之妻,则祖师也当是至情男儿。然,若夫妇情深,祖师又为何离开钟鹛,到这虞契,遁入空门?”一冲思虑再三,脚不停步,各处观览,比从前细致。“我种种疑思,能从这飞仙洞中寻得丝缕答案才好!”一冲自叹。 忽然,一阵穴风掠过,吹灭油灯。飞仙洞内霎时暗黑。却这时,一冲发现壁画之上,隐隐有字。他惊喜万分,凑近细读题字:“郎君千秋白,长眠于白陵!妻慧箬,特置飞仙洞府,相对永恒陪伴!”一冲读毕,擦开火油棒,重新点亮油灯,便见字迹遁形。一冲顿悟,叹道:“祖师俗世之妻,果不其然,正是慧箬前辈,则常奇之言可信。这样看来,飞仙洞并非祖师为慧箬前辈所造,而是慧箬前辈在祖师身故后自己所造;也不是祖师一往情深,而是慧箬前辈情意绵长。慧箬前辈施法,令字句见光则消,只在完全的黑暗中才会显现,可谓用心良苦!” 此处插叙。当年慧箬发掘飞仙洞,不仅让小箬竹绘作壁画,且自己密于那无相花瓣上题字。确如一冲所推测,慧箬暗施仙法,令字迹见光则消。可惜箬竹每每前往飞仙洞,总是在入洞之前便施法将洞内壁灯点得透亮,故而,她至今仍不曾发现其中隐秘。倒是一冲如有神助,偶然洞悉实情。 话说回头。一冲恍然再思:“则千秋白陵是否也留有相似题刻?”想到此处,一冲出了飞仙洞,再欲往白陵,却见天已泛白,自复忖度:“眉梢若醒来,寻不见我,必又担心!诸事暂不令他们知晓,且先回去!” 一冲返回卧房,并不见梁上“眉梢”。但问“眉梢”去了哪里?夜间,涟漪佯装睡熟,听见一冲出门声,遂暗中尾随。先是见着一冲至常奇处,涟漪做贼心虚,暗揣摩:“莫非他怀疑我了,背着我跟常奇对峙实情?”涟漪有心靠近窃听,却怕暴露,只远远躲在烧焦的荒丛中,不知内情,心中尤其挣扎。后又见一冲离开常奇处、独自徘徊于月下,涟漪愈发惴栗不安,自语:“莫不是他跟常奇对出了实情,正在筹谋如何对付我?”接着见一冲前往白陵,涟漪不能跟进,只在外头等候,因不知一冲在地宫内如何行事,疑心生暗鬼,百般无可奈何。许久,又见一冲离开地宫前往后林,涟漪愈惊惑道:“这却又是要去哪里?莫非那日烟儿还告知其他秘密处?好你一冲,果然留了一手!”涟漪百思,却不敢太靠近,直等到一冲出来,她想要潜入探个究竟。怎奈天已渐亮,她又斟酌:“若他回去见我不着,必加重疑心!现在还不到鱼死网破时,且以我一己之力,断然对付不了他和常奇两个!”叹叹,涟漪往回赶,终究慢了一冲一步,她索性折身往常奇那处。 涟漪抬头,看见幻成人形的常奇甩着小腿于残破的长廊顶上闲躺,她遂轻声喊道:“常奇哥!”常奇闻声,翻身而起,见是“眉梢”主动招呼自己,笑眼生花,忙不迭跳下,嬉嬉奔到涟漪面前,道:“眉梢蚺妹,你叫我?”“常奇哥,你昨日说要助我等,却是真心,还是假意?”涟漪故作娇羞之态,字字柔声问道。常奇急急表明心迹,答道:“句句实话!我常奇若有半分虚情,便让我这酷酷帅头……”涟漪见他话匣子一打开,又是止不住滔滔誓言如流水奔,忙笑着打断道:“何需誓言?眉梢自然相信,才特来与常奇哥话谈。”常奇欢喜道:“蚺妹特来与我话谈?”涟漪答道:“正是。眉梢心知,肇事白蟒必不是常奇哥!眉梢相信,以常奇哥在白蟒族中的威望,必能助我等早日缉拿真凶归案,故而,特来听听常奇哥的打算!”常奇听着“眉梢”一口一个“常奇哥”且夸赞他有威望,登时心绪荡漾,仿佛身已飘飞上了天。他美滋滋笑道:“今日,我先在虞契附近搜查。那害虫,别让我常奇撞见!”涟漪笑道:“则请常奇哥带眉梢一道!”常奇方要答话,正见一冲走来。 说他一冲回卧房,未见着“眉梢”,便出门寻找,至常奇这处,正要开口,却听涟漪气鼓鼓道:“一冲!天未大亮,你却又去了哪里?让眉梢好找!你昨日才答应眉梢,再不离开眉梢,今一早,却就食言!”一冲笑答:“非是食言,只是早起疏松筋骨。既然眉梢在此处,一冲也便放心。”涟漪又道:“我欲同常奇哥先从附近着手,追踪凶手。”一冲道:“甚好!我想先将师父的居室收拾一番。”常奇笑道:“一冲放心!只要那物还在附近,必然逃不出我常奇的手心!” 老僧勿尘的卧房内,乌烟凌乱,触目悲凉。一冲清扫尘灰,将一应残物归置,想着师父那般疼爱自己,如今却吉凶未卜,而自己力不从心,他忍不住长叹汪泪。看见榻板断裂,一冲便找来锤、钉,修补开来。他敲击榻板时,听得“亢亢”回声,心中一惊,自问:“这卧榻为何是空心?”他遂揭开榻板,发现里头竟有一个暗格。暗格中置一扁方盒,红漆,绘黑色妙音鸟“迦陵频伽(jiā)”图案。一冲惊愕,拿起方盒,打开来看。盒内有一卷本,甚厚,封面书“成长录事”四字。一冲恐怕被扰,忙将残破的门窗掩住,把卷本移至几案上,点燃油灯,翻开细读。那卷本是由云雀树皮纸装订,以六叶白玉竹墨书写,首张留有撕痕。一冲遂从第二张读起: “今日,乃是一冲至我不留刹第二日。晨起,老僧以米露羊乳哺之。饮罢,一冲明眸注视老僧,咧嘴“咯咯”作笑。老僧逗趣他,好不可爱!老僧勿尘,无子无孙,曾收一徒,他却年少夭折,老僧从此孤独!不想,将近花甲之年,幸得一天神般徒儿,纵享天伦乐趣!终是我佛慈悲,眷顾老僧!” 读至此处,一冲带泪,自叹:“原来我其实有师兄!”他愈加思念师父,接着读下。 ………… “今日,乃是一冲至我不留刹第十一日。夜间,他浑身发烫,皆因老僧粗心大意,致风寒侵其体。要如此娇儿受此苦楚,老僧愧疚而心急!望佛祖垂怜,佑一冲快些康复,弟子勿尘愿折寿以代其受过!阿弥陀佛!” 读至此处,一冲泪洒如雨,喃喃念叨:“师父待一冲之心,一冲难报万一!” ………… “今日,乃是一冲至我不留刹第二载。他趁老僧不留神,蹒跚爬向廊檐,手抓不稳,脚踏失衡,重重摔下。老僧惊心!他却镇定爬起,嫩声嫩语道:‘跌傻了一冲!’而后,自拍拍尘土,向老僧跑来。老僧深以为奇!” ………… 一冲关自己于勿尘卧房内,时而发笑,时而泪目,时而长叹,忽听雪团于门外唤道:“一冲!一冲!”他遂收起《成长录事》,原样放回,打开门,问道:“雪团,何事?”雪团道:“常奇哥与眉梢前去寻蟒类探听消息,我雪团却该如何?”一冲叹道:“我思绪烦乱,一时未有定准,容静心思量!”说罢,他回身,钉牢榻板,而后随雪团出卧房。他决断未决,暗自叹:“自师父失联,我心中诸事不知该与谁商量!眉梢素来小性儿,又兼有亡母之仇,不可事事对她明言;雪团太小,知道多了无益;常奇,虽其性情真诚,终究相识日短,不可过于信任。一时间,我真没了主意!倘或沧琼在……”一冲想到沧竹琼,又是思念又是怨,了去感慨再添叹,只能轻道一声:“罢了!”雪团不解,问道:“什么罢了?”一冲并不解释,伸出手掌让雪团落下,说道:“且看常奇能否有所获,再行定夺!”说罢,他环顾不留刹,极目是疮痍,叹惋吟起,一首《悲虞契》: “巍巍虞契,峻极于天,孕育万灵,恩哺良翰! “祥和静谧,千载万年,与世无争,沉稳泰远! “恶魔作虐,火妖助乱,飞禽走兽,靡有遗还! “心灰如熏,肠惨如截,不得真凶,恨久难掩!” 叹罢,一冲再道:“古刹翻修需得加紧。万一师父回来,看见这等倾圮(pi)破败景,需得伤心!”他撸起袖子,搬木垒石再动工。 话分两头。涟漪成功邀得常奇同行,于路,她问道:“常奇哥,昨夜在我古刹安歇如何?”常奇笑答:“有事悬心,未能如常酣眠。”涟漪再问道:“则常奇哥是一宵辗转?”常奇再答:“倒也不是。深夜,一冲前来与我话谈片刻。”涟漪故作惊讶道:“一冲?他何时出的门,我竟不知!他跟你聊谈什么?”常奇笑答:“他不解我为何会从西兑神皋跨山涉水来此,我便将情由告知。”涟漪疑惑又问:“就这些?”常奇点头道:“就这些。”涟漪听后才放心,暗自道:“原来他们不是怀疑我、图谋我!”思罢,她顺势笑问:“则常奇哥究竟为何而来?”常奇秉性纯良,兼心中喜欢“眉梢”,丝毫不欲隐瞒,遂将实情相告。涟漪虽不知紫珠为何物,更不知那少年为谁,但也难免多心暗揣摩。 却说此时,一条树粗的绿蟒突然从旁道蹿出,怒道:“哪里来的野贼,敢入侵我等领地,都不打听我绿蟒郁川是谁?”应声,他身后,跟着现出一条又一条青蟒、灰蟒、斑蟒、白蛇、巴蛇、红花蛇……簇簇拥拥向前挑着头。涟漪见状,着实恐惧,向后退了退。常奇护涟漪在身后,自上前笑道:“在下西兑神皋白蟒常奇,近因我白蟒族中出了害虫,特来寻他,清理门户。各位异乡兄弟,若有知道叛徒消息的,还请知会我常奇,定当厚些!”听得绿蟒说道:“原来是西边来客,失敬!不过,此处方圆几十里,各穴各洞,各泉各溪,皆属我绿蟒郁川统领,迄今,未见有其他白蟒出没。兄台要寻白蟒,当去西南坤皋、南离神皋,或者,回你的西兑神皋!”常奇笑道:“多谢郁川兄台相告!途经宝地,不胜打扰,兄台见谅!”绿蟒郁川笑道:“改日前往你西兑神皋游耍,还请常奇兄台多关照!” 常奇与涟漪再行往周围各处,又遇其他多群地头蛇,依然未能探得消息。日暮,返回虞契,常奇说道:“一冲!虞契山周围几百里,我能寻得各类大小蛇、诸色蟒,他们皆言并未见到其他白蟒。”涟漪应道:“确是如此!我料那恶白蟒行事诡秘,早已逃脱!”一冲问道:“常奇!白蟒栖息地多在何处?”常奇答:“我白蟒类其实散落四面八方,多藏于山林水泽、洞穴岩缝。不过,若问白蟒最密集之地,则在西方、南方、西南方。”一冲又问:“眉梢,你可记得那白蟒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征标记,比如疤痕、形态异样的斑纹?”涟漪支吾,佯作回忆道:“夜色稍暗,且我只顾逃命,并未细察。”一冲短叹。常奇道:“未有特征记号也无碍,只要他行得此事,我常奇,铁鞋踏破三界,也能找到他!”雪团接道:“可是眼下,我等却束手无策!”常奇提议道:“不如,先去东南巽皋,再去南离神皋、西兑神皋,只要不放弃,早晚能寻得!”“不好!”涟漪生怕一冲去了东南必至绛字河,唯恐身份被揭穿,于是忙着反驳道,“我与一冲前番已至东南,并不曾见过白蟒。此番再去,亦是徒劳!不如先去西方,那是常奇故土,更便宜些许。”涟漪想去西兑神皋,是为寻钟鹛复仇,然常奇却不知其心思,笑道:“眉梢言之在理!”一冲此时心中在想:“若去西方,指不定能遇到沧琼,也好当面问她为何弃我而去,顺便向箬竹前辈打听关于祖师与慧箬前辈的纠葛,三下都是好!”他遂答道:“便依你等之意,往西路。”涟漪心中暗笑:“白蟒本是我臆造,一冲你一世都别妄想寻得,而你师友几位,更是几生再见不得。我会寻机,灭了你和钟鹛!” 次日晨,一冲锁上两间卧房,封了不留古刹大门,离开虞契,率众取路西兑神皋。 暂不叙一冲一行前往寻凶,路上历的怎样山水程程,却说,劝白蟒常奇游历的紫珠少年之篱,返回狄崇海以后,又是怎样境遇。 话道人魔王子之篱,那日于奇顶溪辞过常奇,至无人窥见处,召唤飒秋风,继续登程北坎神皋。方入狄崇海境内,他便觉心旷神怡,自暗语:“果然还是这祖母绿的狄崇海水散发的咸香最令我身心俱爽!”为免飒秋风疑心,他佯装去往山野祭祖。趁祥云睡熟之际,自又迂回海边,大口吸收灵气,跳入通绿的海水中畅游,充实灵元。至正晌午,料着众妖徒藏踪匿迹,他才前往滨雨藩篱。 之篱言道:“父亲!孩儿不曾探得沁血尘针详情,却另有所获。孩儿随仙姑箬竹前往东震神皋虞契山才知,原来,虞契古刹千佛洞地元摩祖像座底,有通向地宫的暗道。地宫中私设白陵,正是千秋白肉身的供奉之地。”斛卑先是自语:“虞契果真是千秋白昔日所在!皂袍神秘者诚不欺我!”而后,他问道:“篱儿,你见着了千秋白的肉身?”“正是此物!”之篱将紫珠呈于斛卑,说道,“千秋白圆寂后化为这颗舍利血,孩儿趁箬竹不备,用《冥术集》中所授七星摄物法,将其携来。此次诈称祭拜祖父,特来求问父亲,孩儿接下来该当如何行事?”“篱儿这番却是糊涂了!”斛卑惊慌说道,“你将紫珠摄来,那钟鹛人迟早发现,不疑别者,必先疑你!”之篱笑答:“父亲宽心!孩儿岂能不思及此端?钟鹛人祭拜千秋白,是每隔十年一次。不等他们发现,这个十年内,孩儿必将救出父亲,灭了钟鹛并虞契!”斛卑听罢,大笑道:“篱儿果然是我大冥王斛卑之子,果然有我冥界殿下之风范!我大冥王斛卑定将冲出禁锢,一雪前耻,讨回公道!”之篱接道:“终有一日,父亲此愿必遂!只是眼前,这紫珠……”斛卑道:“紫珠既是千秋白肉身所化,则你不便随身携带。一来,防止脱出,为他人所窥见;二来,千秋白之舍利血有伤我儿灵元。”之篱惊悟道:“难怪,孩儿自携此物,总觉口焦面干、心肝灼热!既如此,紫珠该当如何处置?”斛卑笑答:“权且交由藤姑收管。”之篱问道:“此物可会伤藤姑元神?”斛卑方要作答,却是另一声音出现:“殿下但请放心!”之篱回头看去,来者正是藤姑。之篱忙上前大礼相迎。藤姑急止,复还大礼,道出因由。 正是:万灵固怀生息技,落拓九皋各千秋。 毕竟,藤姑为何不惧舍利血?且看下回。 第四十二回 人魔王子私访虞契山 金鳞仙君闲逛罗螺城 听得藤姑笑道:“殿下不需忧心。老身乃是藤木修灵幻化,有藤髓,无内元丹,即无丹灵可伤。藤髓在身上一日,老身活一日,藤髓不尽,藤姑无虞,故而不惧。”斛卑亦笑道:“正因如此,为父才令篱儿转交舍利血于藤姑。”之篱舒心笑道:“则之篱不虑此事。之篱不在身边,多劳藤姑探视父亲,藤姑万需保全自身,谨防诸仙发觉!”藤姑笑道:“殿下体恤,实乃我等下属之福!且请殿下宽心,藤姑自有分寸!”斛卑在滨雨藩篱中,双目一黑,怒难竭,顿足长叹道:“待我斛卑出去,再不令冥界众生度此藏头缩尾之日!”顿顿,他又道:“篱儿!还有一事!”之篱答:“父亲吩咐!”斛卑道:“那位,不久前,又来寻为父一次!”之篱与藤姑齐问:“是谁?”斛卑答:“曾向我泄露天机的皂袍神秘者。”之篱忙问:“他此番有何话说?”斛卑道来。 那日,皂袍神秘者又是顶戴皂竹笠、面遮皂纱巾、身罩皂纱袍,出现在斛卑面前,言道:“恭贺大冥王之喜!”斛卑狐疑问道:“喜从何来?”皂袍神秘者笑答:“喜有二。时隔八百余年,大冥王与令郎贵子重逢,不是天大一喜?”斛卑听言,惊愕慌恐,急问:“阁下何以知此事?阁下到底是谁?”皂袍神秘者笑着安抚道:“大冥王无需生忧!我尽悉一切,然却不是你的威胁,我只会以冥王为友,助冥王成事。”斛卑忐忑,自忖度:“此来者神秘莫测,虽未知他究竟有怎样企图,却可断定,万不能与他为敌!目今来看,他暂无伤我之意,不如认他作盟友,也是保护篱儿之虑!”斛卑于是笑道:“阁下慧眼如炬,既有通天纳地之术,若遇我孩儿有难,还请慷慨相助!”皂袍神秘者笑道:“人魔王子之篱,生来便蕴藏巨大灵力,哪里需要我这区区避世者多手?只不过冥王若有看得上在下之处,知会一声,在下尽力而已!” 斛卑再笑道:“阁下方才言,喜有二。愿闻其二!”皂袍神秘者笑道:“盟友助你,使得虞契险遭灭门,岂不亦是大喜?”斛卑不解,问道:“虞契灭门?可是东震神皋虞契山?却与我斛卑有多少相关?”皂袍神秘者笑道:“大冥王在此藩篱之中,不问世事,无牵无挂,静好安逸,终日沐浴滨雨,长生无极,似是自在得很呐!”斛卑听言,气愤上涌,怒道:“我斛卑困于此,岂是自愿?阁下既以友相称,何出这等无理荒唐之言,奚落、藐视我斛卑?”皂袍神秘者又笑道:“若非大冥王安于现状,怎不思雪耻报仇?”斛卑接道:“我斛卑自陷困窘,无一时不念雪恨,无一日不欲撕啖千秋白!阁下之言语,好生无聊!”皂袍神秘者接道:“既如此,你竟不知虞契与你之瓜葛,大冥王却是可怜可叹了!”斛卑耐心渐息,嗔道:“阁下有什么话说,只管道来!大丈夫行事,何必如此婆婆妈妈、曲曲绕弯?”皂袍神秘者再笑道:“原来大冥王神陀斛卑也是个风暴脾气!是了!若非炸雷一样的火性,如何能劈了沣塘城,如何能酿造凡界丧乱?”顿顿,他再道:“虞契山不留刹开山祖师不留,正是你仇家千秋白遁世。”“什么?”斛卑大惊道,“当年,他千秋白从凡界白府一朝失踪,我冥界众徒便再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有传言说他藏进了钟鹛山,却原来是遁入空门,做了缩尾的秃头老龟!”皂袍神秘者笑道:“千秋白的肉身早于几百年前亡故。”斛卑听罢,不愿相信,愤愤道:“本冥王尚未手刃仇人,未将他千刀万剐下油锅,他竟然没了?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易亡故?” 皂袍神秘者笑道:“冥王不需恼悔!千秋白肉身虽灭,大冥王的仇敌却依然在!”斛卑愈发惊疑,道:“阁下此言,让斛卑不得不糊涂!”皂袍神秘者解释道:“不留刹传至当今,只老僧勿尘与其小徒一冲栖居。而最近,传来了好消息——整座虞契山被烧成碎石瓦砾,老僧已亡,只剩那一冲幸存。”斛卑冷笑道:“杀不成千秋白,反对付他几世的小徒孙儿,却不让三界九皋耻笑我冥王斛卑欺弱?”皂袍神秘者笑道:“冥王好口气!大冥王以为那一冲是何许人也?”斛卑接道:“阁下方才自言过,何故反问我?”皂袍神秘者再道:“千秋白虽已死,然他道一句:‘三界荣衰本逡巡,逝于斯再始于斯’,便轮回投胎,重返不留刹,其今世之身,正是一冲。”斛卑惊得脑袋发蒙,似天旋地转,自语:“一冲!”皂袍神秘者笑道:“现在冥王该明白,一冲即是你仇家。促成沁血尘针,杀了一冲,大冥王便可深仇得报!”斛卑忍不住又问:“你,究竟是谁,来自何方,为何会知道这样许多?”皂袍神秘者笑答:“冥王不需执着此等无关紧要之事,非要问我是谁,且称皂袍尊者!”语毕,他消失无影。 之篱听罢,叹道:“难怪方才孩儿向父亲言明虞契千秋白之事,父亲丝毫不带惊讶,原是早已明了内由。可那所谓‘皂袍尊者’,神龙见首不见尾,却知千秋白的前生今世,想必其水甚深,指不定是千秋白的宿敌,自己无能,遂想假借我等之手以除。”斛卑说道:“篱儿分析在理。且不管他是否与千秋白有怨,单论他为我等提供的这些讯息,确是有助。若他们果真不对付,则敌人的敌人,可以作为朋友!”之篱点头道:“只要皂袍神秘者于我等无害,我等就无后顾之忧!”斛卑再道:“篱儿,你既曾至虞契,此番可寻隙再去,核实皂袍神秘者言语真伪,探看虞契是否果遭祸乱。”之篱答道:“父亲吩咐,孩儿执行!紫珠交于藤姑好生安置,将来于我等有益,也未可知。”藤姑道:“殿下放心,一切皆在老身!”之篱又道:“孩儿这便动身,先往虞契,然后折回钟鹛,不使钟鹛人有疑。”这三位又寒温话别一番,之篱自去。 之篱取向虞契,心中思虑:“飒秋风毕竟是箬竹所赠,说不定是钟鹛安插的眼线。他伴我一路来狄崇海,当然无疑,若知我前往虞契,必然要问。故而,此事不能让他知道。去虞契一程,我不召唤他,自用我从《冥术集》中学得的驾云神功。”之篱纵身落在一片白云上,轻飘飘于空中游走。途经中瀚神皋上空,俯见一处,幡灯亮,夜流光,星星点点,彩结连,织就人间烟火好景致,之篱一时陶醉,降落云下,穿行于灯光街巷中。 “人间烟火气息别有滋味!待我大仇得报,占领凡界,让冥界众灵品享这凡间风物,岂不自在?”他正出神,忽听一阵叫嚷:“抓贼啊!女丫贼!”之篱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裹灰巾、身穿灰白衣裤、腰缠麻花布溜绦的矮圆拄杖男,且蹒跚追赶且高声叫喊。其前方一个女孩儿,穿着交领左衽小衫,钉排着豆圆扣,姜黄裤,平尖鞋,梳一细辫顺前额斜抹于左耳,其余头发披散,怀中抱一包袱,正死命奔跑。之篱自以为洞悉一切,轻蔑笑笑,拐过街角静等。那女孩儿跑至街角人稀迹罕处,被之篱从暗影中伸出一脚绊住,一跤摔倒,趴在地上,包袱甩得老远。之篱怒道:“小小年纪,不思勤勉进取,却做此鸡鸣狗盗之事!果真,人性之恶,起源于幼!”那女孩儿满面灰土,两行泪下,不及解释,爬起欲拾捡包袱,却被之篱将包袱连同她的手背齐齐踩在脚下。女孩儿直哭道:“求你行好,放了我!”之篱并不理会。此时,拄杖男已然赶来。之篱说道:“此贼已被我拿下,还你包袱!”拄杖男见状大喜,捡起包袱斜挂在肩上,而后解下腰间一根麻花布溜绦,将那女孩儿双手捆住。女孩儿死命挣扎,然拄杖男力大,女孩儿摆脱不过,连声哭喊道:“求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拄杖男怒斥道:“再敢逃看,打断你的腿!”女孩儿一身是土,满面挂泪,被拄杖男拖拽起。之篱一旁看着,说道:“拿走你的包袱便是,捆她做什么?”拄杖男猥笑道:“送她见官,见官!”之篱叹息,不多言语,心想:“猫有猫路,狗有狗道,小民事小民了!”他遂不再多管,径自离开。 之篱再欲赏幡灯街火,却觉无味,转而经过街市小卖摊时,无聊使然,顺了几个扇坠儿并玉穗儿,怏怏将启程,却听身后那婶婆年纪的摊主拍手骂喊道:“少了几个挂饰,我上好的扇坠子,我极精致的丝络穗子,定是被方才那对穷夫妻盗了去!我只咒他们生不出儿子!”之篱摇头讪笑离去。 至虞契山,见着枯木荒草飞灰烟,余烬中,零星已生丁点儿嫩,之篱冷叹道:“可谓世间沧桑朝朝变!时隔不数日,好好的一座秀丽仙府,本也嵯(cuo)峨峥嵘、拔地接天,转眼化作剩水残山!看饱兴衰、尝遍离合的,何止是人、妖、仙?便是这些草草木木、砾砾石石,也不能幸免于枯荣离乱!一切生灵,与浩渺寰宇相比,不过皆是一粟比之沧海,微如尘埃!”之篱寻路而走,自思量:“此乃仇家,然见其苍凉,我却丝毫没有开心意!究竟是谁,能让虞契遭此大劫?还有,上番箬竹前来,尚需庚辛斧劈开界御,而今,界御已然消失。那造乱凶手,想必是道行极高,不是仙界的伪君子,便是我冥界出了厉害之徒!”话说之篱,并不知晓虞契界御消失,实因他自己盗走了舍利血。他至不留古刹中,并不见一人,唯有断廊残墙带整修痕迹。 之篱先往千秋白陵,对着壁上灯盏,自笑说:“灯盏内灯油减少。故而,上番我与箬竹离开后,必然有人入内!会是谁?知道此处的,钟鹛那几位可以排除,莫非是一冲?如果是他,他又是怎么发现这里的?”人魔王子之篱,机警伶俐,在上番祭拜之时,留心观察诸物,对比前后,察觉变化,揣度斟酌,竟猜中十之八九。他踏上祭台,一时兴起,欲点燃莲花灯,却是徒劳,又自思量:“看来,非蓝紫霎火不能点燃!而蓝紫霎火,需梅花碧珠簪划过托珀母晶石方得生。而那两物,俱在箬竹手中。” 之篱出了地宫,在刹中各处溜达,行至廊房时,顿时停步,细嗅来,不知该喜该愁。他暗叹道:“是奇顶溪邂逅的白蟒之气味。他是听进我的劝言,游至虞契,这本是好事。然其竟栖于此古刹廊房,必是有人安排!如此,则白蟒与刹中人必有交情!若皂袍神秘者所言不虚,老僧勿尘已经遇害,则只能是那徒儿一冲,即是千秋白的转世!白蟒若与他有交情,则将来我与一冲争战起,白蟒于我,是敌是友,却未可尽知!”之篱心细如尘,凡事料得有根有据。 之篱继续行走,又见几间卧房,思索着:“千秋白曾用索心劈魂枪与我父亲斗法,不分伯仲。千秋白既亡,新近老僧又逝,则索心劈魂枪按理该在一冲手中。另外,易生匕也在一冲手中。”之篱且琢磨,且各下探看。“此卧房居中,门向正南,若料得不错,该是过世老僧的寝处。”他使出穿墙法,隐入室内,见着室内陈设之简陋,笑叹道:“这老和尚倒是简朴清修!破柜、破桌、破榻,毫无半分值钱物。然这类向佛之人,总该有些秘籍诸类卷本,或藏于经阁,或置于榻板之中。”之篱再思量:“不留古刹新遭大劫,便是曾有些宝贝,也该早被肇事者盗走,除非剩下些不易发现的。”他坐到榻上一侧,右手微叩榻板,听见回声后,暗笑一回,自道:“榻板有新钉,我便知其中有蹊跷。”之篱略施法,撬开榻板,发现暗格中的扁方盒,再自笑道:“果然有玄机!”他开盒看来,自问:“《成长录事》?莫不是那老僧记录其徒一冲成长之经历事宜?”之篱随意翻阅,连连叹道:“老僧倒是体细,对一冲真个用心,衣食住行、读书识字、练功修法……事无巨细,通通记录于此。我之篱受藤姑抚养之恩,然藤姑并不曾为我书刻只言片语。一冲所得师恩,确是令我生几分羡意!”叹叹,他又思:“若非凡人残暴,害我慈母亡故,若非千秋白多事,将我慈父监禁,我之篱,身为冥界王子,又怎需寄养于他处,应得双亲之恩育,何不过于一《成长录事》?千秋白!你造的是前生业,历的需是残生劫!我之篱,誓要雪先慈之恨,报父亲之仇!此仇此恨,此生此世,永铭心间!”想到此处,之篱悲恨又起,合上《成长录事》,本欲将其放回原处,忽又面生狰狞,左掌生出黑火,冷笑道:“整座虞契山都烧得面目全非,留这卷本有何益?”他正准备将卷本燃为灰烬,转念再笑道:“毁它亦无益!正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此间记载一冲生平诸事,我细细了解,不是拿捏住他的一切强项和软肋?”之篱遂将《成长录事》收于怀中,重新施法钉上榻板离去。 老僧勿尘的卧房旁侧又一卧房,有一枝芭蕉,劫后余生,倦展绿扇,斜横窗栏。之篱读着门上一联: “不恋前生天庭路,安居今世山野刹。横批:缘来缘往” 读毕,之篱观察卧房门,笑道:“上的新锁,必也有人居住;刻写这样一副对联,则是千秋白的卧房无疑;在今日,便该是一冲下榻处。”他再穿墙而入,见房内摆设不过寻常,一如老僧勿尘的卧房。他打开箱柜,发现些许烧焦的衣物,或麻或荨(qián),残片皆是紫色。之篱虽聪明,揣度有据,然一冲房门上那一联,并非千秋白旧日所为,而是老僧勿尘为一冲题刻,为的是让一冲好生向佛,莫成金字预言之兆。“千秋白!”之篱且恨恨道,且手指拈起几案上的一只茶盅,用力一捏,便见茶盅化为齑(ji)粉。之篱对一冲的卧房格外上心,敲敲叩叩,翻翻掀掀,却并未发现异样。他心想:“千秋白若在此房中长居遗年,断不会不留痕迹;那一冲,同理!”之篱不愿就此罢休,誓要从卧房中探个究竟。然此次,他却是过于聪明。千秋白建虞契古刹之时,乃是以凡人之躯,先是仙元记忆被摄元灵官所收,又加那世情思尽被鸾姬尊主燃尽,成了一个不折不扣、尘缘不念的出家人,他更名不留,隐于刹中,参佛养心,习武强身,清心寡欲,度日古朴简约,又岂会留下什么别的给之篱以探查?而一冲,更是仲瑝喝了转生酒,下世后忘了来处之人。之篱机警,此番却是徒劳。他一阵搜索,毫无收获,郁郁不乐。 古刹内外,廊阁室房,阶台岩亭,之篱寻个遍,大小推测,或真或假,勉强合心。盘桓几日,他暗思:“虞契此行,至少证实了皂袍神秘者之言可信。我以祭祖为名,晃过这些时日,理当回归钟鹛。我需寻一理由,若被问到如何耽误了时日,可作搪塞。”他寻思片刻,窃笑出声:“只说路上助人擒贼,遂而延期,亦不算我之篱扯谎。” 稳妥起见,之篱重又回到狄崇海那片山野,召唤出祥云飒秋风,从北坎神皋启程,返去钟鹛。 之篱避开耳目,潜入自己的卧房“露篱子”,将《成长录事》藏进衣柜与墙角夹缝中的岩壁内,而后沐浴更衣熏香,前去参拜箬竹。他将至天突殿,转角处适遇烟儿“呼”地飞来撞上他头顶。“哎呦!”烟儿晕着晃着脑袋叫着,正了正神,惊喜问道,“之篱,你几时回来的?”之篱笑道:“我方回来,恐怕一身俗气污了师父清心,特回房净沐熏香,再去拜见师父。不想,匆匆过,竟撞到烟儿师兄,之篱罪过!”烟儿笑道:“本非之篱之过,乃是烟儿性急鲁莽,误撞了之篱师弟才是!”之篱笑问:“烟儿师兄何故形色匆忙?”烟儿笑答:“之篱,你可听我说,我们钟鹛这厢愈发热闹了!”之篱不解,再问:“哦?热闹从何而起?”烟儿答道:“海叶回来了,还带了位极惹人怜爱的女孩儿,正在水突殿内面见箬竹师父。烟儿方才听竹慈提起,特赶去瞧呢!”之篱笑着抚烟儿头顶的竹突,说道:“既如此,我之篱也同师兄凑个热闹去!” 渐近水突殿,之篱忽觉气味有疑,细想来,大惊而疑。及至殿门前,他顺着门隙一窥,暗叹道:“果然!”他轻声对烟儿笑道:“烟儿师兄且先入内!之篱忽然想起为师父、师兄带了礼物,方才换衣,搁在卧房,此时去取。师兄先别提我回来之事,之篱欲给他们惊喜。”烟儿斜着二目,说道:“之篱,你好不偏心!可为烟儿备了什么礼物?”之篱又摸了摸烟儿脑袋,笑道:“那些东西,你一只鸟儿要了无用。待我亲为你摘取甘美果子,那才是真正待师兄好!”烟儿听到吃食,咂咂嘴,跟之篱互使个眼色。之篱退回,烟儿入殿。 却问之篱因何匆匆退去?原来,他透过门缝所见,海竹叶带回的女孩儿竟是他之篱途经中瀚神皋幡灯城时路见不平为拄杖男拦下的“女丫贼”!之篱一阵惊慌,不知事出何状,只因害怕打了照面,势必要被“女丫贼”说穿自己到过中瀚神皋一事,于是借故慌忙退回自己卧房,寻思应对话头。 且先不说之篱将如何与“女丫贼”对峙,但问,海竹叶为何会将那女孩儿带回钟鹛?其中故事,又有原委。 话道那日,海竹叶送粟苜离开后,又同幽梵回到沙炽窟,他因大概了解沙炽窟的往来故事,对漠毒王幽梵敌意不似先前。而幽梵因海竹叶舍血救命,亦生感激,承诺道:“为报仙君之恩,幽梵三载内不害青春男子。”海竹叶笑道:“蓝雀王若能永远如此,海竹叶此行才不辱师命,更是那些幸免男子的好造化!”幽梵笑道:“本蓝雀王只能如此应承。世间没有永远之事,仙君何必掩耳盗铃?若不满意,幽梵连三载也作罢!”海竹叶叹道:“蓝雀王行事果决,海竹叶何能强求?只盼早日治愈你失元血伤,你才可能罢手!” 海竹叶暗忆其师箬竹旧日言语,思忖:“师父说我这一生宿命早定,修炼归去来兮正为敌对漠毒王。而今,我与她成了朋友,且她雀血沉沙根本无害,往后余生,我再无死生搏命之难!”想到这里,海竹叶笑对幽梵说:“听知蓝雀王对大漠情感颇深,海竹叶对大漠亦多有情怀,不如结伴同游?”幽梵笑答:“仙君邀请,何敢推辞?” 于是乎,他二位,裹纱巾,摇驼铃,携水囊肉袋,挽长弓,驰骏马,逐狐兔鹿羚,贯游大漠,笑歌碧空。然聚散总相宜,离合总关情!大漠与沙炽窟,终非海竹叶长久居处,身为钟鹛仙君,自有该走之路。 海竹叶送幽梵回到沙炽窟,悄对晴姨笑道:“晴姨机甲园中好些宝玩具,不如送些机关虫鱼鸟兽给本仙君逗逗趣?”晴姨笑道:“知道的,说你是个仙君;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跑出来的三岁顽淘仔!仙君既然开口,老身岂能吝啬?”最终,海竹叶带了各色宝玩具,嘻哈哈离开沙炽窟。 往还钟鹛之路,海竹叶并不匆忙,他心想:“早一日或晚一日回去,其实无伤大雅,干脆借此机会四处游耍游耍!”他顽淘的脾气犯上了,便如孩童放学不归家走路耍路一般,只顾遍览风光,转转停停,歇歇看看。行至中瀚神皋,路过一城,名曰“罗螺城”,海竹叶笑道:“这个名字有趣,我竟猜不出是何意,不若进城去探探!” 海竹叶化作一位公子,锦衣绣带,华光宝气,背手拿折扇,忻然入城来。城中街道整布,广厦林立,楼宇堂皇,商铺兴隆,沿街易换之商品,数目之繁多,品类之庞杂,制作之精良,令人眼花缭乱。三街六巷,市农工商,贩夫走卒,白丁雅客,攒集如河,诗酒风流,笙歌靡靡,穿云入雾,一派繁华荣气象!海竹叶溜达各处,自叹道:“通衢(qu)穿巷,绕城观光,竟未发现一户贫弱!虽不是仙界紫地宝斋,却也是家家金砖碧瓦,此城真可谓富贵非比等闲!看来,此城之主治理甚好。凡界万民若都如此过活,何士不欢颜?”海竹叶见百姓富足安居,心情大好。他手中打着折扇,忽开忽合,耍得不亦乐乎! 正行处,迎面一老者,素衣鹤发,背一药筐,擦肩而来。海竹叶打躬作揖,笑问道:“老人家有礼!晚生偶过,见这一城繁华欣荣,深觉惊叹,只是不知,为何叫作‘罗螺城’?”那老者斜视海竹叶,鼻息哼哧,并不停脚,口中咕哝:“繁华?哪一片朱甍(méng)碧瓦不是百姓血膏涂就?显贵自然奢豪,贫窟却有饿殍(piǎo)!为何叫作‘罗螺城’?可不叫作罗‘螺’城嘛!”那老者自顾自嘀咕一番,径自去了。海竹叶不被老者尊重,顿觉尴尬,又对那通碎碎言语迷里雾里、似懂非懂,不禁愈加好奇。 继续行一程,进入集市,路过一屠夫肉案,海竹叶观那屠夫,高声爽朗,正在热情招呼生意,心想:“这类商贾小贩必愿结善缘,肯相告知!”于是,他上前打听道:“兄台安乐!小弟海竹叶,偶过此城,惊羡这处兴盛,好奇城名因何而来,兄台可否赐教?”话道那屠夫怎生模样?圆蛋眼,浓粗眉,蒜头鼻,络腮胡茬,面色黝黑,赤着上身,臂若老树干,着黑褐半膝油麻裤,勒一根褐黑布绦,靸(sǎ)蒲草编鞋,从头到脚透出来的,都是岁月的沧桑与生活的艰辛。听见问话,屠夫细打量,见海竹叶是个公子哥装扮,叹问道:“小兄弟不是慕名而来?”海竹叶不解,笑问:“慕何名而来?小弟来自西兑神皋,漫游至此,并无目的。”那屠夫将两条五花肉挂上钩,又将砧刀置于左手边,叹道:“本地方言,螺,代指青春少女,而那搜罗之罗,便真是搜罗了!”海竹叶细思,极恐,道:“则这罗螺城,岂不成了搜罗青春少女之城?却不荒唐?究竟其意由来?”那屠夫又叹道:“此处,达官贵胄云集,酒足饭饱,多思淫乐,常……”屠夫语未毕,忽听“嘚嘚”马蹄横踏声,他惊悚语断,赶忙示意海竹叶,而后自低头垂手不语,耷拉肩头,一脸无奈。海竹叶愈惑,循马蹄声看去,一队骑兵仪仗从街市驰过,队伍中间,四马拉着一辆七宝香车,招摇过市,横加践踏,旁若无人。来往之民,畏之如虎,俱俯首低眉,避于道旁。骑兵队伍匆匆奔过,不曾注意到海竹叶一人,故海竹叶虽未“入乡随俗”,亦不妨碍。 骑兵仪仗队驰过后,街市又复如常。海竹叶问道:“兄台!想必方才所过者身份不比寻常!”屠夫叹道:“小兄弟说得正是!为首黑披风、赤金冠者,乃是柴阴侯世子。”海竹叶笑道:“其威风飒飒,气宇轩昂,又得祖上荫佑,那贵华之势,羡煞我等寻常人家子弟!”屠夫“哼哧”了一声,低语道:“不过一皮囊兽罢了!七宝香车之中,不知又是哪家可怜女儿!”海竹叶旁敲侧击,以期获得更多真实有效的信息,他又问道:“兄台何出此言?”屠夫却道:“人微言轻,明哲保身要紧,安敢于街落人杂处浑说?小兄弟远道而来,若真有心知道,不妨待散了市集、收了肉摊,随我去舍下,尽听因由!”海竹叶料其中事有缘故,忙应道:“果能如此,甚好!欲问兄台尊姓高名,不知唐突否?”屠夫答:“陆墩子。” 日落灯初上,陆墩子收了摊,披上衣,悄悄将剩下的一块半肥不瘦的肉块揣在怀里,勒紧腰上褐黑布绦,若无其事,笑着清数银钱,而后向铺里走去,不多时出来,邀海竹叶同去家中。 二位往西城门外走去,海竹叶问道:“陆兄莫非记差了路?”陆墩子气笑道:“安能记差回家路?”海竹叶笑道:“原来陆兄不是城中人!”陆墩子再笑道:“生于此城,长于此城,在此城中生活了几十年,怎得不是城中人?”海竹叶愈发不解,再问道:“则为何陆兄往城外来?”陆墩子叹道:“非是城外!海兄弟远客不知,这座城其实分贫富二区。出西门有大片梯田,梯田下有棚屋区,居住的便是我这等贫家人。”海竹叶惊呼道:“怪道小弟白日里游城,不见一户陋舍,竟不知是这等布局!都是一城人,做什么贫富分化?”陆墩子无奈道:“人一出生,即分高低贵贱,划为三六九等,世间哪有真正的公平可言?六亲同数,九族连运,有几个能真正跨越阶级、翻身做主?不得已的人,困穷愁苦,应命罢了!”海竹叶闻其言无奈悲凉,料其心中多苦楚,遂好言宽慰道:“闻达富贵者,未必尽如意;能安贫乐道,亦可美哉!小弟倒是觉着,陆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逍遥得很!”陆墩子苦笑道:“海兄弟之言虽在理,可惜这罗螺城,不似一般城呐!”二位一路聊着,不觉到了贫民区。 这处窄巷陋棚茅舍,火光如萤,一扫城内华灯辉煌之景,时有犬吠猫叫惊心。海竹叶不敢多加评议,恐使陆墩子不悦,只默言随行。他们拐了几个弯巷道,陆墩子家便到了。茅舍内可见,一盏油灯摆在正堂上,另有一老妇人,手提走马灯,来往院中。“母亲!今日多备饭菜,儿领了一个朋友回来。”陆墩子且说且将怀中肉块交于那老妇人。老妇人满面暖笑道:“且领友哥儿到堂屋中落座,母亲烹做肉羹汤去!”海竹叶忙答礼谢过。 二位进屋,随意落座。海竹叶问道:“陆兄家中可还有其他亲眷?”听见此问,陆墩子竟掩面失声痛哭起来。海竹叶见状,又是着急又是窘迫,致歉道:“海竹叶有罪,不知如何触到陆兄痛处?还望陆兄勿怪!”陆墩子拭泪长叹道:“与海兄弟无关,皆是陆某无能而已!”陆母备菜馔(zhuàn)而入,见陆墩子面上犹挂泪痕,已猜出八九分缘由,忙将菜食碗箸摆放好,坐于一旁,颤颤巍巍,拍着陆墩子的右肩,不觉也滴下泪来。“友哥儿见笑!”陆母且说且撩起围裙拭面。海竹叶说道:“陆大娘!陆兄!二位遇怎样困难事,这样啼哭?但说于海竹叶不妨,海竹叶定当竭力,报一饭之恩!”陆母苦笑道:“区区一饭何言重,友哥儿无需挂怀!”陆墩子叹叹,笑道:“海兄弟且先尝尝家母手艺,炖的这肉羹汤如何?”陆母又道:“不嫌弃才好!”三位各自执起碗箸,吃起饭来。海竹叶心中悬疑,又问道:“陆大娘和陆兄,究竟为何伤心啼泣?” 陆母顿顿,终于说道:“心里憋着酸苦,没忍住见白于友哥儿!墩子本娶妻,生有一女。我一家虽非达贵,然也尽享天伦!怎奈,孙女药儿长至十三岁,出落得亭亭玉立,不久前与墩子同往街市,竟……竟让拐子拐了去!”陆母言亦哽咽,语亦伤悲。海竹叶忙问道:“可有报官去寻?”陆墩子呷着羹,一言不发,满面是泪。陆母答道:“报官无用!求取公道之路,根本壅绝不通!明知药儿身在何处,只是不能寻来!”海竹叶惊疑道:“她在何处?海竹叶可以助二位去寻!”陆母以手指东,说道:“正在城中富贵区!”海竹叶讶然道:“城中?近在咫尺,缘何不得寻?”陆墩子将脸面埋于碗中,呜咽不止,泪水和着肉羹汤,不知是怎样滋味!海竹叶揣度事不简单,拍拍陆墩子的肩头,又道:“但有用我海竹叶之处,义不容辞!”陆母呜咽道:“友哥儿当那富贵区是何人居住?皆是达官贵胄及其宗族外戚!我等寒庶贫民,纵然明知药儿所在,哪有力量与之抗衡?药儿的娘亲闻听药儿被拐进罗螺楼,黄昏白昼,备受折辱,碰墙去了!墩子本想共死,又念老身老迈,只得偷生奉养!他白日里去街市屠猪售肉,大部分银钱皆要贡给豪强东家,剩得仨瓜俩枣儿,勉强母子度日!若遇水旱凶荒,苛派愈重,贫病交困,则是拆东补西,捉襟见肘,果腹都难!不怕友哥儿笑话,今日墩子藏着肉块炖羹汤,若被他们当差的发现,定是一顿好打!”海竹叶听言,粗气横喘,奋袂而起,暴怒道:“青天白日下,朗朗乾坤地,竟还有这等拐霸女儿、逼死娘亲、豪夺银钱、恃强凌弱之事!对那等倚财仗势欺人狗,我海竹叶定不能饶过!” 正是:秽浊污脏暗世道,自有罡正一清流。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四十三回 赎药儿摘鳞片典千金 寻买客还银钱陷贼坑 说他嫉恶如仇海竹叶,怒难消,起身便要往城中去。陆母与陆墩子急急将他止住。陆墩子叹道:“权贵歌楼舞榭,管弦笙琴,夜欢宴,日高眠,哪理会我等穷苦?海兄弟寻常外地客,如何是他们对手,切莫白捐了性命!”陆母附语道:“正是此话!”海竹叶说道:“陆大娘、陆兄放心!海竹叶曾拜师习武,拳脚尚可,即刻就去罗螺楼,痛揍恶霸,寻得药儿,将她带回!”陆墩子拉住海竹叶,哭道:“海兄弟若真为救我药儿痛揍了权贵,则整个贫区,都将万劫不复!”海竹叶投鼠忌器,转而问道:“不能动粗,则该当如何救出药儿?”陆母接道:“除非拿出大笔银钱,将药儿按章赎出!”海竹叶笑道:“既有门路,海竹叶便能做到!”陆墩子闻言,发问:“莫非海兄弟家资颇丰?”海竹叶笑答:“小弟取财有道,陆兄放心!”陆墩子一听,赶忙跪拜道:“海兄弟若真能救小女脱于苦海,胜过千里送寒衣!我陆墩子这条命,从今便是海兄弟的!”海竹叶忙欠身扶起他,说道:“陆兄折煞小弟!陆兄家生活拮据却慷慨赠饭,不言于我有这份恩情,便是路见不平事,海竹叶亦当拔刀助!”陆墩子叹道:“罗螺楼中,俱是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女子,昼夜哀声不绝!多少父母如我一般,心碎愁肠寸断!”海竹叶听此言,汗毛冷竖,肉颤心惊,叹道:“无独有偶!海竹叶今夜先救药儿,至于其他,再徐图之!”陆母叹道:“多迁延一日,便多无数清白女孩儿受辱!老身虽明知而无能,只得空见花朵一样的好女孩儿,一个一个,惨遭蹂躏!”陆母直言泪下,又惊海竹叶侠心,他暗思:“是啊!多迁延一日,便多出薄命女儿!怎奈,我不得运施仙法惩处那些恶徒,处理凡人之事,只能以凡人手段,却也急不得!”海竹叶意在先救一个算一个,遂道:“二位放心,其他不论,鸡鸣前,必带药儿归!” 海竹叶原路返回,至富裕城区西门时,城门已闭,打更守夜者轮番不绝。话道西城门,乃是隔绝贫富区之用,白日开启,入夜紧闭。海竹叶趁隙跃身翻入城中来。城中歌音绵绵,华灯闪耀,街角处有锦衣醉汉倒卧,赌坊中传来不休的争执声。海竹叶暗自怒道:“白日之盛况表面,入夜竟是这等肮脏内里,可惜了我那番夸赞!” 罗螺楼高拱重檐,阔门层台,阶前熙熙攘攘,喧闹不止,正是弦乐楼头,人烟不静。楼门前两侧,成群女子穿红着绿,脂浓粉香,耍宝卖乖,各施伎俩,挥绢迎送客来客往。门庭上大红灯笼照映她们面颊,愈显姿色妖娜。楼顶阳廊上,亦有姑娘以扇掩面,羞羞逗媚,引得各方恩客赏花阅柳,络绎不绝。 海竹叶走上阶前。一个年纪稍大、脂俗粉厚的姨娘,微裹着红缎褶边裳、青绸开领衣,打着凤头扇,摇着香丝绢,唇齿间吐着风韵,举止里露着轻魅,满面堆笑招呼道:“哎呦喂!瞧这公子哥儿生得眉清目秀,竟比咱们罗螺楼的霞翠、娟玉、珍敏、玲珀四大护法还要俊俏!这面如清玉、唇若朱抹的,啧啧——还真个儿是男子中的尤物中的尤物啦!啊哈哈哈——公子哥儿,你若来咱们罗螺楼啊,哎呦,这戴上花,搽上粉,披霞帔,假扮上,一准儿能夺了所有客官,怕是其他真正的姑娘们呐,都得冷清地饿死喽!啊哈哈哈——”且说,那姨娘且轻浮作笑,引得周围站着的那群春春梦梦、馨馨野野的,或以手捂嘴笑,或撩袖半遮目,或提裙佯装走,或绾发抱臂扭,又都侧目向这头窥视。海竹叶心中叹:“这些女子,曾也都是无知懵懂水仙花,各自却因各自愁,陷进了这方贼坑!可怜!可叹!”他面上却贼笑道:“姨娘有好的推荐个?”那姨娘扭着腰,挥着手中红绸香丝绢儿,笑道:“只不知你这公子哥儿好哪个口味,是清纯娇羞傻迷妹,还是成熟妩媚慧御姐;高冷厌世冰美人,亦或热情爽朗炭火娘?”且说着,她将右手搭在海竹叶肩上,左手抖着绢儿,向海竹叶面上扑去,又笑道:“要不,你看姨娘我如何?啊哈哈哈——” 海竹叶堂堂仙君,受不得那股脂粉俗味儿,侧首一闪,轻声道:“听我一位兄弟说,有个叫作药儿的姑娘,十三四岁,豆蔻年华,生得娉婷有姿,甚好。不如,引来本公子瞧瞧?”那姨娘一听,扯着鹅嗓子一通喊:“哎呦喂喂!这是嫌姨娘老啊,你这万箭穿心的恶混公子!啊哈哈哈——”那姨娘顺势将右臂挽在海竹叶项上,笑道:“瞧着公子哥儿眼生,只当是初来乍到,不想竟是有备而来!啊哈哈哈——”海竹叶伸手将她推开,问道:“姨娘只消说,能够不能够?”那姨娘收回手,叉腰歪头道:“罗螺楼各色姑娘齐全,公子哥儿要什么品色的都能够,只是,并没有叫作药儿的姑娘!”海竹叶暗思:“陆药儿定是进了翠楼,被取了艳名!”海竹叶又笑道:“听我那兄弟说,药儿是不久前来的,本是贫区人,其父似乎是个屠夫,还不好找吗?”那姨娘听这番话,大悟道:“哦哦!姨娘当是哪个药儿,屠夫之女,原来是红柚啊!”说话间,她已经引海竹叶坐于堂上一张小花桌前。“得唻!公子哥儿稍等!”那姨娘说完,转而朝向两个小厮,令道,“进宝,去二楼唤红柚姑娘接客;兴隆,看传酒菜!” 海竹叶静坐,环视周遭。却道罗螺楼内怎样情景?正是桃花扇面绣桃花,长生殿里祝长生,牡丹亭绽牡丹蕊,孔雀台开孔雀屏。灯烛交相辉映,笙篁错综和鸣。姑娘玉簪珠履,挥动罗绮飘飘,影麝天香;伶人纤指清喉,拨弄管弦铮铮,轻歌曼舞。满堂张艳炫彩,天花乱坠。层楼顶天,命名着“凤凰屋”“麒麟房”“金蟾宫”“阆桂殿”“香玉轩”“紫兰馆”……不间歇有寻欢客鱼贯而入,杯斝(jiǎ)传情,盅罍(léi)生意,朝夕不无款宴。 未坐多时,海竹叶见那唤作进宝的小厮从梯廊下来,高喊道:“红柚姑娘到!”其身后跟着一女子,至海竹叶所在花桌下座。海竹叶打量,那女子眉眼精致,身段修长,挽着含笑髻,着红青杂色湘裙,流苏绣鞋,面带哀色,泪痕斑斑,轻挽檀袖,垂首招呼道:“红柚为公子把盏!”落声,她斟了一盅酒,奉于海竹叶。海竹叶双手接过,只将酒盅在手中转着玩耍,并不饮用,心里叹着:“从来红颜多薄命,好物不坚牢!这样一个美好女子,进了翠楼,生命的色彩从此就被染成灰暗!”“红柚姑娘好生陪着,公子哥儿开怀喝着……”那姨娘于一旁聒噪。海竹叶笑道:“姨娘别处招呼便可!”那姨娘瞧着海竹叶英俊,总要多瞄几眼,多搭几句话,这却碰了一鼻子灰,讪笑道:“哎呦喂!这是扰了公子哥儿与姑娘的美事了!啊哈哈哈——即就走,就走!”她又饶舌一通,方自离去。海竹叶放下酒盅,问道:“你是红柚?”那女子低头,只答一字:“是。”海竹叶又问:“真名如何?”女子又答:“陆药儿。”海竹叶心知,此女正是陆墩子之女不假,却佯装问道:“陆药儿!家住贫区的陆墩子屠户,跟你可有关联?”那女子听见这话,顿时抬起头,身子向前微倾,颤声颤气,低语忙问道:“公子认识家父?”海竹叶道:“药儿姑娘!本公子若为你赎身,你可愿意?”陆药儿听言,惊喜尽显于表,正欲拜谢,又思堂上人多,只道:“蜂蛾微命,危殆垂死!公子若能救我药儿逃离烟花池,此恩此德,药儿一生铭感!”说着,泪点淋漓下,只把湘裙湿透。海竹叶再问:“不知需要多少银钱?”陆药儿回答:“拐子将我以十两银卖给罗螺楼,然赎身需要多少银钱,却与此价无关,全凭沈妈妈做主!”海竹叶又问:“沈妈妈可是方才那位姨娘?”陆药儿摇头作答:“非是。丹姨娘只管招客。买卖之事,由此楼女东家沈妈妈做主。”海竹叶笑道:“药儿姑娘放心,一切有我,鸡鸣前,必让你与父祖团聚!” 海竹叶高声道:“姨娘!”丹姨娘听是海竹叶唤她,忙促促扭着腰肢跑来,笑问:“哎呦呦!公子哥儿有何吩咐?”海竹叶说道:“红柚姑娘深得本公子之心,本公子欲为她赎身,姨娘能否成全?”丹姨娘一听,忙咋(zhā)呼开来:“不得了啦!好造化!这论品貌,红柚在我罗螺楼算不得拔尖儿的,偏生得着这样一位公子哥儿的心来,头回见面,饮了盅酒,竟要被赎回家娶了!”经她这一嚷,满堂楼的人都好奇往这处瞧,有咂嘴的,有打舌的,更有年纪稍大的姑娘打趣道:“要不,奴家也为公子斟一盅,公子也娶了奴家回吧!”这话茬一接,引得众人哄堂一笑。而那陆药儿听见丹姨娘说到娶不娶的,再抬眼细观海竹叶,见其那番气质相貌,一时信了真,竟露出些微笑意来。海竹叶本是仙君,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什么险恶风浪没遇过,从来也不惧半分,然此时,硬是被这群土俗凡人笑弄局促。他不留意别的,包括陆药儿的羞涩,只暗自道:“救人要紧!”丹姨娘又道:“公子哥儿真有心赎红柚,姨娘我说了倒不算,得问妈妈!姨娘我且领公子哥儿去见妈妈!”海竹叶答:“有劳!”丹姨娘又呼道:“进宝,引红柚姑娘回楼上去,再有客官点她,只消说有了客了,且给这公子哥儿留着吧!”丹姨娘且说着,且笑着,又用绢子扑在海竹叶面上。 海竹叶随丹姨娘至顶楼最宽敞豪华处,见那金雕玉镂,朱辉翠映,香雾缭绕,门匾刻写三字:佳人卧。丹姨娘一改之前的轻狂态,细声叩门,大气不敢出,问道:“妈妈在吗?我是小丹!”不片刻,便有侍者开门,引丹姨娘并海竹叶进厅去。 “小丹呐,有何要事?”海竹叶双脚尚未踏进门槛,先听见一个老迈声音起,直至随丹姨娘进了厅,见香木长座榻上斜躺着一位老媪(ǎo),头发花白,梳着好大凤朝天髻,满头金银珠翠簪花,裹着丝绸长袍,绣衣彩纹,黼黻(fu·fu)繁飞,双手抱着一支烟枪,半梦半醒着吞云吐雾。海竹叶被满厅烟雾熏得鼻目干痒,心里怒道:“祸害一众可怜女孩儿的,原来是这么个老妖精!”听得丹姨娘轻声答道:“这位海公子欲赎红柚。小丹特带来,听妈妈给个价!”那沈老妖精微瞥海竹叶一眼,稍起身,左手执烟枪,顺鼻孔催出两卷儿烟雾斗云,轻蔑地发出“哼哼”声,嗓音颤巍巍,阳腔阴调开说道:“这么个美玉公子,怎么就相中了烟花池里泡过的女子?是仗着祖上的殷厚,撑得口袋中的银钱鼓囊,得要掏出点儿松快松快?这你若赎了去,是要她为奴为婢,亦或为妾为妻呀?”海竹叶答道:“相谈投契,为知己!”沈老妖精又“哼哼”起来,鄙薄说道:“男子诓骗起女子来,总无非是先美其名为红颜、知己、佳人、挚友之流!然肚子里三寸花花肠子长得怎么个歪样,老身岂会不知?恶烂男子,天下间总也是一个损胎坯!可笑总有那天真无知、自以为好命有人爱的,信以为真,失了防范,等到被诓进手里头捏着了,或遭打骂凌辱,或被厌倦丢弃,甚至折了命的,也只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无可奈何,自生自灭!反正她们都是生来低贱的命,都是供王孙公子买笑歌的货,早晚逃不脱,都是一样的下场,不如靠着青春皮肉尚可用,趁早安身在我罗螺楼,老身反而不薄待了她们!”沈老妖精的这番言论,海竹叶听得毛骨悚然,反胃得想要恶吐,然他面上不惊不反驳,只是问道:“不知赎红柚需要多少银钱?”沈老妖精再斜瞄海竹叶一眼,继而长吸一口烟枪,缓吞吞答道:“千金。”海竹叶讶然惊道:“千金!”沈老妖精迷糊着闭上眼睛,同时吐出一口烟卷儿,鄙疑笑问道:“怎么,拿不出?拿不出,还敢来这里充英雄救美人?要不公子哥儿典身卖命,换她?”海竹叶笑答:“非是拿不出,只是这价钱与她进楼的价钱,相差甚多!”沈老妖精冷冷笑道:“女孩儿在外头不值几个钱,十两银子也就收了。但论从我这罗螺楼出去的,却少不得千金,这叫规矩!公子哥儿何必自惊自怪?”海竹叶心中慨叹:“难怪陆兄明知女儿所在也不得一见,更不能救其回家,皆在这帮万恶天谴的人拐子,这个黑心嗜血的恶毒妇,这些贪若豺狗、狠如虎狼的害虫!早晚我海竹叶替天行道!”海竹叶心里狠狠咒骂着,嘴上答道:“容我一时,去兑了银钱,便来赎她!” 却听沈老妖精哂(shěn)笑道:“正所谓‘崽卖爷田不心疼!’公子你花的是府里的银,败的是宅里的底,这么大手笔也乐意,然,却也不是你凑得出千金就想买能买的!老身还要查对一下,那红柚的八字,万万对不上,才能允出门儿!”沈老妖精身后一侍女听见这话,疾步走进内室,而后捧出一卷本,奉上给那老妖精。沈老妖精翻阅一番,短叹口气,说道:“卖是可以卖的!”而后,她抖着眼皮看向海竹叶,笑道:“公子哥儿且去兑金吧!”说完,她挥挥手,示意海竹叶与小丹下去,自又斜躺下,继续闭眉合目,云山雾绕。 且说那陆药儿回到自己房中,坐立不宁,心头打鼓“咚咚”,乱得七上八下。她打发小侍者去探消息,得知沈老妖精开价千金,唬得如木雕一般,呆神不动久久,又听闻海竹叶已离去,大失所望。她含泪自语:“这罗螺楼被赎出去的姑娘,都是天价!那公子定是舍不得这样多银钱讨我这个垢姿污容、秽相浊貌的女子!我自由无望,与家人团圆无望,余生还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冤井中等死!”她越想越伤心,止不住吞声饮泣。 再道海竹叶离开罗螺楼,夜路里正思办法:“我并无千金,如何是好?不如去奇顶山找常奇讨些,他那里金玉颇多。”他转而再想:“不妥!我答应陆兄今夜救出药儿。若去奇顶山,来回势必耽误时辰,本仙君岂可无信失约?不如就城中富贵家‘借’些,终究他们的银钱也是不义所得,本仙君拿些去救人,有何不可?”海竹叶想想,又琢磨:“亦不妥!我堂堂仙君,岂可穿墙入室做手脚毛贼?到底是本仙君的名头重要!”思来想去,海竹叶叹道:“除非,摘下一枚金鳞甲片!”他再权衡:“金鳞甲乃我护身之物,摘下一枚,必伤其根性!来日我若遇到劲敌,倘有疏虞,只恐性命堪忧!故而,还是不妥!”他陷入为难之中,顿顿,再自语:“君子既诺,岂能败约?我既答应了陆兄和陆大娘,就不可给了他们希望,再令他们失望!正所谓‘天生万民,必授其职!’我海竹叶身为仙君,自当秉承师训——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区区一枚金鳞片,又算得了什么?”海竹叶熟思熟虑,最终下定决心。 当夜,趁着星河有界,明月无斑,他寻个僻静处,现出钟鹛仙君真身,于左腕袖口处,摘下一枚金鳞。话道摘下那瞬间,海竹叶感到钻心疼痛。他额头冒汗,四肢颤抖,自语:“金鳞甲自我由金莲花孕化人形开始,便着在身上,早已与我血肉融为一体,这方生摘一片,如割肉锥骨般痛!”海竹叶忍着剧痛,强行让自己平复,思量:“以免夜长梦多,我需快些!”他重化作纨绔公子模样,前往城中典当铺。 话说罗螺城中有这样一家典当铺,商号“你有我有”,夜间不打烊,专开设营业窗口,供一时囊中羞涩的子弟兑银钱使。海竹叶到时,前面乌泱泱排着一队人,有抱着古玩玉瓶的,有撩着玉佩金坠的,有摘下嵌宝腰带的,有挂着随身宝剑的,更有捧着衣靴冠帽的……俱各神色着忙,面容颓靡。海竹叶暗自慨叹:“这群饱食终日、不为正业、放肆取欢败家、荒腆于酒色之废徒,只知醉卧重纱帐、列鼎食珍馐!他们若能将手中银钱散于贫苦大众,则也不会有城外那片贫民窟的陋舍残瓦、冤戚荒茔(ying)!这群人胎,根本连常奇那样的妖灵都不如!” 次序排到海竹叶时,他靠近窗口,展开手掌,将金鳞片呈现在伙计面前。小伙计歪包着红头巾,眼睛滴溜滴溜贼机灵,看着金鳞,拿起,反复观察,而后笑道:“公子这宝叶子,小伙计不曾见过,需得请掌柜的过目给价!”海竹叶笑道:“有劳小哥!”小伙计又笑道:“公子您请稍等,拿好您这宝!小伙计去去就来!” 俄顷,小伙计请出掌柜的。那掌柜是个老者,蓄着短须,穿着朴素,鼻梁上扛着的那副镜子却是价值连城。他精气神十足,向海竹叶所在窗口走来。 掌柜的一观那枚金鳞,登时两瞳放光。他将金鳞置于掌心掂掇,暗自惊喜道:“此金之纯,世所罕有!亮泽异常,分量之重,这等成色,怕是于灵山妙水处采得,真造化也!”掌柜的向上推了推眼镜,细观罢金鳞,又打量海竹叶,再次暗叹:“金鳞半丝杂质也无,必是灵异之物;而这公子,看着眼生,又是天颜仙姿,形貌飘逸,只怕不是俗世之人!”端详久久,掌柜的笑问道:“公子要价多少?”海竹叶答:“千金!”掌柜的并不还价,写定契约。小伙计称足分量,包裹完备,交于海竹叶。海竹叶携金而去。掌柜的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双手捧着金鳞片去内室珍藏。 海竹叶返回罗螺楼,一手交钱一手换人,终于赎回陆药儿。陆药儿换上鸦青麻衣裤,粗梳简单,无奢无华,满面欢喜又挂泪,颤抖着手,紧紧握着赎身契约,时西城门已开。 海竹叶带陆药儿踏进院中那一刻,贫区第一声鸡啼鸣起。海竹叶深叹:“总算不负约!”陆家祖孙三人拥泣良久,不消多述。但说陆墩子掇张椅子于正堂,请海竹叶上座,而后拉着陆药儿,齐磕头千恩万谢。听得陆墩子涕泪俱下说道:“海兄弟真乃金口玉言,诚不欺我等!陆某一家得以团聚,小女得以脱离孽场、消弭灾瘴,全赖海兄弟仗义疏财,解囊周济!此恩此德,刻骨镂心,至死不忘!陆某余生愿为海兄弟衔环背鞍,执鞭坠镫,以报恩情!”海竹叶赶忙相扶,笑道:“扶困济危,是海竹叶师父所教,小弟只求无愧,不敢承功!陆兄和药儿姑娘不需挂怀!”海竹叶扶起他们,又道:“药儿姑娘!海竹叶却是有事相求!”陆药儿听言,再施礼作答:“公子大恩,深如沧海,重比崇山,药儿怎敢不以死来报?公子有令,但请吩咐,药儿粉身碎骨,必不推辞,何用‘求’字?”海竹叶心忧苍生,意挂万民,惦记着罗螺楼中其他像陆药儿一般无辜受害的女子,他自斟酌:“救助其他人,不能复用救药儿之法,否则,我海竹叶金鳞片有多少,怕也不够使!需得寻个通法,清除沉疴(kē)积弊,为世间女子除此巨患!”于是,他道:“海竹叶忧愁悬悬在心,哽哽在喉,特请药儿姑娘上心!罗螺楼中多少女子尚处水深火热之中,还需药儿姑娘高抬秀手,施以搭救!”陆药儿说道:“蒙恩公相救,虽肝脑涂地,万死不怯,只是药儿力薄位微,不知当如何行事,但请恩公指个法子,药儿自当竭力!”海竹叶道:“不需药儿多劳,只消告诉在下,药儿当初究竟是如何被拐进那里去的!”陆药儿顿了顿,据实回忆叙来。 那日,陆墩子父女一如往常,在街市上布摊营业。往来购肉菜者不绝,他父女忙得双手无暇,脚不点地。此时,一位老伯买客前来,说道:“予我五斤四两精瘦肉,剁成臊子粒;六斤七两白肥花,也剁成臊子粒;再来十一斤二两筒盖骨,煲汤用。”陆墩子依照买客的要求切好肉,称好骨。陆药儿打包好,递给买客。买客付了整锭银子,陆药儿算还找钱。买客并不细看,收了离开。却说陆药儿觉得似有不妥,心中再三盘算:“精瘦肉五十文一斤,五斤四两,则是二百七十文;白肥花四十文一斤,六斤七两,则是二百六十八文;筒盖骨四十五文一斤,十一斤二两,则是五百零四文。三者加总,共一千零四十二文,即是一两银子四十二文。那老伯给了我一锭二十四两的整银,我需给他找钱二十二两九百五十八文。呀,不妥不妥了!我却只给了他二十一两九百五十八文!”陆药儿发现自己错算,少找了一两银钱给那买客,自心下想着:“民生多艰,此不义之财可万万要不得!”她赶忙离开肉摊,追着买客,去送还那一两银钱。陆墩子埋头给别的买客切肉,却未发现陆药儿已经不见。 陆药儿追至街市一拐角处,却不见了那买客踪影。她环顾作叹,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未及挣扎,眼前一黑,没了知觉。再醒来时,她已被捆住手脚,绵团堵住嘴巴,困在一辆封闭的马车内。车内坐有一执鞭人,凶狠狠看守着。另有五个女孩儿,与陆药儿同状,年纪相仿,皆是粗衣麻布,手脚被缚,动弹不得,眼里透着恐惧与哀伤。陆药儿头沉心惊,能觉察车子在行使中,前一程平坦,后一程颠簸,又驶了一段,马车停住。 众女孩儿被套上黑面罩排着队抬下车。陆药儿惶惶啼哭,不知道自己将被抬向哪里,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刀山剑海。直到被揭开头套,她听见一拄杖男说道:“都是些娇娥子,别闷死了!闷死了就白费了力气!”被撤去口中绵团、松开了手脚,她只觉得骨软筋麻,一下子瘫倒在草铺上。她左右看看,想要逃,却根本没有逃脱的力气。陆药儿定定神,数了数,这间关着她的大屋中,共有三十六个同命运的女孩儿。女孩儿俱各神色恐惧,哀哀呜咽,嘤嘤垂泪,抱头埋在臂膀中,寻找那一丝丝的安全感。 突然,一个女孩儿疯狂嘶吼,踉跄扯着那执鞭人的衣襟,哭道:“放我出去!放我回家!”执鞭人极不耐烦,瞪起牛眼,挥鞭就是一顿好打,直打得那女孩儿蜷成一团,蔫蔫不动。执鞭人抬起穿着铆钉靴的大脚板踹向女孩儿,恶狠狠怒道:“再敢有大声啼哭、胡闹放肆者,直接打死!”说完,执鞭人离开。众女孩儿再受惊吓,悚惧更添,只能饮泣,不敢出声,缩于各个角落,瑟瑟发抖。陆药儿不敢吭声,蹲于墙角草铺颤颤栗栗,眼瞧着其他女孩儿,有合掌默默祈祷的,有环臂自我安慰的,有嘬(zuo)指悄悄盘算的,有抓着头发低声唤“娘亲”的……总之,个个可怜!陆药儿视线上移,却发现一件怪事。 一群女孩儿中,站着一个标致出尘、丰神绰约、年纪稍长于陆药儿、穿深棕葛衣连身裙、扎发带、系抹额的女孩儿,冷静得出奇。她不哭不闹,不喧不嚷,不怯不慌,四壁厢观察动静。陆药儿觉得奇怪,心下想:“她是在寻找逃生出口?”于是,陆药儿也各处看去。大屋中有一扇高窗,极小,难通人。屋内暗,高窗中仅能投进几缕光。门是铁门,锁得严实,只留有一个手掌大的小方口,供门外监守者窥内用。屋内铺着三十六张草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味。棕衣女孩儿看着窗子,想了想,踱步至铁门旁,侧耳听听,听着外头没了动静,轻道一句:“有野丁香的味道。”而后,她才择了一张空草铺,安静地坐下,用衣袖掩住口鼻。陆药儿见她似乎并无逃生之法,便不再管她,自垂首,闷哭泣。其他女孩儿也没心思顾及她,更无谁有闲情理会她说的野丁香,各人心里只是害怕。 听到这里,海竹叶插话道:“可怜的、胆小的、柔弱的女孩儿!也总算有个胆大冷静的!后来如何?”陆药儿接着讲述。 阳光渐消失。执鞭人重入内,面色猥亵,相中了门口墙根儿一个粉衣女孩儿,邪道一句:“这个粉嫩的水灵!”且说且拉拽她出去。粉衣女孩儿挣扎不停,哭喊着大求饶命。陆药儿猜测那女孩儿被拖出之后将遭毒手,愈加胆颤心惊,身上冷汗直冒,自把头埋在臂弯里,默默祈求:“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这才是掩耳盗铃!正是人人自危时,却听一个女孩儿说道:“放开她,让我去吧!”陆药儿听声惊抬头,发现说话者正是方才那冷静的、标致的棕衣女孩儿。执鞭人贼眉鼠眼,奸邪打量棕衣女孩儿,猥琐笑道:“这个棕衣的比粉衣的倒是更有看头!你逞英雄,那就从你开始!”说罢,执鞭人松开粉衣女孩儿,伸手要拉棕衣女孩儿。棕衣女孩儿却道:“不劳动手,我自己走!”执鞭人从前未遇到过这等胆壮的,一时竟被惊唬住,见她性子古怪、眼神犀利,自也不敢动手,只是引她出门去。 海竹叶急问道:“则她后来怎样?”陆药儿摇头答:“不闻她后续,更未在罗螺楼中见过她!不过那位姐姐,倒真是披褐怀玉!”海竹叶长叹道:“莫非她已经……”陆药儿亦长叹,再讲来。 棕衣女孩儿被带出去后,大屋内一时寂静如死。听不见外头的吉凶,屋内人心肝俱裂。继而,不知谁的一声抽泣,引起一众唏嘘狂乱。撕心裂肺哭喊声,阿弥陀佛祈求声,呼爹喊娘声……搅成一锅腊八粥。有一胆小女孩儿,哭着哭着,竟吓破了胆,口吐一滩胆汁,当场毙命!看守者将她的尸身拖出去,说道:“坑埋!”继而进来那个拄杖男,怒道:“再哭,哭坏了身子,就活埋了!”一众女孩儿噤若寒蝉,哭不能哭,动不敢动。执鞭人再进来,拉拽一个白衣女孩儿,那女孩儿死活不肯出去,执鞭人便甩鞭朝她身上连着抽打。白衣女孩儿被激起骨子里的倔强,愤怒嘶吼道:“横竖一死,跟你拼了!”执鞭人暴怒,瞪着牛眼恶恶道:“我叫你拼!”他将那牛皮鞭子不分头脸的挥向白衣女孩儿。打了不知多少下,女孩儿渐渐失去反抗力,躺在地上抽搐。执鞭人大汗淋漓,向门外唤进来个看守,抬着白衣女孩儿出去。其余的女孩儿见这情形,原本剩下的丁点儿勇敢,也如积雪被泼了滚水,瞬间消失不见。执鞭人又盯上一个貌美的鹅黄衣女孩儿,将她狠命拉扯。那女孩儿不敢反抗,抽泣着被拖拽出去。 大屋中,包括陆药儿在内的余下女孩儿们,此时是多么的可怜又可笑,无助而无奈!为了不让自己貌美被挑中,她们,却把那平日里心爱的胭脂,使劲儿用袖子擦净;也用草铺的霉臭味,掩盖身上原本熏过的花香。有搓墙灰涂脸的,有刻意把头发扯乱的,有装傻充愣、吐涎流涕的……总之,她们想尽办法,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脏更丑,又在心里苦苦祈祷:“下一个别是自己!”所谓生死面前,尽显人性;人性之私,昭然若揭!陆药儿也在心中苦求:“下一个不要是自己!凭她是谁都好,只要自己幸免!”这种想法固然可耻,然而情势逼迫紧,各人自裁夺,谁能相携裹?存亡关头,凡胎肉骨,谁还顾得了善恶对错、大义还是为己、公允还是私心?恶死乐生,难道不是凡人之常情? 说到此处,陆药儿声泪俱下,缠缠不断。海竹叶对那些无辜的女孩儿只有叹息和怜悯,没有丝毫的责怪或鄙视!陆母怀抱药儿,为其拭泪。陆墩子蹲坐门旁,一声不吭。陆药儿接着道:“终于,是祸躲不过,该来的跑不掉,还是轮着药儿了!” 话道陆药儿被执鞭人拖出大屋,拽到另一间房内,只见三个老婆子迎上来。一号老婆子手拿纸笔,问道:“姓名、八字几何?”陆药儿怯怯反问道:“问这个做什么?”却见二号老婆子上前薅(hāo)起陆药儿的头发,喷着口水,不耐烦厉声呵斥道:“问你就说,不得有半字、半刻偏差,否则,查了出来,就是打死!”陆药儿吓得饮泣,哑声作答:“陆药儿,丁卯年壬子月壬子日甲辰时。”陆药儿说着,一号老婆子应声记着。记全后,反复核对,确保无误后,她收好记事笺。而后,三个老婆子开始一起撕扯陆药儿的衣裳。 正是:清盆白碗水仙花,魔爪移根种泥沙。 毕竟,陆药儿遭遇如何?且看下回。 第四十四回 百里山陆屠夫捣贼窝 罗螺城海仙君收落雨 陆药儿崩溃大哭而又怯生生问道:“你们如此粗暴,究竟欲行何事?快放开我!”三号老婆子贼笑道:“欲行何事?给你洗净了,好送去你该去的地方!”陆药儿抗拒非常。二号老婆子凶凶起,挥动戒尺,拽起陆药儿的手掌接连抽打,且恶狠狠警告道:“这是轻的!再不听话,让鞭子伺候!”陆药儿被打得怕了,便畏缩了,只能委曲求全,听天由命。被强行沐浴后的陆药儿,又被逼着穿上艳亮的衣裙、戴插花钗、涂抹脂粉。 三号老婆子拉响门旁吊着的铜铃,不几时,执鞭人推门进来,将陆药儿缚上手脚、堵住嘴巴、套上黑面罩、重又抬回马车。进了马车,陆药儿面罩被摘下,才发现此时的马车与来时的不同。马车渐小,内中只有她和看守的执鞭人两个。未知行了多久,直到马车停下,陆药儿才发现,自己竟被送回了罗螺城,被卖进了罗螺楼!她不依不饶,竭力反抗,又遭顿顿毒打,最终被打得屈服,再也不敢吭声。 陆药儿向海竹叶哭诉道:“药儿未曾想过,会以那样的方式,回到那座城!”海竹叶愤懑填胸,对陆药儿的遭遇十分同情,对那些禽兽的令人发指的行径无比痛恨,他怒叹一声,继而不解问道:“为何不直接送去?从城中拐了,却要兜上一圈再送回来,难道仅仅是为沐浴更衣?”陆药儿摇头答:“药儿不知那群禽兽蓄得怎样阴谋,或许是集中营里的集中管理!”陆药儿再涕泣一番,接叙后来故事。 罗螺楼后门,挂花马车此去彼来,不知其中哪一辆,将要带来哪个人!陆药儿被丹姨娘花十两银子买下,她进罗螺楼的第一件事,却是再番登记姓名和八字! 海竹叶疑惑,打断问道:“生辰、名姓,究竟有怎样玄机?他们何故反复盘查?”陆药儿再摇头道:“恶魔的行径,我等如何能猜得?”海竹叶自沉思:“我向沈老妖精赎药儿时,老妖精是先核查了药儿的八字,而后叹息,方才允了。这些事,究竟与生辰有怎样关联?”海竹叶思虑罢,又问道:“昨日在集市上,我遇陆兄之时,巧逢着骑兵队护送一辆七宝香车疾驰过街,难道其中也是受害女子?”陆药儿说道:“药儿所乘马车,不过寻常挂了少些花彩的绣车,并非七宝香车,且是由执鞭人看内,拄杖男驾车,并无骑兵队护送。”海竹叶再问:“则那七宝香车中载着的,会是谁?”陆药儿作答:“恐怕是官家的夫人、小姐,与我等却是不同!”海竹叶遂不再问。陆药儿继续讲述。 话说每个女孩儿都是独立马车送进罗螺楼,车内坐着看守者,任她想逃,想喊,也不能够。陆药儿进了罗螺楼,被打得服软后,便被安排进一间厢房,内中等着她的,是一个年纪望五、抽着烟斗、玉带锦袍的贵族男。陆药儿自那日起,便被溺进烟花池,每日接来送往,以泪洗面,生不如死。她曾欲以一死解脱,怎奈舍不下父祖,遂苟且偷生,只求再聚。终得遇海竹叶仁心,她才被赎出,脱离孽海。 故事听到这里,一屋子只有哭泣叹息声。陆药儿平复良久,再道:“进了罗螺楼的,多不再是完璧之身!”海竹叶心想:“如果每个女孩儿与药儿的遭遇皆相同,则想要救她们,必需从监禁的大屋或是半路,而不是罗螺楼!”海竹叶问道:“药儿姑娘可知大屋所在?除了野丁香的味道,可还有其他线索?”陆药儿细思片刻,答道:“被捆在马车里,除了能感觉到时而颠簸、时而平坦的道路之外,并看不见其他;至于声音,我心中忧乱,亦未留察。”海竹叶转而问陆墩子道:“陆兄,可知附近既通颠簸山路、生长野丁香,又隐人耳目、能坑尸毁迹处?”陆墩子答道:“我自幼习屠猪贩肉,来往于贫富区,少出城去,并不知晓那样地所。”倒是陆母突然抬眼,看向海竹叶,说道:“西头老莫,三代从医,常出入深山老林采撷药草,或许能够知道。”海竹叶听后大喜,说道:“陆大娘、陆兄、药儿姑娘,这一夜忧烦疲劳,你等不妨暂歇。待日头高出,引我前去老莫家打听,能觑得蛛丝马迹也好!”几位道安毕,各自暂歇去。 海竹叶忧思忡忡,自揣度:“没有买卖,便没有这等伤害!单是推倒大屋、拆了罗螺楼,治标不治本!大屋可重建,花楼可另筑,除去这一宗拐卖,于世间女子而言,杯水车薪!正所谓断流先断源,斩草需除根!需得将那些拐子、鹰爪、中间联络人并上头靠山尽皆除去才好!这张网,恐怕庞大异常,想要拔本塞源,单凭我一己之力,却也难成!暂寻老莫,先解救一批无辜,而后返回钟鹛,将此事报知师父,我再联合沧琼、之篱,彻底洗清这片肮脏地皮!”他起身对窗望,转念又想:“我等俱属于仙界,对付凡人,不能动用仙法,则以我等之力,事也难成!”海竹叶叹息,陷入为难,忽然灵光一现,喜形于色,自道:“罗螺城位于九皋交界的中瀚神皋。粟苜二弟身在南离神皋,倘或那方战事已休,可令其引兵直入,不愁剿不清这些万恶歹徒!”海竹叶想到对策,心生欣喜,精神稍加爽快,起身出门去。透过陆家小院,登上草垛,观望罗螺城贫区,他眉头又锁,暗自恨道:“富裕区之人,穿锦着缎,披金戴银,食佳肴,饮醇甘,却不知足,还要欺男霸女,豪取强占,真真不给贫人留一线生机!我海竹叶若不为这些贫人讨个公道,枉为仙君,枉生一世!” 海竹叶正思间,陆母从炊房出来,满面含笑道:“友哥儿早起!”海竹叶才发现,烟囱其实在冒着炊烟。他忙下了草垛,作揖行礼道:“陆大娘早安!”陆母笑道:“孙女儿回家,陆家大喜,老身并不多歇,早备菜肴。友哥儿却可暂歇,安等供饭!”海竹叶答道:“有劳陆大娘!”正说着,又见陆墩子从院外推篱笆门进来,海竹叶笑道:“小弟以为陆兄尚在梦中,不料已然出门去!”陆墩子笑答:“欢喜难眠,海兄弟歇去后,陆某自去田间摘拔青豆蔬果,略添膳食。”海竹叶说道:“陆兄!今日大事,是拜寻老莫,营救其余女孩儿!”海竹叶以为陆墩子只顾自家团圆,将他人之事高高挂起,遂出言点醒。陆墩子会其意,笑道:“常言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然,我陆墩子却不是这号人!海兄弟放宽心,只管安坐,陆某自有道理!”陆墩子将菜蔬交于其母,笑着转身,又出门去了。海竹叶不解,却也不便多问。陆母摆上一桌饭菜,虽非鲍鱼熊掌、燕窝鱼翅,却也色香味俱全,皆是新鲜。陆药儿烹茶、温黍酒毕,自退去内室。 不多时,朝阳出,光辉洒。听得院外人语声,海竹叶出门看,见着陆墩子领一老者进来。那老者面善,海竹叶细观,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街市上背药筐碎碎念者。陆墩子笑道:“母亲!莫大叔到!”陆母欢喜迎进屋。 互相施礼毕,陆墩子道:“莫大叔,请说!”老莫说道:“野丁香可入药。老夫曾于城南百里外的百里山采过此药。说那百里山,实因遍生百里香而得名。然山间有一处岩坡,不生百里香,却生有几株野丁香,树冠高大,拔地倚天,实为难得。却因那山路崎岖,逢雨泥泞倍增,老夫并不常去,多以家种丁香代之。”海竹叶闻言,笑逐颜开,告谢道:“多谢莫大叔相告!海竹叶即刻动身!”说罢,他起身往外走。陆墩子忙拉住,道:“海兄弟,何用太急?”海竹叶叹道:“人命关天!”陆墩子明了,遂道:“用罢早饭,陆某同往!”话说老莫已于家中听得陆墩子讲述来龙去脉,他又是个正义慷慨之人,于是道:“老夫同去!”海竹叶心想:“若同他们一道,势必耽误行程!”他遂提议道:“不如海竹叶先行,莫大叔与陆兄且去备骡马车乘及药石食水等物,以便救人!”老莫与陆墩子然其言。海竹叶离开陆家,至无人处,召唤?琈云,严肃道:“吞玉兽,陪本仙君救人去!”?琈云应令道:“走起!”登程百里山。 依照老莫所言,海竹叶寻得野丁香所在,然荒野丛乱地,并未见囚牢、大屋之类。正踌躇中,他忽听马蹄声响,赶忙隐身于草木,以观动静。 来者是一辆四马八轮车,车前座驾上有二男,一男驭马,一男侧坐。“吁——”驭马男勒停马车。侧坐男顺势跳下,叩响马车车板,而后取出一鼓槌,向野丁香树旁岩石上敲打三下。应声,地面上大开一扇石门,露出藏着的地下阶梯。海竹叶暗惊道:“原来入口在地下!”海竹叶按兵不动,看着侧坐男与车篷中的执鞭人,将戴着黑面罩的女孩儿,一个接一个抬进石门里去。驭马男也下车来,拄一条拐杖,拴了马,随后进入石门。 海竹叶细数,统共六个女孩儿。他回想陆药儿之言,自忖度:“那一篷车中,每次押运六个女孩儿;驭马者,便该是药儿提过的拄杖男;执鞭人,便是抽打女孩儿的恶棍;侧坐男,自是帮凶!”海竹叶不动声色,继续观察,待那一行人皆入石门才现身。石门已被掩住,这却拦不住仙君海竹叶,他使个穿墙隐身法,悄悄跟进。 地下有个大囚屋,屋中关着的正是方才那六个从马车上被抬出来的女孩儿。海竹叶潜进大屋,发现地上留有斑斑血迹,空气中散发着霉臭味道,六个女孩儿蜷缩着悲悲哭泣。触目而心惊,他愤怒又哀痛,暗语道:“我来晚了!上一批,鲜花一样的三十六个女孩儿,已遭毒手!” 海竹叶出了大屋,观察其他处。一间浴室中,三个老婆子正在烧水和准备新衣,她们动作熟练,相谈甚欢。海竹叶愤叹而厌恨道:“同样身为女子,为何成了老婆子,就变作恶毒蛇蝎?”出了浴室,穿过一条狭窄廊道,看见一间火房连着餐房,以及旁边的几间卧房,海竹叶细思:“一个驾马拄杖男,一个执鞭人,一个侧坐男,一个铁门外监守,一个应门人,三个恶婆子,这贼窝,统共八只恶鬼,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可想而知,这丧尽天良的勾当,他们干了多久!纷纭杂沓凡界人皮兽,竟比冥界犯乱的妖魔鬼卒,更令本仙君作呕!” 却说那八只恶鬼,关押毕女孩儿也烧热了水,齐聚于餐房。执鞭人笑道:“成日里鞍马劳顿,只等着这刻酒足饭饱,稍作休息!”应门人笑道:“酒肉备得都足,哥儿几个、娘儿几个,畅快用!”八只鬼围聚着胡吃海喝,天南地北狂煽开来。 海竹叶隐身,抱臂立在他们旁边,看着,听着,心内着实不爽,自筹划:“师父说我们做神仙的,不可对凡人直接施用法术,哪怕是面对穷凶极恶的暴徒,终究他们是肉胎,经不住仙家一指。可我海竹叶这刻,却不太想听师父的教诲!”海竹叶抬手,想直接将歹徒干掉,然又及时止住,自叹:“我海竹叶固然不惧天规惩处,但若真就这样做了,却要坏了钟鹛的名头,将连累师父、沧琼一众!”海竹叶无奈收手,又寻思片刻,继而窃喜道:“可恨你们是凡人,本仙君动不得手,却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则不当落人口舌了!”海竹叶各处转悠,找到迷药,正是他们用来迷晕女孩儿、绑架女孩儿的迷药,一包一包,散乱地放在柜屉里。海竹叶悄拿了所有迷药,溜到酒坛旁,趁八鬼不备,一股脑儿都倒进去。八鬼吹牛浑说,大碗干酒,大口嚼肉,不知觉中,神色迷离,东倒西歪。 海竹叶化成书生模样,打开铁门,进到大囚屋中。那六个女孩儿,见来人,畏畏缩缩。海竹叶轻声道:“孩子们,且莫怕!在下是前来解救你们的。趁着人拐子醉酒,请随在下逃去!”六个女孩儿见海竹叶相貌堂堂,气质高雅,非拐子之流,便相顾前后,随之出来。 石门之外,正逢着老莫与陆墩子快马加鞭赶到,迎了六个女孩儿上车。海竹叶说道:“莫大叔,陆兄,打听她们家在何处,护送了回去。贼窝中那几只鬼,海竹叶再思料理。”说完,他回身复入石门。却听陆墩子说道:“莫大叔,且载着孩子们先离开,墩子我助海兄弟一助!”老莫听后,驾马扬鞭,护送女孩儿出山。 海竹叶正愁:“这若是八只妖魔,大可收了送去狄崇海封印,就地化灭也行,怎奈是八个凡人,不可妄动!有心报官,官家升堂审讯,必要公开传召受害女子作证,则有伤她们名节,使她们将来不好见人!然若就这样放过,他们醒来后,势必变本加厉再害人!思虑再三,本仙君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这时,陆墩子气汹汹奔入石门,顺阶梯而下,猛闯餐房,见八只恶魔横三竖四酣躺一地,深恨他们将女儿毒害,攘臂暴青筋,瞪圆双热眼,于怀中掏出一把屠刀,将那八个,快刀如杀猪,翻剁乱斩,割下头,卸四肢,掏肠挖肚,切得碎碎。一时间,满屋子血肉横飞。陆墩子杀红眼,溅了一身血,且怒道:“待我一把火,烧尽此贼窝!”他打烂酒坛,擦开火管,纵起。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海竹叶未料及陆墩子行动如此果决,根本不由商榷,一时怔住,回过神来,惊道:“陆兄如此莽撞!”陆墩子言辞犀利,反问道:“不杀尽这群恶狼,难道容他们醒来,磨利獠牙,再去噬人?不烧光这个贼窝,难道令其整修,再囚禁良人女儿?我陆墩子一生,不侮鳏寡,不欺良善,杀这群猪狗,却不眨眼!”海竹叶无言以对,心下敬服而高兴:“陆兄是凡人,自以凡人之法处置,不似我跋前疐(zhi)后,犹犹豫豫。也罢!这一杀一烧,使得多少女孩儿免受毒害,使得多少家庭免遭离散!”陆墩子与海竹叶,趁火势未延及自身,逃奔出去。陆墩子填了石道,堵封石门,大笑道:“不让此地狱再见天日!” 野丁香树下,拴着两匹马,是老莫为他二人所留。海竹叶与陆墩子翻身上马往回赶。那陆墩子一路扬鞭大笑,痛快非常。海竹叶见其大仇得报,且自己并未违了仙界规,而八只恶鬼咎由自取,亦是畅怀。 且说老莫驾车将六个女孩儿先带回陆墩子家中。陆母与陆药儿好生照顾,那六位渐止了哭声,平静稍坐。及至海竹叶与陆墩子回来,分头将女孩儿送还给其父母。其中五个女孩儿安全回到各自家中不谈,却有一个,怎么都不愿回去。 海竹叶看向她,那女孩儿穿交领左衽小衫,姜黄裤,平尖布鞋,身子娇弱,面容清丽,止不住细声抽泣。海竹叶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中双亲必然惦念非常,为何不愿回去?”那女孩儿听到这般问,竟放声大哭起来,抽噎良久,平下气来,答道:“我叫落雨,曾也有家!然双亲早亡,我寄住在舅舅家。舅舅、舅母刻薄待我,这番,正是他二人主意,将我卖给拐子。我若回去,必然会再被卖掉,则几位恩公,又何苦受累救我?”海竹叶等众听了,又是叹息,又是难为。陆药儿说道:“也是个薄命的可怜妹子,若不嫌弃,就留在这里!家中虽不富裕,我省下几口,给落雨妹妹分着!”陆药儿心地良善,海竹叶投去赞许的目光,心中却想:“陆兄辛苦屠猪售肉,被豪强搜刮去大头,只能剩些少糊口,一家祖孙三人,日子本就艰难,若再添上一个落雨,正如雪上加霜!可叹底层小民,不逢丰年稔岁,尽遭荒时暴月;不是天降丧乱,全是人兽作恶!”海竹叶再打量落雨一番,见其生得颇也脱俗,眉眼中透着灵气,又问道:“落雨年岁几何?”落雨作答:“十二岁。”海竹叶又暗叹:“正是和之篱一般的年纪,一般的孤苦孩子!我既能救助之篱,何不再助落雨?她生得秀美,不辱仙家,又是个饱尝酸苦之人,若能入我钟鹛,修道成仙,将来于三界亦是幸事;更何况,沧琼未有女伴,若能为她添一落雨,她有些不能对我言明的女儿家心事,也可说于落雨排解!”他正思虑着,听得落雨说道:“多谢药儿姐姐怜见!只是姐姐家中亦难,落雨岂敢因一己之私,累及姐姐、伯伯和奶奶?落雨不愿回舅舅家,自寻个去处。今日相救之恩,落雨永生不忘,哪朝江湖再遇,有能用上的地方,落雨也当竭力相待!”海竹叶听此言,赞叹道:“也是个心有大义的好孩子!”又听老莫叹道:“只可惜老夫孑然一身,若收留落雨姑娘,恐遭流言!”落雨亦明白其中道理,并不多言。海竹叶思虑良久,权衡后,笑道:“落雨姑娘,若不嫌弃,随海竹叶回师门。海竹叶有这世上最仁最慈的师父、最美最善的师姐、最酷最正的师弟,他们皆是至德之人,必会善待落雨姑娘!”落雨细望海竹叶一眼,见其相貌身姿穆若清风,十分喜欢,料想他师门中皆是这等品貌俱佳之人,遂羞羞作答:“果能随恩公去拜师,便是落雨好造化!”海竹叶笑道:“则事情就这么定了!” 海竹叶本将带落雨告辞,忽又心生一念,遂拉着陆墩子出门。在草垛旁,他低声道:“陆兄!此次毕竟犯了人命案,万一官府追查,陆兄可远走他乡!小弟有个金兰之交,名作粟苜,正在南离神皋镇南将军张峰帐下做智囊师。陆兄但有难处,可去寻他,报我海竹叶之名,他必不会薄待了陆兄!”陆墩子再施大礼,道:“多谢海兄弟一再为陆某打算,我……”且说,他哽咽泪下。海竹叶与众位话别一番,携落雨辞去。 至无人窥见处,海竹叶召唤?琈云,载上落雨。?琈云笑道:“海叶,你收了新师妹?”落雨惊问道:“恩公是神仙?”海竹叶笑答:“西兑神皋钟鹛仙山一仙君,此番带落雨拜师门,修道练仙去。来日,落雨修为有长,能够助民杀妖魔,方不负我心!”落雨喜极而泣,连连叹道:“落雨果然好造化,定不负恩公所望!”海竹叶笑道:“拜入师门后,叫我海叶师兄!”落雨欢喜点头。?琈云笑道:“反正一路闲着,就让我吞玉兽为落雨师妹讲讲咱钟鹛的诸位和门规!”海竹叶笑道:“你这云儿嘴不能闲!” 回到钟鹛,于水突殿内,海竹叶领落雨面见箬竹。这便是海竹叶带回“女丫贼”的因果。 话说回头。之篱为免被当面拆穿,赶忙借故退至自己房中,一时坐卧不安,苦思冥想对策:“杀了她?不!不能!好好的一个女孩儿,无病无灾,被仙君领回,却突然暴毙,却不是三界奇闻?这伙仙人,岂能不彻查?我万万不得杀她!化魄法?令她失去记忆,她认不出我,自然不会泄露机密。待以后,徐图之,方为上策!不可!亦不可!公然在钟鹛使出冥界化魄法,箬竹和海竹叶岂能感知不到?我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讨死路?”之篱进退维谷,自叹:“只悔那夜多管了那桩闲事,自寻烦恼,噬脐莫及!”他踮着脚,又思:“不如再借故离开?不可!方回来,烟儿已经知道,无故再去,不等于告诉他们,之篱很可疑?”正是慌乱间,他瞥见小桌上搁着的玉穗儿和扇坠儿,灵光一闪,回忧作喜道:“何用慌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现成的说词堆在眼前!”之篱揣上玉穗儿和扇坠儿,大步流星,前往水突殿。 之篱足未踏进水突殿门,声已欢欢喜喜扬起:“师父、师姐、师兄,之篱回来了,有薄礼相赠,更有闲闻要谈!”他这便推门而入。此时,白点已带落雨梳洗更衣去,准备拜师仪式。水突殿中,海竹叶正与箬竹商量罗螺城之事。见之篱进来,海竹叶迎上前笑道:“之篱师弟,独自出行,可长了见识?飒秋风在天,俯瞰大地,一览无余,风景是否独好?”箬竹笑道:“未见你人,先闻你声!之篱,你能安然回来,为师心慰!为师也想听听,你此行多少见闻。”之篱先掏出扇坠儿和玉穗儿,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双手奉于箬竹面前,彬彬有礼说道:“之篱上番陪师父前往虞契,路过中瀚神皋上空,低头见一处幡灯辉煌,只那时便悄自想,待有机会,定要前往一游。今番祭祖归来途中,之篱兴起,未先禀明师父,独自取路中瀚神皋。徒儿落到那幡灯闪耀处,巧遇着一售卖饰物的货摊倒塌,之篱襄助摊主捡拾货物。为答谢之篱,那摊主便赠予这些。之篱不敢藏私独享,特带来赠予师父、师兄、师姐!”箬竹笑道:“之篱心系我山中人,为师与你师姐、师兄甚慰!不过,你修为太浅,为保安全,以后切不可轻易独自行动!此番,为师念你初犯,又是行善积德,并不计较,快快起来!”海竹叶帮扶起之篱,同时拈起他手中一粒月牙儿形扇坠儿,细瞧着笑道:“虽是凡间土民的小制造,却也精致可爱!看在它的份儿上,师兄也不多说你。之篱,可还遇着什么新鲜事儿?”海竹叶且说,且将那粒月牙儿形扇坠儿捧给箬竹,再笑道:“师父!这一粒,与您那把半月扇,可不是天造地设的搭配?”箬竹接过,笑弯了眉眼,说道:“还真是!”烟儿见箬竹乐得合不拢嘴,打趣道:“要烟儿说,在我钟鹛山呀,可不就属海叶最会借花献佛,最能哄得箬竹师父乐呵呵!”海竹叶听言,大笑,伸手要揪烟儿的翅膀。 烟儿“咻”的一下,从花枝上飞落到之篱的肩头,笑道:“烟儿还是想听之篱的途中见闻!”之篱笑道:“还真有一事,可算得上之篱除恶扬善、伸张正义了!”烟儿听得来趣,道:“容烟儿猜猜,你遇见不平事,拔刀相助,是也不是?”之篱笑道:“也是在中瀚神皋,之篱撞见一个‘女丫贼’偷盗一跛脚大叔的财物。之篱不忘师父教导,不敢置身事外,遂助跛脚大叔拿贼,也因此耽误些时日才回来。这两件事,皆是之篱自作主张,还望师父莫怪徒儿任性才好!”箬竹笑道:“你早晚也是要去历练的,途中所行此事,却不是过错,为师倒要夸赞你!”之篱故意将话锋引至落雨,他叹道:“话说那‘女丫贼’,年纪与之篱相仿,生得也是秀气,却行此偷盗之事,真可惋惜!”“后来怎样?”烟儿再问道。之篱作答:“那跛脚大叔说要将她送官,不知是个怎样惩罚!”正说话间,落雨梳洗更衣毕,回到水突殿。 之篱嗅着气味,暗自道:“来了!”他假装漫不经心转身,与落雨打了照面,故作惊讶道:“此是谁?却是面熟!呀!我想起来了!这是女丫贼!你如何到得我钟鹛?”说她落雨看见之篱,也是惊唬一跳,听见他喊“女丫贼”,瞬间忆起之篱助纣为虐之事,慌得失措,竟以为海竹叶等人与其同伙,骗她又进了贼窝。落雨被吓得迷、忙、乱,结舌道:“你……你们……”海竹叶见势头不对,忙宽慰道:“落雨,之篱,都别慌,且各自坐下,细细讲来,其中必有误会!”二位听言,各自坐于阶下圈椅上。箬竹亦察觉事有因由,说道:“落雨,你且细讲来,如何成了之篱口中的‘女丫贼’?”落雨回答个“是”字,而后又瞄了眼之篱、海竹叶,便道来。 故事原来是这样!落雨原家住中瀚神皋清安县,其父饱读诗书,考取功名,做得清安县县官,为人高风亮节,两袖清廉,爱民如子,使得小县城虽不是钱银堆山,却也是薯豆满地,仓廪丰实;民生虽不是赛过仙神,却也安乐恬静。落雨家中虽不豪华富贵,却也衣食无忧。落雨的娘亲,贤孝淑德,仪容大方。双亲膝下,只落雨一女,教得落雨知书达理,温良贤惠。落雨曾也是父母的心头肉、掌上宝,备受呵护疼爱。落雨祈愿,一生如此过活,便是幸事!怎奈天不遂人心!官道秽物壅塞,清白者自难通行。上头的官吏丰取刻与,凉薄寡恩,凭落雨的父亲如何出淤泥而不染,终因不愿贿上,得罪了长官,竟被以“玩忽职守,搜刮民膏,贪腐败纲”之罪,发配东北艮皋野疆荒地,不得再返。落雨的娘亲见夫君吃了官司,冤仇难洗,悲愤交加,哀叹:“山程水路,渺远无边,无缘再睹君颜!”她终日泪眼潸潸,只盼着落雨长大。然世间,总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野疆荒地一行,路途险恶,重山复水,榛莽蔽路,落雨的父亲本是书生,身体难熬,于途中染疫,就此埋骨他乡!落雨的娘亲闻听噩耗,痛断肝肠,病卧不起,不半载,含恨而终!那年,春风化雨时节,六岁的落雨,成了孤儿! 落雨的娘亲有个胞兄,即是落雨的舅舅。话道落雨的父亲在任时,落雨的舅舅、舅母与落雨家亲好,三日五时,常上门问安通礼;然自落雨的父亲含冤入狱以后,舅舅、舅母为免遭祸及,便不曾亲往,偶尔打发个家丁探问几声;至落雨的父亲被发配野疆荒地丧命后,便连家丁也不上门。落雨的娘亲去世后,舅舅、舅母诈许抚养落雨,实乃贪着她家中一方宅院与几亩薄田。落雨虽幼,然历经沧桑变故,也深谙其中道理,纵不情不愿,却无其他依靠,只能由着他们摆布。落雨的舅舅变卖落雨家的田产,接落雨过去安身几年。落雨的生活,便不似从前那般温暖滋润,个中辛酸,自是有口难言。不过,她也算有片瓦遮身,有残羹果腹,未至冻馁街头。然而今年,落雨的表兄议娶妻,落雨的舅母碎碎念道:“家中将添新丁,难再养闲人!”她遂暗中与落雨的舅舅商议,将落雨卖给人拐子。 那日黄昏,夫妻俩诓骗落雨,说是幡灯城中有一远房伯伯关心落雨近况,要带落雨去探亲。十二岁的落雨天真无邪,何能料及人心险恶到如此?她信以为真,随其舅舅、舅母登上马车,前往幡灯城。 落雨见其舅舅等人鬼鬼祟祟,言语行动总是避着她。但凡落雨走近要听,其舅舅便嗔道:“小孩儿一边儿玩儿去!”直至落雨窥见她舅母收了那拄杖男的银钱,且不知会她,夫妇急急驾车离开,落雨才察觉大事不妙。她抱着包袱逃跑,包袱中是她娘亲留下的绸巾。落雨在夜光中穿街过巷奔命逃,听着身后拄杖男一路追一路喊:“抓贼啊!女丫贼!”落雨根本无暇解释,只顾逃命,却遭之篱拦路。 讲到此处,落雨指向之篱,再道:“我被这位绊倒,后被拄杖男赶上捆了,自此陷入贼窝!”之篱听罢,倒是真有悔意,赶忙起身施礼赔笑道:“之篱听喊抓贼,又见一跛脚大叔追之匆匆,未问明是非,错伤了姑娘,实在有罪!幸而姑娘无碍,否则,之篱万死,难赎此罪愆!”之篱再三向落雨行礼致歉。落雨见状,笑道:“既不知原委,便是无心之失,落雨岂会怪罪?况且,多亏了之篱师兄的误打误撞,才让落雨得遇海叶师兄,得以拜入钟鹛仙门,倒是因祸得福了!落雨却是该感谢之篱师兄才是!”之篱听这番话,识得落雨明理通情,果然是书香门第的贤媛,心中不由得敬赞。箬竹了解隐情后,笑道:“结节既以开解,待落雨行过拜师礼,你二人便是真正的师兄妹,往后余生,不可再记前嫌,当同心同德,友睦仁爱,可记下了?”之篱、落雨齐答:“是!” 落雨前往神封殿参拜历代师长之灵位,又拜箬竹、海竹叶和之篱。箬竹赐其名:落竹雨,按例为其取一滴足心血。之后,由之篱教其一应门规,由白点为其安排居处——在沧竹琼的卧房隔壁,叫作“雨淋淋”。钟鹛山自此,又多了一位弟子。 落竹雨说道:“听?琈云提过,还有一位沧琼师姐,却在何处?落雨理当一拜!”海竹叶亦道:“是了!师父!海叶也是许久未见沧琼。她在何处?”之篱自揣度:“沧竹琼不露面,究竟是在做什么?莫非她在暗中对付父亲?”箬竹笑答:“她在做她该做之事,事毕自然归来!你等不需多忧,好生习练仙法,勤勉进益,才是根本!”一众遂不再问。话道之篱隐事未泄,松口气,心中对落雨却是真正惭愧。 正是:陌路结冤又结亲,三界恩怨几时清?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四十五回 落雨偷阅螺人生辰簿 海叶谋职南山王爷府 但说罗螺城之事尚未了结,箬竹、海竹叶、之篱和落竹雨四位,于水突殿中商议该如何釜底抽薪、清除流毒。听得箬竹愤怒叹道:“凡界此等根深蒂固之恶陋,非是一朝一夕能破解!凡人之间的纠葛,我等仙人其实不当插手,然因此事涉及落雨,我钟鹛便不能袖手旁观!”之篱十分想知道沧竹琼不在钟鹛,是否暗中筹谋对付冥界之相关事宜,故而说道:“若沧琼师姐在,关于罗螺城,便可尽些支助。”箬竹接道:“沧琼不在,你们师兄妹也当竭力处置!此事,就由海叶带着师弟、师妹办好!”吩咐毕,箬竹径自轻鸿一舞,飞去玉竹林。海竹叶于其身后敬答一句:“遵师命!” 海竹叶问道:“你二位有何看法?”之篱作答:“罗螺楼公然在城中买卖女子,之篱浅见,绝不仅仅是商家之举,该是官商勾结。换言之,正如海叶师兄所料,那沈老妖精后头有靠山。我们需得深入虎穴,方可解开其中盘缠!”话说之篱踊跃提议,一来是为博得钟鹛人的信任,更利于自己行事;二来,是内心对落雨确有欠悔,以图弥补。之篱看着落竹雨,又道:“还需委屈落雨师妹!落雨师妹既是海叶师兄从囚屋所救,相关贼人又尽被陆墩子斩杀,故而,罗螺楼无人识得落雨师妹。当然,亦无人识得我之篱。这便好行事!”之篱将计策诉来。海竹叶答道:“可行!”落竹雨道:“我愿一试!”于是,三位齐齐去往罗螺城。 海竹叶提议:“先去陆兄家中拜会!”另二位然其言。至陆墩子家中,却是门开屋空,院落寂寥。落竹雨惊恐道:“莫不是出了意外?若因救我等惹上官司,落雨心中何安?”海竹叶却笑道:“落雨不需多忧,可往莫大叔家中问个准信儿。” 话说老莫正在晾晒药草,见海竹叶并落竹雨归来,互相问候之外,答道:“有人看见墩子从百里山驰马归来、身上带血,遂向城官告发。墩子自知此地难留,于海兄弟离开当夜,匆匆收拾行囊,一家逃难去了!”落竹雨忙问道:“逃往何处?”老莫摇头答:“这却不知!”海竹叶笑道:“陆家从此可安稳度日!”之篱听言,暗思:“海竹叶必是知道陆家去向!”然他只作不曾看穿,叹道:“可惜少了个帮手!”三位又对老莫相助之事多加告谢一番,而后辞去。 话道陆家,正是前往南离神皋投奔粟苜。粟苜安排陆墩子在军中做炊事,不需多述。 此是白日,罗螺楼虽不似夜间那般人潮涌动,却也少不了喝花酒的浪荡闲人。之篱与落竹雨着破衣烂衫,来到门前花阶下大哭。丹姨娘听见声,未出门,便悠着丝绢儿,横眉竖眼,破口大骂道:“这城里巡官愈发干得好差事,青天白日,纵了不知哪里来的乞儿,污了我罗螺楼的清净!还不麻溜地给我打了走!”应声,上来几个狗仗人势的小厮,对着之篱和落竹雨横加打骂驱逐。之篱护着落竹雨,哭道:“求姨娘赏口饭吃!小妹虽是年纪小,然洒扫铺盖、捏肩捶背,俱做得;我虽力气不大,却承爹娘生了双快腿,跑堂儿领人、传话买办,也俱做得。求姨娘收容我兄妹两个,赏口饭吃!姨娘最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广大灵感菩萨真身了!”话道那丹姨娘,平生最是虚荣,听见一句奉承话,转而将怒作喜,呵呵笑道:“呦喂!这小崽哥儿倒是生了张抹蜜粘糖的甜嘴儿,机警敏悟地像只耗子,又说得这样苦哈哈、凄惨惨,姨娘我可不是菩萨心肠?不容得不被你说软了!”丹姨娘斜眼打量落竹雨,见她生得清丽,遂多问了句:“你这妹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之篱且抹眼泪且作答:“她叫小雨,十岁;我叫小篱,十二。”丹姨娘摇头自语:“十岁,太小,还得白养个几年才接得客!”她又走上前问落竹雨道:“信事有了没?”落竹雨傻愣愣问道:“何为信事?”丹姨娘不悦道:“这都不懂,还是太小!罢了!罢了!接客是不行的!可巧了,昨个儿,妈妈粗使的丫头摔了盅子洒了茶,被打死了!正多出一个空缺,就你顶上去也是及时。不过,你可确定会侍奉人?”落竹雨连忙点头道:“侍奉得!”丹姨娘又道:“姨娘我可警告你,罗螺楼的一碗饭可不容易吃,倘或出了岔子,又是一个打死,没有月钱,就赏口饭罢了,你可想好了?”落竹雨又是一阵点头。丹姨娘转而看向之篱,叹道:“这细皮嫩肉的,哪里像个讨饭的,比你那妹子生得还仙灵!”之篱忙道:“本也家境富裕,有过好日子,只是遭了战乱,不得不沦为乞儿!”丹姨娘不耐烦说道:“得了!这罗螺楼可不是随意的地方,进来了,就别想说走就走,你俩确定了自愿?别等将来不想干了,反倒赖是我丹姨娘用的强、害的你们!”之篱赶忙赔笑道:“姨娘菩萨心,给我兄妹一条活路,我兄妹二人千恩万谢不够使,哪里能反诬赖姨娘?”丹姨娘乐道:“闲话也别说了!小篱,去炊房帮着传菜,也是没有月钱,只有饭吃,老厨头会安排你个睡铺;小雨,跟我去妈妈房里听使唤。”之篱并落竹雨齐道:“多谢姨娘!” 又见丹姨娘招招手,招来一个手里拿着花笺本的记事者,而后道:“小雨,生辰八字报来姨娘听,半刻不得差了!”落竹雨和之篱对视一眼,心下想:“果如海叶师兄所言!可这生辰,到底有什么玄机?”落竹雨随意编扯道:“辛未年庚申月辛丑日癸巳时。”这二位就算顺利进入罗螺楼。 话说落竹雨在沈老妖精处伺候粗使,无事不得入厅,只立在厅门外候着,连夜间歇息,也只能在厅外廊道里铺盖。她提起一万个小心,刻刻不敢稍微松懈,只恐出了纰漏,误了大事。 且说到了第三日,落竹雨于厅门外听到沈老妖精唤道:“春瑶,给妈妈扮上!”春瑶便捧来一套以绫锦裁制、金银线织花、镶满珠翠瑙玉的藏青色礼服,服侍沈老妖精穿上,又为其重新梳髻。而后,沈老妖精坐于厅中高座,令将厅门大开。落竹雨自好奇:“老妖精为何今日盛装打扮,还大开厅门?必不寻常!莫非有要客来访?”“小雨!”正思量中,未察觉丹姨娘近前来一声低喊,落竹雨忙忙应答:“嗳嗳!”丹姨娘吩咐道:“快去炊房,令备上火烧云雾并天麦茶!”落竹雨领令,一溜烟跑去交代备办茶点,并趁隙将沈老妖精盛装扮上之事密告于之篱,自依旧回到顶楼厅门外候着。 不多时,一秀士,身着白地连钱花衫,披白色斗篷,在一众白衣侍者护随下,进了罗螺楼,前往沈老妖精的“佳人卧”。之篱窥见来人,主动献殷勤,将茶点送至顶楼。落竹雨接下,捧进厅内,再由春瑶接过,献上给白篷秀士。春瑶将落竹雨赶出,才把厅门紧闭。 之篱趁着送茶点的功夫,假装无意,窥望白篷秀士背影,再欲多看时,已被一众白衣侍者赶出。而落竹雨被关在厅外,远远站着,暗自筹划:“需得寻个法子听听他们谈话!”落竹雨环视四下,整个顶楼早被白衣侍者把守,她不能轻举妄动,正思虑间,听见春瑶开门唤道:“小雨!”落竹雨大喜,应声赶忙上前。春瑶递出杯碟,令道:“收拾了!”落竹雨小心翼翼接过,趁机,余光瞄向厅内,见几案上搁着厚厚一卷本,有着烫金龟纹封皮,未及她多看,春瑶再闭门。收拾罢杯碟,落竹雨依旧立于厅外。又过几时,白篷秀士一行离去。 落竹雨这时才敢向厅门靠近些,听见沈老妖精唤道:“春瑶,再给妈妈换身行头!”却说沈老妖精换毕行装,带着春瑶下楼去。落竹雨透过楼顶小窗,望见沈老妖精登上马车、出了罗螺楼。此时,顶楼只剩落竹雨一人,她心里打着鼓,肚里敲着锣,乱得无可不可,心内自语:“老妖精出门去,这不是天赐良机?方才茶几上搁的卷本是什么?我且趁势进去窥看一看!”但道落竹雨从未做过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她努力说服自己:“老妖精定使得奸诈诡计,欲加害更多无辜!我落竹雨若不将她阴谋揭穿,怎么对得起师兄和师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神仙行事,不拘一格!我落竹雨现在可是钟鹛仙人!落竹雨,你可以的!”她终于鼓起勇气,偷溜进佳人卧。 内中之陈摆富丽不消多说。落竹雨思虑:“会藏在哪里?”她先翻书槅,发现尽是些乐曲谱本并美人画稿。她落眼美人像,自语:“此女子生得倒是美艳,服饰也是锦绣,只不知是谁!莫不也是遭了老妖精毒害的可怜人?可老妖精为何单藏着这位女子画像?难道是年轻时的她自己?”落竹雨揣度一番,放好书画,又打开箱箱柜柜、屉屉盒盒,见其中尽是些珠宝珍贝、金银古钱,遂嗤之以鼻而又痛恨非常,冷笑道:“残害那么多良人,果然积攒了不少肮脏钱!”不过,依然没有找到她要找之物,落竹雨再环视四壁,见西墙之上挂只兮盘,并未上心,自思:“房内是否会有暗道?”她且叹且看向一只乳丁纹白铜带盖方圆尊,鬼使神差迈步向前,启开盖,竟从尊肚中找到书卷!“螺人生辰簿!”落竹雨喜出望外念道,忙忙打开看来: 霞翠,原名柳元香,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娟玉,原名张春霜,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玲珀,原名邵乐雯,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流枫,原名裘园菲,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 落竹雨自语:“都是罗螺楼中姑娘们的八字!那白篷秀士与沈老妖精会于厅中,只是为看姑娘们的生辰?其间究竟有怎样玄奥?”正思入神,落竹雨忽听见脚步声,继而是开门声,吓得她手抖脚乱,掉落《螺人生辰簿》。她赶忙重拾起,放回方圆尊中。“此时我若出去,必撞个正着!”落竹雨于是躲进梯榻底下,那床榻四围皆绣幔,正好藏身。落竹雨屏住呼吸,听脚步声渐近,自揣摩:“脚步如此轻快,应该不是老妖精,难道是春瑶?” 只听得那来人入内室低语道:“这老妖精,究竟将它藏到哪里去了?”落竹雨听声讶然自问:“这声音是……”正待思来,又闻另一脚步声渐近。话说后来偷进卧房中的那位,亦听见脚步声,也是个慌张失措,颤手颤脚,同样钻进榻底。落竹雨一看,不是别人,竟是丹姨娘!而丹姨娘见床榻之下趴着个“小雨”,惊惧难表。她两个蜷在榻底绣幕后,四目对视,各自冷汗各直冒,各有所思,捂住嘴巴,不敢出半声。门外脚步声,缓慢厚重,二人猜知,这番是沈老妖精回来。原来,沈老妖精今日因会那秀士客,未得抽几口烟枪,出门后半道上烟瘾发了,不得不折回头吞云吐雾一阵,只等一场松乏逍遥过后,再又出门去。 且说榻底下两位,听着沈老妖精远去,才敢各自爬出来。丹姨娘揪着落竹雨的耳朵,怒嗔道:“好大胆子!你竟敢偷进妈妈的卧房!看我不打死你!”落竹雨用力甩开她的手,冷笑道:“劝姨娘息声莫嚷!这事儿若捅出去,姨娘能够好过?”丹姨娘听这话,顿时心虚,舌头虽已打着结,依旧盛气凌人问道:“死丫头,你偷进妈妈房里有什么图谋?你是要偷盗财物?”落竹雨胡诌应对道:“小雨出身小门小户,未见过这等堂皇富丽,早是心生艳羡,平日里只能候在厅外,不得一饱眼福,今日才趁着妈妈出门儿功夫,偷溜进来开开眼。本想看一眼便走,哪知,前脚方踏进来,便听见姨娘后脚到,小雨吓得魂不守舍,只得躲了起来。若说偷盗财物,姨娘给小雨一万个胆子,小雨也是不敢!”丹姨娘暗里揣度:“这贫民窟中爬出的小丫头片子,一时禁不住诱惑,看个新鲜,也是难免!我若教训得过了,她势必狗急跳墙拖累出我来!且我方才竟说出‘老妖精’三字,她响当当必然听去了,单凭这个,我也必死无疑!不如两下息宁,相安无事!”丹姨娘心里明是害怕,面儿上却要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说道:“姨娘我大仁,暂且饶你这遭!若想留住你这条狗命,今日之事,再不准提!”落竹雨忙笑道:“姨娘!今日何事?小雨一直立在厅门外,并不曾知!”丹姨娘一听,转忧为喜,心内暗道:“看不出,是好一个机灵的小丫头!”于是,丹姨娘也笑道:“姨娘我一直在楼下忙着,也不曾知!”说完,她甩甩手出去。落竹雨亦出。 “丹姨娘究竟要找什么?”落竹雨立在厅门前思忖,“她要偷窃财物?天知道她从买卖中取利,私刮了多少血膏!她绝不至于短缺,更不可能拿命犯险,她不会是要盗取财物!难道她也想要《螺人生辰簿》?不应当!进入罗螺楼中的女孩儿,凡生辰都是她先问记的,是经了她的手才转呈给老妖精,她何必再行这多余事?故而也不是!可她到底要什么?能让她豁出命去偷的,必是了不得的东西!”落竹雨想不出答案,又思虑:“我见着了她的短处,她必不会放过我!她定将暗里使坏,悄悄料理我!这些事,我得告诉海叶师兄和之篱师兄!” 却说之篱见着沈老妖精登车离开,透过炊房窗户瞥见角门,发现,依然有轿马乱踏,运送着女孩儿到来。 再道海竹叶,扮成书生模样,在罗螺楼西街对过的一家酒楼,名作“九皋酒糕楼”的,临窗而观。见着之篱和落竹雨顺利进入罗螺楼后,他自离开九皋酒糕楼,于那川流不息的人海中,将罗螺城再又勘察一遍。罗螺城正中央,有两座大型堡殿,异常宏伟瑰丽。东侧堡殿,朱红门楼上高悬“敕建怀敬莱阳王府南山堡殿”巨匾,乃是城中最威严壮观、气势磅礴之殿宇,登上崇阁层楼,可俯瞰一座罗螺城全貌。西侧堡殿规模相对较小,却也是殿阁群集,楼台高耸,雕梁画栋,廊道萦纡,朱红门楼上悬匾,书字“敕建壮毅柴阴侯府闻夏堡殿”。两座堡殿俱是守卫森严,从堡殿中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道鼓声。海竹叶揣度:“则南山怀敬,是为莱阳王;而闻夏壮毅,便是柴阴侯。他二位该是城中首脑,此二堡殿即是他们居处。罗螺楼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干着龌龊的勾当,他们岂会不知?若说靠山,则城中最大的靠山,莫若这两座堡殿的主人,沈老妖精与他们指不定是有勾串!”想到此处,海竹叶欲施个隐身法进去南山堡殿探一探,转而又思:“不可!方才堡殿中传来道鼓声,显然,这等煊赫之辈,府中必然养着仙道以护宅。本仙君若冒然使出仙法,万一触发早先设下的某种法器,势必打草惊蛇,不如且先在堡殿外围探着,了解平素里谄媚他们的都是些什么样的阿猫阿狗,再作计议!” 海竹叶在两座堡殿周围远远转悠,观其交通往来之客,俱是香车宝马、金冠珠履之流,这也在意料之中。直至第三日,海竹叶眼见着沈老妖精一身华贵流水卷丝礼服从马车下来,颤巍巍从正门进入南山堡殿,他惊叹道:“果然是猫鼠同眠,狼狈为奸!本仙君倒要瞧瞧,你们耍得怎样诡计!”他正思如何进入南山堡殿,恰是天公爱作美,襄助正义人! 南山堡殿外墙,一个家丁张贴罢告示,打响三声锣,引得一群街市人凑上前围观。那告示书: “莱阳王世子南山云开,特募饱学高洁之士为学师。才贤德美、中正有道之良翰,可前往门内应试。莱阳王爷南山怀敬下印” 海竹叶杂在人群中看征榜,听得周围人摇头窃语:“南山云开世子顽劣难训,往年招募学师,那应征之士,不死也是重伤被抬出来,还有谁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却不是嫌命长?”海竹叶却喜上眉头,心道:“什么小妖小魔本仙君没见过,还收拾不了他一个毛头?”他兴冲冲揭了榜,步入内门。周围人见了,摇头再低叹:“图着碎银几两,非得作死轻狂!纵然薪俸丰厚,也得有命消受!” 及至被领入世子书房,猛见着一个孩童锦衣玉坠扑上来扯住帽带,海竹叶不及躲,被夺去帽子。南山云开讥讽道:“此帽甚丑,要它何用?”且说,他将帽子掷于地,混踩一通,开怀大笑。海竹叶嗔道:“小小童子,这般无礼,还不过来拜学师?”南山云开听言,先是怔一怔,眼儿巴巴瞅着海竹叶,而后趾高气扬,怒问:“好大胆的腐儒,敢出这等口气!你有何德行,配做我南山云开之师?”只见海竹叶合上折扇,重重敲在南山云开的脑袋上,道一句:“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也需得本学师好好调教你这顽皮!”听得南山云开“哎吆”一声,继而“哇”地大哭,瘫在地上,搓着脚,打着滚,撒泼耍赖,不依不饶。话道他南山云开世子,年方八岁,打下生以来,除了其父南山怀敬之外,还从未有旁人敢凶他,更莫提敲打他。海竹叶今日开了先河,惹得南山云开高声哭喊着:“砍了他!砍了这等读臭了书还敢冲撞本世子的奴才!”应声,左右随从立马抽剑立戈,拖拿海竹叶。 海竹叶不慌不忙说道:“世子若这就砍了海竹叶,便见识不到世间罕有的绝招了,岂不可惜?”原是南山云开贪玩成性,听见“绝招”二字,霎时止住哭声,自个儿爬起,走向海竹叶,问道:“绝招?蠹虫你能有如何绝招,敢在本世子眼下大言不惭?若拿不出,本世子照旧砍了你!”海竹叶笑答:“点石成金、枯木生叶、涸池出水、晴天下雨,都不在话下,海竹叶还有木刻的鹦哥能飞!”南山云开一听,略思,道:“本世子从不缺金,不稀得你点石成金;对四季无兴趣,何管他枯木春木;并非游鱼,也不需干涸的池中出水;不事农桑,更无意有雨没雨。不过,本世子倒想看一看,你那木鹦哥如何飞翔!”海竹叶心里笑道:“幸而那日离开机甲园时跟晴姨讨了些机关虫鸟,对付这等小魔头,可算是派上用场!”海竹叶笑着,挣开左右侍卫,抖抖衣袖,潇潇洒洒,手掌一展,亮出机关木鹦哥。而后,他且斜瞄着南山云开,且将木鹦哥置于书案上。但说南山云开生在富贵家,什么金银绫罗、古董巧玩、宝珠碧玉,见之何其多,却从未见过这等机关之械,他双目睁得滚圆,看着造型奇特的木鹦哥,忍不住伸手去摸。海竹叶轻执折扇,“啪嚓”打在他手上,说道:“休要亵渎了它!它生了气,便该不飞了!”南山云开急忙缩回手,不哭不闹,反笑呵呵道:“快予本世子演示开来!”海竹叶手中暗藏操作旋钮盘,慢慢操控,便见木鹦哥先是振翅微微动,而后扑扇扇飞起,在世子书房中,绕着屏风花木、香炉宝鼎,慢悠悠翔四处。南山云开如获至宝,且追着木鹦哥,且赞道:“真神物也!”海竹叶心中笑道:“这小魔头虽顽劣,心思却是单纯!”南山云开追跑不停,欢笑声溢满书屋。众侍从亦跟随追跑不停,惊慌慌劝道:“世子!可小心!”海竹叶视线随着南山云开移动,思量:“若其父南山怀敬果真参与罗螺楼沈老妖精拐卖女子之虐,本仙君也只能从此稚子处着手调查!”看着南山云开乐到兴头大起,海竹叶故意收了木鹦哥。南山云开向海竹叶跑来,说道:“快授本世子技法!”海竹叶笑道:“世子有所不知,海竹叶不仅能令此木鹦哥飞翔,还能令其言语。只是,若要海竹叶授世子技法,需得世子恭恭敬敬、诚心诚意尊我为师,听我教诲!”南山云开听见竟能令木鹦哥言语,更生惊奇,忙就地拜伏道:“恩师在上,请受南山云开大礼!”海竹叶笑问道:“南山云开,你踩污了为师的学帽,此话怎说?”南山云开爬起,吩咐左右道:“快命织绣坊照恩师尺寸赶制十顶锦帽!”转头,他又笑嘻嘻对海竹叶说道:“恩师!快授弟子神法!”海竹叶欣喜,示意南山云开上前,将操控旋钮盘演示于他,如何上下,如何左右,如何前后,或停或进,或快或慢,令其熟练运用。南山云开自此,深喜与海竹叶为伍。 海竹叶的真意当然不在此,他道:“南山世子!按礼,为师需拜会令尊莱阳王爷,不如世子领为师前去?”南山云开一门心思皆在木鹦哥,哪有闲情引荐海竹叶,更兼平时深畏其父,愈发不愿,只答道:“恩师自去即可!”他从腰间取下玉牌,又道:“恩师持此玉牌,只言:‘世子令我拜谒王爷’,偌大堡殿,各门便不能阻拦。”海竹叶窃喜,暗自道:“如此,则行事更为便宜!”他接过玉牌端详,牌之双面,一面祥云罩南山初开之景,一面金镂“南山云开”四字。欣喜之余,见南山云开一脸天真、毫无防人之心,海竹叶不免生几丝愧疚。 海竹叶前往拜见南山怀敬,且走且寻思:“沈老妖精来这南山堡殿,必然是面见南山怀敬,可她一个花楼女东家,为何能有这样大面皮,难道她还有别的身份?她此刻在殿中何处落座?”海竹叶经过一角门,守门侍卫持刀荷戈,厉声止之。海竹叶出示玉牌,说道:“小弟新任南山世子学师,奉世子命,特来拜见莱阳王爷,不知当走此路不是?还请大哥指教!”守门侍卫见了世子玉牌,忙转嗔作喜,说道:“原来是世子学师!过此角门,直行至那片茉莉圆坛,坛左有一青铜喷泉,水口指处,薜(bi)萝架下,有一小径,穿径过后,三扇栅门,世子学师再问那处的守门侍卫,他自会指路于你!”海竹叶施礼笑道:“多谢大哥!”而后,他依言行去。连着经过四道门,各守门侍卫俱有一套说词指路,海竹叶苦笑暗道:“堡殿之大,大如迷城,弯弯绕绕,寻个人像沧海捞针!”却说又至一门,见那守门侍卫衣甲装束与前者俱不同,海竹叶心知:“此处该是到了!”守门侍卫说道:“王爷正在会客,世子学师可暂等候!”海竹叶笑问:“不知王爷会宴何处要人,须待几时?”守门侍卫却答:“王爷之事,岂容你我妄谈?学师自静待便是!”海竹叶遂不作声,只是心内斟酌:“明知南山怀敬会见之人正是沈老妖精,却不得探听其内容,深为可惜!待会儿见了面,本仙君需得说些什么?” 静立许久,果见沈老妖精从远处堂内出来,朝海竹叶这向门口走着。海竹叶退向鸡爪枫树下,打开折扇以遮面。沈老妖精只顾低头慢行,似有所思,径自离开,并未理会周遭。侍卫通传,海竹叶终得拜会南山怀敬。 会客厅内,上座一男子,头戴白鹿皮金丝弁(biàn),上头镶着鸡卵大的红宝石,身着荔枝纹红蟒袍,腰系青金玉带,坠着一串串玉佩香囊,脚蹬虎头短颈靴,阔肩大额,挺拔魁梧,蓄着三寸浓密须,眉间蹙着机谋,眼里透着威严,两颊写满缜密,一派赫赫明明。海竹叶见其威仪荣显,料知其人不同寻常,欠身施礼道:“学生海竹叶,得幸被世子选中,成为世子学师!世子命学生前来拜谒王爷。学生心知王爷宵衣旰(gàn)食,夙夜在公,事冗少闲,自恐福薄缘浅,无幸垂听王爷嘉言善辞,然世子之命不敢有违,且入得上府,不亲往拜见,实属不恭,故而斗胆前来面见尊颜,恭听王爷清诲!”南山怀敬察言观色,肚内自审:“此书生意气风发,龙骧虎步,轩昂不凡,谈吐如流,并无寒儒乞相,未知是哪家公子!”他起身笑道:“本王际遇圣主,沐隆恩,食君禄,敢不鞠躬尽瘁?一身皆在皇家与百姓,可叹,无暇自顾犬子,致使其顽劣桀骜,本王之罪!幸得海学师高才,教犬子走上正途,习学诗书,通知人礼。他朝侍君,方不负皇恩浩荡!”海竹叶笑道:“王爷乃是圣上心膂(lu)之臣,备受倚重,艰苦卓绝,率先垂范,实所共鉴!云开世子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将来必承王爷之志,呼风掣电,成为撑天玉瑶柱、架海金栋梁,享不尽的优宠!” 一番虚礼客套间,侍者奉茶点,海竹叶与南山怀敬分宾主落座。南山怀敬笑问道:“海学师看着眼生,不是我城中子弟?”海竹叶作答:“家居西兑神皋,游学至此,见这城中气派,心生艳羡,有心落脚。恰见上府墙外聘师之榜,学生不才,毛遂自荐,贻笑大方!”南山怀敬笑道:“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海学师行万里路,堪为人表!能得海学师献才本城,却不是本城的荣幸?”海竹叶谦答:“岂敢,岂敢!王爷谬赞!”南山怀敬再问道:“不知海学师师承谁家?”海竹叶心想:“南山怀敬这是要考我学术深浅。本仙君却不知他习的是哪家,贸然作答,万一错谈了他深恶痛绝的学派,岂不没趣?”于是他笑答:“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经史子集,海竹叶都粗粗涉猎。若单问是哪家弟子,学生竟不敢谬承!”南山怀敬笑道:“海学师博采众学,果然苦志书生才高广!”南山怀敬看向海竹叶,自呷了口茶,又问道:“不知海学师之专长?”海竹叶笑答:“拙才了了,不堪出手,只是就风对月,爱挥笔绘景。”南山怀敬笑道:“必也是丹青圣手!”海竹叶谦道:“王爷面前,何敢称圣?”南山怀敬笑道:“敢问海学师以为,古好还是今好?”海竹叶暗寻思:“南山怀敬该不会是想听本仙君攀今揽古、大作文章;也不会想听本仙君掉书袋、引经据典;他必是想窥测本仙君心中想法!”海竹叶再笑答:“学生以为,今好!”南山怀敬笑问:“哦?古来英雄多壮志,历史繁空有明星!怎么见得古不如今,而说今好?海学师必有高见!”海竹叶笑道:“学生何来高见,不过应时而已!古者,逝去也,与学生有何关;今者,眼前也,正是学生勉励时!由是,学生以为,当下可贵,故言,今好!”南山怀敬听罢大笑道:“海学师与本王从前所会书生多不相同,不去吊古讽今、抚今追昔,亦不凭今悼古、感古伤今,不至抱残守缺、食古不化,只抒自己胸中意,只对自己眼前事,却是与本王所见略同!” 南山怀敬又口出几道题试海竹叶文采。海竹叶皆对答如流,且为南山怀敬作像一幅,将其绘得高贵威然。南山怀敬赞许笑道:“犬子有海学师这样文齐福齐之贤士早晚教习,本王无忧矣!”南山怀敬拍拍手掌,便见两个侍者捧上银两入厅来。南山怀敬笑道:“无宝相赠,恐入不得海学师之眼,聊聊俗物,略尽薄心,烦请海学师赐桃李之教,好生看觑犬子,勿使其宝山空回、嬉戏荒废!”海竹叶起身谦辞道:“未有尺寸勋功,何敢受承?既为世子之师,自当竭尽所能,不敢忝居其位,请王爷放心!”这二位再客套一番,海竹叶领着赏赐退去。 海竹叶且行且忖度南山怀敬其人:“不怒自威,尊师重道,礼贤下士,又似爱才若渴,言语密不透风,嗅不得半丝与拐卖女孩儿的有关气息,更难想到,这样一个人物,会与沈老妖精之流有交情!”海竹叶暗叹:“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过,南山怀敬多金,他若果真参与沈老妖精拐贩之事,绝不是为了钱银,则却是为何?若想探知其动机,还需去找南山世子!” 海竹叶思索着,行至世子书房附近。那处,秋千一两架,亭台四五座,七八个仆从紧跟随,南山云开欢呼呼笑道:“恩师,快教我如何令木鹦哥说话!”海竹叶想起自己对南山怀敬的承诺,严肃道:“南山世子!我既为你学师,予你机关玩意儿解闷儿自是可以,然却不能负王爷所托,多少还需教授书卷至理。世子不管应允不应允,都好歹要读几卷书,这以后,为师才会再予你演示机关原理!”南山云开叹道:“本世子对书卷至理固然不屑,却为恩师从中好做,勉强应付也可。不过,每日教授,只可一句,多则不然!”海竹叶被逗乐,笑答:“暂依世子之言,循序渐进,这便开始!” 正是:出山牢记恩师命,入府自生诲徒情。 毕竟,海竹叶如何教习南山云开?且看下回。 第四十六回 之篱行盗未遂中芒刺 沈妃斩妖无果请老道 至书屋,海竹叶手捧书卷,念道这么一句:“古圣贤云:‘不语怪力乱神’,意即,不谈论怪异、勇力、叛乱、鬼神诸事。南山世子,你可能理解?”只见南山云开凭案懒坐,听问后,手托腮,半仰头,若有所思,而后道:“恩师!这倒怪了!既是圣贤不语怪力乱神,为何父王曾专请仙道至我南山堡殿,设坛祈禳,说是为除邪祟,降妖魔,保安泰;且求得符箓(lu)黄带,贴于辰微堂上,言其能镇锁灵怪,感知法术;又得赠一桃木麒麟兽,坐于父王寝殿,以驱邪避祟。不仅我南山堡殿如此,叔父闻夏堡殿之中,更专门辟出道院,设置各厢法器灵符。此诸般事,非怪即神。正所谓靡哲不愚!料想那古圣贤也是言之有误,此书卷,云开听到此处,便不愿修习,恩师,不如且换一卷来?”海竹叶听罢,暗叹:“果然有仙道之事!幸而本仙君多留心,未轻易施用仙法!”但他佯装诧讶道:“竟有此事?世子可知王爷所请仙道法号什么、于何处结庐?”南山云开略想一二,回答:“隐约记得,父王唤其‘洞真仙道’。”海竹叶又问:“其貌形如何?”南山云开道:“父王责云开顽劣,不教上前,云开却于堂外窥见其貌。不提倒是罢了,恩师既提起,云开不得不实言。云开初次见那仙道,着实惊吓一阵儿,至今难忘!那洞真仙道,须发青灰,血红长袍染绿花,手中持拂尘,最是骇人处,乃其右目,目珠竟是一椒红球,球上似纹有黑月,甚是令人胆寒!至于居处,听闻叫作什么‘经荒台’。”海竹叶听着,想不出是同道中哪位,又问:“那仙道与王爷有何攀谈?”南山云开打个哈欠,不耐烦答道:“恩师!云开今日颇感倦了,略要息憩,不如下学好!”海竹叶深知南山云开的脾性,若再问,恐惹他不快,反不利于事,遂笑道:“世子今日学堂上对答如流,堪以表赞,来日,为师定如实禀明王爷!”南山云开见夸,喜不自胜。 海竹叶离开南山堡殿,拿着南山怀敬赏赐的银两,在城中客栈住下,无事,便在罗螺楼西街溜达。 且说之篱,于罗螺楼炊房帮衬,略有闲暇,趁人不备,溜出门与海竹叶碰面。海竹叶俱言见到沈老妖精与南山怀敬相会、自己聘为南山云开学师等事。之篱说道:“见得沈老妖精出门去,未曾想竟是去南山堡殿!海叶师兄!依之篱之见,罗螺城粮粒丰储,金银成山,南山怀敬果真与沈老妖精勾结,贩拐女孩儿,也绝非只为银钱!”海竹叶点头道:“之篱此见与我不谋而合。只是究其因由,暂无头绪。”之篱却是机警敏悟,惊猜道:“海叶师兄!南山怀敬莫非是欲得道成仙?”海竹叶疑思片刻,说道:“只观他将南山堡殿修造之靡费,其殿内陈摆之奢华,便知他绝非厌倦功名富贵、甘于林泉恬淡之辈。正可谓荣华未落怎舍离?他那样的金弁、蟒袍、玉带、宝石,可能弃了,去换一身鹤氅、萝绦、芒鞋、拂尘?此因却难成!”之篱沉默须臾,发出一声冷笑,再道:“那必是如此了!”他看了海竹叶一眼,问道:“师兄以为,天下间坐拥权财、呼云喝雨之凡人,最惧何事?”海竹叶答:“正所谓‘无草不枯,无木不萎。’若论凡人之最惧,无非一死尔!”海竹叶且说,且与之篱对视一眼,惊怔稍许,又道:“之篱之意,南山怀敬勾联腐妇、通串妖道,是为得一长生之术?”之篱笑道:“师兄好思量,正然也!物华天宝,拥有再多,若不能守,黄壤之下,岂能甘心?这也正是历来帝王将相,总爱棺椁重重、殉葬连城之因。”海竹叶皱起眉头,又问道:“可那与卖拐无辜女子何干?”之篱接道:“野语有言,凡界处子,集灵洁为体魄。倘或南山怀敬真欲求长生之道,则其炼处子取丹,尚未可知啊!”海竹叶愤恨填膺,骂道:“丧尽天良,禽兽不如,这等恶毒灵魂,纵使长生无极,不过三界魔蠹!”转而他又摇头道:“然将女子堕入花楼,何来处子可言?”之篱叹道:“此间关节,亦是之篱暂未打通之处!若是为搜罗女子烧丹,便不该污了她们!” 海竹叶稍沉默,听得之篱又道:“还有一事,听后,师兄莫要悲伤!”海竹叶心知绝非好事,静听之篱叙道:“罗螺楼昨日,新进一批女孩儿,前前后后,约莫五十个。”海竹叶愕然震怒道:“什么?百里山囚室被填,一应拐子被杀,如何还有这等事?”之篱答:“此事不难理解。说明贼窝并非一处,且别处,或规模更甚。”海竹叶哀叹:“贼坑中,究竟残害了多少女孩儿!其势之大,远超我原先估量!不能任由他们猖狂,需得寻得其他贼窝,挨个捣毁!”之篱接道:“师兄放心,之篱会留心!出来甚久,恐老厨头找人!”海竹叶点头道:“之篱且回!” 再说落竹雨,自打从沈老妖精卧房翻得《螺人生辰簿》,屡思不解其意,待欲告诉之篱,又无缘由去。她不敢擅自下楼,静等着沈老妖精令传口食,才可前往炊房。然那日,沈老妖精从外头归来,不食不水,呆卧房中,不停叹吟。落竹雨不知其打何处来,更不知其忧思何意。及至三更天,沈老妖精才嚷道:“春瑶,传牛血羹!”铺盖在厅外廊下的落竹雨,辗转不眠,终于听得动静,大喜,匆匆奔去炊房,吩咐后,示意之篱至一旁,低语几句,简述其所见所闻。之篱听后暗喜,自道:“我尽悉一切了!”落竹雨却恍惚,欲待问明,又恐滞久见疑,遂急急而返。炊房炖毕牛血羹,差之篱送于沈老妖精楼上,落竹雨接过交给春瑶,春瑶才奉上给沈老妖精食用。 之篱送罢牛血羹,归至炊房,立于门旁,敬等落竹雨。话说沈老妖精颤颤手,吃得满嘴血红,更显得是个纯粹的妖精。她饱食后,不漱不洗,径自回卧房躺下,未几,齁声起。侍女春瑶见其躺下,亦旁屋歇息。落竹雨收了羹碗匙具,送还炊房。之篱窃与其言:“伺机盗《生辰簿》!”落竹雨听后惶恐,心想:“老妖精少有出门,这教我如何下手?”她正待说些什么,炊房老厨头凑过来笑道:“你兄妹多次窃谈,怎生如此话多?”之篱笑道:“小妹思念家乡,我多方宽慰,老叔见笑!”之篱、落竹雨深知隔墙有耳,恐事有泄,未敢再多言。 落竹雨返回厅外地铺躺下,自思量:“之篱师兄交代盗取《生辰簿》,可是于我而言,何其过难!我非内室侍者,根本进不得卧房;况且上次之事,丹姨娘颇存疑心,若再被抓包,我必死无葬身之地!”她未有对策,难以安眠,辗转不谈。 却道之篱,自混入罗螺楼,连日来行事谨小慎微,与落竹雨交谈也要偷偷摸摸,这使得他深觉不快。他暗下想:“干脆隐个身,穿个墙,直接索来那《螺人生辰簿》,交给海竹叶,商议个法子,早早了却这桩无聊事!我之篱乃是堂堂冥界王子,肩负复仇中兴大任,安能虚耗着时光在这炊烟刀案油盐处,终日与个丫头窃窃交谈,何时是个头?我身后是父亲和冥界,却不是那些女子!”他思罢起身,趁着更深人静,穿墙绕屋,进到沈老妖精卧房内。 然而事情,绝非之篱所料那般简单! 沈老妖精的卧房内亦布设符箓之术。一只兮盘嵌挂于西墙,兮盘之下,静垂着两颗银铃。兮盘本是墨玉磨制,平日里一体黝黑。之篱并不知室中有此号法器,只擅闯入内。霎时间,墨玉兮盘通体发出红光芒刺,两颗银铃伴光狂躁动响,整个卧房瞬间布开芒刺排圈阵。之篱头晕目眩,耳鸣喉颤,险些困于阵中,幸而他身手矫捷,方得仓皇逃脱。 说那铃声和光芒吵醒沈老妖精并春瑶,连带将厅外廊下的落竹雨也惊得冷汗盗流翻身起。“春瑶!”沈老妖精扯着嗓门惊吼道。春瑶赤足急急挑灯赶来,点亮沈老妖精卧房内壁灯。此时,墨玉兮盘已然安静,光芒熄灭,剩下银铃尚在摆动。沈老妖精哂(shěn)笑道:“哦哦!有妖精近身,趁风高放火,趁月黑做贼,坏东西!”她起身披袍,面目艳俗丑恶,加之嘴上吃的牛血羹未擦净,她自己才是个真正的妖精!她从床柜摆架上抽起断灭空杨梅木斩妖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分东西南北,四里八方乱砍胡刺一通,口中喊道:“妖孽,现形!”直挥得她四肢酸软、肉瘫筋麻、大气频喘、虚汗淋漓,才坐下稍安。厅外的落竹雨不敢入内,暗自道:“那日所见,沈老妖精卧房西墙之上确有铃铛,当时只以为是寻常挂饰,不曾想,竟是一施了咒的法器!”不过,落竹雨并不知之篱的真实身份,更不知此事因之篱而起,她叹息自忖:“罗螺楼果然不是个好地方!究竟有什么妖魔鬼怪出没,难道是那些被残害的女子前来找老妖精讨命?却也是老妖精咎由自取!只是这一闹腾,指不定明日会怎样,于我、于之篱师兄而言,却非好事!唯怕干戈平地起,祸事从天降,我们必得益发小心翼翼!”落竹雨禁不住毛骨悚然,打个冷颤,侧耳贴墙听听。沈老妖精令春瑶道:“明清早,请洞真仙道来!”落竹雨听得真切,自思虑:“洞真仙道?” 说他之篱自以为是,误中了墨玉兮盘的芒刺排圈法阵,之后,他逃回下榻处。他周身滚烫灼灼,正如掉进了冰棱火山的岩浆之中,火燎胸膛,烧得他骨肉似焚似裂、如搓如磨;痛痒如万针锥扎,又如蛇蚁啃噬,却还要按捺不能声张;双目晕眩,头沉脚重,好似天颠地倒人翻悬。之篱倒在榻铺上,蜷成一团,口干舌痹,闭目欲待昏睡,却又不敢入睡。悒悒怏怏,他强撑意念思索着:“此事,断不能让海竹叶知晓!他道行颇深,此时我魔性难敛,他若看见,必能察觉!在落竹雨跟前,我也万万不能露出马脚!”想到这些,之篱苦捱着笑一番,暗自语:“有些许瞬间,竟真以为与他们是亲密友好的兄弟姐妹,真以为自己有同门相助,皆是我之篱傻傻幻想一回!我一冥界之身,混在这仙界、凡界洪流中,却是孤独!好想念藤姑,怀念在那东南巽皋独藤森林的岁月,没有仇恨没有怨,没有责任没有担,无忧无虑,快乐天真,自在过活!如今,我之篱痛身痛心,孤掌难鸣!”想到此处,之篱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不是他矫情,出身难选,纵是魔陀子,亦有可怜处,若生于寻常人家,怎知不是个良善仁人? 正说之篱忍痛不能哀吟,一身挣扎苦,未得发泄处,此时,偏是同屋下榻的另一个伙计,鼾声打得轰鸣热闹,又给之篱再添一层躁狂。之篱恨恨道:“我堂堂冥界王子,不沉修法术,夜来却要与这浊物同屋而眠,忍他齁声如猪歌,到底为的什么?”之篱挣扎起身,怒瞪自语:“不对你饱以老拳,只看本王子用我冥界的碎骨爪捏碎你这打鼾的猪头!”他伸出魔爪,向那伙计头部抓去,正待取其性命,怎奈四肢加剧抽搐,疼痛难忍,只得作罢。那伙计因此逃过一劫。苦熬至天灰蒙蒙亮,鸡“喔喔”啼,之篱才略感轻松稍许,恹恹欲待浅睡去,却听同屋伙计唤道:“小篱,该起身了,再懒怠贪睡,又该讨老厨头骂!”之篱方平复了心情,这伙计又添乱,之篱恨再从中来,暗悔道:“可惜昨夜未曾抓碎了你!”他口中却叹答:“是了!嘟哥!这便起身!”他无可奈何,身上之痒痛,虽较昨夜暂有减缓,却并未大愈,为免他人察觉,还得装作无事,他硬是如往常那般,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翻起,一番收拾不谈。 但叙沈老妖精的侍女春瑶领令,一早吩咐董马夫备车马、点金帛、封熏香,快马加鞭前往经荒台,约请洞真老道来拿妖。 近午时,车马回,打后角门入罗螺楼。马车两旁立着十二个道童,一道童卷车帘起,便见从车内下来一个老道长。那道长身上血红长袍染绿花,须发青灰,手持麈(zhu)尾,摇摇摆摆走着。一行道童,捧香炉,撒灵符,贴法印,敲咒木,扬幡旗,摇清铃,打道尺,挥桃剑,有声有势,列队跟在洞真老道身后。及至一行上顶楼,众道童皆列于厅外候着,落竹雨当然不得入内,连春瑶奉上茶点后,也悄自避开。 洞真老道落坐于金丝乌木椅上,沈老妖精倚着香木长座榻,二位攀谈着。沈老妖精说道:“昨夜忽有妖魔入侵,伺欲伤害老身!幸得仙道早设下仙盘神铃,吓退去妖孽!只不知其是何来路、现藏身何处,只恐它再俟(si)时机卷土重来,还需劳驾仙道救老身性命!”洞真老道笑答:“沈妃太过外了!经荒台蒙南山王爷、闻夏侯爷与沈妃终年供香火不绝,老道略尽薄力,何足挂齿?老道必为沈妃设法坛,显精虔,驱魔祟,保平安!”洞真老道进入沈老妖精卧房,细观那墨玉兮盘并银铃,又道:“沈妃可细述当时情景。”沈老妖精俱言玉盘泛光、银铃异响之状,又言自己挥剑劈砍之事。洞真老道点头,似乎成竹在胸,道:“另需请王爷封城!” 洞真老道以灵芝草沐浴,以参根香熏染,食白玉兰花蕊,饮腊梅花清露,大行斋戒礼。道童在罗螺楼后园的法坛场埋下百块回旋云雷纹美玉,浇上百樽热酒,洒上百只黑狗血,再用百只活黑羊扎上红花作牺牲,每只黑羊俱捆紧嘴巴不得发声,且在黑羊背上按序遍插青、白、皂、赤、黄五色经荒幡旗。总之,他们设神案,点信香,竖宝盖,铺皂毯,摆鼎布盘,把诸事妥备。 至夜子时,十二个道童不动不语,形如枯槁,如游太虚,执经荒幡旗布阵左右,而幡旗之上分别彩绘十二生肖。洞真老道登坛做法,只见他穿着七星五色道袍,披发赤足,涂面染脂,挥舞伏魔杖,口中念着诀: “万里仙兵听号令,漫天星斗看彩章!我有仙道,教那妖魔,形消骨化,魂散魄亡!” 洞真老道念得起劲儿,愈发言语狂癫,神色飘扬,不过,并不见妖魔被收来。老道思虑:“那妖孽恐怕原不在周遭栖居,只是昨夜路过此地,误进沈妃之室,否则,应知本道厉害!”不多时,他放下伏魔仗,拿起一张绘有各色灵印的黄符,以信香点燃,而后将灵符灰烬收在法碟中,再以道尺抽打法碟边沿,便见碟中灰烬生生变成法水。洞真老道再念诀: “天地之始,幽远虚无!我有仙道,只胜不输!鬼魅灵精,现身伏诛!” 念毕,洞真老道将法水倒入墨玉兮盘中,而后击响网面鱼纹法铙(náo),大喝三声:“诛!诛!诛!”接着,他摇起道铃,三念诀: “阴阳顺逆,正邪殊途!我有仙道,子夜显圣,开窍通神,驱邪安灵,避难呈祥!御气散天门,虚空摄妖魂!” 洞真放下道铃,手执定妖盘,向八个方向一一试探。只见定妖盘指针一周旋转,然并不指向某一固定方位,捕捉不到妖孽讯息。洞真老道大惊,碎碎念着:“此妖孽道行不浅,并未留下可寻之迹!”老道反复试探,定妖盘依然未有定向。 洞真擎起墨玉兮盘,便见兮盘红光大放,丝丝光束漫天彻地布开。老道瞪目大喊:“收来,收来,妖孽收来!”三回五次,到底不见任何妖孽。洞真老道累得元气大耗,跌倒在皂毯上,不得不中断法事。他喘着粗气说道:“怪哉!穿入那妖孽体内的墨玉兮盘芒刺理应受到母盘召唤,将那妖孽吸来。纵使邪祟遁于千里万里之外,亦该擒之如探囊取物,怎生老道施法恁久,却不见妖孽?究竟是何方魔头?看来,本道遇今生之大敌!” 洞真老道被道童搀扶起,甩了拂尘置于臂弯,从法坛上走下来。沈老妖精迎上前关切问:“仙道,如何?”洞真老道不答,而是问道:“沈妃可知近来城中是否有外地人来?”沈老妖精作答:“罗螺城门打开,迎的是八极之客,哪日不来外地人?老身这罗螺楼,做的也是九皋生意,外人何可胜计?”洞真如是说:“本道所指,乃是行迹装束古怪者、似人似鬼者!”沈老妖精道:“却未留心!”洞真顿了顿,又道:“也无妨!那邪孽中了本道的墨玉兮盘芒刺,妖体必然有恙,早晚有一刻,其抑制不住,发作起来,本道自能拿下,令它痛现原形,无处遁逃!”沈老妖精问道:“不知妖孽发作有何症状?”洞真老道回答:“墨玉兮盘散发红光,光束中夹带芒刺。那芒刺无实形,却切实存在,布成芒刺排圈阵,射入妖孽体内,如火烧,如万蛇千蚁啮噬,时而令其痛痒,时而将其麻痹;外加那红光刺目,妖孽必晕眩迷离,恍惚乱神,举止怪异,形容变色,抽抽搐搐,癫癫狂狂。妖徒鬼族,多不能幸免!”沈老妖精奉承道:“仙道果然法术高深!” 入到法坛旁边小阁内,沈老妖精坐上圈椅,洞真老道自盘坐于一张竹簟(diàn)席上。道童为老道拭汗、束发。沈老妖精说道:“纵使未能擒得,仙道亦使其受重伤!”洞真握紧拳头,信誓旦旦:“本道势必亲擒此孽,不将其化作腐水,绝不罢休!”沈老妖精问道:“不知仙道所设墨玉兮盘,是从何处缘化?”洞真老道高声笑答:“若问这墨玉兮盘出处,祖师记载,可是大有来头!” 传说,在八层天宫,有位步虚天神,其性暴躁,且有癖好。他酷爱茶点,又十分注重杯、盘、碟、匙、壶等器具与茶点之搭配。他饮琼浆,必用琥珀盏;尝甘汁,则以水晶杯;品玉露,却是玳瑁盅。一日,步虚天神午间小憩醒来,传冻蔓梅并乳酪茶。谁料,其仙仆一时疏忽,使墨玉兮盘盛青绿冻蔓梅,用墨玉冰盏装米黄乳酪茶,致使步虚天神大怒,疯发脾气,狂掀茶桌,责罚仙仆怠慢。阴差阳错,墨玉兮盘并墨玉冰盏被甩飞掉落下界。墨玉兮盘恰落于经荒台,被当时的慈航祖师巧得,炼为法器,历代留存,传至洞真老道。终那年,南山怀敬委托洞真老道在沈妃卧房设一灵器以驱灾,洞真老道思虑:“沈妃身份非比寻常,普通法器怎堪匹用?”他遂献出墨玉兮盘。 沈老妖精笑道:“若非南山王爷恩泽和仙道高超之术,老身昨夜命已休!”说罢,沈老妖精又起身向洞真老道行礼。二位再客套一番。沈老妖精问道:“仙道可曾神游过天宫?”洞真老道摇头叹答:“老道仅能偶尔开天眼稍通上界,却从未神驰过天宫!”沈老妖精又道:“以仙道之修为,迟早飞升!此番,还需仙道多费心力!” 再道这方之篱,遭遇了墨玉兮盘芒刺,一夜难安,至早起来,不似夜间那般痛苦。他来到炊房,透过小窗,见着罗螺楼的车马匆匆离去,心自揣度:“一清早,董马夫却是空车要去哪里?”至午时,董马夫载回马车,随行跟着一众道童。之篱见状震惊,寻思:“不好!该不会是老妖精请来法师、道士之流,意欲捉我?事有急难,先得打听清楚,否则必受其害!”之篱趁着落竹雨前来炊房吩咐茶点之机,打听到事情原委,不得不紧张起来。之篱暗自斟酌:“虽不知那洞真老道法力如何,但经昨夜被光束暗伤,直痛到天明,此时收敛魔性亦颇艰难,便可知,即使那老道本身是泛泛之辈,他手中的法器却不能视作等闲!幸而落雨提及老道将于子夜登坛做法,则我不可留在此地任人宰割,需得早作打算!”之篱思来想去,叹道:“只是一时,竟也没个去处!”他愣神处,旁边一个伙计说道:“小篱,你这出神的为何,还不忙着,等着老厨头削你?”之篱心内另有千秋,口不对心,胡乱应答几句,且做工且继续苦思:“要防老道,又要防海竹叶,我之篱怎得令自己陷入这等局促境地?”他苦笑一声,再思:“得要寻个由头离开!”正自筹谋间,之篱听见老厨头抱怨道:“上头吩咐,要百只黑羊、百只黑狗,这一时圈儿里哪有?你们几个赶紧去买办,万万错不得数!”之篱大喜,忙忙混在伙计队里,前去买羊、狗,后又趁着那几个伙计讨价还价、清点数目时,悄自抽身。 之篱谨小慎微,自警道:“洞真老道在不远处,恐其定妖盘感知到我,我断不能使出法力,只得徒步离开,能出城才最好!”他向罗螺城东正门奔去,时天已黄昏,晚霞兜日,却见街市清冷,城门早闭。之篱思忖:“今日居然禁城!定是沈老妖精为捉拿我,串通南山怀敬封的城门!”之篱躲在城门石柱一角,四处窥看,叹思:“困于城中尺寸之地,凶多吉少!若上前与城门侍卫相商出城,又势必牵惹麻烦!该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去?”他焦灼踌躇不已,自语:“那老道暗设的法器果真厉害,致令我灵元大耗,思绪混乱,竟想不出半个法子脱身!”之篱越思越恼,越恼越晕眩,急火攻心,又感周身痛痒,四肢发颤,濒临窒息,心慌脚软,“嚯”的一声,直挺挺倒在石柱旁。 却说几个守城门侍卫今日正闲,无意间瞥见一人横在石柱旁,先是吓了一跳,赶上前看,见其颤抖癫狂而目光呆滞,更为恐惧。一人惊道:“莫不是有什么疫症?此人需得赶紧拖出城去,万勿染了我等!”另一个道:“便是不染了我等,若上头知道城中还有这等腌臜(ā·za)之人,哥儿几个也要被治看守不严的罪!”于是乎,几个守城门侍卫以巾掩住口鼻,悄自打开小门,将之篱抬出,扔至城外林中一处洼地。 先不说人魔王子之篱后续怎个状况,却道此时,夜色已渐染,烟迷深涧,雾锁远山,行客立马西风里,暮鸦林中乱鸣啼,投林傍树好栖息。山峰嵯峨,云木接天,夹着稀草白杨道,通连罗螺城之路上,有那么一行赶路者,戴着头顶星月,负起肩上风霜,饥餐渴饮,倍道兼程。 正是苍茫凉夜铺盖来,伴着猿哀鹤怨声,有星辰眨眼看见,那一行赶路者,乃是一位紫衣俊郎、一位白胡子青年、一条金纹金蚺并一只白羽玄鸟。正是一冲、常奇和雪团,误信了假眉梢、真涟漪之言,赶往西兑神皋寻找虞契惨案的肇事元凶。他一行驾不得云,腾不得雾,只能翻山蹚水,扛霜戴露,晓行夜宿,恰此时,途经中瀚神皋罗螺城脚下,本欲进城,却逢城门紧闭不得通。听得白蟒常奇说道:“一冲,眉梢,雪团,三位城脚下暂息,那不远处有一片林子,我先去勘察勘察,若是个安宁处,今夜不妨就到那里歇宿。”一冲答道:“也好!万事小心!” 不多时,常奇返回,笑道:“原来那片林子叫作普济林,林中有流水涓涓细声,是个清净安稳地,并不见什么凶兽恶妖,是个可以落脚的去处。”于是,一众由常奇引着,开往普济林。 但道常奇与涟漪,一蟒一蚺,翻过颓墙断壁、蒿草枯坟,百舍重茧、风尘仆仆一路,这刻见着普济林中清清水流,便似捡着巨宝一般,“嗖溜”蹿进去。常奇现出蟒身,和涟漪一阵痛快地畅游戏耍。白羽玄鸟雪团挑个上流头干净处,嘬几口溪水梳洗羽毛,独脚立着松神儿。而一冲,坐在溪边圆石上沉思,心中全是对老僧勿尘、鲣狸兽和白羽玄鸟一家的担忧。 “啊呀!”常奇忽然一声惊叫,引得另外几位齐齐向那处看去。“竟有一人!”一冲听到常奇之言,忙忙起身奔跑过来。常奇又道:“疏影暗暗,看不清真容,观这身量,不过十一二岁的孩童!”话说这孩童正是之篱。不由分说,一冲将之篱抱至水边树下草地,试了试他的脉息,叹道:“幸事,尚可有救!”一冲看向常奇和涟漪,又道:“他身上湿漉漉、冰冷冷,我需要为他生火取暖。常奇,眉梢,你二位且离得远些!”但说白蟒常奇与金纹金蚺涟漪皆是冷血生灵,听见“火”字,他们赶忙退后相避。 一冲拾捡干柴草,拔出火油棒,燃起篝火。他抚摸之篱的额头,叹道:“如此滚烫,烧得可怜,却是谁家苦命儿?”一冲将之篱的湿衣服脱下,用树枝架在火堆旁烘烤,又将自己的紫衣脱下,为其盖上。此时的之篱迷迷糊糊,嘬着嘴唇。一冲借着火光,见其唇干焦裂,遂取出水囊,至水流清洁处灌了一囊,喂给之篱慢慢喝。之篱虽不省人事,却也隐约能感觉有甘露挠唇边,潜意识里小咽了几口。“幸事!幸事!”一冲见其能咽下水,欣慰其暂无大碍。雪团落在一旁,哽咽道:“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就如雪团一样!可雪团还有一冲,他却泡在荒郊野外水洼里,竟比雪团更为可怜!”一冲听这言语,知雪团思念父母手足,便将水囊搁置一旁,捧雪团在手心,笑道:“雪团,你放心!一冲历经千难万险,也一定寻得你父母手足下落!”他摸摸雪团的脑袋,再笑道:“倦怠了,便睡去!这里有我!”雪团点点头,飞上一处枝丫,自歇息。一冲守着之篱,守着雪团。 却说普济林中另一处,常奇难得又与涟漪独处,他自得开心花,喜滋滋又略带羞嗒嗒,启口问道:“眉梢蚺妹!你这样一个可爱俏丽的小精灵,心中,是否有如意郎?”涟漪心中想:“白蟒常奇果然对我上心!我待要利用他复仇,却要吊着他的胃口才好!”于是,涟漪佯装娇怯怯又带怒哄哄,嗔道:“你这白蟒,好没道理!眉梢有无如意郎,与你何关?”说完,她扭过头便离开。 常奇见其生气,忙又追上来,说道:“眉梢,你且莫要恼我!自打相遇,从在不留刹相伴那时日,至这一路风风雨雨同程,常奇的心意,你不可能毫无察觉!你是无动于衷,还是心意亦如常奇,只求给句痛快话!”涟漪听了此言,却又默叹:“这些时日,你常奇对我照拂有加,与我共患分忧,我涟漪又岂是感觉不到的?你常奇幽默,温暖,帅气,阳光,潇洒,又带着那么几丝憨憨与玩世不恭的霸气,难道我涟漪真地无动于衷?我也有女儿家的心思,我又非木石之身,怎会不知疼知热?事实上,我涟漪对你常奇的依恋,更胜于对一冲!然而,涟漪现今不是涟漪,涟漪在做眉梢!眉梢心中所爱,唯一冲而已!她断不会短短数日内移情别恋!眉梢对一冲之情,难道一冲无所感知?涟漪若听从自己的内心转恋常奇,是否会引起一冲的怀疑?则父亲的复仇大计,将毁于我手!我涟漪有何颜面再与父亲相见?他日缥缈中,见了娘亲英魂,我又该怎个说法?还有濛漪——真正的眉梢,若知道我冒用她的身份接近、伤害一冲,她与我那点儿姐妹之情,是否足以让她对我姑息?更有一冲,若他知道老僧勿尘、鲣狸兽、白羽玄鸟一家,命丧皆与我涟漪有关,岂会善罢甘休?再者雪团,她的反应可想而知!至于你白蟒常奇,倘或得知我是涟漪,我是这样一个涟漪,我的真面目与你所见所想大相径庭,你对我的那点儿情分,又还能剩下多少?你常奇答应过一冲、雪团,会帮助他们,依你的脾性,必不会食言!到一切真相大白时,只怕你心中对我涟漪今日的这点儿喜欢,也将灰飞烟灭黄沙散,转而由爱生恨变成厌!正是世态如浮云,天天变;人情似秋草,日日疏!那时,我涟漪便是向你常奇倾心吐胆,也只怕是‘船到江心补漏迟’!你可还会顾念我?” 涟漪不答常奇之问,只顾独自深思,越思越如嚼着苦黄连,颤巍巍蹙眉不止,把眉间那道黑纹蹙成了褶,神色愁上加愁、忧上添忧、怨上生怨!她想到母仇家恨,想到仇人近在咫尺却不得手刃,想到自己真正喜欢的站在眼前,却不能口吐一字真意、与其款款话情缘,心中如同打翻了七瓶八碟酱料汁儿,其愤其怒其哀其伤其悲其痛,无可奈何!她酸苦地、憋屈地、无奈地滴下泪来,怅惘自念:“总是造化最薄凉,偏爱捉弄情深者!” 却道,涟漪一滴泪,可急坏了不明就里的白蟒常奇,他手忙脚乱,慌神无措。 正是:所见所闻未必实,真思真感有谁知? 毕竟,常奇如何应对涟漪之悲?且看下回。 第四十七回 冤家路窄一冲救之篱 歪打正着洞真陷常奇 听得常奇连连赔礼道:“常奇该死,口不择言,唐突如此,惹了蚺妹不悦!眉梢切切宽心!白蟒常奇绝非无赖强强之徒,断不能逼迫了你!”涟漪听常奇致歉,再长叹一声,整理表情,言不由衷,苦苦笑道:“不怪常奇哥,只是眉梢心意,另有其人!”常奇心里登时揪得紧,酸痛不可描述,强颜笑问:“原来眉梢早有如意郎!能得眉梢垂青,不知是哪家幸运儿,可否说于常奇哥听来?”涟漪看着常奇痛苦的神情,自己心里也是个百味杂陈,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得顺势答道:“是一冲!”涟漪心知:“此言一出,与常奇的这场缘分,便是无疾而终!”她偷眼看常奇,看那张阳光潇洒的面庞此刻带着无奈与哀伤,心里自认命叹道:“也罢!将情缘看破,把世故亲尝,以后再不受闲愁羁绊,金纹金蚺涟漪此生,唯剩复仇!”常奇听罢言语,打了个抖搂,一身惊得凉上凉,痛到心肠,长吁一口气,苦笑道:“一冲啊!若是一冲,则常奇心服口服!正所谓‘英雄惜英雄,好汉识好汉!’一冲品性温良,纯笃无邪,常奇看在眼里,一冲正如千秋恩公,是个隽逸风流、慷慨豪迈的好男子,是君子领袖、才贤班头,三界无双,九皋罕比,其德行、文武之才,皆出常奇之上,必会是万里挑一的好郎君!可是,他乃凡人,你是蚺灵,怎可……”常奇语未毕,且作罢。涟漪想到眉梢曾有幻化人形之愿,便道:“常奇哥既能幻化人形,怎知眉梢就不能?眉梢日日佛前沐香听经,终有一日,修就高法,也不稀得飞升金殿玉殿,用的什么金樽玉樽,只愿伴一冲,举案齐眉照瑶灯,寒来暑往共弹琴,听檐间疏雨滴落,折枝新梅扮古瓶!”常奇心内痛着,略点头道:“常奇曾得仙人点化,才修成人身!倒非眉梢没有机会,若结仙缘,当然心愿能全!”涟漪突然问道:“不知常奇哥是在何处得哪位仙人点化?”常奇正待要说,却忆旧忖度:“箬竹仙姑交代过不能泄露沧琼师父之事,否则是为师父、为钟鹛取祸!”他遂如是答:“恕常奇不能透露师父身份!”涟漪会意,知必有隐情,也不多问,只是抬头,透过茂树密叶,漫不经心看云压天空暗淡,轻语道:“此刻是什么时辰?夜色深沉,该有子时了?”她这语方毕,听得之篱高声痛嚎。 雪团被惊醒,扑着翅膀从枝丫飞下来。一冲抱扶之篱,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只见其双目紧闭,眉头紧皱,鼻翅颤动,痛苦万分。一冲焦急握着之篱的手,轻声喊着:“小兄弟!小兄弟!”之篱并不作答。一冲蹙眉长叹:“我虽跟师父学过药理医术,却实在诊不出他这是患得什么症候!观其病状,更像是中邪!”雪团急道:“不知常奇哥可能识得?”常奇与涟漪闻声,亦往这处赶来,却不敢近身。一冲将火熄灭,问道:“常奇,你可通晓医理?”常奇靠上前,借着残烬火星光看去,惊呼道:“这是……”一冲以为他辨识症候,忙问:“究竟是什么病?”常奇却答:“常奇不通药理,亦不辨邪术,然此人,却有一面之缘!”一冲、涟漪、雪团纷纷惊道:“你认得他!”常奇点头答:“此正是那怀揣紫珠、目光摄住我、劝我游历之少年!”一冲和涟漪听罢张口结舌。雪团疑问:“紫珠少年?”一冲定神道:“三界如此之小!然当务之急却不是这些!”他此时无暇思虑不留紫珠是否正是此少年怀揣之紫珠,而是更关心少年的性命,他叹道:“若不尽法医治,恐其难保!”又此时,之篱猛地双目圆睁,向外放出红光。常奇见状,连连后退,惊问:“那日放出黑光,如何这番是红光?他究竟是谁?”一冲更不解,束手无策,只是以络绸帛羽紫霓衣将之篱裹紧,又将其紧紧揽入怀中,怜惜叹道:“我若不能救你,也要给你最后陪伴,不使你孤独凄凉而去!” 话说之篱突然异状骇人,正因城中洞真老道做法之故。一冲怀抱之篱,怜他,惜他,见他痛苦而自己无能为力,揪心阵阵。却不多时,红光消去,之篱渐安静,沉沉睡去,乃是洞真老道停止施法之故。一冲抚摸之篱的额头,言道:“奇怪!又不似方才那般滚烫,脉息也渐平稳均匀!”常奇弄不清楚状况,惴惴不安,却见一冲长舒气,面露喜色。 但问,为何洞真老道登坛施法而未能以母盘吸去之篱?原是络绸帛羽紫霓衣遮身,挡住了墨玉兮盘之光,这才护住之篱逃过一劫。可笑洞真老道,空挥汗如雨,念通咒语,却不知自己失败之因由。 话说回头。一冲见之篱安睡后,走向常奇,这才问道:“常奇,你可看仔细了?”常奇作答:“千真万确,他是紫珠少年无疑!”一冲说道:“给他脱下湿衣时,并未见着紫珠!”常奇却问道:“他本在西兑神皋,因何来到中瀚神皋?他与我二次相遇,也是蹊跷!”一冲叹道:“只能等他醒来,问个明白!” 之篱天明醒来,缓缓睁开眼睛,望天,望树,疲懒倦怠。待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紫衣时,他“嚯”地直坐起,精神瞬间抖擞,双目圆睁,自语:“紫衣!我身上竟盖着一件紫衣!而这紫衣,质地之柔滑,色泽之光亮,绝非凡界所有,莫不是……”“小兄弟!你醒了!”之篱正思忖间,听声,骇然回顾,视线随着眼前人移动,见其玉面朗目、仙颜蕴生,心潮愈加起伏不定,细嗅着气味,倍感慌乱。此时又一个声音起:“一冲!”这次是雪团,刚梳理了羽毛回来喊道。这一声,之篱彻底僵住,一霎时脑中空白。一冲见其方醒、神情稍有恢复、这时间却又呆若木鸡,不知何故,复担忧起来,问道:“小兄弟,昨夜你有疾发作,方才已见稍好,这般莫是又发?”一冲赶忙坐下,扶住之篱的肩膀,喂其饮水。之篱平复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此地是何地?你又是何人?”而后,他手指雪团问道:“这白鸟竟能言语,它是妖怪?”他回转头看向涟漪,怯怯说道:“这条长蛇,甚是怕人!”他看见常奇时,更是一顿惊愕,心中无数个“世界真小云云奔过!”他思绪何止万千飞扬,根本缠缠乱乱绕漫六合八极,又恐暴露,只得故作不识,说道:“此白胡子青年容貌好生奇怪!”一冲见其虽神智不是太过清醒,却也言语有序,于是一一作答,唯恐白羽玄鸟、“眉梢”、常奇惊吓了他,赶紧宽慰道:“小兄弟莫要惧怕!此皆是良善之灵!”一冲且答且思:“他问常奇,便是不识常奇,是忘记,还是刻意遮掩?”又见常奇凑过来,笑问道:“小兄弟,可还认识我?”之篱心中想:“如何不认识?奇顶山你拾捡紫珠,不想会在此处二遇!”他面上却摇摇头。常奇再三再四确认,之篱只作不识。常奇心内自问:“他是果真不记得,还是故意隐瞒,或者说,生了病,失了记忆?”之篱不承认,常奇不得勉强,叹道:“既然小兄弟醒了,常奇见着溪洼中有鱼,且去抓几条,予一冲和小兄弟补补!”说罢,常奇转身去。 雪团笑道:“昨夜你魔怔,多亏一冲寸步不离照料,感动天地,救活你一命!”之篱听罢,心情何止复杂,暗自想:“我中了法器芒刺,昨夜痛苦不堪,隐约感知有人相救,不曾想,竟是我之仇敌,却成我之恩公!路窄遇冤家,世事多滑稽!”然他面上却道:“多谢兄长相救,再生之恩,无以为报!”一冲却道:“无妨!只是不知小兄弟名姓、家住何处、何至于此?”之篱心想:“我意在复仇,振兴冥界!如今,仇敌即在眼前,我不如随他一行,伺机下手?至于钟鹛海竹叶与落竹雨那档子糟心事,何必多管,他两个并不知我昨夜出来,更不知我此刻身在何处,不若待我手刃一冲之后,再去了断钟鹛?”他心中先是这般思量,转而犹豫:“不可!据皂袍神秘者之言,杀一冲还需沁血尘针。我便是跟着他,没有沁血尘针,怕也难得手!好不容易打入钟鹛内部,博得信任,断不能轻易离开,万一事不谐,岂不功亏一篑?”再三权衡后,之篱说道:“我名小篱,原居南离神皋,只因家乡遭了荒乱,与妹妹小雨逃至罗螺城,在罗螺楼里谋了份差事。我昨日外出跑腿儿干事,不留神晕厥在城门口,醒来却在此处。承蒙一冲恩公搭救,捡回一命!”之篱拱手告谢。一冲笑道:“都是飘零客、异乡人,天涯沦落,理当相扶!小篱,你既在前方城中有差事,我们送你回去便容易。你此刻觉着怎样,能否行动?”之篱思量:“这一冲倒是屈己待人!”而后,他动动胳膊,伸伸腿,笑答:“比昨夜确是松乏许多!”一冲说道:“那就好!对了,小篱,你究竟患的什么疾症?那般唬人!我曾也学过医理,却诊不出你的病由!”之篱暗自想:“当然不能据实相告,却该扯个什么谎才好?”灵机一动,他答道:“哪里是得了什么疾症,小篱恐怕是前日里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罗螺楼昨日还请了洞真道长来除魔。今日小篱恢复,想必是妖魔已除干净。”一冲叹道:“三界这时节,还是不太平,也是需仙家除魔降妖,倘若沧琼在这里……”话到一半,他叹了口气止住。之篱当然知道沧琼是谁,这顷刻间,听见一冲提起她,自又惊又叹,暗道:“原来一冲与沧竹琼早已相识!”察言观色,之篱感觉到一冲对沧竹琼之情感非比寻常,窃喜自语:“若借沧竹琼之手,一冲必不设防,岂不手到擒来?或许,钟鹛那能够使用沁血尘针之天择弟子,正是沧竹琼!” 常奇抓鱼回来,递给一冲。一冲却道:“一冲师出佛门,不动荤腥,更不杀生!”之篱此时腹中确是饥饿,笑道:“小篱已然恢复,交给小篱料理!”之篱重燃篝火,烧烤鱼儿。常奇远远看着之篱,见他眼中并无煞气黑光,也无凶猛红光,嬉笑喊道:“小篱,你曾有一颗紫珠,可还带在身上?”之篱听这一问,心内好笑道:“我若承认有紫珠,岂不是承认与你曾相遇过,而方才我却说记不得你,岂不矛盾?常奇啊常奇!你这般突如其来一问,存的什么心?我之篱乃是你的殿下,还看不出你的伎俩?我必得死死咬住口,不曾见过你!况且一冲在此处,倘若他早知千秋白舍利血之事,万一哪天与沧竹琼对出了我之篱去过虞契,岂不坐实了我的盗珠罪名?”于是,之篱懵懂反问:“常奇哥!小篱并没有紫珠之物,为何常奇哥会觉得小篱有什么紫珠?方才常奇哥追问几次小篱可认识常奇哥,小篱细细回忆,果然还是不识!料想,天下容貌相似者极多,常奇哥一时看差了也未可知!”常奇只得讪讪笑道:“也是可能!”雪团并不知舍利血一事,她心中更关心自己的父母手足,急着赶路,遂说道:“天已大亮,想必前方城门已开,我们还是送了小篱回去,快些往西方要紧!”一冲知雪团寻父母心切,于是点头。 话说今日,罗螺城门不再封。一冲一行进城。雪团好奇问道:“罗螺楼是个茶楼还是酒楼,布庄还是米场?”之篱窘迫笑答:“是个花楼!”雪团顿悟道:“原是个鲜花盛放之地!可否赠雪团一枝?”之篱一听这话,才明白雪团并不理解“花楼”之真意,欲待解释,张口还休。却是常奇赶忙接道:“雪团,眉梢,前头有一圈百姓围看杂耍,不如,你二位同一冲暂也去凑一出,我送小篱回去!”雪团、涟漪、一冲齐声问道:“却是为何?”常奇笑道:“人多杂乱,尤其眉梢还是蚺身,恐怕吓坏了别人!常奇送小篱安全到达后,便就过来寻你们!”一冲笑道:“常奇说得在理,且就这样安排!”之篱暗笑:“不留古刹,闭门却扫,一冲在那处成长,竟也不知花楼是个什么去处,似这般心思纯真,对付起来当甚是容易!或者,未必如皂袍神秘者所言,非要沁血尘针。不如,我尝试刺他一刺!”此时,之篱再动杀一冲之心,他又寻思:“我若回去罗螺楼,而一冲前往西方,这一错过,却不知改日相遇是何年何月;然若随他们同行,一来没个由头,二来,已知他们是往西兑神皋,万一遇着箬竹,却是麻烦!看来,我得寻个法子,将他们羁留在罗螺城,伺机方好下手!”话说之篱心有七窍,机警敏悟,就这瞬间,他两眼放光,早已谋划在胸。 常奇陪之篱往罗螺楼去,于路问道:“小篱!你怎么在花楼这种地方干差事?那不是你该待之地!”之篱苦叹道:“常奇哥莫怪!无家可归,漂蓬断梗,尘海中,由着波浪推到何处,便是何处,能有个赏饭吃的地方,便该‘阿弥陀佛’念上千百遍了,哪里还顾得其他?”常奇听这言语,不觉也叹口气,深知民生多艰难,一路少话。至罗螺楼不远处,之篱笑道:“常奇哥,这边请!”之篱将常奇往罗螺楼后园引领。常奇未曾到过罗螺楼,不知之篱何意,只想着将他交给他相识之人,便算“送佛送到西”,成了功果。谁料,洞真老道恰是落脚在后园,正在修习晨法,身旁时时放着定妖盘。 洞真老道双目微闭,坐在蒲团之上,吐故纳新,口中念着:“万物一府,死生同状!”乍一看,他也像个虔诚的修道人。正是老道屏气凝神之际,忽听到定妖盘指针“嘶嘶”摆动声。他睁开眼睛,盯着定妖盘,见那嵌珠闪光越明越亮,指针直直指向后园小门外。洞真老道双目放光,大喜道:“妖孽自送上门来!”说时迟,那时快!老道备好捕妖袋,套起震妖圈,甩起拂尘飞起身,朝着定妖盘所指那方去,脚尖点落在园墙上,发现墙外正在行走的白胡子青年常奇,他喜出望外,大喝一声:“形容怪异,必是你妖孽无疑!”常奇抬头看见洞真老道,惊骇异常,根本不及多想,转身将要逃。只听洞真老道再凶喊:“妖孽哪里走,还不现出原形,束手就擒?”说话间,洞真老道早抛出震妖圈,重重砸在常奇头上。常奇中招,晕晕乎乎跌倒,登时现出白蟒真身。洞真老道惊呼:“好大一只白虫!”常奇眩目,欲待反抗,又见洞真老道张开捕妖袋,一囫囵将白蟒常奇陷入其中。而之篱立在一旁,佯装悚惧,大哭不止。洞真老道以为所擒白蟒便是昨夜要抓而未抓获之妖孽,自欢喜不已,放笑出声,转而又斜瞄着之篱说道:“小子,莫哭莫哭!妖孽,本仙道我已擒了!”说完,他甩袖返身入园内。 洞真老道捉住白蟒常奇后,提着捕妖袋向沈老妖精一场自诩,沈老妖精再一顿奉承,不消多说。却道,之篱止住啼哭,嘴角扬起一抹奸邪的魅笑,心想:“白蟒常奇!虽说你是我冥界子民,本王子不当陷你,可恨你与我冥界之大敌一冲为伍,却不是个叛徒?与其变生肘腋,留你他日助一冲反对付我,不如今日借洞真老道之手收了你,同时帮我绊住一冲,也是两得!”之篱筹谋下一步计划,匆匆跑开。 “一冲恩公!一冲恩公!”之篱上气不接下气奔来,哭着嚷着。时一冲、雪团和涟漪正围观看热闹,见着之篱跑来,皆不解。之篱慌慌张张拉着一冲转移到僻静地。一冲问道:“小篱,你如何又回来?常奇何在?”之篱呜呜咽咽道:“之前小篱就说过,罗螺楼请了道长收除妖魔。方才常奇哥送我至罗螺楼门前,不料,那血袍道长突然冲出,施法术把常奇哥变成一条白蛇,收进袋子里去了!”一冲、涟漪并雪团闻言,相顾惊骇失色。一冲又急又叹又自责道:“是我失察!小篱明明告诉了我,我却忽略这桩事,还让常奇送你回去,我怎么就忘了罗螺楼还有个道长,一冲大罪!”一冲捶胸顿足,抚首浩叹。涟漪此刻亦是着急,倒是真的着急,她心中本有常奇,慌忙说道:“一冲,得要想法子救他!”雪团也急道:“趁那老道不备,快些将袋子偷来!”一冲努力冷静下来,说道:“眉梢和雪团皆属冥界灵,若那老道发现,必要都擒了去,则情况只会更加复杂!不如,眉梢,雪团,你二位先出城去,找个僻静安全处暂躲,我去救常奇!”之篱听后,暗喜道:“没有闲杂碍事,我下手可更容易!”他接道:“一冲恩公之言妥当,需得如此行事,以免节外生枝!”涟漪与雪团遂应言出城躲避。 一冲随之篱去往罗螺楼的路上,之篱这才实言:“一冲恩公,实不相瞒,罗螺楼是花楼,此花并非花卉草木之花,此楼并非植养瑶花琪草之楼,而是风尘女子卖俏求食、迎新送旧,男子放荡形骸、买笑追欢之风月馆、梨园堂、翠红乡!”一冲惊愕看着之篱,本要说些什么,转念化作沉默,只微微点头示意。至罗螺楼后园不远处,正撞见洞真老道手提捕妖袋出角门,方登车。“不好!”之篱惊道,“一冲恩公!那血袍绿花假目老道手中捕妖袋里,装的正是常奇哥!”一冲不由分说,跟跑朝前,已见马车匆匆驶动。一冲问道:“老道要将常奇带往哪里去?”之篱摇头。一冲遂不多言,跟着马车,为救常奇;之篱亦不多言,跟着一冲,为要寻机杀他。 你跟着我,我跟着他,直跟着马车向北驰去,至一处,顿停住。洞真老道提着捕妖袋从车上下来,对守门侍卫言语几句,而后信步入内。尾随的一冲不能跟进,眼巴巴干着急,寻个对过街角猫着,盯着,眼睛不敢眨一眨,生怕弄丢了常奇。一冲说道:“敕建怀敬莱阳王府南山堡殿,这是个宗室的府宅。老道带常奇来这里为何,难道要就此地害他?”之篱心中却已明白,暗自道:“果不其然!南山怀敬想要得道成仙,与洞真老道必是有勾结!那老道抓了白蟒常奇定然是要为南山怀敬炼制丹药,此来,该是邀功请赏的!”之篱机警,尽悉一切,然对于一冲的不解,他却摇头答:“老道究竟有什么阴谋,只能等他出来,再行观察。不过小篱以为,此皇亲府邸,不是明面上的血腥之地,老道该不会在此地动手。一冲恩公暂可勿忧!” 话说洞真老道是南山怀敬的老友,是堡殿的常客。守门侍卫自也与他相识,故而毕恭毕敬将其引入殿内。洞真老道搁下捕妖袋,坐于会客厅上等候。不多时,南山怀敬一身锦缎宝珠前来座陪。二位相叙拜礼,互道问安,不需赘叙。听得洞真老道笑说:“此捕妖袋中之妖孽,乃是修炼千余年的白蟒,已然能言人语、能化人形,道行非浅。王爷若是有意,老道可摘其胆,取其内元丹,抽其血,剔其蟒骨,炼成白蟒神丸,供王爷补精养气,益寿延年!”南山怀敬听罢大喜,说道:“劳仙道费心!不知神丸几时能成?”洞真老道答:“老道今日即便带着妖孽返回经荒台,三日后大吉,正可闭炉,再需七七四十九天炼化,可成。神丸一旦炼就,老道亲为王爷送来!”南山怀敬笑答:“则本王恭听仙道佳音!”此句毕,南山怀敬又一声令:“来人!”随即,后厅一排侍者各各手捧金珠美玉、绫罗绸缎等物献上。南山怀敬笑道:“多烦仙道瞻顾本王凡体,略备区区薄礼,万望勿辞!”洞真老道见那金闪银烁之宝,不由得两眼放光,起身答礼道:“为王爷效力乃是老道本分,岂敢有所贪图?”南山怀敬再笑道:“本王知仙道心在真元,无意这俗世铜臭,看不上这些黄白俗物。然请仙道权且收下,以为经荒台添香买纸,供于道家仙尊享台前,聊表本王敬奉寸心!”洞真老道笑答:“无量寿佛!则老道便代经荒台众道友万谢王爷!老道暂且告辞!”南山怀敬吩咐道:“将薄礼送至仙道车下。”于是一众侍者随洞真老道出门。 角落里的一冲与之篱,等到洞真老道终于再出现,见其手中依然提着捕妖袋,身后跟着一众捧着财宝的侍者。一冲舒口气道:“以为那老道会将常奇献出,还在寻思该如何混进堡殿去救,这见其手中依然提有捕妖袋,却才放心!看来,还需再跟那老道一程!”话音方毕,又见马车出发,一冲抄起妙法棍,继续跟着。马车向南疾驰,经过罗螺楼时,并未停下,只是原本同来的十二个道童,队列严整,紧随车而去。一冲惊疑问道:“这老道不是回罗螺楼,却是要去哪里?”之篱答:“必定是回他老巢!”一冲又问道:“他带着常奇回去究竟想要怎样?”之篱冷笑道:“自来这些臭道士,擒了妖灵,无非三个处置:一是用某个法器镇住,二是处死,三是炼化成丹。常奇哥能修成人形,老道必然是垂涎他的灵元,要将他带回去炼丹!”一冲道:“待马车出了城,我便截住他!小篱,不如你且回!一来,你小小年纪没有功法,帮不上忙;二来,恐怕我与他争斗时误伤着你;三来,你还有个妹妹小雨在罗螺楼,你出门太久,她岂不担心?救常奇之事,一冲来办!”之篱心想:“我欲寻机杀你,出你不意,攻你不备,怎肯就此罢休?且那老道设墨玉兮盘以芒刺伤我,这笔账我正要找他算!我只等着你与他一战,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之篱看看一冲,再思量:“他若就在城外动手,万一动静大了,势必惊动城中海竹叶,于我却是不利!得要设法,让他跟到洞真老巢才出招!”于是,之篱说道:“一冲恩公欲在半道营救常奇哥,小篱以为不妥,正面强攻,实为下策!听闻那老道神通广大且卑鄙无耻,万一不敌,却不陷了自己?不若跟至他老巢,看他将常奇哥关押于何处,只待老道不备,将常奇哥救出,可保万无一失!”一冲思虑道:“小篱之言有理!”之篱又道:“且让小篱陪一冲恩公跟一路,待知道是个怎样去处,才好安心。小篱虽无大用,这一路,也可为恩公解个乏闷!”一冲谢道:“多谢小篱!只是一冲觉着,那老道老巢或在山野之中,路途必远,一冲可以轻功应对,小篱却不能!你身体方恢复,只恐再添劳累!”之篱笑道:“一冲恩公放心!小篱别的本事没有,恰是生了双快腿,动起真格来,除非千里宝马,否则,不是小篱夸口,似老道那寻常马匹,断然是赛不过我的!一冲恩公,就允了小篱相伴一路可好?”一冲见之篱执意要跟,不好再拒。 一冲与之篱跟着洞真老道,却未留意身后,跟着另外一位。 话说海竹叶自打受聘为南山云开学师,每日要往南山堡殿授课。这日,正逢着他下学将出堡殿,看见前方百米处走着一血红长袍染绿花的老道,持棕麈(zhu)尾,提捕妖袋,身后跟着一众奉宝侍从,正向堡殿门外去。海竹叶潜视,寻思道:“这该是南山云开前曾提及的洞真老道。他手中提的是捕妖袋,鼓鼓囊囊,却不知装的哪方妖孽,他今日出现在南山堡殿所为何事?”海竹叶想要近前细看捕妖袋,又恐那老道道行过深,识破自己仙君的身份,于是只能远远瞄着。及至洞真老道登车向南驶离,海竹叶才出门,抬眼去,竟发现之篱同一个紫衣俊郎追马车匆匆。 海竹叶不明原由,遂跟守门侍卫攀谈道:“侍卫大哥,恕小弟眼拙,不知方才那位仙骨神姿的道长是哪方圣人,未见他出示令牌,为何能在堡殿闲走自如?想必他不是一般身份!”守门侍卫笑答:“学师来堡殿稍晚,不识也不为怪。那位道长是咱们王爷的好友,道号洞真,法力无边,特别受咱们王爷赏识,是堡殿的常客,故其来来去去,只消知会一声,不需令牌。”海竹叶微笑点头道:“原来是高人!小弟却是‘有眼不识泰山’!侍卫大哥,恕小弟心又好奇,仙道手中是什么物件,看着不寻常,莫非是他们仙家的法宝?”那守门侍卫也是闲处时光最无聊,本对着空气打哈哈,听见海竹叶这么一问,随即来了兴致,更为稍稍卖弄自己所知甚多,于是有声有色描绘道:“洞真仙道手中那拂尘,据说是经荒山千年棕麈的尾巴所裁成,至于那只袋子……”他且说且压低声音,凑近海竹叶道:“悄悄跟学师说,学师可不要声张!”海竹叶狐疑问道:“怎么,原是机密?”守门侍卫说道:“机密倒也算不上,不过众人皆知,心照不宣。洞真仙道手中所提,乃是捕妖袋,威力无穷!几乎每次他前来堡殿,都会带上。内中所装,是从各处捕获的灵物,进献给咱们王爷炼神丸养身。”守门侍卫又告诫道:“咱们王爷不许下人贫嘴饶舌。此事,学师听听就好!”海竹叶低声笑道:“原来如此!小弟这番见识了!大哥放心,小弟必不声张!”海竹叶自思索:“南山怀敬果真在寻求长生之法!之篱跟着老道,必是在调查罗螺楼拐贩与老道的牵连!可那紫衣俊郎却是谁?”海竹叶思罢,又笑道:“劳烦侍卫大哥替小弟向世子告个假,小弟这两日身子不爽,需找大夫讨个方子调养一二!”守门侍卫笑道:“世子学师自去便是,这处必不误事!” 话分两头。一冲和之篱,跟着洞真老道进入经荒山,看着马车顺索道驶向经荒台。一冲说道:“小篱!前方该是老道巢穴。你休息之后,快些回去罗螺楼,山中多虎豹,不宜久留!一冲确保不累及你,等你安全后,再潜入经荒台救常奇!”之篱笑道:“既知地点,则小篱可放心离开!”其实之篱心中想的是:“我当然不会就这样回去,先寻个藏身处,只待你与那臭老道斗个你死我活,本王子于暗中了断你们两个!” 但道经荒台,是一座道观,筑在经荒山半腰。山中崖石附岭,山峰崚嶒(léng·céng),深草高树,内栖豺狼虎豹、毒蛇猛虫。搁在寻常凡人,早吓得魂丢魄落,逃之夭夭。然之篱乃是冥界王子,那些禽兽似能感知他的力量,都远远避着。之篱寻得一株高大茂树,两三步攀登,坐在枝丫上,躲在密叶内,心中筹划:“此处可俯瞰经荒台动静。我料洞真老道难得捕获白蟒常奇那样能化人形的妖灵,必然视作珍宝,死死看守。一冲难以轻易营救,自然会交上兵戈。我之篱暂且养精蓄锐,隔岸观火!”闭目歇息中,“嚯”的一声惊了他。 之篱睁眼一看,竟是海竹叶落在一旁枝丫上!之篱怔得错愕,语塞冷汗出。海竹叶笑问道:“之篱师弟!那紫衣俊郎是何人?你因何随他跟着洞真老道来此地?你又为何藏在这高树上?”之篱心里“咚咚”敲着鼓,他不确定海竹叶知道多少,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只能笑嘻嘻反问:“师兄因何会出现在这里?”海竹叶笑答:“师兄先问的你,需得你先回答才是!”此时,之篱已经有了主意,半真不假答道:“那位紫衣俊郎是谁,海叶师兄不妨先自己想想,关于紫衣,可有多少回忆?”海竹叶思索片刻,答道:“若论紫衣,师父讲过,虞契不留刹千秋白前辈生前正是着一身紫衣,莫非二者有些关联?”之篱往海竹叶跟前凑了凑,点头道:“正是有关联!那紫衣俊郎名作一冲,乃是不留刹老僧勿尘之徒。”海竹叶大惊,盯着之篱问道:“你怎生结识了他?你难道不记得,师父交代过,我钟鹛只祭拜虞契故人千秋白前辈,不得与虞契活人来往,你可是明知故犯?”之篱笑道:“师父之言,之篱何曾敢忘?只不过,昨日得罗螺楼老厨头命令,之篱出去跑腿儿干事,误入了城外林中。或许因之篱身子单薄,连日来又饮食不谐,疲累过度,昏厥于林中,阴差阳错,却得一冲搭救。谈话间,之篱才知他是虞契弟子。不过,请师兄放心,之篱绝对没有透露钟鹛半个字!故而,一冲只以之篱为寻常孩童。”海竹叶点头道:“如此!不过,你随他跟着洞真老道来经荒台,又是何意?” 正是:三寸闲舌翻是非,亦真亦假谁能辨? 毕竟,之篱如何应答?且看下回。 第四十八回 浊净园一冲迎战洞真 经荒塔海叶改题匾联 之篱再靠近海竹叶,悄悄道:“师兄有所不知,那洞真老道有一捕妖袋,类似于我钟鹛的伏魔网,可收妖擒怪。近日来,他擒收了一条白蟒,本不足为奇,奇在那条白蟒恰与一冲相识。一冲跟来,实为救白蟒;之篱跟着一冲,却是为报答他相救之恩。但一冲以之篱为凡人孩童没有功法,恐争斗中错伤,遣之篱回去罗螺楼。之篱却懂救命之恩大于天,遂暗藏在这树上,静观其变,若一冲有危险,多少做个帮衬,不曾想遇着海叶师兄!师兄不在南山堡殿探听人拐子之事,因何也到此地?”海竹叶笑答:“之篱知恩图报,果有我钟鹛仙君风范!师兄因何到此先不提,只说,方才你言语中所提到的白蟒,却是个什么来头?”之篱答:“听说是个修炼千余年的蟒灵,可幻化人形,与一冲为友。海叶师兄打听这个,可有深意?”海竹叶略思,解释道:“之篱,你入钟鹛稍晚,多有不知。我钟鹛山向北二百里处,有座奇顶山,山中有个奇顶洞,洞内恰栖居一条白蟒,名作常奇,修炼千余年,曾得沧琼点化,幻成人身。他虽也放浪形骸,却心性良善,不曾伤人害物,更尊沧琼为师,与师兄为友。你方才提及白蟒,师兄不得不往这处想!倘若真是他,师兄亦不能袖手旁观!”听到此处,之篱心内大叹:“幸亏我未曾承认见过常奇,否则可真坏了大事!常奇竟与沧、海有这样交情!三界可还真是小,兜兜转转,反反复复,就这么些个冤家来来去去!奇顶山的白蟒,可不就是被洞真抓去的常奇!事已至此,愈发不能让海竹叶与白蟒常奇见面,必得不择手段,借洞真杀了常奇,否则,我路过奇顶山、怀揣舍利血一事,迟早拆穿!” 海竹叶见之篱沉思得紧,问道:“之篱师弟,因何失神?”之篱回神笑答:“海叶师兄!之篱是在想,三界白蟒众多,洞真所收未必即是师兄旧识。况且,奇顶洞在西兑神皋,洞中白蟒如何能结识东方虞契一冲,又如何在这中瀚神皋被洞真拿下?师兄必是关心则乱!我等首要任务,该是罗螺楼,不如师兄暂且回去,盯着南山怀敬和沈老妖精,顺便照看落雨。落雨她自己在罗螺楼中,之篱却是有些放心不下!此处,待一冲了结那桩事,之篱确保一冲无有危险,再回去与师兄、师妹会合。”海竹叶说道:“之篱言虽在理,然师兄却不得不上心!若果真是常奇,则如之篱所疑问,他不在奇顶山修炼,跑到此地为何,又如何结识一冲,怎会被洞真老道捕获?这些却是匪夷所思,师兄想要探个明白!至于落雨,一时半刻,她必然无虞!”之篱惶惶然,自思量:“千万不能让白蟒常奇和海竹叶碰面,尤其是我在场的情况下!”他面上却笑道:“既然师兄自有打算,则当然按师兄说的办!不过,师兄不需劳神,只待一冲救出白蟒,问个明白,便水落石出!” 海竹叶与之篱在树上隐了许久,直至夜深人静,只剩鼓楼钟声八极传。海竹叶说道:“之篱!这么许久,观内未有动静,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那一冲虽也在虞契山修习,但到底修得是凡人功夫,不是仙家体魄,而洞真老道既降得了千年修行的白蟒,其道法可想而知,一冲恐怕不是他对手!另外,我之前在南山堡殿与守门侍卫攀谈过,了解洞真老道收白蟒是要为南山怀敬炼丹药,若救得迟了,又恐白蟒有性命之虞!”之篱心中想:“不能让海竹叶插手救出白蟒常奇,我得设法多拖些时日!”于是他笑道:“师兄思虑一冲敌不过洞真老道,有理;担心白蟒有危险,却是多虑了。”海竹叶不解,问道:“此话怎讲?”之篱笑答:“从来道士炼丹,闭炉、开炉也不是胡来的,必得择个吉日。今、明、后三日,皆不是可动土起火的好时节。我料,洞真老道要杀白蟒,也当在三日之后!故而,救白蟒不需心急!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等眼下轻举妄动,若适得其反,倒给一冲添了乱,却不是好心办坏事?之篱之意,只待一冲先动手,里头传出动静后,我等暗中相助,才是妥帖!”海竹叶听罢,掐指一算,拍着卤门笑道:“果然,三日之后宜起火闭炉!想不到之篱如此熟悉吉凶占卜之术,师兄竟不及你!”之篱自思叹:“三更半夜,本王子不眠不休守在这里,本欲待一冲与洞真老道杀得两败俱伤,来个一石二鸟,未料海竹叶半路杀出,打乱我原先计划,需得想个法子支开他才好!” 之篱正筹划着,忽见经荒台一处火光闪闪,得山风助势,火苗蹿起,迅速弥漫,刮刮拉拉,烧成连天。海竹叶惊道:“不好!白蟒是冷血灵类,最怕火热!”说完,海竹叶召唤?琈云,向火光起处飞去。之篱见状,暗自笑道:“这场火若能烧死白蟒常奇,倒是省去本殿下诸多麻烦!不过,这火来得蹊跷,该不会是一冲刻意所为?”之篱见海竹叶腾云起,不得不跟,唤醒飒秋风,随后飞去。 话问为何经荒台突弥大火?正如机警人魔王子之篱所料,一冲令之篱回去后,只身潜入经荒台。说那道观建在经荒山腹地,一座台上楼阁林立,亭轩峥嵘,正是东宫对西宫,南殿望北殿,香火不断。观中栽种一片祈福树,树上挂满福铃,承载着一方百姓的心愿。最显眼,乃是正中央一座高耸的经荒塔,阖塔威严,画角飞檐,玉栏金杆,正是经荒台中枢处,亦是洞真老道栖息所。塔之一层,乃是炼丹房所在。洞真老道入得经荒塔后,吩咐几个小道士:“涤清丹房,擦净丹炉,备足丹炭,各处焚起丹香不绝,以待三日后吉时闭炉。”小道士不敢丝毫怠慢,忙忙碌碌,各司其职。一冲轻功了得,悬于梁上暗处,早将一切看在眼中、听在耳里。听得洞真老道身旁一个小道士奉承道:“师父!炼成此白蟒神丸,必得怀敬王爷更重,想要呼风唤雨,还不尽在师父?”洞真老道仰面大笑,继而又吩咐:“醒回,将这捕妖袋内孽灵放进经荒池中浸泡,去除污浊秽垢,待为师三日后剥皮剔骨、摘胆取丹用。”醒回答个“是”字,随即提着捕妖袋离开。一冲燃起腹中火,咬紧金刚牙,暗自怒道:“可恨道士要置常奇于死地,半丝慈悲也没有!”一冲暗中跟着醒回,见其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蓝袍灰履,头梳马尾,两绺发丝耳侧飘,眉眼也是清秀伶俐。 醒回提着捕妖袋,穿过两个厅,绕过一长廊,再左转出门至经荒塔外,约五十步处有一小门,他推门而入,内是一个园子,门首题:“浊净园”。园内又见一扇小门,门上贴满黄符红条,醒回再推门入。一冲被关在门外,他忽悠攀上房顶,侧耳听房内动静,而后悄悄揭开阴阳相间的筒瓦,向里窥视。内中一水池,“咕嘟嘟”冒着泡,水面腾扬黄雾;房间上下、四壁,甚至池沿一周皆是各类符咒之贴、法器之挂。一冲触目惊心,暗自思量:“怪不得那老道能让一个小道士独自放常奇出来!这四下里全是镇妖的法器符咒,天罗高悬,地网密布,别说常奇,恐怕冥王斛卑入此处,也得深陷其中,难逃半步!”又见醒回取一串万眼道珠挂在项上,手掌搓着,口中碎碎念一通。一冲屏气敛息,待要近些听他言语什么,却不留神脚下,将方才揭开的那片筒瓦碰得作响。醒回听声,慌神,抬头,大喊一声:“何方毛贼,胆敢房上偷窥天机?”他丢下捕妖袋在经荒池边,奔去门旁,一锤敲响经荒小钟。钟声一响,惊动整个经荒台。一时间,人语喧嚷,闹闹纷纷,众道徒提剑执刀,从经荒台各处出动,齐齐赶往浊净园经荒池这处来抓贼。 一冲自知暴露,绰起妙法棍,飞檐走壁遁去。他思忖:“我意在救常奇,不在起兵戈,而今惊动这些道士,若与他们刀剑纠缠,误了正事,反是麻烦!所幸,小道士不曾见得我面目,不如声东击西,转移视线!”一冲遁入北面一间殿内,掩门潜藏,才发现,其中香雾氤氲,灯烛荧煌,法器班列,正殿供着十方真君的神像。一冲竖起妙法棍,双手合十,对着十方真君的圣像鞠躬道:“十方真君乃道家有德尊者,佛门弟子一冲,误入上殿,实乃无心真扰,怎奈救友心切,暂且得罪,他日定当另设香案,以赔不是!”拜毕,一冲各处倾洒香油;而后,将圣案之上的火烛端起,点燃四壁帘幕、经卷、享桌、蒲墩等什物;临了,又将十方真君之一的甲智方真君手中所持玉笏拿走,道一句:“恕罪莫怪!”纵罢火,他跳窗径往经荒台南面逃去。 话说经荒台众道士听见经荒钟声本从西侧经荒池附近传来,遂三五成群,七八结队,首不顾尾地往西奔跑,忽又见北面十方殿火龙钻天,各各忙不迭,转而再向北赶冲,提桶的提桶,端盆的端盆,乌泱泱一群群,乱糟糟一团团,叠肩压背,前去扑烟灭火。却不知,一冲早已趁黑跳到南面地元摩祖的香殿里躲着。一冲掩住殿门,自语:“不曾想,经荒台这座道观,竟会供奉我佛家地元摩祖圣像!看来,地元摩祖果真堪敬,以至修行弟子,不分释道,皆尊崇其法旨!”思虑罢,一冲搁下妙法棍在地,拜倒在蒲团上,对地元摩祖圣像说道:“弟子一冲,东震神皋虞契山不留刹小辈,今日为救友白蟒常奇,冒渎圣殿,望摩祖神灵感知,勿要怪罪,佑弟子事谐,救出常奇!弟子回归不留刹后,必将圣前供香诵经,以赎今日罪愆!” 不说一冲藏在地元摩祖圣像之后躲避经荒台众道士追查,却说,海竹叶和之篱见火起,赶至十方殿前,使个隐身法,探看缘由。此时,洞真老道也闻讯赶来。小道士禀道:“师父!甲智方真君手中所持玉笏不翼而飞,想来是个偷盗的毛贼,不提防打翻火烛,造了这遭谴的一场孽事!”洞真老道大怒:“恶胆包天贼子,竟敢偷到我经荒台,烧焚我十方殿!众弟子地毯式搜查,务必要捉贼拿脏,以雪本道之恨!”语毕,他撤身去。 海竹叶和之篱听罢这一通对话,在东北角房顶上隐身坐下,俯视众道士灭火脚不点地。海竹叶说道:“这场火烧得奇怪!”之篱笑道:“师兄说得是!这场火,或为一冲声东击西所借。”海竹叶点头,又道:“不知那一冲,此刻却藏在何处?”之篱再笑道:“要么是最危险之地,要么是离事发现场最远之地!”海竹叶若有所思,笑道:“他或者藏在中央经荒塔,或者在南面香殿中!”之篱点头道:“师兄料得不错!”海竹叶笑问道:“则师弟不妨再猜猜,他究竟是在中央,还是在南面?”之篱思虑片刻,作答:“依之篱之见,一冲应在中央!”海竹叶道:“哦?何以这么肯定?”之篱笑答:“一冲重在救白蟒,中央那座经荒塔,自是洞真老道大本营,一冲会藏匿于其中,观察老道言行,以知己知彼,再作打算!”海竹叶笑道:“之篱果然心思谨密!那好,你我便去经荒塔,会会他紫衣俊郎!” 说回一冲,藏在南面地元摩祖香殿内,听得外头喧哗声不减,自纵身上房顶,躲在飞檐后,遥看自己纵下的火通天彻地,心中实又愧疚一番。继而,他思忖:“众道士必以为是毛贼盗玉笏,不提防酿成火灾,他们在十方殿救火,而我恰可趁机返回经荒池,去救常奇!”一冲遂施轻功,从南面绕西南重回西面浊净园,跳下房顶,推门方要入内。 却此时,“哈哈”几声大笑起,四下火把通明,照亮如白昼。一冲转身看去。洞真老道立在园中,乐得他那一真一假二目闪着贼溜溜的光,笑说道:“果然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贼小子,你顺走玉笏,好让我等以为只是寻常毛贼,又纵火焚烧十方殿,吸引众人视线,却借机返回经荒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哪里为的玉笏,实为那蟒灵而来!雕虫小技,瞒众人浊目尚可,岂能过得了本道这关?小子,胎发未落,乳臭未干,你忒也轻看本道!”一冲见事败露,话也不说,决定硬闯。洞真见状,更怒十分,质问道:“贼子,何不答话?你是谁人派来,因何觊觎我蟒灵?据实招来,留你全尸,但言一个‘不’字,本道拂尘一出,割筋断肉,让你瞬间血肉无存!”一冲依旧不答言,奔向经荒池边,伸手去提捕妖袋。洞真老道右手持拂尘,往前一甩,口中碎碎念诀,便见那拂尘“嗖嗖”起声,长,长,长,如千万条触手,去要缠住一冲的手腕。一冲急急躲闪,旋身腾翻,一身紫霓衣,袖袂起飞,如紫云霞飞,好不潇洒!此时,一冲才开口道:“洞真!你无故将我挚友擒来,更要闭炉将他炼丹,未免太狠!你也是个修道人,怎么就没习得一星慈悲?你就不懂得三界群生皆是命,花草木石亦有情?”洞真老道收回拂尘,振振有词作答:“白蟒乃冥界之妖灵,本道乃仙界之正道,可谓‘正邪不两立,仙妖不共生!’擒妖拿怪,乃是本道分内之事,怎生言狠?倒是你,紫衣小子,既是凡界浑骨浊肉,自回去春耕秋收,娶妻抱子,或者奋发读书,取个功名,却为何结交这等下作凶魔,更一错再错,盗窃纵火,不思自悔,反怪本道伸张正义,却不可笑?本道替凡界除妖患,图的是嘉名千载不灭、万古传扬!你区区凡胎,岂明白其中至理?”一冲义正辞严反驳道:“道长此话差矣!非是冥界之灵皆凶魔!我深知白蟒常奇,他阳光,正义,幽默,暖心,从未枉杀无辜,虽属冥界,却比凡界、仙界某些道貌岸然之衣冠禽兽可敬可爱!你自诩仙界正道,却不潜心修炼、正身养性,反为一己之荣华,恣情纵欲,谄媚贵胄,枉杀生灵,才是罪大恶极,可恨可憎!洞真,你才是真正的凶魔!”洞真老道再辩解:“妖魔邪祟之诡计,总多于本道罡正之君子!你贼子区区凡人,怎能辨识?即便他曾经未有行恶,不代表以后不行恶,妖灵终究是妖灵!”一冲怒道:“常奇修行千余年,你区区老道,若光明正大与他一较高下,未必能取胜,但不知你是用的怎样‘妖魔邪祟之诡计’偷袭常奇?况且,你有何凭据证明常奇将来定会行恶?罗织‘莫须有’罪名强加于他,你还敢妄称‘罡正之君子’?我都替你脸红!我却要教教你,什么叫罡正!歪邪之念,休要藏心;不良之言,莫再挂口;外善内仁,才是罡正!你老道还差得早!” 洞真老道被一冲之言羞杀一番,理屈词穷,正如个焦面阎王,生着撞天怒气,狠狠道:“本道这就擒了你,送你两个一同进丹炉!看招!”洞真飞身起,直向一冲袭击去,口中再念起诀。但见那棕麈尾拂尘化作直挺挺锋利一剑,被挥得如散花乱舞。一冲毫不露怯,迎战洞真,见其式式狠辣、招招致命,实为强敌,于是舞起妙法棍,使出电照川河。一冲棍法犀利,棍起电卷,势如泄闸之洪,一时蓝紫闪电照亮山川湖海,惊得经荒山中,獐鹿豺豹四散遁迹,鹰雀鸦雁夺空逃窜。经荒台众道士,才在北面十方殿扑火,又见西处闪电劈空、蓝紫炫目,个个惊悚慌张,皆以为末日来临,躲躲逃逃,谁也不敢上前。却说一冲,棍法严谨,章序不乱而又宕逸洒脱。他削膝,提肘,搠心,穿膛,动动静静;推骨,锁喉,刺怀,打胫,虚虚实实。洞真老道使出浑身解数,力逞英豪也不认怂。他二位大战数回合,你来我往,你去他回,你遮他拦,你追他赶,斗得天盘地旋,拔峰摇山。洞真老道渐渐手软,喘息不停。一冲见状,不愿趁虚使坏,改使出细雨润物。这一式缓冲蓄势,妙法藏道,尽显君子气派。 洞真感知到一冲棍法之变化,且有一事在心,于是高喊道:“且慢!”一冲听言,收了妙法棍,问道:“要战便战,叫停何意?”洞真收起拂尘,走上前来,道:“本道有一言,小子你且听!紫衣小子,使得莫不是妙法棍?”一冲心内一惊,然面不改色,说道:“能制你老道,便是好棍法,休管出处!”洞真老道再近前些,说道:“方才你使出那一式,霎时蓝紫电光纵横,本道便疑心,莫不是妙法棍招式之电照川河;再至这一式,又像是细雨润物!你,究竟是谁?”一冲见其识得妙法棍,自忖:“释道两教,虽衣着服饰不同,供奉尊者有异,然皆是修心养性、秉承正果之教!莫非,这经荒台与我不留刹曾有渊源?”于是,他左手立住妙法棍,右手打个掌,答道:“虞契山不留古刹弟子,一冲是也!”洞真老道一听,变怒颜为欢颜,笑道:“无量寿佛!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可笑!可笑!却也是‘不打不相识!’可喜!可喜!”一冲听此话大有意思,问道:“你与我虞契有何瓜葛?”洞真老道反问:“不留刹勿尘,是你什么人?”一冲怔了片刻,答道:“正是家师!”洞真“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贤侄!”他又上前些,打量一冲,叹道:“俊美秀雅,武功盖世,果然后生可畏!”一冲却道:“有话不妨直言!一冲却不知道,家师何曾有过你洞真这类‘朋友’?道长此言,不是虚谬?”洞真老道听一冲言语间带着讥讽,心中不悦,却不表现出来,而道:“来来来,一冲贤侄,同师叔去经荒塔,对茶一叙!”一冲意在救常奇,无心对茶,又恐洞真老道使诈,遂道:“既然道长认一冲为贤侄,不妨卖个人情于我,放了常奇!”洞真忙赔笑,欣欣然点头应诺道:“放!必须放!马上放!”说着,他真地走到经荒池边松开捕妖袋。但说白蟒常奇在捕妖袋中困住许久,早已昏迷。一冲担忧道:“此间法器符咒太多,常奇恐支撑不住!”洞真忙又笑道:“贤侄宽心!师叔这便令道徒打扫房舍,供其休养。” 洞真老道安置好常奇,又邀一冲对茶。一冲心中本悬疑,但见他爽快放了常奇,自琢磨:“莫非他与师父果真有些交情?去去也无妨!” 老僧勿尘与洞真老道究竟有怎样前缘瓜葛,暂先不提,却来说海竹叶与之篱飞向经荒塔之后续。海竹叶冷笑道:“那老道给经荒塔设下界御锁、法器阵,在本仙君看来,都是淫巧!”海竹叶施法,穿透界御,镇住诸般法器,而后带之篱直入塔来。塔楼高悬“经荒塔”一白底朱红字匾额,两侧挂一联: 经天纬地,洞悉三界至真; 荒野蛮山,养习九皋最清。 入得塔楼第一层,海竹叶见一处重门虚掩,笑道:“众道士皆去北面十方殿扑火,塔中并无人。你我索性不施隐身法,就大张旗鼓,四下走走看看!”之篱笑答:“师兄说怎样,就怎样!” 说这经荒塔共九层,第一层是洞真老道炼丹之所。偌大道法场,设有定妖柱、伏妖杵、绞妖架、斫妖台、煨妖灶、捆妖绳等多般法器。第九层,是洞真老道寝卧之地。诸层摆满古玩宝物、神兵法器。除了洞真老道的心腹,其余道众多不得入经荒塔来。 见得金光银辉,海竹叶讥讽道:“这老道过得好生快活,怕是想把整个三界的宝贝都搜罗来!南山府上筹丹丸,罗螺楼中藏美女,经荒塔上敛财宝,这一官一商一道,享得好富丽,过得太逍遥!这么一比,我等仙君做得忒也失败!”之篱笑接道:“可不是?打着悟道参玄、静修无为的幌子,专干裒(pou)敛资财、拐卖残害的勾当,庸鄙蠢愚、欺世盗名得可恨!天下静修者有如此同道,实也为之汗颜!”海竹叶若有所思,一边从花罐中抽根枝条随手拨弄几样法器,一边说道:“他已有这等私财,却还助罗螺楼戕害女子,贪心何足?可这样的金山银山、宝堆贝海,他是从哪里淘来的?南山怀敬纵使赏他些许,也攒不下如此之数!”之篱笑答:“师兄试这样想,除了南山怀敬、沈老妖精,难道就没别个达官显贵思求长生?更有那些平民人家,遇个十病九痛、七灾八难的,或是旱涝不保,求个丰稔(rěn),或是室如悬磐,祈个富贵,或是子孙拼科第,图个高中,再或要开枝散叶,求子谋福的……谁不会拜个神仙?加上有些趋之若鹜的紧邻亲友互相馈赠,抱团朋比为奸,可不就积少成多,攒成这样一塔!”海竹叶笑道:“之篱师弟析之透彻!” 来到第八层,海竹叶继续拨弄珍宝法器玩耍。之篱抬眼看向一处,说道:“咦?这样显眼处、这样精致的摆架上,竟只放着一块残片!”海竹叶看去,见那残片上錾(zàn)刻半朵浪花与弯月图案,说道:“似乎是酒瓮之器的碎片!”继而,他冷冷笑道:“这也是宝器?”接着,他再叹:“此塔何必叫作经荒塔,不若改为‘黑心洞真骗财塔’,最是恰当!”海竹叶看了看之篱,邪邪一笑,不再言语,径自飞出窗口,飞向经荒塔匾额所在。 海竹叶隐身立在?琈云上,将匾额上朱红“经荒塔”三字轻飘飘挥手一抹去,而后取一枚七叶金鳞镖,洋洋洒洒,笔走龙蛇,于那匾额上改题七个黑字——黑心洞真骗财塔。他手指匾额,念道一个“定”字,满意点头笑。他再读着壁上垂挂的那一联,细细咀嚼,嗤之以鼻,冷笑道:“你经不经天、纬不纬地,本仙君不知,但你何曾洞悉三界至真,又何曾养习九皋最清?”海竹叶再施仙法,将那副对联改题如下: 贪得无厌,洞藏财宝至真; 藏污纳垢,道义廉耻最轻。 同样,他以钟鹛仙法将字迹定住,而后飞回之篱所在处。 却说之篱对那枚碎片依然上心,思虑道:“一塔珍宝,无不价值连城,这枚碎片却是有何用途?洞真老道绝不可能摆着无用之器,这枚碎片一定大有文章!”且不解,且沉思,见着海竹叶返身,之篱转而问道:“师兄出去一遭,去了何处,所为何事?”海竹叶笑道:“待会儿自见分晓!”之篱也不多问。二位登上塔之第九层,各房各室,也是宝器陈列。却说有一间小室,与别处不同,拴着专门的金锁链,另设下独立界御符,布置隐秘小机关。海竹叶再笑道:“此室中必然放着经荒塔至关重要的宝贝!”之篱笑道:“那洞真老道其实是个痴傻!”海竹叶笑问:“何出此言?”之篱笑答:“特特给这间小室特殊待遇,却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分明是告诉盗贼,此处最妙,紧快来盗!”海竹叶朗声大笑,正待开锁入内,却听得塔下人声吵嚷,鼎沸开来。 话说闹腾一宵,此时已天光泛白,山中晨曦带露,滴答凝满草木。洞真老道引一冲方至塔前,抬头看见塔顶匾联题字,不由得他不恼,羞,怒,恨……各样情绪一股脑儿涌上头。洞真涨红面,羞愤填膺,侧首向一冲。说他一冲看见匾联题字,深觉好笑,却又出于礼貌不发声,只强忍着扭头装作欣赏山中晨景,尚在思量:“谁人改题的匾联?”他再回过头时,才发现洞真老道异样地盯着自己并气鼓鼓问道:“一冲贤侄!恃勇而骄,狎侮弄人,可算罡正之士?”一冲赶忙以手指向匾联,辩解道:“此事绝非一冲所为!一冲愿以不留刹为誓!”洞真原以为是一冲恶作,故以言辞反羞辱他,但听到一冲拿不留刹起誓,便知另有其人,虽不解究竟是谁,然自觉颜面堕尽,按捺不住,他对空高喊:“贼子何人,敢不敢现身与本道一战?”一冲听见洞真老道高喊“贼子”二字,哭笑不得,心想:“或许世间之人在这老道眼里,皆是贼子!”洞真再愤怒仰天高呼。此时,众道士扑灭了十方殿的火,又听洞真老道这处叫喊,都顾不得腿脚打软,匆匆赶往经荒塔下,见着那被改题的匾联,相顾错愕,议论纷纷。 塔中的海竹叶和之篱正欲打开金锁链之室,忽听见喧哗声,遂停罢。海竹叶笑道:“该是那黑心妖道已见匾联题字!”之篱惊笑问:“师兄果真?”海竹叶又笑道:“之篱师弟!师兄带你看个热闹去!”海竹叶驾起?琈云,携之篱隐身于空中,笑看洞真老道抓狂如麻。 说那一众道士灰头土脸聚集在经荒塔下,听得洞真老道令:“速速将那匾额和挂联取下!”几个道士急急而上,折腾半晌,悻悻喊道:“师父!匾额和挂联皆被定住死死,纹丝难动,摘不得!”洞真老道一怒:“岂有此理?”他甩开拂尘,架起天桥,飞身向上,想要自己将匾联摘下,也是徒劳无功,急得满额青筋暴起,浑身大汗淋漓。他恨恨又令道:“摘不得,便将题字通通刮去,刮去!”众道士忙不迭又奋力,依旧无用,苦而无奈道:“师父!题字亦仿佛被定住,十分刮不动啊!”洞真老道气急败坏,自悬身于空中,把那拂尘变作利刃,却也强强不能刮动题字,恨得个老道终究无功而返,收回拂尘,落至地面;乐得个海竹叶和之篱在?琈云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琈云见洞真老道一脸窘态、百般着忙,没忍住,高声“哈哈”笑出。 洞真老道虽看不见,却听得到,他怒睁一真一假二目,冲笑声方向吼道:“藏头缩尾不君子,做而不当非好汉!何不现身?何不现身?做什么妖魔闭户、鬼怪遁形?”海竹叶可是金鳞冰火鱼的脾性,一听这话,便也顾不得小节,低语一声:“之篱,且守着?琈云莫出声,师兄我去会会他!”说完,他现身从?琈云上临空俯下。一冲、洞真及众道士,抬眼望,空中俊飒飒飞来一个文秀书生。 海竹叶笑道:“西方仙山海竹叶是也!此匾联之字皆是本仙君改题,恼是恼了点儿人,却绝对不屈了你洞真!”话说一冲听他自报家门“西方仙山海竹叶”,不由得一惊喜,自思自忖:“莫非是钟鹛仙君,莫非是沧琼同门?”一冲心里高兴,待要相问,但碍于洞真老道在面前,只得暂且作罢。至于洞真老道,单从题字难刮、匾联难摘,便料知海竹叶的功法不在自己之下,遂不敢轻举妄动,而是佯作无辜,彬彬有礼问道:“同道中人,相煎何急?”海竹叶高声冷笑道:“同道中人?本仙君可不与你这黑心妖道为伍!你假借修道为名,贪敛资财,伤杀无辜,欺弄良善,本仙君为三界修道之人惩处你,何言相煎?”洞真老道大喊:“冤枉!”而后,他又道:“老道潜心修为,除魔降妖,打醮(jiào)安魂,何曾欺弄良善、伤杀无辜?”海竹叶怒道:“本仙君须是有风才起浪,岂是捕风空捉影?洞真!本仙君且问你,捕妖袋中白蟒何罪之有?你收捕他留待炼丹,岂不是伤杀无辜?你那一塔的财宝富贵,多少是卖弄妖法从良善百姓处骗得,又岂不是欺弄良善?你何屈之有?”洞真老道被问得哑口,继而转移话锋道:“你私闯经荒台,本道该奏明朝廷,问你个私闯民宅之罪!”海竹叶笑道:“仙界事仙界了,凡间朝廷管不着!你能奈本仙君如何?纵使拉出你身后的某某王侯云云,在本仙君看来,皆也是虫豸(zhi)鼠辈!”洞真老道听此言,更怒上心头,生将两排牙咬得“咔咔”响,再大嚷道:“欺我太甚!本道好言以待,先礼后兵,你却处处针锋!既话不投机,且不多言,看招来!”说罢,洞真老道向海竹叶攻去。海竹叶“刷”地现出一身金鳞甲,手拈一枚金鳞镖,笑道:“洞真,你速速放了那条白蟒,再将黑心敛取的资财四散给穷人,本仙君才饶过你,否则,必踏平你这经荒台,打得你爹娘也认不出你!”洞真咬牙切齿道:“好大口气!本道却要看看,你这黄须尚未长齐的小儿能有多少能耐!” 海竹叶与洞真老道摩拳擦掌,正是弓已上弦,刀也出鞘,各各蓄势,即将恶斗起,却见一冲“嚯”地绰起妙法棍,横在海竹叶面前。 正是:俊郎一言罢兵戈,转论成败向山巅。 毕竟,一冲如何动作?且看下回。 第四十九回 索心劈魂枪缘归旧主 金鳞冰火鱼夜会故友 听得一冲笑对海竹叶道:“仙君承听,实不相瞒,洞真道长已将白蟒释放,现安顿在客房休息。至于道长贪敛资财之事,一冲并不知。不过,才不久,道长先与一冲交手,体力多少有耗,此刻再与仙君来斗,有失公允。仙君即便赢了,恐日后闲言论仙君乘人之危、胜之不武云云。不如,暂且两家罢兵,约个时日,二位公平对决,一冲来当仲裁,敢问意下如何?”虽说洞真老道嘴硬不饶人,但见海竹叶一身作战装备,早也心虚,当然不愿吃眼前亏;而海竹叶,虽顽淘却是傲气十足,不愿污了自己名声。于是,两下皆同意一冲之言。洞真老道敛去戾气,换副笑颜,说道:“来者是客,虽蓬门荜户,也不当失礼,不如同去对茶?”海竹叶笑道:“不劳!后日午时,经荒山巅,你我赌斗,若本仙君胜出,洞真道长,还请散了资财给百姓;倘若道长赢了,本仙君自当还你经荒塔本貌,必不食言!”洞真老道笑答:“一言为定!”海竹叶方欲动身飞去,一冲叫住:“仙君……”海竹叶回头,问道:“一冲兄弟可还有交代?”一冲略略支吾,笑答:“无事!切勿食言!”说完,他对海竹叶一笑。海竹叶回之以微笑,自消失于天际。 ?琈云上,之篱忽然说道:“海叶师兄!有一事,之篱尚未禀明!”海竹叶道:“请说!”之篱道:“那日,落雨在沈老妖精卧房发现一本《螺人生辰簿》,所记载乃是罗螺楼女子生辰,落雨试盗未果。之篱猜想,老妖精必是在寻找某个特定生辰之女子,以为某种特定用途,依目前所见,或是为南山怀敬炼丹制药!”海竹叶点头道:“之篱,你且回罗螺楼!师兄了了与洞真老道赌斗之事,便回去南山堡殿再探究竟!连日不见,虽落雨无碍,她也必然担忧!”之篱心想:“白蟒常奇竟然被放出,恐怕他与海竹叶碰面要拆穿我!然海竹叶已然开口下令,我若再不回去,他必生疑!”顿顿,之篱只能答道:“是!师兄!” 之篱面上应承海竹叶回去罗螺楼,却暗地里退去飒秋风,使用自家冥界之法,穿房入户,找到常奇。趁着常奇安睡,之篱斟酌:“干脆杀了他,免得碍手碍脚!”转而他再思:“他本无恙,突然暴毙,一冲岂能善罢甘休?海竹叶必也会刨根究底!他此时还不能死!”之篱最终对常奇施出化魄法第一层,只将他那段记忆抹掉,才放心离开,究竟是否回去罗螺楼,暂先不提。 这处洞真老道吩咐:“醒回,去清饮斋,左墙屉柜最上层,右数第六屉,内有一只彩漆花盒,盒子里有一只荷包,你将荷包中茶叶取两茶匙,煮两盅茶,款待一冲贤侄!”小道士应声下。一冲告声谢。经荒塔顶茶室,门上一小匾,黑底黄字,题“清饮斋”三字。一冲与洞真分宾主落座。小道士奉茶上。一冲只觉着那茶香十分熟悉!只听洞真笑道:“一冲贤侄,且品品此茶,可还相识?”一冲端起茶盅,又惊又喜,道:“这是云雀花茶!”洞真大笑道:“似此乡产,贤侄可还满意?”一冲起身谢道:“劳道长费心!然这云雀花茶,道长却是从何处得来?”洞真如有所忆,长叹答:“自是贤侄师父勿尘高僧所赠!”一冲正是睹物思人,想起师父,想起虞契种种,内中百般不是滋味,他十分想知道事由,对洞真也渐生礼敬之意,笑道:“还请赐教!”洞真接话:“此事,要从四十年前说起!” 但说那时,洞真还是一小道童,随其大师兄洞察民间游历。至东震神皋,洞真因初离中瀚神皋,远涉他乡,水土不服,饮食不调,于途中忽染肠胃恶疾。大师兄洞察怜其虚弱,遂停下行程,客居野舍,暂作休养。见洞真病体每况愈下,洞察焦急万分,四村八店寻医问药,却不见奏效。洞真奄奄一息,对洞察哀哀说道:“大师兄!洞真以为,命将定格于东震神皋!只是狐死首丘,叶落归根,望大师兄将洞真肉身带回经荒台,埋在树下,让洞真归骸故土,不忘来处!”洞察听洞真说得悲切,不由得掩面痛哭,哭声引得一位过路小僧注意。 这位过路小僧,正是当年勿尘。小勿尘身着纳衣布鞋,束着布绦,顶着光溜溜的小脑袋,从窗栏隙向内看去,问道:“阿弥陀佛!佛光普照之地,谁人因何啼哭这般伤心?”洞察闻言,忙忙拭泪开门。勿尘向前几步,立于门外。洞察满面哀伤又带赔笑,道:“贫道洞察,只因师弟忽染恶疾,极难治愈,故而悲痛熏心,放声恸哭,未想惊扰过路小佛爷,望请见谅!”勿尘见洞察坦诚良善,遂道:“阿弥陀佛!可容小僧探看贵师弟?”洞察即引勿尘入室内。勿尘为洞真把脉。此时的洞真躺在一张竹篾席上,面色蜡黄,神志迷糊,口出谵(zhān)语。勿尘心生怜悯,长叹道:“我佛慈悲,必将救他!”洞察忙在一旁说道:“多谢小佛爷慈悲!贫道已向尊皇告祷,保佑师弟早些康复!不知小佛爷法号、斋戒于何处、因何到此野舍?”勿尘答:“小僧乃是前方虞契山不留刹弟子,偶过此处,既与二位道长邂逅,便是千年修来的缘分!鄙刹之中,生有一种云雀树,树开云雀花,花入茶,可治诸般恶疾。道长不妨一试!”洞察听罢,喜出望外,施礼道:“若能救得师弟,贫道感激不尽!”勿尘再道:“小僧已知此处,即刻去取云雀花茶。道长请稍候!”洞察道:“师弟性命,皆在小佛爷!” 小勿尘果不食言,回到不留刹,装好足量的云雀花茶,一刻不停,急急赶回野舍,赠予洞察。洞察煮茶,喂给洞真饮下。不几日,洞真渐觉四肢有力;再几日,他恢复如常。洞察与洞真对勿尘千恩万谢不止。勿尘笑道:“同是修行人,何分释、道教,皆为谋求正途,脱离苦海!”洞察亦道:“天下修为本一家,小佛爷说得极是!”九死一生的洞真笑道:“得小佛爷相救,理当拜会宝刹,以示不敢忘恩!”小勿尘心性纯良,又兼洞察、洞真皆是修习之人,早脱凡俗,便以其为清净之友,引往不留刹一叙。 故事叙到此处,洞真感慨良多,再道:“多感勿尘佛兄再生之恩,曾想再往虞契拜谢,怎奈虞契宝山有界御,老道却难入!便是匆匆四十载过,老道已皤(po)发霜髯,却无缘与勿尘佛兄再会!”一冲听罢惊叹非常,说道:“师父从来仁厚,道长不必多提!只是,虞契山何曾有界御?一冲从未听说过!”洞真亦大惊道:“难道虞契界御不是你们不留刹中人所设?”一冲作答:“我不留刹皆凡人弟子,虽修武学,却不会仙法,当然设不得仙、冥二界才会有的界御!”洞真叹道:“怪哉!莫非有其他神仙相助?”老道长叹不解,又笑说:“虽然未能与勿尘佛兄叙阔,却得天机巧缘,遇上一冲贤侄,让老道有机会一叙思渴,也是天公美意!”说罢,洞真呷口茶,赞叹:“还是当年的味道,依旧曾经的情分!”一冲心里久久难平,倒不是因为洞真老道的一番叙旧追忆,而是牵挂老僧勿尘不知身在何处、吉凶如何,更不知老道所言界御一事之真假。洞真笑问:“勿尘佛兄一向可大安?”一冲虽听了洞真的情深陈词,但依然对他心存芥蒂,不愿将虞契遭遇和盘托出,只笑答:“承蒙道长惦念,家师一切安好!”洞真再道:“不过,一冲贤侄为何会到中瀚神皋,可是有何差事?老道兴许能帮得一二!”一冲笑道:“虚长年岁,不过做些历练,正如当年的道长!”洞真笑点头,饮罢茶水,又道:“一冲贤侄!我经荒塔中,多列诸般法器,贤侄可有兴致观览观览?”一冲笑答:“客随主便!” 洞真引一冲出了清饮斋,转弯抹角,穿堂过廊,各室观览。一冲心中提防,恐有疏虞,握紧妙法棍不松懈。直至一处,洞真介绍道:“此塔第九层,共布置一十八间法器室。一冲贤侄方才已经参观过八室,此乃第九室。”话说来到这间小室门外,一冲见着门上拴着金锁链,与别处不同,笑问:“道长!此室内莫非存的经荒塔镇塔之宝?”洞真笑答:“贤侄好眼力!内中,金炉不断火,玉盏灯长明,户牖(you)窗棂净,确是放着、且只放有一件法器——不仅是我经荒台秘宝,更是三界九皋至宝!”一冲听此言,不由自主涌动激情,笑道:“有劳道长!”洞真瞥了一冲一眼,施个道法,除掉界御符,又现出一把针状钥匙,打开金锁链,道个“请”字。 一冲好奇难耐,起掌推门先入,明眸射出目光,触及室内之器的那一刻,他魂惊魄震,呆若木鸡,仿佛被施法定住。洞真后脚跟入,斜眼偷瞄一冲的反应,嘴角露出奸蔑的微笑。许久许久,一冲才回过神来,直奔向架子旁,立于那神兵之前,张口结舌,继而侧首看向洞真,哑声道:“索心劈魂枪!此乃索心劈魂枪!”洞真笑答:“贤侄好眼力!”一冲惊疑而又愤怒道:“索心劈魂枪乃我虞契不留刹至宝,如何会出现在你经荒塔?”洞真再笑答:“贤侄稍安!如老道前言,索心劈魂枪,岂止是虞契不留刹至宝,更是寰宇至尊兵器!”一冲愈怒道:“此枪唯我不留刹掌门可见,连我此番都是首次亲见!道长不给我一个满意答案,一冲势要夷平你经荒台!”洞真拍着一冲肩头,继续笑道:“一冲贤侄,莫急动怒,听老道说来!索心劈魂枪乃是当年千秋白前辈之神兵,随着他从白府失踪后,三界多不知其去向。当然,也有少数知道内情者,明白千秋白前辈为避世,遁入空门,在虞契宝山造建不留刹栖身,他们便以为索心劈魂枪必然收在不留刹。而事实上,此神兵,从几百年前开始,就一直栖身于我经荒台,正为待时,物归真主!”一冲心内惊疑不定,面上却冷静,说道:“毕竟曲折如何,道长想必尽悉!”洞真反问道:“一冲贤侄,是否熟知贵刹不留祖师千秋白前辈的一应旧事?”且说,他示意一冲坐于枪架之旁的一张紫金座椅上。一冲也不推辞,顺势就座。洞真则坐于旁侧一张雕花木椅上。一冲说道:“祖师平冥王斛卑之乱,肃清妖魔,还三界太平,乃是一冲最敬畏之人,岂有不知之理?”洞真叹道:“贤侄只知,千秋白前辈功成弗居,挥挥衣袖,退身佛门,弄文习武,再不理三界纷扰,以为其贴身兵器索心劈魂枪与易生匕皆在不留刹珍藏,却不知其中另有一段插曲!”一冲看向洞真。 只听洞真接着道:“千秋白前辈俗尘之时,其实娶有妻室,并且生有一女!”一冲惊愕,心想:“祖师娶有妻室,这等绝密之事,连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他老道从何听来?竟还生有一女?这却连我也不知!”然而一冲面上却道:“竟有这等事?道长切莫要听讹传谣!”洞真接叙:“岂敢乱言?千秋白前辈之妻,正是西兑神皋钟鹛山慧箬前辈;而其女,正是当今钟鹛掌门箬竹仙姑。”一冲惊得翻天覆地、乱云穿月,根本不敢相信,“嚯”地从紫金座椅上立起,盯看洞真。然结合自己已经知道的,悄自关联,却又觉得其言并非空穴来风,他面对洞真,暗自忖度:“这老道究竟怎样背景,为何知之甚多?”洞真眨巴眨巴那一真一假二目,再道:“而此枪,实乃千秋白前辈留给慧箬前辈的信物!”一冲重又落座,启口问道:“既是赠于慧箬前辈的信物,则当在钟鹛,为何却到了经荒台?”洞真微微摇头叹:“可惜!慧箬前辈后因千秋白前辈抛妻弃女遁入空门,怨恨丛生,一怒之下,飞向虞契山西隅之擎滨,将此枪投入滚滚波涛。恰逢我经荒台慈航祖师路遇,他不忍至宝葬身沧海,遂忙忙潜入水中,将此枪护住。慈航祖师当时也想还枪于虞契,奈何虞契界御轻易入不得,他只得把神兵带回经荒台,珍藏至今。今逢一冲贤侄误打误撞来此地,岂非天意?”一冲长叹道:“只听师父说过,索心劈魂枪,非掌门不得一观。原来,历代掌门,除了祖师,根本都不曾真正见过!”洞真接着道:“不留刹历代掌门如此说,是秉承千秋白前辈之遗训,实为防三界有心之人争夺。倘若三界皆知索心劈魂枪不在虞契,势必会六合探寻,争个你死我活,必将在九皋掀起洪波巨澜,一旦找到我经荒台,则此处难逃覆灭之灾!”一冲又叹道:“祖师苦心难料!然索心劈魂枪之重,据悉非寻常人可以执起,你说是慧箬前辈将神枪投入擎滨,她竟然执得动?慈航前辈又如何执得动?”洞真笑道:“一冲贤侄莫不是真以为,世间力能扛鼎者,唯你虞契不留祖师?难道钟鹛仙山就不能有些仙法,难道我经荒台却不能有个力拔山兮的祖师?他二位不过低调处世,不愿声张罢了!”一冲自知失语,忙赔笑道:“一冲唐突,失礼!”洞真摆摆手笑答:“与你相戏言,并无责怪之意,贤侄何故当真?哈哈哈——”听着洞真大笑,一冲自思量:“其言,究竟是不经之谈,还是确有其事?老道之语真伪难辨!” 说他洞真老道,且笑着,且起身,示意一冲道:“神兵待主,恭请一冲贤侄执此神兵!”一冲顿顿道:“这……恐怕一冲力不足执!”洞真却道:“哎!贤侄不尝试,焉知不可为?老辈已去,纵观时空,若非一冲贤侄,神兵更能属谁?”一冲听罢,微点头,立起身,走近索心劈魂枪,对神枪深鞠三躬,心中默念道:“不留祖师!历代师祖!师父!请佑弟子一冲,执起此枪,将它带回虞契,保虞契从此安泰!” 一冲神情庄肃,举止恭敬,立于枪前,郑重伸出双手,握紧枪身,向上用力执起。却此时,索心劈魂枪从枪尖那枚缠绕的澄金发丝纹案中,泛起一缕亮光,忽悠飞出,直钻进一冲的胸膛!刹那间恍惚,一冲听到枪在说话:“愿如——愿如——绾发——绾发,恒绕——恒绕——君心——君心!”一冲惊震,登时松开手。洞真见状,问道:“莫非难执起?”一冲神情紧张,侧首发问:“道长可曾听见什么声音?是谁在说话?”洞真老道摊开手,半笑半疑道:“并未听见异声,老道方才也并未言语。贤侄却是怎么了?”一冲不明所以,益发觉得悬疑,然他不多解释,再次握住枪身。 正如御袍,不是真龙不敢穿;正如神驹,不是才将不能驭!索心劈魂枪,这枝神兵,非天神仲瑝之轮回转世紫衣俊郎一冲,还有谁堪相执?只见那长枪舞在一冲手中,如其第三臂,任其挥洒自如,休说是降龙伏虎,便道是擎天驭海,也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洞真于一旁拍掌喝彩道:“果然,此枪非一冲贤侄莫属!”一冲欣喜若狂,说道:“此处太狭窄,容我上山巅!”此时,正是暮鼓夜钟敲罢静,云隐月开天放晴。一冲使出轻功,大步流星,以云为辔,以月为鞍,长风作天马,挽着紫缰绳,冲破青气白光,奔出经荒塔,有那神兵在手,自似出脱凡笼,势要撒开揽鞭策骐骥,飚腾浮云游九皋!他奔向经荒山顶,难以抑制澎湃激情,对月高呼:“谢明月,来相照,步月风,秀神兵,看新开花枝俏!”经荒山巅,鹤脚踏松影,石潭流水长,一冲戴月舞神枪,枪掣秋霜,劈风断云幕,腾空如戏。但见满山鸟雀虎豹,伏道欢迎,皆为之呼喝;又见遍野树木香草,山啸海拜,亦予之添彩。这时间,风云火雷,星辰日月,仿佛都在随枪而动,应枪而行。一冲万向耍弄,真个是三界风景最豪壮! 洞真老道之满心欢喜不亚于一冲,他赞叹道:“一冲贤侄!好造化!好造化!”一冲停罢手中枪,万分感谢道:“经荒台为虞契珍藏此枪几百年,身为虞契弟子,一冲不胜感激!”洞真笑道:“夜已深,贤侄不妨暂歇,来日方长,耍枪何在一时?”一冲笑答:“道长说得是!一冲太惊喜,惊喜忘乎所以!” 却说一冲枪兴未息,诗兴又起,回至经荒塔中,他笑道:“道长!求借四宝一用!”洞真笑答:“贤侄卧房,一应所需,备得妥帖!”且说,他引一冲歇于九层塔最右边一套豪华卧房——房门上镶着一颗碗口大的红色夜明珠。一冲入内,室内金碧辉煌,他并不在意,只是奔着书案而去,思如泉涌,文不加点,笔走罗笺之上,成词一首,《神枪缘》: 万丈红尘困贤才,觅友忽上经荒台,百折又遇干戈起,不惧,宕开妙法战将来! 攻守进御两势开,闻师叙礼抒旧怀,索心劈魂神兵在,惊呆,舞贯星河卷天宅! 一冲笔饱墨酣,信手拈来,力透纸背。即写罢,洞真老道拿起罗笺阅读,啧啧赞叹道:“文句波澜老成,字迹龙飞凤舞,笔力雄健如牛弩,且是一挥而就!论文采,一冲贤侄独占三界九皋第一等!今朝若赴春闱,必然穿杨登金科;后世若评贤侄,也称百代文宗!” 洞真老道离开一冲卧房,自去歇息不提。一冲之惊之喜之叹萦怀,难以入眠,抱着索心劈魂枪,心花怒放,不可言状。他轻抚枪身,百般爱不释手,触碰到枪尖那枚缠绕的澄金发丝纹案时,又听得喃喃低吟一声:“愿如绾发,恒绕君心!”一冲心绪再动,思量着,正待要与长枪对语。 却在这时,听见塔顶有脚步声——轻盈矫健,一冲屏气凝神,心想:“莫非海竹叶仙君折回?”他窃笑,佯装睡熟,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听得脚步声渐近,“吱”的一声,房门推开,一冲又思:“莫非海竹叶知道我在这里,特来询问我白日叫住他之故?”一冲依旧默不作声,直到那来者悄悄靠近身旁,黑影晃动,从袖中伸出利刃,便要行刺!一冲顿时抖擞精神,跳起怒问道:“何方毛贼,趁夜来袭?”行刺客见状,大惊忙慌,转身要逃,却被一冲抓住臂膀。行刺客一个跟头上翻,敏捷巧妙地甩开一冲。这二位便在黑夜里大打出手。一冲忖度:“看身量,不是海竹叶!”他再怒问道:“你到底是谁,刺我何故?”行刺客却不言语。正较量中,又一黑影闪过窗口。一冲冷笑道:“还有帮手!”那行刺客也不答话,见势不妙,趁一冲心神旁移,迅速夺门逃出。一冲紧追,恰与方才窗口闪过的黑影相撞。一冲只以为这黑影与那行刺客一伙,于是以一敌二斗战来。正打得难开难舍,又一个神秘者从空而降。说那第一个行刺客,第二个黑影,第三个空降神秘者,皆是夜行装,又因当时月被云遮,暗影挨墙,故而,互相间难辨容貌,只能隐约见得身影闪移。一冲哭笑不得,暗思:“月黑风高,正是杀人好夜!究竟何方妖孽,派来这三个杀手暗算我,莫非是为索心劈魂枪?毕竟消息总会不胫而走!”这四位,立于经荒塔尖,各各蓄势,伺机而出,混杀一场。 突然,一声经荒钟响,惊起栖鸦无数,也震住四众。第一位行刺客趁势撤身隐遁,第二位黑影见去了一个,也朝着另一方向飞奔。塔尖只剩一冲和那位空降神秘者。一冲冷笑问道:“你两个同伴撇下你离开,你却还留下等死?”此时,月亮从云中穿出,那空降神秘者揭开面纱,说道:“是我!”一冲惊诧道:“海竹叶仙君!”海竹叶与一冲各自向对方走去。一冲问道:“你不腾云驾雾,不隐身飞步,何故这身夜行盗装扮?传出去,可不坏了你仙君的名头?况且,深更半夜,你来此为何?”海竹叶笑答:“白日里,见一冲兄弟似有问题待问,我料因着洞真老道在场,一冲兄弟未得直言,故而今夜特来一会。至于为何这身装扮……”海竹叶看向一冲笑了笑,再道:“纯属性起!”一冲笑道:“仙君诚知我!” 二位于塔尖临檐而坐。一冲说道:“仙君白日里自提,是西兑神皋仙山一仙君,不知是哪座仙山?”海竹叶见一冲仪表堂堂,不是洞真老道那般俗物,又见其手中持有一枪——如宝似珍,遂直言作答:“钟鹛!”一冲惊喜道:“果然!果然!如此,你必是知道沧琼!”海竹叶见一冲提到沧竹琼而满面喜色,鄙疑问道:“一冲,你问我姐姐,有何企图?”一冲愈惊愈喜,道:“你姐姐!一冲只以为她和你同门,未料竟是同胞姐弟!”海竹叶答:“同根比肩而生,是同胞姐弟;又拜同一师父,也当同门。”一冲笑逐颜开,忙忙问道:“她在何处?”海竹叶见状,反问道:“问得这么多,你想怎么样?”一冲笑道:“海叶,你有所不知!”只因沧竹琼,一冲便觉与海竹叶亦亲密,干脆直呼近称,且将自己与沧竹琼相识诸事简要诉来。海竹叶大笑道:“你竟然到过钟鹛,还被家师逐出,可怜!可怜!”一冲难为情道:“莫笑!莫笑!”海竹叶又道:“不过,沧琼而今在何处,我也是不知。我问过师父,师父只答,她在行她该行之事!”一冲短叹,又问:“另外两位蒙面人,是谁?”海竹叶摇头道:“绝非海竹叶同伙,实在不知!”一冲不解,疑道:“莫非索心劈魂枪的消息走漏,引来贪心歹人?” 海竹叶不答,凝睛索心劈魂枪,而后贴过身来,贼贼笑道:“此枪果真就是寰宇第一利器、虞契至宝、索心劈魂枪?”一冲点头道:“如假包换!”海竹叶搓搓手掌,笑道:“难怪看着不比寻常!曾听师父提过,煞是心痒!不如,借海叶耍耍?”一冲笑将枪枝向海竹叶跟前一立,道一句:“给!”海竹叶握枪、一冲松手的瞬间,海竹叶登时被枪压倒,瘫在塔顶,四肢伸直,动弹不得。一冲又急又惊又笑,赶忙抽回枪,并扶起海竹叶,说道:“一冲有罪!此枪之重,海叶难执!不曾受伤?”海竹叶笑叹道:“本仙君有金鳞甲护身,伤倒是没有。果然,此枪只有千秋前辈可挥动!”一冲笑道:“只有?莫非一冲不是?”且说,一冲炫耀地耍弄开来,正是枪风催起万片瓦,神惊鬼怕乾坤杀!海竹叶见着一冲英姿勃发之态,气笑皆非,道:“羞煞我也!一冲,你这是故意欺我力弱!”一冲抬眼,火上浇油笑道:“此枪,还好,不甚重!”海竹叶听罢,拍手大笑,而后道:“你需知师父最疼我,要想拜入钟鹛不被撵逐,第一个不能得罪我!”一冲听罢,亦大笑,再叹,转而说道:“听闻你钟鹛慧箬前辈也可以执起此枪!”海竹叶一愣,接道:“师祖并不能!”一冲亦一愣,继而苦笑道:“看来,洞真老道之言,虚虚实实,不可全信!” 他两个坐下再叙。至天明,听得塔下动静起,海竹叶笑道:“必是那贪财的老道!一冲!海叶且先回,改日再会!”一冲点头。海竹叶一个隐身不见。一冲摇头自笑道:“明明可隐身,来时空白去无踪,却要一身夜行衣而至,他不是顽淘,却是清闲!”话音方落,一个大大的脑瓜崩弹到一冲头颅上。一冲惊问:“谁人暗算我?”那声音笑起:“本仙君尚未走远!想不到你堂堂不留刹弟子,也会背后议论人,羞羞羞!”说完,海竹叶才真正离开。一冲却不知,立在塔尖,自说自问:“海叶?海叶?可还在?”他傻问许久,见无人作答,方下塔来。 话说塔下动静,不是洞真老道,而是白蟒常奇。常奇从捕妖袋中被放出,在东面一间并无法器咒符的客房内休整,渐渐恢复元神。他向小道士醒回讨了张防咒符护身,打听得一冲所在,特来寻找。醒回先和常奇至洞真老道卧房外,轻声敲门道:“师父?”并无应答。常奇侧耳听听,不禁笑道:“好个惰怠的老道,不晨起省心,还在打鼾!”醒回疑惑道:“师父向来勤勉,今日却是怎的?”常奇说道:“不打紧,且让他睡,你只引我去寻一冲!”醒回才带着常奇至一冲卧房,却见屋内无人,四里桌椅翻乱。常奇心知有事故,恰听到塔顶传来人声,翻身要上去,怎奈功力尚未完全恢复,竟掉下来,摔个“咕咚”响,反被一冲与海竹叶听见。醒回扶常奇进一冲房内歇息,自再去敲洞真老道的门,以图汇报诸事。 一冲从塔顶下来,进入室内,看见常奇半躺在椅上,惊喜问道:“常奇,你觉得身体怎样?”常奇笑答:“依旧生龙活虎!”他瞧见一冲所执神枪,更是惊喜不迭,且抚枪且叹道:“一冲!此枪正是千秋恩公昔年之神兵,常奇认得,是索心劈魂枪!”一冲点头笑答:“如你所言!”一冲趁隙将洞真老道献枪之事尽陈来。常奇讶然,而后道:“既常奇已经自由,不如我们离开此地,去寻眉梢、雪团?”一冲作答:“此时尚不能!”常奇问道:“却是为何?”一冲反问:“常奇,你生长于西兑神皋,可识得钟鹛海竹叶?”常奇笑道:“金鳞仙君的大名,常奇如何不晓?然,事与海竹叶仙君何关?”一冲遂把海竹叶改题匾联、与洞真相约赌斗之事说来。常奇叹道:“三界九皋似大,其实真小,时空中不过你我他!好!待他们较量以后,我们再出发!海竹叶仙君修为高深,量那老道不是对手,且请看之!”一冲点头。 常奇又笑道:“一冲!那老道尚在酣睡,不如,你我随意观览经荒台一观?”一冲笑道:“不经主人家同意,未免失礼!”却见常奇贼贼靠过来,一手搭在一冲肩头,一手捋着白胡子,再贼贼笑道:“失礼?你夜闯经荒塔、纵火十方殿、浊净园战老道之时,怎么不觉得失礼?”一冲朗声笑道:“那时你命在旦夕,哪里还顾忌许多?”常奇再道:“做都做了,索性彻底!”一冲在常奇的怂恿下,同其离开经荒塔,各处闲溜达。 但说再次敲门不得入的小道士醒回,跟着一冲和常奇同去,导游各处。经荒塔中只剩下洞真老道一人在卧。却问,这老道为何日上高竿头,依旧不起身? 一冲、常奇和醒回前脚离开经荒塔,一女子便潜入洞真老道的卧房。那女子身着压印彩蚌碎壳衣裙,遮面纱,弹弹手指,打出一圈儿青光落到洞真的头上,说道:“醒来!”洞真老道才睡眼惺忪,微微坐起。他看见那女子,忙不迭伏拜在地,连连叩头道:“神仙姑姑!鄙道皆按神仙姑姑交代行事,不敢半分有违!”女子问道:“怎么跟一冲说的?”洞真且叩头且答:“皆依神仙姑姑指示,烹了云雀花茶给他喝,把索心劈魂枪献出,字字句句尽是神仙姑姑所教,鄙道不遗余力,不敢懈怠,求神仙姑姑只怜鄙道为蝼蚁,尚念偷生,赐鄙道……”洞真话未说完,女子扔下一只米白小瓶在他道袍袖上。洞真如获至宝,急急打开,将内中一粒酒黄色药丸倒入掌心,吞咽后,忙又磕头道:“多谢神仙姑姑活命之恩!多谢神仙姑姑活命之恩……”“行了!”女子背过身说道,“你的任务已了,我伤你性命无益,吃了丹丸毒自解,你从此自由!”说完,她将离去。 却听洞真告求道:“神仙姑姑慢行,求再救一救鄙道!”女子冷笑道:“你好大胆,敢有所求?……说吧!”洞真爬到女子脚下,说道:“鄙道昨日与西兑神皋一个小仙君,名唤海竹叶的,约了赌斗,明日午时开战。鄙道见那仙君倒也有些手段,恐不敌他,求请神仙姑姑助上一助!”女子再冷笑道:“海竹叶!你只管拿出本事与他战,我暗中助你便是!你将那枚錾刻浪花、弯月的碎片取来!”洞真老道听罢,忙忙不敢半丝怠慢,夺门而出,未几即返,将那碎片交到女子手上。女子笑道:“你赴约即可,留心他左腕金鳞甲袖口!”洞真老道连声告谢:“明日午时,经荒山巅,神仙姑姑,千万救我一救!”语音未毕,已不见女子踪影,剩下洞真自咕哝:“左腕袖口?” 正是:仙君光明争雌雄,妖道暗里耍诡计。 毕竟,海竹叶与洞真老道赌斗,胜负如何?且看下回。 第五十回 仙君战妖道能胜反败 勿尘救洞真施恩招祸 赌斗之日,一冲与常奇早到经荒山巅坐等。洞真老道姗姗前来,手持拂尘、灰田剑、绳鞭等诸般法器。常奇见状,笑弯了长腰,讥讽来:“老道,可是要搬家迁往他处?”洞真悻悻作答:“本道待与仙君赌斗,何曾说过搬家云云?”常奇再笑道:“海竹叶乃仙君,又非妖魔,你带来一箩筐除妖法器,却不可笑?恕常奇直言,你纵使把经荒塔中一应兵器都背在身上,也不是海竹叶仙君敌手。要我说,你趁早告饶,散了资财,认真真做个真道士罢了!”洞真心胆惴惴,无心与常奇唇齿为戏,内里只在祈祷:“神仙姑姑切莫食言!”一冲在旁,拽拽常奇衣角,示意他安静观斗。 正是午时,海竹叶从天而降,一身金鳞甲,好不威风英帅!洞真老道不甘露怯,不多言,力运灰田剑向海竹叶刺去。海竹叶飞旋七叶金鳞镖,直将灰田剑打回。他两个来往攻挡,拼斗数回合。洞真老道气喘吁吁。海竹叶面不改色,笑道:“金玉满堂,莫能长守!洞真,不如且降,散了资财,修个正果!”洞真气急败坏,因着手软,剑法渐乱,他索性丢掉灰田剑,甩起拂尘,接着再攻。只见那拂尘千丝万缕散开,根根穿向海竹叶。海竹叶笑笑,旋起两枚七叶金鳞镖,叠成剪刀状,待要剪断拂尘。 却这时,一阵狂风带嘶吼,从山谷那侧涌出,竟把七叶金鳞镖从海竹叶手中卷走!海竹叶骇然惊作,向风口望去。听着金鳞镖“叮当”落地声,他翻起跟头待要重拾。却见洞真趁此机,再散拂尘,紧紧缠住海竹叶的左腕,发功不遗余力。说那拂尘游丝,如刀似剑锋利,割得海竹叶一阵钻心痛。海竹叶登时苦汗如雨,自叹:“当日摘了一片金鳞典当救药儿,正是此处,成了软肋!这是我海竹叶平生第一次受伤!”他忍着痛,运施第三枚金鳞镖切断拂尘游丝,再顺势打出一掌,霎时间将洞真老道甩得飞远。之后,海竹叶将三枚金鳞镖全部重收回手中,正将弹出一枚打向洞真,却又遇一股风吹来。这阵风卷夹着一块碎瓮片,直砸中海竹叶的后脑。海竹叶一通晕眩,“扑通”跌倒。洞真见势大喜,杀心溢起,重举灰田剑,向海竹叶流血的左腕狠狠劈去。 说时迟,那时疾!观战的一冲绰起索心劈魂枪,一个凌空蹬,挡下洞真之剑。这一枪一剑擦相交,两路火花迸溅乱,听得脆响一声起,灰田剑断成两截。一冲收枪,愤怒质问道:“赌斗只论输赢,点到为止,道长何故要伤他性命?”洞真讪笑答:“本道何曾想伤他性命,只望他心服口服!一冲贤侄错怪了,错怪了!”洞真收了兵器,再笑道:“仙君既逊一筹,还望兑现前言!”常奇惊慌跑过来扶起海竹叶,愤愤道:“明明海竹叶仙君仙法远在你老道之上,他战妖斗魔,从未失手过,且今日招招式式只与你玩耍一般!却为何突起恶风一阵卷走他的法器?洞真!莫非其中有诈?”洞真振振有词,道:“正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海竹叶仙君纵使略有些手段,从前兵无亏阵,不见得永远能做长胜将军!本道也苦修几十载,岂就不能有些制敌本领?他战败就是战败,何愤愤不平,反污本道有诈?屈杀我也!”常奇再要理论,但听海竹叶止道:“常奇!无妨!洞真老道赢了这场斗,此乃事实!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海竹叶该当屡约!” 海竹叶变身素衣仙君,而后四里张目,细细寻找,且嘀咕道:“恍惚间感觉到,风中有一物,砸上我的脑颅!”一冲、常奇听言,也帮着寻找,却并未发现异样。一冲担忧道:“你手腕尚在流血,先处理伤口要紧!”洞真凑过来笑道:“非是本道夸口,本道之拂尘忒也厉害,不是寻常方剂能奏效,唯经荒塔中有药石。”一冲听罢点头,与常奇同扶海竹叶返身经荒塔,一番上药不提。 海竹叶兑现诺言,将匾额、对联皆改题为原状。说他金鳞仙君平生首遇挫败,羞愤叹息,自觉颜面无光,寻思及早撤身。揖别之际,他看向常奇,笑道:“原来被抓捕的,果真是你!幸得一冲救你出来,也多谢二位助我海竹叶!既然这方事已了,则此间不便多留,云海天涯,后会有期!”说罢,他驾云飞去。一冲对常奇说道:“你我也当告辞!” 话说洞真赢了海竹叶之后,闲坐于露坛。一众道士围聚于周边,百般歌功颂德、阿谀迎奉。洞真坐于坛中央蒲墩之上,轻道一声:“都退下!”众道徒不解。醒回问道:“师父大获全胜,为何不见开颜?”洞真并不答话,只是长叹,挥挥手示意道徒散去。众道士只得遵令,剩下洞真老道闭目忆往事。 说那曾经真相,其实是这样!当年,洞真与洞察游历至东震神皋,洞真染疾,得小勿尘赠云雀花茶治愈,是真;洞真感激勿尘,也是真。洞真说道:“小佛爷救洞真一命,洞真感恩荷德,千载难忘!小佛爷若不嫌弃,洞真愿与小佛爷结为出家兄弟!”当年的勿尘,虽入身佛门,然因年纪尚小,依旧是个性情中人。他见洞真赤诚,便道:“你我皆为尘外之人,本也是清修兄弟,便以我佛兄、你道弟相称如何?”洞真笑道:“如此甚好!佛兄在上,请受道弟一拜!”勿尘笑道:“道弟既拜我,请受这串佛珠!” 洞察与洞真随勿尘做客不留刹。时值五月,云雀花枝头绽放热闹,炫着仲夏的斑斓,奏着仲夏的乐章。勿尘指给他二人看那参天的云雀树,笑道:“那淡黄色、米粒般大小、四瓣的,便是云雀花;周围已经有些许青褐色的小果实,正是云雀树的种子。”洞真仰头看着满树的花,嗅着飘来的宜人之香,说道:“佛兄!云雀花茶能治愈诸疾,埋在这不为人知之处,岂不似宝珠坠深海,实为可惜!不如带出深山,送往世内,卖给百姓,一则救人,二则添些香火钱!”勿尘却道:“道弟心系天下是好,不过,我虞契不常与外界通来往,恐怕平地起风波,自招祸乱!况且,我不留刹世代弟子,自耕自种,丰衣足食,自得其乐,要香火钱也是多余!”洞真听罢,遂不多言。 然而夜间,洞真意未平,前往洞察的卧房,再把想法说来。洞察道:“白日里勿尘已然答复,明明白白,多说无益!”洞真不死心,坚持道:“这等利人利己之事,为何不做?不留刹未免迂腐!”洞察再道:“师弟!宝刹之人清心寡欲,不愿受外界纷扰,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你我同为修道之人,正该向勿尘学习!你再提此议,究竟是为救助百姓,还是你自己垂涎银钱?莫非你重得了性命还不知足,反生贪念?”洞察一席话,说得洞真无言以对。那洞真胸窄量小似斗筲(shāo),羞怒之下,忽生歹心,与洞察争执起来,随手掷出一盏烛灯台,不偏不斜,砸中洞察的卤门。洞察浆血迸流,当即毙命。洞真先是惊慌无措,继而迅速镇定,将洞察的尸身拖到自己房内榻上,蒙好凉被,再擦净血迹。之后,他悄悄爬上云雀树,盗摘花与种子。 却说树上的洞真,恰被勿尘的师父老僧揭弥撞见。老僧揭弥叹道:“阿弥陀佛!洞真道友,既换了修行之身,何不能看破俗尘?道友这样贪利,不当继续留在我古刹,明日清早,还请何处来何处去!”老僧揭弥说完,失望转身离开。谁料,洞真从树上溜溜滑下,他做贼心虚,恐怕老僧揭弥将事泄露,竟从老僧揭弥身后偷袭,用佛珠串将其残忍勒死。洞真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斩草除根,连着把勿尘也杀掉!”洞真手中紧紧攥着佛珠,再思虑:“毕竟他救我一命,我不杀他,权作报答,从此两不相欠!”洞真将老僧揭弥亦拖到自己卧房,又把佛珠挂在洞察项上,而后放火烧了那几间房子,烧得尸体面目全非。洞真自忖:“洞察身量矮小,他虽年纪长于我,却与我身材相当。勿尘必会错认!” 再道勿尘被火势惊醒,左右呼喊,不见师父、洞察和洞真出来,他自奋力扑火。直至次日午时,火灭烟未消,勿尘在洞真房中发现两具尸身,看那身量,以及烧不化的佛珠,他失声痛哭道:“此乃洞真贪婪,转嫁之局!定是他杀害了师父和洞察,放火烧屋,逃之夭夭,却将佛珠挂在洞察项上,为的是让小僧错认!他不将小僧一起杀害,或许是念及小僧曾救过他性命!可惜小僧不辨善恶,认贼为弟,自取祸殃!有心寻他报仇,怎奈佛门弟子,不当杀生,又念他曾称我一声‘佛兄’,杀之不义!可怜师父与洞察,皆因小僧愚昧而丧生!”勿尘悲愤难耐,怨伤难止,羞咎难捱,遂将此一事纸笔记载,终年贴身藏着。 一晃四十年过去。那日,洞真老道前往东南巽皋,途经绛字河,自琢磨:“此地自金纹金蚺姜婵罹难后,是否栖居其他妖灵?若能得一大物,炼成丹丸,岂不甚好?”洞真思毕,以拂尘搅动河水。叠纹乌蚺重明浮出水面,看见来者,笑道:“原是洞真道长驾临!”洞真惊问:“妖灵何以识得本道?”重明笑答:“如何不识?洞真道长专以捕杀我冥界之灵炼取丹药,在中瀚神皋逞威显能不够,这厢已到我东南巽皋。众灵惧你,甚于惧怕钟鹛仙姝和仙君!我叠纹乌蚺又岂会不知?”洞真笑道:“既如此,本道也不需多费唇舌!”说罢,他便要动手。 却听重明说道:“哎!道长岂可对恩者大动干戈?”洞真狐疑问道:“你区区蚺灵,与本道有何恩情?”重明奸邪笑答:“我,叠纹乌蚺重明,为道长拔去了心头刺,剔掉了眼中钉,道长该要谢我才是!”洞真老道眼皮一翻,冷冷笑问:“本道何曾有过心头刺、眼中钉,又何劳你蚺灵拔去、剔掉?”重明甩起尾巴,拍打水花,笑道:“道长不需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洞真老道坚持说:“本道一生光明为正,无有介怀之事!”重明大笑,盯着洞真的一真一假二目,说道:“虞契老秃驴勿尘,重明我替你吃了!”洞真登时怔住,哑声缓缓问道:“你说什么?”重明接着笑道:“道长何必遮掩?四十年前,你因贪财好利,窃取云雀花种,杀害了你大师兄洞察与秃驴揭弥,伪造现场,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勿尘洞悉一切,只是不予追究,他却将所有真相记载于云雀树皮纸上,贴身藏着。合该秘密重见天日,恰被我重明发现。”洞真惊问:“你是怎么发现的?”重明笑答:“我吞掉老秃驴勿尘后,总觉腹中不适,回到绛字河,反吐出两张云雀树皮纸,可恨我重明的腹胃竟然化不掉它!我展开纸张,发现其中一篇,正是记载你的罪行。”洞真愕然,再问:“你为何远去东震神皋吞掉勿尘?”重明作答:“虞契与我重明有私仇,我当然要灭了不留刹!”洞真继续问道:“绛字河与不留刹有何私仇?”重明叹答:“当年虞契祖师千秋白,为铸造易生匕对付冥王,杀了我爱妻姜婵取蚺骨,此仇不共戴天!”洞真亦惊亦悟道:“原来金纹金蚺姜婵是千秋白所杀!”重明笑道:“所幸,我吞了勿尘秃驴,烧了虞契山,而今,不留刹只剩一冲,早晚我也会了结他!” 洞真再疑问:“一冲却是谁?”重明答道:“老秃驴勿尘的徒儿。”顿顿,重明看看洞真,接着说:“洞真道长,你担心秃驴勿尘发现真相找你寻仇,现今我已替你断了他,道长从此可安枕,我重明岂不于你道长有恩?”洞真却道:“则本道更不能放过你!”重明笑道:“你杀了秃驴揭弥,我杀了秃驴勿尘,若一冲得知,岂会善罢甘休?你我本一路,为何要相杀,不如做盟友,共同对一敌?”洞真熟思深虑道:“此言倒也有理!”重明再笑道:“为示结盟之诚,我有一物,愿赠予道长!”重明用尾巴从鳞甲层下卷出一枝笔,又道:“此乃白羽毫笔,是灵禽白羽玄鸟羽毛所制,十分珍贵,送于道长,也不辱没道长。但请道长再别打我绛字河的主意,若遇共同仇敌出现,还望道长增援!”洞真以拂尘游丝接过白羽毫笔,拈在指尖,叹道:“也罢!本道承诺,不伤你重明!若遇大敌,也望你重明助阵!”听罢,重明钻回水下。洞真老道离去不提。 洞真闭目在露坛,乱思过往,自叹:“本以为,诸事早已时过境迁、尘埃落定;谁能料,神仙姑姑那日突然造访我经荒台,可怕她竟然知道所有一切!她把着本道的短柄,喂给本道吃下毒药,逼本道利用这桩往事,添添改改,讲给一冲听;她还带来那枝神枪,让本道献出。虽不知神仙姑姑究竟是谁、有何用意,我洞真万幸最终得了解药,保全了性命!”想到这里,洞真不觉又露出得意的笑。可突然,他面色严肃,猛睁一真一假二目,腰挺得直直,从蒲墩上立起,高声叫唤:“醒回!”话说醒回因是洞真的亲近小道士,故其他道士散去后,他却依然立在露坛阶下,静听吩咐。听得叫唤,醒回赶忙拾级上前。洞真令道:“去!经荒山谷里趁快抓一条蛇,不拘什么品类,拿来为师用!”醒回应了句:“是!”自去抓蛇不提。 却说海竹叶辞别一冲与常奇,于?琈云上,心中实在不解:“究竟怎样邪风,竟能卷走本仙君的归去来兮?还有,又是什么砸中我海竹叶的脑袋,竟有那等威力,让我晕眩跌倒?这一切绝非寻常!”海竹叶且思考,且去往罗螺城。 南山堡殿内,南山云开赶上前问道:“恩师前日里身子不爽,可是已大好?”海竹叶笑答:“多谢世子关心,为师可以继续教你读书!”南山云开笑道:“前几番恩师所赠木鹦哥、木蟋蟀,云开早已玩得腻了,恩师不如再赠些新鲜玩意儿!”“早知世子之心!”海竹叶从袖中现出一条机关木金鱼,笑道,“此尾金鱼不仅可以游戏,还可以吃掉其他小鱼。世子不妨放入塘中一试!”南山云开喜出望外,捧着机关金鱼,催促海竹叶,急火火跑向水塘边,小心翼翼将木金鱼放下水去,笑道:“恩师,速速教云开其法!”海竹叶操纵手中旋钮,那木金鱼一时摆动,一时跳跃,一时慢慢向前游,一时轻轻沉入水……乐得个南山云开拍掌欢笑不停,道:“恩师,且让它吃小鱼!那儿水草下藏着一尾!”海竹叶再动旋钮,便见木金鱼悄悄接近水草下的小鱼,猛地一张口,“咕噜”一声,果真将小鱼吞下;而后,又见被吞下的小鱼从木金鱼尾部钻了出来,晕晕怔怔吐着泡。南山云开看得兴高采烈。 海竹叶将操纵盘交给南山云开,指点他自己玩耍,借机又问道:“南山世子!为师听着市井议论,城中有座罗螺楼十分热闹,那是个什么去处?”南山云开答道:“恩师万不能去那里!娘亲曾言,那座楼里的女人会吃人,那是个腥臭污浊之地!”海竹叶道:“哦?为师听说那门前摆着琪花瑶草,过往香车宝马不绝,以为是个好去处!”南山云开且操控木金鱼且道:“恩师!云开可以告诉你,然你万不能说出是我所言!”海竹叶点头。南山云开屏退左右侍从,低声道:“父王曾去过那座楼,娘亲知道后大怒大哭,不依不饶!楼中有个沈老妈妈,偶尔来我堡殿与父王对茶谈天。”海竹叶接问道:“世子可知那沈老妈妈是个什么来历?”南山云开靠近海竹叶,道:“父王不向我言明,但是有一次,我偷听了父王、沈老妈妈以及红袍老道的谈话。”海竹叶笑问:“世子可还记得什么?”南山云开答:“父王与红袍老道唤那沈老妈妈作‘沈妃’,父王拜托她多多留心什么女子生辰,父王还告谢红袍老道丹药。那老道承诺,只要找到对时的女子,保管父王长生无极……哎呀——” 南山云开惊叫一声,抱怨道:“本世子的旋钮盘!”原来,塘边草滑,南山云开摔了一跤,手中的旋钮掉进水塘,木金鱼也随之不动,只浮在水面。“来人!快来人!”南山云开高喊。本远远候着的侍从慌忙赶来。“快予本世子把旋钮捞上来!”那群侍从急急应令。海竹叶扶着南山云开,吩咐众侍从道:“世子摔跤,略有微恙,你等速速扶他回去更衣修养!此事万不可惊动王爷、王妃,否则,砍多少个脑袋也不够!”侍从们皆知王爷、王妃脾气,皆应海竹叶之言。海竹叶转而对南山云开笑道:“世子今日稍遇事故,且无需温书,好生将养!为师明日再来,补上今日这一课。”南山云开笑道:“恩师!其实不必!”海竹叶笑笑离开。 海竹叶一路暗思:“之篱猜得不错——他们果然是在寻找特定生辰的女子烧炼丹丸!这群贼人,狠毒何极!”海竹叶长叹筹谋:“接下来,是要早于这伙贼人,先找到那女子,至少,也要先弄清他们所求的特定生辰!还有,那夜闯入经荒塔的另外两个蒙面者又是谁?”他整理思绪,走在罗螺城川流不息的街道,不知觉,已到罗螺楼附近。 再说之篱,失踪几日回到罗螺楼后,被一顿好打好骂,他编造借口,苦苦央求,才得以继续留下。 海竹叶在街对过九皋酒糕楼上望向罗螺楼,自斟酌:“罗螺楼中有《螺人生辰簿》,落雨尝试盗取却失败。如此,本仙君当亲自动手,今夜就去那里探探!”海竹叶打定主意,出了酒楼,将往自己落脚的客栈,忽听街头巷尾大响锣鼓,又见各处张贴喜花,吊悬红绸。海竹叶心叹:“好大的阵仗!”他拦住一位行人问因由。那行人侧首低声道:“小哥竟不知?远近闻名的浪荡子——柴阴侯闻夏壮毅独子闻夏欣荣,下月大婚。听说所娶是个超尘脱俗的大美人,并且好风好化,宜室宜家,才迷得风流世子稍定性。”海竹叶笑道:“大喜!柴阴侯身份显贵,才张挂这满城同贺!”那行人道:“可不是!柴阴侯爷与莱阳王爷,当年微末时,可是与当今圣上结拜过的,其显贵可想而知!这座罗螺城都是莱阳王爷和柴阴侯爷的。高悬这些彩缎绫锦、绸幔吊帘,都不算什么,闻夏世子可是特特督建一座风铃台,挂满各色珍宝打制的风铃,作为新世子妃的香楼!”海竹叶心内惊叹:“竟还有这层渊源,怪道南山堡殿和闻夏堡殿那般宏伟富丽!”他又笑问:“不过,仁兄!既是同与圣上结拜,为何莱阳王爷封王,而柴阴侯爷却只是封侯?”那行人答道:“听说,柴阴侯不喜为官,多次想要退隐山林,而圣上执意不肯,这才半推半就,封个侯爷权且安养。”海竹叶笑叹:“想不到柴阴侯竟是个淡泊之人!”行人又道:“可惜啊!这么个淡泊之人,却生了个……哎哟!不当说了!不当说了!”海竹叶会意,再笑道:“多谢仁兄指教!” 海竹叶逛街走巷,游观张灯结彩,听赏钟磬奏乐,却难开怀,长叹道:“正如莫大叔所言,皆是百姓膏血!”他正待要走,忽被叫住,回头一看,乃是之篱。之篱压低声道:“跟我来!”海竹叶与之篱一前一后,佯作不识,走到僻静处。之篱说道:“师兄!我等在此逗留日久,拐卖女子之事却无进展,这样不妥!不停有轿马拉来新的女孩儿,皆是我等失职,枉添新受害人!”海竹叶答道:“师兄岂会不知?欲今夜亲自去取《螺人生辰簿》,看个究竟!”之篱道:“最好!师兄亲自出马,必然马到成功!”他二位恐怕被人撞见,匆匆别过。 至夜,海竹叶夜行衣傍身,不施仙法,只动拳脚,潜入罗螺楼。因他曾到过顶楼佳人卧赎陆药儿,故而驾轻就熟。他吹了迷香,令沈老妖精及其侍女春瑶,甚至落竹雨都昏睡过去,自悄然潜进沈老妖精的卧房,私下翻腾,找到《螺人生辰簿》。海竹叶窃喜,方要揣进怀中,冷不丁一个黑衣人出现,抢夺那卷本。好身手!这二位也不多言,只管争斗开来,从卧房打到外厅,从厅内打到房顶,谁也不甘逊色。那黑衣人卖个破绽,杀个“回马枪”,将海竹叶手中卷本夺走。海竹叶追赶,怎奈黑衣人轻功了得,顷刻不见踪影。海竹叶揭开面纱,站在楼顶,空空跺脚长叹。 海竹叶并未直接离开罗螺楼,而是潜入之篱下塌处,悄悄告知此事。之篱又惊又气,无奈叹道:“竟有人能从师兄手中夺物!”海竹叶道:“之篱!依我之见,应将最初计划‘断流一窝端’改为‘能救一个是一个’!”之篱道:“好!海叶师兄!再有轿马拉来女孩儿,你我里应外合,将她们救出。”海竹叶点头道:“明日通知落雨,她今夜也被我迷晕。”之篱一听,愣住神,呆呆看着海竹叶。海竹叶笑道:“洗清她嫌疑!否则,来日沈老妖精不见了那卷本,却不怀疑她?”之篱又觉有理,摇头笑笑。海竹叶笑笑离去。 连着月余,罗螺楼每新进女孩儿,之篱便通知海竹叶,连同落竹雨,将女孩儿暗中救出。此事急得沈老妖精捶胸顿足、寝食难安。然因闻夏欣荣大婚在即,城内只可喜庆,不得放出不吉利消息,沈老妖精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但道这日,海竹叶照例前往南山堡殿,听得南山云开说道:“恩师!明日,我欣荣世兄大婚。按理,恩师不够品阶上堂,然恩师待云开甚厚,云开有意提携。若恩师有意,不妨扮作云开侍从,也去讨个喜庆!”海竹叶本也对闻夏欣荣有些好奇,听见相邀,遂笑答:“世子美意,海竹叶岂敢不欣然领受?” 话分两头。一冲和常奇离开经荒台,重入罗螺城。常奇道:“一冲!几日之隔,城内竟这般贴红挂彩,必是哪个显贵人家有大喜之事!”一冲叹道:“正所谓‘清吏子孙贫,廉士妻儿瘦。’他们喜自喜罢了,未免太过铺张扬厉,可想是个贪官污宦!”常奇点头道:“多少银钱是搜刮来的,只怕他们自己也未尽知!” 经过罗螺楼门口,常奇指道:“小篱便在此处差事。”正说着,门口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迎上前来调弄他们。一冲和常奇深感厌恶,百般躲闪。适逢之篱冲出门来,笑道:“这二位是小篱家乡的邻人的亲戚,是寻小篱来的。姐姐们饶他们这遭吧!”那群女子便说笑着散开。之篱笑道:“一冲恩公!常奇哥!罗螺城近期有大喜事,是那柴阴侯闻夏壮毅之子闻夏欣荣大婚,满城同贺。大婚当日,凡在城中小民皆可得些彩头。不如,两位暂留罗螺城,讨个吉利也好!”一冲却道:“谢小篱美意!只是,我等需尽快与眉梢、雪团汇合!”常奇也道:“眉梢和雪团不知身在何处,我也担心不已!”之篱再笑道:“两位兄长且随我来!”二位随之篱绕后角门入内,至杂院一废弃柴房,推开门所见,里头正是涟漪和雪团。几位相顾,惊喜互道寒暖。 原来,那日,之篱给常奇施了化魄法以后,并未直接返回罗螺楼,而是趁夜潜入经荒塔,寻得一冲下榻处,欲趁其酣眠之中,出利刃以杀他。却未料一冲根本不曾入睡,怀抱索心劈魂枪,就如时刻备战,之篱欲撤退而不及,只得与其交上手。打斗中,又遇另两位夜行者前来,其中一位正是海竹叶,酿制四位对垒的局面。最后,之篱趁经荒钟敲响间隙,慌忙逃走。然他行刺一冲未果,百般不甘,屡计新策,再图谋之。他知道一冲救下常奇后必要经过罗螺城去寻雪团和“眉梢”,于是他先下手为强,趁夜于罗螺城外山林中寻得涟漪和雪团带来,藏在罗螺楼杂院废弃的柴房里。之篱每日盯着街道,只待一冲和常奇经过。这一切,皆在之篱掌握之中。 之篱笑道:“我知众位有要事前往西兑神皋。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另加前番救命之恩,小篱正寻机报答,几位不如权且逗留几日,赏得这一番繁华再去不迟?”一冲待要婉拒,却听雪团道:“一冲,且允了可好?”说罢,雪团向一冲挤挤眼睛。一冲自揣摩:“雪团比谁都更急于寻找真凶,为何会劝我滞留此处?她必有我尚不知的道理!”思罢,一冲笑道:“既然雪团开口,暂歇几日也无妨。只是,我等该栖身何处,总不能都藏在这罗螺楼的院子里?”之篱笑道:“何需一冲恩公烦心?小篱早已安排妥当。素常,也有花客见小篱机灵,赏些银钱。小篱便私里藏着,日积成多,前日里拿出来,在城中欣荣客栈赁了几间下榻处,专候恩公一行到来!小篱等会儿就跟老厨头告个假,领几位前去歇脚!”常奇笑答:“小篱真是有心!”一冲亦笑道:“却要小篱破费!”一众闲谈几句,离开罗螺楼,前往欣荣客栈。 之篱离开客栈后,于房中,一冲私问道:“雪团!我等急欲寻凶,找到师友,你却示意我留下,可有隐情?”雪团答:“正是!一冲,听我道来!” 那日,一冲前往救常奇,而雪团和涟漪与其分道后,栖隐于贫区附近的山林中。忽听马蹄快踏、马鸣嘶嘶,雪团与涟漪恐有危险,藏匿于高树上,俯瞰下方,看见一伙人驻扎于林中。却说那片林子竟然是个畋(tián)猎场,专供富贵子弟快意纵豪情。马蹄踏处,兽禽惊散,营帐扎起,侍卫列阵。中央大帐中,走出一位黑披风、赤金冠、兽面铠甲、狮蛮带的男子,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也是凛凛威风,英姿秀发。那男子翩然上马,待挽弓,忽来一个侍卫拜倒于马下,禀说了一通。至于说的什么,雪团和涟漪不曾听见。只见那男子下马,侍从抬出案桌雕椅,伺候笔墨。那男子执笔书写,写的什么,雪团和涟漪亦不曾看见。可是,雪团盯着一物,惊悚得一身羽毛炸起,两只眼睛爆血! 却说雪团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正是男子手中那枝笔;那枝笔,乃是白羽毫笔;那白羽,正是白羽玄鸟的羽!雪团心惊胆颤,恨怒悲恸齐生,自揣度:“贼人必与我父母手足失踪有关,必与我虞契火灾有关!”雪团展开翅膀,想要俯身冲下去抢夺白羽毫笔,转而思虑:“不可!寡不敌众,岂可轻举妄动?此事需同一冲商量后,再作定夺!”雪团说道:“眉梢!那……”雪团本欲将心中事告诉“眉梢”,再又想:“告诉她无济于事,只平白吓坏了她!”于是,她忍着满心悲愤,不作声色。涟漪并没有雪团那般敏锐的嗅觉和视力,根本不曾留心男子手中笔,她心中其实有意吞掉雪团,却恐怕打草惊蛇坏了大局,只得作罢,疑问道:“雪团,你方才想要说什么?”雪团叹答:“无事!只不知那一众纨绔要几时才能离开!”雪团焦心难耐,守着秘密,与涟漪深藏林中。 黑披风男子猎物满载后,吩咐一声:“回城!”正是那夜,月下见之篱寻来,雪团和涟漪迎头问道:“小篱!你怎么会在这里?”之篱真真假假、半带实心诚意、半带虚诓欺瞒地向她二位讲述一应经过,又道:“我担心你二位不知藏身何处、安危如何、冷暖怎样,遂来寻找。既然洞真老道离开罗螺楼,我想着罗螺楼杂院菜园中有间废弃的柴房,平日里少有人去,倒是安全。二位不如跟小篱到那处躲着,一来,我可以为二位安排吃食,加以照顾;二来,待一冲恩公救常奇哥回来,可以直接找到你们。柴房中纵有不合之处,多请二位担待,总也好过荒郊野外!”涟漪说道:“小篱之言在理!”雪团心中另有想法:“那黑披风男子必也是罗螺城中人!我正好借机打探消息!”于是,雪团与涟漪随之篱同去。 听得梗概,一冲惊叹问:“雪团!你说的那男子,却是谁人?”雪团答:“正是即将大婚的柴阴侯之子闻夏欣荣!”一冲表情严肃,且思索且道:“闻夏欣荣!我等入住的这家客栈叫作‘欣荣客栈’,莫非正是他家产业?”雪团作答:“极有可能!”一冲沉默片刻,面色愈发凝重,叹道:“正是冤家易逢路最窄!若果真是他伙同妖孽伤我师友、乱我虞契,一冲必不与他甘休!雪团,你看这样如何?” 正是:毫笔一枝牵因果,武师一枪坏姻缘。 毕竟,一冲如何打算?且看下回。 第五十一回 闹婚堂痴蚕恨吐情丝 探军寨虎豹谄献殷勤 听得一冲继续说道:“且待闻夏欣荣大婚当日,我扮作江湖游艺武师混进闻夏堡殿,好歹探个究竟!”雪团点头应诺。此时,常奇与涟漪从邻屋而来。涟漪听见一冲说起闻夏堡殿内有白羽玄鸟失踪之讯息,且他将设法混入查证,顿时心内慌张倍生,思欲跟着同往,以拿捏事态进展于己之利弊,她遂道:“我与一冲誓要形影不离,故而同去!”却听一冲劝阻道:“眉梢是蚺身,太过扎眼,混进堡殿不易;更兼堡殿中必不乏符咒法器,或伤你身。眉梢权且留在客栈,让常奇相陪!”常奇赞同。涟漪叹息,遂不多言。一众俱各按照计划行事。 时钟终于走到闻夏欣荣婚庆当日。正见贺喜致福之仪仗填街塞道,亘通全城,声势浩大,不同凡响。五彩旗,鲜红绸,喜拉花,玲珑灯,满地皆铺鸳鸯毯;锣管鸣,钟鼓响,花炮喧,磬笙奏,通天俱传妙音乐。六合八极之宗室、勋戚、亲眷、幕僚、紧邻、密朋等,舟轿络绎,车声辚(lin)辚,满载珍宝,从九皋各处而来,齐聚罗螺城闻夏堡殿。 海竹叶扮作南山云开的贴身侍从,出入堡殿容易。一冲佯作江湖献艺武师,通过筛选考核,终得带着雪团混入。之篱、落竹雨作为罗螺楼外援到闻夏堡殿的炊事奴婢,也得以前往。说那闻夏堡殿内,比城街之上又添繁华,更是长春蕊,百合香,蕊香弥堂;螭龙帐,彩凤帘,帐帘辉煌;翅羽巾,销金扇,巾扇叠光。良馔佳肴、美酒异果、金瓯玉碟、茶盅壶樽,铺案盈几。各路宾朋致礼,宴酒,点戏,耍杂,欢歌,热舞,嬉闹欢愉不绝。那排场之大、阵容之强,虽文字难以尽述。 但见百合堂丹阶之上座,一位衮衣绣裳的男子,骨子中自带端严威仪,面上却是笑眯眯,他捋捋胡须,正正通天华冠,起身致意道:“承蒙众宾友来赴犬子婚庆,闻夏堡殿,棚舍生辉,本侯荣幸备至!”语罢,他招手示意。只见新郎君闻夏欣荣,英姿俊拔,礼服彬彬,立在百合堂丹阶上,对下座满堂高朋致意。话道海竹叶得南山云开提携,跟入正堂,立于宾客席。听得南山云开窃语道:“恩师!那丹台上坐的、金袍御带、威严端仪的,乃是闻夏世伯;而那喜服新郎君,正是欣荣世兄。听说,世兄新娶的世嫂,是个罕见的脱俗美人!”海竹叶笑道:“为师得世子关照,一起开开眼界,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绝代佳人!”却说宾客席上还有这么一位,乃是粟苜。他以幕僚的身份到席,至于因由,此是后话。而一冲是献艺的江湖武师,靠耍枪以娱宾,只能类同之篱、落竹雨等下人,遥站在百合堂之外,翘首远观。雪团贴耳告诉一冲:“只那新郎君,便是当日林中执毫笔之人!”一冲听罢,愤怒已生。 主婚司仪微笑示意来宾稍静,他躬身敬指闻夏欣荣,面向宾客,宣道:“今有柴阴侯世子闻夏欣荣,德才辈出,貌品拔萃,天赐良缘,幸得佳人,心意相通,志趣相投,值此吉日美时,携手共许余生,比翼齐飞,琴瑟同奏,鸾凤和鸣!恭请贵宾朋见证!请新佳人入堂!” 一席语毕,满座高朋皆拍掌喝彩。又见侍女成行,簇拥着一位清逸脱尘的新娘款步走上百合堂来。新娘手中牵着花喜球的一端,侍女将另一端交给闻夏欣荣。 单道那新世子妃,凤冠嵌百宝,喜袍坠万珍,重跟玉珠履,瑶花簇相捧,往丹台上这么一现,引得满座欢呼声叠起,却也惊呆了那么几位。一冲遥遥呆望,如被电击雷劈,目瞪舌结,魂魄俱丢,五脏浸腌了百味;海竹叶惊如木鸡,本为南山云开斟酒的那双手,似被监灵术定住,悬在空中不得动弹,任由佳酿溢满杯;粟苜乃是有身份的官家人,呆怔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静观,惊诧支吾不能;之篱亦是狂惊变色,没忍住低声念出“沧琼”二字;而这声低语,又使得一旁的落竹雨错愕呆蒙、两眼发愣。 主婚司仪庄肃起令道:“一拜天地!”却是呼声炸断,一字“慢!”听得这果决之震喊,一堂宾朋霎时静,纷然回首疑惊看,见那百合堂外围观人群中,一武师粗装简履,却透儒雅风流,手执灿灿长枪,肩头载着一只白羽玄鸟,起身迅捷飞踏,如云燕掠过人头,直飞奔登上丹台。沧竹琼定睛细看,竟是一冲!她又是惊愕,又是狂喜,惊得汗水琼珠溶溶落,打湿粉面羞桃花;喜得红唇微启扬,脉脉尽吐情无瑕。那一刻,她只恨自己心中意曾打成多少页腹中稿,这见面,被惊喜冲忘掉!她秋水不移,只凝神江湖武师装扮的一冲。一冲立于丹台之上,立于沧竹琼面前,两眸尽带不可思议,瞳晶闪烁看着她,看她今日擦上了胭脂膏、描上了金黛眉,一张玲珑面,宛若樱果红绽、春花带露,比平素的清新绝尘益添几分娇妍,只可恨,那一身百宝红喜装太刺眼,刺得他心头一阵一阵痛与酸!他憋着无穷无尽的问,流下不休不止的汗!海竹叶、粟苜、之篱,这方回过神来,各人心中自忖度:“一冲!他又怎么会在这里?”再说闻夏壮毅、闻夏欣荣惊慌怒道:“抓刺客!左右拿下!”一时间,刀斧手、剑枪侍卫纷纷迎上,将一冲包围。 一冲毫不理会旁人,只是心中凄怆,眼中盈泪,直视沧竹琼,情绪激动以致哑声,说道:“昔日一别,未曾话辞半字,往后彼各天涯,声息杳然,更无零星羽书花笺,传肺腑一言!一冲凭山瞰雾,临楼望江,渴求山水萦环处,惊喜见靓影!今日果真重逢,却已是名花有主,回首人情改!”话说沧竹琼再遇一冲本是欢喜,然如此见面,难免不令他生疑。沧竹琼看着一冲复杂的面庞,想要解释,却半字难吐檀口。一冲含泪冷笑道:“一冲只当钟鹛仙山纤尘不染,皆是清风美人,却未料,也是看风行船,也贪爱着富贵金窝!”沧竹琼这才定下神,唯恐一冲误了她大事,故作嗔怒道:“何处来的武师,言语癫狂,好生无理!”闻夏欣荣拦上前,怒瞪一冲道:“哪里来的江湖杂碎,中的什么魔障,敢是认错了人,像只痴蚕,绵绵不尽,浑吐着一肚情丝,却不知她是我闻夏堡殿的世子妃?”一冲更不搭理闻夏欣荣,只是哽咽对沧竹琼再道:“你师父说你重任在身、无暇顾我。我只道是什么降妖除魔、匡救苍生的伟业,原是忙着觅金婿,嫁贵郎,钻豪门,攀御枝!怪道你不愿与我面辞,急急失踪,实为与这富贵世子,登一对郎才女貌,造一段佳偶天成!”沧竹琼隐衷难诉,面对满堂宾朋,她只得佯装不识,苦笑问道:“不知此武师究竟何人,何故这般胡乱攀扯,缠缠不休?”一冲登时泪珠滑落,却强颜冷笑道:“好一句‘不知此武师究竟何人’!”他且流泪,且踉跄后退,以枪尖指着沧竹琼,又道:“沧竹琼!一冲白认识了你,白等了你!你爱富贵,你做世子妃!你这沟渠,灰尽我一片赤子心!既你心意在别处,我一冲又何苦添乱讨嫌?既知你愿嫁他人,反奔上前,多说多言,不过于我徒增伤悲,于你徒添笑料!” 一冲凝视沧竹琼,缓缓后退至丹台边缘,言语罢,瞥一眼,那满堂侍卫舞刀弄棒,挥枪举刀,齐齐夹攻来。一冲心中有哀有怒,有恨有悲,有怨有伤,万绪难平,绰起索心劈魂枪一挥,势如霜摧河边草,雷劈塔顶木,大杀得百合堂上乱哄哄、闹嚷嚷。打斗惊了四座。众宾逃的逃,藏的藏,忙不迭东窜西奔,置身事外,各自躲命去,只剩得南山怀敬、南山云开、闻夏壮毅、闻夏欣荣、沈老妖精等人留在百合堂上。之篱和落竹雨也顾不得礼节,混入堂上观战。 却说粟苜、海竹叶各自趁乱奔向沧竹琼。他们一打照面,彼此相顾,俱是惊喜错愕,却不多言,更不等沧竹琼反应过来,拉着她便向百合堂外跑。闻夏欣荣上前拦截,被粟苜狠狠一脚踹倒。闻夏壮毅继续召集侍卫捉拿刺客。那些上前阻拦的,亦被海竹叶和粟苜打趴。 百合堂外,风日清和,于那芍药圃旁,“沧琼!究竟是何道理?你怎么会下嫁闻夏欣荣那个浪荡子?师父可知此事?太荒唐!”海竹叶连发问,转而看向粟苜,惊诧笑问道,“粟苜二弟不在南方军营,如何也到得此处?”粟苜不及回答海竹叶,只问沧竹琼道:“给我解释,你给我解释!”沧竹琼火急火燎答道:“无暇跟你们解释,快放开我!一冲还在里头!”沧竹琼挣脱海竹叶,扯下凤冠,方要转身,又被粟苜拉住。粟苜双目泛红,不依不饶,气恼道:“先给我个解释!”沧竹琼却道:“粟苜,你且松开我!一冲孤军奋战,容我先……”粟苜执意道:“这次不放你走,不放你走!”沧竹琼无奈,反手一掌,没分轻重,又把粟苜推倒,丢下一句:“抱歉!”自返身百合堂。粟苜趴在地上,看向沧竹琼背影,委屈巴巴,苦笑自语:“此景,恰似曾相识!”海竹叶看着狼狈的粟苜,也不帮扶,自抱臂笑道:“前日里,我见卷签隐隐闪光,自忖是否你也到了城中——果然如此!你快道来,为因何事而至?”粟苜抬头看着海竹叶,不知该喜该愁,苦闷道:“海叶兄长!我……唉!你却不扶粟苜一把!”而后,他自行爬起,空自仰天长叹。海竹叶一头雾水,憋着笑,又问道:“你几时结识的沧琼,竟不曾跟我提过!”粟苜一脸无辜而又无奈,道:“海叶兄长!原来你是钟鹛弟子!”海竹叶满面嘚瑟,一通耍拳弄脚,不拘正形却又行云流水,笑答:“是!正是!本仙君正是钟鹛山仙姑箬竹座下最英俊潇洒弟子海竹叶!”粟苜上牙咬着下牙,呆怔片刻,又道:“从前只知兄长为仙君,竟不知是钟鹛仙君!则沧琼是你同门,师姐,师妹?”海竹叶笑答:“何止师姐,她与兄长比肩同根而生。”粟苜听罢,捶胸浩叹,懊恼无边,仰天问道:“苍天啊你,何故这般戏弄我粟苜?”他转而又看向海竹叶,再道:“若如此,粟苜与兄长结为金兰,岂非……”海竹叶听这话头,吃惊不小,打断问道:“粟苜二弟莫非有悔?”粟苜有言难直白,支吾道:“非是有悔,而是,这般,岂不是……粟苜也要管她沧琼叫声长姐?”海竹叶点头答:“自然如此!”粟苜抱头蹲身,目光呆滞而惆怅,再不言语。海竹叶懵懵不解其意。 此时,粟苜的随从赶来,问道:“机甲将军,安然否?闻见堂内大乱,恐将军有失,属下等急急来护,万幸将军无恙!”粟苜起身,正腔作答:“无妨!你等可先退下,本将军自有去处!”海竹叶见粟苜一本正经之态,睁圆双眼,待那些随从退下,贼贼笑着,弹了粟苜卤门一下,说道:“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数日不见,二弟霞举高升,竟已做得将军了,可喜可贺!则你需请兄长开怀畅饮一番,誓要不醉不归!”却见粟苜苦笑,向百合堂方向望了一眼,叹道:“海叶兄长!里头乱作麻团,沧琼和一冲必与侍卫兵争战不休,你我……”海竹叶不等粟苜说完,笑道:“一冲的身手,兄长是见过的。那些个侍卫兵,多少不算多。至于沧琼,她更不劳你费心!”粟苜又道:“你我便是不助战,也不当就撤身闲,不如且一观!”海竹叶却轻施仙法,将粟苜拽到跟前,一把揽住他的肩头,嬉皮笑脸道:“今番,十层天尊皇也休想阻止我海竹叶与粟苜二弟豪饮畅谈!”且说,他顾不得仙法不仙法、凡人不凡人,随即唤来?琈云,拉着粟苜飘然飞去。 九皋酒糕楼中坐定,粟苜尽述别后诸般经历。 话道那日,粟苜从庆哥家中离开,急急返回南离神皋军营。且说他至军中时,大将军李汜早已令匠人紧锣密鼓,于僻静处暗造潜水舱。粟苜行至大帐帘外,恰听帐中有人言:“虬山险峻,山高峰陡,贼民隐匿于其中,占尽地利,坚守不愿正面交锋,急难攻下。我军多次寨前挑战,贼民只是不出,然其却常于我军不备时偷袭,忽出于林草间,忽现于山石中,忽迎至隘口,忽避于夹道,又神出鬼没,又旌旗招展,使我军被动!”此正是“硕手大将军”李汜在详论军情。又听张峰将军说道:“卫梁反贼熟谙兵法,未必在我等之下!”接着,李汜的智囊师龙敬献谋道:“我军在这虬山外道平阔之地,粮草不乏,兵广将足,可养精蓄锐,静待其变!”“万万不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粟苜,他掀帘入帐,接道,“虬山有谷,名断生谷,临崖横贯东西,岩壁陡峭,人力难越,唯跨谷一道铁索可通。谷北沃野,兼有人工渠,足可为长久屯兵之地。现今,卫梁军在谷南驻扎,我军尚有歼敌之机,倘或其移军至谷北,切断铁索,以逸待劳,则我军永无近敌之策!”众人闻声纷纷看去。张峰将军介绍粟苜,俱各施礼问好,不在话下。李汜初见粟苜,观其神采,叹道:“好一晚生,不仅容貌俊美,见识竟过于百战老将!粟苜方才所言,正是本将军今日帐内欲议之事,不想本将军尚未开口,粟苜已言中我心!”众人皆叹不如,唯龙敬不屑嗤之。李汜为人豪迈粗犷,笑道:“后生可畏!先赐好酒一碗,为粟苜接风洗尘!”侍者奉酒至。粟苜一饮而尽,又道:“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军若能分兵,据把谷北之地,前后夹攻,不愁敌不破!”龙敬冷笑反驳道:“话虽如此说,可卫梁大寨恰设在谷南,如何能越过其军而取谷北之地,莫非要我等俱各生出翅膀飞去不成?”说罢,他再哂(shěn)笑几声。 粟苜听龙敬字句暗含讥讽之意,知是方才进帐时那番言论有所得罪,自镇静以礼相待,说道:“龙智囊所虑甚是!粟苜愚钝,本无好计,却在归途中得一智者相教,方敢出此言语。”说罢,粟苜从怀中掏出一卷本,正是从晴姨处所讨之物。“此为《机甲经》,记载飞翔机为物。所谓飞翔机,有身有翼,如鸟,可于空中行。”一众听毕,无不惊疑,包括龙敬,亦惊而变色。李汜从座上起身,上前道:“飞翔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粟苜展书卷铺于长案之上,为众人解说。众人听罢,啧啧称奇。“真神器也!果能得此,莫说是荡平贼寇,便是开疆扩土、远征八极,何在话下?”李汜赞叹道,以手抚书卷,不舍抽去。粟苜道:“大将军可分派匠人,一波铸潜水舱,一波造飞翔机!”李汜赞许点头,令下,又大笑道:“粟苜前番随祖昂智囊于神丈温处求得潜水舱图本,今番又得智者教授飞翔机,立此不世之功,只待剿灭贼寇,金蹬踏响奏凯歌,本大将军必上达圣听,厚赏粟苜!”粟苜施礼道:“大将军谬赞,粟苜实不敢当!前番求潜水舱制图,实乃祖智囊之功;今番飞翔机,乃属巧缘,亦是大将军之福庇佑,小小粟苜不敢贪功!”李汜见粟苜知情识趣,点头甚喜。祖昂本仁厚,前番无奈独留粟苜于西北乾皋荒漠,实实内心有愧,今见粟苜安然而返,方得舒心,又听粟苜谦恭之辞,知其虚怀若谷,不觉深以其为知己。至于张峰,为得一臂膀而喜不自胜。只有龙敬,面带不悦。一众又商讨片刻,各自散去。 祖昂立请粟苜至帐内小宴,为其压惊解乏,同时叙问大漠及归途中见闻。粟苜详略有宜,且谈且瞒,不曾透露沙炽窟及遇一冲之事,却也向祖昂有了交代。这二位因尚有军务,不敢贪杯恋饮,只点到为止,不需多述。 再道龙敬其人,已过不惑之年,生得面阔口方,项短肩宽。他年少从军,曾随李汜之父李坚争战,忠心护主。李坚丧身一役,正是龙敬护李汜突围。自那时,李汜感其救命之恩,又见其有勇有谋,便令其常伴左右。只是此人,虽对主忠诚,却常难容外人。龙敬至己帐中,愤愤道:“粟苜,何许人也?黄口小儿,乳臭未干,敢在本智囊面前卖弄韬略?我龙敬驰骋沙场,身经百战,于乱军之中,护大将军周全,难道尚不如他一小儿?他且用那些怪力之器惑乱人心,本智囊只消与他真刀真枪相拼!”这些话,早有人传于粟苜耳中。粟苜暗叹:“那龙敬,勇则勇,忠亦忠,可惜见识不足,为人拘执,不能顺时应变,担不起大将军智囊一职。他不懂,此一战,不应安常习故,而当顺时达变,单凭蛮力,根本难以取胜!他虽对我颇有微词,我却知众将不和非我军之福,只能暂且忍耐,别作良图!”于是他只作不闻。 又有十夫长裁迷,一先就欺凌粟苜,忽闻这个本是自己手下的小步卒白日升天,成为镇南将军张峰的智囊师,他惊愕万分,又生妒恨,心里嘀咕着:“本我手下一步卒,如今却得出入中军帐与将军比邻,好没道理!另外,我曾克扣他军饷,若他记我旧恨,伺机报复,我当如何?”既妒恨,又恐惧,裁迷遂生相害之心。他暗自探得龙敬亦不满粟苜,得意道:“粟苜,粟苜!迟早让你明白登高摔重之意!” 话说战事如粟苜一先所料,潜水舱造毕,于就近河道试运行,正常无虞。众将大喜。“硕手大将军”李汜计点军将,令道:“刘可茂刘将军,领五千精锐为先锋,开往酥油江左岸,先端住贼寇视线,肃清沿路障碍;粟苜、祖昂皆随先锋军同行,以为助力;顾宪顾将军,引一万兵,水路护船舰舟楫随行,于酥油江江口驻扎;韩三普韩将军,领五千人马,押运粮草后行。此三路,皆作疑兵。张峰张将军,领两万兵护运潜水舱,各舱载于十六轮车,皆以青黑帷幔遮掩,每车周围十六甲护卫,待前三位将军开路,于夜间启程,可畅行无阻。剿灭董丁,势在必行,有延误军机、泄露军情者,立斩不赦!”众将俱各领命。 只见得陆军,将披银铠擎金盔,战马嘶鸣喝铜铃,兵举戈矛执坚盾,步履生风赴沙场,刀剑平铺万里雪,旌旗招展半天霞,朱缨皂盖,黄钺白旄(máo),横山亘谷,彻地连天;又见水军,艨艟(méng·chong)相接,战舰互动,飞舸通联,桨橹翻搅,千帆遮蔽漫水面,惊得鼍(tuo)龙也胆颤,劈波斩浪乘风去,只把号角奏上天。水陆诸军各依将令,声势浩荡,开赴战场。 却说酥油江右岸,董丁军中,暗哨报来官军军情:“刘可茂五千先锋精锐踏风开来,一路战旗飘绣带,征鼓响灵音,刀剑凝光辉,铠甲系翠绦,招摇动地。此战必不寻常,请新天二王早下圣令!”董丁听罢,言道:“刘可茂大军转移数月,今又折回,且派五千精锐为先锋,必不同于之前!我军务必严阵以待,各处哨所不得轻心,凡有消息,立刻报来!”正言语间,又有哨马探道:“刘可茂引军已于江对岸扎下营寨。另有顾宪率大军护船舰舟楫从水路开来,至江口下锚。”“果然,此番来势汹汹!兵将皆枕戈待旦,坚守营垒,不得懈怠!”董丁又道。不多时,飞马再来报:“韩三普引兵押运粮草在后!”董丁思虑:“粮草既到,不出两日,必有行动!”他于是令下:“江沿岸遍竖旌旗,鼓兵自明日辰时起,每隔两个时辰擂鼓一次;弓弩手、火炮手、刀斧手俱各就位,列阵以待;炊事兵从明日起,五更造饭,以令众兵将饱食无误,时刻应战!” 说那官军前三路已各就各位,李汜才令张峰护潜水舱出发。是夜,董丁尚秉烛帐中,谋划战策,忽听哨马探报道:“张峰领大军前来,押运十六轮巨车诸乘,车上皆载庞然大物,以青黑帷幔遮盖,左右甲兵全副武装看护,不知车中何物。”董丁闻言,不解,一夜无眠,悄唤聪颖心腹二人,密授计策。 次日,刘可茂手下巡逻兵于江边拿获二人,送至大帐中。刘可茂怒嗔道:“大胆奸细,安敢窥我军情?左右推出去斩了!”帐中下跪二人,身披蓑笠,手拿钓竿,甚是无辜,磕头如捣蒜,跪拜求饶。一人急急哭诉道:“将军此话从何说起?草民兄弟二人乃江下游百姓,今日来寻口粮,不想误犯天兵,万求将军海涵,然奸细一罪,实不敢认!”另一人附语道:“委实冤枉!求将军明察秋毫,饶过我等无知愚民!我兄弟二人来世结草衔环,必报大恩!”刘可茂细观他二人面貌,果有几分相似,于是问道:“你二人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一人作答:“小的刘虎,是兄,家住酥油江下游刘家渔村。”另一人作答:“小的刘豹,是弟,亦住酥油江下游刘家渔村。”刘可茂再怒道:“两军交战之地,寻常小民皆避之唯恐不及,你二人却为何潜入军中?敢说不是奸细,愚我刘可茂太甚!”听得刘虎叹息答道:“将军容禀!小的兄弟二人同老父母,嫡亲的一家四口,住在下游。那处本水源丰沛,风景独好,多得是毛蟹、红虾、黄鱼、青蛤,又不乏菱角、茭白、香芦、脆藕。草民或泛兰舟,听竹橹呕哑;或嗅芦花,折枝蒹葭;或穿蓑衣,戴笠帽,撒一网,抛两钩,唱起棹(zhào)歌,伴舞沙鸥;或枕着江水晚霞,剥着芡实莲子,静看渔灯排上。那等日子,安乐富足,与世无争!谁料,祸事从天降,贼窟里跑出董协、董丁、卫梁逆贼,不思皇恩浩荡,竟要谋反篡逆!董丁霸占酥油江右岸,为蓄水势,于上游筑坝拦截水流,致使我下游水源渐枯,鱼虾蟹蚌日渐不足。眼见着家中将要揭不开锅,我兄弟二人才冒死向这上游讨些生活!未想,竟被天兵误认作奸细抓来,我等……”且说着,那刘虎、刘豹二兄弟止不住涕泪俱下,唏嘘声颤。又听刘豹说道:“求将军早些诛杀逆民,还我等小民昔日安泰生活!”说罢,他连连叩头。刘可茂叹道:“原来如此!本将军也是水乡出身!你等方才那番描述,令本将军忆起往昔家乡岁月!本将军已是多年不返故里,倍感思念!”二刘齐齐又拜道:“时空繁乱,贼寇多悍,求请将军威武雄师扫清贼子,安生百姓!”刘可茂说道:“本将军奉旨讨逆,领天兵到此,正为你等百姓安福所虑!如今两军对垒,军情加急,你二人回村,好生自处,安抚乡里,莫生事端!”说罢,他令军士赏些粮米,放二人离去。 却道粟苜,跟在刘可茂先锋军中,闻听此事,赶忙入帐谏止道:“刘将军切莫轻信!那二人定是细探,岂可放其归去?”刘可茂听罢,“哈哈”大笑道:“本将军岂会轻信片言,早派哨马去探虚实!那二人果是兄弟,家住下游刘家渔村。一切所言,皆为实情。当然,那二人杀了也不足惜。本将军但思虑,若果然杀了,恐失民心,只会激起更多民愤,如董协、董丁、卫梁之反叛朝廷者,亦会更多!到那时,逆民如蝗遮天蔽日,如蝻出土入田,捕不尽,灭不完,该当如何?故而,本将军放其归去,让他们回乡倍言我军恩德,只教右岸贼民思安而渐失战心,岂不乐哉?”粟苜答道:“刘将军运筹帷幄,粟苜向来敬服。然敌军奸诈,董丁颇知兵法,深谙六韬三略。只恐将军仁肝义胆,反遭奸贼利用!”刘可茂却答:“粟苜智囊多虑了!”粟苜直言:“刘将军!兵法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可浮于表象,而今正值两军交战,更不比往常!普通小民皆扶老携幼以避之,此二人竟深入虎穴,不为刺探军情,却是为何?”刘可茂心想:“这粟苜早先于大将军帐前驳龙敬智囊,尽出风头,此刻竟教起本将军兵法,小小儿郎,太过目中无人,太过急功近利!”于是,他笑道:“本将军岂不知兵法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粟苜智囊所顾虑,本将军岂能没有思量?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又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虎豹兄弟家中已然断炊,他二人难免孤注一掷,搏命前来上游,捕捞鱼虾以作食粮,不正是小民之心?粟苜智囊一心为军,本将军自然明了,定当明奏,不夺你尺寸之功!”粟苜听言大惊,辩解道:“刘将军何出此言?粟苜前来,岂是为夺私功?”刘可茂不耐烦接道:“好啦!粟苜智囊可回帐休息,待时机至,只听号令,力破贼寇!” 粟苜长叹出帐去,急往智囊师祖昂处,求助他前往劝谏刘可茂。祖昂听毕粟苜之言,即动身前往刘可茂大帐,语未悬口,便被驳回。刘可茂心知祖昂与粟苜交情不浅,遂先发制人,笑道:“祖智囊,若为二刘之事,可即回去。本将军征战多年,岂是无谋之辈?正所谓疑则生乱,稳则得安!祖智囊不需多疑,也劝粟苜智囊稍安!”祖昂劝谏无果,没奈何,只得返回。 且道那刘虎、刘豹二兄弟,得刘可茂释放,赶回刘家渔村。原来,刘家渔村深苦朝廷杂课重赋、急政暴虐,早就民生哀怨,举村皆支持董丁反叛,早于暗地里串起供词,只待刘可茂派人前来打听,所言皆与虎豹二兄弟相合。 但道以后几日,淫雨绵密不停歇,官军和民军各自守营寨。待雨散云收、光风转蕙之日,却见刘虎、刘豹二兄弟重回刘可茂军中。刘可茂不甚理解,唤他二人至帐下。二人伏拜在地,刘虎先禀道:“承蒙将军信任宽宏,放我兄弟二人归家。我兄弟回村后,向父老乡人备陈将军厚德和朝廷恩义,乡亲伙皆盛赞将军是天将下凡,皆言要拜谢将军。恰雨神和雷公布施仁义,前几日雨落水涨,冲塌了上游一片蟹田,惠及我刘家渔村。我一村民众感将军恩义,将捕捞的毛蟹挑个大肥美的装篓,令小的兄弟二人送于将军帐下,给将军和众天兵加菜,再谢将军之恩!”刘豹又道:“小的告知老父,老父叹,将军也姓刘,怎么也是同宗,恩义弥彰,誓要小的再三转达敬意!”说他刘可茂本是性情中人,久居军中,常年漂泊不定,更无亲眷在旁,忽有同宗前来,不论远近,总是可喜。他命兵士蒸了螃蟹,开怀设小宴款待二刘。 三位分宾主落座。酒过几巡,刘虎笑道:“将军若不弃,可收我兄弟二人帐下听用。我兄弟虽不才,却愿舍生忘死报答将军天恩!”刘豹附语道:“小的愿效犬马之劳,悉听役使,必无二心,只在将军一令!”刘可茂酒兴上头,大笑道:“本将军亦有此意,只在斟酌合适职位。非是小觑二位兄弟,只恐大了,众人不服;又恐小了,委屈二位。故而,不敢轻允!”刘虎道:“将军何需多忧?我等可为侍为匠,全凭将军心意!”刘豹又道:“将军之威贯于三军,岂有将军令下而不服之兵?我兄弟不求富贵,本愿蛰居乡洞、老死村野,不想天使我二人得见将军之威严!既这一朝相识,又生相敬相随之心,若果能为将军执鞭坠镫,随将军征战四方,以解敬慕渴思,则不虚此生!”刘可茂本也是个爱听奉承的,听得此言,甚为感动而又虚荣,于是道:“久居军中,俱以国家君主为念,己心中之怀想,常抑郁不得倾吐!如今能有二位兄弟在前,把酒吐肠,可慰平生!不知二位兄弟擅长何技?”刘虎作答:“善结网制器,临渊捕鱼。”刘可茂思虑道:“不若做匠人,免去厮杀,可保性命无虞!”刘氏兄弟心中暗喜,皆磕头谢道:“将军堪称我兄弟之伯乐!”他们遂留于军中听用。 粟苜听闻此事,慨叹良久,自语:“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刘将军软耳根之人,偏遇虎豹谗谄之徒!这几篓毛蟹,或成我几万将士催命之符!”他自知再谏无益,只得另设他法。 正是:见招拆招觅新招,寻机相机待良机。 毕竟,粟苜如何行事?且看下回。 第五十二回 智囊师星夜分谏三将 讨逆军日中旗开二度 话说粟苜因刘可茂轻信虎豹二刘兄弟而忧心军情,遂星夜率轻骑离开先锋军营,赶至顾宪处。镇南副将军顾宪本是张峰副将,与粟苜堪称张峰的左膀右臂,同粟苜交相算好,时奉大将军李汜之令,护舟船驻扎在酥油江口。见得粟苜马不停蹄深夜来营,顾宪问道:“莫非先锋军中军情紧急?”粟苜将来因去果细述毕,又道:“顾将军!粟苜以为,那二刘必是奸细!怎奈刘将军宅心仁厚不提防,我等却不能中计!二刘既是渔家儿郎,必深谙舟楫船舰之道,且被刘将军编入匠人行伍,若其暗中做手脚,来日我军行于大江之上,则危矣!故而,战船方面,还望顾将军万万仔细!”顾宪说道:“此事请粟苜放心!一应大小船只,必有我顾某严加看查,誓保此关节无虞!”粟苜笑道:“如此,则军中幸甚!讨平逆贼,皆赖顾将军神功!”顾宪于帐中踱步,叹道:“可惜先锋军中务,顾某不得僭越,否则,断不容那二刘奸细嚣张!不知粟苜有何高见,可以计杀二奸?”粟苜笑道:“杀他两只贼蠹(du),却不着急,粟苜以为,他们既然来了,我等可将计就计!”粟苜对顾宪密语授计,而后上马匆匆离去。 粟苜并未返回刘可茂先锋军营中,而是策马赶往先锋军左寨三十里、押粮将降虏将军韩三普大帐内。话道韩三普乃是“硕手大将军”李汜的结拜兄弟,虽与粟苜本无交情,然亲睹粟苜见识非短且得李汜爱重,不觉也对他另眼相待。粟苜入帐,躬身施礼道:“韩将军!我军危矣!几万军士性命,皆在韩将军身上!”韩三普惊问道:“粟苜智囊,此话怎讲?我军神器方成,正待江水缓潮,一举进攻,击溃贼寇,扫平叛逆,却是危从何来?”粟苜叹道:“两军对垒,上将却留敌军奸细于军中,虚虚实实,彼军尽知,岂不危殆?”韩三普听此言,方明白其所指,问道:“粟苜智囊,可指刘先锋军中收虎豹二刘兄弟之事?”粟苜叹答:“韩将军明察秋毫,粟苜不敢相瞒!”韩三普接道:“粟苜智囊既如此疑心,不若直言于刘先锋,其乃老将持稳,安能不知轻重、不识人心?”粟苜又道:“前番已试,再谏徒劳!”韩三普问道:“则粟苜智囊来我韩某帐中,有何指教?”粟苜作答:“韩将军乃‘硕手大将军’手足,将军之言,大将军必当置于心上,粟苜故来相求!”韩三普再道:“粟苜智囊胸中有韬略,请说于韩某听!”粟苜快人快语,道:“不如顺水推舟!”韩三普又问:“如何推法?”粟苜贴耳相告如何如何。韩三普点头许诺道:“韩某这便修书于大将军兄长!” 粟苜从韩三普将军处离开,又飞马赶至先锋军三十里外右寨张峰将军帐中,将一应军事备陈,而后道:“求张将军手书一封,上报大将军!”粟苜乃是张峰的智囊师,自豫都城一战,张峰便对粟苜格外赏识,如今对他也算是言听计从。张峰即刻应粟苜之求,修书一封,加急送至李汜帐下。 粟苜连更彻夜不眠不休,奔走于顾宪、韩三普、张峰三将处,终于议定对策,才长舒一口气。 话说李汜正于虬山寨栅内亲自练军,忽快马信使翻身下,俯于前,报道:“大将军!酥油江口,顾宪顾将军手书至。”信使取出贴身信管,双手奉上。李汜接过,令道:“引信使去后帐吃酒。”李汜自回大帐中细阅,顾宪书曰: “镇南副将军顾宪敬上,清寇大将军李亲启。遵大将军令,下将已将舟船战舰泊于酥油江口,只待十八日缓潮时,千帆竞发。然先锋军中忽潜入奸细,平淮先锋刘将军误信贼言,将奸细编入军中匠人队伍。下将大骇,转而思虑,窃以为,可借风吹火,将潜水舱下水进攻日期改为十九日缓潮时,而令贼民奸细暗传原假军情。我军可趁其不备,大获全胜。此事,尚未敢与其他将军商议,望大将军亲裁!呈上待批!” 李汜读罢顾宪来书,正犹疑中,忽听帐外加急信使来报:“大将军!酥油江左岸,张峰将军书至。”李汜展信再阅,书曰: “镇南将军张峰敬上,清寇大将军李亲启。属下兢兢战战,幸不辱使命!潜水舱皆已就位,只待十八日缓潮下水。却有突来之事,事关重大,下将不得不报!前日忽有贼寇奸细至军中,怎奈刘可茂将军仁人之心,被贼欺惑,竟留贼于军中!属下以为,不若因势利导,故意泄军机于彼,实改潜水舱下水日期。下将咨询向导官,以十九日缓潮时为最佳。同时,令兵将设伏,杀贼寇措手不及。兹事体大,未敢与众将军乱言,唯恐泄露军机!望大将军亲笔,晓示韩、顾二将军,约期剿戮!呈上待批!” 李汜阅毕二书,思虑:“他二位将军不谋而合,想来可行!”正在斟酌,又一信使道:“报大将军,韩将军修书至,请大将军亲启!”李汜接过信札,笑道:“信使且往后帐吃酒歇息!”而后,他展书见字: “降虏将军弟韩三普敬上,清寇大将军兄长李亲启。今董丁反贼霸虐酥油江,久攻不下,幸大将军兄长睿智,示下造潜水舱以为天兵!全军俱听号令,只待当月十八日夜江水缓潮,勇立奇功!不料,贼寇奸细忽至,平淮刘将军宅心仁厚,误信贼言,留二奸细于军中。弟先为震骇,继而再思,以为可借其势,就其计!不妨令原军机泄露,实改潜水舱下水日期。弟窃以为可延至十九日日中缓潮时,却于原定日虚张声势,以逸待劳。此事尚未与诸将军商讨,恐贼奸细窃知!先上告大将军兄长,企望大将军兄长斟酌,下示众将,以奇兵讨贼!弟呈书待批!” 李汜持书自忖度:“义弟亦有此见解。既然三位将军不约而同,想必此计可成!”于是,他手书下令:“以镇南将军张峰为代主将,会合张、韩、刘、顾四军,共破贼民。于当月十八日夜潜水舱下水,张、韩、顾三将蓄势进发;刘将军留守大营。”此书四份,分派各营。李汜另密书三封,令心腹信使告知张峰、韩三普、顾宪后续事宜,只将真实军情瞒住刘可茂。 说那虎豹二刘兄弟混入刘可茂军中后,伺机打听张峰军中帷幔之下究竟所盖何物。这晚就餐时,二刘兄弟端碗席地坐,却见旁边一人,神色极为不屑,边喝粥边两眼向前瞅去。二刘兄弟顺着那人眼望处看去,见着两个炊事兵正抬整只烤羊入大帐,而一俊秀郎恰也当时摩肩入帐。二刘兄弟使个眼色,便听刘虎佯问道:“这位大哥!我兄弟二人刚至军中,眼拙不识人,不知方才进帐那位小哥是何人?那般年纪,竟可出入将军大帐,他莫不是哪位将军的子侄?大哥教导我等,我兄弟两个也好提防,免得冲撞了!”只听那人愤愤道:“呸!他若是将军子侄,我便是皇亲国戚!还不是溜须拍马、阿谀耍诈之小人,哄得将军偏听,才能入帐享那上好酒肉!”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十夫长裁迷。二刘兄弟一听,便知必有缘故。刘豹又道:“大哥可否细说?我兄弟也学来,讨个升官发财的门路。”裁迷咬牙切齿念道:“粟苜小儿,起先只是我手下一步卒,为我捏脚捶肩、端羹打水,却靠谄媚,一朝小人得志,竟与众将军交好,不把我裁某人放在眼里!”二刘听得真切。那刘豹再问:“到底是怎么个谄媚法?”“前番攻打豫都城,出了点儿邪法子,把那半城的人毒倒了,亏得他使出这些下三滥的伎俩;如今更是整来一堆怪器,损人力,废银钱,硬说什么可以入水犹如履平地,还就将军听信了,早晚苦了我等这些扛枪立刀的,撂了命江里去喂鱼鳖!”裁迷一口咬着馒头,恨恨言。二刘早听得惊了心,暗都记下。 再道刘可茂、韩三普、张峰、顾宪四军皆进入备战状态,只待神器下水。而张峰、韩三普、顾宪三军中,另有密令,各自心照不宣。 话说十八日白日,韩三普至刘可茂帐中,说道:“刘将军!今夜一战至关重要,需好生鼓舞全军!作为押粮官,韩某欲今晚为全军加餐。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军既驻扎于江边,便以江鲜为兵士加菜。韩某一早令一千军士捕获鱼虾数网,晚间便可烹食,只是美中不足!”刘可茂问道:“韩将军何忧?”“鱼虾土腥,还需姜醋二料。闻前日将军得兄弟二人,乃是下游渔村儿郎,不若令他二人回村,多备蘸料,以犒劳军士!”刘可茂拍掌笑道:“不怪‘硕手大将军’以韩将军为兄弟,今日方知真由!韩将军体恤下士,微末小事也思得周全,实非刘某可及也!此事容易,刘某这便令他兄弟去置办。”韩三普传达毕,窃喜离开。 且道刘虎、刘豹听李汜军令下,与那裁迷所言切合,知事急,密计寻机将军情送过江对岸,正愁没个说法。恰此时,得刘可茂之令,去筹备姜醋蘸料,适可借机金蝉脱壳,二刘喜不自胜。刘豹前去备办姜醋,刘虎却寻隐秘芦苇荡偷过江,他二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皆是粟苜之计。假军情传至酥油江右岸,董丁大惊问道:“所谓水中如履平地之怪器到底是什么?”刘虎作答:“属下不知,但听岸左军兵皆言是厉害之物!”董丁召集众人计议,众人皆言:“无论是何怪物,皆可以火攻之!”于是乎,江右岸横贯几十里,备下军中所有火油、柴草、硝炭等燃料。刘虎说道:“属下需得返回左岸,否则其必生疑,疑则生变!” 这处粟苜于帐中密谓韩三普、张峰、顾宪道:“料那奸细已将我军夜间进攻之事说于董丁听去。董丁不知怪器究竟为何物,必以火攻,然其未必会倾尽所有火料。故而,我军需趁青雾未散之时,分三次进攻。第一攻,虚打着顾将军旗号,以二十艘小号战船,每船载兵士五十,冲杀呐喊;第二攻,虚打着韩将军旗号,以三十艘中号战船,每船载军士二百;第三攻,则虚打着张将军旗号,以五十艘小号、四十艘中号、七十艘大号战船,各船遍竖旌旗,虚扎草人以犀甲披之,只作疑兵,内中却不载真正兵士,只载水手。韩将军与顾将军皆坐镇大号战船,且在大船之后,各牵挂一叶小舟,舟中设锣鼓鸣金之物,令士兵长击不停,兼以为二位将军及大船水手逃生之用。另外,每艘船底拖拽鹿角、坠石树枝等物,令贼寇以为是神器之暗影。贼寇心慌,必起火油以镇。待我军第一攻战船火起,第一攻小号战船与第二攻中号战船所载士兵必须猛攻死杀,至第三攻虚船近前,才会让董丁以为临于死地!他见战船连绵横亘大江,必然恐慌,必将倾其军中所有火料对敌!趁此时机,韩、顾二位将军与水手皆撤下小舟返回。这三攻,真正目的在骄其心,蒙其目,以及耗尽贼军引火之料,以保证潜水舱到岸后贼军无火可烧!任由江面战事紧急,我陪同张将军在潜水舱中,只待十九日日中,从水下进攻!”韩三普惊道:“如此,我军损耗颇大!军中战船皆以重金打造,就这般送于敌军烧去,未免荒唐!”粟苜笑道:“韩将军莫急,战船中一应物资皆撤下,尽量减少损耗。闻得董丁枝坞中军器战船不可胜计,待我军大破贼寇,何愁不复得?”韩三普半信半疑。张峰笑道:“粟苜一向出乎意料,可以从其计!” 十八日夜,舳舻(zhu·lu)蔽水,弘舸(gě)布江。江上烟云空濛,雾雨盈盈,笼罩各军。韩三普、张峰、顾宪三将,早令船员、鼓师各就各位。刘可茂同智囊师祖昂依令坚守本寨。只见得韩三普手旗一挥,便听得鼓鸣号响。各船相继起锚,扬帆出航,斩波劈浪,势不可挡。粟苜与张峰暗里指挥潜水舱待命。 话说董丁早于江边侦探,至十八日夜,他远观大江对岸灯火点点、战船排布,深知官军将有行动。董丁前哨慌报道:“二十艘小号战船冲锋而来,敌兵荷戈执矛,船上弓弩手遍布,船底拖拽神器。”董丁心慌,令道:“放火油箭!”杀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哨兵再报:“第二波战船靠近,除了小号战船,又添中号战船,船底依然有神器暗影。”董丁愈慌,再下令道:“放火油箭、火炮,狠狠打!”只见得官军被烧杀得尸坠江水,战船燃起大火,将夜间照成白昼。董丁哨兵再报:“第三波战船靠近,密密麻麻,大、中、小号战船绵延排满大江,船上士兵之影不可胜计!”董丁忖度:“此必是总攻!”他于是下令:“将硫磺、焰硝、木炭、柴草等一应引火物浇上火油,不论水上水下,待其总攻军渡河过半,劫烧杀之,保教他有来无回!” 借着夜雾,官军战船逼近敌岸。听得四下鼓角争鸣,军士叠声呐喊震天,董丁令民军疯狂投射火箭、炮弹,把官军战船烧成火海一片。此时,韩、顾二将军示意撤下小舟,借大船及火势阻挡视线,乘小舟返航。小舟内鼓师依然击鼓不停,以作疑兵。返回寨后,刘可茂惊问道:“为何潜水舱不见出动,却烧尽我军战船?二位将军又如何临阵撤回?”韩三普、顾宪,并无一人向刘可茂解说。刘可茂心中有气,抓狂如麻,却未敢明言。韩三普心中亦带疑惑,暗自道:“从军十余年,未见有送船只供敌军尽焚之举,怎奈张峰将军为代主将,不得不从!” 连江船只烧至次日天明,火势渐息。民军火料已尽。董丁亲率军士乘小舟前往残船左右查看,清理战场。见得船骇、残甲遍布,众军将欢呼雀跃。董丁却心中不安,自忖:“此战胜之过易!我军单用火料,便烧毁敌军大小战船二百一十艘,深为可疑!”董丁忙令弄潮儿道:“入水打捞‘怪器’!”军士打捞上来的,不过鹿角、坠石树枝等物。董丁愈惊,心料:“其必有诈!”他却左思右想,不解真意,只觉得心惊肉跳。但道民军一夜御战疲惫,有军将提议道:“需设宴犒劳军士!”董丁却道:“事出蹊跷,未可松懈!众军依旧严阵,以防有变!”然民军因此战大获全胜,志得意满,再无战心。旁边将士低语道:“若不犒赏,只恐军心有变!”董丁无奈,只得下令:“炊事官,备酒食犒军。稍作休整,然大敌在彼,不可贪杯!”可叹董丁军中兵士终究只是小民阶级,思想狭隘,胜了一战,便以为所向无敌,皆饮醉饱食,东倒西歪,只剩些许巡逻兵清醒。 却道粟苜与张峰亲指挥潜水舱入水,江底遇着怪藻盘缠,潜水舱滞陷,张峰大骇。粟苜道:“将军勿惊!粟苜水性极熟,就去斩断怪藻开路!”粟苜只身离开潜水舱,如鱼儿般水中畅游,快刀清理怪藻后复归。张峰愈以粟苜为奇。 民军巡逻兵见江水滔滔异常,从中长出排排庞然大物,正要报禀去,却见潜水舱露出水面后,沿岸停泊,大开舱门,放下缆绳、横梯,有序奔出精兵,每舱二百人,共三十舱,又是流矢交坠,射杀巡逻兵。张峰高喊:“助虐贼民,天兵既到,何不束手受死?”这六千训练有素之精锐,在粟苜和张峰的带领下,各执火箭刀矛,登陆后,冲向董丁大营。董丁几昼夜辛劳,然心下不安未寝,正帐内深思,这见火烧大营,惊慌出帐,目视人马乱窜,惊叫:“敌兵从天而至,我命将休!”民军或于梦中被烧被砍,或惊醒逃窜踩踏,或失魂误伤,不计其数。官军出奇制胜,以六千精兵重创董丁八万之众。董丁穷途,于乱军之中悲吼:“国纲混乱,百姓倒悬,奈何我董丁智力不足,难敌官兵猖獗,空自揾泪!然终有一日,英雄崛起,闹他个郁保家天翻地覆!”吼毕,他自刎而死。粟苜方寻得董丁,听其言,似曾相识,一时怔住,后见甲兵为争赏,割下董丁头颅,提至张峰面前邀功。 董丁既死,民军多俯首投降。韩三普、顾宪率小舟数十艘前来接应。一时间,江面风帆布挂高,好不壮观!韩三普攻占枝坞,派重兵把守,见内中刀剑戈矛、甲衣盔铠、舟楫船舰不可胜数,喜而敬道:“粟苜所言不虚!” 大将军李汜收到捷报,又是一番称赞,令韩三普坚守枝坞,张峰、顾宪、粟苜、刘可茂等俱往虬山会合。 一路鼙(pi)鼓擂动,彩旗招摇,麾盖遮顶。粟苜顶盔披甲,束带挂袍,跃马横刀,开赴虬山。那日傍晚,途经山林,见空中群鸟归宿,粟苜突然想起万鸟背上的一冲,暗自道:“与一冲虽是萍水相逢,却也甚为投契,不知虞契究竟有何灾难,不知他可能料理得当!” 时李汜正在虬山与卫梁对峙。李汜严肃道:“刘可茂,身为先锋将军,轻信奸细,险些贻误军情,按律当斩!”祖昂跪地膝行,涕泣为其求情道:“刘将军性情中人,误中奸计,实非本心,且自咎己过,亲手砍下奸细头颅,并屠了刘家渔村!求大将军念其悔过心诚,令其戴罪立功!”粟苜见祖昂再三磕头,于心不忍,亦求情道:“大将军!大战在前,斩杀大将,于军不利,况刘将军实乃忠勇之臣,只怪贼兵狡猾,然毕竟不曾于军有损,反而因为刘将军,得获全胜,粟苜之见,刘将军有功无过!”张峰、韩三普、顾宪等人皆为刘可茂求情。李汜才肯作罢,说道:“暂且记下这颗头,将功折罪!” 李汜继而议谈后续战事,他道:“果如粟苜早先所料,卫梁逆贼听得董丁新败,失去臂膀,彻夜移军至断生谷北,切断铁索,以求苟安。我军空望敌寨,却难行事!众将有何高见?”张峰道:“前番粟苜提议使用飞翔机,大将军可放在心上?”李汜作答:“本也欲造,奈何攻打酥油江造潜水舱,已多征铁石,远近百姓颇多怨声;若再造飞翔机,加征物资,使民愤愈激,将滋生更多逆民。故而,本将军暂缓此念。”言方毕,听得龙敬说道:“正是此话!战事成败,靠得是智谋武力,如何行军布阵、如何调兵遣将、如何利用天时地利,岂能总赖于怪力器械?龙某以为,兵行于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纵那卫梁逆贼能断得铁索,我军莫是不能重搭跨崖之桥?”话说刘可茂因酥油江之战失误而让张峰、韩三普、顾宪等人夺得头功,自己险些被军法处置,心中对粟苜隐瞒战计颇存怨愤,于是这番议事,他帮腔龙敬。只听他说道:“龙智囊所言极是!断生谷虽是天险,横断我军和贼军,但刘某发现,谷南之峰高于谷北之峰,我等恰可利用地势悬差,精选十名矫健轻盈之锐兵,身系连环绳索,趁夜以旋风抛车送过谷对岸去。这些精兵着陆后,将所系连环绳索打入岩缝中,则十条跨谷之桥便可通人。奇兵如从天降,量他区区卫梁逆贼怎能料得?”龙敬拍掌叫好:“刘将军此计甚妙!大将军,还请上心!”粟苜起身道:“刘将军和龙智囊所言合情合理。断生谷南北之峰确有高低悬殊,只是,那方落差是否真能让士兵安全落地,尚需勘察。否则,徒令兵士送死!不如,先以人偶试之?”李汜思虑片刻,说道:“众将所言俱各有理,且随本大将军前往谷崖边一探。”众人上马登程,相随兵士推着旋风抛车。且说旋风抛车,可将炮石、物资等短距离运送过崖、河,可隔城墙击打吊楼哨探,用处多多。 一行至谷崖边,李汜令道:“先以旋风抛车运送圆石过谷。”随从四名兵士,将滚轮般大小的圆石以绳索吊上旋风抛车弹膛,另有四名兵士下压吊杆。李汜手挥令旗,兵士松开吊杆,圆石飞出,直向谷对岸射去。“哈哈哈——”龙敬和刘可茂拍掌大笑,互相道赞。张峰道:“却不知,若将圆石换成兵士,是否亦行得通?”龙敬道:“此圆石重量正与兵士相当,如何不可?”粟苜却面色凝重,说道:“大将军,众将军,请听粟苜一言!圆石体小,重量集于一心;而人之体大,重量分散于周身。谷上方风力强劲,对圆石并无多大阻挠,对人身却有百般阻力。另外,人身要系绳索,又添一重阻力。故而,圆石可到得对岸,人身却未必!粟苜以为,换成士兵,或不能行!”龙敬听罢,怒道:“粟苜!你分明事事与我作对!兵士蜷缩成球状,等同圆石,有何不可?”张峰见龙敬生气,忙笑道:“成与不成,一试便知,何故动怒?”李汜也道:“粟苜之虑不可不思,张将军之言甚合我意!即刻令匠人打造类真身人偶,探试便知。”龙敬道:“大将军放心!此事交由龙某去办!” 一日后,匠人来报:“类真身人偶,以软白钢皮定架,填充碎砂石与棉絮混合物,体形、重量皆与真人相当,造就完工。请大将军过目!”众将纷纷凑上前来。李汜见罢人偶,大笑前仰后合,道:“亏得这些匠人聪慧手巧,还缝上了衣服,画上了眉眼,扎上了头发,乍一看,竟是活脱脱的粟苜本人!”众将看看粟苜,又看看人偶,再看回粟苜,皆狂笑不止。粟苜苦笑道:“多蒙龙智囊爱护,令匠人依粟苜之貌打造,费心!费心!” 闲话少叙,来说正题。众将又至断生谷崖边。随行兵士架起旋风抛车,一似前番演练之法,将粟苜人偶装上弹膛。龙敬道:“请大将军令,我等众将一同高喊:‘粟苜,去吧!’可好?”说得众位再番大笑。话说李汜性格粗豪,并非多心之人,以为龙敬此举,只是作乐博众将一笑。粟苜却知,这是龙敬羞辱之法,以泄心头怨怼。刘可茂也觉畅快,大解前番不爽之感。至于张峰,当然明了龙敬真意,虽与粟苜交好,却也不愿为粟苜一人得罪其他众将,更兼大将军李汜不在意,而粟苜本人也不为己辩护,于是佯装不解真意,与众将同乐。 说那人偶成功被抛向谷对岸去,引得众将纷纷拍掌叫好。龙敬骄傲说道:“看吧,有何不可?”李汜亦点头道:“果然,龙智囊这番用计甚妙!众将听令:择二十名矫健精兵,通过旋风抛车过谷拴绳桥,今夜进攻,杀贼不备!”粟苜却依然愁眉不展,说道:“大将军!此事并不乐观!白日艳阳高照,风力稍小,而夜间风更急、劲更强,送兵士过谷,却有不妥,稍有差池,皆是子弟性命,更会暴露军机,还请大将军慎重!”龙敬却道:“粟苜,你太多虑了!前番你说人身体格大,不似圆石好过,现在已经证明,纵使人身之大也无妨,何故又出异言?莫非是怪我等以你人偶作探,心生愤懑?粟苜,太娘子气概!不过为博大将军一笑,军中闷苦,稍作一乐而已,何由挂怀?”粟苜再要反驳,却听李汜道:“粟苜!这番实是你虑之太甚!兵家行事,岂能婆婆妈妈、犹犹豫豫?若不从速,恐贼寇识破,贻误战机!”粟苜明知再说无益,然为军中子弟性命考虑,斗胆再出言:“大将军!那卫梁善用兵法,岂能不于谷崖沿线布防?此举多有闪失!望大将军三思!”刘可茂怒道:“粟苜!大战在即,岂可出此不武之言惑乱军心!大将军!粟苜此番或不利于战!”粟苜听言惶恐,再要辩驳,却听李汜不乐道:“粟苜,你方才道‘闪失’二字,极犯军中忌讳,本大将军也不开怀!豫都城和酥油江两次战役,你辛苦了,本大将军自会秉公上奏。此虬山对卫梁一战,你可去帐中歇息!来人!送粟苜智囊回去好生将养,不得我令,不可出帐!” 粟苜被两个兵士押回军帐,心中连连叫苦,苦的不是自己,而是军中子弟。他坐卧难安,半斜倚在木榻上,展开《机甲经》,细阅良久。不多时,两个炊侍从掀帘而入。粟苜借着帐帘缝隙,瞥见几个甲兵立在帐外“看护”自己。一炊侍从搬上食盒、酒坛。粟苜笑问:“大将军让你等送来的?”那炊事从闻声抬头应答。粟苜细看,竟是陆墩子!粟苜赶忙起身招呼道:“竟劳陆大哥前来,粟苜有罪!”陆墩子笑道:“大将军知粟智囊劳心劳力,特命小人送上酒食,请粟智囊安心静听凯歌!这些都是小的亲自为智囊烹煮。”粟苜苦笑不止,看着眼前四碟八盘,装的是蒸鸡、烤鸭、腌鹅、酱牛肉、白煮猪、烧羊腿,并兼几样菜蔬,还有一坛苦艾烧酒,他叹道:“不如且行且乐!”他长长伸个懒腰,又抖了抖肩,笑道:“承蒙大将军厚爱,承蒙陆大哥劳心,粟苜一定好生享用!”粟苜坐于案前,卷衣袖,拿起烧羊腿啃将去,满口肉块,说道:“陆大哥留下同粟苜一起享用!”陆墩子笑道:“可怎么使得?”粟苜笑道:“权当为粟苜温酒、筛酒,陪粟苜解闷儿!”于是,陆墩子陪粟苜吃喝一通。 话说帐外,众将急急听令,军士匆匆备战,刀剑出鞘,铠甲上身;帐内,粟苜一顿酒足饭饱之后,蒙头酣睡。 至夜,粟苜迷糊中惺忪睁眼,见油灯朦胧微晃,听帐外风声呼呼。风声中掺杂着的仓促的靴履踏地声,渐行渐近。未几时,一人影掀帐帘而入。粟苜以为是刺客,翻身而起,伸手绰起榻边宝剑,细看来人,气喘吁吁,发乱盔歪,竟是张峰将军!粟苜忙将宝剑收入鞘,舒口气问道:“张将军因何来此?”张峰解下腰刀坐于案边,叹道:“粟苜!我军本依计,准备二十架旋风抛车,一字列于谷崖边。二十名矫健精兵身系绳索,俱各就位。大将军令旗一挥,旋风抛车手松开压臂。本以为能如演练时那样,顺利将兵士送达谷崖对岸,则可拴缚绳桥,打卫梁措手不及,却未料……”张峰言语支吾。粟苜料定有意外发生,遂道:“张将军但讲无妨!”张峰接道:“果如粟苜白日所言,谷崖风力太急,二十名精兵并未能到得对岸,而是纷纷落入谷中,虽幸身上拴有绳索,得以被拉上来,却个个碰得头破血流,多未能保全性命!欲待再试,风见更急,我军发乱盔歪,狼狈不堪!敌军未出一兵一卒,我军未战自溃,士心涣散,灰头土脸折回。大将军欲与粟苜共商新策,怎奈,自觉颜面上不好看,特命张某前来,探粟苜口风。”粟苜叹道:“不听我言,果遭挫败!不过,请张将军稍安!”且说,粟苜将帐内几盏油灯点得通明,取出《机甲经》,铺于几案上,与张峰共阅飞翔机部分。粟苜说道:“将军请看,飞翔机乃是借助气流于空中悬浮,其机身正如大将军所言,颇费铜铁。故而,粟苜寻思,能否不用铜铁,依然借助气流升起,运载兵士过谷?”张峰问道:“可有结果?”粟苜道:“尚未有!但请将军放心回去,好生宽慰大将军,来日,粟苜定会交个说法!”张峰点头道:“粟苜万勿记前嫌,众将心志专一,同仇敌忾,才能早奏凯歌!”语毕,张峰自回。粟苜伏于案上,再阅飞翔机图纸,彻夜钻研,直至天明。 次日,李汜迫不及待升帐议事,众将面面相觑,空叹无计可施。粟苜姗姗来迟,蓬头垢面,掀帘而入道:“大将军!请赐粟苜几般什物、二十名织工、十名匠人。最晚黄昏时,粟苜必给众位一个交代!”众皆不解其意。龙敬道:“粟苜,你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可茂也道:“莫要故弄玄虚、兜卖关子!”粟苜只道:“请大将军允粟苜所需!”李汜问道:“却不知要哪几般什物?”粟苜答:“十匹布帛,十捆藤条,两桶松油,八条缆绳,一口大陶盆,一方木架舵盘,一条粗绒线心和一支火管。”众将听得粟苜列出这些物件,面面厮看,愈疑。李汜问道:“却作何用?”粟苜答:“事不宜迟,请大将军应允!”于是李汜令道:“后勤军,将粟苜智囊所列物资一一备齐。”粟苜躬身作揖道:“谢大将军!”而后转身自去。 正是:为将深谙变通理,方得立于不败地。 毕竟,粟苜意欲何为?且看下回。 第五十三回 断生谷粟苜空袭告捷 百合堂一冲混杀中箭 话说粟苜领了诸般物件,吩咐织工按照自己夜来所绘图形将布帛缝合,令巧匠将藤条编制成筐。黄昏时分,粟苜如约请来众将。众将见到所造之物,纷杂出言,问长问短。粟苜解释道:“此物叫作飞翔球,其实与飞翔机一般效用,却不需半斤半两铜铁,而是以布帛缝合出整个球体,拴揽八条粗绳,固定在藤筐上。筐上球口置一火陶盆,盆中盛满松油,再浸入绒线芯。点燃绒线芯,球口便会产生热气。热气充满球体,此球便会随气流升空。另外,此为方向舵盘,操控此盘,便可以决定飞翔球之行驶方向。每只飞翔球可运载军士十名。”众将听解,无不惊讶嗟叹。李汜欢喜难耐,忙忙令道:“快快演示来!”粟苜笑道:“大将军请入筐中!”李汜应言。粟苜跟入,将筐门掩拴好,而后擦开火油棒,点燃绒线芯。燃烧几许,李汜举臂笑道:“果然,球口热气腾腾!”见那布帛球体渐渐撑鼓起来,众将皆在筐外拍手称赞。又过几时,飞翔球慢慢悬起,乐得李汜合不拢嘴。 待飞翔球缓缓升空,粟苜开始操转舵盘,说道:“大将军手指何处,粟苜便令飞翔球飞向何处!”李汜热血沸腾,笑道:“粟苜,好小子,去!”李汜指向东,粟苜便飞向东;李汜再指南,粟苜便又飞向南。瞧着地面上众将变得越来越小,李汜开怀不止。在空中飘飞直到夜幕,李汜意犹未尽,听得粟苜说道:“大将军!陶盆中松油所剩不多,需得降落!”李汜道:“好!好!”粟苜减小火势,飞翔球渐渐吸瘪,悠悠降落。 众将围迎上来,交口赞誉不绝。李汜笑赞道:“粟苜果然别出机杼,用兵如神!”粟苜作答:“兵无常势!能应态势变化而取得胜利者,才堪称用兵如神!粟苜既承大将军厚爱,不愿只做表面文章、虚应故事,理当为大将军效实力!”李汜听罢大笑,而后令道:“立刻照此法,连夜赶造二十口飞翔球。兵贵神速,懈怠者立斩!”于是,军中织工、匠人、兵士,各尽其能。 次日天明,二十口飞翔球造就,众将看罢大喜。龙敬说道:“大将军!不如今夜便战?”粟苜说道:“大将军!我料卫梁必在谷崖沿岸设哨,今夜未可轻动!”李汜听罢,点头问道:“粟苜有何计?”粟苜接着道:“前番我军用旋风抛车射过圆石和类身人偶,敌军不可能毫无察觉!甚至,卫梁多谋,或许已识破我军用意,必加倍防御!”李汜愁眉皱起道:“如此,我军岂不白费力气?”粟苜再道:“不妨试试瞒天过海,示假隐真!”李汜问道:“计将安出?”粟苜娓娓道来。李汜听罢,再下令:“依计行事!” 话分两头说。断生谷北岸民军军中,卫梁与众手下将领帐中议谈。卫梁怒道:“可恨官盗,折了我董协、董丁二位兄弟,现又逼得我等退至这断生谷北,实为可恨!我卫梁誓要推翻残暴朝廷,生啖狗官之肉!”卫梁手下一员大将,名作楚刚,本是庄户出身,好使枪棒,因庄上遭袭,追随卫梁逆反。楚刚身长九尺,虎背熊腰,使一把狼头棒槌,最是勇武过人。他道:“新天小王!当初,楚某汉劝小王莫要撤离,纵马与那狗贼朝廷拼了!任他谁人能经得起楚某汉一棒,总也打得他烂肉如泥!如今过了断生谷,只在谷北终日瞭望,毫无用武之地,楚某汉追随小王,却不是为做缩头乌龟!”卫梁道:“楚兄!我知楚兄急于为庄上老小亲族报仇,然军事有急缓,不可意气用事!楚兄应该听闻,狗贼官军中有怪力机甲,非一己人力可挡。我等退居谷北,暂保存实力。待弄清狗官虚实,楚兄何愁不能痛杀狗官?”卫梁手下还有一秀士,本是乡中教师,只因看不惯豪强鱼肉良民,遂弃文从武,参加到卫梁军中,其名徐宏,中等身材,面相斯文,总束一条茶色方巾,爱穿长筒大褂,满腹经纶,颇懂观察。这卫梁与楚刚一番对话时,徐宏于一旁插言道:“楚兄之心,徐某亦知,军中又有哪位弟兄不同楚兄之心?不过,新天小王此转阵之举,颇合时宜!想那官盗连番得利,气焰正盛,我军若不避其锋芒,硬出强战,必会有损!况我军大折两处,兵势渐弱,理当寻个长久驻扎之地,养兵蓄力,再徐图之!”帐中其余几位亦点头称是。 议谈之际,忽听帐外哨探来报:“禀新天小王,狗官军中抛过谷来一滚圆石,请斟酌!”卫梁一众听罢大惊。楚刚道:“莫非要以旋风抛车攻打我寨?”卫梁道:“不会!断生谷天险在前,旋风抛车射程有限,我大寨离谷崖有二十里远,狗官再愚蠢,也不至如此行事。”徐宏道:“不如且先去看个分明!”于是,卫梁连同帐下七八位大小将士皆出门登马,前往谷崖边查探。 一众各自离鞍下马,围凑在圆石旁。卫梁问道:“只此一块?”哨兵答道:“正是!”卫梁道:“那便是试探之举!”徐宏点头,却又不解:“明知不可强攻,又单抛过一滚石,必有缘故!”众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卫梁向谷崖对岸望去,并不见多少人马动静,愁眉紧锁,令道:“将此滚石载回寨去,再作计议!”侍从随即以绳网兜住圆石,又将绳网另一头系于马身,拖圆石而回大寨。卫梁一众参谋久久,也不明深意。 次日,又有崖边哨兵来报:“狗官军中抛射来一具类身人偶!”卫梁一众再番大惊。此时,卫梁心中已有揣测,却不直言,领众将再去崖边。一如昨日,众位围着人偶各各猜测。徐宏道:“莫不是要以旋风抛车将兵士运送过来?此举岂不荒谬?”楚刚冷笑道:“运送过来最好!楚某汉狼头棒起,一棒一个,定让他有来无回!”卫梁心里一惊,说道:“狗官恐怕是想如此!铁索路断,敌军只能干等,上头有朝廷逼催,其必心急火燎!狗官想用旋风抛车送过来兵士,让兵士结绳桥,而后借谷崖南高北低之势,跨度断生谷,直达我北地。我等若不加警觉,只以为有天险倚仗,必要亏输!”众将听得卫梁之言,亦如拨云见日,连连称道。徐宏道:“正是此话!幸而我军早有准备!”卫梁笑道:“沿谷崖一带,一有哨兵轮班,但凡对岸有风吹草动,都休想瞒过;二遍布弓弩手,只要有敌军过来,乱箭射杀,不使其有结绳架桥之机;三埋伏刀斧手,真若未能阻止绳桥搭起,也可操刀斩断,使其徒劳无功;四设滚石檑木手,若未能及时斩断绳桥,也可将贼兵重重砸下,摔死山谷。此四步,皆是预警号。只要战鼓擂响,我大寨中兄弟便奔来痛杀一场,何容他狗官猖狂?”卫梁军中严阵以待,毫不含糊。 说回那夜,大将军李汜打好算盘,怎奈天时未占,地利未得,连人合也未齐,且不说那些精选的士兵因风力阻碍跨不得断生谷,便是过了断生谷,也将兵败无疑。幸而粟苜夜来梦中遇神人指点,思造出飞翔球,可为奇兵。 这夜,李汜令道:“龙敬龙智囊,领五百步卒,沿断生谷崖左路点燃火把,务必将左路照得通明,擂鼓吹号,呐喊叫骂,动静越大越好;刘可茂刘将军,带领全部旋风抛车手,备上所有旋风抛车和圆石炮弹,在龙智囊照得通亮处,搭炮架横梯,佯装进攻,引去贼寇注意力;张峰张将军,率领一万精兵埋伏在谷崖右路,兵士勒甲束盔,衔枚裹靴,隐于丛草中,只等谷北岸反射回雕翎花火箭,兵士滑过绳桥,进攻谷北;粟苜,指挥十七只飞翔球,各球载兵士五名,携带辣椒粉、烟雾弹、毒火箭等物,空袭贼寇大寨;本大将军亲率三只飞翔球精锐,所载二十九名精锐负责趁隙拴结跨谷绳桥,以通张将军天兵。各军严听号令,不得有误,今夜一战,势灭贼逆!” 话道卫梁军中,那日,沿谷岸哨兵虽也看见对崖空中有物飞翔,怎奈距离过远,只以为是鸟雀,并未上心。直至这夜,哨探来报:“禀新天小王,谷南一路狗官军中灯火通明,号角奏起,大肆抛攻我哨寨。圆石炮弹已经打过哨寨鹿角栅栏,更有横梯在搭。请示新天小王明令!”卫梁听罢,令道:“楚刚率五千精兵做先锋迎敌,放火箭烧掉官贼横梯,同样准备旋风抛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展开防御战;徐宏率五千兵士留守大寨;其余众将各带所部兵马和本小王沿谷崖列阵。” 三通鼓罢,两军交战。刘可茂、龙敬对敌楚刚,双方旋风抛车战,隔岸猛烈攻打,久持不下。谷北沿崖布下的弓弩手、刀斧手亦被调来反击官军的旋风抛车。粟苜见谷对岸火把烧红天空,趁势令十七只飞翔球起飞,向卫梁军大寨驶去。却说民军忽见空中星星点点升起圆球,并不知为何物,只见得那些圆球直向本寨方向飞去。卫梁情知不妥,慌忙令道:“齐辉将军,速引本部分兵,掉头折回大寨助徐宏!”粟苜指挥十七只飞翔球,抛洒辣椒粉、硫磺沫,发射烟雾弹、毒火箭,攻打民军大寨。徐宏奔命放箭反击。粟苜急令飞翔球升向高空。烟雾四散,毒火流窜,民军深受其苦。正是两下激烈混战之时,大将军李汜这才亲率三只飞翔球越过谷崖,所载二十九名精锐,跨谷搭起绳桥后,射回一只雕翎花火箭。张峰接到信号,领一万精兵有条不紊滑过绳桥,于右路黑暗中到达谷北岸。这一万精兵切断卫梁后路,致使卫梁无暇顾及大寨。此时,民军大寨火光冲天,上空箭矢如雨下,军帐十毁八九。齐辉赶回援助徐宏,杯水车薪。卫梁、楚刚之军,不知官军到底多少人马,只听得天上、地下、左侧、右边皆起滚滚杀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民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同寻常的空袭加路袭吓得魂飞魄散,早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军阵混乱时,人马杂踏中,李汜再呼令官军疯狂追杀民军,正如草剃禽狝(xiǎn)。 至天明,只见谷北岸尸横满山,血洒遍地。官军生擒卫梁,绑缚至李汜面前。楚刚于夜中混斗时,不慎坠崖,尸骨无存。徐宏中毒火箭烧成焦炭。齐辉窒息于烟雾中。民军死死伤伤惨重,剩下苟全性命者,拜伏于地求饶。断生谷一战,官军大获全胜。 李汜令道:“圣上早有旨意,擒得逆贼,就地分尸。即将逆民大小头目车裂,其余叛军贼子,推下断生谷吊死,一个活口不留!”粟苜听言大惊,忙上前劝止道:“大将军!逆民已然俯首投降,不如,除却大小头目正法,其余兵卒留条生路,以安民心!”李汜却道:“此等贼子乱民,不杀尽,留下以后再生祸乱?本大将军此举,实为拔净邪瘤,剪草除根!粟苜不需妇人之仁!”粟苜劝说无果,亲见民军被套住脖子、一个接着一个推下谷崖,他仰天唏嘘长叹:“断生谷,断了多少人的生!”官军清理战场,收缴兵器、钱粮、马匹诸物。 却道,大将军李汜回到大帐中,另密书两封,一封给豫都城现守将顾宝,另一封给枝坞现守将韩三普,令他二人将一应原投降叛民尽皆暗杀。粟苜后来得知此事,痛心不已,怎奈为时已晚。李汜又命信使加鞭倍道,奉捷书将荡清流民起义之军情上报朝廷,不日班师回朝。 说那金钟朝鼓喤喤咚咚,静鞭海呼沉沉震震,丹墀两侧,立定文武两班,恭迎着平乱军将凯旋。胜都城金琨大殿之上,“硕手大将军”李汜陈报战事,且道:“今有镇南将军张峰之智囊师粟苜,实乃后起之秀,才俊拔萃,于豫都城、酥油江、虬山三场战役中,颇显机甲之才,文韬武略,实属难得。吾皇明鉴!”郁保景胜即下旨:“宣粟苜上殿!” 粟苜戎装未退,只卸刀盔,昂首轩然走进大殿,施礼听旨。郁保景胜赐其平身,打量一番,笑道:“果然仪表不俗,天颜英姿,既有战将之豪迈,又颇具仙道风骨!既是爱卿屡显机甲神才,便封个机甲将军,今后当恪尽职守,于我景泰王朝子弟传承机甲之术,休负朕望!”粟苜听宣,连连叩首谢恩道:“吾皇功名齐天,下臣誓死效忠,肝脑涂地!”郁保景胜心悦点头,再打量粟苜,无意间,瞥见粟苜腰间所系一物,问道:“爱卿所系为何物?呈上来,朕过目!”粟苜犹豫片刻,不敢不从,遂解下卷签,交给侍者。侍者转将卷签呈上。郁保景胜将卷签捏在手里,细品细鉴,自琢磨:“此卷签精致绝伦,虽宫中之物,难有与之相媲美者,他是从何处得来?”他遂笑问道:“此乃书籍卷签,形质却是新奇,爱卿是从何方得来?”粟苜答道:“回禀吾皇,此乃市井俗物,不堪登大雅之堂,有污圣目,吾皇见笑!”郁保景胜笑道:“朕欲以重金购买爱卿这枚卷签,爱卿可舍得?”粟苜一听,慌忙拜倒,答道:“吾皇容禀,天下万千,只要吾皇言及,臣自当披肝沥胆,不惧死生,为吾皇献上!只此卷签,分文不值,怎奈,是臣幼年挚友相赠,卖之不义,献之不仁!求吾皇体恤臣之友早已下世,臣不敢薄情以忘,且那升仙之人旧物,呈于吾皇,臣惶恐不安!”郁保景胜听罢,眼神一变,转而“哈哈”笑道:“朕戏言而已!卿何故当真?况是爱卿故友之物,朕岂能豪夺?”郁保景胜将卷签递给侍者,侍者送还于粟苜。郁保景胜又道:“朕不但不会要爱卿之物,朕还要厚赏爱卿!”说完,他大笑一通,转而道:“飞翔球、潜水舱为物,全部收于皇城!”李汜不敢不从。粟苜心中叹:“吾皇纵对李大将军多方信任,却也是有所防范!” 粟苜被封为机甲将军,又获“机甲天师”荣号,得赐紫绶金章、宅邸、锦帛等,留居皇城胜都,然其手中并无兵权,只在城中教授子弟机关遁甲之术。说他荒园孤儿粟苜,时乖命蹇(jiǎn),辗转流落多方,而今,终于有了一席落脚地,他安然度日,不消多述。 却是那日,粟苜正在塘前柳下沐风,忽听门人来报:“将军!李大将军来访!”粟苜听罢大惊,忙整衣出迎。二位落座。侍从奉茶毕。粟苜笑问道:“大将军不在驻地,因何突然回皇城,可是有皇命在身?”李汜笑答:“实乃喜事一桩!为因圣上昔年微末之时的结拜义弟闻夏壮毅,即是今日柴阴侯,其世子闻夏欣荣不日大婚,圣上欲派遣钦差前往贺庆,遂召李某归来。”粟苜笑道:“大将军果然盛得隆恩!圣上连这等家事也同大将军商议,足见大将军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圣上必是封大将军为赐恩钦差,大将军可同沾贵喜,可贺!可贺!”李汜笑道:“依礼,圣上不得亲往,却要派钦差以示郑重。然钦差之人选,需得品阶衬得上,又要相貌堂堂,还要机灵敏捷不失体度。圣上本意让李某前往,可恨边防野蛮不安分,李某并不敢久离驻地而废国家大事,可叹李某福薄!”粟苜赞道:“大将军一心为公,国家幸甚!”李汜笑道:“故而,李某向圣上举荐粟苜为赐恩钦差!”粟苜惊笑道:“这如何使得?粟苜出身草莽,如何登得贵胄厅堂?更何况,其中礼仪,粟苜不通,倘或闹了笑话,失了皇家体统,粟苜砍个脑袋不足惜,愧对吾皇,该当如何?”李汜笑道:“哎!粟苜何必过谦?以粟苜之聪慧,千头万绪的机甲尚能料理,区区礼俗,有何难哉?粟苜只需小才略施,不需大才一展,便能轻松应对!”粟苜连连摇头道:“粟苜谬承褒奖!圣上定不会同意大将军之见!”但见李汜笑着起身,从袖中取出圣旨,道:“机甲将军粟苜听旨!”粟苜忙忙下跪。 “奉天承运,朕郁保景胜诏:今有柴阴侯闻夏壮毅之子闻夏欣荣大婚,特命机甲将军粟苜为赐恩钦差前往罗螺城礼贺,以示皇恩浩荡!钦此。”李汜宣毕,笑道,“如何?”粟苜笑答:“正所谓‘伯乐一顾,其价十倍。’既是大将军亲荐,且有吾皇御诏,粟苜荣称钦差,敢不以死效命?”李汜又道:“另外,李某在罗螺城有一故友,人称廖掌柜,经营着好大的米场、布庄。李某曾经与蛮方作战,因粮草不济,险些吃败,幸得廖掌柜慷慨资助军中粮米,才使我军不乱。李某多有心前往罗螺城亲谢,只叹事繁身单,无暇周旋,又恐被别有用心之徒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遂只能搁置。粟苜!所谓‘一事不烦二主’!你赐过圣上贺礼以后,顺路替李某前往廖府拜访,送上答谢匾额,传达李某不忘旧恩之意。”粟苜笑道:“举手之劳,大将军放心!” 于是乎,闻夏欣荣大婚前几日,粟苜引着一众随从,带着御赐诸般贺礼,从皇城胜都出发,前往罗螺城去。至城中,粟苜歇脚在欣荣客栈上房,却未料,会在婚庆当日,遇得一冲大闹百合堂,更未曾想到新娘竟是沧竹琼,且重逢了海竹叶。 故事讲到这处,海竹叶含酒笑着,打趣道:“竟是御遣钦差大人驾到!海竹叶失礼,失礼!”粟苜瞥了一眼海竹叶,问道:“兄长又为何在此地?”海竹叶笑道:“且不说此事,但说你不曾屈于淫威而将卷签媚上,兄长十分欣慰!不过,你扯谎说兄长和蓝雀王不在人世,岂不恼人?”粟苜再瞥了海竹叶一眼,悠悠道:“何来恼人?尽是实言!不管兄长还是蓝雀王,皆不属于凡界,与下世何异?况且,粟苜若不这般说,可还能保得住卷签不被觊觎?”海竹叶听罢略点头。粟苜疑问道:“海叶兄长竟不是与沧琼一路到来?”“还真不是!”海竹叶作答,“兄长跟粟苜一样,见到沧琼,着实一惊,不过,料她必有隐衷!兄长在此,是为人拐子一事。对了,提起这桩,却要问问,陆兄一家如何?”粟苜笑答:“本安排陆大哥在营中干炊事,自小弟在皇城中有了府宅之后,便要了他在府中厨房。他一家安稳度日,兄长大可放心,有我粟苜在,便有他们!”海竹叶满意点头道:“陆兄为人忠厚,是个称心的帮手,有他与二弟相互照应,兄长也是安心。”粟苜瞧着酒桌上空瓶狼藉,笑道:“不知沧琼和一冲打赢了没有?”海竹叶起身笑道:“酒也饮了,故事也听了,兄长带粟苜二弟回去看热闹!”说完,海竹叶揽着粟苜返身闻夏堡殿。 话就说回百合婚堂上,侍卫兵大战一冲未毕。一冲气恨伤心,正无所发泄,更兼手握索心劈魂枪,烧得一腔阳刚热血在沸腾,内里暗潮汹涌。他把雪团藏在怀中,自将那团团涌上的侍卫兵一个一个收拾了。正所谓,虾兵蟹将哪堪与真龙一争,土鸡瓦犬安能共猛虎一斗?只见得百合堂上断剑碎刀无数,侍卫兵挡之则死、近之则伤,被打得屁滚尿流、哀嚎不绝。却说闻夏欣荣是个火急火燎的雷性暴脾气,这见自己的婚堂被闹,恨不能将一口钢牙咬碎。他本因闻夏壮毅、南山怀敬等人在场,不敢僭越,然见事局混乱,他气填胸,恨满腹,瞪圆大眼,终于顾不得礼节,破口怒骂一冲道:“狗胆包天的江湖浪人!本世子赏你一口饭吃,许你献艺营生,你竟敢大闹婚堂,坏本世子姻缘,看本世子不将你生剥活剐、投进塘中喂老鳖!”闻夏欣荣亲执宝剑,恶狠狠劈斩去。一冲抽枪便迎。只一招,闻夏欣荣的宝剑便被断成两截,他气力不足,难敌难挡,惊惧万状。一冲本愤怒,想起雪团提及的白羽毫笔,想起师友不知下落,更加悲愤难捱,挺枪直向闻夏欣荣刺去。 正是闻夏欣荣性命急危间,沧竹琼甩出雪寒万节鞭,缠住一冲的手腕,阻拦道:“一冲!杀不得!”一冲霎时止住枪,对着挡在面前的沧竹琼冷笑道:“哦?谁是一冲?在下不是江湖武师?”沧竹琼接道:“一冲!你冷静!我都可以解释!”一冲再冷笑道:“你要护他,你可以随口编出理由,正如你曾经轻言许诺,愿意让我留在钟鹛,却不声不响消失,无视你师父逐我去荒山漫湖地!沧竹琼!一冲白认识了你,白等了你十年!你此刻又想用怎样花言巧语文过饰非?”一冲见沧竹琼护着闻夏欣荣,恼火益增,语毕,用力挣脱雪寒万节鞭。 此时的闻夏壮毅,早令弓弩手围布四周,他一声令:“放!”便见堂上箭雨纷飞,箭光流彩。沧竹琼见流箭横蹿,以一冲为凡人,恐其受伤,正是关心则乱,顾不得自己是仙,慌忙间摇身一变,现出雪叶冰铠,急急飞向一冲,将他抱住,以自身为其挡箭。海竹叶和粟苜恰已返回,本恐一冲有失,也欲上前相助,却有沧竹琼抢先一步。看着一冲和沧竹琼在箭雨中相拥旋飞、齐心打散流矢,粟苜心中不是滋味,侧首只作不见不闻。闻夏欣荣愈发怒不可遏,连声怒喊:“放箭!放火油箭!放麻毒箭!放狼霜箭!……给本世子死命地放箭,射死这对奸夫淫妇!放箭!”落竹雨观这情景,忧心带惧,她虽是首次见到沧竹琼,但也知其是师姐,本有心相护,奈何刚入师门,并无多少法力神功,只能私下心急如焚。再道之篱见一冲被围攻,心中暗喜,窃道:“杀了他,杀不了他也伤了他!待我再下手,便可得容易!”看见沧竹琼上前护住一冲,之篱大不悦,有心暗助闻夏欣荣,却因海竹叶在一旁,恐事不成,反暴露身份,只能心里使劲儿。海竹叶见闻夏欣荣杀急了眼,虽知沧竹琼有雪叶冰铠傍身不妨事,但以一冲为凡胎,恐其万一有闪失,且目睹干戈擦火,自酒后性起技痒,亦把师门规训抛去青霄天宫,他现出金鳞甲,笑道:“正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等热闹,岂能少了本仙君?”他飞出一枚七叶金鳞镖,打散四面密集的乱箭。粟苜看见海竹叶出手,其实自也蠢蠢欲动,然顾虑甚多,最终只是观战。百合堂上,已然混乱如麻团。 说他柴阴侯闻夏壮毅本以为只是对付一冲一个,则刀斧手、弓弩手足够,未曾想自己刚要过门的儿媳竟摇身变作仙姝,而随南山云开同来的侍从也变成了仙君,他才觉事不寻常,赶紧从袖中取出一枚钻天花炮放去空中。 须臾,百合堂上,空降两位道人,乃是闻夏壮毅养在堡殿私观中的护法,度世真人和化煞真人。说那度世真人,年貌不过三十,着青袍,梳一简单马尾,相貌堂堂,腰佩度生剑,天赋异禀;而化煞真人六十有余,着灰袍,蓄长须,一头荧绿长直发散披在背上,手持驱煞宝杖,道行亦高。这两位一现身,闻夏壮毅便高声喝道:“其余人等退下!”便见堂上侍卫兵立刻自觉撤去一旁。却此时,一支短羽箭急出,射中一冲左臂。一冲遭到暗算,忍痛不语。沧竹琼慌忙扶住一冲,拔下利箭,施法变出一尺纱帛,为一冲包扎。海竹叶暴怒道:“何人放的冷箭?”闻夏欣荣见来了帮手,更逞凶恶,令道:“二位真人,速速斩杀这伙贼人!”只听沧竹琼说道:“闻夏世子!此事实因我沧竹琼而起,沧竹琼自会给世子一个交代,但请世子高抬贵手,放我朋友离去!”闻夏欣荣冷笑道:“你当然要给本世子一个交代!然本世子要先杀了那武师和那仙君!”听得一冲接道:“一冲不是武师,本乃东震神皋虞契不留刹弟子!”度世真人与化煞真人立于丹阶之上,听言,面色凝重。度世真人说道:“既是有法之身,便需以法来敌,饶过这群肉胎何妨?凡人且退!”沧竹琼说道:“粟苜,烦请一旁照顾一冲!”粟苜领会,知自己亦是凡胎,即将此战交给沧、海,自扶着一冲退后。 化煞真人与度世真人,招未出,先使攻心为上。化煞真人抚长须,捋长发,笑道:“听闻西兑神皋钟鹛山仙姑箬竹收有二徒:一作冰雪仙姝沧竹琼,身披雪叶冰铠,使雪寒万节鞭;一作金鳞仙君海竹叶,裹着金鳞甲,使七叶金鳞镖。今观你二位,必是无疑了!不过,沧竹琼,你不去降妖除魔,却在此处玩弄世子感情,骗取金银名利;而海竹叶又为虎作伥,坏人婚姻,岂不可笑可耻可恨?”度世真人接道:“亦有闻,东震神皋虞契不留刹,乃是八百年前平斛卑之乱的千秋白遁世后所造,世代皆是修禅之静僧,不唱凡音俗响。一冲,你不好好当你的和尚,不去念经打坐、烧香拜佛,却在意些绿鹦鹉、红蔷薇,特来闻夏堡殿为个女子争风吃醋,你师父可知?你佛祖可还能宽宥你?你羞耻不羞耻?”又有闻夏壮毅站出来说道:“本侯素来淡泊明志,不曾沾染江湖恩仇,你等却来搅我小儿婚事,实是欺本侯太甚!你等当我闻夏堡殿是大街野园?”沧、海自知理亏,默不作声。却是一冲听见这番讥讽,昂然站出来,毫无惧色说道:“闹百合婚堂者,是我一冲,何关他人?‘冤有头,债有主!’闻夏欣荣所要杀者,也是我一冲!‘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事,一冲自来了结!三位扯什么鬼话连篇,牵连他人!” 此时,化煞真人心中思量:“一冲虽为千秋白后世弟子,但终究是未修炼过仙法的凡胎,必不是本道对手!本道何不趁机在侯爷与世子跟前抢立这一功,也在众侍卫兵之中竖个威信?”“好!”化煞真人于是高声接道,“你既放豪言,本道便给你个机会,与你一战!一冲,你若战败,请自刎即死,沧竹琼等任由世子发落;反之,化煞若败,凭你发落!”说完,化煞真人躬身向闻夏壮毅请示道:“侯爷!不知此事可否由本道做主?”闻夏壮毅素来敬重二位道人,遂答道:“可依真人之言!” 但道之篱思维敏捷,见化煞真人主动请缨,自忖度:“这化煞真人,明知一冲为凡人不识仙法,却还邀战,想必是要借机在闻夏壮毅与闻夏欣荣跟前立功,想在众人之中立威!虽然一冲是我仇敌,我誓要杀他,但他敢作敢当,我又生敬意,他与无耻卑鄙的化煞此战,我倒是希望一冲能赢!” 却是闻夏欣荣怕化煞真人失败,便宜一冲等众,并不乐意,急忙道:“父侯……”但见闻夏壮毅挥手止住,闻夏欣荣只得叹息听令。一冲接道:“一冲若败,听凭发落,然沧琼、海叶不该任由处置!”闻夏欣荣忍不住怒道:“沧竹琼是我闻夏堡殿中人,本世子当然有权处置,或杀或剐,或典卖为奴,或送进青楼,皆看本世子心情,关你江湖杂碎屁事!”一冲听罢,暴怒道:“猖狂纨绔!我一冲先杀了你!”他不顾臂膀箭伤,绰起索心劈魂枪,直向闻夏欣荣搠(shuo)去。化煞真人飞身而起,舞驱煞宝杖迎战一冲。他两个上攻下挡,前袭后闪,枪杖对接,势如水火,斗得呼天喝地,不可开交。话说粟苜在一旁,听见闻夏欣荣那番恶语,侧目怒视,心中暗暗发誓道:“闻夏欣荣!我粟苜早晚平了你闻夏堡殿,屠了你罗螺满城,将你‘或杀或剐,或典卖为奴’,且看之!”正是闲堂一句话,酿制沙场大点兵! 说他一冲与化煞真人开战,沧竹琼、海竹叶着实担心。一来,他们以为一冲是凡人;二来,一冲已经受伤。只是他们不知其中二隐秘:一者,索心劈魂枪中有澄金鸢尾花仙绾君为枪灵,枪灵为一冲而生,愿为一冲而亡,她誓护一冲;二者,一冲乃是青霄天神仲瑝下界,虽敛去仙界记忆,体内却蕴藏本尊灵元。说那灵元至今未曾显现,是因一冲受老僧勿尘保护多年,不遇时机,一旦时机至,仲瑝灵元外露,任多少个化煞、度世也非敌手。 正是:任轮回真身不改,败妖道自有灵助。 毕竟,一冲与化煞真人对决,怎个结果?且看下回。 第五十四回 枪灵显一冲险胜化煞 魔刀出之篱反杀度世 只见化煞真人从袖中飞出无数张明黄道符,“噼噼啪啪”向一冲打去。一冲冷笑问:“我并不是妖,道长散咒符何意?”化煞真人答:“凡人有魔性,道符亦能镇,何须定是妖?”只见明黄道符首尾相接汇成一条符链,缠住一冲周身。一冲反手抛掷索心劈魂枪,枪尖自上而下穿断符链。他两个各各挥洒自如,看得堂上众位屏气凝神木四肢。数百回合后,并无战胜迹象,化煞开始焦躁,因其终究是花甲老道,体力怎及一冲风华少年?化煞越战越疲,却见一冲愈战愈勇,他其实暗生歹心,欲出暗器,怎奈众目睽睽,更有仙姝、仙君眼利,他总也寻不出时机。南山怀敬等众也看出苗头,知化煞真人实难取胜,亦在焦急。 正是气氛紧张时,有那么一位不寻常的侍卫兵按捺不住,突然暗出飞滚镖,精准打向一冲。不过,这一举动,被沧、海发现。沧竹琼为护一冲,迅捷出手,不思打出一颗珍珠扣,击落飞滚镖。海竹叶窃愤怒,从旁边狼藉的宴桌上抽起一根象牙镶金箸打出,直插向暗算者的胸口。那名侍卫兵受了伤,趁一冲与化煞作战正乱而逃出。海竹叶向沧竹琼示意后,紧追而去。这一番动作干净利索,却也被之篱尽悉眼中。之篱不解,思量:“那侍卫兵是怎样身份,为何要暗算一冲?‘事出反常必有妖!’且跟去看看!”于是,他后脚出了百合堂。 暂不叙海竹叶与之篱先后追出,事遇如何,还说一冲与化煞之战。化煞真人用驱煞宝杖和明黄道符皆未能战胜一冲的索心劈魂枪,眼看将溃败下阵,他突然猛掷驱煞宝杖,横插入百合堂上那座宝鼎。那鼎中,正烹煮鹿脯熊掌,汤水沸腾,浓香飘溢。化煞真人跃身起,落坐到驱煞宝杖镶满珠宝的头柄上,满额挂汗珠,口中不停私念咒语。一冲不解其意,留心蓄势。只见化煞真人的一头荧绿长直散发“嗖”地向各方竖起,如扇展开,又似孔雀开屏,而后“呲呲”地向一冲刺去,根根若长针。有那不小心被发针刺中的侍卫兵,顷刻间皮肤溃烂,满地打滚,口吐黑沫。众侍卫见状,忙忙向更远处躲避。一冲惊而冷笑道:“你哪里是个道人,分明是个妖孽!”化煞真人双目通绿,已然妖化,一头利发又如触手,寻隙捕捉一冲的身体和他手中的长枪。话说一冲,一番恶战虽占上风,却也被化煞得了几处便宜,他受了几处伤疼,满头汗粒。他见识到化煞头发的威力后,千般躲闪,然百密一疏,被一根发丝缠住了手腕。那瞬间剧痛非常,一冲面不改色,急急斩断发丝,只是架不住满面苦汗淋漓成股下。 沧竹琼见状,如痛在己身,跳脚怒吼道:“本仙姝收了你这绿发妖孽!”她飞身要去助一冲。却见度世真人腾起迎对,冷笑道:“说好是他二位赌斗,怎可中途反悔?这可不是仙姝所为!”沧竹琼见一冲受苦,心疼又气急道:“化煞根本就不是道人,他修炼邪门歹术,分明是个妖孽!本仙姝理当替天行道,收了他!”说罢,沧竹琼抛出伏魔网向化煞真人方向。又见洞真老道蹬地而起,劫住伏魔网,故作正经笑道:“仙姝!一冲乃是本道贤侄,本道亦有心助他,怎奈有言在先,不可徇私!这法器,本道暂代为保管一二!”沧竹琼愈怒,欲向洞真讨回伏魔网。度世真人却不买账,顺手从腰间拔出度生剑,拦斗沧竹琼。沧竹琼只得与度世真人开战。如此,一冲大战化煞,沧竹琼力敌度世,使那百合堂上,乱哄哄如时空末日来临,也看得粟苜与落竹雨焦心忡忡。却道南山云开,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正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丝毫不知恐惧为何物,反而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任其手下侍从强拉他离开也不能。至于南山怀敬与闻夏壮毅,本是沙场中驰骋过的,虽心内胆寒,却也能镇定自若,稳端高座。 沧竹琼心想:“我有雪叶冰铠傍身,纵使敌不过度世,却也绝不会受伤,可是一冲……”她且与度世真人力战,且用余光瞄向一冲,看见他手腕血淋淋,加上先前的箭伤和几处杖伤,正疼得汗如雨落。度世真人知沧竹琼雪叶冰铠可护身,自己根本伤不得她,出招也只为牵制而已。沧竹琼每每寻机奔向一冲,都遭度世拦截。一冲被化煞的妖发几番缠穿,又添多处伤痕。他之所以未如一般侍卫兵那样浑身溃烂而死,皆因他是天神仲瑝,有灵元护体。但他也是头晕目眩,眼看力不能支。 却此时,一个声音起,哀伤而决绝,凶狠又柔情,道:“愿如绾发,恒绕君心!”一冲惊思:“又是这声音,她到底是谁?”移神间,一冲复抖擞了精神,挥起索心劈魂枪,再战化煞。只见索心劈魂枪尖蹿出一粒澄金光火星,直向化煞真人射去。火星迸落于化煞头上,便见那满头长直荧绿发瞬间燃起大火,疼得化煞鬼哭狼嚎,东撞西逃,不留神,跌入沸鼎之中。伴随“啊”的一声惨叫,这道人顷刻化为血水,融入鹿脯熊掌汤。 沧竹琼与度世真人,被惊得收手罢战;一冲、粟苜和落竹雨,先惊而后舒叹;其余众人,亦被唬得眼红汗珠冒;整个百合堂上霎时一片死寂,只有宝鼎之中,沸汤喧哗依旧。 冷不丁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堂中静,那声欢呼:“是一冲武师胜出!”原来是南山云开,他欢欢喜喜拍掌,在狼藉纷乱的百合堂上,绕着宴桌肆意跑跳,连声笑喊:“精彩!精彩!那一冲武师比道长技高一筹!云开要拜一冲为私家武师!”他满面笑容奔向一冲,躬身道:“一冲武师受礼,南山云开恭请,万望收我云开为徒,传我武艺,切莫推辞,切莫推辞!”话道南山云开不喜读书,却酷爱机关之术,又痴迷炼筋锻骨,今亲见一冲武艺绝高,心生敬仰,竟不顾周遭,只为其喝彩,愿拜其为师。一冲愣住,并不答话。南山怀敬见状,厉声叱责道:“放肆!无知愚儿,不晓轻重,还不退下!”南山云开一时兴奋,竟忽略其父在场,被怒斥后,回过神来,赶忙退下,却不忘向一冲眨眼示意。 但说,因南山云开一通闹嚷,堂上众位惊魂稍缓。沧竹琼飞向一冲身边,再为他包扎伤口。听得闻夏壮毅叹道:“既是本侯有言在先,则那一冲武师,你一行去吧!”却见闻夏欣荣跺脚捶胸,不依不饶道:“父侯!此等江湖败类大闹孩儿婚堂,岂可就这样轻饶过?却让孩儿从此有何颜面立足?父侯!为孩儿做主!”且说着,他伏地连叩头。闻夏壮毅并不答言。闻夏欣荣转哭拜南山怀敬,告求道:“伯父!求伯父为可怜侄儿做主!”南山怀敬扶着闻夏欣荣,说道:“好侄儿,听你父侯安排!”闻夏欣荣一厢不情愿,跪地不起。又见沈老妖精上前帮扶,贴耳低声道:“荣儿,暂且忍耐,来日方长,此仇必报!”闻夏欣荣靠在沈老妖精的肩头,哭怒不止。闻夏壮毅令道:“左右清场,送外客!”说罢,他叹息着挥挥衣袖离开。南山怀敬亦随之出门。沧竹琼、粟苜、落竹雨陪一冲离开。临去,沧竹琼望望闻夏欣荣,面露愧色。 先不提沧竹琼一行出了闻夏堡殿后况如何,且来接叙海竹叶和之篱。那时,海竹叶追着暗算一冲的侍卫兵而去,至堡殿芍药圃附近,却不见了那侍卫兵的踪影。海竹叶四里顾盼,发现一支象牙镶金箸掉落在左路石径上,于是,他折向芍药圃左方的薜萝亭中去寻。 之篱随后也至芍药圃一带,突然面色异样。他细细嗅来,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他弯腰低头探看,于芍药花瓣上发现几滴暗黄色汁水。之篱惊忧大骇,顿感浑身恶冷,再细查,见石阶之上,亦留有一滴。他屏住呼吸,悄自擦拭痕迹,而后继续寻探。至泄藤轩,之篱瞅着四下无人,小心翼翼走入轩中。说那轩之八面,藤蔓密丛,隐约透进几缕日光。突然,一条黄藤触须拉住之篱。之篱惊颤,握住藤蔓,低声问:“藤姑?莫不真是您?”一个声音嘶哑作答:“殿下!救我老身!”之篱愈惊愈叹,又很快镇定,压低声音道:“藤姑!千万别急!之篱肯定想法子救您出去!只是,您现在伤得可重?”黄藤摆摆藤须答道:“并未伤及藤髓,只是在流血!”之篱见黄藤枝干上一颗窟窿眼还在向外渗着暗黄色血液,他心疼地抚摸着黄藤,而后从衣上撕下一缕长条,缠裹黄藤枝干,又道:“我已经将外头血渍拭净,旁人不会发现。不过,海竹叶正在找您,他毕竟是仙君,以他的敏锐,很快必会搜到这里!藤姑!您若还动弹得,趁现在百合堂上局势混乱,此处耳目又少,我们速速离开!”藤姑叹道:“是老身无用,没能杀得一冲,反给殿下添乱!”之篱问道:“一冲所中那支短羽箭,也是藤姑所为?”藤姑答:“正是!”之篱叹道:“太过危险!可恨百合堂上花香、酒肉之味太杂,我没能一早发现藤姑,否则,怎么也要拦下藤姑!藤姑!复仇之事,有我之篱,今日以后,再不许您以身犯险!”藤姑道:“事出有因,待便宜时老身再向殿下一一报禀!”之篱点头,又道:“当务之急,是带藤姑离开这是非地!”藤姑却道:“救老身之前,请殿下先往铜壶垒取一宝物!”之篱问道:“是何宝物?”藤姑再道:“殿下今夜便去!铜壶垒地下有只鼹鼠精,他会告诉殿下宝物所在!”“藤姑……”之篱话未完,忽听泄藤轩外有声音,他拨开藤蔓看去,惊道,“不好,是海竹叶找来!” 之篱急急向外跑出。“哎呦”一声,他佯装无意,与海竹叶撞个满怀。海竹叶惊诧道:“之篱师弟,你……”之篱先下手为强,不等海竹叶问话,忙道:“师兄可有追到那侍卫兵?我暗地里看见你用象牙镶金箸扎伤了他且追他出来,之篱恐怕此举是闻夏壮毅暗使的诱敌之计,担心师兄,便也急跟着出来。从芍药圃到海棠苑、泄藤轩,都找了遍,不见侍卫兵,也不见师兄,正着急回去告诉落雨,不想竟在这里冲撞了师兄,之篱帮忙帮忙,越帮越忙,真是该死!”海竹叶本要询问因由,听之篱一股脑说了这通,便不再追问,只道:“无妨!既然这几处你都寻遍了,那边薜萝亭师兄方才也找过,我们就向远处凤仙丛看看去!”之篱混淆视听,说道:“师兄!侍卫兵受伤,多少要流血。我们去寻红色血迹才对!”海竹叶道:“正该如此。我也寻思,为何未见血迹,甚至,我隐约觉得百合堂上有妖气,起初以为是妖道洞真,这会儿却想,莫非还有其他?”之篱笑道:“妖孽倒不可能,毕竟此处有度世和化煞,什么妖孽敢来送死,必是洞真妖道不务正业!至于侍卫兵,不在此,便在彼,或许藏进了堡殿的某个房里!”海竹叶略点头,同之篱找向其他处,亦无所获。之篱又道:“或许他早已逃出堡殿!”海竹叶眉头紧蹙,叹道:“他到底是什么来路?他为何要暗算一冲?若是寻常侍卫兵,大可不必,其必有隐机!”之篱心知肚明,却只装傻充愣。 他们返回百合堂时,一冲与化煞之战已结束,堂上只有善后仆从在清理洒扫,其他人皆散去。 离开闻夏堡殿,海竹叶叹道:“南山怀敬已知我身份,南山堡殿我再不能明着去了!”之篱也叹:“沈老妖精怕是也察觉出我和落雨的身份,罗螺楼也是不能回了!”海竹叶握紧拳头,再叹道:“功亏一篑!拐卖女子之事尚未能断流!”之篱笑道:“师兄莫要气馁,至少,我等也营救了许多!”海竹叶苦笑道:“也只能如是安慰!”之篱又道:“我等需寻个栖身所!”海竹叶笑道:“你师兄我,虽白日里前往南山堡殿授课,夜间却在城中欣荣客栈落脚。所幸,南山怀敬给我的银钱不少,之篱师弟可随我同去!”之篱一惊,心想:“一冲正也是住在欣荣客栈!”海竹叶看着之篱,问道:“之篱,你并未参与打斗,为何身上衣破成这样?”之篱笑答:“是方才寻那侍卫兵时,在海棠苑中被枝丫刮了,不妨事!”海竹叶微点头,又道:“落雨、粟苜必是和沧琼、一冲同行,却不知去往何处!”之篱笑道:“海叶师兄!我料落雨将会在罗螺楼不远处等着你我!我们先去那附近等落雨,自然可知其他人所在!”海竹叶笑道:“好个守株待兔!”之篱笑答:“回头我便告诉落雨,只言海叶师兄笑她是‘兔’!”海竹叶一怔神,趁隙,之篱早已跑开。 距离罗螺楼不远处,夕阳红霞照映一根石柱,后头暗影里,一位文静清秀的女孩儿正在东张西望。之篱笑问:“海叶师兄,如何?”海竹叶笑道:“行,总是你之篱师弟料事如神!不过这样看来,倒显得你我才是‘兔’!去把她带过来!”之篱且笑且跑向落竹雨。 “傻站为何?”落竹雨听声回头,见是之篱,长舒气,笑道:“之篱师兄,你与海叶师兄从百合堂上中途离开,害得我好生担心!”之篱也不多说,笑拉着落竹雨去找海竹叶。海竹叶笑问:“落雨!沧琼他们在何处?”落竹雨答:“沧琼师姐随一冲、粟苜同去了欣荣客栈。”海竹叶惊讶道:“欣荣客栈!”落竹雨道:“正是。师姐在那里为一冲治伤。我担心两位师兄找不到我们,遂来此地等候,以便引你们前去相会。”之篱笑道:“师兄!落雨!实不相瞒,一冲和他的几位朋友皆是我之篱安排进欣荣客栈,为他们安危着想,故而不曾外泄这桩消息。”海竹叶看向之篱,笑道:“之篱,你安排得倒也周到!不过,你还背着师兄、师妹做过什么?”之篱笑道:“何敢?不过因一冲于之篱有恩,之篱才会如此。”落竹雨听这话又不明白,问道:“一冲于之篱师兄有恩,这从何说起?”海竹叶笑叹:“只这单纯的小师妹,万事蒙在鼓里!”之篱听罢笑笑,对落竹雨道:“改日,待了了一应繁琐事,回钟鹛,师兄细细与你说!”落竹雨遂不多问。海竹叶笑道:“取路欣荣客栈!” 说他之篱自忖度:“我曾对一冲扯谎,虽然已用化魄法让常奇失了那段记忆,却还是有危险,不如暂不到场,也免得他们说长问短!此去欣荣客栈,他们的焦点必然是沧竹琼为何下嫁闻夏欣荣,以及一冲为何来到罗螺城等事。我不到场,便不会有谁贸然提及我,纵使提及,也顶多一言带过。不在场,便可省去诸多麻烦圆谎!”于是,他笑道:“海叶师兄,落雨师妹,二位请先行!之篱还有些私房钱藏在罗螺楼卧房榻底,待我……”海竹叶不等他说完,一挥手拍上之篱脑袋,笑道:“好小子!这可不是我钟鹛仙君所为!”落竹雨也忍不住笑出声。之篱笑道:“之篱到底觉悟还不很高,师兄且饶我这遭!且那毕竟也是之篱的苦汗钱,舍不得丢下。师兄不屑,拿来布施给穷人也是好的,否则,让那帮贪婪虫昧了去,岂不可惜?之篱心中,甚也意难平!”落竹雨笑着帮腔道:“海叶师兄!之篱师兄这番思虑不无道理,就允他去吧!”说完,她偷眼看之篱,接着抿嘴再笑笑。之篱也在看着她笑。落竹雨忙低下头,带羞涩。海竹叶看在眼里,笑道:“这番且依落雨之言。只是,向后,你再不可如此!”之篱听罢,与海竹叶、落竹雨暂别。 之篱当然不是要回罗螺楼取那所谓的银钱。一来,他是为省去前往欣荣客栈与众人会面时圆谎的麻烦;二来,他是为去取藤姑交代的宝物;三来,他更为救藤姑脱身。闹腾一天,此时夜幕初挂,之篱换上夜行装,前往铜壶垒。 “鼹鼠精?”之篱在铜壶垒外轻声喊。只见一只小鼹鼠从地洞探出头来,问道:“你是谁者,唤我何事?”之篱只答:“是藤姑让我来的!”鼹鼠精一听,忙笑道:“藤姑有件东西让我代为保管,你是来取的?”之篱答道:“是。”鼹鼠精再道:“随我入洞来!”之篱使出缩骨法,遁入鼹鼠地洞。 入内后,之篱笑道:“看不出,你这洞窟外头小小,里头却这等宽敞!”鼹鼠精骄傲说道:“可不是?我的洞府,纵横连贯,阡陌交通,有七百多条道路!”之篱笑问:“藤姑让你保管的什么?”鼹鼠精回答:“藤姑不准我多问,只令我千万看守仔细,除非她点名的少年来取,否则,任谁都不能动!且那盒子万分重,小鼹鼠我也拿不动,打不开!”说话间,鼹鼠精引之篱进了一间原本上锁的房内,又道:“你看,不是在那里?”之篱见房中摆架上有一只长盒,亦上了锁,遂笑问道:“钥匙何在?”鼹鼠精答道:“藤姑说,来取此物的少年,不需钥匙,自然有法力打开。”之篱点点头,运功施法,果然将长盒打开。长盒启盖那一刻,之篱惊喜不可名状。说那盒中之宝,乃是冥王斛卑昔日的神兵、冥界圣刀三尺冷。鼹鼠精道:“原来是一柄宝刀!少年你可认得这柄宝刀?”之篱笑着反问:“小鼹鼠可认得?”鼹鼠精摇摇头答:“我终年在此洞窟中,见得少,识得少!”之篱笑道:“不认识未尝不好!小鼹鼠!多谢你恪尽职守保护这柄宝刀,我一定告诉藤姑,好生厚谢你!”鼹鼠精笑道:“藤姑于我有活命之恩,哪里还需另谢?少年,你取了宝刀,待作何用?”之篱捧起小鼹鼠精,笑答:“我去找藤姑!” 夜色深沉,之篱带着三尺冷赶往泄藤轩,低声唤道:“藤姑!您还好?”藤姑哀哀答:“殿下!”之篱说道:“藤姑!此时人静夜色掩,您且幻人形,让之篱背您离开!”藤姑随即应言。她在之篱背上,有喜有悲,深叹:“老身何德何能,劳殿下背救?”之篱笑答:“藤姑养育之篱长大,岂不是莫大恩情?藤姑担得起!”藤姑感动得老泪纵横。之篱背藤姑,飞檐走壁去,却不留察,经过闻夏堡殿中的度化观屋顶。 话说此时,观中度世真人见捕妖法器闪光,窃笑道:“白日里,于百合堂上,本道便感知有妖灵近身,怎奈场面太过混乱,无暇分心去管。妖孽不趁白日里偷走,反倒此刻出来送死!”且说,他度生剑出鞘,飞身寻去,登上道观之顶,恰截住之篱和藤姑去路。之篱心惊,叹想:“我不敢大张旗鼓运施法术,正是怕惊动闻夏堡殿内所置法器,可恨竟然撞上了道人!白日里烫死了那化煞,却还剩下这度世。若在平常,我之篱何惧?只是此刻藤姑负伤,已经耽搁一日,我需得速速医她,不能有失!”度世真人立于之篱和藤姑面前,质问道:“何方妖灵,近我堡殿欲待何为?不妨揭开面罩,现出真身,让本度世真人开开眼!”之篱答道:“真人明鉴!我等确是妖灵,然未曾伤生,今番实是路过,不想竟是真人宝地!万望真人悯恤,放我等一马!小妖来日定于洞府内设香案果品,永久供奉,报答真人!”度世怒道:“妖灵安敢扯谎?白日里本真人就已感知你等近身,还敢骗言只是路过?况且,你夜行衣傍身,分明有备而来,却不老实交代!看你身量并不高大,想必成精不久;而你所背那位,似乎受了重伤!”之篱登时哭诉道:“真人明察!我与姑母并住在城外林中,可怜姑母被猎手毒箭射伤!小妖我无计可施,只得背了姑母去往百里外山中寻舅父搭救!身穿夜行衣,是因小妖法力不济,恐被识破,故以为遮掩。我等果是路过,真人切莫屈冤了我等,万望怜悯,留条生路!”说罢,之篱泪水成珠下,飞泫连作雨。藤姑也跟着抽泣起来。度世真人顿思,又道:“既如此,你摘下面罩,让我看清你真容,才允你通行!”之篱自琢磨:“白日里我在堂上曾与他对视一眼,他必然记得我容貌!”于是,之篱作答:“小妖我貌丑非常,恐污了仙驾明目!”度世真人冷笑道:“向来听闻冥界妖灵最是鬼魅多端、巧舌如簧,果不虚传!换作寻常小道,或许早已被你蒙骗;可你今夜所遇乃是本真人度世!且休胡谈,看剑!”说罢,度世真人挥起度生剑,向之篱攻去。 之篱一个旋身躲过,迅速将藤姑放下,蓄势迎战度世。他怒道:“好言相待,怎奈你个臭道士不通情理,却莫怪我手狠!”话说之篱身为冥界王子,体内蕴含巨大魔元,八百余年间,因身份隐秘不为三界知晓,故尚未有机会认真释放魔元。今番却是度世真人霉运当头,合遭大劫,偏就撞上了忧愤结心的之篱殿下。之篱双目立闪黑光,继而四肢散发魔气,只霎时,自被暗黑光烟笼罩。他赤手空拳向度世真人袭去。说他度世自幼聪颖绝代,修为颇高,一向冷傲镇定,然此刻,面容大改,心叹:“擒妖拿怪本真人也身经百战,却未见过这等气势。他一运法,明显妖气倍生,与方才所感知的分量截然不同。此妖绝非寻常类目,本真人不能掉以轻心!”之篱与度世在房顶斗得瓦飞砖跳、风惊月颤。数百回合后,度世自叹:“从前未遇此等敌手,看来只能使出绝招!”他高念:“万剑穿心!”同时,他运施神功。便见度生剑生出万把分身,齐刷刷向之篱刺去。 说他之篱与度世斗了若干回合,并未占得上风,暗思量:“这臭道士比白日里与一冲赌斗的化煞显然厉害太多!难怪这道观叫作‘度化观’,而不叫‘化度观’,虽是以度世与化煞命名,却也分个主次;也难怪那化煞急于在闻夏壮毅与闻夏欣荣面前出风头,想他一个花甲老道屈居青年道士手下,岂能不憋闷生隙!只可笑化煞遇着一冲,白丧了性命!”之篱正思虑,忽听度世高喊:“万剑穿心”,一时也略有惊恐。他再自度:“斗了许久,他未得便宜,怕是要出绝招!”果然!之篱顿觉剑气汹涌,较之方才强悍不亚百倍。一时间,度化观顶被揭起三层。之篱见事急,慌忙现出三尺冷。单说这三尺冷,被冥界奉为至尊圣刀。之篱虽尚未练得炉火纯青,却也把威力大显,对付度世绰绰有余。这魔刀一出,月更暗,风更疾,黑云幕倒垂天际。度世实实被惊唬得厉害,他方要言语:“这是……”怎奈话音未及落,三尺冷直飞近他身,砍下他正在运剑的左手。度世真人“啊”的一声哀嚎倒地,其度生剑从空坠落。之篱再挥三尺冷,将度生剑一斩零碎,而后,他高举魔刀,奋力向度世当头劈去。 却此时,听见藤姑的哀哀悲吟声,之篱惊心,自道:“不可恋战!”他赶忙收刀,回身,向藤姑奔去。原来,藤姑本有伤在身,又遭度世与之篱两方利气再伤,性命垂危。之篱惊痛愈甚,扶起藤姑道:“藤姑!且再坚持片刻!之篱一定医好您!”之篱已无心杀度世,急急背起藤姑撤离。 且道度世真人失了一只手,步履挣扎回到观内。一众小道士早因大战魂惊魄动,此刻见战息,慌忙赶来探究竟。小道士帮扶度世安躺榻上后,度世一身冷汗,颤栗栗吩咐道:“胜业!快!快去!为师知沧竹琼、海竹叶落脚于欣荣客栈,你速去告知他们,只说冥王斛卑解禁,大难临头!”众道士一听,愈发惊恐万状——他们当然知道斛卑是谁。白日里刚失去化煞真人,此刻又见度世真人重伤命在旦夕,小道士皆哀哭不禁。那个叫作胜业的听令,不多思考,急忙起身,一个未稳,打个踉跄跌倒,再又爬起,不及拍拍袍袖,且哭且奔跑出度化观。 说那堡殿中闻夏壮毅、闻夏欣荣等人亦被动静惊起,纷纷赶来度化观。闻夏壮毅见那惨状,惊问道:“却是因何而起?”度世本想起身行礼,奈何身体不听使唤,只得由小道士帮扶,略略半坐。闻夏壮毅叹道:“真人免礼,好生将养!”度世真人只剩一只手撑住,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侯爷!世子!大祸将至!不是你我大祸,而是三界九皋大祸!”闻夏壮毅也是惊魂未定,问道:“此话怎讲?”度世将感知之篱、大战之篱等事备陈,又道:“那妖魔,使的必然是魔刀三尺冷不假!而三界之内,能使三尺冷的,唯有冥王斛卑!故而……咳咳……”度世且说且咳嗽几声。小道士紧张地朝他背上轻拍几下。闻夏壮毅和闻夏欣荣听后,冷汗盗出,舌头打结。度世真人定了定,接着道:“本道已命小徒去寻沧、海。目今,只有与各方仙神、道众、僧佛等团结御敌,才是平乱之道,否则……咳咳……”度世真人气喘愈弱,断手处黑血流淌,染污满榻,任小道士熬煮药汤送服、包扎止血也不济事。很快,度世眼冒黑光,四肢溃朽,五脏消损,骨肉糜烂,最后化作一滩黑水,恶臭熏天,把那众人吓得骨筋酸软,瘫倒在地,不能自制,唯剩哭天嚎地,各各祈求。 话分两头说。一冲、沧竹琼、粟苜、落竹雨、雪团一行离开闻夏堡殿后,沧竹琼说道:“一冲有伤在身,需得赶紧寻个地方安养!”粟苜道:“我歇宿于欣荣客栈,不如同去那处?”一冲笑道:“可不巧了?我和雪团,以及另外两位朋友,也正是在欣荣客栈赁房。”于是,这一行前往欣荣客栈。一冲找不见常奇和“眉梢”,向客栈掌柜的打听消息。掌柜的答道:“那位白胡子公子带着他的金蛇玩宠,城里闲逛去了。”一冲遂不多言。 至一冲房中,沧竹琼为一冲煮药治伤,心疼得雪团于一旁哀啼。一冲笑着宽慰雪团道:“区区皮肉伤,如微微疥癣痒,丝毫不妨事!”说罢,他转而看向沧竹琼,喜而又气,道:“你该讲个明白!”沧竹琼并不答话,直至包扎好伤口,她才顾得上周围的人和事。她先是看向落竹雨,笑问:“这位是?”一冲愣住,而后问道:“她不是随你同来?你却不与她相识?”听得落竹雨笑着拜沧竹琼道:“师姐在上,请受落雨一拜!”沧竹琼惊喜参半,赶忙扶起她,再笑问:“此话从何说起?”落竹雨于是把自己拜入钟鹛、前来罗螺城等事简要叙述来。沧竹琼喜出望外,拉着落竹雨的手问长问短。落竹雨欢欢喜喜作答,而后问道:“海叶师兄和之篱师兄在一冲兄长与化煞争战际,中途离开百合堂,师姐可知其由?”沧竹琼叹将内情道来。落竹雨听罢,叹笑道:“师姐!落雨以为,两位师兄不管能否追得着那贼兵,都一定会回去百合堂,不知我们去向,他们必是要着急的!不如,落雨先去罗螺楼附近等着,或许师兄们离开闻夏堡殿后,会经过罗螺楼!”沧竹琼笑道:“也好,我有些事也需跟他们商量!”落竹雨遂离开欣荣客栈。 却道粟苜在一旁欲言又止,他从沧竹琼待一冲的态度,可以看出沧竹琼心里是一冲,自心内百味杂陈,难以言表,只佯装无事静坐,其实郁郁寡欢。久坐无聊,浑身局促,又见落竹雨离开,他遂笑道:“一冲兄弟且先养伤,粟苜手中还有些政务待理,等海叶兄长回来,我们再一同叙话!”一冲笑道:“数日不见,粟苜兄弟平步青云,可喜可贺!”粟苜笑笑,瞥了一眼沧竹琼,并不说话,径自离开。 房内只剩下一冲、沧竹琼和雪团。一冲看着沧竹琼,说道:“此刻人少,你不许隐瞒,都该讲个明白,一字也不许对我扯谎!”沧竹琼却看向雪团,笑道:“尚不曾请教这位小可爱!”一冲介绍道:“她叫雪团,是冥界珍禽白羽玄鸟,栖息在我虞契山左峰,她是友!”沧竹琼笑着招呼。雪团蹲在一冲脚边,抑郁不乐,礼貌应答后,说道:“钟鹛仙姝下嫁凡界世子,也是三界奇闻!”却听沧竹琼叹道:“何曾是沧竹琼要嫁人?皆是恩公之计而已!”“恩公之计?”一冲惊问。沧竹琼点头,将因由曲折道来。 正是:若非一心系苍生,何至遭人轻愚弄? 毕竟,沧竹琼所言恩公是谁?且看下回。 第五十五回 觉迷津无痕困顿沧琼 长衫翁迂辞激劝仙姝 话叙那日,一事关眉梢母仇,二为一冲拜师,沧竹琼和一冲终至钟鹛山。他两个本满心期许各偷乐,始料未及,仙姑箬竹厉责沧竹琼,更狠将一冲驱逐。说她箬竹迷晕、束住沧竹琼之后,唤来霞翅云,载其飞入熠莲池中央,收云倏(shu)忽入水,顺着金白莲花的主莲叶茎直向水深处去潜。水下并不漆黑,终是莲花熠光普照之故,才能把那水中天地清晰辨来。熠莲池底,并无尘泥一粒。金白莲花乃是直接扎根于净水。那莲茎也不似寻常莲茎,而是长万千丈难估,直通深水的深水处。问这熠莲池静水之深深几许?竟是没个衡量!但见深水处藕根林立,错结无序。 然水下,并不见所谓觉迷津,却见箬竹将沧竹琼定置于一处,自开始施法拨弄藕根。她之拨弄又非随意拨弄,而是有章有理,有条有序。细观其所布之形,先是八经卦图;其外一圈,是为九宫界,却唯少中央一宫界,而恰以八经图填之,由此而得类九宫八经图;外层联布十二阵,首尾无缝相接。整个阵局乃是当年夙慧所设,称“二十九阵”。每一颗藕根各占其位。归置完最后一颗藕根时,池水澎湃涌动起,水中闪闪现出一口小窗——或称小门。小窗之后,一条通道黑漆漆、阴森森,仿佛通向无穷极地。 “沧琼!这条漆黑之路叫作‘迷路’,有去无回!祖师立下规矩,如有弟子犯下大错需内省改过,便要将那弟子从这条迷路送至觉迷津。犯错者自行觉迷彻悟悔过后,方能寻得一条光明路走出。那条光明之路,叫作‘觉路’,沿途有光芒打转,可将犯错者引归正界。倘或犯错者一生都不能自省觉迷,便要一生都待在觉迷津中,永远找不到觉路出来!钟鹛自开山至今,尚没有谁进去过。沧琼,你是头一个!你对虞契一冲生情,此乃为师所不能容!但为师相信,你终究可自省,找到觉路!”箬竹握着昏睡的沧竹琼的手,叹道,“莫怪为师狠心!正所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为师所做,皆为你好!”说罢,箬竹收了沧竹琼身上的束仙铐和蒙仙绡,将其推进迷路,而后,打乱藕根。通往觉迷津的门户瞬间消失。箬竹从水中钻出。水面平静,似乎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但道沧竹琼,有进路,无退路,只得向前!她醒来,欲点亮雪寒万节鞭,却是无力运法,只能于黑暗中摸索,一路恐惧伴着绝望,忧思夹杂哀伤。她自语:“一冲是否果真被师父赶出钟鹛?我许诺助他,却不曾兑现!剩下他孤独,在这西兑神皋,行于荒郊野山,尽是人生路陌,岂不凄凉断肠?若再遇上妖魔侵害,他又当如何?我未得与他话别半字,他心中可会埋怨?万一他与我生分,我又当如何?暌(kui)隔十载,祈望十年,重聚不过短短,分别就在眼前,难道我沧竹琼与他一冲,竟是这样缘浅?我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在这暗无一丝光的迷路上,却是疯狂想他!” 不知漫走几程,眼前总算开阔,露了白,见竖一座碑,碑上醒目三字——觉迷津。沧竹琼渐觉有力气,自立于碑前,以指尖轻抚碑纹,却见自己的指印霎时刻留于碑身。惊诧毕,她摇头苦笑道:“建立伊始迄如今,我钟鹛历祖师夙慧、师祖慧箬、师父箬竹,至我与海叶、之篱,尚不曾有其他谁因犯了错而被发送到这里,我沧竹琼何等命悖!”她叹吟良久,慨思世事难料,只可无奈笑笑。沧竹琼没有回头路,只能一往直前。 从觉迷津碑开始的地方,无际苦沧海,白水静绵延,望不穿彼岸。沧海这畔,无风无雨,无声无影,无一草一木,无一人一兽,唯白沙层层寂寂铺,接连远天。沧竹琼抬头四望,诧异自问:“有光,而不见日月繁星,则光自何处来?白水苦沧海,又将汇往何处去?”她生一念,傻笑道:“是否,只在沧海之尽头,才是觉路?则让我看看,那处究竟有怎样风景!”她欲飞身起,却感觉自己被千万斤重锤拖拽,根本飞不得;她召唤踏水凫,却得不到踏水凫的一丝回应。此时的沧竹琼大骇悚然,惊道:“我施不出仙法,非是因无力而难施仙法,而是在这里,我根本施不得仙法!”惊骇过后,她再叹:“在觉迷津,我沧竹琼不过亦如凡人,踏着白沙、迎观沧海、孤独寻觅远方的凡人!如这岸滩白沙,不过微微一粒;如那沧海白水,不过细细一滴!”沧竹琼吸口气,继续踏着白沙滩,沿着沧海岸,前行一步一步,纵不知何处能居留! 未知又行几程,她蓦然回首,身后依旧,冷落白沙静寂水,却是一景,令她恐惧花容黯淡——她回望自己走过的白沙滩,竟连一枚脚印也没有留下!“为什么?”她自问,也问沧海,也问时空,“为什么,走过这片时空的我,连一丝痕迹都不容留下?”她神伤久久,不甘得不愿相信,执着得不愿接受,心痛到窒息,终究还是选择面对。她微笑道:“也罢!我沧竹琼是谁,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寰宇一微尘,时空一过客,留不留下痕迹,于大千浩繁而言,能有多少挂碍?” 一程过一程,何知多少程?漫漫寻觅征途,天色不渐暗,天色不见明,无风无雨只一身!走得太久,走得太累,她选择停下,就着那片沧海,就着那滩白沙,她席地而坐,八极翘首望,忽又一念上心,傻笑自语:“从前,听师父讲述仙神故事,知多有仙神于梦中遇奇飞升。或许,我沧竹琼也要在梦中才得觉迷!”想到此处,她果真侧身躺下,头枕臂弯,闭眉合目,悠然入梦。 寻梦又几时?不知。复醒来,极思忆,梦中事,了然无。愈添长叹,再顾盼,天色仍未变!沧竹琼惊愕,震恐,慌张,惶然,无措万般!她的每一根秀发,每一寸玉肌,都散着疑乱!她再问:“逝者如斯,光阴有翼!本该朝尽午去昏又至,缘何此地不变天?觉迷津,难道没有昼夜之分回、四季之更迭?”沧竹琼起身对沧海,朗声呼问:“觉迷津,你无星无日,无月无辰,然你之光源,起于何处?你不转轮,是时空静滞,还是岁月无痕?”她守等空空寂寥,并无回应。连个黑天白日也不换,她困顿倍生。 沧竹琼觉得口舌干躁,她欣慰道:“幸事!莫大之幸,在于有水!”俯身沧海畔,手掬一捧水,送入红唇边,水未入口,她一声笑,自谑道:“莫不是要我把这沧海之水饮尽,才能寻得觉路?”她且胡思,且呷一小口,却是咸涩苦,难下咽。沧竹琼大失所望,看着所捧之水顺着指尖缝隙“淅沥沥”滴落回海里,她再一次变容失色。水滴落回沧海,不曾激起一丝涟漪,而是“唰”的一下,瞬间恍如光被黑洞吸收。沧竹琼这才意识到,整个海面,没有一丝波澜,静如镜。她试着用手搅动海水,却翻不起一朵浪花。沧竹琼面如死灰,颤颤语道:“海水不流动,从开始,到现在,纹丝不动!”她再次无力,坐倒在白沙滩上,两手支地,目光呆滞,心中充满无数的疑惑与恐惧。她哀哀自语:“此乃一汪死水,却无源头,无尽头!则岁月久延,觅到天荒地老,累到筋断骨软,我也休想走得出去!”她痴痴呆想良久,“嚯”地猛然起身,向来处回跑。她狂奔不停,却再也找不到最初的那座觉迷津碑! 慌乱莫过她!她颤声问:“我循着海岸一路来,再顺着海岸一路回,为何找不见最初那座碑?我究竟在哪里?”失魂落魄的她,再难镇定,高声呼问:“夙慧祖师!您施的何等高强的仙法,辟出这样一圈四面无门、八极无路的重围?师父!您可能看见沧琼在重围里受困?一……”沧竹琼焦疲一身汗水,满面樱红,高喊着去发泄心中的愁苦。她想要喊一冲,却突然喊不出声!她一遍一遍,很努力很努力去努力喊,极拼命极拼命去拼命喊,却怎么样都喊不出声!她心急如焚,忐忑思虑:“是因为方才喝下的水?”此时的她,无力得绝望,也绝望得无力,两行泪不止,一身汗漓漓,肚内无尽语,舌尖半字难!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她又觉目眩迷离,又觉头晕欲裂,又觉浑身刺痛,又觉胸闷窒息。她终是倒在那片白沙滩,脆弱如一只豪雨里的幼鸟,瑟瑟发抖;娇小又如风暴中的小花,摇摇凋零。可她心中依旧执着:“我不能倒在这里!我要出去!”再挣扎着爬起,再又倒下,无数个跌倒与爬起,她到底支撑不住,蜷缩着奄奄一息,命若悬丝。 几时几刻,沧竹琼被一阵细雨夹带红叶碧桃花瓣打醒,渐渐舒缓醒来,发现面前白沙滩上端坐一位老翁。那老翁一身扁银浇黄绞边长衫,白面细髯,皓骨风颜,慈祥温和,正笑眯眯看着沧竹琼。沧竹琼且惊恐,且惊喜,起身施礼,尝试开口,果真说得出来!只听她道:“晚辈沧竹琼,在此觉迷津困顿多时,目之所及,足之所涉,并无人烟!敢问前辈如何称呼、从何处来?”老翁笑答:“老某人自号长衫白翁、长衫翁,从来处来,特为救你出去!”沧竹琼大喜,再笑问:“长衫白翁前辈果真能救我出去?可是前辈,您从来处来,则您的来处是何处?”长衫白翁笑道:“但能救你脱离这困顿之域,便是好前辈!何必问我老翁出处?”沧竹琼又道:“我师父责我在此思过,我需自己醒悟,寻得觉路,方可离开!前辈却能有怎样妙法救得了我?”长衫白翁抚髯大笑道:“可笑!可笑!沧竹琼!你已在觉迷津中兜转了整整六日,可曾悟出了多少心得?”沧竹琼听罢,惊叹:“我竟已在此六日!”她长吁稍息,再笑看长衫白翁,道:“晚辈不敢诓言,其实并无进展!”长衫白翁起身,先是一笑,继而神色严肃,说道:“沧竹琼,听老某人实言,觉迷津根本没有所谓觉路!此地实乃一千七百年前,你钟鹛祖师夙慧误信了他人讹言,傻傻辟出的一块绝境而已!说什么,走过觉路可以洗涤尘垢、脱离俗鄙、融神于远达、汇精于上界,可笑你钟鹛,世世代代信以为真!你师父箬竹,竟然愚昧到真将你打入这荒凉无生之域!不提你饮下觉迷毒水,早晚毒发;便是你不曾饮用,在此逗留七日后,也将灵元耗尽,魂飞魄散。与其说你在寻找觉路,不如说你是自待绝路!老某人今日若不救你,明日正是第七日,你必将化作白沙落如尘!”沧竹琼不自主打着寒噤,恶汗直冒,却又听得似懂非懂。她再问道:“前辈为何要救我?您与我钟鹛夙慧祖师有怎样渊源?”却听长衫白翁接着说道:“沧竹琼,何需多问其他?你只说,存亡之隙,愿意葬身于此,还是同老某人出去?” 听见此问,沧竹琼难意写上眉间。她环顾苦沧海与白沙滩,这一切,亦梦亦幻,似真似假;她打量眼前这位长衫白面老翁,犹明犹暗,或虚或实;她揣摩长衫白翁之言语,深奥微妙,可信又不可信;她精神恍惚而缥缈,不知该如何决断。她沉思良久,毫不隐晦,直言道:“沧竹琼不知前辈所言之虚实真假,尚有思虑。若假,则我跟了您去,违了师命不提,时空知道会有怎样后果;若真,则我不跟您去,三界将从此再无我沧竹琼,只多了一粒白沙尘,且前辈好心特来救我,我却自选死路,也是愚蠢!”说完,沧竹琼垂首低叹,疑犹不止。长衫白翁笑道:“知道自己愚蠢的,尚不是最愚蠢;若愚蠢得不知自己愚蠢,才是真愚蠢!”沧竹琼笑答:“前辈与我萍水之缘,神乎神乎出现,奇乎奇乎出此一面之词,沧竹琼如何就能不存半丝疑虑、全全去信?未免也荒唐!”长衫白翁再笑道:“沧竹琼,你担心老某人言之有虚,意下踌躇不决,也无妨。待明日此时,好好的莲花仙姝化为白沙,那一刻,你才知老某人的好心!”沧竹琼听言,即刻问道:“前辈知道我是莲花仙姝,您似乎对我钟鹛了解颇多!您到底是谁,不如坦诚相告?”长衫白翁却答:“沧竹琼,你有你的规矩,老某人岂能没有老某人的规矩?”沧竹琼听他言辞闪烁,模棱两可,愈发狐疑不决。 顿顿,长衫白翁又道:“沧竹琼,不妨看看你的左足心!”沧竹琼困惑而犹豫道:“这……”长衫白翁笑道:“老某人背过身去。仙姝可看仔细了!”语毕,他如言。沧竹琼虽不知其何意,但也背过身去,坐于白沙滩上,默念诀,全隐去雪叶冰铠,脱下绣鞋凌袜。看着自己的左足心,她骇然失色,惊恐失语:“这……”她急促穿回鞋袜,半隐冰铠,起身问道:“何故会如此?”长衫白翁转过身笑道:“你钟鹛弟子取罢足心血,会在足底留下钟鹛的徽记——六叶白玉竹花一枚。而你自进入这觉迷津,身体受到此绝域的伤害,失了仙法不提,连竹花徽记也随之消失。你,还不相信老某人?”沧竹琼心内自问:“他尽知一切,他究竟是谁?”长衫白翁见沧竹琼不答话,又道:“你愿意在此地等着殒命,老某人只能惋惜!不过,你可想过一冲的处境?”沧竹琼听见“一冲”二字,紧张欢喜,急问:“前辈知道一冲?他会怎样?”长衫白翁笑道:“欲知他会怎样,不如离开觉迷津,自己去见他!”沧竹琼急急再问:“离开此地,我便能见到他?前辈知道他在何处?”长衫白翁笑答:“当然!”沧竹琼长舒怀,自言语:“若真命不长久,别无希求,只望再见他一面!”她神情笃定,再不带零星犹豫,说道:“沧竹琼愿随前辈离开,却不知,如何才得出去?”长衫白翁笑道:“只便凡事皆听老某人安排,又何需你仙姝费心?” 长衫白翁从海岸边拈起一小撮白沙放在手心,又从苦沧海中汲取几滴水,将掌中白沙和成一颗小丸,而后笑道:“你钻进这粒白沙丸中!”沧竹琼苦笑道:“非是沧竹琼不愿,只是,自进了觉迷津,便失仙法,飞不得,变不得,一具凡躯!试问,沧竹琼这偌大一块俗肉,该如何钻进那小小一粒白沙丸?”长衫白翁听罢,仰头长笑,反问道:“你之前晕眩说不出半字,如何这却能连珠炮似地问老某人诸多问题,这般口若悬河,辩口利辞,且能戏说戏言?”沧竹琼恍然大悟,自运功一番,笑道:“不仅使的出仙法,似觉比先前更有力气!莫非是前辈相助?”长衫白翁笑而不语,递上手掌。 将动身那一刻,沧竹琼恍惚听见苦沧海深处传来声声精诚劝诫:“不要离去!不要,离去!”沧竹琼一愣。却见长衫白翁神情严肃,催促道:“事不宜迟!”便见沧竹琼欣欣然化作一缕白光,飞进白沙丸。长衫白翁窃喜舒怀。 那深夜,朦胧醉月,几分幻情,长衫白翁将她从白沙丸中放出。沧竹琼站在一处厦宇之巅,双眸启处,极尽灯火辉煌,炫彩万千。她问:“此地是何地,此景是何景?”长衫白翁笑答:“沧竹琼,你已经逃离觉迷津。此城叫作罗螺城。城中显贵,不劳而获,马瘦不骑,饭粗不吃,飞鹰走犬,灌云浆琼液,傍花随柳,偎红倚翠,任酒色掏虚身体。你脚下,乃是闻夏堡殿。你眼前之景,正是声色犬马、物欲横流、却也别开生面之景!”沧竹琼似醒非醒,从白沙滩和苦沧海,到这满目繁光荣景,她喜而不敢相信,再三问道:“我果真出了觉迷津?”长衫白翁笑道:“此天、此月为鉴,此刻你身处中瀚神皋罗螺城!”沧竹琼躬身施礼道:“多谢恩公救沧竹琼大难!” 听得长衫白翁再道:“你仙法尽恢复,只是,钟鹛六叶玉竹花的徽记,再难重得,除非,剜心取血,留下一道心头疤!”沧竹琼听罢,先是惊愕哀伤,继而笑道:“其实无妨!只要心在钟鹛,脚底有没有那枚徽记,又值多少轻重?剜心,岂不是自戕?”长衫白翁笑道:“仙姝倒是能想得明白看得开!” 沧竹琼笑笑,任夜风吹拂秀发,又启口问道:“却不知,恩公带我来此地,有何深意?”长衫白翁作答:“这里是闻夏堡殿,不需太久,你会在此地重逢一冲!”沧竹琼一听,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欢喜与伤感,她咬唇低头,任心潮波澜起伏,一语不发。长衫白翁又道:“不过,在那之前,身为仙姝,你有该尽的责任!”沧竹琼抬头,看向长衫白翁,问道:“身为仙姝的责任?”长衫白翁反笑问:“沧竹琼,你觉得你作为仙姝,合格否?”沧竹琼作答:“自幼习法修术,晓夜攻艰,以勤补拙,擒拿妖魔,善济百姓,沧竹琼不敢大言肩担日月,手把三界乾坤扶;不敢自诩功高,于苍生恩莫大;却也是尽心竭力,无畏无悔无亏无愧!”长衫白翁听罢,抚髯大笑道:“好一句‘无畏无悔无亏无愧’!仙姝既敢如此应承,想必是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沧竹琼坚定道:“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忘己念兹!”长衫白翁再“哈哈”笑道:“言辞倒也铿锵,眼神也是坚决,却不知是否心如铁、意不渝,是否果能言出必行,永恒不改?”沧竹琼回答:“有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将克终,我将无我,不负钟鹛,不负苍生!恩公且看之!”长衫白翁满意点头,问道:“你可知老某人为何要救你出来?”沧竹琼摇头笑道:“之前有此一问,恩公尚未答复,还请明示!”长衫白翁双目闪星光,直直看着沧竹琼,说道:“需你践行一事,可保苍生安泰!”沧竹琼被长衫白翁的严肃神情惊吓到,讶异问:“现今三界,虽不乏小鬼小怪不安分,却也算太平,并未有大妖大魔兴风作浪,总体无虞。恩公何故出此危言?”长衫白翁摇头叹道:“太天真,不居安思危,祸不久将至!”沧竹琼听他话中有话,再道:“但有用沧竹琼之处,鞍前马后,勿吝驱使!”长衫白翁叹笑道:“目下恰有一事,非仙姝不能为!苍生芸芸,皆系仙姝一身!只不知仙姝是否果能谨遵门训?”沧竹琼毅然决然点头:“不求波澜壮阔、彪炳仙册,但求不负初志、一心守诚,事若不谐,宁当先死!” 长衫白翁听罢,称赞道:“果能如此,老某人为夙慧有此贤徒孙而骄傲!沧竹琼,为救苍生,你要嫁给脚下闻夏堡殿的世子闻夏欣荣!”“什么?”沧竹琼震惊问道,“却是为何?”长衫白翁冷笑道:“怎么,不肯?”沧竹琼道:“也要有个说法!沧竹琼可为苍生不惜性命,却也不能随意委身于人!更何况,苍生之安泰与嫁给那什么世子,有何关联?”长衫白翁笑道:“其中自有衷曲!沧竹琼,你听好,闻夏欣荣之父闻夏壮毅,以及邻址南山堡殿之主南山怀敬,与当今凡界皇帝郁保景胜,曾是结拜三兄弟。故而,闻夏欣荣算得上当今皇帝之侄,他大婚后,须携带新世子妃进宫朝拜皇帝。届时,郁保皇帝会赏赐御品。让你嫁给闻夏欣荣,实为取来那御品。”沧竹琼苦笑道:“是怎样金宝玉禄,竟要本仙姝拿姻缘去换?取一区区御品,何需兜这许多圈子?沧竹琼隐个身,直去皇宫取来,却不直截了当?”长衫白翁笑问:“闻夏欣荣不婚,如何会有赏赐?没有赏赐,你又怎知赏赐为何物,从何取来?”沧竹琼寻思此言确是有理,然又困惑,问道:“恩公!正所谓,有病才要寻医,寻医是为问药。既然根本不知御赐何物,又为何要取来,取来待作何用?莫非只因御赐是宝,图个彩头?这更与苍生何关?沧竹琼实在不解!”长衫白翁大笑一阵,继而面色愈凝重,低声道:“取那方御品,是为平魔陀之乱!”沧竹琼愈惊。 沧竹琼讲到此处,旁边的一冲亦惊,他忙问道:“魔陀斛卑早被我不留祖师打败,囚禁在芦花湾,怎得又平魔陀之乱?三界难不成有两个斛卑?那长衫白翁莫非只是诓你?”沧竹琼说道:“我也是这般回问,然恩公自有说法。”“他怎么说?”一冲问道。沧竹琼继续述来。 长衫白翁却答:“冥王斛卑不日将出禁锢!不听我言,后患无穷!沧竹琼,你若惜身,不足为奇。老某人另择其他仙姝担此重任。只是,从此,你钟鹛切莫再将‘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一句高言挂在嘴边!”沧竹琼说道:“非是沧竹琼食言,只是不懂,究竟御赐之物如何平乱?恩公若不释疑,沧竹琼不明不白,却难以婚姻当儿戏!”长衫白翁仰天对星月长叹,而后再看向沧竹琼,说道:“那御赐之物,将是毁灭易生匕之器!”沧竹琼惊问:“既是御赐之物尚未露面,恩公何以知那将是毁灭易生匕之器?”长衫白翁不正面回答,却道:“当今凡界皇帝郁保景胜,与南山怀敬、闻夏壮毅相识于微末年少之际。郁保景胜年长,南山怀敬次之,闻夏壮毅最幼。他三个皆是孤儿,同在南离神皋宝斋观修道。怎奈狼子野心,逆天无道,不安浮生太闲,贪恋权利功名,凶残杀光其余道众,典卖田产屋宇,带走银钱宝器,来到中瀚神皋,他们脱去道袍,掷去拂尘,穿上铠甲,拎起刀戈,招兵买马,雄兵大旗走檄文,白刃举,殷血洒,征战多载,终于篡夺凡界天下。郁保景胜自此高登大位;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左辅右弼,封王拜侯;他们收罗的将领兵士也得加官厚赏、高迁重用。他们从此黄罗伞盖,珍馐玳筵,享乐无穷!”沧竹琼听罢,大怒道:“修道中人竟有这等败类!”长衫白翁再道:“他三个成为人上之人,自是富贵繁华,金银满箧(qiè),宝玉盈仓,也不为怪。然而,有一件物品,乃是从原先宝斋观中带去的。”沧竹琼问道:“那是什么?便是恩公所提及毁灭易生匕之物?”长衫白翁作答:“一瓶天王溶水,也称天王水,其物有一特性:可以溶尽三界一切兵器!” 此话一出,惊得听得入神的一冲震骇失色。一冲脱口道:“一切兵器?”沧竹琼看着一冲,说道:“不怪你惊愕,那时我听到这样言语,也是惊如山崩地陷沧海漫!”一冲又道:“则何止易生匕,你的雪寒万节鞭,海叶的七叶金鳞镖,我的索心劈魂枪,岂不都难逃?”沧竹琼点头道:“乍闻此讯,我也心慌意乱,汗毛冷竖,却听恩公如是接叙!” 长衫白翁接道:“仙姝且莫慌!虽那天王溶水厉害,但数量终归有限,只区区一小瓶而已。那瓶乃是玻璃瓶,不过拇指般大小。正因极其珍稀,当初郁保景胜、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这异姓三兄弟,才各怀鬼胎,都想据为己有。然碍于情面,他们立成一约:夺天下功劳最大者得之。”沧竹琼微微点头道:“想必是郁保景胜功劳最大,他才既得了天王溶水,又忝居皇位。”长衫白翁摇头笑道:“非也!功劳最大的乃是闻夏壮毅。闻夏壮毅经五事,通九变,知行军布阵,懂虚实利弊,深谙统率兵将,颇熟攻城掠地。大小战役,其实多靠他用兵如神。”沧竹琼略思,问道:“若如此,他为何位最低,且未得天王水?他岂非心有不甘?”长衫白翁答道:“因为郁保景胜许诺,暂代为保管天王溶水,他朝,闻夏壮毅之子成婚后,必当以天王溶水作为御赐品物赏之。”沧竹琼这才明白,说道:“所以,恩公根本是知道那御赐之物,则问题又回到开头,何不直接进宫去取?沧竹琼不得不又糊涂!”长衫白翁笑道:“莫要糊涂!那天王溶水放于何处,除了郁保景胜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故而,只得等他亲自拿出才行。”沧竹琼还是糊涂,又问道:“恩公连我钟鹛禁闭之地觉迷津都来去自如,区区凡界皇宫何在话下?恩公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兜了这么一个弯弯绕绕的圈子,迂回言辞说得这样许多,莫非其实是在戏耍沧竹琼?” 长衫白翁敛去笑意,面色暗沉,看着沧竹琼,说道:“因为这个时空中,要护三界苍生安危的,不是我老某人,不是夙慧、慧箬,不是千秋白,而该是你沧竹琼、海竹叶和一冲的一代!”沧竹琼听罢,亦是神情庄肃,说道:“恩公之意,一个时空,有一个时空的宿命!”长衫白翁叹答:“钟鹛夙慧、慧箬、虞契千秋白,皆是老某人故友,而我们都是时空过客,早已流进八极之海,被浪花淘尽!如今的三界安泰与否,却在你等身上!不早拿到天王溶水,不日冥王斛卑复出,先于你取得,他必将溶掉一冲手中的易生匕和索心劈魂枪!那时,三界再无谁能敌得住三尺冷!此刻,你沧竹琼是取那天王溶水的最佳人选!”沧竹琼思量片刻,说道:“恩公!让我下嫁闻夏欣荣可以,但我要求有名无实!大婚当夜,我需要让他沉睡不省人事。然我钟鹛有训,钟鹛弟子不可对凡人施加仙法相害。届时,沧竹琼希望恩公代为动手!”长衫白翁大笑道:“你还是惜身!”沧竹琼答:“非为自己!”长衫白翁问道:“哦?却是为谁?”沧竹琼不答,只是两颊绯红,而后转移话头,说道:“还请恩公告知如何行事!” 长衫白翁道:“沧竹琼,你听,那弦歌最欢快之处,你看,那灯光最迷炫之处,乃是罗螺楼所在。那是个万恶淫昏地,千载醉迷场,靠拐卖女孩儿,售卖青春笑歌,迎奉风流浪子。巧那闻夏欣荣,正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老某人要你佯装被拐女孩儿接近闻夏欣荣。”沧竹琼打断道:“风尘女子,便是接近得了闻夏欣荣,只怕侯门规严,也不能让他纳娶。岂不徒劳?”长衫白翁笑道:“要你这样行事,老某人自有道理!这里还有一层关系。罗螺楼的女东家,闺名沈佳人,她是闻夏壮毅亡妻的娘亲的妹妹,即是闻夏欣荣的外祖母的妹妹,你可听得懂?”沧竹琼笑答:“凡界亲属称谓堪称繁杂!沧竹琼直接理解为,沈佳人与闻夏欣荣有亲缘,不好?”长衫白翁点头道:“可以。不过,他二位的关系又不止是单纯的这层亲缘。当初,闻夏壮毅与郁保景胜、南山怀敬离开道观,成为俗人,不仅向往名利,更娶妻生子,然身在军旅,鲜能照拂家小。闻夏欣荣的娘亲分娩后,不久弃世。实是那沈佳人将闻夏欣荣抚养长大。故而,闻夏欣荣与罗螺楼的亲近,可想而知。”沧竹琼又点头,问道:“恩公让我佯装被拐卖女孩儿,被送进罗螺楼后,才好结识闻夏欣荣,而后,让他有心娶我?”长衫白翁接道:“你只说中一半。正如你先前所言,进入罗螺楼中的女子岂能入侯门世子法眼?他纵然一时贪欢,断不会娶回府上!”沧竹琼道:“是此理。恩公又将如何打算?”长衫白翁答:“老某人之意,要你换身贫民女孩儿的衣着,独自行走在罗螺城人烟稀少的巷角。你放心,一定会有人拐子将你迷晕、套上麻袋抬走。你是仙姝,区区迷药对你不起效用,但你莫要反抗,配合他们便是。按例,闻夏欣荣会先替沈佳人过过眼,什么姿容的什么价位。故而,进入罗螺楼之前,你会先遇到闻夏欣荣。沧竹琼,你要抓住这个时机,让闻夏欣荣钟情于你,务必使他心甘情愿直接将你带回闻夏堡殿!”沧竹琼苦笑道:“恩公!这却难了!一个花丛老手,什么样的花儿朵儿没见过,如何恰能钟意我?恩公这招美人计,怕是计难成!”长衫白翁却笑道:“花丛老手,魅魅惑惑、艳艳妖妖看得腻烦了,偏就喜爱脱俗无尘一枝清逸,未必不可!老某人信你能成为世子妃。不过,你需谨记,这番任务是为成功拿到天王溶水,切莫中途心软去救那些女孩儿,本末倒置,耽误大事!你可千万明白,倘若斛卑复出,抢先拿到天王水溶了易生匕,整个凡界,都将覆灭!于今,你要同时光赛跑,尽快与闻夏欣荣完婚,万莫因小失大!”沧竹琼点头。 正是:自故认真一腔诚,他人股掌一场戏!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五十六回 白翁划策挚爱误交侵 藤姑归化血仇错转嫁 依照长衫白翁的指示,沧竹琼换上一袭深棕葛衣连身裙,扎条发带,环系抹额以遮住莲心纹案,独自走在罗螺城偏静的巷角。果如长衫白翁所预料,沧竹琼被人拐子绑架,被困于马车。马车里连同沧竹琼在内的六个女孩儿,皆被缚手脚、口堵绵团。再后来,沧竹琼被关进一间大囚屋,内中共计三十六名女孩儿,除她之外,其余各自哭泣慌张。沧竹琼睹景揪心,欲就势端掉贼窝,却顾虑重重。她实实想救那些女孩儿,遂四下里寻觅逃生出口,只见得屋顶一扇高窗——极小,不能通人。屋内昏暗,仅靠高窗投进几缕光,地面陈草铺,并无可逃之隙。忽风一过,沧竹琼嗅到花香,心想:“这倒是个线索!”她走近铁门,侧耳听外面并无人声,料着看守人应是暂离开,遂轻声说道:“有野丁香的味道。”此举实为告诉其他女孩儿此地特征。 沧竹琼虽有心搭救那些女孩儿,却又牢记长衫白翁的交代,不敢冲动。直到见着执鞭人进来拖拽一粉衣女孩儿,她到底心有不忍,遂自荐代替。出去大囚屋后,三个老婆婆强行给她沐浴,沧竹琼十分生气,待要动手,又恐伤着她们,于是道:“容我自己来!”三个老婆婆见她自主,却也省心。沧竹琼遮起浴帘,自行沐浴更装。及至为她绾发时,一号老婆婆笑道:“这倒是个百无一的可人儿,额间竟有这样一枚胎生的纹案,实在可喜!”之后,沧竹琼被重新套头抬进马车。中途,马车被叫停。原来,从那大囚屋到罗螺楼的中段路,其实有一驿亭。闻夏欣荣便等在那处,先过目运往罗螺楼的女孩儿。 此处略述,那日陆药儿不曾对海竹叶提及驿亭,实因闻夏欣荣最先遇到沧竹琼,直接带沧竹琼回去闻夏堡殿,未曾理会后续事宜。故而,陆药儿的马车经过驿亭时,根本没有停下。 话说回头。沧竹琼被引入驿亭之后,当时的闻夏欣荣初见她,先是一怔,而后笑靥生花,说道:“我要带走她,带回堡殿!”闻夏欣荣令左右道:“让她换乘七宝香车!”沧竹琼心中满是疑问:“为何他一眼就能瞧得上我?我本来忧思,能否完成恩公所托,未曾想如此顺利!”话道闻夏欣荣亲自驾马驭风,护送七宝香车,将沧竹琼接入闻夏堡殿,处处以礼相待,事事护她周全,百般贴心,从一个浪荡子瞬间转变为暖心男,又苦求其父闻夏壮毅应允自己与沧竹琼的婚事。沧竹琼百般思忖:“闻夏欣荣究竟因何会对我上心?此事怕不简单!” 但说柴阴侯闻夏壮毅询问沧竹琼道:“沧姑娘府居何处?府中还有何人?”沧竹琼作答:“孤影相对,织绣为生。穷野山园,草屋庇身。”闻夏壮毅听得沧竹琼白屋寒微、出身鄙薄,心中甚是不乐,屡番斥责闻夏欣荣鬼迷心窍。然闻夏欣荣是“头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性,以出走乃至自戕相威胁,致使闻夏壮毅最终拗不过,只得点头。长衫白翁的计划有序推进。沧竹琼只等拿到天王水,未料及,偏于大婚当日遇上一冲。 沧竹琼讲到此处,打住话,叹看一冲。一冲禁不住她那眼神复杂,自羞愧,低头不语。沧竹琼问道:“这样说给你听,能否冰解冻释?你可还怪我?”一冲摇头道:“确是一冲行事鲁莽在先,不该口出愤激之语!然你也该明白,我岂能无视你‘等闲飞上别枝花’?”沧竹琼哑口,转而又道:“在闻夏堡殿那些时日,还发生另外两桩事。”一冲继续听着。 那期间,一次,长衫白翁说道:“沧竹琼!近来有消息称天王溶水其实藏在经荒台经荒塔第九层一间室内,那室门镶着一颗红色夜明珠。老某人要你夜来前去探个究竟。若果真在彼,不惜一切代价,杀掉内中看守之人,夺得天王溶水!”沧竹琼惊道:“看守者为凡人?我沧竹琼不可施仙法对付凡人!”长衫白翁笑道:“此事容易。老某人教你一套凡人习练的功夫。你杀掉那看守者,取得天王溶水,才算无愧苍生,莫要心慈手软!”沧竹琼踌躇不语。长衫白翁现出一套夜行衣,说道:“此衣以沉香熏过,可掩盖你身上莲花之清气,且赠予你!”沧竹琼接过,并不多言。 那夜,沧竹琼果真身着夜行衣前往经荒台,奔向经荒塔那间目标之室,疑难自问:“我该不该杀他凡人?”却听见屋内传来打斗声,她惊揣摩:“莫非天王水的秘密泄露,引来贼人抢夺?”正思虑间,见室内打斗二人奔出,沧竹琼不得已加入混战。正是月黑不辨真身,拳脚又兼无眼,三位对峙时,从天而降又一蒙面人,变成四位对垒的局面。 听到此处,一冲诧然而大悟,笑道:“故而,其中一位是你!”沧竹琼听着话外有别音,问道:“其中一位?莫非四人之中,有你一个?”一冲笑答:“那夜歇在房里的,正是我!不过,并不闻什么天王溶水,一冲亦非看守之人,只是机缘巧合,歇脚于经荒塔。可惜当时云压月黑,你不曾看清我,我亦没能认出你!”沧竹琼愕然后怕,道:“则恩公为何那般言语,甚至要我杀了看守之人,岂不正是要我杀你?倘若我果真失手,我……”她心有余悸,不敢再言。一冲皱起眉头,说道:“沧琼!恕直言,你那恩公究竟什么来历,他的话又有多少可信,你可认真想过?”沧竹琼蹙眉长叹。一冲面色凝重,再道:“起初以为是索心劈魂枪的消息走漏引得贼人欲杀我夺枪,更以为你与另外黑衣人是同伙,今日方知,事情与我所料全然不同!” 一冲严肃罢,转而笑道:“不过,沧琼!从天而降的那位,你可知是谁?”沧竹琼摇头。一冲笑道:“海叶!”“海叶?”沧竹琼再度惊诧莫名,问道,“他去那里所为何事?”一冲将概况讲述来,然为免沧竹琼担心,并未提及海竹叶受伤之事。沧竹琼听罢,叹笑道:“海叶这个顽淘仔,认真地不务正业,竟去跟洞真老道穷赌斗!可塔尖四个,一冲,我,海叶,则另一位,却是谁?”一冲摇头道:“至今不知,第一个闯进屋内、出利刃欲杀我的,是谁!”正此时,一冲房外脚步声急促,那来者欢欢喜喜叩门。 沧竹琼应门,看见常奇和“眉梢”。白蟒常奇猛见着沧竹琼,先是呆愣片刻,继而喜笑颜开迎上前,纳头便拜,道一声:“师父!”沧竹琼亦惊亦喜,不可名状,问道:“常奇!你不在奇顶洞好生修习,怎么来到这中瀚神皋?”常奇入内落座,将前情略陈。沧竹琼听得慨叹良久。这场景,又看得一冲傻愣愣。蒙怔半晌,一冲才笑对沧竹琼道:“原来常奇的师父是你!”常奇笑对一冲道:“正是沧琼师父度化常奇修成人身!”一冲讶异嗟叹不止,笑对常奇道:“可惜你不曾一早言明,否则,可免去一通棍打!”常奇大笑。 却说金纹金蚺涟漪看见钟鹛沧竹琼和虞契一冲这两大弑母仇家此刻聚在眼前,而她不能下手,急得如热锅里的蚱蜢,却不能暴露身份,不得不强颜作笑,内心何其焦灼!而得知常奇乃是沧竹琼之徒,她又不胜欢喜,自揣度:“可好!利用常奇杀沧竹琼、灭钟鹛有望!”于是,她仿照真眉梢之态,冷笑道:“方才听见楼下伙计言一冲回来,同行还带着别人,哼,我当是谁呢!沧竹琼,你不在你所谓的仙山修炼,却耐不住寂寞空虚,跑去嫁给富贵世子,而这大婚喜日,却不在洞房里陪着你的新郎君,反钻到一冲房里做什么?身为女儿家,似你这等寡颜鲜耻、不守妇道、不知羞惭的,三界九皋也是极少见!”沧竹琼并不搭理她,只是转身,坐到一冲榻旁的椅上。一冲心里扎刺,怒道:“眉梢!你不跟常奇在客栈好生待着,满城乱跑,却不危险,回来竟还不分轻重胡乱言!”涟漪再冷笑道:“危险?一冲你可还关心我眉梢安危?你混入闻夏堡殿所为何事?原来不是为打听雪团一家、师父和鲣狸兽的下落,竟是为女子争风吃醋闹婚堂的去?如今传得满城尽知!你自己打架弄得一身伤,不言自己是非,反倒回来指责我?”一冲哑口。常奇发觉气氛不对,忙笑道:“见着城里喜彩四悬、还有免费派发的糖茶果酒,是常奇一时心痒贪热闹,央眉梢相陪出去。”常奇坐到一冲榻沿,看着他带伤,笑赞道:“一冲,添了这些伤疤,更像个铁铮铮的男儿好汉!你在闻夏堡殿闹百合堂之事,常奇却是钦佩,身为男儿,可不就该如此!”说完,常奇又笑着瞄了沧竹琼一眼。沧竹琼只作不知。涟漪听见常奇的话,喘着粗气怒瞪他。常奇只是傻笑。 但说,又是脚步声、叩门声迭起。常奇起身开门。此番是海竹叶随落竹雨同至。一众互道寒暖毕,只见海竹叶拱起身,嬉笑着凑过来打趣道:“沧琼!想是我钟鹛的水不够甜、月儿不够圆,才逼得你背着师父和英俊潇洒三界数第一的弟弟,下嫁到侯爷府?”沧竹琼见他又犯淘,没好气,朝他脑袋上重重一敲,问道:“师父交代你的事,你办得又如何?你美丽贤淑三界数第一的姐姐被人拐子拐了去,你却忙着跟老道士赌斗,听说还败下阵来!想是我钟鹛的水不够甜、月儿不够圆,才逼得你去经荒台耍酷?”一众听罢大笑。常奇随后接话道:“海叶败北,纯属洞真妖道耍诈!对了,海叶,你的伤如何了?”一冲一听,赶紧给常奇使个眼色。常奇这才反应过来。 已见沧竹琼呆愣住,额头冒汗,而后哑声问道:“海叶的伤?海叶怎么会有伤?”她惊慌拉着海竹叶坐下,心急再问:“你怎么受的伤?有什么能伤得了你?”海竹叶笑道:“无妨,其实无妨,果真无妨!”沧竹琼见海竹叶不明言,遂看向常奇,厉声道:“常奇,你从实说来!”常奇支吾,看看海竹叶,又看看一冲。沧竹琼转而也看向一冲。这才听得一冲实言道:“是与洞真老道赌斗时,左手腕被佛尘所伤!怕你担心,之前未敢尽言!”沧竹琼气愤看着一冲,一冲低头;她复气愤看向常奇,常奇亦低头;她再看回海竹叶,海竹叶嬉笑花生道:“皮肉之伤,实实无关紧要!”沧竹琼心疼而郁愤道:“你我得生来所带之铠甲护身,除了足……何曾受过什么伤?你瞒着我做了什么?”海竹叶被追问,只得坦言自己为救陆药儿摘下一片金鳞典卖千金之事。沧竹琼眼中汪泪,傻傻瘫坐在椅上。海竹叶百般道歉宽慰。顿顿,沧竹琼问道:“哪家典当行?”海竹叶笑答:“你有我有。”此时,听得涟漪冷笑道:“这却好办!整个罗螺城都是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的产业,让沧竹琼去找她的世子相公求一句,随他哪家典当铺,一准儿讨回来!”沧竹琼听罢起身,道:“我现在就去!”一冲愣住,继而问道:“你真要去找闻夏欣荣?”沧竹琼答道:“我去抢回来!”海竹叶赶忙拉住她,笑道:“我钟鹛仙人岂能为这等豪抢之事?”常奇支招道:“师父莫急!既是商贾,必然爱财!不如去我奇顶洞搬些上好的金玉拿去换!”沧竹琼听毕,道:“此言在理!”她赶忙召唤踏水凫,交代道:“去常奇的奇顶洞,多采些?琈(tu·fu)玉回来,要快!”踏水凫接令而去。 常奇问道:“不过,师父下嫁闻夏欣荣,究竟怎么个曲折?”沧竹琼一心都在海竹叶的金鳞甲、海竹叶的安危,不乐答道:“此事跟一冲讲过,你与他既然投契,不妨问他!”常奇和海竹叶齐齐看向一冲,待要言语,却听门外又有叩门声。常奇再次起身应门。 这番来人,乃是粟苜。粟苜笑道:“闻得海叶兄长归回,特来拜访!”海竹叶一把揽住粟苜进门,笑道:“二弟来得可巧!”众位各自落座。一冲将从沧竹琼那里听来的始末拣紧要转述。海竹叶听罢,大悟道:“原来药儿姑娘提及的大屋中那位冷静的女孩儿是沧琼!话说,我好生为其吉凶担忧了一场!”沧竹琼怨气未消,说道:“你救药儿姑娘,我当然没话说,然你不该拿金鳞甲玩笑!”海竹叶悻悻再道歉。 却说粟苜听知海竹叶摘金鳞、受伤之事,亦是深责其任性不知轻重,而听见一冲复述长衫白翁之言:“因为这个时空中,要护三界苍生安危的,不是我老某人,不是夙慧、慧箬,不是千秋白,而该是你沧竹琼、海竹叶和一冲的一代!”他十分不悦,没忍住问道:“沧琼!你那长衫白翁恩公到底是个什么来路?他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一出一出故弄玄虚地唱闷戏!苍生就靠你们三位?置我戍疆扩土、出生入死、血战沙场的军中子弟于何处?”众位听此言,禁不住笑起。海竹叶戏谑道:“粟苜二弟是见长衫白翁前辈不曾提及他这位机甲将军的威名,心生真金被埋没黑土之慨叹了!”海竹叶揽着粟苜肩头,接着笑道:“二弟放心!兄长若得那天王水,绝不溶你的潜水舱和飞翔球,并将平妖魔之乱的头功也记在二弟的功劳簿上!”说得一众又笑起。 粟苜没好气瞥了一眼海竹叶,转而问道:“一冲兄弟!你提到的索心劈魂枪,便该是你百合堂上耍的那枝。然易生匕,却是何物?粟苜倒想开开眼!”一冲笑将易生匕递给粟苜。不说粟苜看得饶有兴味、赞不绝口,却道,此举再一次触痛盘卧房梁上的涟漪。涟漪痛心疾首,暗自道:“易生匕中,有我娘亲的尾摄骨!那匕柄两珠,是我娘亲的眼睛!那是我的娘亲!你们却这样随意把玩!钟鹛、虞契,这两伙恶毒狠心肠的歹人,我涟漪誓要杀尽,誓要杀尽以雪恨!”涟漪无论心中如何恨潮激荡,面上却丝毫不敢外露。常奇因害怕易生匕而远远避着,笑问沧竹琼道:“师父!您居住在闻夏堡殿期间,另发生两桩事,一冲只简述了长衫白翁让您夜探经荒塔一事,则第二桩又是什么?” “第二番……”沧竹琼心情略转好,方要作答,却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震天的哭吼声。满座那时皆心惊,正欲循声探看去,又听房外有来人。 落竹雨惊疑起身开门,见来者,笑问道:“小二哥,深夜到此,有何贵干?”小二哥作答:“外头一个小道士,哭得海川决堤似的,要见沧姑娘和海公子。小的不敢擅专,特来通报一声!”沧竹琼笑道:“小二哥,引他进来无妨!” 说那小道士进屋内,掩住门,扑倒痛哭拜诉:“还请仙姝、仙君救我师父!”海竹叶问道:“你师父是何人,缘何要我等相救?”小道士哭答:“小道胜业,家师正是闻夏堡殿度世真人。师父今夜不知遇上何方妖孽,恶斗一场,竟被断下左手,生死未卜!师父令小道前来告知二位,‘冥王斛卑解禁,大难临头!’”“什么?”众位听言,纷纷讶然震恐,坐着的惊呼立起,立着的错乱坐倒,盘在屋梁上的,冷不丁摔落打个滚儿,连静卧养伤的一冲,也“噌”地下了榻。听得小道士啼啼哭哭再道:“万望仙姝、仙君不记前恶,救我师父!”沧竹琼怔后说道:“海叶!你我速去闻夏堡殿,问个清楚!” 他们方欲出门,却听见浑厚之声:“不必!”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闻夏壮毅及其从众。沧竹琼招呼道:“侯爷,为何亲驾到此?”闻夏壮毅答道:“度世真人方才羽化,临终交代三尺冷重现,希望凡、仙二界同心合力,应对大敌!本侯见事紧急不同寻常,故而亲来,以示郑重!”粟苜惊问道:“三尺冷是个什么兵器?何故众人闻之色变?”沧竹琼解释道:“三尺冷是冥王斛卑的魔刀,它重现,意味着……”沧竹琼顿了顿。一冲接道:“意味着冥王重现,三界涂炭!”海竹叶握紧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道一句:“我即刻去往狄崇海!”他方抬脚,又侧过首,对落竹雨说道:“落雨!拐卖之事,师父既交代,则不可耽搁,你和之篱继续盯着!”落竹雨应答一个“是”字。沧竹琼正开口道:“海……”海竹叶已驾起?琈云穿窗而出,踪影渐远。沧竹琼只得作罢,转而道:“此事我钟鹛既知,自然不会置身事外,拼尽钟鹛最后一滴血,也会阻拦斛卑复仇;且一冲手中有易生匕和索心劈魂枪!请侯爷放心!”闻夏壮毅说道:“能得凡、仙二界齐心,则斛卑即便重出,我等也将不惧!本侯暂回,将此事表奏圣上!”闻夏壮毅打道回府。 沧竹琼又对众人道:“因我既知罗螺楼串通南山、闻夏拐卖女孩儿,便想从中周旋,遂向恩公讨法子。恩公只言,若真想救她们,需往罗螺楼一探。我便暗暗调查,发现事情并非只是钱色交易那样简单,似乎,他们是在寻找某个特定生辰的女孩儿。那夜,我私闯罗螺楼,从一个黑衣人手中夺来《螺人生辰簿》,尚未能尽解其意。”且说,沧竹琼现出生辰簿。一众凑上前来看究竟。落竹雨听罢惊道:“竟是师姐!”沧竹琼不解,问何意。落竹雨解释道:“我曾试盗生辰簿未果。海叶师兄便亲自动手盗得,却在中途被抢,不想竟是师姐!”沧竹琼亦惊道:“当时交手,完全试不出是海叶!”粟苜接话道:“这不奇怪。海叶兄长其实在西北乾皋跟漠毒王学了几招拳脚,他言是为防止暴露身份。”沧竹琼苦笑道:“原来如此!他也试不出我的功夫,因我是和恩公学了几式!”沧竹琼看着粟苜,又惊问:“粟苜!他何时跟漠毒王过招?他怎么这样不知深浅安危!你又是几时跟他称兄道弟?”粟苜笑道:“故事太长,不及多述,况且并不十分重要。当务之急,该是那冥王斛卑!” 却听涟漪笑道:“冥王果真出禁,不是玩耍!虽一冲有易生匕,可一冲毕竟没有不留祖师的功法!我和常奇、雪团倒不怕,毕竟我等是冥界之灵。而你沧竹琼,切莫白担了匡救苍生的虚名……”“眉梢!”一冲打断道。涟漪气鼓鼓再道:“一冲,你浑!”一冲委屈问道:“我如何浑了?”涟漪振振有词说道:“你忘了我等离开虞契之目的!师父何在?鲣狸兽何在?雪团父母手足何在?本为寻师觅友、追拿元凶,结果如何?你一看见这位,某某仙姝,便忘了为何要混入闻夏堡殿,闹腾一场,正事儿没着落!来日见到师父,我必实言相告!雪团,常奇,我们靠自己去寻找,且让一冲陪着某些仙姝也无妨!”这一席话,说得一冲无地自容,沧竹琼也是面上难堪。听得雪团帮腔涟漪道:“一冲!雪团并不知你和这位沧竹琼仙姝有怎样过往,更不曾想过会牵出这许多是是非非,雪团只想找到虞契亲友!你到了闻夏堡殿,并不查探白羽毫笔,却为此仙姝大打出手,挂了一身的伤,现在又要盘缠冥王之事,究竟我虞契一众几时能够团圆?你似乎并不上心!一冲,雪团对你也是失望!”一冲听言,愧疚愈添。常奇看在眼里,知沧竹琼必是一冲心上之人,十分理解他为她大打出手。更兼,常奇本就与沧竹琼情厚,他于是道:“眉梢,雪团,不能这么想!我们本要去西方,师父正是西方仙姝,有她在,其实更添方便。至于冥王出禁,绝非哪一个人的事,而是三界共同之事!我等,谁也不能置身事外,尤其虞契与冥王有大仇,一冲最是不能置若罔闻的!”常奇转而看向沧竹琼,笑道:“师父!要不您同我一行共回西方?您施个法,把西隅一众蛇、蟒、蚺类都唤出,就叫眉梢仔细认个明白,看看到底是哪个逞凶!找到凶手、找到虞契师友之后,大家再齐心合力牵制冥王,您觉得如何?” 话说沧竹琼已大概知道虞契之难,她看着一冲,很是心疼,而后说道:“我们先来理清思绪。为今之计,一冲、常奇、眉梢、雪团之急事,是寻师友、追凶手;落雨和之篱之急事,是追查拐卖女子之幕后恶鬼,肃清罗螺城腐化;而我,务必是要拿到天王水;至于粟苜,自有朝廷公干。大家不如先各奔目标,才能忙而不乱。待各自手中事了,且冥王出禁之讯确属实,我等再齐心对敌!”一冲点头道:“沧琼要取天王水——三界众生当然比我等私事重要,不必劳她陪我们西去这遭。诸位可暂别,各奔前程!”一众然其言。 此时,天已泛亮。沧竹琼对落竹雨说道:“落雨,你去海叶房间等着与之篱会合,师姐去找闻夏欣荣!”落竹雨听令。 再说一冲,自于房内换上络绸帛羽紫霓衣后,那一身箭伤、刀伤、拂尘伤、头发伤,竟通通愈合!一冲惊得不可言状,自叹:“这紫衣,绝不寻常!”自此,他身着紫霓衣,以为护身。 暂不细述欣荣客栈一众各自别后境况,但来说人魔王子之篱。背着藤姑寻找疗伤处所,因想到罗螺城外有密林,正是自己被一冲救起的那片普济林,他遂将藤姑带到那里。之篱摸着藤姑的额头,直忧念:“好冷!”他轻声道:“藤姑,请坐起!我运法为您护体!”却听藤姑哀声喘息道:“殿下!不必了!老身大限将至!”之篱宽慰道:“藤姑,莫说这等丧气话!我有强大灵元,输些给您又何防?”且说,之篱开始发功。然而藤姑,颤巍巍伸手拦住,流泪苦笑道:“之篱殿下!老身曾说过,老身与殿下、与冥王、与众多冥界生灵不同,老身没有内元丹,却有藤髓!如今,老身的髓腔……破裂了,藤髓……将流尽……”之篱听罢,如雷轰顶,如万箭穿心,他哽咽着,从喉间挤出几个字:“为何会如此?”藤姑含笑带泪道:“无妨!老身活了两千多年……能得冥王信任,得伴之篱殿下成长……此生知足……”之篱止不住泪流横颐,抱着藤姑,狠命摇头道:“不要!之篱不要藤姑离开!之篱没有娘亲,父亲又被囚禁,之篱没有别的亲人,藤姑不能抛下之篱!不可以!……为什么?区区一支箸,绝不可能伤到藤姑的髓腔!为什么会这样?……”之篱颤抖着,用手捂住藤姑腹部,借着月光,可以看见,流出的不再是黄色血液,而是红色藤髓。“我帮您传送灵元,我帮您……”之篱扶起藤姑,含泪念叨,双唇打颤,拼尽全力想要救她。藤姑哀吟道:“之篱殿下!停手吧!”之篱悲恸冲心,哭嚎道:“海竹叶!海竹叶!我要杀了他,杀了他……”藤姑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见她暗唇努力微微张合,欲言又止。“藤姑!您想要告诉我什么?藤姑!您说!之篱都听!都听!……”至此时,藤姑的藤髓流尽,身体化作一堆干枯的黄藤,盘在之篱怀中。“藤姑!藤姑!不要!藤姑……”之篱抱着枯黄藤,发出撕心震天的悲号,惊得林子里栖息的鸟雀“扑腾腾”四散,也惊动了欣荣客栈的一众。月光很是冷寒而皎洁,洒在之篱身上,看得见他浑身颤栗,泪雨滂沱,偎紧黄藤,直哭到哭不出声,呆呆不动。 说他之篱以为是海竹叶投掷的象牙镶金箸害藤姑枉死,遂将这血海深仇转嫁到海竹叶身上。其实不然!海竹叶只伤及藤姑的藤身,让她流出黄藤血,而并未伤及髓腔。真正害死藤姑的,是之篱自己。之篱与度世真人战斗时,不得已使出三尺冷。藤姑实被三尺冷刀锋误伤,被切破了髓腔。自度化观屋顶开始,她即不停流出藤髓;待到之篱背她来到普济林中时,藤髓已所剩不多。藤姑之所以不言明,是不愿之篱内疚,这却让不明真相的之篱将一切恶因归咎于海竹叶。 藤姑归化后,之篱对钟鹛、对虞契的仇恨,可想而知!之篱含恨又含悲,将藤姑所化的黄枯藤削下一小段,用绸带系着,挂在项上,而将其余部分埋在普济林中。他哽咽道:“藤姑!您暂眠于此!待之篱大仇得报,再接您回独藤森林,接您回家!之篱将您戴在身上,藤姑,您永远陪着之篱,之篱也永远陪着您!”之篱涕泪俱下,悲怒交织,恨意愈浓! 话分两头。一冲说道:“我等去找闻夏欣荣,直截了当,问他白羽毫笔是从何处得来。”常奇道:“如此最是捷径!” 却说一冲一行离开欣荣客栈未多久,南山云开带领一众随从直奔来。见着南山云开驾到,掌柜的、小二哥皆慌忙迎上。掌柜的笑道:“不知南山世子大驾,有失……”“不需多言!我二位师父何在?”南山云开道。掌柜的不解,躬身笑问:“不知世子二位师父是何人?”南山云开作答:“文师海竹叶,武师一冲。”掌柜的恍然大悟,赔笑道:“这二位已先后离开。南山世子……”“离开了?”南山云开大声惊呼道,“尚未教本世子学有所成,如何招呼不打,竟自离开?”他扑了个空,长叹转身而去。他身后掌柜的高喊:“世子慢走,再来!” 但道南山云开前脚刚撤,又一拨侍卫兵开来。为首侍卫官说道:“闻夏世子令:封锁欣荣客栈,捉拿乱党!”原来,闻夏欣荣本当大喜婚庆,却遭一场哄闹,面上、心里都不自在;又兼折损了化煞真人和度世真人两个堡殿护持,更是心火上倾了一桶油,烧得他血丝迸满眼球;另被其父闻夏壮毅斥责:“早说此女入不得我闻夏堡殿,孽子偏听不信,一意孤行,任性妄为,如今辱了颜面、折了锐气、损了真人,皆你之过!”闻夏欣荣一通通不快,反被禁足在自己殿内,愤懑得摔瓶砸碗,踢女踹男。他恨意难消,遂背着闻夏壮毅暗遣侍卫兵包围欣荣客栈。 正禁足中,闻夏欣荣忽听门人来报:“昨日大闹世子百合婚堂的武师一冲,带着一个白胡子青年、一条金蛇、一只白色羽毛的鸟儿前来堡殿,点名要见世子,已得侯爷应允,正往世子殿室行来。”闻夏欣荣听声,更是颅顶冒出青烟火焰,大怒不竭道:“我正待拿他,他倒自来送死!”于是,他从剑槅上抽出宝剑,气哄哄等杀一冲。一冲一行在门人的引领下刚入来,闻夏欣荣劈头便砍去。一冲一个急闪。闻夏欣荣待要再刺,却听一个声音道:“孽子休得无礼,还不快放下凶器过来迎客!”原来是闻夏壮毅随一冲之后而来。一冲、常奇听声,转身施礼。闻夏壮毅解释道:“本侯知逆子必未放下芥蒂,故而赶来,以防刁难。”一冲道:“劳侯爷费心!” 说话间,一行入厅上各自落座。闻夏壮毅坐于中央上座,一冲坐于侧坐,常奇坐于一冲身旁,涟漪盘在常奇一旁,雪团则落在一冲肩头。闻夏欣荣坐在一冲对面,愤恨道:“父侯!他当我闻夏堡殿是什么地方,前番混闹一场,今番又带着蛇啊鸟的来放肆,当我闻夏堡殿是杂耍团还是动物园?”说完,他看了涟漪一眼,惊悚异常,又看了雪团一眼,心中暗道:“本世子逗过千百只鸟,却未见过这一种!”闻夏壮毅并不答言,只道:“一冲,但讲明来意无妨!”一冲点头,即说道:“闻夏世子有白羽毫笔一枝,不知从何得来,能否一叙始末?”闻夏欣荣冷笑道:“与你何关?”闻夏壮毅侧目一瞪,斥道:“孽子,说,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不义之物?”闻夏欣荣委屈道:“父侯!为何总要屈了孩儿?”他继而令侍者道:“取那枝笔来!” 须臾,侍者取笔至。闻夏欣荣方要接过,却听闻夏壮毅令道:“呈来!”侍者转身将笔奉于闻夏壮毅。闻夏壮毅拈着笔,端详一番,再令递给一冲,问道:“可是此物?”一冲双手接过,细看之后,神情凝重含悲愤。他肩头的雪团哽咽道:“一冲!他们……”一冲将雪团托在手心,叹息看向闻夏欣荣,目光犀利透着怨,一语不发。闻夏欣荣惊气郁怒,问道:“怎么了?一枝笔而已,是经荒台洞真仙道所赠。一枝笔而已!本世子却又做错了何事?”闻夏壮毅接道:“从头道来!”闻夏欣荣虽不情愿,却也顺从,说道:“父侯!果非不义之物!” 正是:睹物又思心中人,闻讯牵带腹内愁。 毕竟,个中因由如何?且看下回。 第五十七回 谋皇位九牙船设毒宴 觅解药罗螺楼布陷阱 原来那日,闻夏欣荣去往南山怀敬家中请安。南山怀敬说道:“荣儿贤侄来得刚巧!伯父近日觉着腹胀,郁气闷胸,预备派人去经荒台向洞真仙道求粒解淤行气的丹丸!”闻夏欣荣笑答:“侄儿也闲,此事,就由侄儿去替伯父办好!” 至洞真老道处,闻夏欣荣在经荒塔书房中闲坐,见案上笔洗中正泡着一枝笔,那样式新奇,他遂随意取笔把玩,笑问:“仙道!此笔毫尾洁白细腻,却是从前未见过的。未知是何种禽羽?”洞真老道笑答:“世子果然慧眼如炬!此笔唤作白羽毫笔,乃是一位故友所赠。听闻,毫尾是以冥界灵禽白羽玄鸟之羽所制。世子若瞧得上,但请笑纳!”闻夏欣荣欢喜不胜,虚辞道:“岂敢夺仙道所爱?”洞真老道笑说:“世子何需见外!正所谓‘宝剑赠英雄’,世子书生意气,俊秀勃发,正该用此稀世之珍!若留在老道手里,反是暴殄天物!”闻夏欣荣大笑道:“则多谢仙道割爱!” 说到此处,闻夏欣荣停语,再打量雪团一番,狐疑问道:“且莫说,那只鸟儿,莫非正是……”一冲点头道:“雪团正是白羽玄鸟,其父母手足皆下落不明!一冲此行,正为寻亲友而来!倘或闻夏世子了解相关消息,望切勿隐瞒!”闻夏欣荣冷笑道:“哼!便是隐瞒又怎样?你能奈本世子如何?”闻夏壮毅侧目又一瞪。闻夏欣荣立马吸气,说道:“父侯!孩儿只知这些!孩儿取了伯父的药丸,带着笔自离开经荒台。若早知其中有这等牵连,孩儿不要那笔也罢!”一冲见线索又牵出洞真老道,自忖事不寻常,愁绪再结,顿罢,说道:“世子所讲,或许属实!一冲当去经荒台询问明白。此处多有叨扰,侯爷见谅!”且说着,一冲将雪团放回肩头。他一手执索心劈魂枪,一手拈白羽毫笔,再道:“侯爷府中,何差四宝?此笔既是白羽玄鸟羽毛所制,一冲理应带回虞契!”闻夏欣荣听罢,攘臂怒立起,骂道:“一冲浪人,你太猖狂!区区庙刹野和尚,真当我闻夏欣荣怕你?此笔既已归属本世子,凭你想拿走就拿走?先问过我手中宝剑!”闻夏欣荣抽剑再愤威。又见闻夏壮毅怒止之,而后道:“一冲,可自收好!”一冲作辞。 一冲离开后,闻夏欣荣苦笑无奈,自语:“这什么世道?本世子,我,闻夏欣荣,连日来受何等窝囊气!我的世子妃,飞了!连我的笔也……这是什么世道?我闻夏欣荣一生何曾吃过这样哑巴亏?”闻夏壮毅不理睬,抬脚将出门,却见闻夏欣荣“扑通”跪地,哭诉道:“父侯!这口恶气,孩儿咽不下,咽不下!父侯如今为何如此懦弱,连个一冲也对付不了,竟处处顺着他?今日,父侯不给孩儿一个答案,孩儿便跪死在这里!”闻夏壮毅回身长叹,又气又怜,重新落座,说道:“荣儿!昨夜你也亲见了度世真人之死状,如何还不明白冥王斛卑的威力?一冲,他手中有索心劈魂枪和易生匕,只有他,能与斛卑抗衡!你岂可因芝麻小事,置生死大局于不顾?你太狭隘!从今起,别再打沧竹琼的主意,更别再为难一冲!他们若想杀你,几个你都不够!”说完,闻夏壮毅叹息离开。 左右侍者搀扶闻夏欣荣。闻夏欣荣用力甩开他们,径自往书房中呆坐。这时,一位忽现。闻夏欣荣惊呼:“沧竹琼!你来做什么?你还敢来?你欺骗本世子的情感,害本世子颜面堕尽、沦为整个罗螺城的笑柄,你还不够?”他愤怒难遏,继而泪水涟涟,委屈满腹,又说道:“我竟然……对你……真心……”沧竹琼愧赧不安,惭羞叹道:“伤害闻夏世子,绝非沧竹琼本意,实有苦衷!”闻夏欣荣怒道:“不是本意你也伤害了!你却还来做什么?来看本世子笑话?”沧竹琼说道:“特来请世子相助!”闻夏欣荣听言,仰面冷笑道:“你要本世子帮你?你还想让本世子帮你?你凭什么觉得本世子还会帮你?” 闻夏欣荣大笑流泪,接着静默长长,而后发问:“你想让本世子助你什么?”沧竹琼接道:“请世子带我进宫!”闻夏欣荣惊问:“你要进宫做什么,不满于世子妃的品衔,想要进军正宫?你真当自己倾国倾城,能飞上最高枝头?”沧竹琼听这话扎耳,却不分辩,只道:“世子若肯相助,沧竹琼代凡界苍生感恩!”闻夏欣荣忽然放高声量,吼道:“别动不动扯什么苍生!我闻夏欣荣只是一己凡人,俗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是钟鹛仙姝,我不是!我管不着!你还想利用我?”沧竹琼并不反驳,由着他将怒火发泄。 闻夏欣荣吼嚷一通,自又慢慢平静下来,问道:“什么时候去,用什么由头?”沧竹琼笑答:“明日!虽婚堂被闹,你我不曾拜过天地,但你我婚讯满城皆知,侯爷也曾上过折子,皇帝更派遣钦差前来赐礼。明日,按礼制,你该进宫谢恩,而皇帝会御赐你品物。闻夏世子!沧竹琼所要,正是那御赐之物,还望世子不吝!”闻夏欣荣再冷笑道:“什么金珠宝贝我闻夏堡殿拿不出,只因经了圣上的手,你便这么稀罕?你算什么仙姝,分明比凡界虚荣的女子更贪慕!”沧竹琼自叹,不解释,只问:“世子只说,愿不愿助、舍不舍得?”闻夏欣荣怒视沧竹琼,以手指心,道:“沧竹琼!本世子还有什么舍不得?为娶你,我求了父侯多少回,花了多少银钱布置整座罗螺城,你可知?本世子还特地为你打造了一座风铃台!风铃,那可是我娘亲生前所爱之物!我何其愚蠢!我闻夏欣荣何其愚蠢!”沧竹琼低头不语,心内思量:“终究此一事,确是我沧竹琼有负!他日,我必也得了结这桩冤债!”闻夏欣荣冷静片刻,又道:“此事,还需与父侯商议!我尚在禁足当中,只恐难为!”沧竹琼笑道:“世子放心!只要世子这处允了,其他交给沧竹琼!”闻夏欣荣冷笑道:“你倒是殷勤!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沧竹琼不答,而是说道:“对了,世子派兵封锁欣荣客栈,其实不必!世子要抓之人早自离开,更非世子能拦得住!世子不如撤兵,息事宁人!”说完,她一个闪身离开。闻夏欣荣苦笑道:“他当然已经离开!他都来本世子殿中放肆过了!”闻夏欣荣无奈,只得下令撤去包围欣荣客栈的侍卫兵。 但说闻夏壮毅正对着一柄宝雕弓发呆。沧竹琼从身后轻声道:“侯爷!沧竹琼有礼!”闻夏壮毅转身惊问:“仙姝何来?”沧竹琼反问道:“侯爷可还记得宝斋观?”闻夏壮毅听得张口结舌,汗湿衣襟,长叹良久,微微道来:“如何能忘?”沧竹琼说道:“侯爷与郁保皇上、南山王爷自离开宝斋观,厉兵秣马夺天下,享得如今好繁华,无比福气!”闻夏壮毅长吁,看着沧竹琼,笑道:“仙姝此来,究竟何意,不妨痛快些!”沧竹琼接道:“听闻,侯爷有一物,寄放在郁保皇上处。是否需要沧竹琼为侯爷讨来?”闻夏壮毅霎时冷汗直下,哑声问道:“此事,仙姝从何得知?”沧竹琼回答:“自有蹊径。侯爷若想物归原主,明日,可令闻夏世子进宫。郁保皇上理当赏赐世子大婚御礼,即可完璧归赵!”闻夏壮毅叹道:“然你两个并未拜成天地,此乃欺君!”沧竹琼接道:“侯爷放心!贺赐钦差粟苜尚在城中未归皇城复命,则郁保皇上暂不知内情。便是果有疏虞,沧竹琼自来承担!”闻夏壮毅叹道:“便依仙姝所言!” 翌日,金琨殿上,金碧龙柱,玉瓦龙檐,那份宏伟不消多说;文武两班,各列有序,亦不多谈。但道闻夏欣荣与沧竹琼盛装扮上,殿外侯旨,听宣后,步入。“吾皇万岁!柴阴侯闻夏壮毅世子闻夏欣荣,前日大婚,得吾主德润小辈,宝礼相赐,诚惶诚恐,感恩戴德!今日,小辈闻夏欣荣携新眷特来面圣,谢吾皇隆恩!”说完,闻夏欣荣与沧竹琼齐叩首。郁保景胜一挥手,旁边侍者宣:“免礼!”郁保景胜又一挥手,侍者再宣:“赐礼!”便见两名侍者手捧珍盒,向沧竹琼和闻夏欣荣奉去。沧竹琼和闻夏欣荣低头躬身接过珍盒。郁保景胜三挥手,侍者三宣:“礼毕!”沧竹琼和闻夏欣荣退出金琨殿。 出了金琨殿,沧竹琼急急打开自己的珍盒,见内中是一对黄玉镯,她便将珍盒交给随行侍女,又伸手去开闻夏欣荣手中的珍盒。闻夏欣荣不乐,手捧珍盒一闪,轻蔑道:“你就这么着急?”沧竹琼严肃道:“世子!快些给我!”闻夏欣荣倒抽一口气,终是将珍盒呈于沧竹琼面前。沧竹琼打开,目视其物,惊慌错愕,喃喃自问:“怎会如此?此何能是御赐之物?”闻夏欣荣不解道:“即此便是圣上亲赐御礼。莫非这枚日月同心胸云针尚不能满足你沧竹琼的虚荣心?”沧竹琼懵然,也不解释,只道:“先出宫再谈!” 日头西倾,轿马无聊,沧竹琼大失所望,忧思不解:“天王水何在?莫非郁保景胜食言,铁心昧了去,只随意拿出两件饰物来搪塞,却不怕闻夏壮毅生异心与他反目?” 回至闻夏堡殿,沧竹琼摇身变装,带着黄玉镯和日月同心胸云针再去找闻夏壮毅。“侯爷!怎会如此?御赐之物怎么会是这种东西?”沧竹琼将所赐之物摆放在闻夏壮毅眼前,问道。闻夏壮毅忙忙将日月同心胸云针捧在手心,眸盈泪水,一改侯爷那份威严,不过也是一个憔悴沧桑的可怜人!沧竹琼见状,不明白,又是怜,又是急,问道:“侯爷!究竟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天王水在何处?”闻夏壮毅惊讶侧转头,拭泪反问道:“什么天王水?那是什么?”沧竹琼听此问,愈发慌了神,惊了心,再问道:“侯爷竟不知天王水为何物?侯爷岂能不知?”闻夏壮毅鄙疑问道:“本侯为何非得知道什么天王水为何物?”沧竹琼蹙眉苦笑道:“侯爷怎么能不知?你们异性兄弟三人当年从宝斋观带走天王水,相约功大者得之。侯爷功劳本最大,然郁保景胜声称代为保管,且他许诺侯爷,一朝你子闻夏欣荣娶妻,便会将天王水作为御赐之礼奉还。如今,御赐之礼却是这区区饰物,实在匪夷所思!”闻夏壮毅惊得汗毛倒竖,反问道:“沧竹琼,你却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讹传谬语?”此时的沧竹琼脑中乱作一团,惶惶难安,问道:“侯爷昨日听到御礼的反应,难道不正因如此?”闻夏壮毅叹息坐下,看着手中的日月同心胸云针,又看了沧竹琼一眼,慢慢道:“沧竹琼!本侯果不知你方才那番言论自何而起!不过,这枚日月同心胸云针,绝非区区饰物,而是……而是……”沧竹琼急急道:“侯爷!这个时候,别卖关子了!”闻夏壮毅不由得泪雨再飞,急得沧竹琼一头雾水缠漫绕。 正此时,却听门人来报:“侯爷!沈夫人来访!”闻夏壮毅赶忙起身相迎。沧竹琼听见“沈夫人”三字,自忖:“莫非罗螺楼沈佳人?”正思量间,果见沈老妖精迎门而入。闻夏壮毅扶着沈佳人入座。沈佳人道:“侯爷!听闻荣儿进宫已回?”闻夏壮毅点头道:“正是。姨丈母消息灵通!”沈佳人讪笑道:“满城皆知,有什么灵通不灵通!”顿顿,沈佳人再问道:“那东西,讨回来了?”闻夏壮毅张开手掌。沈佳人颤巍巍接过胸云针,禁不住也是泪洒千秋。沧竹琼见此情状,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心中一万句:“究竟何因何果?”沈佳人取手帕拭泪毕,叹道:“总算也是个团圆!”且说,她将胸云针还给闻夏壮毅。闻夏壮毅接过后,努力忍泪点头。沧竹琼实在忍不住问道:“二位!谁能跟沧竹琼讲个明白?此刻,沧竹琼只觉得自己乱在云乡雾海!”闻夏壮毅垂泪不作声。沈佳人也不答话,只是叹息叮咛:“侯爷好生保重!”而后,她起身告退。沧竹琼憋蓄满腹的“为什么?”自顾苦笑。却见沈佳人回身对她说道:“仙姝果想知道来龙去脉,请到罗螺楼一叙!”沧竹琼点头应邀。却听闻夏壮毅又道:“物是人非,留之徒生伤悲,不如仙姝代为保管?”且说,他且将那枚日月同心胸云针交给沧竹琼。沧竹琼展掌接过,无言,思绪繁乱。 说她沧竹琼为弄清来因去果,应邀至罗螺楼。沈佳人请沧竹琼进到罗螺楼后花园中一间小阁内,示意她坐上一张九尾雕花白狐椅。沈佳人她自己,则落坐于白狐椅旁边的一张软垫圈椅,她的手,随意搭在小茶桌上那只白狐狸头摆件上。沧竹琼说道:“沈夫人,事到如今,且莫虚礼,但请直言!”“仙姝既然敞快问了,老身便就道来!”沈佳人颤动双唇,哀叹一声,接着道,“那枚日月同心胸云针,乃是侯爷亡妻愉馨之物;而愉馨,正是老身姐姐的嫡亲女儿!”且说,沈佳人取出一张画像递给沧竹琼看。那画像正是落竹雨曾在佳人卧翻看之画。沧竹琼若有所悟,问道:“她便是闻夏世子的娘亲?”沈佳人点头,接述当年故事。 但叙当年,闻夏壮毅是南离神皋宝斋观中的一个小道士,聪明伶俐,勤奋仁善,十分得观主赏识。一日,沈佳人的姐姐,即是愉馨的娘亲沈宜人,带着愉馨前往宝斋观布施祈福,正得闻夏壮毅及其大师兄接待。那时,闻夏壮毅的大师兄,即是当今皇上郁保景胜;二师兄,正是今日莱阳王南山怀敬。郁保景胜见愉馨生得美丽,动了歪心。可谓欲令智昏!郁保景胜向观主师父告求还俗。观主却道:“孽徒!你是家里弃了的婴孩,得为师救来养育,皆是沐浴圣尊皇的功德,还不好生诵经念道、感恩祈福,生这等俗念,却不自愧?”郁保景胜见观主师父向来偏顾闻夏壮毅,心中早有不满,这番又被一通斥骂,更生羞恨。 郁保景胜趁夜纵火烧死观主。正巧那地处盗贼猖獗,众道士七嘴八舌议论道:“定是毛贼乱党害死观主!我等师兄弟当擒拿真凶,为观主报仇!”郁保景胜作为大师兄,召集全观道众,说道:“莫以师父为枉逝,实乃十天尊皇降圣火将其带入天宫,封其做了仙官!不过,师父他老人家自去天宫逍遥,却留下宝斋观无首,可怜我等师兄弟成了离孤!没有了师父,宝斋观光景大不如意,我等早晚将饿死!大师兄知众兄弟们悲伤困厄,但请听大师兄一言:当今朝廷无道,我辈生逢乱世,有心与世无争、林泉向道,却依旧难逃劫难,我等是否该为己身之将来谋划?试想,皆是金刚一样的好男儿,一生对经堂香火终老,兄弟们心中是否有憾?”此言一出,惹起众道士心中那些尘封的激火复燃,各各蠢蠢欲动。郁保景胜又道:“如今,兵燹(xiǎn)遍地,干戈不息,居家者失业,民饥饿相食。我等与其偏安一隅,坐等天收,不如早谋出路!”众道士竞相问:“大师兄有何想法,何不指点开来?”郁保景胜接道:“不如,撇了这身道袍,换上铠甲,挣个功名!大师兄欲变卖道观田产屋舍,招兵买马,改道军旅,他日闻达,封妻荫子,岂不快活?”小道士说道:“我等只会烧香打醮(jiào),哪里懂得斗智斗勇、战场厮杀?”郁保景胜笑道:“正所谓‘欲求生受用,需下死功夫!’有谁生来便会战场厮杀?为活性命,为图前程,早晚不会也会了!”宝斋观几十个小道士,本都是无家可归的漂泊之身,受郁保景胜的鼓动,多有顺他而行,也有几个投其他道观而去。一众从军,四里八乡募兵,气焰渐盛。辗转多载,诸场战役下来,原道观中师兄弟,只剩下郁保景胜、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 郁保景胜提议道:“我师兄弟三人,出身相似,又共历生死,不如结为异性兄弟?”于是,最勇武的南山怀敬、最有智的闻夏壮毅,按照齿序,皆尊郁保景胜为兄。后来,一场战事打回南离神皋。战后机缘,兄弟三人再遇愉馨。那时,愉馨的娘亲沈宜人已经身故,愉馨和她的姨娘沈佳人相扶度日。郁保景胜求娶愉馨,愉馨却道:“心属闻夏!”当时的闻夏壮毅亦对愉馨有情,二人顺理成章做夫妻,婚后生一子,便是闻夏欣荣。却此时,闻夏壮毅军旅受挫,不得不暂离开南离神皋。愉馨亲赠一枚日月同心胸云针给闻夏壮毅,她说道:“此胸云针,是妾身多年前从一个老婆婆手中买来的,随身携带日久。今临别,赠于夫君,望夫君同心莫忘!”岂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闻夏壮毅离开后不久,愉馨患恶疾去世,幼儿闻夏欣荣从此由沈佳人抚养。 却说郁保景胜因为愉馨而对闻夏壮毅愈加敌视,但碍于情面,更因为行军布阵离不开闻夏壮毅,故而面和。得知愉馨噩耗,郁保景胜与闻夏壮毅皆痛哭不已。郁保景胜对闻夏壮毅说道:“贤弟!你已得了她的人、她的心,虽天人相隔,她终究属于你!不如,赠大哥那枚日月同心胸云针,聊作思念!”闻夏壮毅犹豫不决。郁保景胜哭道:“权当可怜兄长痴心!他日,荣儿大婚,为兄必当奉还!”闻夏壮毅心软,才将胸云针暂交于郁保景胜保管。 沧竹琼听得似信非信,暗自思量:“沈佳人讲述的过往与恩公那时所讲似有出入,未可全信!”她遂发问:“沈夫人!却不知,愉馨走后,你孤身一人,是如何在战火纷飞中养育闻夏世子长大?”沈佳人苦笑道:“仙姝可知老身是谁?”沧竹琼看着沈佳人,并不说话。沈佳人咳嗽几声,接道:“老身,乃是前朝许帝之妃,时逢战乱,带着体己金珠宝贝和两个贴身侍女私逃出宫,回到家乡!老身并无所出,由两个侍女相陪,和愉馨一起过活。愉馨去后,老身又是同两个侍女将荣儿抚养长大。”沧竹琼叹道:“沈夫人也是尊贵出身!”沈佳人苦笑摇头道:“生在乱世,命不由己,何谈尊贵?”沧竹琼问道:“只是,沈夫人,为何肯将这些告诉我?沈夫人言语中颇有辱及郁保皇上之辞,不怕沧竹琼出首?”沈佳人大笑道:“辱及?私下,老身依旧让南山王爷等人称老身为‘沈妃’,老身心中,只念许朝!” 说罢,沈佳人揭开衣袖,靠向沧竹琼,再道:“仙姝请看!”沧竹琼看着沈佳人右臂三道深紫长痕,惊问道:“这是何故?沈夫人染了症疾?”沈佳人摇头道:“之所以将这些过往悲伤事尽陈于仙姝,是因为老身命不久矣!”沧竹琼听罢大骇,询问因由。 话道郁保景胜,在英勇的南山怀敬与多智的闻夏壮毅的帮扶下,结交权贵,煽动无知愚民作乱,最终推翻旧廷,易换山河。郁保景胜征役夫造九牙船,那是金桅玉杆,内养良庖乐妓,极尽奢靡豪华,沿蛮澹海左支的寿木江行使游玩。 那夜,正是江风徐徐吹,清波漾漾;月阑昏昏照,芦花娜娜(nuo)。郁保景胜于九牙船上设盛宴招待南山怀敬、闻夏壮毅和沈佳人。郁保景胜举杯道:“二弟,三弟,我兄弟三人自弃道从军,历经数载,浴血百战,终有今朝!回首往昔岁月,岂不令人唏嘘嗟叹?”南山怀敬、闻夏壮毅和沈佳人被郁保景胜之言勾起过往情丝,遂满杯豪饮,尽吐衷肠。三兄弟齐祝道:“惟愿我等新王朝,河山带砺,万年一统!”满席一番畅饮豪谈,叙旧抒情。 酒过几巡,南山怀敬、闻夏壮毅和沈佳人忽感腹痛不止,而郁保景胜却无恙。听得郁保景胜说道:“三位且先各自看看右臂!”那三位听言,急纷纷揭开衣袖,便见各人臂上都有三道淤痕。他们骇然恐慌,面面相觑,未及询问因由,听得郁保景胜又道:“三位已经中了蛊毒,然并无性命之忧,不需惊惧,只要一切顺从我,我便每月按时给你们解药,你等即可照常度日。”三位听后,如何不慌?南山怀敬惶然问道:“大哥!你我三人乃是结拜兄弟,沈妃更是愉馨之嫡亲姨娘,大哥何故心生相害?”郁保景胜叹道:“非如此,大哥心中实在难安!论智,乃是三弟壮毅;论勇,又属二弟怀敬;大哥我虽虚长年岁,奈何,军中兄弟不服!如今旧江山已破,这把新龙椅究竟谁来坐稳,今夜势必商议个结果!大哥不得不出此下策,你等莫怪大哥心狠,只是权宜之计!”闻夏壮毅痛苦不已,说道:“大哥何需如此?我兄弟当然尊大哥为圣,何敢心生二志?”郁保景胜叹道:“虽你二人今日愿奉大哥为尊,然,倘若他日你等手下将领怂恿,你二人一夕生反心,教大哥何策以御?不如,大哥给你们富贵,你们交出兵权!大哥我名正言顺登基称帝,心中踏实了,你等也得安乐!”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没有选择,只能答应。郁保景胜走到沈佳人跟前,说道:“沈夫人!旧朝庭的后宫嫔妃,或充官妓或赐死。只因沈妃乃是愉馨之姨娘,郁保景胜才网开一面,依旧尊称你一声沈夫人。虽不杀沈夫人,但为能让沈夫人忠心不二,多少还是要委屈沈夫人。你三位所中蛊毒,会有专人每月送去解药,可保性命。”沈佳人怒道:“你可知愉馨为何不心属你?只因你太过奸诈狡猾!你这小人,何不如直接杀了我等?”郁保景胜笑道:“君子求贤名,小人求权财,求名求利,其实并无差别,皆是有所求。故而,君子、小人,其实一路货!既是有所求,自当有所为,又何谓奸诈狡猾?为何不直接杀了你等?自然不可!兄弟岂可相杀?底下人会怎样看我郁保景胜?以后还有谁会为我卖命?杀了你们,势必引起兵变!” 郁保景胜靠着毒蝎阴损的伎俩顺利承袭帝位,改国号景泰,改元长胜。他征发役人,斥巨资在南离神皋建造胜都城——连绵千里,作为他景泰国的皇城。郁保景胜登基之后,并无经国远志,不去扶危济困、善抚百姓,更不斋僧礼佛、修桥补路,而是为了赢得豪族拥戴,宽纵佞臣,驱杀贤良,压榨穷苦,致使赃官专权、污吏当道,残害良民、欺辱孤寡之事大胜于前朝。 听到此处,沧竹琼慨然愤怒道:“郁保景胜竟是这等卑鄙无耻之徒!他却坐得江山位,受尽人朝拜!”沈佳人又咳嗽几声,接着道:“郁保景胜夺了南山、闻夏的兵权,只给他们富贵,封南山为莱阳王爷、闻夏为柴阴侯爷,同养在罗螺城。仙姝!你几时见过一个王爷和一个侯爷,没有各自的封地,却是养在同一处的?这正是郁保景胜为便于牵制之故。老身自那时起也被安排在罗螺城中,成了罗螺茶楼的东家。”沧竹琼疑问道:“茶楼?你是说,罗螺楼曾经是茶楼,却为何如今成了……”沈佳人接道:“仙姝不急,听老身道来。经年累月,我等三个所中蛊毒愈深,所需解药愈多,但郁保景胜每月派人送来的解药,却还是每人半颗!好些时日,老身发现臂上淤痕愈深,时而咳嗽出血,自知难逃一劫!今日愿将实情尽陈于仙姝,实是希望,仙姝能在我等大限之后,照顾可怜荣儿!荣儿,他什么都不知道!”沧竹琼急忙问道:“你们就这样坐以待毙,不曾设法自救?究竟是怎样蛊毒,他郁保景胜既能炼出解药,你们难道不能?”沈佳人喘息作答:“怎么没有?我等请了洞真仙道、度世真人、化煞真人等多位道长,希望能炼得丹药自救,可惜皆是徒劳!每每蛊毒发作,疼痛难忍,老身便抽烟片麻醉自己,久而久之,染上了烟瘾!直到……” 沈佳人又咳嗽几声,异样地看着沧竹琼,接着说:“直到十七年前,一位阔耳胖活佛告诉我等,只要找到药引,按照方子吃下,不仅可以清除体内残毒,还可延年益寿。我等,便从那时开始寻觅!”沧竹琼问道:“药引?”沈佳人再道:“阔耳胖活佛说,寻得一位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出生的女子,剜了她的心,抽干她的心窍血,把心剁成碎末,以心窍血将碎末和成丸子,每日各服一丸,吃光后,即可痊愈!” 沧竹琼听到此处,寒栗不止,冷汗如珠滑下,目光满是惊悚,看着沈佳人,樱唇打着颤,哑声道:“所以,这才是你们拐卖女子的真正原因!你们虽是受害者,却也不当歹毒若此!”沈佳人再咳嗽几声,说道:“不瞒仙姝,罗螺城,从前叫作萝螺城,但自那时起,为便宜行事,改为罗螺城,而萝螺茶楼改成罗螺花楼。郁保景胜只以为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贪恋富贵美色,故不生疑。”沧竹琼怒斥道:“为你三人之命,伤害多少无辜?”沈佳人冷笑道:“无辜?谁又不是无辜?仙姝哪里知道,蛊毒发作时的痛苦!”沈佳人诡异地盯着沧竹琼,奸邪笑道:“不过,总算,痛苦就要熬出头!”沧竹琼却问:“可是,这些都跟天王水有什么关系?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天王水!”沈佳人笑道:“天王水是什么,老身实在不知,更不知仙姝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然,今日老身邀请仙姝一叙的真正原因,仙姝却该知道!”沧竹琼愕然问道:“你究竟何意?”沈佳人喘着粗气,阴阳怪调作答:“仙姝啊!罗螺楼开了近十七年,拐了不知几千几万女子,我等也暗自到各地官府查访过生籍文档,却始终没有找到那恰合生辰的正主!南山王爷、闻夏侯爷及我老身,本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可巧天意难决断!今年,她竟不请自来!”沧竹琼看见沈佳人的眼里“腾”地冒出杀气,阴冷而奸邪,听见她的声音里透着嘶哑与凶狠。察觉到种种异样,沧竹琼欲起身,却见沈佳人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动那颗白狐狸头摆件。沧竹琼未及躲闪,被九条弯弯绕绕的白狐尾死死缠住。 “沈夫人,你做什么?”沧竹琼惊怒问。却这时,沈佳人一改方才可怜垂危之状,起身大笑道:“沧竹琼!老身养大的荣儿,他大婚,老身岂能不打听他要娶之人的根底?老身看了合婚庚帖上你的生辰,又对照百里山老婆子的记录,更依照阔耳胖活佛及其弟子白篷秀士的指示,确定,那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正是你沧竹琼幻化人形的时辰!惊喜!你沧竹琼竟是钟鹛山熠莲池白色莲花孕生的仙灵!果是奇哉!也难怪我等在凡界苦苦寻找十几年而不得踪影!好在天地开眼,终于让我们等到你!”沧竹琼惊恐而愈怒,奋力挣扎,却被九条白狐尾越缠越紧。她逃不脱,愤愤问道:“你想怎么样?”未及沈佳人作答,只见从地面上打开一扇门,从中走出南山怀敬、闻夏壮毅和洞真老道。他三个且走且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合不拢嘴、嘴角咧到耳后根。“你们……”沧竹琼豁然大悟,震愕失语。又听得沈佳人笑道:“想怎么样?剜了你的心,吸干你的心窍血,我等便再不需承受蛊毒折磨之苦!本打算在你大婚当夜动手,谁知中途蹦出那虞契一冲捣乱,坏了我等大事!不过,无妨,正所谓‘好事多磨’,现在动手,也不太迟!”沧竹琼且怒且奋命挣扎。又听南山怀敬笑道:“垂死挣扎,徒劳!”闻夏壮毅笑道:“花费多少心力和银钱,打通了南山堡殿、闻夏堡殿及罗螺楼的地道,隐藏了这么些年,总算抓到你!”听得洞真笑道:“恭喜王爷!恭喜侯爷!恭喜沈妃!”南山怀敬笑道:“恭喜恭喜!”沈佳人跟道:“同喜同喜!” 沧竹琼拼尽全力不屈服,又听洞真说道:“沧竹琼,别再白费气力!本道这就告诉你这白狐尾的来处。你是仙姝,在仙界,虽是低到泥土里的品级,然你毕竟是属仙界,则你该知道仙界至尊为谁,当然是十层天宫尊皇无上。尊皇独女鸾姬尊主,生得貌美贯三界,她爱养宠玩,曾经养过雪叶冰莲、金鳞冰火鱼、花鳌虾等。不过,那些低等物没仙福,一个死一个。后来,尊主又养了一条白色九尾狐,十分逗弄,可那也是个没福的。九尾白狐仗着几分姿色,擅闯尊主未婚夫婿的和瑞殿花园,结果被尊主打下界。也是王爷、侯爷、沈妃福寿绵长,下界的九尾白狐恰被阔耳胖活佛略施小法收降。活佛用其整张毛皮制成这座椅,赠予沈妃,专为候你。虽那九尾白狐法力平平,然到底是珍稀灵物,其尾绞在一起,只除了寰宇第一利器索心劈魂枪能断开。不过,沧竹琼,莫要妄想一冲回来救你,因为一冲正赶往我经荒台,来回总要时日,且他并不知你在罗螺楼。等到一冲果然找来,你早也化作丹丸。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正是:诡计丛中重叠谋,何时何日是尽头? 毕竟,沧竹琼性命如何?且看下回。 第五十八回 表心迹一冲许诺沧琼 撇干系洞真供出重明 听得沧竹琼怒道:“你们为一己之私,丧心病狂,残害纯良,不惧天道轮回报?”洞真老道讥讽来:“沧竹琼!你们钟鹛终日豪言壮语,口口声声‘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今日,且就请你仙姝兑现诺言,殉尊贵的南山王爷、闻夏侯爷和前朝沈妃不好?”一语说得南山怀敬、闻夏壮毅和沈佳人捧腹作笑。沧竹琼鄙视恨道:“义士不为不仁者死!我沧竹琼岂可为你等凶魔殒身?你们这些狠毒蛇蝎、黑恶骗徒!”闻夏壮毅笑接道:“哎,仙姝!不论是本侯所言,还是姨丈母所叙所忆,句句皆属实。我等全是受害之身,无辜遭难!仙姝不怜我等,反污蔑我等,却不恰当!”沧竹琼痛斥道:“无耻众徒,你们何其阴险!”闻夏壮毅又笑道:“山有虎豹,海有鲸鲵(ni),人生何时何处不是险?我等使的这点儿手段,又称得出几斤轻重?”南山怀敬接道:“不需跟她多费口舌,且按活佛所教之法,快快剜了她的心,抽干她的心窍血,制我等所需之解药!”沧竹琼虽愤怒生恨,然其实不怕,自心想:“我有雪叶冰铠,他们伤不得我!” 眼见洞真老道取出一把带刺尖刀,谲诈笑道:“沧竹琼!本道仁慈,也需得让你死个明白。老道手中这柄刀,非寻常之器,乃是十层天宫专致戮仙将的一把斩仙蒺藜刀。为因你是仙姝,且有雪叶冰铠傍身,料得凡俗兵器伤你不得,故而,老道在活佛的帮助下,特特开了天眼,跟戮仙将求来这柄仙刀,专斩有罪之仙!沧竹琼,有幸死于此刀下,也不辱没你仙姝的身份!”沧竹琼冷笑质问道:“有罪之仙?我沧竹琼何罪之有?”洞真笑答:“你哪个时辰幻化不好,非要那一刻成灵,只怪你自己挑错了日子!”且说着,他将闪着寒光的刀尖对准沧竹琼心口。 话道沧竹琼倚仗雪叶冰铠,平素不惧利刃,然听到斩仙蒺藜刀乃是取自十层天的法器,她这才感到危险。“且慢!”她高声止道,“三尺冷重现,冥王斛卑复出,凡界将临大难!沧竹琼现在绝对不能死!我可以给你们喝我的血,延续你们的生命!但沧竹琼必须参加对付斛卑之战!”却说南山怀敬、闻夏壮毅、洞真老道和沈佳人听完沧竹琼之言,面面互视,放声大笑,东仰西合。闻夏壮毅抽笑道:“我等皆是性命有虞之人,有朝没夕!凡界大难,与我等何关?正可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焉有闲暇管顾他人?”南山怀敬附语道:“我等承受蛊毒之痛,凡界苍生,谁人替我一替?沧竹琼,死到临头,你尚大言不惭,岂不可笑?”沧竹琼气愤道:“你们……闻夏壮毅!你将胸云针交由我保管,亏我以为你是正直情深之人,愉馨也错看了你!”闻夏壮毅瞪圆眼珠,猛抬手,重重打了沧竹琼一记耳光,怒道:“不许你提她!本侯是凡人,不是神仙!愉馨便是站在这里,也不会怪本侯!她不会!将胸云针交给你,不过是博你信任与怜悯!”沈佳人催促道:“洞真仙道,快些动手!” 沧竹琼急急再道:“要杀沧竹琼可以,但有个条件!”南山怀敬接道:“有什么遗言,且说来听听!”沧竹琼眼角噙泪,说道:“放罗螺楼中所有女子回家,从此不可再拐卖哪怕一个女子!沧竹琼权当为她们而死,才算无憾!”闻夏壮毅冷笑道:“果然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仙姝啊!此求可应!我等解了蛊毒,又不缺银钱,从此必积善行德,感恩重生!你放心去吧!”沧竹琼紧闭目,长舒怀,自语:“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既是为她们而死,沧竹琼无怨无悔!”她眼中泪滴落,嘴角却扬起微笑,平静待戮。 洞真老道持斩仙蒺藜刀刺向沧竹琼心口那瞬间,却见沧竹琼的心口迸出一团红光,“刺啦”作响,把那斩仙蒺藜刀断得粉碎。在场众位惊失错愕,舌结难言。洞真被光焰顶飞,失足跌倒,唬得瘫在地上良久,汗流浃背。沈佳人紧张地吞咽着口水,颤巍巍问道:“怎会如此?这刀,究竟什么刀?”洞真这才爬起,说道:“此刀果真是本道在活佛的帮助下,开天眼,从专致戮仙将那里求借得!因何会如此,本道竟也不知!这可怎生是好?此刀,说好了是要还的,这可怎生是好……”沧竹琼自己也被惊到,心内自问:“那团光,却是从何处来?”她惊疑未定,说道:“要不,你们再试试别的刀剑?”南山怀敬听此言,以为沧竹琼轻蔑挑衅,顿时气鼓一处,拔下腰间佩剑,狠命向沧竹琼劈头砍去。当然,他那凡间佩剑轻易被断。再说闻夏壮毅和沈佳人,亦是暴怒叠起,凶凶提拿刀矛剑戟、斧钺镰枪,横砍竖剁,大挥乱舞,却终究伤不得沧竹琼半分。正是他们团团惊愕不定、手足无措、急得干冒大汗之时,“咔嚓”一声巨响,室门被破开。 沧竹琼顺声望去,见到来人,双目泛光,欢喜涌心,挣扎喊道:“一冲!一冲!”听得一冲怒道:“放开她!”洞真见情势不利,赶忙赔笑迎上前,招呼道:“贤侄莫要误会,我等只是……”“放了她!”一冲声色俱厉,怒视洞真,令道,“立刻放了她,否则休怪一冲手中枪无眼!”沈佳人拾起断剑,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气狠狠面对一冲,怒指道:“好不容易抓到她,我等性命皆在她身上,岂容你说放就放?”闻夏壮毅也绰起断刀,说道:“横竖一死,与其深受蛊毒之痛,受制于贼,不如拼一场!”南山怀敬亦道:“正是如此说!这些年生不如死!不剜了她的心,不吸干她的心窍血,我等只能如傀儡木偶,任贼摆弄!”于是他也手握断剑正对一冲。一冲愈怒,手持索心劈魂枪,如猛虎锐眼环视四周,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将他们各各击倒,自奔向沧竹琼,斩断白狐九尾,劈碎狐狸头,伸手向沧竹琼。沧竹琼心潮涌动,将手搭在一冲的手心,被他拉起。两个,四目相对,心有无限言语,却一字不发。 沧竹琼转而严肃令道:“既知所寻为我沧竹琼,则立刻停止拐卖和杀戮,释放所有无辜女子,若不按我言行事,休怪我不念你等只是凡人!不知你等肉胎能否禁得起我一鞭?”说罢,沧竹琼一手现出雪寒万节鞭,“唰啦”一声打在南墙上。便见那堵墙瞬间碎成土渣,连带着房屋一半坍塌。那四个被阵势惊震住,抱头恐惧,将三寸舌打结卷成一寸半,零星字也吐不出一个。沧竹琼收住手,厉声问道:“可都记下了?”沈佳人回过神,结结巴巴作答:“老身即刻下令各处停止买卖!”沧竹琼又道:“不仅如此,还要散发浮财,补偿受害者及其亲眷,将罗螺城改回萝螺城,将罗螺花楼改回萝螺茶楼,从此洗清积弊沉疴,可都做得到?”沈佳人连声应答:“做得,都做得!”沧竹琼料理完这桩事,才和一冲手牵手离开罗螺楼。 城街之上,人流如潮,他二位穿梭于其中,牵手同行。经过欣荣客栈门前,沧竹琼笑道:“一冲!等我片刻!”沧竹琼松开一冲的手,进去欣荣客栈,不多时,又折回。一冲笑问:“你是去告诉落雨,人拐子之事已了?”沧竹琼笑答:“正是打算。不过,掌柜的说,落雨已随之篱离开。”一冲点点头,陪沧竹琼慢慢走,直到普济林间树荫道上,方立住脚。 一冲想要重新牵起沧竹琼的手,却听沧竹琼问道:“一冲,你因何会突然出现?”一冲凝神反问道:“沧琼,可识得此物?”且说,他取出一物。沧竹琼看罢惊神,道:“不留前辈的舍利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冲蹙眉,叹道:“果真是!”沧竹琼再道:“他应该在虞契地宫!”一冲握着舍利血,自沉思。沧竹琼看着他,柔声道:“一冲!我知不留刹遭逢变故,却不知究竟有多严重,难道连地宫也累及?”一冲回神说道:“沧琼!中秋夜,烟儿告知我地宫所在;既望,我曾入白陵祭拜,却未发现舍利血。故而,在我进入以前,舍利血就已丢失!而今日,我是意外获得!”沧竹琼静静听着。 原来当时,一冲、常奇、涟漪和雪团从闻夏欣荣处得知白羽毫笔来自洞真老道,遂欲往经荒台去。经过闻夏堡殿中芍药圃附近时,雪团眼利,说道:“一冲!花枝蔓遮下,花根处,似乎有东西!”一冲依言捡起,震惊非常——他自然而然地把所捡拾之物与千秋白舍利血联系起来,遂将紫珠默默袖藏。 待出了闻夏堡殿,行几程,一冲才问道:“常奇!彼紫珠是否为此紫珠?”常奇看着一冲摊开掌心现出舍利血,却狐疑反问道:“何谓彼紫珠、此紫珠?一冲!我并不知什么紫珠!”一冲惊诧莫名,提示道:“你曾言,在奇顶溪遇到十一二岁的紫珠少年,如何又言不知?”常奇皱眉作答:“丝毫记不起曾提过此事,更不识得这颗紫珠!”听此话,益发怪疑的不仅是一冲,涟漪也记得常奇曾说过,却不知常奇因何突然否认。一冲心料事不寻常,不再追问,只是思虑:“究竟是不是舍利血,沧琼必然知晓!可是常奇怎么了?” 又行几程,一冲长思后,说道:“常奇、眉梢、雪团,你等先往经荒台。我有一事,查清后再追你等而去!”交代毕,他折回去寻沧竹琼,辗转找到罗螺楼。 沧竹琼听后点头道:“幸而你为查明舍利血找到罗螺楼,否则,我尚被九尾困住!”一冲道:“舍利血丢失一事,本因我虞契遭逢大难、师友下落不明而暂搁置。未曾想,竟会在闻夏堡殿偶得,却不知,究竟是谁将他从虞契盗来?”沧竹琼说道:“一冲,容我先理清思绪!那时,师父、之篱和烟儿同往虞契祭拜,回来后,师父并未提起舍利血有异样,可推知,舍利血当时必无虞;再以后,你听了烟儿的话,入到地宫,便发现舍利血遗失。试问地宫所在,可还有他人知晓?”一冲摇头道:“当时,我连眉梢也瞒着。”沧竹琼点头道:“在师父祭拜之后、一冲入地宫之前的这段时间,谁有机会?”一冲说道:“不是一冲,不是烟儿!”沧竹琼接道:“更不可能是师父,难道是……” 沧竹琼和一冲两厢对视,异口同言道:“之篱!”沧竹琼转而长叹问道:“可是之篱何由要盗舍利血?”一冲道:“几次听你们提及之篱,却未见其真颜。沧琼,不如跟我说说之篱其人?”沧竹琼接道:“之篱本是北坎神皋狄崇海外山野中人,与其祖父相依为命。但因狄崇海妖魅纷杂,他被妖风卷至荒服亭,幸遇当时去查探的海叶。海叶见他羸弱有伤,将他医治后送回家。却不想,山火焰焰,烧没了他的祖父与茅屋。海叶怜其孤苦,将他带到钟鹛。他拜在师父门下,成为我们师弟。”一冲接道:“北坎神皋狄崇海,那可是冥王斛卑的老巢!你确定他不是妖魔变化?”沧竹琼摇头道:“师父亲自试过,之篱是凡人的气息、脉动、筋骨皮肉,都无疑。”一冲又道:“则之篱相貌如何?”沧竹琼若有所悟,惊道:“一冲!之篱正是十二岁少年,该不会正是常奇所遇紫珠少年?可是常奇为何会忘掉此事?”一冲又问道:“之篱是否曾路过奇顶山?常奇自言与钟鹛交好,难道不识得你钟鹛弟子?”沧竹琼答:“之篱拜入门下之事并未外传,常奇那时不知也属常理。不过,烟儿略提过,之篱恰是曾回北方祭祖一次。如果他中途经过奇顶溪歇脚,路遇常奇,则说得通!还有,百合堂上,之篱也在,你与化煞争战之际,他追海叶出去。如果真是他于芍药圃不慎遗失舍利血,亦有可能!”一冲手执索心劈魂枪,掷地一声响,叹道:“百合堂上,我却未曾留心他!沧琼!如此看来,之篱是盗取舍利血的最大嫌疑者!”沧竹琼点头道:“若是他,则各处关节便可打通。他借着与师父祭拜不留前辈之机,趁师父不备盗走舍利血,再以祭祖为由,路经奇顶溪偶遇常奇,至闻夏堡殿,不慎掉落舍利血,被你捡来。一冲!这就串联得起来!”一冲点头道:“是了!”沧竹琼不解又叹:“唯一悬疑,便是他动机何在,只此说不通!” 一冲狐疑,又道:“常奇为何会突然改口,咬定不记得紫珠少年之事?另外,我曾于这片普济林中救下一名十一二岁少年,叫作小篱。常奇当时千真万确言其为奇顶溪所遇之少年,莫非正也是之篱?小篱口中的妹妹小雨,莫非正是落雨?小篱、小雨恰在罗螺楼做工,不正合了之篱、落雨打入罗螺楼调查人拐子之事?”沧竹琼长吁道:“果然一切皆吻合!”他二位分析渐趋真相。 沧竹琼猛然惊悟道:“莫非常奇被施了妖法?记得师父说过,冥界有一种法术,叫作化魄法,凡被施此法者,重则魄散,轻则失忆!”一冲惊恐不迭,说道:“若是之篱生怕常奇再指认他而对常奇施法,则亦在情理之中!”沧竹琼慌张,秀眉蹙成山峰,叹道:“种种迹象尽指向之篱,可他确为凡人,师父不可能辨错,他如何施得妖法?”一冲熟思道:“若他自己不能,则必有妖魔幕后相助!”沧竹琼惊悚道:“他又为何与冥界勾串?这其中,或许隐藏着天大的秘密!”一冲赶忙又道:“沧琼!若之篱果真心怀不轨,则你钟鹛该当警戒!海叶尚不知,要赶早通知他!”沧竹琼点头,又道:“如果他要对付钟鹛,为何还不动手?他是在等什么?”沧竹琼惊猜一番,说道:“莫非他在等冥王斛卑出禁?”一冲愈发震惊道:“他和冥王斛卑能有什么瓜葛?”沧竹琼冷汗直下,再道:“一冲!所有一切,也只是你我猜测,或许,真相并非如此!”一冲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如果舍利血根本不是之篱所盗,则一切推翻,而我们更加危险!总之,敌在暗,我在明,该当一万个谨慎!” 一冲看着沧竹琼,又问:“沧琼,天王水,你可有拿到,为何会被他们困住?”沧竹琼听见这话头,登时苦叹摇头道:“一冲!我莫不是个呆傻?沧琼只觉得被恩公摆了一道又一道,被闻夏壮毅耍了一圈又一圈,还被沈佳人骗了一回又一回!”一冲看着沧竹琼无奈纯真的面庞,自傻笑道:“沧琼,你是傻,我也傻!”沧竹琼两颊微红,低头笑道:“跟你说正事,切莫取笑!”接着,沧竹琼将离开欣荣客栈之后诸事向一冲言明。一冲道:“长衫白翁究竟是谁?看情形,一冲倒是觉得,闻夏壮毅与沈佳人的话更真。他们那样着急伤害你,必是性命攸关,没有退路!”沧竹琼惊恐而懵懂问道:“则恩公为何欺骗我?兜了如此大圈,他却是何用意?”一冲摇头道:“沧琼!我虽不知长衫白翁何意,但有一言告诫:他的话,以后不可全信!凡事,最好先与我商议!”沧竹琼点点头,又道:“对了,一冲!我竟然觉得,你的功力,似乎短短时日,精进了太多!看你方才与南山怀敬、洞真等人作斗,他们未经得住两个回合!你因何突然爆发神力?”一冲低头轻声笑道:“或许是见沧琼有危险,愿舍身相护,才激发了潜能!”说得沧竹琼又是羞羞,垂首傻笑。一冲重新牵起沧竹琼的手,站在普济林树荫下,任林风吹乱秀发衣袂,对视甜甜憨笑。 一冲傻笑道:“沧琼,不如陪我同去经荒台寻洞真老道,问白羽毫笔?”沧竹琼讶异抬头看一冲,说道:“一冲!洞真老道正在罗螺楼,方才被你打得落花流水,你何需再往经荒台?”一冲一拍卤门,又是一通傻笑,道:“是了!一冲定是脑袋抽断一根筋!”沧竹琼笑道:“你自去罗螺楼找洞真,让我去经荒台叫回常奇他们;而后,我陪你尽早寻得师友,也好让雪团安心;再而后,你陪我质问长衫白翁前辈天王水云云;再那之后,你我一起对付三尺冷,如何?”一冲笑答:“皆尊你之言!那么等到平息魔乱,再再再以后如何?”“再再再以后?”沧竹琼听着一冲言语俏皮,反笑问道。一冲羞涩说道:“再再再以后,我们……”“我们什么?”沧竹琼见他一句话分三段说,又笑问。一冲再笑答:“再再再以后,以后的以后,我们,永不分开!”沧竹琼听罢一冲许诺,心如灌蜜,骨若浇糖,暖化在风中,她轻咬樱唇,笑而不语,娇羞点头。 却道这处罗螺楼中,南山怀敬、闻夏壮毅、沈佳人和洞真老道各自不欢,忧心揪揪,愁肠紧紧。沈佳人恨恨道:“颇费心力,机关算尽,十七年,一夕,把煮熟的鸭子放飞了!”南山怀敬叹道:“过几日,又是郁保奸贼派人送药丸的日子。此事,万不能让他知道,否则,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闻夏壮毅点头应诺。洞真一头冷汗,说道:“王爷、侯爷、沈妃,可曾察觉,一冲功力似乎大增!老道不两个回合便被他击败,忒也不济!一冲今日如有神助!”闻夏壮毅也道:“其势,我所见,倒真比那日战化煞真人之时更显威力!”沈佳人焦急道:“沧竹琼逃脱,若她怀恨杀回报仇,我等性命皆休!”一众苦叹不止。 插叙一问,沧竹琼、洞真等众皆言一冲功力大增,却是内情如何?话道舍利血,本是一冲前生千秋白不留所化,千秋白那一世的凡人灵元并未消散,贮于其中。一冲将舍利血贴身收带,恰致两世的灵元叠加,自然功力倍增。然一冲自己尚未察觉,更不知因由。 话再说回罗螺楼中,南山怀敬、闻夏壮毅和沈佳人未能如愿将沧竹琼剜心取血,败兴各回各处,别求他法。洞真请道:“王爷,请允老道同去王府一行!”南山怀敬知其必有道理,便允其随同。至南山堡殿,南山怀敬问道:“仙道自请同来,必有事由,但说无妨!”洞真老道躬身,奴颜猥笑,从袍袖中取出一只小圆瓷盒,说道:“王爷请看!”南山怀敬打开小盒,见内中放一粒米白色丹丸,于是问道:“这是……”洞真忙笑答:“此正是白蟒神丸!历经七七四十九天,老道开炉取得此物。昨日,听知王爷另有计划,老道故而未曾得空献上。今日虽未能剜得沧竹琼之心,有此白蟒神丸,也可令王爷身轻体健!”南山怀敬笑道:“仙道有心!”随即他又叹:“也罢!”他用右手两指拈起丹丸送入口中,吞咽下,而后令道:“来人,备礼答谢仙道!”又见一众侍者手捧各色金银宝贝奉上。洞真老道一番客套虚礼后,带着犒赏正欲出门,却遇一冲闯门而入。 南山怀敬和洞真老道见着一冲仗枪而来,俱各惊慌,疑心生暗鬼。南山怀敬故作镇静,起身问道:“一冲,你既已救走沧竹琼,恩怨到此了结,缘何又私闯本王堡殿生事,却不是得理不饶人?”一冲答道:“一冲非为南山王爷而来,方才去到罗螺楼,听知洞真道长随入王爷府,故而来寻。”洞真心慌揣测:“莫非找我寻仇?”他尬笑道:“仙姝已经安然,贤侄不如且罢休!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贤侄请看在尊师……”一冲不等洞真话完,打断道:“一码归一码,两事不搭架!道长实在多虑,且看!”说着,一冲从怀中取出白羽毫笔,呈在洞真面前。洞真一见,自然识得,却佯装不知,问道:“一枝笔,有何悬乎?贤侄为何要老道过目?”一冲冷笑道:“何必明知故问?洞真道长!闻夏欣荣说,此白羽毫笔乃是由你所赠。则请道长俱言,如何得来!”洞真惊疑不定,暗自思量:“他来势急急,必不能等闲视之!难道他已经知道虞契凶案的真相?老僧勿尘毕竟是叠纹乌蚺重明所害,非老道所为!不如干脆实话实说,免得枉生事端、引火烧身!”洞真仔细观察一冲的神情态势,又斟酌:“看其情态,又似乎不像全然尽知。本道若将勿尘已亡之事和盘托出,他盛怒之下,万一牵连本道,届时神枪无眼,但有差池,本道岂不自落险境?不如说一些,瞒一些,且见招拆招!” 于是,洞真强颜笑答:“经贤侄这么一提示,老道我倒是记起了。多少日前,本道闲游,途经东南巽皋绛字河,偶遇一叠纹乌蚺妖灵。本道看他凶狠,欲收擒他,为民除害。那叠纹乌蚺为保性命,告求本道饶他,承诺不会伤人害物,且赠本道这枝笔。本道以为,‘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妖灵既有归降向善之心,就该放他条生路。本道遂收下此笔,返回经荒台。又那日,闻夏世子到访经荒台,对此笔过得眼,老道便将笔转赠于世子。未料,世子竟又转赠于一冲贤侄!真是一物多辗转,辗转皆故人!”说完,洞真自顾“哈哈”笑起。 一冲听了洞真老道之言,心内自忖:“绛字河有叠纹乌蚺?此事眉梢是否知情?那蚺如何会有白羽毫笔?”思罢,他道:“叠纹乌蚺,其妖若何?道长可请详谈!”洞真为撇清干系,说道:“叠纹乌蚺叫作重明,在绛字河栖息多年。据悉,他是长寿灵金纹金蚺姜婵的夫婿。”一冲惊里带疑,问道:“你说什么?可非戏言?”洞真笑答:“正是实言。说来,他重明同虞契还是冤家。传闻,八百年前,你虞契祖师千秋白杀了重明之妻姜婵,他重明自是与你不留刹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一冲震惊良久,心里自问:“洞真老道究竟从何处听来这些?”一冲叹息稍缓,再问道:“重明可有告诉你,他是如何得来白羽毫笔?”洞真不敢尽言,心想:“万一一冲找到重明,欲蔓引株求,威逼重明,而重明狗急跳墙,必要泄出我四十年前杀害洞察和老僧揭弥之事!”洞真老道遂佯作不知,笑答:“这却没有。本道并不知其如何得来。不过,一冲贤侄打听这些为何?”一冲说道:“道长既然不知,则无需多问。一冲该往绛字河,亲自问重明个究竟!”洞真老道心内害怕,又暗思:“不能让一冲找到重明,否则,那重明见势危急,必将本道攀扯出来!岂不祸事?”洞真遂出言阻拦道:“一冲贤侄万莫前往!倘或重明听信传言,真以为其妻姜婵是你不留祖师所杀,势必转嫁仇恨于贤侄!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老道实为一冲贤侄安危思虑!”一冲略略作答:“多谢道长关怀!”说完,他收好白羽毫笔离去。 一冲于路忧思百折:“叠纹乌蚺重明是姜婵前辈的夫婿,岂不就是眉梢之父!难道是重明前往虞契报亡妻之仇?不对!眉梢说的是白蟒来袭,她断不可能将乌蚺错认为白蟒!只是,眉梢是否知道其父重明尚在?上番她入绛字河底,发现婵明水宫,难道重明正是一直栖居在那里?可眉梢并未提及,沧琼也不曾提及,究竟是怎么回事?洞真老道之言,真伪多少?所有一切,还需与沧琼商议,再作道理!”一冲按照与沧竹琼的约定,前往普济林溪水处等候。 再说沧竹琼,因着踏水凫不在身边,她自施飞功,只身前往经荒台,正遇常奇、涟漪、雪团一行登上穿山索道。沧竹琼落身。“师父!”常奇见到她,满面堆笑向前迎道。涟漪见状,十分不高兴,说道:“沧竹琼,你来做什么?还真是阴魂不散,死缠烂打,铁了心揪着一冲不肯放!一冲不在此处,你回吧!”雪团因一冲为其大打出手误了寻亲大事,心中也不喜欢沧竹琼,但又碍于一冲、常奇的颜面,并不言语,只是落在常奇肩上。沧竹琼见涟漪和雪团的反应,并不生气,依然和气笑道:“一冲在罗螺楼见着洞真老道,自会打听白羽毫笔之来历。之后他会在罗螺城外普济林中溪水处相候各位,他说你们知道那处。我特来传这个消息。个中因由,待见了面,一冲会尽述。”常奇笑道:“原来如此!多劳师父亲为我等跑这一遭,辛苦!”沧竹琼笑答:“无妨!”涟漪却讥笑道:“哼!我当你为何突然好心来与我们碰面,原来是早与一冲暗自有约,才甘愿做个跑腿儿传话的奴!你身为仙姝,为个凡人使唤,岂不自甘下贱?”沧竹琼其实受不得这种冷嘲热讽,只因钟鹛欠姜婵无辜一命,才对“眉梢”百般忍让不计较。却听得“眉梢”这样污言秽语毫无下限,她登时面色也变,怒道:“眉梢!你定要这样咸嘴淡舌、出言不逊,闹得大家都不痛快?”涟漪冷笑道:“我眉梢何曾‘咸嘴淡舌、出言不逊’?我不过好言以待,戒饬(chi)你这所谓‘仙姝’,切莫自辱了你钟鹛清高脱俗的名头!至于‘大家都不痛快’,此言何来?我眉梢痛快得很!若是有些仙姝不痛快,我金纹金蚺眉梢却管不着!”说完,涟漪把头一别,转而笑道:“常奇哥,雪团,咱们去找一冲!”常奇听得涟漪屡次冒犯沧竹琼,十分不悦,冷面道:“眉梢!你言之过分!她是我师父!你若继续这样,我常奇也气你!”沧竹琼不愿因一己之私影响大局,心中自语:“息事宁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堂堂钟鹛仙姝,不当与她分斤掰两、口舌计较!”沧竹琼忍气吞声,笑道:“常奇!我等速去与一冲会合!”却说涟漪见常奇帮腔沧竹琼,心中愈发不乐,于是不依不饶,继续唇枪舌剑,攻击沧竹琼道:“常奇哥!她分明是外表贤良,其实花言巧语,媚左欺右!你居然向着她?”常奇厉声怒道:“眉梢!她是我师父!不许你这样跟她说话!”涟漪冷笑道:“不许?你不许我说,我金纹金蚺眉梢也说得许多了!说不说,在我眉梢,何关你白蟒常奇气不气?”涟漪再嘲讽沧竹琼道:“连常奇哥也护你!看来,罗螺满城皆议你沧竹琼惯会勾三搭四,世所罕见,果然不假!换作我眉梢是你,干脆打个地洞躲着,哪敢再出来混扰别人?”沧竹琼憋着怒火与委屈,心内自道:“若非我慧箬师祖欠你金纹金蚺家一条冤命,我沧竹琼岂会由着你眉梢放肆多回?”沧竹琼不能明言,只冷笑道:“流言蜚语,本仙姝不屑置辩,依旧吃好眠好自逍遥!” 此时,空中一片独角兽云飞来。沧竹琼见罢大喜,伸手迎接道:“踏水凫!”踏水凫跟沧竹琼、常奇招呼后,笑道:“遵着沧琼吩咐,取来?琈玉。”沧竹琼欢喜道:“劳苦踏水凫!我们先去找一冲,而后我再去赎回海叶的金鳞片!”沧竹琼跳上云,说道:“都上云端来!”涟漪扭头不搭理。常奇拉拉涟漪,她依旧不动。沧竹琼冷笑道:“想让一冲在普济林中久等,你只管磨蹭!”涟漪这才爬上云端。话说踏水凫这片祥云,可大可小,可伸可展,载着一众,高飞去。 一冲坐在溪水边石头上,旁边随意倚着索心劈魂枪,见踏水凫飘飘按落,自起身相迎。几位叙礼不多述。听得一冲说道:“洞真老道跟我提起,白羽毫笔是绛字河中的叠纹乌蚺重明所赠。而那重明,还有一重身份。”一冲说到此处,看向涟漪。单说此时的涟漪,听见“绛字河”“叠纹乌蚺重明”,早紧张得失魂落魄,就如心内无数盆火炭烧着,却害怕一冲发觉,只能浑身瘫软趴在地上,不敢言语不敢动。一冲接着道:“据洞真老道,重明是姜婵前辈的夫婿,故而,该是眉梢之父,且他一直栖居在绛字河。”沧竹琼、常奇和雪团闻言俱大惊。沧竹琼说道:“可是那时,我亲入婵明水宫,并未见着叠纹乌蚺重明!他藏到了哪里?”且说,沧竹琼看向涟漪,问道:“眉梢,你可知道?”涟漪呆呆不语。雪团却道:“既如此,我等需往绛字河!”一冲看见“眉梢”的反应,以为其是因得知父亲尚在而悲喜不定,却不知,此“眉梢”是涟漪,她生怕重明和自己的身份暴露,更怕偷袭虞契之事揭穿,因而胆颤失魂,又听雪团提议前往绛字河,一时没了主张,只是恐慌发呆。一冲宽慰道:“眉梢!既然你父重明尚在,此番或能相认,这是极大之喜!”涟漪这才抬头看一冲,自思虑:“绝不能让他们发现父亲!” 正是:插曲忽起唱中场,真相将能掩几时? 毕竟,金纹金蚺涟漪如何应对?且看下回。 第五十九回 生疑怨沧琼一冲分道 沐暖流之篱落雨生情 话说涟漪筹谋略略,为混淆视听,这样说道:“我有父亲?我眉梢之父尚在,就住在婵明水宫?这……太突如其来!我不敢相信!”一冲笑道:“是否为真,只需前往绛字河一探便知!”涟漪长抽一口气,再道:“一冲!眉梢从不知自己还有个父亲是叠纹乌蚺重明!本为寻娘亲,却莫名其妙多出个父亲,要眉梢一时如何接受?眉梢虽不知白羽毫笔为何会落于什么叠纹乌蚺之手,然眉梢所知,偷袭我的果真是一条白蟒!眉梢身为蚺灵,不可能辨识得错!洞真妖道之言未可轻信!一冲,试想,若所谓重明果是眉梢之父,果真栖居在婵明水宫,为何上番我与沧竹琼同入河底都没有发现?偏他洞真妖道巧巧遇见?若眉梢之父尚在,为何这八百年来,他都不曾寻我?难道我不是他的骨肉?眉梢以为,此事太过荒唐!叠纹乌蚺重明,保不准只是洞真妖道为转移视线所捏造。一冲!事有蹊跷,万一真是洞真妖道设下的圈套,我等岂可轻易入瓮?眉梢以为,当不改初衷,去西兑神皋,先寻得肇事白蟒,找到师友要紧!至于眉梢认亲,即便重明果真存在,果真就是眉梢亲父,早一日或晚一日相认,又有多少轻重?” 沧竹琼却道:“重明为眉梢之父,可信!”一冲、常奇、雪团、涟漪齐刷刷看向沧竹琼。涟漪没好气问道:“你凭什么这么断言?”沧竹琼笑答:“眉梢,你再想想,那日你我一同潜入绛字河底,在水中所见那座宫殿,宫门顶镌有四字——婵明水宫。那‘婵’字,无疑取自姜婵前辈。当时我还问过你可知父亲之名,你言不知。我疑那‘明’字,便是取自你父。这不正合了洞真老道所提叠纹乌蚺重明?”一冲听到此处,连连认可道:“是了!沧琼之言果然在理!”涟漪见势不利己,调转话锋,气对一冲道:“一冲,你分明偏听偏信!她说什么,你都觉得是对!依眉梢之见,沧竹琼和那洞真妖道分明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串通勾当,暗里不知议着什么可怕阴谋!”一冲生气道:“眉梢,越说越离谱,你不知沧琼被洞真……”“一冲!”沧竹琼见一冲要将自己被困罗螺楼之事讲出,赶忙打断。一冲这才罢住,改说道:“眉梢,你纵有小性,也不至于三番四次咄咄逼人!”涟漪冷笑道:“我咄咄逼人?正所谓‘物不平则鸣!’你一冲误信谗言,‘胳膊肘往外拐’,反怪我眉梢小性,天理何存?你我自是东震神皋一条道,她沧竹琼自是西兑神皋一条道,她本不与我们一路,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我等面前?她不是有阴谋,却是图什么?” 听着他们争吵开来,常奇连忙打话道:“话说洞真老道确是奸诈无比,其言不可全信。然,重明是姜婵前辈的夫婿这个传言,常奇却略略有所耳闻。毕竟,蟒灵与蚺灵虽属不同领界,却也多少有消息可通。姜婵前辈当年确是嫁给了叠纹乌蚺。不过,据悉,叠纹乌蚺有兄弟七个。姜婵前辈所嫁究竟是哪一个,常奇却不深知。”“荒唐!”涟漪怒色驳斥道,“我从未听闻什么叠纹乌蚺有兄弟七个之说!常奇,你休要瞎传讹谬,辱及我父亲、娘亲!”常奇见“眉梢”生气,赶忙笑道:“我只是将所闻如实讲来,你何故动气?”沧竹琼接道:“真相究竟如何,似这般你猜我度、争论不休,也没个道理,不如先去绛字河,找到重明,问个到底!”涟漪听见这话,又是一阵焦躁不安,大声嚷道:“不久前刚去过绛字河,有个什么结果?这番还要再去?依我看,分明是你沧竹琼和他一冲想到相遇之地谈情!”“你……”沧竹琼被羞得语塞。一冲也怒道:“眉梢,你是怎么回事?线索指到这里,该当如此!你净胡乱攀扯,没个分寸!”沧竹琼羞怒,却又暗自忖度:“眉梢似乎总在逃避前往绛字河,她一定有所隐瞒!她是早在婵明水宫发现了什么?”思至此,她开口道:“大家也疲累,各自暂歇!一冲,你同我去寻些果子!”一冲点头。 沧竹琼引一冲至僻静处,才说道:“一冲,你可有察觉,眉梢总是有意避开绛字河?按理,得知其父可能就是重明,无论消息真伪,她都该想要弄个所以然才是!”一冲点头道:“情理上该是如此。不过眉梢小性,兴许是她故意要与你作对!”沧竹琼道:“只怕没这么简单!当初在绛字桥上相遇,我便察觉到眉梢对我有敌意。然虽如此,她为寻母,并不避讳与我一同下水、一同查探婵明宫。事以类推,她应该也不避讳再同我一道前往绛字河查访重明才是,可她这番却百般出言阻挠!难道,其父亲、娘亲、师父已不重要,还是说,她其实早就知道什么,甚至知道你我都不知之事?”一冲讶然道:“听你这样剖析,确有道理!我只以为她任性,并未想到这一层面!” 沧竹琼又道:“一冲!有种猜测,我不得不直言!”一冲笑道:“你说!”沧竹琼接道:“眉梢所言,是白蟒袭击了她。可常奇多番查探,并未在虞契周边发现其他白蟒。依我了解,常奇不会说谎,那么,会不会是眉梢……”“你之意,是眉梢说谎,袭击她的并非白蟒?”一冲打断道。沧竹琼点点头,又道:“一冲!倘若真是叠纹乌蚺重明为报姜婵前辈之仇偷袭虞契,遇上眉梢,并伤了眉梢。而后,或因某些原由,眉梢得知重明是她父亲。为保护重明,她编造出是白蟒袭击,以掩人耳目,又屡屡阻止前去绛字河,生怕其父暴露。这样,是否能解释得通?”一冲诧然道:“若果真如此,则眉梢便是早已知道钟鹛、虞契皆为其杀母仇敌!” 沧竹琼看着一冲,面色凝重,再道:“一冲!可能还有更可怕的!”一冲额上冒汗,低声问道:“比如?”沧竹琼贴近一冲耳边,说道:“比如,眉梢尽知而假装不知,是为与重明里应外合,伺机对付你我!”一冲皱起眉头,喘着粗气,断然反驳道:“不可能!眉梢断不可能这样做!她是有些无理取闹,但绝不会以这种手段对付我!她若知真相,必会跟我大吵大嚷,大肆发脾气,无礼无休止,却绝不会作暗探伺机谋害我和师父!沧琼!我知她屡番针对你,你心怀芥蒂可以,但不能这样污蔑她……”“你说什么?污蔑?一冲!你说什么呢?”沧竹琼听到一冲为眉梢辩护而这样猜疑自己,顿生委屈和愤怒,直直嗔视他道,“我以为,跟你一冲心意相合,未料及,你竟这样质疑我!你当我沧竹琼是谁?我会因区区言语不和去栽赃污蔑?”一冲赶忙赔笑解释道:“不是!沧琼!我非质疑你!是我口误!我只是觉得……”“你不必强词!明心报知安平路,反把忠言作恶语!白瞎了沧竹琼寸寸肺腑!你才是‘沟渠灰尽我,一片赤子心!’我才是‘白认识了你,白等了你!’我才是‘徒增伤悲,徒添笑料!’你当我是公报私仇的宵小之徒?你当我钟鹛仙姝沧竹琼是何等鄙薄?”一冲见沧竹琼动怒,忙不迭言语错乱解释道:“不是!沧琼!你别见怪!我果真不是那等恶意,我只是……”沧竹琼依旧气愤填胸,失望伤心,丢下一句:“不听忠良言,早晚毁身祸!谁真谁假,终有分晓!”说完,她扭过头,召唤踏水凫,忽悠踩云飞去。“沧琼!沧琼……”急得一冲在地面上跟着云朵追跑一程又一程,呼喊不停。沧竹琼只是不回头,消失于天际。 沧竹琼于云端黯然神伤,茫然若失,哀哀自语:“或许,眉梢是我今生唯一艳羡!她能得一冲百般无止限的宠溺、怜爱、包容,能得他形影不离陪伴、全心全意信任和守护!我却只有屡番被错怪、被质疑!从他被师父赶出钟鹛,他便迁怒于我;到那日百合堂上,他不分青红皂白羞辱我;再到今日,他全全为眉梢辩护,不听我良言,反质疑我!可见,我对他的那片情,连份信任都没能换得!”此时,天空飘起细雨,沧竹琼不由得伴着雨花,落下伤心泪。 踏水凫见状,问道:“沧琼,你从前不会轻易哭泣,今日却是为何?”沧竹琼长叹道:“一场冷雨一场凉,一阵云散一阵伤!人心又何尝不是?番番次次,受的委屈多了,落的清泪多了,心就寒了!”踏水凫又问道:“你对一冲生怨了?你们为何不同行?”沧竹琼拭泪苦笑道:“这时空旅途,谁和谁,有时同顺路,有时分道行,哪里讨个‘永不分开’?”踏水凫叹道:“沧琼!自我跟了你,便见你终日为他人忙碌,为他人辛苦,劳身焦思,无心自顾!你不如跟箬竹师父讨个假,为自己活一回,别再辛苦别再累!”沧竹琼心头一酸,说道:“宿命既定,安敢告劳?踏水凫!其实,我不辛苦,只是心苦,不因辛苦而心苦,却因心苦才辛苦!辛苦易忍,心苦难熬!”踏水凫叹道:“若想不心苦,除非无心!”沧竹琼苦笑道:“可是无心怎能活?”踏水凫再叹道:“沧琼,不能无心,只能强大!”沧竹琼苦笑问:“可是,究竟要怎样强大,才称得上真正强大?”踏水凫再道:“你可知,最强大生得什么模样?沧琼,你听我说,那是平静的样子!爱恨织聚于前,眼不红,气不急,心不乱,淡淡一笑,安置安然!”沧竹琼长吁道:“要修成那等境界,得要多少个轮回蜕变?”踏水凫笑道:“沧琼!苍天若有情,不负真心人!”沧竹琼微微舒怀,笑道:“踏水凫!我们去‘你有我有’典当铺!” 却说一冲,悻悻走回头,苦思苦笑苦自嘲:“你又飞去,如风如云,远远幻去,不容我抓得一缕真实!每一次盼来盼去盼重逢,然重逢之后,总是相聚短短、不欢而散!有缘分相遇,没缘分相知,相爱,相守,倒不如从来就无缘陌路更好!”他返回溪水边。“果子何在?”雪团飞过来问道。一冲不答。“怎么少了一位?那仙姝何在?”涟漪见一冲面色暗沉、情绪低落,阴声阴调凑上来问道。常奇亦问:“一冲!发生什么事了?我师父何在?”一冲并不答言,低头拖拽着索心劈魂枪,只顾憋屈自思:“我不过无心之失,你却扭头就飞!你是仙姝,你了不得,想腾云驾雾随意,想隐身瞬移凭心,想来就来,说走便走,来去不拘,收放自如,全不顾我一冲如何感受!我纵言语不当,有些微过错,你也不该这般轻易就舍了我!我一冲原是由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我在你看来,只是可有可无、任意可丢可弃的!你一回回舍我弃我,终究是我在你心中,毫无斤两!” 可叹情爱之事,总教人疑神疑鬼,捉摸不定!纵是天神、仙姝,一经情起,亦手足无措,不知何从!满腔情真意切埋心底,难讲难叙;又是欲近方乱,疏远生怨;到头来,缘尽时,无限遗憾!只望时空之有情过客,早令贞情珍爱真心吐,莫教疑心移恋空遗恨! 说他一冲闷坐在溪石上,苦叹自沉思。涟漪见事有不谐,凑过来讥笑道:“呦呦!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一对神仙眷侣,因何就一瞬间闹了怨怼?仙姝何在,莫不是飞天了,撇下你这凡人,自顾去紫宫贝府悠哉?说好的要陪你一程呢?我看她分明就是笑里藏凶、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佛口蛇心!”一冲听这番风凉恶语,怒而又叹道:“我本已是伤心人,你又何须再补刀?眉梢,你果真够了!”涟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又道:“好了,好了!一冲!沧竹琼本就与你我殊途,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又何必强求?用师父的话说,‘莫要执着!’她且走她的,咱们寻找白蟒真凶要紧,去西兑神皋,天涯路宽,各取其便,岂不甚好?”一冲听见涟漪又提“白蟒”二字,这时才抛开对沧竹琼的抱怨,静下心来思索:“眉梢又提白蟒,莫非真如沧琼所言?”他看着涟漪,猛地忆起一些事来。 一冲绰枪起身,说道:“雪团,跟我来!”雪团不知何故,也不多问,跟着飞去。一冲匆匆奔跑,跑到涟漪与常奇听不见的地方,问道:“雪团,你还记得你当初跟我说过什么?”雪团怔怔问道:“说什么?”一冲问道:“那日,你告诉我虞契有难,你说的是‘一条巨长乌蚺趁夜来袭’,是也不是?”雪团这才明白,道:“原来你问这个!但眉梢说的是……”一冲打断道:“雪团,你先别理会眉梢之言!我只问你,你看到的,有多少长短,纹理如何?”雪团答:“那贼物长大,足有二十个眉梢不止,纹理却丝毫难辨,在黑夜中乌糊一条,袭击我白羽巢穴,想来后怕!”一冲看着雪团,再问道:“嗓音如何?”雪团努力回忆道:“并未听见他言语,但是,雪团觉得,那贼物与常奇原身却有些不同,倒像眉梢!”一冲急道:“细细说来!”雪团答:“雪团虽也不能细分清蛇、蚺、蟒之类,但觉得常奇的头稍圆,而眉梢的头稍扁。那夜来袭的贼物,其首轮廓更似眉梢那般稍扁。然因是黑夜,雪团又不能十分肯定。”一冲听到这里,心里无数个“沧琼或许是对的”之感慨发出,他又问道:“那凶手与常奇相比,大小如何?”雪团道:“有七八个常奇不止!”一冲点头道:“常奇的身形约过眉梢的三倍,这么看来,对于凶手的体型,你应该是记得不差多少!那么气味呢?你们白羽玄鸟最是嗅觉灵敏!”雪团道:“气味我断不会识错,但能再遇上,一定分辨得出!”一冲严肃点头。雪团不解,问道:“一冲,你为何突然问我这些?”一冲看着雪团懵懂无邪的眼睛,叮嘱道:“雪团!这番谈话,你不可以告诉其他者,包括眉梢和常奇!”雪团心惊,点点头。一冲抬头,见那高树上结有半红的果子,遂几步攀上去,摘几颗,而后道:“雪团,咱们回去!” “匆匆跑开,又是何为?”涟漪问道。一冲作答:“我带雪团摘果子!”一冲坐在“眉梢”旁边,直愣愣看着她。涟漪被看得心里发毛,哂笑问道:“一冲,你盯着人家这样看,却是要如何?”一冲反笑问:“眉梢!袭击你的白蟒身长多少,纹理怎样,声音如何,袭击你时可曾说些什么?”涟漪见问,措手不及,局促扯谎作答:“凶手体型巨大,横生花纹,嘶鸣洪亮。”一冲又问:“体型比常奇如何?”说罢此言,一冲转而笑对常奇道:“常奇,且现个原身来!”常奇虽不知何意,却也笑道:“既是一冲令,就看我露出酷酷本貌!”且说,常奇变成白蟒身。一冲复问回涟漪:“比常奇如何?”涟漪支吾答:“大于常奇!”“约莫大多少?”一冲追问。涟漪惶惶揣测:“一冲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她心中着急,不敢乱言,继续搪塞。一冲心内自语:“雪团能在黑夜中大概分辨出凶手与常奇的体型悬殊,而眉梢受到了凶手的正面攻击,却支吾不清凶手的真实身量,她果真有所隐瞒!”一冲再问道:“比你大几何?凶手攻击过你,你跟他扭打过,你不可能看不出!”涟漪慌乱中随口胡编道:“那贼物比常奇两倍大!”一冲听罢,叹道:“常奇身量是眉梢的三倍左右,则那凶手,该有眉梢体型的六倍有余,是也不是?”涟漪下意识点头。一冲再问常奇道:“常奇,你可知,白蟒灵类,比你三倍大的有谁?”常奇思虑一番,变回人身,答道:“这个,常奇却不知。话说三界九皋处处灵山秀水,藏着谁,谁又能尽知?我常奇也不过只在西方有同类相识,出了西境,别者也不识得我,而我不识得的也多了。”一冲点头道:“你之意,在西方,并没有你所识得的长大过于你三倍的白蟒!”常奇靠近一冲坐下,笑道:“这真不是虚吹!在西兑神皋,白蟒类皆是我友。除了那位老人家,还真没有长大过我常奇的,嘿,更没有酷帅过我常奇的!”且说,他向涟漪眨个眼。一冲狐疑问道:“那位老人家?”常奇笑道:“一冲放心,绝不可能是他老人家!”一冲遂不多言。 话说涟漪被一冲接连询问,察觉到已被怀疑,根本无心搭理常奇。常奇见涟漪不理,自讨无趣,起身钻进溪水里泡凉。涟漪浑身不自在,想要探听一冲究竟知道多少,又恐怕多问更引怀疑,只内心里惴惴不安。一冲拿着一颗果子慢慢嚼着,左手握紧索心劈魂枪,双目盯着前方一棵树,心里全是思虑:“眉梢在说谎!那时,我对她毫无怀疑,以她所言皆为真,并不曾细细推敲;现在看来,真相或许正如沧琼所言!”一冲再看向涟漪,心中问:“眉梢,你可是在骗我?一冲和师父,终究敌不过你娘亲之仇!眉梢,你可是在为你父亲重明作探?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伺机谋害?眉梢,你亡母之仇,你若开口,我还你一命便是,你又何需费尽心机?”一冲且思且叹且悲伤。雪团虽不知全因,但经方才与一冲一番对话,她也感知事不寻常,又听“眉梢”所叙白蟒与自己所见确有偏差,渐渐有所明白。她落在一冲身旁,静静思考。说这一行四位,各怀心事。 “可是,一冲,现在,我们究竟该何去何从?”常奇终于忍不住发问。此时,日已西沉,老鸦入林。一冲仰面望天,叹吟: “一山二水三重楼,四路五常六合愁,七星八极九皋乱,十全十美百不遇,千丝万缕亿成空!” 叹毕,他又看向“眉梢”,微笑问道:“眉梢!一冲问你一言,你要从心而答!”涟漪笑道:“一冲,你问!”“你我自相遇,由敌变成友,从友变同门,几乎影陪形随。一冲心里以为,眉梢早是家人!然在眉梢心里,一冲究竟是什么?”涟漪心里当然只以一冲为不共戴天之仇敌,但涟漪现在假扮的是眉梢,涟漪只能说眉梢会说的话。于是,她借用眉梢曾经的言语作答:“眉梢孤苦飘零八百余年,几多逃窜!三界尽是逐我、伤我、抓我、害我之徒,唯你一冲,怜我,助我,疼我,护我,给我取名,给了我平生第一份温暖!因为你,我能言人语;因为你,我开始懂得尘世情长;因为你,我只觉世间是这样美好!眉梢唯愿能够脱了蚺胎,化作人形,与你朝朝暮暮不离,举案齐眉共生!一冲于我而言,是第一重要,胜过我自己的生命!”这一席话说得一冲感动难抑,说得常奇心内无数滋味。一冲笑道:“眉梢也将一冲当作家人,是也不是?”涟漪回答:“当然!”一冲又笑问:“那么眉梢,若一冲与你生身之家有隙,假如,一冲正是你杀母仇敌,眉梢又会站谁呢?”涟漪听罢大惊,忙又佯装笑道:“一冲,闲话可以,莫要非论!一冲不过十七岁,怎能是我杀母仇敌?”涟漪说这话时,眼神游离,不敢直视一冲。一冲笑道:“随口一说,假如真是,眉梢你会怎样?”涟漪思虑:“还需以濛漪的口吻作答!”于是,她道:“我娘亲固然重要,但眉梢自有记忆以来,不曾与娘亲相处半刻,实言,并未有多少温情在其中。倒是一冲,朝夕相伴,哪里就能割舍?”一冲将手搭在涟漪头上,轻拍了拍,问道:“所以,眉梢,你不会因娘亲之仇或其他事由伤害一冲,对不对?”涟漪叹笑答:“眉梢,她宁可自己受伤,也永远不会伤害一冲!”“她?”一冲听见这个字眼,不解问道。涟漪知有口误,忙笑着掩饰道:“故意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衡量自己,可以看得更清!”一冲笑道:“故而,揆(kui)度得失,眉梢更以一冲为重?”涟漪再答:“当然!” 一冲收回手,微点头,转而对常奇、雪团说道:“在这林子里暂歇一夜,明日清晨动身。”雪团问道:“一冲,倒是去西方还是东南?”一冲敛住笑容,郑重道:“取路东南巽皋!”涟漪本欲再反驳,但恐言多必失,只得违心笑道:“皆听一冲安排!”她心中却在思量:“到了绛字河后,该如何规避被识破之风险?” 话分两头说。却道之篱在普济林中安葬了藤姑以后,满心悲恨,双目杀气,于次日,去往欣荣客栈。他握紧铁拳,于路,心中恨誓道:“杀海竹叶!杀一冲!杀沧竹琼!……只今日就杀光他们所有!”及至他到达欣荣客栈不远处,望见四下里被侍卫兵包围,之篱心想:“闻夏欣荣不肯放过他们,正好,助我杀了他们!”此时的之篱,因哀怒失去理智,并不忌讳使出法术,他穿墙透壁,潜入客栈,来到海竹叶之前的客房里。然却不见海竹叶踪影,而遇落竹雨独自被困在房内,正坐在茶桌边焦急长叹。之篱立于落竹雨身后,眼冒凶光,胆生恶念,咬牙切齿,从后背散发出黑熏熏的魔气,仇恨暗语:“凡钟鹛人,都该杀净!”他遂抬举魔爪,要从背后击杀落竹雨以泄愤。 却这时,落竹雨突然起身,转头,发现之篱后,惊喜万分,直接扑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连连念叨:“之篱师兄,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刹那间,之篱被这举动惊到愣住,被那股暖流深深环绕,把方才要杀落竹雨的歹心顷刻摘掉,扔进沧海。在落竹雨温柔的拥抱中,之篱瞬间敛去魔性,将那只本欲行凶的魔爪缓缓放下,轻轻搭在落竹雨的头发上,颤抖着、轻声地问道:“怎么了,落雨?”落竹雨这才松开之篱,眼中汪泪答道:“一冲一行自去寻凶手,救师友。粟苜将军前往公干。沧琼师姐去寻天王水,海叶师兄去往狄崇海,他们临行交代我和之篱师兄继续调查拐卖女孩儿之事。我遵师姐、师兄之令,留在这里等你,直等到天黑了又亮,亮了又将黑,怅望久久,却迟迟未等得你归来!又见全副武装的侍卫兵将客栈团团围住,说是要搜捕大闹百合堂的乱党,我被勒令不得出门,监禁在此,坐等惩处。我打听不到你在何处,不知你安危吉凶,担心你不似师姐、师兄那般法力高强,害怕你受了牵连被闻夏欣荣所害,心里正是忐忑,百思法子想逃出去。刚才一转身,看见你好好地站在面前,我心里的石头才得落下!”之篱听见落竹雨的叙述,才知她是那样关心自己,于是笑道:“你之篱师兄也强大,哪里就能轻易被害了?”落竹雨含笑带泪道:“没事就好!对了,之篱师兄,你去罗螺楼取剩下的银钱,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落竹雨看着之篱,突然顿住,目光惊恐,问道:“之篱师兄,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泥土,衣衫为何如此残破?你遇到危险了?你跟人打斗了?”看着落竹雨急切的关心,之篱心内百感交集。刚失去藤姑的痛楚,因落竹雨的在乎而有所减缓,他暗自思忖:“除了藤姑,不曾想,竟还有这么一个傻丫头一直等着我,关心我!而方才,我险些杀了她!”感动与内疚驱使之篱的心情难以平静。他伸出双臂,重将落竹雨拥入怀中,紧紧抱着她,细语道:“落雨!我没事,不过不小心摔了一跤!”落竹雨靠在之篱的肩头,红着脸颊笑问道:“之篱师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之篱答:“且行一步看一步!”落竹雨抬起头,说道:“还有,此房间在四楼,楼下尽是侍卫兵,各处门窗紧闭,师兄是怎么进来的?我一直在房中,丝毫没有察觉到你!难道师兄你已经修成了穿墙法,学会了飞身术?”之篱笑答:“是飒秋风帮的忙。”落竹雨欢喜又略带伤感,叹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得像你们一样?”之篱苦叹一番,笑道:“落雨聪颖良善,迟早是个优秀的仙姝!”落竹雨被说得不好意思,抿嘴偷笑。 之篱拉着落竹雨的手,说道:“落雨!我带你离开!”落竹雨眨着无邪的眼睛,说道:“师姐、师兄要我们继续调查人拐子。此刻我却糊涂,不知该如何着手……”“落雨!”之篱打断她的话,问道,“跟我去北方,好不好?”“北方?北坎神皋?”落竹雨问道,“去找海叶师兄?”之篱听见“海竹叶”这个名字,心头恨登时化作烈焰火,烧得浑身都是痛,双手颤抖着,捏得落竹雨直喊手疼。之篱本要发狠怒骂,然看着落竹雨清丽纯粹的脸庞,又不舍伤她,于是转柔问道:“落雨,你说海……叶师兄去了北坎神皋,他去做什么?”落竹雨道:“之篱师兄!有一件事情说给你听,你莫要恐慌!”之篱笑道:“你之篱师兄勇敢无畏,凭他什么风浪,也经得起!”落竹雨讲来:“闻夏壮毅夜间到过客栈,告知三尺冷重现杀死度世真人。大家皆言冥王斛卑复出!海叶师兄前往狄崇海,是为核实消息真伪。”“哈哈哈——”之篱听罢,放声大笑,心中想,“我用三尺冷杀了度世,竟让他们以为是父亲重出!那些愚蠢之徒!”落竹雨见之篱笑得古怪,问道:“之篱师兄!我等闻听这一消息,皆骇然惊震,你却笑什么?”之篱不答,反问道:“你说沧琼师姐去寻找天王水,那又是什么?”落竹雨实言作答:“将师姐从觉迷津中救出的长衫白翁前辈告诉师姐,天王水可以溶掉世间一切兵器。前辈唯恐冥王斛卑先得到天王水溶掉易生匕和索心劈魂枪,则将无人可与冥王匹敌,于是令师姐先发制人,去找天王水。”之篱听罢大惊,暗思量:“竟有这等事!看来,我要先于沧竹琼找到天王水!”之篱再问道:“沧琼师姐她是否已知天王水下落?”落竹雨答:“这便是她下嫁闻夏欣荣之因由。传闻,天王水在皇宫,闻夏欣荣大婚后,皇上会将天王水赏赐于他。师姐便可趁机……” 她话音未落,听得门外脚步声杂踏不止,不多时,恢复安静,接着,叩门声起。“谁人?”落竹雨不敢开门,只是贴门问道。门外人声答:“店家小二。客官!侍卫兵方才退去,一切照常!”落竹雨答道:“多谢!” 送走小二哥,之篱接着问:“结果如何?”落竹雨叹道:“至今不见师姐回来!”之篱沉思:“长衫白翁却是何方神圣?三界有这样一号人物,父亲是否了解?”落竹雨又道:“另外,我未能成功盗得的《螺人生辰簿》,后被海叶师兄拿到,却在半路被师姐抢走,可那时,他二位皆夜行衣傍身,误动手而不相识。不过,师姐已将《螺人生辰簿》转交给我。你看!”落竹雨从包裹中取出生辰簿,递给之篱,又道:“可惜我尚未参透!其间不过记着众多女子的生辰,到底作何用途?”之篱早无心理会人拐子诸事,只因从落竹雨这里得到过那样真实的温暖,故而不愿驳她,随手接过生辰簿,展开来一阅。但道人魔王子之篱聪明机警,且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他翻阅生辰簿一遍,笑道:“原来,沈老妖精是在寻找甲子年乙子月丙子日丁子时出生的女子!”落竹雨明眸圆睁,惊问:“之篱师兄何以得知?”之篱笑答:“将这整簿诸人生辰排序,唯独不见这一生辰,故而推测得知。”落竹雨听罢,向他投以惊羡、欣赏的目光。之篱又问道:“落雨,你可知有谁是这个时辰出生的?”落竹雨摇头答:“不知!不过,落雨不懂一事!”之篱笑问:“何事?”落竹雨作答:“既是要寻找这个时辰出生的女子,何不直接去官府查阅——历来人口,无论出生死去,都有户籍归档——他们何必劳师动众,煞费苦心?”之篱略有所思,轻笑道:“你思虑得是!不过,或许这个生辰的那位,压根儿就不在凡界!”落竹雨愈惊,看着之篱,说道:“总不会是某位神仙,则他们也太胆肥!”之篱道:“未可知!”之篱将《螺人生辰簿》收起,交给落竹雨放回包裹。落竹雨犹豫问道:“之篱师兄,你我现在是……”之篱打断道:“去罗螺楼!” 正是:连日苦心无终解,一夕松神万事明。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六十回 宿林守墓仙魔两同心 剪彩中毒王侯双殒命 落竹雨疑问:“去罗螺楼为何?”之篱笑答:“把生辰簿还给老妖精。”“什么?”落竹雨只以为错听,讪笑再问道,“好不容易得来的,却要还回去?”之篱笑道:“听师兄的,没错!用不了多少时日,这罗螺城中,拐卖女子之恶行便会消失!”落竹雨似信非信,但也与之篱各自换上新衣,去往罗螺楼。 话说丹姨娘听门子报告之篱和落竹雨回来,抬手起鞭就要打。之篱一把挡住,怒道:“起开你的脏手!”丹姨娘惊怒欲骂,才注意到,此时的之篱和落竹雨俱是锦衣绣袂,不再是那两个破衣烂衫的乞儿。丹姨娘最有眼力劲儿,虽不知因为所以,却不敢轻举妄动,收手待问。但见之篱将《螺人生辰簿》摔在丹姨娘手中,并不言语,转身拉着落竹雨离去。丹姨娘想拦不敢拦,急将此事报知沈佳人。沈佳人并不奇怪,自心里琢磨:“百合堂上,小篱和小雨俱在。小篱半途与海竹叶离开,小雨事后随沧竹琼而去,无疑,他们是一伙的。至于什么时候偷的《螺人生辰簿》,老身却是蒙在鼓里!不过,他们有这点儿手段,也算不得什么。”沈佳人思而长叹,不多言,摆摆手让丹姨娘不必追究。 但说从罗螺楼中出来,正值立冬晼(wǎn)晚,冷晖斜偎天际,之篱拉着落竹雨一直向城外走去。落竹雨终于忍不住问道:“之篱师兄!我们现在究竟要去哪里,该做什么?”之篱并不停脚,只道:“跟我去城外普济林,祭拜一位前辈!”落竹雨满心狐疑,直跟着之篱取路林中,来到藤姑埋葬之地。落竹雨问道:“之篱师兄!此处安眠者为谁,为何没个碑字?之篱师兄又与前辈有怎样渊源?”之篱右手攥紧项上黄枯藤挂坠,忍泣作答:“她是一位仁善德高、忠诚勇敢的前辈!她对之篱,恩莫大于天地乾坤!之篱打听得她仙位在此,特领落雨同来祭拜,聊表寸心!”落竹雨听罢点头,对着无字墓碑拜道: “前辈在上!晚辈落雨虽无缘一睹前辈尊颜,无缘聆听前辈圣音,但得知前辈德行善迹,亦景仰倍生,尊慕非常!前辈既曾授恩于之篱师兄,便也是我落雨的恩人!诚望前辈泉下安然,福禄仙府!言有尽而意无穷,请受晚辈落雨三拜!” 落竹雨拜毕,未及起身,听得之篱叹问道:“落雨!倘若有那么一日,我之篱与沧、海为敌,你会站哪边?”落竹雨听言,慌忙爬起,拉紧之篱的衣角,惊呼问道:“师兄何出此言?我师兄妹四个,理应同心同德,相扶相助!纵然像我与师兄你曾经有过误会,也当既往不咎,余生同舟,才不负师父所望!何言为敌?”之篱苦笑答:“落雨,你别急!假如,我说的是假如!”落竹雨低头静默良久,说道:“之篱师兄!这太难了!就好比左手、右手,你问我愿意砍掉哪只手,太痛,落雨不要选!”之篱见落竹雨面带忧伤,赶忙笑着宽慰道:“师兄戏言而已,何苦当真?”落竹雨转悲为喜。 又听之篱笑道:“你我暂且在这林中歇上几日,坐等好消息!”“好消息?”落竹雨登时双目发亮,问道,“什么好消息?师兄何以知道会有好消息?”“来!”之篱并不回答,只是拉着落竹雨向前走,指道,“你看那棵树!”落竹雨笑道:“那棵树,立冬时节,依旧葱翠。师兄是以其为奇?其实,三界众生,各有习性。比如,有的树木喜欢春夏勃发,有的树木却喜欢冬日生辉,又有的树木四季常盛不败。人亦如此!”之篱且笑,且抱起落竹雨,飞身攀上那棵枝叶繁茂、蓊(wěng)蓊郁郁的高树。落于其上,落竹雨无限激动开怀,惊笑道:“树上竟然藏着这样一处小屋!莫不是哪位神仙造下的?被这繁叶遮挡,站在树脚,我丝毫看不见它!之篱师兄是怎么发现的?”之篱淡淡笑道:“机缘巧合!落雨!你我且就在此处歇宿,也权当为前辈守墓!”话道落竹雨,本也是纯真烂漫的心性,此处见到树屋,她自顾爬进爬出,翻上翻下,快乐玩耍,嬉笑不绝。 却问此间树屋从何而来?并非之篱偶然发现,实乃之篱自己造就。之篱葬了藤姑之后,想要守她之墓略尽孝心,又恐被旁人发现,遂施法术于这密叶之中造下树屋,且将坟冢与树屋都设下界御。 之篱坐在树屋门梯上,看着落竹雨嬉戏,笑问:“落雨,你说三界群生对于四季之爱各有偏好,则你如何?春风、冬雪之择,你选谁?”落竹雨坐到之篱身边,答道:“先说春风化雨如绵,自是柔情软软,酥透肌骨,然其泛滥爱意,爱博不专,致令春草野花皆繁!春风一吹,便见那春光漏泄,把那春物万千,尽拉入春梦里浑梦春事!例如春风弄蒲柳,给其披上春衣,戴上满头绿,让其招着纤手,摇着娜枝,去讨好过客之淫睛,调弄怀春人之花肠,实不乏卖春之风骚姿态!故而,再浓春意,也是鄙俗廉价!再道白雪映衬松竹梅,唤醒那冰魂雪魄,尽显傲骄凛然,高风亮节,何等超然脱俗,遗世独立,专情而寒香凛冽!雪之高洁品性,实非春之媚骨奴相能比!由是,落雨喜冬!”之篱听罢,笑道:“落雨这番见解,果是标新立异!之篱师兄竟不曾有过如此感悟!坦言,历来赏春之客,哪个不是花肠三寸?落雨评得也极恰当!”落竹雨叹道:“其实,古今悲春者,多因春物昌荣然却非己之所拥有,遂生不得无奈之怨叹,落雨则不然!落雨喜冬,还因,此刻,与之篱师兄相伴,正是冬日心暖!”之篱看着落竹雨,两靥生花。落竹雨再道:“但问之篱师兄,品四季如何?”之篱笑答:“之篱师兄品四季,天天年年,日夜如常,二十四节十二月,节节月月,唯有一念,不关心春夏秋冬、花月风雪!不过,自今日起,之篱师兄,亦最爱冬日!” 话说落竹雨躺在树屋之中,安稳睡熟如婴孩。之篱陪守多时,舒心而后生一疑问:“沈老妖精等人所寻,究竟是否为沧竹琼?”思至此,他遂悄自重回罗螺城。 之篱在城中意外发现形色匆匆的一冲,于是尾随他直跟进罗螺楼,撞见南山怀敬等人困住沧竹琼的一幕,也见证一冲救出沧竹琼。而后,之篱暗里跟着沧竹琼和一冲,但因怕暴露,不敢太过靠近。只见得沧竹琼先是进了欣荣客栈,之篱自思量:“她定然是去找落雨!”接着,见他两位出了罗螺城,前往普济林,之篱暗生歹心:“不如就此间,了断他两个!”转而他叹道:“不好!刀枪对举,万一伤及落雨!且我双拳难敌四手,不能吃这等眼前亏,需得分而破之,各各解决!”之篱远远望见一冲摊手展示某物给沧竹琼看,自思虑:“那是什么?莫非一冲赠其定情信物?可惜离得远,看不见!”又见那二位立谈良久,听不见话音,之篱心中更乱,自揣摩:“他们会说些什么?沧竹琼不是寻常小女子心胸,一冲更非花酒恋色之徒,他两个见面,断不能只是谈风月、诉衷情,必然推心置腹,互叙一应见闻——自是要囊括三界九皋、芸芸众生。若论眼前之急事,他们定然会牵出父亲和三尺冷,只怕前言后语中,还会夹带我之篱!他们不是白饭蠢物,万一推测出某些线索,于我亦是烦难!总之,我此时万万不能露面!”之篱窃窥多时,再琢磨:“落雨在林中,有界御,自是不怕沧竹琼和一冲骤然发现她;可落雨一旦醒来,找不见我,她势必会着急,甚至可能离开树屋,便防不住要撞见沧竹琼和一冲。这却不利于我!”之篱思虑罢,悄然返回树屋——落竹雨熟睡未醒。 直到次日,之篱窥见溪水边的一冲、常奇一行于破晓时离开,自寻思:“沈老妖精不敢不遵沧竹琼昨日之交代,必将遣散一众!则今日,罗螺楼中女子该收拾妥当,各自散去。”之篱唤醒落竹雨,给她洗净的新鲜果,笑道:“落雨,跟我进城,看你想看的结果!”落竹雨傻然,被之篱抱下树去。 罗螺城果然改成萝螺城,城中街道上,前前后后行走一波又一波女子。落竹雨张目各处望,见着一个相识的,快步迎上前,笑问道:“娟玉姐!你们可以出来了?”那女子欢喜作答:“小雨!多日不见,你去了哪里?”落竹雨答道:“我做错了事,被赶出罗螺楼。娟玉姐!到底发生了什么?”娟玉笑答:“不知怎么,阴云散了,突然就变成晴天!昨夜沈妈妈竟然宣布,罗螺楼女子从此皆是自由身!不仅如此,她还发给每人一些银钱作为回乡盘缠!敢情是哪位神仙下界,点化了沈妈妈!我等姐妹惊喜,连夜收拾行囊,今日一晨起,便各自奔乡去!”“霜儿!”落竹雨和娟玉正说着话,忽听见前头一位老人家高声喊。那娟玉见了,泪流满颊,回道一声:“父亲!”自急急飞跑过去。落竹雨见景,心里又是酸又是喜。娟玉回头哭笑道:“小雨!我回家了!你也早些回家!”落竹雨点头告别。 落竹雨和之篱继续向罗螺楼走去,至阶前,适逢丹姨娘大包小裹装马车。“丹姨娘!”落竹雨招呼道。却说今日的丹姨娘,一改往常堆粉涂脂轻媚态,不过穿着简单衣裙,挽着寻常发髻。她见落竹雨和之篱走来,笑道:“是你们!”落竹雨道:“丹姨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丹姨娘点点头。落竹雨问道:“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丹姨娘笑道:“为什么会这样?沈妈妈突然就下令放我等自由!这世间的事,谁说得清?不过,说不清又如何,毕竟是天大的好事!”落竹雨笑道:“原来丹姨娘也以此为好事!不过,小雨有一事不明!”丹姨娘笑道:“你说!”落竹雨压低声音问道:“那日,丹姨娘是想找什么?”“那日?”丹姨娘惊疑,而后笑着,亦压低声音道,“你说的是,那日!”落竹雨点头。丹姨娘从袖中取出一物,说道:“是它——我的卖身契!”落竹雨又是一阵心酸,哑声道:“原来丹姨娘也是受害者!”丹姨娘拭泪点点,叹道:“这世间,有哪个女子,生来就愿意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情?谁又不是含辛带苦,不得以,苟且偷生,人前卖笑人后哭!”落竹雨忍不住泪水溢满眼眶,又强颜笑问:“姨娘家在何处?”丹姨娘笑答:“家在风清云暖处!”忽听马夫喊了一声:“丹姨娘!”丹姨娘遂笑辞道:“小雨,青山绿水,有缘再会!” 落竹雨目送罗螺楼一众女子各奔前程去,自叹:“总算尘埃落定,万事大吉!”她看向之篱,笑问:“之篱师兄,你是如何料定的?你早就知道拐卖女孩儿一案会有这样的好结局,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之篱笑答:“师兄没做什么,但是师兄知道,他们既已寻得了正身的下落,那么这些替罪的羊羔,留着也无用,不如积点儿阴鸷(zhi),早使散去,省得碍眼!”“正身?”落竹雨惊问道,“你是说,他们已经找到甲子年乙子月丙子日丁子时出生的那位?她是谁?他们会对她怎样?之篱师兄,我们不能坐视不理!”看着落竹雨无邪而急切的眼睛,之篱洞悉一切,却不尽言,只笑道:“落雨!此事告一段落,也算有个交代,余下,不是你我能多管的。你是想回钟鹛,还是去狄崇海?”落竹雨的思绪跟着转过,答道:“落雨以为,应当先回钟鹛,将实情报知师父。”其实,之篱早先因藤姑身殒而痛心疾首,方寸大乱,想要追杀海竹叶以报仇雪恨。然他转念再想:“不可打草惊蛇!自己深入虎穴,本为大局,事到如今,一夕按耐不住,岂不前功尽弃?不如就应了落雨,先回钟鹛!恰沧、海不在山中,只箬竹一个,真要动手,也更便宜!”于是,他笑答:“师兄陪你回钟鹛!” 话再说回沧竹琼,那时乘着踏水凫前往“你有我有”典当铺,她落下云头,摇身变成一位富家小姐,而将踏水凫变作随身伴童。踏水凫头顶独角,缠扎发花,手捧一宝箱,随沧竹琼步入铺中。正是那夜接待海竹叶、歪包着红头巾、眼睛滴溜滴溜机灵转的小伙计,见着二位进来,瞄了眼踏水凫手中的宝箱,又打量沧竹琼的衣饰,赶忙起身招呼道:“姑娘要典卖些什么?”沧竹琼说道:“劳烦小哥儿,请掌柜的出来一见,有要事相商!” 俄顷,那位戴着眼镜、精神矍铄的老掌柜走到前厅来,笑问:“姑娘特唤我老掌柜的出来,莫非有稀世珍宝?”沧竹琼笑道:“掌柜的请过目!”且说,她将宝箱打开。掌柜的推了推眼镜,看得喜上眉梢,问道:“姑娘开价几何?”沧竹琼却道:“掌柜的有礼!敢问,曾有一位公子,深夜到宝地典卖一枚金鳞片,掌柜的可还记得?”掌柜的一听,眯着眼睛笑问:“姑娘问此言何意?”沧竹琼长叹道:“那是顽淘劣弟,不知天高地厚,竟将娘亲的遗物典卖!那片金鳞其实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物品,只因是亡母之物,家父倍加珍视!如今,家父得知真相,雷霆暴怒,将劣弟捆绑在长凳上,拿起笞杖,将要打死!作为长姐,怜幼弟不谙世事,特来给他善后;作为女儿,也是心疼老父亲情深,心念亡母慈恩!掌柜的必也是慧眼锋芒!这一箱宝玉,乃是小女子祖上百年前机缘在奇山中采得,论这世间,也少有可同此玉相媲美的珍品,其价绝对不在那区区一枚金鳞之下!万望掌柜的行个方便,免小女子家中乌泱!”掌柜的笑道:“质地均匀,色泽晶莹,剔透无暇,玉,果是好玉!可惜,姑娘脚慢了一步!”沧竹琼和踏水凫对视一眼,俱各心中惊慌。 沧竹琼局促笑问:“掌柜的此言所指?”掌柜的拍拍衣袖,笑答:“前脚,有一名女子,年岁比姑娘稍长不多,相中那枚金鳞,以重金买走。”沧竹琼焦急追问:“掌柜的可知其名姓、家居何地?”掌柜的笑答:“那姑娘自称‘子规’,至于家居何地,老掌柜我岂可擅问?”沧竹琼大失所望,强颜再笑问:“掌柜的,可见着她往哪个方向去?”掌柜的作答:“那姑娘出了我这买卖门,径往西街市去游逛,之后何往,老掌柜我却不知。姑娘若是动作快,去西街市找找,指不定还能遇上。”沧竹琼再问道:“敢问那女子衣着相貌如何?”掌柜的描述道:“她身穿秋香蕙绸陆衣,手摇梨花扇,模样极仙美!”沧竹琼努力镇静,谢辞老掌柜,急急带着踏水凫离开。 且先不说海竹叶的金鳞片究竟落入何方、那子规是个什么来路、沧竹琼有没有追到她,但来说机甲将军粟苜,又是个怎样境况。 粟苜离开欣荣客栈后,遵“硕手大将军”李汜的指令,前往拜访廖掌柜。粟苜所领侍卫兵雁翅排开在廖府宅门前。那三扇朱门大开,中间立着一位穿花裘、戴锦帽、佩珠玉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见粟苜军衣铠带刀而来,慌忙小跑上前,躬身笑迎道:“机甲钦差将军大驾寒舍,廖某未及远迎,万望宽恕!”粟苜笑还礼道:“廖掌柜!李大将军派本将军前来答谢,为的是大将军从前战蛮方,多得廖掌柜忧国忧君忧民,慷慨解囊,资助军中万石糙米,解数万子弟口腹之难。粟苜这里代大将军再谢廖掌柜的无私之义、家国情怀!”廖掌柜听罢笑道:“机甲将军谬赞,廖某如何敢当?想当年,若非李大将军用兵如神,牵制蛮方,廖某那上百车锦罗绸缎必被贼蛮劫掳,廖某万该拜谢李大将军才是!怎奈,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闲暇招呼廖某白身平民!廖某正叹福薄缘浅,竟得机甲钦差将军莅临罗螺城,可不是天眷廖某?机甲将军,快快请进!廖某早已安排筵席,为将军洗尘!”粟苜笑道:“廖掌柜太客气,粟苜如何敢当?”廖掌柜笑道:“机甲将军高位,自是山珍吃腻、海馐无味,但请赏廖某薄面,略饮几盏淡酒,以解廖某渴仰之思!”粟苜笑着解下佩刀,与廖掌柜并入宅内。 筵宴之上,歌舞笙乐不绝,果酒鱼肉满席,不消多述。但听粟苜笑道:“廖掌柜富甲一方,兜揽方圆几百里的米市、布庄生意,真羡煞粟苜这种穷叮当!廖掌柜又是当朝太尉世亲,更令粟苜仰赖不止!”廖掌柜大笑道:“哎!机甲将军少年英雄,宅居皇城,荣得美誉,又获封钦差,才令廖某望尘莫及!廖某这小本营生,皆赖皇恩浩荡,又托南山王爷、闻夏侯爷、大将军和将军之福,才得果腹!”这二位深杯酒满,畅笑高谈,互相奉承。 酒过几巡,粟苜拍拍手,应声上来两个兵士齐抬一块以红绸喜花蒙盖的匾额。粟苜笑道:“粟苜此番来罗螺城,一者,奉皇命恭贺闻夏世子大喜;二来,奉着大将军的礼,赠于廖掌柜。请看!”粟苜且说,且起身揭开红绸,又道:“此乃大将军奏请圣上恩准后,专命良匠打造,特赐廖掌柜!匾身所用小叶紫檀木是粟苜亲选;匾上束缀大红喜花也是粟苜督办,所选宫中上好绫绸,只望廖掌柜过得眼;而匾上‘九皋第一米’五字,乃是李大将军亲题,着善匠镌刻而成,泥金底,朱红字,意祝廖掌柜财源广进,财运亨通,佳客盈门,盈门不绝!还望廖掌柜笑纳!”廖掌柜慌忙起身作揖道:“廖某庸才,得圣上、大将军和机甲将军如此厚爱,诚惶诚恐!廖某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恩宠!”粟苜笑道:“廖掌柜于国家之贡献,当功载竹帛,名扬青史!廖掌柜切莫谦辞!”廖掌柜忙忙令家从小心翼翼接过匾额,笑道:“此等无上荣耀,廖某必择佳辰良时,将其挂悬于我米楼正门之顶,方不负圣恩及大将军、将军相待之心!”粟苜笑道:“廖掌柜对圣上、对大将军之敬崇,粟苜返回皇城后,必当据实奏表!” 廖掌柜一番致谢后,又笑道:“来日挂悬匾额,需要剪断大红喜花绸带,博个彩头。剪花之人,得要身份尊贵、名望德高,方配得上这万重的隆恩!”粟苜笑问:“廖掌柜可有人选?”廖掌柜笑答:“南山王爷、闻夏侯爷与圣上有金兰之谊,乃是绝佳人选!”粟苜笑道:“则劳烦廖掌柜亲自去请大驾!”廖掌柜满面堆笑道:“理当!理当!另外,廖某只觉得与机甲将军意气相投,在廖某心中,机甲将军真乃兵中将神、青年才俊!如将军不嫌廖某一介商贾卑微鄙陋,但请将军届时赏脸捧场!”粟苜笑道:“廖掌柜如此看得起我粟苜,承蒙谬爱,盛情难却!”一席接着饮宴欢歌。 曲终时,粟苜笑道:“打搅廖掌柜多时,粟苜既已下达上命,理当打道回胜都,然答应了廖掌柜要为宝庄喝彩剪彩,则还需在城中客栈逗留几日。”廖掌柜忙笑道:“将军日不暇给(ji),廖某本不敢多留,然将军风尘仆仆、舟车劳顿而来,廖某若留将军继续客栈栖身,未免不尽地主之谊!廖某早吩咐家从洒扫上房,安排将军及众位军爷歇息。将军不弃,就请在小宅多住几日,待匾额张挂过后,让廖某恭送将军离城,将军意下如何?”粟苜心中寻思:“前日里跟闻夏欣荣闹得不欢,他们碍于我钦差之身份不敢乱动,我自也识时务,恰是不想回去欣荣客栈,若能在廖宅落脚,也算上策!”于是,他笑答:“廖掌柜美意,粟苜却之不恭!粟苜即待张匾之日,看个热闹,沾点儿喜气!只是,又要多扰廖掌柜几日,不怪才好!”说完,粟苜大笑。廖掌柜亦笑道:“哪里,哪里!” 却说廖掌柜安置好粟苜,递上拜访帖,择吉时,盛装宝车,前往南山堡殿。会客厅上,廖掌柜笑道:“承蒙圣上亲允、李大将军与机甲将军辛劳,赐匾额于廖某!廖某特来恭请王爷钧旨,五日后为动土吉日,还望王爷念顾,不辞辛劳,驾临米楼,赏赐剪彩!”话说此时的南山怀敬,前脚送走洞真老道,正因没能剜下沧竹琼的心、恐惧受蛊毒所累而忧心难禁。然外人面前,他不露声色,却是笑答:“届时,本王必当亲临,请廖掌柜宽心!”出了南山堡殿,廖掌柜又至闻夏堡殿,同样一套说辞邀约闻夏壮毅,不多述。 说那悬匾吉日到,整个廖宅灯彩昭彰,街市米楼鞭炮齐鸣,一堂济济是亲朋光临,又有三街六巷百姓围看热闹。南山怀敬、闻夏壮毅、粟苜及廖掌柜皆立于米楼高门之下。话道南山怀敬与闻夏壮毅,因那日粟苜在百合堂上的举动,知其与沧竹琼、海竹叶、一冲关系不浅,对其已心生敌意,但毕竟是同僚,却不能公然相抗,也是面和心不和。粟苜自然知道他们真意,然也是官场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将军,早也学会了逢场作戏。故而,几下都是笑面相对,欢呼道贺。 听得三声金锣响,廖掌柜笑道:“吉时到,请王爷、侯爷剪花!”粟苜掀开遮匾红绸。廖掌柜奉上两把金剪刀。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笑容满面,向四下邻友示意,而后各执一把金剪刀,铰断喜花带。聚众鼓掌不息,喝彩不绝,叫好声此起彼伏。廖掌柜更是欢颜悦色,神清气爽,高声宣道:“挂!” 正是家从将匾额以绳索吊向高空之时,突然,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面堂发紫,口内流涎,四肢抽搐,“扑通”倒地。众人惊慌,悚然后退。悬挂匾额的家从见状,惊惧得手抖心颤,一打软,致使匾额从高空坠落,重重摔裂。廖掌柜张目结舌,转喜为悲为惧,瘫坐在地,不知何为。粟苜亦是惊骇大作,先是喝令家从道:“快请大夫!”而后,他厉声命令兵士道:“封锁现场,一个都不许走脱!” 米楼后堂中,大夫到时,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各自七窍流血,十指暗黑,不省人事。廖掌柜坐在厅中地上,大哭道:“这可如何是好?摔了匾额,还坏了王爷和侯爷,此番杀头是小,怕诛九族,廖某今日,却是泰极生否、乐极生悲!”廖掌柜拉扯着粟苜,涕泪俱下,哀声嚎道:“钦差将军,千万替小人分证分证!却是哪个不要命的天谴贼暗毒了王爷和侯爷,是要将廖某一脉尽断?”粟苜眉头紧锁,扶起廖掌柜,叹道:“廖掌柜稍安勿躁!此事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别说廖掌柜,便是本钦差,也难辞其咎!”这时,大夫从卧房摇头出来,跪倒在粟苜跟前,禀道:“将军!非是小人才薄,除非圣仙医回光仙佗下凡,否则回天无术!”粟苜听言,赶忙冲进卧房探视,见两张榻上,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通身暗黑浮肿,他急慌高喊:“大夫!”大夫应声过来,伸手再试脉息,已毫无人气。大夫再番慌忙跪倒。廖掌柜本被粟苜扶起,这方听见噩耗,跌足再摔倒。粟苜默然坐在榻旁小椅上,心惊胆颤。他镇定片刻,令廖府家从道:“速去城中府丞处报告消息,带上仵作验尸!势必要查明真相,拿凶手归案!”粟苜忙写奏折,令兵士快马加鞭送往皇城胜都。廖掌柜颤栗稍缓,忙写家书,派心腹送往太尉廖程处。 但说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在廖氏米楼剪彩时遇害一事,迅速传遍全城。本在禁足的闻夏欣荣听得门人急急来报噩耗,他不相信,怒骂道:“狗胆小吏,安敢辱咒我伯父与父侯?”雷火一样性情的闻夏欣荣,抽出宝剑将报信者连头带肩砍成两截。然他心中却是惊忧不安,急急甩鞭飞奔往现场。 及至亲眼见着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横死惨状,闻夏欣荣扑倒放声痛哭,呼天抢地怒吼道:“哪个贼胆包天的魔头,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闻夏欣荣必要将他抽筋剖胆,刳(ku)肝炙肉,诛戮九族,一个不留!”闻夏欣荣转眼看见粟苜立在一旁,立马咬碎两排牙,攥爆两只铁拳,起身抽出宝剑,不由分说,向粟苜砍去。粟苜的贴身兵士急忙拦住。粟苜说道:“世子节哀!王爷和侯爷突遭大变,粟苜心中万分悲痛!粟苜肯定会为王爷、侯爷伸冤,为世子讨个说法!”闻夏欣荣悲愤交加,怒道:“定是你和沧竹琼、一冲一伙为害!”粟苜道:“绝非粟苜所为!世子若将此事生赖在我粟苜头上,粟苜死不足惜,只是让真凶逍遥法外,王爷和侯爷岂能泉下得安?万望世子查明真相,再行动手!”闻夏欣荣听言,丢下宝剑,抱头跪在榻前,一声“伯父”、一声“父侯”的哀嚎,又喝令左右侍从道:“伯父与父侯,万金之躯,岂可在此处逗留?还不速将伯父和父侯送回堡殿,正身安放!”粟苜却道:“请世子冷静!事发现场万万不可轻动,才能尽早为王爷和侯爷鸣冤申屈!” 说那罗螺城府丞听得王、侯中毒身亡之讯,吓得三魂离体、四魄神游、五脏六腑跳着走,不刻便带着仵作赶至廖氏米楼后堂。仵作细细查验尸身,丁点儿不敢马虎,而后报道:“禀府丞,禀机甲钦差将军,莱阳王爷和柴阴侯爷俱是中了红信雾之毒!” 说话间,南山云开率众赶来,见着那番惨状,他与闻夏欣荣抱头又是一通触地号天,大放悲词。粟苜和府丞再番连连宽慰。待他二人稍稍平静,粟苜问道:“红信雾?”仵作答道:“一种剧毒,色红无味,触碰皮肤,受到体热熏蒸,药力才会发作。正是热肤触,即中毒!中毒者先是面堂发紫,口内流涎,四肢抽搐,而后七窍流血,从十指开始至通体浮肿暗黑,便是身亡。此毒并非没有解药,只是,从毒发至身亡,短短不过一刻钟。寻医不及,中者必死!”闻夏欣荣大怒道:“究竟何方妖人,如此歹毒,暗下黑手?是你?是你?……”闻夏欣荣指着粟苜、廖掌柜等一个一个问去。府丞宽慰道:“闻夏世子莫慌!下官定然查个明白,缉拿真凶,告慰王爷、侯爷!”府丞喝令手下道:“将一干人等全部押入大狱待审!”便见一众捕快,绳锁铐束,将当时在场的众人,不分朋邻,按次带走。府丞走到粟苜和廖掌柜跟前,作揖道:“机甲钦差将军,廖掌柜,二位亦是涉案之人,多有得罪!”粟苜道:“应当的!”而后,自伸出双手,由捕快绑缚了。 府丞又问仵作:“毒之载体,可能是哪些?”仵作答道:“红信雾本为粉末,可藏于任何地方!”府丞再问道:“王爷与侯爷一刻钟之前接触过哪些物品?”廖掌柜被缚手臂,忙上前回答:“王爷和侯爷,乘轿马前来米楼,与我等皆立于楼下,吉时至,鸣炮点鞭,奉上金剪刀,剪断匾额大红喜花绸带,正是悬挂匾额之时,王爷和侯爷……”廖掌柜看看闻夏欣荣,不敢再言。府丞点头,令道:“将鞭炮、匾额、剪刀、喜花绸带等物,统统封上,带回衙门!” 话说粟苜的奏折加急报往皇城,郁保景胜得奏后,令李汜为断案钦差,往罗螺城查办。 府丞将一干人等下入大狱,李汜到来后,依次提审。但道粟苜心中不解,自思量:“奇怪!大将军当守疆扩土之重任,明明跟我说过,他不可离开戍地太久,故而转荐我为贺赐钦差。他当已回戍地,如何这么快又被派来打理这桩案子?”他转而沉思:“或许是圣上太过看重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才急派心腹大将军前来。” 李汜高坐于衙门大堂,府丞与闻夏欣荣、南山云开侧坐陪审。粟苜与廖掌柜被押上大堂听讯。李汜怒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粟苜答:“机甲将军粟苜。”廖掌柜答:“罗螺城商贾廖凡。”李汜又怒道:“你二人因何串通,毒害南山王爷与闻夏侯爷,速速从实招来!”粟苜听问,大骇。而廖掌柜被吓得晕倒,兵士急急以冷水将其泼醒。 正是:冤命拨开局中局,无辜涉入险中险。 毕竟,案情如何发展?且看下回。 第六十一回 断公堂粟苜含冤受屈 死囚狱李汜坦诚布公 粟苜惶恐作答:“钦差大人明察,断无此事!”李汜道:“还敢狡辩?宣仵作与大夫上堂!”又听李汜问道:“堂下新到者谁?”仵作答:“罗螺城衙门仵作周民。”大夫答:“罗螺城东城良铺大夫马忠。”李汜又道:“你二人据实报来,莱阳王爷与柴阴侯爷之死因,不得半字隐瞒虚欺!”大夫马忠应道:“大人听禀,王爷与侯爷皆是中了红信雾之毒,诊治不及而身亡!小人昨夜彻宵查核,发现,红信雾毒粉藏于匾额所挂喜花绸带内褶之中。”李汜问道:“仵作何说?”仵作周民答:“王爷和侯爷正是剪花之人,下剪之际,内褶展开,手触绸带,必沾染毒粉,则中毒无疑!”李汜问廖掌柜道:“廖凡,你可曾接触过喜花绸带?”廖掌柜此时已经清醒,慌忙作答:“禀钦差大人,草民位卑,安敢擅动上赐之圣物?自机甲将军将匾额带入寒舍,草民即令家从好生安置,谨慎看护,不敢丝毫亵渎!草民绝不曾碰过喜花绸带,众家从皆是见证,句句实言,大人明断!”李汜又传廖府家从上堂,证词如廖掌柜所言。李汜再问道:“粟苜,你可曾触碰过喜花绸带?”粟苜答:“下官碰过。”李汜怒问:“何时碰过?”粟苜再答:“那日,钦差大人吩咐下官督办匾额,下官谨遵令,亲选百年小叶紫檀雕刻匾身,亲令妙手巧匠将钦差大人题字镌刻,亲择上等绫绸为料,亲寻织工绣女做喜花,自是那时触碰过。然下官实实未向绸带中施毒!” 李汜听罢,一拍惊堂木,震得满堂鸦雀无声,自怒道:“则嫌疑人非你粟苜其谁?”粟苜反驳道:“大人!若粟苜一早于那绫绸上施毒,则做花绣女如何无恙?”李汜再道:“绣女?来人,传绣女家属上堂!”粟苜愣神。只见一名老妇人步履蹒跚上堂来。李汜说道:“堂下老妪,你曾于皇城递状喊冤;今日,就本钦差断公堂之上,你再把冤情陈来!”那老妇人哭诉道:“钦差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民妇养二女,她们习得织花绣布精艺,皆被选入胜都织绣坊。那日,二女归家,对民妇说道:‘机甲将军选中我姐妹二人为匾额扎花,需连夜赶制,明日便不归家,要后日方回。母亲不必牵挂!’民妇于家中等,却连着三日不见二女归来,遂向织绣坊打听。哪知坊中掌事惊道:‘你二女连着两日旷工,我正待找她们问个说法,你却如何来跟我要人?’民妇听得惊慌了,四处找寻不得,只得报官!蒙官府访寻,终于找到女儿下落,却……”老妇人语未毕,泣不成声。粟苜仓皇错愕,糊涂懵然。李汜再怒道:“胜都城捕快于你机甲将军府之水塘,打捞出女尸两具!来人,抬上堂来!”粟苜见着两名绣女尸身呈在眼前,悲而愤,怒而疑,吼问道:“是谁行此歹毒之事,又嫁祸于我粟苜?”李汜再拍惊堂木,问道:“胜都城仵作何在?”应声,又一人上堂,说道:“禀钦差大将军,小人胜都城仵作郭亮,确定此二女死于红信雾之毒。”李汜再喝令:“罗螺城仵作周民、大夫马忠,现场查验!”周民、马忠查验毕,齐声禀道:“确是红信雾毒发而死!”粟苜惊愕不可名状。老妇人痛哭道:“民妇膝下无子,只此二女,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妇伸冤!” 李汜继续拍响惊堂木,怒道:“贼子粟苜,你于绫绸内施毒,暗害莱阳王爷与柴阴侯爷,兼害死绣女二人,抛尸沉塘,掩尸灭迹!你还不认罪?”粟苜惊魂难定,冒汗如雨,连连否认道:“子虚乌有!让粟苜如何认罪?”李汜冷笑道:“人证皆在,你尚抵赖?”粟苜道:“钦差大人!若粟苜触碰过红信雾,也当中毒,何故粟苜无碍?”李汜再道:“本钦差让你心服口服!来人!”又见二人上堂,说道:“小人两个是胜都城捕快,奉命于机甲将军府搜查,找到施毒所用银箔手套和面罩在此,请大人过目!”胜都城仵作郭亮说道:“戴此二物,即可保施毒者不会中毒。”粟苜愈惊,茫然不知所措。李汜复拍惊堂木,怒道:“铁证如山!你如何话说?”粟苜慌乱,死命摇头道:“粟苜没有,粟苜受诬,万望大人公断!” 却说闻夏欣荣听审到此处,怒从胆边生,瞪裂眼球,暴跳而起,揪住粟苜踢打不停。左右捕快紧拦不住。李汜高声斥道:“放肆!公堂之上,岂容喧哗?还不退下!”闻夏欣荣怒道:“钦差大人!定是他狼子粟苜下毒手,枉害我父侯和伯父!我闻夏欣荣誓将粟苜碎尸万段!”粟苜努力镇定道:“焉知不是另有其人?定然有人设计陷害!大将军明鉴!”李汜叹道:“事实摆在眼前,本钦差亦不能对你姑息!况他等区区商贾、家从,哪有胆量做此逆天之事?倒是你粟苜,沙场上死生不惧,才敢枉为!粟苜,你却因何非要置王爷与侯爷于死地?”粟苜接道:“大人问得好!粟苜与王爷、侯爷并无前怨,则粟苜动机何在?定然是有心人嫁祸!” 此时,闻夏欣荣哭诉道:“钦差大人听禀,粟苜果有动机!狼子粟苜曾串通江湖武师一冲,大闹本世子婚堂,抢走新世子妃沧竹琼;且暗合妖人海竹叶,假扮云开学师,混入南山堡殿,图谋不轨!一切早有预谋!”李汜惊怒道:“竟有这等事!”他再拍惊堂木,问道:“粟苜,你可曾在闻夏世子婚堂上抢走世子妃?”粟苜支吾道:“这……”闻夏欣荣说道:“不怕他狡赖!当日婚堂上,有沈夫人为证!”李汜令道:“传沈夫人上堂对峙!”又见沈佳人上堂。李汜道:“鉴于沈夫人年迈,且有官身,免其跪礼,赐座!”沈佳人颤颤巍巍坐下,抹着眼泪说道:“那日,闻夏侯爷因知这位机甲将军粟苜是圣上钦选赐恩使,故对其倍加尊重,特为其在百合堂上安排主席座位。谁料,婚礼进行一半,却见江湖武师一冲持枪杀进堂来,又见粟苜趁势伙同另一男子,即是冒充南山世子学师的海竹叶,殴打世子,且将新世子妃沧竹琼抢走!俱是老身亲眼所见!”李汜问道:“南山世子!沈夫人所言之事有无?”南山云开不敢言慌,答道:“句句属实!”李汜大发雷霆,生将惊堂木拍飞,质问道:“粟苜!你还敢强词?”粟苜忙道:“大人明鉴!沧竹琼并非闻夏欣荣的世子妃,他们并不曾行拜堂礼!而粟苜拉走她,是因粟苜与其为旧友……”“大胆!”李汜打断道,“粟苜!原是你与沧竹琼往日有染,因其水性杨花,攀龙附凤,背弃旧恩,致令你心生怨怼,你遂伙同江湖武人和妖人强抢其离去!然你并未完全泄恨,索性要斩草除根,阴谋毒害王爷和侯爷而后快!狼子粟苜,你心可诛!”粟苜愈慌,再辩解道:“大人!粟苜此前并不知红信雾为何物,如何施毒?请大人详查!”李汜冷笑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宣证人上堂!” 粟苜侧首,见一人身着布衣、神情猥琐走上堂来,登时倒抽凉风。捕快捡起惊堂木奉上。李汜再拍响,问道:“堂下新来者谁?”那人答道:“小人裁迷,本是镇南张将军军中十夫长。那时,这位,机甲将军,正是在小人手下干事。有一日,小人不仔细,见其藏一卷签,深为好奇,曾求借一观。他却不允,对小人言道:‘此物内藏剧毒,皮肤触之,即死。’小人惶惧,遂远远避之。又那日,张将军进城公干,小人随军,听得胜都城中疯传,有绣女中毒身亡,尸身于机甲将军府水塘打捞得。小人惊恸非常,疑事或有关联,惶惶不安,后又听得王爷、侯爷被害,细思一番,惊恐至极,故而自荐,前来出首。大人只需查验机甲将军那枚卷签是否有蹊跷,便知!”“来人,带上银箔手套和面罩,解下粟苜所系卷签!”李汜令道。粟苜惊怒,反驳道:“荒唐!粟苜从军在裁迷手下做步卒之时,根本不曾携有这枚卷签!他又岂能看见?”然李汜并不听辩。几个捕快强行解下粟苜的卷签,且将他压下跪好。李汜又令道:“仵作周民、郭亮,大夫马忠,拿去化验!”三人皆戴上手套和面罩,小心翼翼接过卷签,仔细查验。周民说道:“大人!此卷签镂空缝隙处,果然残留有红信雾粉末!”马忠、郭亮附语道:“确有!此毒霸道,需赶快用冰水溶掉,再将毒水倒入土中钝化!”李汜令道:“即刻处理此毒,以防再害他人!”粟苜百口莫辩,连声叫冤。李汜怒道:“粟苜!你还有何话说?” 粟苜方要开口,却听裁迷说道:“禀钦差大人,小人还有一事,不敢不明言!”李汜令道:“说!”裁迷道:“断生谷一战,小人也在军中。正是大将军下令惩处叛贼之后,小人无意间见到机甲将军粟苜仰天在断生谷崖边长叹,他对大将军之令颇有微词,他说……”裁迷故意吞吞吐吐。李汜倍生好奇,问道:“他说了什么?”裁迷支吾道:“小人听见粟苜之言:‘断生谷,断了多少人的生!早晚也让硕手李汜尝尝滋味!’小人不敢胡言!”粟苜听罢,愤怒想要挣脱捕快,恨道:“我何曾说过那后半句?裁迷!你当初一再克扣粮饷,中饱私囊;我百般忍让,不予追究;你却不思悔改,反来诬陷,捏造假言,罗织罪名,血口喷人,你好歹毒的心肠!”李汜怒道:“大胆粟苜!这才是你方才言语中暗指本钦差令你督办匾额一事的真意!原来你蓄谋已久,意在嫁祸于本钦差!若非人证、物证皆全,本钦差倒要为你所害!你好大狗胆!亏得本大将军昔日重待你、举荐你,好你个忘恩负义之徒!你是否其实为逆民同党?”粟苜咬牙切齿,含冤道:“绝无此事!皆是裁迷编造虚词,妄加指控!”李汜哪里肯信! 粟苜再思,又道:“大将军!金琨殿上!粟苜曾在金琨殿上应吾皇之令解下卷签,吾皇更是亲手把玩过此卷签,大将军当时亦在场!若卷签藏毒,则吾皇与粟苜为何不曾有事?今日卷签之毒,必是歹人事后暗施!请大将军千万莫要听信裁迷一面之词!”李汜却道:“一派胡言!本钦差当时确在金琨殿上,并未见吾皇把玩你这卷签!我景泰王朝何样珍宝没有,圣上岂会把玩你这小小市井俗物?粟苜!你竟敢抬出圣上,妄作伪证!来人,先打五十堂威棍!”粟苜惊恐万状,冤屈吼道:“粟苜所言字字属实!大将军何故不承认?”李汜冷笑道:“承认?莫不是要将圣上招来大堂,予你作证?给本钦差打!” 粟苜挨了一顿棍打,鲜血染衣,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李汜拍断惊堂木,作结案语:“粟苜鸩杀莱阳王爷与柴阴侯爷,毒害绣女两名,妄图诬陷本钦差,更捏造证词犯上,证据确凿,罪名成立,不容再辩!诸罪并罚,勒令画押,扒去官服,择八十斤铁叶死囚枷、六十斤脚镣锁了,游街三日,打入死牢,待圣上朱批问斩!其余人等,无罪释放。退堂!” 从座上宾一夕沦为阶下囚,饱受棍棒毒打,又在游街过后被监入死牢,手锁脚铐,吊悬起,粟苜万般苦痛,才明白:“我粟苜是着了奸人的道了!究竟是谁在背后害我?廖凡?他鼠胆,不像!沈老妖精?她与南山怀敬及闻夏壮毅交好,为何要施此毒手?且她如何去杀害胜都两名绣女再抛尸到我府中?她区区花楼东家,能够只手遮天?闻夏欣荣?他岂会弑父,更不可能!裁迷?可恨他曾就欺凌我,我一念之仁,不与他理论,反酿今日之祸!裁迷贼子定是妒忌我本为他手下一卒却平步青云,以至于构陷相害!我粟苜不将他碎尸万段,难雪深恨!然他区区士兵,绝不足以布设此局!莫非李汜?他虽得重用,也不当猖狂敢毒害王侯!他不怕皇上查明真相,将他抄家灭族?且并不闻他与南山、闻夏有过节,他更无由嫁祸于我!到底是谁害我?可恨我粟苜遭奸小污蔑,置于这般险境,沦为鱼肉,伸冤无门!”粟苜心力交瘁,周身凌乱,昏沉恍惚间,陡然迸出一念:“难道是皇上?除非是皇上恐惧他二人势大威胁皇位,也除非是皇上才有这等能耐左右全局!可他为何要借我粟苜之手?”粟苜苦屈,苦思,苦恨,苦叹,不得其解,棍伤又痛,盗出一身虚汗。连日来,他无水无食,身心皆被摧损,此时,眼皮无力合着,虚弱微喘。 “吱呀”一声,牢门开来。粟苜努力睁眼,看见一个牢头提着食盒、酒瓶进来。那牢头将小餐案端正,布箸设盘,倒一满碗酒,而后过来解开粟苜的手脚铐,且放下他,且碎碎念:“长生肉,永世酒,喂饱饮足,送你走!”粟苜听言,苦笑连连,只因几日来不曾用饭,肚内也是饥饿,这会儿看见酒肉,着急要吃,忙不迭向前走,却四肢僵直,迈不开腿脚,“嚯啷”一声,直直摔倒。牢头一边将他扶起,一边叹道:“谁让你作下那天大的恶,连南山王爷和柴阴侯爷都敢毒杀!你难道不知王爷、侯爷与圣上的亲密?好好一个有功的钦差将军,回头不落个‘姹女修容’的下场,便是尊皇大佑了!”牢头将粟苜搀着坐到小餐案旁,又将木箸递到他手中,叹道:“吃吧!” 粟苜打着抖握住木箸,问道:“牢头大哥,你方才所言‘姹女修容’是何意?”牢头叹问:“你可知姹女为物?”粟苜想想,作答:“道家称炼丹之赤汞为姹女。”牢头道:“是了!先掘一土坑,将犯人除头之外的身体其他部分埋于坑中;而后,把犯人的头发剃净,用薄刀片在犯人头颅顶端切开三寸长刀口。由于土之压力压迫身体,犯人浑身的血会从刀切口喷出,血柱可达丈高。待犯人体内之血喷尽,再顺刀切口灌进姹女,剥下整张人皮;然后,将人皮填充以细沙、棉絮;接下来,缝合刀口,描眉画眼,穿衣戴帽,制成人偶,悬挂于城高门三日,以儆效尤。姹女修容,便是了!至于剥出来的骨肉,弃于荒野,供野狼恶犬吞食!”粟苜听得浑身颤栗,鸡皮暴起,毛发倒竖,抖掉手中木箸。牢头重又捡起递回。粟苜问道:“这等恶毒刑罚,却是谁人颁施?”牢头道:“本由异域传进中瀚神皋,至于究竟是谁,小牢头却不知。将军还是快些吃饱喝足,等着上路吧!” 说话间,宣旨令官到来。牢头忙下跪接旨,却听宣旨令官怒道:“大胆贼囚,怎不下跪?”牢头解释道:“此囚臂挂锁、脚戴铐多日,已经僵硬难动,况且他是将死之人,万望上官体恤一二!”粟苜呆坐,不动不言。宣旨令官瞪了粟苜一眼,道句:“罢了!”而后,他展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朕郁保景胜诏:原机甲将军粟苜,深负朕恩,毒杀朕爱弟王侯,痛煞朕心;再草菅绣女之命,大恶难赦;更蓄谋犯上,不容姑息!褫(chi)夺‘机甲天师’封号,削去军功,革去官职,收没家资,处刑姹女修容。御诏到日,午时三刻行刑。钦此。” 粟苜听罢,一改方才呆若木鸡之态,竟开始从容吃喝。宣旨令官退去后,牢头长叹道:“果然难逃此劫!”牢头见碗中酒已饮毕,再满斟上,而后看着粟苜,说道:“离行刑还有些时刻,将军若有什么惦念,但说于小人!”粟苜笑着摇头道:“没有!”牢头问道:“比如家眷,不想再见?”粟苜仰面大笑道:“孤处三界,飘零九皋,无家无眷!”牢头长叹道:“却连一个送行的都没有?”那一刻,粟苜想到的是海竹叶和沧竹琼,他方要开口,却见李汜手提食盒与酒坛而来。牢头慌忙行礼。李汜摆摆手,示意牢头离开。 粟苜微抬眼,冷声问道:“大将军何来?”李汜答道:“沙场曾并肩,情分不薄,李某特来送行,粟苜有何牵挂,但说,李某代为达愿!”粟苜接问道:“大将军可知粟苜冤屈?大将军真以粟苜为毒杀王、侯之凶?”李汜道:“李某怎么认为,并不重要。拍板定案,御旨已下,并无悬念。”粟苜叹道:“粟苜不敢枉称是大将军之心腹,可毕竟也是生死地里一起战斗过的!大将军素有豪情,体恤下属,此次,果真愿意看粟苜含冤屈死?”李汜不语,摆上两只酒碗,俱各倒满酒。粟苜又道:“大将军能够亲提酒菜来为我粟苜送行,说明大将军知道粟苜并非真凶,否则,大将军岂敢与我这罪恶滔天的死囚犯对饮?”李汜笑道:“粟苜心思缜密,所料不虚!”粟苜再道:“既然大将军明知粟苜蒙冤,为何不禀明圣上,缉拿真凶,还我清白?”李汜叹答:“真凶,李某无能,却是拿不动!”粟苜冷笑道:“大将军权倾朝野,功盖当代,倍受圣宠。若连大将军都无法撼动,则真凶,必是非常之人!”李汜不语,自满饮一碗酒。粟苜再道:“圣令既下,粟苜命将归虚,大将军不如让粟苜去个明白!粟苜到那阴冥司殿内喊冤,也念着大将军坦诚之情!”李汜叹道:“李某也是‘伴君如伴虎’!”粟苜长叹:“真是圣上的意思?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是皇上不容我粟苜,则粟苜无话可说,但需毒酒一杯,何苦大费周章?只是粟苜死则死矣,却不愿担污名而死!究竟其中怎么个曲折,粟苜有权一问!”李汜叹息,尽述因由。 原来,郁保景胜封赏了包括粟苜在内的一众平乱兵将之后,那日,又宣李汜觐见。李汜心下自忖:“赏赐早发,延迟李某返回戍地,再召李某入宫,圣上何意?”李汜惴惴听令。郁保景胜在御园之中接见李汜,笑问道:“大将军对朕可是真忠?”李汜听言,心里打鼓,思量:“定是小人嫉妒李某多番建功,造谗言佞语,污蔑陷害李某功高恃宠、对圣上不敬云云,圣上才有此问!”他慌忙跪倒在地,叩头如磕碓(dui),答道:“诚惶诚恐!吾皇明鉴,微臣只尽臣节,必无二志,对圣上之忠,天地可表!”郁保景胜扶起他,笑道:“朕知大将军忠烈,故而,此事,唯可托大将军而已!”李汜内里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道:“吾皇有何驱使,臣万死不辞!” 听得郁保景胜说道:“莱阳王南山怀敬与柴阴侯闻夏壮毅,乃是朕微末时结义兄弟。朕待之如亲生骨肉手足,恩赏富贵,礼遇有加,让其安享福禄,却未料,他二人愧对圣恩,深负金兰之谊,竟怀有歹心!朕……好生心痛!”李汜惊震万分,发问:“王爷和侯爷并无军权、政权在手,量他们能有何为?”郁保景胜叹答:“却暗派刺客,企图弑君、弑兄!”李汜被吓得膝软筋麻,再次跪倒,说道:“此等滔天万恶,吾皇莫非是有实证?”郁保景胜再叹道:“岂能妄断,屈冤平人?昨夜,两名刺客闯入朕寝殿,一名被带刀侍卫击中,当场毙命;另一名被拿住、关进深狱,起初嘴硬,后来禁不住拷打,通通招了。朕不愿事泄,封锁了消息,现有口供在此。”且说,他从龙袖中取出一纸供状,递于李汜看。李汜忙忙拂净衣袖,双手拱起接过。那供状上清楚写着原因、过程、主谋、杀手名姓种种,签字画押,哪容抵赖!李汜阅毕,万状惊恐,问道:“吾皇!何不速速令御军拿下这等乱臣贼子?”郁保景胜道:“那二位,皆是朕结拜兄弟,他等不义,朕却不能不仁,岂可动府惊官,坏了半生情谊?请大将军来,是要大将军替朕暗里了结此事。身后,面上,依旧给他们荣耀,名爵也由其子继袭。”李汜惊慌问道:“吾皇要微臣如何行事?” 郁保景胜顿顿,答道:“挑选心腹,寻机结果了,也便是了!”李汜心想:“我既知此事,便是局中之人,再难置身事外,若推脱,必先受害!”于是,他答道:“微臣必不负圣上所托!”郁保景胜问道:“不知大将军心出何策?”李汜支吾道:“这……”却见郁保景胜招招手,李汜靠前侧耳。郁保景胜悄声密令。李汜听罢大惊,却不敢露出声色,只是磕头道:“微臣谨记!只是人选……”郁保景胜接道:“新封的机甲将军,唤作什么来的?”“粟苜。”李汜道,“吾皇!此人谙通机甲,于社稷有功,损之不利!”郁保景胜笑道:“那便让他再为朕的江山立此件功劳,不甚好?夜长梦多,务必尽快!”李汜哪敢再驳,只能应答:“微臣遵旨!”郁保景胜又道:“另外还有一桩事,闻夏壮毅之子闻夏欣荣不日大婚,就命粟苜作为赐恩使前往相贺,待婚庆之后,择日铲除二贼!”郁保景胜将一道圣旨交给李汜,又道:“杀了粟苜之后,将他那枚卷签给朕带来!” 李汜出宫后,紧皱眉头,唉声叹气,自语:“粟苜!粟苜!非是李某要害你,李某不过也是受制于人!圣上不仅要莱阳王爷和柴阴侯爷暴毙,还要让执刀者顶包!李某又能如何?” 那日,李汜亲往粟苜府上,正值粟苜在塘前柳下沐风,李汜宣读郁保景胜圣旨,封粟苜为赐恩钦差,又令他顺路载去匾额。粟苜根本不知,早已是局中之棋子。 听到此处,粟苜冷笑道:“圣上和大将军使的好计谋!”李汜叹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粟苜!李某身不由己,也是困苦不堪!”粟苜侧目怒瞪李汜,道:“所以,大将军明知粟苜是冤,还是苟同郁保景胜,拿粟苜作刀子,再卸磨杀驴?大将军安知自己回去后能得全身而退,就不怕郁保景胜翻脸,同样兔死狗烹?”李汜再自斟一碗,满饮而尽,说道:“圣上为保全颜面,不愿明着来,令李某暗中行事,李某没有抽身之策!便是回去以后,圣上真要连李某一起拔掉,李某忠烈,敢言半个‘不’字?”粟苜冷笑道:“李大将军还真是忠心可表!”继而,他又狠狠斥责道:“可是找谁不行?满朝文武,就没个奸佞?为何非要送上我有功无罪之粟苜?李大将军!恐怕其中别有隐情!”李汜长叹答:“选择你,是圣上之意!李某多方陈情,粟苜于社稷有功,实乃良臣!”李汜斟满一碗酒,递给粟苜。粟苜手起,砸掷碗落酒洒,冷嘲热讽道:“陈情?陈的好人情!粟苜谢圣上恩赏了姹女修容的好彩头!”李汜道:“不管粟苜是否相信,李某实在多方上言过。然而圣上,为让世人以为他爱弟心切,定要处以极刑!李某能有何为?”说罢,李汜再满饮一碗。粟苜冷笑道:“这酒,大将军比我粟苜可喝得还多!” 李汜道:“粟苜,你有什么未了心愿,说于李某,李某必定在你身后照办!”粟苜仰面大笑,道:“好!多承大将军眷顾!粟苜蒙冤,却不能手刃构陷之人,岂能含笑九泉?不如,大将军代粟苜斩尽郁保景胜、李汜、裁迷等恶棍,让粟苜大仇得报?”说完,粟苜拿起一只羊腿,大口啃着。李汜静默良久,又道:“裁迷,李某帮你料理!”“哼!哼哼!”粟苜且吃着羊腿,且发出不屑之声,说道,“裁迷固然可恨,然比起你李汜和郁保景胜,不过是替罪羊羔!”李汜道:“裁迷伪诈,留在军中也是祸害,不为别的,单为着军中干净,此人也不得不除!粟苜!事已至此,回天无术,只可认命,你还有什么心愿?”粟苜叹道:“我于山河有功,尚且不容,想那些小民,如何安生?不怪董协、卫梁造反!”叹毕,他问道:“那两名绣女是谁杀害的?”李汜答:“她二人归家途中,是李某手下将其绑走,对其施毒,也是李某手下将其沉塘;而银箔手套和面罩,亦是李某事先安排。这一切,皆是圣上之意!”粟苜怒不可遏,问道:“她二人何罪?你滥杀不仁,留其老母怎生度日?”李汜却道:“其母,何劳惦记?”粟苜愈惊,哑声问道:“你难道……把老妇人也杀了?”李汜不答,只是饮酒。粟苜将羊腿狠狠掷向李汜脸上,骂道:“你这灭门恶贼,是否够得上姹女修容?”李汜不语。粟苜咬唇恨怒,突然慌张愈甚,皱眉惊问:“我机甲将军府中人,会如何?”李汜沉默片刻,而后答:“圣上口谕,满门尽斩!”粟苜暴起,震天恨吼道:“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未有丁点儿过错!”李汜微点头,说道:“李某岂不尽知?”粟苜胸塞垂首,悲痛不止。 李汜叹罢,又道:“时候也不早了,粟苜,可还有遗愿?”粟苜不答,闭目仰头,心内自思:“我粟苜绝不能就这样冤死!海叶兄长,沧琼,一冲,你们在哪里?有谁能救我一救?”粟苜思罢,睁眼问道:“我的卷签何在?”李汜答:“那是物证,已封入档集。”粟苜冷笑道:“大将军明知前因后果,那卷签根本算不得物证!那是粟苜的挚友所赠,带下阴冥司殿,粟苜好歹有个伴,还请大将军奉还!”李汜摇头道:“圣上亲令,事后,将卷签带回宫。”“他要卷签做什么?”粟苜疑问道,“还有,为何能在卷签上验出红信雾毒粉?你什么时候下的手?”李汜叹答:“卷签上根本没有毒粉。圣上交代要那物件,李某哪敢施毒?一着不慎,岂不犯下弑君之罪?不过事先交代仵作和大夫那般说而已。”粟苜愈惊愈怒,而后大笑道:“你们演的好戏!料想,那两名仵作和大夫,也难继续活了!”李汜饮酒不语。粟苜自在心中琢磨:“郁保景胜富有凡界,要一枚卷签为何,难道他认得卷签非凡界之物?事情必不简单!我与海叶兄长的两枚卷签可以相互感应,若郁保景胜得了卷签,是否会对海叶兄长不利?我必须拿回卷签,让海叶兄长赶来救我!”他遂说道:“大将军可否去欣荣客栈,让我的几位朋友送我最后一程!”李汜笑道:“闻夏世子提及的沧竹琼、海竹叶和一冲,早已不在城中。粟苜如果以为能得救兵,大可不必!”粟苜听言,绝望至极! 正此时,外头来报:“钦差大人!时辰将至,犯人需沐浴后押赴刑场。”李汜点头道:“姹女修容之极刑,需先沐浴净香。”话音未落,已有狱卒提着木桶装满水,搬着木缸洒满花,准备开来。李汜于牢房外回避。粟苜被退去旧囚衣,抬入木缸中,一通搓洗罢,抬出换新衣,戴上枷锁,押进囚车,赶赴刑场。 说那刑场,虽属罗螺城辖区,但其实位于城南二十里外,常年肃杀,阴森萧条,暗郁无生气,可怖惊人魂!天上不飞鸟,地下不长草,只有风吹火砂砾,天上地下跑。整个刑场形如骷髅头,各处铺满白石砖块,每一块砖面绘着殷红的彼岸花图案,朵朵姿态各异。刑场共分七个区:监斩区、绞刑区、割剐区、鞭笞区、淹溺区、土埋区、灌毒区。 粟苜被赶下囚车,押往土埋区,时李汜已于监斩台上坐定,旁边陪坐着闻夏欣荣和府丞。刑场周围排列团团全副武装的兵士。 听得报时官一声沉闷的报时令:“午时三刻!”应声,李汜伸手从令牌壶中拔出那道斩令牌,掷下台去,道一声:“行刑!”便听刑场鼓乐班奏乐起,众乐师齐唱道: “粟苜粟苜你莫怪,都是冥王把你爱。阴冥司殿招令起,大鬼小鬼不敢怠。有心不将你行刑,只怕冥王耍无赖。按时送你下阴司,换你来生最自在!” 歌毕,乐师首官高喊:“入坑!”只见两名兵士,一个戴着牛头,染一身乌黑;一个头戴马面,涂一身煞白,将粟苜抬着丢下土坑去。牛头马面随即绰起土铲,向粟苜身上掀土,不多时,填满土坑。粟苜被缚得紧、埋得深,强扭也不能动弹。正是英雄末路,嗟怨愁长!粟苜喘息含泪笑,仰天吼:“龙搁浅底鳅膳嘲,鹰坠草庐鸡鸭闹!粟苜本无错,至此绝境地,命也!” 正是:腹馁只见无米缸,天寒不遇卖炭翁! 毕竟,多灾多难的荒园孤儿粟苜,能否再次绝处逢生?且看下回。 第六十二回 规啼苑粟苜胸生鹤羽 桃花岭沧琼指纹桃花 眼见刽子手挥舞明晃晃的刑刀,削断第一缕秀发,粟苜反抗不能,只觉得三界每一丝气息,都是冰凉!却这时,狂风骤紧,吹乱四围官旗,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吹得众人眼迷不睁。狂风掀翻李汜的监斩令案,卷走刽子手的刑刀,呼啸得好大一阵势,才渐平息。风沙过后,刑场一片狼藉,众人土头灰面,窘态万千,各自整理。但听刽子手惊呼道:“不好!钦犯趁风乱逃走!”李汜惊揉眼,定睛看去,果见土坑中无人,他骇然跌足再摔倒,双唇颤抖念道:“我等必亡于粟苜之手!” 却说粟苜被鬼使神差的阵风卷走,醒来后,“腾”地坐起,摸摸头颅、四肢,俱在。他舒怀畅喜,抬眼看向旁边这位,笑问:“是你救了我?”这位瞥眼笑答:“否则,其谁?”粟苜惊魂未定,长叹:“九死一生,苍天总算怜我!”这位笑道:“莫怨走投无路处,却是柳暗花明时!福是祸来祸是福,千沟万壑亦可渡!凶险在前不屈服,百折终遇光明途!”粟苜亦笑道:“姑娘说得极是!粟苜绝境重生,只会愈挫愈勇!” 粟苜这才起身下榻,作揖行礼道:“多谢姑娘再生之恩!未请教姑娘芳名,此地是何地?”那女子撩起秋香蕙绸陆衣袖,轻摇梨花扇,端起一只玉碗,款款步近粟苜,笑道:“给!”粟苜接过,笑问道:“这是药?”女子点头,转而临窗倚立,说道:“我名子规,此处寒舍——规啼苑。你可以称我子规苑主。”粟苜笑道:“敢问子规苑主,是属仙界,是属冥界?”子规听后,莞尔一笑,反问道:“怎么,本苑主就不能好好地做个凡人?”粟苜笑答:“苑主扬风起沙,于那众兵严守的刑场救出我粟苜,必不是凡人能为!”子规微点头道:“思虑得也是!”而后,她又看粟苜一眼,嘴角露出浅浅一笑,说道:“冥界!”粟苜听后并不惊讶,看着子规,笑问:“敢问子规苑主是何种生灵修化?”子规略想一下,答道:“微芒如尘埃的无形之灵!”粟苜失声笑道:“苑主分明有形,且是倾国倾城的绝美之形!”子规看向粟苜手中的玉碗,笑道:“你生得好甜一张嘴!不过,药,却该趁热喝!”粟苜问道:“为何要我喝此药?”子规笑答:“你挨了五十堂威棍,皮开肉绽;兼你几日不餐,今日暴食,又患腹肠之疾。此药不仅能助你化瘀生肌,且能令你行食顺气,你自是要喝!”粟苜亦不惊讶,只是笑问:“子规苑主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子规笑答:“你且喝了药,本苑主再慢慢告诉你!” 粟苜饮罢,左手端空碗,右手摸摸腹部,笑道:“药是真方病才除!这几日肠鸣阵阵,喝了苑主的药后,果然舒适几分!不过,子规苑主究竟如何尽知粟苜糗事,又如何像阵及时雨,不早不晚,恰救粟苜于千钧一发间?”子规远眺窗外,看那一畦(qi)菜蔬,回答:“有个人,让我来救你!”粟苜问道:“是谁?”子规顿顿,再答:“内关道长!”粟苜大惊作喜,忙搁下药碗于小几,靠近子规,问道:“二师叔?苑主何时何处见过他老人家?”子规却问道:“你真想听?”粟苜急急回答:“要听!”子规于是讲来:“我在牛尾瀑布的山中吸食人的精华,被内关道长撞见。他擒住了我。我苦苦哀求。他说除非我救人性命,将功折罪,积些阴德,且从此不再害人。我答应内关道长,只要他肯放我生路,我愿痛改前非,听他驱使,从他之言。内关道长便告诉我,有个俊生叫作粟苜,身在罗螺城,正有急难事。本苑主便来了!”粟苜听得眉飞色舞,说道:“二师叔又救我一次!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遭遇危厄?牛尾瀑布在何方?子规苑主!他之后去向如何?”子规笑道:“你可好多的问题!实言,内关道长去了哪里,我子规真不知;至于牛尾瀑布,你知道也无益,道长必已不在那处。不过,粟苜!我子规向来喜欢算得清楚,此番虽是看内关道长颜面救你,然你终究欠本苑主一命,你却该如何还我?”粟苜笑道:“我粟苜如今一穷二白,身无长物。子规苑主想要什么?” 子规摇摇梨花扇,缓缓踱步,笑道:“我要你从此跟着我,听我的!”粟苜先是愣住,而后笑道:“苑主莫非想要养胖粟苜后吃掉?你可是答应过二师叔的!”子规听罢,眼里笑出泪花,说道:“不吃你!”粟苜再问:“则苑主留我何意?”子规长叹答:“我是妖灵,无形之妖灵,渺小而孤独,凄凉而无助!我想要你做我的同伴,陪我从此住在这冷清规啼苑!”粟苜凝视子规,其言语凄凉,其面容可怜,十分惹人疼惜,更是同忧相救,于是答道:“我答应与你为友,也可以住在规啼苑,却不能一直在你身边,因为粟苜尚有大仇要报!”子规忽而冷笑一声,吓得粟苜鸡皮暴起。 只听子规说道:“你竟然愿意跟着我,则你的仙姝如何?”粟苜愈惊,问道:“你知道沧琼?”子规长舒气,道:“沧竹琼,钟鹛新一代仙姝。仙界、冥界,可能除了天宫的至尊们,还有谁不知?你跟着我,不怕她错意?”粟苜叹答:“她心在一冲,哪里会在意我跟谁!”子规冷笑道:“仅仅因为她心属一冲,你便可以将自己的那份情忘记?你倒是潇洒!”粟苜苦笑道:“这份情,心中藏之,何曾忘之?莫言潇洒,不过无奈!”子规又道:“那么,你是求她不得,方退而求其次,拿我子规当替身?”粟苜惊忙解释道:“子规苑主千万别误会!苑主是我粟苜的救命恩者,粟苜对苑主绝无非分之想,更没想过要苑主代替谁!苑主何出此言?”子规笑道:“无非分之想,很好!你是不该有非分之想!你被廪虚观那愚蠢道众逐出师门,本以为从军是个生途,却卷进又一漩涡。如今,凡界郁保景胜要杀你,不日,他必下御诏,移行文书,四处通缉你。我虽救你这一回,然,只要凡界的江山还是他郁保景胜的,任天涯海角,你也难逃!粟苜,跟着我,不过是你的权宜之计,你答应与我相伴,其实不是为我!”粟苜笑道:“子规苑主蕙质兰心,看得清楚,想得透彻,说得畅快!粟苜不敢狡辩,确有私心,然愿以苑主为友,也是真心!正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前途结伴,也添温暖!”子规笑道:“既是跟着我,则在这规啼苑,一切必须听我的!”粟苜笑道:“当然,‘强宾不压主。’粟苜知道自己的身份,岂敢丝毫僭越?”子规再笑道:“钟鹛山以降妖除魔、守护苍生为己任,而我子规是妖灵。你跟着我,倘若有一日,她沧竹琼要擒我子规,粟苜,你却站哪边?”粟苜不假思索答道:“沧琼只擒拿枉害无辜生灵者。子规苑主既不再伤人,便不会与她为敌。粟苜何需选择?”子规冷笑两声,瞥了粟苜一眼,又道:“本以为你战场厮杀过,历练后,会有些长进,可你还是太天真!不过,我却正需要你这样!” 粟苜站在窗前,眺望远方,那菜畦之后,好一番美景!正是白虹挂青嶂,赤练绕翠山,和风摇葱树,暖阳沐绿草。粟苜心旷神怡,笑问:“这处风水宝地,苑主住了多久?”子规不答话,突然侧过身来,问道:“粟苜,你可知道婻(nàn)灵阿(ē)?”粟苜听见此名,怨气爆发,双目冒火,咬牙恨恨道:“丹鹤妖,害了我师父和大师兄!若不是她,我粟苜岂会穷途末路、飘零至此?”子规笑道:“却也因她,让你结识了沧竹琼!”粟苜怔了怔,点点头。子规又问道:“萃岫山当日,婻灵阿为何不直接过去吸了你——以她的速度,完全可以先结果你——你可知道原因?”粟苜摇头回忆道:“说也奇怪,那时,丹鹤妖却看着我双目盈泪,看得我浑身发怵!”子规道:“你与她,其实有些渊源。”粟苜恨恨道:“当然,渊源颇深,乃是不共戴天之仇敌!”子规摇头笑着,却不说破。粟苜问道:“子规苑主难不成与丹鹤妖有旧?”子规点头道:“粟苜,你跟着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同我一起救她解封!”粟苜惊得张口结舌,看着子规,继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子规苑主必是戏言!”子规却道:“真得不能再真的真话!”粟苜这才厉声拒绝道:“不可能!沧琼追踪她多少时日,终于才和我在萃岫山擒了她!且不说鹤妖是我血海仇敌,便是没有私仇,为沧琼,也断断不能放她出来!”子规突然面色严肃盯着粟苜,说道:“救婻灵阿,你会后悔一时;不救她,你会后悔一世!”粟苜摇头,高声否认道:“绝无可能!子规苑主属冥界,粟苜不觉得有碍,但苑主若与丹鹤妖为伍,粟苜却要相劝!”子规笑问:“哦?同为冥界之灵,子规为何不能与婻灵阿为伍?”粟苜道:“婻灵阿害我,子规苑主救我,你二位善恶殊途,泾渭分明,判若鸿沟!”子规再笑问:“可本苑主偏要与她为伍,你粟苜又能如何?”粟苜直直看着子规,郑重道:“若如此,粟苜只能离开规啼苑,去找二师叔,让他劝你!”子规笑道:“内关道长云游三界,九皋为家,他不会想要见你!你又是何苦?”粟苜叹道:“他老人家不愿见我,则我便去往他方!”子规再道:“你能去哪里?说得难听些,你如今正如丧家之犬,唯我规啼苑可以予你片瓦遮身,离开,你朝不保夕!”粟苜肃穆道:“我虽然穷途,却也是虎瘦雄心在,依旧胸怀卷沧海,志飞十天外,但得片云遮,不在他人檐下赖!若苑主这处不得留,粟苜迈开双脚奔天边,或生或死,俱是命数,但无论造化怎样,助子规苑主救丹鹤妖一事,万万不能成全!”子规却笑道:“然本苑主非要你救她!”粟苜闻言,气鼓鼓动身离开,举步将跨越规啼苑大门槛,却“啊呀”一声,被撞了回来。子规见状,以扇掩面笑。 粟苜转身回来,看着子规,叹道:“你设下的界御,我竟出不去!”子规讥讽道:“亏你男儿大丈夫,刚说了与我为伴,这才几刻,便就食言!”子规撩撩长发,坐到凳子上,悠哉悠哉,嗅着扇面的香。粟苜无奈,亦落座道:“子规苑主!粟苜深谢救命之恩,只是方才要求,实难从命!”“如果我让你必须救,如何?”子规看着粟苜,且笑道,且双目放出冷光。粟苜低头答:“便请送粟苜回狱中就刑!”子规又笑道:“好个慷慨赴死小道士!不过,你若死了,沧竹琼该嫁给谁呢?”粟苜猛抬头,再垂首,苦叹道:“方才已经言明,沧琼喜欢一冲!”子规郑重道:“沧竹琼不会嫁给一冲!”粟苜将信将疑,说道:“未来之事,你岂能知?他二位两情相许,谁都看得出来!”子规又道:“粟苜,你不能回狱中就刑,你不能随便轻身灭影,你的作用可大了!”粟苜憋得闷闷的,说道:“粟苜当然想登高望远,勇往直前!可子规苑主的吩咐,实是苛求!”子规再鬼魅笑道:“粟苜,你莫要为难!你助我救出婻灵阿,我助你夺得沧竹琼的芳心,一定让她嫁给你,如何?”粟苜似喜非喜道:“且不说沧琼她心里不是我,便是我,她若知我私放丹鹤妖,也必要与我生分!况且,她仙界钟鹛仙姝,安可下嫁于我这落魄被通缉的凡人?你还不知,海叶是我的金兰兄长,我……”“我当然知道!”子规打断道,“沧竹琼、海竹叶的一切过往,本苑主尽知;你粟苜如何被内关道长救回廪虚观,如何一步步走来,我也全知道;还有一冲,他要娶的,可比沧竹琼这仙姝尊贵多了!”粟苜听得恐惧而惊异,起身接连发问:“你到底是谁?子规苑主,你攀扯这一众,究竟有何图谋?你借着救我一命的由头,想让我做你的傀儡,任你摆布?你再说一冲要娶的是谁?你怎么会知道?” 子规并不生气,依旧和颜悦色,说道:“粟苜,你不听我的令,你食言了!”粟苜怒叹:“非是粟苜言而无信,而是你强人所难!我若助你救婻灵阿,他日阴冥司殿里见着师父和大师兄,该如何跟他们交代?”子规不接话茬,却道:“你揭开衣衫,看看你的胸口!”粟苜惊羞,厉声道:“我岂能随意于外人面前解衣?”子规摇头笑道:“你曾也不穿衣!你若不听我的,很快,你也不再需要任何衣物!你不动手,本苑主帮你!”子规说完,抖抖手指施起法来,隔空将粟苜的上衣脱掉。粟苜羞怒道:“你……身为女子,怎可擅窥男儿之身?”且说,他慌忙抱住双臂掩住胸口。子规却笑道:“你本来也是我的!本苑主何虑之有?” 却说粟苜掩住胸口那一刹那,惊目瞥见,自震呆了!他额头冒汗,唬得坐下,双臂垂着。子规笑道:“莫慌!你既已看见胸前生出的鹤羽,想必也能料到结局!”粟苜低头,再看自己前胸那一簇明黄色鹤羽——逆焰如烈火,惊惧不安,而后怒视子规,问道:“怎会如此?”子规回答:“你方才喝下的那碗药里加掺着丹鹤毒。你若不听我令,很快,你会浑身生满羽毛,变成一只新的逆羽火鹤妖!你将代替婻灵阿,吸食他人的脑髓,祸害苍生,成为沧竹琼深恶痛绝的怪物!最可悲哀,沧竹琼绝不会知道那新的丹鹤妖是你粟苜!到那时,你话也说不得,无法对她解释你是谁!粟苜,要救你自己,除非助我救出真正的丹鹤!有了她,便不需要你,本苑主索性给你解药!”“你……”粟苜愤怒之火烧着半边天,怒骂道,“你竟这样居心叵测!你果然是冥界的妖孽!你……”可他又能怎样?子规笑问:“你意下如何?” 粟苜瞪着胸前的鹤羽,咬牙伸手忍痛去拔。子规大笑道:“你再看看!何苦来?”粟苜惊恐无状。原来,拔鹤羽,剧痛不提,却是拔掉一根,更快生出两根。粟苜疼得浑身颤抖,恨得牙舌打结不能言,无可奈何,垂首默然落泪。子规轻摇梨花扇,淡淡说来:“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见此时,粟苜是真地伤心了!”粟苜哑声泣道:“走一程,挨一刀!究竟何处无荆棘?我粟苜怎么就这等命苦,三步有险,五步遭难,离开狼窝,又陷妖窟,年年月月,没个安生!三界九皋,究竟何处才是我粟苜安身立命之地?”子规却提醒道:“粟苜,你没有太多时间垂丧,好生权衡!”粟苜思叹罢,最终只得妥协,说道:“我答应你!”子规笑起,走过去拍拍粟苜的肩头,说道:“这便是了!只要你助我救出婻灵阿,我子规也不会薄待了你!我答应你,不仅给你解药,还助你向郁保景胜复仇,更撮合你跟沧竹琼!”粟苜叹息不理,自顾整好衣衫,而后才道:“子规泣血,乃是悲伤哀灵,苑主不合用此名!”子规笑而不语。 且先不说粟苜与子规如何救婻灵阿解封,但来叙沧竹琼的下落。沧竹琼从“你有我有”典当铺离开,去往街市,寻找掌柜的提及的子规。兜转来往,并无所获,她遂驾起踏水凫,从空中俯瞰。她不知金鳞甲片到底落入谁手,对海竹叶的安危不尽担忧,而心急如焚中,她又想起一冲。一冲出言不谨,使她倍生怨伤。于云端,沧竹琼思绪万千:“海叶!海叶!你顽淘任性,不知轻重,总也不让我省心!一冲!一冲!你信任眉梢无可厚非,万不该由此质疑我!我那番言语岂是为泄己之私愤?你却不明白,我为我的心,我的心却为你!”且飞且乱想,她恼着海竹叶,恼着一冲,也恼着自己。她自疚:“他虽言语冒犯,我亦不该冲动!我岂可就轻易舍其离开?若真应了那句话:‘分手即天涯,瞬息即千古’,可如何是好?我心里根本丢不开他!还有,倘或眉梢真有心敌对他,必防不胜防!他若遇到危险,又如何是好?不行!我得回去他身边!”想到此处,沧竹琼调转云头,将去普济林,却是又一阵纠结,再忖度:“不行!此时回去,必遭眉梢又一顿奚落!我何苦为他自轻?保不准,他根本不愿见我!是了!他有眉梢,何需我沧竹琼多事?他有索心劈魂枪和易生匕,能遇什么危险?天涯就天涯,千古就千古,他既不留恋我,我执迷又有何益?还是海叶的金鳞片更重要,务必先要找回!可是金鳞片,可是那子规,皆如粟米落沧海,茫茫三界,渺渺九皋,该往哪处寻找?”左右挣扎的沧竹琼,漫空中没有目的,乘云飞着。 越过一座峰岭,见那处隐隐透出黑气,踏水凫说道:“沧琼,你看这处山峰!”沧竹琼笑道:“峰岭下阴气太盛,必是妖灵所栖!踏水凫,我们且去会他一会!若是个伤杀无辜的,就势擒了;若是个与民无犯的,只当游耍一番。或能结识个冥界的友,像常奇那般的,也还不错!”沧竹琼收起云头,只身进入峰岭,笑道:“却连界御也无,该是个心大的主!”她摇身变作采花女,头戴百色花环,腕挎藤条花篮——里头盛满簇簇花朵,轻迈步,向妖气最盛处走去。 正行之间,听见背后有尾随的脚步声,沧竹琼暗笑道:“来了!”她佯装不曾察觉,一路采花一路歌。那尾随者跟踪多时,并无举动。沧竹琼心想:“为何还不下手?莫非是个良妖?” 又走一程,曲方毕,听见背后那位竟拍起掌来喝彩,沧竹琼这才转身看去。那是个四五岁模样的女童,十分水灵可爱,头顶窝着一个丫髻,戗(qiāng)起的头发丝像根须一般凌乱,愈显俏皮。沧竹琼上前笑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缘何独自在此?”那女童反笑问:“大姐姐,你叫什么名字,缘何独自在此?”沧竹琼被逗乐,答道:“姐姐叫作沧竹琼,来山中采花。”那女童冷笑道:“姐姐何故诓我?”沧竹琼一怔,再笑问:“如何诓了你?”女童答:“明人不说暗话!姐姐分明是个仙姝,却装作采花女诓我小泥参(shēn),是何道理?”沧竹琼支吾问道:“你识破我了?”小泥参再冷笑道:“姐姐何尝不是识破了我呢?”沧竹琼再被逗乐,道:“我是钟鹛山沧竹琼。你是何种妖灵?此地是何地?”小泥参答:“我是一株泥参之灵,此地乃是桃花岭。”“桃花岭?却未见着一株桃花!”沧竹琼自语。小泥参又是冷笑道:“你钟鹛山莫非栖满鹛鸟挂满钟?”沧竹琼被问得哑口,而后大笑道:“你这小妖,口齿倒是伶俐,比烟儿更甚!”说到此处,沧竹琼叹道:“提起烟儿,我十分想念他!”小泥参问道:“烟儿是谁?”沧竹琼遥看天际,答道:“烟儿是我的同门,是我的挚友,更是我的家人!”小泥参若有所悟,道:“看来烟儿对你很重要!”沧竹琼点点头。 顿顿,小泥参问道:“沧竹琼,你来我桃花岭,意在何为,莫非要擒我?”沧竹琼如实道:“途经此地,见峰岭妖气太盛,遂下来看看,却并非一定要擒你,只在你是好妖还是坏妖!”小泥参道:“好妖!小泥参从未伤人,只是吸风饮露吃土。”沧竹琼笑道:“则本仙姝便饶你这遭!不过,参乃是聚灵仙物,按理,你该属仙界才是!”小泥参低头苦笑道:“可惜我是土泥参,并非丹参、仙参、人参之流!天宫神仙觉着土泥参为污浊之灵,故将我泥参类目排除在仙籍以外!”沧竹琼见小泥参略带忧伤,宽慰道:“无妨!三界众灵,只在善恶之分,无所谓品阶类目。泥参为善,不在仙界,也可称道!”小泥参抬头看着沧竹琼,叹道:“可惜三界,并非皆如仙姝这般通情达理!他们以泥参为污浊,则我等只能匿于这样峰岭,哪敢踏出半步?”沧竹琼忍不住摸摸小泥参的头,笑问道:“泥参是你类目,你真名如何?”小泥参回答:“小泥参。”“小……”沧竹琼笑道,“着实可爱!那么小泥参,你洞府在何处?”小泥参应声道:“仙姝请随我来!” 于路,小泥参碎碎念叨:“我还有个曾曾曾……祖母,只她与我作伴。则我为何没有父母?因为他们都被一个叫作洞真的臭道士挖去炼药吃了!”沧竹琼愤叹道:“又是洞真!他最喜欢炼丹制药,曲迎媚上,敛取浮财,却打着修道济世的旗号!”小泥参道:“等我法力强大了,必杀了他!” 行过几程,终见一株粗壮高冠的红叶碧桃,开满层层叠叠桃花,通树玲珑惊艳,沧竹琼叹喜:“果有桃花,还是这样一株红叶碧桃!她在花的国度,也堪称倾城之美!”她轻轻采撷一朵,放在掌心观赏,又叹:“已是初冬时节,她竟然花盛如此!”小泥参笑道:“正是这株常年不谢花的碧桃,成就此峰岭之名。若问她为何花开不败,乃是因我曾曾曾……祖母施了元灵于其上。”沧竹琼笑道:“既来之,理应拜会令曾曾曾……祖母!”小泥参却道:“她不见外客!” 之后,小泥参杂念口诀,便见花枝展开,现出一道小花门。“仙姝请随我入内!”小泥参说完,由小花门而入。沧竹琼身躯却大,只得匍匐前进。 内中有厅有室,簇簇团团满铺桃花瓣。沧竹琼曲着身笑问:“小泥参,真不让我拜会你曾曾曾……祖母?”小泥参回道:“我方才已有言,你如何复问?你这等啰嗦,将来没人娶!”沧竹琼气笑难抑,正待发作,听得小泥参再补一句:“娶了也要被休!”“你……”沧竹琼羞得脸颊绯红,如那盛绽桃花,放狠话道,“小妖,再敢乱言,本仙姝收了你!”小泥参侧目看向沧竹琼,悠悠说道:“曾曾曾……祖母定是藏起来睡下了。你低声!”沧竹琼又觉失礼,忙致歉。 小泥参交代道:“沧竹琼!这个地方你不可以告诉别者知道,尤其是长牙獾(huān)!”沧竹琼蜷起身子,坐在桃花椅上,低声问:“长牙獾却是谁?”小泥参解释道:“林子里的毛獾成精,有一双尖利长牙,他心怀不轨,几番要吃我!”沧竹琼严肃作答:“我必不告诉其他者,你放心!” 小泥参点头,而后进去里屋,东转转,西转转,忙不停。沧竹琼问道:“你在里头所忙何事?”但见小泥参手捧一只小茶盘走出来,说道:“尝尝!”沧竹琼看向小茶盘,内中一只桃花小碟盛放三块精致无比的糕点,三只桃花小杯装满琼液,她笑问:“这是什么?”小泥参答:“桃花糕,我亲手烹制的,你一块,我一块,留一块给曾曾曾……祖母;桃花蜜,亦是我亲自酿造。”且说,小泥参自拿起一块,慢慢吃着。沧竹琼看着小泥参天真无邪的脸庞,心里暖暖,随即也拿起一块,轻轻嗅,笑道:“果然有淡淡桃花香!”而后,她细细品尝,赞道:“世间美味,无过于此!”小泥参却瞥了她一眼,很不屑说道:“我做的桃花糕,当然美味,何用你多言?你也真没见过世面,亏你还是仙姝!”沧竹琼气笑不能,憋得耳根通红,无奈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就是清闲,自来被你再三戏谑(xuè)!”说完,她端起一只小杯,将桃花蜜一饮而尽,又赞道:“此杯堪可媲美我钟鹛的竹花露!”小泥参骄傲说道:“此正是地之灵产、天之美禄!” 沧竹琼“啊呀”一声惊叫,继而盯着自己的十指发呆。小泥参鄙疑问道:“怎么这般惊天怪地?”沧竹琼惊恐看向小泥参,把双手放在她面前,问道:“为何我的十指指甲纹满桃花?”小泥参“嗨”了一声,说道:“以为什么天大事!你吃了我宝地的桃花糕,喝了我宝地的桃花蜜,当然会如此!”沧竹琼着急问道:“这对我的身体会有怎样影响?”小泥参神情严肃作答:“会有极大影响!”沧竹琼惊慌再问:“可会影响我修习仙法、擒妖拿怪?”小泥参摇摇头道:“那倒不会!你用的并非毒药。不过,这十指的桃花美甲,却会为你沧竹琼愈添美丽!”沧竹琼将信将疑,问道:“果真?”小泥参鄙视道:“你是仙姝,长寿无极,何所惧哉?你难道感觉出自己的身体有其他异样?”沧竹琼答道:“这倒没有!”她稍稍舒怀。小泥参又道:“这便是了!你看我的手!”小泥参且说,且张开手指让沧竹琼欣赏自己指甲上的桃花纹案,且又道:“我管这个叫作美甲。看这桃花朵朵异态,各有千秋,手指甲不是因此更美丽许多?你该高兴,该谢我!”沧竹琼拉起小泥参的小手,看看她的,又看看自己的,笑得合不拢嘴,赞道:“美甲!这却是个新奇的美妆法,传播出去,必能风靡三界九皋!” 说这二位哒吃哒喝过,小泥参说道:“仙姝沧竹琼,你吃了我的糕,喝了我的蜜,也需为我小泥参做些事!”沧竹琼看着小泥参,笑道:“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给了这么一点儿东西,你就想驱使我!不如,你来我钟鹛,竹花露、竹花糕,尽随你享用!”小泥参嘟着嘴道:“才不稀罕,我只需要一些晶晶土!你飞过峰岭,看见峰尖一片红彤彤、晶亮亮的便是。只因长牙獾住在那近处,我才不敢去,所以要你帮我取些回来。”沧竹琼笑道:“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也罢,本仙姝勉为其难助你一助!不过,你且先告诉我,要晶晶土做什么?”小泥参回答:“我本生于晶晶土,我需要土中的营养。”沧竹琼听罢,说道:“原来如此!其实,你不请我吃桃花糕、喝桃花蜜,我也可以帮你。”小泥参从屋内取出一只小桶递给沧竹琼,又道:“只此一桶,足矣!”沧竹琼接过小桶,笑道:“我很快回来!” 沧竹琼按照小泥参所指,果然找到晶晶土,装满一桶带回。小泥参告谢不提。沧竹琼问道:“小泥参,你既生于晶晶土,如何远离了它,是因为长牙獾?”小泥参叹答:“是!他霸占了我们的出生家园!我和曾曾曾……祖母无可奈何,迁居至此!”沧竹琼说道:“不如,我帮你降服他,还你们故土!”小泥参却摇头道:“仙姝有所不知!若没了长牙獾,短尾鼠便会肆无忌惮,那些恶畜也是我们的天敌,且数量更多。故而,长牙獾虽然可怕可恨,但也并非全无用处。”沧竹琼叹道:“万物相克,却也共生!三界九皋,果然没有白给的造化!”小泥参亦叹道:“虽然没有白给的,却是何其不公!有的尊贵在天,有的低如微微尘埃!”沧竹琼摸摸小泥参的头,笑着宽慰道:“只要自己心中不看轻自己,不论什么品阶、什么类目,都可以活得如红叶碧桃那般灿烂,如云锦流光那样斑斓!”小泥参笑道:“仙姝!谢你良言,暖如冬阳!” 小泥参跟沧竹琼话叙闲事,其乐融融,不知觉中,已是暮色低沉。沧竹琼道:“小泥参!荣幸相识,再谢茶点,不过,我还有未了之事,需得告辞!”小泥参拉拉沧竹琼的衣袖,靠在她胳膊上,十分不舍,说道:“沧竹琼,勿忘我,常来游!你在这红叶碧桃下,叩树干三声,念道:‘小泥参,最纯真!’我便知道是你!”沧竹琼笑着抱抱她,答道:“一定!不过,桃花糕和桃花蜜,能否多给我几份?”小泥参笑道:“早知你必有此求,故而方才其实多备了些。你定然是要给那烟儿带去!”沧竹琼笑道:“知我者,小泥参也!不仅烟儿,我钟鹛还有师父、师弟、师妹!”小泥参道:“稍等!”她进去里屋,取出一只小包和一只小瓶,折回后说道:“这些足够你回去分!”沧竹琼心花怒放,又抱抱小泥参,告谢离去。 小泥参看着沧竹琼的背影,嘴角扬起得意而魔性的一笑! 正是:多言三界薄情凉,温情暖笑亦掺谎。 毕竟,沧竹琼离开桃花岭,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六十三回 重明获悉云雀纸藏机 雪团辨识虞契案真凶 话说沧竹琼驾上云头,整理心情,自勉道:“分析现状,理清思绪,见招拆招!一者,要弄明白,究竟是长衫白翁前辈有意欺我,还是另有玄机,天王水到底有无;二者,冥王斛卑到底什么状况,要等海叶消息;三者,助一冲寻师友,防眉梢有二心;四者,找到子规,讨回金鳞片。纵使千头万绪乱如麻,问题也需得一个一个解决!不能急,不能躁,不能自乱阵脚!”踏水凫说道:“沧琼,不如去狄崇海与海叶会合?” 可谓事无不巧!沧竹琼权衡缓急之间,远远望见一片熟悉的祥云飞来。“是?琈云!”踏水凫惊喜罢,自奔去。“斛卑虚实如何?”沧竹琼近了问道。驾云来者自是海竹叶,他面色凝重,答道:“三界这一劫,看来难逃!斛卑果真不在滨雨藩篱!”沧竹琼听罢,虽在意料之中,也是忧心难开,倒抽冷气,又不解问道:“可是,他怎能冲破禁锢,怎么能?他被困了八百余年,旦夕之间,忽而逃之夭夭?”海竹叶摇头叹道:“我反复查验,滨雨藩篱并无纹丝破绽!况且,我曾也加固了监灵术!我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沧竹琼叹道:“此刻他又会在哪里?九皋将临劫灰!海叶!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我们得报知师父!”海竹叶点头,又道:“之篱和落雨还在罗螺城,我回去接他们!”沧竹琼却道:“不必!人拐子一事了结,他们必定也回钟鹛!之篱有飒秋风,他们不会有事。” 于路,沧竹琼略述被南山怀敬等人设计擒获、被一冲所救、解救罗螺楼女子诸事。海竹叶闻听“剜心作药”一事,惊恐失色,联想到漠毒王幽梵也在寻找莲花仙姝以为药,自思量:“两事绝非偶然!”然他生怕沧竹琼再添忧愁,并不多言,只是叹道:“七灾八难,总不消停!多事之秋,何时是尽头?”他自在心中谨慎待之。 却说钟鹛山中,之篱和落竹雨前脚方回,正在水突殿内向箬竹略述种种。烟儿、黑点、白点亦在旁听。箬竹听得落竹雨提及在罗螺城遇到沧竹琼,正讶异,恰见沧、海归来,遂惊奇问道:“沧琼,你何时找到觉路从觉迷津出来?为何不先报于为师知道,而自去往罗螺城?你在觉迷津可悟出了什么?”沧竹琼却道:“师父!其中曲折缠盘,一言难尽,然都非火烧眉毛的大事。倒是海叶,他有重中之重禀告师父!”箬竹转而看向海竹叶,笑道:“海叶!之篱和落雨正在讲述罗螺城见闻,你有什么补充?”海竹叶上前答道:“师父!那些事,较之海叶将要陈禀之事,实在无足轻重!师父!在中瀚神皋罗螺城,三尺冷重现,杀死一名叫作度世的真人!海叶放心不下,特往狄崇海核查。冥王斛卑,果真不见踪影,可滨雨藩篱,毫无破绽!”箬竹听言,惊立起,静默良久,再问道:“除了杀死度世之外,可还听见其他关于魔刀作孽之消息?”海竹叶摇头作答:“怪就怪在,除此之外,再不闻斛卑取乱!他究竟身处何地,想要做什么?他仿佛瞬息间遁化于无形,蒸发于三界!”箬竹凝神重入坐,猜测道:“他必是在筹谋更大的动作!” 却道之篱听了箬竹与海竹叶这一席对话,亦惊亦喜,心内思量:“杀死度世的明明是我!三尺冷明明在我手中!可是,父亲果真冲出了禁锢?看海竹叶形色,绝非扯谎!然父亲是怎样打破封印的?他为何不曾知会我?匪夷所思!” 箬竹异常严肃,令道:“沧琼,你得去趟东北艮皋!三翼怪,除去丹鹤妖被镇压,还剩下两怪。既知冥王斛卑复出,他们必将有所行动!你要先发制敌!海叶,你去西北乾皋!你跟漠毒王打过交道,务必设法将其稳住。漠毒王能够不添乱,便是福!之篱,落雨,你二人留守钟鹛,加紧练习仙法!黑点、白点、烟儿,保护自己!斛卑出禁,必要复仇!钟鹛和虞契,首当其冲!”一番吩咐毕,箬竹又看了沧竹琼一眼,叹道:“为师得要亲去寻一人!”落竹雨傻傻问道:“师父要去寻谁?”箬竹只叹不答。 沧竹琼心中自想:“师父必然是要去找一冲!然我不能告诉她,不留刹今非昔比,舍利血被盗,老僧勿尘失踪,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方才见面,师父没有责我,由此可推知,之篱和落雨尚未及提起在罗螺城见过一冲。幸而我和海叶回来得及时!我此时也不当明言一冲并不在虞契,否则,师父必怪我不思悔改,一怒之下,万一师父将我重关进觉迷津,我怕是再难有好运气出来!”沧竹琼心中打鼓,默默看着箬竹,自叹:“师父,就请原谅沧琼知而不报!”此时的海竹叶亦自忖度:“若告诉师父一冲不在不留刹,势必要牵出罗螺城发生的那些事,包括沧琼擅自做主下嫁闻夏欣荣之事——就目前来看,师父尚不知。我若照实说了,依师父的性情,必然怒斥沧琼!这不妥!故而,我虽明知师父去虞契要空走一遭,却也不能据实相告!”海竹叶空自叹息。再说之篱,思绪也不消停,琢磨着:“箬竹要去找谁?何用多说?为对付父亲,她必然要去寻找易生匕和索心劈魂枪,则她是要找一冲无疑!然而一冲不在虞契,沧、海明知而不言,自是心中各有顾虑。他两个尚且不提,则我更不当说!况且,箬竹找到一冲将不利于父亲,最好让她永远也找不到!”于是乎,沧竹琼、海竹叶和之篱,三位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任凭箬竹取路虞契。唯独落竹雨不解就里,才有此一问。 话说箬竹唤来霞翅云,从西兑神皋开往东震神皋,于路,叹道:“曾以为,己身可免于这样一场浩劫,只将一命还给姜婵便罢了,不想,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 箬竹飞立于虞契山头,所见,山林在一片灰黑焦糊中冒出不屈的点点荒绿。她失色错愕,自问:“虞契山何时遭了此劫?是造物弄山火自发,还是歹恶魔蓄意为之?虞契的界御又是何时散去的?”箬竹进入不留刹,四下寻找老僧勿尘和一冲,却不见一人。她又自语:“老僧勿尘多年不曾出山,为何也不见他?难道他遭遇不测?”箬竹突然面无血色,急急飞往千秋白陵。“连这里也未能幸免!舍利血无影!”她面对祭台琉璃塔,失魂道,“千秋前辈!究竟此地发生了什么?晚辈箬竹,该如何跟师父交代?”箬竹长叹不止,思绪叠起,又道:“为今之计,只有先找到一冲!可一冲又在何处?”箬竹离开千秋白陵,去往飞仙洞,见那洞中无恙,才稍稍安心。她自斟酌:“一冲是否知道虞契发生的这一切?他被我赶出钟鹛后,会去哪方?”沉思罢,箬竹以为:“他不在虞契,最有可能去往绛字河!”于是,箬竹改道东南巽皋。 既然提到绛字河,则不得不接叙这么一位。话说叠纹乌蚺重明,自肆虐了虞契山,处心积虑将假眉梢、真涟漪留在不留刹,返回绛字河后,连日总觉腹胃十分不畅,寝难安,行难稳,但有些小动作,便肠内翻腾,痉挛痛苦。重明虚弱而恨恨道:“吞了老秃驴勿尘、鲣狸兽、几只白羽玄鸟,以及其他一些虞契栖生的禽兽,竟让我这般难过!”终至忍耐不住,他呕吐出一滩秽物。重明发现其中有两只纸团,恍然大悟道:“害我近日难熬的,莫非正是此二物?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般难以消化?”他将其中一纸团小心打开,清理干净,见字如下: “今晴空转雷鸣电闪、雨飘风旋之夜,东震神皋虞契山不留刹老僧勿尘于禅房诵经敲鱼,忽闻婴孩啼哭,循声至万佛楼千佛洞中,于地元摩祖掌心抱回男婴。婴男身披紫衣,其紫眉紫目紫胎发可随境遇变幻,此是神奇!老僧为其取名一冲。一冲左足心题有金字,需格外牢记,老僧遂执此笔,以为证见。金字曰: ‘育诫此子,若其他日成魔,杀之,切莫心怀不忍!切记!切记!西方有沁血尘针,刺其左足底,钻心脉而入,其身可凝为紫血碎玉锁扣,魔患即除!’ “金字最终化作黄烟飞去。老僧勿尘特留此书。倘若老僧勿尘不日归西,而一冲果真成魔,望得此书者,以天下苍生为念,寻得沁血尘针,解除魔患!一冲福祸难料、正邪不定,老僧勿尘,惶恐备至!” 读毕,重明喜散肺腑,惊乐道:“原来,杀一冲需沁血尘针!此天助我也!”他又道:“这两只纸团是老秃驴勿尘贴身收藏,我吞下他时,才不曾发现。那么另一张,又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重明展开,阅毕,笑道:“原来此乃罕有的云雀树皮纸!老秃驴勿尘竟然和那洞真妖道有这样一段过往!既我得知此事,正好拿捏着洞真臭道士的短处,以后万一碰上他,或可用一用!”重明将两张记事妥善藏好。 说他重明自获悉对付一冲需沁血尘针,也筹谋前往西方寻找,然他左右思量:“杀一冲,不可大意!他手中毕竟握有我所惧之物!为保万无一失,还是要等涟漪消息!” 又道那一日,重明在婵明水宫无聊徘徊,自叹疑:“却不知涟漪得手未否?”正神思间,忽感水宫震荡剧烈,水滚波浪涌,一阵过一阵,重明大怒道:“莫非是洞真臭道士卷杀重来?”他从河底向上游,探头出水面,所见,却不是洞真,而是一冲。 一冲、常奇、雪团、涟漪一行终至东南巽皋,望那绛字河,弯弯绕绕,曲曲盘盘,逶迤如绢,微微泛波。于绛字桥上,一冲说道:“你等靠后!”说罢,他自纵身起,翩翩紫衣飞,手绰索心劈魂枪,搠向河心去,翻水捣浪,腾波滚涛,搅得整个绛字河如天塌地陷末日临。冒牌的眉梢静静盘卧,其心中之不安,却如岩浆喷发。她生恐重明有些微闪失,暗下决心:“事若不济,干脆道出真身,拼个鱼死网破,我和父亲并力,未必就输给一冲和常奇!” 被扰得难以安宁的重明冲出水面,看见绛字桥上的一众,尤其是涟漪和白羽玄鸟,不由得他不心中如那河水般涌起惊涛骇浪。他明知故问:“哪方小贼,为何犯我圣境?”听得重明之言,涟漪会意:“父亲是不愿我暴露身份!且走一步看一步!”一冲收枪,立于桥头,高声问道:“前辈可是叠纹乌蚺重明?在下一冲,有不明要事待请教!”重明答道:“老灵正是重明。一冲?老灵终年在绛字河底潜伏,身处静世,抛却浮华,不理外界纷纭,并不识你一冲为何许人也!既与你无半丝前缘纠葛,你率一彪人马来侵扰我境,是何道理?”一冲取出白羽毫笔,开门见山问道:“前辈可识得此物?”重明心内自忖:“此笔赠于洞真老道,如何又落入他一冲手中?一冲既然找来,必是那臭道士将我卖了!我若说不识,一冲必不会信!”于是,重明笑答:“此物曾为老灵所有,但早赠于一位道长。不知你一冲缘何得来,问之又为何故?”一冲说道:“事关紧要,还望前辈明言,此物究竟从何而来?”重明当然不能说出自己入侵虞契造孽之事,故扯谎道:“偶然间拾得!”一冲冷笑道:“前辈自言终年在绛字河底潜伏,却能从何处拾得?”重明被问得哑口。 涟漪见状,忙为其解围,上前道:“敢问,重明前辈与金纹金蚺姜婵有何关联?”重明顺势转移话头,瞬间崩溃大哭,悲吒泪如洗面,作答:“姜婵,她是我爱妻!可怜!八百年前,她被歹人所害!可恨!老灵竟连凶手何在,也不知!”涟漪接着问道:“你与姜婵可育有子女?”重明愈发哭得如鬼嚎,再答:“曾诞下一卵,却被妖魔趁乱偷走!可怜我孩儿,尚未能见一见绛字河上空的蓝天白云!”且说着,重明把头埋在水里,又是一番痛不欲生状。涟漪跟着放声大哭道:“一冲!此果真是我父亲!”话说一冲本打算先问清白羽毫笔之事,再议“眉梢”寻亲,不曾想,涟漪先发制人。未及一冲答话,却见重明相陪作戏,道:“你说什么?难道,你正是我那失踪的、苦命的孩儿?”重明说罢,“噌噌”地从河水中蹿到桥上,匍匐至涟漪身旁,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说道:“这一身金纹,你必是我孩儿无疑了!你的样貌,只除去眉间一道黑纹,与你娘亲姜婵青春时何其相似!你必是我的孩儿无疑!我苦命的孩儿,为父总算找到你!”说完,重明与涟漪头靠头,佯装相认,煽情无数。 一冲见这对父女相依之画面,怎忍打断?更兼他心疼“眉梢”娘亲之死与虞契有关,万般只剩对“眉梢”的祝福了。常奇本是性情之灵,又对“眉梢”有情,自也为其欢喜得老泪纵横。可是雪团,常奇肩头落着的雪团,双目暴红,神情异样,小小的身子,一时间动也不能动弹。是重明那似曾相识的身躯暗影,更是他身上熟悉无比的气味,将雪团眼前的画面,瞬间切换成虞契左峰白羽玄鸟巢穴遭袭的那一夜。雪团惊、惧、恨、怒交织,直教她呆若木石之后,浑身白羽炸起。然而,一冲和常奇都沉浸在重明与“眉梢”造作的戏码中,并未注意到雪团。雪团怒不可遏而又惊悚异常,她待要揭穿重明,心下却又静思:“如此庞然大物,倘若一冲不是敌手,我虞契岂不全军覆没?……眉梢与父重聚,定然不会助我;常奇纵与一冲联手,也未必有胜算!此事只可智取!相时而动,告诉一冲,稍安勿躁!” 一番假哭假戏假言假语之后,重明凑至一冲跟前,笑道:“既然几位皆是我孩儿之友,不妨到水宫一叙,老灵诚邀!”常奇听罢,乐得开花,说道:“蒙丈丈挚诚,恭敬不如从命!”一冲这才转眼看向雪团,发现其神色不对,便笑答:“一冲肉体凡胎,难以水下长留。”他又指了指雪团,再道:“这只鸟儿更是难以入水,不如且罢!前辈既是眉梢亲父,更请明言一冲之问:何处得来此笔?”重明看看白羽毫笔,又偷瞄雪团,心里嘀咕:“那夜,竟然走脱了这一只!万一其将我识破,却是麻烦!最好赚其入水宫,一网打尽!”思罢,重明笑道:“众位请稍等!老灵去去便回!”说完,他翻身复入水。 不多时,重明又登岸上桥,吐出一把灰绿色水藻,笑道:“此乃裙袂藻,是老灵的好友蛮澹海鳄头龟所赠。凡人衔此藻于口中或绑系于腕上,即可入水如平地。你等不妨一试!至于白羽毫笔,说来话长,待众位入到水宫,老灵奉上茶果,再慢慢讲来!” 一冲想起《启旋书》和白点都曾提过裙袂藻,于是揪起一缕来看,惊叹道:“世间果真有此神物,一冲今日才算见得真面!”涟漪领会重明真意,遂笑道:“一冲,常奇哥,雪团,无论如何,也该往眉梢家中一叙!”一冲急于打探师友消息,又自恃有易生匕和索心劈魂枪傍身,故而,虽心知危险重重,却还是在手腕上系起那缕裙袂藻,而后问道:“雪团,你是否愿意下水宫一游?如若不愿,可在桥上等我!”雪团不自在,不愿去,但又不敢独自留下,又生恐自己推脱让重明发觉异样,只得怯怯答道:“不妨一观!”一冲便在雪团的脚上也扎根裙袂藻,然后对重明说道:“还请前辈引路!”重明与涟漪皆心内大喜,相顾使个眼色,入水而去。 常奇并未现出蟒身,亦能在河中穿梭,不消多说。但道一冲和雪团,在裙袂藻的帮助下,畅游如鱼。一冲叹道:“我生来属旱,此番平生第一次得见水下世界,皆赖前辈之德!”重明笑道:“哪里,哪里!” 至婵明水宫,一冲心内自语:“这一番景象,果如沧琼曾经所描绘的一般。只是,她为何没有发现重明?”重明将一众安排在前厅——纹津厅内,奉上茶果。一冲再道:“前辈!晚生急于知道真相,还望前辈体恤,告知白羽毫笔线索!”重明将庞大的身躯盘起在墨绿岩水玉墩之上,眼中闪着贼光,开始编扯道:“老灵虽说常年穴居河底,却也要时而浮出水面透气。有一日,见水面上漂着几团浊物,老灵定睛细看,原来是许多竹花。然那竹花却不同一般,皆是六叶。老灵忽然忆起一个传闻。据说,在遥远的西兑神皋有座钟鹛仙山,山中生有六叶白玉竹花,山中仙姝多爱携带,以为香料。老灵好奇,便多看了几眼,心里打着问号:‘莫非有钟鹛仙姝到此游耍?老灵可万不能得罪!’为保无虞,老灵四夷八极观望一回,并未见着仙姝身影,自又思量:‘或许只是水流漂来也未知!’正欲翻身回水宫,却见一枝白羽随波而来,老灵以尾卷起白羽,才发现,竟是一枝白羽毫笔!老灵虽不识得那是何种白羽,但见其纯白如雪,色泽晶亮,无斑点瑕疵,无逆羽杂色,十分惊喜。老灵又想:‘此笔珍贵不凡,必是某种灵禽之羽,失主自当着急!’老灵左右寻失主,却不得,一时贪婪顿起,收为己有,惭愧,惭愧!后来不久,有一老道,唤作洞真,途经绛字河时,意外发现老灵。那老道好生心狠,竟欲擒捉老灵炼取丹药!实话说,老灵非不是他对手,只是不愿妄动干戈,遂而赠其此笔,息事宁人。那老道也是识货之人,见此笔珍稀,便作罢。自那时起,他倒也未再犯我河境。此便是老灵得白羽毫笔之始末。”重明说得有鼻子有眼,自以为天衣无缝。 一冲听毕,沉思:“那时,我与眉梢初到这绛字河,确是见着沧琼抛洒竹花以纪念姜婵前辈,但绝不会是重明见得竹花的那一日!若重明所言不虚,便该是后来,有谁,再携六叶玉竹花至此地。然钟鹛无非只那几位。沧琼、海叶不奉师命,不会无端前来;而箬竹仙姑长居钟鹛,除了前往虞契祭拜不留祖师之外,几乎不出山。则会是谁,携竹花而来?或者说,这重明,根本是在说谎!他故意牵出六叶白玉竹花,牵出钟鹛,混淆视听,是为掩盖某些真相!”一冲虽这般揣度,却笑道:“原来如此!依前辈所言,可推测,此笔或是钟鹛某位仙姝所有,不慎遗失在此。则一冲得去西兑神皋走一遭!”重明笑道:“或未可知!不过,你等寻寻觅觅,究竟这笔有何蹊跷?”一冲指着雪团说道:“有人伤了我这位朋友,从她身上拔下羽毛制成此笔!我岂能甘休,势必要找到贼人,为我这朋友讨个公道!”重明听一冲言语,暗自冷笑道:“好你一冲,演起戏、扯起谎来,分毫不亚于我,亏你还是佛前诵过经的,打的好多诳语!既如此,你道高一尺,也休怪我魔高一丈!”重明侧目看雪团,眼里放着寒光,诡异笑问道:“不知此鸟,却是何种灵?”雪团心知一切,却听见重明与一冲互相隐瞒,自万分不安。涟漪听着一冲和重明的对话,心内冷笑道:“看来一冲并不曾顾念我的颜面而相信父亲!”却是白蟒常奇性真,丝毫未察觉到重明真意,又兼其是“眉梢”之父,颇有卖好之意,赶着笑答:“丈丈!雪团是珍禽白羽玄鸟,常奇结作义妹!”重明听罢,笑道:“小可爱,可还记得伤你凶手之模样?”这话问得雪团浑身每根羽毛都透着寒冷、散着惊悚!她略略作答:“可惜黑夜之中,未能辨认仔细!”重明叹道:“这却难了!” 一冲此时已下定论:袭击虞契者,必与重明有关!但因缺少实证,不得妄言,不得妄为,为进一步查实,他提议道:“前辈若不嫌晚生叨扰,留我等在水宫小住几日可好?一来,眉梢与前辈喜逢,该当庆贺;二来,我一冲平生首次到得水宫,十分愿意大饱眼福,恣意畅游一番!”重明听罢大喜,心想:“一冲,你想留在我婵明水宫调查,我岂会看不出你之真意?不过,我正要设法杀你,乐得你自往我口中送,这就怪不得我先下手为强!”重明满面堆笑答:“老灵孤家寡居,零丁凄冷,现得天缘,重逢孩儿,又结识一冲、常奇这等青年才俊,心中百感欢喜,正欲款留众位,只怕众位不肯屈就寒舍,尚未敢轻言!这既得一冲愿意,老灵怎能不洒扫庭宇、大设筵席相待?” 常奇一旁乐哈哈接道:“丈丈!我见这绛字河底鱼虾成群,不如,就由常奇去网罗些,摆上一桌,庆贺丈丈与眉梢团圆!”重明笑答:“我绛字河物产丰富,尤以葵花鱼最是鲜嫩美味,常食之,还可赋予我蚺类言人语之本领。”常奇笑道:“原来丈丈能说人语是得葵花鱼之助力!则我白蟒常奇定要尝尝这方土产!”说话间,常奇“咻”的一声,变幻出白蟒真身。重明听其言,观其行,心内大惊,面上笑问道:“常奇,你竟然是白蟒灵!”常奇笑答:“自是!”重明再问道:“常奇,你祖居何地?”常奇如实作答:“自幼长在西兑神皋奇顶洞。”重明一怔,自寻思:“奇顶洞!莫非他与白蟒博术有关联?”重明心思暗沉,欲待要问,又恐被疑,只是笑道:“甚好!甚好!蟒和蚺,原是一家亲!”常奇听见这话,愈发兴高采烈,他道个安,用尾巴吊起一只鱼篓,自出婵明宫去。 一冲看看重明,再看看涟漪,笑道:“前辈与眉梢,父女相逢,必是有诸多体己话想问想说,则一冲当识时务避一避!前辈若不怪一冲唐突,且让一冲自去游一游、观一观这富丽水宫!”说罢,一冲执枪起身。涟漪心里发慌,恐其发现真眉梢所在,自看着重明不知所措。重明却淡定笑道:“当然无妨!一冲是我孩儿之友,乃是自家亲!我婵明宫当然也是一冲的家,何拘小节?”一冲告谢道:“则一冲便放肆一回,不搅扰二位闲叙家常。”而后,他带上雪团四里游走。 一冲面色凝重,穿出前厅,绕过长廊,低声对雪团说道:“重明自称久居婵明宫。可沧琼曾两探水宫,皆未发现重明所在,却是为何?”雪团长唏嘘,贴在一冲耳畔低声窃语。一冲听罢,震怖难掩,看着雪团,问道:“当真?”雪团羽毛竖立,点头道:“虽说遭袭那夜,我匆匆飞去寻救兵,未多逗留,但那气味,绝对错不了!”一冲听着周围的水声“咕噜咕噜”,心有忧悸,哑声道:“果真是重明复仇!他到底把师父他们怎么样了?”此时的一冲,已感到事之危急,他又道:“雪团,你觉得眉梢是否知道实情?”雪团道:“眉梢是否知情,真不好说!我父母他们境况如何,也堪担忧!你我此刻身处险境,却是无疑!”一冲提起索心劈魂枪,又指了指腰间易生匕,道:“放心!你只要不离我左右,量他能如何?不过,雪团,我若说破,重明必不会承认,此事还需慎重计议!”雪团点头。 却说一冲和雪团离开,纹津厅内剩下重明和涟漪。涟漪低声问道:“父亲,怎可同意一冲自行游耍?万一……”重明摇头笑道:“那道门下了符咒,非我蚺灵三亲族,谁能通过?他一冲纵有些能耐,也发现不了。不过,涟漪,为父察觉,一冲似乎已经有所怀疑!”涟漪道:“父亲说得是!一冲在罗螺城外普济林中,已然出言试探孩儿了,方才又当着孩儿的面对父亲言慌,可见其心思之阴沉!却该如何是好?”重明思虑片刻,说道:“涟漪!虽说在这婵明宫,你我占据地利,然现在还不是能撕开脸挑明的时候。为父所畏者,索心劈魂枪,不将那物弄到手,终究是有顾虑!”涟漪为难道:“也想过骗取,只是没个由头,若强要,他必生疑,且神兵之重,非女儿能执!” 这二位正窃语中,常奇回来,憨憨笑道:“丈丈!常奇捉来满满一篓各色鱼,却问哪一种才是葵花鱼?”涟漪翻看鱼篓,笑道:“葵花鱼,首有十二片黄鳍,团团展开,似朵葵花绽放,通身鳞片碧绿。你这篓中其实没有。”常奇惊讶看着涟漪,笑问:“眉梢,你怎么会知道?你已经见过葵花鱼了?”涟漪见问,自知失口,尬笑答道:“是方才,父亲讲述于我听的!”常奇笑道:“原来如此!”常奇见只有他们在厅上,继而问道:“一冲与雪团却在何处?”重明笑答:“观览水宫去了。”常奇一听,乐道:“正好,常奇也去!”说着,他亦出了前厅。 婵明宫很大,有前厅、边殿、后殿、内室等处。常奇漫不经心溜达至后殿,恰撞见一冲和雪团,他迎上去,笑道:“一冲!我捉了一篓鱼,不如回厅享用?”一冲笑道:“常奇,你又糊涂了!一冲虽不是剃度的出家人,却也不食荤腥酒腻。你自享用便是!”说罢,他以手轻叩墙壁。常奇不解,问道:“却是何意?”一冲笑答:“婵明水宫,整个由墨绿岩水玉打造,宏伟壮观。听闻此玉十分罕有,其声清脆,如笙管锵锵,乐音悦耳,一冲自娱而已!你听!”且说着,一冲再叩墙壁几声。常奇亦上前轻敲几下,笑道:“果然动听!绛字河中的墨绿岩水玉,堪比我奇顶山中的?琈玉,皆是圣品。婵明水宫真是奢华,不过,也并非尽是墨绿岩水玉所造,比如,那处角门,有一面墙壁,绘朱红假方门。”一冲道:“在何处?引我前去!” “喏!正是此处了!”常奇说道。一冲看去,大惊道:“这是一扇朱红方镜门!”常奇与雪团却道:“分明是墙壁绘朱红假门!”一冲看着镜中有自己的暗影像,却没有常奇和雪团的暗影像,愈惊问:“为何不见你两个的镜中影?”常奇以手抚朱华福门,笑道:“只是墙壁绘假门,如何能有影像?”雪团惊悚问道:“一冲你究竟看见了什么?”三个各自惊奇。一冲深觉蹊跷,迈步走上前,亦以手抚之,且道:“内中莫非别有洞天?”语未毕,他“嗖”的一声,消失不见。“啊呀”一声,雪团从一冲肩上摔落。 常奇讶异,赶忙捧起雪团,说道:“还真是一道门!可为何你我看不见,进不得,一冲却可以?”而后,常奇加力拍打朱华福门,依旧进不得。雪团说道:“常奇哥!婵明宫必有不为人知的隐秘!一冲在里头不知怎个情景!”常奇慌忙接道:“还需向丈丈问个清楚!”“千万不可!”雪团急急低声止道,“危险!常奇哥,你听我说,重明正是那夜袭击虞契之真凶!此事,你一定不能露出马脚!”常奇睁圆眼睛,惊疑得无可不可,低声道:“雪团!兹事体大,不可胡言!”雪团再道:“本欲寻机再告诉你,但似乎形势逼迫紧,由不得我!常奇哥!一冲已尽知!此刻起,你一如方才,切不可令重明生疑,否则你我性命难保!”常奇神色严肃,答道:“我自有分寸!” 他二位正慌神间,忽听“悉悉索索”之声。雪团忙道:“常奇哥,我先躲起来,你莫露声色!”雪团游飞至岩梁缝隙中,静静藏着。来者乃是涟漪,她笑问:“常奇哥!一冲与雪团何在?”常奇笑答:“却未寻着,只怪水宫太宽敞!”涟漪见常奇立在朱华福门旁边,紧张笑道:“不如回厅,品尝佳肴!”常奇再笑答:“也好!”常奇随涟漪同回,于路,一言不发。涟漪心中自问:“往日,常奇与我独处,总是喋喋不休、话语装箩筐,今日如何这般安静?他方才又立在朱华福门旁,莫非已经发现了?”如是想,涟漪益添恐慌,又自宽慰道:“不会!有娘亲生前施下的符咒,除却我蚺灵三亲族,没谁进得了那扇门!”涟漪偷眼看常奇,听得常奇笑问:“眉梢,你与丈丈话谈,都聊些什么,可否悄悄告诉常奇哥?”涟漪甩着脸答道:“此乃父女家事,休要探听!”常奇讪笑不语。 正是:你诈我谋皆试探,伪装尽头露真面。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六十四回 鲨蚺婆婆计取易生匕 紫衣俊郎力寻真眉梢 回至纹津厅,听得重明笑问:“一冲与雪团何在?”常奇笑道:“却未寻见!丈丈!婵明水宫好生敞大富丽,在三界九皋,也是排得上名号的豪华!却不知是谁人建造?丈丈若不嫌常奇聒噪,不对常奇见外,就跟常奇闲叙水宫往来旧史,也让常奇这个山野佬开开眼界!”重明且笑且递上一条葵花鱼给常奇,说道:“这是方才丈丈亲自捕获,常奇贤侄且尝尝!”常奇告谢接过,细细品尝,赞叹道:“真乃三界绝味,虽龙肝凤胆,怕也不过如此!”重明笑道:“要说这座婵明水宫,乃是老灵与亡妻姜婵同造,亦是以我夫妻命名。可惜物是人非,只剩下老灵独活,她却……”说到此处,重明再潸然泪下。常奇赶忙致歉道:“惹丈丈伤怀,常奇该死!”重明摆摆手道:“岂是贤侄之过?”常奇叹道:“似丈丈这等情深,三界九皋也少有!姜婵前辈仙府有知,也得安然!” 常奇看看重明,再道:“丈丈莫笑常奇迂腐!常奇所居奇顶山洞内,特地留下一处暗窖,以为避祸躲灾并藏放家珍之用,不知丈丈这偌大一座水宫,是否也有类似的密室、暗窖?”涟漪见问,局促不安。重明老奸巨猾,听常奇之问,不由得他不生疑,面上却煞为诚恳,伪笑作答:“爱妻姜婵乃是磊落光明之灵,从不藏着掖着,且我等并无珍宝家私怕外人偷窃,故而不曾置有暗窖、密室之类。”常奇暗思:“他在言慌!他果真有问题!”思罢,常奇笑叹:“汗颜!汗颜!”重明心内已自生疑,遂托口道:“常奇!老灵年岁大、气力弱,与孩儿相见,方才又贪饮几杯,此刻略觉困倦。权且让我孩儿作陪,老灵暂去小憩片刻!”常奇忙起身笑道:“丈丈请便!”重明拽着粗壮的身躯,一边扭动开来,一边赔笑道:“失礼!失礼!”他且又吩咐涟漪道:“好生款待常奇贤侄,等一冲游玩归来,也把为父的好酒斟上几盏!”涟漪答道:“父亲放心,孩儿必不怠慢!”重明自出纹津厅不提。 说他重明借不胜酒力离席,实因听得常奇未遇见一冲又询问婵明宫是否有“暗窖”之类,他开始心慌,自算计:“不妙!朱华福门被施咒不假,我却百密一疏,忽略一事:一冲随身带着易生匕,其中有姜婵的尾摄骨和目珠,借此,他是可以穿过朱华福门,入得朱华福地!只除非常奇也已明白,才会旁敲侧击出此一问!”重明想到此处,周身紧张,蚺皮长绷,遂借故出厅,趁机暗自迂回后殿朱华福门,径往真眉梢被关的濛殿去。 话分两头。一冲进了朱华福门,见眼前又是一处居落,他嗟讶道:“未听沧琼、眉梢提过这样一处!重明果然留了暗招!”他顺廊道而行,步步小心,自思量:“重明老谋深算,指不定置有暗器机关!”一冲经过一殿,那殿之方门紧闭,门匾镌刻“婵明殿”三字。他思:“此处该是姜婵、重明之居!”推门欲入而不得,无奈侧转身,脚底打滑,他手掌撑墙壁,误触碰一块玉砖,致令旁边一圆门透缝。一冲下意识地推圆门而入。内中宽敞豪华,玉石榻旁,水中荡着几片脱落的鳞屑。一冲细察揣摩:“这是叠纹乌色鳞屑,该是重明身上脱落的。如此说来,此室当为重明实际所居!”一冲四里游目,发现一根玉桩之上刻有“重生”二字,又见玉墩之旁有四层玉屉。他定定神走近玉屉,抽开第一层,里头空空;打开第二层,里头放着一串钥匙;再开第三层,屉内两排,共摆着六根一般大小的乌黑尖锥状物,似妙法棍粗细、木箸长短。一冲拿起一根,反复端详,十分不解,自问:“此是何物?却未见过!或许是他们蚺类的心爱之物。想不到重明也爱收藏!”一冲长舒气,将那物放回原处,而后打开第四层,里头有一只砗磲(chē·qu)匣。取匣来看,见内中叠放两张纸,触目瞬间,一冲心头一震,蹙眉自语:“这纸张,好生眼熟!” 正说一冲方要伸手取纸来,忽听外头传来异声,他唯恐被发现,赶忙放回砗磲匣并关上玉屉,弓身藏在玉墩之后。殿内霎时寂静可怖,唯听四周“咕噜”冒着的水泡声。一冲小心翼翼,自寻思:“莫非是重明,见我迟迟未回纹津厅,察觉异样,特来寻我?”正疑心间,又听得“啪啦”一通声响,一冲侧耳,蹑手蹑脚从玉墩后走出,关上圆门,循声慢慢去,且思虑:“声音缓慢,不像是重明。难道此间并非重明独居?”一冲心中惶惶,莫知前路是何物,只是试探着靠近。他不知,自己正往濛殿方向。 “噼啪”又一声响,惊得一冲满身冷汗出。那汗珠瞬间溶入河水,冷得他直打哆嗦。“你是何人,怎入得了我朱华福地?”一冲惊栗回身看,那是一条灰白老蚺,体型较常奇稍大,一张口,露出上下两排尖齿——有些已经脱落,尾巴上本吊着一只装满鱼虾的网兜,为因撞见一冲,惊得网兜甩落。一冲施礼道:“前辈莫非是鲨蚺灵?”那位答:“唤老身鲨蚺婆婆便可。你尚未回答老身之问!”一冲笑道:“晚生一冲,无意中闯入贵处,望乞恕罪!”鲨蚺婆婆吃惊一怔,而后笑道:“原来你就是一冲,倒是生得俊美潇洒,举止果也得体!”一冲疑问道:“素未谋面,鲨蚺婆婆何以知我一冲?”鲨蚺婆婆笑道:“是濛漪,她前言后语,提到都是你,赞不绝于口。看得出,她深爱你!”一冲窘笑问道:“濛漪?那是谁?”鲨蚺婆婆重新吊起网兜,惊异看着一冲,再问:“你到底是如何进来的?”一冲被鲨蚺婆婆的眼神惊住,充满无尽的好奇,实言以答:“无意间,从婵明宫后殿一扇朱红方镜门穿入。”鲨蚺婆婆愈惊道:“你竟然看得见朱华福门!”一冲笑道:“朱华福门,原来它叫这个名字!不过说也怪哉,常奇却看不见,雪团也没能跟进来!” 鲨蚺婆婆张口欲言,忽感水波异动,她急忙压低声音道:“不好!快随老身来!”鲨蚺婆婆卷起一冲,急欲逃去,却卷不动。一冲笑道:“是此枪重。一冲自行!” 至一室,鲨蚺婆婆急道:“快躲上去!”一冲登上梁,藏在暗栏之内。鲨蚺婆婆又道:“此间是杂物室,他不会找到这里。老身不到,你别出来!”一冲不解何意,但能隐约感觉到,鲨蚺婆婆并无相害之心,遂从其言,静待不语,将索心劈魂枪横在一旁。 鲨蚺婆婆重回方才掉落网兜之地,恰值重明过来问道:“可有生面孔闯入?”鲨蚺婆婆答道:“除了宫主,未见其他!”重明又问:“你在做什么?”鲨蚺婆婆再答:“给濛漪送吃食。老身老迈了,不慎将网兜撒落,正在收拾鱼虾。”重明斜着眼睛说道:“大敌闯入我水宫,恐其看得见朱华福门,进得来朱华福地,枉害你我!若有异常,务必报我知晓!”鲨蚺婆婆应声:“是!”重明又吩咐道:“你且回你室里,闭门莫出!”鲨蚺婆婆道:“濛漪尚未进食,老身先……”“一顿不吃,哪里就能饿死她?去吧!”重明打断她的话,说道。鲨蚺婆婆又道一个“是”字,吊着网兜将欲离开。“网兜留下!”重明却道。鲨蚺婆婆以为重明要吃鱼虾,依令放下,自去。重明打发了鲨蚺婆婆,自以尾尖吊起网兜,前往一冲方才误闯的圆门殿内,抽开第二层玉屉,取出钥匙,前往濛殿。 话说濛漪——真正的金纹金蚺眉梢,听得殿外动静,满面堆笑,招呼道:“鲨蚺婆婆……”一语未道毕,却见进来的是重明,眉梢心里一阵惊慌,改口颤道:“父亲,何来?鲨蚺婆婆……”“鲨蚺婆婆身子不爽,为父代其为你送吃食!”重明诡笑打断道。说罢,他将濛殿之门反锁。眉梢只觉得水中漫着不祥,颤栗笑道:“有劳父亲!”重明冷笑道:“哦哦!怎么说我与你也有些血亲,何必这样见外?”眉梢倍感紧张,不知该如何答话,转而问道:“父亲!涟漪去参加她好友的婚庆,何时能够回来?”重明阴声笑道:“怎么,你想念她?可惜啊!你再也见不着她了!”眉梢一听这话,慌神靠上前,忧心关切问道:“父亲此言何意?难道涟漪她出了什么事?”重明奸邪笑答:“不是她涟漪出了什么事,而是你濛漪,要出事!”重明微张血口,轻吐乌舌信,双目闪凶寒。 眉梢愈觉窒息,哽住喉,怯怯问道:“父亲,此言又何意?”重明死死盯着眉梢,冷笑道:“你叫我父亲,可惜我不是你父亲!”眉梢愈惊骇,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道:“孩儿自知惹了父亲不快,父亲终究看在逝去的娘亲面上,宽宥孩儿!”重明再又阴腔怪调贼笑起,摇摇头,看着眉梢,叹道:“可怜啊可怜!你们这一家,还真是可怜!”眉梢被重明的怪异言行吓得鳞纹暴起,禁不住寒颤百出。又听重明说道:“哦哦!孩儿,我的孩儿,为父为你送来这鲜嫩多汁的鱼虾,你快些吃吧!”眉梢大气不敢出,不敢动。重明催促道:“快些过来!来呀!”眉梢知道重明的厉害,不敢违拗,只得畏畏缩缩上前,看看网兜中活蹦乱跳的鱼虾,又转头看看重明。重明再阴阴笑道:“孩儿,吃吧!”眉梢才把头低下,衔起活鱼来吃,吃得战战兢兢。重明长叹道:“对嘛!不吃,以后也就没的吃了!”说完这话,重明绕到眉梢身后,突然蹿过来,层层圈圈,死命缠住眉梢。眉梢奋力挣扎,却被勒得太紧,想要开口呼救也不能,喉头里还卡着一条未来得及咽下的葵花鱼!渐渐无力,她喃喃哀吟:“一冲……”继而,她双目缓闭,窒息冤亡。重明勒死眉梢之后,摇头叹道:“本待多留你些时日,只怪那紫衣仇敌来得太快,不让你消失,势必要添许多麻烦!是他一冲的到来逼死了你,你化进缥缈也别怪我心狠!况且,一冲既已怀疑我,动手只在迟早之间!我先吃了你,增加些功力,也增添些胜算!”重明将眉梢吞下后,身躯又渐长大。 再道一冲,藏在杂物室不多久,便见鲨蚺婆婆回来。她拴上门,抬头轻声道:“一冲,可以出来!”一冲跳下,问道:“鲨蚺婆婆,此举何意?”鲨蚺婆婆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盘到一旁。一冲随意落座,看着鲨蚺婆婆,听她道:“你这身紫衣,老身看着,何其眼熟!”一冲笑道:“千秋白正是一冲的祖师。鲨蚺婆婆想必见过!”鲨蚺长叹道:“见过,更听濛漪提起过!”一冲问道:“婆婆口中所提‘濛漪’,究竟是谁?”鲨蚺婆婆舒眉笑道:“且先不说她,来说说你,怎么敢冒闯婵明水宫?”一冲笑着反问道:“为何不敢?” 鲨蚺叹道:“老身记忆中的重明,温文尔雅且幽默阳光、深爱婵儿也极为孝顺。然而,自婵儿去后,重明性情大变,在此朱华福地,不再居于从前的婵明殿,而是搬到婵明殿对过的圆门殿,且不许我和涟漪踏进那处!他对老身再不恭敬,只当老身是打杂佣仆,对老身呼来喝去,指手画脚,甚至稍有不慎,打骂无常!老身年迈,抵敌不过,想要离开,又舍不得涟漪,只得逆来顺受!八百年过去,他仇恨填胸,未有一丝减缓!你倒是想得开,自己送上门来!方才,若非老身将你藏到这里,你被他发现,必有一场好战!”一冲问道:“鲨蚺婆婆是因为重明对您不恭顺,心生怨怼,才施援手帮助一冲?”鲨蚺婆婆摇头答:“那倒不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害婵儿枉死的是千秋白,并不是你一冲的过错!老身年岁大了,只是不愿伤及小辈无辜,再多造孽!更兼濛漪对你情深至重,老身何忍她伤心?”一冲又问道:“鲨蚺婆婆,您与姜婵前辈、与重明,有怎样渊源?”鲨蚺叹答:“姜婵正是老身的外孙女儿!”一冲听罢,赶忙欠身再施礼道:“原来是姜婵前辈的外祖母!一冲眼拙,婆婆恕罪!”鲨蚺摇头苦笑道:“婵儿之死,老身无能为力!”她细打量一冲,又道:“一冲!老身思索,你之所以进得了朱华福门,必是因为易生匕!”“易生匕?”一冲取下匕首,问道,“却有何说?”鲨蚺双手接过易生匕,见那匕柄两珠不停闪着亮光,眼角噙泪,解释道:“你应该知道易生匕的来历!此乃我苦命婵儿的化身!那扇朱华福门,有婵儿生前施下的符咒,只我亲族蚺类,包括金纹金蚺、叠纹乌蚺、鲨蚺可以看见,可以通过。门之后,是朱华福地。你本不能进来,然你所携易生匕实乃婵儿本身,才会畅通无阻!”一冲叹道:“这番缘故,一冲实在难料!”鲨蚺接着道:“曾也怨恨千秋白,可他为救苍生,没有选择,老身便也放下这段仇怨!一冲!老身不伤你,只希望你善待濛漪,在重明发现之前,赶紧带濛漪离开,从此天高海阔!” 一冲再问道:“可是鲨蚺婆婆,所谓‘濛漪’,究竟是谁?”鲨蚺这才笑答:“濛漪这孩子,总是管自己叫作眉梢,她说那是你一冲给她取的名字。”一冲听罢,先是笑道:“原来眉梢的真名叫濛漪!”可是话音方落,他察觉不对,极其紧张而严肃,问道:“鲨蚺婆婆并未至纹津厅,几时见着了眉梢?难道上番她就见过您?为何她不曾告诉我?”鲨蚺说道:“何需至纹津厅?濛漪从数日前就一直被关在濛殿,是老身送食水照料。”一冲瞬间面无血色,震若雷劈,从玉凳上惊立起,直愣愣看着鲨蚺婆婆,呼吸急促,目射剑光,道:“婆婆莫非说笑?眉梢明明一直陪在一冲身边!” 鲨蚺听言,亦错愕,把整个身子都绷直了,鳞片倒竖,双目呆滞,继而惊呼道:“糟糕!一冲,你中计了!老身未曾想到,他们会使出这样伎俩!”一冲打个寒颤,急道:“此间究竟多少是非,还望婆婆明心相告莫相欺!”鲨蚺低声叹道:“他们竟然瞒着老身和濛漪做下这等事!”一冲愈急,握紧拳头,蹙紧眉头,揪紧心头。鲨蚺泪眼婆娑,看着一冲,解释道:“婵儿当年其实诞下二卵:一名濛漪,便是你的真眉梢;二名涟漪,是眉梢的孪生妹妹;她们模样、声音一般无二!”一冲听得浑身痉挛,惊道:“始料难及!防不胜防!”鲨蚺婆婆再道:“那日濛漪来到水宫,发现朱华福门,与重明、涟漪相认。然重明骂你,欲设计加害你。濛漪百般为你辩护,结果,遭重明几番暴打,还被锁在濛殿,再不能出门!她本由涟漪照顾。可是没过多久,涟漪借口其好友大婚,央老身照料濛漪,她自己,却是一去至今未回。而涟漪离开水宫当日,重明后脚便以外出散心为由,也离开。难料,他们使的偷天换日之术,演得让老身和濛漪浑然不觉!” “他们竟然这样摆布亲骨肉!”听得眉梢被打、被囚,一冲百感交集,急切道,“求请鲨蚺婆婆带一冲去找真正的眉梢!”鲨蚺却问:“你果真想带走濛漪?”一冲斩钉截铁作答:“果真!”鲨蚺叹道:“一冲,你听我说!老身可以放下婵儿的仇恨,承诺绝不伤你;你要对付重明,老身也绝不插手!可是,濛漪和涟漪,都是老身的重孙孩儿,都是苦命的孩子,老身一样疼顾!对于濛漪,她深爱你,老身希望你能带她远走高飞,因为那也是她的夙愿;可对于涟漪,老身担心你带走濛漪后,她与重明对你恨意愈深,早晚两下交锋!然你需知,涟漪一向顺从重明,纵使她有过错,也非她本意!故而,一冲,老身要你保证,绝不伤害涟漪!”一冲说道:“眉梢的娘亲已经因我虞契而亡,一冲岂会再伤其妹?鲨蚺婆婆放心!一冲纵然与重明不对付,也会看在眉梢之面,手下留情!”鲨蚺婆婆接道:“老身信你一冲一言九鼎,然为保涟漪无虞,老身还是有个条件!”一冲道:“婆婆请说!” 听得鲨蚺说道:“你把易生匕和索心劈魂枪留下!”一冲大惊道:“什么?”鲨蚺质疑道:“怎么,舍不得?究竟是眉梢重要,还是冷冰冰的刀枪重要?你若心中有眉梢,也该舍得!”一冲答道:“非是一冲贪恋这两样兵器,而是对付冥王斛卑,少不得她们!”鲨蚺又道:“只有留下易生匕和索心劈魂枪,你没了利器,老身才能安心!一冲,只问眉梢在你心中重几何?”一冲答道:“眉梢是我同门师妹,是我挚友,更是我的家人!她为我饱受暴打与囚禁,吃尽苦痛,一冲十分心疼!”鲨蚺道:“那便留下兵器,赶快带她离开!”一冲熟思后,说道:“不如折中,留下其一?一冲若无兵器,也就护不得眉梢到天涯海角,请婆婆念眉梢之安危,给一冲留下一件,以为凭靠!”鲨蚺思虑后,说道:“索心劈魂枪,老身根本拿不动,且就留下易生匕!”一冲踌躇片刻,又道:“鲨蚺婆婆!为让您相信一冲之诚意,为让您安心,易生匕可以由您保管。但您要答应,倘若冥王作乱,一冲万急之中、来求之时,请您顾念凡界无辜苍生,切勿吝惜!”鲨蚺点头道:“若真有那一日,老身许你来取回!”一冲叹道:“鲨蚺婆婆此德此心,一冲替凡界苍生感戴不尽!”说完,一冲从鲨蚺婆婆的手中接回易生匕,以手抚之,再叹道:“你本就是姜婵前辈化身,属于这绛字河,属于这婵明宫,属于这朱华福地!你,回家了!”语毕,一冲拜倒在地,双手重新奉上易生匕。鲨蚺婆婆郑重接过,仰面滴泪道:“我婵儿终于正式地回来了!” 鲨蚺取出一枚钥匙给一冲,说道:“出此室,右转三道弯,直行至廊道尽头,再左转便是濛殿,你自去!老身出去拖住重明,以防他发现——他之前要走那些鱼虾,必是大快朵颐之后,自回殿内休息去了!”一冲接过钥匙,按照指示而行。 但说重明,吞下眉梢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了濛殿,锁上门,筹划下一步行动。他去往鲨蚺的居室,却不见她,恶目一闪,再生歹念。 一冲终至濛殿,打开门,唤道:“眉梢!”然而,殿内只有一根玉桩,一杆玉梁,一座玉墩,一只玉盆,一张玉榻,干干净净,却无眉梢。一冲惊疑,大呼:“糟糕!莫非着了鲨蚺婆婆的道,什么濛漪、涟漪,都是杜撰?易生匕!”他急回身,再去那间杂物室,已不见鲨蚺踪影。一冲以为定是被鲨蚺所欺惑,懊恼自嘲长叹:“可惜易生匕不知去向!”他奔出朱华福地,回到纹津厅,只见着“眉梢”和常奇正在闲谈。 一冲虽疑心鲨蚺,却也半带相信,自神情异样地看着涟漪,冷不丁唤道:“涟漪!”“哎!啊?”涟漪应声而又惊慌尬笑道,“一冲,你说什么?”一冲观涟漪之形色,才信鲨蚺婆婆之言或许部分为真,怒问道:“眉梢在哪里?”涟漪哂笑道:“一冲,你如何胡言?我正在你身边!”一冲怒瞪涟漪的眼睛,高声喝问道:“涟漪!眉梢到底在哪里?”涟漪目光躲闪,紧张慌乱。常奇从未见过一冲这样对“眉梢”说话,忙道:“一冲,你莫名其妙!眉梢正在眼前,你怎么凶她?”一冲怒吼道:“鲨蚺婆婆、濛漪、涟漪、重明、朱华福地!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这一串名字蹦出后,涟漪彻底慌神,看着一冲,冷笑道:“你都知道了!”常奇摸不着头脑,打断问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谁能给我一个解释?”一冲只觉头痛欲裂,恨恨道:“我一冲中计了!可是真眉梢为何不在濛殿?你们到底把她藏到了哪里?”涟漪一听,亦是惊惧愕然,着急问道:“你说什么?姐姐不在濛殿?我托付鲨蚺婆婆照顾她!她能去哪里?”常奇睁圆蟒眼,看着涟漪,诧异问道:“眉梢,连你也疯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却这时,从朱华福地出来、躲在纹津厅外偷听的重明突然蹿上前,高声哭喊道:“涟漪!他,一冲,杀害了鲨蚺婆婆和濛漪!”涟漪听言,骇然颤抖,蹿至重明身旁。 这一切的一切,看呆了云里雾里的常奇,他如泥塑木雕,口不能言。一冲见重明之状,心内惊怪:“他似乎比之前的他,长大许多!”不过一冲无心理会内因,急口辩解道:“我没有!倒是你们,把眉梢藏在何地?”重明佯装再哭道:“是!我重明得知爱妻被你虞契千秋白所杀,为报仇,联合孩儿涟漪,利用濛漪与你一冲的渊源,想出这偷梁换柱之计!可是,涟漪在你身边,手慈心软,屡番下不得手。直至你一行来到婵明宫,我等依然踌躇,究竟要不要将对千秋白之恨转嫁到你一冲头上!却未料,一冲,你竟然……你好狠毒的心!你身揣易生匕,穿过朱华福门,潜入朱华福地,作的好孽!杀我爱妻一个不够,还要杀我濛漪孩儿与鲨蚺婆婆!一冲!濛漪好歹是你同门,而鲨蚺婆婆与世无争,年老衰迈,于你并无威胁!你竟也下得了毒手,未免太过阴狠!”一冲待要辩解,又听重明高喊:“一冲!这几笔血债,不由得我重明不报!你若还有半丝愧悔,当束手引颈就戮!当然,似你这等毒辣歹人,若仗着你手中的索心劈魂枪和易生匕,非要灭我满门,重明也毫无畏惧,与你死拼到底!”重明语方毕,涟漪哭嚎起,痛怒问:“一冲!你果真杀了鲨蚺婆婆和姐姐?你可知,鲨蚺婆婆是三界最后一个鲨蚺灵,父亲是三界最后一个叠纹乌蚺灵,你这是要绝灭我蚺灵三亲族!”一冲委屈道:“我没有!我把易生匕交给鲨蚺婆婆后,拿着钥匙奔往濛殿救眉梢,却发现她根本不在!我倒要问问你们,究竟把眉梢关在哪里?” “荒唐!濛漪是我的孩儿!你还我的孩儿!”重明嘶吼道,浑身鳞片炸起,等不得一冲防备,直攻去。一冲绰枪欲还击。又听涟漪怒问:“你们虞契枉杀了我娘亲,又弄得我姐姐、婆婆下落不明,难道还要杀我父亲?”一冲听此言,念及眉梢,心软收手。重明却不消停,层鳞张立,喷开巨口,就势要吞一冲。常奇见状,化作白蟒真身,急急拦住重明,说道:“常奇这才大概明白因果!丈丈!一冲断不可能伤害眉梢与鲨蚺婆婆,其中必有误会!”重明尽知一切,哪里会听常奇聒噪,他尾尖斜卷,一道劈来。常奇躲闪不及,替一冲受了重重一击。涟漪心中喜欢常奇,见他受伤,十分不忍,于是劝道:“常奇哥!这是我婵明宫与他不留刹的仇怨,你莫多管!”常奇却道:“不留是我恩公!常奇岂能坐视不理?眉梢,不,涟漪,你劝丈丈冷静,有话好商量!”涟漪深知重明的脾气,哪敢多言?重明左旋右盘,前缠后绕,再向一冲攻去。一冲虎视怒道:“重明,你把眉梢交出,让我带走!至于虞契与婵明宫的恩怨,一冲自会给个交代!否则,休怪我索心劈魂枪无情!”重明贼笑道:“一冲!若是在岸上,我重明当惧你三分;然在这婵明水宫,却是我重明当家作主,容不得你嚣张一毫!今日,我必雪深恨,誓报大仇!”一冲冷笑道:“那就是没的商量!”说罢,他挥起索心劈魂枪迎战重明。 重明自揣摩:“占据水宫地利,我重明未必会输!”不过,重明只推测一冲为千秋白不留的转世,却不知他是青霄天宫天神仲瑝的下凡,更不知索心劈魂枪的枪灵绾君。一冲舞动枪,带着水宫天昏地暗。重明见势大惊,暗自道:“这个凡人,未免太过超强!”重明张开血盆口,深吸一气,似乎能吞下整座宫殿,而后一吐,吐出一只巨大水球。那水球滚滚飞旋,攻向一冲。涟漪早已被巨浪的冲击迷花了眼睛。常奇在一旁顶着威力继续观战。但见一冲纵起身,绰枪千般搠,将那水球打碎。重明趁此时机,使出万鳞飞刀。一冲见重明炸起七层鳞片,惊栗寻思:“《启旋书》提过,叠纹乌蚺灵有鳞一层。为何重明能有七层鳞,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思索间,只见那第一层乌鳞甲片齐刷刷脱落蚺身,如万千把飞刀,从六合八极席卷而来,包围一冲。而重明的身上,在那瞬间,顿生出新的一层鳞甲。常奇见状,恐一冲不敌,欲上前助战,却听一冲高喊道:“常奇,闪开!”常奇随即化作人身,跳上厅顶梁。涟漪承受不住锋芒,奔命躲闪。一冲毫无惧色,将索心劈魂枪旋转如飞桨、如陀螺、如盾牌……各式花样,正面迎敌。鳞甲飞刀打击枪身,发出似金石相撞的“叮当”声。那些被索心劈魂枪打散的鳞片刀,碎成粉末,溶进绛字河水。重明深为震惊,气喘吁吁,心内自语:“索心劈魂枪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当年剔得了姜婵的蚺骨,如今又碎得我一层鳞片!看来,我只能智取!” 重明暂收手。一冲见他招式放弱,以为他知道厉害而有心讲和,于是道:“重明,你还眉梢给我,我则离水回岸!”重明听言,猛然鬼魅一笑,自思量:“对呀!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凭他手中神兵多厉害,他一冲毕竟是个凡胎,又是属旱,水下战斗到底是他的软肋!只要我拽下他手腕上的那缕裙袂藻,他必将被河水压爆五脏六腑,鲜血喷尽,骨肉碎粉,又何需我多费拳脚?”歹计一生,重明邪邪咧嘴笑起,说道:“一冲,你果然得千秋白真传,也是个神功盖世、威风昂然的好男儿!我重明看来今日要毁于你手!但请你看在眉梢的情分上,杀了我以后,放涟漪一马!”一冲道:“我在濛殿根本不曾见着眉梢,更不曾伤害她和鲨蚺婆婆!你只要把眉梢还我,我亦可放你一马!”重明接道:“我与你不留刹的恩怨迟早是要了结,择日不如撞日,就趁今日!然,死战之前,我有几句言语想要嘱托我孩儿涟漪。若我大仇难报身先死,希望她能有个太平去处!你,容我跟孩儿交代几句,让她离开之后,你我再敞开来拼命!”一冲并不知重明谲诈如此,只因看见涟漪——其貌与真眉梢一般无二,心生怜惜,又听重明说得那样煽情,遂而心软,立住枪,点头应允。 涟漪听见重明叫唤,从污浑的河水中匍匐上前。重明瞥一眼一冲,而后佯装叹息,看着涟漪,哽咽作戏道:“涟漪,我苦命的孩儿!为父一命,将没(mo)于一冲之手!为父不希望你继续复仇,徒添鲜血!为父希望你离开婵明宫,离开绛字河,去……”说到此处,重明贴近涟漪耳畔,窃语一句:“去摘下一冲腕上的裙袂藻!”涟漪先是一怔,而后会意,亦假戏哭道:“父亲!”重明再佯装叹道:“去吧!我的孩儿!”涟漪慢慢向纹津厅门方向游动,那正是一冲所站立的方向。涟漪为让一冲全然相信,游几步,一回头,尽显不舍。重明又哭道:“不要顾念,孩儿去吧!”一冲信以为真,拦道:“你先告诉我眉梢所在,方可离开!”重明却怒道:“一冲,你还跟我们耍花腔!你跟我们要眉梢?我却要问你,她终日在濛殿,如何你一到来,她便不见了?鲨蚺婆婆八百年不曾踏出朱华福地,如何你一到来,也消失了?你到底将我濛漪拐在何处,将我鲨蚺婆婆怎么了?”一冲的思绪被绕回重明这里。为与重明理论,一冲开始思索反驳重明的话,一时放松对涟漪的警惕。而正是此隙,涟漪已爬到一冲身旁,以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瞑目之神速,一口扯下裙袂藻,继而夺路蹿至重明身后。一冲这才明白自己又中了诡计,立马屏气,手中紧紧握着索心劈魂枪,想要速战速决。然而坚持不过多久,他渐觉窒息,面色铁青。 正是:刚直不迂真君子,难敌谲诈百般欺。 毕竟,一冲吉凶如何?且看下回。 第六十五回 纹津厅金兰兄妹罹难 重生殿挂名父女摊牌 话说常奇见势不妙,飞跳下梁,抱起一冲便欲逃。却因一冲手中枪太重,常奇百般拖拽不动,急得高呼:“一冲,松开手中枪!”一冲渐无力,手松开,闭目垂危。常奇抱紧一冲,正要夺门,却被重明蹿上前拦住去路。 重明说道:“常奇!你我皆属冥界,莫要为异类交惹祸患,同类相侵,自伤和气!你放下他,否则别怪丈丈不念蚺、蟒一家!”常奇见一冲危殆,心急如焚,苦苦哀求道:“丈丈!一冲绝对不会伤害鲨蚺婆婆和濛漪!我常奇愿以项上头颅为他作保!求您看在濛漪与一冲同门之谊,让我带一冲上岸……”“哈哈——”重明不等常奇说完,放声大笑道,“我与濛漪有何情感,要看在她的份儿上放过这等大敌,让自己后患不息?”常奇愕然,辩解道:“丈丈!濛漪可是您的女儿!她若知道您杀了她的恩公、她的师兄、她心中最爱的人,她岂不懊恼悲愤?她夹在爱恨之间,该如何挣扎?难道这份父女之情,在您心中不值几文?”重明奸笑阵阵,止不住笑出眼泪,说道:“哦不!不在我心中,在我腹中!”“腹中?”常奇嘀咕一句,他不解重明话中真意,只是担心一冲,再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重明能放他们离开。 眼见一冲晕厥不省人事,常奇心想:“不能再拖延!”于是,他严肃道:“丈丈若不允,则休怪常奇不敬!”重明开始使出美人计,笑道:“常奇,丈丈看得出,你对涟漪有情!丈丈本意是成全你和涟漪,你却要为一冲忤逆丈丈?常奇,别蹚这趟浑水,把一冲交给我!丈丈报了亡妻之仇,亲自主婚,让你和涟漪结合,好是不好?若你执意伤丈丈之心,则丈丈血口,莫怪对你张开!”常奇听言,看向涟漪。涟漪羞涩低头。重明向涟漪使个眼色。涟漪遂娇声道:“常奇哥!我蚺灵的血仇岂可不报?常奇哥将心比心,若是常奇哥的娘亲被人枉杀,难道常奇哥能够任由凶手逍遥?我婵明宫是受害者,也是占据道理的一方!常奇哥一向深明大义,这会儿却不明白?常奇哥,你听父亲的话,放下一冲!待报了仇,从此,你、我、父亲,一家共享天伦!” 常奇听着重明和涟漪言之凿凿,心中确也有几分触动,然他看着昏厥的一冲,郑重道:“千秋白是我的恩公!一冲既是恩公的弟子,亦从洞真手中救过我,待我情义颇重!我常奇说什么也不能调转头不顾他生死!”重明因与一冲之前一战颇损法力,为节省灵元,才不愿与常奇直接开战,故而迂回。至此时,他耐心耗尽,自忖:“虽不曾与常奇交过手,不知他道行深浅,可我体型毕竟远大于他,量也是胜算更多!”于是,重明冷笑道:“你既一意孤行,老灵我也不需多费唇舌!”常奇心中权衡:“为保一冲无虞,需得速战速决!” 但道常奇,这千余年的白蟒灵,虽素日里嘻哈随意,逗酣可乐,不拘小节,然值非常时刻,也颇知进懂退,该动真格动真格。他放下一冲于一旁的玉石桌上,立现出五尺修远链,默道:“师父!常奇就用您所赠的神兵救一冲出去!”重明趁隙早攻上前来。常奇飞链缠住重明腰部,却见重明使出缩骨功,急急躲开。常奇再回链对重明,未提防涟漪暗蹿过来,用那金纹熠光的蚺尾死命缠住一冲。 常奇惊骇,他并不知络绸帛羽紫霓衣能够保护一冲,万分慌惧,半带哀求半商量道:“涟漪!好歹曾是同行客,放他一马又如何?”涟漪冷笑道:“娘亲之仇,誓不同日月!”常奇痛心疾首,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爱恨相交织的涟漪,又道:“常奇不愿伤你!你知道我不愿伤你!”涟漪突然冷笑又情深脉脉看着常奇,说道:“我放开他!常奇哥,你帮我了结他,我便嫁给你!”常奇听罢大怒,眼中汪泪,恨恨道:“原来我在你心中,只是一柄复仇的寒刀!”话说涟漪心中所想,乃是一箭双雕——既要大仇得雪,又能喜嫁郎君。涟漪倒是真正心仪常奇,碍于冒用眉梢的身份,无可奈何,只能一直隐藏此心此情。可现今既然面皮撕破,百事揭穿,她便也无所顾忌。却不料她表达方式有误,反让常奇痛怒欲绝。常奇又伤又怨,满目含情又含恨,哑声道:“好个歹毒心辣的你!”常奇咬咬牙,割断心中情丝,狠狠甩起修远链,向涟漪抽打去。涟漪中了一招,痛得松开一冲,亦恨亦屈道:“你竟然真对我下手!”常奇不多言,再出神功敌对涟漪。 而此时,重明又蹿了过来,盘缠道道,勒住常奇的手臂。常奇挣扎不脱,索性丢下修远链,幻出白蟒真身,张开巨口,向重明和涟漪怒吼。重明冷笑道:“这魁伟的青年,开始发飙了!”他慢慢靠近常奇,阴声怪调问道:“安乐待在奇顶山不好,为何非要来我绛字河寻衅,常奇,你不理亏?”常奇怒瞪双目,闪着如月白光,说道:“让我和一冲离开!”重明大笑道:“凭你?”常奇闭口,猛地重开巨口,喷出曳天迷烟,熏得重明睁不开眼连打呛。便趁这个间隙,常奇卷起一冲,再欲夺门逃出。 却听身后的重明莫名其妙高喊一声:“博术兄安好?”常奇怔住,而后回头问道:“丈丈认识我的祖父?”常奇喷出的曳天迷烟渐渐溶入河水,周遭视野略显明朗。重明借着常奇好奇的功夫,稍微舒缓过来,透过迷烟,靠近常奇,笑道:“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常奇你竟然是博术兄的孙儿!常奇!你我果是一家亲!”常奇虽听重明这样说,到底尚存警惕,自裹着一冲向后退几步,继而才问道:“此话从何说起?”重明大笑作答:“你喷出的曳天迷烟,必是博术兄所传无疑!”常奇道:“既是旧相识,丈丈更该卖个情面,让常奇和一冲离开!至于丈丈与一冲的仇怨,他日,在常奇瞧不着的地方,想要怎么了断,常奇都眼不见心不烦!然今日,常奇断不能视若无睹!”重明呵呵笑道:“一定!一定!看在博术兄的面上,老灵我愿暂搁下这笔旧债!”常奇点头道:“最好!则丈丈、涟漪,常奇先行告辞!”常奇将动身,又听重明说道:“且慢!丈丈有句肺腑之言,烦请常奇转告博术兄!”常奇信以为真,道:“丈丈请说!”“烦请告知博术兄……”重明且说且靠近常奇。常奇静静听着。却见重明突然翘起头,死死咬住常奇的颈项。常奇猝不及防,疼得翻然摔倒,把昏厥的一冲也甩飞。方知中计,懊悔连天,噬脐莫及,常奇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痛苦张口,死命挣扎,但被咬得鲜血淋漓,把绛字河水染黑。纹津厅内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 重明松开常奇时,常奇已无还手之力,只剩下冰冷的抽搐,看着旁边命悬一线的一冲,流下无助的泪水。“哈哈哈——”重明嘴角流着常奇的血,用乌黑的毒信舔了舔,接着从鼻中发出轻蔑之声,用极度夸张的笑声讥讽道,“卖他个情?好不可笑!你可知我与那该死的博术有怎样切齿仇恨?那条万恶的老白蟒,曾将曳天迷烟直接喷进我的眼睛里,弄瞎了我的双目,害得我只能吞下自己的一个兄弟,换眼睛复明!我欲找博术报仇多年了!天可怜见,让他的孙儿自来送死,以雪我恨!可不是天助我?天助我!常奇啊常奇!本来,我还不打算吃掉你,但是现在,你非死不可!”重明说完,用愈加凶邪的目光注视常奇。 却说一旁的涟漪,骇然震恐,亦未料到重明会突然偷袭。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惊吓得目瞪口呆,眼见常奇受难,手足无措。这又听着重明说些奇怪言语,看着抽搐的常奇,涟漪这才鼓足勇气,跌跌撞撞向前,苦苦哀求道:“求父亲开恩!”重明双目闪寒光,鄙疑地看向涟漪,问道:“哦哦!你莫非真地喜欢他?”涟漪侧目看常奇,他血流不止,痛苦地卷成一团,自泪眼模糊,点头称是。重明冷笑着,一尾甩过,重重抽打在涟漪身上。涟漪禁不住,被远远打飞。而常奇此刻方知涟漪真心,亦悲亦喜,见其被打,哀怒叠起。又听重明怒骂道:“好你个不知羞耻的贱婢!我过会儿再来收拾你!”他再转向常奇。 但道常奇稍缓,挣扎昂起头,欲待用最后力气和重明拼命,却在不经意间,瞥见雪团缩藏在梁顶一个小岩缝中瑟瑟发抖。话说雪团本藏在朱华福门不远处的梁壁中,后听见纹津厅传来打斗声,才悄悄寻来,躲于暗处。常奇发现,重明此刻所在的位置,只要侧首抬眼,就有可能看见雪团,他惊恐万状,随即有了顾忌,心想:“我难敌重明,今日凶多吉少,救不得一冲,也要保住雪团!”常奇努力冷笑,引重明注意,又从喉间挤出一点儿嘶哑的声音,道:“重明,你纯属栽赃!你诬陷我祖父曾用曳天迷烟伤你双目,然我之曳天迷烟正是祖父传授,却为何丝毫未伤及你?”重明怪笑道:“哦哦!我吞下一个兄弟,不仅能让我眼睛复明,更让我多得一条性命!哦哦!多感谢我的父母为我生下六个兄弟!我重明共有七条命、七双眼睛!”常奇惊得浑身愈颤剧烈,怒骂:“你这丧心病狂……”他话未及终,重明早失耐心,添上一口,直接咬掉常奇的脑袋,而后舔舔血舌,将常奇整个吞掉!末了,他又道一句:“白蟒的滋味也不赖!” 梁顶岩缝中的雪团,亲眼目睹常奇被断头吞下,弱小的她,却无能为力!却说涟漪,被重明的一席话惊唬得身体僵直,动弹不得。她看着常奇被咬断头、被吞下,其势之快,只在眨眼间,自己来不及做什么,只剩下痛不欲生。 重明吞下常奇之后,身体又渐长大,他这再回过身来看涟漪。涟漪呆如石头。重明靠近她,贼贼笑道:“哦哦!小东西,既然你已经听见了,不妨就告诉你全部!”涟漪回过神来,打着寒栗,口齿不清问道:“父……父亲!什么……什么全部?”重明奸邪笑道:“哦哦……”未尽言,他忽然侧目瞥向昏死的一冲,惊讶道:“这个凡人的身体,怎能经得起绛字河水压的冲击?他竟然撑得这么许久,睡得这样安详!”重明且说且咬牙切齿,又瞄了一眼涟漪,笑道:“不急!我先了结这个紫衣郎,再过来跟你讲故事!” 重明吐着乌毒信向一冲靠近,这可吓坏了雪团。那一瞬间,原本脆弱的、渺小的她,激发出最本真的勇敢,毫不犹豫俯飞向一冲,怒道:“重明,你这丧尽天良的烂恶魔!你侵袭虞契,残害常奇,休想再伤害一冲!”雪团抢先飞到一冲身边,将自己脚上的裙袂藻扯下,系到一冲手腕上,并把自己的内元丹吐出,喂给一冲。正是一冲猛然惊醒的那一刻,也是雪团身灭之时!雪团道句:“一冲……”语未得毕,她“嘭”的一声,被河水压爆,迸散血浆肉末,和着那纯洁无瑕的白羽和大义凛然的傲骨,溶进滚流的绛字河水中!“雪团……”目之能见,耳之能闻,一冲却来不及阻止!所有的一切,来得太迅速太突然、太可怕太意外、太惊魂太残忍!一冲哀痛撕心,颤抖得无力,泪流汩汩,正如那满月里的铃纷泉,奔涌不绝! 重明惊得诧然,他未曾想到雪团会半路杀出,自一怔,空眨着奸邪的双目,待反应过来,又是震恐又是恨,怒骂道:“我竟忘了这个小东西!”他不等一冲有备,飞也似攻向一冲。一冲翻个跟头,拾回索心劈魂枪,顺势也把五尺修远链收好,接着,一枪冲去,刺中重明,然却未能使其受伤。重明落荒而逃,临去时一尾卷住涟漪。一冲紧追不舍,怒目焰火腾腾燃,铭心仇恨暴满天,直追至朱华福门。 此时的一冲,因为没了易生匕在身,看朱华福门也只是一扇墙壁绘假门。他重重执枪乱搠,将那一堵墙碎成玉末,生闯进朱华福地。但道重明,奔入他居住的圆门殿,丢下涟漪在殿内玉墩上,而后以劲尾劈斩断玉榻。榻底现出一轴钮,重明拽尾旋动后,便见一道叠纹乌鳞甲门凭空合上,将一冲挡在圆门殿外。一冲且以枪凿门,且怒道:“索心劈魂枪,寰宇第一利器,不信伤不了他重明,不信打不破这封门!”一冲将所有的仇恨都化作力量,猛烈凿击叠纹乌鳞甲门,然那封门纹丝不动! 透过乌鳞甲门,一冲可以隐约看见殿内情形,只听得重明大笑道:“一冲,你给我听着,过去八百余年间,每年,我都从身上挑出最坚硬的鳞片摘下,织成这道鳞甲门,只待这一天,专克寰宇第一利器!”听见重明张狂之音,一冲更是怒不可遏,恨贯十天。而涟漪,被接二连三、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得六神三魂各处飞。重明吐着乌毒信,怒骂道:“不想半路冲出个白羽玄鸟,坏了我的计划!那夜,竟让那贼鸟逃脱!”一冲在门外听得清楚,怒恨道:“重明,你终于承认了!祸乱我虞契的,果然是你!你给我出来!新仇旧恨,我一冲跟你算个清楚!”重明由着一冲在门外怒吼,丝毫不惧,反倒嗤之以鼻,冷笑一阵,转而看向惊恐万状的涟漪。 听得重明说道:“哦哦!涟漪!这是我的寝殿!”涟漪愈惊愈怕,问道:“父亲从不许我和鲨蚺婆婆进此殿,为何现在却带我进来?”“哦哦!”重明奸邪笑道,“涟漪啊涟漪!你我好歹也相伴八百余年,有什么是不能告诉你的,有什么是不能让你看见的?”涟漪被重明的阴阳腔调吓得直哆嗦,怯怯不语。重明又道:“涟漪,你且看!”重明以尾尖指着玉桩之上的二字,说道:“重生!这里是重生殿!”涟漪茫然不解。重明再鬼魅笑道:“涟漪,你再看!”且说,他拉开第三层玉屉。涟漪侧目看去,屉中整齐排着七根尾摄骨:六根乌色,一根金色。她禁不住瘫软在地。重明“呀呀呀”贼笑起来,指着六根乌色尾摄骨,说道:“这些,是我那六个弟弟的!我是那样爱他们,哈哈哈……舍不得丢下他们的信证,一直收藏这么多年!”那笑声恶心得涟漪“哇”地吐起来。涟漪颤抖不停,顿顿,问道:“那根金色……”“哦哦!涟漪小东西,你可知道,三千六百年前发生的故事?”重明问道。涟漪颤颤反问:“三千六百年前怎样?”一冲惊震,侧耳贴近乌鳞甲门,细听重明述及那段岁月。 故事原来是如此!那年,东南巽皋黑玄浦,不安静。威风豪爽的叠纹乌蚺黑霸与良善柔顺的叠纹乌蚺玄嫚,生下七子:老大重生、老二重来、老三重阅、老四重尽、老五重光、老六重明、老七重路。这弟兄七个,一般年岁,一般样貌,一般声音,但性格迥异,各有心肠。剑戟森森老大重***猾诡诈,包藏祸心,城府深,手段广,精打细算,分斤掰两;唯唯诺诺老二重来,愚笨迟钝,胆小怯弱,却毫无心机,重情重义,轻易信人;跋扈张狂老三重阅,勇武好斗,惹是生非,唯恐三界不乱,誓要搅浑九皋;明哲保身老四重尽,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对谁无真心,对谁不得罪;郁郁寡欢老五重光,长吁短叹,怨天怨地,自艾自怜;温良纯笃老六重明,虽是武力第一,但心怀豁达,诙谐恭孝,勤勉仁善,并不仗能欺弱,且是个风流情种;目中无人老七重路,傲慢孤高,自负自狂,尊己卑人,刚愎自用。他们因受父母拘管,本也相安,悠哉地在黑玄浦过活。 多年以后,老黑霸如三更油枯之灯,行将就木,他唤兄弟七个上前来,交代道:“我叠纹乌蚺灵,虽勇猛无比,奈何并不长寿,不过数千载便化作飞灰!欲要长生,只有两法!”这兄弟们不解,齐道:“请父亲指示!”黑霸看着他们,说道:“其一,叠纹乌蚺吃掉兄弟一人,便可增命一条,同时叠加对方的寿数!”听得此言,兄弟七个面面相觑,惊恐不安。黑霸令道:“此法,你等万不可用,否则便是自断我叠纹乌蚺一脉!为父要你们攘弃私心,相互扶持!想求长寿,可别寻他法!”七兄弟这才稍安心。老三重阅问道:“则另一法如何?”黑霸答道:“吃掉长寿灵金纹金蚺!”老六重明说道:“金纹金蚺,听闻三界唯有一灵,潜伏在绛字河底姜婵宫。”黑霸作答:“是。为父曾欲对她下手,怎奈你们娘亲仁善,不愿造孽,故而作罢。而今,玄嫚先亡,你们业已长大,为父心无所恋,不愿贪生贪寿,遂不想前去绛字河。但是你等兄弟,若谁有所愿,可去一试,也是延续我叠纹乌蚺族脉!”“父亲!父亲……”兄弟七个齐声哀嚎,是因那黑霸语毕,溘(kè)然逝去。 七兄弟安葬黑霸不多述。只说,老三重阅蠢蠢欲动,叫嚣道:“我只觉得自己血管膨胀,这一腔豪血总要沸腾喷张,我一定要去绛字河,逗一逗,再吞了那寿数可达几十万年的金纹金蚺,换个长生无极,与天地同乐!”老七重路轻蔑一笑,带着睥睨万物、唯他独尊的骄傲,接道:“三哥,可不只你有这种想法,需得算算,咱们兄弟七个,该怎么分?”老二重来说道:“哥弟几个,你们自去便是。我文武皆不能,去了也是白送死,不如就守着父母给的这副骨肉,好好待在家中,有一日算一日,走完这一生,去和父亲、娘亲团圆,也是好的!”老四重尽接道:“三哥有雄心,七弟有能耐,你们想去,都是应该的;二哥不想长生,也随他愿意。不过,咱们还是听听大哥之意!”这时,老大重生提议道:“不如,我等抽签,决定捕杀金纹金蚺的顺序,限每位一日时间,谁捕获,便是谁的;若谁都没能捕到,则按抽签的顺序重新再来。这样,凭各自造化,谁也不算吃亏。”老五重光说道:“唉!父亲刚去,老五我其实没心思抽签!但既然是大哥提议,我也听从。不过,料我也没那个福分!” 抽签所得结果:老大重生抽得第一位次,老二重来不抽,老三重阅抽得第五位次,老四重尽抽得第二位次,老五重光抽得第四位次,老六重明抽得第六位次,老七重路抽得第三位次。他们按既定计划行事。 却说那时的金纹金蚺姜婵,潜伏在绛字河底姜婵宫,已经修炼上万年,并不是好对付的。连着五日,老大重生、老四重尽、老七重路、老五重光、老三重阅,都是失利,挂彩而回。直到第六日,老六重明神采奕奕回到黑玄浦,说道:“姜婵已经入我腹中!”其他兄弟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只道:“愿赌服输!”重明笑道:“既无姜婵,我观那姜婵水宫好生华丽,欲告别众兄弟,打今日起,移居绛字河!”老四重尽言道:“六弟武力第一,捕杀了金纹金蚺,作为新主占其巢穴,无可厚非;更何况,我兄弟七个年岁渐长,也该分飞!”其余几位皆认可老四重尽之语。老大重生说道:“黑玄浦乃是我等大本营,理当有个留守!”老七重路接道:“自古长子继承香火,这看家守基业的重任就交由大哥扛着!七弟我,恣意三界去了!”重明笑道:“绛字河从今日起,成为我老六重明的领地。众位兄弟,需知‘亲兄弟,明算账。’若有谁不安分,私闯我水宫,可莫怪兄弟不念手足之情!”老四重尽笑道:“我等必不是那侵犯兄弟领地之辈!”于是,他们各觅新居,各奔前程。 但说老大重生,最奸诈狡猾,最不安分守己,得着黑玄浦一处大产业,并不知足,他三界九皋到处染指。一日,重生游至西兑神皋奇顶山,见那处灵气氤氲、玉光叠闪,便生歹心,欲霸为己有作别苑。却不料,奇顶洞中栖居一条白蟒灵,名作博术。重生轻狂,自恃有能,诸般挑衅,被白蟒博术喷出曳天迷烟弄瞎了双眼。重生狼狈逃窜。 摸不清东西南北,直至一条小溪,重生在水中打滚,痛苦自语:“我看不见光明,今后该怎样生存?白蟒博术!我重生与你天地同仇!”忽听一声叫唤:“大哥!”重生又喜又怕,喜的是遇到兄弟,怕的是多年不见,对方可能会残害自己。他战战兢兢忙问道:“你是几弟?”对方答:“大哥!我是二弟重来!大哥不在黑玄浦,为何到此地?”重生听见是老二重来,才放下心,自想:“老二胆小呆笨,又重情义,必不会害我!”于是,重生假装道:“二弟,想苦大哥了!大哥打听得你在此处落脚,特来探访你,不料,半途被白蟒博术用迷烟所害,睁不开眼!”老二重来并无机谋,易信人言,立马被煽情的重生打动,拥着重生痛哭道:“离开家乡多年,重来倍是思念众兄弟们!”老大重生什么也看不见,只顺着声音说道:“大哥又何尝不是,思念众兄弟们,茶饭不思!二弟你天性纯良,胆子又小,众兄弟当中,大哥最是牵挂你!”重来听言,又是一番慨叹流涕,而后说道:“大哥!不远处就是我的府地,叫作养性洞。那里当然比不得咱们黑玄浦,勉强也算个遮风挡雨的安全港,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宝地!大哥不嫌弃,先到洞中歇养,容二弟徐徐寻药,不拘用什么法子,总要医治好大哥的眼伤!”老大重生欣喜不已,由老二重来领去。 养性洞中,老二重来日日精心照料,遍采良药医治,可是过了数月,老大重生的眼睛并未见好,越发脾气暴躁。那日,重生躁狂发怒,乱冲横撞,大骂白蟒博术不绝。重来开解道:“大哥切勿焦躁!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凡生病受伤,都是个苦熬的过程,急不得,慌不得,需得慢慢将养着!大哥放心!重来必当竭力寻药医治大哥,纵使不济,最差最糟,果真医不好,二弟便一生捕食供养大哥,照顾大哥,也是情愿!”可惜蚺心隔肚皮!老大重生听重来之暖言,非但不感动,却生恶念,他平下气来,问道:“二弟,你果真愿意医好大哥?”重来答道:“这是自然!你我一母同胞,见着大哥心烦苦闷,二弟心中之急痛,不亚于大哥!”重生听后,嘴角扬起邪魅一笑,说道:“多谢二弟!大哥心情渐好,二弟不需担忧,不妨早歇!”重来憨厚,并不多疑,自攀上石柱睡去。重来睡熟后,齁声渐起处,重生循着气息和声音慢慢靠近,张开血盆大口,咬断重来的颈项。 曾听佛家语:修得善因,求得善果!却问老二重来,为何善得恶报? 狡黠恶毒的重生吞下重来之后,身体发生可怕的变化,不仅双目得以复明,神清气更爽,他周身更是多生出一层鳞甲,体型增大一倍。他乐得自语:“原来我叠纹乌蚺的滋味,煞是美妙!”他走向溪边,欣赏自己的水中倒影,笑道:“哦哦!我叠纹乌蚺,是何等奇异的珍灵!”他且赞美自己,且生出另一歹念:“如果我把他们都吃掉,我便可以有七条命、七层鳞甲,成为强大的盖世主,与乾坤同寿,无坚可催!”重生不只是想想,他以探访为由,以后的数年间,一个接一个,吞食掉其余的叠纹乌蚺,只剩下老六重明。 重生因惧怕重明勇悍,不敢轻易下手,然最终还是抵不住诱惑,来到绛字河。重生自忖度:“老六武力本高过我,兼其吞下金纹金蚺,颇得灵元,这又多年不见,恐怕更有进益!对付他,我需得万分谨慎!”重生潜入水底。“婵明水宫?”重生暗自嘀咕,“上番前来捕杀金纹金蚺,所见是‘姜婵宫’,如何老六霸占此地以后,更了这么个名?”重生不解,窥向水宫内。 “待两个孩儿出生,为夫必好生疼爱!”重生忽听这话语,慌忙躲藏至水宫外的巨石后,竟看见老六重明与金纹金蚺姜婵,丽影双双进水宫。重生惊讶得无可不可,心中大恨道:“老六!好你个重明!你谎称吞了姜婵、霸占姜婵宫,其实竟与她暗中苟合,私生孽子!你欺骗众兄弟这么多年!你不允许我等私闯此地,是怕我等发现真相!” 原来,当年老六重明按序前往绛字河捕杀姜婵,却被其美丽打动,又念其无辜,遂不忍加害。而姜婵见重明与前番五条叠纹乌蚺之狠毒残暴不同,却是幽默风趣,纯良恭敬,不觉也对他生情。重明与姜婵商议后,设个瞒天过海良计策,谎称姜婵已死,骗过黑玄浦众位叠纹乌蚺,让他们断了念想。真正的重明离开黑玄浦,娶姜婵,定居绛字河,改姜婵宫为婵明水宫。伉俪情深,和睦美满,相安无事多年。又在前些日子,姜婵诞下二卵,水宫将添新丁。 发现真相的老大重生,其怒可想而知。他悄悄潜入水宫,窃听得姜婵说道:“明君!婵儿对朱华福门施符设咒,阻隔内外,唯鲨蚺、金纹金蚺和叠纹乌蚺可进入,就把朱华福地作为孩儿的藏身别苑!”重明笑道:“还是婵儿思虑周全!想来,两个孩儿很快便会破壳而出!”姜婵又道:“婵儿已为两孩儿取名,先破壳者叫濛漪,后来者叫涟漪,明君以为如何?”重明欢喜作答:“婵儿取名甚佳,为夫十分喜欢!”重生听罢姜婵和重明之言,见他们恩爱有加,怒火腹内起,歹念肝胆生,自权衡:“老鲨蚺、金纹金蚺,再加上老六,我虽身躯庞大,但也可能不是对手,暂不可妄动,得寻机智取!” 却这时,绛字河水浪滔天,天盘地转,旋风卷云。重明惊道:“莫非是我那几个兄弟知道了真相?”姜婵摇头道:“看这架势,来者不善,必不是你那几个兄弟!既然到这绛字河,则必是找我的!明君安守水宫,保护鲨蚺婆婆!婵儿上去看看,究竟是谁来放肆,若抵敌不住,明君再来襄助!”姜婵说完,自浮出水面,看见一紫衣侠士正用索心劈魂枪搅动河水,而那紫衣侠士正是当年的千秋白。至于水面上姜婵与千秋白之战,不再赘述,且说水下。 老大重生躲在暗处,见重明向一扇朱红方镜门奔去,心想:“那必是朱华福门!”他欲尾随而去,又不知深浅吉凶,未敢轻入。后见重明复出来,重生思量:“正是机会!吃掉他,再吃掉姜婵,若能吃掉鲨蚺更好,若不能,待事了,换个天涯逍遥!”老六重明丝毫没有意识到近在身旁的危险,只觉得河水波澜愈阔,心忧姜婵,前往朱华福地宽慰鲨蚺婆婆安心后,正准备浮上水面助力,却在经过重生躲藏的拐角处之时,骤不及防,被重生血口咬住头,挣扎不过,一命呜呼!重生乐开怀,吞下重明后,自语:“只待姜婵归来!” 却是天意终究难测,金纹金蚺姜婵一出去,再没能回来! 重生久等姜婵不回,只觉得河水渐平静,他急难耐,暗里浮出水宫,掩藏在层层水萍之下,略把两只贼溜眼透过水面,目睹了千秋白和慧箬剔蚺骨、取蚺珠的过程。重生想要抢夺姜婵的肉身,转念再思虑:“那千秋白手中长枪好生了得,连修炼万余年的姜婵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如何能抢得过?”重生只敢妄想,不敢妄动,暗暗叹惋:“可惜这样的长寿灵,我却分不得一杯羹!”为此,他深恨千秋白和慧箬。 千秋白和慧箬将姜婵尸身掩埋在绛字桥头后离开。六合八极的飞魔走妖纷纷袭来,争夺姜婵碎片,只为多积一点儿阳寿。重生也欲瓜分,奈何刚吞下重明,身子尚笨重。待他爬上岸时,妖魔早将姜婵扫荡干净。重生恨恨骂:“小妖贪得无厌!”忽听见河岸边卷耳繁繁草丛中传来“嘤嘤”声,重生细看去,一条小金纹金蚺爬出。他自乐道:“这必是重明和姜婵的孩儿了!”正待过去,却见空中俯飞来东北三翼怪之一的灰鹰怪,重生有忌惮,赶忙钻入水中躲藏。眼见灰鹰怪抓走小金蚺,重生再一顿叹息和愤恨。偏在这时,又见繁草中爬出一条小金纹金蚺,与方才被抓走的一般无二,重生复乐道:“真是上天恩待我重生!”他急急爬出水。说那小金纹金蚺看见重生,欢喜蹒跚靠近。重生又生邪念:“如此之小,不够塞牙,莫若养大之后,一顿饱餐!”他遂笑道:“涟漪,跟为父回家!” 正是:认贼作父八百年,悲恨怒肠几折转?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六十六回 穷悲极恨一冲现紫身 舍生取义箬竹化山石 却说重生带着小涟漪返回朱华福地后,鲨蚺婆婆才知姜婵遇害、濛漪失踪,她自是悲恨弥天,看着眼前体型巨大、似重明又不似重明的叠纹乌蚺,又心惊魄动,不知所云。听得假重明、真重生扯谎道:“可怜我重明不慎中了那紫衣千秋白的‘胖大毒果’,才变成这副怪模样,然重明还是重明!鲨蚺婆婆,莫以重明样貌改变而别样对待,请看在婵儿的份儿上,好生帮助抚养涟漪!”鲨蚺婆婆信以为真。自此,老大重生冒用老六重明的身份,霸占婵明水宫,总以痛失姜婵心中愤恨为由,虐待鲨蚺和涟漪,他让鲨蚺尊称他为“宫主”,且以替姜婵复仇为由,无恶不作。 话说回头。“那么这根金色尾摄骨会是谁的呢?小涟漪,你且猜猜!”重生幸灾乐祸问道。涟漪得知真相后,那恨、那怒、那悲、那怨、那伤、那痛……多少情感交心头,压抑不住,她嘶吼道:“是你,吃了我的亲生父亲和伯伯、叔叔们!八百余年,你冒充我的父亲,打着为我娘亲复仇的幌子,随意殴打我,驱使我,让我当你为非作歹的帮凶!你奴役鲨蚺婆婆,欺负她老迈,当她是你的仆佣!你还吃了我的姐姐,将她的尾摄骨作为战利品收藏!重生!你这丧尽天良、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烂孽魔!纳命来!” 愤怒、悲恸战胜了恐惧,涟漪且骂且炸起金纹,昂起头,目中带火,口中含恨,一改从前弱小柔顺的乖乖女模样,不顾力量的悬殊,不惧体型的差距,死命向重生袭去。重生见涟漪发起攻势,“呵呵”轻蔑笑着,吊起尾巴扫过,直接将涟漪拍飞至墙壁,又反弹撞上玉桩。涟漪重重摔下,痛得打颤。重**邪笑道:“哦哦!小东西长大了,鳞甲硬了,不听伯伯的话了?伯伯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你好!伯伯为了给你娘亲报仇,被一冲的索心劈魂枪刺中,虽得七层鳞甲护身,未曾流血,却也受了内伤,只有借你金纹金蚺的肉身,疗伤一疗伤!你也该报答伯伯的养育恩情!”涟漪怒视重生,义正辞严骂道:“烂恶魔重生!你吃了我父亲,吃了我姐姐,休想再吃掉我!我涟漪是三界最后的金纹金蚺,是我蚺灵三亲族唯一的幸存,我不会让你这万恶的孽障得逞!我涟漪一息尚存,誓与你斗到底!”涟漪奋力爬起,继续作战。“哈哈哈——”重生冷冷嘲笑道,“可惜啊可惜!小东西,你空有一腔怒火,又能奈我何?我杀你,正如捏死一只蝼蛄(lou·gu)那样容易!你要报仇?来呀,小东西!”涟漪吐着金舌信,瞪着双目,露出平生最狰狞、最凶猛、最勇敢、最无畏、最愤怒、最狠辣也最正义的一面。重生丝毫不惧,阴声阴腔道:“呀呀呀!哦哦!伯伯我可不好生害怕?哈哈哈……”他爆笑一场,蓦然面色一变,蓄势迎敌涟漪。涟漪毫无怯色,龇着毒牙,攻近重生时,喷出毒液。重生一扭蚺腰,轻松躲过,顺势一绕,欲盘住涟漪,且又道:“你的毒液伤不得我,枉费心机!”涟漪迅速俯身打旋,幸而闪过。重生一击未中,顿生怒气,骂道:“没眼的小东西,竟然敢躲!我誓要生吞你,断你金纹金蚺一脉!”涟漪欲哭无泪,自思量:“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殿门被封上,我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一冲可以敌他,却进不来!难道我一家的血海深仇,真要仇无可报、冤不能伸?难道我金纹金蚺果要断脉?善者不长命,祸害遗万年!三界九皋,是否苍旻(min)还有道?乾坤玄黄,你为何这样安排?四夷五常,六合八极,何处还有公理?”涟漪气喘吁吁,瞪着大她二十几倍的重生,见那庞然大物的黑影愈渐压近,心生无尽的绝望! 重生再讥笑道:“小东西!念你曾对我惟命是从,伯伯仁慈,许诺你,只要你束手就擒,伯伯留你全尸!”涟漪大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战到血流尽,我涟漪也不会向你这不赦的恶魔屈降!”重生翻脸怒道:“那就休怪我不念顾亲情!”涟漪再番大笑,向重生喷去毒液,骂道:“狼心狗肺的重生!你也配谈亲情?”一语毕,涟漪振作,昂起头,蹿上梁柱,从高处俯击重生。可重生皮肉厚、鳞甲硬,涟漪撞上他,反被弹回,再重重摔下。此举彻底激怒重生。他恨道:“有什么比得过我对你的养育之恩?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慢慢弄死你,让你知道,不管在黑玄浦还是婵明宫,我重生,都是老大!”涟漪且恨且骂:“养育我长大的是鲨蚺婆婆!重生烂恶魔,我与你只有不共时空的仇恨!”暴起的重生蹿向高处,俯首向涟漪冲去。这自上而下的冲击让涟漪躲无可躲。被撞倒的她,继而被重生紧紧缠住,任凭挣扎,力不从心。眼见涟漪气息渐弱,重生舔舔乌舌信,露出胜利的喜悦。 正是涟漪性命攸关之时,叠纹乌鳞甲门“咔嚓”一声被破开。重生惊得一抖搂,瞪圆双目,侧首大叫道:“不可能!”看那门外来者,正是一冲,手绰长枪,威风赫赫。 原来,一冲隔着封门,见重生殿内重生忆述凶残旧事却依旧自以为傲而不带丝毫愧悔,气恨得他头发倒竖,横眉冷蹙。又见重生欺弱,将要杀死涟漪,一冲心想:“虽涟漪有错,却是受重生欺骗,她更是三界最后一条金纹金蚺,且是眉梢之妹,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被恶魔重生迫害!”一冲遂向殿内高喊:“重生!藏头缩尾,算不得好男儿;欺负弱小女子,算不得好男儿!你出来,与我一冲来一场男儿的正面对决!”可是里头打斗得凶,重生根本不理会外头一冲的喊骂,依着他奸诈伪谲的劣性,他也不可能与一冲光明正大一较高下。一冲咬紧两排牙,盯着叠纹乌鳞甲门,握紧索心劈魂枪,往后退一步,用枪尖朝着门上同一个位置不停搠去。他满怀信心自语:“凭你乌鳞甲门再坚实,经得住一击、百击、千万击,我只向这同一处,一直凿过去,我却不信,破不开你!”悲伤、哀痛、愤怒、仇恨、怜悯……种种情绪杂糅,让一冲犹如震山的猛虎、出海的神龙一般雄起,他青筋暴,目生火焰,直蹿千丈高,话不多言,执枪击封门。目标专一,坚持不懈的一冲,终于听见期盼中的“咔嚓”碎裂声。 破门而入的一冲,见着邪恶的、无半丝恻隐之心的重生正死死勒住涟漪,他势如长虹,声洪如钟,怒吼道:“放开她!与我一斗!”舞着枪,一冲开战重生。重生惊罢方定,魔性起,接战亦不含糊。他两个拼杀数百回合。一冲眼明手快,反反复复,只刺向重生身体的同一处。重生屡番中招,气急败坏,自谋划:“虽我之鳞甲退一层可生一层,然这样纠缠下去,我气力耗尽,也是不妥!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先逃再说!”重生思虑罢,甩开长尾,卷起昏死的涟漪,用力抛向一冲,趁势开门潜逃,临去时,将玉屉中的云雀树皮纸也带走。 一冲虽气涟漪骗他、害他,可是知道涟漪也是受害者,又见她英勇无畏死战重生,对她已心生怜悯。一冲接住涟漪,看着气息微弱、岌岌可危的她,不及去追赶重生,自权衡:“杀重生,来日方长,需得先救她!”于是,一冲从怀中取出钟鹛山仙姑箬竹那日赠送的还魂灵丹,喂给涟漪服下。 涟漪苏醒,看见一冲坐在旁边的玉墩上,一手执枪,一手握着眉梢那根金灿灿的尾摄骨,颤动双唇,静默流泪。涟漪霎时也是泪雨倾盆,欲语哽咽。一冲拭泪,道:“你有什么想说的?若是告谢的话,或是道歉的话,都不必!”涟漪摆起尾巴向一冲靠近,却此时,奇迹发生了!她化作一位美丽的女子,眉间有道曲折黑纹,身着金纹流苏裙,如春桃粉润,似秋菊明丽,那散披着的金纹长发荡漾在河水中。她颤着双手,掩面失声悲泣。一冲先是一怔,而后叹道:“给你服下的,是钟鹛的还魂灵丹。你能幻化人形,自然是灵丹之力。救你一命,又助你修成人身,涟漪,钟鹛欠你娘亲的债,到此也算还清了!”涟漪听罢,哀哭着“扑通”一声跪倒在一冲面前,颤声道:“姐姐之愿,是修成人身,与你朝朝暮暮,长相厮守!是我,冒用她的身份,害了她的命,毁了她的梦!现在却是我,化成了人身!我……对不起姐姐!”一冲不语,只是握紧眉梢的尾摄骨,潸然垂泪。良久,他才问道:“我师父、鲣狸兽、白羽玄鸟,他们究竟在哪里?”涟漪痛哭一场,哽咽答:“一冲!对不起!他们……”涟漪再三哽住。一冲怒吼道:“说!”涟漪只得实言:“他们,正如我的父亲、姐姐……” 一冲听罢,“啊——啊——啊——”仰头啸吼三声,攘臂举枪。他哀恨攻心,悲怒窜游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心智瞬时混乱,走火入魔,刹那间样貌突变,现出紫眉紫目紫发,眼内闪冒晶明紫光,通身泛动氤氲紫气。这情景,惊得涟漪双唇寒颤、双眸圆睁、再又瘫软下去。一冲发疯如狂,发狂如疯,似魔似神,似鬼似人,劲挥起索心劈魂枪,将整个婵明水宫、将那一番豪华富丽打得七零八落、千碎万破!他上翻下捣,浑扰波紧浪急,左搅右拌,激荡盖天漩涡,把绛字河水扭成一股巨绳浪,直奔涌上天边。河水化作暴雨连绵,倾空坠落,狂泄大地,肆虐下土。一冲立在水峰尖,昂首冲云天,迎风飘发搠枪,对青霄,向三界九皋一腔杀喊:“重生……”那伤怒声声,那苦怨阵阵,如霆如雷,如霹如雳!正是风卷波扬,一冲淋雨踏浪,高念:“青霄在上,虞契不留一冲,泣血诚告: 冥妖乌蚺重生乱,丧我师友毁家园! 恨如日月之恒悬,哀弥一统亘宇寰! 绛字河水涤不尽,青霄天宫可开眼? 志诚心虔告神苑,揽风雨问圣求天! 长歌当哭时空鉴,不抒悲愤轮回战!” 涟漪穿过波峰浪谷,冲出水面,只见着绛字一河水,被一冲超强的力量倒灌于天、漫洒于地,那时间,把个东南巽皋变成汪洋一片。痛怒的一冲乘驭长枪,誓要找重生报仇。听得涟漪一声高喊:“一冲!我想跟着你!”一冲斜紫目,看向衣裙湿透、头发尚嘀嗒着水、眼中含泪的涟漪,问道:“你确定?”涟漪抹抹眼泪答道:“一冲!我欠姐姐……欠姐姐的……我愿意为姐姐,了她一份心愿!你若愿意,可以叫我眉梢!”一冲却道:“涟漪,做回你自己!”涟漪跳上枪来,抬眼凝视一冲。那暴雨花开遍整个东南巽皋,打不湿一冲的一缕紫发,只让愤怒的紫衣俊郎,在如磐的风雨中,把那明眸里,写满悲凉!涟漪哀声问道:“你不恨我?”一冲答:“我恨重生!”他再仰天,握紧双拳,暴吼连连:“我恨重生!……”涟漪亦恨道:“恶贼不知逃往何处!绛字河水抽天,也没发现他的踪影!”一冲起誓道:“铁鞋踏破时空,早晚也要杀了他!” 一冲和涟漪离开绛字河,于那茫茫未知途,一冲悔恨道:“涟漪!我该听你的,一早就该听你的!如果那时从普济林出发,取路西兑神皋,如果没有来这绛字河,则眉梢、雪团、常奇,都还在!”涟漪滴泪作答:“可惜世间,‘如果’二字一出口,便就带伤难回头!” 暂不叙一冲和涟漪四处寻找重生复仇,境遇如何;却来说,仙姑箬竹为寻一冲,离开虞契山,登程绛字河。比及她赶至那处,未见一冲其人,却见绛字河水狂涌奔滥,天地间注雨不绝,东南巽皋遍受水灾,管他良田千万顷,厦宇几多间,皆淹没于血水之中。处处百姓呼儿唤女,觅子寻爷——人间惨状,无甚于此!箬竹惊心失色,痛如削骨剜心,然不知真相的她,自语道:“果真是魔陀斛卑复出!他定然是为报易生匕之仇,才先到这绛字河狂虐!”箬竹立于霞翅云端,面对风狂雨肆,她大施仙法,想要阻止河水继续涌天泄地。怎奈,她劈水断水水更猛,斩浪截浪浪愈骇!她精疲力竭,却毫无效用!箬竹俯视云下,水滚沙浑,枉伤多少无辜生灵!她仰天痛哭道:“欲治水灾,需釜底抽薪!前有女娲补天,于今,这绛字河的坑,便让我箬竹来填!” 霞翅云听这话音,知箬竹将要以身殉难,急急欲飞走以阻止。却见箬竹施下监灵术,将霞翅云定在风雨中。而后,箬竹擦擦眼泪,拔脱梅花碧珠簪,撩开燕尾髻,散泄一头乌墨秀发任风吹,又解开项上彤壶坠,摘下耳坠托珀母晶石,现出她随身携带的诸般法器,都放在霞翅云上,温柔笑道:“转交给沧琼!”言语罢,她张开怀抱,纵身含笑,一袭流萍纱袍,袖袂飘飘,毅然决然去堵那接天的河水。但听她笑道:“我钟鹛终究欠你绛字河一条冤命!我箬竹今日就填身河床,了却这桩沉债!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我箬竹,也不愧钟鹛,不负苍生!” 但说,前往东北艮皋的沧竹琼,驾在踏水凫云端,遥望见东南巽皋天象异变——洪波钻天,风嚎雨嚣,雷滚青霄——她骇然揣度道:“不好!定是冥王斛卑为报易生匕之仇,侵扰东南!”于是,她调转云头,火速飞往水柱擎天之地。另说,去往西北乾皋的海竹叶,穿过无际的漫飞黄沙,将入沙炽窟,却远见着那一处水浪腾天,牵带着九皋不安,恍惚间天塌地陷,岳动山癫。他动魄惊心,吼道:“糟糕!这等力量必是冥王斛卑杀出!他在东南!他是为报易生匕之仇!他要故伎重施,正如曾经淹没沣塘城那般,他想毁掉整个东南!”海竹叶随即高呼道:“吞玉兽,改道东南巽皋!”再说,留守钟鹛的之篱和落竹雨,同样察觉到那摇天撼地的非常力量,俱各震恐。落竹雨惊慌问道:“之篱师兄!难道冥王斛卑先去了绛字河?”之篱不语,心中惊疑自问:“莫非真是父亲冲出了禁锢?若不是父亲,这等力量,亦非等闲之辈!”于是乎,之篱唤来飒秋风,载上落竹雨,亦赶往事发之地。 四徒先后赶到,却阻拦不及,其师箬竹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化作一座箬竹山,遍生六叶白玉竹,顶天立地,重重压在绛字河上。 终于,雨散云收,苍生得救!却见沧竹琼急火攻心,口喷鲜血。而那鲜血,竟在一瞬间消失,恍若被谁收走!她从云端坠落,摔倒在箬竹山脚下。海竹叶泪涌如泉,急慌飞奔而去,将她救起。但说之篱,虽痛恨钟鹛,可是亲眼见着曾经照顾过自己的箬竹,为着苍生,为着大仁,毫不吝惜她自己的生命,那一刻,他也是心酸难忍。“师父……”四弟子俱跪在山脚下,任由泥水浸染一身,痛断肝肠的声声呼喊,回荡在东南巽皋的广天厚地间!沧竹琼、海竹叶、之竹篱和落竹雨,紧紧依偎箬竹山,泪滴箬竹山,浸润遍山玉竹田!他们叩首齐声念:“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忘己念兹!” 却突然,沧竹琼愤然立起身——不慎遗落一物,暂不管那是何物——但听她悲恨尽带决绝,厉声道出一字:“杀!” 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众皆以为是冥王斛卑出禁复仇所造。而真正的肇事者——紫眉紫目紫发、恨毒了重生、才致一时怒悲疯魔的一冲,酿造这场无心之孽,阴差阳错,枉害了他上一世作为千秋白的女儿箬竹,此真可谓,父母债,子女还!轮回数,诚难断! 然而,一冲的这番动静,瞒得了钟鹛山的仙姝、仙君,瞒得了九皋的其他人和妖,却瞒不过天宫的仙神。此祸事终究被上报至十层天宫。尊皇无上听罢大怒,下谕令:“青霄天神仲瑝,屡教不改,再掀恶浪,罹害下界东南巽皋生灵!本尊皇,难忍难恕,再不姑息!即命三才将下界捉拿罪天神仲瑝归案!”说那三才将,乃是天灵将、地灵将和人灵将,领旨披甲荷戈,驾云下界,寻找紫衣俊郎一冲。 话这就说回一冲。他失去师父、挚友,心中之长痛,何需多用言语?他带着涟漪各处追踪重生,誓报血仇。搜至黑玄浦,并未发现重生之迹,立于崖石巅,一冲说道:“早也该料及,他不会前往我等已知之地,因为太容易被找到,果然空走徒劳!涟漪,你伴重生多年,可知孽障是否别有藏身之所?”涟漪摇头道:“他奸猾诡诈,不定有多少个阴谋洞窟!不过,一冲!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只是简单地躲起来!”一冲点点头,说道:“他会想要置你我于死地,才好安枕无忧!然他心知斗不过索心劈魂枪,则他会怎样?”涟漪顿悟道:“他会去寻找能与你抗衡的力量,借刀杀人!”一冲冷笑道:“斛卑!他一定会去找冥王斛卑!不留刹如今只剩下我,我一冲便是他们共同的仇敌!”涟漪一阵结舌,而后问道:“我们要去狄崇海?”一冲重又横空驭枪,自临风而立,说道:“传言斛卑出逃,我该要亲去断个真伪!涟漪,斛卑是你冥界的王,你若有忌惮,可就此作别!”却见涟漪飞身跳上枪,立在一冲身后,说道:“涟漪不惧!涟漪跟一冲同去!”一冲叹道:“你若是为眉梢,大可不必,你可以重新选择!”涟漪果决道:“一冲!是是非非,我身经这许多;真真假假,我目睹这许多!涟漪在这世间,已无其他惦念,只想跟着一冲!往后余生,不管是荆棘丛、森罗殿,还是火海场、刀剑滩,涟漪只和一冲并肩!凭他大冥王还是十天尊皇,谁也不能让涟漪再对一冲生异心!是涟漪要跟着一冲,不是眉梢!”一冲点头,长吁一声,载着涟漪向北坎神皋进发。 于路,涟漪闲问道:“一冲!我观那绛字河水暴雨,不曾淋湿你的衣衫。你的这身紫衣,必也是圣物!”一冲面无表情作答:“这身紫衣,我下生所带,百毒不侵,刀剑不入,火烧不透,水浸不湿,无尘无垢,不破不残,还能愈合疮伤,且尺寸随我身量大小而改变,似觉不是世间俗物!”涟漪听得惊奇,忍不住伸手拉住一冲的紫衣角。 再叙这头沧竹琼,化悲愤为力量,痛下一个“杀”字令,解开霞翅云的监灵术,收好箬竹的遗物。听得落竹雨问道:“可是师姐,杀斛卑,谈何容易?”却听海竹叶悲恨不减,生硬作答:“落雨!沧琼不是要杀斛卑!”之篱亦不解,问道:“则是要杀谁?”海竹叶再答:“我和沧琼,自幼年,便为保百姓不受妖害,各处擒拿妖魔无数。师父起先之令,是斩杀作乱妖魔。可是那时,沧琼仁心太重,苦求师父,才将所擒拿的一些妖魔留下性命,封印在狄崇海各处海岛。沧琼那时向师父承诺,若有朝一日,诸妖魔可能不受控制,将要为虐,则她亲自动手,将他们了结。”之篱听罢,惊汗一身,哑声问道:“沧琼……师姐,意思是要去狄崇海,杀光所有被封印的妖灵?”海竹叶点头。落竹雨恨恨道:“原该如此!造孽的恶魔,本就不配师姐的善心,徒留无益!”又听沧竹琼严肃令道:“杀!全杀!”之篱惶恐惊惧,为确定,再问道:“师姐,果真此意?”沧竹琼面无表情,说道:“冥王既已先动手,封印的那些妖魔若被放出,后果可想而知!百姓何辜?我沧竹琼承担不起!”海竹叶接道:“师父遇难!不杀光他们,难解我心头之恨,更不能搭上整个凡界!启程吧!”之篱心中万般想要阻止,却见沧竹琼召唤踏水凫,带上落竹雨,直奔北坎神皋方向;海竹叶驾驭?琈云,紧随其后。之篱无奈,只能唤醒飒秋风跟上,以便从中取事。 之篱一路,心之不安,可想而知,身为冥界王子的他,已自思量:“箭已上弦,不得不发!倘若父亲果真出禁,倘若绛字河之事真是父亲所为,则我之篱又何惧他钟鹛徒子?他们要血洗狄崇海,我三尺冷早已擦亮!我敬仙姑箬竹之品德,然我终究是冥王之子!” 却说,事又有巧!一冲和涟漪一路,沧、海、之、落又一路,都以狄崇海岛为目标,倍道兼程而来,然先于这两拨人马到达苇鸠岛的,却是粟苜。 且道粟苜,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子规架上云端,朝苇鸠岛飞去。于路,他问道:“子规苑主!沧琼仙法高强,她亲自施下封印咒将丹鹤妖禁锢,你如何救得出?”子规看着粟苜笑道:“我当然救不出!所幸,不是我救,而是你救!”粟苜鄙疑地斜视子规,再问道:“若连你这云里来、风里去的灵都无可奈何之事,我一介凡夫俗子,胸口生出鹤羽尚难自救,却如何救得了那妖孽?虽然我粟苜曾也修过道,但不过是纸上读经,我根本不会道法!”子规又笑道:“粟苜,你往她跟前一站,跟她说句话,她自然封印解除,得释自由!”粟苜似信非信,又听子规笑道:“看!前方正是!” 说那丹鹤妖婻灵阿被沧竹琼封禁在苇鸠岛一处水草丰茂地,四面有刺苜蓿丛布,正头顶上悬挂一只古铜色拉丝风铃。子规按落云头,以手指道:“那刺苜蓿笼,正是囚禁婻灵阿之所。粟苜,你摘下牢笼顶上的风铃,而后对婻灵阿说:‘允斐!胤(yin)铭接你回苜苜青原!’你便可以救她出来。记住,不可以说多余的话!”粟苜叹笑问:“允斐?胤铭?都谁跟谁?”子规笑而不语。粟苜再道:“我应你之求以后,你要给我解丹鹤毒之药,不可食言!”子规笑点头。 粟苜唉声叹气、半将半就地向刺苜蓿笼走去,大咳一声。时婻灵阿正单脚站立,闭目养神,忽听动静,登时警惕,惊问:“谁?”而后,她透过刺苜蓿笼的缝隙向外看去,见着粟苜摇摇摆摆走来,她早已泪凝眼眸。却说粟苜心中对丹鹤妖万般仇恨,憋着满腹难听话,想要痛骂她,甚至恨自己的断水剑在萃岫山丢失,否则,直接一剑劈了她,才报得他师父和大师兄之血仇!然碍于子规胁迫,他不得不顺从!粟苜爬上囚笼之顶,摘下风铃,而后叹息,慢声道:“允斐!胤铭接你回苜苜青原!” 话音方落,便见丛丛刺苜蓿枝条缓缓展开,大现一处缺口。婻灵阿惊喜万分,又热泪纵横,哽咽道:“胤铭!果真是胤铭!”且说,她冲出牢笼,幻出人身,美艳得倾城倾国,奔着粟苜拥抱而去。却见粟苜一脚将她踢开,怒骂道:“丹鹤妖,休要放肆!你害死我师父和大师兄,这笔血债,我早晚要讨!今番来此,实受子规苑主威逼,我不甘心而为之!你胆敢靠近我,我必拔了你的鹤羽,剔了你的鹤骨,将你的肉削成一片一片,放在炭火上炙烤,下酒!”粟苜且说,眼爆血丝,厉声戾气。“哈哈哈——”不远处的子规放声大笑。 又听婻灵阿含泪问道:“子规,何许人氏,缘何逼你救我?”“你不识得她?你竟然不识得她!”粟苜听罢,惊呼连连,手里晃着风铃,转过身,火急火燎地跑向子规面前,喘着牛鼻子一样的粗气,质问道,“她根本不认识你!你既与她不是旧相识,你为何要强逼我来救这该遭活剐的妖孽?”子规并不答粟苜之问,而是无视他,绕过他,自行走到婻灵阿跟前,笑道:“子规,本苑主正是。我还你自由,并送你这份大礼!”且说,她手指粟苜一下,继而问道:“丹鹤夫人,该如何报答本苑主?”婻灵阿反问道:“子规苑主是想要什么?”子规笑答:“自然有用你之处!”婻灵阿笑道:“婻灵阿多感苑主相救之恩,然生也桀骜,死求壮烈,不愿任谁摆布,更不想胤铭受他人役使!苑主不如一早明白痛快地说清楚,省得日后牵牵缠缠扯不清!”子规再笑道:“丹鹤夫人对胤铭之关爱,三界莫比,纵使那月中的神女也该自愧不如!不过,不急,且先随本苑主去寒庐一叙!”婻灵阿却道:“拜访子规苑主宝地不急!此处是苇鸠岛,那侧正困着恩师大冥王,婻灵阿需先往拜辞!”子规笑道:“你去了滨雨藩篱,也见不着斛卑!”婻灵阿惊问道:“莫非冥王解除了封印?”粟苜听罢,说道:“我正也想亲探个明白!” 这三位前往滨雨藩篱,只见冷雨凄凄,不见斛卑身影。婻灵阿大喜,粟苜大忧,子规不喜不忧。 “可以回程了!”且说,子规且驾起映山祥云。婻灵阿幻出鹤身,展开翅膀,笑道:“胤铭!我载你!”却见粟苜狠瞪婻灵阿一眼,而后对子规说道:“子规苑主,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愿,事至此已了,你给我解药,即这刻,咱们分道扬镳,余生再莫相扰!”子规于云上笑道:“凡界郁保景胜正在通缉你,仙界很快会知道婻灵阿是你放的——你的仙姝沧竹琼也会知道,而今,本苑主的规啼苑是你唯一安身之所。你要走?你往哪里走?拿了解药,你也无处可去!”粟苜听罢,思思虑虑,无可奈何,闭目长愤叹,万般不情愿,跳上映山祥云。 粟苜、子规和婻灵阿飘飘而去,不多述。却说一冲与涟漪后脚来到狄崇海岸边,见着浩渺如烟之海、各处岛屿林立。一冲令声:“落!”索心劈魂枪便得令落于沙滩上。涟漪问道:“一冲!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枪,听得懂你的命令?”一冲回答:“或许从来都是,可笑我才觉知!此枪,乃我第三臂,随我令动!”涟漪笑道:“此神兵与你,总觉有说不完的渊源!”一冲问道:“你是冥界蚺灵,你可知,斛卑被囚禁的苇鸠岛是哪一处?”涟漪望望四周,作答:“狄崇海,绥(sui)服圈,苇鸠岛,芦花湾,滨雨藩篱,只听得这样地理名称,却也未曾亲足踏过。”一冲叹道:“《启旋书》并未详记这方地形,这祖母绿的一汪海水,眼望不到边,岛屿遍布,若一一寻去,何时是个头?” 一冲和涟漪沿沙滩踱步远眺,正在寻思间,忽听脚下一个声音“哎呀呀”地嚷起,惊得他们赶忙低头看。一朵多臂海蒡正怒视一冲,没好气质问道:“却是紫目盲了,不留心脚下?踩伤了我,你可犯了通天彻地的大罪孽!”一冲蹲下身子,搁枪在一旁,抱拳赔笑致歉道:“心神在别处,未慎察脚下,多望包涵!”涟漪亦蹲下身来,轻抚多臂海蒡的触角,笑道:“小海蒡,莫生气!我给你揉揉!”多臂海蒡看看一冲,又看看涟漪,问道:“你两个是哪里修炼的灵?十分面生!这紫衣郎,面容虽俊,却是紫眉紫目紫发,反觉凶恶狰狞,定是邪生!”涟漪笑道:“这紫衣俊郎可不邪,他是三界最仁善的人!”“人?”多臂海蒡冷笑反驳道,“他可不是凡人!”一冲听了直摇头,执起枪,立起身,放眼再望海面去。多臂海蒡看见一冲不以为意的神态,气呼呼再道:“紫衣郎,你不妨问问你自己,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一冲只凝望远处,并不接话。涟漪笑道:“罢了!多臂海蒡,你既无碍,我等还有要事!”多臂海蒡长叹道:“罢了!罢了!算我今日应着霉运劫!”说完,他慢慢藏进海沙里。却听涟漪又道:“且慢回去,小海蒡,跟你打听个事儿,苇鸠岛是哪一座?”多臂海蒡重又探出头来,问道:“你这小妖灵,是要拜访冥王?”涟漪笑点头。多臂海蒡如是告知:“你往那海中央去,听见清脆鸠鸟鸣声,并且看见苇花缤纷落的,便是了。”涟漪再道:“多谢小海蒡!不过,我这样一位如花女子,你为何断定就是妖灵?”多臂海蒡答:“自然知道,只是天机不可泄露!今日我也乏了,二位要去自去!” 一冲和涟漪按照多臂海蒡的描述,终于找到苇鸠岛,落地见着一处。涟漪说道:“一冲,你看,这儿有一只打开的牢笼,必是有妖灵出逃!”一冲上前细观。 正是:无意路遇逢脚过,别有用心作文章。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六十七回 护群妖人魔王子乞降 匿冥王皂袍尊者施法 听得一冲问道:“莫非,即此处便是滨雨藩篱,出逃的正是斛卑?”涟漪摇头作答:“听鲨蚺婆婆提过,滨雨藩篱终年冷雨连绵,故而不会是此处。此乃刺苜蓿笼,如此轻易被打开,可见封印之术并非太高深。”一冲摇头道:“不对!仙界不会犯这等低浅错误!”涟漪说道:“一冲!纵使真有妖魔出逃,此刻,也不是你我该管顾之事。”一冲点头答:“极是!我只想杀了孽障重生!” 一冲和涟漪重又驭枪腾空,周游苇鸠岛寻踪觅迹。阵风过,夹杂星星点点水汽,扑面沾衣。一冲问:“你可有感觉到?”涟漪道:“晴天朗日,何处来的牛毛雨丝?”一冲再道:“唯那一处!”他二位循着雨丝飘来的方向找去,最终发现滨雨藩篱。 “果真不在!”一冲叹道,“看来度世临终之言不虚!涟漪,你也八百余岁,可知斛卑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精武盖天?”涟漪却道:“我只知娘亲因此而死!”一冲心里“咯噔”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话。涟漪其实无意勾起伤心事,转而道:“冥王不在这里,则重生还会去哪里?”一冲于滨雨藩篱前站立久久,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师父曾提过,不留祖师并未损毁斛卑的内元丹,而是将其藏在某处。斛卑想要报仇,必要先寻得!”涟漪接道:“你之意,冥王虽已出禁,却迟迟未有大动作,是因为尚未找到内元丹?”一冲说道:“试想,以他张扬武烈的个性,一经出禁,必当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恨不能让三界九皋尽知,他冥王斛卑卷土重来,但为何尚未掀起惊涛骇浪?”涟漪惊呼道:“若真如此,则冥王或许还在芦花湾!”一冲绕滨雨藩篱一圈,说道:“他是否还在芦花湾,未可知!只是此藩篱毫无缺口,他斛卑到底是怎么出去的?”一冲贴近冷雨,向内细瞧。涟漪见状,也学一冲,凑近,叹道:“贴得再近,也还是所见无形!冥王可是遁迹了?” 一冲猛抬头,一个想法上心,他道:“涟漪!既然斛卑不在,则重生必会别寻门路!你我漫无目的寻找,也是徒劳,不如且去钟鹛!箬竹前辈一直对你金纹金蚺家有愧,但你也知,他们是有苦衷!我们真正的仇敌是斛卑和重生,而今,当联合钟鹛,同仇敌忾!”涟漪叹道:“为报娘亲之仇,我误任重生摆布,失去姐姐和鲨蚺婆婆,时至今日,我岂能再分不清黑白?一冲你放心!我随你去钟鹛,把过往恩怨丢开,与他们同心合力!”一冲和涟漪商议罢,再别登前程。 话分两头。沧竹琼、海竹叶、之篱、落竹雨四位,自东南巽皋而至狄崇海。海竹叶紧握拳头,看着沧竹琼说道:“沧琼!我自铁石心肠,手刃妖徒鬼卒可以;然你,是否果真下得了这份狠心?还有,若杀了这封印的群妖,你我必要担上万恶的罪名,与冥界结下永不磨灭的仇怨,成为冥界妖魔鬼怪灵魅精的公敌!”沧竹琼亦握紧拳头,眼神笃定,答道:“海叶!幼年,我善心泛滥,不忍伤他们性命;然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很清醒,杀妖可解万千百姓之厄,孰轻孰重,我能权衡!至于担上恶名,我钟鹛向来毁谤傥然不受,谬誉傲然不顾!那些无知者的褒贬,于我并无损益,只需塞耳勿听。在我眼里,虚名哪及苍生重要?若说成为冥界仇敌,海叶,你我自诞生起,便与冥界殊途,何在今日?骂名,我承受得住;成为冥界的公敌,我承受得住;我受不住的,是这些妖魔一旦解封、自由、肆虐,将战乱、饥荒、死亡带给黎民,对苍生的涂炭!”“那么沧琼师姐,凡界苍生是生灵,莫非冥界妖灵便不是生灵?”却是之篱出言打断他们。落竹雨先一怔,而后接道:“之篱师兄,你怎么会这样想?固然冥界妖灵也是生灵,但被封印者,皆是曾经作恶之徒,本就欠了笔笔血债。当初封印他们,是我仙界有慈悲心怀;今日要他们偿债,也无可厚非!他们并不无辜!”之篱听罢,怒道:“落雨,你可知道,那些被封印的徒众更多也是受害者!比如,若非凡人丧心狠毒害死冥王之妻,冥王岂会血洗沣塘城,岂会……”“都别争了!”沧竹琼蹙眉打断道,“海叶,之篱,落雨,师父济苍生,救苦难,身化山石,你我同门四兄妹,誓与凶手不同日月,誓与冥界不共戴天,此刻起,皆同一心,杀尽恶妖恶鬼,为师父雪恨,为苍生除害!”海竹叶与落竹雨齐答一字:“是!”唯有之篱,绪乱纷飞。 沧竹琼果决变身——雪叶冰铠明晃晃,雪寒万节鞭亮闪闪——她道:“我先去杀了丹鹤妖——她是斛卑的得意弟子!”结果可想而知。沧竹琼对着大开的囚笼,慌神错乱,顿足懊恼,愤愤道:“还是迟了一步!”海竹叶、之篱、落竹雨亦赶来,见眼前之状,也是惊异难掩。“是谁?”海竹叶问道,“沧琼,你当初封印丹鹤妖所施的是哪种咒符,何能轻易被破解?”沧竹琼被海竹叶一言点醒,惊得如五雷轰顶,抱头不停念叨:“不可能!绝不可能……”落竹雨宽慰道:“师姐别着急,有什么事和我们商量!”沧竹琼说道:“我当初为婻灵阿施下的符咒,乃是‘异类莫开’!”“什么?”海竹叶惊道,“传言,东北艮皋苜苜青原上,丹鹤一族被灭,只剩下婻灵阿孤单一己。若是‘异类莫开’,则婻灵阿应被永久禁锢,三界再无谁可解。而今竟然牢笼大开,只除非,还有其他幸存的丹鹤灵!”沧竹琼愈发懊恼道:“婻灵阿不是唯一的逆羽火鹤,她竟然还有帮手,藏得三界都不知!我却疏忽了这个可能!”落竹雨惊叹问:“她究竟还有多少同党?”这也听呆了之篱,他自思量:“虽不曾听父亲提过,却也是意外之喜!”沧竹琼更忧,说道:“耽搁的时间越久,出逃的妖魔就越多!”海竹叶和落竹雨齐点头。他们目光决绝,开始狂杀被封印的妖魔,把那肉身连同妖丹、妖笼一起毁掉,一个接一个。 身为冥王子,亲眼见着子民被斩杀得魂飞魄散,之篱怎能不急不痛?但听他一声惊天怒吼:“住手!”便见他浑身泛着黑熏熏一团妖魔气,目里透着阴飒飒两道暗黑光,手中现出魔刀三尺冷,飞冲拦上前。“之篱?”海竹叶和落竹雨异口同声失惊喊。却是沧竹琼瞬间洞悉种种,冷笑道:“原来你是魔灵!如此,则万事皆已明!不留前辈的舍利血,果然是你盗的?”之篱干脆作答:“是!”沧竹琼再问:“常奇在奇顶溪所遇紫珠少年、一冲在普济林中所救少年,都是你?”之篱再答:“是!”沧竹琼又问:“常奇失去了部分记忆,是你暗中做的手脚?”之篱又答:“是!”海竹叶难以相信,急得一头冷汗,问道:“之篱,怎么会这样?你究竟是谁?”沧竹琼接着冷笑道:“看你手中之兵器,即可断定,你之篱不仅是魔灵,还是不寻常之魔灵!”之篱坦言道:“冰雪仙姝果是冰雪聪明!事到如今,再瞒无益!我乃冥王之子,冥界王子殿下!你们下狠辣之手屠杀的,皆是本殿下的子民!我不能眼见他们被诛而无动于衷!”落竹雨听得清楚,根本不愿相信,眼中汪泪,拼命否认道:“不是!不会的!”沧竹琼叹道:“冥王斛卑之妻——凡人鹿篱,身怀六甲,被浸竹笼,坠江身死,三界皆传,一尸二命,凄惨至极!谁能想到,你竟幸存!你隐藏身份,处心积虑入我钟鹛,是为报易生匕之仇?”之篱毫不隐晦,答道:“是!”沧竹琼接着道:“算算年岁,你也是个修行八百余年的魔灵!你有冥王斛卑的魔性,又有凡人鹿篱的人性。你是敛住了魔性只露人面,才把师父也瞒过了,是也不是?”之篱依旧答:“是!”沧竹琼冷笑出声,道:“你倒是答得痛快!则我再问你,你继承了冥王的强大基因,你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动手,你却没有,你在等什么?”之篱笑道:“什么时候动手,皆看本殿下乐意!”沧竹琼大笑道:“人魔王子,真个是性情禀异!既然你坦白身份,便是公开站入敌营,则请先归还我钟鹛二宝!”之篱笑道:“你当我堂堂冥界王子,差你一张画檀手弩和一抹酣睡到天昏地暗的飒秋风?”他随即现出画檀手弩,丢掷给沧竹琼;而后召唤来飒秋风,说道:“不多言,今日起,你我缘断!” 沧竹琼收回画檀手弩,转而对落竹雨微笑道:“落雨!你入钟鹛,因修行时间尚短,师父不曾斟酌出合适的法器给你,以至于你练功使用的,还是普通的一柄钢剑。如今,师父不在,你也该长大!师姐今日便做主,这张画檀手弩小巧灵便,此刻起,归你所有!就让海叶教你运用!”沧竹琼再看向一脸懵懂的飒秋风,笑道:“飒秋风!你旧日的伙伴,之篱,他是冥王子!咱们和他正邪殊途,清浊分明,今当作别,余生不恋!然你不需伤心,因为有个清纯靓丽的小仙,更值得你守护!来见过落雨,从此,你与她一心!”飒秋风叹道:“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缘分如水中泡沫,自起自灭!缘聚缘散,何须多怨?”落竹雨不言语,咬着樱唇,心酸饮泣。 交代完两项事宜,沧竹琼面色威严,扬起雪寒万节鞭,说道:“海叶,落雨,去杀其他妖魔,动作要快!之篱交给我!”“师姐……”落竹雨这才开口,泪眼婆娑看着沧竹琼。沧竹琼知道落竹雨想说什么,但又知道她其实说不出口,于是道:“之篱是海叶带来的,他念旧下不去狠手;而落雨,你对之篱有情,师姐看在眼里,你也下不了狠手,你更不是他的对手!故而,这清理门户的任务,唯有交给师姐!去吧!”海竹叶听着沧竹琼的话,那字字句句,如穿针带线,直扎进内心最深处,绕着胆,缠着肝,百般酸疼不是滋味。海竹叶看也不看之篱一眼,拉着落竹雨就要离开。之篱亦深知事至于此,什么兄弟之情、同门之谊,再多说多谈,尽是苍白无力。之篱同样不去多看海竹叶一眼,却念着落竹雨脆弱,假装无意,偷眼去瞄,瞥见落竹雨眉尖蹙起的,满是爱恨交织、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而落竹雨从沧竹琼手中接过画檀手弩,留恋不舍地偷看之篱,失望和悲伤溢满眼眸,哀婉与凄凉爬满眉头,她长叹转身,随海竹叶同去。 这一边,海竹叶教授画檀手弩的入门,落竹雨学得认真。她张开双秀臂,手握李檀弓,拈起画檀矢,拉紧冰蛛丝,便见那一支支画檀矢,乍离弦,如飞虹贯长空,巨浪拍云天,向着被封印的妖魔射去。海竹叶自己则动用三只七叶金鳞镖,正如暴雨打芙蓉芭蕉,疾风灌牡丹芍药,杀得那些困妖虽狰狞尽显却无处遁逃。 另一边,沧竹琼说道:“身份使然,你我没有合同,从前之谊,今日尽弃,之篱,你护你的冥界,我守我的苍生,自此水火相交,一层天,一席地!动手吧!”说完,她挥鞭向之篱攻去。之篱心叹:“沧竹琼够果决,行事不拖泥带水,不扭捏拘泥,敢想敢做,干净利落!或许,正是她独异于寻常女子的铿锵品质,才让我冥界众多子弟闻之色变!”且思,之篱决绝高举三尺冷,杀迎而去。却说沧竹琼看见之篱手中的魔刀,心中另有想法,她且战且问:“度世其实是你杀的,对不对?”之篱且战且答:“是又如何?他挡我去路,自嫌命长!”沧竹琼一鞭子向之篱的小腿抽去。之篱矫捷闪过。沧竹琼又问道:“则斛卑到底在哪里?”之篱冷笑道:“想知道我父亲,你需自己去问他!”之篱舞动三尺冷,那刀锋犀利,划过沧竹琼的雪叶冰铠,擦出晶明耀眼的黑白之光。沧竹琼扭转万节鞭,缠住三尺冷,再问道:“百合堂上暗算一冲的侍卫兵,是你指使的?你知道一冲来自不留刹,你早就在谋划杀他,是不是?”之篱愤然挣脱万节鞭的束缚,势如雷厉,迅如闪电,掣刀反向沧竹琼的卤门砍去,答道:“一冲是千秋白的徒孙,他死有余辜!”沧竹琼急闪如风,一个筋斗跳起,再抖动手腕,接连不绝,以鞭冲向之篱,怒道:“你想杀他,先过我这关!”之篱旋起三尺冷,挡住沧竹琼的进攻,且冷笑道:“你要美人救英雄?传出去,三界是该感动,还是该笑你太痴?”沧竹琼厉声道:“好花需得君子赏,真情付于同心郎!此身不死,此情不灭!只可惜落雨之心错许了你!可叹她一片冰清明月心,照了你这污浊的沟渠!”之篱听罢,百感涌上心头,余光瞥见落竹雨倩影,爱恨不能,冷冷作答:“身在情长在,身亡情不亡!我只藏在心中,何用你多言?”言语毕,他们刀砍鞭挡,鞭缠刀迎,来来往往,前前后后,闪转腾挪,挥捣劈斩,直斗得刀光横世界,鞭影炫天地,如火如荼,不可开交。 却说之篱,且战且听见,狄崇海各处岛屿,那四面八方都传来,妖徒魔卒鬼子弟之轰天哀嚎、抢地救命声。他痛怒交加,自思量:“多耽搁一时,便多有子民受害,我不能这样和沧竹琼虚耗!然我一己之力,该如何阻止?”之篱想要撇开沧竹琼,去阻拦海竹叶和落竹雨。沧竹琼知其意,牢牢盯住之篱,不让他有走脱之机。之篱怒道:“沧竹琼,你欺我太甚!”沧竹琼说道:“见着你的子民一个个灰飞烟灭,你心之痛,我何尝不懂?可是我有我的宿命!师父剖肝沥胆一身无我,舍生化作山石镇压绛字河水,所为者何?不过是为凡界苍生免遭浩劫!她去了!我要接替她,我没的选!” 之篱一刀刀,沧竹琼一鞭鞭,对敌得乌烟瘴气、难舍难分。却突然,之篱顿收住三尺冷,因他听着子民的哀嚎,自奋全力而不能阻止,心碎难忍,竟抱头痛哭起来!沧竹琼收住雪寒万节鞭,叹道:“你的三尺冷,我战不胜;我有雪叶冰铠,你也伤不得。不过是拖延时间,待海叶和落雨杀光封印的妖魔,这场战斗,才算结束!”之篱恨恨哭道:“沧竹琼,你要杀光这些子民,无非是怕他们解封后造乱!倘若我以冥界殿下的身份向你郑重承诺,绝不解封这些妖魔,不让他们残害人间,你是否能高抬贵手,饶他们性命?”沧竹琼见之篱诚恳而可怜,萌生恻隐之心,她叹道:“果能如此,我岂愿大开杀戒,岂愿背上这等恶名?然而婻灵阿出逃不知所踪,将有多少无辜要受她伤害!一个婻灵阿已经可怕,更可怕的是,这里封印的妖魔,都有婻灵阿一样的心性!我沧竹琼,没资格拿凡界的百姓冒险!所以,恶名,我得担;你的恨,我得受!”之篱再道:“我一定可以做到,只要你网开一面,我便令此间幸存的一切妖徒,不再去伤害凡界的一草一木!我是冥王子,我的命令,他们会听!他们为保性命,会安分待在各自的囚笼之中!”沧竹琼咬咬牙,霎时泪水凝满双眸,自问:“我沧竹琼有什么权利,拿凡界众生的血肉与你冥王子做赌注?”之篱见沧竹琼依然坚持,恨恨攥紧魔刀再欲举杀,耳边却又传来妖徒的凄惨声声。为护他的子民,之篱无奈,选择放下尊严,双膝一跪,泪面如洗,恳求道:“师姐!之篱愿降,求你!” 沧竹琼本因箬竹化山而恨透冥界妖魔,可就是这一声“师姐”,让她再无招架之力。看着眼前的之篱,他那面庞上挂着的,尽是少年的稚嫩与无辜、脆弱和无助,他那一声声的恳求,苍凉、凄厉而深情,沧竹琼脑中浮现出与之篱同练功、同玩耍、同作战的旧日时光,泪水夺眶而出,故作凶狠的那颗心立刻软了下来。她拭泪长叹,取出六叶白玉竹针锥,轻敲三下。落竹雨正将痛杀当年的小狼妖,却在感知后,罢兵戈,同海竹叶一起,折回沧竹琼跟前。沧竹琼对之篱叹道:“身为冥王子,希望你一言九鼎!” 之篱拭干泪,腾起黑烟云,举起三尺冷,飞向狄崇海高空,威严赫赫,振臂一呼:“见圣刀,如见冥王本尊!执刀者之篱,乃大冥王斛卑与冥王后鹿篱之子,正是冥界殿下!众徒若想保存残命,即刻起,听本殿下号令!仙姝、仙君已经答应,只要你等不再心怀鬼胎思谋逃脱出禁,能够安分思过,则可无虞!劫后余生之徒众,你们听着,敢有狼子野心、企图出逃、戕害凡界百姓者,不需仙姝、仙君动手,本殿下将亲自挥刀,以谢今日之礼!”各处困妖禁兽听言,惊而狐疑,然见着之篱手中宝刀,纷纷拜倒,又闻性命无虞,遂生欢喜,齐齐答道:“遵殿下之令!谢仙姝、仙君不杀之恩!” 之篱落回,告谢道:“冥界众徒,无论存殁,皆感良德!”却见沧竹琼掩面拭泪,道:“之篱,我既手软,也请你发发仁心,助我一事!”之篱道:“师姐,你说!”沧竹琼叹道:“你父亲既有惊天震地的本领,能把那绛字河水翻涌上天,酿下这起大祸,害了师父,则他必然有办法救回师父!请你找到他!”之篱听后皱起眉头。沧竹琼见状,问道:“怎么,你不愿意?”之篱据实作答:“非是之篱不愿,只是果真不知父亲何在!度世是我杀的,三尺冷是我挥的。父亲究竟几时出了滨雨藩篱,我实不知!”海竹叶打话道:“他实实不在,我确定!”落竹雨说道:“不如,我们四众,一同去核查?” 应落竹雨之意,四众前往滨雨藩篱,细里探看,诚然不见斛卑。之篱自问:“父亲到底去了哪里?”沧竹琼问道:“之篱!婻灵阿何在?”之篱摇头答:“我更不知!”海竹叶问道:“之篱,可有什么方法能找到你父亲?”之篱再摇头答:“之篱不敢昧心!从前,我与父亲相见,只在此处;他授我法术,交给我任务,都只在此处。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找到他,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父亲真的出禁了!他努力了八百余年,毫无效用,而且,他根本不知内元丹所在!”但说之篱这个想法,却是和一冲不谋而合。沧竹琼说道:“或许只有他能够救师父回来!我们要找到他!”之篱长叹道:“我答应你们,一定尽全力救回师父!”海竹叶恨恨道:“你莫要这般说!钟鹛再不认你!你不配喊师父师父!” 时暮色渐起,狄崇海祖母绿的海面上笼起一层青纱雾。沧竹琼说道:“海叶,落雨,我们回钟鹛!”说完,她驾起踏水凫消失在烟涛微茫中。海竹叶随后起飞。落竹雨看向之篱,含泪道:“你曾问我,若与沧、海为敌,我站哪边;我今日答你,我选钟鹛!”而后,她乘着飒秋风离开。 独剩之篱,望着凄凉的苇鸠岛,坐在滨雨藩篱前,垂首沮丧,自疚道:“我无能,愧对……”“篱儿!今日之难,非你之过!”“父亲!是父亲的声音!父亲,您在哪里?”之篱起身,张目问道。斛卑叹道:“为父陷于此,何曾离得半步?”之篱惊问:“可是孩儿只闻您声,不见您形,其中究竟哪番曲折,还请父亲明示!”斛卑再长唉一声,道出因果情由。 故事原来是如此!那一日,冥王斛卑见着顶戴皂竹笠、面遮皂纱巾、身罩皂纱袍的神秘者又如风影掠过,闪现滨雨藩篱,他笑问:“阁下三至此,必不是同我斛卑闲沐冷雨来!”皂袍神秘者笑答:“孤处无聊,长日如年,来此闲叙话谈,陪冥王散闷消愁。大冥王莫非不欢迎?”斛卑直言道:“阁下虽自称皂袍尊者,斛卑至今却不知阁下之真正名姓、真正意图,不得不心中打鼓!”皂袍神秘者笑道:“冥王!我在助你!”斛卑笑道:“阁下真要助我,不如设法解开我的封印!”皂袍神秘者再笑道:“我有一法,可让冥王静处藩篱之中,亦能决胜三界九皋之外,不动一刀一枪,掀起六合八极风浪,冥王又何必非要解开封印?”斛卑疑问道:“哦?三界竟有此法?愿请赐教!”皂袍神秘者说道:“我可施法,让冥王在这藩篱中隐匿真形,让三界皆以为冥王复出!”斛卑冷笑道:“掩耳盗铃的障眼法,是寻常小仙、小妖都会施的、都能识破的法术。阁下要用此法,岂非打趣斛卑?”但听皂袍神秘者笑问:“冥王何故小瞧?冥王可曾听过‘浮生梦中梦’?”斛卑鄙疑问道:“那是什么,起的这样花哨悬乎之名?”皂袍神秘者答:“浮生梦中梦,是一种超脱三界的、迄今有记载的、最高深的障眼法。被施此法之人、之物,任地元摩祖、十天尊皇亲自来探,亦不见。”斛卑再问道:“这等神鬼莫测的法术,敢问阁下却是从何处习得?”皂袍神秘者摇头笑道:“无关紧要!只问冥王是否愿意一试?”斛卑熟思一番,说道:“倘若阁下对斛卑施下此法后,来个一去不回,则隐形的斛卑,不是等于永远消失于三界?”皂袍神秘者笑道:“岂会?任冥王什么时候想要现身,只需交代一声!”斛卑又问:“施那法术,可会对本冥王造成任何伤害?”皂袍神秘者笑答:“绝对不会损伤大冥王哪怕半根头发!”斛卑接问:“行此事,对阁下本身有何益处?”皂袍神秘者对答:“我并非利己者,于我无分毫益处!”斛卑追问道:“则阁下究竟有何图谋,要空为他人做嫁衣?”皂袍神秘者再笑道:“冥王几番有此问,何必疑我?皆为冥王所虑!冥王想要复仇,却出不得这禁锢,不如换个角度考虑,要复仇,何需亲力亲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冥王只要隐形,仙、凡二界必会恐慌,慌则必生变!让他们自相猜疑、自乱阵脚,岂不更妙?”斛卑深思久久,答道:“则有劳阁下!” 皂袍神秘者听罢微笑,盘腿坐下,开始运法,果将斛卑隐形。之后,他起身道:“大冥王今后,若遇来访者,只要莫出声,则对方不论是谁,定然不能发现!”斛卑问道:“阁下今日此来,单为此事?”皂袍神秘者笑道:“再消冥王另一虑!”隐身的斛卑问道:“阁下知本冥王何虑之有?”皂袍神秘者答:“易生匕而已!”斛卑长叹。皂袍神秘者笑道:“冥界凡蕴含内元丹者,皆惧怕易生匕。冥王所忧,情理之中!”斛卑道:“一事不烦二主!阁下若能医好我这心头病,斛卑万谢!”皂袍神秘者说道:“易生匕取自姜婵之骨,不如就交由姜婵亲族了结!我自有法,让绛字河中鲨蚺取回易生匕,送来给冥王。”斛卑告谢道:“则多感阁下不辞劳苦!”皂袍神秘者笑道:“不过,取回易生匕不算了结,要溶掉易生匕,才是万全!”斛卑惊问道:“如何溶掉?”皂袍神秘者复笑道:“大冥王,请贴耳过来!”斛卑应言,听计,大叹:“竟然如此!” “旧客来访!主人家何不相迎?”皂袍神秘者站在婵明水宫门外,将手掌贴住宫门柱上镌刻的蚺首纹案,高声道。俄顷,鲨蚺婆婆出宫来,大惊道:“故友别来无恙,今日缘何到此?”皂袍神秘者笑道:“特来助你完璧归赵!”鲨蚺婆婆道:“重明此刻不在宫中,不时或会回来。故友不妨有话短说,切不能被他发现老身私自出了朱华福地!”皂袍神秘者笑道:“不需过太久,会有你蚺灵血仇至此地,其身携带易生匕,你可用计骗取;得到后,前往狄崇海苇鸠岛芦花湾,将易生匕交给你们冥王。”鲨蚺婆婆说道:“携带易生匕之人,必与千秋白渊源深长!老身岂能轻易得手?”皂袍神秘者再笑道:“贴耳过来!”鲨蚺婆婆应言,听计,谨记。 却说那日,鲨蚺拿到易生匕之后,以为一冲定然可以顺利救出眉梢,遂带着易生匕悄无声息离开婵明宫。假重明、真重生找鲨蚺不着,他不知,她已往寻斛卑去了。 鲨蚺到达芦花湾时,斛卑已被施下“浮生梦中梦”。鲨蚺瞧不见滨雨藩篱中的斛卑,正疑思间,听见斛卑发声:“鲨蚺来此地,所为何事?”鲨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俯首拜答:“特来为我绛字河赎罪!”斛卑问道:“你绛字河何罪之有?”鲨蚺作答:“冥王被困,皆是外孙女儿姜婵之过!老身今日押上姜婵,听凭冥王发落!”斛卑再问道:“金纹金蚺姜婵早被千秋白杀死,制成易生匕,你如何能将她押来?”鲨蚺忍住泪水,用尾巴高高吊起易生匕,哽咽道:“正是将此孽物送来请罪!”斛卑看见易生匕,愤恨业火升起三万丈,怒道:“正是此孽物,害本冥王失去内元丹,害本冥王无端被囚八百余年!鲨蚺,毁了她!”鲨蚺道:“冥王恕罪!老身不通毁灭之法!”斛卑说道:“找到夙缘莲花仙姝,剜其心,取其心窍血,便可溶掉易生匕!”鲨蚺听罢,抬头惊问道:“莲花仙姝?听闻西兑神皋钟鹛山中有二徒,乃是金白莲花孕生,一位仙君海竹叶,一位仙姝沧竹琼。大冥王所指莫非正是沧竹琼?”斛卑道:“本冥王也只见过仙君海竹叶——他曾来加固过监灵术,却未曾亲见那仙姝沧竹琼。鲨蚺,你暗中取利,剜了她的心,毁掉易生匕,本冥王便恕你蚺族之罪!”鲨蚺俯首拜道:“遵冥王令!”“还有!”斛卑补充道,“不可向他者言及今日见过本冥王之事,若听得三界传出本冥王解禁的消息,亦不可多疑,只可随声附和!倘有泄露,唯你是问!”鲨蚺应声诺,而后问道:“只是,易生匕该交于何处?请冥王示下!”斛卑道:“看你身后!”鲨蚺转身看去,那是芦花水湾。她遂道:“冥王是想将此匕藏于水湾之中?”斛卑答:“正是。只待取来沧竹琼的心窍血!”“鲨蚺遵令!”应声下,鲨蚺将易生匕匿于水中,返身拜辞斛卑。 话说回头。之篱听得错愕而又惊喜,问道:“父亲!易生匕交给孩儿如何?”斛卑道:“不可!此物有伤你灵元,放在水下,只要仙界不知,则我冥界安全!”之篱接道:“父亲所言极是!不过,父亲您既没有出禁,则绛字河水涌天,淹没东南一带,却是谁做的?”斛卑道:“绝非为父所为!原来钟鹛人今日到此行凶,是由此事而起!不过,篱儿!千秋白的今世——紫衣郎一冲,在你之前,伴随一个叫作涟漪的女子,为寻叠纹乌蚺重生而至滨雨藩篱。那涟漪,为父看得穿,是金纹金蚺幻化成形。为父猜测,她或为姜婵的后代!”之篱道:“涟漪?孩儿只知一冲有个金纹金蚺师妹,叫作眉梢,莫非是她?”斛卑道:“篱儿!此事非同小可!金纹金蚺姜婵,其父为金纹花蚺,其母为金鲨蚺,只因姜婵出生时灵元突变,才形成金纹金蚺身。姜婵灵元异类,才得寿长远远超过其他蚺类,也因此,其蚺骨特别,能克冥界众徒的内元丹。那么她姜婵的后代,是否也有这等异能?万一为父担忧不假,则那涟漪也是威胁!我已命鲨蚺前去对付莲花仙姝,即是今日来此肆杀的沧竹琼。然涟漪亦是鲨蚺的后代,情知鲨蚺不会下手,故而,此事,为父不曾跟鲨蚺提及。篱儿,只能你替父解忧!”之篱答道:“孩儿明白父亲所虑,不管涟漪还是眉梢,孩儿都将亲自料理!只是,父亲,孩儿尚有疑事不明!” 正是:造物主赐灵异能,膺受者悬旷世疑。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六十八回 感归属界三测沧竹琼 沐不渝雪对武蓝眼泪 “婻灵阿是谁救出的,而今身在何处?”之篱问道。斛卑笑答:“她在一冲之前,也到过滨雨藩篱,随行是一个叫作粟苜的男儿和一个叫作子规的女子。”“粟苜?怎么会是他?”之篱惊问。斛卑反问道:“篱儿识得他?”之篱答:“粟苜,孩儿在罗螺城是见过的,他是凡界朝廷中人,似为沧、海之旧交;却不知子规为何方神圣。他们为何要救婻灵阿?” 斛卑静默片刻,再道:“篱儿!今日……”提起今日之事,之篱再生忧疚,叹道:“父亲!是孩儿无能!枉送了众多子民性命!”斛卑却道:“为父非是怪你!你敢亮出身份,勇保子民,不愧为我冥界王子!不过,为父想说的是,今日挥鞭的莲花仙姝沧竹琼,为父算见着真面。她杀伐果决,立场分明,是个劲敌!据皂袍神秘者所言,她的心窍血能溶掉易生匕。鲨蚺若能得手,最好;若不能,还需篱儿助力!”之篱叹道:“不怕父亲失望,鲨蚺绝难成事!沧竹琼生就一身雪叶冰铠,三尺冷尚且伤她不得!”斛卑亦叹道:“为父今日也见识了她的能耐。她倒是个可敬的仙姝!然她折损我冥界徒众,这笔血债,早晚要讨!为父不得自由,篱儿,这重任依旧只能交给你!”之篱忍泣道:“父母之仇、藤姑之恨、子民之怨,篱儿都不会忘记!” 斛卑惊问道:“藤姑?为父得一金足乌告知三尺冷下落,遂命藤姑去寻;藤姑寻得后,为父又命她寻机交给你,且派她去暗杀一冲。然一冲无恙,则藤姑何在?”之篱伤痛难掩,哽咽着尽述藤姑的不幸。斛卑听罢,沉吟良久,而后长叹道:“藤姑,她是我斛卑的恩者!待我重振冥界,定要追封她为护界灵姑!”之篱顿顿,问道:“何处金足乌,因何知道三尺冷的下落?”斛卑摇头道:“鸟儿并未细言!”转而,他发问:“篱儿!藤姑遇难,则千秋白的舍利血是否交给了你?”之篱道:“与沧竹琼对战时,她问起舍利血,孩儿也寻思,她怎么会知道舍利血丢失之事。现在父亲问起,孩儿再思,必是一冲告诉她的。可一冲为何会发现舍利血?只除非是在闻夏堡殿,藤姑受伤不慎丢失舍利血,被一冲捡去。今日看来,沧竹琼和一冲,是早就怀疑孩儿了!”斛卑大叹道:“舍利血丢失也罢,只可惜藤姑白搭上性命!” 之篱拭泪,又道:“父亲!虽不知皂袍神秘者的真正身份,但目今为止,他所作所为,皆是对付我冥界仇敌,看来,他是友!”斛卑答:“也可能是敌人的敌人!”之篱再道:“父亲!箬竹为治绛字河水害化身山石。我答应沧竹琼,设法救回箬竹,虽是权宜之计,却也不愿食言。父亲可有什么法子?”斛卑思索着,答道:“为父虽不愿救箬竹,然既是篱儿已经应允,为父也不想篱儿失信,省得仙界借题发挥,说我冥界的短处!曾闻,有一物,可以定住绛字河水,若用那物替换箬竹,兴许可行,但为父不知那物如今下落。”之篱问道:“却是何物?”斛卑答:“镇水明珠,乃是东震神皋擎滨渔神君照夜蓝的祖上照夜通脱落的一枚牙齿所磨成。照夜通将镇水明珠赠于好友叠纹乌蚺润志,再传至润志后代玄嫚。玄嫚嫁给叠纹乌蚺黑霸,将明珠作为嫁妆带到黑玄浦。却说玄嫚生前最喜爱第六子重明,故而在玄嫚亡故后,黑霸将明珠交由重明保管。再后来,重明将明珠作为定情信物赠于姜婵。据说,姜婵一直把明珠衔在口中。然姜婵被千秋白枉杀之后,明珠去向,再无谁知晓。”之篱问道:“既然擎滨渔神君的牙齿有镇水之灵力,则向当今的渔神君照夜蓝讨要一颗重新打磨,不就了事?”斛卑摇头笑道:“孩儿想得简单了!并非历代渔神君都有那种造化。自灵祖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擎滨诞生,所孕育渔神君,只有照夜通的唯一一枚牙齿蕴含那等灵力。”之篱叹道:“原来如此!不过,还是有法可寻。姜婵是虞契千秋白所杀,当时钟鹛慧箬是见证。不留刹是千秋白多年以后建造,则明珠不会在虞契,多半是被慧箬收去,该在钟鹛。沧、海未必知道就里。父亲!孩儿得去趟钟鹛,实言此消息,找得到找不到,孩儿都算尽了心。”斛卑点头,剖肝叮嘱道:“此番再去,不同往昔,篱儿务必小心!”之篱笑道:“父亲放心!虽敌我不同阵营,但孩儿深知,沧、海非暗中耍诈之徒,孩儿此去,必无险厄!”之篱辞别斛卑,前往钟鹛去。 但说沧竹琼与之篱达成约定后,自驾云起去,预备回钟鹛将箬竹的噩耗知会黑点、白点和烟儿。时夜幕初悬,青烟绿纱漫笼水,穿过云海雾波,她途经狄崇海一方岸滩,见那处金沙万里铺、白浪千层叠,遂联想起自己在觉迷津中的白沙滩和苦沧海,又戳中她对箬竹的思念,她且叹且伤且按落云头,漫步金沙滩,沐风聊遣愁。步履沉重,品着腥咸的海之味,思虑近来发生的一桩又一桩事,追忆往昔种种,唏嘘不可名状,她自吟:“旧时光,如流水之东逝不返,声隐浪息,恒无复归之日;旧时光,如云烟之氛氲回没(mo),轨灭形绝,永无重汇之期!师父!师父……”正是境之衰飒、情之哀切、心之郁苦、语之涩痛时,忽听“哎呀呀”一声嚷叫,沧竹琼被唬得回神转意,低头看自己脚下。 “今日却是怎的运背?霉气熏了天灵盖!白日里被一恶煞紫衣郎踩过,藏在沙子里大睡了这一天,心情才算舒坦,刚冒出头来想等着赏看蓝眼泪,却又遭这样一脚!”沧竹琼听见这通抱怨声,赶忙蹲下身来,赔笑道:“在下沧竹琼,深思入神,一时不慎,冒犯尊驾,请多原谅!”多臂海蒡责问道:“你们一个二个的,来这狄崇海逍遥,完事了,自去吧,非要踩什么沙滩?究竟这滩沙是有多养脚,究竟这片海是有多养眼?”沧竹琼羞愧难当,反复致歉道:“小海蒡!在下实在无心之举,千万海涵!”多臂海蒡侧视沧竹琼,见其疚色满面,遂叹道:“罢了,罢了!一日消去一生灾,往后余生再无难!”沧竹琼笑道:“多谢!不过,小海蒡,你方才说的可是‘紫衣郎’?”原来,沧竹琼听见这三字,自然而然地想到一冲,才有此问。多臂海蒡作答:“可不是!紫眉紫目紫发的紫衣郎,拎枝神枪,带着一位身穿金纹流苏裙、披金纹长发的女子,就在这片海滩款款漫步,却踩得我好不生疼!”沧竹琼一惊一怔,自思量:“紫衣又带神枪,可不正是一冲?却为何紫眉紫目紫发,还带着个女子?一定不是一冲!他不会带着别的女子!”虽这样想,可她的心里依旧惴惴打鼓,遂追问:“他们可有提到名姓?”多臂海蒡摇头答:“并没有。不过,那紫眉紫目紫发紫衣郎,断然不是凡人!”沧竹琼疑问道:“你为何这样说?可是他自称凡人?”多臂海蒡答道:“非他自己,而是那女子说他为凡人。我却料定,紫衣郎绝非凡界俗胎!另外,那女子是个妖灵,我感测得到。” 沧竹琼好奇问道:“你如何能感测到谁是妖灵、谁是凡人?”多臂海蒡骄傲作答:“正是造物之主赋予我奇灵异能,远超乎你的想象!”沧竹琼笑道:“小海蒡,你既有如此神通,何不感测我?”多臂海蒡说道:“酣睡一场,我也精神渐爽,就让你开开眼界,倒是无妨!沧竹琼,你且将手掌展开!”沧竹琼依言照做。多臂海蒡伸长一只触手,搭在沧竹琼的手心,细细感测一番,惊疑念叨:“奇哉!怪哉!”且说,他将所有触手全部伸长,俱搭在沧竹琼的手心,再细细感测一番,继而惊恐抱头,吼道:“怪了!怪了!沧竹琼,你似人非人,似仙非仙,似妖非妖;你不属于三界,却又同时属于三界;你超脱三界,却又存在于三界之中!你到底来自何方?”沧竹琼看着多臂海蒡奇惊奇怪的表情,听着他神乎悬乎的言语,忍不住被逗笑,说道:“寰宇无非三界九皋,我若不属于三界,还能属于哪里?实不相瞒,在下是西兑神皋钟鹛山仙姝,乃属仙界。小海蒡,你其实不能感测,故意拿我消闷,是也不是?”多臂海蒡听言,勃然大怒,厉声反问道:“你在质疑我?你意思我在吹嘘?你当我闲来无事故弄玄虚?”沧竹琼见多臂海蒡认真得无可不可,急急再赔礼笑道:“岂敢!”多臂海蒡横蹙眉头,严肃说道:“你,沧竹琼,不属于三界,又同时属于三界中的任何一界!我灵感仙,断不可能感测得错!”沧竹琼观多臂海蒡煞有其事的表情,自揣摩:“他或许不是在玩笑!”于是,她问道:“可是,我怎么可能不属于三界又同时属于三界?此话不是自相矛盾?”多臂海蒡肃穆解释道:“我所谓你不属于三界,指的是你诞生之际,你的血统归属超脱三界之外,你根本原不是寰宇三界的生灵;我所谓你同时属于三界,是指你可以贯穿于三界任何一界之中,或为人,或为仙,或为妖!” 沧竹琼被多臂海蒡的话绕得晕头转向,只觉着云山雾绕、七零八碎、稀里糊涂,自也明白不了,又恐怕过多反驳,惹他更加不快,转而笑问道:“你为什么自称灵感仙?你栖居在这狄崇海妖魔的老巢,难道不是冥界的小妖,反而是仙?”多臂海蒡瞥了沧竹琼一眼,冷笑叹道:“以为你身份不比寻常,定该是个有见地的生灵,不想,你见识这般短浅,竟不知我的真身,不晓我的能耐!”沧竹琼笑道:“恕沧竹琼眼拙,还请赐教!”多臂海蒡高傲地翻着白眼,说道:“告诉你我的灵异神能力:我的触手可感测知三界一切生灵血统的归属。我本名灵感,原是八层天宫大肚佛座下弟子,品阶上仙。因我生得俊美,常以为傲,总爱挖苦他人相貌。两万年前,我因当面嘲笑师父大肚佛肥胖如球,将他惹恼,才招了祸,被他打下界来,变成一朵丑陋的多臂海蒡,罚在这狄崇海看守金沙滩。不过,因我所犯并非十恶不赦大罪孽,了不起只是戏言太过,故而,大肚佛师父只是不愿见我,而没有上禀尊皇将我削除仙籍。因此,本仙现今虽生活在冥界,籍录却依然留在仙界,只等哪日胖球师父气消将我召回。且我灵感上仙虽身处冥界,灵异神能却并未消失,我依旧触手可感测万物。对你沧竹琼的判断,错不了!”沧竹琼听着多臂海蒡的一番陈词,相信他的叙述是真,但见他对自己的判断信心满满,又笑道:“灵感上仙!正所谓‘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任谁也非全能!亦所谓,靡哲不愚。任谁都有失错时!故而,上仙你也……”“绝不可能!”灵感仙大吼一声,又把触手伸长,竟是放在了沧竹琼额间的莲心纹案上!沧竹琼大惊,自其诞生以来,连海竹叶和烟儿都不曾碰过她的莲心纹案,却是多臂海蒡这样肆无忌惮。沧竹琼本要生气,却又觉得他是“不知者无罪”,只郑重说道:“不管你是小海蒡还是灵感仙,我都要直言,我的额间纹案不可乱碰,下不为例!况且,我果真不曾欺你,我是钟鹛仙姝,是仙姑箬竹座下弟子,属仙界,上仙你无论再感测多少回,都是一样的结果。”灵感仙却连连摇头。沧竹琼局促不安,又觉得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并无多大意义,遂说道:“灵感仙!今日扰了你,非常内疚,能结识你,却是荣幸,待沧竹琼了结手中事,再来拜会!”说完,她将动身回钟鹛。 却见灵感仙面色凝重,目光严肃,说道:“慢着!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沧竹琼,你身份悬疑,你一定要相信我!你该去往三处,核查你真实的身份!一者,十层天宫掌管仙籍的地元摩祖那里;二者,阴冥司掌管妖籍的乘黄魔灵那里;三者,凡界朝廷户籍册案官那里。”说完,灵感仙抱头沮丧自语:“我测不透你!我灵感仙竟然测不透你!”沧竹琼回看灵感仙,见他又是着急又是烦恼,遂宽慰道:“灵感上仙,你别忧心,其实无妨!血统归属,并不重要!”灵感仙却垂首低沉,目光呆滞,不停自语:“我测不透你!我测不透你!你到底来自哪里?我灵感今日竟逢遇旷世之悬疑!在这妖气弥漫的狄崇海两万年,难道我真的损失了灵力?我明明膺受重任!我从来没有半分失误过……” 说她沧竹琼本待离去,这见灵感仙神情复杂、语无伦次、错乱得可人,她心生不忍,自叹:“他这样,还不是因我而起?我岂能置之不顾,一走了之?”沧竹琼深觉有愧,便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重新开心起来,遂重又蹲下身子,笑道:“灵感仙!灵感上仙!灵感大仙!你之前提及,要等看蓝眼泪,那是什么?”灵感仙听着沧竹琼话里淘气,果然从方才的烦乱中走出,答道:“蓝眼泪,那可是狄崇海独有的一道风景,是三界九皋难得的壮丽!沧竹琼,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沧竹琼掐指算算,笑道:“今日竟然是二十四节气之一的大雪!”灵感仙笑道:“尚知岁月,算你还不是太傻!”沧竹琼笑问:“今日可有什么特别?”灵感仙作答:“百年一度,逢大雪节气,只待雪花飘落,在这狄崇海,在祖母绿的海水与黄金沙滩的连接处,会浮现出数以亿万计的深海精灵——昙荧咘露。他们细如尘,微如芒,体内蕴含蓝荧光灵力,通体耀蓝光,虽小,成群聚起,宛如蓝钻,又恍似一颗颗蓝眼泪,晶莹夺目,闪亮光华,布洒亘连海岸,惊艳绝伦!便是在十层天宫,也难找这等美景!”沧竹琼听罢,难抑那份好奇,说道:“昙荧咘露?我从不知三界还有这样生灵!果然天精地华,孕育无限奇妙!”灵感仙笑道:“你终究是小门小户,孤陋寡闻,所幸今日能借着本上仙的光环,赶上这百年一遇的奇壮,趁此长长见识!”沧竹琼再笑问:“那些深海精灵为何选择在大雪时节出现?”灵感仙答道:“你问得好!这是一个美丽而催泪的约定!”“约定?”沧竹琼惊奇问。灵感仙讲来:“传言,一只昙荧咘露与一片雪花,都是一对恋人。可是他们,一个只能活在深渊,一个只能生在高天!尽管如此,天渊之隔,也阻挡不了他们对彼此的爱与思念!所以,他们相约,每过百年,大雪时节,便在这片海滩相会。第一片雪花落下之时,海面会出现第一颗蓝眼泪;无数的雪花漫飞之时,也是连绵的蓝眼泪横洒之际!”沧竹琼听着故事,涌起不息的感慨。灵感仙叹道:“可惜!”沧竹琼问道:“怎么了?”灵感仙接着叹道:“昙荧咘露辛苦储存一百年的灵力,仅够他在水面停留短短片刻!片刻以后,他即会死亡,即会消失,相应的会有一片雪花同时融化!”沧竹琼听罢心颤,难以形容那种悲凉与惋惜。 说话间,深沉夜幕中,由天风送下第一朵六瓣雪花,同时,祖母绿的海水与金黄的沙滩相汇处,浮现一颗极细小的、却蓝光璀璨的精灵。只见那片晶莹洁白的雪花,晃悠悠、欢喜喜奔向华辉闪耀的蓝眼泪,二者相拥的那一瞬间,齐齐消失,迹痕不留!这一幕,看得沧竹琼悲惋涕下。她凝眸海面,哽咽道:“只为这一刹那温存,你们就愿意付出百年,献上一生!这是怎样倾心的情深意浓,怎样不渝的生死承诺,怎样忠贞的执着眷恋,怎样刻骨的永恒不悔!”雪花渐渐密,蓝眼泪慢慢多!灵感仙又道:“沧竹琼!三界今日能亲睹此景、体味此情的,唯你和我!我自是日日年年守在此,不足为奇;你却真是好福气,能恰时恰地恰好地赶上!”沧竹琼拭泪笑道:“都是借着灵感上仙的光!”灵感仙笑道:“景致美则美,只是太凄凉,总觉略少些点缀!沧竹琼,你可会起舞?”“起舞?”沧竹琼笑答,“未曾学得半节半拍舞步!”灵感仙再道:“你自称仙姝,生在蓬阆仙苑,总该有些看家本领!”沧竹琼笑道:“自幼修习仙法,只会擒妖拿怪。上仙若不嫌粗鄙,沧竹琼倒是可以挥挥雪寒万节鞭,聊以助兴!”灵感仙乐道:“趁此佳时,怎可错过?” 却说沧竹琼深感景致凄美,早撩起心中压抑的、数不尽的悲情。她对长空,沐痴情流雪,和着蓝眼泪,挥鞭抒胸怀。只见她式式惊鸿,招招游龙,若从天宫降,恍如界外来,左盘旋,右跌宕,柔而不媚,娇而不腻,飘逸横生,芳姿百出,没有袅娜款款,却是激昂灵动,不是曼妙传情,却有铿锵韵味,武得鞭声嘹亮响,似流水琤琮(chēng·cong)过,又如翠珠滚落盘。 正在沧竹琼武动凌云忘情处,一魔化的紫衣儿郎,仪容俊伟,姿质风流,潇洒乘风驭雪踏枪而来,望见这朵洁白天使绚丽花,绽得惊艳那时空!一冲脱口一词赞,《沧琼武》: 没有璎珞红袖添软香,传袭娇嗔女儿愁;却是雪叶冰铠显豪迈,掩映火热赤子心! 不见脂粉翠翘画媚眼,勾求君王顾盼意;唯现廪正飒爽情义真,牢系三界苍生难! 你命里披武装,胸怀广沧海,花里劲松柏,昂然至坚贞,巍巍赫赫,灵灵茂茂,善美动君心! 你生来作战士,胆气骄天地,女中英俊杰,意气最勃发,风风火火,腾腾扬扬,纯情殢(ti)君肠! 一冲激情荡起,绰动枪,与沧竹琼纵意对武。正此时,黑云漠漠,北风愈疾,雪絮重侵,白毛迎风,琼花劲舞,素绵乱飞,如鹅羽,似蝶翅,银砌满空,玉抱成团,是白蛇碎了满身的细鳞,是缟带剪成万千朵梨花。不知远山沟壑,只见眼前汪洋,淡粉轻落盖铅华,飞飘着时空的祥瑞!海面上的蓝眼泪,闪耀得兴高采烈;夜空中的白雪花,扬洒着欣喜如狂,那两厢情爱愈浓烈!沧竹琼自挥鞭泄悲情之际,忽一枝神枪助兴对武而来。猛然认出执枪者——变成紫眉紫目紫发的紫衣俊郎一冲、同自己微笑对武的一冲,那瞬间,她情思染成胭脂雪,涌上心头,含在檀口!她不问,不语,只把一条铁血般的雪寒万节鞭,节节卷成绕指柔!和着风,伴着雪,赏着蓝眼泪,他两个在一招一式中,倾诉着牵挂彼此的衷情! 一冲和沧竹琼终于各收神兵,双双落在金沙滩上。一冲笑问:“可还认得我?”沧竹琼笑答:“灿然一新,温情如旧!”一冲再笑问:“吓坏了你?”沧竹琼反笑问:“什么奇模怪样的妖魔鬼徒我没见过,哪里就那般胆薄?”沧竹琼看着一冲,想起灵感仙提过一冲之前陪着一位女子同来,启口欲问:“你……”她却又觉不妥,如鲠在喉,非言非止。 这时,灵感仙摇摆着无数触手,高声欢呼道:“好一场别开生面的雪中对武!不过,紫衣郎,你折回,所为何事?”一冲并不理会灵感仙,只是看着沧竹琼,问道:“你想问什么?”沧竹琼笑道:“想知道的,很多!你可愿先说?”一冲神情凝重,突然握住沧竹琼的双手,注视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深遂,说道:“我想告诉你的,很多!你真的准备好了要听?”这举动使得沧竹琼的那颗玲珑心“咕咚”狂跳。她飞红了脸颊,羞点头。但听一冲一字一句缓吞吞说道:“沧琼!”沧竹琼能感觉到,一冲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那股温暖与悸动,把空气中也聚集着难以描述的紧张。一冲颤着双唇,顿顿,再道:“常奇……没了……”沧竹琼突然明眸睁圆,秀眉紧蹙,挣开一冲的手,反抓紧他的衣袖,急促着气,舌头打结,颤栗问道:“什么叫……没了?你给我说清楚!”一冲不愿隐瞒,取出五尺修远链交给沧竹琼,将婵明宫发生的一切如实陈述。沧竹琼浑身颤抖,握着修远链,万千悲绪乱蹿肝肠、游走经脉,没忍住,吐鲜血,脚跟不稳,倒在一冲怀里。而她的血,又是霎时消失! 一冲抱紧沧竹琼,拭去她眼中的泪,共她坐在金沙滩上,在漫天飘飞的大雪里,在蓝光荧耀的夜幕下。此时的沧竹琼,极度脆弱,痛苦抽泣道:“我唯一的师父,我唯一的徒儿!一日之间,我失去他们……为什么现实总要这样残酷?”一冲亦抽泣道:“我唯一的师父,我唯一的师妹,雪团一家,鲣狸兽……都没了!”这两个伤心人相依偎,诉说自普济林小分别之后各自发生之事,且说且相拥感泣。直哭到那方雪的最后一片,终是化了;那汪蓝眼泪的最后一滴,终是干了;一个美丽而悲伤的约定,算是兑现;一场温情却催泪的相会,已然散席!沧竹琼看着最后一片雪花消失,道一句:“百年重洁日,再叙相知情!”一冲清泪两行,致歉道:“在得知师友遇难后,我一时悲恸万丈,疯魔狂泄,捣了婵明水宫,混搅了绛字河水,酿成大灾,致令尊师箬竹仙姑舍生,我实无心!沧琼,你若怪我,可以打我骂我,或杀了我!”沧竹琼摇头道:“重生才是罪魁祸首!岂能责难于你?”话道一旁的灵感仙听着一冲的讲述,亦止不住怒骂重生:“三界竟有这等奸险狡诈的巨恶之徒!待本上仙返回天宫,还原真身,誓要斗他一斗!” 但道沧竹琼,连着吐血两次,面色煞白,现出自诞生以来前所未有的憔悴。一冲怜惜道:“我得送你回钟鹛疗养!”沧竹琼问道:“涟漪何在?”一冲答:“我本驭枪载她同往钟鹛,途经牛尾瀑布,涟漪见我太过疲惫,力要寻一山洞歇脚。我倚石倏忽入睡。睡梦中,听有声音问我‘你是谁?’我回答:‘我是一冲!’可那声音依旧不停追问,我再三作答,他接连追问。我被问得急了,顿醒来,想起多臂海蒡之前对我说过相似的话,虽自知,此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心神反复不宁,遂暂且搁下涟漪,自又返回狄崇海,欲向多臂海蒡讨个明白。”沧竹琼道:“涟漪独行,万一遇到重生,太危险!”一冲说道:“本想问过多臂海蒡后即回,未曾想,遇到你!”灵感仙接道:“原来紫衣郎你是特地寻本仙而来!那我之前呼问你,你却不答,这番该是你有求于本仙!” 一冲这才看向灵感仙,礼笑问道:“多臂海蒡,你因何能料知涟漪是个妖灵,又断定我不是凡人?你必然不是随口闲言!”灵感仙遂向一冲简述自己的身世。一冲叹道:“恕眼拙不辨真神!望请灵感上仙为一冲感测!”灵感仙却摇头婉拒道:“实不相瞒,本上仙感测生灵之归属,颇消损灵元,故而,自来有个规定,每日感测,不过四回。今日,先是感测那金纹女子一回,后因这位……”灵感仙指了指一冲怀中的沧竹琼,接着道:“她身份悬疑,本仙平生第一次感测不出,遂连着对她感测三回——两回在手心,一回在额间——耗费了可多的灵力,万不能再为你一试,否则便是自讨苦吃!紫衣郎,你若执意想知道,须待明日,容我恢复恢复!”一冲听罢,笑道:“既如此,则不当强人所难,多谢上仙坦诚!”而沧竹琼愧疚说道:“实不知感测归属要折你灵元,沧竹琼愧赧,可惜虚耗了你!或许,我根本就连个妖孽都不如!”且说,她短咳几声。一冲见状,倍感忧心,他紧紧抱着沧竹琼,握着她冰凉的手,自责道:“我若早知你因尊师罹难已吐血一回、又逞能与之篱大战一场,方才实在不该共你任性耍枪挥鞭,更不该这个时候告诉你常奇的噩耗,让你愈添创痛!你若有个好歹,我一冲万死难辞其咎!”沧竹琼摇头笑道:“好歹也是个身经百战的斗魔勇士,不过吐了点儿血,哪里就值得这样焦愁?”一冲再道:“你若真有个山高水长,我一冲亦不独生!” 沧竹琼挣扎起身,说道:“一冲!海叶和落雨回到钟鹛找不见我,定要担心!我需先回钟鹛!你想知道自己的归属,可在此地逗留一日,待明朝灵感上仙灵力恢复,再劳烦他助你,了事,你尽快去找涟漪!她孤身一个,我放心不下!”一冲却道:“一冲究竟是谁,已不重要;涟漪不是孩童,自能周全。我送你回钟鹛,亲手将你交给海叶,才得安心!”沧竹琼摇头道:“我有踏水凫,万事无碍!”一冲再道:“我和涟漪本也是要去钟鹛,不是正好与你一道?且莫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一定要亲自送你回钟鹛!”沧竹琼只得应允。 前往钟鹛的一路,一冲驭枪,抱着沧竹琼而行。于那飘忽云中穿,淡看渺茫前程路,不管明朝成与非,只要今夕有你陪!一冲细语道:“上番是你乘云载我同行,谁能料及,时隔数日,可以如此!”沧竹琼轻声答:“你忽悠间,神功盖世,再不需,拜我钟鹛!”说完,沧竹琼眼前浮现的是仙姑箬竹的音容笑貌,又是一阵酸楚。她藏住泪,笑问:“一冲,你据实答我,我若果真魂归虚无,你当怎样?”一冲作答:“在金沙滩,我可是当着灵感上仙的面亲口说过,你如何这么快就忘了?”沧竹琼叹答:“只以你为戏言,安能便作真?何敢期许,君心似我心?”一冲更加抱紧沧竹琼,至诚说道:“沧琼!为你,上至天,下至渊,只在翻手之间,没有我一冲去不得的地方!三界九皋、六合八极、日月星辰、峰岳山川,实闻此言,俱是见证,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沧竹琼羞红面,却又心中欢喜得如万顷百合花盛绽,乐得热烈而感动!她靠在一冲肩头,再笑道:“看来你们做和尚的,是佛经读得多了,才能说话这般香甜,攻心入肺腑,洗脑定性情!”一冲道:“你不说我是君心脉脉情真真,却道我是和尚?一冲不是和尚!”沧竹琼苦笑道:“你师父是老和尚,你岂不是小和尚?”提及老僧勿尘,一冲心中不是滋味,却同样掩藏伤悲,答道:“师父仁慈,养我育我,许我过俗世生活,并不强求我剃度遁世!”沧竹琼叹问:“过俗世生活?你说说看,如何过的俗世生活,你可饮酒?”一冲摇头答:“不饮!”沧竹琼又问:“你啖(dàn)荤腥?”一冲再摇头。沧竹琼再问:“你赶那名利场,赴彼富贵局?”一冲还是摇头。沧竹琼叹道:“这便是了!俗世男子,有几个不以酒肉为重、不以荣禄功名为念?你皆不贪,所处,便不是俗尘!”一冲道:“那些俗物,一冲都不屑,然一冲想要娶妻!一段真情,即是一世红尘;一冲有情,身坠红尘,即是俗人!”说到此处,沧竹琼再不答话,一冲亦是静默,他们只是暖暖相拥。 话分两头。海竹叶回到钟鹛,烟儿、白点、黑点齐齐匆忙飞迎过来。烟儿先道:“海叶,你可算回来!之篱和落雨见东南方天现异状,急急赶去,至今未归!我和竹严、竹慈空焦躁,无计施,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海竹叶两眸哀伤,哑声问道:“沧琼何在?”白点答:“并未见她回来!”海竹叶先惊后叹思:“她定然是找个角落发泄伤悲去了!”海竹叶将烟儿捧在手心,又看向黑点和白点,说道:“众位!我钟鹛发生了变故!你们听了,莫要惊慌!”他顿了顿,再长吸一口气,接着道:“之篱,他的真实身份,是冥王斛卑之子!”竹突鸟一家根本不敢相信,惊得目瞪口呆。海竹叶再道:“还有,师父她……为镇治绛字河水难,化成了山石!”这消息一出,竹突鸟一家如雷劈卤门,霎时间,呆如石雕。烟儿张着嘴,愣愣地瞪着眼,良久,放声啼哭。紧接着,白点、黑点,哭成一团。烟儿哭吵着:“我不信!我不信!海叶,带我去绛字河!我要接箬竹师父回来!”海竹叶悲愤泪下,将大杀封魔、与之篱作战等事也道来。烟儿哭问:“沧琼何在?她怎么样了?” 正是:己身连伤失心血,争予他人作心药?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六十九回 沧琼海叶各服莲花丹 之篱一冲对问真伪言 海竹叶宽慰道:“她没事,很快回来!”说话间,落竹雨返回,见水突殿上各位含悲,料到海竹叶已尽陈前情,遂自寻个角落坐下,低头不语暗垂泣。终是白点年长历事多,她含泪说道:“一应所需,俱该备置!”海竹叶点头。于是,众皆身披缟素,齐动手,于忘己洞、玉竹林各处,挂白幕,悬白绸,结白灯,插白花……哀悼箬竹。直至一冲将沧竹琼送回,见着那遍山白孝、灵堂设就,触目钻心。烟儿、白点、黑点、落竹雨见沧竹琼归来,又是哄堂恸哭哀起。烟儿直扑进沧竹琼的怀中悲嚎。沧竹琼忍泣宽慰道:“大家听我一言:师父,她是建立功果去了;她本是仙身,不灭不消,不毁不绝,如今只是换个形貌,依旧守护我们!”落竹雨拭泪道:“师姐说得对!师父她从来没有离开我们!”沧竹琼见烟儿哭得厉害,怕他小小身子打熬不住,遂挤出一点笑容,说道:“小毛崽,今日里必是嘴馋了吧?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沧竹琼本想取出小泥参所赠的桃花糕和桃花蜜,却左右寻不见,自不解,道:“奇怪!”原来,那正是她在箬竹山脚下不慎掉出之物。烟儿却道:“找不见,便作罢!烟儿以后再不会贪嘴!” 但说海竹叶看见一冲,那心中之讶异自不消多述,他正待问,却见一冲向他走来。一冲先启口道:“海叶,你一定疑问颇多,我自来向你坦白!”一冲将婵明水宫发生诸事简述来。海竹叶听罢,悲愤难抑,直攥得拳头骨“咔咔”响。一冲向一众说道:“诸位!仙姑实因我一冲魔障造孽而遇劫!众位若要我一冲偿命,一冲断首捐躯,绝不含糊!只是重生孽障,行踪未定,一日不除,一日不安!”海竹叶叹道:“你亦是受害者,我钟鹛向来恩怨分明,不会将这笔债记到你头上!不过,既绛字河水患由你而起,则斛卑之影迹到底难寻!”一冲顿顿,叹道:“请允许一冲在仙姑灵前略尽忏悔之意!” 一冲烧香三柱,正将祭拜,却听殿外妖风阵阵。一众齐齐惊看去,乃是之篱忽悠落地。落竹雨见到之篱,自顾往后退去。海竹叶怒问:“你来做什么?你当我钟鹛是什么地方?”且说,他现出金鳞甲,运起金鳞镖。烟儿嫉恶如仇,脾气火烈,又兼口齿伶俐,嘴皮上绝不饶人,他扑着小翅膀迎面去扇之篱,更怒骂道:“之篱,之篱,好你之篱!我烟儿平生最恨别人欺我骗我,尤其是我信任之人!你是肚子里长了多少狼心狗肺,能下得了狠手来算计我们?”之篱并不躲闪,由着烟儿泄愤。烟儿不依不饶道:“你娘亲枉逝,你是受害者,你心中有痛,然你不该算计无辜!我钟鹛一众,何曾有谁伤害过你半分?你煞费苦心打入钟鹛,是想将我等灭门,还是怎样?且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烟儿须不怕你!”落竹雨见之篱被烟儿扇面,自心酸心痛,只得侧首作无视。沧竹琼见烟儿怨气正盛,劝止道:“烟儿,他此来必不是空游,且先听听他是何道理!”烟儿哪肯甘休,接着骂道:“你利用我等的恻隐仁心,欺弄我等纯良,博取我等信任,背里暗下黑手,你倒是还有多少耍诈伎俩,也不需掖着藏着,尽管拿出来,跟我烟儿亮亮!” 沧竹琼见烟儿不听劝,只得立起身,欲阻拦烟儿使性,谁料,她微微一动身,便咳嗽气喘不止,虚汗盗流瘫坐下。白点和黑点见状,急急飞近她身边。白点焦心问道:“你一回来,我便发现你面色不似往常,欲待要问,又以为你是哀伤过度,可现在看来,绝不简单!沧琼,你从来无病无痛,无伤无恙,因何突然间虚弱憔悴得这等厉害?”一冲见状,急急放下手中香,赶过来扶住沧竹琼,且叹道:“沧琼她……”却听沧竹琼打断道:“哀痛错综,不过心伤,并无大碍!”一冲本想坦言诸事,见其阻拦,只得作罢。 一冲转而看向之篱,见其一身黑锦衣,叹道:“当时在普济林中,我便觉察你不似寻常人家儿男,始料难及,竟是冥王之子!小篱,你也骗得我像个傻瓜!”之篱告谢道:“那时,我因潜入沈老妖精的卧房盗取《螺人生辰簿》,不慎中了法器,险些遭洞真老道迫害,幸得你相救,此恩,之篱心中确实感念!可你不留刹与我父亲的积怨,我却不能装作不知!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可是隐忍了八百多年的仇恨,不是你我言语几句便能一笔勾销的!”一冲点头道:“恩怨分明,冥界王子,你当之无愧!我虞契遭孽障重生暗算,如今只剩下一冲孤魂!你想要怎么了结,一冲都奉陪!”之篱听罢,唏嘘道:“重生之孽,我亦惊骇!”烟儿冷笑插话道:“你们冥界果然尽多奸险狡黠之徒,诈术之深,令人咋舌!王子殿下,你又何必谦虚!”之篱不语。 但听海竹叶问道:“之篱,你此来究竟何干?若为给师父敬香,不需要!”之篱道:“我得知一个救回师父的法子!”众位一听,纷纷肃静,看向之篱。之篱接着道:“是镇水明珠!用它镇住绛字河水,兴许可以替回师父!”沧竹琼挣扎起身,喘息急问:“却在何处?”之篱看看沧竹琼,再看看一冲,说道:“虞契和钟鹛,或许是最后知情者!”一冲狐疑问道:“此言何意?”之篱反问道:“众位可知镇水明珠的来历?”一冲答道:“《启旋书》略有记载,说是擎滨一位渔神君的上颚多生一颗牙齿;那颗牙齿脱落后,被打磨成小小的一粒明珠;明珠虽小,却有镇静水流之效,只是不知下落。”之篱道:“目前所知,镇水明珠最后是在姜婵手中。而姜婵亡故之后,其去向如何,只能问当时的在场者,即是千秋白和师祖慧箬。”沧竹琼惊道:“我从不知此事!海叶,师父可曾跟你提过只言片语?”海竹叶摇头道:“从来没有!”白点接话道:“莫说你们小辈,便是我和黑点,都不曾听闻镇水明珠与我们钟鹛有什么关联!”一众齐齐看向一冲。一冲道:“我只在书中读过。我所知,不留刹中并无此物,便是真的存在过,虞契受难以后,也恐怕化作乌有!”沧竹琼听见救箬竹有望,她振作起来,说道:“无论十层天还是森罗殿,只要镇水明珠真的存在,必要寻来!”她看向之篱,问道:“你还知道什么?”之篱遂将明珠的故事转述。沧竹琼看向一冲,笑道:“一冲,你去找涟漪——她兴许会知道!”一冲点头。 提及涟漪,便要说到牛尾瀑布——位于西北乾皋与西兑神皋交界,因上游水量并非丰沛,只从山崖间流下细细一条落水,远望宛如牛尾直垂。这时节,水结薄冰,瀑布势更弱。涟漪正在瀑布附近的山洞里等着一冲,她自嘀咕:“一冲倚石而睡,忽然梦中惊醒,驭枪而起,我问他要何往,他只答‘去去就回’,便留我在此等待。我到底不知他去向哪里、现在境况如何!”涟漪等得焦躁,出洞翘首望,不见一冲踪影,百无聊赖,又生担忧,忽见山涧旁一株黄蔗花隆冬里开得正旺——枝叶葱翠,花朵明艳。一时兴起,她折下一枝作发钗,绾起金纹长发,却听背后水中异响。竟是一个黑影从冰水中蹿出,张开巨口,直向涟漪偷袭来! 说她涟漪猛回头,迅速躲闪开,将那刚绾好的发髻也打散。认出偷袭者,涟漪转惊慌为大喜,呼道:“鲨蚺婆婆!”鲨蚺一愣,问道:“你是谁,何以知我老身?”涟漪扑过去抱住鲨蚺,笑道:“婆婆还认不出我来吗?”涟漪眨巴眨巴眼睛。鲨蚺打量她眉间那道曲折黑纹,再观其形色,欣喜过望,问道:“是涟漪?”涟漪乐不可支,连连点头。鲨蚺笑道:“涟漪,你何时幻化的人形?婆婆险些将你当作寻常凡人,害了你性命!”提起幻化一事,涟漪止不住悲伤起,向鲨蚺哭诉婵明宫发生的诸事。鲨蚺听罢,悲恨叠起,哭骂不休:“老身竟被重生恶贼愚弄了八百余年,让涟漪跟着从小受苦,还有我那可怜的濛漪……”鲨蚺哀嚎难息,怨气难平,狠狠怒誓道:“要将重生碎成万断!”涟漪止泪问道:“婆婆为何会突然从朱华福地消失?涟漪以为婆婆亦遭重生所害!”鲨蚺自忖:“不能将易生匕及冥王交代的任务告诉涟漪!”于是她遮掩道:“那日,紫衣郎一冲误闯朱华福地,婆婆以为,若不赶紧逃离,必遭侵害,故而暂且躲避,却不知此后发生那样许多事!”涟漪叹道:“婵明宫已成过去!我跟着一冲,天涯海角,追踪重生,迟早定报血仇!然却风雨飘零,并无定所,我该寻个可心之地,让婆婆安养才是!”鲨蚺叹道:“天大地大,何处不能落脚为家?婆婆虽日薄西山、岁月无多,尚也能寻得栖身处!涟漪不必以我老身暮年残烛为挂碍,跟着一冲,手刃大敌才是正理!”涟漪点头,又问道:“对了,婆婆,您从前绝不袭击人类,今日为何会要袭击我?”鲨蚺羞愧作叹,心下想:“只因冥王交代剜沧竹琼之心取血,我鲨蚺才不得不捕杀人类以养精锐,却也不能如实告诉涟漪!”她只得笑答:“皆因婆婆老迈,气力单薄,想着进些新鲜的吃食,以滋养自身,可惜其他地方不比我绛字河食物充足,又逢这样寒天腊日,猎物更是稀缺。我们通了灵的蚺类,可不似那寻常无灵的,要去穴居冬眠,可以不食不水。婆婆也是没了法子,才会破了规矩!”涟漪说道:“婆婆需要食物,让涟漪去山林里给婆婆好歹捉些鹿羊来。婆婆万不能再伤害凡人,否则,让钟鹛仙姝、仙君知道,他们绝不会放过婆婆!”鲨蚺道:“婆婆还没庸溃到要让涟漪去捕猎,婆婆自己动得了!” 顿顿,鲨蚺又道:“涟漪,你与钟鹛仙姝沧竹琼打过交道,你觉得,她可好对付?”涟漪回答:“她仙法超强,使一条雪寒万节鞭,好生神勇;而最难对付的,是她生就一身雪叶冰铠,旁人根本无法近她、伤她!”鲨蚺惊叹道:“即是说,她进可攻,退可守,是个犀利战将!可她总该有些软肋!”涟漪接道:“她虽对付妖魔鬼怪毫不手软,狠狂如煞,在情理面前,却肯弯腰!想当初,我多方口角刁难她,她却总是顾着钟鹛欠我娘亲之命,多番忍让不计较。现在回想来,我竟有些钦敬她的品性!”鲨蚺长叹道:“有刚性又有柔情,她倒真是个棘手的角色!”涟漪问道:“婆婆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鲨蚺笑答:“离开朱华福地,路遇各方小妖小魔,皆道钟鹛山出了个难缠的冰雪仙姝沧竹琼,是个狠手,婆婆因此便留了意,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多谨慎一分,总不是过错!”涟漪点头。 鲨蚺又问:“你在此地逗留,是为等那紫衣俊郎一冲?”涟漪再点头。鲨蚺叹道:“本以为能让濛漪和一冲远走高飞,谁能料……”言及此,鲨蚺再生悲伤。涟漪哭泣道:“都是我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一冲!我如今跟着一冲,除了想和他一起找重生报仇之外,也是为全姐姐的一份痴心!有我在一冲身边,一冲便永远不会忘记姐姐;有我在一冲身边,也替姐姐尽些心意!”鲨蚺再叹:“茫茫红尘路,造化爱弄人!开场初衷心,曲终剩几分?古今同一情,常化两头空!涟漪,不管是什么理由,你既然跟定了他,就全心全意待他,即便不为濛漪,为你自己!”涟漪坚定点头应诺。鲨蚺再道:“涟漪,你安等一冲,婆婆自有去处,今日之事,莫向他者言及!”涟漪遵嘱。 暂不提鲨蚺婆婆登往何处前程,却说涟漪方重新绾起头发,便见一冲归来。她欢喜迎上前,欲问情形,但听一冲说道:“跟我去钟鹛!”涟漪遂不多言,跳上索心劈魂枪。于路,一冲问道:“涟漪,你可知镇水明珠?”涟漪面露哀色,低声作答:“鲨蚺婆婆讲过,那是我父亲送给娘亲的信物!”一冲再问:“你可知其下落?”涟漪再答:“娘亲遇难后,连鲨蚺婆婆也不知明珠去向,我则根本不曾见过!”一冲叹息不语。 一冲和涟漪入钟鹛,向沧竹琼等众实言并不知镇水明珠何在。涟漪得知之篱为冥王子时,惊慌拜倒行礼。之篱道:“何需多礼!”涟漪不敢抬头,只是应答:“涟漪终究属冥界,既是殿下在上,岂敢不拜?”众位俱各落座水突殿。 沧竹琼见众位齐全,欲商讨后续事宜,方要发声,顿感心痛难抑,且狂咳一阵。一冲忧叹道:“三界九皋大,无可逃于情!不拘何种情,总也烧灼心!沧琼心之伤,急需调养!海叶,你们钟鹛可有什么仙法?”海竹叶蹙眉叹答:“沧琼和我得各自的铠甲护身,无病无殃,我等更无用药疗养之先例。而今,因为亲睹师父化作山石,她痛悲失血,受了内伤,又同之篱争战一场,折损灵元!我一时却不知该当如何,只怕用错了法子,反作抱薪救火!”一冲紧蹙眉头,对沧竹琼说道:“我有舍利血,自带在身上,便觉气力大增,不如给你试试?”烟儿急急道:“你既有宝,还不快些,看着她这样憔悴?”一冲将舍利血取出,正要交到沧竹琼手上,却见黑点扑扇过来阻拦。话说黑点听不懂人语,总赖白点即时翻译,才能了解发生的一切。海竹叶问道:“黑点为何不允?”但听黑点向白点“叽叽喳喳”讲述一通,白点大悟道:“是了!是了!”而后,白点向一众解释道:“黑点之意,舍利血是不留前辈所化,对你虞契阳刚男子有益,却未必适用于沧琼!医治沧琼,还需用我们钟鹛的良药!”一冲着急道:“可是海叶并不知!”白点接道:“何不听我说完?黑点以为,沧琼是熠莲池中白莲孕生,若将那朵白莲花采以入药,保管药到病除!”海竹叶大喜顿悟接道:“我竟忽略此事!”落竹雨说道:“我这就去采摘,为师姐煮药!” 落竹雨匆匆而往熠莲池,然她重返水突殿时,却是双手空空、一脸无奈,叹道:“我根本采不下那朵白莲!”一众皆惊。白点说道:“金白莲花本就来历悬乎,若要采撷,恐怕得用非常之法!”海竹叶道:“我去试试!”一冲点头,搀扶起沧竹琼,连同一众,尽随往熠莲池畔。 海竹叶飞身至池中央,伸手采莲,却也徒劳;他再运起七叶金鳞镖,依然难以割断莲花茎。海竹叶返回池畔,看向一冲。一冲会意,将沧竹琼交给落竹雨搀扶,自舞起索心劈魂枪奔向那处,只一举,斩断花茎。海竹叶叹道:“果然是寰宇第一利器!”海竹叶接过白莲花,亲施仙法,将花朵凝成一粒丹丸,喂给沧竹琼服下。沧竹琼想到海竹叶金鳞甲有损,遂道:“不如将金莲花采来予海叶服下,护他无碍!”一冲复纵身而去,斩断金莲花茎。海竹叶自将金莲花化成丹丸服下。 再回水突殿,沧竹琼果然好转,众皆宽心。听得沧竹琼说道:“此刻,殿内众位都是伤心一把!我们却不能只是伤心,而要联手,迎艰克难,大家不妨先来理清思绪!恶孽重生伤杀数众,实乃当前大敌,此为一;第二,冥王斛卑到底身在何处,在做什么;第三,骗我嫁给闻夏欣荣的长衫白翁前辈在何处,他有怎样目的,天王水虚实;第四,丹鹤妖婻灵阿是谁放的,她逃之夭夭,去向何方;第五,海叶的那枚金鳞片被一个叫作‘子规’的女子买去,可她是谁,在哪里;第六,也是目前我最关心的,镇水明珠!大家各有什么想法?” 听到此处,之篱心中一动:“子规?可是那与粟苜、婻灵阿同行的子规?金鳞片?”却听一冲说道:“还有一事,我先要问问之篱!”之篱看向一冲。一冲问道:“你的另一位帮手,是谁,何在?”之篱惊道:“什么帮手?我何曾有过帮手?之篱只身来钟鹛,并不曾有帮手!”一冲冷笑道:“你说谎!我本不知何故,功力突然倍增,前后熟思,必是祖师舍利血之力!舍利血,于我为正,则对于你们冥界妖魔来讲,却为负。在你们看来,那是伤害你们灵元的毒物!你从地宫将其盗走,绝不敢时时随身携带!那么究竟是谁,将舍利血带到闻夏堡殿?”之篱不愿牵出藤姑,于是扯谎道:“那时,我根本不知此物有害于我,故而一直放在身上,包括去往罗螺城!”一冲再冷笑道:“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谎?你假借祭祖之由返回狄崇海,是为将舍利血一事告知你父斛卑,则他不可能不明示你其中利害!所以,你究竟是把舍利血交给了谁?那位,当是你极信任、且不受舍利血所伤者!”之篱顿惊,自思量:“想不到一冲变了副模样,也换了副心肠!他不似普济林中遇到时那样温和敦厚、纯笃无邪,今日却是思维敏捷,言语犀利,将前因后果剖析得几乎不差!看来,他比沧、海更是劲敌!”又听海竹叶冷笑道:“之篱,你一招叠一式,步步皆阵营,布置得倒是精细!看来,你为报仇,也是将功课做足备了!既然身份都已暴露,干脆痛快些像个男儿,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之篱被问得窘迫,随即巧妙转移话锋,反问道:“一冲,你是谁?”一冲没想到之篱会突然这样发问。却是此问,将一冲在梦中被追问的困惑重新勾起。一冲怔住,沉默不答。之篱趁势接着问道:“一冲,你看看你自己这副模样,纵使哀恨攻心、成疯成痴,肉体凡胎又安能如此?更兼,索心劈魂枪不仅是寰宇第一利器,更是三界第一重器,纵如师父、沧琼师姐、海叶师兄、我之篱这冥王子,甚至我父亲大冥王,都纹丝不能将其撼动!而你,一冲,自称是凡人的一冲,却能挥之如毫、运之犹如第三臂,你绝非凡人,则你到底是谁,又有什么阴谋?恐怕掩藏在这水下的真相,比我之篱为娘亲报仇、为父亲雪恨,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众之目光,果真齐刷刷转向一冲。之篱成功转移话头。一冲局促开来,分证不清,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因果情由。之篱接着道:“我至少在明处,你让人猜不透的真实身份,却在暗处!来钟鹛的路上,有子民报我,是你酿造绛字河水灾。究竟果是你一时悲恨交集不能自控,还是你借题发挥有意为之,恐怕值得查核!你有什么话说?”涟漪打话道:“一冲诛杀重生未果而让其逃脱,又在得知一切真相后,悲恨愈深,才致水患起,本是无心之失!当时我在场,始末曲折,皆可作证!”之篱突然眼冒黑光,怒瞪涟漪,道:“本殿下说话,何时有你小妖发声的份儿?”涟漪慌忙拜倒,说道:“非是涟漪敢冒渎圣威,只是不能眼见一冲被冤却作壁上观,纵使殿下要惩处,涟漪亦无悔!”之篱冷笑道:“你倒是勇敢!不过,还有一事,也请一冲讲个明白!”之篱环视众位,又道:“有子民报我,说是瞧见一冲去过婻灵阿的刺苜蓿囚笼,就在我们到达狄崇海之前!”沧竹琼一听,急问道:“你去找过婻灵阿?你却不曾告诉我!你去那里做什么?”“沧琼!”一冲解释道,“我是到过刺苜蓿笼,但不是找婻灵阿。重生从绛字河逃走后,我猜测他或许会找冥王求助,故而带涟漪前往狄崇海。出现在刺苜蓿笼,纯属不知路途偶然经过,我根本不知那是婻灵阿的囚禁地,更以为不足置喙,遂不曾对你言明,而且,我和涟漪到那里时,婻灵阿已经逃无踪影。”涟漪跟着解释道:“一冲所言不虚,我都可以作证!”之篱再要呵斥涟漪时,一冲愤愤道:“之篱,你不必拎着冥王子的派头压制涟漪!她并无偏护,不过实言!”烟儿亦道:“之篱,你是冥王子又如何,且莫忘了,这里是我钟鹛!大家谁有什么话,都是平等发言!” 一冲又道:“你调转话锋,无非是为袒护你那帮手!时空知道,他此刻藏在哪里、在筹谋什么!之篱!我甚至怀疑,你那帮手正是你父斛卑,你们父子唱着双簧!”之篱笑道:“一冲,你非说我有帮手,也对!整个冥界,妖魔鬼魅灵精怪,哪个不听本王子号令?便是有几个替我传话跑腿儿的,也不足为奇,然非要揪出单是哪一个,我却不能!还有,一冲,我要问你,易生匕何在?”沧竹琼接话道:“易生匕在婵明宫被鲨蚺计骗,而鲨蚺不知所踪。之篱,我也是刚知道,你却是从何处得知易生匕不在一冲那里?”之篱答道:“显而易见!试想,一冲若有易生匕傍身,摄取重生内元丹当轻而易举,涟漪却道他诛杀重生未果,却是为何?必是不见了易生匕!他声称是被鲨蚺骗取,可鲨蚺又何在?”涟漪见过鲨蚺,然答应在先,不能说穿,心中惊叹思:“鲨蚺婆婆并未告诉我她得到易生匕之事!”叹叹,她道:“殿下有所不知,易生匕不伤我蚺灵三亲族,便是易生匕尚在,也杀不得重生恶贼!”一冲道:“鲨蚺已在婵明宫遭重生所害,只怕易生匕已落入重生之手!不过,话说易生匕丢失,你不是正该高兴?”之篱冷笑道:“易生匕为我冥界有内元丹者最惧之器,若在你手,只需提防你一个,如今不知下落,却才更可怕!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一冲和之篱争执不下。海竹叶道:“如此争辩不休,并无益处!之篱之意,是非要给一冲安个罪名,那样只会使事情更加复杂。照我说,一冲即便不是凡胎,或另有未知身份,亦无妨!当务之急,是计议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行事!”沧竹琼道:“海叶之言深中肯綮(qing)!依我之见,一冲和涟漪,自去寻找重生复仇,连带打探易生匕的消息;落雨、海叶、之篱和我,寻找镇水明珠要紧!至于冥王斛卑,他既然暂未露面,我等徒奔波也无济于事,且等他耐不住性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众位皆道沧竹琼言之在理。却说一冲心中想:“本愿与她并肩,她却这样安排!也罢!”一冲看向沧竹琼,却见她眼神躲避,他心中发急,自疑神疑鬼忖度:“难道她信了之篱的话,因我身份不明,以为我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他欲问又没问,空叹:“若真如此,之前一番肺腑之言和那相拥的温暖,竟都成了流沙!”但问沧竹琼为何躲闪一冲的目光?原来,她听了之篱的话,竟有一瞬间质疑一冲,虽然她相信,一冲不管身份如何,都不会为害钟鹛,也不会伤害她,但是,她到底在那一瞬间质疑了。她愧对一冲,心内自责:“枉他一番挚诚待我,我却没能坚信他一如始终!”带着内疚,自觉羞赧,沧竹琼不敢面对一冲。然此举让一冲另加猜疑,致使互相间再虚生空叹。 一冲和涟漪离开钟鹛暂不叙。落竹雨至地仓殿练功,沧竹琼进来,笑叹道:“落雨这份勤勉,虽师姐、师兄不及,师父有知,也是欣慰!”落竹雨叹道:“落雨不如师姐、师兄天资聪颖,需得笨鸟先飞,以勤补拙!”沧竹琼拉住落竹雨的手,又道:“落雨!斛卑既出,三界再无宁日,九皋扰攘不息,谁也不能置身事外!师姐顾念你虽已是小仙品阶,可毕竟未脱凡胎,若临魔患,安危堪忧,故而,从法器库中找出这件半璧玉璜护心甲,赠予你!师姐、师兄不能时时守在你身旁,一旦遇险厄,此甲好歹护你性命无虞!”落竹雨听罢,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楚,不觉泪花点点,百般告谢道:“师父、师姐、师兄待落雨之心,落雨虽死不能报万一!”沧竹琼哽咽笑道:“傻丫头!师父、师姐和师兄,都巴望着落雨长成大姑娘,练得一身超强仙法,成为我钟鹛真正的仙姝!落雨的人生路很长,才刚开始,再不能出什么死生之辞!”落竹雨努力点头,在心中告诫自己:“我虽对之篱更多出别样一分情谊,然钟鹛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生是钟鹛仙,死是钟鹛鬼,我要帮助师父、师姐、师兄守护苍生,就让之篱成为过客!”这时,烟儿从承灵殿方向急急飞来,说道:“沧琼,跟我来!”落竹雨继续练功,沧竹琼随烟儿同去。 “烟儿,你带我来之篱的卧房为何?”沧竹琼问道。烟儿说道:“沧琼,你且看之篱为他卧房所取之名!”“露篱子?鹿篱子!”沧竹琼读着之篱卧房门匾题字,豁然大悟,摇头冷笑道,“他一早就明言自己是鹿篱之子,可笑我等全然未留心!之篱存的这样巧心思,也除非烟儿能发现!”烟儿再道:“还有更让你意想不到的!”烟儿让沧竹琼推门而入。见着房内狼藉,沧竹琼惊看烟儿。烟儿道:“对!正是我烟儿,深恨之篱,故将他的衣物翻出,准备丢弃,无意中却发现这个!”烟儿从衣柜与墙角夹缝的岩壁内衔出一卷本。沧竹琼讶然接过,念道:“《成长录事》?”她翻阅来,愈发惊愕道:“此乃一冲之师老僧勿尘对一冲成长诸事的记录,怎么会在之篱这里?”烟儿冷笑道:“何用多说?必是之篱盗窃而来!”沧竹琼震愤难息,叹道:“之篱他究竟背着我们还做过什么?一冲必然不知此事!”烟儿说道:“下回见着一冲,当如实告知!在烟儿看来,纵使一冲形貌魔化、身份不明,也胜过之篱!”沧竹琼摇头道:“一冲对他师父的情感非比一般,若知之篱做下这等事,必与之篱刀兵相见!他没了易生匕,光靠索心劈魂枪,未必敌得过三尺冷!我不想他有任何闪失,此事,暂不能告诉他!烟儿,你要守口如瓶!”烟儿无奈答应。沧竹琼欲将《成长录事》合上,却又道:“为何卷本首张缺失?首张当记一冲初入不留刹之事,老师父不可能漏下那等重要时刻!”烟儿顿忆道:“一冲曾在菩提树下跟我说过,他诞生夜乘雷而下,落在地元摩祖像掌心,被老师父抱起。”沧竹琼益惊,说道:“那夜,一定还发生过什么!老师父或以其为至密,另外藏着!只叹老人家已经……真相,或将永不为人知!”沧竹琼将《成长录事》原样放回,交代烟儿不可声张此事。烟儿一一承诺,转而问道:“我们该去哪里寻找镇水明珠?”沧竹琼答道:“细节,我需和海叶商量!” 之后,沧竹琼离开“露篱子”,去找海竹叶。烟儿飞去地仓殿陪落竹雨,他憋着满肠事,不能言,对着落竹雨,空长叹。落竹雨为让他开心些,遂笑道:“烟儿真是三界神奇生灵中的最神奇生灵!烟儿有两节竹突,却不知为何?”烟儿答道:“连竹严、竹慈都不知其中缘由,或许是烟儿叠加了父母双重骨血之故!” 再道之篱,巧言成功遮掩住藤姑的身份,自舒怀一场,然看着一冲和涟漪离开钟鹛,看着烟儿飞出水突殿,看着落竹雨自往地仓殿,看着海竹叶前往然谷殿,又看着沧竹琼寻落竹雨而去,他自想要去承灵殿曾经的卧房,转而寻思:“已经不是钟鹛弟子,何必死皮赖脸再去?”他欲离开,一时竟不知何往,只呆坐在水突殿内沉思。正此时,白点飞向他跟前,低声道:“之篱!我知你必有隐瞒,你不愿坦言,我追问也徒劳,但请你好歹念顾丁点儿旧日情分,万万请你父斛卑,在我钟鹛救出箬竹之前,暂勿妄动!”之篱没想到白点会突然说这番话,心内忖度:“姜还是老的辣!白点能看穿我的心思!”思罢,他笑答:“我并不知父亲的下落,若有幸遇到,必转达钧意!”白点微点头,又道:“你若暂不离开,只要不伤害钟鹛,便可以回去你的卧房!”说罢,她飞往玉竹林。 之篱前往承灵殿方向,恰迎着烟儿飞来。烟儿再要扑扇、痛骂之篱时,之篱却笑道:“烟儿!我有事问你!”烟儿没好气对答:“想问什么,不妨痛快!我烟儿可无意与你闲谈!”之篱伸出手掌,烟儿却扭头落在旁边花枝上。 正是:机警王子几重问,万事了然于一心。 毕竟,之篱所问何事?且看下回。 第七十回 紫衣天神击败三才将 醉翁无涯道出山水志 之篱说道:“隐约觉着,你这两节竹突很不寻常!”烟儿冷冷道:“何用你多言?竹突鸟自来皆是各有一节竹突,只我烟儿与众不同!”之篱问道:“因何如此?”烟儿答:“我的神秘莫测,你岂能知?”之篱笑道:“还请烟儿赐教!”烟儿顿顿,叹道:“好吧!我烟儿也不会说谎,我亦不知!竹严、竹慈皆不知!”之篱略思,再问道:“为何黑点不会人语,而你和白点却可以?”烟儿答:“竹突鸟一脉本不懂人言,所以竹严不会属正常;但是竹慈饮过绛字河水后,便可以;而我烟儿,天赋异禀,与生俱来,我烟儿,最是不同凡响!”之篱惊道:“若那绛字河水有这等灵力,为何黑点不去饮些?”烟儿拍拍翅膀,答道:“总也尝试过,可惜并无效用!竹慈说,或许本非河水之灵力,而是她饮水时误吞了某物!嗨!谁知道呢?”之篱再问道:“白点什么时候饮的绛字河水?”烟儿想想作答:“据说是八百多年前,竹慈陪慧箬师祖去绛字河时。”之篱惊心,盯着烟儿的两节竹突,反复琢磨他的话,熟思熟虑,暗自道:“时间恰好对得上,一切都也说得通!白点所吞之物,该不会即是下落不明的镇水明珠?白点生下烟儿后,明珠到了烟儿体内?”之篱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又惊又喜又怕,他再笑道:“烟儿!不如,切开你那两节竹突,看看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烟儿吓得炸开羽毛,急急飞起,瞪圆眼睛,惊吼道:“你开什么玩笑?我竹突鸟的竹突中装的,是心脏!切开?烟儿可还有命?之篱,你果然还是想谋害我,你这黑心鬼肠的魔子!”之篱惊呼道:“竹突中竟然装的是心脏!”烟儿嗤之以鼻,怼道:“不然呢?留着挂帽子?”之篱笑道:“然你不可能有两颗心脏,则另一节竹突中又是什么?”烟儿怒道:“谁知道呢?你问我,我却问谁去?”之篱又笑道:“烟儿,且让我瞧瞧!”且说,之篱伸手要抓烟儿。烟儿高飞,呼喊:“沧琼,救我!魔子之篱要害我性命!”他径往然谷殿飞去。 暂不叙烟儿奔往然谷殿向沧竹琼状告之篱,却来说一冲驾起神枪载涟漪而去,漫无目的,搜寻重生。于路,涟漪问道:“一冲,你为什么不直说?”一冲一愣,反问道:“说什么?”涟漪答:“你心里想和沧竹琼一起,先找镇水明珠救她师父,再找重生复仇,其实不必兵分两路!”一冲怔住,暗叹:“涟漪都能猜到我的心思,沧琼却不能!我这颗心,可见是付错了!我离开钟鹛时,她没有半点儿挽留!她至少还有海叶、烟儿、白点、黑点和落雨,而我没了亲友,孤身一己!她却对我毫无心疼,不留不随,凭我孤飞!”伤叹思罢,一冲答道:“何需多此一举?人仙殊途,或许,妖仙殊途!涟漪,你看我这副模样,果如之篱所言,我是什么魔怪,也未可知!”涟漪笑道:“怎么会!殿下是为转移视听,隐藏他的那位帮手,连我都看得出来,仙姝冰雪聪明,岂能不察?”一冲却道:“然之篱言之在理!我是谁,我真不知!明明一个凡胎,竟能驭枪飞天,我不是妖,难道是仙?”涟漪再笑道:“若一冲真属冥界,倒是我涟漪之大幸!”一冲笑问:“你希望我是妖魔?”涟漪点头道:“则我可以永远陪伴在一冲身边,也不惧仙、冥两界会有怎样冲突!不过,我觉得,一冲不可能是妖!但不管一冲是妖,是仙,还是人,涟漪都与一冲同阵营!” 一冲听言,转过头去,看涟漪眉间那道曲折黑纹,不由得想起眉梢,哀思又上心头。涟漪见一冲神色异样,以为自己失言,赶忙解释道:“一冲莫要误会!我心所爱,乃是常奇,纵然他魂归虚无,却依然在我心里!我跟随你,视你作如今唯一的亲近,然并没有非分之想,更不敢奢望代替姐姐的位置!”一冲微笑道:“傻瓜,何需多此一言?我岂会疑你别有心思?‘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我都是痛失亲友的可怜虫,彼此相温暖,信任最重要!”涟漪笑点头。一冲又道:“涟漪,你若愿意,待报了仇,我带你回虞契,重修古刹,为师父设灵!你就拜师父之灵,做我同门师妹,和眉梢是一样的!”“一言为定!”涟漪受宠若惊,慨叹,“不曾想,你能这样宽容待我!从此,涟漪便与一冲相依为命!”一冲哀声笑叹:“师父、眉梢、鲣狸兽、白羽玄鸟一家,都已不在!我一冲孤家寡人,往后余生,还请涟漪师妹多多关照!”“其实,你还有她!”涟漪低声道,“你还有沧……”涟漪见一冲面色又变,于是改口问道:“一冲,究竟我们该去哪里,才能找到重生?” 却此时,头顶云彩密布,厚厚叠层,云中射出明炫的白、蓝、灰三色光束,交错驾起一座云梯桥。一冲、涟漪俱遮目,再睁眼,惊见云梯桥上现出三位仙将。那中间着白铠者,用洪亮如钟的声音说道:“本乃人灵将赤归!”那右侧着蓝铠者接道:“本乃天灵将赤来!”那左侧着灰铠者则道:“本乃地灵将赤去!”中间人灵将赤归又道:“我三兄弟乃是十层天宫三才将,特奉尊皇谕令,拿罪天神仲瑝归案!”这阵仗可吓坏了涟漪。一冲镇定自若,行礼笑道:“三位仙将要捉拿谁,自去便是,与我一冲多说何意?”天灵将赤来笑道:“仲瑝天神何不从速就擒,莫要我兄弟难做!”一冲道:“本乃一冲,并不识天神仲瑝为谁!”地灵将赤去,性子超急暴,厉声接道:“天神仲瑝下凡界日久,莫非忘了自家出处?”涟漪看向一冲,笑道:“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身份!看看!我早言你不会是妖!”一冲笑答:“他们定然是张冠李戴!”他转而又对三才将说道:“在下一冲,东震神皋虞契山不留古刹老僧勿尘的弟子,是个凡人!三位仙将,还望明察!”人灵将赤归道:“天神休要狡赖!我等兄弟曾在天宫与天神撞过面,岂会将天神认错?”一冲笑道:“面貌相似者,三界也颇多!”天灵将赤来笑道:“纵使面貌有相似,然天神所着络绸帛羽紫霓衣乃是尊皇亲赐圣物,三界唯此一件,焉能有误?更兼天神紫眉紫目紫发,此祯祥之貌,诸层天宫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何容抵赖?仲瑝天神!我兄弟奉诏而来,无心得罪,还望天神束手,免得神兵相接,伤了向日和气!”一冲听言,惊诧莫名,心内自问:“我到底是个怎样来历?为何我零星记忆也无?”一冲半信半疑,再道:“即便三位仙将所言不虚,一冲确是你等口中‘仲瑝’,也请先明言,一冲何罪之有,因何要拿我归案?”地灵将赤去愤愤道:“天神妄造水灾,荼毒生灵,此乃滔天大罪,何故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冲惊心答道:“事出有因,容徐徐相告!”地灵将赤去再道:“天神有话,不妨前往乾天殿亲禀尊皇!我等不过奉命执事,并无盘问之权!”一冲严肃道:“请恕一冲不能从命!恩师、挚友遭孽障残害,一冲誓要雪此深仇,才得罢休,暂不能随三位仙将复命!不如,仙将请回,待一冲手刃仇敌之后,再作交代!”三才将听罢,齐声“哈哈”大笑。地灵将赤去说道:“大哥,何需跟他多言,遵旨执令便是!”他转而又对一冲说道:“大胆罪天神仲瑝!尊皇谕令,岂容耽搁片刻?若不束手就擒,休怪我等不念往日之谊!” 言方毕,地灵将赤去率先举起镔(bin)钢挝(zhuā),脚踏灰仙云,头生灰烟,向一冲袭去。一冲将涟漪护在身后,高喊:“且慢!”地灵将赤去火急火燎,哪等他半分,势熊熊攻来,急虎虎杀去!一冲见状,拉着涟漪,跳上一抹白云。那霎时,他脚下的白云变成氤氲紫霭,团团如锦。涟漪拍掌惊欢呼:“好一个紫衣天神!”却看一冲,自绰起索心劈魂枪,与地灵将赤去打斗开来。正是挝来枪挡,挝去枪追,你反我复,你遮他拦,他敌你对,斗得紫云灰云交缠绕,紫衣灰铠漫风舞,高天厚氛混错飞。数回合后,地灵将赤去眼见难敌,然却性起不服输,死命撑赖。天灵将赤来见其三弟势弱,挥起冷霜镗(tǎng),蹬着蓝云朵,耀武扬威助战来。却听得“咔嚓”脆响声,是那地灵将赤去的镔钢挝折成两断。地灵将赤去惊吓胆怯,仓皇回身,急喊:“大哥,二哥,助我!”人灵将赤归见地灵将赤去不敌,又恐天灵将赤来受亏,顿时舞起铄(shuo)火锏(jiǎn),踩着白仙云,加入混战。话道此时,天灵将赤来早与一冲斗成一团。只见冷霜镗寒霜固结,凝在索心劈魂枪身,天灵将赤来以为必胜,得意道:“天神,怎敢抗拒天命?”却是枪灵绾君感知一冲有难,一声呜咽:“愿如——愿如——绾发——绾发,恒绕——恒绕——君心——君心!”那枪尖登时蹿出一道热焰,盘缠于冷霜镗身,把那冷霜花朵朵化开。一冲就势痛击,将冷霜镗碎成霜粒。天灵将赤来惊慌撤身,只剩人灵将赤归来斗。一冲说道:“人灵将,你二位兄弟难敌我索心劈魂枪,你又何必非来送死?且留着你的铄火锏,你回去复你主上,言我一冲,待大仇得报,再跟他理论!”人灵将赤归惊怒道:“仲瑝罪天神,安敢出言不逊?此语上达尊皇耳中,你有几条命够杀?你青霄天宫全族,皆要因你一己之私而覆灭!罪天神仲瑝,你觉醒来!”人灵将赤归且说且摇动铄火锏敌战一冲。一冲失了仙家记忆,完全不知人灵将所言种种,只知师友大仇未报,己身不可稍损,更兼涟漪在身后,不可令其有失,故而答道:“你不听我言,自寻死路!”此时的一冲,得舍利血傍身,兼有索心劈魂枪倚仗,尤其仇恨攻心,功力倍增,气势愈盛,任人灵将也难抵敌。斗不过几百回合,人灵将赤归力怯,生恐铄火锏被坏,赶忙抽身上云桥。 三才仙将被杀败,息云匿影,返身天宫。一冲并不追赶,只问:“涟漪,可有伤到你?”涟漪摇头,一脸崇拜看着一冲笑,转而忧心说道:“一冲,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会受到天宫的惩罚!还有,青霄天宫万一真因你而遭祸,你……”一冲打断道:“我并不知什么青霄天宫,我只知孽障重生杀了我师友,我要报仇!至于我会受到怎样责罚,尽随天意!”顿顿,一冲又道:“启程!”此时,一冲和涟漪所乘不再是索心劈魂枪,而是层层紫云团。涟漪笑道:“驭紫云而凌青霄!一冲,这紫云好生厉害!”一冲问道:“何以见得?”涟漪再笑道:“它竟载得动索心劈魂枪!” 话再说回钟鹛。烟儿冲进然谷殿,状告之篱要切开他的竹突。沧竹琼、海竹叶和落竹雨大惊,问道:“为何?”但见之篱后脚赔笑进来,说道:“只作戏言,万莫当真!”沧竹琼为救箬竹着急,只以为他们犯淘,遂不过多理会,只道:“落雨、烟儿、之篱,且各回各处!我和海叶稍有眉目,再行通知!”落竹雨、之篱、烟儿见沧竹琼神色严肃,各自散去。 沧竹琼愁眉不展,与海竹叶彻夜翻查古籍,寻找镇水明珠线索,然钟鹛藏书中并无相关记载。海竹叶提议:“不如去求教无涯前辈!”沧竹琼接道:“无涯前辈,那个终日饮酒的醉老头儿?”海竹叶道:“非他即谁?”沧竹琼叹道:“幼时,无涯前辈醉酒,误入玉竹林,被我当成妖怪用竹条绑着淹进熠莲池,亏得师父认出他,才让我松开。这些事,现在想来,却成逝去的美好,追忆不可及!”沧竹琼提起师父,又生伤感。海竹叶亦叹:“正可谓‘岁暮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不过,只要找到镇水明珠,师父便可以回来!”沧竹琼担忧道:“只恐他醉醺醺人事不省!”海竹叶道:“无涯前辈虽然嗜酒,然清醒之时,也颇有长者风范。此刻,我们也想不到其他办法,倒是他年长阅历多,兴许有眉目,一试又何妨?”沧竹琼点头道:“你我现在无非也是‘病急乱投医’,去撞撞运气也好!天明即去拜访他如何?”海竹叶道:“无涯前辈行事不依常理,若是天明,恐怕他烂醉如泥;倒是夜晚,他或能清醒!”沧竹琼苦笑道:“还真是!难怪他认你作忘年交,果然你对他了解颇多!见了我,他就只能想到竹条!” 海竹叶拂展花笺,饱蘸香墨,宕开一笔,洋洋洒洒,挥写留言,而后道:“出发!”沧、海遂深夜驾起仙云,前往东北艮皋。 次日晨,落竹雨醒来,遍寻各处不见沧、海,却于然谷殿书案上发现一纸花笺留书信,字如下: “白点、黑点、落雨、烟儿!我同沧琼前往东北艮皋盘羊山,访无涯前辈探问镇水明珠的消息。夜间不愿扰你等清梦,故而不及面辞,特留此言,道明去处。众位无需牵挂!我们回来之前,你等安守钟鹛,万勿轻身妄动!海竹叶亲笔” 落竹雨读罢,叹道:“师姐和师兄通夜不曾稍歇!”她随即将此讯告知其他几位。烟儿叹道:“从前,知无涯前辈有一青莲酒葫芦,里头装着喝不完的琼浆玉液,烟儿好想尝一口,而今,却半分贪念也无!”烟儿且叹且瞥了之篱一眼,又道:“你莫想趁沧琼、海叶不在,暗害我等!我烟儿也不是好惹的!”之篱笑道:“你愿意搭理我了?”烟儿说道:“才不愿意!不过,你肯为救箬竹师父留下,我不得不尽地主之谊!”之篱听罢愈笑,接道:“不怕你生气,本王子也不全是为救师父,而是为狄崇海被封印的子民免遭屠戮!”烟儿看着之篱,叹道:“虽我不肯原谅你相欺,可细想来,你身在其位而不得不如此,便也能说服自己,不拿爪子挠你,不用尖喙啄你,不扇翅膀拍你!”之篱笑着,躬身作揖道:“承蒙体谅!”之篱再看向烟儿的竹突,又思量:“烟儿其中一节竹突,必藏镇水明珠无疑!这或许是救箬竹师父的唯一之法!可若切开烟儿的竹突,万一切错,烟儿必死!我究竟该不该实言以告?”之篱转而看向落竹雨。落竹雨并不理睬,自前往地仓殿练习仙法。之篱自叹:“我真不该如此敏悟机警、洞明玄机快于常人!” 再说沧、海前往东北艮皋。山水一程程,直至那处,海竹叶手指前方说道:“目之所见,即是盘羊山。”二位降落云头,顺着盘羊角那处山道下去。沧竹琼问道:“那醉老头儿居住在盘羊角尖?”海竹叶道:“是。不过,叫醉翁似乎略雅些!”沧竹琼淡笑不答。 “何人擅闯我盘羊宝地?”一声凶狠的问喊。沧、海齐回头,见着背后“呼呼”跳出一只棕熊,大头圆脑,健硕体格,皮毛油亮,隆起肩背,直向海竹叶扑来。看着那棕熊一本正经地咧嘴嘶吼,沧竹琼立在一旁不由得笑起。海竹叶被扑倒,却笑道:“可够了,醉老头儿,别贪玩儿,有正事!”沧竹琼瞥了海竹叶一眼,笑问道:“不是叫醉翁略雅?”海竹叶笑答:“他这德行,一身酒气,隔着苏凌江都能闻得清楚,也只用得着‘醉老头儿’这等称呼!”只见那棕熊悠悠一变,化出无涯前辈真身。无涯前辈打量沧、海二位,笑叹道:“春秋代序,岁月逝往,多年不见,小仙姝和小仙君竟已长得此般高!”说罢,他拧开青莲酒葫芦,闷口酒,“啧啧”赞着:“好酒!”沧竹琼上前施礼,开门见山问道:“无涯前辈可知镇水明珠?”无涯咂着嘴,看向沧竹琼,又看向海竹叶,叹道:“你们师父仙姑箬竹之事,醉老汉我也听说了!”沧、海面色顿又暗淡下来。海竹叶说道:“无涯前辈得天宫谪酒仙指点,修炼多载,见多识广,想必知道些线索!” 谈话间,无涯前辈引沧、海前往自己的栖身所,笑道:“这便是我老头儿的居止之处。坐!”语毕,三位各自落座。无涯再道:“想必你二位已知,金纹金蚺姜婵亡故后,镇水明珠的下落一直也是迷。然料你二位救师心切,必会来寻我,醉老汉山居多暇,便事先做了些功课。老头儿打听得一物,或能有所帮助!”沧、海听罢大喜,齐声问道:“何物?”无涯作答:“有一本《三界山水志》,记载三界一切山水及其相关物产、栖居客等,并能随时应势而动,更新变化。老头儿寻思,书中定然囊括镇水明珠!”沧、海听后欣喜若狂,双双立起身,再齐声问道:“是书却在何处?”无涯叹道:“虽知其所在,但恐难借得!”沧竹琼说道:“只要能救师父,不惜何处!”海竹叶亦道:“前辈只管据实相告,其余诸事,海叶来办!”无涯严肃答道:“《三界山水志》,收藏在十层天宫鸾姬尊主处!”沧、海俱大惊,各自重落座,静默良久。海竹叶终于叹声起:“我等品阶只是仙姝、仙君,位居仙界底层,哪里够得着去十层天宫,又哪来好大面子,能跟鸾姬尊主借书?”沧竹琼起身告谢道:“多谢无涯前辈指点,此行毕竟不虚!”海竹叶叹叹,亦起身道:“无涯……”“嗨!”无涯打断道,“小毛头,你等还是唤我醉老头儿,听着亲切,这样尊称尊施礼的,反倒见外了!”沧、海听言,愁眉稍展,笑而告辞。 说他二位乘云欲返钟鹛,沧竹琼突然一念上心头,说道:“海叶!这里是东北艮皋!”海竹叶问道:“你的意思是……婻灵阿?”沧竹琼答道:“是!这是三翼怪的老巢。婻灵阿或有可能回来!”海竹叶点头道:“我们去八角寨!” 那处,小妖死守寨门。海竹叶喝令道:“禽妖,速去报于你家老妖,只道钟鹛仙姝、仙君来擒她归案!”那守门头妖是一只灰白卷尾鹈鹕(ti·hu)精,张着大嘴,结结巴巴说道:“仙……君,仙……姝,我家丹鹤夫人早被你等封印在苇……鸠岛,至今未得回,何故反来再擒?”沧竹琼冷笑道:“丹鹤妖私逃越狱,你等家妖岂能不知,何必扯谎?”守门众妖凑向前,七嘴八舌道:“仙姝好没道理!我家丹鹤夫人实实不在寨内!八角寨之前全仗藤姑照应,才免于被灰鹰将军和琥雕大王吞并!不过,藤姑也是许久不曾再来!”沧、海齐问:“藤姑是何方妖孽?”一大舌八哥精多嘴道:“藤姑乃是大冥王的心腹,故而,灰鹰将军和琥雕大王对她多有忌惮。”沧、海相视惊愕,心领神会。沧竹琼又问:“你等可知藤姑去向?”众妖皆摇头答:“实不知!”海竹叶又问:“可知丹鹤妖是否还有其他巢穴?”那大舌八哥精又道:“苜苜青原是丹鹤夫人的老家,不过,那是块伤心地,夫人断不会回去;只此八角寨,夫人说过,要终老于此地!”海竹叶低声对沧竹琼道:“我观寨中众妖懒散,只此几个小妖守门,尚不遵规矩,若是婻灵阿在家,决然不会是这等衰景!”沧竹琼点头道:“却也不曾白来!”沧竹琼再高声道:“待婻灵阿归来,请你等转达一言——钟鹛相邀一叙!”海竹叶笑道:“只恐这些小妖没个好记性!”说完,他取出一枚七叶金鳞镖,于八角寨寨门墙刻字一行:“丹鹤妖归回,若非缩头鼠辈,往钟鹛山一叙!”书罢,沧、海离开。 于路,沧竹琼猜疑道:“海叶!或许婻灵阿是藤姑救出的!”海竹叶点头道:“苜苜青原是婻灵阿的家乡,这不假。沧琼,你觉得她是否会躲在那处?”沧竹琼答道:“依着她的性子,她只会想要报仇,而非偏安一隅!”海竹叶再点头。沧竹琼沉思片刻,又道:“一冲那日追问之篱的帮手,会不会正是所谓藤姑?”海竹叶顿悟道:“极有可能!”二位且揣测,且打道回钟鹛。 说回钟鹛山中,之篱尚在踌躇是否该将自己发现的秘密说出,见着沧、海归来,他欲言又止。沧竹琼对一众细陈无涯之言。落竹雨问道:“《三界山水志》因何会有那样神奇之能?”沧竹琼说道:“或许是得某位神通广大之前辈施过法术,也或许,书中本就住着一位神通广大之前辈!”烟儿嚷道:“烟儿也同去十层天宫看看!”沧竹琼、海竹叶、之篱、白点听言,都哭笑不得,摇头叹息。落竹雨不解,问道:“为何众位这般反应?落雨也想去十层天宫看看!”沧竹琼叹答:“烟儿,落雨,十层天岂是我等可以随意出入的?历来天宫逢喜遇吉,连师父都不够品阶恭奉贺礼,何况我们?”烟儿更疑惑,直言:“皆属仙界,怎么不能入?礼尚往来,不是很好?”之篱见烟儿太天真,笑道:“你试想,正如凡界皇宫,岂是平民百姓能随便入得;又如钟鹛山,岂是谁谁都能随便来?”烟儿道:“可我等不是平民百姓,沧琼、海叶斩妖除魔,于仙、凡二界,都是功臣!”之篱苦笑再道:“你想,位卑县令也是百姓父母官,也有夙夜不懈、忧国忧民,可随意进出得皇宫?”烟儿大吼道:“你是说,跟十层天比起来,我们钟鹛不过只如凡界的芝麻小官?”之篱笑点头。烟儿愤愤不平,道:“岂有此理?擒妖拿怪的苦活累活,全让这些小仙姝、小仙君做了,那些所谓尊皇、尊后的,却赖在天宫纵享奢华,好不逍遥惬意!”“烟儿!”沧竹琼赶忙止道,“此言切不可妄谈!你需知,谁都有谁的责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尊皇有尊皇的无奈,尊后有尊后的烦愁;更兼,这样不恭言论,万一传出,被有心者利用,却是取祸之道!”烟儿更怒道:“过分!竟是这样不公平、无仙道!”海竹叶叹道:“为苍生拼尽修为仙力,未必能得褒奖!你看师父以身镇住绛字河,可有上界仙神前来安抚我钟鹛,给师父一个道理?他们才懒怠管顾!然而,若我等不尽心竭力保守黎民,轻则削除仙籍、堕入冥界,重则粉身碎骨、仙元破灭!”烟儿听得鼻子里冒青烟,头顶上蹿火焰,怒道:“好没道理!”而后他看向之篱,叹道:“我此刻竟有些歆羡你们冥界了!”之篱笑道:“我冥界虽由子民自乐生存,不会贬其出族,但同样有尊卑等级。烟儿,你也需知,有权力的地方就有刀枪!仙界、冥界、凡界,凭他哪里,但处时空中,其实都一样!” 沧竹琼忧心道:“如何才能去得十层天宫,求鸾姬尊主仁慈,借阅《三界山水志》,救回师父,此为当前重中之重!”之篱讪笑道:“这个,本殿下还真是爱莫能助!你们仙界素来自以为高群生一等,最是瞧不起我冥界!纵使我父亲,也不曾到过十层天宫!”海竹叶说道:“找个去过天宫的仙神,拜个门路,便得解决!”沧竹琼叹道:“我们素日所结识的,不过都是小山小水中的小仙小神,并无天宫的大仙大神。这可如何是好?”海竹叶寻思:“蓝雀王幽梵之父曾属于青霄天宫也到过十层天宫。可惜蓝雀族今非昔比,连幽梵自身都不曾亲历天宫,她如何帮得了我们?”他思而只叹不语。但听沧竹琼说道:“长衫白翁前辈,他进得了觉迷津,能将我救出,他必不寻常,他或许会有办法!”海竹叶接道:“那个骗你下嫁闻夏欣荣、谎称有什么天王水的骗子,沧琼,你还信他?即便他可信,其身又在何处?”沧竹琼听言,再叹:“只恨我等平日里只知埋头修炼,只会捉妖擒魔,都不曾花时间去各处结交仙友!”之篱笑道:“不论冥界、凡界、仙界,只会默默苦干,往往徒劳无益,总要懂得逢场作戏,结交上流,才得提携,晋升,飞升!”烟儿瞥了之篱一眼,质疑道:“你此言好不恼人!照你说,俯首埋身踏实做事的,反不如东游西荡浑说耍戏的?”之篱再笑道:“难道这不是三界时空之现状?”一席话说得众皆哑口。 沧竹琼见众位沮丧,又道:“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还知道一位!”她看向之篱,问道:“你可知狄崇海金沙滩有位看守?”之篱道:“你说的是多臂海蒡?他每日除了睡觉、吃饭,就是晒太阳、刨沙子。你问他做什么?”沧竹琼再问:“你可知他的来历?”之篱略思,笑道:“一朵多臂海蒡而已,能有怎样来历?”沧竹琼笑道:“看来,你不尽知!”顿顿,她道:“我得往狄崇海一行!”之篱听言,急忙说道:“我与你同去!”沧竹琼鄙疑笑问:“你是怕我暗地诛杀那些被封印的妖魔?”之篱不语。沧竹琼叹道:“太小瞧了!为你安心,也罢!”海竹叶看向之篱,严肃道:“莫要趁机做出令我和落雨更伤心之事!”之篱笑道:“师兄是怕我对师姐暗施毒手?你也太小瞧了!我之篱不至于此,更何况,我根本伤不得师姐!”落竹雨低头道:“之篱——我信你这回——看觑好师姐!”之篱看着落竹雨,答道:“你放心!” 至金沙滩,沧竹琼低头寻找,念道:“上番正是在此处偶遇,去哪里了?”她蹲下身子,用双手扒着沙子。之篱看着沧竹琼,摇头笑起,而后面色突变,浑身泛出黑气,一掌抽起金沙。沧竹琼起身惊喊:“之篱!你……”言未毕,听见之篱吼道:“出来相见!”但见多臂海蒡从不远处的沙子中冒出头来,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冥王的召唤术?”之篱道:“见了本王子,还不行礼!”多臂海蒡惊道:“我只听说冥王未出世的孩儿随母同亡。你却是谁,敢来托名冒认?”之篱道:“本王子并不曾夭亡!那日,本王子悬空挑明身份,你竟不知?”多臂海蒡问道:“哪日?”沧竹琼道:“便是上番我来此处那日——大雪。”多臂海蒡道:“那日,我埋在沙子里酣睡一整天,并不曾理会外头风云。你自言是冥王子,可敢让我感测一测?”之篱狐疑问道:“如何感测?”多臂海蒡伸长触手,放在之篱手心,而后笑道:“你属冥界和凡界,诚然不欺我!”之篱惊叹道:“你竟有感测归属之灵力!” 听得沧竹琼说道:“灵感仙,你曾让我去十层天宫,去掌管仙籍的地元摩祖那里。可是,我如何才能去得十层天?请上仙指点一二!”灵感仙答道:“这容易。你顺着乾坤梯进入跨界隧道,先找到天宫清明门,那里是诸层天宫的最外围门户,是天宫与下界的分水岭。你进入清明门之后,便可去往其他各层天宫。”“乾坤梯?”沧竹琼问道,“那是什么,从何处入口?”灵感仙答道:“这……嗐!实不相瞒,我自出生在天宫,从未私自离开过,根本不识得寻常仙神离开天宫的路径,两万年前被打下界,脑袋一懵,就到此!所以……不过,有私游下界的仙神,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沧竹琼接道:“私游下界的仙神,我根本不曾结识!”灵感仙思虑片刻,说道:“目今,我恰有一位合适的人选。然此事,我若说出,你们万不可泄露给他者!” 正是:菩萨昔日失神一剪,联通灵葩返天之路。 毕竟,灵感上仙牵带出何方神圣?且看下回。 第七十一回 衔栀苑主释义乾坤梯 漠上蓝雀忆叙无边轴 沧竹琼郑重承诺道:“灵感仙,请相信我!”之篱亦道:“本殿下决然三缄其口!”灵感仙说道:“实因你二位身份特殊,一个是冥王子,一个又是……道不明的来历,本上仙才破例相告。然你二位万万清醒,事若外泄,会断了她的性命,你等切不可行那恩将仇报的勾当,谨谨严守,慎慎感恩!”沧竹琼和之篱赌咒发誓,再三许诺,灵感仙这才讲来。 故事原来是如此!话说当年,十层天鸾姬尊主和青霄天神伯玿(sháo)前往青霄天宫贤宜菩萨的温良殿索借合神灵鉴之时,贤宜菩萨失神剪落一朵绽放的粉色蝴蝶信,却不知那花朵已然通灵。花朵离开枝头,悄然四下游逛,玩性大起,竟趁着守宫门金面甲将倦怠瞌睡之隙,私自登乾梯,去往下界。 粉色蝴蝶信取名寄蕾,洒脱纵游,至狄崇海金沙滩,邂逅灵感上仙。寄蕾听知灵感上仙的趣闻后,与他相谈甚欢。寄蕾虽贪玩任性,却心地纯良,笑道:“你既推心置腹,我便也不与你藏私。”她遂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尽告于灵感上仙。灵感仙感测她确属仙界,深喜她的那份无邪真诚。二位遂成密友。 叙到此处,灵感仙严肃再令道:“莫嫌本仙啰嗦,此事,你二位切不可再告诉他者!倘或坏了寄蕾半根发丝,他日我灵感仙重回天宫,必不与你两个甘休!”沧竹琼和之篱齐齐点头。沧竹琼问道:“不过,她之后去往何处?我该如何找到她?”灵感仙答道:“东震神皋擎滨北岸衔栀平原,坐落一处衔栀苑,她在那里。”沧竹琼再道:“我唐突而去,她难免生疑!”灵感仙熟思片刻,从沙子中取出一物,说道:“给你!”沧竹琼接过,细观后说道:“这似乎是一枚碎瓮片,有何用途?”灵感仙答:“作为信物,她看了必不再疑!”沧竹琼欣喜告谢道:“灵感上仙大恩,沧竹琼来日再报!” 于云端,之篱问道:“师姐!我等是先回钟鹛,还是……”未及问毕,沧竹琼作答:“事宜从速!你自回钟鹛报安,我即去衔栀苑!”之篱笑道:“我独自回去,他们指不定以为我将你怎样了,我不想落雨再生疑!”沧竹琼笑道:“在罗螺楼,南山怀敬一众绑着我都杀不成,你岂能伤得了我?他们心中自明,你照实说便好!”之篱点头道:“也对!雪叶冰铠是你天生的守护者!那么师姐,暂先告别!” 却说之篱回钟鹛一路,心中又生机谋:“为救被困子民免于水火,我与钟鹛妥协,暂息干戈。然藤姑之仇,毕竟在海竹叶,不能不报!趁着箬竹成山、沧竹琼远离,且他们对我尚未防范得紧,我只需支开落雨,方好下手!只是,海竹叶法力绝不在我之下,事若败,又怕他们迁怒于我子民!可是此刻,毕竟是最佳之机!”之篱反复权衡,最终决定回钟鹛即杀海竹叶。 至夜,“师姐在何处,怎么唯你独回?”落竹雨看见之篱后,惊问道。之篱作答:“落雨,莫要疑我!师姐略有眉目,前往东方追查镇水明珠下落,令我回来报平安。字字句句,皆实言!”落竹雨心想:“之篱伤不得师姐,其实无需忧疑!”之篱面色深沉,四里张目,问道:“海叶师兄何在?”落竹雨答:“你和师姐出发后,师兄后脚也离开。”之篱计划落空,一场失望,急问:“他去向何处,所为何事?”落竹雨如实答:“师兄去找漠毒王。”之篱又心生一阵欢喜,暗自琢磨:“若在钟鹛动手,虑及落雨,投鼠忌器,天助我,他不在此!我亦前往西北乾皋,联手漠毒王杀海竹叶,胜算更大!”之篱思罢,说道:“落雨,我要跟你告别,临行前,有一事,不愿瞒你!”落竹雨应道:“不妨直说!” 听得之篱坦言:“镇水明珠,我知道在何处!”落竹雨惊喜又嗔怪道:“你知道,何不早言,就看着师姐、师兄整个三界九皋日夜奔波?”之篱叹道:“非是不愿说,而是不知该不该说!”落竹雨责问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别卖关子!”之篱问道:“烟儿何在?”落竹雨答:“这个时辰,白点、黑点和烟儿都在玉竹林安睡。你且别问他,只先告诉我镇水明珠下落!”之篱严肃地看着落竹雨,说道:“镇水明珠,正是在烟儿体内!”落竹雨听罢,骇然惊道:“什么?怎么会?”之篱解释道:“白点在八百多年前,正是姜婵遇难时,饮过绛字河水,误吞一物。而那物,料是失踪的镇水明珠无疑!白点得了明珠的灵性,因而可以听懂三界一切声音。明珠本在白点腹内,直至白点孕育烟儿,明珠融入烟儿体内。烟儿降生,将明珠易位,因此,烟儿生来便通晓各种语言。如今,镇水明珠正该在烟儿的一节竹突中!”落竹雨惊慌后退,说道:“这才是烟儿与白点、黑点不同,有两节竹突的原因?”之篱点头。落竹雨细思后,惊恐跌足。之篱赶忙扶起。“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落竹雨急得落泪,呜咽道,“一边是师父,一边是烟儿,师姐、师兄若知道……”落竹雨慌忙拉着之篱的衣角,叮嘱道:“此事万不可令师姐、师兄知道,更不能让烟儿知道!”之篱作答:“我自然明白轻重,故而隐瞒至今,除了你,并未告诉其他者。” 落竹雨长叹一声:“两难!”她垂首平静片刻,而后看向之篱,问道:“你有什么打算?”之篱答道:“本来按照约定,先助你们救回师父,然目今看来,师父是救不回来了,我则需要做我该做的!”落竹雨问道:“你还是要报仇?”之篱反笑问:“难道不该?”“之篱!”落竹雨哭道,“我希望自己猜错了!你过来跟我告别,是要去寻你父亲,继续杀我们?”之篱答:“不是!我不想骗你!”落竹雨追问:“则你要去哪里?”之篱沉默片刻,而后叹道:“我不能告诉你,但是请你明白,我不会伤害你!”落竹雨又道:“之篱!妖魔伤人是错,不能因为是你的父亲、你的子民,就……”之篱突然高声反问道:“则沣塘城凡人杀死我娘亲,是错不是?”落竹雨心生哀怜,含泪道:“沣塘城早没了!你父亲大仇得报,为何还要牵连无辜?”之篱痛怒,叹言:“道不同,心不合,从此一别两宽!”说完,他飞身离去。地仓殿中,独留落竹雨惆怅饮泣。 再说沧竹琼,风云飘摇,赶往衔栀苑。衔栀苑,地处擎滨北岸一片广袤肥沃的平原上。而这片平原,乃是发源于东北艮皋苜苜山脉的苏凌江支流汇入擎滨之前留下的冲击平原。这处气候独特,一年四季二十四节令,开满五颜六色的含笑栀花,通岁不败。栖息于擎滨北岸水系的一群高脚白海鹿灵,每岁孟夏时节,来往平原,口衔含笑栀花筑巢,求偶繁衍。衔栀平原由是得名。当年,寄蕾游至此,见宝地风景秀丽、温暖湿润、养身养性、宜居宜处,遂于此地安家。她采撷含笑栀花装点出一处院落,命名为衔栀苑。 沧竹琼于那门前落下祥云,时值孤山一轮月,照映两扇花柴扉,浸沐四围彩花墙。门上方吊一木牌,上刻三字。见门掩住,沧竹琼不合轻入。她肃然立于门外,清清嗓子,致意道:“在下沧竹琼,慕名宝地,特来拜谒,苑主可否赏脸一见?”少顷,一位身着杏粉鲛绡裙的女子,梳着蝴蝶髻,手摇蝴蝶扇,脚腕缀只蝴蝶铃,脚踩月白双跟蝴蝶翅履,掀帘款步走出。沧竹琼隔着花柴扉微笑施礼。那女子行至花门旁,面色夹疑,月下打量沧竹琼,问道:“姑娘夜间到访,此来何干?”沧竹琼答道:“在下沧竹琼,有一事请教蝴蝶信仙姝、衔栀苑主、寄蕾尊驾!”那女子慢摇蝴蝶扇,眨着蝴蝶眼,缓缓踱步,再问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得灵感上仙多臂海蒡指点!”沧竹琼递上碎瓮片,说道,“苑主请过目,这是他让我转交的信物!”那女子这才开门,接过碎片对月细看,笑自语:“他还真是清闲,定要予我惹下是非!”说她寄蕾见过信物,宽下心来,对沧竹琼笑道:“方才不知姑娘何方来者,以为是天宫捉拿我的仙将,故而迟疑。既是灵感仙指引,想来,姑娘身份该有些不同!请进!”沧竹琼之前见寄蕾面色严肃,心中甚是紧张,现见其和颜笑语,稍稍心安,施礼笑道:“多谢苑主!” 进至衔栀苑内,沧竹琼细赏风景,正是悦目缤纷眼前过,沁脾馨香扑鼻来,满院芳菲,月下绽得热烈。走过青苔径,迈步玉瑶阶,入到雅室内,壁上两支兰膏粉烛火苗轻摇曳,照得各处清新铺陈亦典雅,芦帘可遮日晕,窗纱能掩月阑,朱栊漫绕彩花,琴瑟弦挨风影,小茶几,花背椅,精致带悠闲。沧竹琼赞叹道:“好一处世外仙苑!也只有这番优雅脱俗,才堪配粉色蝴蝶信这等灵姝!”寄蕾笑道:“贪玩下界,也见过万户蓬蒿、四野硝烟的凄惨,也见过孤坟黄壤、野鸦哀鸣的荒凉,才择了这样一处,远离是非,等看绿窗雨细润琴书,静弹丝桐冰弦音韵清,沐浴一弯新月造梦成!”沧竹琼笑问:“不过,苑主为何不设界御以保安全?”寄蕾笑道:“设下界御,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设界御,便是有路过门前的仙神,亦会以此地为寻常人家,不会多心!”沧竹琼点头笑赞道:“苑主果然睿智!”说话间,苑中风和树稍,花影参差映墙,须臾转上苍苔。 寄蕾示意沧竹琼落座,借着烛光再打量她,自忖:“此女仪容不俗,又得灵感信任,不知是怎样来历!”于是她笑问:“沧竹琼,你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沧竹琼答道:“在下是西兑神皋钟鹛山一仙姝。”“哦?”寄蕾再笑问,“钟鹛慧箬与你什么关系?”沧竹琼惊喜道:“苑主认识家师祖?”寄蕾点点头,又道:“近来听闻,钟鹛有位仙姝,以伏妖降魔为己任,满心正义护苍生,面对妖魔,形容冷艳,狠辣果决,还下嫁某位皇亲的,莫非正是你?”沧竹琼羞涩道:“苑主见笑!”寄蕾问道:“你因何会喜欢一介纨绔子弟?”沧竹琼窘迫作答:“事出有因,其实并非皆如传言!”寄蕾略点头,烹茶毕,再问:“有事?”沧竹琼起身行礼道:“我师父,即是苑主旧识慧箬之弟子——仙姑箬竹,为镇住东南巽皋绛字河水灾,舍身化作山石!听闻,只要用镇水明珠镇住河水,便可以换回师父,我钟鹛一众遂探寻明珠的消息,机缘间又得知,需借《三界山水志》一阅!”“《三界山水志》,莫非是指鸾姬尊主品墨斋中的那部?”寄蕾问道。沧竹琼笑答:“正是!原来苑主知道!”寄蕾笑问:“你该不会是来探听前往十层天宫的路径?”沧竹琼笑道:“苑主冰雪聪明,不敢欺瞒!”寄蕾以扇遮面,狂笑不止。沧竹琼说道:“我知此举有些自不量力,但若不尝试,如何知道不行?承请苑主不吝赐教!”寄蕾止笑,说道:“连我也不曾到过十层天宫!我来自青霄天宫,可即便告诉你去往青霄之路,你也进不得天宫门!”沧竹琼对答:“只要有门路,刀山火海千万劫,沧竹琼都去得,但求苑主告知乾坤梯所在!”寄蕾轻叹道:“我私逃下界,已过去多少年月,早忘记乾坤梯所在!今日,本苑主只当你不曾来过!你也莫要向谁提起我的所在,你回去吧!” 沧竹琼听得寄蕾下逐客令,自知强人所难非妥善,叹息将离开,然转念再想:“辗转多处,才打听得这唯一门路,若放弃,何时才能救回师父?”于是,她双膝一跪,哭求道:“沧竹琼深知寄蕾苑主心中所虑,其实不该勉强,然救师心切,恳望怜顾!求请苑主念我师父一心为苍生、横遭不测,稍加悯恤!苑主之秘密,沧竹琼答应过灵感上仙,誓死守口如瓶!求望指点!”寄蕾见沧竹琼跪求,恻隐顿生,叹道:“仙姝何必如此!”沧竹琼继续哭求道:“此是至今沧竹琼所寻得救师父的唯一办法!苑主若不应允,沧竹琼长跪不起,求苑主垂怜!”寄蕾叹着,搁下扇子,伸手去扶沧竹琼,且道:“听过往的小妖窃谈你冷酷无心,不想,却是这般情重!然而,我若告诉你,难保不会泄露身份危及自我!”沧竹琼泪眼汪汪,承诺道:“宁死,绝不出卖苑主!”寄蕾重拿起扇子摇摇,叹道:“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你又何必如此执着?”沧竹琼脑袋磕地,连连告求道:“为师父,沧竹琼在所不惜!”寄蕾无奈叹道:“你且起身,告诉你也罢了!”沧竹琼这才欢喜起身。 寄蕾说道:“我初到下界时,看见的是一片无垠的荒漠。”沧竹琼惊喜道:“那是西北乾皋!”寄蕾点头。沧竹琼问道:“在哪个位置?”寄蕾摇头答:“并无固定位置。我的坤梯处于一座蜃楼顶端。”沧竹琼惊疑道:“蜃楼乃虚幻之景!苑主莫非戏言?”寄蕾笑道:“三界九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沧竹琼不解,问道:“然,我如何能从幻景中寻找出真实物?素来天宫仙神下界,莫非都是从乾坤梯爬上爬下、从虚幻的蜃楼中出来?”寄蕾听罢,叹笑道:“原来,你并不知乾坤梯之真意!”沧竹琼懵懂,看着寄蕾,再问道:“乾坤梯,难道不是可上可下通行之梯?”寄蕾以扇遮面再笑起。 但听寄蕾释义:“乾坤梯,其实分乾梯与坤梯。所谓乾梯,又分宫内乾梯和宫外乾梯。宫内乾梯,乃是指各层天宫宫门外的一座布云台。每层天宫都有自己的布云台,但诸层天宫的布云台又不完全一致。譬如十层天宫门外,布云台乃是十层阶,周围立着十根布云柱——所谓布云柱,也称摩天华表——每根布云柱上升扬一面十层天宫的宫旗;再如青霄天宫,又称一层天宫,布云台只有一层阶,周围则立着一根布云柱,柱上挂着青霄天宫的宫旗;其余天宫,皆可类推。诸层天宫的仙神通过各自所在天宫的布云台离开自己所在的天宫,再通过其他天宫的布云台到达其他天宫,这便是天宫众仙神内部的往来之路。当然,诸层天宫宫门处,皆有镇天门金面甲将守把,也不是随意就能进出的。比如,青霄天帝、天后想入十层天,也得领了尊皇钧旨才行。 “那么天宫与下界的往来又是如何呢?青霄天宫的布云台外围还有一扇大门,叫作天宫清明门。清明门外有一台,即是宫外乾梯。天宫神仙想要下界,则要从清明门出来,经过宫外乾梯;同理,想要从下界去天宫,也必然要经过那处。 “再说坤梯,则更为复杂!乾梯好歹统共就那么十一座,坤梯则不然。坤梯其实是朵云,每位仙神各有自己的坤梯。从宫外乾梯通往坤梯之间的路途,称为跨界隧道。穿越跨界隧道,踏出坤梯,才算从天宫入到下界,反向亦然。至于坤梯究竟会落在何处,却看各自的造化和能耐。想我当年,是从荒漠蜃楼而出。其他神仙,却不尽然。例如尊皇,他法震寰宇,可以决定自己的坤梯落在任何地方。虽然听起来玄幻莫测,坤梯却有特性。以我为例,我既然当初能从蜃楼的坤梯出来,就一定能再找到蜃楼的坤梯回去,而且,我还可以借助其他神仙的坤梯回去。” 听到此处,沧竹琼欢喜难耐,问道:“即是说,我可以借助苑主的坤梯登上天宫的布云台?”寄蕾笑道:“是此理。不过,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坤梯在大漠蜃楼,却不会陪你同去!你可明白?”沧竹琼喜笑颜看,感恩戴德,稽首再拜道:“沧竹琼深感苑主大恩,来日救得师父,必当再谢!”寄蕾却道:“不必!我不曾见过你,从此与你没有半分瓜葛!”沧竹琼会意,叩首起身。寄蕾又道:“还有,蜃楼何时出现,未准!你若找不见,切莫反怪我!”沧竹琼笑道:“绝不会!”寄蕾再道:“告诉你,即便你登上宫外乾梯,想要进去,难;想上十层天,更难!”沧竹琼笑道:“正所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我且走一步,看一步,目标虽远,只要坚持,总能到达!”寄蕾赞许点头。 寄蕾将送沧竹琼出门时,于沧竹琼下跪处,发现一落物,她施个小仙法,拾起那物,惊问道:“此物是你掉落的?”沧竹琼看向寄蕾手中,笑道:“正是沧竹琼带来,不慎遗落,蒙苑主发觉!”沧竹琼伸手去接,却见寄蕾并无归还之意。寄蕾问道:“此物怎么会在你这里?”沧竹琼讶异反问:“苑主识得此物?”寄蕾道:“你且说,你是如何得到的!”沧竹琼据实相告:“这枚日月同心胸云针,原属罗螺城柴阴侯闻夏壮毅的亡妻愉馨所有。愉馨将此物送给闻夏壮毅,后被凡界皇帝郁保景胜霸去,在愉馨之子闻夏欣荣大婚后,又被郁保景胜赏赐回闻夏欣荣手中。因为那时,我佯装嫁给闻夏欣荣,故而有机会见到,且得闻夏壮毅转赠。当然,他是别有目的!不过,我还是怜惜愉馨,才将此物随身带着,不想,方才大拜苑主,意外掉出。苑主见笑!”寄蕾笑叹:“原来如此!此物,还真是际遇颇丰!”沧竹琼问道:“苑主跟这枚胸云针又有怎样渊源?”寄蕾讲道:“当年,我游玩至西南坤皋无相泽,于泽畔丛草中机缘捡得此物。曾也想过寻它的主人,怎奈,等候良久,未见失主认领,权且自行收管。多年以后,我游至南离神皋,遇着饿殍当道,有心相助,忽而想起,此物做工细腻,质地精良,三界所罕见,定然价值不菲,然却非我本有,霸之不义,我遂将此物转赠给一位沿街乞讨的老婆婆。至于那老婆婆如何处置此物,我却不得而知——或许,她将此物典卖,借此生活得不错——为何到了你口中的愉馨手里,更也不知。”沧竹琼笑道:“不管其中多少纠缠,却在今日,此物重回苑主手中,也是天意使然!既如此,沧竹琼理当奉还!”寄蕾摇头笑道:“此物并非属我,多少年过去了,它真正的、原本的主人,指不定历了多少个轮回!我寄蕾无权霸着它!能得你仙姝沧竹琼保管,也是它的好造化!”寄蕾将日月同心胸云针交还给沧竹琼。沧竹琼却摆手不收,说道:“此物原非苑主所有,更非沧竹琼所有,若连苑主都无权拥有,沧竹琼何德何能?”寄蕾笑道:“不如这样,权当它是我寄蕾之物,但若藏在这处小苑中,白耽搁了它的华美;你若不嫌粗鄙,只作是我相赠的见面之礼,你若再拒,便是虚辞了!”沧竹琼受宠若惊,笑道:“苑主既然这样说了,则我沧竹琼却之不恭,然而此刻,我并无还礼之物,却是寒酸!”寄蕾笑道:“不需多礼!你将这枚碎片带来,我便有了由头去找他!他私自泄露我的秘密给你,我得要择个日子,去寻他些不是,解解闷儿!” 沧竹琼与寄蕾月下花前分袂,不回钟鹛,径自前往西北乾皋大漠。提起那风沙肆虐地,则话要说到海竹叶。他因知道漠毒王幽梵乃是天宫蓝雀被逐下界且其族众曾到过十层天宫,虽明知幽梵并不识门路,却还是想博个机会,多少探些消息,故而,他才往沙炽窟一访。 轻车熟路,海竹叶成功进入沙炽窟。“仙君!”原来是晴姨捧着浣洗干净的衣物姗姗走来,看见海竹叶,惊喜问候。“晴姨!”海竹叶笑脸迎上去。晴姨打趣道:“仙君如今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入我沙炽窟如同回家!”海竹叶笑道:“恕唐突!”晴姨笑问:“仙君此来,是闲游逛逛,还是有事找我家王上?”海竹叶笑答:“不敢相欺,确有叨扰之处!”晴姨点头说:“王上正在幽梵居,老身正要去,仙君可顺路同行。”海竹叶与晴姨一路寒暖相叙,不消多述。 话说抛书从外厅兴高采烈跑进内室,欢眉喜眼呼着:“王上!”幽梵打趣道:“抛书今日莫非捡了金龙佩,高兴得连声音里都开了花?”抛书压低声音笑答:“倒不是抛书捡了金龙佩,而是王上的‘金龙配’到来!”幽梵停住手中雀羽行笔,狐疑看着抛书,笑道:“却是何话,本王竟听不懂!”抛书笑答:“王上出厅亲见了,自有分晓!”幽梵且笑且搁下笔,出厅去,只见海竹叶立于厅门口,施礼招呼道:“冒昧来访,希望不算造次!”幽梵惊喜道:“今日风卷哪方的沙,竟把仙君裹挟来!”抛书于一旁喜滋滋插话道:“仙君请与王上厅内高座,抛书去烹茶备果!”晴姨放好衣物,笑道:“老身去通知白眼狼备菜馔!” 落座后,幽梵笑问:“仙君因何有闲暇来本王这荒芜不毛地,是怀念黄沙打在身上的疼?”海竹叶听着幽梵话音俏皮,笑道:“敢问蓝雀王,你我今日,可能以朋友相论?”幽梵笑答:“仙君于我幽梵有恩,仙君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蓝雀王果然快人快语,既如此,海竹叶也不当拐弯抹角!”海竹叶起身道,“幽梵!海叶此来,有事相求!”听见海竹叶直呼自己真名,幽梵心潮暗涌,道:“海叶,请直言!” 海竹叶叹道:“我师父,前不久,为镇压绛字河水灾,化作山石!”幽梵一听,惊得敛去笑容,叹道:“竟有这等事!实不相瞒,自上番与海叶同游大漠后,幽梵安居沙炽窟,许久不曾外出,完全不晓外界变迁,未尽得朋友相悼之谊,万望莫怪!”“幽梵何过之有?”海竹叶重新落座,说道,“为救回师父,我钟鹛一众各方奔走,日夜不息,以求镇水明珠!”幽梵道:“镇水明珠?我并无此物!”海竹叶道:“目前所悉,《三界山水志》有镇水明珠的记载,而是书收藏在十层天宫。”幽梵大悟道:“故而,你来找我,是因我族曾到过十层天,你想打听去往天宫之路?”海竹叶点头。幽梵叹道:“虽如此,可惜那时尚未有我,我连青霄天宫都不曾到过!”海竹叶再道:“或许,幽梵可以翻翻找找,沙炽窟可存有老蓝雀王留下的关于去往十层天宫的记载!” 幽梵听言,沉思片刻,答道:“你这么问,我倒是想起一些事。青霄天帝奉昊曾对我父王信赖有加,经常赏赐父王各色品物,其中有一卷无边轴和一支无际笔。无边轴,本是一空白卷轴,一尺长,半尺宽,边轴包以温凉黑水晶;无际笔,四寸长短,笔杆亦是温凉黑水晶磨成,笔毫是武佛山野狼之睫毛所制。用无际笔在无边轴上,可书无穷无尽之字。我父王深以为奇,视如至宝,以那二物记平日要事,父王还给无边轴取了个诨名:日记本!”海竹叶大喜道:“若如此,则其中必不乏逸闻趣事,有涉及下界通往天宫之路的记载,也未可知!能否不吝相赐一阅?”幽梵摇头叹道:“非是幽梵吝啬,只是可惜,我蓝雀一族遭祸,父亲被贬黜下界、堕入冥界,其所受一应封赏皆留在青霄天宫。据说,无边轴当时交由天帝长子伯玿保管,至于如今又在何处,是否易换他手,却不得而知!”海竹叶长叹道:“我该想到这个!老蓝雀王下界,必然带不得仙界的圣物!”幽梵哀思片刻,又叹道:“海叶!此事,我可能帮不了你!”海竹叶笑道:“何需挂怀!” 此时,捧着茶盘、躲于厅墙外、不愿进来打扰的抛书迈步入,笑道:“特取了新水,采了新茶,挑选新茗盅,故而使王上与仙君久等!”抛书落茶后,立于幽梵身后,明知故问道:“方才仙君让王上无需挂怀何事,不如说来,抛书也听听!”幽梵笑斥道:“哪哪都有你,你不知道也无妨!”海竹叶笑道:“是我打听去往天宫之路,你家王上并不识途而略感歉疚,海竹叶遂言无需挂怀。”抛书笑道:“其实,王上也并非不能回去天宫!”海竹叶惊问道:“抛书此言何意?”幽梵笑接话:“一个异教徒曾经的胡言,抛书如何却当真?海叶,不需理会她!”海竹叶好奇心愈重,说道:“倒是有心一听!”抛书笑道:“仙君,听我道来!” 那是六百多年前的一日,幽梵说道:“抛书!冥王被囚,已有些年头;凡、冥二界,暂也清净。不如,你陪我出沙炽窟散散心!”抛书担忧道:“可是,王上,你的身体……”“无妨!”幽梵作答,“气力尚好,略走走,也无大碍!”抛书答道:“如此,则听王上令!” 抛书伴幽梵行于沙漠,远见一男一女骑两匹沙骡。幽梵叹道:“也算和谐一景!”却在这时,她听见婴儿啼哭声,霎时被勾起痛苦回忆,浑身恶冷,急火攻心,口喷蓝血,倒在黄沙中。抛书抱着幽梵,求天不应,告地不灵,叫苦连连。 却见沙丘那处走出一位异教徒,招呼道:“二位姑娘!”抛书如同见了救命菩萨,以黄沙急急掩埋蓝血,而后哭求道:“好圣人!我家小姐发了病,能否帮助一二?”异教徒过前来,蹲身为幽梵把脉,笑问:“你家小姐莫非不属凡界?”抛书自忖:“这异教徒果真有些能耐!”于是她坦言:“好圣人既已知之,恳望相救!”异教徒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拔下瓶塞,倒出一粒丸,说道:“这是藕带丸,可救得醒她!”抛书看着药丸,嗅其味异香,迟疑不决。异教徒笑道:“姑娘若不信,则朽徒无能为力!”抛书说道:“非是不信好圣人,却不知好圣人仙名、于何方修炼,未敢轻动!”异教徒答道:“朽徒四忍,入的法回教,练的法回功,修的法回大法。你家小姐只要服下我的藕带丸,不刻便会醒来!”抛书其实不敢妄动,然见幽梵几乎气绝,自也无措,只能狠狠心,暗自语:“不如一试!”她道句“多谢好圣人”,便将藕带丸喂给幽梵服下。 不几时,幽梵果真醒来!抛书将前情尽陈。幽梵道:“承蒙好圣人搭救,为报大恩,当施以还礼!”四忍笑道:“姑娘!我法回教行善施仁,不以金银为念。然姑娘若能布施一二,朽徒可将姑娘仁德散济于百姓!”抛书笑接道:“理当如此!”且说,她退下自己腕上的金镯,赠于四忍,而后又道:“好圣人一试,便知我家小姐非属凡界,则好圣人能否诊出我家小姐的病由,能否治愈?”四忍笑答:“不难!这位姑娘之疾,乃是心伤血败之症!”抛书急问:“可有根治之法?”四忍答道:“心伤,则医心,自需心药;血伤,则医血,当用血药。”抛书再道:“请好圣人指点详情!”四忍笑道:“朽徒恰有一味偏方,不仅可保你家小姐无虞,还可令她元力倍增,重返来处!” 正是:惑众妖言乃青蝇,不乏天真受魅者。 毕竟,朽徒四忍,偏方从何出?且看下回。 第七十二回 斥偏方海竹叶批邪教 寻坤梯沧竹琼跳蜃楼 幽梵听得四忍有药方,倍生惊喜,说道:“若得良剂,必不忘好圣人大恩!”四忍狡黠笑道:“却是天机,除非……”四忍以目暗示。抛书会意,且拔下金钗相赠,且笑道:“烦劳好圣人多为我家小姐祈福!”四忍乜(miē)着眼睛收下,接着说道:“仙界仙姝之心窍血,最是能医血伤、心伤,而最妙之效,却在白莲花仙姝,姑娘若想根治痼疾,只需剜其心,取其心窍血,制成丸,食之,可矣……” “荒唐!”海竹叶听到此处,勃然大怒立起身,嗔叱道,“那异教徒四忍和你当初提到的金足乌究竟都是哪方妖孽?”抛书惊讶道:“仙君何故又动怒?此乃四忍之言,非是抛书浑说!仙君若不信,只作戏言笑笑则已,何必大起肝火?”幽梵亦道:“海叶!此终究是闲散逸闻,聊以解闷儿尚可,我并不曾当真。不管是那夜间飞来的金足乌,还是沙漠中偶遇的异教徒,幽梵皆只作玩笑。”海竹叶怒批道:“什么法回教、法回功、法回大法,尽是邪教组织练的邪门歪道!他们谗言令色,打着仁善布德的幌子,其实惑欺无知愚民,哄骗昧心黑钱,毒害他人身心,存的是伤天害理、欺世盗名的恶肠歹念!蓝雀王是何等身份,断不能受谣言所魅!”抛书接道:“然却为何先有金足乌,后有四忍,巧得开出一样的药方?抛书以为,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万一……”海竹叶喝断道:“绝无此理!”幽梵见海竹叶火气上头,打圆场道:“海叶!幽梵从不信邪教之妖言!抛书毕竟只是凡胎,更兼虑我康健,关心则乱,难免受些蛊惑!你身为仙君,当能理解她!”海竹叶这才怒愤稍缓,叹道:“总有邪教不法之徒枉害良善!只怕是他们想要剜仙姝之心、取仙姝之血,谋求别图,却谄词媚色利用你们,实可谓借刀杀人!幽梵,只恐四忍诓你服下的藕带丸,都不知是哪里淘来的麻毒药!此后,诸如法回教之流,实乃邪教组织,万不可轻信!”抛书赔笑道:“尽听仙君良教便是!不过,是仙君要听王上可重回天宫之论,抛书才如是相告,言语尚未说及那段因由,却被仙君打断,仙君是否还要接着听?”海竹叶愤愤道:“量那邪教徒也无真正好法,本仙君不听也罢,来日撞见他,定作妖孽擒了!” “海叶,喝茶吃果,稍解心烦!”幽梵转移话题。海竹叶愁叹:“究竟如何才能找到镇水明珠?”幽梵略思,说道:“海叶!既我已知此事,便不当袖手旁观!方才抛书提起沙漠,我故深虑,忽想起一事,或许于你有助。”海竹叶道:“还请明言!”幽梵道:“年月逝远,依稀没记错,该是在千秋白平乱后不久,大漠中,突现一处奇景。”海竹叶屏气静听。幽梵继续讲着:“那一日,我为抓十七岁男子出沙炽窟,见远处耸起蜃楼一座。论理,大漠中出现蜃楼幻景,不足称道。可所奇者,是蜃楼之顶飘有粉云一朵。”海竹叶不解,打断问道:“预示何况?”幽梵解释道:“父王提过,青霄天帝奉昊于千万年前曾历练下界,当时天帝驾驭我父从天宫清明门外的乾梯下落,后经坤梯入到下界。父王还说,但凡天宫仙神下界,皆需借助乾坤梯,而坤梯正是一朵云,且各神各仙各有自己的坤梯。”海竹叶惊问道:“你之意,那粉云一朵,或为某位仙神入到下界的坤梯?”幽梵答道:“正是!并且,那是我所知年代最近的坤梯。因我以为,粉云或是某位仙神下界历练的坤梯,那位仙神结束历练后,必会乘上重返天宫,新奇使然,我曾多次等待那朵云重现,然时至今日,并未等到!”海竹叶再问:“这意味什么?”幽梵笑答:“或许,那粉云一朵,是某位私逃下界的仙神的坤梯,那位不愿再回去天宫,而是藏在九皋某处,也就用不着再现!”海竹叶惊喜问道:“如果我们找到云朵,能否借以登上天宫?”幽梵点头道:“或许可以!”海竹叶欢喜告谢道:“若非幽梵一席话,海叶岂能得此重要线索?多谢幽梵!”幽梵笑道:“能不能真的助你上十天,实实不知,却也愿尽心尽力,你若不疑,幽梵同你一道去寻!我知它依旧在大漠,兴许有缘分遇到!”海竹叶愈喜,说道:“若得幽梵相助,必事半功倍!却不知上番所见蜃楼与粉色云朵,是在何处?”幽梵作答:“大漠东南隅。”抛书听了,也不胜欢喜,笑道:“请王上入内室,指点抛书收拾行囊!” 入内室,幽梵狐疑低声问道:“本王来去一阵风沙,从来不需收拾什么行囊。抛书,你出的什么招?”抛书略略整理些无关紧要的物件,却是关切嘱咐道:“海竹叶仙君是千载难逢的医心良药!王上切切抓住此次机会,若有朝一日,果能与他羽仪并聚,也是三界九皋一桩喜!”幽梵笑道:“抛书!我助他,非为私心,是诚意想为他做些事。”“我知王上心善,只是,也需为自己打算!”抛书将包裹交给幽梵,说道,“里头有王上平素用的香料和几套新衣。”幽梵笑答:“多谢抛书,总这样心细!”抛书顿顿,叹道:“其实抛书不放心王上,想要随身照应,然抛书若在身边,恐添累赘,故而不能同往。王上切切关顾自身,凡事莫要托大逞能!”幽梵笑道:“只在大漠,非是远行,一切可放心!”抛书点头,向外厅偷看一眼,转而凑近幽梵,贴耳轻声道:“王上!抛书心中有个秘密!”幽梵笑问:“什么了不得的事,整得这样神乎悬乎?”抛书更小声说道:“海竹叶仙君,怕是识得某位莲花仙姝!”幽梵叹道:“其实我亦有所察觉!他那样的反应,过于激烈!”抛书又道:“抛书今日正是为确定心中猜测之真假,才特意提起那桩旧事,借以试探,现在看来,是有九分肯定。王上,若能借此机会打听到消息,请万万以自己为重,能得医血良药,不可错过!”幽梵再叹道:“便是真有,我也不为自己,而是为我那薄命孩儿!” 出了内室,再入厅来,抛书笑道:“我家王上得仙君上番医救,抛书铭感五脏六腑,虚谢之言,也不多述;今番王上为报恩,更出于朋友之谊,自愿请缨,抛书不能多劝,只求仙君好生照拂王上,则我沙炽窟一众永世不忘!”海竹叶笑答:“找到坤梯后,必还你一个安然的王上!”此时,晴姨、小蜈童、白眼狼俱在厅外候着。白眼狼说道:“望仙君一切以我家王上为念,否则,莫怪我狼心之狠!”一众叮咛再三,软硬兼施。海竹叶皆以礼作答,方才辞别。 这二位驾云扬沙穿行去。于路,海竹叶笑问:“我来去所驾之云为?琈云,未知幽梵所腾扬之蓝沙,可有雅号?”幽梵苦笑道:“仙君不问也罢!”海竹叶不解,追问:“说说又何妨?”幽梵无奈,笑答:“沙沙沙!”海竹叶一愣,自念道:“沙沙沙?”而后,他大笑道:“如此儿戏,真不称蓝雀王之威名!不过,本仙君甚是喜欢!”海竹叶瞥眼那抹蓝沙,自又笑念:“沙-沙-沙!” “万里晴空红日照,最是蜃楼好起处!”幽梵道,“前方那片沙丘,便是当日仙景之所在。”二位落地,足没(mo)于黄沙,六合望去,空空只见扬尘。幽梵再道:“父王说过,青霄天帝之坤梯乃是青斑团云,天帝可以自行决定落于何处。仙神一般不会选择这等荒僻之地来下界。我寻思,那朵粉色小云或许属于某位品阶不甚高、法力不甚强的小仙。另外,坤梯因个体而异,因时局而动,在此处落下,未必在原地登上,不在此处,实为自然!”海竹叶惊诧问道:“如此,幽梵当日所见坤梯,岂非茫茫三界无处可寻?”幽梵笑答:“也不尽然。坤梯有其特性,任凭怎样移动,总不会离开这片大漠。”海竹叶笑道:“则守在这方土地,便可以等到?”幽梵笑道:“海叶聪颖,一点即透!不过,要待蜃楼起,须得看缘分!”海竹叶再道:“只要能等到,天荒地老,海竹叶也跟它候着!”幽梵接话道:“则幽梵便在此相伴海叶到天荒地老,一起跟它候着!”此语一出,幽梵顿觉失言,局促不安。海竹叶却不懂儿女情长,只是东张西望,企盼蜃楼。 守了两日,他二位腾云四处瞭望,绕大漠不歇。至第三日午后,见远空飘来仙云一片,海竹叶大惊失色,因为驾云来者,正是沧竹琼。沧竹琼自衔栀苑赶来大漠,一如海竹叶,她八极张目,寻找蜃楼起处。“她是谁?”幽梵也发现了云中的沧竹琼,见其仙姿飘然,启口惊问道。幽梵瞧见海竹叶面色异样,暗自想:“海叶怕是与她相识!”于是她直言问道:“海叶,云中那位,你可认得?”海竹叶欲待否认,不料,自己已被沧竹琼发现。沧竹琼且高声呼着“海叶”,且欢喜迎上前。 沧竹琼见面问道:“海叶,你怎么会在这里?”而海竹叶心内长叹:“三界真小,偏是冤家路窄,只能且行且看!”他笑问:“沧琼,你到这荒漠何为?”沧竹琼回答:“探知大漠中有坤梯,可上天宫,特来寻。”沧竹琼看见海竹叶身旁一位着乌蓝纱裙的绝美女子,笑问:“这位是?”幽梵自笑答:“漠毒王幽梵。”沧竹琼惊叹道:“漠毒王,与传言毫无相似之处!三界皆传你是凶恶煞妖,今时见面才知,是这等容姿绝伦、气质拔萃,赞你沉鱼落雁、国色天香,也是小觑!”幽梵笑道:“谬赞!敢问……”沧竹琼笑道:“在下沧竹琼,海叶师姐,钟鹛仙姝。”幽梵听言一阵心惊,自思量:“海叶竟然有同门师姐!钟鹛山由夙慧传慧箬,慧箬传箬竹,我以为至箬竹也是单传海叶。原来钟鹛并非世代单传!我静居大漠多年,不涉外务,已然不知三界风云几何!”思罢,她笑叹道:“海叶,你都不曾跟我提过,有这样一位清逸绝尘的师姐!今日新知,赏心悦目,赞她出水芙蓉、绝世独立,也是小觑!”沧竹琼笑道:“我钟鹛山,师父箬竹座下,不仅有我沧竹琼、他海竹叶,更有之竹篱和落竹雨,共做师兄妹。说起之篱,却是你漠毒王的大冥王所隐匿之子,前来作的好奸细!”幽梵错愕,继而淡定笑道:“此事,幽梵决然不知!”沧竹琼再笑道:“冥王做的好大事,漠毒王未必尽知,我等亦不会迁怒无辜!不过,漠毒王因何与海叶一路?”幽梵笑问:“我与海叶成了朋友,仙姝可尽知?”沧竹琼礼答:“略有耳闻,否则,本仙姝岂会这样与漠毒王闲谈?”幽梵点头道:“知尊师遇厄,蒙海叶信任,特来相助,略尽绵薄之力!”沧竹琼将视线移至海竹叶身上。海竹叶笑道:“与你殊途同归而已!幸得幽梵提供线索,也来此处寻那坤梯。”沧竹琼叹道:“果然同门弟子,总也异路同极!”说罢,她再看向幽梵,笑问:“漠毒王竟愿意帮助冥界宿敌?”幽梵笑答:“昔年恩怨,何故迁怒于你等小辈?”沧竹琼轻拍掌,笑赞道:“漠毒王好大量,沧竹琼钦敬!”幽梵接道:“彼此彼此!”他们且说且四下极目张望。 但道海竹叶,早伤透脑筋,他此刻最怕的,是幽梵发现沧竹琼莲花仙姝的身份,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幽梵看着沧竹琼笑道:“仙姝额间纹案新奇莫比,形似莲子心,这修的是三界少有的妆容!”沧竹琼笑道:“哪里修的什么妆容,胎里带来的印记而已!”海竹叶听着话头不对,忙插话道:“事至于此,我等同心,定能找到坤梯!”沧竹琼看看海竹叶,转而笑对幽梵道:“漠毒王请稍等,容我与师弟叙几句家常!”沧竹琼拉起海竹叶至云端,叹道:“海叶,你太糊涂!你难道忘了师父叮嘱过,漠毒王是你克星?你不避得远远,却与她一道,竟也不先知会我!”海竹叶嬉笑道:“你也见着了,幽梵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况且,她能助我找到前往天宫之路!”沧竹琼又叹道:“师父说我斗不过漠毒王,她的雀血沉沙,也会伤你!若为救回师父而伤了你,我宁可自己找!你回钟鹛好好待着去!”海竹叶道:“幽梵受过我的恩惠,着实不需担忧!”沧竹琼道:“你之前只是了了言语,并没有根本交代,究竟为什么你们能成为朋友,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原来,海竹叶顾着幽梵的颜面,不愿将她受过的那些伤害让众人皆知,又虑着幽梵的安危,不愿让别人知道她早已使不出雀血沉沙。故而,他能隐瞒则隐瞒,以至于沧竹琼并不知全部内情。即便至今日,海竹叶依然没有据实作答,他只道:“幽梵得过我的帮助,她感恩图报,遂愿助我。沧琼,你要相信我!”沧竹琼讽刺道:“是是是,相信你,比如相信你将冥王子带进钟鹛!”海竹叶哑口。沧竹琼挖苦着,却又泪眼汪汪,叹道:“非是我要奚落你,师父已经出事,海叶,我不能再失去你!更何况,你的金鳞甲缺了一片,叫我怎么能安心?”海竹叶心里一阵沉痛,解释道:“沧琼,所有因由,我定会寻个机会一一告知,但是现在,有一事,你务必要听我的!”沧竹琼拭泪,瞥了一眼海竹叶,往他卤门上一敲,没好气说道:“怎么,翅膀硬了,敢指挥姐姐?”海竹叶着急道:“不是你说的这样!沧琼,你万不能让幽梵知道你是莲花仙姝,若她问起,你只言自己是玉竹林中竹花灵所化,万万放心上!”沧竹琼冷笑道:“荒唐!我沧竹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因何要藏头缩尾以假面示人?”海竹叶急得直跺脚,厉声道:“沧琼,从小到大,我一切皆听你的;只此一次,你听我的,看在师父的份儿上!”沧竹琼悻悻点头。二位落云下。 “家法可是上全了?”幽梵打趣道。沧竹琼笑答:“师弟顽淘不拘,私自离开师门,竟不让我知道,作为师姐,特训诫他一番。漠毒王见笑!”却说这三位闲聊间,幽梵忽然秀眉一抖,踏起沙云,升向高空,目视远方。沧、海见状,各自卷起各自云,向那方看去。“蜃楼起!”三位齐声欣喜道。幽梵又道:“要快!蜃楼很快会消失!”三位径向蜃楼方向飞去。却问那蜃楼何状?虽是皇庭宫楼,不及其宏伟;纵是仙家神坛,难喻其缥缈。蜃楼之顶,翩然舞着一朵粉色小云。沧竹琼倍道兼程,其飞功驭云之术本在海竹叶与幽梵之上,更兼踏水凫神速,遂领先在前。“不好!”幽梵高声惊喊。但见大漠上空吹来一阵阴云,渐渐遮蔽日光。“蜃楼要消失!”海竹叶亦惊喊。沧竹琼大呼道:“助我!”应声,海竹叶和幽梵齐齐施法,从背后将沧竹琼快推送向前。恰在阴云遮住阳光那一刻,正是蜃楼消失一瞬间,沧竹琼奋然跳入那片粉云。 眼见沧竹琼随蜃楼消失绝迹,海竹叶不停呼喊:“沧琼!沧琼……”急急奔命向前,又叹又伤,又惊又痛,他握起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幽梵宽慰道:“海叶!她是踏上坤梯,下一步,她会穿越跨界隧道,登上乾梯,到达天宫。她是仙姝,她属仙界,只要明言因由,不会有碍!”海竹叶懊恼叹道:“从小,我因贪玩,不肯勤加习练腾飞仙法,轻功远不及她;后来得赠祥云,我的?琈云又不及踏水凫勤勉,还是落后于她!若我能快于她,今日消失的便不会是她,终归是我没用!”幽梵见海竹叶沮丧,遂伸出手放在他肩头,笑道:“她不是消失,而是去天宫,此乃好事一桩!海叶,你是想回沙炽窟,还是钟鹛?”海竹叶叹道:“让我冷静想想,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海竹叶吹风沙,沉思良久,说道:“幽梵!此番多谢你无私相助!我欲寻一冲,共诛叠纹乌蚺重生那个孽障!”“叠纹乌蚺重生?”幽梵疑问道,“东南巽皋黑玄浦中,曾栖居叠纹乌蚺黑霸与玄嫚夫妻一对,他们共育七子,莫非重生是其中一子?”海竹叶答道:“你说的不错。”幽梵再道:“不过,听说黑霸衰亡后,那七兄弟潜藏于九皋各处,早已销声匿迹。何时突然冒出一个重生?”海竹叶愤愤道:“哪里是突然冒出,孽障重生丧尽天良,长恶不悛,只是阴险狡诈,伏于暗处,瞒得众皆不见而已!”幽梵看着海竹叶,又发问:“你呼他一口一个孽障,你跟他究竟有怎样深仇大恨?”海竹叶并不隐瞒,将重生吞六兄弟、残暴虞契、间接枉害箬竹等罪恶述来。幽梵惊怒道:“似他这等恶贯满盈、暴绝寰宇,实在骇人听闻!”海竹叶接道:“正是此话!”幽梵叹道:“我非是要为其开脱,但若杀了重生,则叠纹乌蚺灵绝灭于三界!”海竹叶痛恨道:“他害白羽玄鸟灵一族绝灭,却待怎说?”幽梵再叹道:“我只心疼玄嫚,她从来良善温柔,不想,竟养出这种孽障!”海竹叶接道:“龙生九子,各各不同!叠纹乌蚺,亦在所难免!同样的骨肉,不一样的心性!”幽梵点头,望黄沙,又道:“海叶!重生可能会去东北艮皋。”海竹叶问道:“如何说?”幽梵作答:“东北艮皋有三翼怪,同属冥界,可作倚仗;兼有苏凌江汹涌,可藏身纳形。换作我是重生,必择那处!”海竹叶熟思道:“我并没有虑及这一层,你说得极有道理!”幽梵看着海竹叶,笑问:“你要诛那孽障,可愿让我同往?”海竹叶回看幽梵,笑答:“我答应抛书他们,找到坤梯后,将你安然送回,哪敢再霸着你?我需得小心白眼狼的脾气!”幽梵笑笑,轻叹:“长年累月,久处西北乾皋,倒也想出去看看!”海竹叶笑道:“也要先回沙炽窟一遭!”幽梵笑点头。 海竹叶并幽梵先回沙炽窟,将计划知会抛书等众,细节不多述。却道他二位出了沙炽窟,方行于大漠,正遇前来寻仇的之篱。海竹叶问道:“你因何出现在这里?”之篱当然不会如实说自己是为杀海竹叶而来,他只是招呼道:“师兄!”见海竹叶身旁一位美丽女子,知其也非凡胎,却看不透其真身,之篱方欲开口相问。幽梵欠身施礼道:“殿下在上,漠毒王幽梵见礼!”之篱听罢大惊,自揣摩:“想不到漠毒王是这等容姿绝美之女子!”之篱令其免礼,笑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曾也听过漠毒王威名,却是好一个花容月貌!”幽梵笑而不语。之篱自多心思:“她与海竹叶这样和睦同路,却是为何?妖仙殊途,更听闻她的雀血沉沙与海竹叶所修炼的归去来兮恰是死敌,他们合该拼个你死我活才对,其中必有我不知之缘故!只恨,他们若化敌为友,却有阻本殿下复仇之计!” 海竹叶本欲将沧竹琼寻坤梯、跳蜃楼之事述来,却又寻思:“之篱终究是冥王子,若他得知沧琼不在,杀性起,趁机协同众妖魔作乱,我未必能周旋开来!”于是,他给幽梵递个眼色,再佯装问之篱:“沧琼与你一道去狄崇海,她可是回了钟鹛,你为何会来此地?”幽梵听海竹叶如是问,自也揣度出其心意,只默不多言。之篱笑答:“我与师姐离开金沙滩后,她因得灵感仙指引,自顺藤摸瓜去了。我回去过钟鹛,告知落雨师姐的去向,又听闻师兄前来漠毒王的领地,恐你们二位动起干戈,故来一探。不知,海叶师兄和漠毒王……”之篱欲问非问。海竹叶笑道:“我与幽梵早是朋友,不动刀剑。”幽梵亦道:“殿下放心,幽梵不会给冥界多惹是非!”海竹叶又道:“之篱!我与幽梵欲寻一冲去。”之篱问道:“同他共诛重生?”海竹叶答:“正是!幽梵推测,重生兴许会去苏凌江。你可愿同往?”之篱心生疑虑,问道:“然镇水明珠踪迹未定,眼前亟待解决之事不是救回师父?”海竹叶道:“我们左右寻镇水明珠不得,或是方向有误。明珠指不定是被重生盗走!”之篱点头道:“师兄这样说,也不无道理!”海竹叶又道:“一冲说过,重生有七条命、七层鳞甲,且其鳞甲脱落一层又生一层,似这等万恶的孽障,非联手,不能杀绝!我在想,你之篱乃冥王子,若你出马,拿出殿下的威信,说不定可以不战而降之!”之篱点头称是。三位遂共奔东北艮皋去,于路无话。 话分两头。一冲斗败了三才将,与涟漪漫天驾着紫云飞。涟漪说道:“一冲!你我似这样无的放矢,也不是办法。我更担心,天宫会再遣仙将追拿你,万一……”一冲笑问:“你是担心,我没能手刃仇敌便被拿回,受了天谴,反任大仇逍遥?”涟漪叹道:“一冲!大仇,涟漪一心想报!可若让我选择,我宁可选你安然,这也是姐姐的选择!”一冲微微一笑,继而双目泛起凶光,厉声道:“重生,我一定要杀!”涟漪再道:“不如我们去苏凌江找找?”一冲问道:“东北艮皋苏凌江,你为何想到那处?”“涟漪愚见,若我是重生,观如今三界九皋,最好的藏身之所,莫过于东北!”一冲沉思片刻,道:“你言之在理!东北艮皋有琥雕怪和灰鹰怪,或许丹鹤妖逃出后,也回归老巢。重生大可与他们同流合污,互为犄角,以逸待劳!”涟漪又道:“苏凌江水势滔滔,更是天然屏障。他知你水性不好,暗藏于其中,也非不可能!”一冲熟虑后,说道:“去东北!” 话道苏凌江,源属大初海脉系,发轫于苜苜山脉,乃是九皋最急、最险、最汹涌之水,扬波万里,壮阔横澜,奔腾日夜不息,最终汇入擎滨。江畔,涟漪说道:“一冲,江水甚急,你万万入不得,且在岸上等候!”一冲长叹:“可惜裙袂藻不知丢落何方!”涟漪道:“我入水先探,若果真遇到重生,引他上岸交给你修理!”一冲止道:“水势汹猛,水下吉凶未卜,不能让你贸然轻身!”涟漪接道:“话虽如此,却也不能不作为!” 一冲与涟漪商议之际,忽听身后传来喊声:“一冲!”他们齐齐回头,见是海竹叶一行。一冲惊喜问道:“海叶,你因何到此?你们找到镇水明珠了?”海竹叶本不想欺瞒一冲关于沧竹琼跳蜃楼一事,但碍于之篱在旁,他不能实言,只道:“谈何容易!我和沧琼分头觅迹。我寻思,明珠可能被重生霸为己有,遂决定先助你诛重生,又得漠毒王高见,才至此地。”一冲和海竹叶相见相叙,各自腾起云,悬在空中,极目张望浪花翻滚的苏凌江,商讨搜寻重生的对策,这却惊呆了幽梵。 幽梵猛见着一冲——那身络绸帛羽紫霓衣、那枝索心劈魂枪、那紫眉紫目、那张熟悉的英俊脸庞,她差点儿脱口唤他“千秋白”,可是再细看,不一样的年纪、不一样的须发,她激动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自问:“难道一冲是千秋白的转生,三界竟有这样相似之人?”幽梵直愣愣仰头望着一冲,双眸里溢满别样的情感。这举动却瞒不过机警王子之篱的慧眼。之篱察觉到幽梵的神情异样,自寻思:“糟糕!漠毒王以那样的眼神看一冲,必是他们曾经多少也有纠葛!我本以为,能与漠毒王并力除掉海竹叶,却不料,先是漠毒王已与海竹叶为友,现在半路又遇个一冲!看来,藤姑的仇,今日是不能顺利报了!”之篱不露声色,只在心内烦恼。 这时,涟漪上前向之篱施礼,满心欢喜笑道:“我和一冲正为下水而犹豫,海竹叶仙君可真是及时雨!有他这位金莲花孕生的仙君助力,那水下功夫了得,与我同去探查,一冲便可以放心!重生纵有三头六臂,此番也休想再逃,待我和仙君将他引上岸,让一冲用索心劈魂枪扎他千万个窟窿眼!” 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愣神儿的幽梵听到涟漪言及海竹叶是金莲仙君,登时回过神来,内心波澜叠起,她暗自想:“海叶竟是金莲花孕生,则他是莲花仙君!那么沧竹琼是什么,莫非正是我要寻找的莲花仙姝?海叶一番番震怒,皆是为护她?海叶刻意隐瞒身份,是在防我?”想到这里,幽梵又是惊喜,又是失望,又是伤心,又是无奈! 再道之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幽梵面色再变,自又揣测:“漠毒王听过涟漪的言语,神情愈发复杂,必有缘故!”他看看涟漪,再看看幽梵,回想涟漪方才说过的话,字字句句斟酌:“涟漪方才所提,不过海竹叶、一冲、索心劈魂枪、重生、下江水等,并无甚紧要。漠毒王为何这副神情?她必是从涟漪的话中听得了从前所不知的消息!难道她并不知海竹叶是钟鹛熠莲池金莲花孕生的仙君?可这于她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看来,我需循循探问之!” 一冲和海竹叶并肩在云端观测一阵,海竹叶说道:“我潜入水下,若遇重生,与之战,誓杀他!”一冲摇头道:“重生有七条命,杀他一次无用,万一让其逃脱,只怕他藏得更紧,以后愈难寻!依我之见,先引出他,再困住他,而后慢慢了结他!”海竹叶点头道:“你且于岸上静守!”说完,他收云纵身入水。涟漪见状,方要跟进,却听一冲落云说道:“海叶足矣!涟漪同在岸上等候!” 虽说苏凌江水势甚急,却也拘不住前生是金鳞冰火鱼的海竹叶。他向江底潜去,翻腾穿游多时,忽见左前方鱼群疯狂乱窜,自忖:“必是遭天敌追击,鱼儿才会这样竞相奔命!”他侧身闪过礁石后,欲静待鱼群游过。却见鱼群之后,一庞然大物,黑影压来。那黑影不是别的,正是叠纹乌蚺。“重生,还往哪里逃?”海竹叶从礁石后现身,挡在重生面前,大喝一声。惊得重生一抖搂,急急止住追袭鱼群。重生从前并不曾亲见过海竹叶,他细细打量,窃虑:“这一身金鳞甲熠熠泛光,莫非他是……”且思,重生打着卷尾,闷声问道:“你是何者,因何挡我老灵去路?”海竹叶答:“钟鹛仙君海竹叶,特来擒你这妖孽!”重生一听,心内发慌,自忖度:“果然是他,不容小觑!然我对钟鹛秋毫无犯,他为何要来拿我?他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重生立马变脸笑道:“原来是金鳞仙君驾到!素闻钟鹛仙君、仙姝专以斩恶妖恶魔、辅救苍生为己任,老灵也十分钦服!不过,我老灵并无枉害苍生之恶,与钟鹛更是井水不犯河水,仙君却何故要来擒我,敢是仙君走差了路,寻错了仇?”海竹叶冷笑道:“你说的好听话,演的好看戏!你若不曾为恶,则三界皆善也!本仙君不曾走差路、寻错仇,今日擒的就是你!”重生双目含冤,惊呼道:“委实冤枉!哦哦!仙君莫非是怪我老灵捕捉鱼群,以此为祸害性命?可是,此乃自然轮回之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皆为生存而已!仙君难道不吃任何食物?若以觅食论罪,则三界无善也!”海竹叶再冷笑道:“巧舌如簧!虞契山不留刹老僧勿尘、奇松林鲣狸兽、左峰白羽玄鸟一脉,甚至你黑玄浦的六个兄弟、绛字河你的侄女金纹金蚺眉梢,必还有更多本仙君不知的,哪一桩罪屈了你?你还敢妄称无辜?”重生听得心中打鼓如雷,暗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是了!沧竹琼跟一冲有往来,则必是一冲贼子向钟鹛人说穿了这些,必是一冲伙同沧、海共来擒我!海竹叶既然在此,恐怕沧竹琼和一冲也在某处等着我!以一敌三,我却要吃亏,切不可正面迎敌,我需得寻个好对策!” 正是:阴险百面佞语乱,挑唆阵营须臾变。 毕竟,狡诈重生能否伏诛?且看下回。 第七十三回 苏凌江畔两阵营对垒 匿隐云端一团伙作观 重生佯装愈发委屈,问道:“仙君从哪里听来的讹传谬语,这样诬陷我老灵?仙君对我老灵的桩桩指控,可拿得出一份证据?空口白牙乱咬人,仙君,不辱没了你钟鹛的名头?三界九皋,也得讲个公理!”海竹叶怒道:“事实摆在眼前,你休要诡舌辩牙强词夺理!”重生再道:“且不说仙君细数的种种罪行皆属滥谤,便就果真都是我老灵所为,又与你海竹叶仙君何干?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曾伤你钟鹛半分,你又何必多管闲事?仙君也需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三界恩恩怨怨、仇仇冤冤多之何可胜计,纵使十层天尊皇也招架不住,整理不完,你觉得你海竹叶能够一手遮天,兜揽全了,却不是‘狗拿耗子’,也是不自量力!仙君啊仙君,劝你‘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有些事,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清闲,老灵也清净!”海竹叶厉声驳斥道:“我钟鹛历代以救护苍生为己任!你枉害众生,敢说与本仙君无关?我海竹叶虽说不能洗尽三界所有冤案,却有一件算一件,遇一桩了一桩,不求一手遮天,也要有一分光发一分光,有一度热散一度热,为三界、为苍生,尽到一个仙君该尽的责任!要我冷眼旁观、得过且过,断然不能,你重生更别妄想于唇齿间脱罪!”重生哀色冷笑道:“看来,仙君今日定是要与我老灵过不去了,可怜我……” 海竹叶本以为重生再要装无辜、强狡辩,正思该用什么言语反驳,却见重生戏未演足、面色转哀为厉、突然张开大口猛扑过来。海竹叶回过神,一个慌忙急闪开,冷笑大骂道:“妖畜!果然卑鄙伪诈,三界属你第一!”重生不答言,心想:“既然难免一战,索性先下手为强!”他只顾瞄准时机猛烈进攻。海竹叶有金鳞甲护身,重生的屡屡攻袭毫无效用。重生暴怒,使出万鳞飞刀。但见苏凌江底,鳞甲刀片片横蹿竖飞,误杀多少路过的游鱼。海竹叶讥笑道:“此小儿戏法!重生,你太弱,让你看看本仙君的法力!”说罢,他运起一枚七叶金鳞镖攻向重生,又道:“今天,本仙君就烹一道碎末蚺羹,看本仙君把你剔成一段一段!”重生冷笑道:“你有金鳞甲,我岂无乌鳞甲?”话说重生的乌鳞甲坚比金刚,任七叶金鳞镖也伤他不得。斗了数回合,双方并无损伤。重生再冷笑道:“寰宇第一利器索心劈魂枪尚不能伤我一毫,就凭你?”海竹叶亦冷笑道:“我偏不信!本仙君的神功,除非漠毒王的雀血沉沙能敌三分,凭你这条小黑虫?我迟早碎你万段!”海竹叶运起三枚金鳞镖,使出“万碎神功”,将重生飞出的万鳞飞刀削成细粉,而后笑道:“怎样?”重生也笑道:“又能如何?我脱落一层鳞甲,便能重生一层鳞甲,我的鳞甲飞刀用之不竭,你碎了我这一层,于我如九牛一毛!”大话虽是如此说,重生心中却也惊惧,他自权衡:“如此纠缠也不是办法!我伤不得他,他伤不得我,却也耗费气力!倘若他和一冲、沧竹琼联手,纵使杀不得我,也能擒住我、困住我,我终究要吃亏!不如寻个间隙逃走,去找灰鹰将军和琥雕大王相助,以三对三,才是良策!”海竹叶心中亦在思量:“他的万鳞飞刀无穷无尽,使出一层,又生一层,我白白损耗仙元与他斗!还需引他上岸,联手一冲、之篱,即便杀不死他,至少也先锁住他!” 却说海竹叶和重生,两相对垒,各怀计肠。正此时,一大群迁徙的红线鱼恰巧游过。重生逮准时机,借着红线鱼群的掩护,旋起漩涡,向水面奔逃。海竹叶先是一惊,而后暗喜,心内自笑道:“你想逃,你不知岸上一冲正候着你,我正欲引你上岸,你倒是自觉!”海竹叶假意追赶,骂道:“重生懦夫,哪里逃?”重生见海竹叶追得急,愈发逃得快。那卷起的漩涡带成巨大水柱,送着重生直冲出江面。 话道水上的一冲、之篱、幽梵和涟漪,见本就湍急的江水潮涌更加狂肆暴虐、连山动地、呼风啸云,料知水下必起恶斗,早都严阵以待。直至见着那滚天水柱平面拔起,见着叠纹乌蚺从水中冒出脑袋,一冲双目刺火,怒竖紫发,绰起神枪,踏住紫云,暴吼如雷:“重生!我杀你灰骨无存!”而重生,借着水柱之涌力躲过海竹叶的追杀,匆匆欲登岸,却撞着一个紫衣俊郎杀气氤氲、喊声震天、凶凶袭来,他一阵惊慌,待要翻身重入水。却是涟漪早拦到他身后,高声骂道:“恶魔重生!今天,我要为我一家,活剐了你这孽障!”看见涟漪,重生切齿痛恨道:“只恨自己八百年前太仁慈,不曾一早吞了你这小东西,才留至今日为患!”说罢,他向涟漪生扑过去。此时,海竹叶冲出水面,挡在涟漪身前。重生惊慌止步。幽梵看见海竹叶出水,遂飞至他身旁助战。重生侧着邪魅乌眼瞄向幽梵,见是生面孔,贼笑道:“哦?这又是哪里来的阿猫阿狗,生得倒是水嫩仙灵!看不出,海竹叶仙君还是块风流骨头,临死也要招来此样妖韶之窈窕美人作伴!不过,你还是先通报家门,待我吞了你之后,也好给你立个记名牌位!”单道幽梵平生最恨轻薄猥亵之男子,听得重生这样调戏,直接一掌掀起蓝沙,重重打在重生面上。重生吃了这一掌,顿悟,用那乌舌信舔着脸,“嘿嘿”笑道:“恕老灵方才有眼无珠!哪里能料到,三界传闻的恶煞漠毒王会是这般如花似玉、水样年华,早知是漠毒王尊驾来到,老灵该置备盛宴,垂首敬候!”幽梵并不答话,只是看向海竹叶。海竹叶说道:“重生,你引颈就戮,我留你全尸!” 此时的重生,已被一冲、海竹叶、幽梵和涟漪包围——只有之篱,尚留在江畔静观。重生肆无忌惮,狂笑吼道:“又如何?我有七条命,我有乌鳞甲,你们谁能奈我何?凭你请来漠毒王,又能奈我何,奈——我——何?”一冲愈怒道:“张狂!”他随即挥枪刺去。重生见一冲攻来,立刻旋起庞大身体,正如陀螺,拍起骇浪,搅得众位眼花缭乱。“恶徒放肆!”之篱见状,卷扬黑云,飞立于重生头顶,怒道。重生仰头瞧去,冷笑问道:“此又姓甚名谁,不如早些报来!”之篱怒道:“不知死活!且看本殿下是谁!”说话间,之篱现出三尺冷。重生惊出冷汗,哑声问道:“少年如何会有我冥界圣刀?”涟漪接过话来:“之篱殿下正是大冥王之子,亲自来拿你!重生孽障,还不下跪乞降!”重生听言,顿时服软,打着结巴嘀咕:“三尺冷!王子殿下!”幽梵道:“见了殿下,还不束手?”重生看看幽梵,再看看之篱,心中筹划:“我一个断然敌不住他们五个!不过,其中一个是漠毒王,一个是我冥界殿下,若能说动他二位倒戈易帜,我却可以觑机逃脱!”于是,重生贼眼一翻,贼脑一转,虚情崩溃大哭,向之篱俯首,言辞腔调极度浮夸,诉道:“殿下在上,请受老灵大礼!殿下,您承大冥王之英武神威,继大冥王后之聪慧贤良,如何此刻却不辨忠奸,不分亲疏?殿下!之篱殿下!是他……”重生忽然以尾指向一冲,接着道:“殿下难道不知,是千秋白害我们的大冥王被囚,害得我们冥界乌烟瘴气、一片凋零!漫漫八百余年,大冥王在冷雨中熬得何等凄苦,我们冥界同胞被仙、凡二界欺压得遁迹潜踪、暗无天日!而他一冲,正是千秋白的轮回之胎!我重生和虞契本无私仇,却在得知真相后,忍辱负重,孤身设计,直捣不留刹,拼却一死,也要手刃仇人,为大冥王报仇,为冥界雪耻!幸得大冥王福泽护佑,属下才能除去老僧勿尘!可恨百密一疏,却让狡猾的一冲逃脱!还有他……”重生再指向海竹叶,说道:“殿下难道不知,正是钟鹛海竹叶与沧竹琼,自诩是守护苍生的正道,其实四处残虐我们冥界众徒,趁着大冥王被困,我等无有仰仗,这些年来,他们封禁枉害了我们多少同胞!殿下既然公开正身,不趁势为我等子民讨回公道,反助钟鹛要诛我重生,恕属下愚钝,实在不知王子殿下究竟是何道理!殿下不思家仇、族仇、冥界大仇,要助贼攻我老灵,重生有死而已,只怕殿下失了大冥王的厚望,寒了冥界万万千子民的心!” 却说幽梵听重生这一席话,先是愣住,转而暗叹:“果然,他一冲是千秋白的转生,否则,世间岂有这等相似!”但道一冲自己也愣住,反驳道:“你胡说!千秋白是我不留祖师,何曾是我前世?重生,你妖言惑众,信口开河!”重生侧目一冲,冷笑道:“紫衣,索心劈魂枪,你若不是千秋白转世,岂能拥有此二物?三界之中,除了千秋白,还有谁,能执得起这枝神兵?”重生又对之篱说道:“殿下,请听属下一言,只有杀了一冲,才能报得大冥王之仇,才能重振我冥界风采!殿下切莫认敌为友,反害亲友!” 虽然之篱明知重生阴险诡诈,但听其声情并茂、掏心挖肺的一番陈词,也被勾起无数哀痛与怒火,他开始思量:“我早知一冲是千秋白转世,更知一冲乃天宫神仙下界,我与他本就是宿敌。此番本为杀海竹叶替藤姑报仇,却因漠毒王立于海竹叶一侧而暂缓,后又因遇到一冲,我自知一己之力难敌,才勉强转移阵营,相助擒拿重生。但此时,形势似乎有变。若我与重生联手,能否报得藤姑之仇?”之篱权衡利弊间,重生转而质问幽梵道:“还有你,漠毒王,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难道忘了大冥王对我等的恩情?漠毒王,你要做个叛徒,做我冥界同胞的叛徒?”“重生!”一冲掣枪怒目,长啸一声,骂道,“妖畜!你启口弄舌,喋喋不休,拨弄是非,聒噪!你无非是想拉拢之篱和漠毒王,白使心机!凭他是谁,今天也救不得你!”一冲说罢,舞枪搠向重生的脑袋。却见之篱掷出三尺冷,迅速挡住一冲。重生见状大喜,趁隙涌起浪潮,奔躲至之篱身旁,谄媚说道:“殿下,就让属下与您联手,共报冥界大仇!” 此时,阵营由原先的一冲等五众群殴重生一个,变成一冲、海竹叶、幽梵、涟漪四个对垒之篱、重生两个。海竹叶冷眼看向之篱,说道:“我就不该对你再存半分希望!”之篱并不答海竹叶之语,而是令道:“漠毒王幽梵,过来!”幽梵见之篱更换阵地,自愕然,又听之篱喝令自己,遂叹道:“殿下何故听信重生谗佞之言?他连自己的血肉兄弟都能吞食,哪里会对冥王和殿下有半分情谊?他屠灭虞契,累犯罪行,根本是为私利!殿下睿智,岂可偏信?”之篱道:“纵然他动机不纯,可他所对付的,到底真正是我冥界的仇敌。我却要留着他!漠毒王!只问你此刻站谁一边?”幽梵答道:“海叶是我朋友,殿下是我主上,择其一是难,不过,幽梵不需选择,因为我们应当同仇敌忾,诛灭重生这个恶魔!此祸根今日不除,必将贻害万年!”重生怒道:“漠毒王,你枉有威名在外,却是让大漠的沙灰迷瞎了眼!你助他们诛灭我,焉知,我死之后,他们不会兔死狗烹反对付你?”重生又怂恿之篱道:“王子殿下!我等冥界同胞,万万不能中了仙、凡二界的离间之计!他们是想先杀了我,再灭漠毒王,而后是三翼怪,接着打入阴冥司殿乃至大冥王殿!他们是想各个击破,最终消灭整个冥界,分寰宇为凡、仙二界!殿下若中他们奸计,冥界覆矣,悔之晚矣!” 之篱此刻,最想杀死海竹叶为藤姑报仇,他虽洞悉重生之真意,却自衡量:“失去今日机会,再想杀海竹叶,必然更难!”于是他依然站在重生一方,冷笑道:“漠毒王,你说你和海竹叶是朋友?那么本王子问你,他乃钟鹛熠莲池金莲花所孕生,可曾向你坦言?”幽梵张口结舌。之篱细观幽梵的神情,自知一语料中其心事,再试以言挑之:“更有,沧竹琼是熠莲池白莲花所孕生,你又是否尽知?”海竹叶紧张怒吼道:“之篱!沧琼待你不薄!”之篱不理睬,继续说道:“漠毒王,海竹叶对你根本没有半丝的信任和坦诚,你尚傻傻以他为友,不是真心错陷了污泥?”幽梵听着之篱的话,看着海竹叶震怒而慌张的表情,心痛而失望,自思量:“抛书说得不错,我也料得不错!”她叹息,直视海竹叶的眼睛,说道:“如果金足乌和四忍的话都是真,则你该知道,莲花仙姝对我而言有多重要!我本不存害她之心,可是海叶,你为何不向我明言?我真心以你为友,以你为重,你却屡次瞒骗我!今日若非殿下揭穿,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海竹叶看着幽梵,说道:“我无心骗瞒你,可我哪能尽知你心?若你果有私心,难道任你剜了她的心、喝了她的血?幽梵!沧琼她是我的姐姐!” 却说索心劈魂枪被三尺冷挡住后,一冲正在怒火旺烧中,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直听到这句,他瞬间暴惊如狂,紫眉冷竖,紫发倒立,哑声问道:“你再说一遍,要剜谁的心,喝谁的血?”海竹叶实言:“曾有不知哪里飞来的孽障金足乌和大漠偶遇的法回功邪教徒四忍,诓骗幽梵,说是剜沧琼之心取心窍血,可医治失元血伤!”一冲听罢,紫眉紫目紫发紫衣紫云齐齐燃起紫火,冒出紫烟,他怒视幽梵,咬牙切齿吼道:“我先杀了你,再斩重生这条恶虫,而后将那金足乌与四忍全部搠成肉屑!”说时迟,那时快,一冲早挥枪来击幽梵。幽梵不及思索,扬起飞沙,转移到之篱身旁,深情而带怒痛,看向一冲,自哀默叹:“他纵然真是千秋白的转生,终究不是千秋白本尊!他不记得我,对我毫无怜悯,更不可能保护我!他动枪就要杀我,看来,在他心中,沧竹琼最重!” 之篱听着海竹叶的叙述,忆起自己在罗螺楼暗中窥见南山怀敬等人要剜沧竹琼之心一事,自蹙起眉头忖度:“莫非沧竹琼的心窍血除了能够溶掉易生匕,还有其他了不得的功效?可她的心窍血因何会有异能?” 但说此时的涟漪,早听得呆神,她傻愣愣看着转移阵地的之篱和幽梵。面对这一时又一变的局势,她迟钝而未能反应过来,又听见之篱喝道:“金纹金蚺涟漪,过来!”涟漪慌忙作答:“殿下听禀,非是涟漪不敬,可实难与大仇重生为伍!殿下除非杀了重生,否则,涟漪宁死,站一冲这边!”之篱听言,嘴角扬起轻蔑的笑,手腕一摆,弹出一道三尺冷的刀锋,直向涟漪的心口飞去。一冲眼疾手快,动动指头,划出一点索心劈魂枪的枪火,将那刀锋击碎,护着涟漪无虞。一冲冷笑道:“冥王子此举,未免卑鄙,暗杀小女子,算不得英雄!”涟漪就势腾起一朵浪花,靠近一冲身旁,看着他,会心笑起。 此时,两阵分立毕,一冲、海竹叶、涟漪对之篱、幽梵、重生——三对三,在苏凌江畔,酝酿一场恶战。 之篱笑道:“事至于此,不拼个胜负存亡,都对不起这好一场闲谈时光,就让故事开启高潮吧!”语音未落,他举起三尺冷,直击一冲。 但说恶斗开始,最开心莫过重生。他正得意自己拉拢到援军,煽动起战乱,想趁着之篱和一冲交火时逃走。却是海竹叶发现苗头,追着重生过来,冷笑骂道:“作孽的妖畜,还想逃去哪里?”重**计败露,不得已迎战。 涟漪看向幽梵,说道:“我与漠毒王,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北,相隔遥遥,风马牛不相及,本无仇怨。但是漠毒王既然弃了海竹叶仙君这个朋友,反助重生那恶贼,则休怪涟漪粗鲁没有柔情,顾不得怜香惜玉!”幽梵微微一笑,说道:“你这绾的发髻煞是好看,只可惜了簪上的一枝黄蔗花,就要枯萎——也休怪本王不懂风月!” 这三对斗得江水滔天、潮涨云起,暂不细述。却说高空中,一片匿隐的云端,子规笑道:“你看他们,耍得倒也热闹!”婻灵阿说道:“既是冥王子在阵中,身为属下,婻灵阿当助殿下一助!”子规笑止道:“不急!本苑主本意让你与漠毒王联手剜沧竹琼之心,不想,路遇这样一锅乱炖!可惜这样一出好戏,沧竹琼她竟然不在!” 却问子规和婻灵阿因何在此?话说那日,子规勒使粟苜解了婻灵阿的封印,后来引着婻灵阿返赴规啼苑。返程路,于子规的映山祥云之上,粟苜刺刺不休,大发牢骚,埋怨子规设计他、逼迫他,种种不快。子规终于不耐其烦,呵斥道:“粟苜,你多少年纪,却如三岁顽童,聒噪,聒噪,不停不止!”失了耐性的子规,用那玉葱似的手指轻轻摇动梨花扇,对着粟苜面上一扑,便见粟苜挤眉弄眼、口角歪斜、神智失常地昏倒过去。 婻灵阿看着昏睡在云上的粟苜,又是泪水涟涟。子规见状,笑道:“丹鹤夫人之心,子规尽知;子规还知,有一味药,可让胤铭记起允斐!”婻灵阿听罢,收拢翅膀,敛去鹤身,化出人形,也落在映山祥云上。她先叹看粟苜,而后向子规拜求道:“既知允斐与胤铭旧事,且更救允斐出囚牢,子规苑主必是法术高强的至尊!若再能得苑主指引良方,使胤铭记起允斐,让允斐与胤铭同返苜苜青原,从此过上淡泊无忧、与世无争的生活,允斐来世结草衔环,必报大恩!”子规笑道:“丹鹤夫人不需大礼!只是,药方,告诉夫人不难,能不能拿到,却要看夫人自己!”子规将婻灵阿扶起,又道:“你的宿敌,沧竹琼!”婻灵阿狐疑问道:“此事与她何关?”子规笑答:“沧竹琼乃是熠莲池千余年的白莲花孕生的仙姝。剜了她的心,取她心窍血入药,即可唤起胤铭久失的记忆。”婻灵阿听罢,惊喜道:“她即便不是药剂,我也要将她剜心剖肝,以雪旧恨!她既是胤铭的良药,则她迟早落于我手!”子规笑道:“只看你鹤爪是否够利!”婻灵阿暗下决心,又愁眉紧锁,叹道:“非是允斐认怂,可从前交手,实实伤不得她半分;也不是她的仙法真有怎样高强,只是她的雪叶冰铠根本毫无破绽!”子规再笑道:“故而,本苑主给你寻了个帮手。”婻灵阿问道:“是谁?”子规笑答:“漠毒王!”“漠毒王常年隐在西北乾皋大漠,不轻易外涉,她岂会助我?”婻灵阿再问道。子规再笑答:“她当然不是为助你,而是她和你一样,也需那味药。你二位联手,取了药,分着用,各得其所。寻个日子,本苑主陪你走一趟沙炽窟!”婻灵阿点头,再看向粟苜,叹问:“胤铭他何时能够醒来?”子规答:“还早!” 但说子规引婻灵阿回到规啼苑,听得婻灵阿惊呼道:“那前方莫非是钟鹛山隐境?子规苑主的宝府竟然距离钟鹛山如此之近!”子规笑道:“东震神皋衔栀平原上有一处衔栀苑,本苑主便在这西兑神皋设一处规啼苑,与其正好相对呼应。我这歇脚处,造得绝秘,除非本苑主亲引而至,否则谁也发现不了。丹鹤夫人不需自惊!”子规将沉睡的粟苜安置好,说道:“我规啼苑陈设的这张药酒熏了几千年的药榻,且先让他睡会儿!”婻灵阿忧心问道:“是否有损他的身体?”子规笑答:“宽心!本苑主救了他,又岂会害他?”婻灵阿点头。子规注视婻灵阿,笑道:“剜了沧竹琼的心,你的胤铭便可回来!”婻灵阿忍不住再问道:“他究竟还要睡到几时?”子规再笑答:“他醒着也是吵闹,不如让他安静些,该他醒时自然会醒!” 时隔几日,子规果如前言,带着婻灵阿前往沙炽窟,却在路上,遇着寻重生复仇、漫天飘飞的一冲和涟漪。子规笑道:“丹鹤夫人,且看那紫衣俊郎一冲,他是沧竹琼最大痛处。”婻灵阿疑而冷笑道:“沧竹琼冷而无情,何谈痛处?”子规又笑道:“却不知一冲同那女子欲往何处,不如你我窃随之探探究竟,也不费多少时日!”婻灵阿道:“既他是沧竹琼的软肋,本夫人干脆收了他,赚沧竹琼自投罗网,看那清冷仙姝能否舍却自己性命换这俊郎!且依子规苑主之言,跟去看看又何妨!” 子规与婻灵阿尾随一冲和涟漪,直到苏凌江畔,才遇上那两阵争斗之景。婻灵阿于匿隐云端观战,急切说道:“他们两下斗来斗去,我观一冲更胜一筹,王子殿下似有难敌之态!不如,让我暗中助之?”子规笑道:“不急,且再观之!” 这再来细说三对敌手如何各显神通、竞相争战。且先道漠上蓝雀王幽梵战金纹金蚺涟漪。交战数回合以后,幽梵轻叹道:“你根本非能与我匹敌!念你为三界珍稀蚺灵,我不愿痛下狠手,你不如投降!”此时的涟漪,一身金纹流苏裙早被幽梵的蓝绸灭剑切割得千疮百孔,然她毫不示怯,冷笑答道:“我誓杀重生!你又何必废话?”幽梵再长叹道:“小辈不识抬举!”而后,她急运蓝绸灭剑,剑剑扎心,招招透骨,刺得涟漪遍体疼痛。情急之下,涟漪现出蚺身,蓄势攻向幽梵。幽梵躲闪利索,丝毫不受其伤。涟漪觑机,欲勒住幽梵。幽梵却将剑化蓝绸飘带,反缠住涟漪。涟漪被缚,徒劳挣扎。幽梵慨叹道:“我与你娘亲姜婵曾有旧缘,我若杀你,于她情分上过不去,且未免被传欺幼,坏了本王名头!”涟漪愤愤道:“你若肯助我杀了重生,才算你配作我娘亲旧识!”幽梵摇头道:“重生与我并无私仇,我不助他,也不害他。”说完,她将涟漪丢到一边,任其叫骂,自转身助之篱攻一冲。 听得之篱说道:“一冲,你曾于普济林中救我一回,我欠你一情,故而让你三合。你万莫以为,是我败在下风!”一冲冷笑道:“之篱,此言你未免托大!你父斛卑尚且斗不过我千秋白祖师,我若真是祖师转世之胎,你岂不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听见一冲讥辱其父,之篱暴怒起,现出曜斑黑子,挺三尺冷飞砍去。刀锋袭来,一冲全无惧色,扬枪就迎。枪刀遮拦、电光火花、拔地摇山、斗势正酣之时,幽梵前来观战。多少回合之后,见之篱略显劣势,幽梵心想:“我要剜沧竹琼之心,一冲必是大患,他终究不是千秋白!”她遂腾沙助攻,以二对一。一冲看见幽梵,愈怒道:“就是你想剜她的心?先让我剜了你的心!”话说幽梵与涟漪斗,得心应手,然毕竟失元血伤在身,容不得尽展神功,敌一冲,她力不从心。愤怒的一冲,反枪一柄,直击幽梵腹部。幽梵躲闪不及,中招口吐蓝血。之篱大惊,急急赶上前扶住幽梵。一冲并不知幽梵之旧事,未料到她如此不堪一击,但止手说道:“我只要重生!把重生交给我,今日暂且任你们自去!”之篱笑对幽梵道:“漠毒王暂歇!”幽梵自拭去嘴角鲜血,踉跄踅(xué)至一旁观战,心内郁郁不甘,自思量:“可恨我有失元血伤,否则哪会败得这样狼狈!方才一冲那一枪,足以要我性命,若非上番海叶取血作药医我,恐怕我已遭不测!金足乌和四忍之言,如今我不得不信!等沧竹琼从天宫归来,我誓要剜了她的心,取她的心窍血,才医得好我这沉疴痼疾,也才能救回我的孩儿!” 之篱回过头答一冲之言:“你我宿仇,早晚死战难免!你自从得了索心劈魂枪又面貌魔变,更有千秋白舍利血傍身,你的法力确是在我之上!不过,我不会因为暂时没有你强大,就俯首认输;你想杀重生,我也不可能由着你!他好歹是我冥界子民,要罚,也该由本殿下亲手,却轮不到你这妖不妖、人不人、仙还不仙的怪物!”一冲心中本因自己的真实身份郁积着痛和疑,此刻听着之篱的奚落,见着之篱再次挥刀,他高傲冷笑道:“本乃青霄天宫天神仲瑝,非是你这等下界妖魔所能理解!要挑战我?蚍蜉撼树!”一冲飞步出枪刺向之篱,快不见影;之篱立刀来挡,疾如闪电;一冲力拔山岳,气吞山河,逼得之篱节节后退。 “子规苑主!”匿隐云端的婻灵阿,见幽梵受伤,又见之篱占下风,示意子规允许自己出战。子规却不紧不慢,笑道:“丹鹤夫人,稍安勿躁!” 再说海竹叶对重生一战,因海竹叶有金鳞甲,重生有乌鳞甲,各自难伤对方亦不被对方所伤,不过徒劳周旋。海竹叶心想:“果然要应一冲之前所言,杀重生,需先擒来,再徐徐图之!”于是,他抛出伏魔网,意欲罩住重生。却在这时,匿隐云端的子规,就势纤手一张,于无形中夺走伏魔网。婻灵阿恨恨道:“钟鹛仙人惯用此物擒我冥界同胞!此物剧毒,被罩住若不得及时放出,便会尸骨无存!”子规笑问:“你当初正也是被沧竹琼用此物所捕?”婻灵阿羞愤答:“惭愧!”“何方神圣,何不现身,暗里施招,却不贻笑三界九皋?”海竹叶见自己的捕妖神器被不知何人夺走,便向着伏魔网消失的那处高声怒喊道。却听重生大笑嘲讽道:“仙君也太小瞧我重生!纵使不被夺去,凭那伏魔网,焉能降得住我?但其触碰我身,我的万鳞飞刀便可将其切割成硝粉!此等小儿玩物,拿来对付我,你岂不贻笑三界九皋?”而云端的子规笑道:“海竹叶既然呼唤了,就请丹鹤夫人代为现身一会!” 却是正当婻灵阿欲露出匿隐云端之时,高空中又现层层叠叠密云——叆叇(ài·dài)蔽日,绵连百里。争战各方齐齐惊望去。那云层中探出一位来,黄面赤睛,蓄山羊胡须,顶戴红翠冠,身挂狮蛮铠,手仗六角杈,高声呼道:“青霄罪天神仲瑝,枉顾天条,拒捕三才将!本黄面显馗(kui)将,奉十天尊皇谕令,领三千天兵甲将,特来拿你回天宫,还不速速束手!”此言一出,两阵大惊。但见浓云慢慢散开,黄面显馗将身后黑压压镇着三千天兵甲将。一冲见状,笑道:“又来!莫非前番三才将吃得枪不够?”但说之篱心想:“早知千秋白是天宫神仙,未料,品阶果如一冲方才所言,乃是天神,难怪我不敌他!不过,能由天将缠住一冲,则海竹叶势单,我可趁此机会为藤姑报仇!”再说幽梵翘首望着高空中的黄面显馗将,听着他的言语,惊心自忖:“千秋白是青霄天宫的天神,所以他才对青霄天宫知之甚多,所以他才了解我蓝雀一族,了解我的父王!可惜眼前的一冲不记得我,反要杀我!”想到此处,幽梵心伤愈痛,潸然垂泪。却道重生慌张不迭,自寻思:“糟糕!我得罪的竟是这样一号天神!怪道他那般悬乎!若不教天宫拿他回去,则我命必休!我需得紧快寻机溜走!”匿隐云端的婻灵阿惊叹道:“那紫衣俊郎竟有这重身份!看来,对付沧竹琼,又添一层困难!”而子规,默而不语,毫无异色。海竹叶看向一冲,笑道:“早料定你身份不比寻常,海竹叶此生能与天神并肩战斗一回,也是荣幸备至!”一冲笑道:“完全不记得什么天神云云!他们连着两番要抓我,却也执着!”海竹叶望着云端那一片天兵,说道:“你一个,哪里敌得过?”一冲笑道:“莫说三千,纵使三万,也休想逼我束手!” 正是:天神奋勇冠天兵,自有克星现身治。 毕竟,一冲能否战败黄面显馗将?且看下回。 第七十四回 云海之巅十仙魔混战 冬蒌苑角两仙家笑逢 因为黄面显馗将率领天兵到来,苏凌江畔,两阵只得暂且罢战。一冲说道:“漠毒王,局势再变,你我恩怨暂先搁置,你松开涟漪,否则,我斗天将的间隙,也杀得了你!”幽梵从其言。涟漪一身伤痕靠向一冲,担忧道:“一冲!此天将来势汹汹,且兵多势众,比上番不同!”一冲笑道:“你放心!”他转而怒问黄面显馗将道:“一冲究竟何过之有?你天宫屡番来犯,欺我太甚!”黄面显馗将如是道:“仲瑝罪天神!你发绛字河水难,淹溺凡界多少无辜,天宫岂能不闻不问?你抗拒三才将,违背尊皇圣令,大逆不道,不该受惩处?”海竹叶接话道:“若说绛字河水灾,已有我师父镇压!更何况,始作俑者乃是那条黑虫!”他且说且欲指向重生,却已不知重生去向。海竹叶、一冲和涟漪俱懊恼恨骂不绝,将要追,又被黄面显馗将拦住。海竹叶再道:“真凶已经潜逃!天将不如看本仙君薄面,暂且收兵,容我和一冲去追杀那条孽障!”黄面显馗将先是仰面“哈哈”大笑起,而后冷冷鄙疑问道:“你,何许身份?安敢对本天将这样言语?尊皇之令,岂容你无名小辈擅改?”海竹叶听那腔那言辞,羞怒上心头,吼问道:“难道不在天宫谋事,品阶不甚高,便连说句公道话的权利也没有?”黄面显馗将再冷笑道:“小小仙君,位卑如泥,自去石洞矮林沟渠中修炼,何敢插手天宫要事?”海竹叶火气又蹿顶,运起七叶金鳞镖,大呼一声:“吞玉兽,跟我揍他!”直驾起?琈云,将归去来兮变大百倍,冲向黄面显馗将,他又怒道:“百姓受灾时未见你等来救,此刻却来多言?” 一冲见海竹叶搦战黄面显馗将,自也不示弱,紧随其后,举枪攻上层云,方要开杀,却听一个声音,浑厚粗豪,叱道:“逆子安敢无礼!不知死活,还不乞降?”一冲与海竹叶相顾惊愕。一冲问道:“来者是谁,同谁言语?”来者怒道:“逆子仲瑝,怎不识帝父?”原来,说话的乃是青霄天宫天帝奉昊本尊。奉昊从天兵簇拥丛中现出身来,端坐于宝车之上,那卧蚕眼张得炯炯有神,抹漆眉蹙成叠峰山峦,鹰钩鼻哼着愤怒气焰,阔口薄唇微微动,头顶金冠射出光芒千万丈,愈显威严。奉昊的出现,让包括子规在内的众位登时震惊不止。一冲道:“阁下怎可轻言相戏?一冲自来只有师父,不曾有什么帝父!”奉昊摇头,叹而愈怒道:“仲瑝,你斗败三才将,给青霄天宫惹下大祸!若非帝父亲来拿你,焉能息尊皇之怒?孽子还要顽劣到几时?”说罢,奉昊抛出一条丝绦,直接缚住一冲。话说这条丝绦,名作双结纽,乃是仲瑝婴儿时期所系之物。一冲四肢登时被缠得紧,手里虽还握着索心劈魂枪,却再难使出力气去奋拼,他落于云端,咆哮挣扎。涟漪见状,慌忙纵身起,企图相救,却被奉昊轻轻一掌拍飞,不知掉落何处。 海竹叶本要斗黄面显馗将,这见一冲被困,转而旋飞迎上,摆开架势,欲加施救。奉昊摇头叹道:“初出山野小仙君,果不知天高地厚!黄面显馗将,予本天帝拿下!”便见黄面显馗将抖擞精神,提起六角杈,迎击海竹叶。斗得数回合,海竹叶愈战愈勇,威风八面,飒爽凌空。黄面显馗将本以为海竹叶只是寻常小仙君,不需费吹灰之力即可拿下,故而不乐得知其名姓;此刻却见他如此神功耐斗,堪谓棋逢对手,不相上下,将遇良帅,难分伯仲,黄面显馗将对其大生好奇,遂问道:“何方修炼,报上家门!”海竹叶耿直,高声如实作答:“本乃西兑神皋钟鹛仙山金鳞仙君海竹叶是也!”黄面显馗将“呵呵”笑道:“小仙君,你钟鹛大祸将临,尚不自知!”说完,他继续逞勇,酣畅淋漓。 话说,重生趁乱逃之夭夭,涟漪被奉昊拍飞,一冲被困锁云端,海竹叶正一己战斗,而此时的幽梵仰望青霄天帝奉昊,心绪纷乱,久难平静。她自叹:“这便是青霄天帝,父王在世时朝提夕念的青霄天帝!可是天帝,您可还记得我蓝雀一族,可还记得那忠心耿耿的老蓝雀王毕疏?”幽梵想到她的父亲,想到她一族的悲剧,想到她那苦命的睡在玉棺中的孩儿,想到她自己亲身经历的一切一切苦难,她又瞥见一冲——被缚如蚕茧的、是千秋白而又不是千秋白的一冲,种种酸楚苦情“突突”从内而外涌,她心如绞痛,忍不住泪奔如河。 再道之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又一幕情景惊住久久,直至见着海竹叶与黄面显馗将斗得难分难舍,才自思量:“一冲不仅是天神,还是青霄天帝之子!他究竟还有多少隐藏的身份?这个劲敌,远超乎我本预料!”之篱转而一动,筹谋:“一冲本就难对付,他再与沧、海联手,我冥界岂还有复仇之日?势必现在,先杀海竹叶,断一冲和沧竹琼臂膀!”于是,之篱趁海竹叶与黄面显馗将斗法、无暇顾及身后之时,迅捷出刀偷袭。铺天盖地的三尺冷刀锋使海竹叶四面楚歌。幽梵见状,不顾自身受伤虚弱,赶上前阻止之篱。之篱惊怒道:“漠毒王,你好大胆!你存得什么心?”幽梵哀道:“殿下,乘人之危,以多欺少,胜之不武!请殿下三思!”之篱暴怒瞪着幽梵,说道:“他杀了藤姑!我之篱誓报血仇!”幽梵一怔,再道:“幽梵不能坐视不理!殿下,莫怪属下不敬!”且说,她拔出蓝绸灭剑,面对之篱。之篱冷笑道:“你本受重伤,还偏要寻死!”幽梵叹道:“断不能任他腹背受敌!”之篱恨怒,改刀对准幽梵。此时的幽梵根本不是之篱的对手,她受了三尺冷的锋刃,伤痕累累,依旧鼓劲力敌,护着海竹叶后背。之篱轻飘飘一挥刀,将蓝绸灭剑断成两截。且战幽梵,他且思:“今日,天赐我杀海竹叶之机,此时不得手,往后必更难!”之篱怒视幽梵,嘲讽道:“你怕是见他俊貌天颜、风流飘逸,自动了女子芳情!本殿下成全你这片痴心!”他双目泛黑光,肢身散黑气,挥那三尺冷刀锋阵阵,逼攻向幽梵。幽梵情急之中,顾不得性命,幻出蓝雀真身以对敌。 且说云层中凝神观战的青霄天帝奉昊,见下方一位蓝衣女子幻出真身、展开星翎羽、奋不顾身挡住之篱的猛击,自心中惊呼:“蓝血星翎孔雀!”而之篱之惊何亚于奉昊,他问道:“你是何种灵类?本殿下却不曾见过!”幽梵并不答言,只是犀利防守。之篱冷叹道:“也罢!无论你是什么,本王子今日都要清理门户!”语毕,他高举三尺冷,向幽梵头颅斩去。但道奉昊发现幽梵有难,急中正欲出手相救之时,匿隐云端闪出一抹阴影,秒将幽梵护住。幽梵来不及反应,已被那抹阴影隐踪匿形。 奉昊因看见蓝雀,瞬间不能淡定,自思忖:“那女子必是毕疏与娜佩的后代,若她蓝雀的身份被天将识破、被报禀尊皇,则其必将性命难保!我需趁天兵天将尚未回过神之际,赶快带他们离开这是非地!”奉昊遂道:“既然仲瑝已就擒,我等理应早回天宫复命!黄面显馗将不如点到为止!”黄面显馗将战得正酣,应声道:“这小仙君大不敬,誓该一道拿回!”奉昊笑道:“此等初生牛犊,见虎不识虎之威。天将身份尊贵,何必与小子计较,纵他去罢了!”黄面显馗将遂收兵入云帐。 见奉昊令一众天兵抬走一冲,之篱自斟酌:“一冲但入天宫,再见不知是何年月,大仇怎报?我却打不进清明门,绝对不能让他走!”于是,之篱改刀攻向奉昊,呼怒道:“本殿下尚未亲手了结他,岂容你带走?”海竹叶心中在想:“一冲若被带走,不知会落个怎样处罚!虽说仙界自有规矩,我小小仙君不当放肆,然一冲与我投契,正所谓‘马逢伯乐而长嘶,人遇知己而效死。’一生难得遇良友,该拼一身以相酬!纵违反天条,不过一命!”由是,海竹叶逞仗男儿意气,不顾后果,起身反助之篱击奉昊夺一冲。奉昊叹怒道:“小辈蛮横无礼,骄狂无知!”他随即招摇军旗。便见天兵甲将齐拥上,捉拿住海竹叶与之篱,共回天宫去。 奉昊拿了一冲、海竹叶、之篱回到青霄天宫,将他们暂押下狱、分而监管,自去上报尊皇无上。跪在十层天宫乾天殿内,奉昊告罪道:“罪臣拿得逆子归案,伏乞尊皇发落!”尊皇无上雷霆暴怒,正欲大发,将要严惩,忽听知常令官禀道:“尊主于殿外告呈面见!”无上只得宣入。鸾姬至殿上侧旁落座。无上顾忌鸾姬的颜面,改容下令道:“暂将仲瑝禁于和瑞殿,来日斟酌量刑,再作定夺!” 却说此时,与奉昊一同拜表尊皇无上的还有黄面显馗将,他禀道:“另有下界钟鹛山仙君海竹叶、冥界王子之篱,协同罪天神仲瑝拒捕,亦监押在青霄天宫,承听尊皇裁处!”无上怒道:“区区野山仙君,安敢如此猖狂?那冥界王子又为何卷入其中?”奉昊赶忙作答:“尊皇容禀!钟鹛山乃是下界除魔降妖第一仙山,屡护凡界苍生有功。那仙君助仲瑝拒捕,纯属偶然间无知之举。正可谓‘不知者无罪’,可对那海竹叶小惩大诫,放其归去,既显尊皇威严,又彰尊皇仁德!至于冥界王子之篱,他只是路过,并不知前因后果。为免冥界以此为由头大起干戈,当晓之以厉害,好生安抚,释其归去!”无上略思片刻,点头道:“奉昊之言在理!”黄面显馗将又道:“微臣斗海竹叶之时,恍惚瞧见一只蓝雀身影!”无上惊愕。奉昊惊栗,赶忙笑着插话道:“罪臣看清,那不过是一只寻常越雀妖路过,其形貌与蓝雀确有几分相似,观其道行,至多几百年。小妖见我等天兵雄师威武,早吓得不知躲到何处!”无上这才转惊为叹,说道:“下界牛怪蛇神众多,纵遇些小妖小魔,亦不足为奇!”奉昊将蓝雀一事遮掩过去,心中大舒。 奉昊与黄面显馗将退去之后,无上说道:“鸾儿,仲瑝太让皇父失望,皇父欲解除你与他的婚约,将其永禁于谬仙府地!”鸾姬尊主花容失色,惊呼道:“皇父!鸾儿终生大事,焉能如此儿戏?上番明明已经议定,待仲瑝此番归来,择个三星在天、宜嫁宜娶之日,便成鸾儿之喜。天宫上下,早奉皇父之命,妥备嫁娶之资。皇父金口玉言,岂可轻易变更?一经取消婚约,鸾儿将沦为万古笑柄!请皇父三思!”尊皇无上叹道:“岂是要伤我鸾儿颜面,窃以为仲瑝不配,他完成不了皇父谕旨却屡番造乱,皇父若以其为婿,深以为耻,更兼苦了我鸾儿一生!”鸾姬分辩道:“皇父难道忘记,仲瑝的仙家记忆被收,由是才冲突了三才将和黄面显馗将,因此才忤逆了皇父!犯过者,非仲瑝本尊,更非他本意!皇父要责罚的,根本不是仲瑝真身,量他如何能服?不如还给仲瑝记忆,勿再使他下界,让他好好地待在天宫里,以尽忠尽孝!”无上再叹:“虽鸾儿话中有理,怎奈皇父怒气难消!”鸾姬撒娇笑道:“皇父且看这样如何,待仲瑝恢复记忆,鸾儿定押他前来谢罪,届时,对着一个真正的仲瑝,皇父想要怎样惩处,鸾儿都无话可说!”无上思虑须臾,说道:“便依鸾儿之意!仲瑝的仙家记忆锁在勿忘琴中,正悬于勿忘楼顶。就由鸾儿前往取了,带去青霄天宫,赐还给仲瑝!”鸾姬欢喜不迭,拜辞尊皇无上,出了乾天殿门,不及候着的寒歌等侍者跟上,自腾起一抹凤舟祥云朝勿忘楼急急飞去。 先不说鸾姬去到青霄天宫会有怎样一番交涉,却来道跳入蜃楼的沧竹琼,她借着寄蕾的坤梯,穿过跨界隧道,终于踏上天宫与下界的分界门——清明门,之后又是怎样境况。 那日,清明门前,守门金面甲将纷纷执戈拔剑,押住沧竹琼,怒眉瞪眼,喝问道:“何方妖孽,胆敢擅闯天宫?”沧竹琼答道:“上将听禀!在下沧竹琼,下界钟鹛山仙姝,为救师父,冒死前来天宫求助,求上将通融,报知主上!”守门金面甲将打量沧竹琼一番,又交头接耳商议片刻,而后说道:“拿你至青霄天帝面前交代!”沧竹琼大喜,诚谢道:“有劳上将!” 清明门外的金面甲将拆出两名,押送沧竹琼入清明门内;与门内金面甲将交涉一通,两名门外金面甲将返回门外继续站岗放哨;转而由门内金面甲将再拆出两名,押沧竹琼至青霄天帝奉昊的銮明殿外候旨;得奉昊的仁声令官内禀后,沧竹琼终于入得殿内,面见奉昊本尊,尽陈实情。奉昊说道:“钟鹛仙山素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本天帝闻名如雷贯耳,颇为敬重!你师父仙姑箬竹,旦夕为救百姓困厄,轻身镇压绛字河水,可叹可敬!沧竹琼,你为救师父,只身前来天宫,本天帝念你赤子孝心,不追究你擅闯之罪。不过,你欲求见鸾姬尊主借阅《三界山水志》,此事,本天帝却做不得主,姑且寻机将你之意上达圣听,候尊主圣谕!另安置仙姝在青霄天宫偏苑暂歇,只待鸾姬尊主有诏,方可觐见,然敝邑狭小,未知仙姝可愿意?”沧竹琼欢喜连声拜谢,随后,自有小仙仆引她前往偏苑。 奉昊欲亲往十层天汇报沧竹琼一事时,却逢着三才将被一冲斗败而灰溜溜返回十层天宫。三才将俱言一冲大不敬之行径。尊皇无上听罢震怒,深责三才将失职,对其降黜品阶、罚俸思过,即又下谕旨一道,略曰: “青霄罪天神仲瑝,祸乱凡界在先,拒捕逆反在后,桀骜横行,反迹昭然,深负圣望!着十层天黄面显馗将领三千天兵即刻下界收降,再有负隅顽抗,就地格杀!” 此令一出,青霄天帝、天后惊恐失魂。奉昊忙忙飞去十层天宫,于乾天殿内百般叩首告罪道:“罪臣奉昊教子无方,难辞其咎,特来向万圣无极尊皇请罪,泣血自荐,愿亲自下界擒拿逆子,乞赐发落!”无上这才怒色稍缓,令下:“准!”于是乎,奉昊与黄面显馗将,下了十层天宫,出了清明门,追捕一冲而去。至仲瑝被擒回,连带着海竹叶与之篱混搅其中,奉昊更是千头万绪,百般斡旋,无暇分身,只将沧竹琼抛于脑后。 说回沧竹琼,被安置在青霄天宫的偏苑——冬蒌苑。她心头装着箬竹,挂念海竹叶、落竹雨、烟儿、白点和黑点,又担心冥王斛卑与之篱生乱,还忧虑遁逃的婻灵阿危害无辜,更思念着一冲!那寸寸柔肠缠满千万事,静候几日,坐卧难宁,她终于忍不住询问冬蒌苑里当差的小仙仆道:“敢问上差,可知青霄天帝是否已将沧竹琼所求上禀鸾姬尊主?”小仙仆叹答:“仙姝尚且不知,近几日天宫正乱,我们天帝恐怕无暇管顾其他!”沧竹琼道:“深居简出,未知仙庭遇着怎样纷扰!”小仙仆再叹,据实答来:“我青霄天宫仲瑝天神,乃是天帝嫡子,下界历练,不知何由,却于下界为害!尊皇发遣三才将捉拿仲瑝天神,谁料天神抗旨,反把三才将击败!失了仙家体面,三才将各自受罚不提,尊皇天怒未消,寻仲瑝天神大罪,欲要斩杀!多亏我们天帝亲自请命,收降仲瑝天神归案,尊皇才稍息,暂未迁怒整个青霄天宫!仲瑝天神回来后,一直被困囚在和瑞殿,等待量刑!虽说尊皇待我们天神一向恩厚,可是严厉起来,也不含糊,终究不知会有怎个结果!我们天帝晓夜烦恼,耿耿忧心,一时顾不上仙姝,还望仙姝体谅!”沧竹琼听罢,长叹道:“原来,天宫也不是绝对的无忧地,亦遇诸多是非!”小仙仆又叹道:“凡界寻常小民自有小民的艰难,天宫仙神又何尝没有烦恼!仙姝若是觉得憋闷,也不需刻意拘着,就在这冬蒌苑中各处走走,散心解乏,只莫要出了此苑就好!”沧竹琼笑道:“多谢上差指点!” 沧竹琼无聊闲逛至冬蒌苑一角。那处,苍苔凝着寒露,花径扫着冷风,转角一棚乌藤,残红落叶满塘。沧竹琼临花丛立定,却无心嗅那冷香,只是满心自忖度:“竟逢天宫多事之秋,我却不能闲庭空等,需得别寻门路,尽早见到鸾姬尊主!”正出神间,一支如意箭射向沧竹琼背部,幸而有雪叶冰铠护身,她并无碍。却听一声脆响,沧竹琼惊恐回身,但见那如意箭折掉箭头碎落在地,她正欲捡拾看个究竟。花径转弯处,忽跳出一只乘黄兽宝宝,那背上金蛟鞍,坐着一位小仙童。那小仙童玲珑眼,机灵眉,额间点着红色雷环纹,身裹蘸罗榆叶甲,朝霞披风,赤金黄皮靴,踩着金蹬“踏踏”响,左手挽缰绳,右手握着一把如意弓。小仙童看见沧竹琼,即时滚鞍下来,关切问道:“可曾伤着姐姐?”沧竹琼摇头笑道:“并没有!”小仙童这才细打量沧竹琼,笑道:“姐姐看着眼生,青霄天宫里,没有本上仙不识得的,却不曾见过姐姐这样清逸动人的!敢问姐姐雅号,何殿仙修?”沧竹琼施礼笑答:“在下沧竹琼,非居天宫宝地,而是下界钟鹛山仙姝,因事冒访青霄,不料邂逅上仙,荣幸备至!”沧竹琼捡起碎了的如意箭还给小仙童,亦打量他一番,笑道:“年纪虽幼,生得玲珑剔透,还是上仙品阶,小上仙必是修得了不得的法术!敢问上仙尊号,何处潜心?”小仙童接过如意箭,暗自惊讶一阵儿,而后答道:“本乃青霄天帝与天后之幼子,叔琮。”沧竹琼笑叹道:“竟是殿下,恕下仙眼拙!殿下因何会跨良骑、执宝弓到此地?”叔琮答:“闲来无事,畋(tián)猎聊以消遣。方追一狮尾兔,才放如意箭,却不知那狡畜一眨眼藏到了哪里,箭来反误惊了仙姝姐姐,实在罪过!”沧竹琼笑道:“并不曾有碍,殿下无需挂怀!只是,春搜夏苗,秋狝(xiǎn)冬狩,皆常态。天宫岂无专门围猎场,殿下为何在这起居处纵情?”叔琮对答:“目下宫里事繁,非是游猎好时节,若帝父知道叔琮前往狩场撒欢,必以为叔琮年幼顽劣、嗜苑囿之欢、溺于游乐、不识时务,故而叔琮不可去;倒是冬蒌苑,乃我青霄天宫别苑,地处偏静,长久不居,总有仙兽借以栖息,本上仙故而追猎至此。”沧竹琼听见这话,一时伤感,暗叹:“果然,似天宫这等高贵地,并不待见我这下界来的仙姝,故此,才以这等居处安置我!”她叹息片刻,又心内自我宽慰道:“无妨!只要救得回师父,卑屈些又能怎样!三界九皋,时空虽大,最温暖,唯我钟鹛!”又听叔琮笑问道:“却不知仙姝姐姐因何到我青霄天宫?”沧竹琼思虑叔琮为天帝之子,故不相瞒,尽述来由。叔琮听罢,慨而赞道:“令仙师心怀苍生,不惜轻身,实乃我仙界大仁楷模;而仙姝姐姐,亦是勇孝可嘉!” 此时,叔琮手握断头如意箭,垂目细细观察,后又张目环视四周。沧竹琼笑问:“殿下是在找什么?”叔琮不解,道:“奇怪!本上仙的如意箭尖利无比,却不知射中了何物,竟碎成这副模样!”沧竹琼再笑问:“殿下果真想知道?”叔琮点头。沧竹琼答:“所中,乃是沧竹琼的后背。”叔琮睁圆玲珑眼,抖起机灵眉,满面狐疑问道:“仙姝姐姐莫非说笑?”叔琮又打量沧竹琼一遍,见其毫发无伤,再问道:“本上仙的如意箭若果真射中姐姐,姐姐如何还能安然?”沧竹琼作答:“此间因由,告诉殿下也非不可,只是殿下不可外泄!”叔琮笑道:“本上仙别的不敢保证,唯‘信义’二字,最当之无愧!”沧竹琼笑道:“不瞒殿下,沧竹琼生就一身雪叶冰铠,任刀剑不入,凭水火不伤,故而丝毫无损。”叔琮听罢,惊诧非常,叹道:“三界竟有生来自带铠甲者!便如我仲瑝兄长那般与众不同,也是得尊皇御赐络绸帛羽紫霓衣,才能刀剑不伤,水火不透,百毒不侵;其余诸层天宫众仙神中,也不闻有谁生就一身铠甲。莫非下界钟鹛仙山比天宫更为优渥?”沧竹琼笑道:“天宫珍宝如山,下界莫可及!不过,三界其他处,亦有灵气护佑,虽不似天宫这般豪富,却也各得奇绝。殿下没听过的新鲜事,何止一二!” 叔琮笑问:“宝贝能否一现,让叔琮开开眼?”沧竹琼笑道:“殿下有令,沧竹琼岂敢违命?”言毕,她摇身一变,全现出雪叶冰铠,令叔琮叹为观止。叔琮再问:“此甲能否卸下?”沧竹琼摇头笑道:“贴身而生,不能轻卸!不过,下仙可以自行施法,将其或隐、或现、或半隐半现。”叔琮疑而又问:“何谓隐,何谓现,何谓半隐半现?”沧竹琼解释道:“此时殿下所见,便是现,也称全现;方才殿下所不见,其实为半隐半现,意即虽目见之无物,却也是暗里贴身存在;至于完全的隐,则是指沧竹琼可以念动暗诀,将铠甲之灵收于额间纹案之中,则明里、暗里皆不贴身存在。”叔琮听得新奇,追问道:“则隐、现、半隐半现,于姐姐而言,有何不同?”沧竹琼笑答:“全现,则其威力最强,可护我无虞;半隐半现,则威力稍弱,也能护我不伤;而完全的隐,则不能护我分毫。故而,自降生以来,为保安全,也是遵听师父之令,我从来不曾全隐过。平素,凭自己心意,或半隐或全现;然每逢与妖魔争斗,必是要全现出!”叔琮惊叹不绝于口:“真乃神物!可见造化之灵异、乾坤之广大、三界九皋之奇伟!叔琮自诞降以来,珍宝奇玩、神兵仙器,见过也甚多,至今日,一羡兄长之络绸帛羽紫霓衣,其二,便是仙姝姐姐这副雪叶冰铠!” 沧竹琼笑道:“殿下提及络绸帛羽紫霓衣便目射惊羡之光!究竟那是怎样神物,是络、是绸、是帛、是羽还是紫霓所裁制?另外,仲瑝天神之大名,这几日,沧竹琼走到哪里听到哪里,他又是怎样一位天神?”叔琮笑答:“要说络绸帛羽紫霓衣,其实非络、非绸、非帛、非羽、非紫霓所裁制,而是由天地之极的极光之精华粒子织就,其纹理,如络般盘杂;其触感,如绸般丝滑;其质地,如帛般细腻;其形态,如羽般轻盈;其色泽,如紫霓般晶莹。那实乃灵祖开天辟地以来少有的宝贝,三界唯唯一件!尊皇自得此物,多少年来,视作珍宝,箱底里藏着,极少示外。直到兄长仲瑝降生时,祥瑞非凡,皇星焕亮,尊皇深喜之,特将宝衣赏赐,换作旁人,哪有这等福气!至于仙姝姐姐问我兄长其人如何,不怕姐姐笑话,叔琮根本不曾亲晤兄长,只是听众仙神褒贬不一,可叔琮坚信,兄长必如帝父,是个君子!”但道沧竹琼听见紫衣,不由得想起一冲。当然,她想不到一冲真就是叔琮口中的仲瑝,更不知一冲身上的紫衣真名为络绸帛羽紫霓衣,她稍叹息,而后笑道:“殿下!其实沧竹琼的雪叶冰铠无甚奇特,倒是家师弟海竹叶的一身金鳞甲,才真是夺目璀璨、三界莫比!”叔琮愈感新奇,慨叹道:“你们皆有这等稀罕宝物,叔琮羡慕不已!待有机会,让叔琮拜访令师弟海竹叶,一饱眼福!”沧竹琼笑道:“也愿有机会,让沧竹琼亲观令兄天神仲瑝之络绸帛羽紫霓衣!”叔琮且羡且叹,又笑道:“叔琮年满百岁时,得帝父相赠一副好甲,名作鹏举点沧海。叔琮曾想穿着,显些威风,然帝父训诫‘童子无分寸,非临战,不得全副武装!’故而,只把那副好甲陈在我储安殿内。作为还礼,欲请仙姝姐姐移步一观,不知肯降足否?”沧竹琼笑答:“殿下诚邀,沧竹琼恭敬不如从命!” 沧竹琼随至储安殿,叔琮待为上宾,引她参观鹏举点沧海。话道这副铠甲,灰白相间,威武霸气,厚重而不失精致,抚之如暖玉温润,敲之如金钉穿凿玉璧。沧竹琼赏罢,一番赞叹,而后,她思量:“叔琮殿下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不失君子风度,是个可信可敬的上仙!我若能得他相助,早日借阅《三界山水志》,未尝不好!”她正欲开口,却听叔琮笑道:“仙姝姐姐欲见尊主求借书籍,其实不难!”沧竹琼听言,暗叹:“殿下竟能窥知我心意!”于是,她道:“殿下若有渠道,恳望不吝指引!”叔琮笑接道:“事又与兄长仲瑝相关!”沧竹琼笑道:“听闻这位犯了错、被天帝亲自拿回的天神,近日禁在和瑞殿。”叔琮再笑道:“仙姝姐姐倒是消息灵通,前言不虚!因为兄长关在和瑞殿,我料,不出几日,尊主姐姐必会亲至我青霄探视!那时,叔琮可以从中取便,令仙姝姐姐面见尊主姐姐,仙姝姐姐即可亲自陈情,达成心愿!”沧竹琼大喜道:“果能如此,下仙实不忘殿下大恩!不过,殿下何以知,尊主定会前来青霄探视仲瑝天神?”叔琮笑答:“仙姝姐姐有所不知,兄长降生后,尊皇不仅亲赐宝衣,还定下尊主姐姐与我兄长的婚约。时至今日,一应嫁娶所需早已备办齐全。尊主姐姐作为未婚新娘,岂有不探视被禁未婚郎君之理?叔琮若料得不错,不需多久,便该改口唤尊主姐姐为嫂嫂!”沧竹琼听后喜笑颜开,说道:“其中竟然还有这样一段仙缘佳话!怪道尊皇对仲瑝天神恩厚且又严厉,谁让他也是自家的孩子!殿下的这些消息,于我钟鹛而言,也是天大喜讯!”叔琮笑道:“我愿助仙姝姐姐,一来,是如意箭误犯姐姐,心中怀歉;二者,奇姐姐之雪叶冰铠;三者,略施小惠,企望有缘见令师弟之金鳞甲。”沧竹琼笑施礼道:“无论殿下意出如何,都请受沧竹琼先谢之礼!”叔琮笑道:“待叔琮打听了准信儿,自知会姐姐!”叔琮令一仙仆送沧竹琼回冬蒌苑,不多述。 却是次日,叔琮亲驾乘黄兽宝宝至冬蒌苑,告知沧竹琼道:“事情就是这样赶巧!鸾姬尊主姐姐今日驾临我青霄天宫,正在銮明殿内话谈。姐姐可屈尊扮作叔琮的随身侍奉仙仆,同往殿上!”沧竹琼大喜,换上仙仆服饰,随叔琮同行。 话分两头。鸾姬怀抱勿忘琴,立于十层天宫布云台,觉得只身前往下宫不合适,遂于那处略等寒歌一众,同至青霄天宫,会见青霄天帝、天后。一番叙礼毕,鸾姬正将前往和瑞殿,恰迎叔琮领众而来。时沧竹琼跟在叔琮身后,窥见鸾姬尊主,心中默叹:“三界皆传鸾姬尊主为第一丽姝,果然名副其实!”但道今日的鸾姬,容光焕发,满面喜色,远远看见叔琮迎过来,心愈乐。叔琮躬身施礼道:“叔琮一时贪玩,竟不知尊主姐姐大驾,万望姐姐恕罪!”鸾姬素喜叔琮机灵可爱,摸摸他的头,笑道:“小叔琮贪玩,岂是一时一日,尊主姐姐何曾责过半分?”说话间,鸾姬之余光无意瞥见沧竹琼,她登时心中一震,心内自语:“叔琮身边竟有这样一位清逸秀美的仙仆,从前倒未留心!”她欲问其姓名,转而再想:“不过只是仙仆,位卑低贱,纵使有些资质,也登不得雅堂,问之无益!”鸾姬回过身笑道:“领皇父谕旨,前往和瑞殿探视仲瑝,还他仙家记忆,本尊主即刻与寒歌同往!众仙卿暂不必劳力跟随,各就其位,各司其职,待仲瑝本尊回归,再行宴乐!” 鸾姬方欲动身,听见叔琮奶声奶气笑道:“尊主姐姐请稍等!”鸾姬笑问:“叔琮却有何事?” 正是:幼弟善心成人之美,兄长暴怒引火烧身。 毕竟,叔琮如何话说?且看下回。 第七十五回 情乱仙姝惊闯静闲阁 义愤天神怒毁勿忘琴 听得叔琮答道:“叔琮从未亲见过仲瑝兄长,可否随尊主姐姐同往一拜,以尽臣弟之心?”话说鸾姬自提议不要旁人跟随,只想与寒歌同往,其实是为寻机与仲瑝独处,然对叔琮却又例外。叔琮是仲瑝下界以后天后嫆芬所出,即是仲瑝同父同母亲弟,又兼伶俐可爱,总得鸾姬另眼相待。对于叔琮提此请求,当着青霄天帝、天后之面,又为结好仲瑝,鸾姬怎会不允?她笑答:“叔琮颇知孝悌真意,实乃青霄天帝、天后及仲瑝之福!尊主姐姐岂有拒绝之理?”叔琮又道:“罪兄长终究是奉尊皇之令被禁,叔琮若带众仙仆齐往和瑞殿,于礼不合;若一个不带,又恐父亲、娘亲担心叔琮顽劣无人拘管。不如,叔琮且学习尊主姐姐,只领一位仙仆同往?”鸾姬笑点头。只见叔琮佯装随意一指沧竹琼,道:“就你相随便好!”沧竹琼出列,立在叔琮身后。 但道青霄天帝奉昊看见沧竹琼出列,心内一阵惊愕,揣测万千,却不敢露出丁点儿声色。而青霄天后嫆芬看见沧竹琼,惊愕愈甚,她自寻思:“哪里来的仙仆,额间怎会有那样一朵莲心纹案?”嫆芬慌张,同样不敢表露。直至鸾姬、叔琮、寒歌和沧竹琼四位离开,嫆芬邀奉昊至后殿,屏退左右,低声问道:“奉昊!随琮儿同往和瑞殿的那个仙仆,看着眼生,却是几时安排给琮儿的,嫆芬竟不知!”奉昊才将沧竹琼来天宫求见鸾姬尊主之事诉来,又道:“她为何会跟着琮儿,本天帝竟也不知!”嫆芬听罢,跌足摔坐在长椅上,失惊吁叹难抑。奉昊扶着嫆芬肩头,急问:“何故这般骇讶,是那沧竹琼有什么蹊跷?”嫆芬错神良久,而后问道:“奉昊可还记得,鸾姬尊主韶容殿央琼池那株雪叶冰莲?”奉昊叹道:“万余年前的旧事,提她何意?”嫆芬凝神看着奉昊,再问道:“奉昊可还记得,嫆芬曾也提过,私自于那灵葩花身打下一枚莲心纹案?”奉昊惊震,双目圆睁,看着嫆芬,低声道:“沧竹琼额间正也有……莫非……”嫆芬瞬间滴泪而颤声,握着奉昊的手,自冰冷出汗,接道:“形廓纹理,丝毫不差!”奉昊亦跌足坐倒,舌头打结道:“只是巧合,还是……”嫆芬摇头道:“三界哪有这等巧事?那印记可是我嫆芬亲手打下的唯一一枚,外人谁知,又有谁能仿效?”奉昊愈惊愈栗,道:“若非巧合,莫不是她转世回来?可她雪莲早已灰飞烟灭,岂得复生?她更被削除仙籍,焉能再做仙姝?”嫆芬慌惧、心疼、内疚而堕泪道:“她恨天宫!她带着无辜,带着前生的怨,不知修得了怎样灵力,隐藏身份,借口回来报仇!”奉昊接道:“便是真要报仇,也该去十层天找尊皇,却为何缠上我们琮儿?”嫆芬摇头大叹道:“她正要去十层天不是?本欲借你青霄天帝之手,谁料,奉昊你因瑝儿之事无暇顾及她,她才另寻门路!或许,她不仅恨十层天、恨尊皇,更恨我一家没有尽心为她洗冤,故而,她先找上你天帝,再找上琮儿,接着,她可能还会找瑝儿和我!终究是我们欠下的债,不管多少年月过去,早晚得要还!”他二位越说越惊,越思越怕!奉昊叹道:“事发突然,究竟是否果如嫆芬所言,择机,得要探个究竟!” 话分两头。鸾姬见叔琮恰点出沧竹琼跟随,当时暗生疑心。于路,她假装无意,细打量沧竹琼,见其果然仪貌出众,笑问道:“叔琮!此仙仆看着面生,几时拨来使唤的?”叔琮心想:“尊主姐姐尚未见到仲瑝兄长,定然无心管顾其他!我若此时引荐仙姝姐姐,未免不识时务!”叔琮遂笑答:“回尊主姐姐的话,此是储安殿新来的下等仙仆,叔琮见她还算勤快伶俐,才唤上前来听用。”鸾姬心内讥笑:“只是个下等仙仆!”她遂不再问。 入得和瑞殿,众当差侍者皆跪拜迎候。鸾姬问道:“罪天神仲瑝何在?”上前答话的乃是星荼,她道:“回尊主话,天神封禁于静闲阁。”鸾姬知道嫆芬和仲瑝素来都重看星荼,遂笑道:“有劳星荼姐姐引本尊主前去!其余众仙家免礼!”通往静闲阁之路,鸾姬问道:“星荼姐姐,仲瑝近几日有何举动?”星荼叹答:“不敢有瞒尊主!天神失了仙家记忆,丝毫不认我等,回来第一日,吵嚷着放他出去,而这几日,徒于阁内厅上闷坐,不再理会任何人,纵使送去茶点肴馔,天神也不饮不食!”鸾姬笑道:“星荼姐姐不需忧心,本尊主很快还你们往昔的天神!”却说,跟在鸾姬身后的叔琮的身后的沧竹琼,思量:“鸾姬尊主花月美貌,金玉品质,何等尊贵身份,却愿徒手抱古琴,亲自徒步登门探视,足见她对仲瑝天神用情至深!却不知那位仲瑝天神,是否三头六臂、八耳九尾,究竟何德何能,令鸾姬尊主这般期许?我今日也要开开眼界!” 一行至静闲阁外,众看守金面甲将拜倒迎接。鸾姬令下:“开门!”便见金面甲将开启封禁锁。鸾姬再道:“你等先于外头廊下静候。”由是,沧竹琼、叔琮、寒歌和星荼,俱止步长廊。 鸾姬自抱勿忘琴,迈步入室内,看见紫衣一儿男立于厅上窗边,窗棂旁斜倚一枝灿灿神枪。面对着熟悉而陌生的背影,鸾姬将勿忘琴轻轻搁在厅中央琴床上,含笑而伤感,走向一冲,轻道一声:“仲瑝!”一冲闻声回身,那气若丘山,貌如琅玕(láng·gān),形姿俊伟,才情逸飞,风华豪胜,看得鸾姬双眸无尽深情显。一冲对着眼前的鸾姬,却是迷茫。鸾姬泪盈双眸,忙又掩住伤情,轻声问道:“仲瑝,可还认得我?我是鸾儿!”一冲蹙起冷眉,严肃作答:“实不知姑娘身份,不敢冒认!” 却是这一声答话,让厅外廊下立等的沧竹琼心中蓦然一颤,她暗自思量:“这声音,这般熟悉,是谁?”她神思不安起来。 室内,鸾姬含情说道:“苦了仲瑝两番下界遭罪!鸾儿前日求了皇父,皇父终于应允赐回仲瑝的仙家记忆!只待仲瑝前去谢罪,你我便可完婚!婚后,仲瑝即可……”听到此处,一冲震愕打断鸾姬的话,问道:“你我完婚?从何说起?一冲大仇未报,岂能与你这素不相识之女子随意婚配?” 却是一冲口吐“一冲”二字,如利刃钻进沧竹琼的耳中,扎得外头廊下立定的她震恐惊慌、错乱悚惧,无语竟能形容!沧竹琼真以为自己错听,可是那“一冲”二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直直接接地透进她的心里!沧竹琼登时出声自道:“不可能!不可能!是错听!我太思念他,才致幻听!不可能是他……”这举动又惊得一旁的叔琮、寒歌和星荼相顾生疑。叔琮拉拉沧竹琼的衣袖,示意她安静,可沧竹琼那颗如乱蝶疯舞、海浪狂啸的心,如何能静得下来? 室内再传来言语声:“仲瑝,从今日起,你不需再称自己凡间的那一世俗名!你是仲瑝,是青霄天神仲瑝,是即将与本尊主大婚的新郎仲瑝,是将来要继承大统的青霄天帝仲瑝!”鸾姬言语越劝,一冲听得越急,他失态大吼道:“说过了,我是一冲,我是一冲!我没有要跟你完婚,也没有要继承什么大统,我只想报仇,杀了重生!” 此时的沧竹琼,听得震天动地的两声“我是一冲”,那声音何其熟悉、何其亲切、何其真挚、何其情意绵长,是枭骁场外初初见面时的神秘欢欣,是遥遥企盼十年的甜蜜希望,是绛字桥头重逢的花好意美,是月下频数红豆的相思苦恋,是普济林中生了质疑的绞肠痛心,是狄崇海岸金沙滩上相拥依偎的无尽温暖,是云端倾诉衷肠的真爱不渝……沧竹琼沉浸在那渴念的声音中,似醉方醒,犹梦初觉,一心情乱,满口碎念:“一冲!一冲!是一冲!”她顾不得左右叔琮、星荼和寒歌的疑问,顾不得这里是青霄天宫,顾不得里头有鸾姬尊主,她情乱意切难自控,惊慌而疯狂,痴迷而奋勇,不顾金面甲将的阻拦,冲闯入室内,立于厅上,呆呆看着眼前的紫衣俊郎。鸾姬正伤神开解仲瑝,却见沧竹琼风一般硬闯进来,遂惊怒起,呵斥道:“大胆仙仆,安敢私闯圣地?”沧竹琼并不答鸾姬之问,且碎碎语且傻愣愣看着一冲,恍若神元出窍,又如魂魄游离。而一冲看见猝然闯入的沧竹琼,先是惊如山倒,张口失语,继而变容欢喜,快步奔向她跟前,惊呼道:“沧琼!真的是你!”沧竹琼倒抽一口凉气,樱唇狂颤,喃喃念叨:“一冲!真的是一冲!”一冲握起沧竹琼的手,惊喜道:“沧琼!我是一冲,是一冲!你怎么会在这里?”沧竹琼冷汗“簌簌”从额头滑下,润着那张桃秀樱红美人面,愈发醉人!她想要相信,眼前看着自己、握着自己双手、对自己笑语、温暖的紫衣俊郎,正是一冲,正是自己百思百念、心上至重的一冲!她又不愿相信,这位天神仲瑝、天帝嫡子、鸾姬尊主的未婚夫婿,真的就是一冲!她希望此心、此情、此人、此爱是真,却不希望此事、此因、此地、此景为真!一冲虽不明白发生的一切,但看着面前这个慌神久久、不能自持、一身仙仆装扮、双手冰凉、眼中汪泪、乱语呢喃、冷汗润满玲珑面的沧竹琼,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体内切切涌起的、如股股热浪直扑而来的、那样真实存在的、灼心烧肺的情感与爱意,将沧竹琼一把拥入怀中,用宽大有力的臂膀紧紧抱着她,用厚重饱满的手掌抚摸她的秀发,温柔说道:“别怕,沧琼,什么都别怕,一冲在这里!”沧竹琼靠在一冲怀里,似酒酣耳热,如初醒忽醉,又如醉而复醒,在醉醒交织迭涌的朦胧中,做着蜜糖般香甜的美梦,倾诉着迷离的呓语,奇幻而遐想,恍惚而断魂,感受着紫衣俊郎那无边的胸怀、透心的温暖和炽热的柔情,她不愿清醒! 却突然,沧竹琼将一冲猛然推开,打破了方才那神话般的美好!她哑声说道:“天神仲瑝!”一冲摇头笑道:“不是!我不知道!沧琼!我们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去救回你师父,去找重生报仇,去消灭斛卑,回虞契,或回钟鹛,去三界九皋,去天涯海角!总之,碧落黄泉,岁月久延,我们再不分开!” “够了!”不及沧竹琼回答一冲,鸾姬惊怒吼声起,正如飓风卷沧海,雷霆肆云天。话说鸾姬被乍然而入的沧竹琼、被遽(ju)然发生完全意料之外的这一幕场景惊得怔愣莫能形容,直至此时,她才侧转身,摆起金绣银攒玉坠宝嵌的红妆衣袖,怒瞪向沧竹琼,吼道:“够了!怎么回事?你是谁?”鸾姬昂然迈步,走到沧竹琼跟前,一把抓过她的胳膊,气势汹汹道:“本尊主再问你一遍,你是谁?”一冲见状,怒喝道:“放开她!”同时,他一把推开鸾姬,将沧竹琼拉到自己身后。因为一冲力大,鸾姬被推得后退数步,若非她及时扶着金碧柱,险将跌倒。 外头廊下的叔琮、寒歌、星荼和一众金面甲将听见内里的动静,各各惊惧。星荼和金面甲将因身份低微,无有召唤,不敢妄动。寒歌和叔琮忙不迭冲进厅去,正见着鸾姬怒容愈盛,背倚金碧柱,羞愤得浑身颤抖。而此时的沧竹琼已经从梦中醒来,她心里祈祷:“只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寒歌怒火中烧,且严声斥责一冲,且赶忙向前扶着鸾姬。叔琮更是惊慌跑上前,急问道:“尊主姐姐,您可无碍?”却见鸾姬一把甩开寒歌,更不理会叔琮,只咬牙切齿、气喘声厉向一冲怒道:“你好大的狗胆,敢对本尊主动粗!”一冲道:“一冲实不知姑娘为何人,更无意冒犯!然姑娘对我心爱女子无礼,一冲却不能漠视!”鸾姬痛心而冷笑狂怒道:“心爱女子?你护她?本尊主才是你的未婚之妻!你竟护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忤逆犯上的贱仆!”沧竹琼努力镇静,从一冲身后走上前,方要启口,却见鸾姬转而狠瞪她,骂道:“你这该死的贱仆,胆敢擅闯宝地,魅惑天神!你也需知,后来者不僭先到!本尊主早与仲瑝缔结姻缘,自幼相伴,读书成长,岂容你后来者居上?”叔琮见状,靠前要言。鸾姬转对叔琮怒道:“大胆叔琮,纵容手下仙仆放肆,莫不是你青霄企图作乱?”鸾姬骂喊不绝,顺势打出一朵飞天花火。 此处插叙。十层天守卫鸾姬的一众护法天将的耳前皆纹有一朵喇叭花,平时那花朵含苞,而每当鸾姬打出飞天花火,喇叭花即会绽开,同时发出声音:“尊主召唤!”护法天将便会应令来到鸾姬身边。 话说回头。召来一众护法天将后,鸾姬喝令道:“予本尊主拿下叔琮和这个贱仆!”叔琮惊惧之色溢于言表,低声念道:“叔琮此番可闯了大祸,再难置身事外,怕是要牵连整个青霄!”护法天将齐拥上,正要擒拿叔琮和沧竹琼。沧竹琼赶忙拦在叔琮身前,挡住护法天将,而后俯伏拜地,高声道:“请尊主暂息雷霆之怒,听下仙道来!”鸾姬怒斥道:“区区贱仆,何敢妄称‘下仙’?”沧竹琼说道:“尊主容禀!此事绝与叔琮殿下无关!本乃沧竹琼,下界钟鹛山仙姝,并非叔琮殿下的仆从,只为救师父,特来天宫,混作仙仆,以求面见尊主!此事,叔琮殿下并不知情,更未纵容,求尊主明察!”鸾姬攥紧秀拳,瞪圆秀目,一声惊呼:“钟鹛山!”继而她冷笑道:“又是钟鹛山!”沧竹琼听着话中有话,遂问道:“尊主莫非与我钟鹛有旧?”鸾姬转而面色狰狞怒道:“本尊主管你什么山,在本尊主眼中,都是一律的卑贱!”沧竹琼听见鸾姬侮辱钟鹛,心下其实不快,欲还口,转念又想:“《三界山水志》尚未拿到,师父尚未救出!”于是她道:“尊主既知钟鹛,还请听沧竹琼诉明来由!”寒歌扶鸾姬上座。鸾姬怒道:“下界孽仆,入我天宫,欺凌本尊主,非是谋逆,更又为何,还敢狡辩?”沧竹琼将来意尽陈。鸾姬听罢,鄙疑冷笑道:“你还妄想跟本尊主借书?” 却说一冲听完沧竹琼来天宫之因由,见着鸾姬盛气凌人,开口怒道:“沧琼之师仙姑箬竹,乃是为仙界效命、为苍生解灾,才罹此难!你既是仙界尊主,理当施以援手,否则忝居大位,莫非空作摆设?”鸾姬听罢愈怒,喝道:“借与不借,皆看本尊主心情!罪天神仲瑝!本尊主先料理沧竹琼这个贱仆,再跟你和叔琮慢慢算账!”一冲愈怒,拉起跪在地上的沧竹琼,说道:“沧琼!我们回去,另寻他法救你师父!”一冲一手绰起索心劈魂枪,一手拉着沧竹琼,便要离开。鸾姬恨怒起身道:“你站住!仲瑝,这里是你的家,你却想要去哪里?”鸾姬紧接着令道:“下界野山妖仙,祸乱天宫,图谋不轨,死罪难逃,先打入谬仙府地,待禀过皇父后问斩!”护法天将领令,再齐拥上前,抓住沧竹琼。一冲震怒,挺枪打散护法天将,护住沧竹琼,长喝一声:“谁敢?先问过我手中神枪!” 局面的混乱与沧竹琼本先预想全然不同。她一再努力镇定,自语:“我为救师父而来!师父!”她重又向鸾姬下跪道:“恳望尊主息怒!一切皆是误会!下仙此来,只为向尊主求借《三界山水志》,以救师父,绝无其他半分不轨!尊主切莫生疑!至于下仙与仲瑝天神,是曾在下界有过几面之缘,以寻常朋友相待!天神护着下仙,不过是天神信义,略尽朋友之谊!尊主聪颖睿智,定会明察,切莫误会仲瑝天神和叔琮上仙,更莫因区区鄙陋下仙而大动肝火,伤万金之躯!”鸾姬听此言,忿恨又冷笑道:“沧竹琼,既是有求于本尊主,则早该言明,身为下界贱仙,何敢冒充我天宫执事者?欺骗本尊主,生事造乱,魅惑本尊主未婚郎君,各条各款,你合当死罪,不容抵赖!”沧竹琼拜求道:“沧竹琼罪大滔天,死不足惜,不敢求尊主宽宥,但求尊主念家师一片丹心为苍生,赏借《三界山水志》一阅!待沧竹琼找到镇水明珠,救得师父,俯伏听凭尊主处置!”说他一冲见沧竹琼一已承担罪责又苦求鸾姬,便再要去扶起她。沧竹琼却含泪躲开,说道:“求天神莫再折煞下仙!天神肯为下仙陈词,朋友之谊尽尽!下仙深感天神顾念,不敢多求!”一冲拉沧竹琼不起,转而愤怒对鸾姬道:“下界仙姝、仙君为护百姓终日奔命不惜身!你在天宫尽享繁华不作为,今日略施些仁慈,借书于她又能怎样,何苦让她长跪乞求?”鸾姬恨怒叠起,斥道:“大胆仲瑝,安敢教训本尊主?凭本尊主高兴,就让她跪到天荒地老!”一冲紫眉竖起,拎枪指向鸾姬,令道:“快将《三界山水志》给她,否则别怪我手中枪利!”鸾姬以手怒指一冲,伤心欲绝而又愤火千丈冒,说道:“你胆敢以枪指本尊主!你是要让整个青霄给你陪葬?”沧竹琼见状,愈发着急,膝行上前,告求道:“尊主!天神只是失了仙家记忆,此举非其本意!求尊主快些将记忆还给天神!天神记起尊主后,必当谢罪,也再不会以下仙这等萍水相逢的陌路为念!求尊主速将记忆还给天神!”鸾姬听罢,看向一冲,又道:“本尊主就让你恢复仲瑝真身,看你如何为青霄请罪!”而后,她再怒瞪沧竹琼,喝令护法天将道:“沧竹琼死罪难逃,还不押走!”众护法天将应令围拿沧竹琼。 一冲怒不可遏,绰枪来斗护法天将。鸾姬飞奔过去抱起勿忘琴,而后挡住一冲,说道:“仲瑝,你的记忆,就锁在这张琴中,等你……”却见一冲横怒无状,不及鸾姬话完,抖枪刺去,直将那稀世的古琴搠得碎片纷飞、断弦空留残音!他自言辞决绝道:“一冲从不知此琴,更不惜得什么仙家记忆!你,放开沧琼!”说她鸾姬尊主,目睹勿忘琴被毁,那一时的惊愕、讶然、羞耻、愤怒、恨怨、痛苦、寒凉、绝望……无数情绪齐涌,她歇斯底里怒吼一声:“本尊主杀了你!”她登时亮出宝剑泰远锐,向一冲斗起。一冲毫不客气,回枪转攻。但见寒歌拼命赶迎上前,以身护鸾姬。一冲不愿伤及无辜,霎时收手止枪。又见叔琮震骇,急急飞腾上前,亦以身挡住鸾姬,且亮出如意弓,满弓搭箭,瞄准一冲,怒道:“兄长还不住手!”一冲哪里认得叔琮,只道:“小小童子,念你年幼,不与你计较,你且起开!”说罢,一冲绕过叔琮,来斗鸾姬。沧竹琼骇然惊惧,挣开护法天将,挥出雪寒万节鞭,拦挡一冲,高声道:“一冲,不可!”一冲见沧竹琼此般举动,又惊又怒,又痛又伤,哑声嘶吼道:“我为的谁?” 此时的和瑞殿静闲阁,满场混乱,一堂纷繁。青霄天帝、天后闻知消息,齐齐赶来,见状,急惧双下,恐怕仲瑝伤了鸾姬尊主,亦怕鸾姬尊主伤了仲瑝。奉昊暴怒道:“孽子祸乱!”他腾飞起,甩开双结纽,又将一冲缚住。一冲咬牙挣扎不脱。鸾姬挥起泰远锐,蓄势要来斩杀沧竹琼。嫆芬念顾雪叶冰莲的救命之恩,生怕沧竹琼有闪失,只作不曾窥见鸾姬的意图,而是喝令随行的青霄天宫护法天将道:“还不速速将此造乱的下界贱仆打入囚牢!”鸾姬听见嫆芬亲自下令,心想:“此处毕竟是青霄!”她遂收剑罢手。青霄护法天将奉令将沧竹琼押走。 奉昊、嫆芬、叔琮、星荼等众,慌忙跪拜于鸾姬面前。奉昊慌张告罪道:“青霄逆子,以下犯上,恶孽深重,罪合当诛!万请尊主怜恤仲瑝失去仙家记忆,暂为息怒!”嫆芬看着被缚的一冲,止不住泣道:“生此孽子,皆我嫆芬之过,尊主但有责罚,嫆芬甘当领罪,只求尊主万勿因此不肖子而伤万金之躯!”此时的鸾姬,伤心伤情伤颜面,怒在心头,她横甩衣袖,重又上座,问道:“青霄天帝!下界贱仆沧竹琼因何会混入青霄天宫?身为青霄天帝,你难辞其咎!叔琮,你利用本尊主的疼爱,竟敢诓骗本尊主,谎称沧竹琼是你储安殿仙仆,居心叵测,细思极恐,你因何与那贱仆勾串犯上?”奉昊将前情一一陈上,又道:“下臣实不知此仙姝胆敢妄为,一时恻隐之心,留其暂居偏苑,险些酿成大祸,下臣失职,甘领责罚!”奉昊认罪毕,叔琮俯伏作答:“叔琮愧对尊主姐姐!一切皆是叔琮贪玩酿祸,不敢狡辩,听凭处置!”鸾姬冷笑道:“你一句‘听凭处置’,他一句‘甘领责罚’,说得倒是轻飘飘!却不知,本尊主若将今日之事尽陈于皇父,你青霄天宫一族,能否保得齐不断脉?”听罢,下跪一众,尽皆失色。叔琮告求道:“一切皆因叔琮顽劣而起,尊主姐姐如何处罚叔琮,叔琮绝无怨言,但求莫要迁怒青霄其他无辜!”此时,被缚住的一冲说道:“我并不与他们相识,更不愿因一己之私牵累他们!鸾姬尊主,你想杀一冲直杀便是,不必倚仗权势打压别者!”鸾姬怒火盛旺,疾首蹙额,叱道:“正是本尊主平素性子太好,屡施恩义,太给你等脸面,才致今时今日受此大辱!青霄天帝奉昊,私留下界闲杂,为害天宫;青霄天后嫆芬,生而不教,纵子行凶;青霄上仙叔琮,欺君罔上,引狼入室;青霄天神仲瑝,更要弑尊逆反!条条款款,罪不容姑,按律皆该问斩、削除仙籍!本尊主必要依照天宫规矩,上禀皇父,对你青霄天宫严惩不怠!” 鸾姬暴怒难遏,一通斥责毕,起身将返十层天,本意明言上禀尊皇无上和尊后瑛媗,发落青霄一众。却见寒歌急急拜倒,恳求道:“尊主息怒,暂缓玉步,但听寒歌一言!”鸾姬想着寒歌忠勇护主,其心可嘉,便重又落座,听其道来。寒歌说道:“青霄一众罪不容赦,然鉴于其中隐情叠起,其实罪不至死!”鸾姬听罢,怒道:“寒歌,本尊主念你忠心才允你进言,你却要为他等暴徒向本尊主造词求情?”寒歌摇头道:“寒歌一心只为尊主,并无他想,句句肺腑,请尊主听寒歌陈情!”鸾姬微点头。 “一者,青霄天帝只因顾念下界仙姑箬竹救东南百姓于水患,才许沧竹琼滞留天宫,此举并不违背宫规;而且,青霄天帝牢记尊卑有序,只将沧竹琼安置于偏苑,足见其心中装着尊皇之令;更兼,天帝知道尊主身份尊贵,故而没有直接觐见尊主陈词,而是待时择机,只等尊主方便,可见其心中对尊主之敬重。若对这样并无大过的青霄天帝施以严惩,只怕其他诸层天宫众天帝兔死狐悲、各各自危,背里恐惧尊主!此举实在不利于尊主! “二者,上仙叔琮不过年幼孩童,温室里成长,未经阅历,辨不清真伪善恶。想来,他是一时被那狡猾的沧竹琼言语诓惑,才致遭其利用,助其行骗。寒歌所见,叔琮上仙素来对尊主敬爱有加,遂敢断言,今日之举绝非出叔琮上仙本意!若尊主不赦其过,岂不让众仙神以为尊主不能容人容物,连区区童稚子也要赶尽杀绝?尊主是我十层天宫唯一的二代主,将来要继承尊皇大位!若让众仙神,尤其诸天子、宫主,觉得尊主是不仁之主,各各必如惊弓之鸟,由是怀二心,于尊主、于整个天宫、于仙界,岂非大祸? “三者,尊主也知,青霄天后一向温良贤淑,多在嫦伊殿中,精心诗琴书画、针黹绣艺。天后恐怕连沧竹琼何时入的天宫、何时接近叔琮上仙、又何时闯入静闲阁、与仲瑝天神有怎样过节,通通都不知!这样一个事事蒙在鼓里的天后,尊主可忍心加责?寒歌料定,尊主若果真惩处了天后,事一过,以尊主之仁慈恩德,必将生悔!寒歌实不愿见尊主懊悔自责,故而不得不斗胆进言! “四者,便是仲瑝天神!寒歌窃以为,仲瑝天神最冤!一个根本不是仲瑝天神本尊、只是天神失了记忆落凡一世的尘胎一冲,所犯下的过错,却要真正的、不知所以然的仲瑝天神来承担,岂不是三界万古奇冤?别人或许不知,寒歌却看在眼里。仲瑝天神自降生以来,得尊皇恩谕,与尊主缔结婚约;再从三千岁开始,不辞日晒雨淋,亲身前往十层天,与尊主相伴读书,共同进益,洽睦友好,心有灵犀;万年来,仲瑝天神时时处处礼待尊主,敬慕尊主,以尊主为念,至其奉尊皇令下界历练,也不忘托付寒歌好生服侍尊主。此情此心,寒歌听之,犹且为之动容,尊主岂能因他凡世一冲的鲁莽,而将万年来的情谊,一旦倾于天河?寒歌不忍,非为天神不忍,实为尊主不忍!寒歌所言,一字一句,皆为尊主所虑,恳望尊主三思!” 寒歌一席话,说得下跪一众无不唏嘘。鸾姬自己也是沉吟良久。听得星荼堕泪如泉说道:“尊主岂可因下界来的一个不知名的野仙,归罪于我青霄天宫?那沧竹琼究竟是否为我仙界仙姝,甚至不知!若她是冥界派来分化我仙界的奸细,尊主却不是反作妖魔之刀?”鸾姬听罢,心内大震,自思量:“个中是非,本尊主尚不完全明白!寒歌与星荼所言,皆是有理!怎奈本尊主金口玉言,若就此改悔,岂不让他们以为本尊主只需了了言语便可撼动,他们此后只怕会愈发肆无忌惮!本尊主需得折中裁处!”于是,她发话道:“先将青霄天帝奉昊、上仙叔琮押入谬仙府地,待本尊主禀明皇父后,再行处置;青霄天后嫆芬虽有失教之过,但念其并不直接涉事,禁于嫦伊殿思过;青霄天宫诸事宜,暂交由天神伯玿代理。” 发落了这一众,鸾姬看向被缚的一冲和毁碎的勿忘琴,那一腔恨与痛何能尽述,她瞥见一冲身旁横躺的索心劈魂枪,愤愤令护法天将道:“将此邪祟兵器投炉熔毁!”一冲听言,冷笑一声。护法天将应令执枪,却是第一个天将执不起,第二个天将执不起,第三个天将还是执不起……众天将额头暴汗,说道:“禀尊主,此枪好生重,属下无能!”鸾姬怒道:“区区一枝枪能有多少斤两,亏你等还是我十层天的护法天将!”说完,她自迈步上前执枪,直憋得满面透红落汗珠,也只是拿不动。一冲鄙疑冷笑道:“凭你?以卵击石!”鸾姬再被羞辱,暴怒难禁,甩开玉掌,打在一冲脸颊上,且嗔道:“你再敢对本尊主无礼,本尊主即刻杀了沧竹琼!”一冲瞪圆紫目,恨道:“你……”他却又不敢多言。鸾姬再令道:“将罪天神仲瑝押上十层天,监禁在韶容殿城阙台!此处封印静闲阁,没有本尊主允许,谁都不准擅入!还有……”鸾姬招招手,示意护法天将靠前,低语命令道:“去……”护法天将领令下。一冲听不清,自忖度:“她又使的什么伎俩?” 却说十层天宫,尊皇无上正在乾天殿内与众仙议事。知常令官来禀:“鸾姬尊主殿外候见!”无上说道:“本尊皇今日与众仙家叙话,令官可转告尊主晚些再来回话。”知常令官出殿如实禀明鸾姬,却见鸾姬崩溃大哭,径坐于丹阶前,抱膝不语,只是泪奔如河。知常令官大惊大骇,慌忙躬身道:“尊主稍安!下仙再去通禀!”知常令官再回殿内,转呈尊皇。无上惊问道:“鸾儿素来知礼懂仪,今日何故如此小性?”知常令官叹答:“下仙委实不知!尊主只是心伤啼哭!”众仙家遂说道:“尊主必是有体己话要与尊皇洽谈,臣等可择日再来!” 正是:父女推心道隐言,方知利弊无分界。 毕竟,鸾姬尊主面见尊皇无上,如何话说?且看下回。 第七十六回 尊主无泪骗杀紫衣郎 奇志空白遗录白仙姝 鸾姬面见无上,拜倒痛哭不止,不及无上追问因由,鸾姬自述道:“下界钟鹛山一野仙姝,名作沧竹琼,潜进青霄天宫,诓惑青霄天帝、仲瑝、叔琮等众,折辱鸾儿!鸾儿未经皇父批允,已私命护法天将拿青霄天帝等众下谬仙府地,这再求皇父为鸾儿做主,审慎裁处!”话道尊皇无上乃是三界九皋第一女儿奴,见心中至宝受此莫大屈辱,其震怒只差平山填海、改换日月,即道:“皇父屠灭整个青霄天宫以解恨,鸾儿以为如何?”鸾姬听言惊恐,她只以为尊皇无上会适量惩处青霄天帝等众,未料其竟有此心!无上又道:“没有青霄天宫,尚有二层天、三层天……九层天、十层天,并无不合适。也需得趁时张弛纲纪,以儆效尤,否则,众仙神似乎要忘记,谁才是至尊之皇!”鸾姬见无上面色沉肃、声厉意决,自忖并非戏言,心内惊悚,忙止泪说道:“多谢皇父疼爱鸾儿!只是,无需为鸾儿一己之荣辱大动干戈,只求皇父量刑,惩处肇事者!”无上道:“鸾儿!青霄不敬你鸾姬尊主,则是不敬我尊皇无上、不敬我十层天宫,岂有姑息之理?”鸾姬答道:“非是他们全然不敬,只是沧竹琼从中作梗。鸾儿心意,是将沧竹琼绳之以法,对青霄天帝等众小惩大诫,倒不必对整个青霄发难!” 无上顿默,而后叹道:“鸾儿!皇父欲问罪青霄天宫,所为并非鸾儿今日之事,其实心中筹谋甚久!”鸾姬诧然问道:“青霄向来礼敬我十层天,皇父却是于何时、因何由萌生这等想法?”无上重眉蹙起,叠瞳聚焦,满面烦愁,长吁而后道:“鸾儿!皇父当年一意愚昧,自取其祸!今时今日,不当继续瞒你!”鸾姬从未见过无上这等神色,又听着他话不寻常,一阵惶惶难安,焦急问道:“究竟何事,竟让皇父这样忧心?”无上顿而再叹道:“总之,仲瑝,乃至青霄一脉,不能留!”鸾姬骇然震恐,凝神屏气静听。无上述道:“万余年前,仲瑝出生带来一派祯祥景象,尤其皇星异常放彩!皇父本以为那是吉兆,故而才对他多方恩赏。谁料,恰恰相反!”鸾姬惊栗,紧紧抓住无上的炫青袍袖。无上继续叹道:“此事,皇父尚未说于任何其他者听过,包括你皇母!”见无上双手微颤、气息透出不安,鸾姬愈发焦心如焚,自寻思:“皇父叱咤三界,呼风唤雨,乃是最威风、最无畏第一至尊!从未有令皇父胆寒之事,此次究竟是怎样衷曲?”鸾姬握住无上的双手,听他再叹道:“鸾儿,且随皇父来!” 无上引鸾姬进入乾天殿后殿一间冥思内室,闭好门户,设严界御,他便施法现出一道炫青门来。要说众仙神各有隐秘小世界,并不稀罕。故而,鸾姬亦不惊奇,只是跟在无上身后,同入炫青门内。渐行渐近,入目乃是树林一片,密密丛丛,横枝错结,华盖障目,难及边际。鸾姬惊叹道:“想不到皇父私设了这样一处静谧林!只是,林中木鸾儿却不识得,且树木虽重枝相缭,却略有荒芜之态!皇父何不令栽植仙匠前来养护?”无上苦笑摇头道:“鸾儿!此林,非是皇父私设,实乃皇父本身!”鸾姬骇而不解。无上接着道:“此木,乃是服筠榕!母树的枝茎上生出无数触须,每条触须扎地,会另生出一株新的服筠榕。如此,历经百元,才得这片广袤无际之林!”鸾姬着急问道:“可是皇父却与这片服筠榕林有何瓜葛?”无上作答:“皇父真身便是那服筠榕母树孕化而出!这片林密茂勃发、新木叠生不绝,则代表皇父仙元恒盛!”鸾姬惊得张口结舌。无上再叹道:“仲瑝降生时,皇父身在乾天殿,见罢诸般异景,觉得自身仙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沛,遂悄自来到这里,见株株葱翠蔚然远胜从前、根须倍加发达强劲,皇父惊喜万千,窃以为仲瑝是皇父的宿缘福星,因而格外以其为珍。皇父择以‘瑝’字,亲赐其名;为护其安然无虞,特将络绸帛羽紫霓衣下赏;晋封其天神品阶,使其威望天宫;甚至,为了不使这颗福星外挂别空,为了将其留在身边,皇父更许下鸾儿与他的婚约!仲瑝降生当日,皇父的一切,是那样欣欣向荣、希望无尽!谁能料,那日一过,皇父的这片真身林,竟开始不再生出新木!起初,皇父并未上心;然这万年多来,林中木连一根新须都不曾触土扎地,不曾再孕育出一株新木,皇父这才细察,不仅如此,连原有老木也开始叶枯枝摧!皇父渐渐感知自己仙元有恙,倍加爱护肉身,精养内神,却没有缓解,灵力缓慢地但不停地流失,似乎是被谁一点一点盗取!”鸾姬恐慌惊猜道:“皇父!这意味着什么?不会……”她伏在无上的肩头哭泣,呜咽再问:“皇父!我们能做些什么补救?”无上叹答:“或许,杀了仲瑝可以!”鸾姬听罢,痛心疾首,哽哽难言。虽她心中恨极了仲瑝,也曾发狠扬言要杀仲瑝,可那毕竟都是盛怒之下的气话,真要让她了结仲瑝,她心中之痛与不舍,何用多言?她又问道:“可是,皇父失去的灵力究竟去了哪里?”无上摇头道:“或许,回归缥缈,化作微微尘埃!” 无上看着哭泣崩溃的鸾姬,继续叹道:“鸾儿,皇父不瞒你,上番仲瑝凡世寿终返回天宫时,皇父便有杀他之心,可皇父岂不知我鸾儿待仲瑝之情?故而自思,若仲瑝能待鸾儿好,则皇父宁愿自殒,换鸾儿一生幸福!但如今,仲瑝忤逆已成事实,勿忘琴亦毁,真正的他永远不会回来!而一冲,不过空有一副相同皮肉,他心中俨然是那沧竹琼。我鸾儿期许的,顶多只是一个替身!所以,鸾儿,你此刻可能明白皇父的苦心?”鸾姬泪珠滚滚,气力虚弱,咬牙忍痛说道:“皇父!鸾儿已命护法天将把仲瑝下在韶容殿城阙台。鸾儿责无旁贷,自去亲手了断,以保皇父无虞!既诛仲瑝,可赦其余,不必殃及整个青霄!当然,若青霄余众也对皇父有威胁,则另当别论,鸾儿绝不手软!”无上点头欣慰叹道:“鸾儿能有此心,不枉皇父疼爱一场!” 鸾姬苦笑流泪,猛然又道:“皇父!还有那下界贱仆沧竹琼!鸾儿受辱,皆因她而起!鸾儿欲将其削除仙籍,判她灰飞烟灭,永不得转生!”无上却道:“记得文牍星君和武符星君曾言,下界钟鹛山恪守皇父颁布的《仙界规例》,过往并无错失,且历代师徒皆以斩妖除魔护苍生为门派第一要务,钟鹛仙人虽品阶不高,却在下界仙神和凡人中颇有威望,多受敬重。今其弟子遇困前来天宫求助,反遭杀害,这消息若传扬出去,必将引起众仙神不平!悠悠之口,不可不防!故而,皇父是想给那沧竹琼《三界山水志》,令其查阅之后早些回去,以免节外生枝!”鸾姬堕泪不甘,恨恨道:“未免太便宜她!”无上劝解道:“若在以前,皇父可以冒三界之大不韪,只博鸾儿顺意;可如今,皇父仙元渐弱,终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正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事非同小可!倘或真的引起变乱,皇父恐难应对!鸾儿不可因一时小性招引大祸!”鸾姬只得无奈长叹,答道:“皇父之令,鸾儿岂敢忤逆,鸾儿拎得清!” 无上又叹:“从前,皇父和皇母拘着鸾儿不能擅自离开十层天,实为鸾儿安危之念!而今,皇父大不如前!一切事宜,该循序交手于鸾儿!今日起,鸾儿可自由前往三界各处,各般事宜,鸾儿要学会自行拿捏!”且说,他现出一物,再道:“此乃金拳头令牌,可以号令仙界所有武将。现在,皇父便交于鸾儿,鸾儿切切收好!”鸾姬忍泪点头。 鸾姬辞离乾天殿,自返韶容殿,时已夜幕坠。寒歌急出相迎,问道:“尊主!整个天宫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尊皇可有决定如何处置青霄一家?为何至今没有听到谕令?”鸾姬冷冷作答:“皇父酌情裁夺,暂未有定论。”寒歌忧心忡忡,自揣片刻,又问道:“天神正在城阙台小狱,尊主是否要去探视?”鸾姬答:“不必!”她紧接着却令道:“差护法天将押仲瑝去周行厅!”寒歌领令下,俄而返回,见鸾姬举止反常,忙烹压惊之茶。鸾姬面无表情说道:“不饮!”寒歌担忧道:“尊主心中有事,不如同寒歌倾诉!”鸾姬却道:“下去!”寒歌一愣,诺诺听令。 鸾姬于内室对镜而坐,不语自泪流。不多时,寒歌来报:“天神已在厅外候旨!”鸾姬听罢,拭泪,重整衣,弄新妆,前往厅上高座。鸾姬道:“仲瑝!”一冲道:“我是一冲!你把沧琼关在何处?”鸾姬自说自话:“本尊主带你去一个地方!”一冲强调:“你且先告诉我沧琼在何处!”“给仲瑝天神松缚!”且起身,鸾姬令道,“你想见沧竹琼,先同本尊主去一个地方!” 一冲随鸾姬至一处,乃是合欢殿内合欢楼。鸾姬含泪带笑说道:“仲瑝!你我曾也在央琼池畔温暖相拥,而今日,你的肩膀却留给别人!皇父、皇母早也议定你我嫁娶吉日,新修合欢殿,新筑合欢楼,作为你我爱巢!皇母问鸾儿殿内欲栽植何种花木,鸾儿只答,相思树!仲瑝可知相思树?其叶并生,夜合晓分,又名合欢树,最是夫妻之像!至于其他一应嫁娶之资,皆选三界最好,全全备齐,只等你仲瑝历练归来!却不想,天意难测,乾坤捉弄!鸾儿我照晓镜,敲晚钟,自是始末不渝、初心不改!然你仲瑝归来,纵重逢相见,却不识我鸾儿为谁!可笑楼顶铺尽鸳鸯瓦,空剩鸾儿我独飞!”一冲环视合欢楼,那是十光仙灯花艳燃,卿云瑞气漫相映;红缎铺地,喜锦挂壁,金钟玉鼎,百宝钿(diàn)盒,瑶花彩结;喜桌上尽摆天鹅盏、孔雀瓯、麒麟樽,喜榻上铺陈合欢褥、鸳鸯衾、凤凰枕;四围百子芙蓉帐,愈添和美!可惜楼内处处皆喜庆,心中却攒悲伤情!鸾姬咬唇强忍,依然止不住泪下。一冲目睹,顿生凄凉愧意,叹道:“星荼跟我讲过天宫种种事,然一冲丝毫记不起!在一冲心中,如今只有为师友报仇、与沧琼生死相许!正所谓‘浮生自来多聚散’,既然造化如此设定,还请尊主放眼天地宽!”鸾姬苦笑道:“不怪仲瑝,只怪当初不该锁住你的记忆、不该令你再下界!正是情冷情淡几别成!轻易移情者,自能放眼天地宽;纯心痴情者,却是守着旧日难忘,痛伤痛伤,历久弥新!”一冲又叹道:“一冲怒中毁掉勿忘琴,确有罪过!”鸾姬再苦笑道:“从前有张勿忘琴,酸悲上头时,尚能万古哀音弦里听;如今倒好,便是哀音也难寻!” 顿顿,鸾姬凝视一冲,再道:“仲瑝,你身着之络绸帛羽紫霓衣乃是皇父亲赠!自你诞降,皇父一直对你疼爱有加、照拂超常,以至于亲自为你取名,更将本尊主许配于你!纵使没了仙家记忆,仲瑝是否能对皇父略有感戴?”一冲叹答:“自也察觉此衣不同寻常,果然出自圣手!感蒙尊皇厚爱,是一冲有负!”鸾姬拭泪笑道:“仲瑝,本尊主问你,你且实言作答!倘若皇父有难,而仲瑝恰可救,仲瑝是否愿以己一命换我皇父安然?”一冲答道:“若尊皇果真恩待一冲不浅,则一冲效死无怨!只是,一冲尚有血海深仇未报!望尊主能容一冲下界了断恩怨,之后再要怎样,另作商议!” 鸾姬叹叹,又道:“你这凡尘一世,究竟结下怎样深仇大恨,说来本尊主听听,兴许能够助你一助!”一冲遂将重生造乱虞契、杀害其师友诸事道来。鸾姬惊问:“可是,虞契山设有界御,他重生如何进得去?”一冲大惊,反问道:“尊主何以知我虞契山有界御?”鸾姬略显慌张,而后叹答:“罢了,无关紧要!”她转而淡定问道:“区区一冥界小妖,杀他何难?”一冲答:“本也不难,奈何他狡诈奸险,番番逃遁!”鸾姬笑道:“不需污了仲瑝之手,本尊主派遣天将,早晚替你了结!”一冲却道:“深感尊主盛德,然,血海大仇,一冲誓要手刃!” 鸾姬点头沉默,转而再苦叹道:“仲瑝!鸾儿这一生,最美好岁月,莫过于共你央琼池畔,月下赏鱼儿戏莲叶!如今,景也不在,情也变!”一冲问道:“不知尊主所言央琼池、鱼儿、莲叶,却在何处?”鸾姬苦笑答:“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只存一池伤心水!”一冲叹道:“则让往事随水流!”鸾姬顿顿,突然施出仙法,将合欢楼内仙灯熄灭,只留一盏摇曳,自悲念:“残焰留一寸,美境顿成空!” 鸾姬再沉默,复笑道:“仲瑝!青霄天帝和叔琮都已经回去青霄天宫,青霄天后也已解除禁闭,皆是皇父恩典!你纵失了仙家记忆,那终究是你的父母兄弟,你也该回去,与他们一叙天伦!”一冲再叹:“于一冲而言,却皆是陌路!”鸾姬笑道:“仲瑝,本尊主送你回青霄天宫!”一冲却看着鸾姬说道:“尊主,还请告知沧琼音信!”鸾姬复沉默,再笑道:“你其实不需担心!本尊主虽欲将她严惩,奈何皇父仁慈!本尊主听皇父之令,送给她《三界山水志》。她早在你放出城阙台小狱之前,下界去了!”一冲将信将疑,说道:“既如此,一冲毕竟为青霄招祸,理当前去赔罪!不过,不劳尊主相送!另外,索心劈魂枪,也请归还!”鸾姬笑道:“静闲阁的封印早已解开,你回去便知。你不愿本尊主相送,单问,你可识得回去路途?”一冲哑然。鸾姬笑道:“本尊主只将你送上青霄布云台,你自回宫内去!” 鸾姬送走一冲,重回韶容殿。寒歌问道:“尊主不怕天神就此一去不返?”鸾姬笑道:“他还会回来!”寒歌不解,亦不多问。 话分两头。奉昊、叔琮被囚于谬仙府地同一囚舱。奉昊叹道:“为父与琮儿,或是要永远禁身于谬仙府地,或是将以死谢罪!青霄天宫交由你大兄长伯玿掌管,只望他与你娘亲、姨娘无事!只是苦了琮儿,尚还年幼!”叔琮说道:“有帝父相伴,琮儿不惧!只怪琮儿不知轻重,连累帝父和青霄!”正在他二位叹息揣测生死渺茫时,传来尊皇赦谕。他二位先往乾天殿谢罪,而后齐返青霄天宫。 嫆芬、姮茹和伯玿见奉昊与叔琮归来,喜而又泣;他们慨叹叙话时,得见一冲亦平安归来,众皆愈喜。奉昊说道:“定是鸾姬尊主念顾旧情,不忍加刑,毕竟,仲瑝是其未婚郎君!”嫆芬含泪嘱咐仲瑝道:“瑝儿,他日完婚,定要珍爱尊主!”一冲却道:“释放一冲和众位,皆是尊皇之恩,并非尊主本意。况且,一冲不会与鸾姬尊主成婚,一冲心中自有她人!”奉昊怒道:“不知死活的孽障,火烧眉毛尚不识时务!鸾姬尊主说将我等下狱,易如反掌!你不为自己考虑,却也不顾我青霄一众性命!”一冲问道:“为何青霄天宫一定要受十层天宫辖制,都是天宫,都属仙界,却不思自立?”听罢此言,奉昊、嫆芬、姮茹、伯玿惊若雷劈,气急而各各不能言语。叔琮解释道:“兄长须明白‘拳头硬的说了算’这番道理!我青霄天宫,各类天兵天将加总不过一万,二层天宫两万,三层天宫三万……九层天宫九万,然十层天宫,有护驾三卿、掌宫四帅、镇天九将、二十四黄门灵官、安殿二十八尉……各种名目加总,天兵天将逾千万众,且个个仙法超强,非可等闲视之!调遣总兵之金拳头令牌,正是握在尊皇手中。纵使其他九层天宫合兵,也难敌十层天一宫!更兼,尊皇和尊后本身便有百元修炼道行,论三界谁人能敌?我等如何不惧?惧,则受制!”一冲顿悟。叔琮又道:“兵权强大,则政权在手!若尊皇不怜,青霄天宫迟早厄运难逃!” 却道伯玿看穿一冲之心在沧竹琼,此事恰合他意,他道:“仲瑝二弟,虽你不记得仙家事,但请你怜恤青霄天宫一众生灵,万事顺应尊皇心意才是!兄长知你心属那沧竹琼,然二弟可知她真正来历?”一冲答道:“沧琼是钟鹛山仙姑箬竹座下弟子,按你们仙界的品阶,是为仙姝。她本是熠莲池白莲花所孕生……”嫆芬听至此,惊呼道:“果然是莲花仙姝!”一冲疑惑问道:“有何不妥?”嫆芬碍于伯玿、姮茹俱在场,只得支吾作答:“无事!因见其清逸超绝,知其必非一般灵类,故而作此一叹!”奉昊与嫆芬心中已经确定,沧竹琼与那昔日雪叶冰莲必有渊源。一冲又道:“一冲此来,一是因牵连众位而告歉,二为寻回神枪。既然众位皆已得释,则一冲不当多扰!沧琼已带着《三界山水志》回归下界,一冲自当追随!”奉昊惊道:“下界?却不曾接得尊皇谕令!况且,《三界山水志》乃书中珍籍,收藏于尊主品墨斋,至多可供借阅,岂能让外来者带出天宫?”一冲眉头一皱,起身惊呼道:“莫非鸾姬尊主诳耍我?”他二话不说,飞奔去静闲阁,那处封印解除不假。他绰起枪,紫目溢满愤怒。奉昊、嫆芬等一路追来。嫆芬道:“瑝儿莫急!不曾听知谕令,未必没有其事!”一冲话不多言,驾云飞身径入十层天,直言奉尊主令,守门金面甲将遂不阻拦。他直奔韶容殿,挟持一个小仙仆,逼其引领入品墨斋。 “鸾姬尊主!”一冲从品墨斋出来,闯进鸾姬寝殿,怒喝道。“仲瑝!”鸾姬惊问,“仲瑝不在青霄天宫伴父母兄弟团圆,擅闯本尊主寝殿何意?”一冲怒问道:“敢问尊主,沧琼何在?”鸾姬笑答:“之前已经言明,沧竹琼返回下界去了!”一冲“啪”的一声,将《三界山水志》摔在鸾姬面前,质问道:“她冒死上天宫,无非为此物!你说她带着此书归去,而此书尚在此处,她却在何处?”鸾姬见状,怒斥道:“你放肆,胆敢闯入品墨斋盗书!”一冲冷笑道:“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你有情有义,故而信你,你却骗我!沧琼到底被你关在哪里?你若不说,我必捣烂你这韶容殿!”鸾姬心愈恨,心愈痛,仰面大笑起,心内自嘲道:“本欲多留他几日性命,他却这等不识好歹,又显得本尊主自作多情!”鸾姬倒抽一口凉气,说道:“父亲兄弟刚刚释罪,你又要给他们招祸,你是铁了心要将青霄灭门?”一冲说道:“你若还有半丝良知,就莫要牵连无辜!你告诉我,关沧琼在何处!”鸾姬答道:“本尊主原将她从青霄天宫囚狱放出,本欲开恩纵其离开。然她不知悔改,以下犯上,因本尊主与仲瑝早有婚约,她醋妒竟下毒手暗算!不得已,本尊主将她送入凝寂黑洞!”“凝寂黑洞,那是什么地方?”一冲急问。鸾姬邪魅看着仲瑝,冷笑道:“你若真想知道,本尊主倒可以成全!”语毕,她驾起凤舟云而去。一冲紧随其后。 穿过重雾弥漫路,鸾姬终将一冲引至凝寂黑洞之前,以手指道:“沧竹琼其实被关押在那里!”一冲紫眉紧锁,凝神看向洞口,见那乌银团云背后掩藏着死亡的寂静,他惊叹道:“天宫清明地,竟也有这等阴森处!”鸾姬冷笑道:“怎么,你怕了?”一冲“哼”一声,提枪便要跳入。鸾姬心头一颤,下意识拉住一冲的手腕,止道:“仲瑝,不要!”一冲神情笃定道:“放手!”鸾姬颤声道:“那可是有去无回之路!你真要为她不惜性命?”一冲面无表情说道:“你如此戏弄我、伤害她,我本该杀了你,但恐青霄天宫受累!鸾姬尊主,若你果真曾对我有真情,切莫伤及青霄天帝一家!我一冲,上至天,下至渊,都陪她!”鸾姬悲痛无奈,一重妒恨一重不舍,一重为自己,一重为尊皇!她心中毕竟尊皇无上更重,不由得她不松开手。她哽咽道:“你要去找她,可以!络绸帛羽紫霓衣本是皇父之物,留下!”一冲退下紫衣,还给鸾姬,凝视黑洞,笃定道:“沧琼,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 鸾姬接过紫霓衣,看着一冲果决,那翩翩俊影,到底消失在暗沉云团中!她心痛得周身痉挛,蹲下身子,缩在云端,抱紧紫衣,抱紧自己,欲恸哭,竟无泪!她只能哀哀低叹:“流水无意卷落花,是眷恋枝头一片黄叶!谁知那片黄叶,他随了西风!” 鸾姬返回韶容殿,怀抱紫衣不放手,伏案失神,心中恨道:“誓要杀了沧竹琼,杀了沧竹琼!”时值夜深雪落,她望窗外,自吟:“万里北风凉夜,孤羽无侣唯向雪!”寒歌听着哀声,百劝徒劳,遂欲将《三界山水志》送回品墨斋归置好。鸾姬却突然道:“等等!”寒歌立定。鸾姬自寻思:“沧竹琼想要的镇水明珠究竟是什么?”她一把夺过《三界山水志》。却说此书,乃是三界地理学奇志,其形是一块折叠开合平板,由千元(一亿两千九百六十万年)前凝成的一块西泽阴阳软玉打造,薄厚若竹简平铺,轻而精巧,收藏三界一切山水条目。打开后,左侧为阴面板,页眉上有一竖栏格,可供输入查阅;右侧为阳面板,可显示所查图文。阴阳面板交界处,酣睡一只精灵,可被唤醒驱使。鸾姬令道:“山水志灵,搜索‘镇水明珠’!便见酣睡的精灵跳跃起来,接着,右侧阳面板上“唰啦啦”弹出关于镇水明珠的诸般记载,图文并茂,描述详尽。鸾姬下拉文页,字字句句看得仔细,其文略曰: “东震神皋夷海,又称擎滨,乃是地表最深、最广、最博物之海,归渔神君照夜家族统管。照夜家族为鱼人灵,通身是宝。此灵族中,至真至洁者,可进化为龙人灵。龙人灵上颚多生软牙一颗,磨为明珠,可镇水川之灾,又名镇水明珠。迄今,唯擎滨第八十二代渔神君照夜通有此造化……镇水明珠,遂留于竹突鸟烟儿之第二节竹突中……取出明珠,竹突鸟必死!” 鸾姬阅至此,惊而冷笑道:“如此说来,镇水明珠其实就在钟鹛山。她沧竹琼还真是骑驴找驴,枉使心机!”鸾姬得知镇水明珠的下落后,搁下《三界山水志》,又将紫霓衣收放于自己的绣榻之上,立起身,踱步思量,转而道:“本尊主倒要看看她沧竹琼是个什么妖孽幻化而成!”寒歌领令,在竖栏格点入“钟鹛山沧竹琼”六字。搜索结果让寒歌睁目惊愕。“这……尊主!”寒歌捧过《三界山水志》,神色慌张。鸾姬不解,走上前一看,惊道:“空白!怎么会没有关于她的记载?”鸾姬大怒,恨恨道:“她根本不是钟鹛仙姝!她定然是个不知从何处变身出来的妖孽,却敢假名冒姓,妄称仙姝,潜入天宫来诓骗我们所有,其心可诛!本尊主要提审她,跟她当面对质,杀她心服口服!”寒歌却道:“尊主!提审她,她未必肯说实话!依寒歌看,目前倒是有两个人选,可用以核查沧竹琼的身份真伪。”鸾姬问道:“是谁?”寒歌答:“尊主可是忘了?青霄天帝和黄面显馗将从下界逮捕来的,除了仲瑝天神,还有一个自称钟鹛仙君的海竹叶和一位冥界王子之篱。”鸾姬大悟,问道:“钟鹛仙君和冥王子,他们谁的话会更可信?”寒歌道:“他两个被分开囚禁在青霄天宫,不如两者各取问?”鸾姬略思,甩袖同寒歌连夜前往青霄天宫。话说,因得尊皇无上允许,鸾姬出入诸层天宫再不似从前那般拘谨,她心中自叹:“若从前便有这等自由,那时何需费力借窥合神灵鉴!” 到得青霄天宫,由奉昊亲引领,鸾姬径自入,留寒歌等众在外。却说海竹叶被管制在青霄天宫三秋轩,外设封印,另又以金笼困之。海竹叶正躺在笼中叹:“一生封印了多少妖魔,如今自己也成了笼中兽、网中鱼!”这时,见一位美丽绝伦的女子迈步入来,他因不知其身份如何,但嗅其异香浓郁,遂瞥眼笑着打趣道:“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本仙君被困数日,想是天帝将要动手,特命如此貌盖三界、香飘寰宇的佳人前来为本仙君送行!”鸾姬听罢大怒道:“你有几条命,敢跟本尊主这样说话!”海竹叶一听,立马起身笑问:“莫非十层天鸾姬尊主?”鸾姬作答:“算你山村野仙还有些眼界!”海竹叶这才施礼道:“真乃天赐机缘!在下钟鹛仙君海竹叶,敢求尊主一事:家师为救东南巽皋百姓,化身山石镇水灾!需得借《三界山水志》一阅,寻得镇水明珠,换回家师!恳求尊主怜恤!”鸾姬心内自语:“其事倒不假!”她踱步推敲,而后问道:“你自言是钟鹛仙君,莫非诓骗本尊主?”海竹叶笑道:“安敢虚言?如假包换!”鸾姬再问:“你可识得沧竹琼?”海竹叶笑嘻嘻答道:“沧琼是下仙师姐,是我钟鹛仙姝。她为向尊主求借宝书,跳蜃楼坤梯先来天宫。尊主有此问,想必是已见着了!莫非尊主已将《三界山水志》借阅于她?她在何处?”鸾姬心内自语:“匪夷所思!”她再问道:“不曾有半字扯谎?”海竹叶赌咒发誓道:“绝无半句谎言!”鸾姬听罢,“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海竹叶于她身后高喊:“尊主好歹借阅一借!” 鸾姬听海竹叶不像说谎,遂因搜索不到沧竹琼而略有忐忑,她出了三秋轩,令道:“青霄天帝,引本尊主去审问冥王子!”却说之篱被镇在青霄永维塔下,也是囚笼困禁,重兵把守。鸾姬入内问道:“你是冥界王子?”之篱道:“之篱承问,却不知姑娘尊称?”鸾姬道:“你无需知晓。且问你,你在下界,可识得一位沧竹琼?”之篱略思片刻,不知眼前所立者是敌是友,只能如实作答:“她乃西兑神皋钟鹛仙姝。”鸾姬听罢,愈发惊疑,撂下狠话:“若有欺瞒,定教你冥界片甲不留!”语毕,她甩手出去。之篱心下揣摩:“敢出言若此,且质貌超绝,莫非她是十天鸾姬尊主?” 鸾姬话不多言,与寒歌同回。青霄天帝、天后等众在其身后齐呼:“恭送尊主!” 回到韶容殿,鸾姬揣摩久久,冷笑道:“看来沧竹琼是钟鹛仙姝不假,不过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三界山水志》遗录对她的记载,也不稀奇。本尊主欲杀她,则无顾忌!”寒歌却心思缜密,低声道:“尊主!再微不足道,毕竟也是仙姝,还能渺小过一只竹突鸟?”鸾姬一愣,看向寒歌,问道:“你想说什么?”寒歌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在《三界山水志》竖栏格写下五个字——钟鹛山慧箬,而后双手呈上,道:“尊主请过目!”鸾姬瞧见弹出的数页关于慧箬的图文档案,登时恼火道:“你查这可恨的黄裳野仙做什么,诚心给本尊主添堵?”寒歌严肃道:“慧箬曾也是钟鹛仙姝,却有记载;由是推知,沧竹琼论理也该如此!”鸾姬愕然,而后从座上惊起,问道:“此究竟何意?”寒歌直言道:“沧竹琼,身份恐非寻常!”鸾姬握紧秀拳,嗔怒道:“凭她哪路鬼祟,本尊主誓要斩她!即刻把她押来!” 再道沧竹琼,从和瑞殿静闲阁被青霄护法天将带走,起初关在青霄囚狱。鸾姬惩处青霄天帝等众后,曾暗令十天护法天将道:“去将沧竹琼转移至谬仙府地曾经关押仲瑝的克命囚舱,那里上布高压紫雷,下设尖利冰锥,内置锁元神咒,外设困仙界御。且给本尊主好好‘招待’她!” 沧竹琼进入克命囚舱,见其中血迹斑斑,心中触痛,她抚摸冰锥上的血迹,自问:“这里,曾关押过怎样的苦命者?”又见头顶紫雷劈下,她虽自身无碍,却心内伤痛,为曾经的被关押者叹息不绝。 正是:几世情缘天注定,福兮祸兮相与共!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七十七回 沧竹琼愤威韶容圣殿 海竹叶笑坠凝寂黑洞 沧竹琼被护法天将押至周行厅后,鸾姬见着阶下的她并无零星损伤,惊疑而怒道:“阶下所跪,哪处僻野妖孽,从实报来!”沧竹琼叩首作答:“下界钟鹛山仙姝沧竹琼,敬拜尊主!”“掌嘴!”却听鸾姬一声令。一小仙仆上前,响亮地伺候沧竹琼一记耳光。沧竹琼震惊、愤怒、羞耻、无奈地抬眼问道:“沧竹琼何错?”鸾姬冷笑反问道:“你冒用仙姝身份,已被本尊主识破,依然要伪作无辜?”沧竹琼告屈连连,再三申明自己并无半句不实。鸾姬轻蔑地“哼”了一声,问道:“你不服?”而后,她将《三界山水志》砸到沧竹琼脸上。沧竹琼并不躲闪,拾起,看清,顿时欢喜,叩首告谢道:“感念尊主赐阅宝书!”鸾姬再冷笑道:“且不忙查阅镇水明珠,你先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书中根本没有关于你沧竹琼的只言片语,你还要如何狡赖?”沧竹琼闻言讶异,随即在竖栏格内写下自己的名字,果见一片空白。她先是惊怔,接着冷静思索,继而笑道:“回尊主的话,沧竹琼区区下界一仙姝,在仙界仙神班列中实属卑微!圣书遗录,也是俗之常态、理之常情!”鸾姬冷笑接道:“你卑贱固然不假,然若果为仙姝,即便低下如尘埃,终究也属我仙界,更不至连只竹突鸟烟儿都比不上!” “烟儿!”沧竹琼并不挂怀鸾姬的恶语,而是惊喜道,“尊主竟然知道烟儿!”鸾姬放声笑道:“你寻寻觅觅的镇水明珠,只在烟儿的第二节竹突中,一直都在钟鹛!你却奔走钻营,机关算尽,折腾到天宫来,沧竹琼,你愚之莫比,蠢之如废!”沧竹琼听言,霎时只觉得眼前之天由朗晴空转为雷隐隐,她面色暗若黑泥涂,脊背暴出冷汗珠,惶恐失惊,哑声问道:“尊主说什么?”鸾姬怒斥道:“本尊主圣言,你敢不细听,翻作第二问?本尊主告诉你,取出明珠,烟儿必死!”沧竹琼之心绞痛难忍,双手打颤,艰难捂住心口,错乱中掉落《三界山水志》。又听鸾姬怒道:“妖孽沧竹琼,你托名冒姓,诈称仙姝,私闯天宫,忤逆尊主,以下犯上,欺骗天帝,诓惑上仙,魅诱天神,殿前失仪……多罪累加,赦无可赦!本尊主定当上禀皇父,将你处以灰飞烟灭极刑!”却说沧竹琼由着鸾姬一通发落,并不反驳,神思只在烟儿和箬竹,她心头剧痛,额头冒汗,不语不动,呆愣如死。但道鸾姬这等谩骂,仍旧不觉杀恨,她心中自忖:“皇父让我息事宁人,然,先有黄裳慧箬,再到妖孽沧竹琼,皆与钟鹛山有牵连!看来钟鹛山到底是个不祥之地,本尊主亦不能轻饶!”于是,鸾姬愤愤又道:“下界钟鹛妖山,豢养妖孽爪牙,蓄谋造反!该要发遣十二仙武君率领一万讨逆天将前往荡平钟鹛,并把那烟儿捉来作本尊主的玩宠,本尊主自当禀明皇父……” 护法天将听毕鸾姬处罚之令,上前徒手擒住愣神的沧竹琼。沧竹琼起先并不反抗,却是听见“荡平钟鹛、把那烟儿捉来”等字眼,她愤然挣脱,猛然起身,眉眼含嗔,口齿带恨,厉声打断怒问:“我钟鹛何罪,你要荡平?烟儿何罪,你要捉拿?”鸾姬见状,惊怒从座上立起,骂答:“钟鹛山教出你这等孽徒,便是大罪!似那藏污纳垢之野山恶水,合该消失于三界古陆,免得祸害天地清平!”沧竹琼辩驳道:“我钟鹛历代师徒,不分昼夜,勤勉攻习仙法,战妖斗魔,为护仙、凡二界,不惜牺牲自我!我钟鹛无愧仙界,无愧苍生!”鸾姬愈笑愈怒道:“可笑你钟鹛,略施些小德微善,便自诩苍生救世主,整点儿悲天悯人的慈悲欺世盗名!你所谓努力攻习仙法,你所谓舍命护佑苍生,不过皆是收揽功劳,妄想有朝一日借以发迹身荣!这种小戏码,本尊主也见得多了!本尊主此番定要横扫钟鹛山,涤清你山中隐匿的肮脏!”沧竹琼攥紧秀拳,怒道:“我钟鹛精心养性,蓄良善之品德,守护苍生安泰,并无半分罪过!你为何存的如此歹心,不肯放过?鸾姬,你忝居大位,可曾为群黎谋半分福祉?你纵享荣华,不思奉献,不解下界疾苦,动辄滥用职权,屈陷忠良,天理何存?”鸾姬益怒道:“沧竹琼,你好大胆!敢跟本尊主这样说话,你是要谋逆?”沧竹琼暴怒,将那额间莲心纹案都惊出亮光,起誓道:“我从未想过谋逆,但你若伤我钟鹛一草一木,我必与你殊死相搏!” 一旁侍立的寒歌见沧竹琼厉声暴起,生怕鸾姬有闪失,慌忙高声令道:“护法天将,拿下沧竹琼,保护尊主!”护法天将早又蜂拥上前。沧竹琼再番奋力挣脱,却在这时,掉出一物。鸾姬和寒歌定睛看去,震若雷劈。鸾姬怒吼道:“那是什么?”说话间,她施仙法将那物收入手中,攥得手骨“咔咔”响,颤颤恨愈浓。沧竹琼见状,喝令道:“此乃日月同心胸云针,是我的朋友所赠,你还给我!”鸾姬且颤抖且仰面大笑道:“你的朋友相赠?还给你?你这鸡鸣狗盗贼子!你来天宫果然是为魅惑仲瑝!”护法天将绳索钩连,再上前擒住沧竹琼。鸾姬却恨恨喝止道:“你等都退下!此妖孽好生张狂,不让她尝尝厉害,她是不知我鸾姬才是十天尊主!”鸾姬握紧胸云针,含恨、缓步向阶下走来,通身杀气,冷笑讥讽道:“盗窃贼子,装什么纯洁良善,装什么孝义凌云?你自美是块浑金璞玉、一尘不染,本尊主眼里,你不过是抱关击柝(tuo)之杂碎!你阴谋攀附天神,惦记烛龙煌凤、金榻玉枕,你痴人说梦!你只配壁上半盏残油灯,唏嘘噩梦到天明!你敢动本尊主的东西,惦记本尊主的郎君?有道是烘云托月、绿叶衬花,本尊主才是琭琭美玉,你沧竹琼不过粗粗砾石!你胆敢跟本尊主叫板,妄想和本尊主并驾齐驱?你也该知道,你的出身早已决定了你的品阶,你只是最低级、最下等!本尊主生而高贵,天与人俱归!本尊主面前,你是婢,你是仆,你是奴!本尊主今日就亲自料理你这低贱盗贼,让你明白什么叫云泥之别!” 骂声止,鸾姬收起胸云针,亮出泰远锐,直指沧竹琼。此时的沧竹琼,心里想着箬竹,想着烟儿,想着钟鹛一众——那种酸痛与愤怒,使她再不对鸾姬留情面。她秀目汪泪,怨恨叠生,怒视鸾姬而又不屑笑道:“你还真是‘博士买驴,废话连篇!’可叹‘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我钟鹛一心为寰宇苍生,反受你污蔑!鸾姬,你不过倚仗投了富贵胎,孤高自诩,骄奢贪妒,拨弄唇舌,为所欲为!我沧竹琼今日就为仙界兴利除弊剔恶俗,洗濯(zhuo)你龌龊的心魂!”说完,沧竹琼现出雪叶冰铠,甩开雪寒万节鞭,对抗鸾姬。鸾姬愤起怒骂:“本尊主杀了你!”自挺剑来砍。沧竹琼毫不示弱,飞身起,抽鞭就打。只见她两个,四只玉臂奋举,两厢神兵力挥,那泰远锐明晃晃,那万节鞭亮腾腾,斗得双方花容月貌变成电目溜火光,柔情似水又作狂海掀波浪。且酣战,鸾姬且又骂:“你宵贼作乱,无法无天,罪戾横生,不容赦宥,还不赶快下马卸鞍,缴械俯首!本尊主天兵雄师到处,定教你钟鹛遍地尸横!”沧竹琼怒接道:“自差自是不自知,自谩自辱不自省!你舌长诟厉,谮(zèn)害贤良!三界风雨如晦、江河日下,皆因你这等毒瘤滋生漫衍!想动我钟鹛,先有本事杀了我!”鸾姬刺剑而去,冷笑道:“本尊主修得天宫奇绝仙法,不似你山野儿戏低俗,杀你易如砍菜切瓜!”沧竹琼挥鞭迎挡,亦冷笑道:“劝你得意休虚夸!你自有八百里良驹,我岂无千万里天马?三界荣幸总轮回,终有一日到我家!”鸾姬再怒道:“本尊主誓将你枭首鞭尸,剐卸千万块!”沧竹琼笑骂道:“借你三尺白绫,劝你这等黑心肠、恶毒妇,早早投缳自了结!” 却说寒歌看她二位斗得凶,十分恐慌,自又劝止不住,急差小仙仆将这消息报知尊皇、尊后。及至无上与瑛媗各带人马赶来,正见鸾姬与沧竹琼战势激烈、前所未有,连周行厅中伯玿进献的诸般鸾凤之雕也被打碎七零八落。瑛媗惊怒大骇,叱韶容殿护法天将道:“你等见着妖孽犯上,却不护驾?”众天将应道:“非是下仙不欲,只是尊主勒令不得插手!”瑛媗见沧竹琼气势铺天盖地,唯恐鸾姬吃亏,自顺势从一旁的护法天将手中夺下一把芦叶滚刀,狠命向沧竹琼背部掷去。一声脆响,那把芦叶滚刀落地稀碎。鸾姬这才惊呼道:“皇父!皇母!”沧竹琼酣战之中本未留心无上与瑛媗到来,听得碎刀之声与鸾姬的呼喊后,才转身,微掩口冷笑,语气极尽嘲讽,叹道:“始料难及!堂堂威仪华贵天母尊后,竟行的这等背后偷袭之下作事!”瑛媗恼羞愈盛,随即大施仙法,运起众天将手中的数把刀剑戟矛,向沧竹琼攻去,且骂道:“下界野山乌鸦,安敢欺鸾凤?”沧竹琼疾疾挥鞭打散诸般兵器,高声对答:“沧竹琼不是野山乌鸦!本乃钟鹛山熠莲池千余年白莲花孕生,降而自带雪叶冰铠,刀剑不摧,水火不侵,劳尊后白费气力!”鸾姬听得这话,惊视沧竹琼,蹙眉吼道:“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沧竹琼冷笑,仿着鸾姬之前的口吻,说道:“本仙姝圣言,你敢不细听,翻作第二问?你再问千百遍,我沧竹琼也是莲花仙姝!”那一刻,无上、瑛媗、鸾姬和寒歌,不由得都联想起央琼池曾经的雪叶冰莲。鸾姬震恐而怒冠长空,将心中对雪叶冰莲的旧恨,一时也转嫁到眼前的沧竹琼头上,又听见沧竹琼讥辱瑛媗和自己,更是恨添怒火千丈高,她遂对无上、瑛媗说道:“不需皇父、皇母动手,以免贫嘴贱舌的小人借题发挥,说我十层天以众欺寡、恃强凌弱,只交由鸾儿料理!” 鸾姬转身嗤笑道:“每个女子都是一朵花,而你是株妖葩!”沧竹琼亦嗤笑道:“妖葩也胜过你这只鸟胎!”鸾姬暴恨怒嚷道:“本尊主今日,誓要亲手斩杀你这妖葩!”且说,她玉手一拂身,将一身嵌宝绣红装变成彤丹绽羽甲,腰间环绕着她的另一神兵——流筋线。却道鸾姬尊主,并非瓶中花、奁内钗,她万年多的修为不是虚谈。彤丹绽羽甲,乃是用数万只道行数万年的凤凰灵之血羽炼就,坚不可摧;流筋线,则是抽了那些凤凰灵的血筋绞成,可长可短,能伸能缩,不拘远近,百发百中,可柔之如棉,亦可利之如剑。鸾姬现出这身装备后,众天将面面厮觑,无不惊骇。无上笑道:“既然鸾儿要自己了结,则众仙家且退!”众天将应令各各着急远避。沧竹琼笑道:“这才是三界第一丽姝、十天尊主的真正实力!鸾姬,你的战斗力,三界也有传闻,可惜你养尊处优,未曾得一次实战!沧竹琼倒是有幸,作你第一个对手!”鸾姬亦笑道:“三界九皋至今未有敢于本尊主面前放肆者,你沧竹琼偏不识时务!试过本尊主神兵者,必死!”“哦?”沧竹琼冷冷讥笑道,“则那日一冲劈毁勿忘琴,又待怎讲?”仲瑝本是鸾姬心头痛,沧竹琼偏当众以此嘲弄,鸾姬愈发怒滚十天,恨骂道:“本尊主斩碎你这株妖葩!”且说,她散开流筋线进攻,盘盘缠缠,千丝万缕,向沧竹琼蹿去。沧竹琼挥鞭御敌,毫无怯色。但见鞭缠线,线绕鞭,鞭线交错,线鞭难分,雪叶冰铠频闪彤丹绽羽甲,彤丹绽羽甲又曜雪叶冰铠,韶容殿内,雪白光、丹红光,辉映上下,斗彩左右,杂糅难开难解。鸾姬怒喝道:“先斩你妖葩,再屠你钟鹛!”沧竹琼咬牙恨道:“你敢屠我钟鹛,我先铲平你韶容殿!” 撂下狠话,沧竹琼甩开鸾姬,纵鞭挥抖,直接打穿周行厅之顶,而后召唤来踏水凫,跃身飞高天,放声贯空长笑。鸾姬怒道:“妖葩何敢欺我?”她驾起凤舟云,射出流筋线紧追,一根根,一条条,如火绒卷天,向沧竹琼烧去。战场由厅内转移至空中。却说前夜漫雪飘飘,今朝日出,未尽融消。鸾姬站在雪铺的房顶,甩开流筋线,飞速缠住雪寒万节鞭。沧竹琼狠拉不动,笑笑把手一松,心念口诀,便见万节鞭分成万节,节节各自脱开线,她再摇指一收,万节复又成鞭。“妖葩!”鸾姬大恨,再抖流筋线,谩骂不绝。沧竹琼且飞且将韶容殿各处捣毁,便见那亭台楼阁、轩榭画廊、金柱翠檐的无尽繁华,一处处沦为碎瓦。鸾姬追赶厮打,直打到央琼池畔。 正是冬阳映照旧时地,沧竹琼于云端俯视,那一池红水风中扬波,似在隐隐发出哀鸣。她一震,默然自问:“睹之残水,为何心头莫名一痛?”继而,她出声叹惋:“可惜了这样一池好水,竟未润养半株花木,我却不忍坏她!”鸾姬听言,冷笑道:“你喜欢?正好做你的葬身墓!”又见流筋线丝织如毯,从六合八极裹袭向沧竹琼,如红练蔽空,连绵扑来。沧竹琼一手紧握雪寒万节鞭,一手助施仙法,招起央琼池水汩汩上涌。那沿风飏飏,疯狂卷落流筋线毯。鸾姬惊问:“妖葩,你使的什么妖法?”沧竹琼笑道:“我生于水,长于水,戏水如弹指。此一池好水,正是为我沧竹琼收拾你鸾姬而备!”央琼池水被沧竹琼运起,翻滚腾空,势不可挡。却说此时景,竟让鸾姬脑中浮现出自己万岁诞辰之夜仲瑝与金鳞冰火鱼戏水的那幕!她一时酸楚,伤神,怔住,任流筋线如星落云散。沧竹琼并不知鸾姬神游他处,自反掌一推,让浩浩水幕奔涌向鸾姬。眼见鸾姬将被池水吞噬,观战的尊皇、尊后正欲出手。却这时,跳出那么一位,急急抱住鸾姬躲闪而过。 鸾姬回过神,问道:“伯玿天神缘何在此?”伯玿向尊皇、尊后等施礼毕,答道:“仲瑝匆匆奔入十层天,迟迟未归。帝父担忧其再闯祸乱,特命伯玿前来请罪。下仙方至十层天宫布云台,听说下界来的妄为野仙犯上,正在韶容殿打斗尊主!下仙诚惶诚恐,生怕仲瑝为虎作伥、再犯死罪,故而千万告求金面甲将放入。下仙先往乾天殿,预备参见尊皇,得殿内上差告知尊皇、尊后俱往韶容殿。下仙自知韶容殿乃尊主圣地,不得轻入,奈何担忧尊主安危,才敢冒死前来!至此,不见劣弟,只见妖葩触怒尊主、伤害尊主,下仙忍无可忍,一时出手,使尊主驾惊,万望恕罪!”鸾姬叹笑道:“若非伯玿天神及时出手,本尊主险些遭了妖葩暗算!只待本尊主斩了她,另行谢赏伯玿天神!” 鸾姬重新抖擞精神,欲再战沧竹琼。却听沧竹琼道:“且慢!敢问伯玿天神,你言一冲早至十层天,他却在何处?”伯玿怒道:“大胆沧竹琼!仲瑝乃天神,岂是你一介下界山野妖孽所能打听?”沧竹琼又道:“他若果真在十层天,必听得这样大动静,知我在此处,他必然会来寻我!然我并不曾见着他,我以为他尚被关在青霄天宫!”却说伯玿并不知仲瑝早被鸾姬骗下凝寂黑洞,心中也自惊疑:“仲瑝究竟在何处?”面上他却冷笑道:“好个不知廉耻的妖葩!仲瑝在何处,不劳你挂心!且说你怎敢这等放肆,韶容殿是什么地方,你胆敢破坏!便是荡平你钟鹛山千万次,也偿还不了!”沧竹琼委屈而恨怒道:“我钟鹛究竟何罪?你等一言不合就要荡平、屠灭,当我沧竹琼是死的?”沧竹琼舞鞭欲再战,却听鸾姬大笑道:“沧竹琼,你想见仲瑝?”沧竹琼即收鞭问道:“你知道他在何处?你把他关在哪里,把他怎么了?”鸾姬笑答:“本尊主当然知道,只看本尊主是否愿意说于你听!”沧竹琼接道:“鸾姬尊主,只要你不扰我钟鹛,放一冲同我离开,我便既往不咎,从此,你享你的荣华,我护我的苍生!”鸾姬抚额仰面愈笑道:“可笑!恬不知耻!你既往不咎?你的苍生?你也须知凡、仙二界皆属我十层天、属我皇父、皇母管辖!你钟鹛、你沧竹琼算的哪棵葱头?”沧竹琼亦仰面大笑道:“属你十层天管辖?‘天降丧乱,饥馑荐臻。’百姓遭遇水灾、旱灾、蝗灾、疫症……流离失所、凄苦不堪、朝不保夕、受冥界妖魔侵扰伤害之时,你十层天在何处,你皇父、皇母可曾征战,你鸾姬可曾救得一人?”“妖葩!”鸾姬被问,恼羞愈盛,不绝恨骂,继而“哼哧”一声,恶念又上心头。她敛去怒容,换副笑脸,说道:“你想见仲瑝,本尊主仁慈,倒是可以成全!”沧竹琼虽不信鸾姬,但心头念着一冲,为见其一面,宁可选择相信,纵使怀疑鸾姬有诈,也愿豁出性命,于是她道:“你说话当真最好!”鸾姬冷笑道:“妖葩何敢轻视本尊主?本尊主一诺千金!你敢来最好!”鸾姬转身高声道:“谁都不必跟着,本尊主自有道理!”说完,她飞身而去。沧竹琼道:“踏水凫,跟上她!” 鸾姬的凤舟祥云越飞越快,沧竹琼追之愈疾,直穿过迷雾重重路,到达凝寂黑洞前方。鸾姬止住,手指洞口,斜视沧竹琼,道:“仲瑝被罚,禁在那乌银团云之内自省终生,若没有救援,他将永远不能出来!内中有我十层天最勇猛的元帅镇守,能不能带他出来,却看你本事!”沧竹琼大怒道:“终生?谁下的令,如此狠毒?”鸾姬冷笑不语。沧竹琼鄙疑问道:“你是他未婚妻,自言对他情深义重,何不下去拉他一把?”鸾姬大笑道:“本尊主更是皇父的女儿!谁亲谁疏?换作是你师父惩处他,你又当如何?”沧竹琼笑答:“我不能忤逆师父将他带出,但我会下去陪他!”鸾姬哼了一声,冷冷道:“最好!若言春事近,尚需一枝芳!仲瑝在里头孤独,只差你妖葩进去相陪!也让本尊主瞧瞧,你两个的生死相许!”沧竹琼笑看鸾姬,问道:“倘或一冲不在其中,又当何说?”鸾姬笑道:“本尊主说他在,他就在!沧竹琼,你怕了,你不敢?”沧竹琼想起一冲曾经抱紧她时说过的那番话,不由得模仿他的语调,望着乌银团云,自道:“一冲!为你,上至天,下至渊,只在翻手之间,也没有我沧竹琼去不得的地方!三界九皋、六合八极、日月星辰、峰岳山川,实闻此言,俱是见证,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鸾姬听言不爽,方要开口嘲笑,已见沧竹琼眉头不皱驾云冲入凝寂黑洞。她登时又笑又哭,又苦又痛,又羞又怒,望向消失的沧竹琼背影,蹲下身来,再抱住自己,自叹:“好一场生死与共!本尊主成全你们同去化作乌烟!”却说鸾姬骗沧竹琼下了凝寂黑洞,并没有丝毫快乐,她恸哭不绝而又大笑不止,良久,才返回韶容殿。 无上、瑛媗等众俱各焦急等待。瑛媗忧心忡忡,碎念不离口:“鸾儿究竟去了哪里,该派天将前去探探!那妖葩似乎妖法层出……”无上正要下令时,鸾姬乘云归来,看着韶容殿一片瓦砾废墟,她失神不语。瑛媗急急上前,见其并无微恙,问道:“妖葩何在?”鸾姬只答:“皇母放心,鸾儿自有处置!”无上说道:“皇父已令土木仙匠加紧重造殿宇,不需多久,必还鸾儿一处更加富丽新居!”瑛媗叹道:“鸾儿,且先随皇母去妍仪殿歇息!” 天兵天将各自散去不多述。无上、瑛媗、鸾姬聚于妍仪殿厅上话谈。寒歌等侍立厅外候旨。鸾姬面向瑛媗,笑道:“鸾儿此刻,甚为怀念皇母亲手烹调的龙骨粥,皇母可否降阶为鸾儿一忙?”瑛媗笑道:“这有何难?”瑛媗自去。 鸾姬趁隙悄对无上说道:“皇父!仲瑝和沧竹琼,俱下了凝寂黑洞!”无上稍惊片刻,而后笑道:“皇父前往韶容殿之前,去往服筠榕林一观,见着万木略回阳,心中已有料想。鸾儿果决,深合皇父之心!只是皇父未料到,鸾儿会举凝寂黑洞这招棋!”鸾姬苦笑,再道:“皇父!虽仲瑝与沧竹琼俱已灰飞烟灭,然鸾儿心中之恨却未尽消,鸾儿请求,发兵夷平钟鹛山!”无上点头道:“皇父起先欲姑息,妖葩却放肆!纵使鸾儿不提此求,皇父也难咽这口恶气,我尊皇无上须还没死,竟有下界妖葩敢在十层天宫尊主圣殿逞凶,不借此事打压,我仙界何言规矩?”鸾姬又道:“青霄天宫尚有一钟鹛仙君海竹叶在押,既要屠灭钟鹛,也便不需对他手软,就让鸾儿送他也下去!”无上再点头。鸾姬接着道:“青霄永维塔下还镇着冥王子之篱,不如一并了结,以绝后患!”无上却道:“皇父曾暗中调查,冥王斛卑被封印的八百余年里,仅有了了几个极其忠心的老妖徒还会前往滨雨藩篱探视他,其余鬼卒魔怪,更多的背地里见风使舵,依附起阴冥司渠魁半焜(kun)。斛卑大冥王的权威早已名存实亡。如今突然冒出的、斛卑与凡人所生的之篱,虽戴着冥王子的冠冕,其实并不被大多数妖魔所认可。皇父预见,冥界迟早必有一场内乱,终将诞生新的冥王!至今没有动静,是半焜苦于没有由头,正在等待名正言顺的时机。倘若我仙界此时杀了冥王子之篱,半焜恰有了集军的理由。他的爪牙将先拥戴他为代冥王,征伐我们仙界,无论胜负,总要一场恶战!战事息后,半焜自会倚仗军功,被拥护为新的大冥王!到那时,仙、凡二界,才将开始真正的永无宁日!”鸾姬若有所悟,问道:“皇父之意,似现今这等状况,斛卑被禁,冥界群龙无首,反而安静,一旦诞生新冥王,则其必欲开疆扩土?”无上答道:“正是此理。我仙界尚不想跟冥界正面大起刀兵,故而,之篱还得留着!放他归去,以避口舌,才不至酿起三界祸乱!”鸾姬点头道:“此事就交由鸾儿处置,皇父一切宽心!” 瑛媗烹好龙骨粥返回,不需多述。 但道鸾姬再入青霄天宫,去往三秋轩——海竹叶被关押之地。说他海竹叶自上番鸾姬离开后,心中时常赞叹:“总听传鸾姬尊主为三界第一丽姝,如今见到其本尊,才知传言不虚!可叹!沧琼有一冲,落雨有之篱,白点有黑点,目今钟鹛山,只我和烟儿形单影只、光棍两条!烟儿是只竹突鸟,倒也罢了,可惜我海竹叶潇洒万千,竟也英雄孤独!唉?万一鸾姬尊主相中我海竹叶玉树临风、俊美多才、英勇威猛、仙法高强、正义果敢、集三界优秀于一身……她回去后魂不守舍、茶饭不思、对我心心念念、死活告求尊皇将我招至十层天做额驸,我海竹叶也能勉为其难地应承!”海竹叶闲来无事、想入非非、天花乱坠时,恰见鸾姬又至,他愈发惊喜,心内自道:“我海竹叶果然与她缘分匪浅!”海竹叶启口欲言。鸾姬不等他说话,先自笑道:“仙君想借阅的《三界山水志》,已先由令师姐沧竹琼借读毕,她带着消息已归下界!皇父念及你钟鹛有功无私,免你放肆之罪,特令本尊主前来将你送回!”海竹叶对鸾姬颇有好感,且并不知鸾姬与仲瑝有婚约一事,更不知外头发生的一切,他对鸾姬字字信以为真,大喜眉开。鸾姬令奉昊释放海竹叶,又笑道:“仙君请随本尊主同行!”海竹叶欣欣然相随去。 鸾姬和海竹叶离开后,奉昊惊疑道:“沧竹琼大闹韶容殿一事,早是沸反盈天,只除在监押之囚徒不知。鸾姬尊主不迁怒于钟鹛山,反倒赦免海竹叶,此事怕不简单!”嫆芬愁肠百结,泪眼婆娑叹道:“嫆芬最关心的却是瑝儿,他究竟去了哪里?”奉昊听罢,叹息不语。 话再说回鸾姬和海竹叶。在凝寂黑洞前,鸾姬笑道:“此处是天宫通往下界的捷径,不需什么乾梯、坤梯,入此洞口,游飞不过半刻,出了隧道另一端,便见下界天地!”海竹叶笑问:“既有这样一条便捷路,为何众仙神来往天宫与下界却要通过乾坤梯,那等费事?”鸾姬笑答:“仙君问得好!实不相瞒,此路乃是供被贬下界的仙神所走。寻常仙神,多以此路为耻!然本尊主观海竹叶仙君恣意洒脱、放荡不羁而非循规蹈矩、板板眼眼之辈,料想仙君定然不会在意那些,且思量仙君心中一定念着仙姑箬竹甚急,故而才引仙君来此。当然,若仙君也是注重虚套,本尊主也可以领仙君从天宫清明门正式回到下界。”海竹叶一听,笑哈哈道:“我海竹叶平生最不喜走寻常路!尊主此举,恰对海竹叶心意!看来,尊主不仅天生丽质第一,且善解人意第一!”鸾姬笑道:“既如此,仙君从哪来回哪去,以后,无事莫要擅入天宫,否则,再被拿获,却不是今番这等手软!”海竹叶嬉皮笑脸道:“只怕海竹叶将来,为见尊主倾世美颜,少不得不知死活再入天宫!”鸾姬听罢,面色一变。海竹叶却未留察,心中想着:“此时还是师父最重要!”他天真告谢,辞别鸾姬,飞入凝寂黑洞。鸾姬见着海竹叶消失,舒心邪魅一笑。 次日晨,知常令官下发尊皇无上颁布的谕令,晓示整个仙界,略曰: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无上诏曰:今有沧竹琼,本系下界钟鹛山妖灵,诈称仙姝,私闯、造乱天宫,忤逆尊驾,图谋造反,其罪当诛!且其魅惑罪天神仲瑝,私逃隐遁,不知何往!另有钟鹛山狂徒海竹叶,冒作仙君,助逆行凶,以下犯上,其罪亦当诛!而其协同妖灵沧竹琼、罪天神仲瑝畏罪潜逃,亦不知何往!既钟鹛教徒如此,实损仙誉,沧、海之师仙姑箬竹,理当一并受过!但念其为除水灾,身化山石,姑为补过。却是钟鹛妖山蓄养恶灵,纵容作乱,不宜再留!特遣十二仙武君领一万讨逆天将下界清理!众仙家切以此为戒,恪守天规,勿有再犯!钦此。” 此诏一出,仙界哗然。不说天宫,只道下界各仙山神水栖居的仙家,尽知钟鹛山正义、仁善,虽于背后窃窃议论,却并无一位敢触怒圣颜,为其求情。 却道十二仙武君,乃是子鼠仙武君,名作夜磨子,执鼠首法杖,善摆遁地鼠阵;丑牛仙武君,名作阿牢丑,执牛首法杖,善摆冲天牛阵;寅虎仙武君,名作兽君寅,执虎首法杖,善摆震山虎阵;卯兔仙武君,名作月德卯,执兔首法杖,善摆穿窟兔阵;辰龙仙武君,名作应云辰,执龙首法杖,善摆吸水龙阵;巳蛇仙武君,名作小长巳,执蛇首法杖,善摆盘木蛇阵;午马仙武君,名作玉螭午,执马首法杖,善摆越野马阵;未羊仙武君,名作嵩山未,执羊首法杖,善摆卧原羊阵;申猴仙武君,名作果然申,执猴首法杖,善摆攀崖猴阵;酉鸡仙武君,名作司晨酉,执鸡首法杖,善摆鸣嘶鸡阵;戌狗仙武君,名作黄耳戌,执狗首法杖,善摆御守狗阵;亥猪仙武君,名作印忠亥,执猪首法杖,善摆沉梦猪阵。这十二位,领尊皇无上谕旨,风风火火,大张旗鼓,势若破竹,开赴钟鹛山去。 说那钟鹛山中,当时只有落竹雨和竹突鸟一家。烟儿在落竹雨面前的小桌上,焦急叹道:“沧琼和海叶离开这么久,也不传个信讯回来,究竟不知他们此刻在何处、镇水明珠找到没有,直教我们久等浑猜,惶惶不安!烟儿只觉得两张眼皮都在跳舞!”落竹雨听信之篱之言,知道镇水明珠在烟儿竹突中,憋着实情不敢言,又不知沧、海进展如何,自十分烦乱,然见烟儿忧心,她努力挤出笑容宽慰道:“师姐、师兄自有分寸,查访得准信儿,定然回来!烟儿!我从前存的竹花蜜还有半瓶,拿给你……”烟儿摇头。白点一旁叹道:“自打箬竹出了事,烟儿再不似从前那般孩童心性,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落竹雨听着,不胜酸楚,手捧烟儿,只是流泪。却听黑点以竹突鸟语叽喳一阵,白点亦以竹突鸟语叽喳一阵,落竹雨不解询问。白点作答:“黑点说,今日清晨,他新搭的防雨竹篷突然坍塌,而后他便觉得周身肌肉抽搐、筋脉痉挛、羽毛寒栗,又觉心肺狂动、神思不宁,问我可有消解之法;我告诉他,是他思念箬竹、沧琼和海叶,故而不安,可去地仓殿参悟冥思。”果见黑点张翅,向地仓殿方向飞去。 钟鹛一众各自不安、互相慰藉之时,忽听鼓角齐鸣轰天动地。 正是:一心力争护师门,反将灾殃牵引来。 毕竟,钟鹛山存亡如何?且看下回。 第七十八回 崩钟鹛鸾姬强掳烟儿 走慈恩粟苜私晤张峰 说那落竹雨、白点、烟儿,连同刚飞进地仓殿的黑点,听见动静,齐齐惊慌冲往钟鹛山顶——那是一场大难来! 只见寅虎仙武君飞转虎首法杖,令身后天兵摆开震山虎阵,直接将钟鹛山的界御打破。不及落竹雨等众多问,子鼠仙武君夜磨子宣读尊皇无上谕令,而后又道:“钟鹛逆贼,还不束手待擒?”落竹雨骇然惊恐,正辞说道:“下仙虽不知师姐、师兄如何去到天宫、又如何行事,但落雨深知,他们从未有过半分奸邪!恳望仙武君回禀尊皇,详加查实,还我钟鹛公道!”子鼠仙武君大笑一通,继而道:“我十二兄弟和一万天兵既到此处,便无回旋之术,荡平钟鹛,只在今日!”说完,夜磨子示意其余武君各自摆开阵势。 落竹雨见状,立马亮出画檀手弩,拉弦搭箭,蓄势反抗,言辞凛然道:“师姐、师兄令我看护钟鹛,我自当拼死不退!”戌狗仙武君怒道:“无礼小仙,自不量力!”说着,他运起仙法,直击落竹雨。落竹雨踏起飒秋风迎战,且低声道:“白点、黑点、烟儿,你们快走!此处有我!我落竹雨今日一死,不负钟鹛!你等快去找师姐、师兄,好歹他朝为我报仇!”说她落竹雨哪是十二仙武君的敌手,她被戌狗仙武君的狗首法杖打中,和飒秋风齐坠落。白点心疼,扑扇起翅膀,怒骂道:“亏你堂堂天宫武君,倚强凌弱,欺负这等柔弱小女子,却不怕三界九皋笑话?”烟儿亦怒道:“箬竹师父化成山石,沧琼、海叶不知下落!你等力可擎天的十二仙武君,浩浩荡荡领这万名天兵,趁着我钟鹛当家人不在,对付起一个尚未修炼成仙的凡人和三只竹突鸟,你等可大有出息!”丑牛仙武君阿牢丑喝道:“十层天尊皇之令,岂容你一只鸟儿多嘴?”烟儿冷笑道:“好厉害的十层天尊皇,百姓受灾受难他不管,冥界大发祸乱他不管,倒来管我一只小鸟儿唱的什么歌,不怕三界九皋群黎众生笑掉大牙!”烟儿一席话,说得十二仙武君及众天兵其实愧赧。落竹雨口含鲜血,说道:“烟儿,快走,留得青山……”“我不!”烟儿果决打断道,“我烟儿生于此山,长于此山,誓与钟鹛共存亡!烟儿不怕这群欺软怕硬的无耻武君和天兵,更不怕他尊皇无上!”落竹雨挣扎站起,黑点、白点、烟儿俱振翅与她并肩。落竹雨又道:“白点!你一家只是栖居在山林的鸟儿,并非钟鹛弟子!钟鹛兴亡,其实与你等无关!烟儿年幼任性不通理,你却不能没分寸,快带着黑点和烟儿离开!”白点却坚决道:“我竹突鸟灵在钟鹛栖息数年,今日岂有弃去之理?”落竹雨着急再道:“没来由搭上你们!飒秋风,带他们走,去找师姐、师兄,早晚为钟鹛洗冤!”可落竹雨百劝,竹突鸟和飒秋风只是不听。 辰龙仙武君失了耐心,说道:“尊皇之令,谁敢有违?不需听他等巧舌煽情,大哥,且下令!”子鼠仙武君点头,令道:“十二武君,联阵排开!”便见十二仙阵首尾贯通,汇成一道万劫不复之催命阵,绕钟鹛山上下左右前后,六合布列。子鼠仙武君又道:“只消我等发功,此山便将崩塌遁陷于地下,草木无存!你等有何遗言,且速说来,本武君定上达圣听;若无托付,本武君这便动手!”落竹雨高喊:“仙武君请听一言:这三只鸟儿不过是我捉来宠养的玩物,并非钟鹛弟子;这朵祥云也不过是为我武力所屈服,才受我驱使。而今钟鹛在劫难逃,可放他们重归自由,求仙武君不计前过,网开一面!”子鼠仙武君笑道:“我兄弟岂会跟小小鸟儿一般见识?既他等不属钟鹛,且速速逃命去!”落竹雨苦劝道:“留下一脉,方有将来,且速速离去!”然竹突鸟一家与飒秋风皆道:“誓与钟鹛共存亡!”但听巳蛇仙武君说道:“不可再等,延误时辰,我等回去不好交差!”其他武君点头称是。 十二武君开始运施催阵仙法时,鸾姬乘着凤舟云,身后跟随一众侍从,从上空降驾,高声止道:“众仙卿且慢!”在场天兵天将皆垂首施礼。子鼠仙武君道:“见过尊主!可是尊皇另有敕谕?”鸾姬笑答:“非也,是本尊主来寻一物!”而后,鸾姬问道:“哪个是烟儿?”烟儿听问,飞向前答道:“我便是竹突鸟烟儿!”鸾姬打量烟儿,冷笑道:“沧竹琼便是因你、因钟鹛而放肆出妖法,闹破本尊主韶容圣殿!本尊主观你也不过寻常鸟儿,只除了第二节竹突中私藏着镇水明珠之外,并非什么稀罕物!”竹突鸟一家听言,皆震惊失语。落竹雨见鸾姬将镇水明珠之事道破,愤怒要骂,却口吐鲜血不止。鸾姬又笑道:“本尊主有言在先,要将你捉上十层天作玩宠,此来,便是拿你!”烟儿听罢大怒,讽刺道:“原来你就是鸾姬!本烟儿观你却也生得并不如何,只除了倚仗投胎富贵门,织造几匹锦缎裹在身上,你也并非什么稀罕物,枉有‘三界第一丽姝’虚号,你比沧琼差之十万八千里!若我烟儿料得不错,你定然是将沧琼、海叶关押在囚,却谎称他们潜逃,进而来陷害我钟鹛,还妄图捉我上天玩弄!鸾姬!烟儿看你是三界第一丑陋、三界第一恶毒才对!你且回去养养心性,再来跟你烟儿大爷说话!”鸾姬怒瞳大瞪,吼道:“孽灵焉敢无礼?本尊主拔了你的鸟喙!”且说,她略施小法,便将烟儿从钟鹛山顶收走。白点、黑点、落竹雨拼命冲向前想要护住。鸾姬早已捏住烟儿的一只翅膀,令十二武君道:“凡钟鹛所有一切,不拘花草鸟虫、水石树木,通通埋葬,就让钟鹛山永远从时空中消失!”十二仙武君将冲上前的白点、黑点、落竹雨及飒秋风打落,继续发功。烟儿死命挣扎,却逃不脱,只能亲眼看着钟鹛山崩摧塌陷渐渐沉,看着白点、黑点、落竹雨和飒秋风被埋葬在土石废墟之中。他恸哭悲鸣震天彻地,恨骂嘶吼道:“沧琼、海叶回来,必杀你鸾姬,必平你十层天!”鸾姬一脸嫌弃道:“小小鸟儿,啼声却这等刺耳,惹得本尊主十分不适!”于是她手指一点,以一缕禁声丝将烟儿的喙捆扎紧实。烟儿再不能发声,饮泣痛苦倍增。鸾姬看着挣扎的烟儿,哼哼冷笑着,贴近他的耳朵窃语:“你给本尊主听着,沧竹琼和海竹叶早已葬身凝寂黑洞,魂飞魄散,你钟鹛再无人!至于你烟儿,本尊主只作战利品,带回天宫,一根一根拔掉你的羽毛,细细耍弄!”烟儿怒瞪鸾姬不止。见着钟鹛山终于崩塌,鸾姬大快,深舒气,心满意得,捏着烟儿扬长而去。 说她鸾姬荡平钟鹛山、俘虏烟儿之后,于新修韶容殿内,那夜间,庭中望着三星高挂中天,自怀抱络绸帛羽紫霓衣,伤神流泪自语:“若非沧竹琼坏事,则仲瑝重得仙家记忆,今夜,该是本尊主与他的新婚之夜!失去仲瑝的痛、对沧竹琼的恨,久难消弭!”新年伊始,她并不欢乐,不去凡界施洒祝福,却暗生一念:“昔年雪叶冰莲、近日莲花仙姝沧竹琼,都能魅惑仲瑝!到底是莲花看似纯洁,实则妖魅!为免妖葩继续祸乱,本尊主应当清理三界所有莲花孕生的仙姝,把那池鱼堂燕一锅烧,誓不留残渣余孽!”鸾姬下定决心,前往拳熏门,取出金拳头令牌,召唤来承密钧天七十二将,暗下杀令。所谓承密钧天七十二将,乃是十层天暗中豢养的七十二位密令杀手,冷血不分人、妖、仙,各个法力通天,只看金拳头令牌行事。 再道人魔王子之篱,因被囚禁在青霄永维塔,并不知天宫发生诸事,这被放回下界以后,他思虑:“仙界先抓我,是于本王子面前逞威,以炫异他们的能耐;再放我,说明他们尚不想与我冥界大起冲突。”之篱料得不错。他再寻思:“一冲自是不能被轻易放出的,海竹叶却会被如何处置?不如,且去钟鹛走一遭,兴许能探得动静!” 之篱径往钟鹛,适逢那地坼(chè)裂,山摧陷,一片混沌烟呜咽,时十二仙武君前脚离去。之篱骇然自忖:“钟鹛劫数难逃,我亦无能为力!落雨……”他慌张奔命,跳入沉陷的钟鹛山碎骸之中,漫地寻找,终于发现被深埋的落竹雨。落竹雨浑身血污,人事不省,命在旦夕!之篱心如刀剜,将落竹雨紧紧抱住,再欲寻找竹突鸟一家,却见坍裂的山体仍在下沉。他无奈,只得穿透烟尘飞往狄崇海,栖身大冥王殿。 却说,不论钟鹛山沦陷,还是之篱救走落竹雨,所有一切,都被一只金足乌看在眼里。金足乌待钟鹛山完全沉陷消失后,忽悠朝规啼苑飞去。 且问规啼苑中境况如何?粟苜自那日在映山祥云上被子规用梨花扇扑面迷晕、带回规啼苑,在药榻上睡了多日,全然不知沧竹琼、海竹叶、之篱、一冲等众发生的诸般变故。而子规和婻灵阿那日在苏凌江畔从之篱的三尺冷下救回幽梵,亦带至苑中。 婻灵阿与幽梵互相道礼毕。幽梵告谢子规相救之恩,但忧心道:“海叶尚在困厄之中,还望子规苑主高举援手!”子规笑叹道:“蓝血星翎孔雀王,不甚关心自身休咎,却忧思海竹叶仙君,想必是动了真心!”一言说得幽梵羞红满面、低头不语。婻灵阿笑道:“漠毒王莫需娇羞!七情六欲,岂止凡人有之,难道我冥界众生就不得有情?若真无情,却与微尘何异?”但说子规本笑意盈盈,却在听见“微尘”二字后,蓦地神情突变,严穆一瞬间,转而故作冷静,说道:“微尘怎么了?微微尘埃亦通灵性!”婻灵阿察觉子规面色异样,不知因由,笑道:“不过略略作喻,子规苑主何认真如此?”子规冷笑道:“莫非,尘埃为物,只因微微,生而就该任由其他生灵取笑贬损?”幽梵打话圆场道:“不拘尘埃、巨石,皆是三界群生,哪里有差?”而后她示意婻灵阿致歉。婻灵阿躬身笑道:“子规苑主息怒,是婻灵阿无心口误!”子规亦笑道:“其实无妨,不过皆是闲谈!” 顿顿,子规看着幽梵与婻灵阿,再笑道:“两位冥界响当当的角色,也遁逃不过情网的捕捉!虽你二位各有所求,然目标也算一致,本苑主故而撮合你等相见。你们戮力同德,剜沧竹琼之心,取她心窍血,分良药,成全各自心意,岂不甚好?”婻灵阿欣喜道:“若得漠毒王相助,事成倍易!”幽梵却问道:“沧竹琼之心窍血是否真有那般妙用?若只是讹传,我等岂不徒费辛劳?”子规笑答:“沧竹琼乃是天生地造的金白莲子长成之白莲花所孕生,与海竹叶那朵金莲花同根比肩,三界所罕有,更在钟鹛山熠莲池孕育一千七百年,所饮皆灵露,所照皆灵光,其心窍血妙不可言!”婻灵阿问道:“则海竹叶之心血,是否有同样功效?”幽梵一听,严肃打断道:“丹鹤夫人!”婻灵阿会意,赔笑道:“漠毒王不需过忧,本夫人不过随口一问!”子规笑着解释道:“海竹叶之心窍血过刚,非寻常身躯所能克制;沧竹琼的,才是上品!你二位联手,杀了沧竹琼最好,记住,一定要剜其心,剖开,收其心窍藏血!”婻灵阿与幽梵俱点头。幽梵又叹道:“道理虽通,做起来却难!”子规笑道:“规啼苑幽僻,二位可在此处安心静养。期间,本苑主教你们一些,新的法术!”婻灵阿大喜道:“能得子规苑主指点,杀沧竹琼更有胜算!” 子规安排幽梵歇息后,领婻灵阿至粟苜药榻前,说道:“胤铭的鹤羽生出,就快藏敛不住,为不使他变现鹤身,才让他卧于此榻疗养!另外,需借你内元丹来镇!”婻灵阿点头,吐出内元丹,在粟苜胸前施法。 当夜,子规悄悄唤醒粟苜。粟苜见自己躺在药榻之上,叹息盘腿坐起,一脸无奈,问道:“我粟苜果真命如游丝悬三悬!子规苑主,你又给我下了毒?”子规笑道:“这不重要。只问粟苜,凡界皇帝郁保景胜借你之手杀了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陷害你下狱受刑,此仇,你报是不报?”粟苜怒道:“何必明知故问?恨不能生啖(dàn)其肉!”子规笑道:“只为确定你心如铁石!”粟苜道:“苑主承诺助我,也该兑现前言!”子规点头道:“你已助我救出婻灵阿,规啼苑再不需留你!”粟苜冷笑道:“哦?苑主是要强迫粟苜‘功成身退’?”且说着,粟苜下药榻伸展四肢,且叹:“寒鸦尚有一枝可依,狡兔亦有三窟可藏,可我粟苜好男儿,竟无尺寸容身地,只作寄客,凭苑主想留就留,想逐便逐!”子规以扇遮面,笑道:“哪里就说得这般凄惨?只不过,规啼苑偏狭,可谓‘庙小安不下真佛,萤火照不亮珍宝。’此处,非是你南皇该滞留之地!”粟苜惊道:“南皇?”子规接道:“子规不仅要助粟苜复仇,更要助粟苜夺取凡界江山,称千古南皇!”粟苜惊叹连连,说道:“子规苑主竟然知道南皇——那不过是戏文里的角色!”子规傲骄笑道:“这三界,有什么是我子规不知不晓的?”粟苜略思,问道:“苑主将如何助我?”子规作答:“只今夜,送你离开,临别,赠你几物!” 子规施法,首先现出一物。粟苜见着那物,登时双目放光,乐得无可不可,他迫不及待绰起,欣喜狂跳道:“断水剑!我不慎遗失在萃岫山崖底,不想竟为子规苑主所获!”子规笑道:“非是你遗失,更非我所获,只不过断水剑有灵性,不到用时,他自躲你,需到用时,他自来寻你!”粟苜举剑挥舞,爱不释手,啧啧喜叹。子规笑道:“此为本苑主赠你第一物。粟苜,且看第二!”粟苜收剑。子规取出一只信袋,说道:“内里有一尺帛书,你收好,去找张峰将军!”“找张峰将军?”粟苜惊呼道,“子规苑主莫非戏耍我粟苜?整个凡界,各城镇州郡,皆在通缉我粟苜!那张峰最是效忠郁保景胜,他若见着我,必将我五花大绑押上金琨殿邀功!子规苑主却要我自投罗网、前往虎口送死!苑主你要兔死狗烹、卸磨杀驴,何须这般费周折,不如即刻扬起衣袖迷昏粟苜,就我梦中了结,也算粟苜还了前番救命之恩!”子规笑得合不拢嘴,掩面道:“粟苜口若悬河之功,果然名不虚传,依旧这等聒噪!”“口若悬河?聒噪?你必是听了李汜等人的饶舌!贼人欺我太甚!”粟苜愤愤道。子规笑接道:“本苑主何曾见过李汜等人?”粟苜问道:“你却如何知道张峰将军?” 子规严肃起来,解释道:“粟苜,此是你登临南皇大位的必经之路!你不知内中曲折,且听本苑主讲来!张峰其人,非是一般军将,他面上最忠于郁保景胜,其实比谁都想将郁保景胜生吞活剥!”粟苜将信将疑,问道:“缘何如此?”子规道:“前朝皇帝之子许璋,尚在!”粟苜大惊道:“人言郁保景胜登基后,将前朝许姓亲族尽皆斩断,岂容留下帝胄?”子规答:“前朝许钦皇帝尚居东宫之时,曾于围猎之际迷途,至夜,只身误入张峰的林中祖宅。那时,张峰只是皇城守门侍卫,尚在当差,不在宅中。而张峰的父祖虽不识许钦的太子身份,但见其仪容不俗,亦十分优待,大摆酒肉,供其宴饮。许钦太子酒后临幸张宅一婢女。返宫后,许钦本欲接许张氏入宫,却因她身份卑微,恐怕动摇储君之位,只得作罢。不过,许钦借机提拔张峰,使他一路扶摇直上,从皇城门走进金琨殿。几个月以后,许钦之父许烈皇帝驾崩,许钦理所当然承袭帝位。此时,许张氏已怀帝胄。张峰本欲将消息上报许钦皇帝知道,可那许张氏因害怕后宫争斗,宁愿隐匿在张府生养,欲待平安生产之后再行禀报。不料,世事多变故!许钦的皇帝位并未坐稳多久,却逢江山易主,须臾乾坤改,正是郁保景胜的军队打破了皇城。许钦逃亡在外,忧愤病故。张峰深感许钦知遇之恩,为存前朝遗孤,佯装纳许张氏为妾。许张氏诞下男婴,亦谎作张峰之子,取名张璋,实为许璋。郁保景胜改了新朝,为制衡原手下将领,又因爱惜张峰将才,故令其官居原职。张峰一家俱得安然。” 粟苜听罢惊愕,而后斜视子规,贼贼笑道:“张峰之子竟是前朝遗孤!这等风流逸事,子规苑主竟也知道?”子规回视粟苜,笑道:“何必这种表情?早已言明,三界之事,没多少是本苑主不知的!你还要本苑主解释多少次?”粟苜啮指思量:“子规到底什么来路?屡番探问,她也不肯明言!”见粟苜沉思入神,子规问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粟苜支吾笑道:“我在想,或许,那张璋本就是张璋,压根儿就不是许璋,只不过张府欲借以……”说犹未了,子规一把梨花扇早打在粟苜头上。子规道:“以平民充龙嗣,你当张府有这样虎胆?”粟苜挨了一记,而后道:“若如此说,则张峰早该有复国之志!”子规笑道:“粟苜以为呢?面对郁保景胜的狡诈奸猾、贪婪凶邪,张峰本是许朝忠良,又有帝胄在侧,岂能不思复国?”粟苜疑问道:“却为何前番征讨逆民,他那般用心竭力,何不干脆联结民众,就势反之?”子规摇头道:“时机未至。一来许璋羽翼未丰,二来兵力不足。若急功近利,让郁保景胜看出端倪,反取其祸!”粟苜计算一番,说道:“举国兵力,粗算来,也有几十万众。董卫之乱后,张峰被派遣至陈沙州镇守,手中兵力不过三五万,硬拼,确是自取灭亡,他留待天时,不失为上策。” 子规笑道:“你携此帛书去找张峰。他必不疑你,定然会将你藏于安全处。你先与他合力铲除郁保景胜,之后,你再寻机除去张峰和许璋,一步一步,终可成为南皇!”粟苜迟疑不语。子规看穿粟苜心思,笑道:“是了!粟苜有情有义,必不愿伤害遗孤和旧主!不过,权谋之道,何能容情?”粟苜叹息,依旧不语。子规又道:“你与海竹叶义结金兰,交换卷签,而那枚长叶浪花契阔签却被郁保景胜霸为己有,你不想讨来?另外,你可知一冲身份?”粟苜一怔,反问道:“这与一冲何关?”子规笑道:“一冲乃是青霄天宫天帝嫡子、天神仲瑝下界!”粟苜惊愕,垂首自愧不语。子规再笑问:“不登南皇位,你拿什么争沧竹琼?换句话说,成为南皇,你便是凡界第一人,也不辱没那样一位仙姝。否则,万一沧竹琼他日对你生情,你莫非要让她陪你粗衣麻布、养猪喂鸭、荷锄耕田?”粟苜攥紧帛书,暗下决心,却又顾虑重重,叹道:“我若真害许璋和张峰,只恐史书上留载污名!”子规笑吟吟道:“今朝有酒酣畅醉,哪管明日是与非?浮生有梦放胆做,何计百年身后名?从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哪个坐上龙椅的不是双手血腥?”粟苜听罢,郑重作揖道:“请子规苑主为粟苜筹谋!”子规说道:“明日,张峰会陪其家小前往慈恩寺上香,他会辟出一间静室冥思。你便事先藏于那间静室中,后续,则需你见机行事。”粟苜道:“事不宜迟,今夜便启程!”子规顿了顿,笑问:“是否一辞婻灵阿?”粟苜嗤之以鼻,答道:“我早晚将她火上烤了吃!”子规摇头叹道:“可怜!” 子规驾起映山祥云,深夜送粟苜至慈恩寺。临离去,子规又赠粟苜一物,说道:“此乃心愿笔。粟苜但有需要子规之处,只消以此笔将心愿写在左手心。”粟苜谨记,而后拍拍自己胸口,笑道:“眼下,粟苜恰有求于子规苑主!”子规笑道:“你这些日子躺的药榻岂是白躺?”粟苜揭衣来看,果然鹤羽消失。 暂不叙粟苜按计划行事,却道那日,郁保景胜在密殿私晤洞真老道。听得郁保景胜笑道:“多蒙仙道将罗螺城一应贼子之阴谋及时报给朕,否则,朕有目如盲!”洞真笑道:“吾皇圣令,老道岂敢不尽心?南山怀敬、闻夏壮毅和沈佳人筹谋十几年,近来终于探得解药下落,倘或他们果然得逞,必将威胁吾皇!老道断不能让这等事情发生!吾皇趁时出手,也是他们咎由自取!”郁保景胜又笑道:“若没有仙道亲手养殖的妙绝蛊种,朕也不能轻易牵制他们这么些年。本以为他们有所忌惮,或能安分,谁料,到头来,还是要朕费心料理!如今,南山怀敬与闻夏壮毅已经消灭,只剩下一个沈佳人。她老妇人年迈多疾,照旧按例给她配制蛊毒解药,用不了多久,她自将归西。朕总算可以安枕!”洞真笑道:“皆是吾皇洪福齐天,自有神助!”郁保景胜又道:“不过,闻夏壮毅之前上奏冥王斛卑或许出禁,此事真伪?”洞真笑答:“吾皇容禀!虽说冥王一旦出禁,三界谁也不能置身事外,然老道看来,吾皇不需惊心!冥王果然肆虐,自也有仙界出面对敌,寻常小民或许受殃及,吾皇却能安坐龙椅!” 话说洞真老道离开之后,恰值“硕手大将军”李汜从罗螺城飞赶至胜都,着急面圣,上禀粟苜从刑场逃脱之事。郁保景胜听罢大惊,自心内思忖:“凯旋之日,金琨殿上,朕观粟苜所系卷签绝非凡世俗物,本欲以金易换,粟苜小儿却巧舌拒绝!为了那枚卷签,朕才决定执粟苜为刀,现在却让他逃了!”郁保景胜急急问道:“卷签何在?”李汜呈上。郁保景胜手捏卷签,再琢磨:“此绝非凡界之物!粟苜那等宝贝,万一回来索要……朕必不能轻心!假言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刺杀朕,暗令李汜行此一石二鸟之计,可恨,偏他粟苜狡诈,成了漏网之鱼!”郁保景胜贼心难定,遂令道:“画影图形,举国张榜,缉拿粟苜,但得真身,就地斩杀!” 这再说回粟苜,藏在慈恩寺冥思室房梁顶,半醒半梦熬过下半夜。次日巳时,听见动静,他俯伏偷望,果见张峰及几个亲随入室来。粟苜恐被他人发现,屏气再等。直至随从离开、张峰盘坐于蒲团冥思时,粟苜探出头,从梁上跳下,说道:“张将军好清闲,不上战场上佛场!”张峰听见人言,震恐睁眼起身,见是粟苜,倍感诧异,压低声音道:“粟苜!吾皇下令举国发布文书、告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悬赏千金、万户侯,誓要拿你归案!而今,各州府郡县村乡,皆为抓你而奔命。你既已逃离法场,何不远走高飞,反到此凶地?”粟苜笑道:“特来为张将军送前程!与其便宜别人,不如拱手赠予昔日挚友!张将军拿下粟苜这颗头颅,正好受赏,博个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岂不快哉?”张峰听言,不乐道:“粟苜以张峰为何种人?粟苜曾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我张峰岂会因名利荣华出卖兄弟?更何况,张峰与故去的南山王爷、闻夏侯爷素无往来,粟苜鸩杀那二位,与张峰并无挂碍!”粟苜笑道:“张将军不是一向忠于圣上?杀粟苜乃圣上之意,此正是张将军尽忠报效时!”张峰静默片刻,而后道:“粟苜若想出城,张某今夜襄助,以全昔日情分!只是出了这陈沙州地界,张某便臂短够不着,权微管不动!”粟苜摇头笑道:“粟苜此来,非是要张将军襄助,倒是要襄助张将军!”张峰惊问:“张某有何事需要粟苜襄助?”粟苜更压低声音道:“特来全张将军忠义之名,圆张将军十几年心头大梦!”张峰一听,心内愈惊慌,故作镇定,佯装不解,笑道:“实在不知粟苜何意,张某食君禄,忠君事,旦夕做好本分,并无大梦!”粟苜啧啧摇头道:“张将军依旧以粟苜为外人,不肯坦肺腑之言,可惜了粟苜一片赤诚!”张峰讪笑道:“粟苜今日言语反常,心意实让张某难猜!”粟苜贴耳道:“不知许璋公子的心意,可也难猜?”张峰双目圆睁,惊视粟苜,四肢打颤,跌倒在地。粟苜慌忙上前欲扶,却见张峰不假思索,暗从怀中掏出匕首,刺向粟苜。 好在粟苜眼疾手快,擒住张峰持刀之手,愤然力挡,骇然怒道:“倒来助你,反欲害我!张将军何故如此薄情?”张峰奋力刺匕首向粟苜胸膛,说道:“你既知我短处,我不先下手为强,坐等你出首告我,让我一家性命皆休?”粟苜狠狠夺刀,甩开张峰,嗐嗐叹道:“若有心出首将军,何不一早去往金琨殿,以图将功折罪,换条苟活之路?特冒死前来慈恩寺为何?”张峰见说,略思有理,又道:“你我曾战场一线,出生入死,张某不曾薄待了你,粟苜若还认张某这个兄弟,便请三缄其口!”粟苜说道:“粟苜正如张将军,断不为出卖兄弟之事!”粟苜愤愤,将匕首掷于地,而后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张峰心神略定,问道:“还请明言来意!”粟苜低声道:“欲助张将军复国,还大位于璋公子!”张峰惊道:“粟苜莫非诈我?”粟苜叹道:“穷途来投,何诈之有?”张峰亦叹道:“大势不在手中,谈何容易!”粟苜接道:“郁保老贼的天下,本也是在风雨飘摇中夺来,他偏安一隅,不思求治,贪婪成性,恣意妄为,窃掠杀掳,轻忽贤良,重看谗佞,他的朝廷不亡何去?粟苜浅见,‘景泰’国号用不过太久,若张将军不动手,定然有他人先为之!”张峰静听不语。粟苜抱拳再道:“这十多年来,张将军不可能不对公子有丁点儿筹谋!若能倾心吐胆,粟苜当效死力!”张峰依旧未肯尽信。粟苜取出帛书,又道:“张将军请看此物!”张峰展开阅来: “卿张峰见字如见朕:窃闻‘为人臣者,文当尽谏,武当效死!’卿文武全才,未知可愿秉忠义心承朕之志?朕许钦之初衷,励精图治,创风清气正之盛世!怎奈命时颓丧,未得稳守祖宗基业,一旦毁于贼手,痛心痛肠,回天乏术,遗恨何及?值此弥留归虚之际,肺腑不甘,书留此笔,寄望于卿!卿可念朕之往昔恩待,呼应朝堂忠直义士,擒贼复国!卿可自立,江山在卿之手,胜过受贼之虐!卿鸿才大略,定能入经世先王之列!唯望卿不贪安逸,顾百姓与朕念于万一!” 张峰阅毕,长跪痛哭,稍后问道:“此血书何来?”粟苜作答:“张将军不需详知因果,只问,可识得字迹?”张峰再次痛哭。粟苜亦含泪道:“此乃先帝遗诏,辗转交于粟苜之手,敬呈于张将军,是否能打消将军疑虑?”张峰起身拭泪,道:“此处非谈机要之所,粟苜果然有意,可听张某安排,只恐粟苜口不对心!”粟苜拱手作揖道:“今遭通缉,孤穷弱势,忆想张将军素来仁义心肠、侠豪肝胆,或能垂怜一二,纳末路粟苜,故而不掩羞惭,特来投靠,乞将军看觑,权且置片瓦容身!往后余生,必当承先帝遗志,唯张将军马首是瞻,愿助张将军图王霸大业!”张峰看着粟苜笃定的眼神,熟思后道:“州城官廨所虽是宽敞,然耳目众多,不能藏身;倒是城东乱市有张某私设一处偏宅,处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虽多,却各行其是,反而不受约束,现由张某心腹兄弟车谦代为打理。车谦乃是许朝遗民,因国破家亡,深恨郁保老贼,故可托心中事。粟苜若不嫌宅室鄙寒,可暂往栖身。但有机会,张某自前往计议,克定时日,涤清贼子!”粟苜道:“而今之虑,粟苜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往张将军偏宅?”张峰打量粟苜,思索片刻,答道:“我有一家丁,年纪相貌略似粟苜,但比粟苜黑胖,恰其今日随行而来寺中。待我唤其入此静室,粟苜可如此行事!”粟苜侧耳听,点头道:“将军好计!” 粟苜藏于帘幕后。张峰出门,绕阶而走,转至一墙角——那处几个亲随围着轿马闲蹲话谈,见着张峰走来,纷纷起身。一家丁道:“夫人和公子俱在抄诵经书,老爷有何吩咐?”张峰问道:“大旺何在?”应声,一着布衣、戴草帽、蹬麻履、系粗绦之男子快步上前听令,其人口鼻眉宇,真略有粟苜之态。张峰道:“待斋事完毕,本将军欲往城外遛马,只叫大旺陪同便可。其余人等,先护夫人、公子回府。”众亲随依令行事。 正是:今夕染指血污刀,从此良知是陌路。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七十九回 图大位陈沙州议举事 隐真身长寿寺戏群僧 张峰引家丁大旺入冥思静室后,指向河沙佛像前享台,说道:“将那香烛火纸收拾干净!”且说,张峰把室门紧闭。大旺撸袖,面向享台开工,却不知身后凶险逼近。粟苜疾步上前,以腰带将大旺的颈项紧紧勒住。大旺挣扎几番,吐沫伸舌、瞪眼流泪而死。张峰随即助粟苜扒下大旺的衣帽履带。粟苜直接套穿在身,背影看去,真如大旺其人。张峰又道:“大旺稍粗黑,粟苜面色清秀,如此不妥!”粟苜侧视享台,从香炉中掏出些香灰,均匀搽脸抹颈。张峰笑道:“如此,则有八分像。”粟苜担忧道:“只是大旺尸体若被发现,必有一场风波!”张峰道:“此静室左墙根儿有一枯井,可藏尸。”粟苜道:“甚好!”因此地幽静,并无人来,张峰便将大旺尸体拖出,丢下枯井,以荒草碎石填塞掩迹。张峰复回静室,说道:“粟苜,可出门来!”粟苜压低帽檐,跟在张峰身后。他二位各驰马一匹,飞奔城东乱市去。 张峰将粟苜引至偏宅,说道:“烦车兄照应!”车谦笑道:“张将军的兄弟亦是车某的兄弟,车某义不容辞!”张峰离开后,车谦请粟苜高坐于厅上正椅。粟苜婉辞,却见车谦二话不说,强按粟苜坐下。粟苜云里雾里,不解其意,又见车谦俯身纳头大拜。粟苜惶恐,忙忙问道:“车兄何故如此?折煞粟苜!”车谦涕泪俱下,说道:“车某兄妹二人遭遇国破家亡,四里逃难!后来,小妹不幸被人拐子拐进罗螺楼,死于非命!车某曾欲复仇,怎奈,罗螺楼东家沈老妖精倚仗与狗贼南山怀敬、闻夏壮毅的暧昧关系,恃强凌弱,反指使爪牙将车某打个半死!幸得张将军相救,车某才得活命,被安排在此宅过活!是粟苜兄弟鸩杀南山、闻夏二贼,车某血仇才得报,粟苜兄弟实乃我车谦大恩人,受此礼,当之无愧!”粟苜看着下拜的车谦——短髭须,浓眉眼,虎体彪形,豪迈粗犷,忠义憨厚——心里苦笑道:“我蒙冤作替罪羊,却歪打正着成了他的恩人,既如此,也不需说破,恰可使他忠心待我!”于是,粟苜且笑且扶起车谦,说道:“南山怀敬、闻夏壮毅同沈老妖精为恶多端,丧尽天良,理当伏诛!粟苜鸩杀二贼,不过替天行道,车兄无需挂齿!车兄若不弃,当认粟苜为弟,从此相依相扶!”车谦大喜道:“仰慕粟苜韬略,今缘分使然,情意中又有情谊,车谦愿与粟苜结为生死兄弟,共讨国贼,恢复旧山河!”他二位把酒畅叙,车谦自是推心置腹,粟苜或隐或瞒,也算欢宴一场。 却说张峰回府,忐忑思量:“公子一十八岁,尚不知身世!我需先与其母商议!”是夜,张峰拜道:“夫人!”许张氏大惊,反拜问道:“将军今日何故行此大礼?折煞妾身!”张峰道:“旁下无人,只夫人与张某,可以真实身份叙话!”许张氏流泪谢道:“若非将军大恩,妾与璋儿,早不知魂归何处!”张峰道:“公子既长,理应知道真相!”许张氏听罢,叹道:“妾一介女流,不堪大用,诸事还需仰赖将军!”张峰说道:“公子素来谦恭仁孝,博学多艺,必能担当大任!明日,夫人可将万事亲述于公子,以察其心意!”许张氏点头。 次日夜,张峰和许张氏将公子璋引入地下密室。许张氏哭泣道:“璋儿,还不快拜祭亲父王!”许璋见祭台碑刻:“许朝先帝夫君许钦之位”,惊问道:“娘亲怎可如此戏耍孩儿?”许张氏痛哭,将真相诉来。许璋怔住良久,而后双膝跪倒,咬碎钢牙,恨恨道:“不孝孩儿,认贼作君!何时天予孩儿机会,报此国仇家恨!”张峰拜倒,忍泣道:“公子但有此心,张某肝脑涂地,愿为驱使!”许璋恸哭道:“父亲育儿一十八载,永为我父,岂有拜儿之理?父亲若怜孩儿,但请为孩儿谋划!”张峰以袖拭泪道:“这十几年,张某非无所动,也暗结前朝忠义老臣,各自蓄兵屯粮,私制铠甲,积聚实力,只待天时!”许璋问道:“众臣可知孩儿身份?”张峰答:“只言先帝有遗腹子尚存,但恐事泄,未敢轻易对众人言明即是公子。只城东乱市中粟苜与车谦知道实情。”张峰扶许璋起身入坐。许璋又道:“大仇不报,何以为人子,何以奉宗庙?还请父亲寻机安排璋儿与众臣相见,相叙起义,共谋郁保老贼!”张峰应道:“公子放心,张某虽死不辞!” 却是那日,张峰骑马从点兵武场回府宅途中,遇车谦立于路旁。张峰下马,车谦上前作揖道:“略备薄酒,请将军一饮!”张峰会意,答道:“仁兄先回,张某更衣即来!”张峰回府换身便装,一骑马奔向城东偏宅。 车谦于后堂设酒菜,粟苜早已恭候。叙礼毕,张峰说道:“突然相邀,必有事故!”车谦笑道:“是粟苜兄弟令车某请将军前来议事。”粟苜作答:“三界大事,必起于细,成于细!我等欲有大作为,需仔细商榷。粟苜以为,年关将至,胜都繁乱复杂,尤其上元节当夜,灯火迷离,可以考虑伺机起事。”张峰忧虑道:“话虽如此说,只是张某乃一外州藩官,无诏不得擅入皇城!”车谦说道:“郁保老贼寿辰亦在上元节,老贼必将倾城中财力大排筵席,届时,我等可以设法混入。”粟苜提议道:“我与车兄可扮作江湖游艺者前往皇城。”张峰却摇头叹道:“二位有所不知,老贼奸猾,惜命至上,自于宫苑内豢养大批伶人,从不用外来献艺者,且其寿辰当日,胜都戒备愈严!”粟苜沉思后,又道:“总该有他用得着宫外人的地方!” 张峰思忖后,接道:“粟苜这么说,倒是真有一处!老贼每岁必于除夕夜前往长寿寺守岁,为的是烧上新年第一炷香。”粟苜和车谦听罢大喜。粟苜道:“如此,则不需等到上元节,可提早于除夕夜举事。”车谦却道:“距除夕,时日不多,是否操之过急?”张峰恨恨道:“张某欲为先帝复仇,终日如坐针毡,已经等待十八年,再不下手,除非要等老贼自行寿终殡天!”粟苜说道:“长寿寺守备不会松懈,就由粟苜设法混入。粟苜于零点撞钟十三下,以示寺内一切妥当。若钟声不是十三响,则将军按兵不动。”张峰道:“胜都有前朝忠义之士,与张某一心,曾与张某歃血盟誓,但有机会,万死复国!现有忠义名单在手。车兄可按名单各各送上张某亲笔书信,约期各领心腹围住长寿寺,进攻铲除老贼。张某则亲率手下兵士,于胜都外二十里山林中埋伏,待见城内信号火起,一鼓作气,直捣皇城!”车谦道:“则由车某在城中纵火为号。但见火起,粟苜便抽身离开长寿寺,张将军即出奇兵斩贼!”粟苜点头道:“车兄纵火,需寻得我方好下手而敌方难扑救之处。粟苜以为,当在城中各角陆续纵火,使城内御军疲于奔忙,以减分守贼兵力,才好趁隙诛杀老贼。车兄一人,恐分身乏术,张将军还需多派人手相助!”张峰笑道:“此事不难。郁保老贼之子有位学师,名作潘士芳,亦在忠义名单之列。潘老常于城中闲逛,人众皆知。可便请他引家丁纵火号,必然成事!张某自会在书信中陈说清楚。”粟苜、车谦大喜。 粟苜又道:“尚有一关节,万分之重!”张峰道:“请言明!”粟苜道:“自郁保老贼改朝换代,一十八年过去,众义士富贵安乐,恐不似当年赤子之心火热!公子的身份若冒然揭开,众臣未必肯信!”张峰笑道:“张某岂不知其中要害?许帝曾赠公子之母一玉珏(jué),刻有许帝之名,前朝众臣皆识得。持玉珏者,便是许帝之子,众臣必会响应!”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粟苜听罢,暗潮澎湃,心内反复琢磨张峰的话:“持玉珏者,便是许帝之子!”想得粟苜眼中放光。张峰察觉,说道:“粟苜如此欣喜!”粟苜忙笑着遮掩:“郁保老贼要杀我,眼看大仇得报、山河得复,岂可不喜?”张峰遂不多疑。 粟苜又道:“另有一事:我等即便万般顺利,成功诛杀郁保老贼,占领皇城,也不算全胜。要知道“硕手贼子”李汜目今驻守在疆,兼有刘可茂、韩三普、顾宪、顾宝等各居要隘。若知皇城兵变,他们必将集结勤王大军杀入胜都。我等忠义名单上诸位的所有兵力加总,也实难与之抗衡!此非固守之道!”车谦接道:“胜负在将相之谋,不在兵之多寡。我等忠良之士起大义,贼军纵然齐上,何足惧哉?”粟苜严肃说道:“此一场改天换日之战,不为求生,而为取胜,万不可只逞忠勇之力,当瞻前顾后,谋而不疏,疾而不促,思之虑之,方不为取败之道!车兄切记,除非不动手,动手就要赢!”张峰问道:“粟苜可还能借来兵力相助?”粟苜笑道:“眼前就有现成的一支生力军!”张峰、车谦齐齐看着粟苜。 粟苜接着道:“当初董卫起义所招募的乡勇,败后即便缴械投降,也难逃斧钺加刑。此事闹得众皆惶惶,至今心有余悸。张将军恰可借此前案,密遣心腹于各处放传风声,只道郁保景胜为绝后患,已暗中令李汜整兵,将于上元节之后屠尽所有董协、卫梁的远近乡里——所有曾经参加起义者的亲友朋邻,不论亲疏,概皆难免。之后,另派一心腹能干者打入百姓内部,趁机立起一杆新旗,招降纳顺。我料,来投者必不绝于道!只需对民兵多加训习,便可助力。似此,我方势必大振!”张峰、车谦听罢大喜,深以为是。张峰问道:“只是,另立新旗、集结民军者,该委派谁人?”粟苜笑道:“不如就由粟苜来做!粟苜本是当初平叛之将,现遭郁保老贼通缉,举国尽知。若粟苜前去,众必深信——一样的亡命之徒,一样的走投无路!”车谦道:“只是粟苜兄弟只身前往,倘有疏失,如何是好?”粟苜再笑道:“且请张将军分拨昔日粟苜为智囊、为机甲将军时的生死兄弟给粟苜带上,若果真事有不谐,也可护粟苜周全!”张峰应诺。 “另外,闲居府中时,试造压力泵,其泵连铜罐与铜管,可抽油打水,更有水面浮桥造法,图纸均在此,粟苜奉上,张将军可命军中匠兵依理制造。再者……”粟苜且说且取出一小瓶,接着道,“此中乃神剂,叫作碎石稀,可供攻城之用。”三位各依计准备。 入夜,粟苜卧于榻上思量:“前往乡野招募,有前例可循,不需多劳神思。只是我正被通缉,该如何安全混入长寿寺?却要慎重,否则,万一被拿住,必是个死!”粟苜长叹,转而得意道:“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权且找子规一助!”粟苜侧耳,听见隔壁卧房内车谦齁声如雷,遂无顾虑,取出心愿笔于掌心写下诉求:“助我安全进入长寿寺”。而后他握紧拳头,秉烛坐于几案前竹簟(diàn)上静等。 俄顷,子规现身,笑道:“离开规啼苑不过短短时日,就又招子规前来相叙,粟苜对本苑主倒是‘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兮!’这般想念?”粟苜笑道:“子规苑主何必打趣,也需知粟苜乃‘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子规笑点头,道:“本苑主于除夕前一日,保你安全混入长寿寺,如何?”粟苜道:“去归去,只是进入长寿寺后,内中必是僧众极多,更会有宫廷侍卫守把,粟苜当于何处藏身,也需烦子规苑主筹谋!”子规笑道:“不如剃度了,扮个小僧混入?”粟苜听罢,抚摸自己的头发,十分不情愿地摇头道:“剃度了,却要何年何日才能再蓄这三千风采?”子规以扇遮面长笑,而后道:“戏言而已,何故当真?”且说,她施法于掌心现出红绿两粒果实,递给粟苜。粟苜拈着果实,笑道:“粟苜其实并不饥饿!”子规又笑道:“你是因为喝过本苑主的一碗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为此二果必又是什么毒害你的东西,故而踌躇?”粟苜笑道:“总也该‘吃一堑,长一智’,岂能老作天真鬼?”子规笑答:“且宽心!红色一枚,为隐身果,吃下可助你隐身三日,然只是隐身不隐声;绿色一枚,为现身果,你自相时而用。”粟苜笑道:“不需三日,一日大事可定!” 却道张峰派遣心腹兵士于董协、卫梁乡里各处讹传,闹得百姓皆慌、奔走哭嚎、欲远遁逃避。恰时,粟苜领着自己原先部下,打起“图存”旗号,各处征募民军。正所谓“虎啸而谷风至,龙举而景云往。”那慌乱百姓听闻原机甲将军粟苜被逼另立义旗、再倡义兵且已有数众相投,遂纷纷打听详情,得知粟苜将推翻暴虐朝廷、分房地、洒银钱于乡里,个个踊跃归顺。不多日,“图存”军便收得几万兵力。来投者中,有一小撮人,内中一个正是罗螺城贫区屠夫陆墩子。 粟苜见着陆墩子,惊喜异常,叹道:“粟苜遭奸贼所害,致使身陷牢狱、一府蒙难!陆大哥是如何逃过那劫?”陆墩子叹答:“小女药儿那夜供香,无意间看见府中有陌生人鬼鬼祟祟扛抬两只麻袋投入水塘。获知此事,为因将军不在家中,陆某暗料事不寻常,遂连夜带着母亲、药儿及平素交好的几个兄弟逃出府,于城外乡野人家赁房暂居。几日后,果然传来乱闻!陆某担心将军安危,便将母亲与药儿留下,同这几个兄弟前往罗螺城寻找将军。怎奈,到得那处时,获悉将军已被押赴刑场,我等几个,虽知力微,然深感将军平日恩德,遂抡刀掣剑,准备劫法场。又是天意不如人愿,奔到刑场之时,官兵已退。所幸,将军福泽绵长!得知将军脱难后,我等辗转各处,再寻将军。直至前日,探得将军消息,彻夜赶来相会。将军若不弃,我等誓愿追随!”粟苜听罢大喜,将陆墩子几人留在身边,分派为军中小头领。 “图存”军劫取豪富,造器买马,习武操练,有模有样。那日,粟苜立于高台,昭告众人道:“一样的刀口舔血,谁又比谁高贵?偏他郁保老贼做得皇帝,偏他李汜做得大将军,我等为何不能,反要遭奸贼屠戮?众兄弟皆是被欺压之良善,新年第一天,便是我等翻身做主之时!只待初一正午时,众兄弟请随朱班二头领拼死攻入胜都,届时,粟苜自会在城中接应!”之后,粟苜又悄悄吩咐陆墩子道:“陆兄,请于新年初一日黄昏时,领两千军,如此行事……”交代毕,粟苜叮嘱道:“此事唯有托付于陆大哥,粟苜才能安心!”陆墩子郑重作答:“必不辱使命!” 粟苜将“图存”军中诸事安排妥当,及时返回陈沙州,时张峰、车谦各按计划准备。车谦担忧问道:“粟苜兄弟当如何避人耳目安然进入长寿寺,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钟楼敲钟?不如由车某护送?”粟苜笑道:“皆在粟苜身上!车兄只管做好分内之事!”车谦心中打鼓,却不多问。 除夕前一日,天蒙蒙未亮,子规悄然来到粟苜身边。粟苜笑道:“苑主果不负约!”子规笑而不语,衣袖一挥,祥云一驾,载着粟苜离开陈沙州。快行一阵,子规笑道:“俯首之处,便是胜都长寿寺。”子规落云头。粟苜望见寺院外排排挤挤、林林立立尽是荷戈执矛侍卫兵,冷笑道:“郁保景胜也真是知道自己仇家有多少,摆下这么大阵仗提防!”粟苜于长寿寺外辞别子规,吞下隐身果,遁形后,大摇大摆走入寺院。 时寺内僧众为迎驾,忙碌不暇。粟苜四下打探,见各处香纸铜炉堆积如山,暗叹:“烧香抱佛脚,安能真得福祐?我师父和大师兄那样虔诚修道,却落得凄惨下场!”粟苜哀叹一番,望向钟楼——那顶上一口铜钟吊挂沉稳,四周结满佛家灵符。粟苜迈步而去,拾级而上,前后左右勘察,一切妥当,下钟楼。他又寻思:“郁保老贼奸猾,行事谲诈,其将在何处安歇,又在何处上新年第一炷香?”正疑思间,看见十数对僧众敬捧上等金烛华纸有序分往龙卧禅殿和佛光殿方向,粟苜暗喜道:“老贼必将歇脚于龙卧禅殿而敬香于佛光殿!”他遂往那两处打探。 至暮色落,粟苜觉得肠肚饥饿,行不几程,嗅得饭香。他循味而去,潜入伙堂。见着灶上三口砂锅蒸腾团团热气,粟苜自笑道:“此肴馔岂不是专为我粟苜而备?正所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不等那群秃头开盖,先让本南皇享个现成!”粟苜毫不犹豫揭开一盖,其中蒸着五谷八宝饭,醇香扑鼻不息。粟苜又欣喜又冷言道:“寻常人家朝夕劳作,不过换得薯豆野菜果腹;这不耕不织的寺院倒是昧下了多少香火钱,吃得起此等八宝饭!”说完,他清洗碗盘勺筷,先盛了满满一大碗香饭,一勺入口,大乐嚼起,啧啧赞叹。他打开另一锅,见内中炖着笋干鸡汤,惊喜又讥讽道:“好好好!好一群修身养性的大佛,还真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外头清规戒律,里头装的好一锅荤汤!”粟苜先呷一口汤,再啃一口肉,又尝一块笋干,那汤汁浓郁甘美,那肉质嫩滑爽口,那笋干鲜脆肥韧,口舌留香,让他欲罢不能。粟苜眉飞色舞笑赞道:“果然好滋味!”他用大碗将肉捞尽,把那香饭与肥鸡先放于旁边案桌上,再打开第三盖。见其中乃是素什锦小炒,粟苜笑道:“有荤有素,有饭有汤!”他满盛一盘,端至桌边,大快朵颐。吃到锅中只剩残羹,粟苜拍拍肚皮,嘴角一抹,得意洋洋。忽听外面脚步声渐近,粟苜也不躲闪,收拾碗筷,隐身于屋角,看见两个小沙弥鬼鬼祟祟进来。一个先说道:“方丈五十又九岁,出家五十载,自五十岁当上方丈,九年来,日日瞒着众僧徒吃好肉好饭。今日,我师兄弟二人略尝一些,又有何妨?”另一个说道:“师兄说得正是!好香!”粟苜笑看那二位揭开锅盖。见第一只锅中,八宝饭只剩些许锅巴,两个小沙弥惊得目瞪口呆;再开第二只锅,尽是残骨;又开第三只锅,只剩几片菜叶。他两个失惊齐问道:“是谁,干这鸡鸣狗盗之事?”两个小沙弥四目相觑,互相怀疑。沙弥师兄先动口角:“是你,必然是你馋嘴偷吃!”沙弥师弟反驳道:“我如何有这么大食量?必是你,师兄,你素来能吃!”他两个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争吵中又扭打撕扯开来。粟苜偷笑一番,渐觉无趣,自离开。 白日,粟苜把长寿寺的门户路巷熟记在心。至夜,他困倦疲累,心想:“该寻个舒暖之地睡一美觉!”他暗笑自语:“龙卧禅殿那间龙卧禅房,今夜必无人入住,分明也是为我南皇粟苜备下的!”粟苜寻向而去。 却说此时,龙卧禅殿厅堂中还有僧众诵文念经。粟苜昂然挺胸进卧房,见其中灯火荧煌、罗绮纱帐、软榻香被,心中大喜,自闭上门户,放下罗帐,拉起被角,倒头酣睡。话说两个巡更小僧经过廊道时,听见齁声如雷,皆气愤不已。一个说道:“我等冒夜巡查,却不知是哪个挨雷劈、佛祖不佑的师兄弟,托懒耍滑,躲起来偷睡!”另一个道:“师兄,你我循声,吓他一吓也好!”商议定,两个小僧顺着声音行至龙卧禅房门外。师弟小僧惊道:“师兄!此间乃是为圣上准备的御房,我等不可擅入!”师兄小僧亦惊道:“然听声音,恰是从此室传来!”师弟小僧愤愤道:“是哪个嫌命长的,敢这般虎胆?”师兄小僧急道:“需赶紧叫醒他!此事若传出去,整个长寿寺都不要活了!”两小僧急急进室内,掩住门。内中正是罗帐紧闭,鼾声震天。两小僧骂骂咧咧,掀起罗帐,只见被褥凌乱,却不见人影。两小僧大惊问道:“人在何处?”师兄小僧道:“声音确在此处,被褥也凌乱,奈何不见人!”师弟小僧冷汗一身,战战兢兢问道:“师兄!莫非有鬼?”师兄小僧怒叱道:“佛门清净地,安能有那种污秽?必是藏在壁橱里!”他绕过榻去开壁橱门,同时吩咐师弟小僧道:“赶快整理好被褥,用檀香熏沐,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今夜之事!”师弟小僧颤巍巍叠被,拉着被角却总也拽不动,他面如土灰颤声道:“师兄!拉……拉不动!”师兄小僧怒道:“没用的东西!”他且骂且打开壁橱,发现里头空空如也,环顾四下,这才惊恐,高声问道:“是谁在装神弄鬼?”师弟小僧吓得定住。师兄小僧折回榻边,生拉被角,却也拉不动。原来,被褥皆被卷在粟苜身下。师兄小僧袖子一撸,往前一扑,抓到粟苜,神情突变,看着眼前无人的榻,却听见动地的鼾声,双手分明触碰到人的身体,他面色铁青,口中念叨:“有鬼!有鬼……”他撒腿开门逃去。师弟小僧见状,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飞也似哭喊着跟跑在后头。两小僧颤栗着将消息上报掌事,掌事又上报方丈,方丈惊愕,领了一众高僧,各带诸般法器前来龙卧禅殿。 此时,粟苜已被动静吵醒,无奈懊恼自语:“糟糕!定是我打鼾太过,惊了这群僧众!虽然他们看不见我,但若消息传出,郁保老贼以为龙卧禅殿不祥,必不再来!张将军引兵伏在城外,万一事泄,是我粟苜误他!”见一众大小僧人紧张兮兮往榻边来,粟苜惊慌,瞥见房内供有一尊佛像,灵机一动,高声道:“阿弥陀佛!”众僧惊栗。方丈疑问道:“莫非佛祖显圣?”粟苜又道:“本乃安乐万福陀佛祖!你长寿寺众僧虔诚,早晚香火佳果供奉,更兼普济百姓,造福四方,感我心灵!本佛特来赐福,方才佯出齁声,实乃考验你等!”众僧一听,忙不迭流涕跪拜,万呼:“阿弥陀佛!善哉大慈悲!”粟苜见这群僧众奴颜婢膝之态,憋住不笑。方丈双手合十,俯身低头,敬问道:“只闻佛音,不见佛身!佛祖能否一现真容,令弟子一睹仙颜?”粟苜轻悄悄拿起一只供果,说道:“见此供果,便知本佛在!”众僧见享案上盘中供果悬起在空中,深为惊叹,再番磕头大拜。方丈说道:“佛祖驾临长寿寺,真乃我寺众弟子及四方百姓之福!弟子愚钝唐突,祈求佛祖赐福赐寿!”粟苜暗思:“这却如何是好?一时夸口,我哪会赐福?”众僧见未有答音,面面厮觑。方丈再道:“万求佛祖怜恤弟子肉体凡胎难敌妖魔之恶,赐福赐寿赐金刚不坏之身!”粟苜无奈,遂问道:“方丈年庚几何?”方丈正要回答,粟苜又道:“且慢,听本佛道来!方丈今年五十又九岁,是也不是?”方丈大惊,拜道:“佛祖神灵也!”粟苜忍住不笑,接着道:“方丈九岁出家,迄今五十载,是也不是?”方丈愈惊,磕头如捣蒜,叹道:“佛祖万灵无极,竟然知道弟子的年庚、履历!”粟苜再道:“位极方丈九年,是也不是?”方丈泪如雨下,高呼道:“佛祖显圣,弟子万拜不及!”粟苜继续道:“只需戒荤食素,惩恶向善,自得福寿!”下跪有小僧知道个中事,听到此处,不觉失声笑出。方丈满面通红,羞于作答。粟苜又道:“本佛已将福寿施于此案果品之上,你众弟子分食果品,自然福寿永昌!”众僧皆拜首告谢。此时,晨钟敲响。众人俱各心惊。粟苜再道:“今日乃是本岁最后一日,本佛料你等有贵客待迎,暂先回仙庙!本佛到此一游之事,不可言及尘俗外人,否则,福寿亏减!”语毕,粟苜默不作声。方丈再唤,听无人应答,以为佛祖离开,忙令僧众:“收拾房室,准备仪仗,不可惊动院外兵士!” 待艳阳高照,铁骑兵开道,荷戈御军、盛装宫娥簇拥着黄罗伞盖金銮舆,赴长寿寺来。众僧早正服相迎,拜伏于道。见面一番虚礼不多提。方丈接迎郁保景胜入龙卧禅殿,绝口不提夜间之事。 至夜,万家灯火燃鞭炮,千门窗花映桃符,一派佳节洋洋喜气象,不消多述。但说粟苜眼见着郁保景胜斋戒沐浴后端坐殿中诵经,殿外重重御军护卫,寺院内有铁甲军巡逻。因自恃有隐身果,粟苜肆无忌惮,近至郁保景胜身旁椅上落坐,自思量:“不若就此时一剑了结老贼,也省得耗费军力!”粟苜起身,正欲亮出断水剑刺杀郁保景胜。“等等!”他犹豫再思,“杀他容易,只是朝臣必会拥护其子上位,纵使其子难当大任,也会被其他强权篡夺,无论如何,凡界之主不会是我粟苜!”想到此处,粟苜收手,重又落坐,双臂环抱,看着郁保景胜一本正经读经,自又思量:“欲争大位,只有冒用前朝帝胄这一条路!借复国者之手除掉老贼,赚得前朝天子位,才是上策!老贼此刻,尚不能死!” 正此时,殿外方丈来报:“将近零点,请圣主移步佛光殿!”粟苜见着郁保景胜一行离开,自也离开龙卧禅殿,前往钟楼。正逢一老僧抱起撞钟锤等待敲响新年钟声,粟苜犹豫片刻,一剑将老僧剁翻,料理干净。直到听得打更人报准零点,他翻身跃起,抱住钟锤,连撞十三声。 却道此时,佛光殿内,有留心的僧众听见钟声十三响,大惊,以为是撞钟老僧一时手误,因圣驾在前,不敢喧哗,各各依旧低头诵经祷祝。而方丈心料不对:“敲钟老僧六十载从未犯过这等错!”方丈忐忑,暗令一小僧道:“速速前往钟楼,问敲钟老僧,为何多一响,惊了圣驾,长寿寺多少命够赔!”小僧领命去。 再道郁保景胜素服素履,手捧三炷香,于地元摩祖大佛前,迈步向香炉,听得钟声多一响,登时心惊肉跳、神思慌乱。他立住,闭目暗祈祷,抬手要将佛香敬入香炉时,却见三炷香齐齐拦腰断。郁保景胜瞪目惊问:“高僧!朕佛前上三炷,皆是断头香,此兆主何事?”方丈心内亦慌,却恐惹杀身之祸,遂以好言相骗,答道:“阿弥陀佛!此兆乃吉,主断绝往昔邪祟,重得福泽护佑,去旧迎新!”郁保景胜这才宽怀道:“愿如高僧之言!”郁保景胜重燃三炷香,将要敬上,又折断。众僧皆骇然冷汗直下,默而不言。 正是一众疑惑惊慌间,长寿寺外,人喧嚷,马嘶鸣,火光冲天。御军统领来报:“启禀吾皇,城中南角起火,唯恐有失,御军分兵前往扑救!”郁保景胜大惊。方丈道:“天干物燥,炮竹连天,难免坠火星引燃,圣主不需挂心!”郁保景胜稍安。却听手下御军又来报:“城中北角、东角等多处起火,乞增兵!”郁保景胜听罢,率众出殿登楼台看去,只见城中火舌蹿天、亮如白日。郁保景胜慌忙令道:“速遣御军前往扑救!”不多时,复有御军来报:“十几路人马从四面八方披甲荷戈、举火把、竖义旗杀来!”郁保景胜愈慌道:“逆贼造反!朕铁甲军何在?”应声,铁甲前将军冯志,气宇轩昂,上前拜道:“吾皇宽心安坐!臣下即就杀贼去!” 冯志登上门台楼看去,人马攒集至长寿寺,那正中两面大旗在火光中招展,上书:“讨逆贼救民复国,立新君改日换天!”另有各杆“复国”小旗多不胜数,把个寺院围得水泄不通,将与寺外侍卫军交火。大旗下为首一人,乃是当朝大司徒华瑜。冯志怒喝道:“大司徒因何聚众谋反?”华瑜,绿袍银甲红盔金剑,于高头马上答道:“老夫乃是许朝之臣,特集复国军,重整旧河山!此来讨伐篡逆之贼郁保景胜,何言谋反?”冯志怒道:“惊扰圣驾,不是谋反,更有何说?圣上待你不薄!”华瑜答:“忠臣岂侍二朝主?老夫今奉许帝遗孤许璋太子之诏,讨贼复国!冯将军父祖亦是许朝功臣,何必明珠暗投,助那老贼?论情理,今当与华某同力合兵,才不失人臣之责!”冯志听得有前朝太子,急问道:“许朝遗孤何在?” 正是:江山改换人臣变,各为其主谁是非? 毕竟,铁甲前将军冯志能否倒戈?且看下回。 第八十回 连环使诈谋夺灵玉珏 里应外合窃劫至尊位 听得华瑜作答:“太子至尊,岂能轻踏此污浊之地?”冯志接道:“既无许朝太子,便是你华老儿谋逆!”华瑜道:“若是请得太子圣驾,冯将军是否弃暗投明?”冯志冷笑道:“便是请来前朝太子又如何?正所谓‘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本将军之父祖纵然曾食许朝之禄,然当今圣上对本将军信任有加,以身家性命相托,本将军的一粥一饭一寸布帛皆赖圣上恩典,值此国家多难之时,本将军岂可不忠于职守,而听你华老儿言语挑唆背主?”华瑜亦冷笑道:“执迷不悟,只等朽门打破,你冯志尸横由我马踏!”冯志大笑道:“正所谓‘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冯某身为武将,一命何惜,不似你华老儿身心两处,无始无终!”言辞激化,冯志手招令旗,列开铁甲军阵势,开弓放箭;华瑜指挥复国军进攻。两阵对决,各不相让。 却说郁保景胜于长寿寺内,先令燃放求救钻天炮仗,又取出三道符牌,令道:“威龙卫左长,率轻骑突出重围,调遣禁廷军前来护驾;威龙卫中长,一支飞骑前往陈沙州,报知镇南将军张峰火速来援;威龙卫右长,一支奔去疆地,报知大将军李汜星夜赶回胜都勤王护驾!”三名威龙卫长得令,各各驾起流星快马,率领手下威龙卫军报信去了。 再说张峰埋伏于城外密林,军中有想要逃叛报信者,早被张峰绑缚,其余兵马皆饱食眠足。除夕夜,听得胜都钟声十三响,张峰大喜道:“城中一切就绪!”之后,遥望城中各处火光陆续大起,张峰令道:“各军整顿,拔寨开赴皇城!”正将起军时,哨马探来报:“两支威龙卫军硬闯出城!”张峰笑道:“必是加急飞报李汜与本将军赴京平乱!本将军恰是师出有名!”张峰红缨盔,锁子甲,持剑立马上,面对严整行伍,振臂高呼道:“既动兵刀,必得苦战!战士临阵杀,不死也挂伤,谁也别想全身而退!或一改河山,复我圣朝,众军将皆得大封大赏,快意人生;或不成功而成仁,也留得忠义之名垂竹帛!再有逃兵叛将,先试本将军宝剑!”语毕,他率军名正言顺开赴胜都。却是半道遇上威龙卫中长一队,对方正欲开口,早见张峰亲自拍马上前,手起剑落,将威龙卫中长斩于马下,继而一声杀喊,其余众将冲迎而起,将一支威龙卫骑兵全歼。张峰择军中数位兵士,令道:“换上威龙卫装束!” 却道胜都东城门正将,遥见火把通明处,旗上金线绣红圈,圈内大书一个“张”字,知是张峰将军旗号,忙下令放下吊桥,准备迎援军入城来。却有守城参谋登时生疑,开口道:“将军且慢!张将军兵马未免来得太快!”城门正将一听,心内也惊,忙又令道:“且慢放下吊桥!”张峰一军至城下,喊话官高呼道:“此乃镇南张将军兵马,奉诏入城勤王护驾。城门军速速放下吊桥!”说罢,冒充的威龙卫兵士将文书与令牌呈出。城门正将于城台临下对话道:“请张将军止步!”张峰怒道:“区区守门将,怎敢阻拦本将军?”城门正将问道:“威龙卫不过前脚出城,张将军来之未免太快!若不止步,弓弩伺候!”张峰大怒,举起一号军牌。只见一排刀斧手齐齐挥刀,将一众被绑缚的叛逃兵麻利破脉放血,而后把人血灌入粟苜研造的铜罐中。张峰亲自将整瓶碎石稀倒入铜罐。紧接着,力泵兵摆开,打压力泵,从铜罐中抽出碎石稀人血溶液,以铜管对准城墙喷洒,便见城墙面瞬间封布一层殷红血雾。守城门军将惊而疑惑。不几刻,那筑城之石溶溶碎化,摔死砸伤包括正将与参谋在内的守城军无数。张峰轻蔑一笑,举起二号军牌。便见搭桥兵摆开,叠起浮桥,使全军通过护城河。张峰这又招手,令全军打起复国大旗。旗帜飘扬,上书:“还我许朝江山”六字。张峰大喝一声:“降者不杀!”残存守城兵士纷纷丢盔卸甲,拜伏于路。张峰命兵士清理道路,自快马扬鞭,跃过城门废墟,又令道:“武习副将,此处留你一支军马,赶筑城墙,以防李汜等勤王军!”而后,张峰长剑阔斧、旗鼓威振、风风火火杀奔皇宫去,于路截杀前往长寿寺助战的禁廷军。一通好战,张峰终于占领皇宫,拿下郁保太子等众。 再道粟苜隐身在长寿寺内,见着华瑜集结诸路兵马如约举事,且车谦和潘世芳等纵火毕亦混在华瑜军中,正与铁甲军交兵,又见郁保景胜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焦慌,听其反复念叨:“禁廷军因何迟迟未到?贻误朕令,朕誓杀之!”粟苜自忖度:“城中事谐,城外张将军兵马对付了了守城门官军,如象吃蚂蚁,必能很快攻入!之后,他便可占领皇宫,再分兵长寿寺,助擒郁保老贼!禁廷军尚未到来,或是已被张将军肃清。看来大势在握!不过,我料张峰其人,谨小慎微,必不会冒险将公子璋随军夹带!”粟苜思罢,再暗叹:“没有谁能够无所作为而获得胜利!为登君位,我粟苜得要另外行动,事不宜迟,需往陈沙州张府一行!”他下定决心,偷盗御马毕月乌骓,奔向皇城东正门。正值武习率兵士担土抬石整修城墙,粟苜觑机越过浮桥。兵士见状,以为空马发狂奔逃,本欲射杀,却见骏马飞驰远去快如疾风,遂作罢。 披星戴月赶,毕月乌骓(zhui)终于在天明载着粟苜到达陈沙州。粟苜服下现身果,于张府门前求见公子璋。门人领进。许璋生疑,问道:“你是何人,因何要见本公子?”粟苜拜伏于地,答道:“张将军已将郁保老贼拿获,特令粟苜迎公子入皇城,亲斩老贼,登基复位!”许璋一听,热泪盈眶,连忙扶起粟苜。许张氏却从屏风后出来,说道:“张将军临去,吩咐我等安守家中,事若成功,他将设銮舆华盖来接。这却为何遣你一人一骑而来?况且,旁人尚不知璋儿身份!”粟苜施礼笑道:“张将军本意亲自来接夫人与公子,怎奈皇宫重地不容交托他人,需得张将军自行把守,且为防李汜来袭,城中大军不可轻动,这才派粟苜前来。粟苜乃是张将军生死兄弟,与郁保老贼有切齿之恨,必当忘死保护公子,请夫人放心!”许璋笑道:“娘亲!父亲之前便提过,城东乱市中,粟苜与车谦是知道孩儿身份的。此二人必是父亲心腹无疑!今派粟苜前来,必是大事成矣!”粟苜心想:“许璋轻信他人,即便我不夺他江山,料他也难坐稳!与其早晚便宜别家,不如留给自己!”他又笑道:“张将军已令车谦兄于城中置办銮舆、皇袍等一应圣物,只等公子驾临。不过,张将军交代,为免招摇平生事端,公子不便多带人马,只由粟苜拼死护送!”许璋点头道:“父亲虑得极是!”粟苜再道:“公子入皇城复大统,为保群臣拥护,需请出先朝许帝玉珏,以为身份见证!”许璋从怀中掏出玉珏,笑道:“正在这里,贴身收藏!”粟苜见玉珏之上镂空金刻许钦之名,心内大喜,眼中放光,而后躬身道:“请公子挑选快马,亲临皇城,以正至尊位!”许璋毫不生疑。却听许张氏说道:“昨夜惶惶难宁,不知何故!”粟苜笑道:“公子承袭大位,夫人便是国母,此乃登临高处不胜寒,一时之惶恐,假以时日,习以为常,自然无事!”粟苜巧舌,说得许张氏母子信以为真。许璋亲挑快马两匹,与粟苜启程。 于路,粟苜在前开道,许璋紧随其后。路经陈沙州地界荒僻处,正见梧桐败叶落野径,芙蓉枯蓬结乡池,失群孤雁悲声泣居客,西飘残柳弱舞撩孤魂。观那荷塘数里,时值寒日,尽剩枯荷叶、败藕根,粟苜“吁”的一声,急止马回身看去。许璋应声勒缰绳,问道:“粟苜因何止步?”粟苜佯装看向许璋身后,问道:“莫非公子暗自交代了人马跟随?”许璋惊道:“本公子何曾为此事?”粟苜道:“那却怪了!粟苜耳聪,清楚听得身后有马蹄“嘚嘚”乱踏声,特止步探看,需保公子无虞!公子可先行,粟苜断后!”许璋敦厚,听此言,本能扭头向身后看去。粟苜突然现出断水剑,刺向许璋。未及许璋明白,他已“啊”的一声坠马身亡,鲜血溅洒粟苜一身,染红那片土地。粟苜滚鞍下马,搜出玉珏,自行藏好,而后将许璋尸身丢下枯荷塘。事毕,他自叹:“为登南皇位,我粟苜已使三个无辜葬身:一是大旺,二是撞钟老僧,三则为许璋。若一切如愿,粟苜来日为你们建造祠宇,四时享祭!” 凭粟苜有愧悔,然这权力的游戏中,一切仁慈悲悯,不过都是鳄鱼的眼泪!粟苜骗杀了许璋,一鞭子抽开许璋的马,任其四山五野逍遥奔去,自重跨己鞍,扬鞭驰骋,飞奔皇城去。那一路,他勃勃雄心愈难平! 返回胜都,见东城墙新筑毕,各处遍插“许”字大旗,粟苜惊心自语:“隐身效力已失!我本在城中,却到了城外,若武习问起,我当如何答复?”他犹豫一番,临城下说话。武习见到粟苜,果然惊问:“粟苜将军不是依计在长寿寺中,缘何出现在此?”粟苜笑道:“武将军有所不知,昨夜郁保老贼遣三支威龙卫军报传消息。粟苜其实乔装混在那支奔往疆地之威龙卫军中。粟苜本意在趁机斩杀威龙卫以延迟李汜前来攻城,为张将军争取防御时间,可惜事不遂人心,还是被识破!粟苜浴血奋战,砍死几名兵士,奔命逃脱!幸好威龙卫为通传消息,不曾多追,粟苜才能存身而返!”武习见粟苜衣上尚有血迹,由是相信,放吊桥,开城门,迎粟苜进来。粟苜换上干净衣物,笑道:“多谢武将军,粟苜还需前去向张将军汇报!”武习并不多疑。 话再说回昨夜,张峰歼灭禁廷军、攻陷皇宫之后,留下副将魏权守把,自分军前往助战华瑜。张峰一军齐呼震天:“代天执戈,清除篡党,重振朝纲,还我许朝!”军号直响到长寿寺才止住,时华瑜所率复国军与冯志所领铁甲军刀兵相接,势如水火。见张峰引军至,冯志大怒道:“召你勤王,反倒助贼!张峰,你身上所着难道不是圣上所赐之袍?”张峰咬牙切齿道:“本将军穿的正是许帝所赐之铠,用的正是许帝所赐之刀剑,特来砍郁保老贼狗头!你还不叫他洗颈就戮?”冯志听言,且骂且亲自挽弓,搭上三支箭,射向张峰。张峰一手刀,一手剑,双臂齐挥,将箭打散。 却说冯志的铁甲军经不住张峰大军的碾压,在粟苜重入城前,已被张峰全歼。张峰顺利攻陷长寿寺,将郁保景胜赤身绑缚下狱。之后,张峰同车谦、华瑜、潘世芳等众,俱往皇宫商讨后续。 话说回头。见着胜都中各处遍插“许”字旗,粟苜叹道:“大事成矣!”他径入皇宫,时张峰等众俱在金琨殿。粟苜低声道:“有要事与张将军和车兄相商!”于是,张峰引粟苜、车谦至静室洽谈。张峰先道:“粟苜昨夜却在何处?张某未见着粟苜,深为担忧!”粟苜笑道:“粟苜混入威龙卫出城去,斩杀几名贼士兵,今早方归。而今,郁保老贼已被拿下,将军该着手接公子前来!”张峰点头道:“方才正在商议。张某亲自安排銮舆!”粟苜再道:“粟苜愚见,张将军当率几百轻骑,来去迅速,以免夜长梦多,可先接公子至城外客栈,再摆仪驾正式迎入宫,一来确保路上安全,二来不失大朝风范!”张峰问道:“只是张某若去,此处该交由何人守把?玺绶重物,该交由何人收管?”粟苜心想:“我若自请,他必生疑!”粟苜遂笑答:“此皇宫要处及玺绶诸物,交由魏权将军守管,最为安心!魏权将军乃是张将军表兄,必无二志!粟苜则四处剿灭老贼零星余党,以防死灰复燃;车兄则可置办袍服,安排众朝臣恭迎公子!”张峰称道:“粟苜所虑极是!魏将军正在西城门巡视,张某这便招来!”粟苜却道:“为保公子尽快入城正位,张将军可速去!余下琐事,交给车兄安排可以!”张峰对车谦有救命之恩,对其并不生疑,于是道:“事当从速,还望二位不辞劳苦!”诸事交代毕,张峰亲率轻骑奔往陈沙州府中。 张峰方去,粟苜便说道:“车兄可遵张将军之意,请魏权将军前来听命!”车谦依言行事。却道魏权方至,未及言语片字,被粟苜用断水剑砍作两段。车谦见状,拔刀出鞘,瞪圆大眼,竖蹙浓眉,吹起短须,惊问:“粟苜为何杀害魏权将军?粟苜何生异心?”粟苜搜出魏权所携调兵马头符,自收好,对车谦说道:“车兄莫惊慌,请召集群臣于金琨殿,今日该当真相大白!”车谦惊心狐疑,却也照做。 金琨殿上,粟苜面对华瑜、潘世芳、陈昭等一众前朝忠志之士,坦言自己杀了魏权、夺了兵符。众皆愤愤,拔剑执戈,向粟苜问罪。粟苜毫无惧色,高声呼道:“我粟苜才是真正的许帝之子!”语出,众皆讶然。粟苜潸然泪下作戏道:“当年,娘亲生下我后,只想山野林泉平安度日!却是张峰野心勃勃,欲借我的身份谋取权贵!娘亲为防我被利用、暗害,托人将我连同玉珏密里送去道观!张峰不见了我,万般愤怒,逼问娘亲我和玉珏的下落!娘亲宁死不说,惨遭丧尽天良的恶徒张峰杀害!即便如此,张峰还不死心,他拐来一有孕女子,威逼其假冒我娘亲,后将那女子纳为妾室,其所生之子托名冒作是我,又伪造玉珏,只等寻机借复国之名,实现他自己霸坐龙椅的企图!幸苍天怜见,我粟苜长立成人,得师父告知真相,离开道观,专门投到张峰军中,忍辱负重,为的是报血海深仇!”众人听罢嗟叹,支吾不能。粟苜自知这样的说辞不足以令众人信服,接着再道:“事到如今,也不相瞒,粟苜在罗螺城杀死南山怀敬和闻夏壮毅,实为先父皇报仇之故!南山、闻夏二贼伙同郁保老贼谋害先父皇,夺我许家山河,该当千刀万剐!众位试想,若无宿怨,粟苜当日不过区区虾兵蟹将,安敢与权势浩大的王侯相抗?以身犯险,但思国仇家恨而已!可惜下毒一案被李汜侦破,粟苜险遭姹女修容之极刑,继而被举国通缉,报仇无路,雪恨无门!粟苜只得兵行险招,破釜沉舟,再找张峰!本欲一刀将他了结,报亡母之仇,又念先帝父之冤未雪,故而含垢忍辱,博取张峰贼子信任,谎称共举大事。幸仰赖众位忠义之士竭诚,果然拿获郁保老贼!此时,正当斩杀郁保老贼与张峰恶徒,为我双亲复仇,为我许国洗耻!”满殿众位皆惊愕,却依旧似信非信。粟苜又言:“众位且听我道来!张峰救车兄、结联众位,不过是积蓄力量,以成图谋!众位不过都是张峰的掌中牌、枰中棋!粟苜料定,张峰此去陈沙州接来冒牌帝胄,助其登上大位,下一步,必将要杀粟苜及诸位!我等若不先下手为强,必遭其害!”众人听到此处,犹疑不止。 但听车谦叹道:“非是车某不信粟苜之言,只是张将军待车某多年来一向甚好!”粟苜叹道:“车兄忠厚老实,被奸诈张峰欺骗,尚蒙在鼓里!”潘世芳问道:“你有何凭据证明所言为真?”粟苜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玉珏,双手高高举起,说道:“众位请看,此乃先父皇所留玉珏,现属我粟苜之物!张峰、公子璋等,不过尽皆骗局!”众人看向粟苜手中玉珏。听得潘世芳回忆道:“烈皇帝初登大宝之时,曾游玩于庸河之上,见深水处光彩绚烂,于是令兵士打捞,得碎灵玉一块。那玉形状凹陷,仿佛器皿之碎片。因其纹案绘法独特、前所未见,且质地晶莹,虽皇宫珍宝不及,烈皇帝深为喜爱,以之为天赐圣物,遂发榜招募国中精良匠人雕琢成灵玉珏一只。为彰显烈帝爱民如子,特于宫门前设展台一月,供城中军臣百姓观那玉珏。后来,烈帝将此玉珏刻字,赐予太子钦,而太子钦又转赠佳人。老朽及华司徒、陈太宰等旧臣曾都见过,是否为真,一辨即知!”粟苜笑道:“粟苜言之虚实,只在此物!若此物为假,则粟苜为假,听凭众位发落;若此物为真,则粟苜为真,还望众位有始有终,为先父皇洗清沉冤!” 粟苜将玉珏向前呈来,请潘世芳、华瑜、陈昭等众过目。众老臣见了,皆老泪纵横道:“果是钦帝之物!”粟苜再强调道:“张峰贼子暗里诓骗众位,欲借复国为名,其实将行篡逆之事,他不过是另一个郁保景胜!众位若不信我粟苜,待贼人扶持假子登位后,我等必将全部被残杀,只等屠刀架在项上,悔之晚矣!”此时,众人多已相信粟苜。华瑜叹道:“我等本以为拿下郁保老贼便可恢复许国,不曾想,弄出真假公子之事!虽粟苜之言可信,然多年来,我等是与张峰将军筹划,其言未必皆是虚诞!依老朽之见,可等张将军带来另一位公子,当面对证!”粟苜听罢,心中暗笑:“张峰他带不来许璋!我有何惧?”思毕,他问道:“我有先父皇的玉珏,众位如何不信?”潘世芳道:“玉珏不假,只是多年来张峰将军忠心可表,我等岂能单听粟苜一面之词?”粟苜笑道:“我乃真正的钦帝之子,不怕对证,便依众位之意!”粟苜看看时辰,将近正午时,又道:“玺绶就交由潘太傅、华司徒、陈太宰暂管。粟苜且往城门,等着张峰!” 却说粟苜赶至东城门时,“图存”军二头领朱班已率众准备攻城。粟苜大喜,登上城楼。武习说道:“粟苜将军来得正好!武某方差哨马去请魏权将军增兵守城。粟苜既到,可相助!”粟苜笑道:“此乃为对抗李汜特招募之民军,武将军但开城门无妨!”武习惊道:“奈何其来势汹汹?今大事初定,国君未正,且张将军不在城中,不容不防!”武习不开城门,指挥军士,齐放流箭。粟苜无奈,抽出断水剑,就地将武习砍杀。守城门众军大惊,一时剑拔弩张。粟苜举起马头符,呼道:“大开城门!”却说众兵士认调兵马头符,并不认人,遂依粟苜之令,放朱班一军入城。粟苜与朱班成功会师,择“图存”军干将分守东、西、南、北四城门。粟苜说道:“请朱头领、杨头领率所部同粟苜齐往皇宫!” 再道宫中华瑜等人,方接到武习求援报告,正欲赶往东城门,却逢粟苜率军马攻杀而来,众俱愈惊。车谦问道:“粟苜兄弟!此军本为对抗李汜而招募,缘何刀兵与我等相接?”潘世芳问道:“说好等张将军归来对证,因何变卦?”粟苜仗剑高声道:“粟苜乃是钦帝遗孤,为张峰所逼迫,不得已而为之!再有质疑者,翻脸无情;凡归顺者,加官封赏,嘉名载入正史!”华瑜等众并不情愿,本欲号令兵士抵敌,然此时,兵权已落入粟苜之手。抗衡不过,众人只得承认粟苜正是许帝之子。朱班、杨明亮等众拜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公子即登大位!”粟苜却道:“尚有诸事未了!”朱班道:“公子可先正名,待平定李汜等余孽,筑禅坛,再举大典!”粟苜点头,交割玺绶,索回契阔签。 话分两头。陆墩子领粟苜密令,引军马在陈沙州张府八面埋伏,专候张峰。张峰入府,欢欢喜喜道:“接公子与夫人共入皇城!”许张氏出迎,惊问道:“璋儿早先已被将军派粟苜接走,如何复来迎接?”张峰亦惊而悟,捶胸顿足道:“中了粟苜奸计!”他随即令亲随道:“速速与本将军杀回胜都!”一随从谏言:“将军不可!公子尚在粟苜那处,若动刀兵,投鼠忌器!”又一随从道:“此言极是!信物玉珏在公子手上,只怕粟苜夺玉珏,甚至冒用公子身份!眼下,我等不当回胜都,而应火速前往大将军李汜军中,只言粟苜谋反,共商讨逆,才有一线生机!”张峰恨怒难遏,却不得不权宜行事。他们正待出府门,却见四下里弓弩手团团涌现,听得陆墩子喊话道:“李大将军令:奉御诏诛戮张峰逆贼,凡张峰一干人等,不论男女老幼,一概尽杀!”张峰惊疑道:“李汜尚不知张某参与复国,此军马究竟从何而来?”一随从道:“只怕又是粟苜奸计!”张峰怒恨吐血,吼道:“誓杀粟苜小儿!”言未及终,早见箭矢交坠,若蝗如雨,蔽天遮日而倾。张府乱成一团,张峰中流箭身亡。陆墩子率众攻杀,踏破门槛,戮尽满宅。 话说那时,粟苜已领皇帝事,于殿中亲核户口册籍、钱粮器械,左右立侍心腹。忽守城哨兵来报:“一人自称陆墩子,引一彪人马,高举‘代天宣化,破旧立新’大旗,于城外喊话,要见南皇!”粟苜听罢大喜,忙令大开城门欢迎。陆墩子见到粟苜,躬身贴耳悄声道:“禀南皇,张府清净!”粟苜这才舒心,笑道:“祸苗之根已斩断,陆兄为复国元勋!”粟苜再无旁枝之忧,召集匠人改造城中本被郁保景胜留下的飞翔球,一心只待李汜。 但道“硕手大将军”李汜,当时接到郁保景胜手书,惊恐万状,星夜亲书寄于刘可茂、顾宪、韩三普等人,相约共赴皇城平叛。于路,哨马探来报:“张峰伙同原机甲将军粟苜、潘世芳、华瑜等众,已占领皇城,迁劫万岁!”李汜等听知消息,恨怒嚷骂不绝,倍道兼程,下寨于胜都外五十里处。李汜说道:“为今之计,当与张峰逆贼谈判,诈许其只要释放万岁,我等既往不咎,从而赚开城门,趁势掩杀,才是正理!”韩三普叹道:“只恐不易!”正商议间,又得哨马探来报:“粟苜杀死魏权,夺得马头符,以前朝帝胄的身份篡袭帝位,已领皇帝事!”李汜听罢,愈发咆哮恨道:“竟是粟苜小儿诡计!”于是举军拔寨,将帅披挂跃马,战鼓齐鸣,号角长吹,兵临胜都城下。李汜喊话道:“粟苜贼子,速速自缚请降,还政于万岁,留你全尸,否则,城门破时,教你尸骨无存!” 粟苜计点军马,列火炮油管、弓弩石箭,于城上观望,凭李汜百般叫骂,只是坚守不出。粟苜与朱班、杨明亮、陆墩子等计议道:“李汜手握重兵,硬拼,我等必非对手!”朱班问道:“南皇当以何策对敌?”粟苜道:“朕知,李汜军中兵士之父母妻儿多在城中,若以硬对刚逼之过急,其军必死战!正可谓,反抗的过程,是心智的较量!朕有一攻心之计:厚待敌军家眷,令其暗捎书信至李汜军中招降;彼军士若知家眷备受恩待,则思归,战心必怠,定然四散倒戈!”众人皆赞好计。于是全城发榜: “奉天承运,朕南皇粟苜诏曰:昔恶道郁保景胜,不思清修,欺君篡逆,窃国一十八载,侈恶昏淫,宠信奸谗,禁锢善类,专权误国,祸乱无良!许朝帝胄粟苜,隐姓埋名,一朝崛起,奋旗高扬,千军踊跃,万马迎腾,忠义归士如雨骈集,诛暴息乱,以大义讨大不义,涤灭奸贼,匡扶许国,号曰南皇!南皇自登大宝以来,赏功罚罪,并无徇私,恩待百姓,德被四方!今篡党余孽李汜等众冥顽不灵,逞凶斗狠,穷兽空嚷!南皇威武,本欲出雄壮天师尽皆歼除,却念其军中士族儿郎,既是许国子民,又属九皋俊杰、三界英豪,遂生惜爱之心,不愿兵加无辜,特发此榜!城中百姓,如有相识李汜军中人,请亲笔书信,劝其弃暗投明,可保父母妻儿廪禄衣粮、安居乐业;若一意孤行,助纣为虐,则先灭其族!榜文发日,众民慎思!钦此。” 正是有道者一夫振臂,举国同声。榜文行处,城中百姓原本心中惶惶,转为三呼万岁,各写家书,交于陆墩子营中。粟苜命飞翔球军士出动,沿李汜大寨空投家书。军士读毕家书,热泪盈眶,思归心切,遂无战念。有兵士暗里言语:“平定董卫之乱多靠南皇之策,大将军李汜必不是南皇对手!”更有许国遗民怀念许帝之恩慈,只愿归降。由是,趁夜四散逃离者,十之有五六。李汜惊怒,抓获数名逃兵,当寨问斩。军士愈惊,军心动乱。有胆大的军士窃言:“索性杀李汜,搏个头赏!”李汜得知震怒,将那一干人等尽皆杀透。 连日来,李汜整兵,搭云梯,竖炮架,强攻不懈。而粟苜统领军将,治得壕深地险、堑阔城高,致使李汜多次攻城不下。李汜寨中军心愈疲。刘可茂献计道:“明攻不成,可以暗取!大将军可令锹镢军密里掘地,打通暗道,连贯城中,出其不意,杀贼夺城!”李汜赞同。细探将消息报于粟苜。粟苜大笑道:“雕虫小技,妄想破朕城池!速命军士迎头掘地,待其打通,灌入鸡鸭马粪,送李大将军大礼!”军士依计而行,抬筐担篓,大桶装载,倾入地道。李汜的三千锹镢军通通熏呛死于暗道中。 战事连番失利,李汜心中憋闷,恨恨道:“只可惜当日飞翔球尽留在胜都,否则,运载火煤炮炸翻粟苜狗头!”李汜无可奈何,气急之中,帐内多饮几杯。韩三普劝道:“粟苜攻心之法,正意在我军不战自溃。大将军兄长更需戒躁!弟观胜都东正门城墙乃是破后新筑,可趁今夜城军守备略松懈之时捣毁门墙,一股入城,痛杀逆贼!”李汜酒后昏沉,说道:“粟苜奸诈,岂能不提妨?虽他使攻心术,李某何惧?今夜且一醉方休,待明日,便令强攻,誓杀粟苜小儿!”韩三普再要多言,却见李汜酒醉倒卧,只得退出帐去。韩三普与刘可茂、顾宪、龙敬等相商,各分寨严加防范,不得掉以轻心。细探将李汜醉酒之事飞箭射入城中,巡哨兵捡到,报于粟苜。粟苜大喜,令道:“只今夜,攻其不备,冲破万马,杀退千军,活捉李汜!令行禁止,全军不得有误,违令者立斩!” 深夜,一声炮震天,四方金鼓擂,人喧嚷,马嘶鸣,杀喊阵阵起,火光烈烈闪,朱班、杨明亮分两路杀入李汜大寨。同时,粟苜亲率飞翔球空军作战,又添流箭纷坠,漫天亘地。李汜寨中,管他黄骠马、赤焰马、胭脂马、青鬃马,皆烧成骨灰马;管他骑兵、步兵、火油兵、云梯兵,都化作柴火兵。一阵厮杀下来,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粟苜立于飞翔球中,势若翱天鹏,声如洪波钟,令左右高呼:“敌军且听,‘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郁保运数终,新圣已出,众人宜顺天应时,向正太平!拿住叛贼李汜者,封万户侯,赏万金,否则,先灭其九族,再烹杀其身!”李汜寨中残兵听得清楚,为夺封赏,偃旗倒戈,个个奋命。 说他顾宪、顾宝、刘可茂等死于乱军之中。而李汜半梦惊醒,来不及穿上铠甲,匆匆单衣跨鞍,翻身欲战,怎奈身疲筋软。韩三普、祖昂等忠勇护卫李汜,欲杀透重围。陆墩子一彪军马埋伏,相时冲出,团团围上,抛出挠钩,拽翻战马。李汜等众跌倒被擒。陆墩子将韩三普、祖昂绳索绑缚,单对李汜锁定百斤铁叶大枷,押下大狱。 兵士押韩三普与祖昂至粟苜跟前,粟苜笑问道:“二位可愿降朕?”韩三普大骂道:“区区孺子,何敢僭越帝位?只恨当初错识了你!忠义不怕死,怕死不忠义!韩某不能保大将军兄长杀条血路突围走,也愿血溅长空不屈膝!”粟苜叹道:“韩将军与李大将军有金兰之情,必不肯降!朕全你忠义之名!”粟苜挥挥手,示意兵士将韩三普拖出问斩,再叹道:“韩三普将军忠勇可贯日月,以列侯之礼厚葬!”之后,粟苜起身,亲为祖昂解缚,扶其入座,笑道:“祖昂兄与朕昔日交情不比他人,是否愿弃郁保老贼以辅朕?”祖昂长叹道:“幸垂南皇恩遇,祖某岂能不识时务?”粟苜大笑,安排筵席款待。 却说次日,粟苜亲备酒饭,一身皇袍,前往探视李汜。 正是:三界焉有不谢花?祸福吉凶轮番开。 毕竟,粟苜将如何惩处李汜?且看下回。 第八十一回 登禅坛南皇涤清肘腋 占奇卦粟苜获赠香粉 话说李汜手镣脚铐囚狱中,见着粟苜入内来,嗤之以鼻冷笑骂:“谋逆狗贼!恨当日不曾亲剐了你!”粟苜冷笑道:“酒是当日一样的酒,肉是当日一样的肉,连此案桌亦是当日所用,朕特地下令从萝螺城的牢狱中搬来,专为李大将军送行!”李汜听罢,心内惊慌,继而大笑道:“你记的好仇!你想怎样?”粟苜笑答:“先者,送大将军锹镢军一‘粪’厚礼,这特再为大将军备另一份大礼!”李汜鄙疑瞥看粟苜,冷笑问:“下三滥的贼子,又使的何样阴招?”粟苜直截了当说道:“当然是姹女修容!”李汜骇然怒道:“你敢?”粟苜厉声对答:“朕敢!”李汜长吸冷气,而后颤栗道:“向闻‘君子不念人旧恶!’粟苜,你又何必怀揣旧仇,记此睚眦之怨,绝断向日之情?何况,一切皆是皇上谕令!李某食君之禄,不过忠君之事!”粟苜冷笑道:“巧言饰词,矫揉造作!你联合郁保老贼屈陷无辜,置朕于死地,反怪朕记仇?你需知,朕恩仇必报!这天,是该换换了!”李汜挣扎欲反抗,怎奈枷锁重重,重而难举,只得怒喝问:“你,粟苜,不过一步卒,鼠雀虫豸之辈,安敢讪谤君王、篡逆称帝,又何敢对本大将军处以极刑?”粟苜笑道:“男儿生居天地间,岂能久困于他人之下?昔日朕卧薪尝胆,受你李汜役使;如今,朕粟苜,身为许朝帝胄,匡复我大国河山,也是名正言顺!郁保逆贼,朕要将他万剐鞭尸!而你李汜助纣为虐,朕亦不姑息!你毒杀南山怀敬与闻夏壮毅,反推朕为替罪羊羔,这国仇、家仇、个人仇,三重恨,李汜,你万恶不赦,姹女修容尚是轻的!你既嗜好杜康,这顿长生酒,朕亲自来赏你!”说罢,粟苜将一坛酒直灌向李汜口鼻。 当日,李汜即被施以姹女修容。临刑前,他暗叹:“欲图他人,反噬自己!”其家眷亲族、朋党近僚共三百六十余人,尽皆受斩。 处决李汜后,粟苜并未罢手,亲领大军开赴中瀚神皋萝螺城,将南山堡殿、闻夏堡殿、萝螺楼等处一一洗净,时萝螺楼沈佳人已经病亡。粟苜下令:“将闻夏欣荣凌迟活剐!”粟苜狠辣,却唯独对一孩童留情,他私下道:“南山云开!毒杀你父亲南山怀敬,实乃郁保景胜和李汜串谋诬陷于朕!朕已经为你报仇,也为自己洗冤!朕与你其实无仇怨,念你曾为海竹叶之学生,存你性命!三界九皋,你自谋生路去吧!”南山云开哭拜道:“谢南皇之恩!敢问,南皇可知恩师下落?南山云开愿追随恩师,从此修仙练法!”粟苜心内自叹:“那日一别,便不闻海叶兄长的消息,连契阔签也感应不到!”他只得作答:“若有师徒缘,早晚重相见!”南山云开含泪点头,再拜离去。粟苜不忘当日牢头善待之恩,提拔牢头,不需多述。 这以后,粟苜的贴身带刀侍卫总管陆墩子说道:“启禀南皇,臣曾闻,国之要事,内在祭祀,外在兵戎。今外事既平,可筹备祭祀大典,南皇当登坛受礼!”粟苜点头。 那日,胜都城郊,新筑封禅祭祀神坛,方圆十二里,布八极,点香灯,设黄伞,展旌旗,列鼎镬(huo),陈斧钺,摇金铃,敲锣鼓,奏朝歌。粟苜头戴十二旒(liu)黄顶帝冠,项挂冰蜜蜡黄宫珠,身裹九爪龙穿胸黄锦袍,腰缀黄龙佩,脚踏黄云履,威武昂首上坛。听得大司徒华瑜令道:“斩贼以祭新帝之旗!”刽子手将阶下俯跪的郁保景胜及其子孙、后宫嫔妃尽皆斩杀。接着一阵钟鼓喤喤、磬管锵锵毕,潘世芳宣道: “昔我烈帝,耀武扬扬,扩土四方,功赫翼张!至我钦帝,厚德明笃,夭逢乱逆,王业受创,山岳蒙尘,川河衰丧!幸得公子,粟苜堂堂,人杰英豪,贵胄天潢,承上辉阳,继祖德光,茂才卓伟,淑质优祥,贞亮高节,全民感戴!万仞虽高,不足喻其巍;千里虽远,不及诉其广!宜居大统,永代垂芳!仰合民心天意,布泽青山碧水,万里江河展雄壮,千秋英姿漫风扬!今登南皇,还我许朝,中兴未央!特此祭告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垂求恩鉴,恒佑无疆!” 正是黄云一捧,于宫宇殿阁,擎起帝冠龙裳;钟声一鸣,于福地华天,带响彩鼓银筝;金阙前净鞭三声打,丹墀侧文武两班列;那三界也呼,那九皋也拜,沧海之中一粟米,渺小而大放异彩!但听臣民拜呼:“南皇万岁!”时恰有春雷声阵阵,见证当年小道童,今朝登临尊位做南皇!粟苜,入住了金瓦玉檐富贵殿,抛却了陋水穷崖清贫观,定国号为许,改元南德,大排筵席,昼夜欢歌,论功叙赏,封王侯,设将相,奖励三军,大赦天下。申文到处,老幼欢腾,祝寿献觞。 话说粟苜久难忘戏文中的锦绣城,遂令良工绘画图本。那日,金琨殿上,粟苜高坐于龙椅,与群臣计议。良工巧思构成锦绣城图册,由陆墩子接过,奉于粟苜。良工说道:“启禀南皇,锦绣都城分宫城、皇城、外城、郊野四部分,方圆千二百里。若造此城,需募民力夫八十万,全国预征十年赋税。”粟苜览毕,笑赞道:“卿才思超绝,此图巧夺天工!朕欲择地、择时动工。众卿以为何址最佳?”众臣皆不语。粟苜见华瑜垂首沉思,启口笑问道:“华司徒因何出神?”华瑜手持玉笏,出列拜答:“南皇容禀!国家初建,宝位初登,万象俱废,百业待兴!近年,战火接连,岁荒粮乏,积贫积弱,更有遗贼乱寇掣刀拔剑、虎视眈眈,国之基,尚未稳!倘或此时大兴土木,预征钱粮,平添徭役,必使市农工商不安!不安则生乱,非南皇之福,非国家社稷之福!微臣之见,南皇此时,当薄税减课、养民生息!”粟苜听罢不悦,接道:“郁保老贼行篡逆,尚造建胜都一座。朕乃真龙天子,另择址造一锦绣城,有何不妥?”华瑜沉默。粟苜又问:“潘爱卿有何高见?”只见潘世芳出列,俯伏拜道:“南皇息怒,容臣徐禀!老臣曾闻,解民于难、救民于患、扶民于危、济民于困,乃爱民之德,君王得之者昌,失之者亡!今南皇屈兵斩将,安邦定国,当思为民谋福,变榛莽丛生地为良田沃土乡,关心民瘼(mo),应对旱涝天灾,查五谷丰歉,急民之所急,而不当巧立名目,加赋于民,妨碍农时农务!请南皇思之慎之!”粟苜严词道:“朕赦罪释灾,宽恩待下,选拔贤良,禁攻寝兵,还不算具备爱民之德?”潘世芳不敢再言。却见陈昭拜伏答道:“昔郁保贼子谋篡当政,占国多年,推其不能长守之由,是其暴虐侈傲致使政昏民乱。南皇岂可重蹈覆辙?正所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老臣死谏,南皇当牢记许国垦拓之艰难、复国之辛酸、中兴之任重,当学圣人之治,廉政勤政,才能使百姓恭顺,海晏河清,天下安定!”粟苜大叹,与群臣争持不下,遂令退朝,改期再议。 但说这日,正是惊蛰雷声远去,春分又过,清明未至,冰雪告别大地,万象沐新暖。粟苜于汇文阁中,手虽捧书卷,心却愤思量:“锦绣城巅抒豪情,乃是粟苜儿时之向往!如今朕粟苜贵为南皇,凡界泱泱珍宝皆该归朕纵享!那群迂腐臣子,怎可巧言阻拦?”粟苜忧心悄悄(qiǎo)时,恰逢一位客至。来客笑道:“荣登高阶后,寄傲于琴书。这卷帙浩繁御书房,南皇倒也好自在!”粟苜思绪中断,回头一看,欢喜起身迎道:“子规苑主!”而后,他从一旁金函中取出杜鹃钗一支,笑道:“略赠薄礼,微尽鄙忱,苑主不弃笑纳!”子规接过,瞧瞧,笑问:“南皇币重言甘,究竟是想从本苑主这处捞得什么?”粟苜笑答:“非行贿之礼,聊表相谢寸心而已!敢问子规苑主不在宝地享福,来此污浊凡界却为何?”子规笑道:“特来与南皇作伴!偌大一冰宫冷殿,南皇难道不孤单?依子规之见,还差一位南皇后!”粟苜心内一惊,沉默不语。子规笑问:“江山坐稳了,何不去讨美人?”粟苜短叹,依旧不语。子规再笑道:“堂堂凡界第一主,莫非没有这等勇气?则你枉杀无辜,坐上龙椅,莫非只为权财?”粟苜这才答道:“实不相瞒,粟苜少时听戏文,心羡一座锦绣城。本意,亲自督建毕,邀海叶兄长、沧琼、一冲等齐聚锦绣城巅,庆喜欢宴一番。怎奈,一群腐儒开口闭口圣人之治,长篇大论,粟苜竟无可辩驳!”子规摇扇笑说:“常言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南皇想邀故友,无非出于虚荣!”粟苜笑问:“难道朕不可以?”子规答:“可以,只是可惜!”粟苜不解,再问道:“何意?”子规再答:“沧、海、一,非贪慕富贵权利者,又岂会在意你南皇的一座砖瓦殿堂?南皇费财费力造一新城,反而不美,不若大开府库,优恤孤老贫寡,更能赢得沧竹琼的芳心和海竹叶的情谊!”粟苜沉思后笑道:“原来子规苑主是怪朕滥杀奢靡,同样是来劝朕的!”子规却冷笑道:“本苑主根本不关心三界是否多出一座锦绣城;他人之生死,更无关乎本苑主分毫痛痒。只是言已既出,要助粟苜娶得沧竹琼,许诺在先,不送佛到西天,不是我子规的个性!”粟苜笑道:“这个理由倒也不落窠臼!”子规笑问:“则南皇预备何时去寻美人?”粟苜叹道:“江山初定,此时离开去寻一女子,难免惹臣民非议,更怕一旦离开,皇城再不属朕!”子规笑道:“南皇自去寻沧竹琼,交由子规替守凡界,子规保证粟苜回来后依然能稳登龙台,可好?”粟苜道:“若得子规苑主相助,当然胜过千军万马!只是,子规苑主这样助我粟苜,倒让粟苜觉得,似乎子规苑主比粟苜更希望粟苜迎娶沧琼!莫非其中另有隐情?”子规摇头笑道:“粟苜疑神疑鬼,非仁君之态!”粟苜叹道:“苑主不愿直言,朕追问无益!苑主让朕去找沧琼,朕何尝不想?然尚有一处,朕需得亲自走一遭,了了那桩,才算心头踏实!” 这日金琨殿上,粟苜对众叹道:“人心苦,在不知足,既得陇,又望蜀!朕也不过只是俗坑里的这般俗人,已有如此圣殿璜堂,却不知足!朕夜寐不得,深思己过,该纳众爱卿之良言,少私寡欲,旷远豁达,心存民事,天下为公!朕今后当咨诹良谋,广询博访,选贤任能,不使言路闭塞,也望众卿往后,文者竭力,武者用命,使我许朝,征驹长奔!” 次日,粟苜亲引铁骑开往望边崖廪虚观。正是南皇驻跸(bi)、幡幢宝盖蔽日处,万里俯首。廪虚观主率众道士出门跪接。销金伞下,粟苜高坐銮舆,笑问:“三师叔何在?下跪者何人?”观主答道:“先师内沾真人羽化!廪虚观现任观主卦悔是也!”粟苜叹思片刻,问道:“卦悔,你可晓朕之来意?”卦悔作答:“廪虚观不问朝政,清净修为,并不知南皇此来何意!”粟苜怒道:“忘了当日火焚生祭朕之事?”卦悔叹道:“若为复仇而来,只对卦悔一人即可!”粟苜冷笑一声,而后问道:“卦壬师兄何在?”“粟苜师弟!”答话者正是卦壬。粟苜看向卦壬,笑道:“当日只卦壬师兄在惜朕的性命,今日朕特来接师兄同享荣华!”卦壬道:“粟苜师弟若果真还认卦壬师兄,便请开恩,放过廪虚观众生!”粟苜怒道:“当日朕受诬陷、被火烧、命将亡,似此无穷之恨,焉得了了一笔勾销?朕今日必要剿捕仇家!”卦壬听罢,连忙磕头道:“南皇!卦壬愿以南皇所赐之荣华,换廪虚观师兄弟性命!”粟苜冷眉蹙起,道:“卦壬师兄,岂不知近火先焦,又不懂明哲保身?”卦壬含泪答:“求南皇开恩!”粟苜哪里肯听,握紧拳头,一声令:“除了卦壬,余者通焚!”众道士纷纷流涕告饶。 卦悔怒起身,骂道:“你要杀灭廪虚观?你可对得起内原大师伯、内关二师伯和卦心大师兄?”粟苜冷叹道:“可惜他们都不在!”卦悔仰面悔恨哭骂道:“只恨当日不曾烧死你这忘恩负义之徒!你粟苜根本不是……”卦悔言未及毕,粟苜迅速暴跳起,亲挥断水剑将其枭首,而后怒道:“再有敢言者,立斩!”说话间,铁骑军已将众道士手脚绑缚、口塞炭团、捆上烤架,于四围堆满柴草,浇淋桐油。粟苜轻挥手,军士齐放火箭,霎时满观火起。粟苜于观外冷眼看着。卦壬被军士制住,挣扎哀求不停,痛哭悲嚎。 粟苜走到卦壬跟前,拉着他,说道:“卦壬师兄,你太仁善,需知这世间,若恶不得恶报,则仁善可欺可怜!”卦壬跪倒,呜咽道:“卦壬不求荣禄,求南皇放卦壬自去!”粟苜问道:“师兄意欲何往?这凡界,都是朕的天下!”卦壬哭泣作答:“于田林湖泽或山崖谷穴,觅一无争之处,微结敝庐,安享南皇的盛世清平!”粟苜叹道:“既然师兄执意,朕不强求!”粟苜招招手,侍者奉大箱金银而上。粟苜手指金银,对卦壬说道:“以作营生!”卦壬只取一锭银,拜谢道:“粗野之人,何须这等破费,自有谋生手段,留此一锭银以作念想,不忘昔日师兄弟情谊,不忘今日南皇大恩!求快马一匹,望南皇御赐!”粟苜示意。军士牵良驹奉上。卦壬翻身上马,抱拳再谢道:“南皇大恩,永志不忘!”说完,卦壬扬鞭策马而去。 粟苜重登銮舆,望着火烧廪虚观——焰舌冲天,热气蒸腾——他蹙眉良久,而后密对陆墩子等众道:“追卦壬!若其不语不言,则纵其离开;若其开口欲言,即杀!刀最快者,赏千金!”陆墩子不解,问道:“臣愚钝,不知南皇尊意?”粟苜面色一变。陆墩子不敢再问,忙忙抱拳应道:“不辱使命!”而后,他急率五十精兵向卦壬方向驰去。 话道卦壬,快马加鞭,一刻不歇,眼中滴泪,暗自道:“我命亦不久矣!粟苜杀害众师兄弟,哪里是为当初仇恨,为因我等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已!他冒用许璋身份才骗得众军拥护,若军将知他不过荒园孤儿,又岂会效忠于他?他要灭口,我亦难逃!”卦壬逃亡正思之间,陆墩子引骑兵杀手已至,将其团团围住。卦壬见刀戈架在面前,自以为难逃,心中恨道:“粟苜,我卦壬曾护你性命,你却要赶尽杀绝,则索性玉石俱焚!”卦壬遂欲尽述粟苜身世,正道:“粟……”一军士闪电举刀,将卦壬连头带肩砍掉一半,而后拖拽两半尸身,折回望边崖。 说他粟苜虽密遣精锐追击卦壬,心中却默念:“卦壬师兄,你必不会出卖粟苜!”直到见着军士带回卦壬的尸首,粟苜悲恸仰天豪泣,心中之隐言却无一人可诉,只能下令厚葬卦壬。 廪虚观最后一缕青烟熄灭,已是五日之后,粟苜才拔寨返宫。方进寝殿,便听见子规的笑声,粟苜先是一惊,继而埋怨道:“来无影,去无踪,子规苑主好歹该给朕留些颜面,何能擅入南皇寝殿?”且说,他且自落座。子规斜倚窗边,回头看粟苜,笑道:“颜面?粟苜,你何不能容一道观?你下此毒手,无非是因为廪虚观那群道士深知你的底细。可怜卦壬,曾真心善待你!莫非南皇心中,如今无情,唯剩权谋?”粟苜不爽,侧目怒道:“朕何尝不痛?你既知朕的隐衷,便不该多此一问!”子规微点头,轻摇梨花扇,从窗边走向粟苜,戏问:“莫怪子规多言,若是你师父和大师兄还在道观,你可也下得了手?”粟苜顿立起,暴躁吼道:“若师父和大师兄还在,粟苜哪里会从军,又岂会有连番悲惨遭遇,被红尘波涛逐,到如今之地?”子规见粟苜真的怒了,自翻翻眼,笑道:“也是!不过,尚且不够!”粟苜疑惑,重又坐下,看着子规,问道:“什么不够?”子规一只胳膊搭在粟苜肩头,笑答:“杀得不够!”粟苜翻眼看子规,道:“该清理的已然清理干净,怎么还不够?”子规摇头,弯腰贴近粟苜耳畔,轻声道:“南村!”粟苜大惊,“嚯”的一声又立起,盯着子规,冒虚汗。子规直起腰,继续摇着梨花扇,坐到一旁。粟苜长叹道:“朕从来没去过南村,不知南村在何方,与那处并无瓜葛!”子规笑道:“整个凡界皆是你的,没有你去不到之地!南村有你的同宗叔兄弟——他们的舌头,可比廪虚观的道士更厉害!”粟苜道:“那儿没人认得朕!娘亲逃走时,南村那一家根本不知娘亲有孕!”子规摇头笑道:“南皇手中的兵力不过皇城中这些。四方镇守的藩将未必真心服你,难保不会伺机造反。一旦让人抓住把柄、揭出老底,到时真成了孤家寡人、被万众讨伐,你该如何应对?”粟苜点头叹道:“确是不得不虑!然,好好一个村庄,贸贸然屠了,岂不更惹人疑?”子规笑道:“不能用人,则可用妖!”粟苜惊骇道:“用妖?”子规点头道:“若是妖魔吃尽南村人,却与南皇无关!南皇反倒可以借口出兵降妖,功绩碑上再记一笔!”粟苜道:“沧琼最恨妖魔扰人,此举不可!”子规掩面笑道:“南皇心中,沧竹琼为重,子规岂不知?故而,南村之事,就由子规代劳!”粟苜看着子规,严肃问道:“你属冥界,你是想借朕之手,率妖魔肆虐人间?是冥王斛卑派你来的?”子规冷笑道:“荒唐!子规若想肆虐人间,何用小妖帮忙?子规更不由冥王驱使!”粟苜沉思,再道:“朕今日一定要弄清楚一个事实,还请子规苑主坦诚!”子规笑道:“你问!”“三界,子规究竟属谁?是否果如曾经所言,属冥界?”粟苜问毕,子规笑答:“说了,南皇未必肯信——子规,三界皆不属!”粟苜疑问道:“怎会如此?”子规叹道:“本苑主的身份,非粟苜此刻所能理解,将来自会大白!”粟苜死盯着子规看。子规反看着粟苜,笑道:“何苦来?这与你无关之事,何劳多操心?粟苜,你只需知道,子规是在助你!南村人,子规去杀;然后送你去找沧竹琼,只等你娶了她当南皇后;以后,子规再不扰你!”说完,子规闪身不见。粟苜惆怅多时,更衣就寝,久久难寐。 又道那日,粟苜闲闷,遂便衣在陆墩子等亲随陪同下,于胜都城中漫逛。见着前方人头密密攒攒,把那一处围得水泄不通,粟苜笑问:“是怎样热闹事,引得众皆翘首?”陆墩子上前打听,折回,道:“禀公子,原是能人出没!”粟苜鄙疑笑问:“能人?能有多能?”陆墩子答:“其人自言,熟谙五行八卦,深通三藏六爻(yáo),懂知天文地理,能看阴阳风水,擅卜兴败存亡,可定吉凶生死,算断祸福盛衰,甚至会驭风云雷电,便是神怪妖仙、日月星辰,也不出其排布中,总之,他自称通天彻地、无所不能!”粟苜听罢大笑,心内琢磨:“真正的神仙,朕也见过,比如沧、海,尚不能算定将来事!子规也非凡人,亦不曾大言似此!今日,却遇一凡人卖弄!”粟苜于是笑道:“我等且去会会他!”向前走去,见卦旗上书一联——占六合八极千般造化,卜三界九皋万种奇迹——粟苜笑道:“算命打卦者总爱吹嘘,待本公子戏弄戏弄!” 陆墩子等众将左右行人疏散开来,粟苜方得走至卦摊前。那能人低头收拾卜器,并不抬眼,只淡淡说道:“每日一卦,一卦千金。”粟苜大笑道:“天大的口气!你有何能,够值千金?”能人这才抬头,打量粟苜,答道:“知你所不知,知你欲求知!”粟苜再笑道:“如此,烦请先生测个财运!”能人以手示意道:“龟甲、测字、摇签、掷文钱、拈姻缘花……善主请先择一占卜法!”粟苜笑道:“掷文钱。”能人先在案上铺开一张驼毛毡,接着从一只盒子里倒出七枚文钱,一字排开,而后将空盒放在第一枚文钱旁边,说道:“善主自拈,将此七文逐次放入盒中,盖上盒盖,纵意摇晃,而后,倒置,开盖,任文钱撒于这片驼毛毡上。”粟苜依言行事。能人看罢,瞬间变色失容,即时大拜道:“凡界一切皆在南皇手中,何需多问?”粟苜大惊,佯装问道:“此言何意?”能人反叹问:“南皇何必消遣老夫?”粟苜愈惊,再问:“你见过朕?”能人答:“老夫久在东方,近日才至皇城,先前并不曾有幸得瞻南皇天颜!”粟苜问道:“然却何以知之?”能人再答:“七枚文钱落成一柱,此乃万众归一之象!非当今南皇,其谁耶?”粟苜大笑道:“你解得牵强!”此时,四周行人早已拜成一片。粟苜笑道:“众皆平身,各自执事!”四众不敢逗留,及时散去。 能人叹道:“南皇若不信,不妨再卜一卦!”粟苜却问:“你方才讲过,每日一卦,如何食言?”能人答:“此一时彼一时!既知南皇身份,敢不竭力效命?”粟苜再笑,看看卜案之上诸般卜器,说道:“测一字。”能人赶紧铺纸研墨。粟苜在纸上写下“琼”字。能人再拜道:“非南皇,其谁耶?”粟苜笑问:“此番何解?”能人答:“京中王,在南皇!”粟苜再大笑。陆墩子等众皆叹其解。 粟苜又问:“你果真能测万事?”能人道:“浅鄙之学,雕虫小技,南皇恕罪!”粟苜思考片刻,说道:“测姻缘!”能人道:“烦请南皇再择一占卜法!”粟苜指了指姻缘花。能人遂点起炉中倒流香,先请粟苜闭眼祷告一番。粟苜照做。能人双手捧起一捆姻缘花,说道:“此捆共百株姻缘花,请南皇于其中择一!”粟苜随机拈起一株。能人小心翼翼将粟苜所选姻缘花放于鸳鸯盘中,然后捧起剩下的姻缘花,说道:“请南皇随意取一把!”粟苜随机抓取一把姻缘花。能人将剩下的姻缘花全部放进鸳鸯盘中,接过粟苜手中的姻缘花,又道:“请南皇再取一株!”粟苜依言。能人将粟苜所取那株置于左手小指间,其余皆放在右手中,又道:“请南皇再随意取一把!”粟苜再取。能人将余下姻缘花再放入鸳鸯盘中,而后接过粟苜手中的姻缘花,连同左手那株一起放进香炉,接着点燃炉火。待炉中花烧尽为灰,能人端起鸳鸯盘奉于粟苜,说道:“请任取一株!”粟苜再照做。这回,能人将鸳鸯盘中余下姻缘花全部投进炉中焚烧,而将粟苜所取的那株接过放入鸳鸯盘中。待炉中花又烧尽,能人道:“请将盘中花的花瓣摘下,放在盘中!”粟苜照做。能人扔掉花茎,指着花瓣道:“请任取几片掷入香炉!”粟苜如其言。待花瓣也烧成灰,能人将所有炉灰倾入鸳鸯盘。盘中剩下的花瓣瞬间被炉灰灼烫,发出“噼啪”一声。粟苜不解,问道:“此究竟是何意?”能人用玉钳拨弄鸳鸯盘中的花瓣和灰烬,挑出依旧完整的花瓣放在旁边的鸳鸯碟里,说道:“请清点!”粟苜看去,不耐烦说道:“眼见只有一片,何需多此一举?且说个所以然来!”能人道:“一片冰心,一声和鸣,一场空!”粟苜皱眉成峰,问道:“既有一片冰心,又伴一声和鸣,为何却说一场空?”能人躬身道:“天机仅限于此,不可多透!” 粟苜喜忧参半,叹道:“也罢!问前程吉凶!”能人道:“请择一法!”粟苜指道:“龟甲。”能人另取一只炭炉,将龟甲置于炉中烧烤,且口中不停念诀。约莫半个时辰,听得“咔嚓”炸裂声,能人用火钳取出龟甲置于玉碟中,邀粟苜一同观察。能人叹道:“裂隙成‘刀’字形,位是尊位,但有性命之劫,不能长久!”粟苜听罢,盛怒道:“放肆!妖言惑众!来人,将此妖士拿下!”随行侍从一拥上前。 却见能人“呼啦”一下飞上天,与此同时,其卦摊消失。能人于云端笑道:“天命难违!南皇何必执着?”粟苜仰面怒道:“妖士何敢戏弄朕?”能人再笑道:“南皇执意与天赌斗,本仙不愿见南皇徒陷深渊,特留余香粉一包,南皇需用之时可用!”说完,能人遁形。粟苜待要再言,早不见能人踪影,只见自己手中莫名握着一只荷包,他惊神思量:“何谓‘需用之时’?妖士蛊惑人心!”他欲将荷包扔掉,转念别有寻思,返宫不提。 再说子规前往南离神皋某片水域,唤出一水怪,笑问:“旗鱼王多久未食人血了?”旗鱼怪耷拉着旗状鳍,弓弯身躯,顶着长剑上颚,一声长叹,抱怨道:“子规苑主难道不知?自从千秋白镇压了冥王,老鱼便在这虎头沟中深藏,一晃八百余年!本以为可等得宽松日子上岸解解馋,谁料钟鹛山蹦出一个毛小子和一个小毛丫头,叫什么海竹叶与沧竹琼,动辄追着赶杀,一不留神会被伏魔网罩住、被封印到狄崇海岛,老鱼我日怕夜怕,哪里还敢冒头,更何谈人血?”子规苦叹道:“旗鱼王没有人血滋养,怎么熬得住少雨季节?旗鱼王纵然法力深厚,底下那些徒子徒孙却如何撑得住?”旗鱼怪叫苦连天,怨恨道:“这八百余年来,我虎头沟中孩儿剩下不到十之二三!我之忧愁,谁又能慰?”子规佯装心疼道:“可怜!不过,这番却可贺!”旗鱼怪一听,问道:“何事可贺?”子规作答:“沧、海俱不在下界,岂不可贺?”旗鱼怪大喜,问道:“子规苑主此言当真?他两个因何不在下界?”子规笑道:“那二位,惹上了十层天的官司,自身难保,哪得余暇顾凡人?”旗鱼怪放声笑道:“如此,确是千载难逢好机会!”说完,他“嗖”的一声幻成人形跳上岸。子规再笑道:“本苑主替旗鱼王觅好一处村庄,便以此为开胃菜,不好?”旗鱼怪乐呵道:“老鱼这便领上孩儿们,随苑主一同去下!” 旗鱼怪率手下鱼妖虾魔嗜尽南村,老幼不存,鸡犬未留。此事,传至落竹雨耳中。 话就说到落竹雨,那日钟鹛山遭十二武君崩摧,她幸得沧竹琼曾赠予半璧玉璜护心甲而存性命,被之篱救往狄崇海,休养在大冥王殿。落竹雨醒来后,捧着破碎的护心甲,泪流不止。她常思报仇,哀泣道:“之篱!求你送我去十层天报仇!”之篱苦笑道:“这等傻话你也说得出来!前番十二武君,你可敌得过?天宫里比十二武君厉害的何止千万!送你上去,你又能如何?”落竹雨恨恨哽咽道:“难道眼睁睁看着师门罹难,置若罔闻?”之篱拍着落竹雨的肩头,宽慰道:“钟鹛属仙界,如今是上官惩治下属,谁也无能为力!你信我的话,在这冥王殿,你才有一线生机,否则,天宫得知钟鹛尚有遗党,必会再出兵杀你!”落竹雨哭怒道:“我岂怕他们?横竖有一死,好歹让我把烟儿救回来!烟儿在他们手中,不知要吃多少苦头!”之篱摇头叹道:“小小女子,妄逞匹夫之勇!你在这里,我一定护你周全!至于烟儿,鸾姬将他宠养,未必加害!”落竹雨拉着之篱的衣袖,含泪再求道:“之篱,你带我回钟鹛看一眼,好不好?”“不好!”之篱斩钉截铁拒绝道,“这个要求你提了多少遍?别再傻!钟鹛崩塌,我救不了白点、黑点和飒秋风,只从土石中找到你!那一片沉陷的废墟被十二武君设下咒,谁去谁中招,别说你进不去,便是进去了,也休想再出来!落雨,忘了钟鹛,你太弱小,斗不过十层天!”落竹雨浑身打颤,放声哭道:“沧琼师姐和海叶师兄,究竟在哪里?”之篱看着落竹雨崩溃之态,忍不住心疼,紧紧抱着她,说道:“我会打听他们的下落,前提是你必须听我的话,你不可擅自离开大冥王殿,不可离开我的视线!”之篱纵然百般交代,可事又何能尽如他意? 这日,山牛左使禀道:“殿下!有小妖来报,南离神皋虎头沟旗鱼怪率众屠了南村!”之篱听罢,惊道:“屠村?若说有徒众不服拘管,伤一二性命,本殿下能够理解,可旗鱼怪为何敢公然屠村?”山牛左使摇头。之篱问道:“可有仙界干预?”山牛左使道:“说也奇怪!从前,钟鹛仙姝和仙君一旦得知消息,定然不会手软;可这番,事情已经过去数日,却未听闻他们擒拿旗鱼怪!”之篱暗思:“钟鹛崩塌时,也不见沧、海出现!他们究竟在做什么,难道依旧困于十层天,或是已遭不测?”思罢,他道:“山牛左使,吩咐下去,父王下落未明,冥界众徒暂不可大肆造乱,否则,本殿下绝不姑息!” 却说,这番对话被落竹雨偷听得真切。 正是:一怒挥刀为红颜,掀起内乱轩然波。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八十二回 之篱英雄救美引内讧 半焜处心积虑造丧乱 落竹雨咬牙恨道:“虽师姐、师兄不知身在何方,却还有我落雨,断不能明知凡界逢殃而不作为!”说那大冥王殿原本所设界御,是可自由出而不可随意入。落竹雨趁着之篱不留神的契机,悄悄溜出。为因其兵器画檀手弩在钟鹛山崩塌时被毁,她遂从殿内兵器架上抽走一把昆吾铜剑。未行多远,她便被小妖盯上。这是一只修行三百年的橘猫妖,正思渴人血润喉,流着涎液跟在落竹雨身后,不发出丁点儿声音,却将利爪从肉垫中伸出,慢慢靠近。“哇哦”一声,瞪亮圆眼,龇着尖牙,拱起身子,橘猫妖向落竹雨扑去。落竹雨躲闪不及,被扑倒在地,颈项留下三道爪痕,殷殷流血。她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拔剑迎敌,怒道:“不知死活的小妖,敢惹钟鹛弟子!”橘猫妖跳到一旁树枝上,阴声怪调说道:“哦哦!我当是谁!整个钟鹛山都被十二武君摧塌了,竟没将你砸死,想来,是为留给我橘猫侠的口腹!”橘猫妖舔了舔前爪上的血迹,得意道:“味道也鲜美!”落竹雨冷笑道:“我落竹雨就收了你这只腥妖!”言方毕,又见橘猫妖炸起毛,露出狰狞可怖的表情,向落竹雨攻去。落竹雨挥剑迎砍,却落空。那橘猫妖柔韧如水,快速闪过,蹿至落竹雨身后,用四肢爪子齐齐抓挠,将落竹雨连衣带皮肉撕破。落竹雨一背是伤,挣扎反抗。 却此时,又四只猫妖出现。一只花狸猫阴声笑道:“二哥,吃独食呀!”一只灰猫接道:“二弟,以后这等美味,要通知大家同享才是!”接着,黑猫冷笑道:“还费什么口舌?”一只蓝睛猫趴在树丫上笑道:“这么个小可人儿,我可舍不得下手!”听得灰猫又道:“活要一起干,饭才能一桌吃!五妹,莫要偷懒!”蓝睛猫无奈,只得从树丫上懒懒舒个腰,接着跳过来。落竹雨冷笑道:“五只猫妖一起上,我钟鹛弟子也不怕!”橘猫妖再舔了舔爪子,阴笑道:“其实,只我一个便可以料理你!”话音未落,似流箭一般,他冲向落竹雨腹部。落竹雨被狠狠撞击,口吐鲜血摔倒。另外四只猫妖各张牙舞爪,同袭而来。落竹雨疼得直打哆嗦,手腕被撕开痕,流着血,剑也拿不稳。蓝睛猫双目透着凶光,说道:“老规矩,心肝留给娘亲,头脑留给我!”灰猫听言,气不过,问道:“凭什么每次都是五妹得便宜?”黑猫笑道:“大姐莫要嫉妒,谁让她长得最像娘亲、最得娘亲疼爱!你也不希望娘亲生气,对不对?”灰猫冷叹道:“连四弟你也护她!”花狸猫垂涎道:“我都等不及要尝尝她的胳膊!”说话间,五只猫妖齐攻来,就要将落竹雨撕碎。落竹雨摔倒在地,昆吾铜剑也甩飞老远,她命在旦夕。 危亡之际,幸见之篱远远掷出三尺冷,游刀带锋,把那五只猫妖片成飞屑。“落雨!落雨……”之篱抱起奄奄一息的落竹雨,将她带回大冥王殿密室,拼尽全力救她。之篱又气又疼,不停说道:“告诉你莫要擅自离开,你怎么就不听?你这么任性,我怎么护你?”落竹雨早已昏厥,并不知之篱为她哭成泪人。之篱守着落竹雨寸步不离,直陪了三天三夜,落竹雨才苏醒。 “之篱,放我出去!”落竹雨发现自己被锁在房间里,苦求道。之篱冷笑道:“放你出去喂猫妖?”落竹雨低头道:“一时大意,定当引以为戒!”之篱严肃道:“这是狄崇海!你当这里是哪里?我不能明着昭告子民不许伤你,是为防天宫!可是,不公开你的身份,你便躲不了群妖的袭击,尤其我冥界已知钟鹛山被摧且沧、海下落不明!你一旦出去,众子民见了鲜肉,哪个不是急不可耐?你就不清楚自己的处境?目今,大冥王殿是你唯一安全所在,你却时时想要离开!之前,我不愿夺你自由,才许你殿内随意游逛;可现在,不关住你,我还能怎样,难道眼看着你出去被开肚破肠?你知不知道,我为救你,亲手斩杀了五个子民!”落竹雨说道:“之篱!我明白你虑我安危,但师门蒙冤被灭,我不能装聋作哑;有村庄被屠,我不能缩头苟安!我好歹要出去拼一场!”“拼?你连几只小猫妖都对付不了,你拿什么拼?”之篱极是无可奈何地说道。落竹雨想想也是,一阵无奈痛苦悲泣。之篱叹道:“落雨,你该明白我的难处——身为冥王子,为雪耻,为复仇,我理应趁机率众灭了凡界,但你一定会恨我,我不想你恨我!我在思考两全之法,你给我点儿时间!”落竹雨说道:“妖魔能袭击我,又岂不能袭击别人?无辜百姓,谁遇着谁还有活路?”之篱宽慰道:“仙界的仙神并非只有沧、海,他们听知消息后也会现身,你其实不需过忧!”落竹雨却道:“纵然仙神无数,有几个会上心零星凡人?除非你父亲出现,三界大乱,威胁到天宫,否则,他们哪里愿插手?从十层天崩我钟鹛之际,我便知神仙中也有恶魔!”落竹雨叹罢,又求道:“之篱,你以冥王子的身份下令冥界妖徒不许伤害凡人,好不好?”之篱摇头道:“我不能!我该带头伤害凡人才是!”“你……”落竹雨气愤语塞。之篱看着她,叹道:“落雨!我只能承诺护你一个!”之篱搁下这句话,匆匆出了落竹雨被关的密室。 外头,山牛左使急急问:“殿下究竟在密室中处理何等机要?蓝睛召吏哭喊着来讨公道,已等候多时!”之篱随之入厅,看见蓝睛猫妖且泣且愤,佯装不解,笑问道:“蓝睛召吏为何事前来?”蓝睛猫妖诉道:“属下五个孩儿皆丧于三尺冷刀下!敢问殿下,我孩儿究竟犯了《冥法》的哪条哪款,要惨遭殿下圣刀飞刃?”之篱不语。蓝睛猫妖冷笑道:“殿下不说,就让属下来讲个明白!树栖的暑燕亲眼看见,是殿下,为救漏网的钟鹛弟子落竹雨,不惜残害我五个孩儿,残害殿下之忠良子民!殿下戴了我冥界王子的冠冕,却不思为我冥界谋福祉,反为仙界作刀枪,殿下究竟是哪番道理?殿下不给属下一个交代,属下绝难心服!”之篱叹问道:“蓝睛召吏想要什么交代?”蓝睛猫妖恨恨答道:“血债血偿!请殿下交出那钟鹛残孽,让属下就地为五个孩儿报仇!”之篱冷面质问道:“杀你孩儿者,乃是本殿下!是否也要本殿下偿命?”蓝睛猫妖答:“属下岂敢?事因钟鹛余孽起,只她便可慰亡魂!”之篱问道:“本殿下若不应你之求,又当怎样?”蓝睛猫妖接道:“殿下不为子民做主,则我冥界暗无天日!属下只得将此事告知众同胞,让大家论个黑白青黄!”之篱见蓝睛猫妖眼里闪出凶邪之光,遂冷笑问道:“你想聚众造反?”蓝睛猫妖亦冷笑道:“属下对大冥王忠心不二!可惜殿下,非如大冥王!”之篱自权衡:“交出落雨,万万不能!但若不能好生安抚蓝睛猫妖,只怕要生变乱!”他于是叹道:“误杀五只小猫,实非本殿下真意!本殿下心中之痛疚,何能言语表述?然那钟鹛弟子,留之尚有用处,只待将来万一沧、海现身,她落竹雨便是颗筹码。本殿下所为,正是思谋我冥界子民之长远利益!蓝睛召吏身为我冥界召吏,乃我父王的股肱重臣,必能理解本殿下苦心,更该明白牺牲小我、成就大家的重要!”蓝睛猫妖正待反驳,之篱却不等她开口,再道:“红狐右使自我父王被禁锢,便去了阴冥司殿。这处右使一职恰是空缺。本殿下眼观蓝睛召吏对我冥界出心出力、任劳任怨,理当晋升,蓝睛右使切莫谦辞!”之篱的软硬兼施,使得蓝睛猫妖有口难辩、有冤难伸。她极不情愿答道:“承殿下赏识!”自辞离大冥王殿,剩下之篱忧思长叹。 之篱打发蓝睛猫妖后,窃自往滨雨藩篱去交代一切。听得一声:“孽子,竟将三尺冷对准我冥界子民!”之篱俯首致歉道:“情急之下,未得慎思!父亲恕罪!”斛卑叹道:“她虽本为凡人,如今却属仙界,又出自钟鹛,实乃我冥界大敌!篱儿,杀了她!”之篱惊慌跪倒,哭道:“求父亲开恩!”斛卑愈怒,痛斥道:“好个没出息的孩儿,膝下原是没黄金?”之篱再道:“父亲!孩儿真心喜欢落雨!”斛卑怔住,良久,语气柔和下来,叹道:“带她来!”之篱惊问:“父亲,您要做什么?”斛卑哑声答道:“为父想起了你娘亲!”而后,他缩在滨雨藩篱一角,悲伤!当然,之篱看不见。 之篱果顺斛卑之交代,将落竹雨带往滨雨藩篱。落竹雨不解,问道:“之篱,你带我来这空空冷雨地做什么?你父冥王并不在!”“谁说本冥王不在?”斛卑笑道,“本冥王不过略施隐身法,就让三界惶惶然!”落竹雨闻声,诧然大惊,惊而气愤,冷笑道:“一个隐身法,骗得我们奔忙多日!冥王果然够阴险!”斛卑再笑道:“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妄想与我大冥王一斗,太是嫩了些!”落竹雨问道:“既然躲了起来,不干脆藏得深,却为何让我落竹雨发现?”斛卑接道:“落竹雨,仙界不容你,凡界护不了你,你处境危险,唯在我冥界可安身!只要你答应改归我冥界,做我冥界太子妃,我斛卑便承诺,整个冥界,再无谁敢伤你!”落竹雨冲着冷雨怒吼道:“我便是死,也不会堕落你冥界!”斛卑怒道:“篱儿,杀了她!她对你之心,并非你对她之心,留之无用!”之篱呆呆立住。落竹雨看着之篱,说道:“你父亲威逼我,我断不能从!”斛卑又道:“因你,我想起篱篱娘子!然你落竹雨,比我爱妻鹿篱,差得可远了!”斛卑转而又对之篱说道:“篱儿,她不值得,杀了她!勿忘父囚母亡之仇,勿忘冥界振兴之任,勿忘藤姑!杀了她,杀了海竹叶,杀了沧竹琼,杀了一冲,杀灭凡界!”之篱双手颤抖,含泪亮出三尺冷。落竹雨心内一惊,问道:“藤姑?”之篱作答:“普济林中的前辈,你也拜过,藤姑育我成长,却被海竹叶狠杀!”落竹雨亦颤抖着,倒吸一口凉气,说道:“所以,你定然不会放过海叶师兄!”之篱沉声答道:“绝不会!”落竹雨又道:“藤姑一定是妖,藤妖,否则,海叶师兄不会伤害她!”之篱怒道:“够了!在你心里,总是他们最正义,凡属我冥界,便活该千刀万剐!”落竹雨眼中汪泪,再道:“是海叶师兄救了我,是钟鹛给了我一个家!”之篱哑声道:“他们却毁了我的家!我之篱从小没有父疼母爱,正如‘梨儿腹内酸’,我是‘篱儿腹内酸’!”“至少你父亲尚在!你就不能选择正确路?杀光凡界群生,灭了钟鹛所有,你果真就能开心?”落竹雨质问道。 “杀了她!杀了她……”突然,身后传来阵阵愤吼声,他们回头一看,乌泱泱成片妖魔鬼魅灵精怪,漫天铺地,向这处奔来。原来,蓝睛猫妖不满之篱的答复,终究将其弑杀小猫妖救落竹雨一事散布开来,从而激起冥徒众怒。远近獐精、狼精、豹子精,鱼怪、鸟怪、青蛙怪,狐妖、兔妖、犀牛妖……一时打伴结队前往大冥王殿讨说法。山牛左使应道:“殿下并不在殿内!”有岩栖的冬燕说道:“看见殿下带那女子前往苇鸠岛!”一众遂如叠云聚集蔽日,直压而来,远远望见之篱抽出三尺冷,不等靠前,便齐声呐喊:“杀了她!”喊声传至滨雨藩篱。 斛卑见众妖至,不愿暴露踪迹,即刻闭口不言。群妖围住之篱和落竹雨,言辞犀利。一只棕熊妖问道:“我冥界万万众,等了八百余年,忍辱偷生,为的什么?”一只长颈鼬精接道:“为的是大冥王重出,率我等重振冥界,再不需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为所欲为!”一只矮脚蝙幅精接道:“为的是随时能够饮口热血,而不必担心被擒住镇压!”一条断尾鬣(liè)狗精接道:“为的是不用夹着尾巴九皋各处逃!”一头黑羚妖说道:“然而现在如何?冥王据传出禁,却根本不知所踪,而我等依旧受制于仙界!”“哼哼!”一只猴妖接道,“何止受制于仙界?本以为殿下既出,可以接替大冥王之位,却不想,屠刀先向我等头颅砍来!小猫儿们惨为肉屑,竟是殿下为救这钟鹛仇敌!”之篱欲开口,却见群妖中央让出一条道,缓缓走出这么一位,其威严厉色冷冷道:“殿下该知,三尺冷为我冥界圣刀,其存在,是为护我冥界子民,而殿下,居然反杀我同胞!于情于理,殿下自问,如何过得去?今日殿下能杀猫儿妖,是否明日也能将利刃对准我望角虎元帅?”“杀了她!”望角虎元帅的一番言辞,更惹得魔徒愤怒喊杀。群妖你一言他一语,七七八八,零零碎碎,说得之篱羞惭万分、落竹雨心惊肉颤。“杀了她!”蓝睛猫妖跳出来,炸毛龇牙,嘶吼道,“殿下亲自动手,我等依旧尊殿下为上,否则,休怪属下等不敬!属下誓为骨肉雪恨!”虽说之篱已经练会《冥术集》所载大部分法术,然他自知敌不过这千千万万的子民齐攻,更兼他根本不忍再下屠刀。他看着落竹雨,心内挣扎得痛苦。 却道一只白面红须鬼,他忠于阴冥司渠魁半焜,素来倚仗自身魅法作恶,见斛卑被囚,早有不臣之心。他忽悠飘过来,佯装叹道:“冥王无声无影,不管我众生存亡;殿下也不帮我等,反助仇家!这是要弃了我冥界,弃了我徒众,冥王和殿下如此狠心,莫非是要逼着我等另立新冥王?”之篱听罢大怒,举刀就要劈砍白面红须鬼。山牛左使慌忙拦道:“殿下不可一错再错!”白面红须鬼冷笑道:“众位,我冥界同胞,且都看仔细,这位之篱王子,他舍不得动仙界一根毫毛,却对我冥界子民番番能下狠手!我白面红须鬼不得不多想,究竟他之篱是否真为我冥界王子?”此言一出,四下哗然。白面红须鬼接着道:“冥王不知所踪,偏此时,冒出一个之篱,只因他手持三尺冷,说几句自应的话,便被尊为殿下!我等是否太过草率?久闻,冥王凡人之妻连同腹中骨肉皆溺江而亡。故而,眼前这位,真伪值得商榷!”之篱愈怒,握着三尺冷刀柄的那只手不停出汗。众妖徒纷纷猜忌,口舌杂乱道:“若其根本不是我冥界王子,而是仙界派来的奸细,我冥界岂不大殃?”此时,一众妖魔鬼魅灵精怪不仅对落竹雨仇恨,亦把凶光瞄准之篱。白面红须鬼再道:“要我说,我冥界想要不乱,想要不再受仙界迫害,当推森罗殿王出来主事,先杀了这两个仙界来的奸细!” 正是之篱受到质疑、群妖恶狠狠向前围拢之时,“我斛卑尚在,谁敢不臣?”这一声惊怒吼,吓得所有飞妖走怪遁地魔纷纷敛去戾气俯首跪拜。白面红须鬼拜伏于地,舌头打结道:“大冥……冥王……”听得斛卑接着吼道:“本冥王不过隐身小睡几日,你等就敢对我孩儿不敬?”众皆哑然,动魂惊魄。斛卑继而叹道:“受困八百余年,子民依然尊我、重我,我斛卑却未能给大家一个交代,实也惭愧!今日,我子之篱定不负众望!”斛卑转而对之篱说道:“篱儿,杀了她,我冥界与仙、凡二界势不同日月,你总要取舍!”“可是娘亲也属凡界!”之篱哀声道。“正因你娘亲属凡界,才一步一步酿成我斛卑的悲哀和我冥界的悲哀!倘若当年,为父没有感情用事,没有选择那个凡人,而是从我冥界择一佳偶,又岂有今日之祸?为父悔不当初!篱儿,前车之鉴,你不能重蹈覆辙!”之篱哭泣道:“父亲这些话,娘亲若听见,该有多伤心,该有多伤心!”斛卑接道:“为父执念八百余年,也该放下!在我斛卑看来,终究我冥界子民才是最重!你今日不杀她,莫非要等她修炼得像沧竹琼那般厉害时来对付我冥界不成?”落竹雨冷笑打话道:“我比不上师姐,但我同样会杀光你们这些恶魔!”之篱高声道:“落雨,你能不能不要任性?”顿顿,之篱拉起落竹雨的手,苦求道:“加入我冥界好不好?”落竹雨满目是泪看着之篱,说道:“我知你心,足矣!背叛钟鹛,我做不到!你也该知我心!”之篱松开落竹雨,眼神呆滞。“杀了她!杀了她……”众妖魔又是喧天哗地吼声起。 落竹雨毫无惧色,笑道:“之篱,若遇师姐、师兄,告诉他们烟儿下落!”之篱不语。落竹雨言毕,提起昆吾铜剑向妖魔群冲杀去。众妖魔亦皆蓄势。只见一条霸王蝎翘起尾巴,来刺落竹雨。之篱含泪,急抬右掌发功,瞬间打向落竹雨后背。落竹雨中招,登时吐血而亡,落剑在地。之篱迅速施出七星摄物法将落竹雨揽至怀中。斛卑笑道:“篱儿亲手杀了仙界落竹雨,他无愧于冥界,他一定会为冥界复仇!我斛卑就此宣布:篱儿正式接手代冥王位!”众妖魔对冥王斛卑依旧有敬畏心理,不敢再言,让出一条道,由之篱抱着落竹雨离开。 之篱将落竹雨安放在冥王殿冰室冰棺内,说道:“本为迎接娘亲归来而打造,暂用来安置你!” 但道白面红须鬼返回森罗殿,将一应见闻报知阴冥司渠魁半焜。问那半焜如何?他乃是一只鬼,一只奇丑无比的鬼!提及他,便要插叙这么一段。 在中瀚神皋,曾有一小国,称焜(kun)国,属凡界,国势昌盛繁荣,人民安居太平。焜国国君名作九龄,一年秋,他引几个亲随微服私访民间。途经一片田地,见着枯草凌乱、粮米颗粒无收、百姓俱在田埂上哀叹,九龄近前询问一老农道:“老伯,今岁风调雨顺,理当举国丰储,你等为何不勤于耕犁,却致斗斛不存、空自叹息?”老农长吁作答:“公子有所不知,非是我等惰怠,实有非人力可抗之怪事发生!此地百里外,有一枯草冢。冢间出一女鬼,她孤魂游荡,漂泊无依,不分白夜,一路行,一路哭。那冤怨之泪生养出枯草一片,任我等春耕勤勉,夏锄挥汗,秋来还是饥荒!多也集钱请法师捉鬼,俱不见回,我等唯有叹息哀泣!”九龄听罢大惊,问道:“国君敬天拜地,国中岂会还受鬼魅之害?老伯莫非侈谈怪论?”老农叹答:“正所谓‘天高皇帝远’,总有国君顾不及之处,也总有神仙管不完之事!老农朴实,岂敢谬传讹语?四邻在此,公子不信,可听他们言!”众农人纷纷叹道:“果有泣鬼作孽!”九龄才相信,自思忖:“本以为国中处处欣荣,不想竟有邪祟,难道是我九龄德之芜秽,上神不助?不行!本国君誓要亲自捉拿恶鬼,还此地百姓清平!”九龄再问道:“老伯,可知枯草女鬼将往何处?”老农答道:“魂游不定,安能推知?不过,女鬼孤单,喜欢尾随孤单人。公子切莫独自游逛,方能不遇!要老农说,公子既非本地人,赶紧离开才是上策!” 九龄一行离开田地,择了家客栈歇脚。九龄吩咐从人道:“本国君今夜誓要亲自拿鬼,你等勿随!”众人皆跪劝:“太过危险!主上切勿轻万金之躯入鬼魅妖窟!”九龄不听,提剑自行,正值秋夜阴凉、哀风萧索,他一身天子凛气英雄胆,丝毫不惧。行至田野,沐秋月薄寒,反添精神,忽听得“呜呜”悲泣声,九龄大喝道:“是人是鬼,不妨现身!”连唤三声,才见荒草丛中缓缓走出一女子——身着压印彩蚌碎壳纹衣裙,遮面纱,披长发——九龄拔剑出鞘,问道:“你,莫不就是人们口中的枯草女鬼?孤乃焜国国君,今夜特来斩你!”女子嘤嘤垂泣,问道:“我有何罪,国君要斩?”九龄接道:“你行到之处,遍生荒草,破坏禾穗,使百姓无粮可收,即此便是大罪!”女子愈发哀怨啼哭道:“我本无辜成冤鬼,没谁替我讨公道,竟连哭泣也是错!”九龄听罢,暂收宝剑,问道:“你有何冤情,可尽诉于孤!”女子继续哭道:“我本凡人,闺名茱萸。我的肉身被一粒尘埃吃掉,只剩魂魄在飘!”九龄惊骇,怒道:“胡言乱语!何能有一粒微微尘埃可吃人?”茱萸泪涌愈汹,诉道:“看,看,依旧没有谁相信我!”话道九龄最是大男子心性,平生最见不得女子落泪,转而宽慰道:“孤信你也罢!你且说个所以然,那尘埃在何处?孤去寻来,替你报仇!你莫再哭,莫再损毁庄稼!”茱萸看着九龄,摇头道:“国君报不了我的仇!谁也杀不死他!他法力高强,把我的眼泪也施了魔法!”九龄益惊益糊涂,问道:“怎生把你的眼泪施魔法?”茱萸解释道:“微微尘埃,他一点一点吃掉我,我一阵一阵钻心疼,疼得眼泪一滴一滴连珠落!他生气,他说他最痛恨泪滴,因为有一滴泪裹挟了他的至宝!他要转嫁仇恨,要给泪滴施以诅咒!我的眼泪于是受了诅咒——滴落在青苗上,将青苗化作荒草!这怪不得我,这非我之过!”九龄越听越觉得悬乎,又问道:“你家在何处,为何不回家乡坟冢?”茱萸听罢此问,放声悲嚎道:“有家也难回,不忍家乡青苗被我毁,只能孤魂飘游作羁客!”九龄接道:“然你却毁了他乡的青苗!”茱萸无奈道:“这怪不得我!我又能如何?”九龄再道:“你可以不哭,不流泪就不会毁掉青苗!”茱萸笑着哭道:“我死得那般凄惨,怎能不哭?但凡我想起苦厄,越想越哀,越哀越伤,越伤越痛哭!”九龄叹息沉思,又道:“不如,你跟孤回宫去,孤给你安逸荣华,你或许能开心些,即便不能让你不哭也无妨,宫里并无青苗!”茱萸怔怔看着九龄,以袖拭泪,问道:“我是鬼,你是人,你不怕我?”九龄笑道:“你生时是我焜国的子民,死后难道不是?只要是,孤便有义务为你谋福祉!”茱萸听后,千恩万谢。 九龄将茱萸藏在木牌中带回皇城,于皇陵辟出一室供其居住。九龄叮嘱道:“为防你身份外泄,姑且请你穿戴宫仆衣饰,万一被人发现,你只诈称是新到的守陵宫仆,莫嫌屈就!”茱萸道:“有容身之处,哪里还挑三拣四,茱萸唯谢天恩浩荡!” 话说茱萸从此藏身在焜国皇陵中,白天不敢出,夜晚便自在享用供案上的香食佳酿。却是那一夜,茱萸静坐于享堂香案旁敬椅上,悠哉吃供果。突然一个声音起:“你连日来盗享孤的果品,非礼仪之辈!”茱萸惊起,问道:“莫非先帝显灵?”那位且笑且现出身来。茱萸观其锦服衮章、果是画中先帝模样,遂连忙跪拜赔礼道:“不知先帝还在陵中,实请恕罪!先帝不该在仙府受大礼?缘何逗留未去?”那位笑道:“时而回来走走,看看后代子孙是否仁孝爱民!”茱萸道:“国君无比仁慈,先帝可安枕仙府!”先帝打量茱萸,见其楚楚可爱、颜若带露杏花,不觉多留连几眼。茱萸被看得娇羞,不敢抬头。先帝笑问:“不如随孤同往仙府?”茱萸惊作答:“茱萸本是凡人,死后成为冤怨鬼,入不得仙府!”先帝拉着茱萸的手,笑道:“孤带你去,你便去得!”茱萸倍感恐慌,长跪不敢作声。 单道这焜国先帝,名作轩武,生前崇尚戏曲,酷好侠士铁骨与美人柔情之戏码。或许是死后难得风流,又动了凡间情思,他看见这茱萸,不由得他不把眼前当成戏台。 茱萸动不敢动,言不敢言,心中默念:“国君快来救我!”轩武见茱萸怔神,以为其羞怯,又笑道:“你我皆不是阳间之人,可一同离开,孤在阴冥司给你荣宠!”茱萸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多谢先帝垂怜,然茱萸福小命薄,不敢贪图,能得此容身之所,万感足矣,岂敢无餍(yàn)?”轩武怒道:“你敢违抗圣旨?哼!”说完,轩武狠狠甩开茱萸的手,一阵烟遁入画中。茱萸再不敢贪吃,此后连日战战兢兢。 后来又一夜,两只索命鬼兵前来捉拿茱萸。鬼兵嗔道:“大胆女鬼,不前往阴冥司报道,还留恋阳间干什么?另又偷吃御前贡品,罪加一等!现拿你至阴冥司论罪!”八百里黄泉路也没个歇脚栈,阴风快催着冤魂赴森罗殿——茱萸来不及跟九龄告别,便被押走堕深渊! 原来,焜国先帝轩武生前虽也爱民,然他贪恋美色,风流成性,死后并不能入得仙界,而是下到阴冥司,当了森罗殿里一鬼官。轩武求茱萸不得,愤恨不甘,索性回森罗殿向当时的森罗殿王延正告发。延正遂派鬼兵将茱萸捉入阴冥司,欲将其重惩。轩武暗里对茱萸说道:“你应允孤,孤便求告殿王,免你受烈火电击!”茱萸胆弱心栗,只得屈服。 茱萸得饶后,被轩武纳为鬼妾,后生下一名鬼婴,即是半焜。却说半焜因胚胎带毒而长得奇丑无比,不仅遭轩武嫌弃,更是从小受尽其他鬼魅欺侮,不过,其心内反倒因此而极度刚强。半焜渐长,懂得察言观色,他攀附森罗殿王延正,处处投其所好。延正因无亲子,后收半焜为义子,且赠其一张修罗牌。所谓修罗牌,实是一张半钟形乌银盾牌,有八八六十四般变化,一张修罗牌在手,即是六十四样兵器在手,可隐可现,可大可小,可高可低,可快可慢,魔术深邃。 虽说延正待半焜不薄,半焜却野心自负,腹内歹肠。那日,半焜骗醉延正,觑着周遭别无他鬼,逮准时机,将延正锁杀。为防败露,半焜把延正的元神炼入修罗牌,之后伪立诏书,谎称延正厌倦阴冥司、自逍遥去了,将森罗殿王之位交由他来继承。当时冥王斛卑并未多查,听禀后,下颁任命诏书。从此,半焜成为阴冥司渠魁、森罗殿王,也称鬼王,钻研修罗牌出神入化。 话说回头。鬼王半焜听罢白面红须鬼之言,惊怒,一掌捏碎座旁骷髅头搭手,恨道:“斛卑竟然还在滨雨藩篱,则前番说他出禁,皆是假消息,糊弄得我等像猴儿!”白面红须鬼笑道:“大王不需动怒!这恰恰说明,他根本出不来!他没有内元丹,又寸步难行,则如死去何二?群妖拜他,不过碍着昔年的情面以及他藏起来的《冥术集》。斛卑本身其实已不足为惧。至于他那半人半魔的孩儿之篱,虽有圣刀在手,属下见着,其竟然感情至上,这便是软肋,容易对付!只要大王拿出战功,让子民尽享人血,整个冥界,早晚谁不臣服?”半焜说道:“红须鬼所言甚是!本王需给他加点儿力!” 但道这日,半焜率众前往大冥王殿,面对之篱,说道:“钟鹛山崩塌,尚不见沧、海出现。听闻,他两个是灭在了十层天。前番旗鱼怪屠村,也不闻仙界来管。可见,仙界似乎懂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王子殿下,不趁此时血洗凡界,复我旧仇,更待何时?”之篱眼观冥王殿外妖魔蠢动,自揣摩:“半焜此来,无非是为攒军功、揽拥护,他终究觊觎冥王大位!我之篱岂能看不穿,我若反对此议,只怕他又将借题发挥!父亲纵然难出禁,尚有我之篱在,也不许冥界易主!”他遂笑道:“森罗殿王来得正是时候!本代冥王先前为仙界女子所魅骗,误了我冥界复仇大计;前日,本代冥王已亲手杀了她,以谢臣民;这处,正欲召殿王同商后续攻袭事宜。可巧了,殿王与本代冥王心意相通,及时赶来!我冥界既然上下齐心,何愁不能一统三界?”半焜伪笑道:“殿下有此心,实乃我冥界之福,就请殿下起令!”之篱飞身起,落在大冥王殿之顶,高呼一声:“复仇吧!”便见飞妖走魔如云屯雨集,又如飞蝗肆虐,弥天亘地,欢呼雀跃,所到之处,尽展身手,人畜难逃。 此处插叙,当时天宫得报冥界妖怪屠了南村,尊皇无上却道:“此乃冥王子之篱因被掳上天宫、遭到囚禁,心内不爽,伺机耍赖以赚些颜面,可暂不管!”尊皇无上的自以为是,致令凡界血肉横飞。 妖灾叠起,下界各处仙山神水中修炼的仙神才知情势之严峻,也不含糊,个个施展仙法与妖魔开始战斗。然而,整个冥界齐出动,来势汹汹,光凭下界诸路小仙小神,杯水车薪!这大动静终究传至天宫,尊皇无上才颁下平魔谕令。 正是:臣为君死尽忠悃,君疑臣忠藏杀心。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八十三回 外祸乱奉昊领旨统军 内纷争之篱失利受迫 听得谕令如下: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无上诏曰:青霄天宫为天宫第一层,护凡界苍生,责无旁贷!特封青霄天帝奉昊为平魔一帝、青霄天后嫆芬为平魔嘉后、伯玿天神为平魔大将、上仙叔琮为平魔少将,领青霄众仙神下界斩尽冥界作乱者,即刻出发!钦此。” 此平魔诏令一颁,仙界无不讶叹。侧妃姮茹泣道:“上番仲瑝平斛卑之乱,不过只是借助易生匕牵制冥王而退冥兵,并非斗杀所有妖魔;这番,尊皇却令斩尽冥界作乱者!与整个冥界数众妖魔全面开战,我青霄仅仙神万名,根本不是敌手!尊皇此举,分明是借冥界之刀断我青霄命脉!”天后嫆芬哭叹道:“虽明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叔琮尚幼,明面上晋封,实则连他也不肯放过,我心死痛!”天帝奉昊叹道:“青霄本是天宫最低层,在众天宫眼里轻微渺小,因为仲瑝诞生之祥瑞气象,才得尊皇青睐。那时,确也扬眉吐气一回!可惜仲瑝犯浑,惹尊皇不悦,祸及整个青霄!本也在意料之中!仲瑝逃遁,尊皇当时只惩治钟鹛而未迁罪于青霄,面上仁至义尽,却是内里终究憋着怨气,待时而出!既是我青霄宿命难逃,则硬着头皮也不得不上!” 奉昊沉思片刻,肃然令道:“平魔大将伯玿,引两千五百仙兵,为先遣队;平魔少将叔琮,率两千五百仙兵垫后;平魔嘉后嫆芬,领两千军做叔琮辅援;本平魔一帝亲领三千,做中军;青霄天宫不分品阶,无论仙仆、小仙、仙姝、仙君……凡有战斗能力者,俱披挂上阵!” 奉昊令罢。见着嫆芬含泪,叔琮却笑道:“娘亲!孩儿正愿有机会穿上父亲所赠那副鹏举点沧海!这定是灵祖感知孩儿心意,特赏赐这等好机会!就让琮儿此次立下实打实的战功,以后,再不被其他天子、宫主嘲笑,说琮儿是倚仗兄长才赚得上仙品阶!”听叔琮此言,嫆芬心内愈悲,面上却笑道:“我琮儿不愧上仙品阶!” 于是乎,青霄天宫集结万名仙神,奔赴下界。 却说仙界平魔战役开始之前,在凡界皇宫行政殿内,粟苜斜坐闭目唏嘘。子规飘忽现身,摇扇笑道:“至此,南皇才算再无后顾之忧!”粟苜长吁不答。子规再笑道:“三界九皋,最不缺的,便是人;最廉价,莫过人命!南皇何苦为区区南村土人伤神自哀?”粟苜这才睁开眼,叹道:“南村并无人伤朕,朕却为暗存之自疑,使其沦为荒坟茔场!终究他们也是我凡界黎民,朕如何不痛?虽说凡人力微,不如仙、妖那般强大,可凡人却是三界为数最多之能动生灵,凡人若无长处,恐怕不用冥界动手,早也消亡!故而,凡人之存在,于三界九皋而言,纵然渺如沧海之一粟,亦至关重要,不可或缺!”子规笑叹道:“南皇仁心,可敬!不过,子规今日,却是带来更让南皇心痛之讯息!” 粟苜起身看着子规,疑问道:“更让朕心痛之讯息?”子规道:“你心仪之仙姝和你的金兰兄长,皆被十层天鸾姬尊主骗下凝寂黑洞。”粟苜惊惧问道:“那是什么去处?”子规遂将个中前因后果叙来。粟苜恨问道:“鸾姬尊主为何如此狠毒?”子规叹答:“也是为情所困、丧失理智的傻瓜!”粟苜痛心而无奈,又问:“既是连神仙也会粉身碎骨之魔域凶地,我粟苜凡胎前去,不是自灭?”子规笑道:“怎么,堂堂南皇,没有这股勇气?子规可是记得清楚,你曾说过,‘为沧姑娘,不惜此命’,如今,却畏惧凝寂黑洞?”粟苜惊恐盯着子规,蹙眉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话?你到底是谁?”子规仰面笑道:“三界九皋,有什么事,我子规不知?南皇又何必这副惊愕形状?”子规看着粟苜复杂的眼神,转而宽慰道:“你放心,你对沧竹琼那赤诚爱意,可保你在凝寂黑洞中安然无恙!”粟苜将信将疑,再问道:“可是,朕该如何前往凝寂黑洞?”子规答:“本苑主可以送你!”粟苜又问:“你能保证朕的江山无虞?”“当然!”子规笑道,“你的江山,难道不是子规相助拿下的?”粟苜点头。 却说粟苜正筹备随子规前往凝寂黑洞,适逢凡、仙、冥三界混战开始,那是斗得玄黄也动、乾坤也荡、九皋旋转、六合不安。三界各有伤亡,当然,凡界最是惨重。子规再来接粟苜时,粟苜忧容满面,怒气质问道:“子规,你引妖孽屠杀一个南村就够了,为何……”“非是本苑主!”子规不等粟苜语毕,说道,“能引致青霄天宫倾巢而出,这等阵容,乃是冥王子之篱与森罗殿王半焜共同布下!”粟苜这才明白,叹道:“看来度世真人临终所言将成真!不过,冥王斛卑却何在?”子规不答,却道:“粟苜还不出发?”粟苜坚决摇头道:“朕不能在百姓临渊之际,为小儿女情义撤身,朕要留下来与冥界对战!”子规笑道:“凡人,或可以杀死一二小妖,然终究不是冥兵的敌手。这对阵冥界之事,交给仙界便罢了!凡界,了不起损失些百姓;人类,并不会就此绝灭。南皇放心,有子规在,南皇必然无碍!”粟苜再摇头道:“朕不能只保一己无虞,朕乃凡界南皇!朕之子民,一人一命也是贵!敢问子规苑主,可有相护之法?但请苑主布施云天之恩,救凡界苍生倒悬之危!”子规听言,霎时神情庄肃,而后略思,叹答:“粟苜果然爱民如子!听闻,有种灵草叫作余香草,将其叶心炙干研磨,能得余香粉;凡人水饮服下,可不受妖魔侵害。不过,据悉,只天河中才生,收之了了,所制余香粉上供尊后、尊主以为香料,一般仙神尚且难求,凡界,更无所得!”“余香粉!”粟苜念罢,心中暗喜,“真乃天神助朕!”子规见粟苜面露喜色,问道:“不忧反喜,莫非,粟苜知道余香粉?”粟苜却不说破,只道:“多谢子规苑主赐教!余下,粟苜自行筹办!”子规看着粟苜,笑而不语。 子规辞去后,粟苜将余香粉散于河道,令民众汲水饮用。得饮者,果然免受妖魔侵害。 这再道平魔一帝奉昊命平魔大将伯玿布先遣帐压住东方阵脚,自将天威帐扎于西北,而使平魔嘉后嫆芬之真英帐及平魔少将叔琮之壮武帐结连南与西南。诸路仙兵既听从统一指挥又灵活机动斩杀乱妖疯魔,协同下界众仙神自发结成的平魔联盟,正面向冥兵发起反攻。 见着仙界派出天宫仙兵,之篱赶紧召集妖徒,整列行伍,以为应对。因是初战,之篱谨小慎微,自将卷雷帐下在正北狄崇海上空。半焜前来,笑道:“仙界前锋乃是青霄天神伯玿。听闻其勇武彪悍、善战能征,本王虑殿下安危,自想先请出战对决,怎奈,若本王大捷,恐怕殿下威信受挫、面上无光!”之篱笑道:“承森罗殿王关顾,之篱虽不及殿王年长,也得大冥王父亲相教,颇知兵法。既然本代冥王亲征到此,自是要给众徒打个样,他天神伯玿就由本代冥王亲自会会!”半焜笑道:“如此甚好,则本王便退居殿下后方,以助兵威!” 话说伯玿引数众仙兵上前道:“妖徒鬼卒,不在暗沟沼狱中偷生,焉敢来仙、凡圣土找死?尊皇钦封平魔大将伯玿,早已布下破立天咒阵,只教你等魂飞魄散内丹碎!即刻投降,缩回洞府再不冒头,才饶你等性命!”之篱听见帐外小妖报后,自道:“青霄伯玿天神,便是仲瑝即一冲之兄长,断然不可小觑!”时帐内一员老妖接道:“代冥王宽心!属下曾随冥王闯过腥风血雨,定竭力襄助代冥王!他伯玿敢拔剑,属下便也敢开刀!”之篱舒心笑道:“有足梧狮老元帅作臂膀,之篱便吃下定心丸!”足梧狮元帅笑道:“代冥王只管稳坐于大帐,老属下前去灭了伯玿仙元!”说罢,足梧狮元帅抖抖黑黄相间的鬃毛,拎起苗杆刀,一道黑黄光,引着所部狮怪兵应对伯玿。之篱当然不会帐中闲坐,随即同赴交锋场,看着足梧狮元帅与伯玿打斗开来。伯玿舞动繁罡剑,且战且思:“冥兵数众,我仙兵根本难敌,我得将这老狮怪所部引入法阵内!”伯玿且战且退,足梧狮以为其怯战,追赶愈急。却是之篱看出伯玿真意,欲将足梧狮元帅召回,然已不见他两个踪影。 但道足梧狮与伯玿交战,旁观的岂止之篱,更有阴冥司渠魁半焜暗中窥视。半焜自寻思:“斛卑座下所设门直象、足梧狮、望角虎、贪危豹、害生狼、芸绝狗、井层猫和变太鼠八大元帅,在过去的八百年间,多陆续转投我阴冥司,只有这足梧狮和那贪危豹不识抬举!今日,既遇足梧狮与伯玿互杀,不如就利用伯玿,断之篱一臂!”正所谓“矛盾无处不在”。虽此次战乱乃是之篱与半焜共同牵头,却是内中各怀鬼胎。半焜思毕,趁足梧狮与伯玿斗得投入,偷施鬼法,暗伤足梧狮。足梧狮中招,结果被伯玿拿下。伯玿令道:“将狮怪锁进左侧破立天咒明阵!”令罢,他又道:“右侧隐阵,便用来对付冥王子之篱和阴冥司鬼王半焜!”半焜这才明白,窃道:“原来破立天咒阵分明、隐两阵!幸而本王暗中来探,否则必也中招!”半焜发现玄机后,亦惊亦喜,返回修罗帐,交代手下小妖密计。 说那领着半焜之令的小妖赶往之篱的卷雷帐下,报道:“足梧狮元帅被仙兵擒住,关押在囚!”之篱听罢惊忧。旁边贪危豹元帅说道:“足梧狮元帅乃我冥界重臣,不可不救,就让属下前去!”之篱却道:“贪危豹元帅坚守本帐!本代冥王亲自前往营救!”之篱转而看向小妖问道:“可知关在何处?”那小妖答道:“小妖引路,请代冥王随行!”之篱率众出发。小妖按照半焜交代,领之篱一众朝先遣帐右侧破立天咒隐阵方向。之篱身旁的山牛左使说道:“代冥王且慢!前方不远处云海乃是仙兵先遣军驻扎之地,恐有埋伏!代冥王暂于此片云层歇脚,待属下先引小部打探,确保无虞,代冥王再引大军压其境!”之篱点头道:“山牛左使思之甚慎,便依此议!” 山牛左使率一万牛兵上前探路,结果俱陷入隐阵之中。时伯玿因为擒住足梧狮元帅,正在先遣帐内暗乐,忽闻此战讯,更是乐上添喜,他笑道:“虽未擒得魔首,却也是意外之获!”之篱听得消息,骇然惊恐,因其不知伯玿究竟设下多少隐阵、又设在何处,唯恐再陷了其他妖众,只能咬咬牙,无奈率众返回卷雷帐,与贪危豹元帅商议对策。 说他之篱所领大部与伯玿先遣军正面对峙,却折锐摧矜,惨落下风,致令众妖魔多有微词。半焜在卷雷帐后方的修罗帐中,听得山牛左使一部落入法阵,乐道:“略施小计,本为断送之篱,未曾想他手下老牛做了替魂!无论如何,于本王而言,亦是好消息!”又闻知之篱渐失民心,半焜益发开怀道:“斛卑依仗三尺冷和《冥术集》得居冥界大位,始终高本王一头!众徒皆称他为大冥王,却称我半焜为阴冥司渠魁、森罗殿王、鬼王!自斛卑被囚,本王便有心夺大位,只因堵不住悠悠之口,恐三界笑我趁虚而入,才隐忍至今!却是天也助我,让斛卑生下这样一个无能儿!之篱前番杀猫妖,已犯众怒;这番他又指挥失利,连着亏了足梧狮与山牛,更负民望。只等众徒对其彻底没了耐心,本王便可顺理成章称冥王!”白面红须鬼笑道:“我冥界若在大王手中,早得横扫九皋、并吞三界!终究是斛卑无能,才让冥界忍辱负重长久岁月!大王取而代之,也是顺应民意天时!”半焜大笑道:“唤重生来!” 原来,叠纹乌蚺重生自那日在苏凌江畔趁乱偷走,后投奔阴冥司半焜,这番也跟随出战。重生上前笑道:“大王欲一统冥界,依属下愚见,仅仅击溃之篱、让其丧失民心沦为庶魔,远远不够!正所谓‘杀人不灭口,仇家追着走!’‘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哪日他斛卑重出,若哪日他之篱翻身,岂不皆是大祸?最好现在借仙界之手杀了之篱,连同结果了雨地里的斛卑,大王才得真正高枕无忧!”半焜点头笑道:“重生所言,一针见血!本王不得不虑!”言罢,他又唤小妖上前,交代密计。 交代毕,正闲谈,有小妖来报:“禀阴冥司渠魁,代冥王差小的来请,前往卷雷帐议事!”半焜不应,闭目佯装睡。白面红须鬼阴声怪调接道:“大王方饮了安神汤,稍需休息,且让你家小殿下略等一等!”小妖领令,回见之篱,据实答复。之篱听罢大怒,隐忍不快,又派小妖去。小妖再拜半焜,道:“转呈代冥王之意:两兵交战,十万火急!森罗殿王素来兢兢业业,代冥王深以为敬,冥界众徒感戴恩德!此番,亦请森罗殿王勿辞辛劳,以大局为重,大公无私!青霄天帝布于西北,天神伯玿布于东,随时两下夹攻,西南方更有上仙叔琮作后应,且青霄天后毗邻上仙叔琮以为支援,形势严峻!我冥界万不可掉以轻心,请森罗殿王前往卷雷帐议事!”小妖字字句句传达之篱之令,却听见半焜鼾声起,而白面红须鬼压低声音叱道:“嘘!还不退下!”小妖不敢再言,蹑手蹑脚离开。 之篱听毕小妖回复,不由得他不震怒,他心想:“挑起纷争是半焜,托懒耍滑也是半焜,他分明欺我年幼,若父亲在这里,他安敢?”之篱万般愤恨,却也思忖:“外敌未平,不宜内讧!”于是,他亲披曜斑黑子,整理队伍,准备出征伯玿,却迎着奉昊一支仙兵来。 奉昊笑道:“冥王子,别来无恙!”之篱笑道:“上番作客青霄,承蒙青霄天帝款待!”奉昊再道:“之篱王子!三界安宁共处,岂不甚好,为何定要送子弟走上这不归路?”之篱叹答:“众意难违!”奉昊又道:“若之篱殿下肯息兵,本天帝愿奏禀尊皇,令小儿伯玿释放俘虏,两下清净!”之篱却道:“冥与凡、仙界旧怨积深,纵然今日罢兵,他日也将烽火再起,你我又何必拖延牵缠?况且,我冥界子弟绝不会同意!我之篱身为冥王子,兼为代冥王,当以冥界及冥界子民为重,或胜或负,或存或亡,不能有悖民意,总该拼一场!”奉昊叹道:“既势如水火,则本天帝不需多劝!只是,你冥王子连着败于我儿之手,又何堪本天帝一击?”奉昊虽言辞犀利,心中却自忖:“仙兵微少,死拼绝非智举,若能劝退冥兵,方为上策!”故而,他与之篱交战,招招式式留情,以暗示诚意。之篱心中亦思:“上番在苏凌江畔,青霄天帝轻易擒我,我根本非他敌手;此刻,他八方伞不开,分明是有意让我,他不愿战乱四起,尚留讲和余地!我虽深知其心,奈何身不由己!” 之篱不是奉昊的对手,他所领妖徒虽数众,却不奋力,节节败退。之篱灰头土脸败回卷雷帐,自闷不消。手下妖魔多有怨词,更兼听信了半焜暗里散布的谣言,遂私下议论道:“连足梧狮元帅和山牛左使被困,代冥王都不能救出,若是我等受陷,岂不死路一条?代冥王终究有一半是凡人,非纯正冥界血脉,其道行远不及森罗殿王。我冥界若想不被仙界所败,当推森罗殿王出来主持大局!”之篱听知这些,大怒,本欲严惩群妖,却思:“只会使矛盾激化愈烈!”他不甘屈败之斗志,使他再欲整兵与奉昊对决。 之篱召集群妖,勉励道:“正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子弟岂可因一场战役不济而沮丧?本代冥王当率领大家重整旗鼓,一雪前耻!”之篱说得奋然昂扬,却见群妖耷拉眼皮耸着肩,甚至哈欠连连。之篱愈恼,问道:“八百余年来,你等终日吵嚷,欲复前仇、欲统三界,今当交兵之际,该是众位效力伸志之时,却为何这等疲懒懈怠?”妖军哑然不答。之篱欲暴起,然思:“法不责众!”他咽回怒气,转嗔为柔,笑道:“定然是因前番斗战时众位元气有伤,大家可稍加修养,来日再攻!”之篱重返大帐内,忧郁难捱,向手下问道:“绿蕉蜂召吏,可知众徒为何如此?”绿蕉蜂叹答:“属下不瞒代冥王,是军中多传谣言!”之篱愈惊。 却道之篱战事又失利、鼓舞冥兵亦碰壁等讯息传至半焜耳中。半焜大乐不止。重生亦乐,出谋道:“大王可趁此时去找那无能儿谈判!”半焜笑道:“本王正有此意!” 话再说回之篱,他正坐在卷雷帐中寻思对策,愁肠郁结。忽小妖来报:“代冥王……”语未及毕,却见半焜“咻”的一下现身,落坐于帐内高椅上,紧随其旁的是从前的红狐右使。之篱立马强敛去愁容,笑道:“森罗殿王,可休息妥了?”半焜笑答:“听闻殿下又吃败、还折了许多子民,本王心念战事,何顾己身将养,急急来此,相助一助!”之篱叹道:“若论实力,我冥界千万子民,怎么不敌区区青霄微众?皆因宵小作乱,内院起火!总有不知是谁,流言煽惑,造谣本代冥王不恤下属、赏罚不明,还说什么一旦败绩死生不管、纵有战功也将受惩,才致众徒心绪惶惶、不敢用命、踟躇不前,反让仙界一鼓作气夺占先机!”看着之篱异样的眼神,半焜佯装吃惊道:“竟有这等事!若本王知道是谁,定为殿下出这口气!不过,流言蜚语,未必空穴来风!想是殿下冷酷严苛,才致如此!”之篱叹息欲再言,却听一旁的红狐狸笑着接话道:“我倒是听说了一些别的因由!嗐!左不过源于殿下的身世!大家伙嘁嘁喳喳,都觉着,大冥王何等神威盖天,可惜之篱殿下终究只承传冥王一半儿英武,另一半儿凡人的资质,却是懦弱、愚蠢、渺小、庸鄙……实不堪大任!更有说,殿下带凡界血统,非是真心实意想要率领冥界复仇,不过碍于情面,在殿下心中,其实更顾念亲娘之凡人身份。故而,消灭凡人、神仙多的,反倒成了罪孽,不但得不到嘉奖,还可能遭到殿下的惩处!由是,众徒才不愿尽心竭力听殿下指挥,甚至,有子弟希望殿下将权力禅出!要我红狐狸说,殿下本无过错,说到底,皆是殿下的娘亲不入流……”红狐狸且说且侧目瞥看之篱。之篱怒打断道:“放肆红狐!本殿下的娘亲乃大冥王后,岂是你这等倚仗魅色上位之小妖配擅自议论?更者,本代冥王与阴冥司渠魁共语,哪有你下属插话的份儿?不看森罗殿王面上,现在就斩下你狐首!还不退去!”红狐狸一听,虽不痛快,却也畏惧三分,悻悻闭嘴。 不等半焜启口接话,之篱转而笑对他道:“鬼王大公无私,躬亲至此,冥界幸甚!其实,无论天神伯玿还是青霄天帝所布之阵,皆不难破。本代冥王欲攻其前,由鬼王袭其后,我冥界数众,只要齐心,胜之无疑!”半焜阴声笑道:“兵之胜,胜在将帅良谋,而不在军之多寡。殿下竟要靠子民数众、包抄围歼来取胜,实在有失首脑风范,则众徒以殿下为尊还有何意?既是殿下无能,只依赖子民,殿下不如就将三尺冷交给子民罢了!”之篱听罢怒火烧心,继而冷笑道:“原来森罗殿王非是为我冥界胜利而来,言语之间,却在夺据冥王之位!”半焜对答:“大位,自当有能者居之!若殿下之父斛卑在此,半焜自俯首听命,然其被困多年,空居其位,未谋其政,致使冥界备受仙、凡二界欺侮!至殿下,众徒以为守得云开、将见月明,可殿下几番令我等失望!之篱殿下!非是本王有异心,实不忍我冥界毁于无能者之手,倒是该请殿下‘大局为重、大公无私’!”之篱握紧拳头,威严肃穆,看着半焜,问道:“鬼王是欲酿倡乱、挑起冥界内战?”半焜却不回答,自说自话道:“哦,对了,本王该给殿下提个醒:足梧狮和山牛等众被锁在破立天咒阵中,再有几个时辰,就将化作游丝,殿下是否该为他等性命考虑?”之篱不语,蹙眉愈深。 半焜半笑不笑,再道:“本王岂愿我冥界众徒自相残杀?不如,你我立个赌约!”之篱问道:“如何赌法?”半焜道:“眼下,殿下失民心,乃事实。似此将帅与军兵僵持,战必败,则我冥界将再番沦为笑柄!望殿下牺牲小我、以冥界为重!”之篱不耐烦接道:“鬼王有何话说,不如痛快!”“好!本王来说服众徒,而后与殿下各引一军,同时攻杀。若殿下先擒杀奉昊,则半焜从此,如效忠大冥王那般效忠殿下;但若半焜有幸先拿下奉昊,就请殿下拱手奉上圣刀,并且把《冥术集》也一并交出!”半焜说道。之篱沉思:“半焜勇武好斗且没有内元丹,不受易生匕制约,若其果然得到三尺冷和《冥术集》,则三界再无宁日!”他遂啮指搪塞道:“三尺冷乃是父王的神兵,之篱不过暂借使用,何敢擅自应允?而《冥术集》,本代冥王根本不曾见过!”半焜冷笑道:“冥王岂会不将秘籍传授于你?殿下何必伪言?”之篱道:“实不曾知!”红狐狸又阴声笑道:“殿下究竟是不敢作此一赌,还是根本不顾惜被囚锁之子民的性命和此战的胜负?”半焜再道:“若殿下不应允,则本王只当不曾来过!似眼前这般颓靡军兵,必遭青霄天帝所败!”之篱犹豫再三。半焜再笑道:“殿下不如前往滨雨藩篱请冥王示下!殿下若觉得本王言之有理,请往修罗帐答复!”语毕,他带着红狐狸离开。 之篱果真面见斛卑求策。斛卑叹道:“半焜野心勃勃,为父岂不知?他能隐忍八百余年不逆反,一是畏惧我重出,二则因不知《冥术集》和三尺冷的下落。而今,他是料定我难出禁,且断定能够通过你得到圣刀和秘籍,这才挑起战乱,以从中取利。一切,都是蓄谋!”之篱叹道:“父亲!孩儿虽戴着冥王子的冠冕,得父亲钦封为代冥王,然孩儿并无威信,众徒根本不听孩儿指挥!前方仙兵却荷甲执戈、行伍有序,形势堪忧!”斛卑道:“篱儿!半焜提此求,本也不是与你商议,而是警告!你答应,遂了他的心,则可保你无虞,且我冥界此战必胜;你若不答应,我料半焜必将加害于你!”之篱愤怒道:“孩儿却不惧他!”斛卑叹道:“篱儿不可逞匹夫之勇!半焜乃是鬼王,其道行之深、法术之强、诈术之高,非是你可以对付!为父若出得去,自然无碍,然为父难自由,你之性命,为父不可不忧!”之篱说道:“父亲!孩儿已经习得《冥术集》所载多方法术,又有三尺冷在手,难道还不足以对付他半焜?”斛卑摇头道:“你所习得,虽类目多,然不过皮毛;而半焜,纵然不曾通晓,所修炼却是精深。篱儿!非是为父不信任你,为父与半焜共事多载,深知其能,否则,也不会下颁阴冥司渠魁之印于他!”之篱不甘叹道:“照如此说,只能遂了他的意?”斛卑答:“半焜自幼被欺凌,养成自负之性,吃软而不吃硬。你必须依照为父所教之言答复他,先存实力,相机而动!”斛卑向之篱一通私语毕,又道:“狄崇深海栖有魔兽四脚鲸鲵,曾被为父驯服。篱儿,你持三尺冷前去找他,他自会助你!”之篱拜辞去。 之篱前往修罗帐,时半焜正在饮酒。半焜并不起身相迎,只是佯装笑问:“殿下亲至,必有要事!可是前方仙兵又动,殿下不能抵敌?”之篱笑道:“特来议鬼王前日之求!”半焜又笑问:“殿下意如何?”之篱叹道:“之篱年幼,空仗一腔憨勇,竟是不识时务!”半焜侧目再笑问:“殿下如此谦词,究竟何所想?”之篱答道:“之篱将前事转述于父王,深责鬼王有不臣之心。谁料,父王却反怪之篱不识大贤!原来,父王自由之时,便欣赏鬼王之勇武与大略,早在心内拟定鬼王为将来接班者;至逢厄,父王更打算禅位于鬼王,怎奈,怕鬼王落个趁火打劫的恶名,父王虽有意,却不敢轻提;再后来,之篱出现,父王则寄希望于之篱,可惜之篱年幼,深负父王之望;父王又有心将冥界托付于鬼王,却恐怕之篱心中不服,这才决定给之篱机会。然而,大敌当前,之篱之能实难服众!故而,鬼王前日之求,父王竟是百般乐意!”半焜听罢,起身大笑道:“大冥王抬举,半焜愧不敢当!”之篱笑道:“之篱应鬼王之求,也请鬼王召集群徒,击退仙兵!” 这时,白面红须鬼飘出来,笑道:“口说无凭,需得立个字据!”且说,他划开肚皮,从里头掏出一纸文书和一杆笔,再道:“条条款款列得清楚。殿下只需大笔一挥,签字同意!”之篱接过,默念道: “今有阳冥司殿下之篱与阴冥司渠魁半焜作赌,二位各引军与仙界厮杀,先擒杀青霄天帝奉昊者,得三尺冷和《冥术集》。恐日后反悔,特立此文书以为证。” 文书下方,森罗殿王早已签下“半焜”二字。之篱阅毕,拎笔署名。半焜大喜。白面红须鬼急将文书塞进肚皮,嬉笑道:“我是见证,此文书由我保管,最好不过!”之篱并不搭理白面红须鬼,而问半焜:“何时开攻?”半焜却道:“户籍官何在?”应声,上前两位:一位是乘黄兽阳魔灵,他掌管阳冥司户籍档案;一位是乘黄兽阴魔灵,她掌管阴冥司户籍档案;他二者,乃是夫妇,曾生一子,即是乘黄兽宝宝。机缘间,乘黄兽宝宝被地元摩祖带入天宫,改入仙籍,现今作为青霄上仙叔琮的坐骑。半焜问道:“我冥界子弟多少?”乘黄兽阳魔灵答道:“我阳冥司落户的妖、魔、怪、魅、灵、精,总计两千四百四十六类,三千五百七十一万众。”紧接着,乘黄兽阴魔灵答道:“我阴冥司落户的鬼、妖、魔、怪、魅、灵、精,总计七百九十三类,一千零八十二万众。之篱听罢,接道:“则我冥界子民统计三千二百三十九类,四千六百五十三万众。森罗殿王,你我各领一半,前……”“哎——”半焜却打断道,“公平起见,当由众徒自行选择跟谁!”白面红须鬼启口应道:“大王言之极是!”红狐狸亦笑道:“之篱殿下,总该给众徒民主与自由,岂有强求谁跟谁之理?岂不是霸权主义?”之篱无由反驳,只得应道:“也好!” 说那冥界众妖魔也多势力之徒,有的言:“之篱殿下年幼,本无多少实战经验,几番铩羽,难成气候!选森罗殿王,才是万全!”又有的言:“这番作战,实乃选新冥王之举,万不能站错队,否则,即便赢了仙界,将来日子也难过!”于是,众徒,哪怕是落户于阳冥司者,亦选择半焜阵营。之篱只得了了了不过十万众,包括贪危豹元帅、绿蕉蜂召吏等斛卑的忠诚老部下。之篱忧闷而又感动,笑对众老臣道:“承感众位前辈不弃,我之篱宁死不负大家!”老妖们皆涕零道:“殿下何出此不祥之言?大冥王之子岂能不是英雄?我等老骨头,誓死愿相随!” 这方冥界内部权且达成约定,半焜遂了意,躁狂野心翻涌,立马集结妖魔鬼怪灵魅精,正面强攻奉昊的天威帐。那处奉昊本在帐中与手下天将商议:“我仙兵势弱,冥兵若不出,我等便以逸待劳!”话音方落,漫天铺地的冥兵如雨滴、雪花般骈集成疯,唬得奉昊严面亦生畏,虎胆也生寒。冥兵声势之浩大,同时惊动了嫆芬、伯玿和叔琮。嫆芬震叹道:“这才是冥界真正的实力!”她随即引真英帐仙兵赶往天威帐。伯玿和叔琮亦各起兵助战。一时间,青霄仙兵一万对阵冥兵四千六百余万。 话道奉昊身旁站立这么两位:一是热衷于独处、懒于对外的孤直圣翁,二是清静无为、自娱安闲的本有仙翁。听得孤直圣翁叹道:“为首领军的,乃是森罗殿鬼王半焜。前番一战,我青霄能够取胜,是因冥王子之篱并无大规模作战经验,且此鬼未出,仙兵侥幸!这番,丑鬼却这等卖力!”本有仙翁接道:“半焜之心,三界了然!他屈居于魔陀斛卑之下,早有取而代之之意!趁着斛卑被封印,这番机会又难得,他是要于众妖魔面前立下战功,以夺冥王位,甚至,他有一统三界的妄图!”奉昊道:“量他如何逞勇,在本天帝眼中,他也只是小鬼!这野心丑恶鬼,就交给本天帝料理!”一语毕,奉昊亮出他的八方伞,正面奔战半焜。 正是:魔中自有魔中手,鬼王出动化乌有。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八十四回 敌半焜铩羽奉昊归虚 究沧琼未果鸾姬悬疑 半焜见奉昊亲自出马,拍手笑道:“幸会,今朝能与青霄天帝正面交锋!”奉昊讥讽道:“半焜鬼,天兵仙将既到,你这小鬼还不速降?可惜本天帝八方宝伞,竟要收斩你这丑恶烂鬼!”半焜大怒道:“今日就是你青霄天宫覆灭之时!” 奉昊踏住仙云,弹开八方伞,带携旋风阵阵,卷雷摧日,那气势狂涌,奔袭向半焜。半焜丝毫不惧,冷面笑着,展掌摊开修罗牌,臂膀屈支,挡住八方伞一击;他随即抖动修罗牌,将其变成一把修罗骷髅锤,杀吼一声,驾驭鬼云,砸向奉昊。奉昊收住八方伞,以伞柄迎挡。只见得锤、伞撞击一刻,擦出那耀天炫目火光。半焜龇出獠牙,恶狠狠道:“杀了你,我半焜便可以做冥王!”奉昊扬袖冷笑道:“用不着杀你,我奉昊照旧做青霄天帝;杀你,却是为时空除害!”半焜猛地甩开八方伞,转将修罗牌变成一把修罗三颈斧——那斧身厚如鼎壁,那斧刃却薄如纸片,闪着的冷寒光似乎就要滴落。半焜扭动斧柄,奸邪笑道:“青霄天帝又如何?便是尊皇无上亲来,也入不得我法眼!我半焜早晚一统三界!”且说,他劈斧再战。奉昊掷出八方伞,那伞尖如锥,冲刺如飞,抵挡修罗三颈斧。 说他两个斗势正恶、两下仙神与妖魔看得神颠魂乱之际,人魔王子之篱乘驭魔兽四脚鲸鲵、披魔铠曜斑黑子、挥魔刀三尺冷杀来。原来,之篱趁着半焜大起冥兵进攻奉昊、而伯玿为援助其父举兵离开先遣帐之机,自潜入狄崇海深处寻找到四脚鲸鲵。说那四脚鲸鲵,名作制乎,通身碧绿缀海珠,身形擎天盖地,四脚孔武,可翔空,可潜海,与天河中飞泳鱼王甫过乃是表亲,懂得破立天咒阵之布法。之篱在制乎的帮助下,率众救出足梧狮元帅和山牛左使一部。之篱当然不愿将大位拱手相让,那诸事了毕,领部众赶赴这交兵战场。 适逢奉昊与半焜力战胶着,之篱斗性亦膨胀,飞驾四脚鲸鲵,挥刀冲奉昊劈去。不及奉昊来挡,却见半焜将修罗牌变成一根修罗鬼爪耙,生生钳住三尺冷。半焜阴面笑道:“之篱殿下,本王正烹煮之羹食,你如何不识相来抢餐?未免不公道!”之篱笑道:“统共就这一个青霄天帝,睁眼由着鬼王拿走,却该剩下什么给本代冥王?须知冥界只有一个大冥王,你用你的修罗牌,我使我的三尺冷,谁下得致命一击,便算作谁的功劳!”半焜接道:“一山岂能容二虎?早晚来个了断!如此也罢!”听得奉昊大笑道:“本天帝竟成了你们争夺冥王位的筹码!可笑你两个皆是白日做梦!于本天帝而言,今日倒是便宜,能够一举消灭你冥界阴、阳二冥司,也省得再出天师!”半焜哼哼道:“你没有命二度出师,本王先就碎了你的仙元!”说罢,他挥起修罗鬼爪耙从左侧向奉昊腹部抓去。奉昊急闪,身上蜜罗铠被鬼爪耙搂出飞光五道。而之篱,从右侧举刀砍向奉昊肩头。奉昊下腰一扭,险险躲过。半焜又变修罗牌为一把修罗虎头杖,痛击奉昊。奉昊顺势将八方伞撑开,伞之八角冒出八方宝刀,飞转搅退虎头杖。奉昊伞刀未收回,之篱的三尺冷早又掷出,奉昊反伞挡住。半焜趁隙将修罗牌变为修罗长柄戒刀。于是乎,他三个,手中刀“乒乒乓乓”、“叮叮当当”,你砍我杀,剁翻长空层云。这以一敌二之战况,早让旁观的仙兵心惊。听得一声怒叱:“以多欺少,冥界果是奸险!”只见伯玿踩着裘齿云越过千万妖兵,把手中繁罡剑先对准之篱猛刺去。 却说,蠢蠢欲动的冥兵见着中央战场上两头热战,早按捺不住。这时,叠纹乌蚺重生一声喊:“杀光青霄!”便见冥妖展开群攻。那顷刻,嫆芬、叔琮、孤直圣翁、本有仙翁、贤宜菩萨……众仙神俱各与大小妖魔撕拼开来。说他重生知道嫆芬为一冲生母,为报昔日之仇,他先蹿向嫆芬,击其不备。嫆芬本与门直象元帅在斗,躲罢重生的突然偷袭,冷笑道:“残害手足的孽畜,安敢在青霄天后面前耀武扬威?本平魔嘉后今日若不杀你,你那枉死的兄弟们都不能同意!”重生却奸笑道:“可惜他们连魂魄都不曾留得,若是留得,也还属冥界,此时,也该与大哥我一同对付你!你子一冲曾伤我,我誓要还报在你身上!”嫆芬再道:“你敢动本天后一分,仲瑝便会将你碎成鳞甲!”说那门直象元帅脾气冷酷,最不喜嘴舌聒噪,这里听得嫆芬和重生左右拌吵,不耐烦怒道:“你两个倒是聊天,倒是打斗?”接着,他“哼哧”一声,甩起长鼻子向嫆芬。嫆芬见招,抖开愚公绳,缠住门直象的鼻子。重生借机发出万鳞飞刀,向嫆芬团团围刺。幸而嫆芬有忘荣甲护身,她随即使出监灵术将鳞甲刀定住。 再说这处,奉昊、伯玿对战之篱、半焜。半焜和之篱的目标都在先杀奉昊,故而,他们对伯玿并不强攻,而把火力集中于奉昊。已见八方伞面被三尺冷划出一道细痕。之篱自忖:“其实不愿杀奉昊,然我若不先杀他,让半焜夺占冥王位,于三界,后果都不堪设想!奉昊乃一冲之父,若一冲他朝得知今日之事,又将有一场好战!”半焜杀气愈重,咄咄逼近,由不得之篱心慈手软。话道伯玿心内自思:“不说之篱手中的魔刀三尺冷唯二弟仲瑝的索心劈魂枪可敌对,就说半焜所用修罗牌乃是当年尊皇的结拜兄长疑始天帝从凝寂黑洞的乌银团云炼化而来,也非同小可!父亲的八方伞和我的繁罡剑虽也是威力神兵,却已下风尽显,恐怕撑不了太久!”这时,半焜把修罗牌变成一弯修罗钩,向奉昊的颈项抛去。奉昊左掌运施仙法,顶住修罗钩。之篱觑机举刀,力向奉昊劈去。伯玿方要执剑助挡,却听见其娘亲姮茹的呼救。 原来,姮茹生得肌骨玉润、飞眉靓眼、美艳娇娆,擐(huàn)甲执兵后,愈添多姿风韵,引得一群淫妖浪魔风流鬼垂涎;更因她是青霄天帝侧妃,那些恶魔益发有意亵渎,蜂拥如疯上前调戏她。姮茹虽是神仙,终究也是女子,面对奸淫妖魔,她恐惧异常,大声呼救。奉昊对伯玿道:“快去救你娘亲!”伯玿在父亲、娘亲之间含泪抉择,心中自道:“虽曾妒恨仲瑝处处夺我锋芒,甚至暗里使计害他,然而,‘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此时此刻,大哥多么希望仲瑝能够在身边!仲瑝二弟,你在哪里?”“快去救你娘亲!”奉昊又一声令。伯玿只得忍痛离开奉昊,急速驾起裘齿云,奔救姮茹而去。 之篱落刀,奉昊撑伞自迎。半焜窃得意,心内嘀咕:“便从那道缝隙中穿针,必能伤着他奉昊!”于是乎,半焜将修罗钩收回,变成修罗画戟掷出,与此同时,他暗从袖中飞出两枚回形蝎尾针。说他奉昊,没了伯玿助援,以一敌二,本就处于劣势,更兼法器有损,愈占下风。奉昊虽倍加谨慎,却也只留心到三尺冷和修罗画戟,未提防,两枚回形蝎尾针从八方伞的划痕中飞穿而入,刺进他的双目。奉昊大痛,双目流血,霎时成盲,怒骂道:“贼鬼妖魔施暗器!”他看不见,只能无的狂挥伞。之篱急急掷出三尺冷抢杀奉昊,一刀,只将奉昊所披蜜罗铠划裂。之篱复要举刀,却被半焜抛出修罗牌挡住。半焜阴险一笑,自又丢出另一暗器鬼骨匕,向奉昊刺去。失明的奉昊如何躲闪?只能由着无声的鬼骨匕刺穿已经裂碎的铠甲、插进心脏,他痛吼一声,落云摔下。那一刻,他心中所念:“若蓝血星翎孔雀王、我的挚友、毕疏,还在,焉能让本天帝罹如此之难?”奉昊流血亦流泪,痛声亦痛心!而他的祥云,霎时被半焜焚化。 但道叔琮,拼命护着被淫妖调戏的小仙仆,他虽年幼身量小,那一身鹏举点沧海也是威风飒飒、正义凌然。这方听见奉昊哀嚎,他悲怒一声,搭上如意箭,满拉如意弓,射向半焜,接着杀灭一群淫妖,赶紧驾起乘黄兽宝宝去接奉昊。而半焜轻而易举躲过叔琮的如意箭,奸笑道:“本王成全你父子葬身一处!”他尾随叔琮而去。叔琮正将接住奉昊那一刻,半焜把修罗牌变为一只修罗乌银火掌,从背后打向叔琮。此时的嫆芬正与重生、门直象战斗,她先听见奉昊的哀声,又瞥见叔琮奔过而他后背将遭魔掌,惊慌中,她来不及去接奉昊,情急之下,以愚公绳暂牵制门直象,同时出掌施法抵敌重生,却以自身为叔琮挡住腾腾凶凶的修罗乌银火掌。那霎时,嫆芬浑身燃起乌银火焰,烧透一身忘荣甲。重生见状,大喜,趁乱射出万鳞飞刀,扎满嫆芬一身。叔琮听见动静,回头看见嫆芬已在刀林火海中苦挣扎,他泪奔如雨。正是前方父亲,后方娘亲,他痛心疾首,返身欲救嫆芬,却听嫆芬凄惨一声高喊:“救你父亲!”又见半焜再来袭,将修罗牌变成修罗剔骨鞭,绞住嫆芬颈项。叔琮撕心裂肺痛哭,自语:“若仲瑝兄长在,岂能让我一家临此大难?”他不得不忍痛放弃嫆芬去接坠落的奉昊。而重生更是趁火打劫,张开血口向嫆芬袭去。说那仙仆星荼见嫆芬大难,撕心哭喊:“天后!”声声凄厉,然她自己也被数众妖魔困住,自顾不暇,根本难以突围。 却道之篱,看见嫆芬在万级苦痛中挣扎,亲睹她与叔琮之母子情深,竟让他联想到自己的娘亲鹿篱!他心想:“对付青霄天帝实不得已,可青霄天后却不需必死!”恻隐生,之篱急急掷出三尺冷砸向重生。重生经受不住那突然一击,踉跄摔坠。半焜见状,怒道:“好你个叛徒!”转而他又自乐,暗语:“白面红须鬼说得对,之篱感情至上,容易对付!看来,冥王非我莫属!”半焜故意松开修罗剔骨鞭,将嫆芬推下云端。那瞬间,之篱竟喃喃一语:“娘亲!如果那是娘亲……”他想到鹿篱,何能忍,遂乘着四脚鲸鲵飞冲过去,将嫆芬接住。 可想而知,此举,惊震了众妖魔和众仙神。冥兵怒势难遏,皆恨之篱的叛乱行径,连本先追随之篱的老妖也大失所望。之篱却顾不得许多,怜悯遍体鳞伤的嫆芬,他不再执着于半焜和冥王大位,而是带着嫆芬离去。 战场上,贤宜菩萨被一只淫妖锁住喉咙。凶险之隙,幸得这么一位,着杏粉鲛绡铠,猛扇蝴蝶扇,将那淫妖扇飞,救下贤宜菩萨。不及贤宜菩萨问姓名,这位又匆匆对敌其他妖魔去。 仙兵已被杀得所剩无几!伯玿、姮茹等众掩护叔琮,成功接住奉昊,而后,领着残兵败将遁入天威帐。奉昊不省人事,浑身污血浸染征袍。幸存仙神皆哀恸难抑。听得孤直圣翁说道:“此一战,损仙家十之九,连天帝、天后也……”他顿了顿,再道:“玿儿,可将战况上报于十层天,求增援!”伯玿哭泣道:“师公!父亲重伤,玿儿理当镇守此处!不如,师公、娘亲、琮弟护送父亲及受伤仙众回青霄医治,同时上达圣听!”孤直圣翁摇头道:“不可!尊皇之意明白非常!战事未毕,谁也不能回去青霄!只能玿儿一个,去往十层天报信!”伯玿摇头道:“师公!玿儿断不能此时撇下你们离开!”伯玿看向叔琮,拍着他的肩膀交代道:“琮弟,你最小,你去!尊皇或能动垂怜之心!” 叔琮在众仙掩护下,离开天威帐,前往十层天求救。他长跪于乾天殿内,痛哭道:“下臣平魔少将叔琮上禀尊皇,与冥界一战,青霄天宫众仙神,不分品阶,无不用命,上忠尊皇之谕旨,下尽护苍生之诚心,不敢丝毫怠惰惜命!怎奈,冥兵四千万余,我青霄了了万名仙神,多寡悬殊,实难取胜!眼下,臣父青霄天帝奉昊重伤不醒,臣母青霄天后嫆芬下落不明,青霄众仙家牺牲十之过九,幸存者亦是个个挂伤!求尊皇另发仙兵天将支援!若得十层天雄师奋伐,必能克灭冥兵,还三界以太平!”尊皇无上却道:“青霄天宫战冥界,略失微利,可稍作整顿,再行出征,斩尽作乱妖魔,予三界立旷世神功,尽早凯旋!本尊皇当亲设大宴恭候!平魔少将叔琮上仙,领命即刻再出师!”那字句斩截顿挫入耳,叔琮双目之泪益发滔滔流泄,他再要启口辩诉,却听当时恰在殿内的六层天野前天神插话道:“青霄威武,对付区区冥妖何在话下?尊皇日理万机,这处野前更有要事待禀,叔琮上仙不当多扰!”又听尊皇无上令道:“送上仙!”叔琮无可奈何,退出乾天殿。他不愿放弃希望,心存侥幸,自琢磨:“我可向尊主姐姐求救!尊主姐姐断不能无视我青霄一脉之存亡!”叔琮奔往韶容殿,听得守门金面甲将说道:“尊主闭门谢客!上仙请回!” 绝望的叔琮只得返回天威帐,时奉昊苏醒却狂吐心血不止。原来,半焜的鬼骨匕施了鬼毒,慢慢将奉昊之心脏噬透。奉昊面黄如蜡纸,弱体似干柴,只剩得一丝短气,他拉着伯玿和叔琮的手,无力低言。叔琮哀哭难抑,紧紧握着奉昊的手,把头埋在奉昊的臂弯中,呜咽道:“父亲!父亲……”伯玿贴耳凑近细听,奉昊从喉头挤出几个字:“沧……竹琼……是雪……莲!”伯玿惊愕抬头,屏气打颤,泪汗并流,凝视奉昊。见那蜡唇依旧微微动,伯玿回神,再次贴耳,又听到低语如蚊嘤:“莲……心纹!”伯玿呆怔如被雷劈,陷入沉思。接着,奉昊回光返照,高喊:“找到仲瑝……”语未及终,呜呼哀哉!那肉身化乌烟,一丝难挽留!众之悲恸,何能言表? 伯玿思定,哀痛贯心,兼听得尊皇无上不肯增兵,怒恨道:“想不到尊皇果真要置我青霄于万劫不复!”叔琮泣道:“父亲临终念道仲瑝兄长……”伯玿愈哭愈怒愈恨道:“青霄临此浩劫,万众沉渊,退不能退,进不能进,说到底,皆他仲瑝之过!当此家亡族灭时,天知道他仲瑝却在何处!时空茫茫,哪处寻他?他若对青霄、对凡界群黎尚有半分顾念,也早该出现!”叔琮听罢,也知伯玿字句在理,无言辩答,眼见着奉昊游归虚无,又不知嫆芬被带往何地,那心碎痛苦,只剩默然饮恨垂泣。姮茹哭叹道:“其实难料,尊皇绝情至此,不放过我青霄一脉!”贤宜菩萨亦哭叹:“尊皇自知冥界断然没有胆量攻上十层天,故而,根本不在乎是否少了最下层的青霄天宫!” 这时,却见这么一位,手握蝴蝶扇,一身鲛绡铠被污血掩住了原本的杏粉,她走到贤宜菩萨身边,问道:“可否从其他处搬得救兵?”贤宜菩萨打量她,欢喜带泪,拜道:“多蒙相救!不过,阁下却是谁,也属我青霄天宫?却是眼生!”那位反欠身施礼道:“菩萨在上,请恕下仙之罪!”贤宜菩萨不解,问道:“此话从何说起?”那位再拜姮茹、伯玿、叔琮等众,叹道:“当年,鸾姬尊主与伯玿天神前往温良殿探访菩萨那日,菩萨失神剪落一朵绽放的粉色蝴蝶信,正是下仙寄蕾!下仙私逃下界,隐居在东震神皋衔栀苑,这方听闻青霄有难,怎能置身事外?”众位听言,又是一场悲慨。伯玿叹道:“没有十层天尊皇之令,诸层天宫谁敢擅自行动,谁又愿以身涉险?”叔琮泣道:“青霄此刻尚能战斗者,不足千员,如何抵敌凶恶妖徒数千万?看来我青霄一脉,果要根断此战!” 话说星荼因为没能护住天后嫆芬,痛而内疚,一直垂泪。叔琮见状,方要上前宽慰,却听哨探仙来报:“半焜率妖魔强攻我天威帐界御,眼看支持不住!请平魔大将速出对策!” 原来,青霄败残军马撤回天威帐之后,是那重生对半焜说道:“正所谓‘当时不尽兴,过后空闹心!’大王!奉昊重伤,仙兵大败,此时正该乘胜追击、不容其喘息才是,否则,一旦死灰复燃,又将烈火弥天!有道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大王宜慎思!”半焜深以其言为是,于是稍整冥兵,再次大举进攻。 可谓,主帅虽殁,战事未休!所剩仙兵皆上前,看那天威界御外,乌泱泱妖海魔云,把个天威帐包围得密密丛丛。冥兵张牙舞爪,各显邪通,正狠命攻击。伯玿看看寄蕾,又看看贤宜菩萨,心中顿生一念:“我有鸾姬尊主的把柄,求她不成,若以此为筹码要挟,或许她有了顾忌,反能救青霄!存亡间,我也顾不得尊卑正邪!”伯玿又将奉昊临终之言与从前嫆芬讲述之事相串联,刹那间终于彻悟,他即刻道:“平魔少将叔琮听令:率众仙家背水一战,顶住此处!本天神前往鸾姬尊主那处讨救兵,讨得到讨不到,都将回来,与众位同生死!”孤直圣翁道:“就让师公掩护玿儿出去!”说完,他先冲出天威帐一角。那处万千妖魔瞬间向他围攻而去,使重围略露出一隙。伯玿趁势飞出,泪眼回首,孤直圣翁已被妖海淹没。 天威帐内,叔琮忍泪,哽咽而字句铿锵,鼓舞士气道:“平魔大将伯玿天神定能讨得救兵回来!正所谓‘皇天保其高,厚土持其久!’我青霄不屈,此正义之战必胜!此时,胜利前的黑暗中,我等众志成城,誓守住此处,迎接光明!”“青霄必胜!青霄必胜!”叔琮的话,使得众仙神斗志昂扬、重振再战。 故事这就说回十层天鸾姬尊主。那时,她私遣承密钧天七十二将暗杀三界所有莲花仙姝之后,神色异样回寝殿。寒歌察觉,却不敢多问。倒是鸾姬先开口道:“寒歌!《三界山水志》没有沧竹琼的记载,此事终究存疑!究竟她是个怎样来路?”寒歌道:“尊主如何以为?”鸾姬摇头道:“本尊主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觉得,这新造的韶容殿内,依旧有沧竹琼的气息!”寒歌再道:“其实,寒歌也有同感,却毫无头绪!不如,前往生灵户籍库一查?”鸾姬点头道:“陪本尊主走这遭!” 说这生灵户籍库,位于十层天,属地元摩祖管辖,然平时清查诸事,由弟子缘生上神打理。缘生上神见着鸾姬驾临,赶忙迎接。鸾姬开门见山说道:“本尊主要查阅户籍档案!”缘生上神示意道:“尊主这边请!” 一行至一室,其名述杰室,室内玉面墙下坐一磨盘,闪着灵杰之光华。缘生上神指道:“禀尊主,此乃述杰磨,是由遂古时期诞生的述杰玉铸成,外连述杰玉面墙。”他且说且取出一枝笔和一枚花签,再道:“此乃述杰笔与述杰签。尊主写下所要查阅的仙神之名,投入述杰磨眼。下仙推动磨柄,只待述杰签磨碎,即会在玉面墙上现出尊主想知道的答案。”寒歌笑道:“多劳上神指点!推磨之事,就由寒歌来做!”缘生上神会意,道:“尊主若无其他驱使,则下仙告退!”缘生上神出去后,鸾姬令下:“寒歌,查!”寒歌执笔写下“沧竹琼”三字,按照缘生上神所教行事。定睛观那述杰玉面墙,鸾姬与寒歌再番大惊。“空白!依旧空白!”鸾姬惊怒道,“妖葩!她根本不属于仙界!她果然是妖葩!”顿顿,她再令道:“唤缘生上神!”寒歌即出。 缘生上神至。鸾姬道:“本不欲劳烦上神,无奈未寻得其身!”缘生上神说道:“此间收记自灵祖开天辟地以来所有既生仙神名录,除非尊主所查者不在仙籍。尊主请移玉步!” 一行进入另一室,其名述孽室,室内玉面墙下也有一座磨盘,却烁着阴森之暗影。“禀尊主,此乃述孽磨,是由遂古时期诞生的述孽玉铸成,外连述孽玉面墙。”缘生上神呈上述孽笔和述孽签,说道,“方法同前!”而后他自告退。寒歌再写下“沧竹琼”三字,对结果,愈惊慌。鸾姬花容大骇,急道:“空白!怎么能是空白?她不属于冥界!她怎么能不属于冥界?”寒歌惊问:“莫非她只是凡人?”鸾姬不敢相信,反问道:“凡人?凡人何能轻易入得十层天?凡人何能敌得过本尊主的泰远锐和流筋线?”寒歌道:“无论如何,也要再试!”寒歌再出门,再寻缘生上神。缘生上神亦惊道:“莫非冥界也无?难道尊主所查,是个凡胎?”寒歌笑道:“再劳上神!” 一行进入第三室,其名述凡室,照旧玉面墙下有一座磨盘。缘生上神解释道:“禀尊主,此乃述凡磨连接述凡玉面墙,此间记载三界九皋往来之所有凡人名录。”说完,他奉上述凡笔与述凡签,三退去。寒歌三书“沧竹琼”以查。鸾姬对着空白的玉面墙,抓狂问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寒歌一头冷汗,却宽慰道:“尊主冷静!”鸾姬冷汗淋漓,哑声道:“不属于仙、凡、冥三界,则她究竟是什么?”一通惊骇胡猜后,鸾姬竟然笑道:“本尊主明白了!沧竹琼,她是太卑微,渺小到不被载录!”寒歌却摇头道:“尊主!寒歌所知,由地元摩祖掌管的生灵户籍库,三界群生,无论何其渺小,莫有遗漏!”鸾姬听罢,愈发局促不安、慌神无主。寒歌哽住,再道:“尊主!恐怕沧竹琼并非渺小,而是大到连《三界山水志》和三座生灵记述磨都不足以收录!”“荒唐!”鸾姬震怒道,“不可能!岂有我十层天收录不到的信息?她还能超脱三界不成?”寒歌道:“不如向地元摩祖求教?”鸾姬一愣,叹道:“地元摩祖非比寻常仙神,连皇父、皇母都敬他三分,本尊主如何启口?”寒歌再道:“则只能求问于尊皇、尊后!”鸾姬听罢,长叹甩袖而出。寒歌讪讪笑辞缘生上神。 鸾姬不回韶容殿,径往妍仪殿去,恰尊皇无上亦在那处。鸾姬拜礼后,屏退左右,直问道:“皇父、皇母,可有超脱三界之灵?”无上和瑛媗惊而反问:“鸾儿因何有此一问,莫非遇上奇幻之事?”鸾姬答:“不敢欺瞒皇父、皇母,鸾儿心血来潮,前往生灵户籍库借助三座生灵记述磨查核沧竹琼身份,其名却没有出现在任何一面生灵记述玉墙之上!鸾儿困惑,那沧竹琼究竟是何方孽障?”尊皇、尊后俱大惊。瑛媗惊呼:“她该不会真的超出三界、达至幻界?”无上说道:“幻界究竟有无,始终只闻讹传!另外,传言隐殇公能出入幻界,可除了擎滨渔神君照夜蓝曾于鸾儿生辰宴上提及见过隐殇公外,并无其他谁再真实见过——那沧竹琼莫非与隐殇公有什么牵连?”鸾姬问道:“隐殇公是否果真存在?”无上答:“擎滨渔神君有族史,曾略略记过几笔关于隐殇公之事。可以推断,隐殇公存在不虚。”鸾姬接道:“皇父、皇母!鸾儿想要找到隐殇公!”瑛媗叹道:“这却难!皇父和皇母这把年岁,也不曾遇到过!”鸾姬忽惊问:“该不会,那沧竹琼即是隐殇公所变幻?”无上摇头笑道:“鸾儿杞人忧天!”瑛媗疑问道:“鸾儿为何依然这般上心沧竹琼?你皇父已经告诉皇母,说鸾儿你将沧竹琼下入凝寂黑洞,则她早已灰飞烟灭!纵然不如她之前所言,她非莲花仙姝,可随便她是什么、属于哪一界,量她还能有何为?”鸾姬叹答:“皇母不知,鸾儿心头惶惶,总觉她一直都在!” 却说,此事过去多日后,为因冥界发动战乱,尊皇无上颁令让青霄平魔。随着战事进展,瑛媗担忧,对无上说道:“只青霄天宫,根本难以对敌整个冥界!这场魔乱,不似上番斛卑之乱那样随意,而是兵力集中、作战有章。我仙界匹夫有责,诸层天宫皆当出兵!”无上却道:“青霄众仙神法力高强,尊后不需多虑!”直至叔琮前往十层天跪泣求救,无上依然不肯增兵,瑛媗听后愈惊。事后,瑛媗赶往乾天殿,私下问道:“尊皇究竟何意?眼看青霄将覆,叔琮前来求救,为何不出援兵?”话道当时,鸾姬亦在旁,她说:“皇母!皇父自有道理!”瑛媗道:“鸾儿!皇母知仲瑝私逃伤你匪浅,然不可因他一己之故,不念青霄众仙家性命!”此言戳到鸾姬痛处,她叹息不语。瑛媗又道:“究竟仲瑝逃往何处?他若知青霄陷此渊劫,也不至默不作声!”鸾姬依旧不语。听得无上叹道:“瑛媗!有一事,无上一直瞒着你!”瑛媗惊疑看向无上。无上接着道:“仲瑝,其实在沧竹琼之前,就已经坠入凝寂黑洞!”“什么?”瑛媗骇然问道,“何至于如此?”瑛媗再看向鸾姬,哑声问:“鸾儿,你早知道?”鸾姬含泪作答:“正是鸾儿下的手!”瑛媗震愕不解。无上才将服筠榕一事细述来,而后道:“本以为,杀了仲瑝,本尊皇的原身便可保住,谁知,仲瑝跳下凝寂黑洞第二日,服筠榕木又开始枯萎!”说到此处,无上竟咳了几声,而后他再道:“故而,不得不除去整个青霄!”瑛媗惊惶而担忧,说道:“瑛媗与无上相伴百元岁月,难道不是知己伴侣?此等攸关性命之劫,无上竟相瞒如此之久!了结仲瑝,瑛媗完全可以代劳,怎忍鸾儿双手染污?”鸾姬愈悲愈泣。瑛媗看着亲女心痛,如何不感伤?她跟着垂泪不止。无上懊悔道:“当日许鸾儿与仲瑝婚事,瑛媗曾良言劝止,皆是无上一意孤行,才酿制鸾儿苦楚,皆是无上之过!”鸾姬吞泪作答:“皇父一切安排,皆为鸾儿好!怎奈鸾儿命数如此,纵为十天尊主,亦难与运道抗衡,鸾儿不怪皇父!”听此言,无上对鸾姬更加爱怜。瑛媗又道:“可是,灭了青霄,是否真能换无上服筠榕身复原?”无上道:“仲瑝、青霄与本尊皇相克,则没了他们,本尊皇理当无碍!” 话道鸾姬从乾天殿返回韶容殿后,在小阁中稍歇,不多时,听得寒歌来报:“尊主!青霄伯玿天神求见!”“伯玿天神!”鸾姬心头一震,叹道,“周行厅中那些伯玿天神的心意,陪伴本尊主度过了每一个生辰,可惜上番多被沧竹琼那妖葩打碎!非是本尊主不卖他情面,只是前番叔琮求见,无非意在让本尊主怜悯,增其援兵,然此事需听皇父之令,本尊主无能为力,故而闭门不见。他伯玿天神再来,依旧于事无补!寒歌,打发了他去吧!”寒歌却道:“伯玿天神还托寒歌上达一语。”鸾姬问道:“哦?他说什么?”“钟鹛山!”寒歌一语毕,鸾姬惊从座上起。却说小阁中的笼子里,关着竹突鸟烟儿。他原本静静缩成一团,听见“钟鹛山”三字后,登时跳起来,狠命撞击笼壁,因他被鸾姬施法锁住喙,不能言,只是把眼神犀利瞪向鸾姬。鸾姬和寒歌并不理会他。寒歌再道:“寒歌虽不明白伯玿天神之意,但见其成竹在胸,料定尊主会见他!”“宣他周行厅上等候!”鸾姬令下。寒歌出。 周行厅上,鸾姬屏退左右,问道:“伯玿天神不在前线立功,来本尊主这处为何?”伯玿阶下拜道:“尊主!青霄天宫若灭,仲瑝他朝回来,尊主何颜相见?”鸾姬冷笑道:“仲瑝他不会回来!”伯玿却道:“尊主此言差矣!仲瑝一定会回来,因为沧竹琼会带他回来!”鸾姬再放声冷笑道:“沧竹琼更回不来!”伯玿笑道:“看来,尊主尚不知沧竹琼是谁!”鸾姬心惊,她正为查不到沧竹琼的真实身份而悬疑,这听着伯玿话中有话,登时面无血色,直盯着伯玿问道:“天神此言何意?你跟寒歌提钟鹛山又是何由?”伯玿道:“尊主曾与下仙同往温良殿向贤宜菩萨借合神灵鉴,哪里是为关心下界黎民哀乐,不过是偷看仲瑝与黄裳仙姝慧箬。此事,伯玿若公开,只怕尊主面上过不去!”“你敢威胁本尊主?”鸾姬听罢大怒,起身挥袖吼道。伯玿再道:“下仙不敢!只是尊主曾对仲瑝情深那般,今日果真要看着青霄覆灭?尊主能否为仲瑝稍留一念?”鸾姬叹道:“仲瑝不知何去!青霄于本尊主而言,早没有任何意义!本尊主没有牵绊!”伯玿又道:“尊后的妍仪殿芙惠池内曾植养一池白叶白莲,尊主可还记得?”鸾姬故作无意道:“多少年前的事了,本尊主何能都记得?”伯玿道:“尊主岂能忘记?尊主降生当日,一池白叶莲遭难,只剩下一株!尊后因对尊主疼爱有加,故将那遗姝亲自移植在韶容殿央琼池。尊主对那株雪莲亦是万般喜爱,亲自照料……”“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鸾姬失了耐性,震怒问道。伯玿笑道:“尊主息怒!故事才要开始!” 正是:一朝万事皆大白,罪者自担从前过。 毕竟,伯玿如何接叙?且看下回。 第八十五回 守志节青霄忠勇覆灭 沐暖雨斛卑彻悟知悔 伯玿继续说道:“尊主诞降那夜,青霄天后适得尊后相邀,前往芙惠池赏月下满绽白叶白莲。靖赏之际,却被冒然飞出的金足乌惊驾,时青霄天后正腹孕仲瑝,险些摔撞上池岩,幸得一株灵葩于危急关头牺牲花朵将其托住。青霄天后为铭记雪莲救子之恩,遂趁其他众位不察,在那灵葩花托底部打下一枚极小的、翠绿色的莲心纹案。而那枚莲心纹,尊主近来也见过!”鸾姬被唬得呆若木鸡,而后樱唇大颤,双目刺火,说道:“沧竹琼!”伯玿接道:“救仲瑝的、后来移居央琼池的,正是同一身!所以仲瑝才对她雪叶冰莲格外上心,以至于超过对尊主,甚至在尊主万岁诞辰宴上,仲瑝也因嗅得花香而撇下尊主,寻至央琼池,为灵葩发狂。这一切皆是前缘早注定!央琼池畔,尊主反复诘问仲瑝,而仲瑝始终不愿据实以答,也是保护雪莲之故。尊主妒恨,以为将灵葩斩烧断根便是了结,可如今,她以沧竹琼之身重回天宫且把个韶容殿砸成废墟,尊主以为其何意?”“大胆,荒唐,不可能!”鸾姬怒吼道。伯玿冷笑问:“尊主不愿相信还是不敢相信?”鸾姬怒瞪伯玿道:“马上滚出去,否则本尊主杀了你!”伯玿不理会,继续说道:“仲瑝和沧竹琼一定会回来!钟鹛已崩,倘若青霄再有失,不是伯玿夸口,只怕十层天亦难保!” 又听鸾姬冷笑道:“仲瑝和沧竹琼俱已坠入凝寂黑洞,还有谁斗得过十层天?”伯玿先是震惊,转而镇定道:“尊主竟然如此狠辣!不过,从前雪叶冰莲被四大法器斩杀得灰飞烟灭,也照旧能重新出现——伯玿虽不知沧竹琼到底是何方神圣,却深信,她绝不寻常——有一便有二,她定然能够再回来!只要她在,就一定能把仲瑝——她的一冲,也带回来!她能斗破一个韶容殿,就能毁掉整个十层天!倘若尊主设法保住青霄,则仲瑝感念尊主,兴许会放过你等,否则,仙界定要易主!”“不可能!不可能!”鸾姬怒指伯玿,嘶吼道,“你以为你捕风捉影、串联情节、编造一桩故事、危言耸听一番,就能让本尊主给你增援?伯玿,你枉使心机,你立刻滚回战场!本尊主就看着你与青霄同灭!”伯玿心内滴泪长叹:“计穷,策竭,言尽,只能回去与青霄共亡!” 说他伯玿绝望地正欲退下,却听鸾姬突然怒止道:“你站住!”鸾姬愤愤从上座降阶走来,阴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本尊主在央琼池畔诘问仲瑝?”伯玿顿时哑口。“说!”鸾姬一声震吼。伯玿嗫嚅(niè·ru)片刻,终于坦言:“万余年来,伯玿之心,尽显于每一座亲刻的鸾凤雕!”鸾姬惊而愈怒道:“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你竟敢觊觎本尊主、偷窥本尊主、尾随本尊主!”伯玿额头滴冷汗,不应言。“所以是你?”鸾姬再质问道,“向皇父出首仲瑝的,是你?”伯玿实言作答:“是!”“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仲瑝因你下狱,雪莲因你而受牵连,本尊主的一生因你而悲哀,你伯玿才是万恶之初源!你说本尊主妒恨,你才是阴妒而毒辣至极!你还敢来威胁本尊主,你还敢枉作忠良?”鸾姬一席怒问。伯玿垂首道:“伯玿自知不武。伯玿爱慕尊主,曾醋妒仲瑝,陷害仲瑝,然伯玿对青霄至忠!眼下,一切私人恩怨都比不过青霄!尊主若能救下青霄,伯玿三缄其口,任由发落!”“三缄其口?”鸾姬冷笑声未毕,即打出飞天花火,召来护法天将,令道,“青霄逆臣伯玿冒渎本尊主!将他割舌、打入谬仙府地,立刻!”只见数名护法天将齐拥而上,伯玿来不及回神,已被法器锁住,被割下舌头。鸾姬心中恨怒道:“伯玿,你出卖仲瑝,毁了本尊主的姻缘!本尊主将你割舌下狱,看你以后还如何饶舌?”可叹,伯玿搬救兵不成,反陷自身! 再说天威帐这处,并未等到伯玿归来。半焜嘲讽道:“他伯玿明摆着贪生畏死,自行逃之夭夭,撂下你等傻痴如鱼游燋(zhuo)釜尚在垂死挣扎!”叔琮奋勇当先,拼却一身仙元,维护裂痕斑斑的天威帐界御,怒怼半焜道:“我兄长绝不可能丢弃大家!”半焜讥诮道:“执迷不悟!”而后他高呼一声:“彼竭我盈,冥界必胜!”冥界即发起最猛烈的总攻。话说当时的天威帐内,共剩下九百七十八名青霄仙神;而天威帐外,却是四千六百多万妖魔。果不其然,天威界御最终被击碎。 叔琮驾着乘黄兽宝宝力战,正撞上乘黄兽阴、阳魔灵。乘黄兽阴魔灵说道:“孩儿,快回到为娘身边!”乘黄兽宝宝含泪应道:“谢父亲、娘亲生养之恩!然孩儿已入仙籍,多年来以青霄为家,以叔琮殿下为至亲,此番,誓与殿下共存亡!”叔琮听后,感动而不忍,登时从乘黄兽宝宝背上跳下,自踩住仙云,说道:“此刻起,你不再是我叔琮的坐骑,也不再属我青霄,更被削去仙籍,乘黄兽宝宝,回到你的父亲、娘亲身边!”乘黄兽宝宝摇头落泪道:“殿下,我不!”此时,半焜一把修罗三颈斧直接劈来。星荼见状,舍身去挡。幸而叔琮回神迅速,拉住星荼急急躲开。 正可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青霄九百七十八名仙神各自奋勇,毫无怯色,至死不屈,最终被冥兵吞噬。半焜率众收缴战利品,息旗卧鼓,奏凯歌返回阴冥司殿。 但道之篱救嫆芬回大冥王殿,藏其于密室,为其疗伤。嫆芬问道:“你为什么救我?”之篱叹答:“想起娘亲!”嫆芬含泪笑道:“你本性善!其实,冥王斛卑本性也善!”之篱苦笑问道:“既善,为何未得善报?家破人亡,父亲还被你子仲瑝封印八百余年!”嫆芬叹答:“身处时空间,皆有无奈言!”之篱亦叹道:“他仲瑝千秋白无奈,我之篱却又何辜?从小,我对着娘亲的冷棺,虽她近在眼前,却如远隔天涯,且不知父亲为谁,只有藤姑相依!八百余年,我之篱去哪里讨个公道?”嫆芬看着之篱——虽那绿鬓朱颜,却含满目沧桑——她心疼而内疚,说道:“之篱王子,你若不嫌弃,我愿认你为子!”之篱先是一怔,心内不是滋味,欲哭而不哭,然后捧起一叠衣物,神色哀伤说道:“此袍本是为我娘亲所备,青霄天后不嫌弃,且先用!”嫆芬挣扎起身欲接。之篱叹道:“天后周身烧伤,不宜多动;另外,我不当瞒你,修罗乌银火掌毒辣钻心、烈焰侵骨,天后的容颜,恐难恢复!”之篱且说且对嫆芬略施小法,便见衣袍附上嫆芬之身。嫆芬掩住面纱,苦笑道:“容颜皮囊,我本不上心。之篱王子,承你相救之恩!然我之亲友皆在奋命,我岂能藏于此地苟安?我必须回去!”嫆芬再欲起身。之篱劝止道:“青霄天后,你之仙力所剩无几,回去,徒添亡魂,不如暂休养!” 嫆芬喘息立起,道:“之篱王子,我愿认你为子,你可知真意?”之篱接道:“天后怜之篱无娘亲疼顾,心生恻隐之举!”嫆芬笑道:“此其一,另有,我希望你能入仙籍!”之篱惊愣,转而笑道:“我堂堂冥界王子,怎么可能入你仙籍?”嫆芬道:“此一时彼一时!你救了仙界青霄天后,冒冥界之大不韪,半焜等众岂能容你?而且,我知半焜觊觎冥王大位已久,早有心除你,不过碍于悠悠之口,现今,杀你却名正言顺!之篱王子若认我为娘亲,我便可以向尊皇与地元摩祖请求载你入仙籍。他朝仲瑝归来,你们兄弟联手,除去半焜,一为我青霄复仇,二还你一个清平的冥界!之篱王子心地纯良,若能同时拥有仙、冥、凡三界之背景,于大时空而言,乃是幸事!”之篱正思其言,忽听殿外喧天哗地。 但听之篱叹道:“天后恐怕要节哀!此动静,该是半焜战胜后,率众来讨伐我这叛徒!”嫆芬颤栗含泪不语。之篱出了密室,见冥王殿外众妖徒正在疯狂攻击护殿界御,听得半焜吼道:“本冥王令:拿下叛徒之篱!” 之篱返回密室,说道:“半焜贼鬼竟然这么快矫诏篡逆冥王位!不过天后莫怕,此处乃是之篱为娘亲密造的墓室,他们纵然打破我新设的界御,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这里!”嫆芬望向内室的冷棺,问道:“之篱王子,尊母圣颜,可容我瞻拜?”之篱答道:“娘亲尚在东南巽皋独藤森林,那处是藤姑的老家,也是父亲与娘亲相遇相爱之家,更是之篱成长之家!”嫆芬缓步走向冰棺,问道:“这位却是……”之篱叹答:“这是爱妻落雨!”嫆芬怔怔看着之篱,满目伤怀。顿顿,之篱又道:“我一己之力终究不是他们的对手,此密室也非长久安养之所,青霄天后,我得寻机将你送回天宫!”嫆芬摇头道:“我不能回天宫,我要留下来助你!”之篱笑道:“没有拿到《冥术集》和三尺冷,半焜还不能把我怎样!”嫆芬沉思片刻,突然问道:“你父斛卑若出禁,于三界九皋,究竟是吉是凶?”之篱如是作答:“父亲果能自由,可先杀半焜,则之篱有所倚仗,冥界不会内乱,于我之篱,于我冥界而言,当然为大喜!”嫆芬嗟叹道:“然对凡、仙二界来说,依旧是灾难!”之篱问道:“天后为何提此一问?”“咔嚓——轰隆——”声起,又惊住之篱和嫆芬。 之篱蹙眉道:“他们终究打破了界御!”嫆芬说道:“之篱王子,带落雨快些离开!”之篱摇头道:“纵使他们找到这里,我也不能丢下天后!”嫆芬笑道:“我使不出法力!而你,不可能同时护住两个,你也不希望把落雨留下给半焜!”之篱蹙痕愈深。嫆芬再笑道:“好孩子,你肯施救,我感激不尽,岂能再牵累你的挚爱?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护着落雨没问题!你快些离开!” 之篱并不回答嫆芬,却现出一物,叹道:“此乃《冥术集》,是我冥界法术之大成。半焜意在得此物,我岂能遂了他的心?所幸,书中图文我尽已记下!”且说,他发功将《冥术集》焚成灰烟。这方毕,嫆芬也取出一物,笑道:“你看!”之篱惊喜顶天,问道:“莫非是父亲的内元丹?”嫆芬点头答:“正是!当初仲瑝化名千秋白下界,摄取冥王内元丹而不忍施以伤害。那时,我因太过想念仲瑝,遂私自下界一回找他。仲瑝正不知该将此物藏于何处,恰巧我到来,他便托付我保管。仲瑝还说‘一心要等冥王自省,还其自由!’可惜冥王执念太重,怨恨太深!”之篱接过斛卑的内元丹,惊叹道:“如此说来,父亲被囚八百余年,竟是自误了!” 听得嫆芬又道:“之篱王子,尊母鹿篱是个极仁善之人,她若在,何忍凡界涂炭?你也继承了她的良善品德,你是否真的忍心凡界一片血海?”之篱叹道:“娘亲宁可自己牺牲,也不愿凡界受殃!而我,得要报仇!”“另有一事,我也不愿相瞒!”嫆芬长吁道,“嫆芬身为女子,深敬冥王斛卑之护妻品性,故而,当年,其实希望冥王能够早些出禁,更愿让他与你娘亲重续前缘!我带着冥王的内元丹回天宫后,曾私自央求地元摩祖帮助查寻鹿篱的轮回下落。述杰磨和述孽磨都没有鹿篱的记载,即是说,她并没有升入仙界,也没有归入冥界,而是选择投胎,继续做个凡人!”之篱诧然。嫆芬接着道:“述凡磨记载,八百余年间,她共历九个轮回。今时今日,她生在富贵家,父严母慈,幸福安康!之篱王子,可忍心她这一世再遭苦厄?”之篱听罢,双唇狂颤,滴泪不能言语。嫆芬再道:“内元丹,我交给你。只要你父冥王诚心悔过,哪怕道一句‘冤有头,债有主!我斛卑不该伤无辜!’便可见,滨雨藩篱,冷雨消退艳阳现!”此时的之篱,泪堕如泉。 嫆芬哽咽坦言:“我仲瑝孩儿从来没有以冥王为敌!瑝儿也曾痛失挚爱,他对冥王,感同身受,实视其为知己!”之篱呆愣片刻,而后问道:“仲瑝天神,曾也有挚爱?”嫆芬点头答:“那是万余年前注定的情缘,可他无能为力!他下界以前历尽苦楚,旁人又岂能尽知?”之篱看着嫆芬,愕然自慨。嫆芬叹道:“之篱王子,接下来该怎么做,我相信,你会选对!”之篱手捧内元丹,陷入沉思。 却这时,“嚯啷”一声,密室界御被打破。半焜高喊道:“捉拿青霄漏网之贼嫆芬,捉拿叛徒之篱!”之篱立即抽出三尺冷,怒指半焜。半焜厉声道:“叛徒,交出圣刀和《冥术集》!”又见白面红须鬼手举那日之篱与半焜签订的文书,冷笑道:“之篱失信背义,叛我冥界,还不抡刀自刎?”这霎时,嫆芬对之篱笑道:“带落雨离开!”且说,她拼尽全力冲向白面红须鬼,夺下他手中的文书,将文书碾化成灰。半焜大怒,率群妖猛向嫆芬扑去。之篱含泪抱起落竹雨趁乱逃走。 嫆芬被半焜拿住后,半焜抬手即要杀之,却听红狐狸说道:“大冥王杀她轻而易举,留她却可作筹码!”半焜说道:“十层天不遣援兵,谁看不出,实乃是借我等之手灭青霄天宫!留下她不值分文,且是与十层天作对;杀了她,倒解本冥王之恨,也好成无上之心!”红狐狸又道:“大冥王所思极是,然尚有两条漏网之鱼,不得不虑!”半焜问道:“何谓‘两条漏网之鱼’?”红狐狸答道:“一是天神伯玿,他究竟去了哪里?倒也无惧他!但另一位,乃是奉昊与她嫆芬之嫡子天神仲瑝,他曾将斛卑囚禁,不可不以为意!青霄天宫遭此大劫时,仲瑝却下落不明,万一他重新出现,则留着他的生母,便是为我等留下一个保障!”半焜点头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他遂下令:“监押青霄天后嫆芬,不许伤她性命!” 说他之篱带着落竹雨逃往虞契山,自思忖:“半焜定然想不到我会躲到此处!”之篱将落竹雨安放在千秋白陵中,且施法且轻声道:“落雨,可以醒来!”落竹雨神情恍惚,惊诧莫名,问道:“这里是森罗殿?我死后只能入冥界?”之篱笑道:“我岂会真杀你?那日,我只是打了你灭神摧血毒掌,让你假死这些时日。”落竹雨喜极而泣,扑向之篱怀中。之篱叹息,将青霄天宫覆灭诸事述来。落竹雨心痛道:“毁钟鹛者,乃十层天;害青霄者,也是十层天!可怜青霄天后,因我这个累赘而陷身!”之篱再叹。落竹雨哭泣问道:“师姐、师兄和一冲,究竟都在哪里?”之篱摇头,忽察觉到异样气息,赶忙松开抱着落竹雨的手,“唰”的一声飞去,从祭台后揪出这么一位。 “是你!”之篱惊讶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涟漪叹答:“回殿下,上番苏凌江畔乱战,我被青霄天帝打飞落地后,辗转寻一冲。得知他已被掳上天宫,我无处可去,思量一冲若得重回下界,必然会至虞契,于是独自藏身在此,未料及,等来你们二位!殿下!听说冥界发动了恶战!”之篱作答:“是。你身为冥界一灵,为何做了逃兵?”涟漪答道:“青霄天宫是一冲的家,我说过站一冲一边,我当然不会助冥界!殿下若要惩处,涟漪虽死不悔!”之篱叹道:“你对一冲忠心若此,也实难得!”涟漪问道:“殿下,重生可杀了?”之篱摇头道:“他依附了半焜。”涟漪咬牙切齿恨道:“怎么偏就他个孽障遗害万年?”落竹雨说道:“涟漪,之篱,我们一起去找师姐、师兄和一冲,一起去救烟儿,一起报仇,好不好?”涟漪道:“我当然不惧,只是,不知去路!”之篱却笑道:“涟漪,遇见你刚好!你照顾落雨,本殿下得回狄崇海一遭!” 话分两头。半焜因跑脱了之篱而愤愤不悦,却因抓获了嫆芬而又乐哉,他令冥徒大排筵席,一来庆战之大捷,二来正式篡称冥王。他自号“喝天啖地大冥王”,建元极昌。半焜于席间问道:“户籍官,经此一战,冥界户口消长如何?”乘黄兽阴魔灵答道:“战事折损六百万众,期间新生八百二十万众。”半焜又问道:“寻常品类无妨,自任其繁衍生息;稀有品类,可有绝灭?”乘黄兽阴魔灵再答:“稀有品类,无非灵、魅。灵者,所知不过三十二种;魅者,所记尚有一百六十七种。”半焜再问道:“却是哪三十二种?”乘黄兽阴魔灵又道:“据显名箓,有多臂海蒡灵、蓑翅鱼灵、鳄头龟灵、金纹金蚺灵、叠纹乌蚺灵……”“且慢!”半焜惊慌打断道,“尚有金纹金蚺灵?”疑问间,他转而大喊一声:“重生!” 重生赶紧上前。半焜怒道:“金纹金蚺姜婵早已不在,为何显名箓上依然会有金纹金蚺灵存在?”重生接道:“大冥王息怒!所存并非姜婵,而是姜婵与劣弟重明之女涟漪,她不知逃遁到何处去了。”半焜道:“当年,千秋白是依靠金纹金蚺尾摄骨铸成易生匕才降服斛卑。若还有金纹金蚺,难保不被敌家利用。我冥界子民多有内元丹,此事不可麻痹大意!立即捉拿涟漪,掀翻整个三界也要找到她!还有,易生匕现今又在何处,也需给本冥王查清楚!”白面红须鬼听令,连连称是,即刻分派小妖往各处。重生却道:“大冥王其实不需大费周章,只需放出谣言,说一冲前往森罗殿复仇,则涟漪必将自投罗网!”半焜略思,笑道:“重生言之有理!白面红须鬼,去!”重生又道:“大冥王,尚有斛卑,不可不防!”半焜笑道:“他出不来,况且他没有内元丹,纵使能出来,也是废物!躲在滨雨藩篱,他才安全!” 话说白面红须鬼见重生多番出风头,自也不甘落后,上前说道:“大冥王!狄崇海岛上被封印的众徒,也需想法子救出来!”半焜叹道:“仙界的封印术,本冥王并非皆能解开!”白面红须鬼又道:“这些年来封印众徒,多是钟鹛沧竹琼和海竹叶所为。当日十二武君摧塌钟鹛山,沧、海二位并不在场,至于他们去了哪里,三界传闻不定。不过,依属下看,我们倒是可以与那二位化敌为友!”重生一听,赶忙反驳道:“沧、海最恨我冥界,且我等前番大杀凡界,他们断不可能与我们为友!”白面红须鬼却道:“哎!重生,你这见识却短!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可以为友!想那十层天灭了他们师门,那二位如何能不恨痛入骨?纵然他们从前为护凡界与我冥界为敌,可如今物非人也非,我料,他们定会为师门报仇,转而与十层天为敌!我冥界结其为友,一来,可救出被封印子民;二来,若与仙界再动干戈,也是多了帮手!”重生再要辩驳,却听半焜说道:“此事,红须鬼见解甚高!可吩咐小妖打听他两个的下落。若有踪迹,本冥王可亲自前去说服,以示结盟之诚!”白面红须鬼大喜道:“大冥王圣明!”重生哑然。 话说白面红须鬼提此建议,一者为公,不需多述;二来,出于私心。白面红须鬼曾是半焜跟前第一红,众妖魔皆比不上。但自从重生投靠森罗殿,其心机至深,擅长出谋划策,颇受半焜器重,致使白面红须鬼的地位受到撼动。白面红须鬼内生不爽,总想击败重生,暗打听到重生与钟鹛、虞契皆有冤仇,于是心谋此计,企图借沧、海之手对付重生。重生亦知白面红须鬼提议结盟沧、海之真意,故而从中阻挠。可此次,半焜颇以白面红须鬼之策为上,使得重生不敢多言。白面红须鬼自以为扳回一局,洋洋窃笑。重生斜瞥白面红须鬼,暗道:“没形的恶鬼,且等着瞧!” 之后,半焜下令:“即刻令众元老前往狄崇海岛,能解救多少便是多少,也好让众徒知道,本大冥王不曾弃了他们!” 门直象领众解救出部分妖魔,带回阴冥司殿,加入庆宴。众妖徒鬼卒灵子弟同贺祝捷,一场盛筵席连着开了八个日夜才散场。妖魔们不安清闲,各自游逛,继续肆虐。虽大部分凡人饮得余香粉之水,可不受妖魔侵害,然依旧有小民如头悬屋梁、脚踩钉板,于夹缝中求生,甚至一些小山小水中的小仙小神,也是白日心惊夜胆颤。 这再来说之篱,趁夜出地宫,时值虞契山降雨,他惊自叹:“此雨水白晶晶,拂面竟是温暖!”而后,他登程狄崇海。 至滨雨藩篱不远处,他看见巡逻妖兵来来往往。“谁?”一个妖兵大喝问道。之篱隐身躲闪,暗恨道:“此处竟然设了哨岗!”妖兵自以为虚惊一场,而后道:“新冥王为防之篱叛徒回来,令我等严加防范,众位切不可大意!”众妖兵继续巡查去。之篱叹息,靠近滨雨藩篱,发现内中的斛卑已经现出真身。 之篱低声道:“父亲!”斛卑听见后,低声应道:“篱儿,你逃到何处去了?”之篱内疚道:“孩儿无能,让半焜贼鬼篡占大位,皆孩儿之过!”斛卑却笑道:“虚名罢了,给他又如何,篱儿无需挂怀!他者不知,为父却深知,篱儿救青霄天后,必是想念娘亲之故!”之篱问道:“父亲,孩儿该如何补救?请父亲相教!”斛卑却道:“篱儿,不争大位,带落雨远走高飞,过清净日子,却不甚好?”之篱大惊道:“原来您都知道!”斛卑笑道:“你的那点儿小伎俩,如何瞒得过为父?当日,不愿你受众徒逼迫,为父说了言不由衷之话,愧对你娘亲!”之篱这才明白真相,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就此罢手,未免便宜半焜!”斛卑叹道:“为父今生最悔,是当年留下你娘亲在森林茅舍!为父深恨自己没有干脆与她销声匿迹、远离尘嚣!三界九皋虽大,然兴衰与我何关?总不及你娘亲一个!篱儿,为父噬脐莫及!但你可以吸取教训,去过你真正想过的生活!为父可以找半焜谈判,让他从此不问你的消息,则冥王大位永属于他,纵使为父解禁,也绝不争夺!篱儿,只要你能和落雨过上无争无忧的生活!”之篱叹道:“孩儿纵有此心,落雨也未肯愿意,她要救烟儿,要为钟鹛报仇,她时刻等着沧、海归来!” 但听斛卑叹道:“报昔日之仇,添今日之恨,再酿来日之灾,时空众生,总也逃不出这个禁锢,何其荒唐!”之篱听言,惊道:“父亲,您变了!”斛卑继续叹道:“爱来爱去,恨来恨去,争来争去,夺来夺去,杀来杀去,报来报去,其实最终,大家都是失败者!”之篱惊得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是他父亲大冥王斛卑的话。“为父明白得太晚,才囿入这永世的圈!”斛卑又道。之篱喜而惊疑,问道:“父亲因何突然有这等感触?”斛卑叹答:“是雨水!芦花湾八百余年来,唯有这藩篱一处下雨;可在昨夜,竟然整个芦花湾都飘洒白晶晶的雨水!甚至,那雨水穿过滨雨藩篱的封印,润落于为父之身,让为父感觉到温暖——是这八百余年间不曾有过的温暖,暖如从前拥抱你娘亲一般!”之篱愈惊道:“昨夜虞契山也有一场暖雨,竟然下到了芦花湾!”斛卑又叹道:“那似乎不是雨水,而是热泪——诚挚的、真情的热泪,穿透滨雨藩篱,化解了为父被施下的浮生梦中梦,也穿透了为父心中的藩篱,终让为父彻悟!你娘亲之死,在愚昧无知的沣塘城人,却与凡界他人何干?为父,不该迁怒!”斛卑这语毕,便见飘洒了八百余年的冷雨骤然散去!斛卑的上空,艳阳高照;斛卑的四围,鸠鸟鸣嘤翩跹,苇花漫舞。之篱惊喜难抑,现出身,奔入藩篱,含泪呼道:“父亲!” 说那巡逻妖兵见雨咒散去,又见斛卑和之篱站在一起,骇然四散逃去。 斛卑走近之篱,拍着他的肩膀微笑。之篱愈喜愈泣,呈出一物,说道:“父亲,您看!”斛卑看罢,面无表情说道:“是为父的内元丹。”之篱笑道:“父亲不惊喜?父亲不问孩儿是如何找到的?是青霄天后……”“不重要了!”斛卑淡定得可怕,让之篱始料难及。顿顿,斛卑又道:“篱儿且先收着!此物威力霸道,篱儿暂降不住,等到哪日篱儿足够强大,可自行吸入体内!”之篱惊诧愈增,问道:“父亲,您这是何意?为什么不收回内元丹、走出藩篱、斩杀半焜、伸报血仇?”斛卑答道:“为父在这藩篱日久,不愿出去!”之篱茫然不知所措,他怎么也想不到,八百余年的监禁不曾让斛卑稍改初衷,却是昨夜的一场暖雨,让其性情大变;他怎么也想不到,八百余年滞雨不断盼自由,这朝终于梦成真,斛卑,竟不愿醒来! 之篱说道:“父亲不愿,孩儿不能勉强!可是父亲不要内元丹便没有法力,而滨雨藩篱封印又解,倘或半焜来害,父亲该如何应对?”斛卑笑道:“你看!”且说,他仰天一招手,便见雨花重又落。之篱震惊难止。斛卑共之篱沐雨,自笑道:“而今,不是冷雨禁我,反是我制冷雨。有它在,半焜奈何不得我斛卑!” 之篱叹点头,又道:“孩儿知道娘亲的转世……”“不要打扰她!”斛卑打断道,“她有她的生活,她不是鹿篱,不该再受我斛卑所累!”之篱哑声惊问:“父亲,您知道?”斛卑叹答:“否则,岂愿放下?正是昨夜,为父透过暖雨珠之幻影,看见了你娘亲的今生!她生在富贵家,热爱凡尘事,她是那样美好幸福!为父若执迷地杀光凡人,岂不令她今生再逢难?为父何忍?为父听见,她笑对她的如意郎说道:‘不愿修仙,更不炼魔,只愿生生世世做平凡人!’篱儿,为父何能忍心?我斛卑愿为她,也只为她,放下屠刀!”斛卑且言且泪浸冷雨。之篱泪止不住,哽咽道:“那暖雨,究竟何来?”斛卑摇头,看着之篱,含泪笑道:“篱儿,带落雨纵游时空去!”之篱收好内元丹,泪别斛卑,折回虞契。 说回虞契。涟漪受之篱之托,照看落竹雨。而落竹雨始终难忘钟鹛,哀求涟漪道:“让我回钟鹛再看一眼,兴许能找到白点和黑点!”涟漪叹道:“情入肺腑,意缠肝肠,绵绵牵牵,忧思成绊!正如一冲曾言,‘三界九皋大,无可逃于情!不拘何种情,总也烧灼心!’”涟漪挨不过落竹雨的反复央求,最终妥协,说道:“要去,也要我陪你同去!”落竹雨千恩万谢。 这两个姑娘,结伴去往西兑神皋,一路不敢动用法力,只乔装扮作凡人。途经一渡口,听得几个道士闲谈:“据说,斗败冥王斛卑的千秋白,乃是青霄天神仲瑝,转世成为东震神皋虞契不留刹弟子一冲,为报青霄天宫覆灭之仇,他只身前往新的大冥王殿去了,誓要找新冥王半焜报仇……”涟漪听见“一冲”二字,心思早跟着飞去。至静谧无人处,涟漪开口道:“落雨……”落竹雨不等她话完,说道:“我知你心,我陪你去找一冲!”“果真?”涟漪欣喜发问。落竹雨点头道:“说不定,一冲知道师姐和师兄的下落!”涟漪道:“我们改程!半焜再怎么篡逆冥王位,他终究是只鬼,一定还住在阴冥司殿。身为冥界之灵,我当然去得!可是落雨,我不知你仙法修炼到几层,你能否经得起路途的阴沉与凶险?”落竹雨无畏道:“我虽仙法不高强,好歹也已是小仙身份,且有从真正的大冥王殿拿来的昆吾铜剑在手,怎么也经得起!”涟漪笑道:“这便好!你跟着我!”她两个改道阴冥司殿,却不知,那几个渡口道士乃是妖魔幻化。 小仙与蚺灵方入黄泉路口解脱门,便被小鬼兵盯上。小鬼兵不敢盲动,忙报于鬼官,鬼官又层层上报。白面红须鬼听罢大喜,屁颠屁颠跑去报道:“禀大冥王,金纹金蚺涟漪来寻一冲,已经进了解脱门!”半焜正与重生议谈,听知消息,乐道:“重生之计果然奏效!”重生笑道:“可令小鬼放出消息,只说一冲正在超生桥上。等涟漪到那处,前后围拦,天罗地网,量她插翅也难逃!”半焜拍手叫好。白面红须鬼接道:“还有更大的惊喜!”半焜道:“别卖关子!”白面红须鬼笑道:“蚺灵同行,还有一位,大冥王猜猜是谁!”半焜不耐烦道:“你是找抽不是?”白面红须鬼笑道:“属下不敢!那同行者,竟是之篱的旧相好!”半焜惊怒道:“可恨之篱,敢在本冥王眼皮子底下耍花招!”重生接道:“斛卑会异术,定是教给了之篱,才让落竹雨诈死,蒙混大冥王!”半焜叹道:“终究因《冥术集》尚未得手,否则,这些诈术,本大冥王何虑?”白面红须鬼笑道:“属下看来,落竹雨不死,却是好事!正愁找不着之篱,她来了,不是天也助大冥王?”半焜高声笑道:“这话却也在理!本来欲将之篱除掉,多少还受些老妖众的阻挠;既然之篱这等戏弄大家,量谁也难再有理由为他开脱。就将落竹雨和金纹金蚺一起拿了!”重生笑道:“钟鹛犯了天条,被十层天下令灭门,竟然逃了她落竹雨!大冥王,且看这样如何?”重生又出一招诡计。半焜听罢,大笑道:“正好!” 正是:纵有归山息影意,何敌血仇再磨心?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八十六回 失挚爱之篱杀仇复位 遭胁迫无上舍亲解厄 话说落竹雨和涟漪避着小鬼悄悄前行,东张西望,忐忑不安。行至妄念河畔,见着三只打酒的鬼兵路过,她两个慌忙躲藏,却不知鬼兵其实早已发现她们。一只小鬼故意说道:“青霄天宫都已覆灭,这过气的天神仲瑝却还来我们大冥王殿闹腾,可真是不知分寸!”另一小鬼道:“就是说呀!眼下他孤身一己被围在超生桥上,怎么敌得过十八层的雄兵?”又一小鬼接道:“且看之,马上大冥王结果了他,便会再排筵席!我等趁早多备美酒,省得到时候忙不迭!”三只小鬼过去后,涟漪担心得发慌,二话不说,动身去。落竹雨紧跟其后。 穿过虚诞门,跨过聚散栏,走过贪忌巷,翻过赤子亭……观那阴冥司府处处黑烟熏熏、冷气阴阴,她二位终至超生桥上,却只见诡异的死寂。涟漪低声道:“一冲?”落竹雨后知后觉,说道:“怕是陷阱!”“哈哈——”落竹雨话音未落,便听见妖魔鬼怪的轰然笑声。半焜在重生、白面红须鬼、红狐狸等的簇拥下,坐着骨架銮舆上桥头。霎时间,超生桥之四周布满密密集集的鬼兵怪将,把落竹雨和涟漪层层围住。涟漪一看见重生,恨得浑身鳞片炸竖,怒骂道:“孽障重**恶伪诈,我杀了你!”重**笑恨道:“涟漪,枉我恩养你多载,你背义叛逆,却对一冲生死追随,好你个痴情的小贱婢!”“孽障你害我一家,我誓要碎你万断!”且说,涟漪现出蚺身,吐着金舌信,瞪着绿光眼,奋力想突出重围冲杀重生。却不及她靠近,牛头马面早动手,把那千百条挠骨钩齐齐向她甩来。落竹雨剑出鞘,翻身挥斩挠骨钩,助涟漪。又见鬼兵弓弩乱放,涟漪奔闪力战。重生并不亲自动手,而是在一旁冷笑道:“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这时,另一声音起:“大冥王,请把那钟鹛余孽交给我兄弟三个处置!”半焜循声看去——说话者乃是一只右耳有两块黄色星瘢的灰褐狼妖,叹道:“是星瘢呐!本大冥王知你寸阴山一族被钟鹛沧、海残害,只剩得你们兄弟三个幼小孤苦、被封印在狄崇海多年。而今,你兄弟们想要报仇,本大冥王怎能不成全?去吧,孩子们,撕碎了她!”便见昔年小狼妖星瘢、贯脊纹和红蹄一同向落竹雨扑去。落竹雨挥剑迎敌,冷笑道:“师姐当年仁慈放过你等恶魔,你等却不悔改、依旧为害!好!就让我落竹雨来善后!” 那又是一场恶战,暂不细述。却说,对付了落竹雨和涟漪后,白面红须鬼笑道:“好好的阳路她们不走,偏要闯进这地府来,何其可笑!”半焜亦笑道:“可依重生之计,放出消息,只道落竹雨被监押在新冥王殿,坐等之篱叛徒咬饵!”重生笑道:“了结之篱,拿到圣刀和《冥术集》,大冥王便可高枕无忧!”半焜下令道:“之篱叛变,与仙界勾串,欲图我冥界,该当拿回斩杀!他杀害猫儿妖,助落竹雨诈死,救青霄天后嫆芬,私逃不归……诸事皆是证见!我冥界子民,再有为之篱辩护者,以其同罪论处!”此令一出,众妖魔皆心服,包括曾经追随之篱的忠诚老妖也无异议。之篱于是受到整个冥界的通缉。 正此时,芦花湾巡逻兵头目奔来报告:“大……大冥王!雨……停了!”白面红须鬼叱道:“没眼力的小妖,这等莽撞!什么雨停了?”巡逻兵头目颤栗打舌道:“滨雨藩篱的雨停了,斛……斛卑出禁了!”“什么?”半焜惊从座上起。其余一众更是震恐无状。半焜眼瞪如铃,不多言,驾鬼云而去。 这处,斛卑隔着雨帘笑道:“森罗殿王干的好大事,想称冥王,何不早言,却与孺子计较?”半焜惊怔,盯着滨雨藩篱反复看,良久,才道:“巡逻兵报说大冥王喜得自由,毕竟真伪,请大冥王给属下一个准信儿!”斛卑再笑道:“你半焜今时今日还能称我斛卑一声‘大冥王’,也不枉多载共事之谊!”半焜笑道:“大冥王以为我半焜私觑大位?其实不然!我半焜心中装的是整个冥界的兴衰!贵公子之篱殿下投敌叛冥界,致使众徒乱心、冥界不兴!大冥王本该一马当先振我声威,奈何冥王身不由己!这等乱势下,总需有谁出来力挽狂澜!我半焜虽无大才,也忧惮冥界存亡,由是当仁不让,自挑大梁!关于仙冥之战,乃是青霄想灭我冥徒在先,亦非我半焜狠辣!”斛卑笑道:“如此说来,森罗殿王倒是有功无过!”“何敢贪功,但求无过!”半焜再道,“大冥王既然得获自由,就请重新接手冥界!半焜誓如从前,唯大冥王马首是瞻!”斛卑笑着,一招手,又见雨停。半焜惊得一身冷汗,不敢展眼。斛卑重又招手,雨接着下。半焜紧张得直吞咽口水,故作冷静道:“大冥王果然法力盖寰宇,神威贯时空,岂会囿于区区藩篱!”斛卑笑道:“藩篱也好,远遁尘嚣——我斛卑其实不愿出去!”半焜惊而愈疑,问道:“大冥王究竟何意?属下愚钝!”斛卑作答:“任我篱儿自闲,不可对其存一丝恶念,则大冥王之位,永归你半焜!”半焜听罢,转悚惧为笑容,说道:“半焜视之篱殿下为侄儿,岂会对他存半丝恶念,不过为平息众怒,才下令追其归案,只消他对众徒致歉,谁又敢真的动他?大冥王实在多虑!”斛卑笑道:“如此,甚好!” 半焜再道:“大冥王一言九鼎,半焜毫不质疑,既然冥王愿将大位禅让,则我半焜便承您之情!然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没有圣刀与《冥术集》,半焜纵有心遵大冥王令,也恐怕众徒另生微词!”斛卑说道:“当年与千秋白大战,《冥术集》其实毁于他手。只为不让众徒胆寒,我斛卑才隐瞒内情。至于三尺冷,只要你保证不扰篱儿,他自会奉上!” 半焜稍思,问道:“大冥王可知内元丹下落?”斛卑笑答:“内元丹,我斛卑的内元丹,千秋白早在当年封印我时,便还给了我!”半焜惊失色,被斛卑之言绕得晕头转向,心存疑不敢信,而又畏其势不敢不信。他接着问道:“则大冥王为何滞于此间?”斛卑笑道:“静者,思;思者,智;智者,强;强者,胜。非你半焜所能知!”斛卑隐晦之言让半焜畏惧益添。半焜自权衡:“以为内元丹不在,便是他出了藩篱,我亦不惧,我正想趁机斩草除根,然观其竟可制冷雨,其术莫测,万一他内元丹果然在身,我断乎非其对手,一着不慎,性命堪忧!看来,此时尚不能与他力拼!”于是,半焜笑道:“大冥王一应教诲,属下牢记于心,既然大冥王只思静处,则半焜不敢多扰,自回去恭候之篱殿下!” 再道之篱从狄崇海返虞契一路,自语:“顾念娘亲的转生之身,父亲选择放手旧怨,则从此,我与凡界再无仇隙!而藤姑之仇,我愿为落雨放下!我也得劝落雨忘记钟鹛、与我隐世——我们的家,便叫作‘之落缘’!” 至不留刹,却不见落竹雨和涟漪,隐隐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之篱自忖:“落雨任性,定是央求涟漪容她去钟鹛;而涟漪不放心,必然是跟着同去了!只求她两个路无险恶!”之篱所料不错,自也离开虞契山,往钟鹛方向。 途中,却见漫天飞舞着花笺纸片,之篱接过一张,见上头写着:“落竹雨在大冥王殿。”之篱心神不宁,恨恨道:“此定是半焜为引我而设!” “放了落雨和涟漪!”之篱打入森罗殿,怒道。半焜亦怒道:“叛徒,还敢多言?”之篱对答:“我从未叛冥界!”半焜冷笑道:“事已至此,容不得你狡辩!”之篱问道:“落雨、涟漪何在?”半焜大笑道:“进了我这大冥王殿,尚不知自求多福,反问她者?”之篱严肃道:“半焜,你将落雨和涟漪安然还我,我承诺退出争权,从此,你做你的大冥王,我上我的清闲岗,互不相扰!”半焜咂嘴道:“这话,倒是和你父亲所言如出一辙!”之篱问道:“你去见过我父亲?”半焜作答:“我可以应你父之言,从此与你井水不犯河水,然你需把圣刀交出!”之篱道:“你还我落雨和涟漪,我给你三尺冷!”半焜故作无奈,摇头道:“可惜,你来得晚了!”之篱惊心,嗔道:“半焜,你痛快些!”半焜再道:“可人儿落竹雨和金纹金蚺涟漪擅闯本殿,企图加害本大冥王,反被那些手快的孩儿们料理了!”之篱高声怒道:“半焜!落雨和涟漪但有丝毫闪失,我之篱定教你魂飞魄散!”半焜佯装哀伤道:“本大冥王何忍伤害她们,然发现之时,蚺灵,已被丢进十八层溶尸海溶成汤汁;而你那诈死的小相好,倒是幸运些许。”之篱大骇,攥紧铁拳,厉声吼道:“快把落雨还给我!”半焜放声笑道:“当然可以,可以把她,分无数次,还给你!”“半焜,你胆敢放肆胡言!”之篱听得心惊肉跳,震怒嘶吼。说话间,只见半焜招招手,又见鬼兵抛出落竹雨的头颅! 话道那时,落竹雨一身战三狼妖,她如何敌得过?时涟漪又被群鬼乱缠,更也无暇自顾。最终,落竹雨生生被狼妖撕得只剩下头颅完整! 之篱见状,浑身剧颤,黑筋暴起,黑光泛滥,咬得牙齿“咔咔”作响,不愿相信,连连自道:“不可能!不可能……”半焜奸笑道:“至于身子,早成肉屑,或在星瘢腹中,或在贯脊纹腹中,又或在红蹄腹中。嗐!谁知道呢!”之篱急火攻心,口喷鲜血几丈远,“扑通”一声摔倒,双目两行血泪如泉涌。“落雨……落雨……落……”之篱哀嚎着爬向落竹雨的头颅,痛不欲生!却听半焜一声令:“拿住这个叛徒!”妖魔鬼怪灵魅精早把之篱围住,刀戈剑矛俱就备,威逼之篱交出三尺冷。正是仇恨之火,高燃十层天;悲愤之情,化作一声杀!之篱挥刀乱斩,把那寻常鬼兵大卸无数块。半焜见状,杀性亦起,怒道:“本大冥王也不愿与你浪费时间,就此时,给你个痛快!”半焜现出修罗牌,变幻成武器,与之篱一较高下。 半焜相较之篱,其实更强一筹。一者,半焜修炼近十元,而之篱不过八百余岁;二者,半焜平生所学皆是阴毒至损邪招,而之篱仁善。数回合过后,之篱身上的曜斑黑子铠甲便出现划痕。却道他两个生死拼斗之时,旁边的重生见战势汹汹,心中暗思:“骗落竹雨、引之篱诸计皆是我出的,倘或之篱不死,则我危险,故而,他之篱今日非死不可!”重生且思且趁隙偷使暗招,发射出万鳞飞刀袭击之篱。之篱身手矫健,疾疾躲过。白面红须鬼见状,心想:“重生助大冥王,我若不助,岂不让他独献殷勤?”于是,白面红须鬼使出鬼爪功,向之篱后背掏去。之篱一着不慎,铠甲被划出六道鬼爪痕。之篱不得不分力迎挡白面红须鬼和重生。 听得半焜讥讽道:“你父斛卑使的障眼法,欺骗本大冥王,说什么内元丹一直在!本大冥王险些误信他的伪诈之言,回来后反复思量,绝非真!若千秋白果真早将内元丹还给他,他岂愿作困兽八百余年?他或许能够运制冷雨,却也只是凭借那雨水保命,他根本就不敢出来!他诈我,无非为活你一命,本大冥王偏就要你死!”半焜把修罗牌变成修罗风火扇,舞臂旋转,把个森罗殿震得飞石走木,吓得那鬼怪牛蛇各自寻隙躲闪。之篱举起三尺冷反击,却挡不住半焜的全力猛攻,连人带刀被打飞。之篱重重摔落在地,屈腿吐血,三尺冷也不知掉落何处。只见半焜从乱影中走向他,说道:“之篱!其实,你我终究都属冥界,自相残杀,难免惹仙、凡二界笑话!本来,你若肯降本大冥王,本大冥王即可网开一面;只怪你一意孤行,非要与本大冥王作对,则休怪本大冥王不念旧情!”半焜将修罗牌变成修罗阔刃刀,高举起,向之篱头颅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之篱吞下斛卑的内元丹。那霎时,他立起,身上划伤的曜斑黑子铠甲被由内而外的力量震碎,碎片飞蹿四面八方。他健硕的肌肉散射黑霭氤氲,鼻息怒吟,黑发倒竖。这气场凌天,冲击得半焜节节后退。半焜惊问道:“你吞下的是什么?”之篱威仪赫赫,气势勃勃,动动指头,便见三尺冷重回手中。那种架势,那副凶相,引得半焜一声颤喊:“冥王斛卑!”半焜惊视眼前的之篱,正如看见年轻时的斛卑,他骇然叹道:“斛卑的内元丹竟然真的在!”之篱并不答话,一腔杀恨,满身怒焰,聚气,聚力,聚神,挥刀向半焜劈去。 却说此时的重生,目瞪口呆,转而暗思:“不好!这下来,半焜根本不是之篱的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重生寻隙赶紧开溜。再道其他徒众,有曾见识过斛卑威力的,早已魂惊魄动,双目泪横,跪地拜伏。白面红须鬼大颤吼道:“是斛卑!真的是大冥王斛卑的内元丹!”白面红须鬼觑机要溜,半焜发现后,盛怒,毫不犹豫,一鬼掌推去,将其打碎。 半焜转而急急以修罗牌死死挡住之篱的进攻。却见,法力千百倍顿生的人魔王子之篱,用那三尺冷的刀锋,将修罗牌快斩无数回,终听得声声脆响,修罗牌碎裂。半焜见势不妙,赶忙跪地求饶道:“殿下开恩!属下非为自己……”之篱“啪”地打出黑血掌,直击在半焜的面门上。半焜满面鬼血哗哗流,伸出舌头,自舔了一口,再要言语。却是之篱杀怒不减,恨道:“你害落雨,你没有活路!”说完,他用三尺冷狠狠砍向半焜,将其飞屑也剁成碎灰。之后,之篱虎视鬼怪妖魔,厉声问道:“伤害落雨和涟漪的,还有谁?”那些喽啰,一个牵拽两个,两个攀扯三个,把帮凶统统供出。之篱杀光红狐狸、小狼妖等一应爪牙,大恨道:“又跑了重生孽障!”有幸存小鬼献殷勤道:“小的知道青霄天后关在何处!” 之篱带着落竹雨的头颅和嫆芬前往狄崇海大冥王殿,那处已被半焜夷为平地,他们遂改道东南巽皋独藤森林。之篱另寻精精寒冰打造另一副冰棺,且寻得云根玉铸落竹雨之身。对着鹿篱和落竹雨,之篱心痛何能言!嫆芬泪纷飞,哽咽道:“冥界大安,乃之篱殿下之伟绩!”之篱面无表情,说道:“痛失挚爱,余生无乐!”嫆芬撩面纱拭泪,又道:“仙、冥两界的旧怨,随着半焜的灭亡而了结;冥王既已放下宿仇,则冥、凡二界亦可相安;而今,只剩我仙界自己的债没完!我嫆芬的夫君、孩儿和挚友,皆毁于十层天不仁,这血债,我不能不讨!”之篱抬头惊看嫆芬,说道:“之篱还以为,你等仙家忠于尊皇,唯其马首是瞻,便是他让你等去死,你等也不皱眉头。原来,天后心中也有怨怼!”嫆芬带泪冷笑道:“听其令,忠其事,所为何?无非为青霄天宫,为家人朋友之安然!然青霄灭于他手,骨肉魂魄无存,我还何忠之有?之篱殿下,你也知道痛失挚爱的感觉!”之篱双目紧闭,仰面流泪不语。 嫆芬再道:“铭感之篱殿下多番相救、相留之恩,嫆芬恐命不久,无以报,请受一拜!”嫆芬方要俯身时,之篱急急将她扶住,唤一声:“娘亲!”嫆芬惊抬眼,看之篱,激动欢喜而泪湿面纱,哽咽道:“你……”“岂有娘亲跪孩儿之理?”之篱拭泪叹道,“生死危难间,天后以之篱和落雨为念,自陷敌网,此情谊,与娘亲何异?之篱丧母,天后丧子,伤痛几何,一心共知!之篱愿作天后义子,还望天后不嫌之篱非仙籍之身,多加教导!”说完,之篱拜行大礼。嫆芬喜极再泣,颤着双手扶起之篱,说道:“从此,我视你为己出!”而后,她吐出一枚黑色星钻,交给之篱,又道:“这是天河之光,乃我娘亲所赠,现在,为娘转赠于篱儿!”之篱郑重接过,说道:“十层天欠青霄的债,我之篱助娘亲讨;十层天欠钟鹛的债,我之篱助落雨讨;还有一笔藤姑的债,本想为落雨放下……”顿顿,他道:“我得杀了海竹叶!” 之篱返回狄崇海,将发生的一切报知斛卑。斛卑再慨良多,不多述。之后,之篱继承冥王位,自号“之冥王”,封斛卑为“兴武正威冥太王”,追封鹿篱为“贞毅万慈冥太王后”,追封落竹雨为“暖佳冥王后”,追封藤姑为“护界灵姑”,封赏曾追随他的老妖一众,重修大冥王殿……之篱对斛卑说道:“父王当入住冥太王殿!”斛卑摇头道:“只在滨雨藩篱旁,起造‘斛篱殿’一座,让为父相伴你娘亲!”之篱只得应言。诸事备办,不多细述。 话分两头。重生再次逃之夭夭,此时的冥界,却无他立锥之地,因为之篱下令:“擒杀重生者,封阴冥司殿王!”众妖徒鬼卒如何不奋命?重生如坐针毡,躲躲藏藏,竟逃到了奇顶山洞——白蟒常奇曾经的居地。重生思忖:“谁也想不到我会在此处!只是,这也非长久之计,整个下界都不安全,除非去天宫!但是投靠谁?天宫岂能容我?”他正踌躇间,面前忽现这么一位,唬得他万鳞倒竖。“你是谁?”重生惊问道。“本乃皂袍尊者,特来寻叠纹乌蚺重生阁下!”对方答道。重生眨着怪疑的眼睛,接着问道:“何所图?”皂袍尊者反笑问:“如过街老鼠,只能藏匿,叠纹乌蚺重生,怎生落得这样下场?”重生叹道:“站错队,不得已!不过,阁下可为特地来此取笑重生?”皂袍尊者笑道:“何能无聊至此?特来给你指条明路!”重生接道:“愿听赐教!”皂袍尊者说道:“三界如今局势,你自也知。凡界,粟苜登上南皇位,且不说你与沧、海、一旧恨重叠,于私,他不会容你;更兼你冥界残害凡人众生,于公,他也要擒杀你。至于冥界,不消多说。为今看来,竟是只有仙界,可能容你一容!”重生再叹道:“正在思虑此事。然我与青霄亦有隙,仙界也难通!” 但听皂袍尊者再笑道:“青霄天神伯玿被十天尊主割舌打入谬仙府地。”重生惊问连连:“他不是做了逃兵?他因何会被割舌下狱?这却与我重生有何关系?”皂袍尊者答道:“你结盟他,同去一个地方!”重生大笑道:“阁下说笑了!从十层天狴(bi)牢中救人,谈何容易?”“谁说让你去救他了?”皂袍尊者且笑且转身唤道,“出来吧!”应声露面的正是伯玿。重生大惊语塞:“这……”伯玿已不能言语,略点头示意。重生不敢相信,细打量伯玿一番,慨叹一阵,心中无数团疑,末了,问道:“是阁下从十层天囚狱将伯玿天神救出?”皂袍尊者笑点头。重生嗟叹道:“阁下——皂袍尊者,竟是大士了!”皂袍尊者又道:“你二位既往莫咎,今日起,各取所需,通力合作!”重生不解,问道:“大士可否说得详细些?”皂袍尊者笑将计划道来。重生听罢,犹豫道:“我的毒液,恐怕没有这等效用!”皂袍尊者拈出一枚小荷包,再道:“叠纹乌蚺灵不必过谦,有了此物相助,便可成!你照我所说去做,他无上便会对你言听计从!”重生依旧狐疑,问道:“大士为何要助我老灵和伯玿天神,莫非是在借我等之手达你之目的?”皂袍尊者高声笑道:“你们没有选择!”语毕,他消失不见。 剩下重生与伯玿,四目狐疑对视,各怀险胎,然最终,却不得不同意皂袍尊者的话。重生打破沉寂局面,笑问:“伯玿天神如何结识皂袍尊者?”伯玿手握荷包不答,只嗅得那荷包散发之香气十分熟悉,更生悬疑。重生再问:“天神要怎么引我老灵去服筠榕林?”伯玿依旧不答。重生追问:“你为何不应声,是看不起我重生?”伯玿侧目怒视重生。重生登时想起原因,笑道:“休怪!休怪!一时忘记这茬!”伯玿朝重生翻翻白眼,长叹息,召唤来裘齿云,前往虞契山。 原来,伯玿被割舌后关进谬仙府地的“不宥囚舱”,念仙冥之战,那身之痛、心之焦、挣扎而无可奈何的抓狂,让他几如焚身。却是皂袍尊者的出现,使他惊心骇耳、欲言难言。皂袍尊者说道:“天神心中对我的诸多疑问其实无关紧要。我至此,不过是告知天神:青霄已经覆灭,天神欲报大仇,我可相助;天神想要重新言语,我亦有良方。”伯玿听得青霄之厄,血泪横流。皂袍尊者取出四物,又道:“一粒彤壶坠、一支梅花碧珠簪和一颗托珀母晶石,此三物,天生成双。钟鹛山慧箬曾得一份,用以点燃千秋白陵的莲花灯,后由箬竹收管,箬竹化山后,由霞翅云转交给了沧竹琼。我皂袍尊者有幸也曾得一份,现将此三物交于你。你依我言行事,便可为青霄雪恨。另外,这枚引路戒指,会助你找到目标。”伯玿走投无路,如见黑夜孤灯,不得不信,遂将引路戒指戴好,随皂袍尊者逃出囚舱。 话说回头。伯玿载重生至千秋白陵。重生叹道:“当日我烧虞契山,却不知还有这样一处!”伯玿并不理会他,只是走向祭台,点燃八盏九孔莲花灯,且把灯朝着八极转动,而后默念心诀。便见千秋白陵幻陷,露出青暝,盖覆混江一片;那江水迷蒙,含烟带雾,隐着扁扁一浮槎(chá),静等着来渡客。重生觉得景象虚幻,越向前驶越浓霭弥漫,他心虚问道:“该不会有危险?”伯玿依旧不理睬。渐行至止,眼前果现出一片服筠榕林。伯玿暗叹:“皂袍尊者自言打通了联结服筠榕林与千秋白陵之水道,诚如此!” 听林静,目视无际寒芜,重生和伯玿漫野遍寻,至服筠榕林中央,伯玿指头那枚戒指开始闪光。伯玿指向一棵树,示意重生。重生道:“看形貌,这便该是母树!”伯玿点点头。重生盘缠到树干上,头朝下,露出尖牙,向树根注射毒液。伯玿将皂袍尊者所赠的荷包打开,把其中的粉末洒向树根。嗅着那异香,伯玿暗忖度:“难道这是鸾姬所用的余香粉?”重生亦大叹:“好浓郁之香!”他又似解非解,问道:“这便结束了?天神,老灵总觉得你我是在为他人做嫁衣!”伯玿像看着傻子一样看着重生,发出“哼哼”不屑声。 伯玿和重生循着密道直往尊皇无上的乾天殿。无上正独自观鱼,忽见重生从水底冒出头来,听其嬉笑道:“尊皇好自在!”无上惊道:“妖孽刺客!”正准备施法对敌,却见伯玿落至身旁,无上愈惊疑,问道:“伯玿天神,既然幸存,为何不一早来报战事,却与这冥界妖孽一道私闯乾天殿?”伯玿怒瞪无上,满目杀气。重生攀上池边树,又笑道:“还请尊皇看一眼脐周!”无上怒嗔道:“你是何身份,敢指令本尊皇?”盛怒下,他欲施仙法杀重生,却在抬手一刹那,刺痛从脐周传至指尖,他张开的手掌颤抖如舞。重生见状,再笑道:“尊皇,何不听我老灵一言,看看脐周之状?”无上额间挂着几颗虚汗珠,缩回手,前往密室。重生和伯玿随行。 无上看见脐周有三颗青斑排布,唬得跌坐椅上。定定神,他看看重生,再看看伯玿,怒问:“暗施诡计的孽障,你们对本尊皇做了什么?”重生笑答:“尊皇恐惧什么,我等便做了什么!”无上倒抽气,沉默良久,再问:“你们想要什么?”重生笑道:“跟聪明者谈话,就是省心!尊皇之智,果然不需我等多费唇舌!我重生厌倦了冥界争端,想在仙界寻个僻静处养养!”无上冷笑道:“重生,你依附半焜害之篱,而今半焜反被之篱所杀,之篱下令通缉你,你在下界没了容身之所,想借本尊皇的羽翼躲灾,何必说得那样冠冕堂皇?”重生厚颜笑道:“我观乾天殿倒也气派,守着尊皇,更能安心!”话说尊皇无上一生移山换斗,腾云驾雾,无所不能,向来傲睨三界,目中无人,一朝竟被重生这个孽障胁迫,岂能心甘?他握紧拳头,再要动功,却觉疼痛愈烈,最终只能长叹道:“乾天殿有几处闲庭,足迹罕至。本尊皇撤回零星守庭仙仆,安置你独居,然你不可随意出没添惹是非!”重生乐道:“尊皇放心!老灵只求安然,何愿轻出?”无上问道:“你既得所图,则本尊皇所中毒之解药何在?”重生笑答:“我所求,已所得,然重生岂是私利之辈?”他且说且瞄了瞄伯玿。 无上对伯玿叹道:“青霄虽败,然忠义垂青!本尊皇定会追谥青霄天帝、青霄天后、青霄侧妃等众仙家,保你青霄盛名;另加封你伯玿为新一任青霄天帝,拨仙神充实青霄天宫,重整青霄威风!”伯玿听罢,点头又摇头。无上疑问道:“伯玿何故一言不发?点头又摇头,又指何意?”伯玿手一挥,于空中现出帛绢,上书所求:“另娶鸾姬尊主为妻,可随意进出十层天!”无上阅毕,震怒,恨瞪伯玿,道:“大胆!你竟敢对鸾儿有邪念!本尊皇现在就杀了你!”他再发功,刺痛更甚于前。伯玿丝毫不惧,轻蔑笑笑,于帛绢上再书:“要么答应我的要求,要么,等你无上毒发归虚,我自己动手!”无上咬牙愈恨,再要施法,却被重生拦住。重生叹道:“尊皇尚不知,施法愈勤,毒散愈快!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尊皇何苦跟自己的万圣之躯过不去?要我老灵说,伯玿天帝一表人才,文武兼备,也是贤俊杰中的翘楚,颇得三界赞誉,当之无愧,佳婿也!更听闻,他与鸾姬尊主青梅竹马,情谊之深厚胜过旁者,正可谓两美必合!此乃喜事一桩,尊皇何不成全?”无上恨怒攻心,口吐鲜血,无力不语。伯玿继续写道:“美事应速成!鸾姬尊主的嫁妆早已备妥,可直接用,只后日即成新礼。婚成之后,小婿必将解药何在告知尊皇岳翁,为尽孝心,会亲自为岳翁取来!”无上心肝揪痛,暗自筹谋:“可先诈许,只待本尊皇拿到解药,再报此仇!”然伯玿和重生心里岂又没有计议?伯玿自忖:“无上,你必算计着拿到解药之后将我碎尸万段,我伯玿岂不知?”重生更是心怀鬼胎,思量:“无上果真拿到解药,定会害了我!我尚需远谋!”伯玿和重生得以密居乾天殿两处闲庭,暂不多述。 却说鸾姬灯下正与寒歌刺绣,忽听“噼里啪啦”爆起灯花,又闻窗栏飞落仙鹊啼叫甚欢。寒歌打趣道:“灯花爆,仙鹊叫,必有喜事到!”鸾姬笑指责道:“哪里听来这许多浑话,还不伺候本尊主安歇?”话音方落,殿外仙仆来报:“尊皇请尊主明朝一早独往乾天殿弘毅堂!” 次日,鸾姬驾临弘毅堂,见尊后瑛媗亦在,又见队队排排仙仆捧奉诸多珍宝侍立左右。无上拉着鸾姬,笑道:“鸾儿且看,此皆皇父珍藏多年的三界至宝,每一份都是独品,唯我鸾儿堪配!”鸾姬笑问:“皇父今日因何这等开心,把这些压箱底的宝贝都露出来?”“无上好偏心,昨夜下诏瑛媗一早来,原是为让瑛媗生妒气!”瑛媗走近一个仙仆,指着她手捧的那张弓笑道,“鸾儿!此乃火成化木打造的掌上弓,其形虽小,韧劲却大,可射星辰。皇母曾多次跟你皇父讨要,他言‘女子不宜多武械’,轻飘飘字句打发皇母;今日,他却这么大方地赐给鸾儿,可知是偏心太过!”鸾姬笑道:“凡鸾儿之物,皆属皇母!皇母想要,鸾儿转赠便是!”瑛媗乐道:“皇母岂会真与鸾儿一争?”她母女二位说说笑笑,无上却于一旁静得出奇。 瑛媗看出端倪,说道:“无上莫非心中有不决之事?瑛媗与鸾儿皆至亲,无上有话,可诉于我等,切莫独自苦闷!”鸾姬看着无上,道一句:“皇父!”无上长叹,挥手令众仙仆搁下宝物退去,而后道:“鸾儿!青霄天宫因皇父未增援兵而遭灭顶之灾。三界由此以为是皇父心窄,疑度皇父是因仲瑝之过而借机铲除青霄!”鸾姬气愤道:“那些无知者,终日里胡猜乱揣,歪曲君子之心!随便他们无事生非去,皇父理他们闲言干什么,岂不自贬身价!”无上接道:“正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皇父不得不虑!”瑛媗道:“无上胸中何策以对,示知我等,瑛媗与鸾儿支持自是!”鸾姬应言点头。无上叹道:“所幸,青霄并非全军覆没,尚有天神伯玿脱难!”鸾姬大惊,紧握秀拳,思量:“本尊主交代了此事不可外言,却是谁走漏了风声?”她看着无上,问道:“皇父如何得知此消息?”无上笑答:“伯玿逃生后,来拜见皇父,皇父暂将他安置在闲庭雾梨苑。”鸾姬惊呼:“怎么会?”无上疑惑问道:“鸾儿为何这样讶异?”鸾姬不敢将隐情据实告知,支吾道:“青霄留下遗苗,也是可贺!”无上笑道:“正是!为洗清我十层天枉害青霄之嫌,也为彰显本尊皇怜恤仙家之德,鸾儿,还需你助一助皇父!”鸾姬道:“皇父吩咐,鸾儿敬听!”无上顿顿,道:“皇父欲将你许配伯玿!” 正是:势大威壮手遮天,遇厄亦成掌心玩! 毕竟,鸾姬如何应对?且看下回。 第八十七回 花烛夜鸾姬驱辱伯玿 浮生阁沧琼幻梦虞契 “什么?”听罢无上之言,瑛媗与鸾姬俱大惊变色。继而,鸾姬慌神笑道:“皇父!这等玩笑开不得!”瑛媗亦道:“无上不可以此等言语相戏!”无上却道:“鸾儿本许嫁仲瑝,怎奈因故不得不除去仲瑝、取消婚约。我十层天其实亏欠青霄天宫一桩事,现将鸾儿嫁给伯玿,以补前过,最为合适!”鸾姬惊怒,高声道:“仅仅因为些微亏欠,就要牺牲鸾儿一生,以鸾儿为偿债之资?皇父从前绝不会这样对鸾儿!”无上喝道:“鸾儿,怎么跟皇父说的话?”那声音带着威怒,鸾姬愤懑不答。无上接着道:“伯玿与你也算俩小无猜!青霄覆灭,只剩这根独苗。皇父晋升他为青霄天帝,与最初对仲瑝的打算一般。你嫁给他,有青霄天后和十层天尊主两重身份,将来皇父再退位于你,你的尊荣享之不尽!你不愿入住青霄,照旧安居十层天,或在合欢楼,或在韶容殿,皆随你愿!”瑛媗急急辩驳道:“尊皇!此事会让鸾儿成为天宫笑柄,嫁其弟不成,反嫁其兄,这如何使得?尊皇何故骤然生出这等念想?”无上道:“如何使不得?唯有此法,才能令各层天宫众仙家诚服、体察本尊皇优恤之情,否则,仙界皆以为是本尊皇有意暗害青霄,各各恐惧成为下一个青霄,今后,还有谁会听本尊皇之令?倘或叛变,其形可知!” 鸾姬痛哭道:“皇父曾言,谁也不能欺负鸾儿;可如今,恰恰是皇父要逼鸾儿去死!”瑛媗见鸾姬悲伤,自也跟着同悲,哭诉道:“当年,尊皇一意孤行,见仲瑝诞降之象而言其祥瑞,自作主张,许下鸾儿的婚约,让鸾儿万余年来,历经苦痛;今日,尊皇还要重蹈覆辙不成?鸾儿一生的悲哀,都是你这狠心的皇父所造!”鸾姬越听越勾起一桩桩伤心往事,悲恸累叠,掩面泣不成声。瑛媗抱扶鸾姬,陪其同哭。 无上心中何忍?然自有隐衷,他只得说道:“本尊皇遍观诸层天宫,虽不乏文武全才、品貌出众的小辈,然论待鸾儿之心,莫有比伯玿更重!伯玿自幼便视鸾儿为明珠,奉给鸾儿的每一份生辰礼皆是亲手精心雕刻,周行厅里那一万多座以凤凰为题之礼,无一不透着他的真心!鸾儿,难道不该将你许给这样深爱你的伯玿,却让你一颗心继续牵挂那虚无缥缈的仲瑝?”鸾姬想起仲瑝,又哭得死去活来。瑛媗叹道:“伯玿之心,瑛媗也看在眼里!碍于鸾儿与仲瑝早有婚约,伯玿只将一切埋在心底,他确是个痴情的好男儿!可毕竟是鸾儿的婚姻,岂能连番草率?” 话说鸾姬将伯玿割舌下狱之事并未告知尊皇、尊后,此刻她想要道来,又恐怕被追问缘由,从而牵出太多的谎言与罪恶,无奈,她只得把满腔心事全部憋住,化作哀嚎。无上拍着鸾姬的肩头,宽慰道:“伯玿堪可托付!”鸾姬哪里听得进去,怒问道:“鸾儿生来只能任由摆布?”无上叹答:“皇父皆以鸾儿为重,何言摆布?”无上心中也知,此言其实苍白无力,转而道:“说也奇怪!伯玿近来总不言语,只以帛绢书字传递信息,他究竟何意?”鸾姬心惊,问道:“他还跟皇父透露什么了?”无上摇头道:“只字未提其中缘故。” 鸾姬稍稍安心,再严肃问道:“皇父一定要狠心逼迫鸾儿?”无上道:“身为十层天尊主,当为十层天考虑,嫁给伯玿,可为十层天收揽众仙家之心,鸾儿向来深明大义,该知其中轻重!”鸾姬半哭半笑道:“皇父之令,鸾儿于公于私都不得忤逆,不是吗?”无上接道:“也需鸾儿自愿!”鸾姬放声冷笑,且又疯狂流泪,说道:“自愿?鸾儿自愿?难道鸾儿不过周岁便被许给仲瑝,是鸾儿自愿?难道招仲瑝为书伴,是鸾儿自愿?后来果真钟情于仲瑝,却几番承受离别相思之苦,也是鸾儿自愿?仲瑝不得不下了凡界,失了记忆,受妖葩沧竹琼魅惑,反伤害鸾儿,莫非更是鸾儿自愿?直到鸾儿亲自将他骗下凝寂黑洞,害他魂归何处不得知,都是鸾儿自愿的?皇父!鸾儿的自愿未免也太多!”瑛媗看着痛心崩溃的鸾姬,怜惜不已,欲为其拭泪。却见鸾姬甩开瑛媗的手,问道:“皇父可否容鸾儿思量几日再作答复?”无上答道:“婚期,只在明日,鸾儿有今天的时间可以准备!”“明日!”瑛媗惊立起,说道,“未免太仓促!”鸾姬大笑道:“皇父根本不是在和鸾儿商量,皇父只是通知鸾儿罢了!至于皇母,盛装打扮,笑看鸾儿出嫁便是!”鸾姬撂下话,疯疯傻傻,驾起凤舟祥云飞出乾天殿,一路肆无忌惮狂笑,惊得整个十层天皆以为怪。 见鸾姬如癫如狂、笑声带泪、跌跌撞撞、失态崩溃,寒歌惊愕而心疼。“发生了什么事?”寒歌跟进鸾姬的寝室问道,“尊主……”却见鸾姬突然抱住寒歌,痛苦哀吟:“为何我鸾姬要生在十层天?三界皆以为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百般尊荣、万般富贵、无事不遂心、无日不欢愉,然而我这一生,何曾真正幸福?”寒歌抱住她,哭道:“寒歌最知尊主,最知!纵使三界他者皆不懂,寒歌最懂!” 鸾姬愈泣道:“我,最初的我,不见了!为了仲瑝,我狠辣,我举起屠刀,我害雪叶冰莲,我害金鳞冰火鱼;我欺骗,我骗贤宜菩萨,我骗皇父、皇母;我利用,我利用伯玿,甚至利用灵祖之名;我偷窃,我盗走了仲瑝那一世的情思,盗走了仲瑝的记忆!可是,我换不来仲瑝的爱,我根本什么也换不来!不值得,都不值得!我亦愧亦悔,纵愧悔有余,却愧悔无益,到头来,皆是恶报!”寒歌泪纵横颐,说道:“尊主在寒歌心中,永远是善良明礼的三界第一丽姝!” 鸾姬哭中又带自嘲,说道:“善良?我鸾姬可还能称得上善良?寒歌,你尚不知,我亲自将仲瑝骗下凝寂黑洞!”寒歌震恐无状,道:“原来天神突然失踪,是……”“是!”鸾姬接道,“他被我亲自骗杀!我再难见他一面!”寒歌颤抖问道:“尊主何故如此?”鸾姬答道:“为了皇父——仲瑝是皇父的灾星!”寒歌惊怔,根本不敢相信。鸾姬反复念叨:“仲瑝是皇父的灾星,灾星……”寒歌心内叹:“原来,当初天神诞生之象根本不是祥瑞,而是灾兆!可惜葬了尊主万年的情感!” 鸾姬大恸,又道:“还有你不知的,沧竹琼,她是雪叶冰莲的转世!”“什么?尊主从哪里听来的?”寒歌被一个接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懵然。鸾姬答道:“伯玿,他什么都知道,当年正是他向皇父出首了仲瑝!”寒歌听罢,大怒道:“枉为天神!一切皆是因他而起!”鸾姬抓狂哭问:“可是雪叶冰莲分明被我亲手斩了,她却为何不死?仙界没有、冥界没有、凡界也没有她的籍录,她沧竹琼到底是谁,她为何不死不灭?”寒歌问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尊主与沧竹琼大战,事后,她去了哪里?”鸾姬道:“她不死,我鸾姬却偏要她死!凝寂黑洞,我鸾姬再杀她一次!”寒歌震惊得早已觉得自己不是自己。鸾姬再道:“我不仅要杀她一个,还要灭她满门,是我怂恿皇父令十二武君崩摧钟鹛山!” 寒歌哀叹,顿顿,问道:“伯玿天神现今何在?”“谁让他告密,谁让他什么都知道,我只有将他割舌下狱!可他是怎么出来的,怎么到了皇父跟前?”鸾姬把头抬起,松开寒歌,恨恨道,“他明明被秘密关押在谬仙府地,却是怎么出来的?” 鸾姬愈思愈恐,错乱得重又抱住寒歌,哭道:“寒歌,我身边只剩下你!”寒歌听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她道:“尊皇、尊后和众仙神皆以尊主为至宝!纵使尊皇得知尊主密里把伯玿天神惩处、把沧竹琼骗下凝寂黑洞,也绝不会怪罪尊主!尊主到底为何这等悲伤?”鸾姬哭笑道:“我鸾姬有皇父、皇母,有众仙神?可谁又真正知道我的心事,谁又真正为我做主?我鸾姬,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寒歌听着鸾姬屡次自称“我”,而不是平素的“本尊主”,早也十分疑惑,更听这番话,不由得她不追问:“尊主去了一遭乾天殿,回来怎却这样痛苦?究竟发生了什么?” 面对寒歌的疑问,鸾姬冷笑道:“明日起,你要随我移居合欢殿!”“合欢殿?那是为尊主出嫁准备的居地!却是怎么个说法?难道仲瑝天神……”未及寒歌问毕,鸾姬打断道:“不是仲瑝,但我明日也要出嫁!”寒歌被唬得悚惧,说道:“尊主!这种玩笑开不得!”鸾姬再冷笑道:“我岂会拿自己的婚事戏言?”寒歌沉思后问道:“莫非尊皇从其他天宫的才俊仙神中为尊主另择了佳婿?”鸾姬挂着眼泪,笑道:“说好了下嫁青霄天宫,岂能再给其他天宫?我鸾姬是个被推来推去的玩球?”寒歌越听越悬乎,着急问道:“尊主,仲瑝天神已经……青霄天宫已经……究竟怎么回事?”鸾姬哽咽道:“是伯玿!”寒歌惊震得大颤,糊涂支吾道:“伯玿天神已经成了哑巴,难道尊皇不知?”鸾姬苦笑道:“我怎么能实言是我下令割了伯玿的舌头?”鸾姬哭哭啼啼不止。寒歌语塞良久,终于说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十层天的尊主,怎么可以下嫁一个哑巴?寒歌绝对不许!”鸾姬泪奔大笑,鄙疑问道:“你不许?你有什么能力不许?”寒歌拼命摇头道:“尊皇不可能这样对尊主!尊主可是尊皇唯一的女儿!尊皇怎么能拿尊主的一生这样儿戏?到底发生了什么?”鸾姬目光呆滞,流泪不再语。 却这时,尊皇无上的谕令下颁,略曰: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无上诏曰:青霄天宫奋平冥界祸乱,于九皋树新标,为三界立奇功,乃我众仙家之楷模!恨冥妖倡乱,邪祟魔高;怜青霄忠勇,正义陨灭!幸得青霄天神伯玿浴血出重围,留得青霄一珍脉,十层天倍敬倍惜之,特此晋封伯玿为青霄天帝,今日加冕,另婚许鸾姬尊主,明日成礼,以彰其功!追封青霄牺牲之众仙神另有公示。钦此。” 寒歌接罢圣旨,颤栗血管喷张,哭道:“寒歌去求尊皇收回成命!”鸾姬冷笑问:“你是觉得,你的话比我和皇母的话更管用?”寒歌愣神立住,空流泪,而后问道:“果真没有回旋余地?”鸾姬冷冷作答:“为堵住悠悠之口,我只能嫁给那个哑巴!为我准备吧,寒歌!”寒歌哀哭道:“假如仲瑝天神还在!”鸾姬惊怔片刻,而后苦笑道:“不可能!义伯父疑始天帝何等高强,尚不能生还;金鳞冰火鱼能在火山熔浆中戏游,也是杳无音信;仲瑝不可能生还!没有谁能从凝寂黑洞中逃生!”寒歌道:“时空之大,总有例外,说不定,正是仲瑝天神!”鸾姬再疯傻哭笑道:“纵使他没死,纵然他回来,你觉得他会想要娶我,还是你觉得皇父会放过他?他死了,才最好;他若没死,更是灾难!” 伯玿加冕为青霄天帝、无上从其他处调拨部分仙神入居青霄等事不需多述。 但道次日,一场盛大的婚礼举行。那群仙集拜,贺词不绝,让鸾姬忍不住要吐翻心肠。捱完了整套虚礼,等着她的便是洞房花烛夜。离开众仙宾的视线,鸾姬换上一身青素衣,执金剪,将自己曾经满心甜蜜、亲手绣制的嫁衣剪成碎片,她堕泪哀吟:“惜堪充凤食,痛已被莺含!” 却说伯玿顶着喜帽,披着喜袍,被众仙簇拥着推入新房,看着鸾姬,似喜非喜。鸾姬冷笑道:“你用的怎样手段惑骗皇父将本尊主许给你?本尊主堂堂三界第一丽姝,为公下嫁你这卑微且卑鄙的哑巴!可是伯玿你听着,休想越雷池一步,否则,本尊主即刻杀了你!”伯玿展开帛绢,写道:“哑巴,是谁下的毒令?卑微?我伯玿虽非嫡出,然继承青霄天帝大位的是我伯玿,娶你十天尊主鸾姬的也是我伯玿!卑鄙?总也不及你鸾姬和枉害青霄一脉的尊皇无上!”鸾姬怒道:“你立刻给本尊主滚出去!”伯玿轻蔑一笑,继续写道:“新婚之夜,岂有新郎君出去之理?”书毕,他向鸾姬身边靠近。 但见鸾姬瞬间现出彤丹绽羽甲,手握泰远锐,恨恨冷笑道:“本尊主劝你惜命!你不是本尊主的对手,舌头已经没了,好好留着你的眼睛和双手!”伯玿发怒,写道:“既然嫁了,就好好做本天帝的天后,尽你该尽的职责!”伯玿更靠前来。 鸾姬见状,愈恨难遏,挥剑便砍。伯玿狂怒,挣脱一身喜袍,亮出繁罡剑来挡。这一来二去,斗得那成双龙凤红烛奔泪各自哀,入对鸳鸯华卺(jin)吞泣分飞怨;十光仙灯暗蒙灰,香雾倒流生呜咽;铺地红缎伤道道,挂壁喜锦痕斑斑;金钟玉鼎碎片片,百宝钗环乱杂杂;至于什么合欢褥、凤凰枕、芙蓉帐,不见新人柔情暖共卧,却遇冷兵交接奋命杀!连那殿苑满庭相思树,闻声亦慨翩落叶!鸾姬嗔叱道:“饶舌而无舌之贼子,你听好,本尊主手中有金拳头令牌,你再不滚出去,教你今夜死无全尸!”伯玿收剑,再写道:“我伯玿真若命陨,你鸾姬便成寡孀,三界九皋,你依旧是笑柄!”鸾姬更恼,飞身上前,重重掌掴其面,厉声怒吼:“滚!”伯玿愤懑而去。 月挂合欢楼头,冷无温情。伯玿于客房自难安寝,静坐寻思:“沧竹琼是雪叶冰莲转生,若皂袍尊者所言不虚,其心窍血果是三界第一圣药,可愈一切疾,可解一切毒,可医一切伤,则本天帝想重新开口言语,唯有剜了她的心,取她的心窍血!”伯玿步入庭院,再思量:“依皂袍尊者之言,沧竹琼没死,然坠入凝寂黑洞怎能不灭?沧竹琼,究竟是谁?若存,其身在何处?” 且道次日,无上召伯玿入乾天殿密室,问道:“你所求已得,则解药何在?”伯玿展开帛绢,书:“沧竹琼之心窍血是也!”无上大惊,愤词道:“沧竹琼早已丧于凝寂黑洞,如何再得她心窍血?伯玿,你敢戏弄本尊皇?”伯玿摇头笑,再书:“她迟早回来!尊皇稍安勿躁!”无上愈惊,问道:“她怎么能?她是谁?” 带着疑问,话,这就该说到沧竹琼。她为救一冲跳入凝寂黑洞,飘忽忽昏迷无意识,却在一刹那,被一粒水气泡抱住。那水气泡明澄色泽,透亮含光,渐分渐广,把她的雪叶冰铠溶溶而化——至于那珍藏的箬竹和常奇的遗物,也瞬间消于无形。水气泡越长越多,逐渐生成一座楼阁。说那楼阁,外廓如钟,内里有阶有梯,有门有廊,有栋有梁,有室有房,通体明澄晶华璀璨,夺目绚烂,又似水波荡漾,缥缈浮幻。 “一冲!”沧竹琼于呼唤中惊醒,发现自己装束尽变——赤足披发,轻裹一身明澄水珠织就的裙衫。她惊愕万状,自问:“我在哪里?一冲在哪里?”她赤玉足下榻,踩在水气泡叠铺的地面,抚额自语:“我睡了多久?”茫然环视,他处皆空,回首再顾方才所躺之榻,见其上闪三字——葆元榻,她自慨:“好生别致,层层圈圈的气泡,触之柔软,卧之安然,宛如婴儿之摇篮!”叹罢,她观那四壁、地面和顶梁亦是由水气泡造就,因叠折射、反射之光,其泽斑斓熠熠。沧竹琼向门外走去,抬头,见门楣三字——初蓄闺。 她轻呼:“主人家?”几声出,并无应答。她像个初生的婴孩,好奇使然,探索周围的时空。将那楼阁的层层室室遍观,她发现,除了初蓄闺置一张葆元榻外,其余诸室皆无陈摆。沧竹琼叹叹,飞向楼阁之顶层,见那处竟有匾额,赫然三字醒目——浮生阁;另有一联,她读道: “碌碌浮生空自忙,一心累情苦,一身为物役,谛观弹指间,逡巡皆消散! “滚滚尘海徒自翻,满腔抒旧愤,满目极新愁,品评展眼间,须臾作灰烟!” 读毕,她思量:“我在浮生阁!然浮生阁是什么地方?书这一联,叙尽浮生之匆匆如流光飞逝,其作者谁?”沧竹琼自问毕,复自问:“终究一冲被关在何处?遍观诸室,并无他者!浮生阁如波浮动,壮丽宏伟,谁能想到皆是由气泡垒成!”她踱步于阁之脊,发现匾身“浮生”二字之对面,有一叶小小空门。“此门通向何处?莫非一冲正在其中?”沧竹琼快飞向前,且思且高喊,“一冲!一冲!”她欲入小叶空门,却被撞回摔在地,无奈叹道:“此门,目可见,足不能入,可知亦有界御!”她越是加大力道硬闯,越被撞得更远,摔得更重,运施仙法,亦难通行。屡试屡败,沧竹琼叹道:“此地或许并非一冲被关处,我得离开,去找他!”尝试后,却出不去浮生阁,她自又忖度:“或许扎破这些气泡,可得脱身!”沧竹琼几番施仙法打向气泡墙,均告失败。她这才急慌,自语:“难道我被鸾姬诓骗了?哪有一冲,哪有什么十层天最勇猛的元帅镇守?她根本是借故将我囚禁!无论如何,我得出去!”沧竹琼徘徊在浮生脊小叶空门前,郁闷填胸,慨叹:“空空楼阁,只我一身,莫非我沧竹琼将困死于其中?”她无计可施,疲累至极,只能返回初蓄闺。 却说葆元榻之水气泡,源源不断为沧竹琼输送灵力,浸润其身骨,而榻之自身,又有新的气泡生成,然睡梦中的沧竹琼一无所知。大梦初觉的她,神清气爽,仙元益添,自乐道:“不食不水,却不觉饥渴,反精神倍添,却是奇怪!”她下榻猛见一物,诧然道:“此处何时出现几案一张?”沧竹琼观之,其亦是气泡叠成,色泽鲜丽;以手抚之,暖而坚硬;敲之,“亢亢”作响。“这等奇幻莫测!凝寂黑洞、浮生阁、初蓄闺、葆元榻,到底都是怎样的存在?”忽然一个念想上心头,她匆匆飞出初蓄闺,再遍览阁中其他处,叹思,“果然,各房各室俱添新陈设!则浮生脊小叶门,是否能入得?”沧竹琼飞到小叶空门前,欲入,依旧被撞回,她叹道:“只此一处是例外!”她坐于阁梯一阶,猛然高声喊:“一冲,你在哪里?”当然,无有回应。 每酣梦之中,便有水气泡滋润其身,使其灵元益添;每醒来所见,阁中陈设愈增,或桌或椅,或几或案,或帷幔幕帘,或壶盅樽碗,或箱柜槅栏……不知过了多久,一座浮生阁,雕梁画栋,自生成辉煌府地。沧竹琼赞叹:“虽说皆是气泡汇,却有柔有刚,有素有彩,比那十层天鸾姬尊主的韶容殿更显瑰丽!” 却道,这番再醒来,见初蓄闺所添之物是一台妆镜,端坐镜前看,发现镜中者正对着自己微笑,沧竹琼大惊。她打量镜中者,除了没有那枚莲心纹案,其面容恰如自己,衣着却是相异,其发髻盘缠晶珠网,前额吊挂晶珠坠,最显眼乃是项上一条晶珠链——形如泪滴,硕大生辉。沧竹琼看看镜中,再看看自身,又看看镜中,虽不悚惧,却语塞惊怔,少顷,问道:“你是谁,为何与我生得一般面容?”镜中者却不言语,只是微笑。“你莫只顾笑,且请解我疑惑!”沧竹琼又道。镜中者依旧不答,忽而抿嘴偷笑,忽而朱口微张浅笑,忽而又侧首视他方哂笑。沧竹琼愈怪愈疑,再道:“本乃钟鹛仙姝沧竹琼,误入此地难出!你却是谁,可有助我脱身之法?”镜中者听此言,且摇头且笑出声来。沧竹琼更不解,凑近镜前,问道:“我已自报家门,你如何这般故弄玄虚?”镜中者笑容渐敛,静视沧竹琼。沧竹琼佯装威胁道:“你再不言语,我便砸烂这面妆镜,抓你出来!”说着,她抬手故作施法状。镜中者见这般情形,面露伤感之色,眼中盈盈汪泪——那泪如珠似泡。沧竹琼见状,赶忙笑道:“莫要哭泣!我不过戏言!”镜中者转悲为喜。沧竹琼直视她,又问道:“莫非你不能言语?”镜中者此时啼笑皆非,终于启口道:“你本是我而非是我,我亦是你而非是你;我泣我笑,乃是你或悲或喜;你怒你嗔,原是我或愤或恨;你却不知,我难释清!”语毕,她摇头叹惋息影。剩下沧竹琼讶然张口哑语,不明所以,呆怔久久,回过神后,道一句:“你莫急着去!”镜中者早无踪影。 沧竹琼先是一阵抱头,甩手,欲语还休,而后自问:“这是怎样虚景幻象?”继而她转身,奔走,直登上浮生脊,仰面高喊:“鸾姬,你骗我入凝寂黑洞,将我困锁在这空空楼阁——悬乎奇乎,你居心何在?一冲到底在哪里?”沧竹琼被镜中者的一通言语搅扰得心思繁乱难自已,遂对着浮生阁四壁拳打脚踢,并呼喊:“一冲,一冲,你在哪里,在哪里?”一阵乱拳飞脚后,她心郁情结,于小叶空门前蜷身坐下,双臂环抱,不停念叨:“一冲,一冲……”那双眸缓缓盈泪,说不出是哪种滋味,或思念,或愤慨,或无奈,或慌张,或惊疑……不经意中,一滴泪洒落于小叶空门,顿见那处焕彩生华,且闻金鸣击翠声。沧竹琼抬头,这方以手触门,指尖竟可穿入!她无暇拭泪,起身再往前探,手腕、臂膀亦可入。她此时的心绪难言表,总是惊、喜、疑、奇丛簇生。 门内,沧竹琼的右手边,一碑静矗立,上刻四字——时空乱境,另附言一句:“通明前世今生缘,只在半梦半醒中!” 寂寥之地,沧竹琼入目所睹,乃是鸿沟一道,布漫迷之霭、幻之云,彼岸无声,亦闻召唤。她飞身越过,落脚定睛,却见鸿沟复现。飞跨无数道,面前依旧非坦途,她自叹:“世路维艰,连这幻路亦崄巇(xiǎn·xi)!生而即如此,一障过后一障阻,险隘终究无穷!”正所谓,坚强亦有脆弱时,刚硬也带三分柔!她不知前程几何,只是一往而进,最终累倒在一片迷蒙中。 重起身,于竹庐竹榻,听见鹅语蛙啼、鸟歌虫鸣,沧竹琼环顾竹庐,所见无人,唯门墙书一联:“日月何分古今,举头同视你我!” 她立于门栏旁张望,见那不远处,悠悠荷塘水,辉映旧柴扉。深吸菡萏余香,沧竹琼信步走去,心想:“这荷塘虽不比熠莲池,然逢鲜荷渐枯之节,也别有滋味!”正值秋雨微微,她淋沐惬意,心脑爽沁,忽见荷叶丛中有一小舟,舟中有一人,披竹叶蓑,戴竹条笠,笠沿遮面,难晰真容。沧竹琼惊喜飞至其身旁,于一荷盖之上浅蹲,欲询问这是何处。恰此时,那人摘下斗笠。但见一根发簪束着紫发,细观其真颜,沧竹琼惊喜炸天,唤道:“一冲!”然舟中人毫无回应。她慌急跳入小舟,竭力高呼并挥手示意。可那人未有察觉。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奈何,只撩起一缕空气。“一冲!一冲!我是沧琼!你看看我,看看我!”沧竹琼愈急说道。那人或是采蓬,或是翻藕,依旧不搭理。 许久得不到回应,沧竹琼忽而呆坐蹙眉,忽而自言乱语,忽而含泪凝视……无计之间,豁然惊醒,方觉是梦,再看自己,斜卧在时空乱境碑之旁。 却是碑之后,有一帘轻纱,隐隐透光。沧竹琼落寞难捱,长叹息,轻掀帘,奔光向前飞。那是一只白玉半莲纹沁血祭碟,坐在双凤衔桃绶拱首搭起的齐腰花台上。碟中红液正凝,已具针形轮廓。“这是何物?”沧竹琼来了精神,欲细观碟中之物,伸右手去执碟。却见宝焰骤燃起,她被血红光灼痛,缩手回来。她自知不可强求,叹叹作罢,而后绕台之四周观察。发现台身隐隐刻痕,她定睛读道:“一朝钟鹛崩,沁血尘针成。”她花容惊失色,怒声霎时起:“什么叫钟鹛崩?我钟鹛岂可崩?荒唐!这是哪个妖孽设的丧台?”沧竹琼怵惕而震怒,大施仙法,招招式式打向花台。然那台之坚,不可摧。沧竹琼无奈止手,不经意间又发现,桃绶盘缠着一只瓶,她愕然脱口道:“鹛舌瓶!我钟鹛的鹛舌瓶怎么会在这里?”她转目再观碟中之物,惊怪自问:“我钟鹛弟子皆取足心血,莫非碟中红液正是?其中有什么曲折?而沁血尘针,待作何用?”沧竹琼疑思不绝,又忆之前梦遇一冲,百感上涌,伤怀涕下,且感觉到被灼烧的右掌心隐隐作痛。 疲倦的她返回初蓄闺,瞥眼妆台镜,看见的是她自己的影像,慨叹一番,倒在葆元榻睡去。一经安眠,又是水气泡源源不断润她肌骨。 “高眠卧足,最是养身!”沧竹琼舒展四肢,又望镜中,笑道,“晶珠镜影,今日还来以奇言怪语惑我否?”镜中像依旧是她自己。她照旧将浮生阁中各房各室观览遍,叹道:“此番并未多出一件什物,或许这就是浮生阁最终的模样!”慨叹毕,她飞上浮生脊,迈步小叶空门。 “啊哈!”她翻个跟头落地。原来,这番再入,她又被弹回。“之前明明可以!”沧竹琼叹道,“眼泪便是打开此门之钥匙,我出来后,门自动复锁!然此刻,我并不愿流泪!也罢,只待哪时我心伤泪下,再入此门!”抬脚正欲离去,她忽觉手痛不止。“被那红光灼伤,手心里留下灼痕,我本不以为意,为何突然又痛?”她且思且张开右手掌,赫然见一块灼斑,形如火苗,色蓝紫,发光热,正如梅花碧珠簪划过托珀母晶石发出的火焰。她以左手轻抚之,却觉得灼斑愈疼痛,进而感到右手筋栗骨悚、右臂如切如割,直至痛得窒息,于那小叶空门前,再度倒下昏迷。 半梦里,又见那方竹庐、那片荷塘,依旧秋雨潇潇点穹盖。“一冲!”沧竹琼还坐在小舟中,又痛又急,抓紧珠裙袂,竭力呼喊,“一冲,你看看我!”然她有口开声,声却不入彼之耳。舟中人正叹:“繁乱时空虽大,无不落之花,无不熄之光华!我只是时空过客,无意乱入时空,于时空略添乱!”沧竹琼看着他,听其胡乱抒慨,却无法使其知道自己就在身边,那心中之煎熬正让她无所适从。却这时,一曲歌声忽起,《花有梦》,词曰: “花有梦,自己追,不怕遥远不怕累,乘风一双翅自由地飞!不奢求,谁来陪,忧烦苦痛自己背,只求这一生无怨无悔!春去秋来冬又至,年年岁岁去不归!赏赏千娇百媚丛,究竟哪一朵最美?粉羞桃花惹人醉,芙蓉出水绽芳蕾,富丽堂皇牡丹一直最高贵;白菊斗艳凌霜催,木槿朝荣暮西垂,海棠争妍邀你同来会一会;妖娆诱惑的玫瑰,馨香可人的蔷薇,还是那严寒中依然傲立的腊梅!多少花,风雨中,笑靥昂首不流泪!打开她的心扉,却是满眼的伤悲,冷眼淡看世事轮回!” 说那音之甜柔而哀婉,词之言情且达意,声之缓急有度、高低有量,语带沉痛并激昂,总之,婉转悠扬,悦耳走心又穿肠,臻于绝妙!沧竹琼左顾右盼,不见其人片影,自琢磨:“何来女子作歌?”但见舟中人,一如她自己。他先是疑而不解,四下张望,不见一人一影,转而静心细听几多,接着戏言乐道:“莫不是这一池白莲孕出仙姝,兴起作慨歌?”说罢,他舒怀自笑,略略,附歌道: “冷荷含香花起落,枯叶奏雨声渐沸。你问我哪一朵最美?年年岁岁,摇桨翻橹,采蓬挖藕,非为口腹!不过观那篱间,劲风撼击千竿竹;念想心间,似等前缘入我庐!” 却说沧竹琼细听女子之歌,自忖:“歌声恍从水下来!”她翩然入水,发现水底有一楼阁。“是浮生阁!”她叹而乐道,“原来浮生阁中还有别人!那女子……是晶珠镜影!”沧竹琼大喜,呼唤那女子,却同样不被听见。沧竹琼想将女子在水下浮生阁之事告知舟中“一冲”,可无奈,他依旧听不见她,看不见她;沧竹琼又想将水上舟中人告知阁中女子,然她亦看不见她,听不见她。沧竹琼两下忙忙空跑,或唤“一冲”,或唤“晶珠镜影”,却如虚无,不被听知,她最终疲累出水,歇于舟中坐,怅然独叹息! 听得“晶珠镜影”歌停,沧竹琼疑惑,复入水探看。原来,阁中女子正歌起兴,忽闻自己的歌声中夹杂另一种歌声,那声音铿锵有力又温暖多情,一时痴醉,遂停住自歌,细听对方。而舟中人歌声起后,却不闻那女子之声,他一时竟着了急,止住自己的歌声,笑道:“姑娘如何停了歌,可是怪虞契打扰?只因听见姑娘的天籁音,不觉动心亦忘情!若虞契有冒犯之处,绝非本心,还请姑娘见谅!” 正是:各存情真于心间,奈何时空不成全! 毕竟,“晶珠镜影”如何作答?且看下回。 第八十八回 述初原钟鹛解钟鹛意 逐光速虞契累虞契身 却道沧竹琼听见舟中人自称虞契,讶然惊奇而失落,叹道:“他不是一冲,可时空之中,竟有这般样貌相似者!他恰又重了虞契山之名,他究竟是怎样来历?”思虑不得解,她再叹:“他不是一冲,他不是!”又见舟中虞契着急,沧竹琼入水复探看。 说她“晶珠镜影”先听有人附歌,再闻其话语,感受到那声音的纯净温润,一时激动澎湃至语塞,以至许久不能作答。而虞契不知真相,以为是自己的失礼惹她不悦,遂而兴止停了歌,继续采蓬翻藕。劳作间,虞契且抬头,且屏气细听,并无再歌,更无回应之言。失望中,正逢秋雨渐急、秋风更紧,他只得收了小舟,一蓑一笠背篓归。沧竹琼焦心喊道:“莫要离开!她正为你心动!”然而徒劳。“晶珠镜影”于浮生阁中侧耳倾听,她左等等,右等等,没声没息再等等;她站等等,坐等等,不安不宁还等等;她看不见,摸不着,诚一心期待虞契再回应;她再歌,却只得到无声寂寥落,不自觉忧心如炙痛。沧竹琼不忍她误解,拼命高喊:“他暂时离开,他还会回来!”阁中人浑然不察沧竹琼的存在,只是长歌不绝,伤至心哀,洒幻泪一场。沧竹琼空自怜惜空自急,水上水下穷奔忙,那二位却听不见她一言,看不着她一影。眼见他们两个心念彼此、近在咫尺却各生哀叹如隔天涯,沧竹琼为自己不能解其之困而忧闷,更不由自主推及己身,伤叹寻不得一冲、救不了师父,那郁痛入肝肺,一时哭得惊醒。 她醒来时,右掌尚作痛,但不似之前那般苦楚;而掌心的灼斑,光热蒸散,只留下一枚蓝紫火苗图案。沧竹琼挣扎起身,慢慢走下阶梯,叹思:“这掌心火苗又是何意?太多不解,何处得释?” 沧竹琼疲倦困顿,坐于初蓄闺的妆镜前,深思诸事:“水下阁中女子与我一貌,舟中虞契与一冲同容,究竟其中是怎个缘来缘往?”她头枕左臂,伏于妆台,又感右掌颤痛。“阁中的她与舟中的他,今时生两误,未能畅言清!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和一冲,结局又将如何?”想到这里,沧竹琼竟不觉右掌之痛,而感心揪更紧。“心痛,比肉身之痛,更痛!”她喃喃道来,再思再叹,“身累心累时,莫有好过倒头眠!”语毕,她卧于葆元榻。 沧竹琼已经明白,但遇倦怠疲乏,便可躺于葆元榻,醒来自会灵元增;至于葆元榻为何有此等神力,她并不知。在她看来,此时最重要的,已不是离开浮生阁,而是半梦半醒中、时空乱境里,虞契和“晶珠镜影”之故事。她渴望再见到虞契,因为那也是一冲的模样。 再醒来后,沧竹琼望镜中,没有“晶珠镜影”。她奔向浮生脊,希望掌心灼痛、痛得自己昏梦过去,让自己再去到那片荷塘那叶舟,然并未成所愿;她想进入小叶空门,然并没有泪水!她思念一冲,思念箬竹,思念烟儿……可即便内心倍煎熬,却依然不见点滴泪流!“奇怪!为什么?”她且思且朝自己心口用力打一掌,直痛得扶壁蹲倒在地,却还是得不到眼泪! “何故又犯傻?”忽听话语声,沧竹琼侧首看去,惊喜道:“晶珠镜影!”那女子再问道:“何故伤害自己?”见镜中女子,也是荷塘下浮生阁中女子,明明白白站在自己面前,沧竹琼如获至宝,起身笑答:“让自己痛,可以得到开门之泪!”那女子叹道:“多少仙神、妖魔、凡人想要剜你的心,你不护着你的心,反倒平白施一掌,连你自己也伤害自己,凭谁想要保护你,也难了!”沧竹琼惊疑道:“剜我的心?我只知南山怀敬等众想剜我的心做药,然你何以知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笑道:“你唤我‘晶珠镜影’,却还问?”沧竹琼羞涩笑答:“只因你通身晶珠闪亮,故而暂取诨名。你当然有自己的真名!”那女子笑点头,道:“钟鹛。” “钟鹛?”沧竹琼惊而错乱问道,“这是为什么?”钟鹛笑着反问:“什么为什么?钟鹛——我不能以其为名?”沧竹琼摇头道:“不是此意,只是,在下沧竹琼,师门正在钟鹛山,你恰重了我师门之名!而且虞契……”沧竹琼话未说完,钟鹛一惊,打断问道:“你知道虞契?他在哪里?”沧竹琼于是把梦中所见皆道来。钟鹛听罢,慨叹:“可惜我没有早些知道!”沧竹琼又问:“你曾于镜中言,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之类的话,有何深意?还有,为何你我相貌如出一辙,莫非你我是孪生姐妹?”钟鹛叹答:“我从未有姐妹,我孤身一己,太久了!”沧竹琼有太多疑惑,再发问:“你住在这浮生阁中?为何我曾多次游观,并未见着你?你歇居在镜中?你既能从镜中出来,则我可否入镜中去?你和钟鹛山有怎样渊源?那位采蓬挖藕的虞契,和虞契山、和一冲,又是怎样关联……”钟鹛听见沧竹琼连珠炮之问,只是笑起,并不作答,直到听见“虞契”,不由得眉头锁上哀愁,接着听见“一冲”,便开口打断问道:“一冲是谁?”“一冲是……”沧竹琼欲言又止,心痛而红着面颊。 钟鹛见状,不追问一冲,转而问道:“你怎么会到浮生阁,你是怎么进来的?”沧竹琼遂把因由述来,而后急急道:“钟鹛,你尚未予我解惑!”钟鹛叹道:“我恍惚缺失了什么,我很伤心,就好像是我的心没了!可是,如果我真的无心,我又如何能伤心?”沧竹琼若有所思,问道:“你方才说,还有谁想要剜我的心?”却听钟鹛笑道:“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我记不得了!” 沧竹琼怔愕,心知自己遇到无数怪诞,顿顿,又道:“钟鹛,你总该记得自己从何处来!”钟鹛答道:“是。我是被疼出来的!”“疼出来?”沧竹琼懵然,而后讪笑问道,“三界九皋,哪有这样的事?”钟鹛确定说道:“是真!只觉得疼痛难熬,那瞬间,我便出现了!我看见一块骨碎片,他就挡在我身前,似乎是在保护我;我还看见一根发簪,缠着一缕澄金绾发,扎在前方,正是它扎伤了骨碎片,也扎出了一只血伤口;再后来,发簪被拔掉,那流血的伤口凝成一枚紫血砂;再再后来,真正的灾难,才降临!”沧竹琼细细听着,一个字都不舍得错过。钟鹛接着道:“一切皆变,所有的一切!紫血砂,不见了;骨碎片,也不见了;澄金发,更不见了;只给我留下一根发簪!我想要找到他们,可我不知该往何处寻找,我流不出去!”“流不出去?你为何用个‘流’字,不是走,不是跑,不是逃?”沧竹琼惊疑问道。却听钟鹛突然慌张自言:“我是谁?我为什么用这个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惊悸的钟鹛,从浮生阁一壁穿离不见。沧竹琼追赶,却“砰”的一声撞上墙壁——她出不去! “我一定是中了妖魔的邪祟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离奇、太玄幻!”沧竹琼思绪凌乱,自语自宽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依旧在半梦中,所有都是梦中的虚幻!”沧竹琼不明白钟鹛为何行止怪异若此,转而疑思:“她一定是鸾姬派来戏弄我的!此处必然是十层天的某个囚狱!鸾姬想报韶容殿之仇,可她杀不掉我,才使出这些神鬼莫测之术,她想让我精神错乱自殒!一定是如此!我不能信,我不能中了鸾姬的圈套!” 沧竹琼赶回初蓄闺,蜷缩在葆元榻上,想要睡去,然她脑中全是近来发生的奇闻怪事。“什么骨碎片,什么紫血砂,什么发簪,什么绾发,什么疼出来,什么流不出,什么没有心,什么虞契和钟鹛……”沧竹琼猛地跳起来,怒喊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我只想找到一冲,我只想找到一冲!” 她难以入睡,复飞上浮生脊,使出全身仙法,向小叶空门撞去。“我要进去!我要砸烂那座台!为什么我哭不出?我的眼泪去了哪里?”她气力皆损,却睡不得,又哭不出,转身面向浮生阁壁垒,不甘心,自问道,“钟鹛出得去,为何我却不能?”她奋力向墙壁冲撞,总也是困徒!“钟鹛,你在哪里?”沧竹琼吼问,无有应答。“鸾姬,你到底使的什么花招?”沧竹琼只感到头疼欲裂,她遂抱头蹲身。而这时,她掌心的灼斑也开始烧痛,迷糊间,她入半梦。 那场秋雨暂歇,半枯半荣的荷叶滴露闪华。虞契又摇小舟至,闻听歌声绵柔,欣喜之余兼感心绪荡漾,他笑道:“姑娘莫要恼我!虞契前番一曲,实无不敬!姑娘雅兴,虞契不扰,可否容虞契安卧荷叶丛,倾心静赏听?”霎时歌声又止,此番却有应答:“你是谁,在哪里?”虞契本枕手躺于舟中,闭目感受天音,忽听询问声,忙起身,四里再寻,不见倩影,遂笑答:“在下荷夫虞契,茕茕自生,独居塘畔竹庐,植白荷一池,聊慰平生。敢问姑娘芳名、可是神仙、隐身何处?为何虞契屡番找寻,只闻语声,不见靓影?”“钟鹛非人非仙非妖,独隐于幻界浮生阁。”那女子作答。 “幻界?”沧竹琼听见钟鹛和虞契的对话,不由得惊问,“时空三界之中,何来幻界?” 听得虞契笑道:“钟鹛!姑娘芳名钟鹛!敢问钟鹛,幻界又在何处?”钟鹛作答:“非你所能知,非我所能释!”虞契又问:“钟鹛可否现身一见?”钟鹛叹答:“我无路可出!”虞契追问:“可否让虞契前往?”钟鹛又答:“你无路可进!”“你我既能传声,必是缘分造化定!虞契既能感受到钟鹛,又何言无路进、无路出?钟鹛,你究竟是莲花仙姝还是水塘圣神?”虞契语罢,再翘首觅踪,或拨弄荷叶,遍里翻找;或极目远望,诚心祈祷。钟鹛笑道:“方才已明言,我非人非仙非妖。”“有声,无形,则钟鹛是汇灵?”虞契再问。“一滴泪灵!”钟鹛答。 “泪灵?”沧竹琼听着悬乎,立在虞契身旁,脱口问道,“泪灵是什么?” 又听虞契笑问:“泪灵!谁人之泪,又缘何流泪?”钟鹛答:“灵祖盘古心上之泪!”虞契怅叹:“钟鹛竟是灵祖心上之泪!自他盘古开天地,至今年久日深,钟鹛岂不是孤独了太久,可怜可惋!”钟鹛作答:“你所言不错。我不记年月,不辨西东,只有幻泪颗颗为伴,唯乐幸事,乃是梦遇百花,知百花亦有梦,或悲或喜,聊以作歌!”虞契笑道:“往后,就让虞契与钟鹛叙话解忧烦,可好?”钟鹛顿顿问道:“虞契,你为何不疑?”虞契反笑问:“所疑为何?”钟鹛道:“疑我之言!”“为何要疑?”虞契再笑问。钟鹛又道:“你未见我形容,只闻我音声,如何便轻信了我?倘或我是一水塘妖兽,以歌诱你,伺机摄你魂魄,吸你精元,将你削骨劙(li)肉,你岂不冤?”虞契大笑,答道:“心之距离,无关乎形之远近。虽未见形容,单听歌声言语,度气息语调,便可知心意是否相通;若相通,纵远隔时空,亦为心之所属;若不相通,纵近在咫尺,也是陌路过客!虞契自认钟鹛为心意相通者,故不生疑!若果真钟鹛是一妖兽,骗得虞契错信,则虞契的魂魄、精元、骨肉,全全奉上,交给姑娘,又何足惜?”钟鹛听言,手指绾发,会心甜笑。 虞契和钟鹛香甜细语、各吐衷肠、洽谈甚欢,却扰得沧竹琼的心神如乱麻错生。“钟鹛是灵祖的心上之泪,难怪她用‘流’字!然灵祖因何疼出那滴泪,为谁而疼出?钟鹛此刻明明记得清楚,为何面对我时,如作失忆?”沧竹琼看看虞契,再入水看看钟鹛,回忆钟鹛之前在浮生脊所言,她又觉得自己是个疯痴! 钟鹛笑问:“虞契,你从何而来?”虞契叹答:“醒来便在竹庐中竹榻上,不见父母,不知名姓!”钟鹛笑道:“你名虞契,却又言不知名姓,岂不自相矛盾?”虞契再叹答:“见笑!自取之名,并非来自父母。”钟鹛问:“因何自取此名?”虞契笑答:“愿此生,成真美之结局,不缔虞诈之契!故说的反言,取的反名,以明初心志!” 钟鹛赞许点头,而后叹道:“虞契,你以我为心意相通者,我却在寻觅他者!”虞契听言,心头一颤,痛而难表,手指、双唇微动,问道:“钟鹛,你又从何而来,你要寻找谁?”钟鹛答:“你如此坦诚,我不当相瞒。我想找到一颗紫血砂、一枚骨碎片,还有一缕缠绕的澄金发。我疼着醒来时,那是我从无至有的初现,只他们陪伴!却猝然万象分崩离析,那是灵祖盘古,身死而不灭:气息散开,腾化风云,气急者化作骤风浓霭,气缓者化为和风舒云;声音凝为万籁,洪厉者集为雷霆霹雳,轻柔者汇作妙音嘉曲;双目化作日月;四肢耸成山岳峰峦;血泪流成江河湖海;汗渍洒为沟渠沼泽;奇经八脉断成地理纹貌;肌肉混为田土;头发缀为星辰;皮毛长作草木鸟兽虫鱼;齿骨炼成金石珠宝玉瑙;一身轻清者上腾,精华髓质聚为人杰;通体重浊者下沉,污脏暗晦则沦为庸才;而其魂,飘浮虚处无所可依;其思绪念想,融成缥缈。过往去、新异生之时,我听见,紫血砂对我呼喊:‘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上至天,下至渊,我会找到你!’我……” “一冲!”听到此处,沧竹琼惊喜而泪流满面,自吟,“一冲曾说过这样的话!那枚紫血砂,是一冲?”她继续听着。 钟鹛道:“我听见,骨碎片对我说:‘轮回转生,我依旧护你!’而那缕澄金发,她想要绾着紫血砂!我不知他们各自安身何处,我想要找到他们!可我只是盘古心上疼出的一滴泪,在那开天辟地一瞬间,将流未流出,陷于临界点,我既属幻界,又属寰宇三界,既非幻界,又非寰宇三界,似是而非,似彼非此,好不窘迫!我凝于心口,苦于挣扎,年年月月,屡思逃脱,却又不知寻向何处!我是该弃了幻界入寰宇三界,还是该辞别寰宇三界遁幻界?好生烦苦,久久难抉择,愈思愈纠缠,愈念愈悲伤,一滴泪,竟渐长渐大,累叠分化,珠珠颗颗,生成一口钟!而我,最初的泪滴,历经多少岁月聚灵,修成女子,作为此钟主人!因我自觉不伦不类,身世浮沉,一生如梦,便叫那钟为浮生钟!我在钟内,困倦了,则躺于葆元榻;不困倦,则难忍孑然落寞,常自歌以娱情。又是多少岁月过,我常思忆在盘古心上之时,纵天地未开、混沌朦胧,却有紫血砂、骨碎片和一缕澄金发为伴;然从那以后,我只己身孤处,幻泪不绝断!为何叫作幻泪?因我己身本是泪,泪所流出之泪,便是幻泪。幻泪形貌如何?似流似滴似珠泡,非流非滴非珠泡,落而不散不息,不消不灭。再历多少岁月,幻泪依着那口钟垒成一楼阁,即为浮生阁。幻泪结成一面镜,让我能够看见自己的影像。我喜爱自己的眉,称其为鹛,遂得己之名——钟鹛。” 沧竹琼字句听得清晰,惊如坠入虚渊,嗟叹:“所以浮生阁该是外廓如钟,钟鹛山亦是山体如钟,其中又藏多少牵缠?” 说他虞契听罢沉思,而后笑道:“其实,虞契只知寰宇分凡、仙、冥三界,从前未闻幻界之说。”钟鹛道:“不足怪!你属凡界,当知‘存在’为物。”虞契问道:“钟鹛所讲‘存在’,可是指桌椅榻、杯碗碟、木石花、虫鱼兽诸物?”钟鹛笑答:“存在,当然囊括以上目之能见、手之可触事物;然,尚有虞契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真实感受到的存在,比如气息。”虞契又问:“则幻界,属于哪类?”钟鹛答:“大量无形之存在集于一点,这一点,称为质点;质点周围,又成一界面,称为视界,即是我所言幻界。身处幻界,除非行动超过光之速,否则再难离开。我正处在幻界之中,我无法超越光之速,故而,我出不去!”虞契着急问道:“钟鹛可愿见我虞契?”钟鹛羞涩作答:“愿意!”虞契又问:“如果能出来,面对紫血砂、骨碎片、澄金发和我虞契,钟鹛,你愿意奔向谁?”钟鹛默然。 沧竹琼看着虞契,他立在舟中,焦急地期待答案,而又紧张得害怕听见答案! 良久,钟鹛笑答:“我想,我愿意,奔向虞契!”虞契欢喜,仿佛那一刻,他拥有了整个时空。他笑道:“一定有办法让你出来!”钟鹛摇头叹道:“我太笨重,跑不过光!”虞契神情笃定,许诺道:“你不能来,那么我去!”钟鹛惊喜问:“你能超过光之速?”虞契答:“让我试试!钟鹛,等我!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上至天,下至渊,我虞契,会去找你!”钟鹛听见虞契之诺,曾相闻,惊喜而狂欢落泪。她用所流之幻泪,织造一瓶。 沧竹琼犹如跌入无尽的疑幻之谷,强强无法自脱,她看着虞契果决地划着小舟离开。从那时起,他每天面向东方,只等旭日升起,便开始与阳光赛跑!一天天,一年年,他不停歇!沧竹琼对疲惫而倔强不懈的他,一次一次心疼说道:“虞契,别再跑了,你跑不过阳光!”可是虞契听不到,即便听得到,他也不会放弃,只等那阳光洒开,奋起超越!跑尽白日,迎来黑夜,他挺拔站立,翘首望东方,纵使迎来冷雨寒风,他不躲不闪,只等待阳光重现!沧竹琼敬其恒心,痛其憔悴,想要拥抱他,却被时空阻隔,只能哀哀叹道:“虞契,怎么这么傻……” 复惊醒,沧竹琼感受到自己眼中终于又有了泪,她进入小叶空门,走向花台。见那祭碟中,尘针还在孜孜不倦沁着血,她琢磨:“用我钟鹛弟子之血沁润此尘针,究竟有何深意?”未解,她再读字句:“一朝钟鹛崩,沁血尘针成。”她周身恶冷,只觉不是好兆头,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起:“钟鹛崩?莫非钟鹛山出事了?烟儿、落雨……不会的!是我杞人忧天!钟鹛万事大好……”她取下鹛舌瓶收集眼泪,自道:“这样,就不愁无泪!可是,我为何时而有泪,时而再心碎也无泪?”她依旧未解,转而四壁环顾,又叹:“这一切尽是钟鹛的幻泪,包括这只鹛舌瓶!” 沧竹琼出了小叶空门,斜倚栏杆,愁眉紧锁,低声自语:“虞契到底有没有跑赢阳光?”“你不是该担心一冲,如何又牵念旁人?”沧竹琼闻声,思绪被打断,转过身,看见钟鹛走来,遂道:“是你!钟鹛!虞契为了能见到你,夜则苦守,日则狂奔,风雨迎立,他好累好累,却不停歇!你可否让他停下?”“虞契?那是何人?他为何要见我?他既愿意奔跑,我又为何要让他停下?”钟鹛如痴似傻地看着沧竹琼问道。沧竹琼也如痴似傻地看着钟鹛,又觉自己撞上邪祟,想要辩驳,却思忖:“她既忘了,凭我,如何能让她忆起?”沧竹琼无能为力,唯剩叹息。钟鹛笑问:“你为何怀愁长叹?看你双颊,犹挂泪渍!”沧竹琼叹答:“我在心疼一个痴情的傻瓜,也在思念一个真情的故识!”钟鹛笑道:“让我猜猜,那个真情的故识,莫非一冲?”沧竹琼苦笑道:“我只提过一次一冲,你就记得这么清楚;虞契为你付出那样多,你却时而记得,时而遗忘!钟鹛,你发生过什么?” 钟鹛吃惊问道:“你怎么知道虞契为我付出很多?你认识我?那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空无人烟的虚幻之中?”沧竹琼愈惊,问道:“你连自己是谁、从何而来,也不记得了?”钟鹛摇头叹道:“不知道!似乎前几时还曾知,可是近来,愈渐模糊!每每昏睡一场,醒来,便记不起许多事,仿佛有谁在睡梦中偷走了我的记忆!”沧竹琼听得寒栗暴颤,暗自想:“是我!每每昏梦一场,我便可以知道更多!而钟鹛之前还记得虞契,还说过她就是我之类的话,可是从我出现,从我开始有了奇怪的梦境,她便越来越遗忘过去!我知道得越来越多,正是我,慢慢在偷她的记忆!”一时间,恐惧、愧疚、不安、惊愕……各厢情绪通通涌上沧竹琼的心头。而钟鹛,迷茫蹙眉,自语:“是谁呢?会是谁呢?还有谁能来到幻界,谁能进入浮生阁,谁偷得走我的记忆?” 沧竹琼见钟鹛思虑得苦,愧疚而心疼地伸出右手,搭在钟鹛的肩头。钟鹛“啊呀”痛喊一声,吓得沧竹琼缩回手来。钟鹛捂着肩头,痛苦万状,惊视沧竹琼,问道:“你手上有什么,烧得我生疼?”沧竹琼想到是掌中的灼斑,连连道歉,并告诉钟鹛前因后果。钟鹛听罢惊叹:“你竟然进得去时空乱境!连我都不能,你何能进得去?”沧竹琼看着钟鹛着急之态,自己愈加窘迫,宽慰道:“你可以出去浮生阁,我却不能!”钟鹛点头笑道:“是了!可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我总也要各有长短!是了,是了……”钟鹛且说,又将离开浮生阁。沧竹琼有太多疑惑,想要问明白,遂伸左手欲拉住钟鹛,却是空!她眼见着钟鹛的衣袖从自己指间滑过——如同无物,她惊自忖:“我的左手不能碰到她,我的右手却可以,是灼斑之故?”思罢,她问道:“你跟虞契说过,你出不去浮生阁,为何……”钟鹛已消失。 “钟鹛属于幻界,因有时空之隔,所以我碰不到她。时空乱境中得到的这枚蓝紫火苗却可以跨越时空,将我和她连接!”沧竹琼自言自语,“可我看得见她,听得见她,则我是什么?”自问自疑间,她猛然想起多臂海蒡。“灵感仙能够感测寰宇三界生灵的归属,却感测不到我,是因我不属于三界?难道,我其实归属于幻界?”生此一念,沧竹琼心魂狂乱,如遭霹雳,那震撼、那惊悚,恍如万象再颠,就要将她吞噬。“我从幻界来,则我是如何进入三界的,又如何成了钟鹛山的仙姝?而师父、海叶、烟儿……他们又都是谁,都属于哪里?”沧竹琼被繁乱思绪搅扰得心力衰竭,只得重回初蓄闺。 那处,钟鹛正坐于镜前。沧竹琼惊喜而带悚,笑道:“原来你没走!”钟鹛回首,诧异问道:“你为何会来我的卧房?”沧竹琼紧张反问:“这是你的卧房?”钟鹛回答:“当然!我一直住在这里!”“一直?”沧竹琼头晕脑转又问道,“你最近,也一直在这里?”钟鹛点头答:“当然!那是我的葆元榻,我躺在上面休息,这是我的梳妆台,还有我的桌椅、我的箱柜……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沧竹琼瘫坐椅上,云山雾绕,早不知三界九皋为何物。 “啊!你竟然穿我的幻泪珠衫!”钟鹛惊愕盯着沧竹琼。被那眼神注视,沧竹琼窘迫难堪,急慌讪笑道:“钟鹛,你听我解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先前跟你讲过的一切,都是真实!我跳下凝寂黑洞寻找一冲,不知怎么,醒来就在这里。我的雪叶冰铠、雪寒万节鞭……我随身所带的一切,通通不见!这幻泪珠衫,我醒来时,便在我身,我并不知是你所有!”钟鹛看着慌乱的沧竹琼,笑道:“你何需慌张?我没有怪你之意!我的衣裳,你穿得倒也合身,你就如同另一个我!” 沧竹琼更紧张问道:“你躺在葆元榻上,可曾察觉旁边有别者?”“别者?”钟鹛道,“浮生阁从来没有别者!还有谁?谁来过这个地方?我从来没见过别者!”沧竹琼发现事情诡异得远超乎自己先前的胡思乱想,她努力镇定,又问道:“你可以进去镜中,是也不是?”钟鹛却笑道:“这话好不可笑!我怎么能进入镜中呢?我从来没有进入过镜中!明明是你!你上番不是在镜中对我说了一通奇怪的话?”沧竹琼的讶异可想而知,她恐惧错愕,想不透眼前这位钟鹛、梦中水下那位钟鹛、镜中那位钟鹛,还有她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累!”沧竹琼抱着头,怅然低声自语。钟鹛听见,笑道:“你累了,可以在葆元榻上休息!”说完,钟鹛“嗖”的一下飞进镜子里去了。沧竹琼呆怔良久,而后,抱头倒在葆元榻上,昏昏迷睡去。 再醒来时,一切如旧。她精神焕发,寻思:“为什么会这样?葆元榻有何蹊跷?整座浮生阁,是否真如梦中钟鹛所言,是灵祖心头最初的那滴将流未流出的泪经年累月造就?眼前浮生阁中所遇钟鹛与梦里水下浮生阁中的钟鹛,是否同一身?她,或她们,与我有什么关联,与钟鹛山又有什么关联?还是这所有,其实都是骗局,一切尽在鸾姬的掌握之中?可一冲又到底在哪里?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一切!” 沧竹琼抖擞精神,重又飞上浮生脊,用之前存留在鹛舌瓶中的眼泪打开小叶空门,把右手伸向沁血尘针,顿感那灼痛烧心钻肺。她忍痛念道:“让我去那片荷塘、那座竹庐……” 虞契依旧在与阳光赛跑,他憔悴而沧桑!沧竹琼钻入水中,来到那座浮生阁,高呼:“钟鹛!只有你能解我疑惑,只有你能救虞契!”可是钟鹛听不见沧竹琼,只是独自怅然伤叹:“虞契,你去了哪里?你说过会来找我!可我储存在鹛舌瓶中的幻泪也已分化千万,为何还不见你到来?”沧竹琼听着钟鹛之悲言,疑惑转为心痛,钻出水面,重奔向虞契。 “傻瓜,还在和阳光赛跑!虞契!虞契!”沧竹琼拼命想要拉住他,可惜无能为力!她眼见虞契精疲力竭却依然执着向东方奔跑,听见他一路自语:“我要超越光,进入幻界,见到钟鹛!”沧竹琼紧跟一程又一程,直跟到一片苍茫的大海!“这是……擎滨!则前方是……”她疯乱高喊,“虞契,别再跑了!你跑不过阳光,无论你多么努力!”终见,虞契停住了脚步! “他听见我了?”沧竹琼带泪大喜,再呼唤,“虞契!”然而,虞契没有回应她,而是倒在了那方土地!沧竹琼痛心哀哭,守在虞契身旁,亲睹虞契之肉身化成一座高山,那山有三峰,中峰为巅。沧竹琼悲泣道:“虞契山!这才是虞契山的由来!”她痛贯心膂,她窒息呜咽,良久,又道:“除了我,还有谁真正知道此山是你虞契?”这时,天象异变,一位天外来客,焰火璀璨,划过长空,坠落于山巅。 沧竹琼奔飞去,看见一块巨石,石体黝紫,晶墨光闪耀,星星点点,杂糅着颗颗如紫血的砂砾。“陨星天石,不留刹门前的陨星天石!它坠于虞契陨灭时!”沧竹琼愈悲恸,抚摸石身,泣道,“我得留下见证,得让时空知道,这里是虞契!”她痛咬手指,想要取血题字,然而,她的手指没有血! “我怎么会指尖无血?”沧竹琼迷茫自问,惊心愈乱,猛然道,“足心!”而这时,不经意间,她发现,陨星石脚下,静躺着一根发簪!她拾起,凝思:“这是虞契束他紫发的发簪!可簪之形,分明是一冲的索心劈魂枪!是枪,却为何这样轻小?我竟然拿得起,执得动!难道神枪在这幻界,会缩小,会变轻?这是否正是钟鹛提过的同一根?我既然碰不到虞契,却为何能够拾起他的发簪,又为何能够碰到这陨星天石?”沧竹琼嗟讶,困惑,叹息拭泪,而后,以发簪刺向左足心。她再次惊如雷震,自问:“怎么会?不可能!师父明明曾经给我和海叶取过足心血,为何此刻我的足心也无血?”她伏于陨星石,哭得难休难止。 “心窍血!在浮生脊,钟鹛说过,有谁想要剜我的心、取我的心窍血,则我心内定然有血!是了!得知师父和常奇遇难后,我曾口喷鲜血,那必是来自心窍!”思至此,她将发簪狠狠插进自己的心!终见,心口滴滴血出!她痛而喜,拔出发簪,以簪头蘸着自己的两滴心窍血,在那陨星天石身,刻题“虞契”二字。她惊悟,崩溃,疯魔哭笑道:“原来,此二字,是我用我的心窍血亲手题刻!所以,那时,烟儿说,这‘虞契’二字,嗅着有我的味道,竟然是真!所以,那时,我觉得,‘虞契不留刹’五字,非出自同一手笔,也是真!所以,那时,海叶看出,‘虞契’字迹显我之笔法,都是真!‘虞契’二字,竟是出自我手,出自我手……”沧竹琼彻悟得啼笑皆非! 她将发簪别上自己散披的秀发,泣别虞契山,手捂心口,返回荷塘之下的浮生阁。 正是:幻里幻外幻不灭,缘起缘落缘又生。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八十九回 索心劈魂心魂重相融 穿虚过实虚实复交叠 “他已然将我弃去不顾?‘如何如何,忘我实多!’”钟鹛洒泪怅叹。看着钟鹛在水下浮生阁中苦守诺言、苦等意中郎,沧竹琼心痛难捱,如针似锥,含泪劝道:“别再等!他不能来了!虞契他……”却这时,沧竹琼急哭得醒来。 见眼前之状,沧竹琼又是一阵悚惧和神伤——她斜躺在齐腰深的泪水中!她惊自问:“这些,都是我梦里的泪,是为虞契、钟鹛而流?”沧竹琼想想再叹,叹叹再想:“虞契化作了虞契山,那么钟鹛,是否也将化作钟鹛山?当年师父所讲,钟鹛山确是一女子所化,莫非正是钟鹛?可钟鹛出不来浮生阁,她如何离开幻界,如何入得寰宇三界?我要知道最后的结局,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沧竹琼起身,正要将手再伸向沁血祭碟,忽听:“你太累了!”她侧首看,钟鹛又在眼前。“你说你进不来时空乱境!”沧竹琼叹道,“当然,你也说过你入不得镜中!”“可是小叶空门没了!”钟鹛作答。沧竹琼惊望去,再叹道:“是我梦中之泪浸淹了它!”叹毕,她看着钟鹛,问道:“你可知我发生了什么?”钟鹛笑答:“我只看见你欹(qi)倚花台下,长哭泪不绝,回梦中断断续续喊着‘虞契、钟鹛’云云。你因何梦中呼唤我?你需要我做什么?”沧竹琼长唏嘘,不解释,因她深知,眼前的钟鹛未必记得。但听钟鹛又道:“你累了,可以去葆元榻歇息!”沧竹琼这才哽咽道:“钟鹛!虞契他深爱你!”钟鹛却茫然道:“虞契?我完全不知他是谁!” 钟鹛转而诡异地看着沧竹琼,笑道:“你想出去浮生阁?我懂得你的感受!曾经,我也出不得;不过后来,我舍掉一些东西,便出得去了。”“你舍掉了什么?”沧竹琼惊问。钟鹛笑答:“万念生于心,无心则无念!万念生,则心累;一念不生,七情自断!故而,若求无念,需得剜心!舍掉了心,得一身轻,来去无挂碍,出入皆自由!”“剜心?可无心怎能活?你怎能舍掉了你的心?”沧竹琼诧异愈添,问道。钟鹛再笑答:“也或者,是心舍掉了我!无妨,有失亦有得!谁舍了谁,谁不舍谁,又有多少重要?自从遇见你,我似是忘记了什么,却又似得到了什么!”沧竹琼脑中一片天旋地转,禁不住打个踉跄。钟鹛下意识去扶,却抓了个空。她颜色惊失,紧张得连连后退,说道:“我碰不到你,可你上番却烧得我生疼!”沧竹琼见钟鹛被唬得浑身打颤,赶忙宽慰道:“钟鹛,别怕!烧得你生疼的,是蓝紫火苗,而不是我!我也碰不到你,只因你我不同属一个时空,你我相遇,不过是时空乱境中错序的交集!”钟鹛似有所悟,点头道:“是了!时空一乱,诸象皆诡异!你我都是乱入时空之过客!” 正慨叹,钟鹛“啊呀”一声,而后疑惑道:“是什么,绊了我一跤?”钟鹛顺势潜入泪水下探看。沧竹琼亦看去,惊道:“这是……”她语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钟鹛浮出,叹道:“我曾经有一只瓶子,可惜不知其踪,否则,可以将你的泪水收起!”沧竹琼支吾道:“瓶……瓶子?”她随即拿出自己收集泪水的鹛舌瓶。钟鹛见罢,惊喜问道:“怎么会在你这里?”沧竹琼再语塞,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钟鹛笑道:“正是它,我找了好久!来!”钟鹛接过,将泛滥的泪水收进瓶中。这时,地上赫然现出一物。沧竹琼轻抚自己的秀发——披散依旧飘逸,迷惘低声念:“虞契的发簪!”钟鹛拾起发簪,说道:“我看见你在梦中,把它扎进心口!”“你看见?”沧竹琼震惊地看看钟鹛,再看看发簪,骇怪得语无伦次,嘀咕道,“虞契的发簪,我在梦中带了来?”钟鹛看看发簪,又看向沧竹琼,问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你剜了自己的心?”“我没有!”沧竹琼解释道,“我只是需要一点血!”“血?你可以跟我要!”钟鹛笑指沁血祭碟道,“这里沁着一尘针,正是用我的血!”“你的血?”疑问间,沧竹琼看见钟鹛抬手向尘针,她生怕火焰灼烧到钟鹛,急得高喊,“不要靠近它!”可钟鹛已经将手伸了过去! 随之情景又让沧竹琼愕然。“怎么了?”钟鹛安然无恙问道。沧竹琼心有余悸,问道:“你……没事?”“能有什么事?”钟鹛笑反问,而后拈起尘针,摇头叹道,“尚未成!”沧竹琼不解,又问道:“什么尚未成?”钟鹛答:“钟鹛崩,尘针成。它是要等我的肉身崩毁,方可沁成!”沧竹琼听得惕怵寒栗,疑问道:“钟鹛的肉身?你的肉身?”钟鹛再答:“是。沁血尘针未成,说明我的肉身还在!”沧竹琼愕然,再道:“可你没有肉身,你只是一滴泪!”钟鹛点头,又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都不知我是什么!但我的肉身,一定还在!”沧竹琼急急追问:“你离开了你的肉身?可是你的肉身何在?”钟鹛再点头道:“是。可我并不知我的肉身去了哪里,我在等她归来!”沧竹琼继续问:“你说你舍了心,你又说你不知肉身何在,则眼前的你,是什么?”“我是我的魂,等着我的肉身和心归来,重合!”钟鹛淡定笑答。沧竹琼惊疑错乱得皱紧眉头,接着问:“魂?魂如何有血?”钟鹛答:“是我曾经舍掉的心的血!”钟鹛握着发簪,看着茫然的沧竹琼,笑道:“你梦中用它扎了你的心!”且说,她将发簪对准自己的心口。沧竹琼慌恐阻拦道:“不可以!”钟鹛却笑问:“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钟鹛刺向了自己。 随后,却是沧竹琼痛得趴倒在地,她的心头流着血!钟鹛震惊,急慌拔出发簪丢下,说道:“我刺的明明是我的心,受伤的却是你!莫非,你正是我失掉的心?”沧竹琼痛得额头冒汗,却欣慰笑道:“还好,是我!”钟鹛急得哭出声,却没有一滴眼泪,她慌问:“为什么会这样?”沧竹琼挣扎笑道:“你别担心!我与你,定有渊源!”钟鹛想要扶起沧竹琼,却碰不到她。钟鹛叹道:“我是我的魂,我不是我的心,我当然没有心!我既无心,便不会伤到心;可是你有,所以,伤的是你!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沧竹琼迷顿又似明白地笑道:“错乱时空中,本无仇亦无爱,皆从心生,从心灭。生,迟早灭;灭,终将复生。生若不灭何所生,灭而不生灭何来?既是心生心灭尽心故,何怨你来伤我心?我不怪你,只怪时空纷乱造化奇!”沧竹琼听着钟鹛似乎糊涂又似乎至理的话语,捂着心口苦笑,自又对答一番恍惚清醒又恍惚懵懂的言辞,而后挣扎立起。钟鹛问道:“你可还能自己回葆元榻?”“我可以!”沧竹琼作答。而后,她看看发簪,又看看钟鹛,笑道:“魂,帮我!”钟鹛会意浅笑,拾起发簪。 躺在葆元榻上,看着坐在一旁内疚不息的钟鹛,沧竹琼笑问:“钟鹛,你还知道什么?”钟鹛叹道:“很奇怪!之前,我是可以哭出幻泪的,可是,看见你泛滥的泪水后,我再掉不出眼泪!你受伤,如伤在我,可我哭不出!”沧竹琼暗自思量:“她能之,我则不能;我得之,她则失!似乎,她与我,是一个整体的两半,一半胜,则另一半衰!”叹思毕,她又笑问:“还有呢?”钟鹛接道:“我好像记得一粒微微尘埃,还有,灵祖心里先是笑了,后来又哭了!”沧竹琼捂住伤口,撑起身子,再问道:“微尘代表什么?”钟鹛摇头,转而道:“你可还想出去浮生阁?这根发簪可以助你!”沧竹琼笑道:“太多事情我还不明白,此刻,我竟不想离开!”钟鹛笑道:“等你的心伤好了,再决定!”说完,她将发簪放入妆奁,一闪不见。沧竹琼躺下,她太累,很快昏睡过去。 “先看见‘虞契’二字,还是先题刻‘虞契’二字?如果没有先题刻,怎么能看见?可是,那年我七岁,和师父、海叶第一次去虞契山,第一次看见陨星石上的‘虞契’二字;如今我十八岁,才于梦中取了心血题了字!到底我是先七岁,还是先十八岁?”沧竹琼睡梦中并不安稳,因为牵缠她的,太多!“索心劈魂枪太重,我拿不动,可它又如发簪那样轻小,我用它扎了自己的心!”沧竹琼的梦境越来越乱,她已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半醒还是半梦。“时空,如此错乱!是时空本乱,还是我等乱入时空之过客将时空搅乱?我能入得浮生阁、入得幻界,是我能超越光之速?难道我也是泪?非也,钟鹛才是泪!不对,钟鹛是魂,钟鹛属幻界!也不对,钟鹛是座山,钟鹛属仙界!可我是什么,我究竟是谁?”沧竹琼急得虚汗盗透,惊起,心口的伤已愈合,心却还在痛。 沧竹琼下了葆元榻,此番,她却不似往常那般精神焕发,只觉心疲意懒;她却又如往常,离开初蓄闺,飞向浮生脊。时空乱境中的景象,再次让她震愕。 沁血尘针成了,闪着耀眼的血红光,悬在沁血祭碟的上方;而花台下,躺着奄奄一息的钟鹛!沧竹琼奔扑到钟鹛身边,这一次,她可以拥抱到她!钟鹛含笑道:“我终于明白!”沧竹琼紧紧抱着她,饮泣问道:“你明白什么了?”钟鹛笑答:“你来了,则我该走了;你出现,则我该消失;你忆起,则我该忘掉!我一直在等你,在等你们,在等我自己!”沧竹琼哽咽难言。钟鹛再笑道:“你我本属一体,我是魂,你是心!钟鹛崩了,你我的肉身消失!你掌心的火苗,叫作蓝紫霎火,是我的遁去之门,是联通时空、让你我相接相融之器!”沧竹琼咬牙含泪心痛到窒息。“一朝钟鹛崩,沁血尘针成!这个,给你!”钟鹛且说且指了指祭碟上方的沁血尘针,而后含笑,含泪,从蓝紫霎火融进沧竹琼的身体。那瞬间,火苗灼斑消失;这一刻,是心与魂的重合!沧竹琼再变了装束:她发缠幻泪晶珠网,额吊幻泪晶珠坠,项挂幻泪晶珠链,一身浮生幻泪衣,外披幻泪晶珠袍,脚踏幻泪晶珠履。她取过沁血尘针,不再感到疼痛,却觉浑身充满无穷无极的灵力;她把沁血尘针嵌入右指所戴浮生幻泪晶珠戒,含泪抚摸。 沧竹琼运洒幻泪,于那时空广大中,扬起漫际暖泪雨。浮生阁碎了,光影迷离,如虚如真;浮生阁重又再建,交错得无序时空更加混乱。这一刻,浮生阁还是浮生阁,浮生阁却又不是浮生阁!沧竹琼狠命痛哭,却惊异,她听见自己的哭声里,还有哭声! 她循声奔回初蓄闺,看见钟鹛欹靠在葆元榻上垂泪。沧竹琼喜极又泣,哭笑道:“钟鹛,原来你没有离开!”可钟鹛只是悲泣,似乎感觉不到沧竹琼的存在。沧竹琼瞠愕,忖度:“莫非,此钟鹛不是彼钟鹛,而是梦中……”“他忘记我了!他没有来找我!”听见钟鹛的话,沧竹琼长嘘拭泪,失落道:“果然,此处是半梦中荷塘下的浮生阁,她是水中的钟鹛!我又进入了半梦里!”沧竹琼的晕眩,何止一时一事!她不去多想其他,只看着眼前这个钟鹛。“他忘了我,他欺骗我?我要去找他,亲口问问他!”钟鹛悲愤起身说道,“可他说过的话,犹在耳畔!他是怎么了?”沧竹琼哽咽作答:“他没有忘记你,他没有欺骗你,他只是……”“不管怎样,我要去找他!”听着钟鹛的决然之言,沧竹琼再叹:“你曾说过,你出不去浮生阁!”又听钟鹛自语:“是我太重,才超越不了光之速,只要我足够轻盈,便可以穿越寰宇三界与幻界的篱障,找到他!”沧竹琼惊而又怜,傻问道:“可是,你要怎样才能让自己轻盈,超越光之速?” 钟鹛听不见沧竹琼,更不回答沧竹琼,只是打开妆奁,从中取出一根发簪。沧竹琼见状,紧张急问:“你要做什么,钟鹛?”钟鹛紧握发簪,自语:“万象颠覆时,只留给我这根索心劈魂簪——它当时伤了灵祖盘古!而今,我可以用它,索去我的心,劈了我的魂,将我分成肉身、心与魂三碎片,则每一片,足够轻盈,便可以出去!”沧竹琼震怖,抽噎难抑,狠命摇头,拼力阻止。“我的肉身、心与魂,分三次穿出幻界,到那外面的时空,再合为一体,便可以,去找虞契!”钟鹛继续说道。“钟鹛,不要!”沧竹琼奋命哭吼。“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虞契!上至天,下至渊,我要找到你!为君剖心魂,以示虔诚节!”钟鹛幻泪如雨纵横,且说,且将索心劈魂簪刺向自己,首先把心剜出。只见那颗心,淋漓带血,裹着执念,穿出浮生阁。继而,钟鹛虚弱地、颤抖着将发簪劈向自己,把魂分离出。又见肉身和魂,一前一后,以超越光之速,离开浮生阁。沧竹琼正如自己失魂丢心,痛昏在地。 复醒来,沧竹琼不知是心痛、身痛,亦或魂痛!她发现钟鹛不见了,而那根发簪却握在自己手中。她痛哭,用发簪猛凿向时空乱境碑。穿虚过实,放眼八极,她所见,是那榛莽丛集蛮旷烟。 “这又是哪一方时空?”沧竹琼被暑气环绕,香汗透玉肌,极目自语。透过淡淡星月光,看孤寂荒芜,她远望见一女子——迷茫若失,如行尸走肉一般,似乎不知何去何从。“钟鹛!这是一个钟鹛!”沧竹琼奔向前,哭着喊道,“去东震神皋!虞契在那里!”可那钟鹛听不见,径自朝向西兑神皋。沧竹琼哭着,跟着,直到山深野径处,看见一丝原本慵懒赖栖在树梢的微风向钟鹛吹去。这时,钟鹛立住,自语:“我却是要去何处,寻找什么,我为什么行走?我其实没有感情,其实没有追寻,我在哪里都一样,则我为什么还要前进?”继而,她张目观望,又自问:“此处,是何处?” 沧竹琼听见奔喊声,那是荒山下一群凡人被妖魔追赶拼命在逃。沧竹琼大骇,只听钟鹛自问:“残生无心无魂,这样的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正见妖魔将得手,钟鹛长笑道:“此处有凉风,恰是栖身处!”说完,她化为一座山,挡在妖魔与凡人之间。那山体如钟,巍峨秀丽,遍生六叶白玉竹。“钟鹛山!这是师门钟鹛山,养育我一生的圣地!那丝微风正是祖师夙慧,她留在钟鹛山,是为守护钟鹛的肉身,也是为继承钟鹛守护苍生之志!”沧竹琼撕心裂肺哭道,“钟鹛山没有留下钟鹛的画像,她根本就是我的模样!神封殿内供着的‘山身’,正是钟鹛之肉身!原来,我爱钟鹛山,根本爱的是自己;我卫钟鹛山,从来卫的是自己;我拼力护苍生,我早就为护苍生化作了山身;我所承,从来也是自己之志!” 恍惚中,于那天地之交、时空之乱隙,沧竹琼又看见一个钟鹛。飘飘荡荡在寻找,这个钟鹛亦迷茫,自问:“可是我要找谁呢?是那枚骨碎片,还是那颗紫血砂;是他虞契,还是那缕澄金发;是我自己的肉身,还是我自己的心?我到底最愿意追随谁,我到底最思念谁?”她困顿,她长叹,笑问自己:“我出来做什么?我无身心,其实谁也不恋!我再回去浮生阁,等着我的心和身回来重合!”这个是钟鹛的魂,她没有心也没有情,看淡红尘事,晃晃悠悠自返程,于浮生阁题下那一联! “她为了爱,拼却一切去追寻,不惜索了心、舍了身,也无怨无悔!可是,无心的她,与死掉何异?她早已忘记,初心是什么,到头来,没找到别人,却迷失了自己!”沧竹琼哭叹,看着肉身的幻化成山,看着魂的返回,终于明白,自己从何而来!“时空乱境半梦里荷塘下的钟鹛,是本尊;浮生阁中跟我见面、融入我的钟鹛,是分出的魂;护苍生、化作仙山的钟鹛,是肉身;而我沧竹琼,是那颗带血带执念的心!”她抚摸手上的沁血尘针,泪奔笑道,“我之所以孕生在钟鹛山,是因为身终究要与心同在;我来到幻界浮生阁,却是魂与心终究要融合!我只有回去钟鹛山,不对,是我们——我和魂,我们同去钟鹛山,我,真正的我,她,真正的她,我们,真正的我们,才算归来!” 沧竹琼恍然间的顿悟,驱使她想要回到钟鹛山。“不对!我却去了哪里?肉身化作钟鹛山,魂已回到浮生阁,可心去了哪里,我,去了哪里?”沧竹琼察觉到自己还是没有回到自己所生存的时空,而是依旧在钟鹛的时空里,她开始继续寻找,自问:“那个我,去了哪里?心离开浮生阁,又遭遇了什么?”她苦求苦寻,终于看见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心! 那颗心,最先穿出浮生阁,执着自念:“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虞契!上至天,下至渊,我要找到你!”心匆匆追觅,竭精竭智,无以依托,茫茫渴望寄心之所,直到那片荷塘,竹庐遗迹只零星,枯荷满塘有旧景。心太累,对着枯荷笑道:“此处正是家!”说完,她卧倒在一株枯荷上。那霎时,心所栖落的枯荷焕发生机,长出白根、白茎、白叶,灵元晕染,连带着将满塘枯荷都化作白叶白莲,纵使在萧索的秋寒中,也盎然有姿。沧竹琼呆赞道:“好美白叶莲,如雪如冰!”她暂忘一切悲伤,飞进荷塘中央,戏游于那丛中,不经意瞥眼,看见一只金足乌在不远处的枝桠上梳羽。那夜,月光皎清,正是中秋,一塘白叶白莲孕育芳苞,绽放最纯洁的美!沧竹琼落在那第一朵盛绽的莲花上,滴泪自语:“一颗心,孕育了这一塘灵葩,而我正是那颗心!” 忽然传来话语声:“灼灼闪亮,耀耀泛华,这是怎样一塘灵葩?”应声而现的,是一对璧人:女子仙袂飘飘,风仪绝代;男子气韵轩昂,威霸凌云贯日。“是他们!”沧竹琼惊道。又听女子笑道:“遍游三界,从未见过如此打动我的灵葩——她们是这样淳朴素洁、清逸仙灵,瑛媗欲将她们带回十层天植养!”男子笑道:“三界灵葩,皆属瑛媗!”瑛媗再笑道:“无上!瑛媗要在妍仪殿特造芙惠池一处,专宠这些灵葩!”沧竹琼听言,怒道:“不好!她说这里是她的家——这里是虞契曾经的居止!你们凭什么将她据为己有?你们可曾问过她是否愿意?她不愿意,我不愿意,这颗心不在十层天!”沧竹琼疯狂阻拦,可时空交杂,无上和瑛媗听不见她,看不见她。无上最终令栽植仙匠将一塘白叶白莲全部带走。沧竹琼哭怒道:“放开她!她要找虞契,她不属于你们,我不属于你们!” “肉身化作山,魂归浮生阁,心也被抢走,钟鹛再也找不到虞契!”沧竹琼立在塘中央,看着遗落的空空泥水,感受那月寒与水冷,悲歌惊痛道,“不行!我要把心找回来!我要告诉她,虞契深爱她!我要带她去虞契山,让她亲眼看看虞契!总有一天,心,会去到虞契身边!”她向十层天飞去。 那处,大张琼筵,喜庆无极,又是另一片时空。沧竹琼自忖:“偏逢怎样天喜事?”她正思量,忽遇两个小仙仆。一个道:“尊后诞下鸾姬尊主,寰宇同贺!”另一个道:“正是!我们十层天的尊主,诞生礼自是万载盛况!”沧竹琼了然,自语:“原来是鸾姬降生!”她跟着小仙仆,见到襁褓中的鸾姬,笑叹:“她果是三界第一丽姝,初生便带绝伦之惊艳!不过,我可不是来找她的!” 沧竹琼继续寻找雪叶冰莲。无意间,她看见,一仙仆鬼鬼祟祟,向几只蓝瓮中偷洒药水。“她在做什么?她在施毒?”沧竹琼惊怒,飞上前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无奈嗅了嗅,自语,“瓮中是酒!难道她要毒害鸾姬?不对,鸾姬太小,不可能饮酒!则她想毒害谁,或是做其他什么?”沧竹琼阻止不了,只能于一旁静观,默默记下那仙仆的容貌。骤风过,飘起那仙仆的肩绣带。沧竹琼清楚看见,那仙仆的左肩头,纹着一枚尘之符。“那符号代表什么?”沧竹琼自揣摩,见那仙仆匆匆匿去,不及跟追,又见一队仙仆飞来。 领队仙仆说道:“棠霖醇乃是尊后亲酿佳品!这几只蓝瓮,赏给蓝血星翎孔雀一族;这几只朱瓮,赏给朱麒麟一族……诸般计点好,各送入席!” “原来她是在蓝血星翎孔雀的酒中下毒!”沧竹琼这才明白。她不忍蓝雀遭害,遂努力阻拦道:“蓝瓮酒有毒,不可以喝!”可惜仙仆听不见!沧竹琼想要打烂酒瓮,也是徒劳,只能惶惶然跟着抬酒的仙仆来到蓝雀宴会厅。 那席间,成百上千只蓝雀有序列座,正在品尝美酒佳肴。棠霖醇奉上后,沧竹琼扯破喉咙喊道:“不能喝!”然那蓝雀一族,像其他诸仙灵一样,尽情享受着盛宴的欢乐。 可怕!饮酒之后的蓝血星翎孔雀,狂疯似癫,展翅亮羽,齐齐从宴会厅飞蹿出去!“你们要去哪里?”沧竹琼飞跟着蓝雀群,急问道。 “妍仪殿!”直到看见这醒目三字,沧竹琼惊道,“这是尊后瑛媗的殿宇,则其芙惠池,便该是灵葩之所在!不好!”她且思且追喊:“蓝雀,不能去!”纵然她百般遏止,悲剧终究难逃!狂性暴起的蓝雀奔向芙惠池白叶莲。恰逢莲子孕结,更引得蓝雀扑命、大快朵颐、终将一池灵葩践踏成为残芜。沧竹琼顿悟,愤恨哭道:“她不是要毒死蓝雀,她是在借刀行凶!” 此时,无上、瑛媗得知消息,领众仙神至芙惠池,入目一池狼藉,雷霆震怒。无上怒道:“将此孽畜灭族削籍!”沧竹琼疯吼道:“非是他们之过,岂可罪加无辜?”然而,真相有谁知?只见青霄天帝奉昊惊愧跪拜在前,哀求道:“皆是下臣之过!蓝雀王是臣之坐骑,更是臣之挚友!臣深知,蓝雀素来饮食清淡,宴上他们却贪饮御酒,不耐其烈,故而发狂,此皆是下臣不先察之罪!但求尊皇、尊后法外开恩,留条血脉!”众仙神亦齐齐下拜求情:“求尊皇、尊后留蓝雀一条血脉!”顾忌众仙神颜面,也因是鸾姬诞辰,无上遂令道:“除蓝雀王毕疏和蓝雀王后娜佩之外,其余一律斩杀;蓝雀族削除仙籍,堕入冥界,永不得再返天宫!”“他们是无辜的!”沧竹琼洒泪悲怒嘶吼。看着蓝雀一族蒙冤遭戮、白叶白莲一池罹难、而真凶却逍遥法外,沧竹琼义愤填膺难自抑,各处找寻那下黑手的仙仆,却辗转不见其踪。 沧竹琼回到芙惠池,时瑛媗正命栽植仙匠善后。沧竹琼睹哀景,悲恸沥胆。却这时,栽植仙匠报道:“启禀尊后,有一株灵葩幸免于难!”瑛媗大喜,长舒道:“乾坤既不绝你,本尊后当封你为三界第一灵葩!”沧竹琼听罢也生喜,凑上前看去,叹道:“遗姝正是心栖息的你,否则,怎会有后来的我?”悲喜几重后,见证瑛媗悉心照料灵葩,沧竹琼深感欣慰,再叹道:“其实,尊后曾待我不薄!”她转而又思:“钟鹛是灵祖心头一滴泪,那么钟鹛的心,即是那滴心头泪的心,又该称作什么?我,叫什么?” 一夜深,芙惠池一株雪叶冰莲孤独摇曳。“你何时能够醒来变成我?我该带你去哪里?我和你,不属于同一时空界面,你是我而又不是我!我看得到这里的一切,这里却没有谁知道我!你在这里,得尊后看觑,或许也是一种美好!”沧竹琼长吁短叹,想走又舍不得走。她正犹豫间,忽遇瑛媗抱鸾姬引一队仙仆前来,其中两个仙仆抬着一只盆。之后,见瑛媗亲自将雪叶冰莲移入盆中并率众离开,沧竹琼疑问:“她要带她去哪儿?”沧竹琼跟着瑛媗,见证了雪叶冰莲移居央琼池。再以后,她见证了鸾姬的周岁礼,见到了擎滨渔神君奉上的金鳞冰火鱼,见证了鸾姬对雪叶冰莲的深厚情谊,见证了仲瑝的出生,也目睹了无上对仲瑝的赐赏,包括与鸾姬的许婚……她心绪复杂,慨叹:“鸾姬曾待我这样好!那尾金鳞冰火鱼,倒是与海叶脾性颇似!可是后来,我去了哪里,金鳞鱼又去了哪里?我到过韶容殿,到过央琼池,并没有见着白叶莲和金鳞鱼,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沧竹琼想知道更多。 正是时空将要步入仲瑝三千岁时,“你已经看得够多了,跟我回去!”突然一个声音闯入。沧竹琼回首看,惊道:“恩公!”来者正是长衫白翁,他满面盈笑道:“你该回归现实的时空了!”“可是恩公,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还有太多不明白!”沧竹琼说道。长衫白翁摇头道:“再不回去,你就将滞于错乱时空的夹缝中,你将永远回不去!你可想从此栖身于不被听见、不被看见的乱境?”沧竹琼道:“我不曾虑及此事。不过恩公,你为何能够听见我、看见我,你又是谁?你是这个时空的你,还是另一时空的你?你和钟鹛有什么关系?你来去觉迷津、时空乱境也太容易!天王水究竟有无……”长衫白翁笑着打断道:“沧竹琼,你的问题也太多!”沧竹琼接道:“恩公,你出没蹊跷!你当初以天王水骗我下嫁闻夏欣荣,该如何给我解释?”长衫白翁并不答其问,只道:“跟我回你生存的时空去!你莫非不想找到一冲?”“一冲!”沧竹琼问道,“你知道一冲在哪里?”长衫白翁笑道:“飞进我袖中,我带你去找他!”沧竹琼心想:“我本为一冲跳下凝寂黑洞,可历经许多亦真亦幻,却唯独没有找到真正的一冲,我应该继续去找他!然恩公之言,又究竟多少真假,我究竟该不该再信他?” 她正犹疑间,长衫白翁笑道:“好一个仙姝变幻姝,退去雪叶冰铠,扮上一袭浮生幻泪衣,则你之生命重新开始!可你却不知,师门大难,再不能复!”沧竹琼惊急问:“师门大难?钟鹛山怎么了?”长衫白翁笑道:“你尚不理解‘一朝钟鹛崩,沁血尘针成’之真意!”沧竹琼再问:“钟鹛的肉身化作仙山,此不正是‘钟鹛崩’?”她下意识摸摸戒指上嵌着的沁血尘针。长衫白翁叹道:“何其天真!何限于此?”沧竹琼愈急追问:“钟鹛山究竟发生了什么?落雨、白点、黑点、烟儿他们……”长衫白翁打断道:“回归那方时空,你自可知!”沧竹琼原本存疑,然惦念师门,再一次选择与长衫白翁离开。 “这里是……桃花岭!”那光影一闪,情景又变,沧竹琼惊喜道,“此地有我一位朋友,叫作小泥参。既入她境,理当拜访!”“她不在!”长衫白翁说道。沧竹琼惊惑问:“恩公何以知她不在?恩公也识得她?”长衫白翁支吾掩饰道:“猜测而已!沧竹琼,你该回钟鹛!”沧竹琼点头,却叹道:“我迫切想回去,可我害怕回去!镇水明珠在……”她语塞哀伤。长衫白翁说道:“你回去之后,会明白,镇水明珠已不是最重要。”沧竹琼心头愈颤,召唤踏水凫,却不见其影!“难道踏水凫在凝寂黑洞……”她不愿自己所想为实,赶紧打断思绪,奔往钟鹛。 却是动身一瞬间,她顷刻便至西兑神皋。原来,幻姝沧竹琼,已在不知觉中,修成“和光幻影”神功,可超越光之速,可瞬间到达三界九皋任何地方。她惊疑:“钟鹛索心劈魂化三元,才得轻盈超越光之速,从而穿出幻界;如今的我,乃是魂与心的重合,却为何能够超越光之速?” 穿透钟鹛界御,入目,仙山无影,唯剩乱芜穷荒,沧竹琼崩溃堕泪颤,悲恸难吐一字。长衫白翁叙道:“你自逞威风,闹破韶容殿,惹怒十层天发遣十二仙武君将钟鹛摧陷。白点和黑点当时殒身;烟儿被鸾姬抓去作玩宠;落雨原被之篱救走,却又遭重生出诈策,和涟漪齐被骗往森罗殿,不幸被你昔年仁心放纵的小狼妖撕碎!”沧竹琼痛到窒息,哑声自疚道:“本为弟子救师切,反将师门招祸来!又不听师父训诫,妄逞一念愚蠢之仁,害了落雨!错皆在我!”她深悔难自拔,恶冷抱臂抽搐。长衫白翁再道:“你并无过,错其实在彼,是天宫、冥界残无道!”沧竹琼悲恨问道:“钟鹛山无愧寰宇,他们何杀太急?”长衫白翁叹答:“正可谓‘杀人放火金腰带,济困扶危无尸骸。’时空太乱,哪有公道?受害者,未必有罪!”“我得救回烟儿!我要屠灭十层天!我要杀了重生和狼妖!”沧竹琼握紧秀拳,恨恨道。 接着,长衫白翁将青霄覆灭、粟苜登南皇、之篱作冥王等事简述来。沧竹琼难以相信,自己跳入凝寂黑洞、滞留浮生阁的这段时日,三界九皋,风云滚滚变。她吞咽泪水,说道:“唯有十层天,依旧繁荣无限!”长衫白翁摇头道:“也不尽然——鸾姬嫁给了被割舌的伯玿。”沧竹琼惊愕,问道:“她怎么肯?”“她肯不肯,不重要,命也不由她!”长衫白翁作答。沧竹琼长嘘仰面问苍天:“造化,你到底还要多残忍?” 却听长衫白翁笑道:“沧竹琼,你尚不知,自己作为幻姝的威力!”沧竹琼泪眼迷蒙化作满腔恨,运出沁血尘针,将那十二仙武君困锁钟鹛遗址的界御粉碎,而后运施幻泪珠,于恰时恰地,造起钟鹛幻宫一座,设下幻泪界御。 沧竹琼方要动身前往十层天寻仇,却被两位挡住去路。 正是:冤债垒伸冤有道,仇根种报仇有名。 毕竟,来挡沧竹琼者为谁?且看下回。 第九十回 各求愿妖灵并战幻姝 赋辱辞沧琼谩讽鸾姬 事叙到此,则要重述规啼苑。话道那时,粟苜前往陈沙州慈恩寺,婻灵阿事后得知此讯,颇生怨道:“子规苑主既唤醒胤铭,为何不示知我面辞?”子规以扇遮面,轻声笑答:“不怕丹鹤夫人怪罪,本苑主也当实言实道,悄无声息最是好,作别反倒愈生隙。”婻灵阿无奈叹息。幽梵于一旁笑道:“正所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丹鹤夫人不需伤于一时离别!”子规笑道:“下续事宜,当是助二位新习法术。”婻灵阿却叹道:“离开八角寨多载,如今得自由,暂乞回去看看!”子规笑道:“丹鹤夫人终究恋家情长!”幽梵亦叹道:“丹鹤夫人一语,倒让幽梵亦思归!”子规笑道:“二位速去速回!” 却说婻灵阿返回东北艮皋八角寨,看见寨门墙刻字:“丹鹤妖归回,若非缩头鼠辈,往钟鹛山一叙!”她登时愤怒难遏。一众禽妖围上前,七嘴八舌报告:“是钟鹛仙姝沧竹琼和仙君海竹叶,趁着夫人不在家,前来凌辱我等小的们!”婻灵阿怒道:“可恨钟鹛跋扈,欺凌至我家门,太目中无人!”恨骂毕,她又叱责道:“你等为何不将劣字洗去,敢是因本夫人不在,你等就没了规矩?”一只圆头鸥无辜答道:“字迹乃是仙君海竹叶用七叶金鳞镖所刻,小的们法力何及?”婻灵阿火电上蹿,自施法欲抹去字迹,却也徒劳。盛怒之下,她将寨墙推倒,令道:“重筑!”众禽妖领令不敢耽搁。 婻灵阿正欲往钟鹛山寻仇,恰遇灰鹰怪前来。灰鹰怪笑道:“丹鹤夫人大喜,我冥界亦大喜!”婻灵阿狐疑,未及问因由,听得灰鹰怪又道:“钟鹛山自作孽不可活,被天宫下派十二仙武君摧崩了!”婻灵阿听言,惊思叹:“我短居规啼苑,正是毗邻钟鹛山,却不知这等要闻,看来规啼苑果然隐得深!”思罢,她大笑道:“则不劳本夫人费力!不过,沧、海两个如何?”灰鹰怪笑答:“传言纷纷,未有定准。多言海竹叶犯了天条,困死在天宫;而沧竹琼逃遁,下落不明。”婻灵阿心想:“子规苑主消息向来灵通,我不知,她未必不知,她或许能探得沧、海之讯。” 这时,灰鹰怪闪身化作一男子,靠近婻灵阿,示好道:“本将军向来视八角寨众徒为自己孩儿!”婻灵阿听言,对答:“本夫人累岁在外,多蒙灰鹰将军看觑我八角寨。”又听灰鹰怪笑面猥亵道:“夫人孤苦已久,本将军亦是后室空落,天门崖和八角寨,若能两家成一家,岂不甚美?”婻灵阿听罢,心内大怒,暗道:“贼灰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胤铭夫君尚在,岂容你贼妖觊觎本夫人?便是胤铭不在,我婻灵阿也誓忠其生生世世,更不可能便宜你这恶妖!”然她面上却笑道:“自大冥王师父遇挫,我冥界气象颓丧,婻灵阿岂敢虑顾私情?灰鹰将军垂爱,婻灵阿实在有愧!”灰鹰怪再凑上前来,轻薄笑道:“夫人和本将军亲上加亲,同为大冥王效力,岂不甚好?”婻灵阿心中无数个恨骂,却笑答:“本夫人正欲拜寻恩师。灰鹰将军不如同往,亲将想法诉于恩师?婻灵阿一向只听大冥王恩师之令!”灰鹰怪笑问:“大冥王不在滨雨藩篱,夫人将去拜谁?”婻灵阿笑道:“师父何在,作为徒儿当然迟早可以寻得!灰鹰将军,不如同行?”灰鹰怪听罢,心中自盘桓:“大冥王被囚多载,本将军与森罗殿王走得甚近,难保大冥王不记恨!若婻灵阿果然觅得冥王所在,本将军倒是得躲着,否则,羞辱是小,只怕命不保!”于是,他讪笑作答:“大冥王清净,岂是我灰鹰敢叨扰?灰鹰可不比丹鹤夫人,与大冥王有师徒之谊,夫人怎样行事,大冥王都不会怪罪,然灰鹰何敢不自量力?更何况,乌雪岭多刁难,我灰鹰尚需回去应对应对!”婻灵阿心中冷嘲:“贼灰鹰必是恐惧!”面上,她依旧笑道:“既然灰鹰将军事繁,无暇同往,则丹鹤先行一步!” 婻灵阿再至滨雨藩篱,依然看不见隐身的斛卑,自叹息一阵,返程规啼苑。 再说婻灵阿前脚离开规啼苑后,幽梵将行,子规叫住她,赠其一物。幽梵将那物托于掌心,细端详,惊道:“何其眼熟!”子规笑道:“此乃海竹叶丢失的那片金鳞。”幽梵问道:“苑主赠我此物,意在何为?”子规笑答:“感你真心,权当纪念,至于是否另作别途,以后,自见分晓!” 幽梵回到沙炽窟后,抛书等众急急询问别后情境。幽梵略叙罢,又道:“剜沧竹琼之心,势在必行!本王将往拜新师,修习神功以进益!”晴姨叹道:“海竹叶仙君到底留了一手!”抛书道:“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他海竹叶仙君站在对立面,则我等不必顾念前情,一切当以王上为重;既知沧竹琼之心窍血即是所求良药,则我沙炽窟上下一心,早晚成此事!”幽梵叹道:“本王知沧竹琼去往天宫,趁其未归,勤加习法,他日联手丹鹤夫人,了了这桩心愿!” 幽梵令抛书等退下,自前往经纬居,伏于冷玉棺,泪目晶莹,低语:“苦命孩儿,娘亲一定救你!”幽梵将金鳞片以雀绒绳编结好,戴在婴孩手腕上。 幽梵和婻灵阿重回规啼苑以后,按照子规所教,勤习功法,蓄力以对付沧竹琼。因着闭关于规啼苑,以至冥界大战青霄天宫一役,她两个事后才知。 话说回头。看着荷甲执兵、有备而来的幽梵和婻灵阿,沧竹琼冷笑道:“是你们!看势头,非友善!”婻灵阿打量一身浮生幻泪衣的沧竹琼,讥诮道:“本以为仙姝失踪多日,必是筹谋救护苍生之大计去了!然钟鹛山被十层天摧塌之时、凡界被冥界血洗之际、青霄被冥界全歼之日,均未见得仙姝露面。现在才了然,仙姝原是忙着经营容装去了!看这通身晶珠争华,娇貌媞媞(ti),婉丽卓绝,果堪称女大十八变!” 且听讽语,沧竹琼打量婻灵阿——那鹤绒绸更坠环佩,逆羽氅又织新章,火蛾眉描画色愈深,勾魂眼灵动甚撩心,榴子皓齿轻含讥,檀口橘唇尽吐嗤,红润面颊饱带冷,弱摆纤腰显傲媚。打量毕,沧竹琼冷笑对答:“手下败将,别来却有恙!一身装扮比从前更妖艳,你妖则妖矣艳吧艳,妖艳就妖艳,却敢在本幻姝面前多废言?”婻灵阿惊笑而目光犀利,又道:“幻姝?不拘你‘换’作什么姝,我婻灵阿誓要剜了你的心!” 沧竹琼冷眼瞄罢婻灵阿,转而看向幽梵——那明蓝雀头钻宝冠,星辉耀不绝,点点间,尽显王之孤傲与清寒;身裹星翎雀王袍,睥睨三界,不屑九皋;晶蓝唇、雅秀口,含着多少悲愤羞;乌蓝秀发任风曳,灵姿傲美态宜修;百吉花结早无影,蓝绸灭剑亦灭断,尚余一只雀血玲珑透,依旧环玉腕。且看,沧竹琼且笑问:“漠毒王今日,比之初见,更彰华灼,却是盛装而来,莫非也为杀沧竹琼?”幽梵笑答:“幻姝跳蜃楼去往天宫,息影多时。三界有传幻姝为情私奔遁,有传幻姝殁于十层天,众说纷纭。幽梵尽不信其然,断定幻姝必将归来,故而,久候,终乃得再会。非是幽梵要杀沧竹琼,只怪沧竹琼错长了心!三界心之多,何其缭乱!幻姝生颗什么样的心不好,偏是一颗灵药心!幽梵不取,迟早也是别者争!” 沧竹琼听罢,再冷笑道:“究竟你们是听了谁讹谬言?我的心,有这样神奇?沧竹琼自己竟不知!”婻灵阿笑接道:“幻姝不需打马虎眼以遮掩。你沧竹琼之心窍血,何止我冥界想取?”沧竹琼点头叹道:“原以为,是有些凡人肉胎愚昧,受宵小蛊惑,才行得荒唐事;却忽略,其实冥妖本身也蠢狂!可惜!纵使你们有贪念,谁又能奈我何?”婻灵阿轻抚鹤氅,笑道:“你真以为我婻灵阿不敌你?沧竹琼,你听好,我曾败于你手,实因粟苜在一旁扰我心神,非是你沧竹琼之能!” “粟苜?”沧竹琼疑惑看着婻灵阿,问道。婻灵阿得意作答:“粟苜实乃我夫君胤铭,虽遗失记忆,他依旧来自苜苜青原!”沧竹琼惊悟,笑叹:“所以,涅槃湾上空,当日才会出现那等异象;所以,是他,解开了我对你施下的‘异类莫开’封印咒!粟苜竟然是逆羽火鹤!”沧竹琼叹叹,顿顿,再笑道:“粟苜这只冥界的丹鹤妖,却做了凡界南皇!婻灵阿,你去找他宫廷内双宿双栖不好,为何还要寻衅滋事?”婻灵阿乐而转悲愤,说道:“胤铭他不记得我,不记得苜苜青原!只有剜了你的心,取得你的心窍血,才能唤醒他尘封的记忆!”沧竹琼略有所思,而后复叹道:“他是病者,而我是药!寻医问药治顽疾,倒也没错,然你可曾问过,他是否愿意记起!忘记,未必不是幸事!”婻灵阿眼中汪泪,再道:“他是我夫君,生生世世,轮回百代,他心中应有我!他不能忘记和我生长相伴的苜苜青原,那里是我和他的家!”沧竹琼长叹道:“你也痴情心!” 沧竹琼转而再看向幽梵,笑叹道:“曾有一瞬间,我以为你喜欢海叶!你要伤我,海叶不会放过你!”幽梵顿顿,亦叹道:“我若死,则我蓝雀一族断脉!我身患失元血伤,非你的心窍血不能医愈,你说,我有什么退路?”沧竹琼惊怔,而后再叹道:“蓝雀,蓝血星翎孔雀!你本无辜,你一族皆无辜!”幽梵诧异问道:“幻姝何以知之?”沧竹琼不能多言,因为她自己也不明白全部的真相,她只道:“站在你们的立场,都没错!然我沧竹琼又何辜?且可惜,我只有一颗心,你要索,她也要索,给谁是呢?得要把我的心劈开,才够你们分!又可惜,我的心,早被劈索过!”一语毕,沧竹琼目生晶光,舞纤指运化幻泪,织出一条浮生幻泪鞭,向幽梵和婻灵阿挥去。幽梵纵身,霎时沙雾蔽天。婻灵阿武起,瞬间火光肆虐。一场恶战戏,拉开序幕。 但说,长衫白翁依旧在旁,并不插手,亦不多言,只是观战,心中却恨恨默念:“幽梵,婻灵阿,杀了沧竹琼,剜了她的心,取出她的心窍血!” 说她沧竹琼在浮生阁中融合了钟鹛的魂,又受葆元榻多方滋养,更兼得了沁血尘针,其法力之强,远在幽梵和婻灵阿之上。恶斗数回合,幽梵气喘吁吁汗淋漓,自忖度:“我得子规苑主相教新法,以为可以暂敛失元血伤之弱。谁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沧竹琼亦超越前时!她在天宫遭遇几何,之后又究竟身藏何处,何能进益如此之快?” 见沧竹琼招招式式与曾经交战时不同,婻灵阿亦琢磨:“其速甚快,她是从何处偷得这等神通?本以为有子规苑主新教之法,再联合漠毒王,拿她沧竹琼势在必得;可依目前情形,我已觉疲惫,漠毒王也气力渐虚,她沧竹琼却面色不改,鞭法有章不乱,快如光动,依旧是劲敌!” 沧竹琼自己心中亦感慨:“定是魂心相融,使我法力飞升!”叹毕,她笑道:“婻灵阿,你不思悔改,想是怀念我的伏魔网!”话说沧竹琼的伏魔网早在凝寂黑洞中毁灭,她遂编结浮生幻泪网一张,扑向婻灵阿。婻灵阿骇然,化出丹鹤身,一声高亢唳,冲飞向远空躲闪。沧竹琼冷笑道:“丹鹤妖,依旧如獐狍鼠胆,只会惧怯潜逃!”幽梵见状,迅速以自己的蓝雀星翎结成羽钩,拉缠住浮生幻泪网,助婻灵阿一力。沧竹琼收回幻泪网,打出蓝紫霎火,将蓝雀星翎羽钩烧成灰烬。此时的婻灵阿俯冲回头,那逆羽火鹤亮展翅,长空明黄光焰腾。沧竹琼默叹:“当空之景,与当年涅槃湾上空之景,何其相似!”听得婻灵阿怒吼:“你有网,我逆羽火鹤岂无?今日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肆怒罢,她使出暴风鹤羽功,把那如金丝的鹤羽拉成坠挂蒺藜之罗网,一层复一层,层层如叠浪,漫天铺地,急汹汹向沧竹琼冲淹而去。沧竹琼半丝惊惧也无,面冷,心静,嘴角微扬,只等着鹤羽金丝网扑掀到眼前,一光影,闪至婻灵阿身旁,奚落道:“未免太迟慢!”婻灵阿转化出人身,和幽梵俱诧然愈惊,各各心念:“其速,迅捷似能追光!”沧竹琼抛洒一把幻泪珠,颗颗化利刃,分头向婻灵阿和幽梵奔杀去。 却是浮生幻泪刃杂袭天地之时,一个间隙,冒出又一位。沧竹琼打量眼前新来客,疑惑问道:“你是……鲨蚺?”“幻姝好眼力,竟识得老身!”鲨蚺婆婆打散浮生幻泪刃,加入幽梵与婻灵阿阵营。沧竹琼笑道:“曾听涟漪和一冲提及前辈,未曾想,相会在今日!敢问前辈,也是来杀我沧竹琼的?”鲨蚺作答:“老身与幻姝并无私怨,谨遵冥太王令,取幻姝心窍血,溶掉我冥界克星易生匕!”沧竹琼冷笑道:“今日方知,我之心窍血,不仅是良药,另有更神奇!难为前辈远涉山水,不辞劳苦,不过,前辈可知,涟漪……”鲨蚺滴泪苦叹:“涟漪一心追随一冲,已得其所!她的仇,老身会找重生!”沧竹琼听见“一冲”二字,心头又颤,故作镇定,问道:“前辈可知一冲所在?”鲨蚺答:“一冲——天神仲瑝,被青霄天帝带回天宫,后与你沧竹琼私奔,你如何反来问我老身?”沧竹琼嗤笑道:“十层天下颁的谕令这样歪曲,不过掩耳盗铃。鲨蚺前辈慧眼,岂能看不透?”鲨蚺接道:“真相如何重几何?只在三界九皋怎么想!”婻灵阿笑道:“既是鲨蚺前辈来助战,我等便不必再拖延,利索地取了她的心窍血,各达己愿!” 却道作壁上观的长衫白翁,心中又默念:“这么多位,总该剜得了你沧竹琼之心!” 听得鲨蚺问道:“敢问那位,何者,是敌是友?”沧竹琼笑答:“长衫白翁前辈只作观客,并不与战。”鲨蚺笑道:“则以三敌一,未免欺弱!”沧竹琼高声冷笑道:“以三敌一,你等也无胜算!”撂下豪语,她重又甩开浮生幻泪鞭,布展攻势。只见鲨蚺宝钗不锈,缩起蚺身,弹向沧竹琼。沧竹琼舞鞭绕其身,狠狠一拉紧,势要勒住鲨蚺。鲨蚺打个滚地卷,迅速闪过。又见婻灵阿奋命,使出鹤爪功,向沧竹琼背部抓来。幽梵射出蓝雀羽,向沧竹琼心口飞去。沧竹琼起鞭打落蓝雀羽,侧身躲开丹鹤爪,且又应对鲨蚺的毒牙。 此时已是夜色浓,沧竹琼挥袖再扬起一阵暖泪雨,顷刻布洒整个九皋。那雨势,湓(pén)溢如洪波;那雨珠,晶莹若光粒。幽梵展开手掌,汇幻泪两滴于掌心,自叹道:“暖雨,暖泪之雨!”婻灵阿亦纤指点两滴,冷笑道:“不过皆幻术!幻,即是诈!雕虫小技,糊弄凡胎倒可!”说罢,她手生焰火,烧碎指尖如泪雨。沧竹琼说道:“我施此幻泪暖雨,意在浇醒你等痴愚!”婻灵阿冷笑道:“今生注定痴,不是不能醒,而是执着不愿醒!”她眨眨勾魂眼,再生杀念。 说这四位,酣斗夜尽迎日来,直斗得鲨蚺疲态尽显,身挂伤痕,力不从心;婻灵阿粉妆浸汗渍,靓羽布烟尘;幽梵失元血伤再复发。沧竹琼却毫无败势,说道:“幽梵,婻灵阿,鲨蚺,你们听清楚,我要为师门报仇,去往十层天,没有闲情与你等虚耗,今日暂且不杀你等;你们谁想要剜我的心,好歹进益些,再会有期,莫这等丢人现眼!”说完,她欲辞别长衫白翁,他却无影,沧竹琼叹叹,一扬手,收了幻泪暖雨,转身将上十天。 单道婻灵阿败下阵,又被挖苦一通,气急不爽,背后偷袭而去。然那鹤羽利刃触及沧竹琼的一刻,又见沧竹琼体内闪出一道红光,把鹤羽利刃碎成凌乱。沧竹琼自也惊奇,默叹:“从前以为,我不受伤皆是雪叶冰铠之功;可雪叶冰铠已然消失,我却依旧能够躲过尖刀利刃!看来,三界中,不,是四界中,除了索心劈魂枪,即是索心劈魂簪,并无其他兵器伤得了我!而索心劈魂……”她摸摸自己的发髻,再惊失色道:“离开浮生阁时,我明明将它别于发髻,如何又不见?”疑惑毕,她又自慨:“罢了!它终究非我所能理解!” 沧竹琼这才怒视婻灵阿,见其还在惊怔,嗤笑道:“逆羽火鹤灵,也干这暗算的勾当!”说完,沧竹琼看向幽梵,一闪至她身旁,窃语道:“蓝血星翎孔雀一族无妄之灾,实受陷害!你与我雪叶冰莲皆是遗孤!蓝雀王,留心‘肩头尘之符’!”幽梵愕然,回过神时,发现沧竹琼已不见,只能默叹自问:“她是雪叶冰莲?她是十层天芙惠池幸免的那株雪叶冰莲?何谓‘肩头尘之符’?” “漠毒王!”疑念丛生间,幽梵忽听声,侧首见来者,未及开口应,听见婻灵阿叹道:“子规苑主!她还是刀枪不入,我们根本无法伤她!”子规亦长叹:“难了!”幽梵不言,只是四下张目。婻灵阿疑惑问道:“漠毒王在找什么?”幽梵答:“我记得一位长衫白翁。”婻灵阿笑道:“他定是恐惧我等打斗,趁隙逃走了!”幽梵道:“可是,能和沧竹琼一路来的,恐非寻常!”子规说道:“长衫白翁不需为虑,如何解决沧竹琼,才是根本!”幽梵摇头叹道:“只除非十层天尊皇、尊后,才有深厚的仙法能打破她隐形的盔甲!”婻灵阿烦惑问道:“究竟是什么,贴身护着她?”子规蹙眉不答,而后问幽梵:“她跟你说了什么?”幽梵一怔,问道:“谁?”子规道:“沧竹琼至你身旁,低言何事?”幽梵存疑,隐瞒道:“她说,没人剜得了她的心,要我别白费气力!”子规再叹:“洪炉之大,总该有办法!”幽梵狐疑看着子规,说道:“子规苑主似乎比我等更想要沧竹琼的心!”子规不语。婻灵阿恨恨接道:“我就不信,三界九皋,万物皆相生相克,她沧竹琼岂独例外!” 幽梵叹叹,看向鲨蚺,笑道:“难为前辈,劳身力战!”鲨蚺喘息急促,以舌信舐伤,怅然无力道:“惭愧老身,有负冥太王所托!”幽梵笑问:“不知冥、仙大战时,前辈可曾参役?”鲨蚺笑答:“老身知冥界必胜,故而穴居处山,以待沧竹琼;因自觉任重,便是之冥王新登位时,老身也未现身。”子规笑道:“鲨蚺前辈不弃,可同往规啼苑,再作计议!”鲨蚺笑道:“蒙子规苑主诚邀,老身岂敢不从?” 再道十层天宫门外,守宫门金面甲将忽见一道神光从眼前飞掠过,面面相觑,惊声喝问:“谁?”并未有应答。一个金面甲将疑问道:“众仙僚可曾看见方才之光?”余者纷纷接道:“看见!莫非天象有异?”却说那光影,正是沧竹琼到来,她不等通报,直往韶容殿去。见着殿前冷清,她自忖:“鸾姬下嫁伯玿,必当移居新殿!”沧竹琼径往央琼池一游,那处荒凉,她叹叹,离开,摸索着前往合欢殿。 那处,伯玿紧跟鸾姬不愿退。鸾姬电怒,恨骂道:“有口无舌之哑虫,真当自己是尊主额驸?”伯玿冷面不回应,只是不离。寒歌打圆场道:“青霄天帝不如暂回青霄天宫理事,那处新仙家落脚未稳,各处总需张罗。此处,若尊主有需要青霄天帝之处,寒歌定会传达!”鸾姬冷笑道:“这合欢殿,毕竟是我十层天的产业,不是你一个青霄天帝该待之地!你阴妒伪诈谋求本尊主,纵名义上骗过众仙,你我却未有夫妻之实,你更也不要痴心妄想!留你贱命,是我十层天仁慈;应你所求,是我十层天怜恤青霄战亡众仙!总之,不是为你伯玿!你各处造谣与本尊主是总角之交的情分,荒谬!与本尊主相伴度过每岁生辰的,何止你一个伯玿;本尊主所得诞辰礼,又何止你送的那些烂木!你不必妄想靠亲手所制之物便能得本尊主另眼相待!本尊主心中的青梅竹马,唯有仲瑝!伯玿,你但凡还有半分自尊,即刻滚回青霄,莫要无耻厚颜赖在我十层天!”伯玿听着,气恨露出轻薄的蔑笑。鸾姬瞥见,愈怒道:“你敢藐视本尊主?”伯玿心中其实嘲笑的是:“你皇父无上,哪里是为怜恤我青霄天宫,又哪里是对我伯玿仁慈,根本是因为他中了毒,才牺牲你换取解药的线索!你尚以为,他重你超过一切!或许他重你超过其他一切,但你也比不过他自己的性命!鸾姬啊鸾姬!我该笑你愚蠢,还是怜你可悲?我伯玿至少是真爱你,为你牺牲诸多,被你割舌下狱,时至于今,也不舍伤你!你却不分敌友,屡番对我恶语轻亵,心里依旧惦念失踪的仲瑝!”寒歌看见伯玿透出极其复杂的目光,恐平添是非,遂笑道:“青霄天帝也不需对尊主心生怨怼,尊主近来因见尊皇烦愁而自也忧心不快,青霄天帝莫要想到别处去!”伯玿心内长叹:“鸾姬身边,亏得有个寒歌!”可叹伯玿也是一番痴心错相付,他愤愤自回青霄! 这一切,沧竹琼尽看在眼里,她讥笑而又唏嘘叹:“青霄天宫有伯玿继承天帝位,繁荣并不减于从前;鸾姬不嫁仲瑝,亦可下嫁别者。所以说,有一冲,没有一冲,于青霄天宫、于鸾姬而言,又有多少轻重?四界时空,多了谁,少了谁,又值几何?不过都是须臾皆消散,轻若苍旻之烟云,渺如沧海之一粟,微若寰宇一尘埃,匆匆皆是乱境之过客!” 沧竹琼看见鸾姬和寒歌进了合欢楼,自一道光闪去。鸾姬说道:“寒歌!我深感疲乏,想要泡泡仙汤!”寒歌应:“是!” 却说沧竹琼于合欢楼廊下突然现身,惊怔了当差的小仙仆。沧竹琼笑道:“将此手札呈于你家尊主!”那小仙仆并不识得沧竹琼,以为是寻常访客递的拜谒帖,遂施礼笑问:“敢问贵客名号?”沧竹琼笑答:“你家尊主自知!”小仙仆不敢耽搁分秒,报禀去。沧竹琼微微笑,又一闪,匿于相思树密叶中,遥看鸾姬于殿内且拭泪且隐于绫纱之后香汤池。 “寒歌上仙!此乃拜谒客递上的求见手札,敬请转交尊主!”鸾姬正沐浴香汤,听得外头小仙仆上报之言,令道:“寒歌,呈来!”鸾姬半浸于香花汤池,伸出玉臂接过寒歌呈奉的手札,问道:“哪处仙家?”寒歌答:“未亲禀名号,只言尊主自知!”鸾姬挥手示意寒歌退下,自展开手札阅来,并无署名,只一文——《得意休虚夸》,字如下: “素闻,金轮灿耀兮不与萤火争明暗,峻峦崔嵬兮不与卵石竞高低。此之谓,天自高,地自厚,水自流,何用虚夸口? “又闻,万物循生兮各历盛衰之消长,群黎繁衍兮皆有死生之往来。此之谓,四时行,昼夜分,阴阳谐,何用虚夸口? “再闻,浊清自辨兮不论南北或西东,柔刚自显兮莫管上下还左右。此之谓,开合齐,短长补,宽严济,何用虚夸口? “叹闻,偏有哑夫愚妇兮不明理,自差自是兮不自知,自谩自辱兮不自省,自伐自矜兮不自羞,自虚自夸兮不自愧! “劝辞:你有回旋璜,我岂无勾云佩?总有你愁来默添泪窝痕,我闲卧西风嗅竹香。你富丽堂皇莫自诩,终有碧宇崩颓金厦塌!劝你自警醒,得意来时休虚夸,静看相思树上绽灵葩!” 鸾姬攥紧手札,怒气横冲,连那秀发漂在花瓣池面也抖起漩涡,她疑思怒问:“是谁敢对本尊主出这等讽辱之辞?”她霎时忆起当初沧竹琼与她大战时的言语,颤栗恨道:“沧竹琼?!”再阅及“哑夫愚妇”等字眼,她愈骂道:“妖葩!何敢对本尊主出此攻讦(jié)之言?”她恨极,雷电之怒暴涌,将手札捻为灰烬,而后立起身,裹浴袍,出汤池,向窗外望去。相思树梢,沧竹琼一身浮生幻泪衣,美得盖四界,正对着鸾姬轻蔑施笑。“妖葩?!”鸾姬惊震愕然而怒愤咬牙道,“妖葩没死,来跟本尊主打笔墨官司!”她不及更正装,踏云向沧竹琼杀喊去,一把泰远锐疯狂劈来。鸾姬且砍,沧竹琼且退,却把那满庭相思树,尽皆斩零乱。 一通杀喊毕,宿仇临对,沧竹琼打量鸾姬——那浴袍沾香瓣,长发凝馨露,丰肉微骨,芳泽尽妖娆;却是红润玲珑面涂满今昔怨,动听天籁音蕴极新旧恨,于那对面震穷凶。沧竹琼生怕鸾姬不够恼火,故意柔声媚色,搔首弄姿,调戏讥笑道:“尚未恭贺尊主嫁为青霄天后!”鸾姬看着沧竹琼活生生在眼前,装束更比从前华贵,那是惊怔,又是错愕,连带焦惑,更有恐惧,摇头吼问:“不可能!你如何能逃出凝寂黑洞?”沧竹琼不答,继续笑道:“你与哑夫君鸡飞狗跳,本幻姝这处天安地宁;你只管抓狂如麻,吼声如驴,本幻姝乐得逍遥,自在悠闲!”鸾姬咬牙切齿道:“看你那副轻狂样,还敢劝本尊主得意休虚夸?你一脸轻浮媚容,倒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本尊主却道是灾星现兮,你大难来兮!妖葩,你不死何往?” 鸾姬挥剑,再向沧竹琼攻来,那浴袍迎风,更显“三界第一丽姝”之靓姿。沧竹琼且退且继续贼贼笑道:“仇多气大伤身,白损了这一体玉肌,你夫君知道了,该要心疼!”鸾姬瞠目怒道:“万死的妖葩,安敢猥亵本尊主?”沧竹琼再笑道:“不过赞你秀色可餐,何由动怒?看来三界第一丽姝,不喜人夸,只爱自夸,举步自高,不识抬举!也罢!敢问尊主,熏的何等香,这样飘万里?”鸾姬秀拳尚滴香汤,冷笑道:“本尊主用的三界珍品余香粉,岂是你山野土妖能识?既知本尊主乃三界第一,你妖葩何敢这样轻狂放肆?”沧竹琼笑对答:“你是三界第一丽姝,但若算上幻界,你却排不上名号,也只在本幻姝之后!”鸾姬狂舞剑斗狠,愈怒骂道:“你以为你逃回来,本尊主就怕你?妖葩赶快受死!该死而不死的妖葩,你一定不知你有多招人恨!”沧竹琼且躲闪且笑道:“我生得貌相清美,我修得神功盖世,我存得良心善德!时空中,只有至真至纯至善至仁之女子,才会客观公正待我;而你这等面貌丑陋、心地恶毒的下三滥妒妇,当然恨我入骨,何足为怪!”鸾姬杀气愈重,猛劈不懈,然又疑惑,且打且问:“你坠入凝寂黑洞未死,则仲瑝何在?”沧竹琼冷笑反问道:“你不关心自己的夫君,却惦念本幻姝的一冲,是何道理?”鸾姬痛怒再吼:“妖葩,你不去找仲瑝,私闯本尊主的殿宇有何图?” 这时,沧竹琼一改方才妩媚之态,答道:“一来报恩,二来报仇!”鸾姬一剑劈向沧竹琼肩头,问道:“与谁有恩,与谁有仇?”沧竹琼急闪而答:“深谢尊主,曾视本幻姝为知己!”鸾姬故作镇定,嗤笑道:“荒谬!本尊主何曾视你妖葩为知己?”沧竹琼再道:“央琼池雪叶冰莲,蒙尊主诚心相待!”“你……”鸾姬顿顿又问,“你知道?”沧竹琼笑答:“多亏尊主将我骗下凝寂黑洞,沧竹琼才得以错穿时空,看到从前、从前的从前……那诸多事!”鸾姬冷笑道:“枉本尊主曾厚待你,你妖葩却恩将仇报!”沧竹琼将幻泪绽成花,扑撒在鸾姬身上,笑问:“可三千年以后是如何?”“三千年?”鸾姬一阵惊诧,一阵稍安。沧竹琼接道:“尊主在一冲三千岁以前待我不薄,然而后来,我去了哪里,金鳞鱼去了哪里,央琼池为何空空?”鸾姬略思,扯谎作答:“你妖葩性邪,享受不得十层天宫的尊贵生活。本尊主不愿勉强,遂将你送回下界,而金鳞鱼也陪你一同离开!”沧竹琼见鸾姬眼神游离,知其必然言谎,却不拆穿,只道:“深感成全!不过……” 沧竹琼面色陡然大变,怒视鸾姬,恨恨质问道:“你为何怂恿无上派十二武君毁我师门?你害死白点、黑点、落雨和飒秋风,囚禁烟儿,这笔笔血债,你鸾姬要怎么还?”鸾姬见沧竹琼眼中的仇恨之火熊熊燃,自己亦恨怒叠起,反问道:“你还敢来找本尊主讨债?钟鹛山遇祸,皆因你猖狂触犯天规!正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钟鹛山又岂能例外?你不思自悔,反来兴师问罪,当这十层天真是你家?”沧竹琼怒嗔道:“我的家在那座竹庐、那片荷塘,是你自私的皇父、皇母将我霸占、将我掳劫,本幻姝何曾愿意来你十层天?”鸾姬道:“你诡舌之辩,本尊主丝毫不懂!但论烟儿,若非本尊主保全,他早也身亡魂散!你不千恩万谢叩酬本尊主,反倒寻衅滋事?”沧竹琼面容冷酷,严肃问道:“烟儿在哪儿?”鸾姬斜视沧竹琼,冷笑答:“他在,安全之地!本尊主救他一命,他已然归属于本尊主,不劳你这不仙不人不鬼的闲杂‘幻姝’挂心!”且说,鸾姬且继续奋战。而沧竹琼听见鸾姬把烟儿据为己有,那怒目再生焰,抬手一发功,射出沁血尘针。 正是:前冤后债一并索,左念仁爱右念杀!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九十一回 救烟儿豢宠局发狂飙 讨解药钟鹛宫搦单战 说那沁血尘针穿向合欢楼,随之“轰隆”声阵阵,楼厦崩塌。这股力量惊震了鸾姬及合欢殿一众侍者。鸾姬惊问:“妖葩,从哪里盗得邪祟兵器?”沧竹琼笑答:“正可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装备跟不上,怎么打胜仗?能招呼你鸾姬的便是好兵器,何管那么多?” 此时,寒歌飞落鸾姬身旁,为其披上外袍,而后怒视沧竹琼,厉声道:“此乃十层天!幻姝来是客,也需知‘强宾不压主’,未免放肆太过!”说她寒歌平素最是明辨事理,向来礼让众仙和为贵;然今日,她见沧竹琼战火漫烧,对那合欢楼也嚣张,自怒焰起蒸腾,一改往日的平静,张张手,亮出她的鸿之翼箫,愤愤不平,直指沧竹琼。沧竹琼毫不露怯,义正辞严,道:“你们能摧塌钟鹛山,我沧竹琼岂不能摧塌合欢殿?你们能强掳烟儿,我沧竹琼岂不能教训鸾姬?你们且就竖起耳朵听好,本幻姝能屠灭十层天,也能重整仙界,识相的,赶快把烟儿还给我!”鸾姬怒脉喷张,高声冷笑,接着秀目圆瞪,抖落外袍,现出彤丹绽羽甲,不多言,力挥泰远锐砍向沧竹琼。沧竹琼收回沁血尘针,轻挥手,把整个合欢殿锁在幻泪界御中,使外者进不来,内者出不去;继而,她快舞幻泪生成浮生泪吻剑,迎挡泰远锐。就在合欢楼的废墟旁,两个又狠斗开来。 话说鸾姬之法依旧是当日的鸾姬之法,然沧竹琼之法力突飞猛进,远超其上。寒歌见鸾姬势弱,执鸿之翼箫强助战,另有合欢殿的护殿天将压住阵脚。此时的沧竹琼,心怀公仇与私愤,根本无半分手软,把幻泪结成千般兵器——什么刀剑斧钺戈矛杈、枪挝鞭绳匕盾杵,应有尽有——当空布下浮生千兵阵,一不留情,二不留面,把鸾姬、寒歌等众统统困在垓(gāi)心。只见鸾姬作困兽之斗,舞玉臂散开流筋线,意图打破浮生千兵阵。却见沧竹琼又把沁血尘针飞出,向鸾姬那汗珠凝结的粉面刺去。“尊主!”寒歌一声骇然惊吼,是因沁血尘针直对准鸾姬的额心。 却是千钧一发间,沧竹琼运止住沁血尘针。鸾姬滴冷汗,呆怔不能动。“把烟儿还给我!”沧竹琼冷眼视鸾姬,威怒而果决令道。寒歌见鸾姬受制,赶忙收兵器,赔笑道:“幻姝万莫冲动!烟儿不在合欢殿。寒歌这便去……”沧竹琼厉声打断道:“我要她鸾姬亲自领本幻姝去接烟儿!”鸾姬不情愿,再奋臂挣扎,但见沧竹琼调沁血尘针将合欢殿诸楼阁亭台、轩榭廊桥挨个摧塌。沧竹琼面无表情,鸾姬、寒歌等惊骇无能为。寒歌暗叹:“沧竹琼今非昔比,其势之宏,远过上番!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必须劝尊主暂妥协,否则可能有性命之忧!”寒歌遂尬笑道:“尊主!幻姝与烟儿情深,阻其见面,非彰我十层天仁慈之举,权就齐了幻姝思念之心!”鸾姬虽不甘心,然力量悬殊,自已是阶下囚,不得不咬牙吞气应允。 沧竹琼解开合欢殿界御之锁,由鸾姬、寒歌引往豢宠局。于路,沧竹琼冷面问道:“豢宠局是个什么去处?”鸾姬不理睬。寒歌作答:“是我十层天所宠养之灵的集中驯养地。”沧竹琼冷笑道:“宠养之灵?的确是你们的作风!也不管他们愿意与否,只凭你们自己喜欢,便就掳回来囚禁!” 说那豢宠局众执事仙神见到鸾姬尊主亲至,俱各紧张,纷纷笑脸拜礼。豢宠局仙长谄媚笑道:“尊主万金之躯,岂可轻踏此污浊之域,但有使令,只管吩咐下仙妥办!”鸾姬听此话,先是一阵惊心,而后镇定道:“此处皆圣灵,岂能道污浊?仙长慎言!”且说,她给豢宠局仙长递个眼色。对方会意,偷眼看沧竹琼——她面色暗沉尽是忧伤愤怒,遂赶忙改口笑道:“豢宠局实是圣灵之所在,然于尊主面前,便自为污浊了!”沧竹琼急着见烟儿,懒得理会这主仆的戏码,直接问道:“有只来自钟鹛仙山的竹突鸟烟儿,现在何处?”仙长笑答:“豢宠局关押之鸟儿,没有上万,也有八千,哪里能记得谁是谁,需得先查记名簿!”“关押?”沧竹琼听见这等字眼,心惊肉跳,攥紧秀拳,怒视鸾姬。鸾姬道:“正是韶容殿送来的那只,头上有两节竹突。”豢宠局仙长笑道:“原来是它!它……”“快带本幻姝去找他!”沧竹琼不愿多听仙长碎言,及时打断道。鸾姬令道:“带她去!”吩咐毕,鸾姬自要往会客厅。却见沧竹琼把右手搭在鸾姬肩头,说道:“你亦同往!”鸾姬大怒道:“沧竹琼,休要得寸进尺!”沧竹琼不言,只稍稍将戴着浮生幻泪戒的手抬起。鸾姬生怯,只得依言。 豢宠局仙长打开界御。只见,针笼、锁网、闸链、首枷、肉梳……桩桩件件刑具透着让人毛骨悚然之阴森;被囚诸灵发出的不绝哀嚎,更令人不寒而栗。触目被惊心,沧竹琼怒瞪鸾姬,恨恨道:“你竟把烟儿关在这种地方!”鸾姬冷笑道:“对于一些生性顽劣、桀骜难驯之宠灵,该当安置于此,交由专业的驯养师调教,等到他们懂事乖顺了,自会放出。这不足为奇!连本尊主幼时任性,也需特请教习师父教导,才得明礼知仪。你又何必惊怪?沧竹琼,你未免对烟儿太过溺惯!烟儿的肆意僻性,可知都是你纵容出来的!”沧竹琼怒气填胸,冷视鸾姬,道:“你最好保证烟儿毫发无伤!”说完,她自暗叹,默默祈祷:“烟儿一切大好!” “烟儿!烟儿……”沧竹琼焦急连声呼唤。仙长已将沧竹琼、鸾姬和寒歌引至一间阴暗潮湿的囚室门前——周遭杂飞各色各形凌乱的羽毛,散发令人作呕的腥臭。仙长欠身施礼道:“尊主不宜入内,但请就外头稍歇!”鸾姬掩住口鼻略点头。沧竹琼急于找到烟儿,不顾脏乱差之环境,飞身随仙长入内。“烟儿……”她禁不住恶臭之呛,遂撩幻泪纱遮面,继续呼唤,“烟儿……” “正是此处!”豢宠局仙长说道。沧竹琼看向他指向的大钉笼——内中困着各色禽鸟,挨挨挤挤,杂乱共处。群鸟见着仙长前来,各各垂首耷翅。沧竹琼张望,急问:“烟儿在哪里?”仙长高声令道:“竹突鸟烟儿出列!”不见烟儿回应,却见钉笼中一只长尾鸡走向笼子一角落,没好气唤道:“喂,‘双突怪’,头儿点你!”他且说且用钩爪挠向那处角落。沧竹琼揪心,凑近细看,钉笼狭角处,蜷缩着一只秃毛鸟儿——瘦骨嶙峋,皱巴巴的皮肉上,叠满新旧爪痕和啄印,正闭上口目,瑟瑟发抖。沧竹琼周身狂颤,心绞肝裂,根本不敢相信那是烟儿,然见其橙眼橙喙,更有头上两节竹突,确证无疑,那正是烟儿! 沧竹琼悲愤颤栗,挥手碎开钉笼,把方才欺负烟儿的那只长尾鸡直接扭断头颈。这举动,吓得其余禽鸟奔命各窜逃。豢宠局仙长瞪圆眼睛怒叱道:“你好大胆!”沧竹琼不搭理他,小心翼翼靠近烟儿,心痛将乎窒息,扯去幻泪面纱,悲泪横颐,哽咽道:“烟儿……”而后,她万分谨慎,伸手捧起烟儿。说他烟儿被触碰的那一刻,连打无数个颤;他张开眼睛看清沧竹琼的面庞时,双目血与泪并流,拼命挣扎,想要发声,可喙上紧紧缠着鸾姬曾经施下的禁声丝。沧竹琼解开咒,抱着烟儿贴近心口,撕心裂肺悲泣,哑声告歉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都是我的错……”烟儿稍振精神,趴在掌心,艰难地从喉头挤出言语:“沧……琼!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沧琼,报……仇……” 这时,豢宠局仙长极不耐烦打断道:“尊主尚在外头!本仙可没时间看你们哭戏!你毁坏钉笼……”沧竹琼见着烟儿受难,正堕泪如沧海,痛恨咬樱唇,却听见豢宠局仙长于一旁聒噪不停,遂怒目而去,不等对方话完,施法将其用浮生幻泪咒困住;接着,她把那一间囚室中的各般刑具统统打破;而后,她拭泪,冲出,一鼓作气,将整个豢宠局都捣烂。那时间,被囚困的宠灵俱各奔逃,局面混乱乌泱。鸾姬见状,恨怒问:“你带走烟儿便罢了,缘何又放肆?”沧竹琼不答话,自顾自于空中以幻泪造下一处富丽鸟屋——有檐有廊,有门有窗,有被有床——把烟儿妥善安置于其中,并对鸟屋设以幻泪界御——除她之外,无谁可破。 安置好烟儿,沧竹琼一闪身,落至鸾姬面前,不等其开口,狠狠一巴掌猛扇其面。鸾姬顿惊怔,随即羞愤怒骂:“妖葩……”更不等其语毕,沧竹琼对着鸾姬的左右粉润脸颊,狠命交替连抽耳光,打得那“三界第一丽姝”玉面贴殷红、惊神错乱怔、瞠目早不知三界九皋为何物。寒歌暴怒冲上前,却被沧竹琼弹出的一颗浮生幻泪球顶飞到远天边。恨极了的沧竹琼,把豢宠局所有执事,不论品阶,尽皆以浮生幻泪锁困住,兼施以幻泪咒,令他们头疼欲炸裂、各各上下左右颠倒哀嚎。鸾姬震骇,打出飞天花火,召唤来护法天将。却见沧竹琼清醒而疯魔、仁爱而凶残、冰冷而火热,一只手掐紧鸾姬的颈项,怒骂道:“贱妇,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样对烟儿?”鸾姬死命挣扎,近乎窒息。护法天将齐攻上前,沧竹琼以另一只手舞兵器对决。 正激愤狠战间,沧竹琼的手臂被层层道道青花练缠裹住,她不得已松开鸾姬,挣脱罢,转身看去。原是寒歌搬来援兵。 尊后瑛媗见女儿受了欺负,即刻抖出青花练——如瀑布倾泻,又如长虹贯日,铺卷而来——她怒骂道:“妖葩,安敢欺我鸾儿?”说她鸾姬深恨沧竹琼,新仇旧怨,业火蹿肠烧,此刻,见着她皇父、皇母及众仙神到来,自恃势众,只想毙沧竹琼之命,急急踏云飞奔向瑛媗,扑头痛哭道:“皇父!皇母!为鸾儿伸冤!”沧竹琼眼神冷带杀,氤氲罩十天,嘴角轻蔑笑,嗤嗤不屑道:“乌合之众!” 尊皇无上厉色道:“沧竹琼,你果然邪魅,坠入凝寂黑洞也能回来!你多番藐视我十层天,此次定不饶你!”说他无上从伯玿那里得知自己的解药正是沧竹琼的心窍血,本为沧竹琼不在而懊悔,这见她无恙,知自己有了生机,着实喜出望外,于是令道:“活捉沧竹琼!” 但道青霄天帝伯玿,为能重新发声,也急于剜沧竹琼之心,这无上令方毕,他便绰神兵冲杀过去。 说那镇天九将听令,各领所部围住沧竹琼。镇天九将之首行水镇天将说道:“沧竹琼,钟鹛山之崩实因你目无天规,你但凡心系师门分毫,也该自行了断,若等我兄弟出手,你难留全尸!”沧竹琼且战伯玿且冷笑对答:“本幻姝复仇,在无上、瑛媗与鸾姬,你等鼠辈爪牙,最好掘洞自躲命!”行水镇天将冷笑道:“或许幻界果然存在,也或许幻界神通莫测,然你闹了十层天,断不能任你全身而退!你不思愧悔求饶,反大言不惭,莫怪我兄弟恃能!”沧竹琼看穿众仙神之心,知商量绝无果,微微一笑,说道:“也莫怪本幻姝大开杀戒!”而后,她摆开浮生千兵阵,与众仙混斗来。 却说无上观战,心内惊思:“凝寂黑洞中究竟暗藏怎样玄机?她沧竹琼不死反法力大增!可恨本尊皇中了重生和伯玿奸贼之阴毒,否则亲自会会这所谓‘幻姝’!”听得瑛媗低语:“尊皇!看沧竹琼兵器及法术之异类,莫非幻界果然存在?”无上握紧铁拳,恨怒填胸,叹道:“或许寰宇三界,从今要改称寰宇四界!”鸾姬说道:“皇父、皇母!妖葩最厉害的,是戒指上所嵌一根尘针!”“尘针?”无上与瑛媗俱愕然。瑛媗猛然忆起旧事,再道:“擎滨渔神君曾提过,隐殇公有一枚尘针!”无上点头道:“渔神君正是口衔那枚尘针才入得火山岩浆捕捉金鳞冰火鱼!”鸾姬接道:“妖葩果然和隐殇公有瓜葛!”瑛媗又道:“鸾儿!寒歌禀说,沧竹琼乃是昔日央琼池之雪叶冰莲。皇母本存疑,如今看来,倒十之八九真!”鸾姬恨道:“不论真伪,这一次,倾整个天宫之力,誓要毙其命!”无上暗寻思:“沧竹琼若果为雪叶冰莲,也可以解释其心窍血果有神效!”于是他接话道:“鸾儿所言极是!这一回,断不能再留她余根重滋长!”无上誓要杀沧竹琼,遂再下令:“护驾三卿、掌宫四帅、五行五星君、二十四黄门灵官、安殿二十八尉……齐上阵,围歼沧竹琼!” 无上谕令一声下,便见十天天兵甲将大列阵,那场面之恢宏难细述。沧竹琼被困在圈心,势弱正如沧海之中一粟米。无上笑道:“沧竹琼,你也忒小觑十层天!听闻你法力多进益、飞速甚快,本尊皇倒要看看,凭你怎么快,凭你来自哪界,是否穿越得了我十天仙神布下的围城!”此时,瑛媗亲施法,于整个十层天再设下一道界御,冷笑道:“沧竹琼,你快如光,也难逃!”沧竹琼冷笑道:“逃?本幻姝特来此雪恨,尚未斩了瑛媗、无上和鸾姬的狗头,何曾就要逃?”且说,她且运转幻泪——那滴滴晶莹,颗颗璀璨,汇聚于掌心,渐生渐长,渐长渐大。“猖狂邪徒!”瑛媗怒骂。 又听无上怒道:“沧竹琼!从你初至十层天,本尊皇便知你绝非善善之辈!今日既然身份揭穿,你不如从实招来,幻界派你侵入天宫,阴谋为何?”“侵入?”沧竹琼鄙蔑冷笑道,“本幻姝何曾侵入你天宫?本幻姝之心,落于白荷稍息,竟被你们自私谋取、掠至天宫、圈禁为宠植!你夫妇女盗男匪,不思羞赧,反诬陷本幻姝图谋你们?”瑛媗听此言,惊怔咋舌。无上略思后冷笑道:“早发觉当年那塘白莲妖邪,竟不知是你幻化!”瑛媗这才缓过神,亦冷笑道:“本尊后仁慈,让你尽享十层天繁华;你却恩将仇报,反来为非作歹!” 沧竹琼手中的幻泪已聚成巨大雪流簪一枝。她悲而怒道:“你们毁我钟鹛山,这血债,我沧竹琼要你十层天来还!灭你无上、瑛媗和鸾姬,本幻姝便把这仙界改朝换代!”无上听罢,仰面大笑道:“你也够嚣张!从来没有谁敢跟本尊皇这样说话!”沧竹琼亦仰面大笑道:“则我沧竹琼敢为寰宇先!”撂下豪言,她把浮生幻泪雪流簪掷向瑛媗方才设下的界御,便见那漫空冰结幻泪雪流花,把个界御“咔咔”粉碎。瑛媗惊看密集飘洒的幻泪流霰(xiàn)散落,震惊语塞。那群仙亦震愕,纷纷惊叹:“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沧竹琼碎掉界御之后,怒吼:“与你一家的前怨后债,今日我沧竹琼一并来索!”她猛挥浮生幻泪鞭,向无上冲杀去。众仙神层层阻挡,道道设防,被沧竹琼一一击溃。 此时,地元摩祖赶来,说道:“尊皇、尊后!沧竹琼似比当年的疑始天帝更棘手!”无上恨叹道:“想不到这小毛丫头竟有此等威力!看来,幻界果真堪为大敌!”无上咬牙攥拳,想要亲自动手,怎奈身中剧毒,隐言难开。但听瑛媗冷笑道:“本尊后恰是技痒!” 瑛媗飞身上前,且缠绕青花练且问道:“沧竹琼,你幻界还有多少兵马?你暗中潜入三界,是觊觎寰宇之主,想要吞并仙、凡、冥?”沧竹琼冷笑道:“吞并?你以为,我幻界跟你一样无耻只为权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瑛媗,你可笑至极!告诉你也无妨,幻界,只我沧竹琼一个,不觊觎谁,不贪图谁,只为讨个公道!”“只你一个?”瑛媗得意而鄙疑道,“你就敢如此轻狂?”沧竹琼再冷笑道:“只本幻姝一个,对付你们这蜂营蚁队,也绰绰有余!” 瑛媗大怒,散开青花练向沧竹琼卷去。沧竹琼且防守且讥讽道:“这等好布料,不裁制衣裳,却给你用作利器为害,倒是可惜了!”瑛媗笑道:“三界九皋尽在本尊后之手,本尊后想要什么,只需点指一招。本尊后今日,便要你沧竹琼的命!” 杀意一透目,瑛媗再荡开青花练,气扬扬,漫铺天,逶迤如龙盘,把沧竹琼层层裹缠。沧竹琼被困重围,目不暇接,只见青花朵朵绽,忽在眉尖,忽遁远山。她晕晕昏昏,不知东南,恍惚中自叹:“这是青花阵!我不能睡去!”她打起精神说道:“传闻,败于青花练者,最终都将变成练上的一朵青花。看这花团锦簇,可知你瑛媗染着满手鲜血!”瑛媗笑道:“除了尊皇与地元摩祖,寰宇其他者皆是本尊后的手下败将,你沧竹琼也例外不得!”沧竹琼神智愈昏,努力清醒,使出和光幻影,闪闪走走,想要冲出青花阵。可是,哪怕她稍停片刻,便有青花枝蔓伸展开环扣住她的手脚。她挣脱青花绕,运施幻泪冰,企图冻住青花,却见那些青花,瓣瓣累瓣瓣,萼萼叠萼萼,一生二,二生三,永乎不绝。沧竹琼暗叹:“瑛媗之法甚强,她为仙界尊后,当之无愧!然我师门之仇,岂能就此甘休?”她把幻泪珠凝成长线,以沁血尘针穿引,笑道:“我出不去,就让你瑛媗也进来!”且说,她飞针走线,把那青花练,不拘边角,缝纫起来。 说她瑛媗立于阵之西北角,看着阵心被困住打转的沧竹琼,暗自得意道:“十二个时辰之后,你沧竹琼也得化作这条练上的一朵青花!”却突然,她回喜作骇,惊道:“糟糕!”原来,沧竹琼已经将青花练缝制成了一只花囊,把个瑛媗也裹挟困锁在囊中。瑛媗惊怒,穿向阵心,正见沧竹琼收回沁血尘针。瑛媗恨道:“沧竹琼,你作茧自缚!”且说,她施法再来战。沧竹琼且迎挡且说道:“瑛媗,你只图自己喜好,将雪叶冰莲移入十层天,本就错在先!今日你也该知,蓝雀、白莲两族祸殃,实因你十层天肩上有尘之符的仙仆下药所致!你当彻查此事,为蓝雀族洗冤!”瑛媗听言,先是惊怔,而后冷笑道:“幻孽,你前言不搭后语,妄图扰乱视听、窃机逃命,本尊后岂能看不透?让你尝尝本尊后的呼啸双剑!”“本幻姝,血场里翻过筋斗,征鞍不曾稍卸,何惧你锈刀断剑?”沧竹琼执起浮生幻泪剑说道,“瑛媗,要么你我同归于尽,要么打开青花阵,我们外头接着战!”瑛媗凶凶道:“你休想出去!”沧竹琼笑道:“曾听闻,青花阵中,没谁熬得住十二个时辰,你瑛媗亦然!本幻姝得你相陪,有恃无恐!”瑛媗暴怒,在青花囊中另起战场,恶斗沧竹琼。沧竹琼毫不含糊,攻守相宜。 却说时间分秒过,瑛媗自也惶恐,她终究不敢玉石俱焚,无奈打开青花阵。沧竹琼紧跟着冲出。战场重又回到豢宠局上空。观战的一众仙神,看得心惊魄也动。 再道伯玿心中自盘算:“瑛媗亲自出招,或许她已知晓万事,意在为无上夺药!我若不抢先一步,而让无上得药,我必死无葬身之地!”思虑罢,他重挥繁罡剑,刺向沧竹琼心口。沧竹琼躲过伯玿的偷袭之剑,暗自琢磨:“他也想剜我的心?”思罢,她冷冷讥讽道:“冥界造乱之时,你若似这等用命,青霄也不至覆灭!”伯玿听言,悲怒,心中恨道:“我对青霄,何曾半点儿藏私?”他奋力再战,可他根本不是沧竹琼的对手,弹指间,即被浮生幻泪锁镇住。 瑛媗依旧狠出招,其余仙神于周边趁隙助战。再说此时的鸾姬,见瑛媗热斗沧竹琼,杀恨又起,驾云奔向前,亮出那弯火成化木掌上弓。沧竹琼轻蔑笑问:“手下败将又来讨打?”鸾姬怒道:“此弓,定踪迹,韧劲强,可射星辰,本尊主不信,射不死你这妖葩!”鸾姬说话间,瑛媗助打掩护。鸾姬张玉臂,搭上弦,猛开弓,便见一枝箭矢擦火花、飞击向沧竹琼。“今日就将你万箭穿心!”鸾姬且说,且连连再放箭。沧竹琼丝毫不惧,闪躲过最先一击,又手擒第二枝丢掉,继而将浮生幻泪鞭轻轻一旋,打落第三枝。谁料,火成化木矢却追着她不停,那被躲过的第一枝重又回头,被丢下的第二枝自又归来,被打落的第三枝连同之后射出的千万枝,皆齐齐如飞蚊扑来。沧竹琼聚幻泪亦成弓箭,亦发射千万枝,阻击来追之众矢。却见火成化木矢自行躲避幻泪矢,继续追袭自己不懈,沧竹琼惊叹:“好一般开天辟地诞神兵!” 又见瑛媗的呼啸双剑劈来,沧竹琼翻个跟头躲过,却险些被火成化木矢击中,幸得她体内迸出红光,把靠近的流矢打碎。众仙神见状,各自震愕。鸾姬恨怒问:“沧竹琼,你究竟是个什么妖孽?”沧竹琼得意笑道:“本乃幻姝,非妖!”鸾姬再要开弓时,沧竹琼抖动浮生索,直将那掌上弓抢过,且把玩且笑道:“此神兵便归本幻姝所有!”鸾姬看着空空两手,愤愤骂道:“强盗!不知廉耻!”说那些追逐沧竹琼的火成化木矢,随着火成化木弓瞬间易主,改把箭头对准鸾姬攻袭去。瑛媗大惊,急施法护住鸾姬,并把她带至无上身边。 正得地元摩祖一出掌,才将紧追而来的火成化木群矢止住。地元摩祖说道:“她仿佛生而得护佑!”无上道:“幻界实属我等不涉之地,多少玄虚我等不察,然其对我仙界却了如指掌!敌为暗,我为明,却是吃亏!”鸾姬接道:“万物相生相克!我仙界神兵诸多,了不起给她一一试过,总有降得住她的!” 这时,沧竹琼听见哀吟声。原来,烟儿因见沧竹琼被群攻而忧心难安,又兼体痛,遂发出悲鸣。沧竹琼心痛,自琢磨:“烟儿受尽苦楚,定是疼痛难捱!我今日不可恋战,大仇可择日再报,先医治烟儿要紧!”于是她笑道:“你等非够本幻姝料理,本幻姝仁慈,权且寄下你等头颅,只待本幻姝开心,随时来取!”鸾姬怒道:“妖葩休想逃!”沧竹琼早带上烟儿无影,恨得鸾姬捶胸顿足。 话道无上独坐于乾天殿密室,愁眉莫展,窃忖:“我无上腾云驾雾,移山换斗,威霸三界,何曾遭遇今时窘境?重生和伯玿,奸小作祟,害本尊皇,我早晚杀之!而眼下,我得先剜了沧竹琼之心!”他尝试运施仙法,又觉剧痛从脐周漫散开来。他正愤恨无奈间,忽听一个声音道:“尊皇想要沧竹琼之心,本苑主倒可一助!”无上侧首惊问:“来者是谁,如何静无声息近至本尊皇身旁?”“子规是也!”来者作答。“子规?未曾闻此名号!是敌是友?”无上狐疑再问。子规笑答:“三界九皋,有几个能似尊皇之名那般如云雷炸耳?子规名不见经传,何可称疑,但能襄助尊皇,便足矣!”无上起身,又问:“子规苑主能剜得沧竹琼之心?”子规笑道:“尊皇神功盖寰宇,当然是尊皇亲自动手!”无上蹙眉沉默。 子规看出端倪,笑道:“我知尊皇隐衷,特来一助!”她且说且奉上一物。无上诧然问道:“此乃何物?”子规笑答:“贴青斑之膏药!”无上惊怔看着子规,良久,问道:“你何以知此事?”子规叹答:“重生诈作可怜,得子规一时恻隐带入居处安养,他却盗走我规啼苑祖传毒药!子规觅迹寻来,才知他已对尊皇施以毒手!”无上听言,大喜,说道:“既是你祖传之毒,你当能解得!”子规点头答:“解药唯有一味,正是幻姝心窍血。至于子规所呈这贴膏药,只能助尊皇短时,二十四个时辰之后,便将失效。”无上笑道:“二十四个时辰,足够本尊皇剜出那小毛丫头的心!多感子规苑主相教,待本尊皇仙元恢复,当封子规苑主……”“哎!”子规笑打断道,“子规非为私谋,不忍寰宇变天而已!”说完,她搁下膏药,自遁去。 无上将膏药贴于脐周青斑之上,再运仙法,果然如初。他朗声大笑,而后怒目一瞪,身披捭阖轩辕铠,手仗一统戒杵,驭起平畴四象兽,离开十层天。 再道沧竹琼带烟儿返回钟鹛幻宫,给他输送灵元。烟儿生出一身幻泪烟羽,渐恢复,问道:“沧琼!海叶何在?”沧竹琼悲叹摇头。烟儿又道:“誓要平了十层天,为钟鹛山报血仇!”沧竹琼道:“烟儿,你放心!我回来了,谁也不能再欺负你!”烟儿含泪再道:“箬竹师父……”沧竹琼打断道:“我尚未打听得镇水明珠下落!”烟儿接道:“沧琼,你不必瞒我!我已知镇水明珠在我竹突中!烟儿愿舍残命,换回箬竹师父!”沧竹琼神伤,一把抱住烟儿,落泪道:“我不能伤害你,更不许你伤害自己!救师父,我们另寻别招!”烟儿悲泪汹涌,正欲再言,忽听钟鹛幻宫外雷霆震天。沧竹琼先惊而后冷静,拭泪笑道:“钟鹛幻宫,他们进不得!烟儿,你别出去,一切有我!” 沧竹琼放下烟儿,闪身出去,撞见全副武装来挑战的无上。她讥笑道:“本幻姝还以为,是哪家野放的猪驴跑到我钟鹛宫门前罗唣,原是你无上亲来搦(nuo)战!敢情你是因为妻女战败而面上无光,特来泄私愤!”无上怒道:“牙尖嘴利,死到临头,尚逞口舌之快!”他自知时间有限,挥一统戒杵即向沧竹琼的心口搠去。 说他十层天尊皇无上并非徒有虚名,这里出招,狠而又稳,其速更是迅捷。沧竹琼眼疾躲闪,自惊思:“好快!到底是仙界尊皇,果真是鸾姬、伯玿等辈不可比及,其飞功竟临近光速,倘或稍加进益,他岂不能入得幻界?可惜这等神功让他练就,若是虞契……” 但见无上驾着平畴四象兽从侧面疾冲过来,把那一统戒杵挥得卷雷生电、夹雨带风、气势磅礴、无懈可击。沧竹琼急甩开浮生幻泪鞭绞缠一统戒杵,怒道:“我钟鹛山何罪之有,你下令摧陷?血债,我要你亲偿!”无上力大,轻轻一拉,戒杵生火花,把浮生幻泪鞭挣断,他且道:“小毛丫头,你听好:三界九皋无大义,法能强者定章程;什么事该怎么办,皆由我至尊之皇无上说了算,轮不到别者多嘴舌;本尊皇说你钟鹛有罪,那便是有罪,你多问也无益!”沧竹琼愈怒,反驳道:“三界九皋无大义?我今天就让你明白:不义不昵,你迟早沦为孤寡;你也迟早‘多行不义必自毙’!”无上且凶且愤且冷笑道:“本尊皇叱咤三界九皋百元,只除了义兄疑始天帝,还从未遇过敌手;今日,竟为你这小毛丫头亲自出招!你沧竹琼获此殊荣,死得其所!”沧竹琼力弱,确难与无上抗衡,眼见一统戒杵回旋飚狂掷来,她迅疾编结浮生幻泪盾挡住那一击,而后冷笑道:“能得本幻姝亲送归虚,你无上也灭得无憾!” 无上抽回一统戒杵,自寻思:“本尊皇只有二十四个时辰,当速战速决!”他出招,稳而准,准而狠。他手中的一统戒杵千变万化,忽而变成一只白熊,伸出大掌;忽而变成蜡象,抬起巨蹄……总之,切招换式,直掏向沧竹琼心窝。沧竹琼发现端倪,自忖:“他不攻别处,只对准我心口,难道他也要剜我的心?他想要救谁?”她盯着无上的眼睛看,那鹰眼锐利,重眉叠瞳,透着无限渴望。“贪婪凶狠而急不可耐!难道是他自己?十层天尊皇也病了?”沧竹琼且战且思,“他向来注重排面,何故今番不领天将而只身前来挑战?他向来大话连篇,何故这番出招急急紧促?他在着急什么?”为证实想法,沧竹琼佯装不察,故意露出破绽。无上以为有机可乘,厚唇微启,露出窃喜意,一脚蹬开平畴四象兽,自环云猛冲,将一统戒杵再次瞄准沧竹琼心口。沧竹琼急速闪影躲避,暗叹:“果然,他想剜我的心!” 无上与沧竹琼大战,从下界打穿跨界隧道,打进天宫,打到天河畔。诸层天宫众仙神闻风知讯,云集看斗来。 无上的速度略逊沧竹琼一筹,其功法却远在沧竹琼之上,更因他急于求胜保命,故而对决不遗余力。他移形分身,围杀而去。沧竹琼随之大震,眼花缭乱,分不清哪个才是真身,只能舞动无数条浮生幻泪鞭,猛抽打每一个无上,然对方丝毫不受零星伤,反把她累得喘息急促劣势显。 正是:秀拳难敌铁血杀,幸得幻君比肩来。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九十二回 沧海并肩斗师门宿仇 摩祖机缘阅陨星旧记 沧竹琼汗水嘀嗒,环视那诸多无上,试探问道:“无上,你想要剜我的心,是也不是?”无上惊思:“她是真知,还是诈问?”他分身合一,面不改色作答:“本尊皇依天宫例制裁你狂徒!”沧竹琼高声冷笑道:“何必自欺欺人?你想要解药,不如直言!”围观众仙神不知就里,闻言俱狐疑,各厢窃声猜议。无上怒道:“妖言惑众!犯我仙界,你幻界究竟有何阴谋?” 却说瑛媗深知无上脾性,正思量:“无上何故突然单战沧竹琼,且招招急促,似有所图,莫非果有本尊后不知之隐衷?”思而无解,她飞身向前,愤愤道:“邪祟又来入侵,沧竹琼,你猖獗也太过!纵使你属幻界,也不当屡屡藐视我仙界!”“本幻姝何曾藐视仙界?我沧竹琼藐视的是你十层天、是自诩万能的无上、是自私自利的瑛媗和恃宠跋扈的鸾姬!”沧竹琼讽罢冷笑问,“你夫君染疾将亡,你尚不知?”“荒谬!”瑛媗怒道,“尊皇长生无极,不病不灭!”沧竹琼对答:“他要剜我的心,做药!他与凡界南山怀敬等众,与冥界幽梵、婻灵阿等众,有一样的企图!”无上听言,愈惊怒,攻杀来,大喝道:“妖葩安敢祸乱众心?” 沧竹琼同时面对无上与瑛媗两大劲敌,正思发射沁血尘针,她方抬手,听见鸾姬高喊:“皇父、皇母当心!”应言,无上瞄向沧竹琼的幻泪戒,见其上嵌血红尘针一枚,思虑:“那法器非同一般,似非寰宇三界所有,必不能小可!”鸾姬飞身上前,又道:“皇父!妖葩狡诈,其暗器毒针奸邪莫比!”无上笑道:“鸾儿不必忧,没谁伤得了你皇父!”他转而对沧竹琼笑道:“本尊皇之神兵乃是开天辟地时天精地华所铸造之一统戒杵,非你所能敌!你沧竹琼既长针线,不如来我十层天当个绣工,本尊皇可保你衣食富足,你何苦用一根绣花针逞凶斗狠?”沧竹琼冷笑对答:“忒也狂妄,你先尝尝本幻姝沁血尘针之威力!”她且说且运射尘针。无上随即掷出一统戒杵对敌。只见那针尖对杵尖,擦亮整条天河。连水底的飞泳鱼王也被惊动,探出头来观烈战。 酣战间,鸾姬怒道:“沧竹琼,任你沁血尘针再厉害,也唯此一根!本尊主今日非灭了你这妖葩!”鸾姬一挥手令,便见众天将舞动千万般法器齐向沧竹琼涌去。沧竹琼迅速摆开浮生千兵阵以制衡。又听瑛媗怒道:“本尊后百元来,无谁不敬我,无谁不畏我,单你沧竹琼一意犯上,你也需知长恶不悛是自毁,你将万劫难复!”她运起呼啸双剑,双臂齐奋举,劈杀向沧竹琼背后。 沧竹琼力战十层天众仙,其实双拳难敌万兵压,累得气喘吁吁,然她毫不露怯,依旧奋勇拼,却突然听得“沧琼”一声,竟见烟儿飞来!沧竹琼大惊大骇!鸾姬大喜大悦! 不及沧竹琼去接烟儿,鸾姬一招手,先把烟儿抓住。烟儿扑扇着翅膀挣扎,怒骂:“你这黑心恶毒肠的丑八怪!”鸾姬看着烟儿,愤而冷笑道:“你这没毛的双突怪,窃得一身幻泪烟羽,愈显鄙俗低贱!不过,你现在竟能只身入我十层天,倒让本尊主吃惊不小!你目无法纪,本尊主该好好料理!”烟儿怒道:“寰宇四界九皋,凭你烟儿爷爷爱去哪里,何曾要跟你毒妇多言?”无上听见此话,未等鸾姬出手,先自怒道:“本尊皇割了你这杂鸟的污舌!”他一抬掌向烟儿打去。沧竹琼急施法挡住无上对烟儿的隔空一击,继而怒道:“鸾姬,放开烟儿!”说罢,她要闪身强冲去,却听鸾姬笑道:“要他死,你就继续放肆!”沧竹琼登时不敢妄动,只怜惜而忧愤,暴怒而隐忍,攥得秀拳咔咔作响。鸾姬又笑道:“沧竹琼,要么你自行了断,要么你看着秃鸟死在眼前!”且威胁,她且掐紧烟儿的脖子。沧竹琼生慌,恨道:“鸾姬,你杀我可以,不要伤害烟儿!”鸾姬一只手锁住烟儿,提起他来晃晃悠悠,得意笑道:“你也有求饶示弱之时!”“凭你怎么杀我,只放了他!”看着烟儿面色发暗、气息渐弱,沧竹琼悲愤道。“你上前跪在本尊主脚下!”鸾姬令道。沧竹琼听令。鸾姬抬起重跟履,狠狠向沧竹琼踹去,怒问:“你还敢焰嚣十层天,还敢忤逆尊皇、尊后、尊主,还敢无视众仙家?” 鸾姬泄恨一通,转而贴其耳低声道:“你之前问本尊主你后来去了哪里,本尊主这便告诉你,是本尊主亲手杀灭了你的花身,一用伐仙流光剪剪你淫花,二用斩仙蒺藜刀断你妖茎,三用煅仙焰硝石焚你媚叶,四用铩仙三叉锄掘你秽根,本尊主亲自杀得你烟消云散,就在央琼池!”沧竹琼抬头惊疑问:“你那时明明视我为知己,你我却于何时、因何事而反目交恶(wu)?”“因何事?”鸾姬低声恨恨作答,“你妖葩**,魅惑仲瑝,连本尊主的万岁冠礼也敢破坏!”沧竹琼生惑,不及再问,只见鸾姬飞向无上身边。 此时,一统戒杵依旧在牵制沁血尘针。鸾姬再一声吼:“妖葩你自行了断,以谢三界!”沧竹琼却道:“非是我不愿就死,只是我根本杀不死自己!”瑛媗接道:“幻孽邪魅,果然不能以常理视之!”鸾姬呼令道:“则众仙神齐斩妖葩!”那霎时,护驾三卿、掌宫四帅、五行五星君、镇天九将、二十四黄门灵官……齐齐蜂起上前,各挥诸般法器,各显奇功异能,对沧竹琼横砍竖剁、前劈后斩,却是无谁能损其一毫。多般法器在行刑中被沧竹琼心口迸出的红光摧毁,众仙无不骇然。 鸾姬瞪圆靓眼,怒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沧竹琼无奈摇头,承诺道:“我束手就擒,绝不抵抗,绝不潜逃,只求你放了烟儿!”无上蹙眉叹道:“看来,只能先擒之,再徐图除灭之法!”瑛媗随即以青花练将沧竹琼困住,说道:“只愿她能灭于青花阵!” 鸾姬对着沧竹琼大笑道:“你既已沦为瓮中之鳖,本尊主就先消灭这只秃鸟,得空再慢慢料理你!”沧竹琼震恐且疯怒道:“虚诈之徒,你答应放过烟儿!”“答应?本尊主何曾出片言答应?”鸾姬回嗔道,“皆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鸾姬举起掐着烟儿的那只手,狠狠开始发功。“我竟然信了你这贱毒妇!”沧竹琼悲恸恨骂。看着烟儿渐将窒息,她困于青花阵中,挣扎奋命却冲闯不出,只能绝望呼喊:“烟儿……” 在这时,纷纷六叶金玉竹花,扬扬漫自远空洒。众皆不知何因由,一时竞相看究竟。“众仙云集,欺负一弱女子和一只竹突鸟,羞也不羞?”闻声,无上收了一统戒杵,缴了沁血尘针,看去。一位身披浮生幻泪冰火甲的天颜男儿翩然降落至鸾姬身旁,他双目透神光,微露皓齿,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说道:“海竹叶曾经有言,只怕将来,为见尊主倾世美颜,少不得不知死活再入天宫!音犹昨日,可就兑现了当时的临别寄语!” 鸾姬怔神间,不察觉,烟儿已被海竹叶救走。沧竹琼热泪纵横,于那绝望中重燃希望,正是悲喜两重天,颤抖道:“海叶!是海叶!”无上道:“是你!”海竹叶不答,自顾运幻泪凝成一把金鳞冰火剪,“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将青花练碎得七纷八飞。瑛媗惊道:“你竟能破解本尊后的青花阵!”海竹叶亦不理会,闪身至沧竹琼身边,笑将烟儿交给她,说道:“烟儿尚好!”沧竹琼接过烟儿,扑抱海竹叶,一语难发,只是嚎哭惊魂。海竹叶拍着她的肩头,笑道:“沧琼,且带烟儿回钟鹛宫,此处,就交给你酷酷帅弟料理!”沧竹琼悲而又喜,无心拭泪,抱着烟儿,召回被无上私藏的沁血尘针,正欲离开。无上惊惶,暗自语:“不能放走沧竹琼——她是本尊皇的药!”他遂怒声道:“十层天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自战火熊漫,急不可耐,绰起一统戒杵,奋命拦截。 海竹叶以幻泪金鳞冰火剪挡住戒杵,笑道:“尊皇还是这等火爆炸雷一样的脾气,一言不合便施法动武,连一只吐泡的鱼儿也不放过!”此言一出,四众愈震惊。海竹叶环视众仙,笑解惑道:“本幻君威名海竹叶,为护沧琼而入寰宇三界。说起前缘,海竹叶与众位也是旧相识!”鸾姬惊怒问:“你也是邪孽,坠入凝寂黑洞,如何不灰飞烟灭?”海竹叶笑道:“曾也相伴尊主万年,以为颇有情谊,哪知尊主这等不容我鱼儿,竟利用凝寂黑洞杀我两番!”众仙听言,如遭天劫霹雳,瞠目不能语。沧竹琼惊喜语塞:“海叶,原来你是……”鸾姬骇然,面色惨白,汗渍如雨堕,支吾道:“你是……”海竹叶笑答:“本幻君海竹叶,正是当年金鳞冰火鱼!”众仙神亦震亦疑。海竹叶看向鸾姬,接着道:“金鳞鱼在妍仪殿芙惠池二百年不食不水,是因他口中藏着雪叶冰莲子——是从你鸾姬的魔爪之下救回的!你将金鳞鱼摔下凝寂黑洞,他却和雪叶冰莲子得幻界灵者相助,齐落入钟鹛山熠莲池,同根比肩,重新孕生的,正是幻姝沧竹琼和本幻君海竹叶!鸾姬,你现在可能明白?”鸾姬如遭天雷打,言语不能。无上怔而回神,怒道:“凭你是谁,也不得在我十层天撒野!你犯了天规……”“哈哈——”海竹叶高声笑打断道,“天规?本幻君乃属幻界,不归你仙界统领,更不问你天规为何物!”瑛媗怒道:“金鳞鱼,我十层天恩养你万载,你却忘恩负义!”海竹叶看向瑛媗,笑道:“坦言,你对本幻君曾不错,然你纵女、溺女太过,也不无辜;本幻君剪碎你的青花练,亦颇合宜!” 言至此,海竹叶转笑意为恶怒悲愤,当即布开十二道阵,厉声道:“十二武君出来受死!”应声,十二仙武君排排出列。子鼠仙武君夜磨子首先道:“我兄弟十二个皆属仙界,理当为仙界效命!你幻君想复钟鹛山之仇,我等奉陪!” 无上却道:“十二仙武君不过奉本尊皇谕令办事,不当问责!海竹叶,你的对手是本尊皇!”海竹叶怒视无上,厉声质问道:“无上,我钟鹛山何罪,你下令摧塌,枉害我一门无辜?”无上冷笑道:“小小鱼儿,妄自逞威显能,想跟本尊皇论理说道,也先看你有无三斤二两!”说罢,他抖擞威风,把一统戒杵向海竹**来。海竹叶运起幻泪金鳞冰火剪迎挡。他两个各自怀仇,分头带恨,前招后式,分毫不让。势头正猛时,十二仙武君亦奋威混战。 沧竹琼看着掌心的烟儿,道:“烟儿……”“烟儿无碍!沧琼放心助海叶!”烟儿说道。沧竹琼舒口气,重以幻泪筑鸟屋,设以界御。 安置好烟儿,沧竹琼运施幻泪成了怨弯刀一把,与海竹叶并肩作战。说那丑牛仙武君阿牢丑,使出一身蛮力,鼻息粗喘,挥动牛首法杖向海竹叶头部夯来。海竹叶旋身一闪,顺势飞脚一踢,直将阿牢丑踹翻一个跟头。又见戌狗仙武君黄耳戌狂吠向前,竖起狗首法杖,向沧竹琼杀来。沧竹琼执了怨弯刀,顺摆侧砍,擦得那狗首法杖“刺啦”作响。阿牢丑牛眼瞪起,再攻海竹叶。海竹叶运施浮生幻泪锤,直悠向阿牢丑,把他顶飞进早先布下的浮生冲天牛阵,而后怒道:“你怎样摧崩我钟鹛山,本幻君便怎样了结你!”阿牢丑在阵中讽笑道:“幻孽见识短,尚不知,本乃冲天牛阵之鼻祖,你鱼儿不在水中游,却妄图以此阵伤本武君?”海竹叶笑道:“笨牛,你也需知‘山外青山天外天’,我幻界的浮生冲天牛阵,纵你牛犄角折断也破不得!”阿牢丑不甘受困,于阵中大施仙法自救,却被浮生幻泪咒紧锁,徒挣扎而无果,他这才惊慌生恐。 其余仙武君见阿牢丑被陷,争命愤杀海竹叶。沧竹琼且以沁血尘针对敌前来剜心的无上,又急急运化浮生幻泪盾,挡住亥猪仙武君印忠亥搠向海竹叶的猪首法杖,同时塑造浮生幻泪雕一只,使其张开巨爪,将偷袭海竹叶后背的未羊仙武君嵩山未叼进浮生卧原羊阵。 连着陷了两位兄弟,众仙武君恨怒翻百倍,斗焰烧十天。夜磨子说道:“今日不是他沧、海二幻殒命,便是我十二兄弟魂归!”辰龙仙武君应云辰与巳蛇仙武君小长巳,左右齐开阵,欲将沧、海围困。海竹叶旋动漫天飞舞的六叶金玉竹花,如飓风般缠卷住应云辰和小长巳。沧竹琼趁势布下幻泪霹雳弹,连珠打向龙、蛇二武君,把他们分别逼进浮生吸水龙阵和浮生盘木蛇阵。 寅虎仙武君兽君寅通天震地一声啸,把虎首法杖向沧竹琼前额掷去。海竹叶迅疾一枝幻泪戟抛去,将法杖的虎首打掉。沧竹琼旋起一阵风,立将兽君寅裹进浮生震山虎阵。 午马仙武君玉螭午化出原身,昂起马头,长嘶奋蹄而来,其背上踏着申猴仙武君果然申。他两个靠近沧、海时,分作两路。 一路,玉螭午的马首法杖痛击向沧竹琼。沧竹琼一道光闪落在玉螭午背上,笑道:“本幻姝的坐骑前些日子归乡,正该换你午马来效力。从此,你听本幻姝号令、为本幻姝所驭使,本幻姝会把草料豆沫、甘泉栏厩给你备妥!”玉螭午怒道:“还真是‘马善被人骑’!本武君宁死也不辱,岂容你幻孽凌驾?”他且愤言且努力挣脱沧竹琼。沧竹琼冷笑道:“你也比不得踏水凫!”她勒紧缰绳,将玉螭午驱策入浮生越野马阵。 一路,果然申把那拳头乱打如雨点,把那长尾横劈如绳鞭,攻敌海竹叶。海竹叶讥诮道:“不曾想,本幻君竟堕落成耍猴者!”说罢,他以浮生幻泪网将果然申缚住,丢进浮生攀崖猴阵。 子鼠仙武君夜磨子见众兄弟被困受辱,恨起尖牙,蹿跳向海竹叶,以鼠首法杖出重击。卯兔仙武君月德卯和酉鸡仙武君司晨酉也杀喊助战来。海竹叶揪住司晨酉的花羽毛,任其嘹亮凶啼,直接将其甩飞进浮生鸣嘶鸡阵。沧竹琼奔向夜磨子,以浮生幻泪刀将其尾斩断,而后猛推一掌,将其打入浮生遁地鼠阵。见月德卯左穿右游正摆穿窟兔阵,沧竹琼披风带霜,冷笑道:“本幻姝送你进去现成的!” 至此,十二仙武君,各自被锁各自阵,各自挣扎各自恨。 再说一统戒杵难全胜沁血尘针,无上愤然,徒手运施至尊大法,便见那仙掌如排浪,接天连地,对准沧竹琼心口打去。沧竹琼受到轰然暴击,连连后退,幸得海竹叶及时接住。无上挥拳再攻,那拳如岳峰,携裹飓风,冲向沧、海。沧、海合力运化浮生幻泪巨盾一面,抵挡无上的这一击。沧竹琼叹道:“无上本身,比一统戒杵可怕!” 无上战沧、海,已斗得日去月来日又转,眼看二十四个时辰将尽,他忧心愈甚,则其力战愈勇。此时,瑛媗和鸾姬亦重上阵。海竹叶展手接住空中飘落的一朵六叶金玉竹花,轻蔑冷笑道:“败你一家,易如拈花!”说完,他以幻泪金鳞剪划开云层,便见云朵如棉絮,碎满天河路。无上平生最是傲睨万物,受不得海竹叶的嘲辱,恨恨道:“黄毛小儿,本尊皇剐你如同切生瓜!瑛媗、鸾儿且退下!”海竹叶笑道:“为免你败了之后借口是我沧、海二欺一,就由本幻君单与你无上来斗!” 正是你有仙法,他有幻术,你来攻迎,他去挡守,又斗得玄黄惊栗乾坤颤。恶战中,海竹叶笑道:“无上!本幻君观你不过于陆云之域可略逞小能,未知江河深渊暗流处,可堪作对手?”无上大笑道:“本尊皇腾波驭浪如戏童稚摇马!”“好!你我且就天河水下一较高低!”言语毕,海竹叶踩着浪尖匿入天河。无上叹思:“幻灵之速比光,何其之快!”叹罢,他乘着平畴四象兽赶追。众仙神改换观战场,齐齐追寻去,只见他两个水中战杀不分伯仲。单道海竹叶且斗且分神探看天河底,似乎在寻找什么。无上心思缜密,耳听六路,眼观八极,察觉异常,自思量:“海竹叶引本尊皇至水下,莫非‘醉翁之意不在酒’?” 却这时,无上的膏药失去效力——剧痛自脐周散布开来,他神色痛苦。观战的瑛媗和鸾姬见状,虽不知内因,却也奋命赶上前将其护住。沧竹琼见那方增兵,自也闪身至海竹叶身旁助战。沧、海穷追无上不舍。忽然,地元摩祖纵身出手,双掌分对沧、海,把个天河旋起狂澜骇浪。沧、海被冲击得后退难止,慨震失色。海竹叶窃语:“看来,十层天最厉害的并非无上,而当属他地元摩祖!”地元摩祖并不恋战,返回探看无上,惊惑问道:“尊皇,缘何如此?”无上叹息不答。地元摩祖看出端倪,并不说破,转笑道:“沧、海二幻,你等为复旧仇,大生乌烟,也闹腾多时,不如今日权且罢兵,来日再论!” 沧竹琼低声道:“地元摩祖实力深不可测,兼他此处占据地利,我们若硬拼,只怕吃亏!”海竹叶作答:“你说得对!传闻当年,无上并非疑始天帝对手,是仰仗地元摩祖,才得平息疑始天帝谋逆之乱。你我不知其虚实,暂不可妄动,尤其是先要把烟儿送回钟鹛宫!”于是,沧竹琼答地元摩祖道:“师门之仇,不共戴天!我沧、海只与元凶不同日月,今日,承你地元摩祖之言,兵戈暂息,两阵重整旗鼓,来日定拼个你死我活!”海竹叶笑接道:“本幻君与他无上不分轩轾(xuān·zhi),既然地元摩祖出面,今日当可暂罢!” 而无上,求药心切,急呼道:“不可容他们归去!一日纵敌,万世遗害!”海竹叶笑道:“既然尊皇舍不得本幻君,且看这样如何,只令沧琼与烟儿返,而在这十层天安排个住处,让本幻君暂歇脚。你无上或是哪个猫兵犬将要斗,本幻君随时奉陪!”无上自忖:“海竹叶果然另有图谋,却不能让他察觉本尊皇已洞悉其意!”他遂佯装怒道:“幻孽放肆!我十层天岂容你外界小卒留居?”海竹叶嬉皮笑脸道:“如此小家子气!十层天宽敞,何不能容本幻君一身?”无上冷笑道:“你真想留居十层天,谬仙府地倒是正合!”海竹叶大笑道:“正所谓‘来者是客’!海竹叶以幻界之宾的身份入住不好?莫非十层天连个体面的待客之苑都腾不出?”无上暗思:“且看你究竟出的哪招!”思毕,他道:“我十层天哪片水洼安不得你这只臭鱼烂虾?就这天河水宫抬举你,收容你这丧家之犬躲风霜!”海竹叶听言,自不爽,却因另有计划不较真儿,只答:“则本幻君屈就也罢!”却说沧竹琼不解海竹叶之意,急慌低声道:“海叶……”海竹叶打断道:“沧琼只管带烟儿回钟鹛宫,一切皆有你酷酷帅弟妥置!”沧竹琼疑思:“海叶必有道理!”她遂应其言。 众仙神不解其中意,只遵无上令,各自散去。于十二仙武君之困阵前,地元摩祖宽慰道:“此阵定能破解!”无上、瑛媗和鸾姬抚柔十二武君之心后,叹息归去。 但叙地元摩祖返回其居处以终殿,入书屋发轫阁,遍阅古籍,以咨良策。尚未悟得破解浮生阵之法,他自叹冥思。缘净上仙见发轫阁中通明,遂来奉茶,但见其师闭目,以为其小寐,不敢稍有滋扰,躬身退后侍立,却瞥见梁上一只花栗小鼠仙在闹腾。 缘净上仙生恐小鼠仙吵醒地元摩祖,随即驱赶。花栗小鼠仙跳跃逃窜,不慎打翻一匣。地元摩祖闻声,断思绪,说道:“鼠儿不得淘气!”缘净上仙笑道:“原来师父醒着!”地元摩祖看着翻落之匣,叹道:“无边轴和无际笔曾是青霄先天帝奉昊赠予蓝血星翎孔雀王毕疏之物,辗转由为师代管!” 缘净上仙捡起二物,正准备重纳入匣中,却听花栗小鼠仙在书栏上笑道:“摩祖既然精神爽,不如给我花栗鼠讲讲陨星天石!”地元摩祖笑问:“小小鼠儿,何处得知陨星天石为物?”花栗小鼠仙作答:“正是那卷无边轴,花栗鼠曾无意间翻阅得。可惜花栗鼠年纪尚幼,未能亲历亲观!”地元摩祖大惊,忙把无边轴接过,细查阅,而后叹道:“无边轴竟然记载了陨星天石滑落东震神皋!”花栗小鼠仙亦惊,问道:“摩祖从前不知此记?”地元摩祖叹答:“此乃蓝雀王毕疏之物,所录多为他平生见闻,我岂可擅自窥阅?若非你鼠儿道来,摩祖尚不知!不过,此记时间在遂古初期,绝非出自毕疏之手!看来,无边轴在奉昊赠予毕疏之前,曾属其他之主!”花栗鼠接道:“能会是谁?嗐!摩祖且先使鼠儿晓知陨星天石!”地元摩祖笑道:“所谓陨星天石,即是天外星辰陨落之石。”花栗鼠神思片刻,问道:“天外?莫非幻界?”地元摩祖笑答:“或许幻界,或许幻界以外另有他界!”花栗鼠再问:“为何坠落至我寰宇三界,它承载着怎样寄望,如今又位于东震神皋何处?摩祖可曾见过?”地元摩祖笑笑,蓦地似有所悟,猛然起身,轻施法,将花栗鼠收于掌中,笑道:“多亏你鼠儿诸般问,本摩祖才思得破解浮生幻泪阵之法!这发轫阁中的灯油,以后你可尽饮!”放归花栗鼠,地元摩祖驾云离开。 先不说地元摩祖去往何处,但说乾天殿中,鸾姬道:“海竹叶既是金鳞冰火鱼转生,则他必然难逃一器!”无上和瑛媗齐齐看向鸾姬。鸾姬接着道:“八耳浪花秀月瓮!”无上和瑛媗顿悟。又听鸾姬懊恼叹道:“可惜被鸾儿任性摔下凝寂黑洞!”瑛媗宽慰道:“万物相生相克,一物生,一物灭。没了秀月瓮,便会有其他克制之器!”鸾姬点头。 瑛媗转而看向无上,严肃道:“尊皇方才恍若受重伤,必有相瞒之事!”无上垂首不答,心内自叹:“我果真在劫难逃?”鸾姬问道:“皇父可是圣体有恙?沧竹琼所言剜心做药,是怎么回事?”无上笑道:“幻孽惑言,鸾儿如何听信?”鸾姬再点头。瑛媗又问:“因何留贼在家?”无上答:“海竹叶于水下,似在暗中打探,其必有谋!本尊皇假装不察,其实密令畸奇河神暗中监视。不过,海竹叶并非心头患,沧竹琼才是……” “唯有索心劈魂枪可伤她!”无上言语未毕,忽听见这个声音,看来者,他欢喜起身迎道:“子规苑主!”子规道:“尊皇膏药效尽,抵不过沧、海,实属必然!”无上问道:“可还能复赠?”子规摇头道:“祖传不过一贴。”无上叹道:“可恨沧竹琼,仿佛生而自带护佑!”一席对话听得瑛媗与鸾姬满心蒙雾缠绕。 无上顿顿,疑问道:“索心劈魂枪?”瑛媗接道:“号称‘寰宇第一利器’,曾属仲瑝,它果能克制沧竹琼?而这位,‘子规苑主’,何方来者,如何得知?”子规笑道:“尊后不需执着这等微末琐屑,只需知索心劈魂枪可剜沧竹琼之心!”“然枪之安在?”瑛媗再问道。但见,子规且笑且现出索心劈魂枪。 无上喜出望外,伸手便执枪,却打了个踉跄,惊叹:“何其之重,连本尊皇也……”他叹而语塞。鸾姬见无上窘迫,心内不爽,盛气凌子规,道:“本尊主不管你是什么苑主,既你力大,还不快快去剜了幻孽之心!”却见子规微微笑,对着不可一世的鸾姬狠抽一巴掌,轻飘飘说道:“这里轮不到你呼幺喝六!”鸾姬羞愤怔神。瑛媗亦羞愤,抬手要打子规,却被子规一把抓住手臂。子规嗔道:“教出如此劣女,皆你瑛媗之过!”而后,子规将瑛媗的手狠狠甩下,面上,依然挂着微笑。无上见状,怒施法,喝道:“辱我妻女,你……”“你快要毒发虚化!”子规冷冷打断道。 无上剧痛难忍,只得息雷霆之焰,叹叹,委屈求全道:“请苑主代劳,剜沧竹琼之心!”瑛媗和鸾姬见此情景,错愕惊慌,齐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上依旧不敢直言。子规也不说穿,只叹:“本苑主杀不得她!”无上失望,急问:“则三界九皋,还有谁可以?”子规笑道:“尊皇不需气馁!人选,倒是有二!”无上绝望中又生希望,追问:“是谁?”子规笑答:“一是她沧竹琼自己。”鸾姬怒道:“她怎么可能杀她自己?子规,你究竟是何方妖孽,故弄玄虚?”子规敛起笑容,看向鸾姬,问道:“怎么,方才打得不疼,欲再试?”瑛媗赶忙护住鸾姬。鸾姬不知子规根底,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兼被辱,动要发狠,却听无上道:“鸾儿,休对子规苑主无理!”鸾姬这才吞气作罢。无上问道:“其二为谁,还请子规苑主赐教!”子规悠悠道来:“仲瑝。”一众听罢皆慌神。 鸾姬舌头打结道:“可是,仲瑝已经……”“他死不了!”子规笑接道。鸾姬登时欢喜,自吟:“他没死!他没死!”喜极而泣,转而慌张,她再自吟:“他没死!他没死!”子规看着鸾姬复杂的表情,无奈笑道:“宽心!他不会跟你寻仇!”鸾姬泪愁横面,下意识拉住子规的衣袖,问道:“他不恨我?”子规气笑皆非,摇头叹道:“你不值!”鸾姬松开手,傻傻愣愣,不知该哭该笑。瑛媗扶着鸾姬的肩头,心疼自拭泪,而后问子规道:“仲瑝纵使归来,也决不会杀沧竹琼,则沧竹琼岂非无敌?”子规笑道:“那就想办法让他剜了她的心!”鸾姬再看向子规,问道:“仲瑝归来,还会做什么?”子规笑答:“或许,他会屠灭寰宇三界!”众皆愈惊。无上疑道:“他坠入凝寂黑洞,焉有不死之理?除非,他也是幻孽!”子规摇头,顿顿,长叹道:“他比幻孽可怕多了!”无上、瑛媗、鸾姬皆不解其意,愈愕然心悸。 再道钟鹛幻宫内,沧竹琼怜而气愤、悲而后怕地嗔道:“让你好好待着,为何擅自离开?看来,我是该给你也设下浮生咒,才能圈住你多动的性子!”烟儿不答,堕泪不休。沧竹琼愈发心疼,说道:“烟儿,我不是真怪你,可你知今日怎样凶险!”烟儿哽咽道:“担心沧琼势单力薄,故而不畏死前往助阵,纵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也要与沧琼并肩,雪我竹严、竹慈……”烟儿语断。沧竹琼把烟儿捧在手心,含泪道:“我已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你!”烟儿抽噎道:“烟儿也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沧琼!便是真到无路时,也该一同赴难,烟儿不愿躲在背后苟安!”沧竹琼语凝,抱着烟儿,悲泪滂沱。烟儿整理心情,又道:“海叶亦回来,我钟鹛复仇有望,早晚屠尽十层天!”沧竹琼郑重承诺道:“烟儿!我和海叶誓为你父母报血仇!” 话这就分说到海竹叶,问他为何刻意留居天河,委实还需这样道来。那时,海竹叶被鸾姬骗坠凝寂黑洞,入内刹那间,见证无穷无极之死寂,他惊叹:“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想要运施仙法,却发现自己被吸进深处,无法自控。凝寂黑洞中无形的射线,顺着他缺失金鳞片的伤口伤害着他。“鸾姬尊主她竟然骗我!”海竹叶更多未觉是身痛,而是心痛! 疼痛使他意识渐模糊。半醒半迷中,海竹叶仿佛听见有谁问:“择生还是死?”他低沉作答:“生!”便在他险些被黑洞虚化的瞬时,他身旁现出一女子——她眼窝凹着泪痕,凄美超脱寰宇!她轻轻托起昏睡的海竹叶,如同一个母亲温柔抱着自己的孩子! 正是:根深蒂固以为是,开天辟地时空新。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九十三回 游方门金鳞鱼幻龙身 珠泊殿工倕仙警河神 “你醒了!”女子微笑看着海竹叶说道,温柔而恬静。海竹叶赶忙起身行礼,笑问:“敢问尊称,此处是何处?”女子笑答:“这里是浮生阁,你可以称我,质椒阁主!”海竹叶笑道:“质椒阁主!在下海竹叶,来自……”“我都知道!”质椒笑道。海竹叶再道:“我觉得手腕刺痛无比,渐失知觉,迷蒙中,可是质椒阁主救了我?”质椒再笑答:“是你选择生,我才带回你;你若选择死,我便不带回你。是你救了你!”海竹叶跪施大礼,恭敬道:“再生之恩,无以为报,请受海竹叶一拜!”质椒扶起他,笑问:“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可还这样拜过他者?”海竹叶如实作答:“只有恩师箬竹仙姑!”质椒叹道:“箬竹仙姑,她对我也有莫大恩情!”海竹叶惊喜道:“质椒阁主与家师竟是故交,难怪清楚海竹叶的来处!”质椒摇头道:“素昧平生,然其于你和沧琼有恩,即于我质椒有恩!”海竹叶怔住不解。质椒笑道:“不必讶然,不过,你择生,也需付出代价!”海竹叶道:“请赐教!” 质椒问道:“你自以为属仙界、属寰宇,是也不是?”海竹叶笑答:“这是当然!”质椒又问:“你可知幻界,亦或,幻界之外?”海竹叶疑问:“幻界,幻界之外,如何说法?”质椒道:“若我告诉你,寰宇非只三界,你其实不属于你从前所认知的寰宇三界,而来自三界以外,比如幻界,或者其他时空,你可能理解与接受?”海竹叶作答:“我信三界之外还有其他境界,却难接受自己不属于三界,因我所珍视的一切皆在三界!”质椒点头叹道:“你很诚恳!” 顿顿,质椒又问道:“海叶,你回凝寂黑洞做什么?”“回?”海竹叶觉得质椒之问匪夷所思,故而反疑问,继而叹答,“是鸾姬尊主欺骗了我!”他且言且愤且忧伤。质椒又道:“虽我舍不得你,可是你得出去!你可知你的使命?”海竹叶答:“知道!师父教导我和沧琼,‘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我和沧琼的使命,是护无辜苍生,不惜舍命!”听此言,质椒眼中汪满泪水,自语:“舍命!”海竹叶见状,狐疑而紧张,问道:“质椒阁主因何悲伤,可是海竹叶有冒犯之处?”质椒摇头,道:“海叶,你所认知的寰宇三界苍生,其实与你无关!”海竹叶却道:“舍我其谁?” 再顿顿,质椒叹道:“沧琼,她刚离开!”海竹叶问道:“她可是已经找到镇水明珠回去钟鹛?”质椒摇头,答:“她进入时空乱境中的另一座浮生阁——那时的浮生阁与此时你所见的不同,她知道了一些事,去了该去之地!”海竹叶悬疑再问:“该去之地?她可还会回来?我可还能见到她?”质椒笑答:“当然!你得护着她——那才是你来到三界的使命!”海竹叶深思,而后道:“质椒阁主的话,很奇怪!”质椒叹道:“有些事,你也该知道!” 质椒引海竹叶来到一处。“志学间!”海竹叶问道,“此是何室?”质椒含悲笑答:“此处,承载我对你之寄望!”说完,她递上一物,又道:“此乃时空界影镜。戴上它,你可以看到过去!”海竹叶惑而不多问,依言照行。 话道那是天地未开时,寰宇无际混沌,万物不知何物,生灵未知何处,唯见一巨人,发别一簪,困于混元球中。“我要出去!”他发出嘶哑之悲怒,“我要出去!”他难忍黑寂与死暗、孤寞与冰冷,焦躁而狂,四肢疯舞,突然碰到一物。 “此为何物?”他慢慢探握,而后大笑道,“是庚辛斧!我盘古便以此斧劈开困锁我的禁锢,走出这片凄迷!”他擎举巨斧,势撼纵横,威猛劈砍。伴随“咔嚓”巨响,混元球裂开一缝,冒着烟尘,“轰隆”应声,半球向上飞为天,半球向下坠为地。 盘古禁身得释,提巨斧,行于天地间,他六合八极各张目,却失望自问:“为何依旧是阴惨?可有伴乎?”他高声数喊,未闻答音。却之后,一和光之团透过界倪之门从天外穿来。盘古定睛看去,那光团飘忽游忽漫飞无的。盘古问道:“谁?来自何处?”他向光团靠近。 下一刻,盘古却酣然入睡!又突然,他的发簪莫名脱落,他似于梦中,散开满头密发。只见,发簪恍若被谁所执,去裹挟轻扬的光团,向盘古的心口刺来。不及分明,盘古惊痛一声哀吼,如从梦中醒。已见发簪穿皮透肉扎进心里,把那剑突骨也碎断!迸裂的一枚骨碎片,就落在心之面前!而发簪扎在心上,破出一只血伤口!那无辜而生的伤口,殷殷流心血!盘古很痛,痛得血泪不绝!那泣血流成泣血湖,通红形如血泪;那眼泪或飞溅而上,或奔流而下——飞溅者涌成天河,奔流者汇成擎滨、蛮澹海、太戎海、狄崇海诸水。盘古太痛,那血伤口痛得他心上也流出一滴泪!骨碎片安守在心泪面前;心泪旁,血伤口凝成了紫血砂;紫血砂之上,缠绕一缕澄金发! 盘古悲吼道:“我身死而不灭,就用我的身躯创造一个万象欣荣的三界九皋!”他忍痛拔出发簪,叹吟:“血肉筋骨不足惜,开天辟地赋新诗。应怜几度日月逝,莫惧死难贪生痴!” 那时间,盘古之身幻化万象:天、地、人,三才定;凡、仙、冥,三界成;九皋列,六合凝;那田土山石、江河湖海、森林草原、日月星云、风雷滚闪、万籁众响……相继隆隆出现。 那枚剑突骨碎片跌落入擎滨,于冰棱火山中沉睡开来;多少载多少载过去,骨碎片孕化成一尾金鳞冰火鱼,给擎滨带去无穷之患;渔神君照夜蓝在隐殇公的指导下捕捉金鳞鱼…… 海竹叶忍不住摘下时空界影镜,问道:“隐殇公?是他救下擎滨水族,可他是谁?”质椒道:“我并不知隐殇公为谁。然你应该问,金鳞冰火鱼是谁!”海竹叶问道:“质椒阁主知道?”质椒作答:“骨碎片是泪心髓的守护者!”“守护者?然而泪心髓又是谁?”海竹叶不解再问。质椒微微笑道:“你接着看!” 但说盘古心底疼出的那滴泪,阳火熯(hàn)而不损耗,阴霖浇而不泛滥,将流未流出,滞留于三界的边缘,不知何所去,不知何所从,且长且幻生出一位女子,且垒且造下一座浮生阁;而他心上那粒紫血砂,掉落在凡界一处竹庐,修成人身醒来后,自于庐院栽玉竹——尽是六叶白华华,又将庐前一池塘,植满白莲花。 “是沧琼和一冲!”海竹叶看清那两个的面容时惊道,却听他们自称“钟鹛、虞契”,他错愕惊怔。之后,海竹叶看见了钟鹛和虞契的悲剧,难以平复心情,他自叹:“原是遂古时期,一早造就这段情缘;而今一世,沧琼和一冲的相逢,也是既定;沧琼回到钟鹛山,更是宿命!” 海竹叶再摘下时空界影镜,问道:“质椒阁主!钟鹛将自己分成心、魂和肉身,则沧琼究竟是哪一部分?”质椒回答:“都不是!”海竹叶不解,直言:“肉身化作钟鹛山,魂又回归浮生阁,则论理,沧琼该是心!”质椒摇头,道:“世事何能如此简单?你且再看!” 海竹叶戴上时空界影镜,且观且叹:“鸾姬竟然亲手杀了雪叶冰莲,她太狠毒!幸而一颗莲子,保存一脉……原来凝寂黑洞是这样一个地方!鸾姬竟然……”海竹叶看见鸾姬将金鳞鱼掷下凝寂黑洞,沉不住,再怒叹:“她太美也太狠毒!” 直到看见金鳞冰火鱼和雪叶冰莲子在凝寂黑洞中遇到质椒,得质椒输送灵元,比肩抱成金白莲子,落水生根于钟鹛山忘己洞熠莲池,海竹叶震惊难抑,急又摘下时空界影镜,说道:“竟是您,质椒阁主,指引我和沧琼落根沧池!”质椒含悲道:“我没保护好你们,竭尽所能以补偿!” 海竹叶听得悬乎,重戴上时空界影镜。看着自己和沧竹琼成长的一幕幕,他百味杂陈;看见自己又被鸾姬骗下凝寂黑洞,他苦笑连连;直至他看到钟鹛山崩塌,时空界影镜突然漆黑无影。 海竹叶慌忙摘掉时空界影镜,连连道:“这不是真的!不是!钟鹛山……”质椒打断道:“时至今日,你该能面对一切真实的发生!”海竹叶痛哭。质椒拍着他的肩头,又道:“你已知自己的来处,也明白自己的使命,海叶,你要找到沧琼,保护她!”海竹叶悲愤道:“我不仅要保护沧琼,我还要为师门报仇!”质椒摇头道:“那不是你该做的,钟鹛山与你无关!”海竹叶冷静不了,似懂非懂,说道:“质椒阁主,您似乎知道我和沧琼的一切!可我海竹叶并不完全懂,您让我看到这些,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质椒叹叹,问道:“海叶,你觉得沧琼是谁?”海竹叶答:“她就是钟鹛!”质椒摇头。“她是钟鹛的心?”海竹叶再答。质椒再摇头。海竹叶又道:“是雪叶冰莲,是雪叶冰莲子?”质椒还是摇头。海竹叶顿顿,再道:“她是盘古心头那滴泪?”质椒叹息,依旧摇头,而后道:“她不是盘古的心头泪,她是那滴泪的泪心髓,与其叫她钟鹛,不如叫她和涣!”“和涣?”海竹叶愕然疑问,“这是什么由来?”质椒悲叹答:“和涣,才是最本真的她!”海竹叶脑袋嗡嗡作响,迷糊难以通透,二次问道:“质椒阁主,您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质椒答道:“很简单!你是骨碎片,也不只是骨碎片;你是金鳞冰火鱼,也不只是顽淘鱼儿;你要守护泪心髓,守护沧琼,守护和涣!”海竹叶道:“我一直都有保护她,何需质椒阁主来交代?”质椒叹道:“可你不是只保护她!我希望你不要拿生命去冒其他任何危险,比如,钟鹛山的复仇!”海竹叶暴跳起,悲怒道:“十层天害我师门,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质椒看着海竹叶恸愤之态,心疼劝道:“海叶,你无需向十层天寻仇,你只要保护好沧琼,时间一到,一切都会实现!”海竹叶愈发狐疑,问道:“阁主此言何意?什么时间?什么一切?”质椒欲言又止。海竹叶着急再问:“质椒阁主,您与我、与沧琼,有什么渊源?”面对海竹叶之问,质椒悲叹无言。海竹叶郁闷填胸,追问:“质椒阁主莫非有什么计划?您所言‘一切都会实现’,指的是什么?”质椒叹答:“沧琼,她都可以做到!”海竹叶烦惑不堪,揣测问道:“阁主之意,我只需保护沧琼,她会报仇?”质椒微点头,答道:“这样说也不错!”海竹叶又问:“为什么不是我与她并肩复仇?”质椒答:“有些事,你做不了!”海竹叶困惑道:“我虽速度不及她快,然仙法并不在她之下,且阁主也道我能够保护她,则,若她复得了仇,却怎说我做不了?阁主之言,未免怪诞!” 质椒长叹,严肃道:“海叶,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所有的真相!现在,我只问你,可愿保护她、协助她?”海竹叶答:“这是当然!”质椒点头,接着道:“你现在有两件事要做:一者,你的金鳞甲有了缺口,使你不能安然穿过凝寂黑洞回去三界,故而,你要舍弃仙君之身,做个幻君;二者,你要助沧琼找到苍生源。”海竹叶问道:“如何舍弃仙君之身成为幻君?苍生源又是什么,在何处,为何要寻找?”质椒笑笑,引海竹叶去到浮生脊小叶空门内。 “这扇门叫作游方门……”“游方?”海竹叶听见此二字,震愕打断质椒的话,惊异看着她。质椒笑道:“此二字,你当然熟悉!”海竹叶惊问:“阁主何以知?”“游方游方,昌旺恒疆!”质椒接道。“您……”海竹叶愈诧然,欲言而怔怔难言。质椒笑道:“你是想问,你和沧琼隐现铠甲之心诀,我怎么会知道?”海竹叶凝视质椒,错乱惊恐。 质椒看着海竹叶,笑道:“你不需忧心!你只要跃过游方门,便可以实现从金鳞冰火鱼到金鳞冰火龙的蜕变,可以脱去仙君之身成为幻君;而苍生源,在水中,是沧琼靠近便会产生异象之处!”海竹叶笑道:“我鱼儿跃飞游方门,倒也容易!”说罢,他纵身起。质椒看着海竹叶,紧张且担心。 单道海竹叶自以为仙法高强、飞越一扇游方门轻而易举,哪知那扇门随着他飞升的高度而长高。每一次,他都以撞到门楣而失败。反复尝试,总也跳不过,他撞得一身是伤。海竹叶气喘而疑惑,停下来问道:“游方门,这是怎样一扇门?我不惧头破血流,可它总能高过我一截,似这般,我拼到天荒地老水流涸,也难成!”质椒问道:“你怕了?”海竹叶作答:“倒非是怕,只是不解其奥!”质椒为海竹叶擦拭瘀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鼓励道:“海叶,你一定可以!”海竹叶道:“身为仙君,同样可以保护沧琼、协助她复仇,不做幻君,可还有其他方法离开凝寂黑洞?”质椒道:“这扇门,与其叫作游方门,不如叫作及光之门。越过此门,成为幻君,速可及光,能保你穿越凝寂黑洞之时无恙。你迟早会明白我的苦心!”海竹叶略点头,说道:“容我再试!” 猛见游方门后射出无数刀枪剑戟,海竹叶敏捷躲闪,金鳞甲却还是被划出伤口道道。他落回,问道:“是谁放的暗器?门后隐藏者,阁主可识得?”质椒为海竹叶再拭血与汗,回答:“放暗器者,是你的心魔!”海竹叶大惊,辩驳道:“我以救护苍生为己任,从未存半片利己私心,我没有心魔!”质椒笑道:“你的心魔,在你急于为师门复仇!”海竹叶不解,问道:“我和沧琼皆是钟鹛山弟子,为师门复仇,如何算得心魔?”质椒叹答:“海叶,事情非你所知所想那样简单,很多事情,你终将明白,却不是现在!只要你跃过游方门,成为幻君,助沧琼找到苍生源,那时,你我会再见面,我自然告知你一切!”海竹叶似解非解,看着质椒,静默片刻,又问道:“这一切,与质椒阁主有什么关系?您为什么救我?”质椒摇头苦笑道:“我为什么救你?我当然要救你!我不救你,还有谁来救你?” 海竹叶叹思,又道:“阁主说话果真奇怪!您属幻界?”质椒摇头道:“我不属于幻界。为今,只有沧琼属于幻界,她是泪灵!你跳过游方门,超越光之速,便亦属于幻界!”海竹叶疑问道:“您是浮生阁主,却说自己不属于幻界?”质椒道:“暂代!”“暂代?”海竹叶道,“则本尊阁主是……”“泪灵创造了浮生阁,创造了幻界,自然泪灵是本尊阁主!”质椒打断道。海竹叶接道:“即是钟鹛,即是沧琼,才为浮生阁主,则您凭什么代她之位?”质椒滴泪苦笑道:“除了我,又有谁愿意?”海竹叶茫然再道:“您似乎很悲伤,有细数不尽的哀怨!”质椒拭泪,叹道:“海叶!偌大时空,尽是繁乱,唯我,不希望你和沧琼出事!我希望你们早些回家!” “回家?”海竹叶听得一头雾水,又问道,“师门已灭,何处为家?”质椒笑道:“当然有!只要找到苍生源,让沧琼跳下去!”海竹叶益惊,问道:“这是什么话?”质椒解释道:“海叶!或许时空中不止凡、仙、冥、幻四界,然纵有万界,唯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和沧琼!你一定要相信我,也只有相信我,你们才能真正回家!去吧!心勿存二念,跃升为金鳞冰火龙,成为幻君!”海竹叶听罢,蹙眉虽不解,然看着质椒含悲带伤的眼睛,叹叹,再向游方门飞去,心中默念:“不为苍生,不为自己,只为助和涣找到苍生源,早日回家!” 这一次,他越过了游方门。一条金鳞冰火鱼,在门楣上空,蜕去残缺的鱼鳞,生出愈坚愈硬的冰火龙鳞,长出一对龙角、一抹金须,九爪踏祥云,通身缠瑞霭,就此幻生浮生金鳞冰火龙。质椒喜极又泣。海竹叶亦惊喜,听得身后质椒高喊:“参寥,带和涣早些回家!”海竹叶愈疑,想要回到质椒身边问个明白,他却已穿出浮生阁,回到了他所熟悉的寰宇三界。 “参寥,带和涣早些回家!”海竹叶变回天颜男儿身,反复琢磨质椒的话,不解其意,却心中痛痛,他自忖,“她唤我参寥,她把沧琼叫作和涣!我是谁?我们都是谁?苍生源在水中?我想回浮生阁问个明白,得要再去十层天,再下凝寂黑洞!” 海竹叶闪身入到十层天,欢喜叹道:“我达到了虞契渴望的光之速!”却意外,他获听沧竹琼之讯,遂匆匆赶往天河畔。 话说回头。海竹叶牢记苍生源在水中,暗思:“若论三界之水,当首推天河为尊!”他遂引无上至天河水下对战,借机寻探,而自请留居天宫,亦因此由。 话道畸奇河神,一首八身,碧鳞叠辉,面若翠石,头顶绿晶冠,项挂天河珠,鳍间坠玉佩,居住天河宫,掌管天河水。畸奇河神笑迎海竹叶,道:“幻君驾临小河,敝邑不胜荣幸!粗鄙河神浅陋无识,只恐怠慢!”海竹叶笑答:“漂泊浪子,无房宇庇身,求天河一角暂为小歇,叨扰河神,实添愧颜!”畸奇河神笑接道:“小水不华,幻君见笑!”海竹叶再笑道:“河神谦虚!”畸奇河神又道:“已备西次一舍,供幻君消乏!”海竹叶告谢道:“河神知本幻君故土在西方,有心,有心!”畸奇河神叹道:“贵师门之难,鄙神颇有感慨,爱莫能助,幻君莫怪!”海竹叶忍住悲伤,笑答:“尊皇之令,虽河神又能何为?且莫挂记于心!”客客套套,海竹叶终于入住天河宫西次一舍。 是夜,天河水冒着晶莹的泡,除了巡逻的虾兵蟹将,各殿水族静息安歇。海竹叶卧榻自思量:“苍生源或许真在此处!”他悄将一株珊瑚树移入榻上,把它变成自己安睡的模样,而他本尊变成缩小的金鳞冰火龙,暗中游出西次一舍。听得巡逻鱼官问道:“可有不妥?”巡逻鱼兵作答:“除了个把游虫夜戏,一切照常!”又听巡逻鱼官窃窃问道:“里头那位,如何?”巡逻鱼兵低声答:“小的方才巡过西次一舍,窥见那位睡得正香,并无异样。”巡逻鱼官舒气道:“那便好!河神令我等好生监探,防那位入我天河别有目的。我等切不可大意,否则出了纰漏,都是个死!”巡逻鱼兵不敢稍怠,再往西次一舍暗视。看着他们紧张之态,海竹叶忍不住窃笑一番。 幻君游游荡荡,自琢磨:“苍生源该是怎个模样,或圆,或方?若是宝地,该当处于贵处!我且去正殿查探查探!”海竹叶晃晃悠悠,进了畸奇河神的珠泊(po)殿。这处,站岗放哨的水兵都倦怠着打熬时间。 “好香!这香似是鸾姬所带之香!”海竹叶且思且寻香而去。进入余香房,正见畸奇河神在研磨余香草,海竹叶又思量:“微微海草,竟得堂堂天河神亲自动手研磨,想必正是上贡于鸾姬的!” 他长思间,忽听畸奇河神笑道:“既来之,何妨现身?”海竹叶心内一惊,自叹:“竟被他识破!”正要幻出真身,却听“哈哈”大笑声,海竹叶赶紧藏进绣幕中。 “畸奇兄,别来无恙!”来者笑道。畸奇河神停下手中活,笑迎道:“深夜来访,必有见不得光明之事!”来者再笑道:“畸奇兄,言语未免尖刻!”畸奇河神笑问:“莫非屈冤了你不成?”海竹叶好奇心愈重,探头窃窥,只看见来者的左侧颜,其发乱蓬松鸡窝头,着一鱼皮衫,斜拉衣襟,袖带褶皱,赤着小腿和双足,臂上挎着大烟袋,手里横支长烟斗,时不时地吸两口。海竹叶暗笑道:“这是哪位神仙,如此不修边幅,吞着云吐着雾,还真是入仙恣意!” 又听畸奇河神道:“去知贤弟是图我的余香烟来了?”此时,去知转了转身。海竹叶看见其另一侧颜,细思:“这位去知神仙面生暗瑕斑,必是仙元极大受损!”听得去知笑道:“说也奇怪!楼船河丘之芳草畹(wǎn)上生长的那小片余香草,形似春麦,并不张扬,却是经畸奇老兄妙手调制之后,如此令小弟神驰!”畸奇河神笑道:“余香草精制品贡于尊后、尊主,余渣则用来作燃香分于众仙,唯你去知老弟新鲜,当作烟草来满瘾。”去知笑道:“此番可否多赠小弟些?每嗅余香烟,便觉神清气爽;点燃吸入口,更觉体轻身盈,飘飘乎似游于三界之外,远胜却修行万载!”畸奇河神笑道:“此香好,可提神醒脑、淡忘忧扰,却不宜多熏,多熏则有伤仙元。去知贤弟,理应节制!”去知笑道:“枉贪岁月,却不知存蓄仙元有何可用,不如讨个生平快活!”说完,他长吸一口烟。畸奇河神摇头,严肃道:“令兄真知上神是个神仙中的超然神仙,众仙皆敬之;你和他一母同胞,却只是贪烟,且只得个仙君品阶。莫怪畸奇多嘴,贤弟还是多向令兄学习才是!”去知仙君强颜笑道:“老兄,多谢你良言!不过,家兄愿意博那虚名,他自去;我去知只要心中乐,不求荣衔!”畸奇河神挥挥研磨杵,便见药格中飞出一只小罐。去知仙君见罢大喜,跃身接过,开罐盖,深一吸,笑道:“正是此味!多谢多谢!”而后,他将烟粉倒入随身挎着的烟袋中,把小罐还给畸奇河神。 去知仙君将走,畸奇河神拦住他道:“贤弟且慢,听畸奇一言!《天河土物》并未记载余香草。余香草非是天河原生,究竟哪里来的,至今也是谜。因其异香,故而得用,然终究还需提防,就连尊后、尊主也是定量……”去知仙君打断道:“这等上好烟粉,吸着香,带着香,要什么提防不提防?宽心,宽心!”去知再吸一口,忽悠飞离。畸奇河神叹摇头,继续研磨余香粉。海竹叶听着余香草来历蹊跷,心生疑,转念再想:“还是苍生源要紧!” 海竹叶在余香房逗留多时,并没找到苍生源的线索,正预备离开,却见鱼兵火急火燎来报。海竹叶一时自疑:“难道他们发现了榻上的是珊瑚树?”却听鱼兵报道:“禀河神,工倕(chui)仙匠前来拜访!”“工倕仙匠?快请!”畸奇河神十分郑重,于珠泊殿正厅相迎。海竹叶隐随。 “招祝山工倕仙匠,造访畸奇河神,不胜冒昧!”来访者作揖道。海竹叶暗自打量,那位一身质朴,两眉勤勉,粗衫麻履,汗渍侵襟。畸奇河神笑迎道:“工倕仙匠安居招祝山,潜心造器,鲜有露面,此番深夜来访,莫非有要事?”这两位分宾主落座。鱼仆奉上茶果。 工倕仙匠说道:“听闻白日里忤逆尊皇的幻君今夜暂居天河宫,消息是否属实,鄙仙特来请教!”畸奇河神作答:“确有此事!鄙仙安排其暂住西次一舍。不过,工倕仙匠因何对此事格外上心?话道那幻君本是下界钟鹛山一仙君,原属仙界,不知从何处习得幻术,弃了仙君身份成为幻君,连尊皇也胜他不易,好生厉害!仙匠此来,莫非有收降之术?”工倕仙匠笑道:“鄙仙只管造器,何谈收降幻君,不过略尽同僚之谊,请河神提防!” “提防?”畸奇河神道。工倕仙匠接道:“海竹叶此来,似乎在寻找什么!”畸奇河神思虑片刻,说道:“鄙仙亦有察觉,早派鱼兵监视。”工倕仙匠摇头道:“幻君之术谲诈,非是寻常水族兵能对付。保不准,此刻他正藏在此间窃听你我言语!”畸奇河神大笑道:“这倒不会!方才鱼兵来报,其正安睡。”工倕仙匠笑道:“那便好!”畸奇河神问道:“仙匠可知海竹叶所寻何物?”工倕仙匠反问:“河神掌管之天河,有什么珍宝?”畸奇河神笑道:“泱泱天河,珍宝何可胜计?”工倕仙匠亦笑道:“鄙仙所指,当然非寻常金珠之流。能让幻君探寻的,除非事关分界之争!”畸奇河神震惊道:“分界之争?仙匠之意,海竹叶是为幻界对付仙界而来?”工倕仙匠叹道:“只怕不止仙界!”畸奇河神愈惊问:“难道他要对付整个寰宇?”工倕仙匠接道:“只盼鄙仙所料不实!”“区区幻界,听闻不过沧、海两个,焉能有如此野心,除非为钟鹛山复仇之故!然也不可不虑!”畸奇河神说道,“仙匠有此疑心,何不禀于尊皇?”工倕仙匠作答:“只是猜测,何敢妄言?况这征战卫疆之务,乃是众武仙之责,非鄙仙一造器工匠所该过问。冒然上禀,反使众武仙觉得鄙仙越俎代庖,岂不自惹非议?来知会河神,实因幻君已深入宝地,不忍河神受害而已!”畸奇河神接道:“承仙匠大恩!若说幻界有侵并仙界之贼意,其将从何处着手?”听到这里,海竹叶惊而暗笑道:“他两个还真是杞人忧天!我何曾有过什么侵并仙界的念头!”他继续听着。 工倕仙匠答道:“鄙仙浅见,当从仙家之饮水下手!”畸奇河神惊道:“饮水?仙匠之意,海竹叶是在寻找仙界饮水之源?”工倕仙匠点头。 海竹叶听言,吃惊不小,思量:“苍生源难道是仙界饮水之源?质椒阁主要寻找苍生源究竟为何,要沧琼跳下去又是为何?工倕仙匠居然料得这样精准,他可还有别的身份?” 又听畸奇河神说道:“仙界饮水之源在何处,连我等众仙也不知,难道他海竹叶以为在天河之中?”工倕仙匠叹道:“或有此意!”畸奇河神高声笑道:“本仙在天河生活多少载,熟悉每一个漩涡、每一块礁石、每一株水草……我天河之水可供众仙神饮用虽不假,但绝非饮水之源;更何况,多有仙神饮花露雨雪之水,根本不向天河汲水。幻界想借天河对付仙界,实在可笑!”工倕仙匠起身笑道:“如此甚好!既然水源不在天河,则海竹叶到此也徒劳。蒙河神开解,工倕可无忧告辞!”畸奇河神亦起身笑道:“仙匠所造器具精致绝伦,畸奇深为叹服!”工倕仙匠笑道:“不当回事!鄙仙近来新造斗豆一只,河神若喜欢,鄙仙回去差个仙仆给河神送来!”畸奇河神大乐道:“却之不恭!” 工倕仙匠离开后,畸奇河神看看时候不早,自往东殿一舍冥思。海竹叶这才出来,游至余香房,打开余香烟嗅嗅,果觉飘然身轻、快意悠哉!他忍不住想要再吸些,想起畸奇河神的话,便停下。他冷静思量:“余香粉必非寻常香料,余香草定有玄机!”他遂从药格中偷拿一荷包余香粉,以备调查之用,而后又寻思:“若真如畸奇河神所言,则苍生源却在何处?”此时,他听见河鸣豚发出报晓声,便返回西次一舍。 “幻君一夜可还安寝?”海竹叶正在舍内静思,听见畸奇河神前来问早,赶忙整衣出迎,笑答:“一梦初觉,神清气爽,多蒙河神费心!”畸奇河神笑道:“略备早膳,请幻君用!”海竹叶笑道:“餐风饮露,不食亦可!”畸奇河神再道:“尊皇有交代,鄙仙岂敢慢待!”“则有劳河神!”海竹叶说完,走近前,只见畸奇河神面色一怔。海竹叶顿察不妥,暗自道:“糟糕!畸奇河神必是嗅到了我身上的那荷包余香粉之味,则他将知道我去过余香房!”看着畸奇河神的异样表情,海竹叶思索对策。 正是:决心一横奋命杀,背水一战添冤魂。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九十四回 一统万象临决金玉竹 至尊之皇托孤龙幻君 海竹叶灵机一笑,道:“有一事,望请河神赐教!”畸奇河神笑道:“幻君请讲!”海竹叶道:“敢问河神熏的什么香?海竹叶四界九皋游耍过,却不曾识得此香。”“该是此佩!”畸奇河神撩起鳍间佩饰说道,“此是丽鲨牙齿雕琢后浸入余香草汁而得,香气沉郁,经久愈弥。”海竹叶笑道:“确是氛馨醉人,连海竹叶跟在河神身旁,衣襟上也沾染了香气!似这等好上品,不知可否赠送一二?”畸奇河神思量:“海竹叶身上发出的,分明是专贡尊后、尊主的余香粉之味!余香粉中因加入河牛之乳,其香更盛,远非此佩能比!他出言糊弄本河神,不过是为掩盖私闯余香房之事实!本河神虽心知肚明,却不好拆穿他!”畸奇河神只能笑笑,道:“难得能入幻君之眼,鄙仙稍后即备下——幻君这边请!” 膳堂内,海竹叶呷着茶,自思量:“看情形,他必是已知我去过余香房,他不说破,必有别招!”畸奇河神亦呷着茶,正思如何让海竹叶自露马脚。席间气氛压抑,突然,尊皇无上之令到,畸奇河神忙忙接旨。海竹叶高坐不动,听罢宣谕才起身,道:“搅扰河神贵地,海竹叶先请告辞!”畸奇河神笑道:“鄙仙与幻君同往!” 话分两头。无上借口令瑛媗与鸾姬退下后,鸾姬觉得子规身份悬疑,遂暗里往生灵户籍库调查。而无上密问子规道:“苑主可另有镇毒之法?目今,沧竹琼之心未能剜得,又兼海竹叶出现,敌之加强而本尊皇却动辄痛痹周身,无法施武,烦愁愈添!”“再无镇毒之法,不过……”子规欲言不言。无上道:“存亡一线间,苑主何必打哑谜?”子规顿顿,说道:“斩断体内痛之神经元,便可再无痛觉!然此法,并非除毒或镇毒,实乃自损!”无上蹙眉沉思,而后叹道:“苑主所言,本尊皇并非不曾想过。只是,此法非到不得已,岂可擅用?”子规微点头,笑道:“子规今日来此,无非为知会尊皇取药之器乃索心劈魂枪。事既了,子规也当告辞——至于镇痛之法,全凭尊皇主意!”说完,子规离开。 “本尊皇与海竹叶在天河底对战时毒发,众仙家虽不知内因,却也得见真实情状,他们不定背后怎生议论!我无上若有失,难保没有狼子野心、趁火打劫者!灭消他们的悬疑之念才是防乱之道!或许,极端之法,不得不试!”无上百般踌躇,叹而再思,“本尊皇对敌沧竹琼,不过略占上风,这又添海竹叶为阻,我之力量不增反衰,断无取胜可能!”左右权衡,他最终狠下决心:“置之亡地而后存!”无上遂遣知常令官前去天河宫下战书。 话道海竹叶应约,随畸奇河神同往十层天功果武场。时诸层天宫多位仙神也受邀而至,列坐武场观战席。海竹叶游目环视,笑对畸奇河神道:“看来你们尊皇今日战兴颇高!不过,无上自己尚未至,他是自诩‘压轴客’,指不定设计了怎样浮夸的出场!”畸奇河神笑道:“尊皇乃我仙界至尊,当然不能等同于其他仙家!”海竹叶观察四下,再道:“连瑛媗和鸾姬也已到场,而无上之位左席却是空!”畸奇河神笑答:“按例,那处该是地元摩祖之位。摩祖未到,必有因由!” 但叙无上,于乾天殿密室亲手碎断体内的痛之神经元,此时的他,已如木石机甲,不知疼痛。他披上捭阖轩辕铠,手仗一统戒杵,驾起平畴四象兽,向功果武场飞来。 海竹叶正在武场中央舒展,面对天宫众仙,他自得其乐,看见高空中全副武装的无上后,笑道:“本幻君等的就是你!”言罢,他一抖威风,现出浮生金鳞冰火甲,在金色火光与冰光交错中,脚踏幻泪云,手掷幻泪剑,向无上刺去。无上高举一统戒杵,默念口诀,便见戒杵之身镌刻的龙首鹏纹案跃动从戒杵上脱离,展翼亮爪,腾空耀武,向海竹叶俯冲而来。海竹叶笑道:“你有龙首鹏,我岂无真龙?”说话间,他化成金鳞冰火龙,九爪骋风驰雨,闹得电动雷发,在功果武场上空炫出一道壮景,亮煞众仙神耳目。众仙纷纷惊呼:“那是罕见的九爪金鳞冰火龙!” 原来,寰宇三界素以龙为第一圣灵,虽也不乏龙之灵物,但不过蛟龙、螭龙、蟠龙、虬龙、应龙等龙之衍生族,鲜见纯正之苍龙血脉。例如,十二仙武君之一的辰龙仙武君应云辰,也只是三爪螭龙修成。乾坤自启以来,纵偶有苍龙现身普济苍生,也不过四爪之龙,实难一见九爪金鳞冰火龙。 故而,海竹叶顽淘一亮真身,竟把尊皇无上也惊得声噎入肺、未敢稍出。而其余众仙神更是愕然骇叹,朝那光芒璀璨处,齐齐虔诚,顶礼膜拜。瑛媗和鸾姬,虽敬畏九爪金鳞冰火龙,却也要上前襄助无上,但听无上道:“此乃幻术,不需惊惧”,她们才稍安。 无上镇定后冷笑道:“幻孽果然邪祟,狂耍幻术蒙骗众仙!”金鳞冰火龙于高空威武作答:“本幻君跃过游方门,战胜万千兵,修成金鳞冰火龙正身!无上,你不伏拜称臣,更待何时?”无上已失痛觉,无所畏惧,更心不甘,指挥龙首鹏继续作战。说那龙首鹏两翼展万里,双爪掏云空,擒起海竹叶的幻泪剑将要丢进天河。金鳞冰火龙长空一声吼,闪向龙首鹏,夺回幻泪剑,化作幻泪网,把龙首鹏困住。无上劲搠一杵,捣碎幻泪网,解救龙首鹏。海竹叶不甘示弱,摆动龙须,大张金口,喷吐冰花,将龙首鹏封冻。任无上如何彪悍发威,都难将坚冰凿出零星痕隙。金鳞冰火龙开怀乐道:“幻泪冰封,除非本幻君自己的幻泪烈焰能制,绝无其他法可破,量你无上又能如何?”无上嘲笑道:“时而幻剑,时而幻网,你海竹叶根本没有真正的神兵和法力,不过靠得邪门幻术,堆冰积雪,迷乱耳目!若论变化,本尊皇何尝不会万般,只因雕虫小技,不屑施展而已!” 海竹叶听言,敛去龙身,复原人形,笑道:“四界九皋,万物皆可作为手中兵,你何言我无神兵?本幻君只将幻泪一滴点,便可运施无穷!其中奥妙,非你鼠目之辈能理解!”无上冷笑道:“巧舌如簧!你若有胆量,且就罢用幻术,与本尊皇一杵一剑来真拼!”海竹叶随即将幻泪聚成浮生剑一把,反笑问:“本幻君有何不敢?”无上“哼哧”一声,叠瞳放怒光,重眉展冷酷,把那一统戒杵运如己臂,旋如流扇,向海竹叶袭来。海竹叶举剑便挡。只见电光火花,又闻“噼里啪啦”,他两个正面对战开来。 不接叙海竹叶与无上斗得十天黯然、九皋失色、万仙齐心惊、众神共胆颤,却问,地元摩祖因何未列席?原来,他因得花栗小鼠仙意外点醒,匆匆赶往下界——东震神皋虞契山。那处,遍野新生机,满山新气象。 地元摩祖立于不留刹门前的陨星石前,凝神慎思:“困锁十二武君的浮生幻泪阵来自幻界。而三界为今,有此物,来自天外。或许这天外星辰之陨落残石,正可破解十二道浮生阵!”他取出法凿和法锤,对着陨星石身施法。千磨万击,未见陨星石纹丝有损,他慨叹:“天外之物,非我所能轻易撼动!” 地元摩祖细打量石身,忽惊道:“这石身之镌刻,却是笔力劲透!我知‘不留刹’三字出自仲瑝之手,看来仲瑝也非寻常三界初生灵,他迟早必将重现,正如沧、海二幻!”且思且叹,他自问:“然‘虞契’二字,绝非仲瑝笔迹,又是源于何处?” 他怅然有失,良久,叹道:“时空之繁乱,岂是我区区一灵可完全洞悉?我地元摩祖,也不过轻如万林之一叶,微似寰宇一尘埃,渺若沧海之一粟,了了时空之过客!”他蹙眉而后抒怀,欣欣然大悟,悟明之后反生愧,虽愧自慨而非怨,叹惋:“十二仙武君!我地元摩祖或将有心无力!”愧而继怜,接生悯情,于是乎,他悲哀成集,涕泪双行下。点滴落,不多不少,十二滴。只见那饱含万千情感的泪滴浸润陨星石身,溶溶渗透十二颗如紫血的砂砾,包裹成十二颗血紫明珠,飞落在地元摩祖掌心。地元摩祖惊而喜,喜而万谢,万谢而深感叹:“时空有好生之德,终是四界九皋不绝路!” 话再说回头。无上破釜沉舟,使出绝招“一统万象”。但见,功果武场之六合,骤然如星汉逆流,列星众宿尽听无上指挥,那星兵棋布,辰将阵严,晶明溢彩,规整时空乱序。海竹叶惊叹:“一统戒杵定洪炉万象!仙界至尊之皇,无上,实非浪得虚名!”他叹而认真思虑对敌之策,霎时间,已被旋星圈云包围,渺小如尘埃一粒。海竹叶恍有所悟,运起六叶金玉竹花,片片朵朵,围绕自身,漫漫铺开,纵横八极,弹指间,让功果武场灿炫金辉亘迷离。无上一团星辰旋飞光,荡开来袭路。海竹叶一枝金玉竹花条,炸开勇斗门。那众仙神仰头望处,皆是金华星荣织。海竹叶再施法,即见金光亮点之处,六叶金玉竹笋奔涌现,展眼间,万竿丛丛生,破而立新,那竿森森,叶纷纭,花绽舞,星云化露描璀璨,劲风摧而傲然,凌霜打而长屹,任尔星兵大连攻。无上见状,把个万象亦更新,那环星团,竖星栏,横折又有星蜿蜒,逶迤如浪,曲流成漩,万叠千层星雨绵,耀光中新添多斑斓,颗颗粒粒,卷卷缠缠,弯回萦纡杀向前。说那金玉竹之神惊撼,迎斗万象星之幽如渊,他们回合错转犀利环,战花了时空乱! 却道,酣斗正惊魂,无上顿觉心痛剧烈,他惶恐暗自思:“明明斩断了痛之神经元,为何还会如此?此痛又不似先前之痛!难道我无上大限将至?”他极度悚惧,筹谋对策,最终做出一个决定,他道:“且慢!”海竹叶息法,笑问:“怎么,尊皇是要求饶?”无上笑道:“你我大战三日,未分胜负,苦了众仙家坐观。我无上既顶戴尊皇之冕,当然要忧众仙家之忧,且让众仙家各回稍息!”海竹叶向观战席看去,笑道:“尊皇优恤下属,我海竹叶若不应允,倒显得不近人情!” 说那众仙神亲见尊皇无上之真威,又得观金鳞冰火龙之刚猛,个个正啧啧叹赞难休止,舍不得眨一眨眼,这兴头高涨时,却听无上下令暂回稍歇,心中不甚明白其意,然知尊皇旨意不可违,只俱依言行事。 瑛媗和鸾姬赶至无上身旁。不及瑛媗开口,无上笑道:“尊后但回妍仪殿,鸾儿自回合欢殿,本尊皇与海竹叶幻君口头切磋切磋!”鸾姬冷笑道:“合欢殿早被沧竹琼摧塌,鸾儿何可再回?鸾儿从今日起,倒要住回韶容殿才是!”瑛媗暗寻思:“尊皇支开我等,怕是与海竹叶有要事商谈,正如上番他支开我和鸾儿,与子规窃谈。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虽悬疑,却不说破,依令与鸾姬各退下。无上面含忧痛地看着海竹叶,说道:“幻君请随一行!”海竹叶暗揣摩:“他打的什么算盘?”虽不明就里,他却点头笑应邀。 无上密将海竹叶引入服筠榕林。那处,叶黄枝枯,凄芜荒败,仅主树之上微遗零星绿。无上无言,怅然涕下。海竹叶问道:“此地是何地,如何这等颓丧?”无上不答,闭目自神伤。海竹叶困惑而警惕,再问:“尊皇引本幻君前来,可是有条件要谈?” 这时,无上突然跪拜于海竹叶面前,哀声恳切道:“十层天无上,愿禅尊皇位,将仙界一应瑰宝尽献于幻君!”海竹叶惊怔而狐疑,狐疑而警惕,警惕而呆木,而后问道:“本幻君要你尊皇位和仙界瑰宝做什么?无上,你言行大异于前,却是出的什么招?”无上双瞳叠泪下,喟然叹道:“与幻姝、幻君交手过,无上已知,大势难驭!”海竹叶疑念重重,侧目瞥看无上。无上苦笑道:“幻君心中定以为无上此刻暗施计谋!”海竹叶眼珠滴溜溜转,不答言,只是继续看着无上,神情微妙。 无上起身,仰面叹道:“时日既无多,就不当白虚耗!想我堂堂仙界至尊之皇,临于三界九皋,何等势贯玄黄,威震十方!奈何,暗中阴祟之招,窘步难移,一败涂地,为今,只有攘诟求全!”海竹叶听得山环雾罩,眉锁疑云。无上恨忧接着道:“是重生和伯玿!”“重生!”海竹叶听见这个名字,怒火霎时炽燃,大喝一声。“重生和伯玿不知用的怎样邪法,给本尊皇施了灭元之毒!”无上再恨道。“灭元之毒,这等毒辣!”海竹叶大惊惕怵,顿悟道,“故而,你才有天河底之痛!”无上点头,唏嘘再道:“也是他们,说沧竹琼之心窍血乃唯一解毒之药!”“什么?”海竹叶震恐而愈怒道,“所以,你是想剜沧琼之心!”无上复点头,叹道:“我不想杀她,然,此乃我求存之唯一希望!”海竹叶恨恨道:“究竟是谁?这不是第一次!是谁,造谣她的心可作药?” 无上长叹答:“重生和伯玿如是说,另有子规如此教!”“子规?”海竹叶听言大怔,沉思,“沧琼曾言,是一个叫作子规的女子将金鳞片买走,这绝非偶然!”他遂问道:“子规是何方妖孽?”无上答:“新近相识,并不知根底,暗中调查,亦无精细线索!子规,她不属于三界,正如你们沧、海二幻。或许,她来自你们幻界,是你们之宿敌,而我无上,不过含冤作棋子!”海竹叶追问:“其貌如何?”无上长吁,略施仙法,以枯叶稍构子规之形影。海竹叶反复细观,叹道:“从来不识此女!”叹毕,顿顿,他冷笑道:“不管她子规为谁,更不惧那重生、伯玿还是你无上,有我海竹叶在,谁也休想动沧琼!”无上再叹:“我堂堂尊皇亲挥神兵,尚且不能胜战你和沧竹琼,论三界,不,四界,还有谁能剜得她的心?”海竹叶严肃对答:“你知道最好!”无上哀吟:“正是明白,才有此举!”海竹叶问道:“你想做什么?” 无上深叹,答道:“本尊皇屈心抑志,只求幻姝和幻君,放过鸾儿,放过十层天其余仙家!”“鸾姬!”海竹叶想到她,不禁心头一动,继而镇定道,“若你无上就死,则我钟鹛山之仇,可不迁怒于他者!”无上长舒怀,告谢道:“果能如此,无上死而无憾!” 海竹叶又道:“不过,你身为尊皇,自言万能,可有复我钟鹛山、救我师父之法?”无上摇头苦笑答:“纵为尊皇,其实并非全能!目今,自己一命尚如游丝,终究也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灵,与时空之浩瀚相较,不过一粟比之沧海!”听着无上至诚的感慨,海竹叶不由得心中自叹:“曾经作为小仙君,我何等向往天宫、仰慕尊皇,而今却发现,任谁多威霸,在星之长河中,又能亮几时?”无上再道:“覆水难收,钟鹛山回不来!”海竹叶隐痛。“至于尊师箬竹仙姑,只有烟儿体内的镇水明珠可以替回。然取出明珠,烟儿必死!幻君家事,可自斟酌!”无上坦言。海竹叶含悲含冤不语。 无上看看服筠榕愈渐枯萎,又叹:“本尊皇时日了了!”海竹叶问道:“这与尊皇引海竹叶前来此处有何关联?”无上答:“服筠榕萎绝不存之时,便是本尊皇虚化归元之刻!”“什么?”海竹叶惊栗道,“这里已经……”他环视四下,入目尽是凋零,那时间,他对尊皇无上竟透出丝丝悲悯! 无上再拜海竹叶,热泪滚滚,哑声悲切,哀求道:“求幻君看觑鸾儿,莫使她受歹贼伤害!”海竹叶惊惑退后几步,道:“纵然尊皇将虚化,尚有尊后及众仙神可交托,鸾姬尊主地位不可撼动,依旧尊贵莫比;更有,听闻鸾姬尊主已得当今青霄天帝伯玿配为佳偶。却何言要海竹叶看觑?”无上方要作答,却突然口喷鲜血。海竹叶恻隐又生,赶忙上前帮扶,说道:“尊皇且起来说话!”无上摇头,气喘唏嘘,愤懑憔悴,倚靠枯树,哀声道:“幻君有所不知!本尊皇因被施灭元之毒,无可反抗,才受逼迫,封伯玿为青霄天帝,令鸾儿含羞下嫁,实非本意!”“无耻!伯玿与一冲乃是兄弟,却秉性这般天差地别,做此恶棍行径!”海竹叶怒骂。无上又道:“不过,我深知鸾儿心性!她虽有嫁伯玿之名,决然不会有嫁伯玿之实!只要除去伯玿,鸾儿便可重新开始!终有一日,她能收获真正的幸福!”海竹叶叹道:“鸾姬尊主委曲求全下嫁伯玿,可见她对尊皇纯粹至孝!”无上摇头苦笑道:“她并不知隐情,是我以仙界大义绑架了她!”海竹叶登时对鸾姬倍生怜惜,叹道:“她亦可怜,不知隐情,也是幸运!”无上痛哭道:“我对不起她!”海竹叶蹙眉问道:“除了沧琼之心,可有其他法能救你?”无上摇头。海竹叶沉默。无上含泪笑道:“不论仙、人、妖,寿数或短或长虽有别,但总难逃大限归来日!我无上,已活百元,量也足矣,只求身后,鸾儿无难,仙界不乱!” 无上突然抓住海竹叶的手,泣声不绝,恳求道:“海竹叶,不管你是仙君还是幻君,待我无上殒命去后,我们的仇怨一笔勾销!剩下鸾儿孤苦,她法力未达至上,难统大任,恐有疏失,万求保护!”海竹叶说道:“非是海竹叶推诿,着实名不正言不顺,且有尊后和众仙……”无上拼命摇头,打断道:“幻君,请听我说,尊后不能!”海竹叶疑团再生,问道:“何谓‘尊后不能’?”无上掩涕叹答:“无上逢此厄,必颠!而瑛媗,必相随!”海竹叶惊怔,而后道:“一向听知尊皇与尊后伉俪情深,然其实不需生死相随!既有鸾姬尊主在,为保护尊主,尊后也不当轻生自戕,其间道理,尊后岂能不懂?”无上悲恸答:“非是瑛媗要自戕,而是,她会随无上同灭!”海竹叶愈惊疑。无上道出因果:“百元前,我从服筠榕母树幻化出人身。那时,天地间空寂,人烟稀少,仙妖了了!我茕独无伴,倍感孤寞,遂折服筠榕一枝花果,修度灵元,将其炼化成女子,后娶其为妻——她正是瑛媗。我无上一生没有别娶侧妃,实因我爱瑛媗正如爱自己!而我元消以后,瑛媗必将同灭!这些事,瑛媗她并不知晓!”海竹叶听毕,叹道:“如此,鸾姬尊主一夕将成孤!” 无上再哭道:“无上不惧己身惮殃,只念鸾儿孤苦无依,唯求幻君相助!”海竹叶又道:“纵如此,她尚可继袭尊皇位。天宫众仙神云集,必不乏相佐贤臣!”无上摇头苦笑问:“幻君在功果武场上现身九爪金鳞冰火龙之时,除了瑛媗和鸾儿,幻君可曾见还有谁蓄势襄助无上?”海竹叶顿悟,叹道:“世情冷暖,人面高低!看来,无论人、仙、妖,皆多势利之徒,攀高附强,踩低凌弱,关键时刻,早弃了君臣之谊、朋友之情,也是可笑可叹可悲!”“正是此言!无上在,鸾儿当然安稳;无上若不存,谁还在意鸾儿是谁?到那时,诸层天宫众天帝之中,难保没有觊觎尊皇大位者,则鸾儿性命堪忧!天宫仙神虽多,却无掏心挖肺可托付者!瞻前顾后,无上发现,而今所能仰赖者,竟是幻君!”无上痛苦喘息而庄肃恭敬再拜求,“鸾儿无辜!求幻君帮扶!”海竹叶郑重承诺:“我答应你,不让她受欺负!”无上听言,舒怀再泣。 海竹叶顿顿,问道:“重生在哪里?”无上急咳几声,答道:“葱茏闲庭。”“我誓杀他!”海竹叶攥起拳头道。看见此时的无上已经心力交失,海竹叶恻隐再生,问道:“尊皇!海竹叶该怎么做?”无上之身已经开始渐泄仙元,他紧抓住海竹叶的手,说道:“留在十层天,襄助鸾儿继承尊皇大位;陪在她身边,保她不被图谋!”海竹叶为难道:“这……”无上泪目含血,哀声道:“求你!”“皇父!”未及海竹叶答话,却见鸾姬冲出。 原来,鸾姬从功果武场返回韶容殿后,总觉得无上有事隐瞒,遂支开寒歌,重返武场;她见那处无影,于是前往乾天殿,尾随无上和海竹叶进入服筠榕林,听到了一切。她起初深怨无上,怪他为惜命竟毁掉她的一生幸福,直到看见无上仙元慢慢散失,才知事情轻重,冲将出来。 无上和海竹叶俱大惊。鸾姬扑上前,抱住无上,泪奔沾襟。无上自愧致歉道:“鸾儿!皇父误你,皇父对不住你!”鸾姬泣声道:“鸾儿不怪皇父!若没有皇父,皇母亦失,则鸾儿将何所安存?求皇父保重金躯,皇母和鸾儿,皆仰赖皇父而生!”无上恸哭,断断续续说道:“灭元之毒已深,皇父将去矣,万般放不下的,只是鸾儿!”鸾姬哑声道:“鸾儿明白一切,皇父从来不舍伤害鸾儿分毫,皇父更非为惜命而牺牲鸾儿,只因皇父唯有保住自己,才能保住皇母和鸾儿!鸾儿都明白,都明白……”无上释然,欣慰笑道:“生女如鸾儿,能察皇父之中情,无上不枉此生!只恨,皇父再也不能保护鸾儿了,再也不能……”无上长咳一阵。鸾姬恸伤欲绝,说道:“皇父撑住!鸾儿这就去剜了沧竹琼的心,一定救回皇父!皇父撑住!”海竹叶蹙眉不语。 却听无上笑劝道:“鸾儿,别再伤害沧竹琼!幻君答应帮助你,他会保护你!皇父相信他!你要听话!”看着无上的仙元一点一点脱离其身,看着服筠榕林一点一点枯萎化烟,鸾姬痛哭拜求道:“海竹叶幻君!求幻君救我皇父,求你帮我剜了沧竹琼之心!”海竹叶眉锁如峰峦,不语不动。无上喘息再道:“鸾儿!皇父曾打算,真到虚化归元时,便将自己与你皇母的灵元通通传给你,保你不受欺凌。可这一切灾殃来得太快、太难料及!皇父的仙元已然有毒,且即将化灭,可惜皇父百元的修炼,到头来,竟未能助鸾儿一分!”无上声息渐弱。鸾姬哭哑了嗓音,说道:“皇父!鸾儿扶您回寝殿休息!皇父,您很快会好起来!”鸾姬努力抱着残存的无上。无上却看着海竹叶笑道:“幻君,莫要食言!”语毕,这至尊之皇无上,身化飞灰;这整片服筠榕林,消为烟尘;这处神秘时空,转瞬间一片死寂。 痛肠扭断悲哀心,鸾姬哭嚎到无力,瘫在乌烟中如死。海竹叶无能为力。鸾姬痛疯失魂,突然怒视海竹叶,拔下凤头簪,恨恨刺去。海竹叶不躲闪——一者,因他不会受伤,不需躲;二者,他是不愿躲。鸾姬狠刺徒劳,转而扑打海竹叶,愈哭愈骂:“是你害死我皇父,是你,是你……”海竹叶任凭鸾姬发泄,不还手,心中悲叹:“人前尊贵万仪、果决雷厉的十天尊主,内心里也不过是这样脆弱与可怜!”“我要杀了你,杀了沧竹琼!”鸾姬赌咒发誓不绝于口。海竹叶抬手,整理鸾姬的乱发,说道:“你该去看看尊后,恐将不及!”鸾姬怔神又慌,纵身飞往妍仪殿。 暂不叙妍仪殿后况如何,却来说叠纹乌蚺重生本躲在十层天葱茏闲庭密居。他起初倒也安生,久而自觉无趣,歹肠又生邪念,自想:“闲处无聊,此地乃是十层天,从前我重生也无机会游览,幸得皂袍尊者指点,方有如此之幸!正所谓‘过了这村没这店’!不如,且趁便宜,游耍一番。若被某个小仙仆发现,吞掉便可,我有无上的把柄在手,量他知道了也不能奈我何!”于是,重生悄然离开葱茏闲庭,随意觅隙肆逛,竟偷听到沧竹琼大闹豢宠局一事。他被吓得赶紧缩回,自惊自道:“沧竹琼!她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万不能让她知道我在此地!”重生藏进葱茏闲庭地泉眼中,躲上几时。然他做贼心虚,终究背若有芒刺,为探知外头动静,再番出来。时下,十层天众仙口耳不离的,皆是天河畔无上与沧竹琼恶战。重生闻听这消息,益发骇然惊怪,又是烦躁,又是恐慌,自忖:“尊皇无上中毒根本使不得仙法,却如何能与沧竹琼大战?他是得了其他秘法暂缓毒发?他若无恙,则我重生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幸而暂有沧竹琼牵制他,我尚可思谋退身之策!” 重生不及多筹划,又暗听得众仙仆窃谈海竹叶与无上亦起兵戈,他惊怕得无可不可,思量:“若沧、海联手找上我来,我再坚实的乌鳞甲怕也扛不住!偌大十层天,我先得寻个安全港,再觑时机远离是非地!”权衡多时,他终自乐道:“众仙神皆观无上与沧、海之战,此刻天宫各殿看守最为松散,有一处,恰能作为我的藏身地,量谁也料不到我会去那里!” 事这才叙到妍仪殿。瑛媗从功果武场返回,思绪贯通近日始终,总觉隐有患生,她料定无上必有所瞒,种种深虑,只是难揣根茎,坐卧不宁,独自怅然长吁。未得备其有虞,她瞬间身化为一枝服筠榕花果,静陈于织锦连珠榻上。暗潜入妍仪殿的重生恰闯进来,看见那枝花果,嗅得其香浓浓,登时垂涎三尺,一口将花果吃掉。他正得意窃喜,忽听外头有动静,忙奔蹿藏匿。 却道鸾姬赶至妍仪殿,各处不见瑛媗身影,她隐泣不敢声张,与海竹叶苦寻遍整个十层天,也没能再见着瑛媗一面。此时的鸾姬,心身如被掏空,眼神空洞唯剩惨,她只觉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海竹叶对她只有怜惜,说道:“忠你皇父之托,海竹叶当助你早登尊皇位,正名保天宫不乱!”鸾姬哭得累了,身累心也累,静默不语,凭海竹叶周旋。 再说地元摩祖自不留刹归来,急急以十二颗血紫明珠将十二仙武君从浮生阵中救出,正准备前往乾天殿面见尊皇无上详陈前情,却听得突发谕诏如下: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无上诏曰:本尊皇,统理仙界繁务,兢兢业业,不辞辛劳;尊后瑛媗,协辅襄助,尽心竭力!今尊主鸾姬成长,淑慎明仪,柔惠美直,兼内华而外修能,嘉名副实,三界共知;仁慈四达,无处不及,上传于天,下临于地,恩育万物,泽被众灵,九皋实见;足堪重任,宜承伟业,以继大统!故本尊皇诏此谕,禅尊皇位于尊主鸾姬,自伴贤妻瑛媗遨游八极,寄情云海,再不问寰宇俗事。 “尊皇大位嬗(shàn)递,鸾姬宜膺受天命,遵循正道,钦临宝殿,即日登座!另,为彰三界尚合同之德,免时空界分之乱,特邀幻界幻君海竹叶入驻十层天,晋其为摄仙务天尊,以佐新尊皇鸾姬!诏令颁日,众仙家谨遵,不得丝毫有违!钦此。” 此诏乃是海竹叶假托无上之名拟定,仅鸾姬知道内情。但道此诏谕一出,寰宇哗然,众疑丛生。“丝毫没有征兆!”“尊皇位禅让得仓促而离奇!”“尊皇何在?”“海竹叶竟为摄仙务天尊……”众仙纷纷窃语。 鸾姬虽对海竹叶恨之入骨,然深知目今唯他知道隐情、可护她周全,为防生变,遂一计一策皆听他主张。鸾姬匆匆登位,恍如梦中。地元摩祖先是震愕,继而镇定,自料:“其间必有道理!”他遂牵头恭顺,祝道:“恭贺鸾姬尊皇承大统!新尊皇既立,当布仁德!”鸾姬只得下令,恩赦过往罪仙,一时清空谬仙府地等仙界各处狴(bi)牢。地元摩祖又笑对海竹叶道:“既然幻君已成为仙界神卿,也当既往不咎!”海竹叶会意,笑道:“摩祖宽心!”海竹叶遂将合欢殿、豢宠局等处被沧竹琼施以浮生咒的仙神通通释解。 说那被释解的诸仙神中,正有伯玿。伯玿对这一切突发事件难以相信和接受。乾天殿宣政厅内,尊皇鸾姬正聚群仙议事。伯玿上前,在帛绢上写道:“尊皇何在?”鸾姬笑对答:“本尊皇在此!仙卿何由多问?”伯玿再写道:“所问乃是尊皇无上!”鸾姬怒叱:“大胆!皇父名讳,岂是你区区青霄天帝可直呼?”伯玿又写道:“蹊跷!无上尊皇突然禅位,实难让众仙家心服!”鸾姬冷笑道:“十层天尊皇的心思,非是你青霄天帝该妄揣!”伯玿心中自忖:“无上中了致命之毒,怎会有心情纵游云海?其间必有阴谋!”他接着写道:“便真是无上尊皇有意禅位,我仙界群贤云集,众芳吐馨,远处不说,便是近处,有地元摩祖、诸层天宫天帝可为佐;更有,本青霄天帝身为鸾姬尊皇之夫婿,亦可协理仙界事。然现在,却让一个与尊皇、与仙界有旧怨的狂邪外来者作摄仙务天尊,何由服众?” 正是:喊打喊杀绝命敌,身临大难反为依。 毕竟,鸾姬如何应对?且看下回。 第九十五回 化敌为友困无极孽障 追本溯源思遂古神兵 面对伯玿的质问,鸾姬笑答:“与幻君之过往纠葛早已冰释,且摄仙务天尊本也是仙君,实乃我仙界之苗裔,何言外来者?”鸾姬顿顿,心内自语:“无耻伯玿,以皇父性命要挟,迫使本尊皇下嫁于你,这一屈辱事实,本尊皇今日便要洗刷!本该将你碎尸万段,但碍于宝位新登,不宜操戈,更因顾忌其余天帝,不能动你太狠,本尊皇恨狂如麻!偏你伯玿不懂安分,是逼本尊皇惩你而后快!”她怒焰难息,又道:“皇父慧眼识贤,岂是你伯玿能知?”伯玿再接:“只怕其中另有真实!本青霄天帝甚至怀疑,是海竹叶谋逆!无上尊皇与瑛媗尊后消失得奇悬,指不定,已为所害!”“住口!”鸾姬愈怒道,“难道本尊皇会任由谁伤害我皇父、皇母?寰宇又有谁能动得了我皇父、皇母?我皇父、皇母只是出游,何言消失?你伯玿胆敢造作讹语大不敬!本尊皇实难宽宥,这便休了你,贬逐你!”伯玿惊心,急急写道:“本青霄天帝乃是无上尊皇钦封,更是无上尊皇钦赐与尊皇婚配!尊皇方上任,就要废前尊皇之令,于礼不合!”鸾姬冷笑道:“合不合乎礼,本鸾姬尊皇说了算!寒歌,书令!”寒歌铺开诏谕轴,按照鸾姬口述拟旨: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鸾姬诏曰:青霄天帝伯玿,不修文德,不崇武道,上不能帮扶仙宫、敬孝尊皇,下不能安黎庶苍生、护百姓群灵,有忝大位!本尊皇实以其为耻,再难侍其为夫,即刻休去,余生再无瓜葛!另除去其青霄天帝之职,贬为星君,送去下界野荒折木绝谷做守将,永不得返回天宫!钦此。” 此令一出,即遭众仙神反对。九层天大乙天帝说道:“青霄天宫有功于我仙界,有功于凡界群黎。尊皇竟这等发落青霄天帝,于情于理皆不合,实难服众!”八层天灵丙天帝接道:“伯玿天帝身为一天宫之首,纵言语上有零星不恰,也当罪刑相适,便是前尊皇亲裁,也不能严惩至此!恕臣斗胆,尊皇处置太过!”七层天感丁天帝附语:“伯玿乃是先青霄天帝奉昊所遗唯一血脉!尊皇这样不留余地,未免使众仙家寒心!”其余众仙神亦纷纷表态,皆为伯玿鸣不平。伯玿窃自得意。鸾姬愈怒,暗思量:“从前皇父在时,谕令一颁,何论对错,谁者敢驳?便是本尊皇身为尊主下令,群仙也是令行禁止。如今,他们却公然欺我鸾姬势孤!倘若他们知道皇父、皇母根本已经不在,野念一生,效仿昔日疑始天帝,谋逆也不为奇!”鸾姬紧咬牙关,暗攥秀拳思对策。 听得海竹叶严肃道:“此乃鸾姬尊皇荣登大宝后所发第二道谕令,众仙家岂可违逆?莫非欲趁前尊皇出游,意图不轨?需知无上尊皇思念亲女,指不定随时回来看看。另,驳尊皇之令,也需过得本摄仙务天尊之招!”且说,他掌心已经运起六叶金玉竹花。众仙神察言观色,各生顾忌。听得地元摩祖笑道:“天宫终究还是尊皇至上!”众仙家这才息声。伯玿运起帛绢,欲待反驳,却听海竹叶一声令:“护法天将!”便见伯玿被咒锁符缚,押出天宫。 处置了伯玿,鸾姬自舒畅,笑道:“本尊皇今日也乏,众仙卿可先退去!” 众仙离开后,海竹叶密问一事。鸾姬听罢,起身恨道:“祸害不得不除!” 鸾姬与海竹叶密赴葱茏闲庭。那处是十层天最隐僻荒芜之院,唯高树茂草错乱生,连鸟仙兽灵都不栖。无上安置重生于是地,正为避人耳目。鸾姬恐怕打草惊蛇、有损无上威名,故而撇开侍从,包括寒歌,只同海竹叶悄悄潜入。他两个各处寻找,并不见重生之影。“孽障无足,却每次偷逃甚快!”海竹叶恨骂道。鸾姬愤愤道:“他必是听知了近来发生诸事,趁隙逃窜!然我十层天宫门也不是可随意进出的!料想,他没了伯玿帮衬,必也逃不多远!”海竹叶点头道:“重生块儿头大,且不会幻化之术,他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离开,他一定躲在某处!”鸾姬再怒道:“从前,见仲瑝对他恨之入骨,本尊皇便知那孽障非善类;而今,孽障竟然伙同伯玿害我皇父!本尊皇誓将其抽筋剔骨!”海竹叶问道:“十层天这么大,他可能藏到何处?”鸾姬摇头,反问道:“你说他不会幻化、个头大不能出去,可他是怎样混进天宫的?他既然进得来,定然会有法子出去!”海竹叶深思,接道:“你问得好!他是如何进入十层天的,这真是个问题!” 鸾姬略思,转而问道:“你又是怎样进入十层天而不被发现的,还有沧竹琼、烟儿,你们都使的什么邪术,竟让我天宫镇天门金面甲将形同虚设?”海竹叶作答:“我和沧琼超越光之速,偌大时空中,自由穿梭,快到金面甲将来不及看清;而烟儿,实因沧琼为其披上幻泪羽,他虽速不及光,却有异能。”鸾姬恨恨道:“我明白了,定是沧竹琼帮助重生,本尊皇誓要杀她!”海竹叶无奈叹道:“你忘了你皇父的临终叮咛?你坐位不稳,自身难保,还不安生?更何况,沧琼比你更想杀了重生,岂会反助他?”鸾姬再思,又问:“难道重生其实也属幻界,与你们一样污流?”海竹叶鄙疑而无奈地看着鸾姬,摇头道:“更不可能!据我所知,幻界只有质椒、沧琼和我。重生恶毒贪婪,倘或他真属幻界,能超越光之速,他必然闹腾得九皋不宁,而不是胁迫你皇父,觅得隐身处。”鸾姬若有所悟,问道:“质椒是谁?”海竹叶笑答:“先找重生要紧!” 鸾姬踱步思忖,而后道:“孽障若果真藏在十层天,则众仙家皆有危险,暗查不妥,必须明令,让所有仙神戒备,但不能牵扯皇父!”海竹叶点头道:“你放心,交给我!”鸾姬长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层天本是逍遥地,却成了是非源!” 海竹叶以鸾姬之名义拟定警令,略曰: “冥界叠纹乌蚺重生与摄仙务天尊海竹叶原有旧隙,恶妖猖狂,私闯十层天宫,盗窃摄仙务天尊之法宝,窃后在逃,不知所踪!本尊皇出此示令,特警诸层天宫戒备!众仙家如有遇见,可先斩后奏!” 众仙将得令,四下捉拿重生。但说重生,惊恐而怀怨道:“竟然诬陷我老灵为盗!”恨怒中他又暗自庆幸:“幸而躲至妍仪殿!此乃瑛媗之旧居,自其与无上离开,这处便被封为禁地,恰可容我藏身。不过,为何无上会突然与瑛媗离开,他身中剧毒不思求药,反乐得逍遥?还是说,他出游不过幌子,其实另有目的?或者说,他根本已经毒发虚化,只是秘不发丧?然瑛媗又去往何处?”重生揣测几分,难断虚实,自又躲匿。 乾天殿内,“重生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海竹叶疑愤道,“他心狠歹毒,什么都做得出,一日不除,一日为害!”鸾姬道:“天尊与冥王有旧,重生既属冥界,何不请冥王出面清理门户?”海竹叶答:“你难道不知,重生正是被冥界通缉,才利用你皇父中毒之事要挟,才得匿于十层天?之篱想杀他而不得!”鸾姬问道:“有什么法子能引他出来?”海竹叶道:“他在暗处,必是窃知仙界也在追拿他。他曾吞食诸多灵类,妖元甚足,完全可以缩藏于一处而不出。想引出他,很难!”鸾姬怒拍案道:“本尊皇方登宝位,岂容他冥妖嚣张,誓要将他刮鳞碎肉!” 正此时,殿外寒歌与仙仆首官且走且谈,寒歌声音里夹带愤疑。鸾姬听见,焦躁吼问:“外头何事吵嚷?”寒歌应声入内来报:“尊皇容禀!仙仆首官来告,近几日点卯,总有仙仆不到,欲问责,却不知仙仆踪影!”鸾姬怒道:“大胆!本尊皇登位初始,连仙仆也敢放肆!究竟哪殿哪府,即刻下入谬仙府地!”寒歌回答:“是妍仪殿的洒扫仙仆。”鸾姬听罢,愈怒道:“胆敢怠慢我皇母的旧居,按律当斩!”海竹叶却道:“恕海竹叶直言,那仙仆恐遭不测!”鸾姬看向海竹叶,问因由。海竹叶接道:“警令自出,十层天各处谨慎,唯妍仪殿不曾有搜查仙将涉足!”鸾姬道:“妍仪殿乃我皇母之旧居,从不许外客打扰,不容搜查!”海竹叶道:“或许重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鸾姬急怒道:“他敢!他胆敢染指妍仪殿半步,本尊皇誓让他灰飞烟灭!”海竹叶慎肃道:“只怕此刻他正肆虐妍仪殿,而那失踪仙仆或早坏于其手!”鸾姬震怒而颤栗,虽不愿冒渎妍仪殿,却又思海竹叶言之在理,只得下令:“包围妍仪殿!” 至妍仪殿外,鸾姬心酸苦痛,根本不忍瑛媗受到亵渎,遂令道:“摄仙务天尊陪本尊皇同入,余众天将殿外守把,但见妖孽夺门,就地杀!”说完,她纵身飞起。海竹叶深恶重生,早一道光先行。 入殿内,勾起种种回忆,鸾姬热泪难禁。海竹叶知其心,宽慰道:“先尊后与先尊皇永恒相守,也是寰宇难得之幸!”鸾姬拭泪,而后仗杵高声怒吼:“重生,出来!”话说重生听得外头动静,自知祸事降临,透隙见着海竹叶和鸾姬杀来,早颤颤栗栗,他最终躲进芙惠池水下,任凭鸾姬喊骂,总是不出。海竹叶和鸾姬各堂各室搜索,未见重生。鸾姬道:“或许他根本不在此地!” 他两个正思退时,忽见一道光蹿向芙惠池,继而听得巨响声,又见芙惠池中掀起轩然狂澜,接着,一条庞大的叠纹乌蚺被幻泪鞭从水底拖缠拽出。 “沧竹琼!”鸾姬发现那揪出重生者竟是沧竹琼时,惊喜之余,心头恨怒也跟着上蹿,她直挥一统戒杵向沧竹琼攻去。海竹叶急急运施六叶金玉竹链将一统戒杵锁住,正要晓之以理,却听鸾姬痛怒道:“若不是她,就不会有十层天接连之厄,她可真是本尊皇命中之灾星!不杀她,实难解恨!”海竹叶怒道:“害你皇父者难道是她?难道她自己愿意成为所谓解药、成为众矢之的?鸾姬,你到现在还分不清真正仇敌,却也忘了你皇父的交代?” 但说沧竹琼用幻泪鞭抓出重生,而后看向海竹叶,说道:“烟儿都好!”海竹叶点头。沧竹琼问道:“无上为何突然遁世,竟封你为摄仙务天尊?”海竹叶作答:“因果稍后再叙,且先收拾这孽障!”重生冷笑道:“看来今日退无可退,只当拼个死活!”言语间,他挣脱幻泪鞭。沧竹琼怒道:“皆是你这孽障造恶,害了一冲师友,害得一冲下落不明,害我师父化山石,害我钟鹛山崩塌……重生,你何颜苟活于四界时空?”且说,她把一条浮生幻泪鞭,夹刺带钩,向重生抽打去。重生眼疾躲开,反驳道:“正所谓‘生死皆由命’!谁是怎样的运数,一早尽注定,要怪要怨,也该去问灵祖盘古,凭什么算到我重生头上?”沧竹琼愈怒道:“死不悔改!善者逢殃,恶者行畅!我沧竹琼不杀你孽障,愧对这一生时空缘!” 沧竹琼并不儿戏,射出沁血尘针,向重生的眼睛刺去。重生闭目,瞬间蜷缩成一只圆球,用七层乌鳞甲将自己保护得密不透风。沁血尘针擦过乌鳞甲,只见那甲片碎飞、火花漫射,却伤不得重生一分,因为重生之身,霎时生出又一层更坚硬的鳞甲。沧竹琼惊而怒骂:“妖孽!” 这情景同样震惊了鸾姬,她道:“沁血尘针能把整个合欢殿摧塌,竟伤不了他重生!”鸾姬这才意识到重生的可怕。海竹叶皱眉道:“你该认清,谁才是当前大敌!”说罢,他运起金玉竹刀砍向重生,且怒道:“你有再多鳞甲,也挡不住本幻君斩烂你!”重生以攻为守,竖起一直隐藏的乌蚺犄角,抖起鳞甲,张开巨口,露出毒牙,翻吐乌黑舌信,摆动巨尾,袭向海竹叶。海竹叶劈刀直向重生头部。重生一摆首,涌起飓风骇云,把海竹叶顶退数步。海竹叶骇然自思:“他邪法进益如此之快?上番在苏凌江对峙时,他并无这等力量,且其身躯比那时更加长大!这些时日,他又造了什么孽?”说他重生自己也惊讶,暗自琢磨:“我的功法何时高强至如此境界?”重生虽不知因由,却愈发有恃无恐,大笑嘲讽道:“寰宇第一利器索心劈魂枪尚且不能奈我何,凭你沧、海两个小娃娃妄想逞威?钟鹛山毁灭无存,老灵我怜你们孤弱无居,就让你们来我腹中安个家!”沧、海愈恨愈怒,海竹叶布开六叶金玉竹阵,沧竹琼运起千般幻泪兵器,齐向重生攻去。 他三个斗得如瀑布泄深谷,如山石沉江海。突然,重生摇头摆尾,猛然长嘶,身上瞬间生长出服筠榕触须,连枝带叶,簇簇团团,把他自己护得更紧更密。沧竹琼不知服筠榕为何物,只觉得重生形状怪异愈发是个妖孽,惊怒骂道:“孽障,你还能邪祟到何种地步?”鸾姬预感不祥,周身狂颤,惊恐思量:“服筠榕!难道……皇母!”海竹叶亦震愕,滴汗厉声问道:“孽障,你做了什么?你在十层天为非作歹,都干了什么?”重生尚不知内情,笑道:“我不过吞食了妍仪殿一枝花果和几个仙仆,何曾为非作歹?海竹叶,你先前诬陷我老灵盗窃,此刻又要妄加他罪?”听见此言,鸾姬恨惧得登时瘫软。海竹叶亦骇然,见鸾姬摔倒,急忙上前帮扶。原来,瑛媗虽身随无上而消,但因她本身并未中灭元之毒,故而,她修炼了百元的仙元留存在那枝服筠榕花果中。重生不知自己机缘化得如此灵力,只是得意笑道:“偌大十层天,让我吞掉几个仙仆有何可惜?不过,十层天仙仆有这等威力,却实出我所料。看来,我该把整个天宫都吞掉!” 鸾姬已然明白了一切,但她不能说破,只得含泪忍痛,将悲伤化作怒恨,暴起大骂道:“孽障!我鸾姬不灭你,死也不休!”她现出彤丹绽羽甲,丝丝缠出流筋线,向重生喊杀去。沧竹琼心中自道:“重生不死,时空不宁!”她把幻泪运成巨斧,向重生身上的触须砍去。重生甩开触手,打散流筋线,缠绕幻泪斧,不可一世,嚣张得意。海竹叶暴起,幻身金鳞冰火龙,狂舞利爪,喷吐冰花。重生将冰花打飞,笑道:“我虽化不开你的幻泪冰封,却打得飞你的幻泪封冰,也让你尝尝我的威力!”说完,他向海竹叶狂燃乌苗烈火。沧竹琼见状,紧把幻泪运化成雨,扑灭烈火。 鸾姬趁隙收起流筋线,转而舞动一统戒杵向重生搠去,将要斩及服筠榕枝叶时,转而思:“那是皇母!”她不禁酸泪朦胧双目。重生劈开长尾,就势要将鸾姬卷住。海竹叶惊忧,一道光奔去,推开鸾姬,反陷了自己。鸾姬回神,再挥杵来攻。重生锁住金鳞冰火龙,得意笑道:“我知你海竹叶也是刀枪不侵,却耐不住我重生可以勒死你!”重生越勒越紧。海竹叶挣扎不脱,现出人身,将要窒息。“天尊!”鸾姬哭喊,奋命上前,猛刺重生,吼道,“孽障,放开他!”重生大笑,感受着屠杀的快乐。沧竹琼见状,怒横寰宇,手拈沁血尘针,一闪过来揪住重生头部,骂道:“孽畜,松开海叶!”重生却更加肆意摆首,翘舌高笑。 沧竹琼迅疾钻向重生之口,意图从内击破。重生察觉,登时闭口。沧竹琼擦身而过,以幻泪白玉竹刀切断重生的一颗毒牙。重生大骇慌神,收尾重蓄势。鸾姬趁乱接住海竹叶。沧竹琼以为胜之有望,翻身再战,却在顷刻间,看见重生口中重又生出新的毒牙——愈尖愈利,她震骇瞠目。重生怒而冷笑道:“我已得不死之身、不灭之元!” 沧竹琼奔向海竹叶,见他昏迷,惊悲落泪,连声疾呼:“海叶!海叶……”重生含着黑血冲过来,怒道:“我从前惧你们三分,可今日,誓报一齿之仇!”沧竹琼见重生之狰狞,忙道:“鸾姬,快带海叶离开!”重生欲阻拦。沧竹琼以身掩护。重生凶凶恶斗沧竹琼。鸾姬抱着海竹叶躲开,这才想起妍仪殿外的众天将,赶紧召来,而后交代道:“寒歌,照顾天尊!”寒歌遵令看护海竹叶。鸾姬追斗重生而去。 听得重**笑道:“我所吞食者,有凡界肉胎,有冥界异灵,更有仙界神身,我重生已然融通三界诸灵!你们谁也不是我的对手!沧竹琼!吞下你,我重生便可成为寰宇四界通灵!”说罢,他发射服筠榕触须,裹挟向沧竹琼。沧竹琼一个后空翻,运起浮生幻泪剪,把那触须断成枯枝,却伤不得重生真身。沧竹琼一额惊汗,恨急道:“他融通三界诸灵,成了无极之身!可他到底吞了谁,能有这等威力?”鸾姬领众天将来战,听见沧竹琼之言,悲而怒恨道:“偏他孽障成了不死身,如何是好?”沧竹琼说道:“杀不死他,只能合力擒他,暂先监禁,徐图消灭之法!” 她们正商议间,又见重生使出万鳞飞刀,乱雨般飞袭而来。众皆各运神兵,对决纷腾游蹿的鳞甲刀。说那万鳞飞刀,厉害也甚于先前,刀尾各生服筠榕钩,“叮当”奔目标扎去。一护法天将不慎中招,即刻化为黑身。众皆愈惊悚。鸾姬呼道:“鳞甲有毒,众仙家格外小心!”沧竹琼运施浮生咒,想要锁住重生,却见重生的服筠榕触须一长再长,把那浮生咒也打破。重生益惊喜,高笑道:“我重生三界通灵,无极之身,从今后,称我无极重生!”沧竹琼气喘吁吁,惊愕打怵,益恨益骂道:“无极孽障!”重生愈战愈疯狂,再射飞刀,层层如浪,乱杀众天将。 恶斗正狂癫,忽听寒歌惊呼:“尊皇!摄仙务天尊没了气息!”沧竹琼听见,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正将奔向海竹叶,却见重生肆淫威袭杀一个天将,她不忍后退,急甩一条浮生链救下那名天将,接着战重生。鸾姬听见寒歌之言,悲痛哭道:“他是为了救我!”趁着沧竹琼牵制重生,鸾姬急忙撤身赶往海竹叶身边,抱着他涕泣呼唤:“天尊,天尊,你醒来!”说那情之动人,语之感伤,早忘记曾也是仇敌!寒歌见天将一个接一个倒下,急运起鸿之翼箫冲锋向前。鸾姬力施仙法救护海竹叶,他却没有回应。鸾姬悲泣言:“没了气息!如果……”她泪满面,心一横,深吸气,向海竹叶渡去。 却说战重生之消息飞传,地元摩祖等仙神闻讯,赶来护驾擒凶。此时的妍仪殿,整个搅在服筠榕触须、枝叶、鳞甲飞刀、毒血、乌苗烈火以及众天将的黑尸之中,混沌流乱,劫灰弥灾渊。地元摩祖怒道一句:“孽障!”他随即手握地多罗禅杖,飞速攻向重生。重生见到地元摩祖,登时心颤,而后镇定笑道:“传闻,你比无上更厉害,未知真伪!”地元摩祖道:“不需比前尊皇厉害,同样可以灭你孽障!”且说,他一禅杖向重生头部掷去。重生火速躲闪,贼贼又笑道:“从前,提起你地元摩祖,我重生也敬畏膜拜;然今日,该是你地元摩祖来拜我重生!我重生三界融通,你尚不如!哈哈哈……”地元摩祖接道:“再融通,你也是个孽障!”重生叠曲身躯,如同山脉蜿蜒,体生服筠榕树,其势之庞,虽银螯怪不及。 海竹叶终于回息苏醒,发现自己倒在鸾姬怀中,被她深吻,而鸾姬泪横粉颊润及樱唇,他一阵心慌,也一阵心动。鸾姬感受到海竹叶的气息后,慌忙将他推开,紧张而羞涩,面颊绯红,不知所措。海竹叶感动而心动,百绪突涌,忽听震天巨响。 原是沧竹琼运施幻泪锤夹带沁血尘针向如山的重生冲去,而重生一个扭曲急躲,反让沁血尘针刺中拜祭阁,将那处瞬间摧塌。海竹叶和鸾姬回神,对视一眼,俱各整兵,匆匆奔战去。沧竹琼见海竹叶无恙,喜而默泣。鸾姬问道:“摩祖,可有法子对付此畜?”地元摩祖摇头叹道:“此孽果真修得无极造化,可惜却是邪端!”重生轻蔑地看向对立的沧竹琼、海竹叶、鸾姬、地元摩祖等众,大笑道:“无上自躲灾去了,留下你等收拾这堆烂摊子!然你等也该识时务,单凭势众,奈何不了我无极重生!”此言甚为挑衅。护驾三卿、掌宫四帅等仙神心中大不快,各施仙法,布下自己的伏魔仙阵。重生并不惧怕,甩开服筠榕触须,把那诸阵层层打破,放声又是大笑。 “沧琼!”海竹叶道,“浮生玉竹篱!”沧竹琼点头。即见沧、海联手,将钟鹛山六叶玉竹阵法融合浮生幻泪术,布开浮生玉竹篱阵。那金玉竹、白玉竹相交错,林立纷繁,包围重生。重生并不甘心,拼力突围。鸾姬急忙散布流筋线,漫漫理开,盈盈绕绕,在浮生玉竹篱之外设下流筋困锁罩。重生嘶吼道:“谁也败不了我无极重生!”眼见三道法阵将被击溃,地元摩祖暴怒,跺动地多罗禅杖,瞬间铺开地多罗法网,贯通诸阵之力,才将重生困住。重生依旧放肆笑道:“我重生无极强大,任你们困住我,也休想杀死我!”重生继续挣扎。地元摩祖思虑:“为防其破阵而出,需得法器加镇!”于是,他将自己的神兵地多罗禅杖矗于法阵之上。 一众商讨消灭重生之法。沧竹琼道:“重生没有内元丹,而有尾摄骨。只要剔出他的尾摄骨,就可以杀死他!”海竹叶问道:“他鳞甲之坚,却该如何剔骨?”地元摩祖说道:“时空万物皆相生相克,有生则有灭,有无极便有初始。克重生,必有对应之法!”鸾姬恭敬接道:“摩祖所言极是!”沧竹琼严肃道:“想要釜底抽薪,我思虑,需靠一冲和索心劈魂枪!索心劈魂枪是遂古之初诞生的神兵,曾经破开绛字河乌鳞甲门。”沧竹琼且说且看向鸾姬。鸾姬慌张道:“仲瑝坠下凝寂黑洞,之后何在,本尊皇委实不知;至于索心劈魂枪,在乾天殿!”“乾天殿?”沧、海齐惊异道。鸾姬不隐瞒,将子规曾到过乾天殿告知索心劈魂枪可以剜沧竹琼之心诸事道来。 “又是子规?”沧、海共诧然。鸾姬问道:“你们知道她?”沧竹琼摇头答:“不知其为谁,然曾闻其名。据悉,她身着秋香蕙绸陆衣,手中摇把梨花扇,买走了海叶典当的一片金鳞。”“正是她!”鸾姬接道。地元摩祖严肃道:“其赎买幻君之金鳞,必有深意;其出现在乾天殿,也非偶然!”沧竹琼点头道:“摩祖所言在理。可她怎么会知道索心劈魂枪可以剜我的心?”鸾姬惊看沧竹琼,问道:“你这么说,便是承认索心劈魂枪果真能剜你的心?”沧竹琼深吁,不愿将自己在时空乱境中取心血题字等事张扬,只在心中自忖:“子规究竟是谁?”思罢,她转而说道:“一冲不会伤我,纵然可以,他也不会!”鸾姬沉默。海竹叶看向鸾姬,禁不住心慌耳赤,却佯装镇定道:“尊皇,可领我等去参看索心劈魂枪!”鸾姬点头,且令道:“寒歌,督监修整妍仪殿!” 沧、海及地元摩祖随鸾姬前往无上曾经的寝殿,那处兵器架上,静静立着索心劈魂枪,正是子规当日所置。沧竹琼凝睛于枪,眼前浮现前世今生诸多事,自默叹:“虞契!一冲!”鸾姬看着枪,心中默念:“仲瑝!千秋白!不留!”海竹叶严肃而奇诧道:“她竟然能执动索心劈魂枪!”一众思绪回归。地元摩祖上前,尝试运执神枪,而神枪纹丝不动,他遂叹道:“果然名副其实!”沧竹琼亦叹道:“然子规,一女子,竟可以!”海竹叶断言:“子规绝非了了之辈!”沧竹琼问道:“摩祖可曾听闻此号片言?”地元摩祖摇头答:“枉历百元,并不识子规为谁!”沧竹琼又道:“曾经,灵感仙让我前往摩祖这处查验自己的归属;如今,沧竹琼身份了然,未知摩祖可能查验子规的身份?”不及地元摩祖接话,鸾姬躬身致歉道:“摩祖请恕鸾姬不报之罪!鸾姬曾私自两番前往生灵户籍库,一次查询沧竹琼来历,二次便是查子规。”地元摩祖笑道:“尊皇便曾是尊主的身份,也有权如此,何需致歉?”“她究竟是谁?”沧竹琼问道。鸾姬摇头答:“正如你一般——述杰磨、述凡磨和述孽磨,均无所录。”“她也属幻界?”海竹叶惊问,而后自揣度,“难道幻界不止质椒阁主、沧琼和我?”地元摩祖道:“而今,便是说她属于幻界之外的其他异界,本摩祖也有理由相信。”沧竹琼叹道:“时空之大,时空之乱,远非我等渺小生灵所能全悉!”海竹叶道:“不过,当务之急,却是找到一冲,灭了重生!孽障已经危害太多,不能再留!”沧竹琼叹道:“一冲,只能等他自己出现!” 沧竹琼猛然想起一事,道:“敢问,摩祖是怎样把十二武君释解的?”地元摩祖将自己前往不留刹一事述来,又道:“陨星石身‘虞契’二字,不知是何者所留。或许,那镌题者,是一切疑团的根源!”沧竹琼心头一震,想要明言,却无法解释自己是先七岁还是先十八岁、是先见的“虞契”二字还是先题的“虞契”二字,只能一腔心事尽噎住,化作长吁蹙眉叹。海竹叶虽从时空界影镜中窥得真相,只是不愿道破。“不留刹陨星石竟有这等奇效!石身紫血般的砂砾,又有什么玄机?不如将陨星石带回天宫细究?”鸾姬道。海竹叶听言,联想到灵祖盘古心伤凝成的紫血砂,暗自忖度:“紫血砂,幻虞契,化虞契山,转而为仲瑝、千秋白、不留,直至成为一冲,与那陨星石可有多少关联?难道时空界影镜中,我所观,不是全部的过往?”思毕,他点头道:“或许,以陨星石锻造兵器,可以诛杀无极孽障!”沧竹琼却道:“那是不留刹,是一冲的家,未经他应允,岂可擅动?”地元摩祖略思后道:“尊皇,摄仙务天尊,幻姝,请稍安!他孽障被困,朝夕不得出,可徐图之。地元摩祖先行告退!” 沧竹琼正要询问无上的去处,却听乾天殿外侍者来报:“启禀尊皇,灵感上仙求见!”沧竹琼一听,欢喜道:“是多臂海蒡!”鸾姬令:“宣!” 宣政厅内,鸾姬道:“灵感上仙,你本因不敬尊师大肚佛而被罚下界两万余年,然本尊皇登位后已发布赦令,你却因何姗姗归迟?”灵感仙作答:“尊皇容禀!下臣在下界曾得友人相助;而今,友人家道衰落,无处安身;下臣不忍,故助其另觅新居。来拜迟迟,非是敢对尊皇不敬,求尊皇明察!”鸾姬叹道:“灵感上仙至义,情有可原,然终究违了天规,不可全然姑息!你既能感测生灵之归属,就黜降为仙君,去生灵户籍库作个看守,你可生怨?”灵感仙笑拜道:“尊皇仁慈,罪仙感激涕零!不过,罪仙受冥界妖风吹卷多载,感测灵力已失!”鸾姬微点头,叹道:“既回天宫,灵力迟早复得,仙卿可好生将养!”灵感仙君退出乾天殿。 沧竹琼一闪而至灵感身旁,笑道:“小海蒡!”灵感笑道:“与幻姝再见,荣幸备至!”沧竹琼叹道:“你的灵力……”灵感再笑道:“得何足欢,失何足怨!”沧竹琼伤感,又道:“不过,你方才所言下界友人,是谁?”灵感登时面生哀。“难道是……衔栀苑主?”沧竹琼压低声音问道。灵感低声答道:“不瞒幻姝,正是!”沧竹琼再问:“你们尊皇已下赦令,她为何不回天宫?”灵感叹道:“有些曲折,幻姝不知!青霄与冥界那场战役,寄蕾她也参加了!”沧竹琼听言,揪心慨叹道:“衔栀苑主重情重义,她……”“她安眠在我和她相遇之地!”灵感接道。沧竹琼霎时泪目。灵感含泪笑道:“承蒙幻姝还记得她,寄蕾,无憾!”沧竹琼只是落泪,一语不发。灵感拭泪再笑道:“幻姝得空,可往生灵户籍库闲叙!”沧竹琼堕泪点头相送。 却道灵感之言,并非全真! 正是:血仇愿把命来拼,挚爱更将身来替! 毕竟,事实却是怎样?且看下回。 第九十六回 赴血难挚恋换身替命 临狂恨极亲雪冤克仇 话说那时,衔栀苑主寄蕾听知青霄天宫与冥界大战,自思叹:“正所谓‘水背流而源竭,木去根而不长。’我蝴蝶信毕竟来自青霄,今故园逢厄,岂可置若罔闻?”她下定决心与青霄共存亡,然心中有他难舍下,遂在奔赴战场前,往狄崇海一行。时冥妖气焰正炽,寄蕾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达金沙滩。 “灵感!”迎着狄崇海的咸风,寄蕾的鲛绡裙飘曳舞落,脚腕缀挂的蝴蝶铃“叮当”作响,她笑道。“寄蕾!”多臂海蒡见着她来,欢喜而紧张,忽悠从金沙子中跳出,幻化为英姿轩昂的贤俊男儿,急切却缓步,走向寄蕾,含情笑道,“正逢乱局,你不好好在衔栀苑待着,如何胡逛?若遇棘手的妖魔……” 灵感话未毕,只见寄蕾展开双臂紧紧将他拥抱。灵感紧张而喜悦,回抱寄蕾。寄蕾依着灵感的肩头,眼中汪泪,说道:“挚情郁结不发,忍至终古,唯怕化为缥缈!寄蕾今日特来,一将倾陈款曲,告诉你,灵感,粉色蝴蝶信徘徊顾盼,心不舍你,情之信芳,言之由衷!二作辞离,你我今日,或为诀别!”灵感先狂喜而后惊震,他扶住寄蕾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看,问道:“你要做什么?”寄蕾笃定答:“我当赴青霄!”灵感愈惊,劝道:“既已选择离开,何苦还受禁锢?”寄蕾叹答:“青霄欣欣乐康万事好,则我与那里无牵缠;青霄但有微恙,我誓守护!”“寄蕾!”灵感再劝道,“我愿从此不归天宫,留在下界陪你!三界九皋兴亡事,与你我无关!你我乘清风,驭阴阳,只在繁乱时空缝隙中安翔!”寄蕾看着灵感恳切的双眸,笑叹道:“飘风摧黎庶,暴雨侵万户!纷总总时空之乱,谁能说真的与己无关?既坠红尘世,当修红尘缘!生死离合、恩仇爱恨,寰宇间这点儿悲喜,谁也逃不掉,纵为神仙,尽亦然!”“你执意如此?”灵感伤情问。寄蕾以决然一笑作答。灵感顿顿,转愁容忽为笑颜,轻吻寄蕾,而后笑道:“则我只能支持你!”言罢,灵感紧拥寄蕾。 却在那一刻,灵感暗对寄蕾的后背施法,将她变为一只多臂海蒡,捧在手心。灵感再笑道:“我劝不住你,我只能替你!我不能公然以灵感上仙的身份参加青、冥之战,因为那样会给八层天招惹灾难,我只能这么做!”灵感将寄蕾变成的多臂海蒡轻轻放进沙子中,又道:“这仙法,是我师父大肚佛所教。三日之后,法力自失效,你不会有事。我替你成全你的忠义,也请你答应我,从此保重自己,不容有任何闪失,则我虚化之身,也得含笑!”寄蕾在沙子中不能动弹,只听得灵感慷慨笑道:“左右不了纷总总时空之乱,然寿夭前程,有时却在我定!”看着灵感离去的背影,寄蕾垂泪难止。 灵感变成寄蕾的模样,开赴青冥战场,青霄败绩时,他死于冥妖的群攻之下!而寄蕾,被施仙法失效后,曾前往寻找灵感。得知战事结束——一切都已结束,她痛断肝肠,想要自戕相随,却思不能愧对灵感的临别交代,于是悲伤回到狄崇海,以多臂海蒡的身份看守金沙滩。直到鸾姬登尊皇位,宽赦众仙之令下,寄蕾踌躇再三,自言:“我自己不是自己!”最终,她以灵感的身份回到天宫,从此以灵感的身份示外,以灵感的身份继续生活。灵感仙没了感测之灵力,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灵感仙。陆离时空乱,俯仰历浮沉!她心中之凄苦,唯有己知! 话说回头。沧竹琼随灵感仙君出去以后,乾天殿内剩下海竹叶和鸾姬,海竹叶之心愈“砰砰”。鸾姬上前施礼告谢:“多承天尊于急危之中挺身相救,鸾姬铭感大恩!”海竹叶看着鸾姬——那天生丽质带娇媚,历经劫难之后,憔悴中尽显哀柔——暗叹:“她其实这样惹人爱怜!”更兼想起鸾姬抱吻自己的那一幕,他禁不住涨红面颊,回礼中愈添恭敬和拘谨,笑道:“同临大敌,理当并肩共进退,不当回事,尊皇不需多谢!”海竹叶言语扭捏,一改从前的顽淘之态。 却道沧竹琼送走灵感仙君,心中除了诛杀重生一事,更也疑惑无上和瑛媗的真实去处。毕竟,她和十层天之间,还有一层钟鹛山的血债,她更是带着烟儿的深仇和信任,带着对烟儿的承诺而来!沧竹琼回到乾天殿,如是问:“鸾姬,无上躲到了哪里?”鸾姬听问,悲伤默然,欲答却愁苦挤心,哀痛若杀。却是海竹叶接道:“沧琼,你听我说!” 海竹叶拉着沧竹琼至僻静处,把前情备陈。沧竹琼愕然不敢信其言,惊道:“堂堂尊皇、尊后——威震寰宇的无上和瑛媗——就这样,没了?”海竹叶长吁点头。“你竟然成了无上的托孤之臣,你竟然护着鸾姬!”沧竹琼盯着海竹叶,难以置信,说道。海竹叶叹道:“时空乱事,瞬息如云变,谁能料及始与末?”沧竹琼摇头道:“海叶,不可以!”“我答应了无上,也答应了鸾姬!”海竹叶郑重作答。“你可想过烟儿?你要怎么跟他交代?白点、黑点尽摧于无上和鸾姬之手!烟儿深恨十层天,深恨鸾姬!你要他如何面对?”沧竹琼悲愤接连发问。海竹叶局促悲叹,顿顿道:“我会跟他解释。无上已不存,冤仇该了结!”沧竹琼蹙眉,再摇头道:“烟儿爱憎分明,恩仇决绝。海叶,你知道他的脾性!”海竹叶沉默片刻,说道:“沧琼!我需要你的支持!”沧竹琼含泪又冷笑道:“支持你?你要我支持你什么,支持你忘记师门大难,支持你舍己身去救替仇敌,支持你站在烟儿的对立面,称你摄仙务天尊海竹叶?你给我听着,纵然有重生劲敌在前,我们也可以凭自己诛杀孽障;纵与天宫暂时联手,我们也不能忘记钟鹛山的血债!一仇一冤恨,都要清算还!”海竹叶哑口难驳。沧竹琼长吁叹,而后严肃道:“海叶!我与鸾姬冰炭不相并,水火不相容!消灭重生后,我会杀鸾姬!这是我对自己、对烟儿、对黑点、对白点、对落雨、对飒秋风、对忘己洞、对熠莲池、对钟鹛每一竿六叶白玉竹的承诺!”沧竹琼决绝撂下话,不等海竹叶反应,自一道光消失。留下海竹叶黯然,龃龉(ju·yu)两难。 海竹叶返回宣政厅。鸾姬淡笑问:“你跟她说了什么?”海竹叶双手往脑后一搭,侧首故作漫不经心,答道:“闲叙家常!”鸾姬似笑非笑道:“难为!”海竹叶略叹,又道:“尊皇这处若无驱使,海竹叶先回怡宾楼。”他正欲动身,适逢土木仙匠入厅来。“天尊且慢行!”鸾姬止道,“怡宾楼非是天尊该久居之地!前因百态事匆忙,未及新造殿宇,委屈天尊;这处特请土木仙匠制图,天尊请过目!”海竹叶一愣,而后笑道:“大厦虽广,夜眠不过七尺,其实不必劳师伤财!”鸾姬摇头道:“礼遇不可减!”她示意土木仙匠将制图奉于海竹叶。海竹叶接过,草草掠目,笑道:“豪奢太过,何敢消受!”鸾姬听罢,笑对土木仙匠道:“既然天尊并无不满,则劳仙卿领众动工!以后,西通殿便为摄仙务天尊之独立殿宇。”土木仙匠领旨退去。鸾姬又笑道:“天尊的册封吉日也已定下,礼服仪仗亦在筹备之中。”海竹叶慌张,笑辞:“着实不需!”鸾姬笑道:“此乃本尊皇之令!”海竹叶怔而后笑叹:“则多谢尊皇!”鸾姬起身,再笑施礼:“以后仰仗天尊!”海竹叶作答:“分内之事!” 海竹叶离开,迎着寒歌入来。鸾姬倚座垂首伤神,听得寒歌禀道:“妍仪殿修整之务有条不紊,请尊皇放心!”鸾姬微点头。寒歌又道:“寒歌微察,天尊对尊皇之态度不似往常!”鸾姬叹道:“对临一敌,并力一战,不似从前为仇杀红眼,自然不同。”寒歌笑道:“天尊看尊皇的眼神,似有暗喻!”鸾姬惊抬头,讶看寒歌,斥道:“寒歌,此一时彼一时!这里不是韶容殿,更没有皇父和皇母的庇护,本尊皇小心翼翼,举步维艰,恍如一夜间长大!你不比其他仙从,跟着本尊皇,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像个孩子,口无遮拦,这等玩笑,以后开不得!”寒歌笑叹道:“尊皇真是成熟了!不过,海竹叶天尊德才貌兼备……”“寒歌!”鸾姬面色暗沉,打断道,“本尊皇先许嫁仲瑝,后被迫取消婚约,再受制匆匆嫁于伯玿,方才休了他,终换回自由之身!这其中历经多少伤痛无奈,你难道不知?”寒歌叹答:“寒歌深知尊皇!”鸾姬接道:“那就好!本尊皇如今只想杀灭重生,只愿仙界无患,凡、冥不惹,再不想其他!”寒歌顿顿,问道:“只是尊皇心中,可真能放得下仲瑝天神?”鸾姬苦笑道:“错爱万余年,爱到了尽头,放不放得下,又有多少分别?” 却道海竹叶离开宣政厅,并未直接回怡宾楼,而是来到地多罗困锁阵外。重生于阵内依旧挣扎,这见海竹叶过来,嘲讽道:“海竹叶!是无上与鸾姬摧塌你钟鹛山,你不杀鸾姬报师门之仇,却助她囚我,枉你生长在钟鹛,男儿如你,男儿之羞!”海竹叶冷笑道:“重生,你巧舌如簧出大名,播弄是非数第一,果然对得起你孽障的名头!”重生再笑道:“海竹叶,你仔细想想,我说的难道没有一点儿道理?不如,你放了我,老灵我助你幻界统一凡、仙、冥三界,让你成为寰宇四界之主,岂不好过你做鸾姬手下一犬牙?”海竹叶听罢,大笑道:“我海竹叶何曾做谁的手下,不过怜其孤苦,故而扶弱!孽障,你慎言!” 重生露出奸邪的表情,再道:“哦哦——我懂了!你是垂涎鸾姬貌美,贪恋其色!不过,海竹叶,老灵可要劝你慎重!她鸾姬先许仲瑝,再嫁伯玿,早非完璧之身!你堂堂幻君,果真找不到更好的,竟自甘堕落,要那等残花败柳?”“你住口!”海竹叶勃然震怒,施法冲击困锁阵,恨恨道,“重生,你放肆!尊皇虽与仲瑝有婚约,然从来举止得当,绝无半分越轨;她不爱伯玿,纵使嫁娶,并无夫妻之实。孽障你怎敢污蔑她?你想活命,也不当以女儿家的清白作梗!似你这等黑心毒腹妖孽,多留一日,都污了寰宇的气息!早晚,我海竹叶亲手杀你成碎末!”重生大笑道:“看你方才之态,我竟想起了濛漪和涟漪那对鬼死姐妹!濛漪护一冲,涟漪护常奇,都是和你一样的德行!绝不出老灵所料,你必然是对鸾姬有非分之想!哈哈哈——然你该知道,鸾姬心里只有仲瑝,你惦记也徒劳!与其苦为他人做嫁衣,不如与我老灵结盟,统一四界,待那时,你手中有江山,何愁不得如云美女入怀?”“你这孽障,巧舌也无用,谁都救你不得!”海竹叶痛骂毕,愤愤离去。 再说沧竹琼,离开乾天殿后,并没有回去钟鹛幻宫,而是来到青霄天宫。此时的青霄天宫,由于伯玿被逐,暂交由新彻天神代理。“幻姝此来,必是欲往仲瑝天神旧居!”新彻天神迎道。沧竹琼笑答:“有劳代天帝!”新彻天神遂引沧竹琼往和瑞殿。 于路,沧竹琼心内深叹:“这里有一冲的气息!”新彻天神问道:“幻姝可知仲瑝天神下落?而今新尊皇登位,大赦从前罪仙,天神虽有旧过,也可回归!”沧竹琼笑答:“我也在找他!”新彻天神疑惑道:“怎么,仲瑝天神不是与幻姝同在?”沧竹琼苦笑问:“代天帝真以为,仲瑝天神是与本幻姝私奔逃遁?”新彻天神顿顿,叹道:“当日,前尊皇谕令如是颁布,下仙如何敢不信?”沧竹琼摇摇头,不多解释。新彻天神又叹道:“青霄天宫,在等他!”沧竹琼笑道:“代天帝若有他消息,一定通知沧竹琼!”新彻天神笑答:“那是自然!幻姝这边请!这里是天神寝殿。” 沧竹琼入内,自语:“这才是他生长之地!”新彻天神说道:“仲瑝天神从小由先青霄天后和星荼抚养,仁义礼贤,众仙皆爱!”沧竹琼笑问:“他从前可有什么喜好?”新彻天神答:“百家学问,仲瑝天神无不涉猎,不过,其性最是情深,吟诗作画,最数第一!”沧竹琼笑道:“还以为他是个痴迷武学的小和尚!不知,他吟的什么诗,作的什么画?”新彻天神笑道:“仲瑝天神技法纯熟,挥笔成形,几乎无所不绘、无所不能绘,且出口成诗章,众仙皆不及!幻姝可往天神书屋一览!” 沧竹琼随新彻天神至书屋涵谷巢——那处字画张贴满,槅栏几案列陈诗词卷刊,充溢墨香味,别样雅气息。“他不是武痴,倒是个风雅君子!”沧竹琼且观且笑道,“从灵兽到仙植,器皿与工具,风景夹情怀……他果真是无所不画!”新彻天神笑道:“其实,这些都是天神三千岁以前所作。”“三千岁!”沧竹琼心头一震,暗叹,“我在时空乱境中,正看到他将三千岁,却被长衫白翁前辈叫回!”思罢,沧竹琼笑问:“则三千岁以后,是如何?”新彻天神答道:“三千岁以后,自天神夺得鱼魁,应诏前往十层天做尊皇书伴,便鲜见其画作。”沧竹琼叹道:“相伴你们尊皇,当然没了闲暇!” “非是如此!”忽听一个声音从外头传来,沧竹琼和新彻天神齐看去。“尊皇大驾,有失远迎,罪臣该死!”新彻天神忙俯首拜道。“免礼!”鸾姬笑道,“代天帝自去理事,幻姝这处,就由本尊皇亲陪!”新彻天神领令下。 沧竹琼敛去笑容,问道:“你为何深夜到此?”鸾姬笑道:“本尊皇正欲略作歇息,忽想起你,料定你是来此处,果然!”沧竹琼笑道:“尊皇好心思,如何不以为本幻姝去往他处?”鸾姬暗自语:“你不敢面对烟儿,当然不会回钟鹛幻宫;你不愿面对海竹叶,自也不会去找他;偌大时空你孤寂,只可能来仲瑝故居,聊以寻慰藉!”鸾姬心中虑得透彻,却不说破,只答:“自然知晓!”她迈步走向沧竹琼,再道:“仲瑝成为本尊皇书伴以后,并非不再作画写诗,而是他,再提笔,只为一心!”鸾姬看向沧竹琼,又道:“随本尊皇去仲瑝寝殿!”沧竹琼却道:“方才去过!”鸾姬叹言:“尚有你未曾到过之地,更有你不曾知晓之事!”沧竹琼半信半疑,随鸾姬同行。 鸾姬推开紫梨梯架榻旁水墨扆(yi),引沧竹琼穿过幽远曲径进入你画堂,说道:“这里全是你,雪叶冰莲!”正是触目震心肝!环视你画堂,论那绢帛、墙壁、摆瓶、书案、宝鼎、栋梁……尽展雪叶冰莲风姿万千,沧竹琼悲喜如冰火,两刀绞心肠,泪下不能言。鸾姬苦笑道:“他最爱相陪在央琼池赏雪叶冰莲。起初以为,他与我鸾姬同喜好、一心志,后来我才发现,皆是自己一厢情愿!”沧竹琼哽咽不语,心内却叹:“我只看见鸾姬守我的那些年。原来,那以后,你一直都在我身边,虞契,一冲!”鸾姬见沧竹琼真情尽露,自也不是滋味,含泪苦笑道:“我不解,为何他偏爱一株草木而无视我堂堂尊主?我鸾姬是公认的三界第一丽姝,更是位尊谁能及,如何倒不如一株草木?他仲瑝丝毫不屑!他到下界,平了斛卑之乱后,哪儿都不为意,偏偏守在熠莲池!我以为他是被黄裳仙姝慧箬魅惑,我便百设法,收了他那凡世的情思。他果真撇下慧箬,遁入空门,独守虞契,潜心归佛。我窃以为,只待那凡尘劫尽,他便会回来娶我!可偏偏,他没能全了皇父的旨意,被责令再下界!而这一次,他重遇聚灵孕生成形的你!明明是我鸾姬与他早有婚约,而不是你沧竹琼!我愁怨,我愤恨,我醋妒,可我又能如何?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我终于明白雪叶冰莲与他仲瑝的渊源——竟是前世今生,你们早已注定!沧竹琼!他这万余年来,兜兜转转,历尽福福难难,都是在等你,都是在找你!”沧竹琼欢喜而含伤,咬樱唇,纵横泪,看向鸾姬晶莹的双眸,说道:“三界第一丽姝潸然垂泪,我见犹怜!不过,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鸾姬拭泪笑答:“成长万余载,始终如孩童任性,只在皇父、皇母离去的那一刻,我瞬间长大!本尊皇鸾姬,再不是曾经的鸾姬尊主!”沧竹琼听毕,颤抖着,以指尖轻触画作,心内疯狂思念:“虞契!一冲!” “幻界,是怎样地方?沧竹琼,你为什么来三界?”鸾姬突然发问。沧竹琼拭泪苦笑答:“若非你骗我下凝寂黑洞,我尚不知自己是雪叶冰莲,更不知自己真正所属。你问我为什么来三界,我没有答案。究竟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来这里?”鸾姬若有所思,而后笑道:“本尊皇想要把你重新种进央琼池,未知可否?”沧竹琼带泪笑答:“生而爱自由,不愿受禁束!” 鸾姬叹叹,施法,现出一物,说道:“这是蕶香千蝶伞。那夜,仲瑝冒雨前往央琼池,只为你,撑起这把伞!而今,它该物归原主!”沧竹琼双手接过伞,止不住泪珠滑落。鸾姬又道:“那夜,它在雨中张开,千只灵蝶飞舞耀光。可惜你没眼福,看不见那最美动心的画面!”“我看得见!”沧竹琼指向正壁巨画笑道,“这难道不是?”鸾姬不语,苦笑。只见沧竹琼飞身撑开伞,贴近壁画,问道:“可是如此?”看着蕶香千蝶伞张开在沧竹琼上方,看着千只灵蝶绕飞舞,嗅着你画堂满堂芳香,鸾姬哭笑道:“还是可惜,美中不足!”沧竹琼亦哭笑道:“难道我堂堂幻姝,四界第一丽姝,倒不如一株草木?”听见沧竹琼仿着自己的语调说话,鸾姬更是狂飙泪而疯笑不止,且拍掌且摇头道:“我鸾姬只是三界第一丽姝,你沧竹琼却可称四界第一丽姝,你比画中草木美,只是可惜,少了仲瑝!美中不足,只因仲瑝不在!”鸾姬且道且笑且哭。沧竹琼叹道:“可是仲瑝何在?”鸾姬惊讶道:“仲瑝?你不是唤他一冲?”沧竹琼哽咽笑答:“他是一冲,他更是仲瑝,他又是千秋白,是不留,他还是虞契!他好傻!他想要跑赢阳光!”“跑赢阳光?他想做幻君?”鸾姬哭笑问。沧竹琼再道:“他肉身累倒在东震神皋,化作虞契山——正是他遁入空门的虞契山!”鸾姬笑接道:“有什么可惊怪?他本就坚如山石!”沧竹琼又笑道:“你更不知,陨星石身‘虞契’二字,是我所题刻,是我用索心劈魂枪刺穿自己的心,蘸着自己的心血所题刻!”鸾姬惊怔,而后道:“你敢笑他傻?你才更傻!你为了他,刺穿自己的心,你才最傻!”沧竹琼舞着伞,接道:“你敢笑我傻?你做的傻事可比我多了,你剪碎了自己的嫁衣——你为了嫁给他而亲手缝制的嫁衣!”“然也!我们都傻,都傻……”鸾姬无奈,伤而笑答。沧竹琼亦哀亦乐道:“时空虽大,却能有几个不傻?” 说这两个,爱与恨交织了万余年的密友、仇敌,在遭值了重重红尘冤劫之后,于仲瑝的你画堂中,疯哭傻笑直到天明。 “生了嫌隙的知己会变成杀得死去活来的怨敌,则恶刀猛剑相向的血仇,坦诚相待以后,是否还能回归昔年的亲密无间?沧竹琼,我已经不想剜你的心,你可依旧想杀我?”鸾姬突然敛去笑容拭干泪,面无表情问道。沧竹琼收起蕶香千蝶伞,落地郑重答:“钟鹛山的血仇、烟儿的恨,我不能不报!”“海竹叶会保护我!”鸾姬走近沧竹琼,得意道。沧竹琼冷笑道:“我会趁他不在时动手!”“比如现在?”鸾姬问道。沧竹琼摇头道:“你画堂属于仲瑝,属于我,这等净美圣域,岂容你鸾姬血污?”鸾姬整衣显威严,亦冷笑道:“本尊皇也不是你区区幻孽想杀就杀的!皇父、皇母虽不在,天宫依然有众仙,仙界乃我属至尊!”沧竹琼再冷笑道:“本幻姝誓报血仇!” 却道海竹叶至怡宾楼,回想重生的话,反复自问:“难道我对鸾姬,除了怜其孤弱,果有他想?”他辗转彻夜难寐,至天明,前往乾天殿,却未敢轻入,只于殿外徘徊。寒歌出殿,笑施礼道:“天尊大早!”海竹叶笑回礼。寒歌又道:“天尊若想见尊皇,却不是地方。”海竹叶问道:“她,不在乾天殿?”寒歌笑答:“尊皇昨夜去寻幻姝,尚未归。”海竹叶惊问:“她找沧琼何干?”寒歌再笑答:“尊皇之言,‘叙旧’!”海竹叶略有所悟,又问道:“不过,沧琼去了哪里,尊皇能知道?”寒歌笑道:“天尊不妨猜猜看。”海竹叶沉思片刻,笑道:“多谢寒歌!”他自一道光闪去。 海竹叶来到青霄和瑞殿,慨叹良多,看见沧竹琼和鸾姬立于回廊,察觉到她两个神情复杂、关系微妙,正待问,忽遇新彻天神急慌而来。新彻天神躬身报道:“尊皇!重生不见了!”一众惊炸地,匆匆赶回十层天。 众皆围在地多罗困锁阵外,心焦如焚,面面相觑。海竹叶道:“昨夜我经过此地时,他尚造巧言企图惑我,为何突然不见?”鸾姬怒叱看守金面甲将:“花了多少气力才困住他孽障!你等是怎么当差的?渎职若此,该全部下入谬仙府地!”金面甲将拜地,委屈道:“只一瞬间,突然不见!下臣皆以为花了眼,仔细看,果然无影!求尊皇饶命!”鸾姬怒道:“他何能遁去?”地元摩祖检查困锁阵后,说道:“法阵毫无破绽,此非甲将之过!”海竹叶惊心道:“此情景似曾相识!”“斛卑!”沧竹琼接道,“冥王斛卑,从前正是如此!”海竹叶道:“阵内看似空空,也需金面甲将不懈看守。沧琼,你我往狄崇海一行!”沧竹琼听言,心想:“海叶是怕他若独自离开,我与鸾姬或另起兵戈!”于是她道:“何需你我同去?你宽心留在此地便是!”说完,她一道光闪去。 话就说到狄崇海。青霄天后嫆芬与之篱结为母子后,匿居大冥王殿,时时策划返回天宫杀无上,报青霄之仇。之篱道:“娘亲加上之篱,也非十层天的对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嫆芬笑道:“娘亲岂会让之篱涉险?报仇,娘亲自己动手!”之篱道:“可娘亲现在几乎没有法力!”嫆芬道:“本也不能硬拼,总有时机!” 却道次日,之篱再寻嫆芬,不见其踪,唯得别书一封,字如下: “之篱孩儿!为娘有你,临终愿足,不忍面辞,自行离去。孩儿勿怪!今此一行,为我青霄雪恨,成败在天!孩儿勿念!” 之篱读毕,惊思:“不能让娘亲孤身入虎穴!”他匆匆欲追。却是山牛元帅拦道:“冥王拜青霄天后为母,属下不当多言!然冥王既坐冥王位,便不当置冥界于不顾!前番冥仙之战可胜,一靠数众,二得半焜排兵布阵。而今,倘若十层天亲遣天将,必兴众师,再战,我冥界未必能胜!因青霄天后一身而惹怒十层天,给整个冥界招祸,实非智举;况且,青霄与十层天之恩怨乃属仙界内政,我冥界不宜插手。请冥王三思!”之篱道:“山牛元帅所虑,本冥王岂不思?不过,元帅勿忧!本冥王不会置冥界众徒于危难之中,之篱只身去,不带一兵一卒。”山牛元帅叹道:“属下斗胆,冥王此言何其荒谬!”之篱怒道:“安敢如此论本冥王?”山牛元帅再叹道:“之冥王为冥界之首,代表冥界。冥王若亲上阵,则整个冥界皆不能置身事外。冥王灭了仙界则可,若冥王有失,仙界岂不归恨于整个冥界?若冥王有失,纵观冥界,此时谁还可担当大任?野心者必纷纷再争冥王大位,难免又掀起一场内乱!另外,我冥界前番袭凡界,本以为那肉胎筋骨不足道,哪知当今凡界南皇粟苜不同于往昔皇帝。他不知使的怎样道法,竟让百姓一夕之间仿佛练就护体神功,不受我冥界众徒侵犯;官民多学法术,甚至能反制冥兵。假以时日,凡界成为第二仙界,也不是不可能。凡界一旦强大,必思报仇!似此外患内忧,我冥界安有宁日?之冥王万不可为一己情仇而以社稷涉险,请之冥王慎察!”之篱沉思良久,叹道:“多亏元帅诤言,否则本冥王险些再错!只是,本冥王既拜天后为母,知其临渊,决不能袖手旁观!”山牛元帅笑道:“冥王何需自担重负?灭青霄者,乃是半焜;而杀半焜者,恰是冥王。冥王早已为天后报了血海深仇,全了这份母子之情,何言袖手旁观?”之篱道:“你言虽在理,然娘亲凶多吉少,本冥王岂能假作不知?”山牛元帅问道:“之冥王以为,究竟是我冥界群生重要,还是青霄天后一个重要?”之篱长叹。 之篱踌躇,遂至斛篱殿求教斛卑。斛卑只问:“篱儿,若是你亲娘鹿篱,你可还会疑犹?”之篱大悟,道:“孩儿明白了!只是,该如何跟众徒交代?”斛卑笑问:“你之篱是大冥王,需要跟谁交代什么?”之篱舒怀,笑道:“孩儿明白,多谢父亲,孩儿告辞!”他拜辞斛卑,去往天宫方向。 话分两头。嫆芬离开大冥王殿奔往十层天,因受重伤,仙法大失,找到自己的坤梯后,略略慢行,穿于跨界隧道中,疲惫不堪。“青霄天后将以此弱躯斗十层天?”忽闻此音,嫆芬循声看去,惊喜得心胆颤动、涕泪交下,大呼:“琮儿!”便在跨界隧道慢云端,嫆芬抱着叔琮痛哭不止。叔琮泣道:“孩儿以为,娘亲认了当今冥王为子,便不记得叔琮了!”嫆芬听此言,愈觉撕心裂肺,紧抱叔琮痛哭。叔琮问道:“娘亲欲往十层天复仇?”嫆芬道:“灭族之仇,在无上和半焜!半焜已被之篱所灭,还剩下无上!为娘岂能留他逍遥?”叔琮道:“娘亲请随孩儿来!” 叔琮引嫆芬至一静谧山洞,清理石凳,请嫆芬安坐,自也坐于一旁。嫆芬道:“为娘重伤,滞留于大冥王殿,未能再赴战场与琮儿共难,心中有愧!琮儿是如何逃离的,那以后在何处落脚?”叔琮答:“是皂袍尊者救了孩儿!”“皂袍尊者?”嫆芬道,“为娘不曾闻此名号!”叔琮道:“皂袍尊者怜琮儿年幼,不忍孩儿枉死,遂于倡乱冥妖中相救,琮儿才得以再见娘亲!”嫆芬悲喜道:“若见尊者,为娘必三跪九叩谢大恩!” “叔琮求皂袍尊者施援手为我青霄一脉复仇,皂袍尊者拗不过,便密授孩儿技法。”叔琮再道,“娘亲请听孩儿一言:硬拼,合我们母子之力,也是送死;杀无上,只能暗中智取!”嫆芬道:“琮儿胸中何策,说来为娘听!”叔琮接着道:“无上虽贵为尊皇,仙法高强,三界九皋少有匹敌,却同样有弱点。”嫆芬点头道:“从来只觉得他坚不可摧,若说他有弱点,该是鸾姬和瑛媗!”叔琮摇头道:“非是她们,而在无上自身。无上所倚仗,不过是他百元来修炼的仙元。若能灭其仙元,则不需一刀一剑,即可除他于无声之中。”嫆芬问道:“灭其仙元,从何下手?”叔琮答:“皂袍尊者告诉孩儿,无上本是服筠榕孕生,若将灭元之毒灌入服筠榕母树之根,则无上必中毒,终将化灰飞。”嫆芬亦惊亦喜,道:“可他之原身服筠榕树,岂能轻易被找到?”叔琮再答:“皂袍尊者已指引孩儿去过,孩儿可带娘亲同往!”“但灭元之毒如何得来?”嫆芬再问。叔琮贴耳悄言。嫆芬听罢,冷笑道:“报大仇,何慈之有?为娘当亲自动手,向青霄众仙神交代!” 叔琮引嫆芬向山洞深处走去,渐行,江雾混漫。“此地是何地?”嫆芬问道。叔琮答:“融通江。江面漂着一浮槎(chá),可渡入服筠榕林。” 终寻得服筠榕母树,此时的嫆芬气喘吁吁,虚汗淋淋。她将汗水滴洒于树根,将信将疑道:“似此便可了结?”叔琮点头道:“娘亲,我们回去,静等无上毒发!” 再回山洞,叔琮说道:“娘亲稍歇,孩儿去寻些甘露!”嫆芬叮咛:“琮儿小心!”叔琮离开山洞不多时,便见这么一位忽悠飘现。嫆芬不惊,淡然笑问:“来者是谁?”来者答:“正是你青霄天后想要三跪九叩者!”嫆芬惊道:“阁下是皂袍尊者?”来者点头。嫆芬果真拜礼告谢。皂袍尊者却道:“我救你孩儿一命,兼助你青霄复大仇,而天后仅言语承恩,未免敷衍!”嫆芬笑问:“则阁下想要什么?” 正是:以为吉凶乃运数,谁知存亡皆划定。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九十七回 嫆芬血尽之篱痛丧亲 游神托言一冲通轮回 话说之篱往寻嫆芬,半道遇上子规笑言:“冥王若欲寻青霄天后,可往融通山洞。”之篱惊问:“姑娘是谁者?”子规轻摇梨花扇,笑答:“微微尘埃,飘游至此,适见青霄天后负伤逃往融通山洞,这见之冥王匆匆,料必有因!”之篱急于找到嫆芬,并不细究面前者为谁,只笑道:“多谢姑娘相告,只是融通山洞何在?”子规手指去向。 之篱入得山洞,见那情状,惊呼:“娘亲!娘亲……”嫆芬趴倒在石头边,看到之篱进来,惊喜杂感。之篱泪水涟涟,扶助嫆芬,悲恨问道:“是谁伤了娘亲?”嫆芬笑道:“无妨,为娘不怪他!”之篱却道:“娘亲不计较,之篱却要计较!是谁,敢伤我之冥王的娘亲?我誓报仇!”嫆芬再笑道:“皂袍尊者救了琮儿,为娘愿足,此命还他,并不足惜,只望之篱孩儿,能以亲弟视琮儿!”“皂袍尊者?叔琮弟幸免于难?”之篱惊疑双发问。嫆芬笑点头,又道:“三界九皋时空大,哪有白得的恩惠?利之所获,必要有代价的付出!娘亲不怪皂袍尊者,篱儿万勿以身犯险!”言至此,嫆芬血流成泊。之篱痛哭,施法为嫆芬治伤,并无起色。之篱绝望道:“孩儿带娘亲回大冥王殿!”嫆芬握住之篱的手,笑道:“我嫆芬今生有三子——仲瑝、之篱、叔琮,皆是娘亲的好骄傲!娘亲唯愿你们兄弟三个,永生安泰,和睦无虞!”不及之篱答话,嫆芬渐闭双目,微遗气息。 之篱哭将嫆芬背回冥王殿时,嫆芬血已流尽,化作天河水珠。之篱哀痛震天地,悲嚎问:“为什么,我之篱一个亲爱也保护不住?藤姑!落雨!娘亲!时空何其极狠,造化多少残忍!” 恩怨盘缠于心,之篱不知如何是好,再往斛篱殿。之篱述毕前情,斛卑惊疑问:“皂袍尊者,他为何杀害青霄天后?”之篱摇头道:“此间因果悬疑,孩儿实在不懂!”斛卑又道:“篱儿!为父细思,皂袍尊者多伪诈,他曾经告诉为父关于千秋白的身份,与我们今日所知的真相大有出入;他挑明一冲的来历,似借我等为刀;他以‘浮生梦中梦’将为父隐匿,之后便不曾再出现,若非那阵暖雨,为父尚处无形之中!”“他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之篱思而不解。 因为冥界经历内乱与外战后也需整顿,之篱遂将其余事宜暂搁置不问。后续听得沧、海斗战十层天、无上出游、鸾姬登位种种新闻,之篱或惊或疑,直到这日。 “报大冥王,殿外一女子,貌若从前钟鹛仙姝沧竹琼,然佩服殊异,自称‘幻姝’,前来拜访!”守殿门妖报毕。之篱惊思:“传言看来是真!不过,她来为何,莫非为落雨?”之篱出殿迎道:“师姐!”沧竹琼笑道:“之冥王还肯唤我一声师姐,可见不忘昔日情义!”之篱笑问:“师姐此来何意?”沧竹琼道:“料想你冥界,风信也不蔽塞!”之篱笑答:“传言纷至,未知真伪,之篱正欲讨个明白。”沧竹琼微点头,说道:“当下尊皇正是鸾姬。”之篱笑接道:“则该恭贺海叶师兄成为十层天显达!”沧竹琼嗤之以鼻,顿顿,哀神道:“我想看看落雨!”之篱心头一揪,叹点头。 沧竹琼看着冰棺内的落竹雨,其面容依旧俊丽,只是双目再难睁开!沧竹琼泪奔如雨落,心内自责难休。之篱感怀,亦痛断心肠。久久,沧竹琼才道:“落雨是钟鹛山弟子,钟鹛山是落雨的家!我在钟鹛山故址新造钟鹛幻宫一座,一应布局皆依旧例,而今大小事宜妥当,特来接落雨回家!”之篱变容,沉默须臾,说道:“落雨是本冥王的爱妻暖佳冥王后,大冥王殿即是她的归宿!”沧竹琼接道:“烟儿已在钟鹛幻宫等着落雨,只等海叶了事,我钟鹛一众便可团聚!你之篱若有心,亦可回去看看。至于你说她是你爱妻,我却不知,她何曾许嫁于你?”之篱严肃道:“她心中愿意!”沧竹琼叹看之篱,见他眼神笃定、真情难掩,遂道:“你有此心,我便放心!‘同音者相和’,我想,她更愿意让你陪着!”之篱唏嘘道:“多谢师姐成全!” “你既重落雨,当知她深恨重生!”沧竹琼言。之篱道:“我已下通缉令,整个冥界都在追杀孽障。”沧竹琼异常严肃地看着之篱。之篱只觉浑身不适,道:“师姐?”沧竹琼这才如实讲来:“重生躲到了十层天,融通了三界灵力,妖法无边!合一众之力,才将他收入地多罗困锁阵,却难伤他!”之篱怒道:“他毕竟属冥界,清理他,本冥王责无旁贷!” 沧竹琼叹道:“他不见了,恍若蒸发,而困锁阵毫无破绽!”之篱大惊,脱口道:“浮生梦中梦,皂袍神秘者曾给父亲所施的隐身法!”“我和海叶正也是想到此处。那皂袍神秘者是谁?”沧竹琼问道。之篱答:“他从未言明真正来历和意图。他曾告诉父亲,沁血尘针是千秋白的克星、一冲是千秋白的转生……”“沁血尘针?”沧竹琼惊道,下意识抚摸幻泪戒。之篱机警,细察沧竹琼的神情,再观那幻泪戒中嵌着的尘针,惊怔而了然,却不说破,而是道:“他曾言,‘钟鹛崩,尘针成。’”“你混入钟鹛,除了想灭钟鹛,还想顺带找到沁血尘针杀一冲?”沧竹琼问道。之篱不隐晦,作答:“如实。”沧竹琼愕然独思:“他怎么会知道沁血尘针的存在?他跟幻界有何渊源?他还知道什么,做过什么?皂袍神秘者,究竟有多神秘?”思毕,她问道:“他在哪里?”之篱摇头答:“自上番隐匿父亲以后,他便不曾再露面,不过,其名却又出现一次!”“何时何地?”沧竹琼急问。之篱顿而又伤,将嫆芬在融通山洞遇害一事道来。沧竹琼震恐道:“青霄天后——一冲的娘亲,被……”顿顿,她问道:“融通山洞在何处?叔琮殿下在哪里?”之篱叹答:“我已密令寻找琮弟,尚未得消息;融通山洞,我可以领你前去。” 之篱和沧竹琼离开大冥王殿,却百寻不得融通山洞。之篱诧然道:“他必有阴谋!他借我父子之手,意为机密事!”沧竹琼慌忖度:“他知道‘一朝钟鹛崩,沁血尘针成’这句谶(chèn)语,难道他到过时空乱境?他到底有怎样阴谋,又针对谁——斛卑、无上、海叶、一冲、之篱,还是我?”之篱恨道:“父亲和我,竟多番受他蛊惑!”沧竹琼思量:“无上中毒虚化一事,暂不能让之篱知道。我却要暗中查访,背后究竟谁是主谋,意在何为!”她平静后说道:“不出意外,只能是皂袍神秘者暗助重生。当务之急,便是让重生现身,早些了结这个孽障!”之篱问道:“你想见我父亲?”沧竹琼点头。 于滨雨藩篱内,斛卑笑道:“施此法者,久未谋面。”沧竹琼道:“其形貌如何、声如何、使的哪家法术,前辈可细道来!”斛卑答:“其不露真容,言辞慎密,来去无影。”沧竹琼接道:“前辈可能判定其所属?”斛卑再答:“观其动静,非我冥界;视其神能,绝非凡界。”沧竹琼道:“则或为仙界,可若是仙界仙神,因何杀害青霄天后?”斛卑笑道:“从前认知,寰宇共分三界,则可确定其属仙界;然今非昔比,既已出现第四界幻界,焉知没有第五界、第六界……故而,不可断言!”沧竹琼点头,而后环顾滨雨藩篱,笑问:“前辈可愿离开此地?”斛卑笑道:“习以为常,何必多此一举?”沧竹琼道:“前辈若肯出山,可助我等晚辈诛重生,擒皂袍神秘者,于寰宇造善功!”斛卑再笑道:“或继续闭于滨雨藩篱,或往斛篱殿陪护篱篱娘子,安然度日若此,甚好!”沧竹琼叹道:“亘古英豪,屈居藩篱,大憾!”斛卑又笑道:“斛卑今时不同往日!幻姝但有需要,我儿之篱可相助!”沧竹琼笑赞道:“之篱实乃好师弟!”斛卑复大笑。 返回大冥王殿后,沧竹琼思虑:“若皂袍神秘者属幻界,则其是否已对一冲构成威胁?”之篱看出沧竹琼的心思,问道:“师姐在想冲兄?”沧竹琼不语。之篱再道:“我也在想冲兄——他究竟在哪里,是否还能回来?”沧竹琼不愿其他,斩截道:“他一定会回来!” 话道一冲,毕竟境遇如何?退去络绸帛羽紫霓衣的他,在凝寂黑洞无形的射线环绕下,与万向之息交相摩擦出紫血般的星辰烈火,将那黑洞也照亮。一冲惕怵而疑,披燃一身紫星血火衣,无向穿梭,高呼:“沧琼!沧琼……”他没听到沧竹琼的回答,却是一声笑! “谁?”一冲惊问。他穿飞过漫漫紫星群辰,看见一张巨大面庞显现,听其笑叹道:“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太久——三万元(三十八亿八千八百万岁)有余!”一冲疑惑问:“你是谁者,因何等我?”那声音道:“我出不去,只能等你进来!”一冲复疑问:“出不去,你是囚徒?”那声音笑答:“我是含冤的囚徒,盘古!”一冲凝望那张巨面,惊疑再发问:“你是灵祖?”盘古答:“我是盘古的游元神。固原!我一直在等你!”一冲愈惊问:“你叫我固原?”盘古微笑点头。一冲半信半疑道:“诡异!我是一冲,可他们唤我仲瑝,而你叫我固原,我竟有这么多名字?”盘古笑道:“不止,你还叫虞契,叫千秋白,叫不留!”一冲叹叹,问道:“你自称灵祖,可有凭证?”盘古笑反问:“我何需向谁证明什么?”一冲道:“无以为据,便是欺惑!” 盘古不解释,却笑道:“无论你有多少个名字,你都只有一个真正的身份!”一冲道:“我是师父的徒儿!”盘古摇头。一冲略思,问:“我是青霄天神?”盘古再摇头。一冲又问:“我是不留刹祖师?”盘古依旧摇头。一冲失了耐心,说道:“不妨直言!”盘古叹答:“你是我遭到暗算后,心上留下的血伤口凝成的紫血砂!”一冲不解,看向盘古朦胧的眼睛,道:“我不懂!我只想带沧琼离开十层天!”盘古再道:“你想救她?你正该护她!有万恶的仇敌,正是那暗算我的凶徒,从混沌既开,便想伤害她!”一冲惊怒道:“你把话说清楚!”盘古长叹:“阴谋!固原!这是一场绝地顶天的阴谋,正需要你来终结,否则,寰宇三界九皋,一切生灵将遭摧灭,包括你,包括沧竹琼!”一冲震愕道:“莫非危言耸听?”盘古面色凝重,将其中原委道来。 话说灵祖盘古从混元球中醒来,用庚辛斧开天辟地。那时,寰宇间浊寂,盘古孤独一己四处游荡,却于不经意间,见一光团明耀、气息纯和、飘忽游踪不定。光团所经之处,留下空洞漆黑;同时,一颗紫星载着绵延紫氛,遥挂上东方远空。 紫星过,皇星升。盘古惊疑思:“光团来于何处,为何事而来?”长虑中,他忽听:“本乃隐殇,落在你肩头的一粒微尘!”盘古问道:“你从何而来?”隐殇略思,作答:“混元球被劈开,我是烟尘里蕴灵的一粒,能言语,有思想。”盘古笑问:“隐殇,你可知那光团由来?”隐殇不答,只道:“你伸出手掌,让我跳入你的掌心!”盘古依言,而后瞪大眼睛细观手心,并不见隐殇,不禁笑道:“原来你无形!”隐殇听罢,气愤道:“怎能说无形?虽微渺,我却有形,同样是时空里切切实实的存在!”盘古嚎笑道:“大与小、庞与微,其实何足分道?隐殇,寰宇尚空寂,只有天和地,你将何去?”隐殇叹答:“无处可去,只想在你肩头栖身!”盘古再笑道:“你我皆茕独,可堪为友伴,感应心怀,同命相惜!”隐殇点头,接道:“时空昏迷,不如追那一团和光,照亮眼前之暗!”盘古点头。自始,他两个在空阔的时空里结伴追光同行。 终一时,盘古梦中呓语:“渺小,渺小,微不足道!”隐殇听见,盛怒道:“你表面与我为友,心中其实这等不屑于我!”羞愤叠交的隐殇,拔下盘古的发簪,顺势裹挟住和光之团,刺进盘古的心。盘古疼得醒来,愤怒而悲伤,连心底也疼出一滴泪!盘古虽痛,却要把自己的一切都交托给这片时空。他从心头拔出发簪,使出最后力气,将自己的肉身分化作寰宇三界万物;而他的游元神,藏进光团划过的轨迹——凝寂黑洞。多少载多少载过去,没有谁知道盘古元神的存在。 可是隐殇,伤害了盘古之后,并不解恨,誓要让盘古完全消失,他要将盘古化成的一切都吃掉——甚至盘古的知觉! 听到此处,一冲问道:“知觉?既没有谁知道你的存在,隐殇何以知你还有知觉,又如何吃掉你的知觉?”盘古答:“那滴泪——我心头疼出的泪,还在,则我尚有知觉!隐殇已经吃掉太多,却连一滴泪也不肯放过,他会寻找、会伤害那滴泪,他要我彻底绝灭!”一冲惊怵不定,再问道:“那滴心头泪?隐殇如何能伤害一滴泪?”盘古作答:“他要她干涸!”一冲疑惑又道:“泪?”盘古叹道:“你心心念念,一直在找她!”一冲愈惊疑,道:“沧琼!”盘古接道:“是!你一直在找她,因为正是你紫血砂疼出的那滴泪;一直,她也在寻找你和骨碎片,因为你们可以保护她;而你,又可以杀了她!”一冲坚决摇头道:“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伤害她!”盘古又道:“放眼寰宇,只有那根发簪可以索她的心、劈她的魂,而你恰可执起。”一冲惊道:“索心劈魂枪!”盘古点头。一冲再摇头道:“我不会用索心劈魂枪伤她,永远不会!”说完,他又问道:“你说隐殇拔下索心劈魂枪刺杀你,可他是微微尘埃,如何能执枪?”盘古答:“索心劈魂枪于隐殇而言,只是盘古的一根发簪;隐殇虽是微尘,却是混沌初开之际的微尘,他执得动。”一冲再思,又道:“则我只要防他盗取索心劈魂枪,或者找回索心劈魂枪并亲手毁掉,那么寰宇之中,就再无谁能伤沧琼半分!” 盘古忽问:“你可知发簪去向?”一冲摇头道:“明明握在手中,入凝寂黑洞后,却不见!”盘古叹道:“已被隐殇盗走!”一冲讶异而惊慌。盘古笑道:“不必慌张,因为隐殇无法用索心劈魂枪剜出泪心髓!”一冲不解。盘古解释道:“隐殇只能通过吃掉对方而消灭对方,这正是他没能真正杀灭我的原因。”一冲惊道:“吃掉?”盘古接道:“他意在吃掉我的全部,他一直没有停止,迟早,他会找到我的心头泪!” “我会保护她!”一冲道。盘古笑道:“你能有此心,我便安心!保护沧竹琼,你的同伴有海竹叶。”一冲笑道:“自那日在经荒台遇海叶,便觉与他深为投契。原来,我与他果有渊源!”盘古道:“你和他曾经一同嬉戏央琼池,你因违反天规而受惩处,他却因是我圣身之骨碎片而得以幸免。可笑那十层天愚昧,不知你乃是我圣心之血灵!”一冲叹道:“其中曲折,非灵祖亲言,谁能尽知?” 盘古顿顿,又道:“却有一个事实,你们不得不面对!”一冲道:“灵祖不需打哑谜!”盘古道:“那滴泪,即将干涸!”一冲急问:“为何如此?”盘古叹答:“水离开源,何以激荡澎湃?那滴泪,离开源流是独行,终将干涸!这意味着,沧竹琼即将虚化!”一冲大骇。盘古接着道:“正如我方才所言,那滴泪是我的心被你紫血砂疼出的。一直,我肉身虽化万物,可我依然有疼痛的感觉;而今,却渐觉自己不再疼,故而我知,泪将干!”一冲震恐道:“沧琼有生命危险!”盘古点头叹道:“纵使隐殇不动手——虽然他尚不知。”一冲道:“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一定有解决之法!”盘古再点头道:“找到苍生源,让沧竹琼沐浴其中,可保她无极长生!”“苍生源?在何处?望指点!”一冲急道。盘古答:“我只知自己眼中泪混着满腔血汇成寰宇千川万流,却不知那源头坐落于何处,不过,其必在水中!”一冲惊道:“水流遍寰宇,苍生源若在水中,正如一粒粟米混落沧海,茫茫荡荡,何处寻觅?”盘古叹:“你若不愿,何者可托?”一冲道:“非是不愿,只希望多些线索!”盘古道:“她靠近时,自会有感应!” 一冲点头,正要作别寻出路,听得盘古又道:“取回你的络绸帛羽紫霓衣!”一冲说道:“那是尊皇所赐,已被鸾姬尊主收回。”盘古摇头笑道:“那本初就属于你!”“什么?”一冲不敢相信。盘古展开手掌,笑道:“不急离开,需知你过往之恩怨!”“此为何物?”一冲看向盘古掌中物,问道。“时空界影镜。你戴上它!”盘古道。 所见,那是紫血砂的外壳,沐浴着泪心髓之光的璀璨,在混沌初开之际,交织缠绵,结成一件宝衣。随着盘古化身万物,宝衣飘飞到皇星之巅。 一冲淡笑道:“曾悬奇,为何紫衣随我身形而长;才明白,他本就来自我之身!”盘古笑道:“你接着看!” 所见,那是初登尊皇位的无上,热血澎溢,周游寰宇三界九皋,按捺不住高昂的野雄之心,终向着东方远空的瑞紫皇星飞去。于那皇星之巅,他偶得宝衣,观其质其性,无极赞叹,亲命其名为“络绸帛羽紫霓衣”。无上大爱宝衣,意图上身,却不合体,然爱不愿舍,遂将宝衣带回十层天,作为至宝压箱底。 一冲再笑道:“非他所属,纵他所得,亦难所有!”盘古笑道:“野心之盛,盛在占有,不论合与不合!”一冲再戴上时空界影镜。 所见,那是虞契追光累肉身化山之时,伴随又一颗紫星降落。紫星擦过长空的剩余,坠居于东震神皋虞契山巅,且那紫星中夹带一粒种子。种子生根于山土,长成悲咒红菩提树。而虞契的灵元却百踪难定,纷飞漫游,多少载多少载过去,终至青霄天宫,落入嫆芬腹中。 一冲叹道:“难怪悲咒红菩提树枝叶焰紫、果实通红且能幸存于重生的乌苗烈火,原是从界外伴紫星天火而来!青霄天后腹中所孕育即是仲瑝,我一冲愧对她!”盘古道:“嫆芬大慈,以你为傲!”一冲泪目。 又见,仲瑝降生时,第三颗紫星划过时空,不偏不斜,正落在皇星之上,使得天宫各处紫气瑞霭缭绕。 一冲叹悟道:“此即为他们所提贞祥之象!” 所见,仲瑝第一次下界作为千秋白,后因被窃了情思而遁入空门成为不留,再至凡尘缘灭重回天宫……却于仲瑝二次下界前,尊皇无上说道:“仲瑝亵渎央琼池,不遵水道,便让他这一世属旱!”无上遂在仲瑝的转生酒中暗施惧水咒。 “箬竹竟是我前生之女,她有理由恨我、逐我!我弃了她,还害她化作山石!”一冲惊愕悲恸叹,继而无奈苦笑道,“我这一生又一世的造化,都捏在别者手中,丝毫不由自己!”盘古笑道:“这就是你从紫血砂到一冲的轮回。你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该何为!”一冲点头。“你视鸾姬如何?她毕竟爱了你万年,等了你万年!”盘古忽笑问。一冲作答,以一词《鸾姬叹》: “天赐万般春花秋月貌,傲睨众芳,轻觑群红,曾也率真挚情多甜梦! “自惹一腔春伤秋悲恨,醋妒无辜,贪侮纯洁,终作苦心累身长思怨!” 一冲叹吟罢,又道:“爱之深,求之切;求不得,恨愈浓;终迷失,难自醒!另赠其一联——痴念错断万古谊,愚爱误扰两厢情!何欢何苦!” 盘古听罢笑,又问道:“你如何看待我灵祖盘古与微尘隐殇的对与错?”一冲叹答:“灵祖的情,给隐殇以温暖;灵祖的傲,却亵渎隐殇的尊严!隐殇的谊,给灵祖以陪伴;隐殇的憾,却毁灭灵祖的初端!你们都是繁乱时空中的可怜者,都有苦和痛,都有伤与叹,由此造就出的寰宇三界九皋,才充满无休不止的爱恨恩怨!一切生灵,才有报不完的仇,还不完的债,赎不完的罪和忘不掉的情!对或错,何以轻考?” 盘古大笑,毕,严肃一招手,取走一冲的一物。一冲惊问:“你为何盗取我的舍利血?”盘古作答:“固原!此乃一颗增元丸!沧竹琼跳入苍生源后,她的灵元将被暂时封印。那时,需要你吞下这颗增元丸,护她周全。记住,下一个中秋夜、月升中天之前,如果她不能沐浴苍生源,则泪终将干涸!”盘古说完,将舍利血还给一冲。一冲紧握舍利血,说道:“我得离开凝寂黑洞!”“你往此方去!”盘古手指一方,再道,“不停歇,你终会去到联通三界的门户——浮生阁。那里有位质椒阁主,你只要对她说,‘我寻沧、海而来’,她自会指引你回到三界!” 一冲身燃紫星血火,勇往直前,果见一座楼阁——外廓如钟,明珠挂坠,富丽堂皇。一冲道:“质椒阁主,有客一冲来访!”质椒应声:“一冲?你如何找到此处?”一冲答:“我寻沧、海而来!”质椒笑道:“和涣与参寥先后离开!”一冲不解,道:“和涣、参寥?”质椒笑解释:“即你所寻之沧、海!”一冲大喜道:“原来他们都到过此地!”质椒点头笑道:“都到过,却在不同的时空中!”一冲愈疑。质椒解惑道:“他们所入浮生阁,所历阁中事,与你各不同——你们穿越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中。”一冲长叹:“时空之奇幻奥妙,非我一介凡胎可以深究!”质椒笑问:“你以自己为凡胎?”一冲笑答:“我更愿自己只是一冲,是不留刹平凡之徒!”质椒笑叹:“宿命,非是你可以决定!”一冲问道:“质椒阁主可知盘古游元神?正是他指引我来到此处。”质椒蹙眉道:“只有找到苍生源,才能救和涣!”一冲叹问:“都是真的?”质椒苦笑点头道:“我已告知参寥护着和涣!”一冲道:“我也会护着她!” 质椒引一冲进入小叶空门,指一壁,道:“此乃幻宇界门。穿过此门,你可以离开幻界,回到你从前所认知的寰宇三界。至于你将落到哪里,全凭机缘;以后的事,也尽在你自己!”一冲告谢作辞。 穿出幻宇界门,一冲眼前呈现的,是萝螺城。一冲惊自问:“为何会到此处,我与这座城还有多少未了纠葛?”他欲入,然此时的萝螺城早已不是先前景况。城门守卫见他紫眉紫目紫发、赤裸上身、形容如邪魔,赶忙拦住盘问:“是人是妖?”一冲答:“亦人亦妖!”守卫道:“亦人亦妖,则是人妖!”一冲不语。守卫再盘诘:“哪里来,哪里去?”一冲答:“城外来,城里去!”守卫喝问:“可有差牌?”一冲答:“来也匆匆,未曾讨得!”守卫斥道:“没有差牌,不可入城!”一冲略思,道:“特来寻闻夏世子!”守卫惊呼:“抓拿逆党!”一众兵官执戈荷矛,应声上来,把一冲缚住。一冲欲还手,反思量:“一群凡胎,我若动手,必将伤及!”他遂忍住,问道:“何故抓我?”守卫怒道:“闻夏欣荣乃是叛逆,南皇深恨,早已将他斩除。你倒来寻他,不是乱党?”一冲惊自忖:“看来凡界已改朝换代!”他接着问道:“当今南皇为谁?”守卫笑道:“你想必是山野里爬出来的古人妖,竟不知当今南皇!”一冲道:“多承指教!”守卫道:“南皇名讳,岂是你该直问?”旁边另一守卫说道:“头儿!此人或为逆党!正巧南皇亲临城中,可去禀告!”一冲即被押往一处,见那高门楣题刻“中瀚神皋南皇驻军情报处”,他惊思:“此地是南山堡殿!” “启禀南皇,城门守卫拿到闻夏欣荣余党!”粟苜怒道:“押上厅来!”见来者,粟苜惊呼:“一冲兄弟!”他赶忙起座相迎,亲为其解缚。一冲亦惊道:“粟苜兄弟!”左右守卫见状,纷纷拜地不敢抬头。粟苜笑道:“请往后堂!” 一冲笑道:“当今凡界之主,竟是故人!”粟苜笑道:“你做得青霄天神,朕岂不能当个南皇?”两个齐声笑。粟苜打量一冲的形容,欲问不问,转而问道:“却不知,一冲兄弟来萝螺城为何?”一冲苦笑答:“我说误经此处,南皇可信?”粟苜大笑。一冲叹道:“萝螺城,今昔两貌!”粟苜道:“闻夏欣荣曾对沧琼污言秽语,朕由是深愤,誓有朝一日荡平此城!”一冲笑道:“男儿有志,当属南皇!”粟苜笑接道:“然朕登临南皇位后,怜城中基建,不忍废去,兼虑此地处中瀚神皋,实乃九皋之中心,四通八达,故改作情报地,收集来往消息。”一冲笑道:“难怪守卫森严!”粟苜笑道:“朕今日恰巧巡到此处,未想幸遇一冲兄弟,你我当一醉方休!” 一冲忽起身作揖道:“一冲有求,望南皇出手!”粟苜亦起身道:“你我相识于微末,不虚礼,有事但说无妨!”一冲道:“粟苜既为南皇,当然神通广大,一冲故而相告,事关沧琼性命!”一冲将苍生源之事道来。粟苜惊震,道:“朕会发动兵将寻找苍生源,但问,那是个怎样去处,如何判知是或不是?”一冲摇头道:“并不知其状,只知沧琼靠近会有感应!”粟苜道:“如此说来,千军万马也无用,需沧琼自己去寻!”一冲道:“话虽如此,还是希望南皇不辞辛劳,看护各处水源!”粟苜道:“凡界水系——江河湖海、泉瀑溪涧、井洼沟渠,密如蛛网。朕会下令,严守各处,不放过疑似之水!一冲能腾云驾雾,可自去仙界,寻沧琼和海叶兄长!”一冲道:“南皇仗义!”粟苜笑道:“彼此彼此!” 一冲别了粟苜,先往西兑神皋。见得那处故址新建钟鹛幻宫,他慨叹:“钟鹛山遭此横祸,未知沧琼、海叶如何!”忽听“一冲”,循声看去,发现那是烟儿于幻宫之顶这向呼喊,一冲大喜。一冲闪身入内,问道:“烟儿!沧琼何在?”“十层天!他们会为烟儿父母报仇!”烟儿悲愤作答。一冲叹道:“烟儿,你不似先前活泼!我知道发生了太多,你有权利难过,但是,烟儿你值得快乐!”烟儿苦笑道:“一冲,你也值得快乐,然你可还能快乐起来?虞契火烧,青霄覆灭!”一冲含悲不语。烟儿又道:“合沧琼、海叶与你我之力,总能灭得了十层天!”一冲将烟儿捧在手心,充满爱怜,叹道:“烟儿,我知你备受苦楚,然你还小,前途漫漫,要学会放下!”烟儿惊道:“你让我放下?你不肯报仇?”一冲道:“眼下,有比复仇更重要之事!”烟儿怒道:“没有什么比竹严、竹慈之血仇更重要!”一冲心中叹:“烟儿再不是从前那个童真童趣的烟儿了!” 一冲探得沧、海下落,遂往天宫去。 但道青霄天宫,自伯玿被废逐,交由新彻天神代理天帝之务,引得仙神中有二心者不满。例如六层天野前天神,暗自语:“宁做鸡头,不当凤尾!本天神在六层天,终究受制于六层天帝,不如趁青霄分崩离析之际,博个青霄天帝,做那一层天头首!”他曾在鸾姬跟前暗示自荐,鸾姬却更信赖四层天新彻天神。 这日,野前天神来访青霄天宫。新彻天神道:“不知野前天神驾临,有何指教?”野前天神叹道:“奉昊天帝归元,伯玿天帝即位却未能掌撑多久,青霄如此动荡,非我天宫之福!野前虽位卑职低,也思略尽心力,知新彻代天帝事繁劳碌,特来探望!代天帝若有需用之处,勿要见外!”新彻天神接道:“久闻野前天神热心乐善,果然名不虚传!鄙仙既蒙尊皇错信,敢不鞠躬尽瘁?”野前天神再叹道:“奉昊天帝在时,野前也曾来青霄游耍,今日再至,物是人非,不胜感慨!斗胆请代天帝引领,野前故地重游,追忆往昔,未知意下如何?” 正是:恶犬肆能妄逞威,终须龙头来压阵。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九十八回 沐云沥雨情景两交融 穿天过渊亲友四同极 新彻天神笑作答:“野前天神乘兴而来,新彻岂可令败兴而归,天神请!” 经过滴水长廊时,野前笑道:“青霄果是灵府!”新彻笑接道:“诸层天宫,俱各华美。六层天也是鄙仙心驰神往之圣地!”野前笑问:“前方林荫后,可是仲瑝天神旧居和瑞殿?”新彻笑答:“所言正是。”野前又道:“听闻,青霄天宫最为瑰丽之处莫过于和瑞殿。只因仲瑝天神曾得前尊皇偏爱,多得赐珍宝,故其殿辉煌更胜于天帝銮明大殿,尤其仲瑝天神酷爱作画赋诗,佳作丰富,都珍藏在他的书屋涵谷巢。野前不雅,也略通文墨,念及仲瑝天神大作,到底心痒,终究耳闻难解眼福,实愿亲观,还望代天帝不吝!”新彻笑问:“野前天神从前可得仲瑝天神亲引一观?”野前摇头叹答:“缘浅福薄,并不曾!” 听此言,新彻犹豫几分,而后笑叹道:“实不相瞒,非是鄙仙不肯如天神之愿,而是尊皇早有交代,和瑞殿列为青霄禁地,轻易不允擅入!”野前鄙疑笑道:“这却怪了!前日里,听闻代天帝亲领幻姝沧竹琼前往和瑞殿游览,怎么反倒外来客入得,堂堂六层天的天神却入不得?此理甚谬!”新彻如是答:“野前天神何必明知故问?幻姝沧竹琼身份不比寻常,她与前尊皇、当今尊皇、仲瑝天神渊源匪浅,更何况,她要去和瑞殿,凭我区区新彻如何拦得住?”野前见阻,声音颇带怒腔与不屑,质问:“难道我六层天与前尊皇、当今尊皇、仲瑝天神竟无渊源,还是说,你新彻以为,本天神要去,你却可以拦得住?”新彻见势大惊,转而镇定道:“野前天神何出此不敬不礼之言?新彻本为四层天神,品阶实低你野前两等;然此时此刻,我新彻却是青霄代天帝身份,虽是暂代,终究也高你几截!野前天神与本代天帝说话,还请注意言辞!”野前仰面讽笑道:“你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你只不过是代天帝,用不多时便该打回原籍,何如此嚣张?本天神今日,定要一览和瑞殿,看你能奈我何?” 言毕,野前纵身飞去,蓄势硬闯和瑞殿。新彻震怒,亮出跃田宝剑,严辞斥道:“野前,你既然不曾得仲瑝天神应允,今日,本代天帝亦不能应允!你大起干戈,此举若让尊皇听知,恐你难堪!请你息兵!本代天帝便作无事发生!”野前运施夏月刀,狡辩道:“身为六层天神,只不过想探看故友旧居,何罪之有?纵使尊皇知道,也会感本天神念旧之谊!”新彻冷笑道:“好个‘念旧之谊’!当日,青霄被冥妖围攻,你的情谊又在何处?叔琮上仙来求救时,是谁在前尊皇跟前推波助澜,不令增兵施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还敢鼓吹故友情谊?大言不惭!野前,你分明是觊觎青霄天帝空位,思欲趁火打劫!”野前被揭短处,又被言中心事,羞愤怒齐下,猛劈夏月刀来砍,喝道:“新彻,尝尝本天神的宝刀锋利不锋利!”新彻怒接道:“本代天帝手中宝剑也未尝不锋利!”于是乎,他两个刀剑相拼,攻守敌对,力战斗来,打得滴水长廊卷云裁叶、桌倒椅歪、浮图若飞、一墩抱鼓石霹雳炸。 却这时,一团紫血焰波冲击而来,将那快刀猛剑生分开。新彻和野前见那来者——身炽紫血烈火,双眸紫光怒视,两靥紫霞迸天威——纷纷惊掉手中兵,齐呼:“仲瑝天神!”接着,新彻一声长叹:“青霄有望!”叹毕,他满含热泪奔向一冲。 可谓,旧国旧都旧家园,回首泪眸叹无限!一冲环顾殿院狼藉,悲慨如棘,刺心扎肺,顿顿,问道:“新彻兄长因何与野前天神交兵闹我青霄,敢是欺我青霄无人?”野前听问,眼神游离,支吾惶恐。新彻懂礼知趣,明白息事宁人之大理,笑答:“仲瑝贤弟!鄙仙受尊皇命,暂理青霄代天帝务。野前天神今日技痒,来此切磋法术,逢着仲瑝贤弟归来,天大幸事!”一冲看向野前。野前窘迫笑道:“正是如此!斗上兴头,搅天宫不安,野前有罪,有罪!”一冲面无表情说道:“既是切磋,该去武场!”野前和新彻点头应诺。 一冲敛去身上火,又道:“为何由新彻兄长理事,我青霄……”一冲哽咽。新彻唏嘘道:“历仙冥大战,青霄……尚有伯玿星君……”“伯玿星君?家兄何错,贬为星君?”一冲讶然打断问道。“这……其间曲折,非新彻能答,贤弟可自问尊皇!”新彻道。“也罢!”一冲长叹,看看纷乱宫廷,又道,“此处就有劳兄长!”新彻道:“贤弟放心!” 见一冲转身欲去,新彻急问:“仲瑝贤弟,可是要寻幻姝?”一冲笑点头。新彻笑道:“幻姝来过,在和瑞殿待了一宵。不过,因为孽障重生失踪,幻姝往冥王殿去了!”“重生!”一冲听见这个名字,恨得瞬间又是紫焰盈身。咬牙念毕,他转而含情叹:“她来过!”继而,他笑道:“多谢告知!再劳兄长转达海竹叶,质椒阁主所托,千万放心上;中秋将至,时日无多;有消息,前往萝螺城相议!”新彻不解一冲话中意,但问:“仲瑝既已回来,不前往拜见尊皇?”一冲答:“不必!”新彻略点头,抱拳再道:“恭候仲瑝天神继承青霄大统!” 一冲叹而将辞,恰遇十方真君之一的乙颖方来访新彻天神。一冲诚意赔礼道:“当日在经荒台纵火烧十方殿,权宜之计,万望海涵!请乙颖方真君代为向众真君,尤其甲智方真君,转达仲瑝歉意!”乙颖方客套一番,一冲辞去。 这处野前天神,局促舒口气。新彻笑道:“野前,好好回六层天,做你的天神!”野前悻悻离开。 话分两头。海竹叶和鸾姬自沧竹琼去后,待在乾天殿书屋崇阳阁内,遍查仙界法籍,意图确定重生是否果真被施了隐身法。忽寒歌来报:“青霄新彻代天帝求见!”鸾姬一心想杀重生,无意理会其他,且翻阅籍录且淡淡道:“若无特别要事,可暂回!”寒歌并不退去,神色异常。鸾姬这才上心,问道:“究竟何事?”寒歌严肃答:“仲瑝天神,回来了!”鸾姬大惊,不禁掉落手中书。海竹叶亦惊,笑道:“我早知他会回来!他在殿外?”鸾姬悲喜交加,颤抖着,匆匆向外冲去。“尊主!”寒歌急道,“天神又离开了!”“离开了?”鸾姬止步,失望道,“为何?”寒歌道:“天神先到青霄天宫,留下话,而后去往……”寒歌欲语还休。鸾姬急问:“他又去往哪里,交代了什么,有没有提到本尊皇?”寒歌支吾道:“新彻代天帝正在殿外候着!” 宣政厅内,新彻禀道:“仲瑝天神前往寻幻姝,交代下仙上达天尊,‘质椒阁主所托,千万放心上;中秋将至,时日无多;有消息,前往萝螺城相议!’”鸾姬顿觉悲凉,苦笑内叹:“得脱身,他当然是去寻她了!鸾姬,鸾姬,你何必自讨不快?”她目泛哀怨,却不似从前那般妒愤。而海竹叶,先为一冲归来而高兴,然见鸾姬那样着急打听,又心头揪紧,生醋而疼,正不知如何自处,却听得“质椒、中秋”云云,他一阵惊愕,问道:“中秋,有何异常?质椒阁主并未跟我提及中秋!一冲是何意,他还说了什么?”新彻作答:“回天尊,下仙所知已尽言。”海竹叶神思不定。 新彻离开后,鸾姬问海竹叶道:“质椒究竟是谁,天尊曾也提及,又关中秋何事?”海竹叶不知是否该据实以告,看着鸾姬,陷入犹疑。鸾姬见状,笑道:“天尊可以不说,本尊皇不问便是!”海竹叶叹道:“我不想瞒你!质椒是我在浮生阁所遇,她让我找到苍生源,让沧琼跳入其中,让我带沧琼回家!”“回家?何处家?找不到苍生源会怎样?”鸾姬接连发问。海竹叶摇头,道:“一冲知道更多,我应该先找到他!”鸾姬自嘀咕:“苍生源?本尊皇从未听说过!”海竹叶叹道:“一直悬心,不知下落!”鸾姬笑道:“天尊不需多忧!本尊皇即刻诏谕整个仙界,立寻苍生源!”海竹叶惊喜道:“你愿意相助?”鸾姬笑答:“你我如今统一战线,不必多言见外话。却不知,苍生源,如何识别?”海竹叶答:“在水中,沧琼靠近,会有感应!”鸾姬点头,令道:“寒歌,拟旨颁令,遣天将守把仙界各处湖潭江海、河川溪流,俱先布下迎帐,恭候幻姝!”令罢,她笑道:“天尊!本尊皇与你同去萝螺城!”海竹叶却道:“十层天此时不能再乱,尊皇守留此处,尤为重要!”鸾姬遂从其言。 且道沧竹琼并未从斛卑处得到太多关于皂袍神秘者和浮生梦中梦的信息,失望后,同之篱返回大冥王殿。再探落竹雨,沧竹琼苦涩道:“之篱!常言道‘飞鸟号其群,鹿鸣求其友。’身为冥王,也当娶个冥王后!落雨,她也希望你幸福!”之篱苦笑道:“我守着她,正如父亲守着娘亲一样,挺好!”听此言,沧竹琼能感受到之篱和斛卑深藏的无尽悲痛,她心内自叹:“这父子一对,本该幸福!却是造化残忍,时空无情,偏让他们饱尝旷世之痛!”沧竹琼手落之篱肩头,又道:“落雨不希望你这样!我知道她!”之篱再苦笑道:“一颗心里一个人,哪容易找到替代?”沧竹琼叹叹,再道:“身为冥王,该为冥界后继考虑!当然,你不过八百来岁,有的是时间,只是,不可沉浸在伤痛中太久!”之篱看向沧竹琼,唏嘘道:“这些话,也就只有师姐会对我说!”沧竹琼抽开手,面色阴郁,恨恨道:“我要杀了重生孽障!假如他并非隐身,而是根本已经遁逃,之篱你要小心,孽障今非昔比!”之篱亦恨道:“落雨因他而死!我誓不罢休,要碎他万段,果然能遇到他,最好!” 沧竹琼正欲辞之篱,忽听小妖来报:“殿外有个身腾紫焰的俊郎,赤手空拳,说寻幻姝!”之篱和沧竹琼对视一惊。沧竹琼急问:“他可曾通报名姓?”小妖答:“说是从遂古寻觅至今的痴蚕!”沧竹琼心头惊震颤,碎碎念叨:“遂古,痴蚕!”她一闪而出。之篱随后。 说这时,电闪雷动,那巍哉耸天、雄哉立地、壮哉震九皋、宏哉慑时空的大冥王殿之巅,紫氛晕染,紫光蒸腾,紫焰炽烈,紫气萦环,掩映黑壁白檐;涌云流影中,英风飒飒,豪怀激昂,立一赤膊紫眉紫目紫秀发的天颜俊郎!沧竹琼樱唇颤,蛾眉蹙,瞳目聚神,情狂战,呆呆陷在云涡不能言。“冲兄!师姐!是冲兄!”之篱惊喜道。看着一冲正凝眸自己,沧竹琼却不知所措。之篱见沧竹琼愣住,喜而亦急,飞到一冲身边,说道:“她一直在等你!” 一冲终于按耐不住,一道光,闪到沧竹琼面前,傻傻笑着,笑得云也烂漫、雾也生烟!沧竹琼心里有太多话想对他说,却看着他,急呼吸,傻沉默,接着憨笑,接着堕泪!“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上至天,下至渊,为你,皆在翻手之间!”听着一冲的简简之句,沧竹琼泪花盛绽桃羞面,深情溢满星辰眸,甜蜜噙进香檀口,直扑进他怀中,让那浮生幻泪衣紧紧贴着他火热的胸膛,自玉臂交环绕,再不舍放手!之篱舒心一笑,悄自息影。一冲只觉得血在沸腾,如热汤滚鼎。他推掌起,将那片通天彻地紫瑞府设下紫星界御,不管外界如何纷乱,在这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时空中,温柔拥吻沧竹琼,品享前世今生、追寻不舍、轮回不改的恋滋味!一冲含情笑问:“沧琼!你心可如我?”沧竹琼羞涩而果决作答:“心坚志专,亲君无他,事君无二!” “沧琼!下一个中秋月圆夜之前,我必须带你找到苍生源!”一冲轻抚沧竹琼的秀发,说道。沧竹琼惊问:“苍生源,那是什么?”一冲叹息,把遇到盘古游元神的经过道来。沧竹琼愕然。 一冲和沧竹琼入到大冥王殿,听得之篱笑道:“你们两个自温情去,何苦回来酸我之篱?”一冲面色凝重,说道:“之篱!跟你商议正事,不是玩耍!”之篱见其神色甚谨,疑问道:“这等严肃?” 听毕前因后果,之篱惊道:“若真,则师姐有性命之忧!我即刻下令众徒严守冥界众水!”沧竹琼叹道:“寰宇广博,该从何处着手?”一冲宽慰道:“别担心!凡界,粟苜已经派人勘察;仙界,海叶会筹谋;冥界,有之篱安排。不会放过可疑水源!”沧竹琼点头。一冲又道:“之篱,我和沧琼即往萝螺城与海叶、粟苜会合,但有异动,互通消息!”之篱从其言。 沧竹琼和一冲赶至萝螺城时,海竹叶正与粟苜相叙金兰之情,议述事态发展。粟苜见沧、海、一的装束尽变,不禁慨叹:“时光匆匆,万象尽变!你等皆能超越光之速,而我粟苜,依旧只是凡胎!”海竹叶拍着粟苜的肩头,笑道:“我等可不比你这凡界之主更富贵荣华,你还有何处不足?”粟苜听罢大乐。 一冲道:“苍生源在水中,沧琼接近会有感应,然三界诸水遍流,不可能一一试探!”粟苜却疑惑道:“究竟这一切真伪如何?无论盘古游元神还是质椒阁主,万一都只是某个顽皮虚造出来欺诈我等,我等反倒煞有介事忙碌奔波,岂不可笑?”海竹叶道:“观质椒阁主形色,绝非烂构虚词!”一冲道:“宁可信其有!”海竹叶点头,又道:“依我之见,该顺藤摸瓜。隐殇正是目今线索,他若一直在追杀沧琼,则他必然与你我共存于这个时空;他既然存在,则有望寻得;可再通过他,找到当初盘古化身之处——或许,那正是苍生源之所在!”沧竹琼叹问:“可有谁知道隐殇下落?”“擎滨渔神君见过他。”海竹叶作答。粟苜接道:“则该往东震神皋,我们即刻出发!”一冲笑问:“南皇可入得了擎滨?”粟苜笑答:“这可要出乎你之意料,其中曲折,你可问沧琼!”沧竹琼笑道:“当年为擒丹鹤妖,粟苜在涅槃湾踏浪如履平地!”粟苜得意反笑问:“倒是你,一冲,听闻你在绛字河险些溺亡?”一冲笑答:“此一时彼一时,其中曲折,你可问海叶!”海竹叶笑道:“当年他仲瑝天神和我金鳞冰火鱼在央琼池大肆戏游翻腾!”粟苜笑道:“则我沧、海、一、粟,齐往擎滨!” 话道渔神君照夜蓝,视察毕水军操练,方回军帐中,忽听声音:“丑陋君,别来无恙?”照夜蓝惊看去,那是一行四位笑迎来,而其中一位凑到他跟前嬉皮笑脸说话。照夜蓝惊问:“你们……”海竹叶笑着打断道:“怎么,丑陋君,你联合那‘晦不明朽公’,用八耳浪花秀月瓮捉了我,却是多忘?”照夜蓝打量海竹叶,惊笑道:“始料未及!昔日钟鹛仙君、今朝幻君、摄仙务天尊,竟是那尾顽淘仔所化!”海竹叶笑接道:“然也!”照夜蓝笑叹:“谁能料,你鱼儿脱胎化得这般英帅!不过可惜,一副好皮囊,也包不住你顽淘之劣性!”一众听言俱大笑。照夜蓝走向一冲,施礼问:“莫非青霄仲瑝天神?”一冲笑答:“正是。”照夜蓝再叹:“尊皇还是尊主时,鄙仙曾在其生辰宴上得瞻天神天颜,叹缘薄,不曾亲会话,如今重逢,天神愈是俊郎秀发!”一冲笑道:“渔神君谬赞,实愧不敢当!”照夜蓝看向沧竹琼,笑道:“仙姝作幻姝,依旧清逸不减!”沧竹琼施礼对答:“渔神君见笑!”照夜蓝再看向粟苜,尬笑道:“这位却是眼生!”粟苜不乐道:“只恨我粟苜微如尘埃,没个仙界的品阶!”海竹叶拍着粟苜肩头,介绍道:“此乃凡界南皇粟苜,本幻君二弟!”渔神君施礼道:“失敬,失敬!” 照夜蓝摆摆尾鳍,转而问道:“四位齐至我擎滨,莫非路经口渴,讨杯茶喝?”几位大笑。海竹叶直言:“为那‘晦不明朽公’而来!”一冲道:“事关沧琼性命,请渔神君千万据实相告!”照夜蓝察觉事态严重,遂道:“尊皇遣众天兵把守各处神水,必与众位此来相关!鄙仙也不相瞒,隐殇公明明暗暗,真容难辨,首尾不定,无迹可寻。” 说完,照夜蓝看向沧竹琼,见她正以手托下巴沉思,惊失色,问道:“幻姝指端,莫非尘针?”沧竹琼答道:“正是沁血尘针!”照夜蓝追问:“从何处来?”不及沧竹琼回答,海竹叶惊悟道:“我记得,那时渔神君正是口衔一枚尘针才得以入火山岩浆将我捉去。不过,那枚尘针跟沧琼所戴这枚,似乎不同!”照夜蓝说道:“其色虽不同,长短粗细却一般无二!”沧竹琼接道:“起初在浮生阁小叶空门内所见尘针并非此貌,只是后来沁入祭碟中的血,才凝成此状。或许原本未沁血的尘针,正是渔神君记忆中的那枚!”照夜蓝道:“若此,幻姝应该早见过隐殇公,或者间接见过。”沧竹琼叹道:“实在不曾见到,更不知他是何时入的浮生阁又何时将尘针放于那处!”粟苜说道:“他能进入浮生阁,则他亦是超脱三界!”一冲叹道:“则愈发难寻!”照夜蓝又道:“隐殇公并不舍将尘针赠于下仙,而是临行前索回。想来,此尘针必有玄机!”粟苜笑道:“或许,他只是小家子气!”照夜蓝摇头道:“超脱三界之身,有什么珍宝能入他眼?他将八耳浪花秀月瓮毫不吝惜地留下,便是证见。” 海竹叶再惊悟道:“瓮,那克我海竹叶之法器!”一冲豁然笑道:“若能查到瓮之出处,便得寻隐殇的蛛丝马迹!”照夜蓝说道:“那瓮绝非寻常!”海竹叶道:“十层天有位仙神擅造器皿!”一冲问道:“海叶所指,莫非工倕仙匠?”海竹叶点头,反笑问:“他可是你仲瑝天神旧识?”一冲答:“未有往来,但有耳闻。”沧竹琼笑问:“渔神君可有瓮之图形?”照夜蓝叹答:“可惜不曾绘得!”一冲笑接话:“我却知何处可以讨得原画!”众皆惊讶。一冲解释道:“我曾为鱼儿入瓮作画一幅。”沧竹琼直言:“我曾到过你书屋,并未见得。”一冲笑道:“画被鸾姬收藏。”海竹叶笑道:“原来在她那里!”一冲道:“你天尊可以前往讨要!”此时,粟苜于一旁叹道:“你们所言,我听得似是明白,似是糊涂!”海竹叶揽着粟苜笑道:“兄长今日便带你去十层天开开眼!”粟苜乐道:“有海叶兄长在,小弟无惧无畏,真能入得十层天一观,可不胜过在凡界周游?”沧竹琼道:“海叶,你同粟苜讨画作,然后去找工倕仙匠,打听隐殇下落;我和一冲,既来之,则先探擎滨,看此地是否为苍生源所在。”海竹叶点头,携粟苜离去。 照夜蓝道:“鄙仙生在擎滨,长在擎滨,熟悉擎滨每一个角落,迄今未闻有苍生源;我族史中也未见零星记载。”一冲问道:“在渔神君看来,擎滨何处最不寻常?”照夜蓝略思,答道:“我擎滨处处是宝,每一处都不可替代,非要论最怪异之地,便该是那顽淘鱼儿诞生的冰棱火山。不过,自鱼儿被送上十层天,那处也一切如常。”沧竹琼道:“或许,苍生源所在,恰是寻常不起眼之地。”一冲思虑罢,再道:“烦请渔神君指引擎滨起处!”照夜蓝笑答:“天神,幻姝,请!” “鄙仙族史记载,此处正是擎滨最初起处。为铭记,祖上特立此碑,刻记相关源流史文。”照夜蓝道。沧竹琼读那擎滨初源碑刻: “白红相融,其状擎天,泪奔泄下,水势蓄聚,海滨由成,得名擎滨。照夜龙驹一年一日,特设擎滨(夷海)之碑。” 一冲道:“所谓‘白红相融’,当指灵祖盘古的泪和血。两者汇聚从天而落,成为此海。”照夜蓝笑道:“正是这说法。”沧竹琼道:“一冲,你为何会想到这擎滨初源碑?我在此处,并未有什么感应。”一冲含情看着她,道:“不在此处,必在别处,我一定陪你找到!”沧竹琼凝眸一冲,满溢温暖。渔神君笑道:“曾也略闻幻姝与天神之故事,今日得见,果然情深似海!”沧竹琼羞涩不语。一冲笑问:“情深似海,比渔神君这夷海如何?” 照夜蓝大笑,而后道:“非是鄙仙颓丧,苍生源恐不在此处!万水错联,皆有衔扣之环。例如,我擎滨与西兑神皋太戎海交界处,是普渡滩;溯游而上,过了太戎海向西南,则是瘦腰湖;相连又为无相泽,如此等等。究竟是谁生谁,谁化谁,谁归谁,谁奔谁,单单依照其流向或深浅宽窄,未必说得通。要找苍生之源,实非易事!”一冲道:“苍生之源,是水,必是生命初起之水!”照夜蓝顿有所悟,笑道:“幻姝!天神!鄙仙以为,必非甜水!”一冲问道:“渔神君何以确定?”沧竹琼若有所思,说道:“三界万川源流皆是盘古的泪与血所化,则苍生之源,必是咸涩酸苦之水!”一冲亦悟道:“若如此,则范围缩小!”一冲和沧竹琼齐向渔神君告谢。渔神君笑叹道:“不容乐观!除却沧海,还有盐井、盐泽、咸湖、涩潭、苦滩等,数量依旧庞大!”沧竹琼笑道:“确是幸得渔神君之助,才算有眉目!”照夜蓝笑道:“微尽绵薄之力,不足挂齿!”沧竹琼笑问:“依渔神君高见,我等该先去何方?”照夜蓝叹答:“鄙仙不敢妄言!”一冲提议道:“既已到这东震神皋,不如回虞契一遭!”沧竹琼点头。一冲又道:“若海叶、粟苜来寻,烦请渔神君转告我等去向!我和沧琼离开虞契,会沿途留下记号。”照夜蓝笑道:“天神、幻姝请放心!” 再说海竹叶和粟苜至十层天。鸾姬问道:“天尊可寻得苍生源?这位是……”海竹叶笑道:“此乃凡界南皇、海竹叶义弟粟苜,尊皇不需同他客套。此来,为向尊皇讨一物。昔年,仲瑝曾绘秀月瓮收金鳞鱼之图,现在何处?”“那幅画!”鸾姬略思忆,而后道,“寒歌,取来!”寒歌很快呈上。海竹叶接过。粟苜凑上前来看,笑道:“这便是兄长前身,如此窘态!”海竹叶瞥了粟苜一眼,又敲了他卤门一下,而后对鸾姬说道:“海竹叶暂往招祝山。”鸾姬问道:“工倕仙匠的招祝山?天尊去那儿为何?”海竹叶笑道:“不及详谈!”鸾姬遂不多问,只道:“本尊皇同往!” 海竹叶展开画卷,工倕仙匠见画大惊。粟苜察其颜色,道:“想必仙匠识得此物,敢问出处?”工倕仙匠答:“秀月瓮原出自祖师之手,后来莫名失踪;直至尊皇周岁生辰宴上,擎滨渔神君捧奉金鳞鱼而来,鄙仙才得再见,听渔神君说是隐殇公所赠,鄙仙当时并不敢多言;那以后,为尊皇所收;再后来,瓮随金鳞鱼一同消失。”鸾姬问道:“何时失踪,其间曲折如何?”工倕仙匠答:“就在尊皇周岁生辰之前。至于为何到了隐殇公手中,下仙委实不知!”海竹叶叹道:“若不知瓮所踪,如何寻找隐殇?”工倕仙匠愈惊,问道:“诸位找隐殇公做什么?”鸾姬答:“为寻苍生源。”工倕仙匠若有所思,再问:“何谓‘苍生源’?”海竹叶心中一惊,而后道:“即苍生初起之源头。敢问仙匠,尊祖师当时因何造此瓮?”工倕仙匠答:“不过例行工事。”粟苜道:“怕不如此简单!敢问仙匠,此瓮烧制之法与寻常器皿有何不同?”工倕仙匠答:“未有不同!”粟苜略思,笑道:“既然仙匠并不知情,则我等不当多扰,先行告辞!”粟苜拉着海竹叶离开,鸾姬亦随。 一行返回乾天殿。海竹叶道:“粟苜,你拉我匆匆离开,必有道理!”粟苜点头道:“那工倕仙匠必有隐瞒,且绝不会告诉我等!”鸾姬惊问:“南皇何以知之?”粟苜答:“秀月瓮可困住金鳞鱼,试问,寻常器皿可能困得了?”“当然不能!”鸾姬看看粟苜,又看看海竹叶,说道,“每逢鱼儿淘气,只能以瓮收拾!”粟苜道:“这便是了,必有不同,且果不同,则因不同,即烧制之法必异类!但那仙匠不作思索回答‘未有不同’,可知是其不愿如实相告!”鸾姬怒道:“安敢如此?本尊皇治他欺君!”粟苜笑道:“尊皇何必动怒!他不愿实说,尊皇何来证据证明他欺君,难道仅凭粟苜的一面之词?”“这……”鸾姬语塞。海竹叶接道:“其实,我在天河宫时,曾无意间撞见工倕仙匠探访畸奇河神,听见他们谈及我寻找苍生源之事;而方才,他却佯装不知苍生源。由此也可看出,他必有隐瞒!”粟苜叹问:“他到底知道些什么?”鸾姬道:“本尊皇即刻命天将把他下到谬仙府地,严刑逼问,看他说是不说!”鸾姬正要召唤天将,海竹叶拦道:“不可打草惊蛇,且再看之!” 粟苜叹道:“目今来看,找到隐殇似乎比寻找苍生源更难。要我说,沧琼速可及光,便是将寰宇诸水游遍,也不需多少时日,不如一处一处试探!”海竹叶叹道:“粟苜有所不知,可得见之水自然可以试,然寰宇多有隐形之水!”粟苜不解,问道:“何谓‘隐形之水’?”海竹叶顺手摘取殿内奇花一片叶,递给粟苜看,问道:“此叶中之水,你可能看见?”粟苜摇头。海竹叶再道:“此叶中有水,而你我并不能直接目见,此便谓‘隐形之水’。”粟苜惊道:“莫不是苍生源会在一片叶、一朵花之中?”海竹叶道:“未可知!”粟苜大叹:“似此,真乃沧海之中捞一粟!”鸾姬道:“不如遣天将盯住工倕仙匠?”海竹叶略思,道:“我亲自去!”海竹叶看看粟苜,又看看鸾姬,再道:“请尊皇遣个天将护送粟苜回凡界!”粟苜笑道:“也好!我正打算回去寻个帮手——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帮手?”海竹叶问道,“你还有什么帮手?先前倒不曾听你提起!”粟苜笑答:“她是个古怪。我若提她,只恐惹她不快。兄长放心,小弟自有主张!”海竹叶点头,一道光离开。 却此时,寒歌来报:“殿外有五层天安乐万福陀佛与三层天河沙佛两位求见尊皇!”鸾姬道:“接入厅!” 宣政厅内,鸾姬笑问:“二佛卿此来何干?”河沙佛笑答:“禀尊皇,鄙佛特为弟子讨公道而来,需借凡界南皇一用!”鸾姬一怔,而后笑道:“佛卿消息灵通!”说罢,她令寒歌:“请南皇出厅!”粟苜入厅来,打量二佛,只觉得无比眼熟。听得河沙佛笑道:“南皇施的好计谋,终如愿,登巅峰,可还记得陈沙州慈恩寺?”粟苜听罢,心头惊颤,故作镇定问道:“大佛此言何意?”河沙佛笑叹道:“阿弥陀佛!鄙佛弟子立凶,迟迟未能觉悟透彻,因其心中不平。立凶凡人一世,乃是张峰家丁大旺。”粟苜惊愕羞愧,不能言语。河沙佛再笑道:“立凶非贪恋凡尘,怎奈,当着本佛之面被南皇以腰带勒毙命,尸身被丢进枯井而至今不为人所知,其心中多有不甘。故而,身为其师,特来请南皇返回下界后将大旺尸骨好生安葬,让其安心!”粟苜叹道:“当时命如游丝,不得已出此下策,实在愧对!大佛既然交代,粟苜岂敢不从!”河沙佛点头笑道:“如此,则事了!”又听安乐万福陀佛笑道:“南皇以鄙佛之名戏弄长寿寺众僧,且挥断水剑斩杀当时下界历练作为撞钟老僧的鄙佛,着实令鄙佛沦为佛界笑谈!还请南皇回去以后,以鄙佛之名,多举善行!”粟苜躬身苦笑道:“权宜之计,实非有心冒犯,大佛恕罪!粟苜必当开仓济百姓!”二佛满意,笑辞去。 粟苜羞愧叹慨不止。鸾姬笑道:“本尊皇略知,凡人为博取功名利禄、击败政敌群仇,总需要用些非常手段;且又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南皇想要齐名于天地,并辉于日月列星,免不掉谋划运筹,其实不必愧赧!”粟苜笑叹道:“尊皇此言,暖如三冬之阳!不过,请勿使海叶兄长知晓!”鸾姬笑道:“天尊嫉恶如仇,若知,必生怒。本尊皇自有分寸!”之后,鸾姬派天将护送粟苜返去下界。 正是:一夕精疲卧龙榻,从此再无真南皇!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九十九回 附微尘之核子规遁身 劝紫星将皇绾君献言 话说粟苜回到金琨殿,入密室,取出心愿笔,于掌心写下:“见子规”。不见其至,粟苜疑惑道:“她为何迟不露面?”又叙海竹叶偷潜回招祝山,暗寻工倕仙匠,却未见其踪。 原来,工倕仙匠自海竹叶、粟苜、鸾姬离开后,自忖:“必是游方圣首他们觑得时机将至,有所行动!我必须赶在那之前,取回全部信源神血!”于是,他佯称闭关,暗自摇身一变,成为子规模样,悄然离开招祝山。 再说鸾姬,送走粟苜后,为杀重生,独自继续于崇阳阁中查阅古籍,忽听一个声音道:“尊皇好惬意!”她惊抬头看去,愕然道:“是你!擅闯私宅,该问死罪!”子规以扇掩面笑道:“你皇父、皇母均已化虚,剩你鸾姬又能何为?”鸾姬搁下书卷,悲愤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子规只笑叹:“出游,倒是个妥帖的托词!”鸾姬悲怒,再问:“是你买走天尊的金鳞?你送来索心劈魂枪,再次出现在本尊皇面前,你究竟想要怎样?”“尊皇何必疑惧?”且说且笑,子规将一条根须呈现在鸾姬眼前,又道,“尊皇请看!” 鸾姬急急捧过那条根须,哑声道:“这是……”语断,她止不住泪水涌泄。子规道:“此乃无上尊皇之服筠榕仅存根须。”鸾姬不接话,只是悲伤。子规问道:“尊皇只说,是否愿意救回无上与瑛媗?”鸾姬看向子规,惊喜急问:“可还有机会?”子规笑答:“当然!”鸾姬即刻拜伏于地,泣道:“子规苑主若能救回我皇父、皇母,鸾姬听凭驱使!”子规叹道:“一片孝心,本苑主听之犹怜——其实不难!”鸾姬涕泪带笑,连连叩首道:“子规苑主通晓寰宇,妙手仁心——求赐其法!”子规笑道:“尊皇请起身!” 鸾姬请子规上座。子规并不落座,轻摇梨花扇,说道:“只要剜了沧竹琼的心,取其心窍血灌养根须,服筠榕就会重新生长。万年以后,无上与瑛媗皆可回归。”鸾姬惊失色,犹豫道:“可是如今,我已与海竹叶为友,岂可再行此不义之举?”子规冷笑道:“可笑!难道当年雪叶冰莲和金鳞冰火鱼不是鸾姬尊主之友?鸾姬尊主不也因小儿女情爱对他们痛下杀手,丝毫不留情?如今倒不为亲生父母考虑,尊皇孝心何处?况且,你真以为与海竹叶略生情谊,便可做沧、海之友?你不想想,钟鹛崩塌之仇,尤其烟儿父母之恨,他们岂肯甘休?”鸾姬手捧服筠榕根须,久久呆神。子规笑道:“本苑主虽怜尊皇孤苦,然,无上尊皇与瑛媗尊后是虚无还是新生,又关本苑主多少轻重?全凭尊皇自己拿捏!”鸾姬咬唇深思。子规偷眼看鸾姬,再笑道:“也罢!本苑主只作多管闲事!”说完,她佯装将离去。鸾姬赶忙拉住子规,哀求道:“请苑主仁出援手!”子规邪魅笑道:“尊皇是想知道,该如何取沧竹琼的心窍血?”鸾姬拭泪道:“除了仲瑝和苑主,没谁执得起索心劈魂枪,仲瑝自不会伤她,唯仰赖苑主!”子规笑道:“本苑主不愿沾上血污,但可为尊皇筹谋。尊皇只需如此……”子规贴耳一通诉说。鸾姬略怔,谨记子规交代,对沧竹琼再起杀心。 鸾姬道:“我心中有一疑,耿耿难解,或许,苑主能够释惑。”子规笑道:“尊皇可直言!”鸾姬问道:“众多法器丝毫伤不得沧竹琼,究竟是何故?”子规顿顿,叹答:“她生而蕴纯和之光!”鸾姬愈惊疑,冷笑道:“纯和之光?她蕴含纯和之光?她沧竹琼毁我韶容殿,肆虐合欢殿,大战众天将,欺凌本尊皇,忤逆我皇父、皇母,何处见她存得半丝纯和?她分明是颗猛野炸雷!”子规摇头笑道:“她性本纯和,柔润万灵,却因……”子规语顿,又叹,再道:“总之,她刚柔并济,进可攻,退可守,所向披靡,唯索心劈魂枪可克!” 子规离开乾天殿,自思量:“粟苜召唤,必是让我助他寻找苍生源!” 话再说回粟苜,正不解子规因何迟迟未到,这忽见子规出现,笑道:“急请子规,苑主却不现身,粟苜正忧,是子规遇到了急难事,还是苑主狠心撇弃了粟苜不管!”子规笑笑问道:“南皇急召,未知何事紧要?”粟苜问道:“苑主可曾听过苍生源?”子规心内叹:“果然!”她却佯装不解,问道:“可是指苍生之源?”粟苜乐道:“苑主果然通晓寰宇!”子规笑对答:“略有耳闻,然并不知在何处。”粟苜追问:“苑主知道多少,但请赐教!”子规忖度:“趁机误导他也好!” 子规遂道:“苍生源乃是孕育苍生之水的源头,必不在水中!”粟苜惊诧道:“可一冲遇见的盘古游元神,恰言苍生源在水中!”子规心惊,暗叹:“我料一冲穿过紫星群辰,必会有不寻常之历;却不想,他遇到了假扮的盘古游元神!一冲自是信了,所以才会掀翻时空急寻苍生源!一旦点亮苍生源,纯和之光转移,沧竹琼便会身灭,则剩余的神血安存?”粟苜见子规蹙眉陷入沉思,疑问道:“苑主何事思量?”子规回神笑答:“粟苜,你看那苏凌江,难道是发源于水?非也,虽属大初海水系,却是发源于苜苜山脉。不止苏凌江,九皋之水多发源于高山旷谷。可推知,苍生源亦然!”粟苜震惊道:“苑主之见解独到,也合常理。难道盘古之言是假?”子规问道:“灵祖早化寰宇诸物,隐于一尘一砾中,何来游元神现身?南皇是从哪里听来的讹谬?”粟苜愈惊道:“则一冲在凝寂黑洞中所遇,若非盘古游元神,又会是谁?则关于苍生源、关于沧琼有性命之危,莫非皆是妄谈?子规苑主!粟苜糊涂了!”子规道:“凝寂黑洞中的盘古,乃是……”她突感一阵颤栗,继而晕厥过去。粟苜慌神,忙忙将子规救起。 待子规醒来,粟苜心方稍安,问道:“苑主何故突然如此,圣体有恙?”子规苦笑,并不回答,内中自叹:“与尘核分离太久,终将要达极限,毕竟我至寰宇三界,将满三万元!”她起身,看着粟苜深思。 粟苜笑道:“方才苑主似乎言语未尽。”子规笑道:“粟苜!苍生源之事,子规恕难相助,不过,昔日之约,依然作数。”“昔日之约?”粟苜问道,“苑主是指助粟苜做南皇、娶沧琼之事?”子规笑问:“南皇难道不愿?”粟苜叹答:“沧琼和一冲,自开天辟地时结下的缘分,我粟苜也是好男儿,岂能断他们那缕情丝?更何况,海叶是我兄长,他与一冲亦有旧谊,我岂能单为己之私情而不顾兄长情面?我堂堂南皇,当袖手一挥,把风花雪月抛身后,只为黎民百姓尽心血!”子规敬赞道:“南皇好气度!这凡界交给你,也是命数,百姓之福!”粟苜长吁。子规转而问道:“你可想见婻灵阿?”粟苜疑问道:“见她为何?”“比如,报你师父和大师兄之仇。”子规笑答。粟苜眼睛一亮,说道:“我早晚烤了她下酒!”子规笑笑,又问:“你可信宿命?”粟苜笑道:“宿命?我若信宿命,此刻应该还在道观!”子规再问:“你信自己?”粟苜答:“我信事在人为!”子规顿顿,又道:“既然南皇决定放手沧竹琼,则请将心愿笔还给子规!”粟苜问道:“为何讨回?本南皇用着正合手!”子规笑答:“当日为便宜行事,暂借于你;而今诸事皆毕,南皇以后也无甚紧要用得着子规,故而讨回。”粟苜叹惋:“若如此,粟苜此后岂非找不见子规?”子规笑道:“安心做你的南皇!” 但说子规离开后,粟苜绪难平,决心将子规之言告知海竹叶。他取出长叶浪花签,却觉头晕目眩,叹思:“我粟苜终究是肉骨凡胎,连日来奔波,体乏精疲!”他遂卧龙榻,暂养精神。殿外,陆墩子等侍卫看护得谨慎。却是粟苜神魂深迷中,子规蓦然重现在他身边,低吟:“你要回归于我,或者说,我该回归于你!”语毕,子规附入粟苜身体。 话分两头。鸾姬交代寒歌:“本尊皇今日不见外客,包括摄仙务天尊!”之后,鸾姬独自密往下界,来到粟苜寝殿。看着迷睡的粟苜,鸾姬思叹:“你凡界南皇与我仙界尊皇并无零星仇怨,奈何,为救回皇父、皇母,本尊皇只能如此!”她施法将粟苜带走,直丢进凝寂黑洞。 说他海竹叶从招祝山赶往乾天殿,欲向鸾姬言明工倕仙匠失踪一事,却被寒歌告知:“尊皇今日谢绝访客,天尊请回!”海竹叶不知就里,然也无奈。他欲取契阔签联通粟苜,才想起方叶苜蓿签早在凝寂黑洞中被毁,于是他直接前往凡界皇宫。只见着长叶浪花签搁在几案之上,并不见粟苜之影,海竹叶叹思:“恍惚一时间,众皆消失!”他只能往寻一冲和沧竹琼。 但道一冲和沧竹琼到达虞契,发现地宫已经不见。愕然惊叹罢,环视蒙尘的千佛洞,一冲心头一震,道:“灵祖说隐殇是落在他肩头的一粒微尘,眼见无形;渔神君却道隐殇明明暗暗真容难辨。莫非隐殇擅长幻化,可虚可实,可有形可无影?”沧竹琼沉思却道:“一冲!地宫白陵的凭空消失,让我想起之篱曾带我前往融通山洞,那山洞亦如白陵!”“融通山洞是个什么去处?”一冲问道。沧竹琼面生悲,哽咽答:“那是青霄天后受难之地!”一冲惊问:“娘亲不是牺牲于青、冥战役?”沧竹琼解释道:“其间另有曲折——之篱救下她,与她拜为母子,本将她安养在冥王殿。然天后思青霄之祸实由无上所造,故而前往十层天寻仇,却于半途,在融通山洞被皂袍神秘者逼杀!”一冲悲怒道:“皂袍神秘者是谁,为何害我娘亲?”沧竹琼叹道:“是他给斛卑施的隐身术,也是他从青、冥战场救了叔琮!”一冲攥得拳头骨“咔咔”响,恨道:“可他为何残害我娘亲?琮弟又被他藏在何处?”沧竹琼握住一冲的手,再叹:“之篱曾寻叔琮,并无音讯!”一冲愈愁叹,凝视沧竹琼的眼睛,说道:“沧琼!我想我得去鸾姬那里走一遭!”沧竹琼略怔,而后点头道:“我在陨星石旁等你!” 沧竹琼抚摸陨星石身的“虞契”二字,深思:“此乃我扎心取血所题刻!可我为何手指、足心无血?”且思,她取下沁血尘针,朝指尖刺去。未及成,却见海竹叶奔来,她收回沁血尘针,迎问:“海叶!如何?”海竹叶答:“秀月瓮为招祝山祖师穷工仙匠所造,后不翼而飞,直到被渔神君重带入天宫,此皆工倕仙匠之言。而工倕仙匠,突然不见!”沧竹琼道:“工倕仙匠必有悬疑!”“一冲何在?”海竹叶问道。“他去取回原本属于他之物!”沧竹琼答毕,转而问道,“粟苜何在?”海竹叶道出因果。沧竹琼叹道:“海叶,有个事实你尚不知——你的金兰义弟,身蕴逆羽火鹤灵力!”海竹叶惊怔良久,摇头叹道:“他不知去了哪里!” 再道一冲前往十层天,闪现在鸾姬面前。时鸾姬因为将粟苜丢入凝寂黑洞而心慌内疚,又祈祷子规之计可行,期待能够早日救回无上和瑛媗,正独自抱着络绸帛羽紫霓衣陷入繁乱深思。这忽见一身紫星血火的一冲立在面前,她惊立起,含泪凝视他。“索心劈魂枪和络绸帛羽紫霓衣,给我!”一冲面无表情说道。鸾姬哑声答:“枪,你可以取走;紫衣,本属我皇父!”一冲淡淡冷笑道:“从来不是!”鸾姬将紫衣抱得更紧,哽咽道:“仲瑝,你可以恨,但请把紫衣留给我!它承载了我初生的爱恋,寄托了我万年的痴情!”一冲微微摇头。“仲瑝!”鸾姬咬牙忍泪。一冲短叹,招手召唤,便见络绸帛羽紫霓衣飞来披于他身。鸾姬紧抓不住,呆立挥泪不语。一冲再招手,即见索心劈魂枪飞来。之后,他自一道光消失,留下鸾姬爱恨交织独饮泣。 “愿如绾发,恒绕君心!”一冲手握长枪,忽觉臂如电击,听这声音起,一时钻心透骨的激情高涨,他笑道:“是你!我一直想知道你是谁,我又仿佛知道你是谁,熟悉而陌生!”“天神!不能让沧竹琼靠近苍生源,否则,寰宇将覆,时空将颠!”“鸢尾花?你是澄金鸢尾花!”一冲惊忆起,继而道,“必须让沧琼沐浴苍生源,否则她将干涸!”“我是枪灵绾君!我在凝寂黑洞中遇到盘古游元神,他让我如是转告你。”绾君道。“盘古?他两面说辞,究竟想要怎样?”一冲愤怒问。“天神,离开沧竹琼!她会毁灭你!”绾君又道。一冲怒而冷笑问:“绾君?枪灵?可你到底是谁?” “天神,你是时空至强紫星将皇,唯沁血尘针能攻破你的软肋!天神,离开她……”“你闭嘴!原来是你,要索她的心,劈她的魂,一直都是你!莫非你正是隐殇?我这就碎了你!”一冲恨恨,掌心腾燃起愈炽的紫星血火,疯狂煅烧索心劈魂枪。“天神!我不是隐殇,我也不识隐殇,我是澄金鸢尾花殉铸此枪,成为枪灵!天神,离开她……离开沧竹琼……杀了她……”绾君不停出言相劝,“执枪,将她索心劈魂,让她化归虚无,你才得安然,寰宇三界才得安然,时空万界才得安然……”“你住口!”一冲且说且更猛烈地攻击神枪。绾君依旧在劝:“你不舍,她却舍得!她终将刺向你的软弱,把你化为虚妄!”无论一冲如何努力,都无法将索心劈魂枪毁掉!他无奈,握紧神枪,愤而叹道:“我宁可她刺向我!我不会离开她,我会离开你!”“天神,不要丢下我!唯我能克你之大敌,唯我能克她,唯我能护你!”绾君哀哀道。一冲道:“我不会丢下你,我要先用你杀灭重生,而后再毁掉你!” 但说沧竹琼,同海竹叶等在陨星石旁,见一冲紫衣裹身、神枪在手、翩然而至,她自笑不语。一冲看着沧竹琼,闭口不谈绾君之言,转而问道:“海叶,你可在其他地方听过,会吃人的尘埃?”海竹叶问道:“你意在何为?”一冲道:“若真如灵祖所说,隐殇杀人的方式是吃掉别人,则,我们只要找到被尘埃吃掉之人,就可以找到隐殇的线索!”海竹叶道:“我们得去阴冥司。”沧竹琼点头道:“为事情顺利,还需找之篱相助。” 沧、海、之、一到达阴冥司殿,时阴冥司由足梧狮和贪危豹相与协理。乘黄兽阴魔灵递上《生死往来簿》。贪危豹查阅后,惊看向之篱,说道:“竟然真有!冥王听了,恐要吃惊!”之篱接过《生死往来簿》亲过目,果真面露惊异之色,启口道:“是半焜之母茱萸!”一众亦惊。沧竹琼叹道:“半焜因胚胎带毒而貌丑无比,原是其母惨死之故!”海竹叶说道:“只要找到茱萸生前足迹,知道她在何处遇害,便能追踪到隐殇的痕迹。”之篱即令道:“召功罪判官!” 须臾,司管凡人生前功罪状况记录的判官至,他翻开随身录本,念道:“茱萸,生长于十元前焜国郊村,一生行善无劣迹,及至年十八,采桑于林中,身遭尘埃侵蚀而亡;她因自觉悲惨,不愿来阴冥司报到,逃为游荡冤魂,终日泪不绝,其泪滴落处,成枯草荒地;后经焜国国君九龄劝诫,栖身于焜国皇陵,却因盗食贡品,被焜国先帝、阴冥司鬼官轩武发现;后被押回阴冥司,为免炼狱之刑,嫁于鬼官轩武;生下半焜后,自求投胎做人,却遭轩武阻拦,最终化为虚无。”一冲道:“郊村桑林!”沧竹琼道:“十元前的遥远事,郊村未必尚存;便是存在,恐怕也不会有谁记得她。请问功罪判官,是否留有茱萸画像?”功罪判官答:“这却要问司画判官。”之篱即令:“召!” 俄而,专管阴冥司众徒肖像绘制的司画判官至,他将一张女子画像展现在众位面前,说道:“此乃茱萸。”观画中女子——身着压印彩蚌碎壳纹衣裙,披长发,双目泪涟涟,腕挂青玉镯——沧竹琼叹惋:“也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人,却这样悲惨!那轩武何在,为何阻拦她投胎?”功罪判官答:“轩武曾是焜国国君,视国中女子为私有,凡他临幸过的女子,生生世世,不可再许他人,故而不允其转生。茱萸最终只能魂化虚无。至于轩武,嫌弃半焜丑陋,致使半焜对其仇恨愈深。半焜成为阴冥司渠魁后,亲手灭了轩武。”“时空中竟有这等自私鬼!轩武自食其果,只可惜了茱萸!”沧竹琼愤叹,继而问道,“这画像可否让我带走?”司画判官看向之篱。之篱道:“收拾好,让幻姝带上。”司画判官领令。 四位聚于云端思谋对策。一冲道:“找到画上女子,便可找到隐殇和苍生源的线索!”海竹叶皱眉蹙额说道:“不知是否我记忆出差,我竟然觉得,近来曾在某处见过秀月瓮!”一冲惊道:“海叶切莫心急,仔细回忆,当时可有其他人、其他景?”海竹叶再思,大喜,道:“和之篱,在那洞真老道的经荒塔!” 话说洞真老道,两面三刀算计了南山怀敬等众,以为可仰仗郁保景胜继续荣华,却在粟苜登南皇位以后失了靠山,自潜居在经荒台。为防引祸,他将原先设在经荒塔地下的养蛊密室改为储粮室,终日只简单诵经做法,纵然心中多不平,倒也安分稍许。 这日,他于厅内凭案闭目,忽听“道长别来无恙”,睁眼见沧竹琼笑将一画卷置于几案上,另有海竹叶、之篱、一冲在旁,唬得他险些掉了魂。洞真窃思:“他们是因旧怨来寻仇?”他慌忙起身笑道:“四位已不同于往昔,何不放老道一马?老道愿与四位践修旧好,不如让老道安生度日?”一冲接道:“昔日过节,不耿于怀,你反躬自省便是,我等此来别有目的!”洞真尬笑问:“何事需我老道效力?”海竹叶道:“本幻君曾在经荒塔内见过一枚碎片——錾刻浪花弯月图案。那碎片现在何处?”“那枚碎片!”洞真叹道,“南皇登位后,勒令本道散尽资财。经荒台不比从前,只留下些少法器,皆搁在老道卧房。四位厅中请稍坐,老道这便去取来!”说完,洞真就要离开。海竹叶一把搭在他肩头,笑道:“本幻君随道长同去!”洞真笑道:“幻君是怕本道遁去不成?”海竹叶笑答:“为护道长安全!”洞真寻思:“看来,想摆脱他们,却是难!”他只得顺从。 厅中重落座,洞真道:“想必,四位欲问碎片之来历!”沧竹琼笑道:“道长请据实直言!”洞真道:“是皂袍尊主所赠。”“皂袍尊者!”四位齐惊道。洞真见状,知事不寻常,接着道:“老道并不知其真实名姓、来处、去向。那日,他冒然来访,赠本道此物,言:‘此乃非凡法器,道长可留用。’老道问:‘阁下与本道无故无亲,因何相赠?’他答:‘此器乃我亲手所造,不想就此埋没,道长总有需用之时!’老道虽不解其意,却也留藏至今。”一冲问道:“他赠你此器,可曾跟你讨过报酬?”洞真作答:“并不曾。”“可还有其他?”之篱附问。洞真再答:“言辞了,一闪离开,那以后,不曾再见。”一冲接过碎片,叹道:“既然道长知无不言,我等不当多扰,先行告辞!” 沧竹琼一行离开时,在思绪转移中,误将画卷遗落在几案上。洞真好奇打开画卷一看,登时吓得腿软跌足摔倒。想起画卷的沧竹琼一行,中途折回,见洞真瘫坐于地、旁边滚开画卷,察觉事不寻常。一冲动动手指将画卷展开悬空,问道:“道长莫非识得画中人?”洞真连眨一真一假二目,惶恐不安。海竹叶微施仙法,帮扶起洞真,问道:“道长何故作此惊怖之色?”沧竹琼亦道:“道长若知画中女子消息,不妨直言!”洞真落座,禁不住连打颤栗。之篱道:“道长恐惧画中女子?”洞真努力镇定,长叹道:“不敢妄言!”之篱思忖:“这老道必是受过画中女子威胁,且威胁者绝非茱萸!”于是他厉声道:“洞真,你若不尽言,本冥王即令鬼兵抓你下森罗殿,只看你修炼几十年的假道术,能否斗得过真冥兵!”洞真堕泪叹道:“都是我老道惹不起的角色,让老道如何是好?”一冲道:“你且直说,量她是谁,也斗不过我等;你若遮掩,才是取祸!”洞真拭泪道:“罢了!罢了!老道哪有选择余地?”一众落座静听。 洞真叹述:“她是神仙姑姑!她给我施下毒药,令我指头化尘、剧痛难忍!不听从她,则老道一身都将化尘,老道只得由她摆布!”沧竹琼问道:“她让你做过什么?”洞真看向一冲,叹答:“将索心劈魂枪献给一冲贤侄!”一冲冷笑道:“原来是她安排!”洞真又看向海竹叶,坦言:“当初与幻君赌斗,正也是她暗中助力!”海竹叶亦冷笑道:“这就是了,那阵狂风正带邪孽——凭你如何胜得本幻君?”洞真道:“神仙姑姑正是用皂袍尊者所赠碎片砸中幻君后脑,使幻君败下阵来。幻君、一冲和常奇离开后,她将碎片交还于老道。而那以后,她便不曾再出现。”“来这一遭,果也不虚!”沧竹琼看向洞真,说道,“关于碎片和画中女子,道长休要与他者提及,否则,本幻姝杀了你!”洞真苦叹答:“若她知老道说了这些,我洞真必死无葬身之地!”一冲道:“你若肯助,我可以护你周全。不如,你帮我们引出她!”洞真大惧道:“老道安敢?你们四位杀得了本道,她岂杀不了本道?”海竹叶道:“我们非要找到她不可!”洞真再叹:“只有她找我,本道何能找到她?”沧竹琼道:“道长是目今唯一见过她的人,还请道长慷慨!”洞真顿顿,叹答:“她曾留下一只装解药的小瓶。本道所能为,只有这些!几位且稍等!” 洞真出厅后,之篱道:“碎片能克海叶师兄,无疑来自秀月瓮。可秀月瓮和金鳞鱼同坠凝寂黑洞,之后,又为谁所得?”沧竹琼接道:“凝寂黑洞的毁灭之力超乎想象,连师父和常奇的遗物都没能保住!秀月瓮竟然能够存得残片,它恐非单纯属于三界!”一冲道:“吃掉茱萸、化成茱萸、要挟洞真者,必是微尘隐殇!而隐殇知道皂袍神秘者将碎片放在经荒塔,则隐殇与皂袍神秘者之间必有关联!”海竹叶补充道:“是隐殇将秀月瓮交给渔神君,只怕隐殇与招祝山同样有牵缠!”之篱点头道:“不仅茱萸,恐怕连皂袍神秘者和工倕仙匠都是隐殇幻化;即便不全是,他们也渊源匪浅!”海竹叶再叹道:“如果推测不错,则隐殇一直在我们身边!”一冲道:“盘古说过,隐殇要吃掉一切!”沧竹琼冷笑道:“总也躲不开困厄!他知道海叶是灵祖骨碎片,所以利用秀月瓮对付海叶;他同时利用南山怀敬、漠毒王、丹鹤妖、无上等对付我。所有一切,皆是隐殇之谋!”一冲叹道:“他果然要将盘古赶尽杀绝!”“有一事我却不明白——如果沧琼不跳入苍生源就会有性命之忧,为何隐殇还要奔忙追杀她?”海竹叶问道。之篱作答:“很简单,或者他撑不到下一个中秋;或者,我们找到苍生源以后,他再难下手;也或者,他尚不知其间道理。”海竹叶又道:“所以,我们根本不该寻找隐殇,因为他绝不会指引我们找到苍生源!”沧竹琼点头道:“他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挠!” 他们集思广益,慢慢解开谜团,忽听见小道士的凄惨尖叫声。四位循声而去,发现洞真躺倒在地、气绝身亡、腹部生草一株。“他来过!”一冲惊道,欲追击隐殇,却被海竹叶拉住。海竹叶施法让那小道士睡着,而后道:“不必追!洞真是中了真言草之毒!我与幽梵同游大漠时听她提过,真言草之籽,酒黄色圆粒,如药丸,可解毒虫之毒;然人服下后,会在腹内生暗根,若宿主说出被限制说的秘密,便会在一个时辰内身亡,且腹部生出一株新的真言草。”一冲叹道:“看来隐殇对他施了连环毒!”沧竹琼愤愤道:“好阴毒的手段!”海竹叶又道:“洞真死去的消息一旦外传,隐殇便会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他的线索,故而此事得要瞒着!”海竹叶看着小道士醒回,叹问:“该如何处置他?”沧竹琼道:“杀他不仁,可收了他的记忆。”之篱点头,对醒回施以化魄法,并将洞真的尸身化成飞灰。醒回醒来,问道:“家师何在?”沧竹琼笑答:“你师父云游去了,不必挂念!”海竹叶递上伪造的留书。醒回读罢,叹道:“是家师亲笔!” 沧、海、之、一推断出隐殇的些许线索,事情却因此而愈难。时已至夜,云端,海竹叶长叹:“苍生源依旧不知下落,天门地户,何路可通寻?”一冲望月,而后看向沧竹琼,笑道:“果然造化那般设定,沧琼,一冲死生与你相随!”却听之篱笑接话:“我无心打扰你两个浓情蜜意、生死相许,不过,小弟所思,是下一个中秋月圆夜与寻常月夜有多少不同,因何会造成心头泪干涸,导致师姐失命?”沧竹琼、海竹叶、一冲齐看向之篱。之篱又问道:“师姐可有丝毫不适?”沧竹琼摇头。之篱再道:“泪要干涸,也当循序,为何至今并无不适,而月圆夜来临却会殒命?除非,下一个中秋夜的月,与寻常大异!”一冲道:“之篱之言有理!沧琼还是雪叶冰莲时,每隔万年,于中秋月圆夜含苞绽放,必是天象兆迹!” 谈话间,忽一小阵紫星陨石划落。而星雨过后,一位降身来。四众大惊,定睛看去,那竟是粟苜! 此处插叙,子规附入粟苜之身、被鸾姬丢入凝寂黑洞后,自叹:“圣首达物之野心、圣后质椒之私心,都挡不住我纵督夺回神血的恒心和反客为主的决心!我一定要在他们找到苍生源之前,夺回全部的信源神血!”粟苜(子规)向那紫星群辰穿飞,无惧那腾焰的紫星血烈火。他扬起断水剑剁碎几颗紫星,将一部分星石碎片抛撒向寰宇三界,而后冲出凝寂黑洞。 沧、海、之、一面前的粟苜,当然已经不是原来的、真正的粟苜。然四众并不知实情,讶然打听其状况。粟苜熄灭身上火光,收断水剑入逆羽徽记,而后对一冲说道:“请随我来!”海竹叶问道:“粟苜二弟,何意?”粟苜略答:“兄长且稍等!” 粟苜引一冲避开另外三位,于云端一处打出明黄逆羽界御,以防谈话被偷听,而后叹道:“鸾姬将我掷入凝寂黑洞,本是凶难,却使我意外得知自己亦属幻界。不过此事无足轻重,我只长话短说。一冲!我单独同你话谈,其实重在告诉你,中秋月圆夜,非沧琼一己有厄,而是三界将覆、九皋将颠、时空将乱!”一冲惊问:“从何得知?”粟苜反问道:“你可看见了之前那阵紫星陨石雨?”一冲点头。粟苜再道:“我进入了浮生阁。小叶空门内有块时空乱境碑,碑上阴文暗记载,下一个中秋夜实乃灵祖化身寰宇三万元整,故而,那夜的月光会异常皎洁,潮水也会异常汹涌!潮涨潮消将耗尽灵祖蕴蓄的生命灵力,导致心头泪灵损、受殃干涸!”“异常汹涌?”一冲问道,“将会怎样?”粟苜顿顿,郑重答:“九皋之水将倒灌,三界山岳将崩颠,包括箬竹山,同时,陨石雨会贯穿寰宇,扫荡各处!”一冲惊道:“则三界将生灵涂炭,这是比冥界丧乱更可怕的灾难!” “你却可以阻止,也唯有你可以阻止!”粟苜严肃道。“何解?”一冲问道。“舍得!”粟苜作答。一冲蹙眉,再问:“舍得?”粟苜展掌现出掌中之物,接着道:“这是八颗时空定乱珠,是我在时空乱境中寻得。圆月升中天之前,将它们分别种于东震神皋擎滨、西兑神皋太戎海、南离神皋蛮澹海、北坎神皋狄崇海、东北艮皋大初海、东南巽皋石竹海、西南坤皋杳然海、西北乾皋风叶潭之初源碑下,可镇住八极水系不翻天,则可保寰宇无恙!”一冲疑问:“如何种法?要我舍得什么?” 正是:仁义深重苍生重,不及挚爱一心重!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一百回 探隐秘五界客访月宫 结长情三界灵居青原 粟苜再顿顿,答道:“你要亲自以索心劈魂枪扎进沧琼的心,取其八滴心窍血,浇灌八颗时空定乱珠!”一冲惊震,坚决摇头道:“不可能!”粟苜道:“伤害沧琼,我粟苜亦断不肯为。然时空乱境中的灵祖游元神告诉我,此乃唯一之法!”一冲冷笑道:“时空定乱珠?我这就毁掉!”且说,一冲绰枪动手。“沧琼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粟苜急急将时空定乱珠收好,劝道,“一冲!当年千秋白为救凡界苍生免受魔灾,当机立断,枉杀金纹金蚺姜婵,铸易生匕平斛卑之乱;而今,历史重演,你天神仲瑝为寰宇群生,该当二次抉择!”一冲通身紫星血烈火,怒道:“沧琼不是姜婵,她不是!凭什么牺牲她?”粟苜冷笑道:“则当年凭什么牺牲姜婵?所以,在你仲瑝心里,根本不是重苍生超过一切,更根本不是舍小仁而成大义,你杀姜婵,成就自己一世英名,其实为私心!现在看来,当年的姜婵,果然冤枉!今日,你为一己之私心私情私爱,置寰宇苍生于不顾,竟要毁掉时空定乱珠!你要看着时空群生含冤而灭?”“无论我曾经有多少个名字,我都只有一个身份!我不是天神仲瑝,我不是救世主千秋白,我不是七情皆断的空心不留,我是紫血砂,我只要泪心髓!我不在乎寰宇苍生如何,我更不屑所谓英名,我只在意她!”一冲严辞答。粟苜长叹道:“一冲,从凝寂黑洞回来后,你变得太多!”粟苜撤消界御。 沧、海、之赶上前来。海竹叶问道:“你们窃语何事?”粟苜笑答:“不瞒兄长,二弟告知一冲兄弟,是他昔日的尊主将二弟丢下凝寂黑洞,希望一冲兄弟复青霄之仇时,带上粟苜!”“鸾姬!”海竹叶惊道,“她为何如此?”粟苜搭手在海竹叶肩头,笑着打趣道:“许是你家尊皇觉得,本南皇较之你这摄仙务天尊益为酷帅,暗为海叶兄长不平,遂寻个空隙将我除掉!”言罢,粟苜自顾仰面大笑。沧、海、之、一却是面色各凝重。沧竹琼自揣:“蹊跷!”之篱暗思:“其间定有隐隐之秘!”“我去问她!”海竹叶蹙眉不展,一闪身前往乾天殿。 沧竹琼、一冲、之篱、粟苜依旧在云端。之篱说道:“既然冲兄也同意小弟方才的见解,则我等不如先去了解中秋月圆夜与寻常月夜到底有怎样区别!”沧竹琼接道:“则需求教于广寒宫神女,听闻她有一颗水运浑象仪可见九皋之海况,恰可相借一窥。”一冲暗思:“若果如粟苜所言——即将到来的中秋之月光皎洁出奇,或许月宫神女能知道原因,甚至有破解之法!”“一冲,你为何出神?”沧竹琼问道。一冲笑答:“我所思,月宫神女含清性格古怪,访之恐为不易!”沧竹琼追问:“如何古怪?”一冲答:“她尤其讨厌男子。”沧竹琼笑道:“既如此,则我独行!”一冲道:“我等随你同往,只在月宫之外等候。” 沧竹琼闪身入月宫,见花朵盛绽的桂树下,玉台边,一清冷绝美女子怀抱灵兔正伤神。沧竹琼上前施礼,轻声道:“幻姝沧竹琼,求见月宫神女!”女子回神,问道:“幻姝沧竹琼,闹十层天者?”沧竹琼笑答:“见笑!”“看来幻姝穿梭时空,丝毫不受界御妨碍——你找我何事?”女子放下灵兔,起身道。沧竹琼复施礼道:“不敢欺瞒神女,特来求教月圆之夜与寻常月夜有何不同!”含清笑道:“此乃我月中密事,幻姝竟这样直接来问!”沧竹琼道:“事关沧竹琼性命,求神女不吝赐教!”含清惊问:“与你性命何关?”沧竹琼道出因由。 含清接住一朵落花,叹道:“干涸?我独守广寒宫,‘一生长共月盈亏’,多少孤独惆怅,若也能干涸,未尝不是幸福!”她略思,转而看向沧竹琼,笑道:“想窥知我月中之密,有个条件!”沧竹琼道:“神女请讲!”含清忆道:“我曾经偷离开广寒宫,下到凡界,遇到心爱之人!可他选择留在苜苜青原上的一只丹鹤身边,不愿随我到此清冷宫!我悲伤而回,后来再闻他的消息,是他已葬身沧海!我深恨自己没能及时赶到救下他,亦因此迁怒于诸海神,遂每逢月圆夜,必要任性掀起狂海潮,以示哀思与愤怒!”沧竹琼闻言生悲,心内叹:“也是为情所伤者!” 叹毕,她问道:“神女欲以何事托沧竹琼?”含清答:“我曾前往生灵户籍库,却没有查到他的下落!他没有修成仙,也没有堕成魔,更没有轮回转生为凡人,则他究竟去了哪里?听闻幻姝神通,故而请幻姝代为打听!”沧竹琼惊道:“难道他也属于幻界?”含清苦笑道:“极有可能!启口劳幻姝,万望勿辞!”沧竹琼愈惊自忖:“苜苜青原,丹鹤……月宫神女所恋,难道是……”带着惊疑,她急道:“敢问神女,他之名?”“胤铭!”含清作答。沧竹琼笑应道:“必为神女寻得!” 沧竹琼离开广寒宫,见一冲独于云仙石上坐等,急问:“粟苜何在?”“粟苜言自己幼时于望边崖上翘首望月,几多期许,遂邀之篱往月宫一游,紧拦不住。”一冲靠近沧竹琼,以指尖轻抚其秀发,笑道,“你不问我,反倒问他?”沧竹琼环抱一冲,笑对答:“非是本幻姝要问他,实乃月宫神女要寻他,则请仲瑝天神猜猜,其意为何?”“她一向讨厌男子,看来粟苜于她而言,纠葛匪浅!”一冲笑答。 话就说到粟苜与之篱。因为粟苜速及光,遂可带着之篱穿透广寒宫界御,暗游仙苑。粟苜笑道:“朕幼年时听闻,月宫中住着一位清冷绝美的女神,她不愿外人陪伴,只守着灵兔独居。此刻观这偌大月宫庭,果然人影稀罕,看来民间流传也并非全然是臆想!”之篱笑问:“南皇幼年时,可知我大冥王殿?”粟苜笑答:“回禀大冥王,本凡胎不敢知道!”之篱听罢大笑。而这笑声惊动了含清。 “何处而来不速之客,胆敢擅闯我月宫聒噪?”应声降落的含清,粉袂飘然,裙带曳飞,发加桂枝冠,腕环香月镯,袅娜芳姿微凌烟,带怒斥声亦婉转。之篱顿觉失礼,赔笑道:“在下冥王之篱,这位是凡界南皇粟苜,我两个因惊慕月宫神女仙姿,向往月宫无限华美,故未得神女之诏,私自冒访,实在有罪,还望神女灵心开恩!” 但道之篱一番堂皇之辞夸夸出口,含清却不理会,只看向粟苜。她之神色,或惊,或喜,或悲,或叹……良久,她款步走向粟苜。被子规附体的粟苜明心知道一切因果,却佯装羞怯,亦赔笑道:“皆因粟苜心慕神女,才央之冥王相陪同游,多有叨扰,求请神女宽恕!”含清朱唇微颤,问道:“你说你叫粟苜?”粟苜答:“正是。”含清再问:“你可知道我?”粟苜笑答:“幼时听过月宫神女之奇幻故事,只以为是大师兄胡编;今日方知,神女果真存在,更比故事中美丽动人!”含清欣喜难抑,双眸盈泪而笑问:“你果是专程慕我而来?”粟苜再笑答:“正是仰念神女,特来拜会!”含清愈喜,说道:“我不追究你私闯之罪,不过,他得离开!”含清指了指之篱。之篱心中琢磨:“月宫神女与南皇定然结有前缘!”粟苜笑道:“我与之冥王同来,当与之冥王同归,岂有他去我留之理?”之篱躬身笑道:“既然神女不悦我等,我两个速速离开便是!” 之篱递个眼色,正要与粟苜逃去,却见含清先施法将粟苜瞬间藏匿。之篱惊道:“南皇乃摄仙务天尊的义弟,神女岂可将他擅自拘藏?”含清厉声道:“仙、冥两界未曾友好,本神女的广寒宫更非你之冥王该留之地!”说完,她掷出一只桂果,生将之篱打出月宫。 话分两头。这处云仙石之上,沧竹琼对一冲说道:“既然粟苜已往月宫,则我此刻不合复回叨扰。我料,粟苜会被神女留下,至于之篱……”“之篱会被神女以桂果打出!”沧竹琼语未毕,之篱苦笑而来接话。一冲起身迎笑道:“借来水运浑象仪,皆要仰赖粟苜。篱弟不需苦恼!”之篱笑道:“不过,本冥王竟被一只桂果驱逐,实也不武,此事万不能让我手下众徒知晓!”沧竹琼和一冲听言皆笑。继而,沧竹琼问道:“桂果何能有那等威力?”一冲答道:“月宫中桂树,花开四时,使得整个宫苑香飘不息;所结桂果,既作神女之食,也是她的法器。寻常仙神若被桂果击打,总要损伤仙元;篱弟能够不受其伤,已是法力强中手!”之篱笑道:“南皇被神女匿留,只望海叶师兄知道后,不怪我保护不周!” 此处先就转叙海竹叶之后况。单道鸾姬,受了子规挑唆之后,心绪万般复杂,独坐于寝殿香榻,散披长发,由着身上绣满彤云的睡袍裙摆拖落在锦毯上。她凝眸叠叶烛焰心,思量:“虽不知子规苑主令我将南皇丢下凝寂黑洞是何道理,然她筹谋的拉拢海竹叶之法,我或许不得不试!”想到此处,鸾姬面颊透粉,定定,继续斟酌:“虽有迟疑,然终究皇父、皇母更重!来日见到……”她思绪未结,忽见海竹叶立在眼前,他一袭六叶金玉竹花绸衫在烛光中微动,英帅的眉间画满质疑、气愤、失望和黯伤。 “天尊!”鸾姬惊慌而欢喜,起身迎道,“深夜来……”“为什么?”却听海竹叶哑声带厉、伤心带怨质问道,“你醋妒怨恨沧琼,害她;你为你皇父对付一冲,害他;你敌恨我,害我!但因你仇恨在心,哪容多思,我遂能说服自己理解你的感受!可是为什么,粟苜他……”“海叶!”鸾姬突然上前抱紧海竹叶,亲昵呼唤。登时,海竹叶脑海中浮现的,是鸾姬在妍仪殿抱吻他、救护他的画面,他一时心动不知所措。 鸾姬紧紧贴在海竹叶肩头,长舒气,细声道:“海叶!子规苑主找过我。她说,南皇根本不是凡胎,而是灵祖眼眸中的精灵;凝寂黑洞中有块时空乱境碑,碑文记载苍生源的下落,而那碑文唯南皇可见;想找到苍生源,只有送南皇入浮生阁!”海竹叶惊愕,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到鸾姬的双臂环抱愈紧,听得她哽咽道:“鸾姬明白,海叶你扶助鸾姬,是因忠皇父所托,也因怜鸾姬孤弱;可在鸾姬心中,自皇父、皇母蒙毒逢凶、长辞远逝之后,在这浩渺寰宇间,视海叶为第一依靠,除了寒歌之外,海叶是鸾姬最亲,鸾姬不想失去海叶!鸾姬心知沧琼在海叶心中之重,故而,鸾姬也不希望沧琼有恙!南皇之事,鸾姬本不愿隐瞒,可若一早说穿,料海叶必不应允,遂只能擅作主张!海叶若怪,鸾姬无怨词,可鸾姬此番绝无歹念!”语毕,她哑声抽泣。海竹叶捧着鸾姬的脸庞,看那含情带羞双眼眸,亦娇亦媚亦生愁。凝香泪珠滑落在手心,暖醒血气方刚俊年郎埋藏的爱恋。鸾姬微启兰香口,呢喃道:“鸾姬心里怕!海叶可以怪鸾姬,但请不要丢下鸾姬!”她且说,且把纤手轻轻握住海竹叶的手腕。说他刚硬男儿汉如何经得起这等脆弱哀怜声夹带细语柔绵情?海竹叶再难压抑对鸾姬的那份爱,不怪她,不怨她,而是向她的红唇深情狂吻去。相拥彼此间,六叶金玉竹花与彤云交叠,由馨软温香熏开。 “海叶!鸾儿的命、鸾儿的一切,都是你的!”织霞绮帐内,鸾姬如是说。 事叙回头。沧竹琼、一冲和之篱在云仙石之端坐等到天明。沧竹琼再访月宫,对含清笑道:“家义弟粟苜昨夜与师弟之篱私扰桂宫,冒犯神女,沧竹琼特来代为请罪!”含清笑答:“幻姝不必多劳,他来得正好!这一次,我不会再弄丢他!”沧竹琼再笑道:“看来粟苜即是神女所寻胤铭。既然神女得偿所愿,可否让沧竹琼借个东风?”含清笑道:“中秋月圆夜与寻常月夜之不同,确有来由。幻姝请随我来!” 来到月宫中央,含清解释道:“此处月宫台,上供那枚月光珠,乃我月宫最神圣之物。月光珠依靠自身灵力不停旋转,每个角度发光的强弱明暗皆不同,月初幽暗,月中光明,月末再回归幽暗。光芒洒向大地,凡界所能见,便是月中月儿最皎洁,而月初、月末晦暗不明。原本,这只是万象轮回中一个小小的施行,哪里有什么奇异。然而,记不得从多少年前开始,亦不知是何因由,月光珠似乎吸收某处的灵力,每逢月中,熠光辉洒,让凡界也如同仙境。至今,每逢月圆夜,尤其是每岁八月中,月光灵力最为超强。有传言,吸收所有的月光灵力,便可以打开界倪之门!当然,传言真伪难定。” “界倪之门?”沧竹琼疑问。含清笑解释道:“我们从前所认知的寰宇包括仙、凡、冥三界;而如今,幻姝自属幻界,当能明白,繁乱时空中,还有其他界。那阻隔三界与其他界之门,便称为界倪之门。”沧竹琼听罢,叹道:“山外青山楼外楼,人外有人天外天!时空到底有多大,我小小幻姝,岂能窥探完全!”含清笑道:“堂堂幻姝尚且慨叹自身渺小,则凡胎又当如何?”沧竹琼笑叹:“任谁,同偌大时空相比,都不过渺如沧海之一粟!不过,神女可知,三界之外、界倪之门另一侧,是怎样一片时空?”含清摇头叹答:“我含清,又何尝能窥探明白?”沧竹琼顿顿,又道:“看来,中秋月圆夜与寻常月夜的不同,根源在月光珠吸收灵力的多少。然,月光珠所吸收之灵力,会是什么,来自何处?” 含清再摇头,而后笑道:“我将宴请邻朋,见证我与胤铭之喜!难得与幻姝投契,诚意相邀,幻姝可愿赏脸?”沧竹琼笑道:“粟苜是家义弟,沧竹琼理当到场;更得神女抬举,实是莫大荣幸!只是,家义弟性劣,着实高攀神女稀世质貌!”含清笑叹道:“当年,他为一只丹鹤舍我;从此,我再不许他离开!至于凡界,随便交给谁掌管都好!”沧竹琼再笑道:“粟苜竟能成为神女心中经年不舍忘却的白马,他毕竟不是五只马蹄、双生尾,到底何德何能,得月宫神女青睐?”含清笑答:“他是时空之最,天颜俊郎!”沧竹琼暗笑:“粟苜?他?在我沧竹琼心中,我的一冲才是时空之最,天颜俊郎!”含清疑问道:“幻姝为何发笑?”沧竹琼回神对答:“见神女心之所向终得所愿,由衷欣慰,故而叹笑!”含清益发欢喜。沧竹琼再笑道:“敢问神女,可否容沧竹琼一见家义弟?”含清点头。 于路,沧竹琼又问:“神女独居月宫,终日以何事消遣?”含清摇头答:“非是独居,我其实从凡界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儿!只是她爱好针黹(zhi),安居自己小殿,不常出来。”沧竹琼先怔后笑道:“其长大后,必也温婉贤淑!” “此处便是胤铭所居。”含清笑指道。沧竹琼游目内叹:“果然金辉华府,胜过凡间宫宇!粟苜果能和神女生活于此间,也是轮回恩赐的好造化!”她笑道:“能得月宫神女一眸回顾,寰宇不知多少男子愿意舍命!粟苜得神女眷顾,得居于这等富丽殿堂,不知花了他几生的修为!”含清笑道:“幻姝很会说话!”沧竹琼笑道:“直言而已!”含清又道:“这里,你听!” “可有人在?”沧竹琼听见粟苜的喊声,笑道:“他在找你!”含清无奈叹道:“他前生记忆全无!我尚未告知他成亲之事,我只言要留住他,他想要逃走,我只能暂且把他关住!”沧竹琼心中叹:“粟苜向往功名,不愿闲困在清冷的月宫,可惜了神女的一片冰心!” “沧琼!”粟苜看见她们进来,惊喜道,“你是来救我的?我承认,我好奇月宫,央冥王一同私闯神女仙府,非礼也!然却不能将我永久拘禁,朕终究是凡界南皇!”沧竹琼笑道:“神女非是要害你,我又何需救你?”含清笑而不语。沧竹琼笑对含清道:“劣弟不堪,多承宽容!”含清走近粟苜,笑道:“你家义姐在此,可作见证,下个中秋月圆夜,胤铭,你我行成亲之礼!”粟苜佯惊,问道:“此言何出?”含清看着粟苜,答道:“此是你所欠,当然你来还!”而后她看向沧竹琼,笑道:“幻姝劝劝令弟!”沧竹琼笑道:“能得神女垂青,粟苜,你当千恩万谢!”粟苜惊吼道:“本南皇三魂六魄天上飞,七头八脑墙檐撞!沧琼,你话说得可恨,你竟伙同神女逼婚?看来,你为得到月圆夜之秘,生生将我粟苜卖了!海叶兄长何在,他可知我被陷?”沧竹琼气笑皆非,道:“粟苜,你浑!”粟苜接道:“是,我浑!从前大师兄整日里叫我‘浑孩儿’,可再怎么着,他也不会丢下我、卖了我!”含清叹道:“胤铭,与我成亲,是你之诺!” 但听粟苜怒道:“不要叫我胤铭,粟苜从来记不得自己有那样一个名字,这使我想起万恶的丹鹤妖!”“万恶的丹鹤妖?”含清惊问。粟苜接着道:“丹鹤妖害死我师父和大师兄,她却总唤我胤铭!”含清心中叹:“他竟与曾经最不舍的丹鹤反目,果真造化弄人!他什么都不记得,一张白纸可以重画作,于我含清而言,却是幸事!那丹鹤为一己私欲强留胤铭,使我和胤铭夫妻分离,更将胤铭变成鹤身,害他也遭到捕杀!这些过往恩怨伤我匪浅,我本也不甘放过她!”于是含清笑道:“粟苜!我可以助你复仇!”粟苜暗思:“含清,你耿耿于怀当年事,想置婻灵阿于死地,却要以替粟苜复仇为幌。看来,当年胤铭选择留在苜苜青原而舍你,倒是对的!”然当着沧竹琼的面,被子规附了身的粟苜依旧在演,他道:“丹鹤妖神通广大,我当初杀不得她,沧琼却不助我。若神女果能为粟苜报此深仇,粟苜便甘愿留在月宫!”含清大喜。粟苜笑问:“既已说定,可否放粟苜出这禁锢?”含清解开封印,而后道:“透过水运浑象仪可以探勘诸海内景,幻姝则不必亲身前往实地。不过,观测之前,先请粟苜见一见她!” 含清引沧竹琼、粟苜厅上落座,自行离开片刻,带回一个小女孩儿。粟苜笑问:“这是……”含清苦笑道:“忆念,是我从凡界带来!”粟苜见小忆念可爱神萌,忍不住将她抱起。含清目泛泪光。 却问月宫神女含清、逆羽火鹤婻灵阿与粟苜,究竟渊源从何起?但叙那时,东北艮皋苏凌江畔,一片水草丰美、风景宜丽的苜苜青原上,栖息一群清雅、婀娜而高傲的逆羽火鹤。伴着逆羽火鹤共居的,还有一户守原人家。其家有一子,正处天颜俊郎好时光,且淳朴仁善,深情重义,他,叫作胤铭。他亲手植养了一园苜蓿,照料得那花叶皆肥。清晨,胤铭骑骏马,赶牛羊,唱着热情似火的青原之歌,前往水草最茂之地。守着牛羊吃草,他时而闲躺望天云,时而临风吹腰笛,久而久之,把一只最娇美的逆羽火鹤吸引来。丹鹤立在胤铭身旁,高高抬起红顶冠,欢快地发出一声和鸣。胤铭或抚摸丹鹤的逆羽,或与其畅怀谈笑。他们彼此就如懂得对方的一切,在这片和美的青原上,交织成最温暖、最恬静的靓画。 一年复一年,丹鹤相伴胤铭,在苜苜青原上,无争而悠然、淡泊而自由地生活,她渐渐结织出人类的情丝。 在胤铭十七岁那年,厌倦了月宫孤寂的神女含清,偷溜下界,经过这片青原时,被胤铭英拔的身姿、透心的乐声和那暖阳般的笑容所打动。只因一眼多流连,便致无可救药炽热恋!含清摇身变素衣,落在苜蓿丛中,向胤铭看去,她羞羞答答,欲言又止。胤铭笑问她由来。她直言:“我是月宫神女含清。”胤铭开怀大笑,心以为她在逗乐。胤铭友好善良,柔情贴心,含清愈是倾心难自拔。在苏凌江畔的甜风里,在苜苜青原的香草中,胤铭奏笛,含清作歌,丹鹤起舞,这英才佳人珍稀灵,静和度日,幸福共相伴。 那一日,胤铭怀抱含清,明澈的瞳目闪烁甜蜜的光,笑道:“下个中秋月圆夜,我要与你举行婚礼!”含清心花怒放,娇羞百媚。在锦簇怒绽的苜蓿花团中,他两个倾吐恋肠,就着馨蕊浓郁,纵意欢情,交融水乳。 故事,原本一切,都是最和谐的美好! “我必须返回月宫!”却在中秋前一夜,正是胤铭与含清将行婚礼的前一夜,含清发现,月光晦暗,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她惊恐暗思:“是月光珠的旋转出了差错?月有异状,则尊皇迟早发现我私自离开月宫!” 不愿离开胤铭,可不得不返回月宫,含清内心揪痛,暗下决心:“我得带上他!”她坦言:“胤铭,跟我回广寒宫!我是月宫神女,是仙界天神!今夜月相生异端,我必须回去!”胤铭听罢,依旧朗声大笑,而后抱着含清温柔亲吻。含清含泪推开胤铭,在他惊疑的目光中,她撩云为衣,揽霓作裳,舞起仙袂,飘然升空,凝望胤铭。胤铭怔住失色。 含清落回胤铭面前,抱着他,说道:“跟我回月宫!”却在这时,那只逆羽火鹤展翼而来,哀哀嘶号一声,绕着胤铭飞旋,继而扑到他怀中,不止流泪,仿佛在说:“留下!”胤铭看着丹鹤,自也泪珠飞泫。他转而看向含清,说道:“这只丹鹤陪我多载,她不舍我!”含清愣神失语。胤铭再望向无际的苜苜青原,望向湍急的苏凌江水,叹道:“这里的风,这里的水,这里的苜蓿草,这片青原,才是我胤铭的归宿!”含清痛心疾首,哭问:“所以,你要选择一只丹鹤,弃我?”胤铭哽咽道:“对不起!我想,我更爱她!”含清的泪水漫洒苜蓿园,她望向失常的月亮,忍痛转身飞去。 话道逆羽火鹤族中有一巫术:丹鹤若能忍得致命之痛,将自己头顶的丹珠割下一半喂给心爱的男子吃掉,丹鹤便可化成容颜倾国之女子,而那男子可化为丹鹤,彼此亦鹤亦人,随心而动。痴心爱恋胤铭的丹鹤,生怕含清回来带走胤铭,她孤注一掷,疯狂不计后果,对自己痛施巫术。所幸,她捱过剧痛,最终变成一个绝代美艳的女子,自取名允斐。而胤铭吞下半颗丹珠后,获得了逆羽火鹤之灵力。在含清离开的次夜,正是中秋月圆之夜,允斐代替含清嫁给了胤铭。 故事若就此结局,其实也如人意。奈何,时空纷乱,造化何尝有序?心之向往,何能尽善尽美? 丹珠、鹤血、逆羽、骨肉……丹鹤全身皆是宝!苜苜青原尽头,一群贪婪的人类,在首领的指挥下,于胤铭与允斐成婚当夜,疯狂偷袭而来,捕杀得丹鹤一族乌泱。奔逃中,允斐和胤铭双双坠入急流。 苏凌江水自东北艮皋向东震神皋奔涌,推送胤铭至擎滨海口之时,恰逢苜蓿老尼在那处。苜蓿老尼救下胤铭,将他带回苜蓿庵,思量:“这等半人灵、半鹤灵之良材,是绝佳的宿主;然他拥有太多今世记忆,未必能完全为我所用。我得将他的灵元封印,等到时机成熟,再把灵元精粹种入合适的女子腹中。” 再后来,有一次,苜蓿老尼巧经苜苜青原,于那苜蓿园中,意外发现九叶苜蓿草一株。这株草,乃是含清泪别胤铭之时,灵泪润灌苜蓿丛所孕生。苜蓿老尼深喜道:“此神草恰可保胤铭之身!”她遂将九叶苜蓿草移植于苜蓿庵内。 直到那时,苜蓿老尼将沉睡多年的胤铭之灵元重萃,种入悲苦女子苜蓿的腹中。为保苜蓿腹中之子安然,苜蓿老尼化身白发老妪,亲往荒园访苜蓿,送上九叶苜蓿神草。 再道允斐,后被斛卑所救,拜师修法,堕为冥界丹鹤妖。她曾返苜苜青原,苦苦寻找。然其族罹难,连她最爱的胤铭,亦不知所踪。逆羽火鹤一身孤独,从此改名婻灵阿,取意“族中的希望”。她杀灭苜苜青原尽头的那群人类,助斛卑肆虐凡界,猖獗嗜血,正如当年人类对她一族的残忍。她的恶、她的狠、她的暴戾、她无休止的复仇,源于她的恨、她的痛、她的哀、她的怒、她的悲、她的爱! 却说,婻灵阿虽妖法进益,可她仇恨太深,誓要杀绝凡人,故而对既得法力并不满足,又兼她习练妖法致阴阳失调,为提升法力也为使自己不惧日月,她遂派手下禽妖三界九皋内寻找能助长修为的灵花异草。那日,黄鹭精来报:“属下听闻南离神皋苜蓿山苜蓿庵中生有九叶苜蓿灵草一株!”婻灵阿乐道:“本夫人最爱苜蓿!那九叶神草,正是天赐于本夫人!”黄鹭精又道:“不过,苜蓿庵中有位苜蓿老尼,似乎神通广大。”婻灵阿冷笑道:“凭她是谁,休想阻挡!” “何方妖孽,敢到我苜蓿庵行窃?”苜蓿老尼问道。婻灵阿已于苜蓿丛中找到九叶苜蓿草,笑道:“这株草,本丹鹤夫人要带走。你若敢拦,本夫人瞬间踏平你草庵,片瓦不留!”苜蓿老尼笑道:“三界竟有这等不长眼睛的,敢在本尼面前耀武扬威!”婻灵阿笑道:“大冥王正是我恩师!老尼,你当敬我!”苜蓿老尼冷笑道:“好个狐假虎威的妖孽!”婻灵阿听罢大怒,振翅来战。苜蓿老尼只是冷笑,并不发功。婻灵阿以为苜蓿老尼徒有虚名,愈加放肆。这时,苜蓿老尼把念珠一挥,直击婻灵阿要害,将其打成重伤,并把神草夺回。婻灵阿惊思:“这老尼是怎样来历,竟有这等功法?”见苜蓿老尼再要动手,婻灵阿仓皇而逃。 后来,婻灵阿苦修妖法,阴差阳错,终于在拉玛观吃掉九叶苜蓿草。 故事再说回月宫。小忆念乃是含清与胤铭之女。可含清不敢透露其真实身份,谎称是自己下界施福时偶然所遇,因怜其孤苦,才带回天宫。小忆念虽不知真相,此刻却也与粟苜纵享天伦之乐,也算宿命对她,在无情之中,留下一丝悯恤。 含清笑道:“大初海涨潮时辰到了。幻姝请随我来!”说那月宫东殿所设的水运浑象仪,上布凡界六合八极之海图。“这里!”含清且说,且持一柄金勺放入水运浑象仪的大初海所在位置,不停搅动。沧竹琼惊叹道:“原来凡界之海的潮汐,皆是神女搅动此勺实现!沧竹琼今日才算开了眼!”含清笑道:“此物名搅海勺。哪片海域该涨大潮时,便用它搅一搅;取出后,潮水自然渐平息;而平常,水运浑象仪会靠着自身灵力微起波澜,便成诸海的小浪小涛。” “让本幻君也来翻江倒海一回,如何?”含清和沧竹琼听声,齐回首看,那是海竹叶嬉皮笑脸站在面前,伸长脖子,盯着水运浑象仪和搅海勺,双目放光。“海叶!你去鸾姬那里替粟苜讨公道,如何这么许久?这一宵你都做了什么?”沧竹琼问道。海竹叶回忆起良宵的甜蜜,亦喜亦慌,心绪起伏难定,一时沉默。沧竹琼又道:“这方私闯圣地,你还不快跟神女道歉!”海竹叶这才笑道:“沧琼,你陪神女戏耍此等乐事,而把一冲、之篱留在云仙石上空等,更不邀你酷酷帅弟同享,却责令我道歉,好没道理!”含清听言,笑道:“且让之冥王与仲瑝天神同入宫苑来,此一回,我广寒宫破例!” “多谢神女!”应言者,正是一冲和之篱。原来他们见沧竹琼迟迟未归,早也暗闯月宫探查。含清看向一冲,笑道:“仲瑝天神好大胆,却不怕尊皇拿你下谬仙府地?”一冲笑接话:“仲瑝非是当年的仲瑝,尊皇亦非当年的尊皇。春秋往复来,时时常更新,万象遽(ju)然变。一冲有何惧哉?”“今非昔比!”含清笑叹,转而看向之篱,笑道,“看来桂果并不曾伤着之冥王!”之篱施礼笑对:“神女恕罪!”“一、粟、之、沧、海!这广寒宫,今日倒是生辉!”含清笑叹道。海竹叶依然盯着搅海勺,说道:“神女尚未答海竹叶之请!”含清笑答:“众言,金鳞冰火鱼顽淘不堪。果然,便是修成幻君之身,到底禀性难移!这搅海勺岂是可以随意玩耍的?幻君掌握不好力度,会给凡界带来海啸,可就不只擎滨一处遭劫!”海竹叶大笑,遂作罢,转而问道:“二弟粟苜何在?”含清答:“广寒厅中陪忆念!” 海竹叶与之篱前往厅中。之篱好眼力,笑道:“我观小忆念,眉眼之间,像极了南皇!”海竹叶细打量,亦笑道:“果真几分神似!”粟苜心知内由,自叹:“她是胤铭与含清私生,当然神似胤铭!” 正是:亲作疏来疏亦亲,亲疏远近只在心!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一回 时空定乱珠引战一粟 幻羽竹突鸟绝断沧海 听得粟苜笑道:“便是我与她天生的好缘分,本南皇正欲同她义结父女!”海竹叶抱起小忆念,笑道:“则本幻君、之篱、一冲,便做她的伯叔!” 粟苜施法,以桂花枝编就睡篮一只,将睡熟的小忆念放入其中,而后与海竹叶、之篱同往东殿。 这处一冲正锁愁眉,几位跟着亦陷入沉思。含清道:“透过水运浑象仪观察诸海,并不能找到苍生源。”一冲看了粟苜一眼,又看向含清,问道:“可否指示大初海的初源碑?”含清应言。一冲默默记下,又道:“请指示太戎海、狄崇海、蛮澹海、杳然海、风叶潭、石竹海之初源碑!”含清道:“风叶潭不归我管,仲瑝天神可自往沙炽窟向漠毒王打听;至于石竹海的初源碑,本在绛字河入河口。”含清看了看沧、海,接着道:“自箬竹山起,那处初源碑便被压在山下。”海竹叶顿顿,问道:“一冲,你觉得苍生源会在诸水初源处?”一冲如鲠在喉,叹而不答。之篱看不透,亦沉默。粟苜明心知道一切,暗笑,转而打破沉寂,说道:“我与小忆念十分投契,欲认其为女儿,不知神女可否成全?”含清惊喜含泪应允。沧竹琼叹毕,笑道:“打扰神女多时,我等也当告退!”含清点头,却看着粟苜道:“唯你不可以!” 粟苜叹息留下,笑道:“神女之心,粟苜承情,然粟苜有个条件!”含清笑道:“且言!”粟苜靠近含清,凝眸她的月儿眼,那气息之近,让含清怦然再心动。粟苜低语:“请神女把月光珠取下,送给粟苜!” 先不叙粟苜讨月光珠何意,却来道,出了广寒宫,沧竹琼拉着一冲至僻静地,展掌打出幻泪冰花界御,说道:“一冲,你至少有两件事瞒我!”一冲不敢看沧竹琼的眼睛。沧竹琼握住一冲的手,问道:“时至今日,你我还不能心意尽托?”一冲将沧竹琼拥入怀中,叹答:“沧琼!非是想要瞒你,实在不愿伤你,一冲隐衷,有口难开!”沧竹琼道:“我需要知道真相!”一冲犹豫片刻,说道:“我只能先告诉你一件事!”沧竹琼抬头看一冲,静静听。一冲哽咽道:“粟苜认小忆念为女儿,让我想起了自己!”沧竹琼笑问:“你也想认忆念为女儿?你可以向神女直言,何需隐瞒?”一冲摇头道:“沧琼,你在时空乱境中了解了诸多过往,然你所知并不完全。我可以告诉你更多,但请你听后,千万不要动怒!” 一冲看着沧竹琼的眼睛,这才讲道:“我作为千秋白的那一世……也有个女儿!”沧竹琼惊得喉头哽塞。一冲接着道:“你也相识!”沧竹琼愈惊,面色惨白。一冲顿顿,又道:“无上曾收走我的仙家记忆。而那时,我正和你师祖慧箬同居钟鹛山!”沧竹琼呼吸急促,手心冒冷汗。“我成为凡夫后,与慧箬结成夫妻!”沧竹琼周身颤栗不止。一冲哑声再道:“鸾姬知道后醋意大发,暗中窃走我那一世的情思。我因此离开钟鹛山,到虞契,遁入空门。而我离开时,慧箬已然有孕!所生女儿……取名箬竹!”沧竹琼悲痛气塞,一口鲜血喷出,将要摔倒,被一冲急急抱住。“沧琼,你怎么样?”一冲愧疚而忧心,急切问。但道沧竹琼所吐之血,依旧霎时不见。她啜泣低语:“难怪师父不喜欢你、逐你出钟鹛,你抛弃妻女,她岂能不怨?冥冥之中,天道轮回,都是因果!”一冲叹道:“慧箬从未明言箬竹的身世,箬竹她根本不知!”沧竹琼愈悲哭道:“可怜师父一生糊涂,她又因你在绛字河狂魔而化作山石!一冲,你欠师父太多!”一冲泪雨纷飞乱,说道:“若可以,我愿换回她!”沧竹琼万绪奔涌,为箬竹,为一冲,也为她自己。她抚摸一冲的脸颊,叹道:“时空太乱,造化太顽淘,无理捉弄,谁也绕不过!” 沧竹琼、一冲会合海竹叶、之篱。之篱提议道:“我们去地多罗困锁阵!”“可是重生根本无影!”海竹叶道。之篱又道:“若重生果被施了浮生梦中梦,则下手者,览观四界九皋,唯有隐殇!我们兴许能从重生口中套出一些信息。我有一计,或可一试!”一众听罢点头。 鸾姬闻讯后,与寒歌亦赶往地多罗困锁阵。只见沧竹琼一道光直接闪入阵内,说道:“叠纹乌蚺重生,你若还在此地,言语几声;若想杀沧竹琼,我正在此,你只管动手!”并无回应。却是一冲和海竹叶惊忙齐入阵内,将沧竹琼拽出。海竹叶生气道:“重生今时不同往日!沧琼,你怎可以身犯险?你虽达光之速,也未必逃得脱他的攻击!”一冲更是抱住沧竹琼,说道:“孽障我一定杀!有我在,不许你任性涉险!”鸾姬对着困锁阵怒道:“孽障,你再不出声,本尊皇就连着将困锁阵一同毁掉,总也能让你化作飞灰!”依然没有应答。 之篱上前说道:“重生!本冥王亲至此,明示你:隐殇对你施下隐身法是为达成他自己的目的,你切莫以为他在助你,更别以为你果真无极长生、能够缩首遁藏到天荒地老;三界的司命官同时测算出,明日大暑,寰宇酷热甚于往常,将有一场界外流星火雨;届时,长腿的会奔跑,长翼的会飞翔,俱各寻找安全港躲身;而你,困在阵中,根本不足以对抗流星火灾的力量,你连逃的机会都没有。本冥王怜你终究属我冥界,特来救你回大冥王殿,以度危厄!”照旧没有应答。之篱再道:“你今日不肯说,最迟明日午时,你再想说也不能了。看你重生如何经得住时空之灾乱!” 一众软硬皆施终无效,只能暂往乾天殿等待。鸾姬叹道:“这却如何是好,左右杀不得他孽障!”之篱笑道:“尊皇请放心!他一定会开口!”鸾姬问道:“何以见得他会相信?”之篱答:“重生悦生恶死,没有谁比他更惜命!”沧竹琼接道:“正是如此。今日他不开口,皆因他狡滑多疑,生怕我等以危言诈他,故而静观;待明日,他必然急中慌乱!” 翌日,鸾姬命火石天将、烟雾天将于厚云中投施火石雨,让那火石雨疯狂漫降妍仪殿之六合。金面甲将首官敲锣高喊:“界外流星火起,三界九皋逢厄,众生速随尊皇、天尊前往躲避,去得迟了,只恐不等!”众甲将听到通知,逃逃蹿蹿,奔闪而去。这情景,真如寰宇末日来临。困锁阵中隐身的重生见状,果然急慌,死命高呼:“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金面甲将且跑且道:“生死关头,谁还顾得了你这囚徒?”重生忙道:“告诉尊皇,我有话说!” 鸾姬到来,斥道:“本尊皇正在安排群生避难,没有时间跟你孽障虚耗!你有什么话,快说!”重生道:“尊皇!将我隐身的非是什么隐殇,而是子规!” 话说回那夜,海竹叶骂毕重生回怡宾楼之后,子规出现。她将一众看守瞬间定住,对重生笑道:“虽你万恶不赦,本子规苑主却怜你,愿意助你保命!”重生惊喜问:“子规苑主?你能救得我老灵出去?”子规摇头笑道:“别处倒不如此处安全。你不需离开,只令他们以为你离开了,便好!”重生叹道:“我老灵虽是无极之身,却不会变幻隐身之术!”子规笑道:“本苑主恰习得那般法术。”重生又道:“可他们法力颇深,区区隐身术,岂会看不穿?”子规再笑道:“本苑主所施隐身术,他们恰是看不穿。”重生问道:“你我素无前缘,子规苑主因何相助?”子规笑答:“寰宇难得有你重生融通诸灵成为无极,若果真一着不慎被灭,岂不可惜?本苑主实不愿见那桩悲剧发生。”重生疑云团团,却思忖:“我并无其他选择!”而子规成竹在胸,料定重生会信她。最终,重生被施下浮生梦中梦,骗得一众皆不见。 “当时见你等急慌,我正窃乐,不想,沧、海提起斛卑被隐身之事,我担心被看穿,闭口不敢言语;昨日你等前来,我只当你等在使诈;未料今日,果真有界外流星火雨降落!还请尊皇看在同为寰宇众生的份儿上,取下地多罗禅杖,放我老灵出来!”鸾姬问道:“子规还跟你说过什么?”重生答:“一切尽言,至于她究竟为何行此事,果也不知!”鸾姬怒道:“你可知欺骗本尊皇的下场?”重生道:“生死大劫之前,老灵何敢扯谎!”鸾姬叹息,转身将去。看着漫天彻地流火蹿飞早已毁掉重修后的妍仪殿,重生愈慌高呼:“尊皇岂可言而无信?”不及鸾姬作答,隐身的沧、海、之、一、粟,俱各现身。一冲冷笑道:“所谓界外流星火,不过是众天将制造的假象。你这万恶的孽障,就在阵中等着伏诛!”恨得个重生毒骂不绝。 鸾姬令寒歌道:“撤去火石天将和烟雾天将!”一众回到乾天殿。海竹叶笑问:“粟苜二弟,月宫神女怎舍放你出来?”粟苜笑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子规或许正是隐殇,若非,他两个也必有深纠葛!”之篱道。却说鸾姬自揣摩:“子规与本尊皇密谋取沧竹琼之心血,她说会助我救回皇父、皇母,可她为何要助重生?她究竟有怎样目的?难道本尊皇只是她的棋子?我还要不要继续信她,继续计划?”鸾姬禁不住汗毛冷竖、指尖颤抖,进退维谷中,她惊慌看向海竹叶,细声问道:“海叶!她到底想要做什么?”海竹叶笑道:“鸾儿别怕!孽障再掀不起风浪,哪怕子规与他同流!”这亲昵的一问一答,惊怔了余众。但道被子规附体的粟苜,将一切看在眼里,思忖:“好个孽障重生,贪生畏死,果然靠不住!而海竹叶与鸾姬,在我滞留月宫的这段时间里,竟发展得这等暧昧,于我而言,绝非幸事!” “我们必须找到子规!”一冲说道。粟苜看看一冲,再看看沧竹琼,心内叹道:“他们已经推断出隐殇、皂袍尊者、子规、茱萸之间有关联。看来,我得抓紧时间!”于是乎,粟苜佯装无意掉出一颗时空定乱珠——恰恰滚落在沧竹琼跟前。一冲大惊。粟苜佯装大惊。沧竹琼动指捡起,问道:“粟苜,此是何物?”粟苜走向沧竹琼,支吾作答:“这是……”却见一冲急拉住粟苜。沧竹琼愕然,问道:“你们两个瞒着我什么?”之篱道:“事至于此,大家为何不坦诚布公?”海竹叶亦疑问:“二弟,有什么不能明言于兄长?”鸾姬靠在海竹叶身边,惊慌看着发生的一切。 只见一冲从沧竹琼手中夺过时空定乱珠,而后浑身腾燃紫星血烈火,怒瞪向粟苜,飞上前一把薅住他的衣襟,质问:“你为什么?”粟苜辩解道:“一冲!我无心之失!”一冲猛推开粟苜,转而绰枪来攻,怒道:“你心思缜密到能从一个小道士上跻至南皇,你还敢说这是无心之失?”粟苜急抽断水剑拦挡,再道:“一冲!沧琼有权知道……”“你闭嘴!我杀了你!”一冲暴怒打断粟苜的话。见那一枪一剑恶斗开来,沧竹琼急运浮生幻泪链制止。却见一冲甩开沧竹琼,再问粟苜道:“你有阴谋?”粟苜冷笑道:“你叫嚣暴起,真当本南皇怕你?”说话间,他两个已打出乾天殿。且战,一冲且道:“粟苜!我观你早有蹊跷,你坠入凝寂黑洞而不死,分明也是幻君之身,你超越光之速,四界九皋哪里到不得,明明可以轻易逃出月宫神女所设的界御,你为什么不,却佯装被囚,等着沧、海去救?”粟苜笑道:“月宫神女之能,岂是你紫妖能知?”他两个紧打不懈。余众满头雾水。 这时,又一阵紫星陨石从界外而降,较之先前,更为猛烈。鸾姬惊怒道:“本尊皇已交代寒歌令天将撤手,为何……”她言未毕,见寒歌领着火石天将和烟雾天将前来复命。“禀尊皇,此阵陨星石雨非是下将所为!”二将齐拜道。一众愈惊。之篱严肃道:“这阵星雨与方才的火石雨根本不同!” “你们两个住手!”沧竹琼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冲和粟苜并不罢兵。沧竹琼闪身过来,从背后抱住一冲,说道:“一冲,告诉我!”一冲蹙眉含怒不语。粟苜暂停断水剑,看向被紫星陨石砸毁的楼阁,再看向一冲,说道:“应该告诉她,让她自己选择!”“我先杀了你!”一冲愈怒道。“告诉我!”沧竹琼紧抱一冲不放手。之篱这个机警冥王,此刻亦是迷糊,他看着场面混乱失控,劝道:“冲兄,南皇,且冷静!此阵陨星雨只怕大有玄机!”只见海竹叶布开六叶金玉竹阵,横在一冲和粟苜之间,厉声道:“你两个再不息兵,休怪本幻君逞威!”听得粟苜叹道:“兄长恐怕不知,一冲爱沧琼,已然成疯成魔,早不顾寰宇群生之存亡!”沧竹琼听这话头,看向粟苜,道:“粟苜,请你直言!” “不只一冲夺去的那一颗,我尚有七颗。中秋月圆夜,三界将临浩劫,唯有将八颗时空定乱珠分别种于八方水系的初源碑下,才可免去群生大难!”粟苜如是道。“此事何需隐瞒?我们现在就开始!”沧竹琼道。一冲抱住沧竹琼,叹道:“倘若果真这等容易,我会一早不明言?”沧竹琼凝视一冲语塞。之篱道:“无论其间有怎样困难,我们都该面对,隐瞒和争执并非解决问题之法!”粟苜接道:“我同意冥王之见——种下八颗时空定乱珠,需要沧琼的八滴心窍血。”“什么?”海竹叶惊道,“要剜沧琼之心取血?这一定是阴谋!”一冲道:“我同意海叶之言。南山怀敬等众都想剜沧琼之心,此必是幕后有谁策划的阴谋;所谓寰宇浩劫,只怕也是虚诞!”粟苜道:“然而,你该如何解释一场又一场且愈加猛烈的紫星陨石雨?这绝非偶然!”却听沧竹琼笑道:“无妨!我何惜了了八滴血?”“不可以,沧琼!这一定是阴谋!”一冲急道。之篱说道:“众位勿惊忧!离中秋尚有些时日,我等且再观天象!”鸾姬上前说道:“若紫星陨石雨之异象再出,我们另行筹谋,此时,不需自己惊吓自己!”“鸾儿所言极是!依我之见,当务之急,还是寻找苍生源!”海竹叶接道。之篱叹道:“我没有去过凝寂黑洞,我所思,究竟你们从浮生阁或时空乱境听来的消息,多少真伪?倘或一切的一切,都是背后某只手在操纵,则我等皆不过牵线玩偶,贻笑四界九皋!”沧竹琼接道:“若果然粟苜之言为真,我实不惜心窍血,你两个更不必枪剑相加!” “你觉得你还有多少心窍血?”一冲突然发问。“我……”沧竹琼支吾不能答。“我来告诉你,你题‘虞契’二字,取用两滴;钟鹛刺心,伤得却是你,你失掉一滴;箬竹化山,你失掉一滴;常奇逢殃,你失掉一滴;得知箬竹的身世,你又失掉一滴;若种时空定乱珠,则你尚需八滴。如此算来,已是十四滴!倘若你根本没有十四滴心窍血,或者只有十四滴心窍血,你当如何?你难道忘了,当初失掉两滴血的你,虚弱得要服用莲花丹!这番竟要一举舍八滴,你可还有命?”沧竹琼更不语。海竹叶严肃道:“便到穷极之时,剜心取血也绝不能!”“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果真寰宇崩陷,谁又逃得过?我沧竹琼亦无处可躲,到那时,便是捐身救苍生,也不屈!”沧竹琼重启口道。之篱接道:“众位妄加揣测并无意义,要我说,眼下可以做的,是合力杀灭重生孽障!”而粟苜,将局势搅得混乱,心中窃喜,寻由抽身,遂道:“众位!我答应含清,回凡界料理毕事宜再返月宫。粟苜当往金琨殿,告辞!” 却说粟苜离开十层天,并非赶往凡界皇宫,而是摇身变作子规,取路规啼苑。时幽梵、婻灵阿俱在那处。婻灵阿道:“我与漠毒王长等于此,敢问子规苑主去了何地?”子规不答。婻灵阿又道:“我曾暗潜皇宫,却寻不见胤铭!苑主可知他去了哪里?”子规看着婻灵阿,长叹道:“出真言,恐丹鹤夫人心伤!”婻灵阿疑惑看着子规。子规接叙:“月宫那位,将胤铭囚禁,威逼他,于中秋夜成婚。”婻灵阿听罢惊失色,火蛾眉冷成冰,勾魂眼顿空洞,呆坐下,继而叹道:“她从未心死!”幽梵不解其里,只听见子规再道:“是沧竹琼撮合成这桩姻缘。”婻灵阿猛立起,咬牙愤恨道:“沧竹琼她凭什么?胤铭是我的夫君!我要杀了沧竹琼,杀了含清!”子规道:“如果不唤醒胤铭的记忆,他就只能继续受沧竹琼和含清的摆布。”“我该如何行事?”婻灵阿向子规求助道。“中秋夜,本苑主助你潜入月宫!” 子规转而看向幽梵,说道:“漠毒王!有一桩事,本苑主其实不愿尽诉……逃逃……”“逃逃?”幽梵惊震而惑。“你可以再返沙炽窟!”子规又道。 幽梵急至沙炽窟,见那情状之惨,她震如天崩地坼。“王上!”小蜈童一身缟素哭拜呼,“王上回来何迟!” 探因由,起于那夜。机甲园中的一朵蓝色水莲花,在历经千年的聚灵后,在晴姨的精心照料下,孕育出一位蓝莲花仙姝——她两鬓蓝莲花苞结,一袭水蓝洗纱裙,那容颜,正是逃逃。沙炽窟一众沉浸在难言难语难形容的欢乐幸福中。逃逃不记得晴姨,晴姨却抱着逃逃哭笑道:“等你幽梵姐姐回来,给她天大的惊喜!” 然,祸福总共生,否泰永相伴。逃逃仙姝幻生后的第二夜,一群手持利器者,轻易打破沙炽窟界御,不仅将白刃对准逃逃,更尽斩各处植养的莲花。晴姨、抛书、白眼狼奋命抵抗,俱罹恶难!小蜈童奔往经纬居保护婴孩。当时,一歹徒正将行凶,转而却迟疑,最终放下婴孩离去。小蜈童见状,随即抱着婴孩潜藏入冷烟池水下,直到听得外头再无动静,才敢出来。 “我沙炽窟因何遭此血劫?”小蜈童嘶哑哭吼。幽梵见孩儿依旧安详睡在冰棺,四下环顾,却是晴姨、抛书、白眼狼和逃逃之灵位!她痛极而无泪,气窒,口吐蓝血晕厥。 “是谁?多少人马?”再醒来,她问道。小蜈童摇头道:“数不清!个个法力高强!”幽梵这才泪奔如海浪翻涌,哑声道:“小蜈童,你放心,我会报仇!”幽梵给沙炽窟重设界御,而后前往规啼苑。 “他们是谁?你必然知道!”幽梵双眸寒光问子规。子规叹答:“承密钧天七十二将——十层天豢养的暗夜杀手。”“为什么?”幽梵惊恨再问。子规再答:“因为莲花仙姝是鸾姬深恨,若非逃逃仙姝孕生,沙炽窟断无此难!”“是她!”幽梵切齿恨道,“鸾姬!”“中秋夜,我可以助你和婻灵阿一起混入月宫。”子规说完,暗思,“就让时空尽情乱,我纵督才可以达成自己初愿!” 思毕,子规起步将去。幽梵伸手拉住子规,不慎扯裂秋香蕙绸陆衣左肩袖,瞧见那肩头一符。幽梵惊怔,转而镇定致歉。子规笑道:“漠毒王遭值大恨,下手不虑轻重,无妨!”子规微整衣,笑问:“漠毒王还想知道什么?”幽梵问道:“他们为什么放过我孩儿?”子规答:“钧天将晴雨结,认出婴孩手腕上的金鳞片,他是不愿与海竹叶为敌。”幽梵滴泪道:“所以,是海竹叶保全了我孩儿!”顿顿,幽梵又道:“感念苑主将金鳞片相赠!”子规微笑离开。幽梵心绪更盘缠,因为她看清了子规肩头的符号,想起沧竹琼曾说过的尘之符,也忆起金足乌左脚同样的那一枚。 话分两头。寻苍生源一事并无实质性进展,反添三界临灾之新闻,一众各厢愁思。时间一日过一日。 沧、海、之、一聚在十层天商讨先杀重生,却左右无法。沧竹琼自琢磨:“中秋将至,陨灭之前,我需要了结几桩旧怨!”于是,她道:“我等多时未归,烟儿在钟鹛幻宫必然焦心!海叶,你回去陪陪他,告诉他我一切安好,不要道破近来发生诸事!”海竹叶点头离开。沧竹琼又道:“重生狡诈,被我等摆了一道,定然思谋报复!一冲,地多罗困锁阵,非你不能守住!”一冲亦点头离开。之篱察言观色,自忖:“师姐支开师兄和冲兄,怕是要有动作!”他遂借口道:“山牛元帅传来飞信,我冥界略有政事待理。师姐,之篱暂回!” 之后,沧竹琼两眸带杀,闪身至鸾姬身旁,不由分说,一把拉过她向更高空飞去,展掌打出浮生幻泪界御,怒道:“为黑点、白点、飒秋风,鸾姬,我身灭之前,要先杀了你!”鸾姬冷笑道:“你支开他们,我料必有阴谋!你果然不存好心,竟敢绑架本尊皇!”沧竹琼不多言,直接发射沁血尘针向鸾姬攻去。鸾姬手仗一统戒杵紧急迎挡。 话道鸾姬并非沧竹琼的对手,数回合之后,她败下阵来,口角流血,趴倒在沧竹琼面前。沧竹琼毫不留情,直把沁血尘针向鸾姬心口刺去。 “我有了海叶的骨肉!”危急之间,鸾姬说道。沧竹琼慌忙收手,震愕惊立。鸾姬挣扎起身,缓步走向沧竹琼,且擦拭血迹且笑道:“幻姝将做姑姑!”“你……”沧竹琼咬牙隐忍,信疑参半,长叹无可奈何,最终只能撤去浮生幻泪界御,瞥视鸾姬一眼,闪身而去。鸾姬抚腹得意笑。 沧竹琼为核实鸾姬之言真伪,回到钟鹛幻宫,寻海竹叶求证。但听烟儿说道:“沧琼,烟儿此次乖乖听话,未离开幻宫,可丝毫不知外界动静。你们是否已经灭了十层天?鸾姬那黑心恶毒妇可已杀了?一冲为何没有同来,他有无杀了重生报得虞契大仇?我们把仙界改朝换代……”沧竹琼手捧烟儿,语噎难答,只诧异侧视一旁坐着的海竹叶。海竹叶尚不知内由,笑道:“沧琼……”“海叶!”沧竹琼放下烟儿,这才道,“你跟我来!” 沧竹琼在钟鹛幻宫上空另设幻泪冰花界御。“怎么了,沧琼?”海竹叶见她举止反常,问道。“你和鸾姬……”沧竹琼怒目语断。海竹叶先是一怔,而后嬉笑作答:“是,我和鸾儿!”沧竹琼禁不住冷笑道:“好!好!攀跻至摄仙务天尊尚不满足,定要入赘那十层天做个‘尊后’,你就顽淘至此,不顾一切?”“沧琼!”海竹叶听沧竹琼对他讥讽诟辱不留余地,转而嗔怒道,“你和仲瑝在一起,难道是贪图青霄天后的虚衔?你可以和一冲,我为什么不能和鸾儿?我顽淘?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可为什么偏偏是她鸾姬?”沧竹琼怒问。“为什么不能是鸾儿?我海竹叶为什么不能爱鸾儿?”海竹叶怒反问。“你有权利爱!可是,白点、黑点、飒秋风的冤命,向谁讨?我钟鹛山的深仇,向谁报?烟儿的苦恨,向谁雪?”沧竹琼连追问。海竹叶哑口。沧竹琼含泪长叹道:“我明明答应过烟儿,会为他父母报仇!我本可以杀了鸾姬,可她怀了你的骨肉,我只能收手!现在,我该怎样面对烟儿?你告诉我!”听这一席话,海竹叶怔如石雕,不知该喜该愁。 “等你们回来,我苦苦熬着,奄奄一息、苟延残喘不肯死,就为等你们回来和我一起报仇!而今,你们回是回来了,却忘了旧日的劫、旧日的难、旧日的冤恨,展眼间攀上十层天,升达官,做皇亲!看来,竹严、竹慈、落雨、飒秋风和我烟儿,当初奋命守护钟鹛,竟是错了!我们一早就该跪地乞降卖笑脸,反正你们是上下同流、朱紫杂乱、一团沆瀣!”烟儿恨怒堕泪叱道。 “烟儿!”沧、海回首,大惊骇,齐声唤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沧竹琼恐慌上前问。“我的羽毛都是你用幻泪重塑的,你所设幻泪界御我还有什么进不得?”烟儿怒反问。沧竹琼顿悟,心内叹:“一时疏忽!”看着烟儿的愤悲之状,她心肝如割,不知所措。“烟……”“你不要叫我!”烟儿怒瞪海竹叶,打断他的话。“烟儿,对不起,是我食言了!”沧竹琼致歉,伸手想要再捧着烟儿。“你也够了!”烟儿飞躲开,泪奔嘶吼道,“终究是你的血缘骨肉更亲!你念顾海叶的骨肉,不肯杀鸾姬,你可想过,我烟儿也是竹严、竹慈的亲骨肉?”沧竹琼咬唇纵泪难言,那愧疚、那无奈、那悲愤……她毫无招架之力。“好!我烟儿今日,就与你沧、海二幻恩断义绝!我烟儿报仇之志不可迁!竹突鸟的血债,我竹突鸟自己讨还!”含泪撂下话,烟儿急飞去。“烟儿……”沧、海齐追喊。 “烟儿可曾来过?”沧、海至十层天问鸾姬。“烟儿?并未见到他。他怎么了?”鸾姬道。“他去了哪里?”沧竹琼焦愁难安,心揪如煎,且念叨且转身往他处寻找。海竹叶看着鸾姬,双唇打颤,欲言不言。鸾姬疑惑问道:“海叶!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海竹叶轻抚鸾姬腹部,低声问。鸾姬一怔,继而低头叹答:“多事之秋,不想海叶添烦!”海竹叶拥鸾姬入怀,含泪道:“你放心!无论多难,我都会保护你!与你守命共时,不使你再遇险厄!” 话说烟儿来到大冥王殿外,疯狂呼喊:“之篱!之篱……”“是烟儿!”之篱惊叹疑,出迎接,自料事不寻常。“给我一把刀,一副铠甲!”烟儿忍泪道。“你要做什么?”之篱且问且要捧起烟儿。烟儿躲开。之篱又问:“你来此处,师姐、师兄可知?”烟儿严辞道:“我竹突鸟烟儿与沧、海二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我要杀鸾姬,为我竹严、竹慈和飒秋风报仇!”之篱劝道:“烟儿,等眼下急事了结,师姐一定会为钟鹛报仇,你不必急于一时……”“她不会!我不知你们眼下有怎样急事,我烟儿的急事只在杀鸾姬!”烟儿悲愤道,“时空虽大,无可依赖者!所有的坚信相托,终将成为笑话!想要达成自己所求,只能靠自己!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相信,不该期待!”“烟儿!”之篱没想到烟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见烟儿情绪激动,他笑着安抚道,“从西兑神皋赶来,路途遥遥,你必然疲累!这大冥王殿是你之篱师弟的地盘,烟儿师兄可在此稍歇!至于刀和铠甲,师弟定为师兄量身打造精品!” 烟儿精疲力竭,在之篱的小心照料下,不几刻便入睡。之篱给烟儿休息处另设界御,又吩咐绿蕉蜂替烟儿准备所需,而后出发去寻沧、海。 “他能去哪里?”沧竹琼漫天苦寻苦思,“他没有直接去找鸾姬,是否会去找之篱帮忙?”沧竹琼于是取路狄崇海。 “鸾儿,烟儿若至,你千万不要伤害他!”海竹叶叮嘱道。“你放心!到底是我亏欠在先!”鸾姬答。“览观寰宇,我忖度,他只能求助于之篱!”海竹叶又道,“我去冥王殿找找!十层天有一冲,定然无碍!你等我回来!” “不瞒幻姝!”山牛元帅道,“冥王安抚烟儿后,自往寻幻姝,看来,是与幻姝两岔路!”说话间,海竹叶亦赶到。沧竹琼无心理会海竹叶,只道:“有劳元帅指引烟儿所在!” “烟儿!烟儿……”面对空空界御,沧竹琼长叹道,“他有浮生幻泪羽,可以穿透之篱设下的界御,飞速也远超从前!” 烟儿全副武装,自往十层天找鸾姬报仇,然他不识路径,误入拳熏门。单道拳熏门,乃是当初无上尊皇为秘密召见承密钧天七十二将而特设。烟儿漫寻一阵儿,不见其间有谁,正欲离开,恰撞上前来等候汇报的钧天将夜光煞。烟儿当然不识其为谁,只见那来者,一身杂彩连闪烁,刺得他目眩头晕;满面冷酷狰狞色,让他愈发暴躁起。烟儿一腔怒火难息,桀骜不驯、天地不怕的秉性,加上对十层天的深恶痛绝,促使他振翅挥刀质问夜光煞:“鸾姬恶毒妇在何处?让她出来受死!”夜光煞见烟儿披甲执兵、言行张狂,自斗焰霎燃,并不打话,手起四环刀,向他反攻去。烟儿拍翼躲闪,通身幻泪羽晶莹叠光,与夜光煞的闪烁交耀开来。夜光煞冷笑,杀心起,快速旋飞四环刀。 正是:血海又添血淋漓,仇根愈生仇交错。 毕竟,烟儿性命如何?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二回 逢厄殃三珍灵辞寰宇 扩疆土五界客乱时空 沧、海在大冥王殿各处寻找烟儿,直到绿蕉蜂左使仓皇赶来,说道:“幻姝,幻君,山牛元帅!绿蕉蜂不敢隐瞒,为烟儿打造的兵器和铠甲不见了!” 沧、海奔至乾天殿宣政厅,再问:“烟儿可曾来过?”鸾姬作答:“实在不曾见他!”“他或许正在来的路上!”沧竹琼自语。鸾姬心揣一事,遂道:“本尊皇尚有政事待理!寒歌,招待幻姝与天尊!” 鸾姬因得承密钧天七十二将回天宫之信,故密往拳熏门。她方落凤舟云,撞见夜光煞正对着烟儿的尸身运法。“你在做什么?住手!”鸾姬颤栗惊吼,脚跟不稳,踉跄扶墙走,最后瘫坐椅上,满面骇然。夜光煞施礼道:“启禀尊皇,此不知何处冒出一刺客,扬言要伤害尊皇!属下愤不过,即出刀将其头顶两节突物削碎,正要将其尸首化灰。”鸾姬听罢,汗毛大颤,一字难答。 再说沧竹琼,只觉得眼皮跳舞、肌骨打架、百般不宁,她凝泪左思右想:“烟儿到底去了哪里?一冲?”她闪身往地多罗困锁阵。这处,一冲于阵外冷面而立,不言不语。但听重生笑道:“一冲,看你这副模样,只怕也担着无极宝身!不如,你撤去地多罗禅杖,放我老灵出来,让老灵与你联手,共分寰宇!”一冲半字也不答,伫枪雄虎视。“一冲!”沧竹琼至,紧张问道,“可有看见烟儿?”“烟儿?”一冲摇头问道,“发生何事?”沧竹琼难言内里,挤出笑容作答:“无妨!我继续去寻!”又听重生笑道:“要我说,就让一冲做尊皇,幻姝做尊后,我老灵给二位当手下,不甚好?”“孽障!”沧竹琼恨骂一句,闪身消失。 叙回拳熏门内,鸾姬终于缓过劲儿来,决然亮出金拳头令牌,狠狠砸向夜光煞脑颅。夜光煞登时毙命,尸倒于地。鸾姬努力施法,想将烟儿救活,却难奏效。“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告诉他们,不告诉他们?”她急慌难抑,落泪难止。 沧竹琼把十层天各处寻觅,恰此时,无意间,闯入拳熏门来。看见烟儿,她先喜后震,直到靠近前发现烟儿没有气息、没了竹突,她惊恐万施功法,竭尽所能强行救治,怎奈回天无术。她悲恸吐鲜血,昏厥如死。而那血滴,也是霎时消失不见。 这时,海竹叶亦寻至此,见情状,惊痛如癫。鸾姬涕泪交横,俱陈前情。 偏在这时,钧天将阴阳棵到来,他奔查夜光煞的尸身,震愕慌问:“敢问尊皇,夜光煞所犯何罪,要惨遭金拳头重杀?”不及鸾姬回答,却见海竹叶一根六叶金玉竹签飞来,直接刺进阴阳棵的心口。“他有何错?你还嫌冤厄不够多?”鸾姬泣怒问。“烟儿有何错?沧琼有何错?”海竹叶泪花横颐,一手捧烟儿,一手抱扶沧竹琼,反怒问。 又这时,其余钧天将络绎而至,见状,俱悲愤填膺。听得钧天将虚实定怒道:“本为护尊皇,反倒惹灾殃!尊皇您如今倒是与沧、海来往甚密,却莫忘了,他们也是莲花孕生!依尊皇旧令,我等兄弟该将他们也消灭!”海竹叶听言,惊视鸾姬,急喘息问道:“他此言何意?”鸾姬支吾不敢答。却听钧天将往复成冷笑道:“摄仙务天尊尚不知,尊皇还是尊主之时,因痛恨还是莲花仙姝的幻姝魅惑仲瑝天神,连带着认为所有莲花仙神,甚至寻常莲花本身,都是妖孽,遂执金拳头令牌暗下杀令。我承密钧天七十二兄弟,从那时起,便开始搜捕三界九皋所有莲花孕生的仙神,不拘黑莲、粉莲、红莲、蓝莲……通通暗杀净。时至今日,三界已无莲花仙神!” 旧事被说破,鸾姬怔而难辩。海竹叶骇如雷劈,怔神久久,继而仰面大笑,痛泪难断流,哑声道:“你对仲瑝天神,果然情深刻骨!你爱他到这等地步,才会恨至如此,为他做下这等孽,也不惜!时至今日,你依然爱!可笑我海竹叶以为你本性乃善,错许衷情!”鸾姬拼命摇头道:“不是!海叶!近来遭纷逢忧,思绪浑浊淆乱,鸾儿才忘记撤消此令!”海竹叶如何能信,他冷笑问:“常言道,‘以直钩钓鱼,何鱼可得?’所以你才设下香饵,钓我鱼儿?与我这幻孽逢场作戏,你三界第一丽姝、仙界高贵尊皇,是否觉得委屈?”“不是!海叶!鸾儿心中……”不及鸾姬多言,海竹叶已绝望地抱着沧竹琼和烟儿消失。 话道鸾姬,自从在妍仪殿被海竹叶从重生的魔爪中救下后,心中对海竹叶实存感激;后来虽是听从子规之谋而拉拢海竹叶,然与海竹叶温存一宵,她却是真情相付;再到身怀六甲,她倍感惊喜,心中窃以为,自己坎坷的情爱之路终于找到出口,自己的情根终于开花结果,自己从此迎来幸福,生命重新美丽。无限期许刚开始,未料会发生那样一桩惨剧,她心如油煎,努力解释,海竹叶却已不见。 海竹叶深恨,深悔,深痛,深绝望,怀忧含戚自叹:“她终究恋着她的天神仲瑝!我海竹叶不过是一张盾牌、一把刀!”回到钟鹛幻宫,海竹叶取自己的心血和着竹花瓣救治沧竹琼,而后安置烟儿。面对烟儿的灵位和昏厥的沧竹琼,他苦泪横集催命泄。 沧竹琼醒来,已是中秋当日。她虚弱哽咽道:“风叶潭是水运浑象仪所不能见之处!”海竹叶点头道:“我陪你去!”“不要告诉一冲!”沧竹琼叮嘱。海竹叶明白,若一冲得知,必会杀净承密钧天将,甚至鸾姬! 经纬居。小蜈童一看见海竹叶便放声大哭。这方凄厉,让海竹叶悲愤盈胸、痛心愈甚。沧竹琼垂泪自咎道:“这孽,其实因我而起!”“比起杀你,我更想杀鸾姬!三界皆言我漠毒王凶狠狰狞,可较之她三界第一恶毒妇,我幽梵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多年来,本王竟是白担了剧毒的虚名!”时幽梵已从规啼苑返回,愤悁(yuān)悲恨接话道,“你们到此为何?来看我沙炽窟是否比大漠的黄沙更苍凉?”海竹叶看着形销骨立的幽梵,看那一身月白清蓝丧衣,把她一生的悲剧尽数飘溢在枯荷的残香中!“幽梵……”他启口欲言,却听幽梵冷冷打断道:“幻君若想出言相慰,大可不必——该要怎样言辞,才能消我之恨,抚我之痛?” 海竹叶叹息沉默良久,而后道:“或许,苍生源在风叶潭!”“苍生源?”幽梵顿顿,再道,“本王并无闲心打听你们所寻所为。风叶潭自在那处,你们自往,事毕,留下幻姝心窍血!”沧、海不语。 沧竹琼跳入风叶潭,只觉得刺骨透寒,并无其他迹象。海竹叶长叹。 “我要攻入十层天杀鸾姬,我必须医好失元血伤!”幽梵面无表情,手持一柄匕首,拦在沧竹琼身前,如是说道。海竹叶认出,那柄匕首是抛书的狼牙弯,却已沁入幽梵的蓝血,发出如玲珑透那般神秘的寒光。“幽梵!”海竹叶将沧竹琼挡在身后,自看着幽梵,沉痛叹道,“沧琼的心窍血,不能给你!鸾姬,你也不能杀!无论我有多么心疼你,我都不能同意!”海竹叶的愁肠里,装着太多的无奈与悲哀,他凝眸幽梵,纵然对她有无数的怜惜,却不能助她一分!“你同意?我何曾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幻君未免多情了!”幽梵冷冷道。言毕,她运起蓝血狼牙弯,向沧竹琼刺去。海竹叶抛出六叶金玉竹钩,将蓝血狼牙弯死死锁住。幽梵奋命想挣脱,气喘吁吁,汗珠如豆雨滑落。海竹叶不忍,哽咽道:“幽梵,我不舍伤你,你不要再逞强!”幽梵眸中汪泪,不言,继续挣扎。 “给她!”但听沧竹琼说道,“海叶!我愿意给她!”沧竹琼喘咳着走近幽梵,堕泪不歇,再道:“沙炽窟遭劫,正如钟鹛山崩塌!我明白那是怎样的恨与痛!幽梵,你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却在无休止地苦承受,承受别者犯下的错,承受别者造下的孽!幽梵!我心疼你,心疼你蓝雀一族,因为我雪叶冰莲,和你蓝血星翎孔雀一样的痛过;因为我沧竹琼,和你幽梵一样的恨过!”幽梵看着同样虚弱的沧竹琼,听着那钻心的真言,颤手丢落狼牙弯。“匕首剜不了我的心。海叶,去找一冲!”沧竹琼道。海竹叶怔住,而后道:“一冲不会剜你的心,一冲会杀了她!”沧竹琼摇头,带泪笑道:“一冲不会伤害幽梵,青霄仲瑝永远都不会伤害蓝雀!”幽梵悲伤难抑,不语,抱影崩溃垂泪。沧竹琼与之同伤。 却道,海竹叶去找一冲这间隙,一位忽至。“你既与她化敌为友,则再留你无用!”阴腔出声的,是他皂袍神秘者。“你是隐殇?”沧竹琼气喘怒问,“你为什么要她与我为敌?”幽梵立起身来,与沧竹琼并肩,拭泪问道:“你是谁?”皂袍神秘者笑道:“何需知道那么多?”他且说,且走向婴孩的冰棺。幽梵疯怒,扬风腾沙上前阻拦,却被皂袍神秘者一掌击落。小蜈童奋命来护,反被打昏在地。沧竹琼挺身而来,拼力接住幽梵。看着幽梵狂吐蓝血,沧竹琼痛心,怒问皂袍神秘者:“她与你何怨何仇,你要下此狠手?你又为什么欺惑她剜我的心?你想对婴孩怎样?你究竟是不是微尘隐殇?”皂袍神秘者并不答言,看着沧竹琼,邪魅一笑。沧竹琼追问:“你为什么隐匿斛卑?你是子规?你想制造仙、冥混乱?难道你不属于三界?”皂袍神秘者笑叹:“何来何往何曾重?”言毕,他面色立暗沉,展掌再出法,将棺中的婴孩冰冻住。幽梵忍痛,疯魔勇战。沧竹琼亦不顾虚弱,甩开浮生幻泪鞭攻杀。皂袍神秘者躲闪沧竹琼,直击幽梵。幽梵悲怒恨齐下,强运雀血沉沙,却被皂袍神秘者以皂袍带缠身而摔倒。沧竹琼急以浮生幻泪网托住幽梵,同时绰起浮生幻泪剑刺向皂袍神秘者。皂袍神秘者闪身躲过,既而弹指打向冰冻的婴孩。幽梵与沧竹琼震骇得一身颤抖、两心如撕! 幸而,一面六叶金玉竹盾挡下皂袍神秘者的出击,护住婴孩。海竹叶嗔怒难抑,杀性起,与皂袍神秘者力斗开来。 “幽梵!”一冲疯急而来,搁下索心劈魂枪,抱住幽梵,含泪哑声道,“对不起,我食言了,我没能保护好你,没能保护好沙炽窟!”“千秋白!”幽梵亦哀亦喜,颤抖抓住一冲的臂膀,问道,“你记起了自己是千秋白?”“我是!对不起,苏凌江畔,我伤了你!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一冲紧紧抱着幽梵,那紫血泪连线流淌,打湿幽梵的月白清蓝衣。“保护我的孩儿!”幽梵哀声道。一冲将幽梵轻轻放躺在浮生幻泪网中,自施法抱过被冰冻的婴孩,而后看向幽梵,又看向婴孩,抽泣道:“我视他如己出,谁也休想动他!”且说,他燃起满怀紫星血烈火,将婴孩身上的冰冻融化。 “一冲,取我的心窍血!”沧竹琼央求道。“不要!”一冲堕泪猛摇头。“我想救他和她!他们是无辜的!”沧竹琼悲泣道。幽梵听言,血泪交流,面对沧竹琼,满怀愧疚与感激、敬重与不忍!一冲一手抱婴孩,一手扶幽梵,却含泪看着沧竹琼,坚决摇头。“一滴心窍血,可救一无辜,为什么不呢?求你!”沧竹琼含泪笑着说,喘息着,从一冲手中接过婴孩。一冲痛哭不答,只把指尖掐出紫血。“若他们死在我眼前,我何安?”沧竹琼气弱声哀。幽梵努力抓住沧竹琼的手,泣不成声,道:“对不起,我曾想要伤害你!幽梵不足惜,可怜我孩儿!”沧竹琼一手抱婴孩在心口,一手握幽梵之手,含泪带笑道:“幽梵!我愿认他为义子!”幽梵先怔,而后泣笑点头,又吐血不止。沧竹琼看向一冲,说道:“一滴,无妨。求你!”一冲咬牙摇头。“他是我的孩儿!一冲,你亦视他如己出,则他是我和你共同的孩儿!”沧竹琼把婴孩轻轻交给幽梵,自把头靠在一冲的肩上,哭笑道,“他是我们的孩儿,救救他!”幽梵抱着孩儿,百感难表。 “爱你之情质真美、行义高洁……”一冲含痛言,终于执起索心劈魂枪…… “呱呱”啼声一阵,响彻沙炽窟!幽梵抱着婴孩,看向一冲,也看向一冲怀中惨白如死、脆弱如碎的沧竹琼,哭笑道:“一冲!沧琼!你们的孩儿,尚未取名!”一冲泪涌作答:“幽梵,你和沧琼,一生美如花,却遇险途苦难连绵愁!你们的孩儿,便取名,花亦愁!”幽梵喜泣,依旧连番吐血。“一冲!给幽梵……”“不要!我不要!”幽梵听见沧竹琼求一冲取血救自己,不等沧竹琼语毕,更不等一冲开口,自严辞拒绝道,“沧琼!幽梵不足惜,幽梵不要!”沧竹琼短促喘息,无力再言,只是看着婴孩而会心笑,看着幽梵而悲伤哭!幽梵挣扎着,退下腕上玲珑透,给沧竹琼戴上。 “幽梵!”海竹叶折回,抱扶幽梵,痛泪挥洒。小蜈童苏醒,依偎幽梵,依偎海竹叶,依偎花亦愁。“沧琼……”幽梵喘息道,“规啼苑,毗邻钟鹛幻宫;子规肩头,有一枚,尘——之——符!我蓝雀的仇……”语未毕,幽梵化为蓝羽星光!余众俱各涕泣流澜,痛至极伤,却也留不住幽梵的一缕光魂!追抚消暗的蓝羽星光,海竹叶悲泣道:“或许这一生,我最想保护的,是你!若轮回还能遇到你,我愿给你一生呵护!”花亦愁落在海竹叶怀中,嘤嘤啼泣;他腕上那枚金鳞片,熠熠闪光。 海竹叶说道:“小蜈童,跟我去钟鹛幻宫!”小蜈童含泪摇头道:“我要留在沙炽窟,守着王上、晴姨、抛书、白眼狼和逃逃,守着我们的家!”他抱抱花亦愁,顿顿,哑声又道:“小王子,就仰赖幻君、幻姝和天神好生照拂!” 一冲抱着沧竹琼,海竹叶抱着花亦愁,齐回钟鹛幻宫,却见鸾姬等在界御之外。“海叶……”鸾姬含泪呼唤。海竹叶并不答言,闪身入幻宫。一冲亦然。 安顿好沧竹琼和花亦愁,海竹叶说道:“皂袍神秘者逃之无向!”一冲面色凝重,对答:“子规!”他们两个往寻规啼苑,却觅无踪迹。这时,涛浪声惊耳,呼啸震鸣整个西兑神皋。他们赶至太戎海,只见海潮猛涌益甚,飞沫流花狂,于空中交乱舞。 “冲兄,师兄!”之篱恰奔来,说道,“我回去冥王殿,听山牛元帅说师兄和师姐到过。烟儿何在?”海竹叶和一冲皆不语。顿顿,海竹叶问道:“你此来,便是打听烟儿?”之篱答:“更为狄崇海掀起狂潮,不似往常!”“难道果如粟苜所言?”海竹叶惊疑道。 正提粟苜,粟苜现身,道:“海叶兄长!粟苜方才各处探看,发现,擎滨、石竹海、蛮澹海、杳然海、大初海,皆是浪翻波涌远过于寻常!”海竹叶叹道:“诸海同时异状,难道九皋果真要逢此一劫?”粟苜道:“初月已现,若灵祖不欺我,则今夜月升中天时,将是寰宇大难临!”说完,他看向一冲,竟见沧竹琼立在一冲身后。 “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沧竹琼惜自己之命,更惜群生之命!若微微我一命,可换苍生安泰,沧竹琼便不惜自己之命!一冲!我不惜此命,你又何必执着?现在还来得及!”“潮涨潮消本是自然之律,兼逢月圆,难免起大潮,不需过忧!”一冲转身扶着沧竹琼说道。沧竹琼眺望太戎海——那狂澜惊拍,已没崖岩。她叹叹,转而看向粟苜,笑道:“今夜乃是你与月宫神女之良时,不如速回!若波浪滔滔,只为迎我,便是帆覆舟颠,我也初志不渝!你且放心!” 话就说回月宫。接叙那时,粟苜提出要含清赠送月光珠,含清惊问:“月相之圆缺,尽在此珠转动,何能相送?你要月光珠何意?”粟苜展掌,解释道:“此乃八颗时空定乱珠,分种于九皋诸海,才能保寰宇安定!”“种于九皋?”含清再问,“统共八颗,如何分种于九皋?”粟苜看向月宫台。含清愈惊问:“莫非第九颗,正是月光珠?”粟苜点头道:“灵祖于混沌中化身万物,其实留下九颗圆椎骨,即是九颗时空定乱珠,以应对寰宇浩劫。其中八颗被灵祖游元神藏在时空乱境中,后为粟苜寻得;而第九颗,正是落在这月亮上。月光珠当被种于中瀚神皋!”“为何是中瀚神皋?”含清问道。粟苜作答:“东震神皋虞契山与西兑神皋钟鹛山连线之中段,正是普渡西滩汀畔,是普渡滩的初源碑所在,也是中瀚神皋的中心,更是下界九皋之中心。这颗时空定乱珠,按理当种于那处。”含清惊慌又问:“难道寰宇果真临渊?”粟苜点头。含清叹道:“可是,月光珠不可擅动,否则……”粟苜打断道:“你只要将月光珠从月宫台上拿起,其余事,交给我!”含清因深爱胤铭,故信不疑,果真将月光珠取下。 “为何会如此?”含清惊问,“月光珠异动,月相当有变,怎么却无碍?”粟苜收好月光珠,笑着解释道:“我从凝寂黑洞带来一颗紫星辰,足可稳住这只彩蟾。”含清大喜舒眉,她不知,粟苜刻意留下,假意答应与她成亲,仅为月光珠。 中秋夜至,含清沐桂汤,着云衣,装扮月宫,与粟苜举行婚礼。众宾应邀而至。 但说寒歌一行护鸾姬前往月宫,于路,鸾姬道:“本尊皇方才于殿内,竟见水菱花绽于树梢、鸢鸟游于波心!这种种异端怪象生,预示何兆?”寒歌笑答:“月宫神女一生孤冷共月,这方突然成亲,本就是怪诞本身,相随而生异象,也不足为奇。尊皇不需多忧!” 而钟鹛幻宫内,一冲和海竹叶看着月儿愈高升,心中之忧写满眉间。沧竹琼笑道:“无论怎样,也当赴约!”沧、海、一带着花亦愁前往月宫。 月宫中,鸾姬见海竹叶一行到来,欢喜迎上前。海竹叶冷面避之。沧竹琼低语:“海叶!此乃神女的大喜良辰,一切以神女为重,和气生吉!”鸾姬询问并索抱花亦愁,低声对沧竹琼笑道:“此子大吉,将来可与本尊皇腹中之子成为挚友!” 却道此时的新郎君粟苜,假装无意,盯着鸾姬怀中的花亦愁,暗恨叹:“可恨她沧竹琼竟然愿意自损以救幽梵之子!那一滴信源神血在花亦愁体内,我需另外设法夺回!” “含清,还我夫君!”正值一团喜气盈苑中,婻灵阿凶狂杀来。原来,粟苜趁更装之机变身子规,返回下界,将婻灵阿从规啼苑带入月宫,而后重变作粟苜。婻灵阿如陷迷雾,点滴不知真相。而含清一见婻灵阿,分为眼红,怒道:“丹鹤妖,你误胤铭前生,尚不死心?昔年拆散我夫妇,今朝又闯我仙宫,闹我婚堂,你欺我太甚!”含清震愤难抑,甩开喜绣袂,把那新仇旧恨叠加,运起桂果便迎战。 在鹤羽桂香的战乱中,众仙宾惊惑,正要止战,却感到月宫一阵狂颠颤。那时月即将升中天,飘风凶凶起,诸海开始灌涌九皋;潮涛相击,扪天撞云,把高岩峭岸化为无影。众仙宾见势,急驾云布天,齐施其能,却难遏沧海狂澜。粟苜掷出断水剑,也难断水之疯流,他叹声高呼:“一冲,沧琼!” 沧竹琼将花亦愁交给海竹叶,而后含泪对一冲笑道:“时空中,除去小爱,更有大义!今生,宿命使然,我别无选择;若有来生,你我平凡降生于草莽,有幸相识于微末,没有牵牵挂挂、羁羁绊绊,少些思思虑虑、忧忧愁愁,更无所谓天下芸芸、苍生苟苟,我愿许你一世无华,你肯否笑纳?”“来生,唯愿,于山林月下,清茶两盏一炷香,对月共饮《醉琴殇》;九皋十天诸蜃楼,挥挥衣袖弃身后;冬听潇潇坠雪声,夏嗅浅浅白莲香;春播秋收总自得,男耕女织看斜阳;舞榭华灯笙歌远,唯念沧琼一美妆!愿将柔肠尽付于你,陪你琴瑟和谐、芝兰并茂!”一冲泛泪对答。沧竹琼接着笑道:“即便殒没,也是在你怀抱,有你哀思如潮,有你怒发冲冠,有你海誓山盟、许我连枝共冢,我得固守甜梦!” 看着百水各沸腾、千山接连崩,一冲最终不得不以索心劈魂枪取沧竹琼心窍血八滴。海竹叶将花亦愁交给寒歌看护,自与之篱、粟苜、一冲分头去种时空定乱珠。单说,因为石竹海系初源碑被压在箬竹山下,一冲不得不含泪举山。而粟苜,暗里在中瀚神皋种下月光珠。却道,那用来灌种时空定乱珠的血滴,其实已被窃走。 终见海潮平息,“寰宇无厄,苍生无难!”沧竹琼吟叹,才得舒心闭目。此时月恰升中天,月光布满九皋。却突然,星辰倒颠,云霓蔽翳,低沉翻涌,夜色骤暗。而在这无尽的黑夜中,一团和光唯集于沧竹琼之身,将她从一冲的怀中吸向高远之空。一冲惊骇,拼命想要抓住她。然,从她身上散发的磅礴之力,将一冲冲击得跌飞坠云。沧竹琼被吸向中瀚神皋普渡西滩的上空。继而,更惊天的异象发生。从她身上发出的和光,照向九皋诸海的初源——正是种下时空定乱珠之处,自中瀚神皋开始,齐齐联结东震神皋、西兑神皋、南离神皋、北坎神皋、东南巽皋、西南坤皋、西北乾皋和东北艮皋。 一时间,寰宇群生皆望向那和光起处。一冲、海竹叶和之篱奋起,想要救回沧竹琼,可他们的力量太小,几番被冲击摔落。 看着沧竹琼被神秘光团紧紧缚束,一冲痛心断肠,急愁间,他想起盘古游元神的话,不假思索,将舍利血吞下!这瞬间,在中瀚神皋萝螺城的上空,他周身紫星血火熊燃,猛烈超乎从前,把一身络绸帛羽紫霓衣锻成一副紫星血火铠。同时,东方远空的那颗皇星大亮,滑过长空,化成一顶紫星血火冠,戴在了一冲头上。更有,神驹紫焰榴光长嘶奔腾而来。 “冲兄!”之篱料事不妙,且呼喊且绰三尺冷强奔去,却被一冲一掌击退,连翻数个跟头,幸得海竹叶迅疾接住。海竹叶惊震高喊:“一冲!”之篱慌道:“他失了神智,已经认不得你我!”却道粟苜见此状,惊内语:“原来舍利血正是陨星胎!陨星胎激活界倪紫咒印,让紫星将皇显身!”惊震毕,他又暗恨叹:“我神血尚未收得完全,岂容你紫星将皇就逞威?”于是,他挥断水剑向一冲勇斗去。海竹叶与之篱振身助战。 陨星雨暴肆,紫碎火卷杀,时空纷迷乱,不辨纵与横,难断开与合。海竹叶、粟苜、之篱凶战一冲之时,三界群黎或惊怔、或奔逃之际,却从那处,广开了界倪之门。“哈哈哈——”一阵洪亮而得意的笑声起。众皆循声望去。只见煞气腾腾,邪云叆叇(ài·dài),伴随震天彻地之响,紫星群辰拥围丛中的界倪之门开启处,夹火电,带雷石,现出又一群界外来客。那为首者,身挂金霞石皮铠,外披红晶石皮袍,头顶蜡黑栗石盔,脚踏明刚歧石靴,腰挎游方二和宝刀,掌中端着一只法匣,说道:“本乃游方界圣首达物!寰宇三界九皋,此刻起,归我所有!”达物看向一冲,威风扬手令道:“紫星将皇,为本圣首征服寰宇!”一冲果真应令,耀炫紫星血烈火,狂挥索心劈魂枪,率领紫星群辰,杀势益猛。但看那些界外星客,载着凌雷骇电奔飞流泻,蹿乱寰宇。一时间,四界九皋尽有火马奔腾,六合八极满是星雨交坠。陨星石击中生灵,生灵顷刻间化作灰烬。同时,达物亲摇战旗,指挥游方石甲兵将浩浩涌袭来。 粟苜听罢达物之言,咬牙愤恨,且战一冲,且思:“我趁含清不察,以搅海勺疯狂搅动诸海,才制造出末世之恶兆,以蒙蔽一众。思谋此计,谎称灌种时空定乱珠,实为巧取神血。可恨……”他看向被光团束缚的沧竹琼,再思:“沧竹琼的心窍血尚有存余!更可恨,我连通九皋中心,本意使纯和之光照耀九皋,好让我的微尘香珠之粉起效。万万谁能料及,诸海之初源、九皋之中心的联结,正是苍生源所在!我阴差阳错竟助达物开启了界倪之门!”断水剑继续斗索心劈魂枪,那枪剑火星迸,战乱这时空。粟苜占下风,难专注,再思:“达物曾言,点亮苍生源,纯和之光转移,和涣即会化灭。可为什么沧竹琼还没死?难道是因为她心窍中依然藏着的神血?” 另道,婻灵阿与含清本因争风吃醋在恶斗,这见情势异常,终于停手,急奔向粟苜,与他合力对战一冲。 但说,受一冲指挥作战的紫星群辰,包括粟苜用来支撑月亮的那一颗,也受到召唤,碎成星片,向下界砸去。月亮沉坠时,从月宫中奔出哭嚎的小忆念。一冲闻声,指弹烈焰向小忆念烧去。粟苜虽仇视万千,却对小忆念存有真情,急抽身前去救护。婻灵阿痴心,相随护粟苜而去。含清奋命赶来抱住小忆念,痛哭诉:“胤铭!她是你的亲生骨肉!”婻灵阿听罢惊怔。粟苜却叹道:“我知,然我不是胤铭!”含清与婻灵阿齐惊怔。粟苜再叹:“此情景原非我一先所料!”他望向继续坠落的月亮,飞出断水剑,便见月亮落于剑面之上暂稳住。含清道:“需要月光珠定住月亮,否则月坠下界,益发凶难!”说话间,又见一冲搠枪向粟苜刺来。婻灵阿即施暴风鹤羽功迎挡。含清且飞身助婻灵阿,且对粟苜喊道:“带忆念去取回月光珠!” 粟苜抱着小忆念前往普渡西滩,拿到月光珠后,正欲返身,却被游方石甲兵蜂拥攻袭,又遇六合八极陨星石扑泄而来。粟苜斗性起,遂放下小忆念,力杀石甲兵,力碎陨星石。他转身再看时,小忆念已不知所踪。粟苜慌欲寻。却此时,断水剑被压碎,月亮继续下坠。 粟苜火速奔往月宫台,稳住月亮后,发现婻灵阿幻显鹤身,遍羽焦火,正凄惨哀鸣。粟苜霎时生悲,泣道:“真正的粟苜曾扬言要将你烤炙;然此刻,真正的他若在,是否会为你痛心?”粟苜上前抱住婻灵阿,堕泪道:“是我欠你太多!”他心一横,变身逆羽火鹤,与婻灵阿所化的逆羽火鹤,于碎乱时空间,共那一声和鸣!含清见状,洒泪道:“你分明是!你是胤铭,你爱丹鹤……”言未及终,游方石甲兵的利箭纷错飞来,将含清胸背穿透。粟苜愈惊悲,变回人身,一手抱住也已化为人身的婻灵阿,一手抱住中箭受伤的含清,哀泣道:“胤铭只能留给允斐一声和鸣,胤铭负你含清一片冰心……幸而,我不是胤铭!否则,我该怎样承受?”“照顾忆念!”含清含着清泪道。紫星将皇再向这处举枪之际,倾城娇媚的丹鹤夫人,在紫血火焰里,在粟苜的怀抱中,含着泪笑消散;孤冷绝美的月宫神女,在伤痛与幸福中,抱着心中的夫君,自闪凝为月光熄灭!然而,归元的尽头,她们也没能明白粟苜真正所言。 说他海竹叶听罢达物之言,惊惑难解,他看向被光团困住的沧竹琼,拼力去救,却被光波阻击得万般难以靠近。又见一冲愈疯魔、逞威霸、大杀八极,他咬牙急运幻泪剑,紧拦而去,同时呼道:“一冲,醒来!”却见幻泪剑被索心劈魂枪的烈焰斩散,化作飘雨而消。之篱急劈三尺冷来助,且道:“海叶师兄!冲兄已然成为达物的魔将!”海竹叶惊怒痛,排开六叶金玉竹阵,却听见达物说道:“孽子尚站错行伍?”海竹叶循声怒望去,于那火光影中,看见一宝座,听得座上客说道:“参寥,快到娘亲这里来!”海竹叶定睛,惊呼:“质椒阁主!”质椒再笑道:“参寥,快来拜见父亲!”海竹叶愈惊疑,飞上前问道:“质椒阁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听达物大笑作答:“一切尽在为父掌握之中!参寥,且助紫星将皇杀光三界,建立一个属于我达物、属于我游方界的至德时空!”说完,他再摇战旗。又见游方石甲兵丛涌不绝。 但说机警冥王之篱听毕达物之言,瞬间大悟:“原来,沧、海来自游方界,是达物送入三界的哨探;而一冲,是达物培养的利器!可怜他们自己并不知!”之篱悲愤,高声疾呼:“冲兄,莫为他者成魔!”他力举三尺冷,想要制止一冲,却看见足梧狮受石甲将围困,惊痛不忍,他慌忙改道去救。 海竹叶怒视达物,令道:“达物,停下这一切!”却听达物旁边那身着石皮兽纹甲裙的女子呵斥道:“圣子无礼,怎敢对圣首不敬?”达物亦怒,继而叹道:“他毕竟不知内情!” 正是:昔为寰宇英豪杰,顷刻时空受殃徒。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三回 紫星将皇纵威杀万灵 圣媛和涣矢志刺元凶 单议这方时空,刀风号啸,枪雷劈波,衰云惨雾层叠,血雨腥风蹿动。游方石甲兵将掠过,河渠沟浍(kuài)尸油充溢,墙垣巷道骸骨填塞。紫星群辰继续狂泄,星石落经处,管他仙神还是妖魔,凡人亦或鬼怪,通通不留。看这时空大乱,勇者斗战,懦者躲命。 话说地元摩祖奔往地多罗困锁阵,只见到地多罗禅杖已被陨星石击倒,而重生早已逃无影。他无暇多叹,收回禅杖正面去斗一冲。那枪杖交接处,万里俱骇然。恶战间,忽听寒歌一声惊叫,地元摩祖余光扫去,那是鸾姬率领众仙拼力抢护弱小生灵时,恰逢一块庞然巨星石向她压去。地元摩祖慌恐,急甩开一冲,奋力救护鸾姬而去。一冲追击地元摩祖半程,被大肚佛与三才将截拦下。人灵将赤归叹道:“仲瑝天神未魔化之时,我兄弟三个即非他对手;而今,决然难取胜!然纵使粉身碎骨,我等不负寰宇苍生!”天灵将赤来和地灵将赤去笑道:“通杀魔将,不愧仙身!” 说他三才将斗不数合,便被一冲杀灭。大肚佛受重伤,被寄蕾换身的灵感觑隙救走。寄蕾决绝自道:“我为灵感而活,我为灵感而战!”她不以自己为粉色蝴蝶信寄蕾,她只当自己是灵感仙,斗至强魔头,她亦如铮铮男儿,亦是威兵猛将,毫无零星怯色。可惜勇有余而力不足,她被一冲的紫血掌直击腹部,骨碎化灭! 圣仙医回光仙佗救治毕大肚佛,将其交给畸奇河神带入天河底安养,忽见摄元灵官被游方石甲将刺伤从仙云坠落,遂急往施救,却遭值一冲从身后纵枪杀来。鸾姬望见此状,哭惊吼:“仲瑝,不能!”仲瑝哪里会听!回光仙佗手持带血利术刃面对一冲,苦笑道:“当年,本仙以手中利术刃挽救你与青霄嫆芬天后,谁能料,今日,却要以同一柄利术刃从你枪下夺生!”一冲哪肯与他叙旧,挺枪来攻,并不留情。“圣仙医救过你性命!仲瑝!”鸾姬苦疯吼,撇下寒歌与花亦愁,自驾凤舟云飞赶而来。“仲瑝,你醒来,醒来!”鸾姬身披改造过的、原属无上的捭阖轩辕铠,手握一统戒杵,为护回光仙佗,敌战一冲。鸾姬本非一冲对手,更兼有孕在身,动作笨拙,被紫星将皇了了枪风冲击得节节后退,险将摔倒,幸得寒歌及时赶到相护。只见一冲手起枪落,先将回光仙佗的利术刃劈得粉碎,而后,不容分说,重重穿透他的胸膛。鸾姬惊痛,瘫坐云端。寒歌悲愤哭泣,奋身保护鸾姬和花亦愁。 此时,知常令官和知望令官赶来,禀道:“尊皇!护驾三卿和掌宫四帅,均已……”言未及毕,一块巨体紫星石生生砸在面前,惊得鸾姬再番崩溃大哭。鸾姬望着一冲高喊:“仲瑝——”这一次,竟见一冲对鸾姬有了回应,却非善意的回应,而是紫目凶凶、紫火腾腾杀来。寒歌一手抱着花亦愁,一手努力扶起鸾姬,慌道:“尊皇!快!”鸾姬摇头,不逃,只是堕泪狠命呼唤:“仲瑝!仲瑝……”知常令官和知望令官齐齐迎敌,忠勇无畏,双双被紫星血火焚灭。寒歌劝不住鸾姬,遂将花亦愁塞进鸾姬怀中,自运起鸿之翼箫迎拦一冲。却见鸿之翼箫在触碰索心劈魂枪的刹那间,即被燃烧成火花,发出呜咽哀鸣声,消尽于这片乱时空。眼见一冲攻势愈猛,寒歌急挡在鸾姬身前,幻出黑天鹅之身,高亢嘹亮一声嚎,奋翼向紫星火海扑去。“寒歌——”鸾姬抱着花亦愁哀呼。 正将寒歌遇难之际,一片裘齿云迅捷飞过,一把繁罡剑英勇刺来,截住一冲,护住寒歌。“伯玿天帝!”寒歌惊喜而苦笑道,随即幻回人身,落至鸾姬身旁。 单道伯玿,被鸾姬贬逐在下界西北乾皋名为折木绝谷的野荒,时时悱恻难捱,愤吟鸾姬心狠,感伤咨嗟:“两心不同,媒妁徒劳;情恩不深,容易轻抛!可怜我伯玿一肠真情错相付,只剩下怨多恨长,无亲可依,无家可容!”惆怅难以排遣,忽见九皋异象,他惊心大骇。继而,一块陨星石砸落,正中他的禁锢碑。伯玿得以自由,火速赶往光团最盛处。 话说回头。伯玿勇斗一冲,心内哀道:“仲瑝二弟!”可惜紫星将皇根本不识他伯玿为谁,面对这骨肉兄弟,照旧奋威大杀。繁罡剑被索心劈魂枪戳碎,伯玿遂布开破立天咒阵,企图困住一冲。却见一冲入阵内如行于平地,横穿直出,向伯玿追杀来。“仲瑝贤弟,醒来!”北斗天枢星君赶来,泪横双颊,说道,“仲瑝!伯玿是你兄长,天枢是你挚友!”且说,天枢星君将《苍鹭栖牛图》展于仲瑝面前,期待能唤醒他的一丝记忆。一冲不言不语,冷面无情,轻弹指,抖火星,将画作焚毁,而后以枪柄直击天枢星君,将他重重顶飞入破立天咒阵内,接着把耀光的枪尖向伯玿刺去。 “伯玿!”鸾姬将花亦愁抛给寒歌,自奋身接住被索心劈魂枪穿胸的伯玿,悲泪哀声说道,“对不起,我鸾姬伤了你!”伯玿苦笑洒泪,不能答言,最终化灭在鸾姬怀中。 飞泳鱼王甫过从天河底冲出,救下破立天咒阵中的北斗天枢星君,把他交给畸奇河神带去治伤,而后叹道:“紫衣毛球,再不见昔日仁心!”他振奋鳍翼向一冲扑去。一冲翻身跳上甫过的后背,揪紧那长须,正如当年那般,驱策鱼王。甫过挣扎道:“这番,我为寰宇而战,不再受你驾驭!”飞泳鱼王倒翻身,欲将一冲甩下。一冲被激怒,直把飞泳鱼王枭鳍、挖目、刮鳞,更纵一把紫星血火将他烧得通透。 说那狄崇海滨雨藩篱旁、被摧塌的斛篱殿内,受伤的斛卑抱着鹿篱,亲吻她的秀额,在流火残石中,笑道:“篱篱娘子!或许,这是我斛卑与你最好的归宿!”一阵紫星血火烧来,让这场至真至爱的悲恋,陨灭在至死不渝的温情中! 说那苦菊花盛绽的农家院,陨星石砸败墙梁,庆哥与蘅娘相拥,怀中还抱着一名婴孩!这份平淡无华的守候与珍惜,永远埋在了界外之客的贪婪里! 连那座劫后残存的不留古刹,也被门前跳起的陨星石击撞毁灭! ………… 已见,四界九皋一片混沌,雷滚寰外宇内,电闪星河沧海,风涌日月玄黄,石落穷天极地,火烧无尽野空。庄稼房舍、家禽牲畜、凡胎走妖、飞魔仙神……皆难躲逃。目之所及,尸横血流、废墟残垣、碎瓦破庐;耳所能闻,哀歌惨嚎、悲曲怒调、怨声呜咽、泣血抽泪、哭鸣锥心! 蔓生延移之孽、绝天毁地之灾,正在盛行。但道沧竹琼,被束缚在光团中,没有一丝力气,却神志清醒,听得见一切,看得见一切。她目睹苍生在紫星碎火与石甲兵将的强强夹攻之下,一个接一个殒命;她目睹一冲如至魔凶妖般肆杀枉作,寰宇众生在搏命奋战。而她自己无能为力,她无法言语,心中之痛更无法形容,唯有泪涌如泉。终于这时,她身上的光团消失,她从高空摔下。海竹叶和之篱奋命冲去接护,却见质椒施法将沧竹琼揽至自己身旁安坐。 质椒喜极而泣,一只手,拉着沧竹琼的手,说道:“我可怜女儿和涣,可算回到为娘身边!”质椒身后立着的两位侍者——石黛、靛青,帮扶沧竹琼,齐声施礼道:“恭迎圣媛!”沧竹琼看向质椒——她的右手与左足,皆是伤残!沧竹琼惊而怜,终于可以开口,问道:“你们究竟是谁,我又是谁?”这时,海竹叶掣开六叶金玉竹刀,直指质椒,怒道:“放开她!”质椒笑道:“参寥!和涣无碍!征服三界九皋后,你可以和她,和为娘,一起回家!”但说,达物身旁那女子——圣妃浅节,疑神暗思:“奇怪,纯和之光转移,和涣却未化灭,她到底有什么玄机?” “海叶!”鸾姬奔泪而来。寒歌怀抱花亦愁紧随。海竹叶看着带伤的她们,听着花亦愁的啼哭,心中之痛难言,环视乌泱的寰宇,他如疯如傻,如迷如怔,吼道:“住手!快住手!放了沧琼!你们把一冲怎么了?何谓征服三界?何谓至德时空?你们是谁?万恶的侵略者!”达物笑接道:“参寥,你与和涣乃是我游方界圣子与圣媛,是我圣首达物之子女!为父即将征服三界,成为时空盖主!”海竹叶懵然惊问:“我是谁?”质椒拭泪笑答:“参寥,别怕,你跟和涣都会安然回家!”海竹叶满头迷雾,见那生灵涂炭,再怒吼:“快让一冲住手,快停下这场陨星雨,停下雷霆,停下石甲兵将,停下杀戮!给我解释!” “一冲!”海竹叶愤急着慌、惊惑呼号之时,沧竹琼拼力发声,挣扎翻身,从云端座椅摔落。质椒万惊,她身后的侍者急急去护。“师姐!”之篱抢先一步接住沧竹琼,双眸凝泪,带她躲闪到另一片云端。“如何才能终止这一切?”沧竹琼在问。 海竹叶亦飞至这片云。之篱将沧竹琼交给海竹叶,自折回继续力战一冲。界御防不住紫星陨石,海竹叶只能拼力护着沧竹琼。那方宝座上的质椒奔飞而来,哭笑道:“和涣,参寥,让为娘好好看看!”海竹叶看着虚弱的沧竹琼正在无力地痛哭,自取血救她。质椒心疼说道:“参寥!和涣无碍,等到战争结束,她回到游方界,回到她的圣媛殿,她会回归本真的自己!这寰宇三界的肉身,本就不是她的!”“我不会跟你走,我不会认你!”沧竹琼毅然决然泣道。质椒悲伤道:“和涣!游方是你的家!你可以恨,却不可以不回家,更不可以不认娘亲!”沧竹琼带泪冷笑道:“我的家在钟鹛,我的至亲在钟鹛……还有一冲、愁儿!” 沧竹琼看向成了魔、发了疯、在大肆杀戮的一冲,悲恸呜咽难止;她再看向有身孕的鸾姬和抱着花亦愁的寒歌在奋力救护三界苍生,而她自己却躺在云端不能动弹,受着保护;她转而看向质椒,问道:“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一冲醒来?”质椒摇头答:“界倪紫咒印控制了他,陨星胎早已销纳于他的血液。他会替你父亲杀光三界之敌,征服寰宇,而后乃止!”沧竹琼颤栗吞泪道:“他是为了我,才吞下那所谓陨星胎!”质椒叹道:“为娘岂不知他的心,又岂不知你的心?可他是固原,他是紫星将皇,他是至强之魔,这是他的宿命,他本就因此而诞生!”“怎样才能唤醒他,怎样才能终止这场浩劫?”沧竹琼仰面长泣问。 她的泪随着炽风血火飘飞向远空。那处,一个巨人显现,展掌霎时制动这方时空中的一切乱,而后道:“我存在于寰宇每一寸时空,存在于苍生每一股血脉,我是真正的盘古游元神!三界非一己之三界,乃是三界之三界;九皋非一己之九皋,乃是九皋之九皋;寰宇非一己之寰宇,乃是寰宇之寰宇!寰宇苍生,命运共同,伟大且英勇!记住,力之所集,无往不胜;智之所集,无事不成;情之所集,无难不克;心之所集,无坚不摧;大道不孤!”说完,他涣散而去。 时空重归于乱!却在这时,一条叠纹乌蚺之尾将沧竹琼从云端偷卷走。原来,重生逃出地多罗困锁阵后,根本无处遁身,躲躲窜窜正奔命,忽听见盘古游元神之语,顿然想起一事,遂寻沧竹琼而来。他看见沧竹琼被好好地保护着,心内愈惊,思忖:“石甲兵将众多,陨星血火炽热。我若多战,徒耗体力!”于是他摆尾穿过石甲兵保护丛,将沧竹琼劫掳而去。“孽障!”海竹叶见到重生,停下与达物的对峙,且骂且奋起追杀重生。“且慢动手!”重生且躲且道,“沧海变血冢,翠山成荒丘,连地多罗禅杖都被击倒!他紫星将皇乃是时空至强魔将,根本非我三界生灵能敌!正如灵祖所言,事至于今,三界若想不灭,必须戮力抗战、同心克复!请幻君听我老灵一言!”海竹叶强忍罢手,怒道:“说!”而后,他编织浮生幻泪椅接过沧竹琼。沧竹琼怒视重生。重生从层叠的乌鳞甲下取出一物,说道:“此乃虞契不留刹老僧勿尘生前所记。”海竹叶接过,展开来。沧竹琼惊道:“这是《成长录事》的纸张,是那缺失的第一张!”阅毕,沧、海俱惊而喜,俱骇而悲!“杀了他,用沁血尘针!”重生凶凶说道,“杀了一冲,才能救得寰宇苍生!”沧竹琼大颤,道:“我不惜自己去死,我却不愿伤他!” 却说质椒见沧竹琼被抢,惊愤急令道:“救护圣媛!”便见游方石甲兵将纷涌追击重生。重生且发射万鳞飞刀对战,且呼道:“以沁血尘针杀一冲,此乃唯一救亡苍生、克复四界九皋之法!” 话道海竹叶深恨石甲兵将侵袭三界,见那一程杀戮而来,不容多思,运起六叶金玉竹刀反攻石甲兵。“孽子参寥!”达物见状,怒问,“已知来处,依旧不分敌友亲疏?”海竹叶且战且怒道:“达物,速令石甲兵将退去,游方界与三界成邦交之邻,和睦同好,永不相侵!否则,我海竹叶连你也杀!”质椒惊吼道:“参寥,住口,停手!”她飞身疯狂阻拦。海竹叶愈愤,阴血周作,质问质椒:“当时在浮生阁,为什么不告诉我所有的一切?”质椒一只手拉住海竹叶,泣道:“透过时空界影镜,为娘所见与你所见并无二,为娘只希望你们早些回家、早些回到为娘身边!” 却道达物身旁的浅节,心中自笑:“她质椒拿到的时空界影镜中像,是被圣首剪辑过的,她根本不知所有的真相。质椒!参寥恨你,看你将以什么继续霸占圣后之位!参寥忤逆,圣首不悦,看他拿什么争游方太子之位!” 海竹叶又道:“达物,身为游方圣首不满足,还要侵占这方时空,你这野心勃勃的恶魔、贪婪成性的豺狼!”质椒惊忙止道:“参寥,不可对圣首无礼,快些拜见尊父!”海竹叶冷笑道:“他不是我父亲!我自来只有师父!我海竹叶不死,谁也休想动我寰宇!达物,带着你的石甲兵滚出这片时空!”质椒恐惧地看向达物——他那面色沉暗,如乌云布。在海竹叶的战骂中,浅节贴耳过来,煽风点火道:“圣首!圣子异心!”达物怒叹:“遂古距今时遥遥,在三界太久,你已然忘了来处!也罢,有无你参寥,本也无甚重要!”达物手持法匣,看向一冲,令道:“紫星将皇,杀此不肖孽子!”应令,一冲向海竹**枪去。 先不说一冲、海竹叶之斗,却说重生匆匆躲开石甲兵将在逃,他贼眼滴溜一转,窃笑道:“思得避闪紫星陨石之法!”他以地面上散落的陨星碎石堆垒成一处洞穴,躲身于其中,洋洋得意。可他庞大的身躯终难全被掩盖。寻找小忆念的粟苜恰至此处,发现缝隙中露出的乌鳞甲片,冷笑一声,化作子规,猛施法,将陨星碎石洞穴摧塌。重生抖身出来,惊怒道:“是你!你耍弄我为何?”子规反问道:“你出卖我为何?”重生道:“出卖你又怎样?你假意助我,将我隐身后便无音信,若非这场灾难,我重生尚处无影中;今日,你又坏了我的安全洞!”“你以为,单靠这些零碎紫星石,真能造就坞堡壁垒,让你躲过凶悍的界外侵略客?”子规鄙疑问道。重生笑道:“我重生躲不躲得过,你不需费心,倒是你子规,今日可躲不过!”“哦?叠纹乌蚺重生,你想怎样?”子规轻摇梨花扇,轻蔑笑问。“我要吃了你!”重生邪魅笑答。子规亦邪魅笑道:“就你能吃?你尚不知,我才是能吃尽寰宇一切的鼻祖!”重生听言,仰首大笑。却见子规面色一变,说道:“你吃了那么多,也该尝尝被吃的滋味!”她闪身化作一粒微尘,将重生点点蚕食。 话分两头。听见达物令紫星将皇杀海竹叶,质椒惊慌求道:“圣首开恩!”达物却丝毫不睬。只见那金鳞冰火龙张九爪,向紫星将皇喷射寒冰;那紫星将皇奋双臂,朝海竹叶卷杀烈火。他两个势拼高下,力分轩轾。“参寥——”质椒声声惊呼。“海叶!一冲!”沧竹琼焦急,挣扎欲起身,却筋骨衰疲,根本不由自己。质椒且忧海竹叶,且一只手拉着沧竹琼,亦忧道:“为何会如此?纯和之光转移至苍生源,和涣,你为何如此虚弱?”“纯和之光?”沧竹琼愈发不解。这时,金鳞冰火龙被紫星血火击中,海竹叶痛苦幻回人身。 之篱助海竹叶对战一冲之际,四脚鲸鲵制乎从北方飞来,怒道:“紫星将皇,你杀了甫过,我制乎来跟你算账!”说完,他看向之篱。之篱跃上其背,掣三尺冷挥斩而去。 “海叶!一冲!之篱!”沧竹琼念着,拼命想要站起来,想要战斗。可她的心窍血流失太多,她的纯和之光也已消失,她更没了雪叶冰铠,没了踏水凫,没了雪寒万节鞭,没了浮生幻泪千般兵器……她已经从当初进可攻、退可守的犀利战将,变为进不能斗、退不能保、只得依赖他者、这片时空中最弱的一个!却听她倔强不甘自语:“自胜者强,我还有我自己,我依旧是勇士!”她想要止住疯魔逞凶的一冲,想要救护遭厄的苍生,想要终止这场浩劫!她思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于是,她看向质椒,说道:“送我跟达物谈判!”质椒大惊,摇头道:“和涣!圣首……”“否则我自戕!”沧竹琼猛然拔下质椒的花钗,指向自己的心口,决绝说道。“别!”质椒堕泪道,“为娘怎舍?”质椒无从选择,只能令侍者将沧竹琼护送至达物面前。 “虏尘掀起,冤声沸腾,三界苍生,靡有孑遗,皆因你之故!你为一己之野心,耗斁(du)下土,试问寰宇何辜?”沧竹琼被侍者搀扶着立在云端,虚弱而厉声、悲切而辞严,质问达物。“你敢这样跟为父说话!你和参寥皆令本圣首不满!”达物手捏法匣,气愤道。“你不满?正所谓‘方圆不能周,异道不相安。’你与我们,离心不同道,何论父子情?”沧竹琼接道。达物叹言:“和涣,你与参寥离开游方时,毕竟只是襁褓婴儿,为父念你不知过往,且你点亮时空苍生源,开启界倪之门,使我游方雄兵得以入三界,你乃有功之身,为父不与你记过,看你之面,亦可饶恕参寥!”“让一冲停手!”沧竹琼气喘道。 达物叹思片刻,举起法匣,说道:“紫星将皇,停止攻杀参寥,继续征服三界!”“你……”沧竹琼愤怒语塞。“你还想要怎样?”达物怒道,“若非你于游方有功,就连参寥,为父也不姑息!”“你毫无情谊,敢称我父?”沧竹琼含泪问。“哈哈——”达物作答,“情谊?为君为首,‘情谊’二字,最远!”“究竟怎样才能让你罢手?我九死不悔!”沧竹琼笃定道。“三万元时间里,日夜以待,眼看我游方界将统治时空,我达物将纵横诸界,罢手,绝无可能!界倪之门已然广开,和涣,你之生死其实无意义!”达物直言。“则我只能与你一搏!”沧竹琼镇定道。达物笑道:“你太弱小!保护你的纯和之光转移至苍生源,而今,一根锈铁破铜即可索你之命。”“看来,是你筹谋了所有一切!不过,你以为,弱小就可以逼我妥协?”沧竹琼拭干泪,冷笑道,“正所谓,风起横波,其势浩荡,吓不退勇敢弄潮儿!我沧竹琼信守师训一生,不会中道而改路!”“大言不惭,你和参寥一样的不自量力!三界九皋,在本圣首眼中,也一样的太弱太小!”达物嘲讽道。“生灵因为生而渺小,总想努力证明自己的伟大。只不过,你我的方式不同。你以主宰、凌驾、愚弄、利用他者为乐;而我们,以帮助、救护他者为己任。我们是沧海之一粟,也是时空一微尘,然形体可渺小、品阶可卑微、法力可薄弱、能力可有限,却胸怀能宽广、心志能卓伟、勇气能盖宇!”沧竹琼挣开侍者的扶持,昂首作答。“哈哈——”达物再番大笑,继而面色一沉,问道,“圣媛和涣,你想怎样?你没有任何筹码!”“我可以,杀了你!”沧竹琼面色肃厉,心志决绝,拼力把沁血尘针对准达物发射。 然而,沁血尘针纹丝不动!沧竹琼因为失去法力,根本运不了沁血尘针。她并不灰心,觑机而动,将花钗朝达物的心口掷去。质椒被唬得愣神。浅节急挥剑将花钗打落,而后高声令道:“左右给我拿下这弑君、弑父、背弃家国、万恶不赦的叛徒!”果见石甲兵将荷枪持戈,把沧竹琼团团包围锁缚。“你……”达物剧怒,瞪着沧竹琼道,“你可真是本圣首的好女儿,可真是我游方的好圣媛!”“圣首!”浅节捡起花钗碎片,佯装惊骇道,“此乃圣后的雪莲花钗!难道圣后与和涣……”达物听言,怒瞪向质椒,将那恨火连烧,道:“你竟与她同谋!”“绝非如此!和涣病中乱神冲动,绝非本心!”质椒这才回神,慌忙辩解道。“她两番直指圣首之心,敢说非本心?”浅节怒嗔道,“圣后纵因儿女离开身边而怀恨圣首,却也不当如此狠毒!”正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达物听信浅节谗谄之言,不由质椒再分辩,恨恨道:“本圣首先了断和涣,等战事结束回到游方,再将你质椒发落!”他抽开二和宝刀,向沧竹琼砍来。 话说紫星将皇得令,不再攻杀海竹叶,转而与地元摩祖、之篱等交战。海竹叶抽身过来,听见一声:“圣首不要!”那是质椒拖着残疾之身,奋力飞起,挡在沧竹琼身前。“娘亲——”亲睹二和宝刀劈向质椒,质椒霎时化作烟光消散,沧、海齐声痛呼。石黛、靛青惊哭嚎:“圣后——”“达物!我杀了你!”海竹叶布开六叶金玉竹阵攻杀达物。达物愈怒道:“孽子留之无用!”他将手中法匣交给浅节,自改刀冲海竹叶杀来。 沧竹琼被石甲兵缚锁,海竹叶与达物血拼,之篱、地元摩祖与紫星将皇混战,余众神仙、魔怪、凡人亦各行己招。却说子规吃光重生后,再变身粟苜,心想:“或许小忆念已经殒身!也罢,我毕竟不是胤铭!”他重回战场,忖度:“能控制紫星将皇的,无非那只法匣!”他长思,而后窃笑。 “之冥王!”粟苜赶至之篱跟前说道,“我有一法,或能停止一冲!”之篱大喜生望,道:“南皇请直言!”“我观达物每对一冲发号施令,总举起那只法匣!”粟苜道。“法匣!”之篱惊道,看向那处——法匣正在浅节手中。“南皇!你我合力,夺来法匣!”之篱提议。粟苜道:“仅靠你我恐非能成事,需得带上尊皇!” 于是乎,凡界南皇、仙界尊皇和冥界冥王,相约通力合作。鸾姬与之篱力战游方兵将,掩护粟苜取法匣。粟苜与浅节一番恶战争夺,最终成功拿到法匣。鸾姬与之篱,各带伤撤退。浅节大怒,狠摇战旗,令道:“夺回法匣!”石甲兵将纷纷向粟苜攻杀去。而达物见法匣被抢,止住与海竹叶之战,转而袭击粟苜。粟苜手端法匣,喜眉大开,令道:“紫星将皇,杀达物,让你的紫星群辰杀灭游方石甲兵将!”但说地元摩祖已经遍体鳞伤,那索心劈魂枪尖离他的胸口仅有半寸!这霎时,一冲听粟苜之令,止手,转而指挥紫星群辰向石甲兵将砸去,他自己则调转枪头,向达物搠去。达物惊怒骂:“你这条喂不熟的疯狗!本圣首亲自斩你!”他即扬起二和宝刀对战索心劈魂枪。 情势的转变,让三界群黎于绝望中重燃希望。他们士气大振,开始反攻,便见游方石甲兵将渐被消杀。“粟苜!粟苜……”沧竹琼气弱呼唤——此时她已被海竹叶从石甲兵的缚锁中救出。可粟苜根本听不见她。沧竹琼拉着海竹叶的手,说道:“要和平,不要战争!”海竹叶点头道:“你放心,我即刻去!”海竹叶将沧竹琼交给鸾姬与寒歌照顾。看见花亦愁安然熟睡,沧竹琼落泪含笑深叹。 “粟苜二弟!”海竹叶奔来急道,“停手,不要反攻,要战争结束!”在紫星将皇与紫星群辰的保护下,粟苜道:“海叶兄长!游方界残杀我三界太多无辜!那些遇难者,哪一个不是活生生涌热血的骨肉?深仇岂可不报?况且,粟苜熟读兵书,深知,敌不可纵,纵敌患生,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今日不消灭他们,他们迟早卷土重来。天命既让我等夺得法匣号令紫星将皇,我等若违天逆命,必将不祥!故而,粟苜誓要杀了达物,杀光游方兵将,以安时空,以绥万方!”“粟苜,兄长和你一样恨他们!可放眼寰宇,需要和平而非战争,时空不该再乱,而该回归宁静!”海竹叶劝道。“和平?宁静?那是怎样的死寂,兄长怕是不知!”粟苜冷冷答。海竹叶听此话音,疑而不解,但观粟苜眉间充满仇恨——那似乎不仅是因三界而结下的仇恨。“我知凡界伤亡惨重,你心头悲怒。可是粟苜,请听兄长一言,‘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杀戮,只会愈添仇恨;时空乱,所有一切都悲哀!让战争停止,休养生息,不出十年,凡界便会重得繁荣!”海竹叶再劝道。“凡界?”粟苜冷笑道,“我哪是仅仅关心凡界!” “粟苜,你到底要做什么?”沧竹琼让鸾姬和寒歌将她带至粟苜面前,问道。粟苜看向沧、海,冷笑道:“和涣,参寥,达物是你们的父亲,你们怕是存的私心!”“粟苜!”沧、海齐怒。沧竹琼气愤得长咳不止。海竹叶怒道:“难道我海竹叶与达物血拼,是假?难道沧琼冒死刺杀达物,是假?你出的什么混账言语!粟苜,你到底怎么了?你一定要看着时空间生灵俱涂炭?”粟苜不答,只看着紫星将皇与达物斗得翻天坼地,看着紫星陨石将游方石甲兵个个击落。 地元摩祖率领众仙救护伤者,之篱率领群妖清点幸存冥徒。鸾姬说道:“南皇可去安抚凡界,此处暂交给我们!”说完,她伸手想要取过法匣。却见粟苜直接将鸾姬推开。“你……”鸾姬大怒。寒歌亦怒道:“法匣非是南皇一己所得,南皇想要据为己有?”海竹叶更是生愤,护着鸾姬,怒问粟苜:“你究竟想要怎样?你似乎根本不关心凡界存亡!”“达物未死,神血尚未完全夺回,此刻还不是可以摊牌之时!”粟苜看向沧竹琼,再瞥眼花亦愁,心中暗思,而后笑道,“我的断水剑为支撑月亮而碎,这只法匣留给我作为新兵器,也不为过。”鸾姬道:“泱泱凡界,何乏神兵?实在南皇过不得眼,仙界、冥界的宝器,也随便南皇挑选,总有南皇合心的。然这只法匣代表仲瑝,请你放过他!”粟苜冷笑道:“尊皇对仲瑝天神,果然情深似海!”语毕,他刻意看向海竹叶。“你……”鸾姬怒忿语塞。 “粟苜,给我!”这时,沧竹琼虚弱地伸出手掌说道。“给你?凭什么给你?”粟苜怒视沧竹琼道,“这一切灾难,所有的一切,原本都是因你而起!和涣,你最该死!”听此言语,一众俱惊怒。沧竹琼泪溢双眸,哽咽接话:“你恨,可以杀我,但请放过一冲!他受制于人,最是无辜!”海竹叶愤怒难遏,暴蹿至粟苜面前,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问:“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难道这一切是她愿意?难道她是这场浩劫的受益者?她受了多少伤害,你难道看不见,你不知道?”粟苜双目闪火星,用力甩开海竹叶,怒对答:“我看得见,我知道!可是还有太多,你却看不见,你却不知道!”海竹叶一怔,而后抓狂问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做什么?”粟苜望向依旧混乱的战场,叹道:“最无辜的,尚在死寂当中!不让这方时空尽情的乱,那方弱小者,唯有无休止的悲!” 没有谁真正明白粟苜在说什么,只听他又令道:“紫星将皇,杀了达物!”“海叶!”沧竹琼凝泪看向海竹叶,说道,“快去!”海竹叶怒瞪粟苜一眼,而后运起六叶金玉竹刀,奔去阻拦一冲。 正是:野心膨胀图万界,自食其果客乡魂。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四回 五界至灵结时空界锁 微尘公子开幕后暗箱 话说达物,根本不是紫星将皇的对手,大战数回合,尽显劣势。海竹**身来救达物,却遇粟苜阻拦。粟苜怒道:“和涣,参寥,你们不想达物死,你们根本就是游方派来的奸细,却妄称正义!”“想杀他,是为平息祸乱;要救他,是为时空和平!粟苜,你究竟为什么?”沧竹琼凝视粟苜问道。“他权欲熏心,他太功利,他南皇分明是要做另一个达物!”之篱接道。粟苜冷笑打话:“之冥王,你素来机警敏悟,自以为洞悉一切;这回,你却是大错特错!”“你想要怎样?”之篱且搀扶沧竹琼,且怒问粟苜。粟苜不答,却看向沧竹琼,道:“和涣是所有灾难的肇事者!敢问,你将以什么,谢那无数冤魂?”沧竹琼作答:“有死而已!”之篱怒而疑问:“南皇称师姐一口一个‘和涣’,莫非你也来自游方?你本尊是谁?”粟苜听言,心内叹惊:“之篱果然思维敏捷远超寻常!”叹毕,他笑答:“之冥王也太自作聪明!我粟苜也爱和平,故而以暴制暴,一定要消灭游方,让寰宇真正得到安宁!” “我们不需要消灭游方界,只要将他们赶走,将界倪之门重新封印!”地元摩祖赶来说道。“封印?如何封印?”粟苜鄙疑道。地元摩祖将浅节带过来,作答:“她知道。”一众齐齐看向浅节。浅节道:“我的母族有史籍记载,时空界锁可以固封群生之形与气,亦可封印界倪之门。”“时空界锁?”一众齐问。浅节再道:“五界至灵,化成五颗锁扣,环环相结,便得时空界锁。”“五界至灵?”一众各厢揣度。粟苜大笑,看向之篱,讥诮道:“敢问机警冥王,可料得五界至灵下落?”之篱面色凝重,看向紫星将皇,再看看周围诸位,作答:“或许,正是沧、海、之、一、粟!”众位愕然哑声,唯听粟苜冷笑道:“这是想把我们全部杀光?”且说,他凶光怒视浅节。“不敢!史籍真实记载,断无虚词!”浅节急辩。 却这时,一声爆响惊起。一众循声望去,那是达物,在紫星将皇的连枪猛搠之下,身体爆裂而死。海竹叶被冲击得退在远处,惊恸呆怔;沧竹琼泪奔无语,瘫坐云端;浅节更是万念终结,面如死灰;粟苜冷笑道:“他死于自己所造之孽,何足惜痛?”看着达物化灰烟,粟苜无比兴奋,再扬手,令道:“紫星将皇,杀灭游方!” 地元摩祖听言,暴怒起,绰起地多罗禅杖直指粟苜,问道:“南皇究竟是为苍生,还是亦想做时空盖主?”不及粟苜答话,海竹叶奔袭而来,把六叶金玉竹刀架在粟苜项上,怒道:“达物已灭!你还想怎样?”粟苜怒目不答。听得浅节哭道:“圣子、圣媛开恩!圣首本为雄心,开疆辟土,才酿造这起灾殃!既然圣首已战亡,请放我等无辜回去!从此游方界与三界,和睦共处,永不相侵!”“哈哈——”粟苜听罢,仰面大笑道,“圣妃浅节,你此刻倒是撇得干净,想要全身而退,却忘了是谁怂恿达物将和涣与参寥送出界倪之门,也忘了是谁给和涣的胎发施下诅咒?”一众听得云里雾里,根本分不清寰宇究竟有几界。“你怎么会知道?”浅节震惊问粟苜,“你是谁?”粟苜笑道:“我是谁?我是灵祖盘古眼眸里的精灵,知道所有的一切!”语方毕,粟苜狠狠一掌将浅节打死。 那处,紫星将皇把游方余众大杀特杀,正如劲风狂扫枯落叶。 这处,海竹叶怒脉喷张,问道:“粟苜,你还知道什么?”粟苜面无表情作答:“海叶兄长!时空界锁,是真;一、粟、之、沧、海,五界至灵汇集,可以封住界倪之门,则从此,游方再不能侵凌三界。”一众互视。“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怎么,你们怕了,钟鹛弟子?”粟苜嘲讽道。沧竹琼答:“我不怕!”海竹叶答:“我也不怕!”之篱笑问:“南皇也是其中一个,你怕吗?”粟苜笑答:“你们敢舍身,粟苜亦然!” “根本不需要!”忽听鸾姬奋起怒道,“海叶是我夫君,是我孩儿的父亲;沧琼是我挚友,是我孩儿的姑姑;仲瑝,我爱了万年,而今,他是我的兄弟,是我孩儿的舅舅;之篱,是沧、海的师弟,亦是我的兄弟,是我孩儿的舅舅。谁也别想再伤害他们!南皇,把法匣交给本尊皇!”鸾姬召来幸存的天将,并以金拳头令牌怒指粟苜。粟苜冷笑道:“尊皇怒了!”地元摩祖绰起禅杖,厉声道:“时空不容再乱,法匣不属于南皇!”海竹叶道:“粟苜,交出法匣,否则,别怪我不念金兰之谊!”粟苜冷笑不答,快手出招。鸾姬见斗战又起,急扬手,令众天将齐涌杀去。 说这连通乱斗中,你翻越上下,我腾闪左右,他愤袭前后,那是拳脚无眼、刀剑无情。不留神,一枝金玉竹飞镖,生生将法匣击碎。众皆来不及反应,只见紫星将皇一改方才斗杀游方残兵之势,而将神兵指向所有。粟苜大笑道:“有法匣在,他尚听指挥尚可控;毁了法匣,他见谁杀谁!寰宇谁也逃不掉!”众俱骇然。海竹叶大悔鲁莽。 却此时,花亦愁啼哭起来。紫星将皇闻声,狂躁暴怒,凶目紫火烈,立向花亦愁杀来。“一冲!愁儿!”沧竹琼奋命扑向寒歌怀中的花亦愁,挡在他身前。众位各各惊惧,拼杀虐战又起。然而,没有谁是紫星将皇的对手。紫星将皇,他是至强魔将,是将中之皇! 游方界的散兵游勇,零星不剩;寰宇的烽火,却再度凶燃。“沁血尘针!”粟苜大吼道,“只有沁血尘针!”沧竹琼挣扎抬手,看向疯魔乱战的一冲,她难忍泪飚。“杀了他,这场灾难就可以停止?”沧竹琼噎声问道。“除非,你想见时空重归混沌,再无一丝生息!”粟苜道。“可我已经运射不出沁血尘针!”沧竹琼绝望说道。粟苜惊问:“你不是不愿杀他,而是你杀不得他?”“我也不愿杀他,不舍杀他!”沧竹琼悲怒答。粟苜靠向沧竹琼,尝试将沁血尘针从她指端取下,却是徒劳。粟苜心中慨叹:“沁入纯和之光宿主天生一滴血的尘针,连我也动不得!看来,时空虽大,却只有她和涣运得住沁血尘针!这宝器,竟不像属于我微尘国,倒像从来只属于她!和涣,你到底还有多少隐秘?” 此时,海竹叶被一冲抬脚重重踢飞,口吐鲜血。“海叶——”沧竹琼骇然痛泣。鸾姬赶来帮扶,涕泪俱下。海竹叶落到沧竹琼这片云,看着她,略思,笑道:“沧琼!我有办法!”沧竹琼惊视他。只见海竹叶拥抱鸾姬,亲吻她的额头,带泪笑道:“鸾儿!对不起!”而后,他抚摸鸾姬的孕腹,把面颊轻轻贴近,垂泪亲吻,哽咽又道:“对不起!”鸾姬颤栗着抓住海竹叶的手,惊慌问:“你要做什么?”海竹叶不答,只是松开鸾姬,从花亦愁手腕上解下金鳞片,把它变成一柄尖刀,狠狠刺进自己的心窝! “自幼,师父教导我们,‘置去生死保天下,舍掉私情殉苍生!’然我们奔东跑西,一生原是空忙!我们才是寰宇的恶源,一切,该由我们来终结!娘亲曾让我护你、助你,是我无能!沧琼,你我同根同源,一脉诞生,我的血,给你!我不痛,我知道,你才更痛!”海竹叶将自己的心窍血全部交给沧竹琼,而他自己,化作一枚金色碎玉锁扣,落在沧竹琼手中!沧竹琼痛不如死,再吐己之心窍血。她那血,又是霎时不见!鸾姬疯痛晕厥。 沧竹琼仰面长啸,重新站起,周身散发金白灿耀之光,闪至一冲面前,看着他通体紫星血火炽烈,连那双赤足亦是漫火熊燃。一冲不语。却听枪灵绾君在说:“我看见你,似乎欢喜,似乎悲哀,我不明白!”沧竹琼叹道:“我听见你,似是听到久别重逢之音,我亦不解!”绾君顿顿,严肃道:“你不能杀他!我爱他!”沧竹琼哭笑对言:“我比你更爱他!”绾君接道:“或许你比我更爱他,但我只爱他!”沧竹琼堕泪如沧海翻涌,再对言:“我不能只爱他,我必须杀了他!”绾君怒恨道:“你敢杀他,我将你索心劈魂!”沧竹琼饮泣叹道:“他死,我即失心丢魂,何需你动手?” 沧竹琼香腮挂冤泪,樱口含无奈,星目露伤悲,一身金白浮生幻泪衣被紫星血火光照耀得愈加璀璨。她终究射出沁血尘针,打入一冲的左足心!一冲定如石雕,却在这瞬间,索心劈魂枪自己脱离一冲之手,狠狠刺穿沧竹琼的心! “甘梅仙姝和燕莪仙姝曾对我说,于月下细数相思红豆,数得清,便可以和意中郎修成正果,白首不离!我遂背着师父偷往红豆峰顶,从相思树上,亲摘红豆荚;多少个夜晚多少回,我对月频数相思红豆,总想数清,志愿能以胶投漆,与你同尘与灰!期盼,殷切而虔诚,然冀望而终未能成真!果是一寸渴求一寸哀,一场希冀一场空!到头来……只把苍生心头放,私情付于萍水漂,让爱也夭遏恋也折!一冲!沧竹琼,不得已,杀你!”此时的一冲终于清醒,他那闪着紫血光芒的双眸,深情看着被索心劈魂枪穿透的沧竹琼,堕泪笑道:“嗟尔初心,贞洁纯笃;慨尔抱志,宏远高博;赞尔情质,坚专信芳;敬尔内资,美盛苍穹!沧琼!你做得对!”一冲想要抱住沧竹琼,可他动弹不了,只是身体慢慢化作紫血碎玉锁扣!沧竹琼想要抱住一冲,可她动弹不了,只是一颗泪滴般晶莹的、纯和的、至美的、悲哀的心,被剜出;又是一缕洁白的、至贞的、无奈的魂,被劈开;她的身、她的心、她的魂,合幻成一枚雪白碎玉锁扣!“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生命的最后,他们笑对彼此承诺。紫、白碎玉锁扣,紧紧相连! 看那漫天彻地的紫星辰霎时制动,杳然化作紫烟,遁于这方时空;看那沧竹琼手腕上幽梵相赠的玲珑透,挂停在索心劈魂枪柄;看那穿出紫星将皇之身的沁血尘针,飞留在索心劈魂枪之旁。 “冲兄!”“师姐!”“仲瑝!”“幻姝!”“天神!”……面对这一瞬间之景,之篱、鸾姬、地元摩祖等众疯狂呼喊。 “索心劈魂枪取出和涣心窍内余存的七滴血,至今时,只剩下花亦愁体内的那一滴,算算,则共二十四滴信源神血,便可全部收回!”粟苜快闪过来,手握紫、白、金三色碎玉锁扣结,仰天闭目,舒怀自叹思。蓦地,他凶目圆睁,从袖中掷出一把匕首,直向花亦愁暗刺去。 这霎时,雀血白玉镯急速旋转飞起,向那匕首对撞去,保护了花亦愁。玲珑透碎玉一地,脆声惊动一众。“易生匕!”之篱急急挡到花亦愁身前,盯着被粟苜收回的匕首,惊问,“怎么会在你这里?”众皆回神,对视粟苜。地元摩祖怒问:“南皇何故对稚子动手?”粟苜不答,只道:“给我花亦愁!”“你休想!”寒歌怒叱,抱紧花亦愁。鸾姬亦怒道:“你为什么想伤害愁儿?你说清楚!”之篱冷笑道:“他怕是说不清这一切!”粟苜看向鸾姬,冷笑道:“鸾姬,你的时间不多了,何能管顾他者?”众愈惊惑。鸾姬愈怒道:“危言耸听——你竟要伤害婴孩,你如此恶毒!”粟苜嘲讽道:“鸾姬,你又好到哪儿去?你的自私自利,可不逊于我!你为救无上、瑛媗回来,暗中与子规图谋剜沧竹琼之心,你还利用海竹叶的感情,竟有面目指责我?”鸾姬惊骇,支吾道:“你……怎么……”粟苜大笑。之篱豁然大悟道:“你是子规,是隐殇!” 纯和之光依旧在九皋上空明耀,不及粟苜答之篱,竟见鸾姬变成一尊尘雕!寒歌惊哭不绝,却见,不仅鸾姬,历经浩劫而幸存的凡人、去知仙君、畸奇河神……都变成尘雕。 “你做了什么?”之篱疯狂挥刀向粟苜,怒问。粟苜看向之篱,邪魅笑道:“也该轮到你了!”说罢,他将易生匕向之篱掷去。之篱自己的内元丹,连同吞下的斛卑的内元丹,俱被摄走。那速度之快,连地元摩祖也无从阻拦。粟苜狰狞碎掉内元丹,便见之篱化作一枚墨黑碎玉锁扣,环连紫、白、金锁扣结。 “你究竟是谁?”地元摩祖震骇,绰地多罗禅杖向粟苜杀问来。“我是谁?就让你们看看我是谁!”粟苜仰天长笑道,忽悠把灵元从粟苜的肉身中脱出。但见,粟苜——真正的粟苜,化成一枚明黄碎玉锁扣。而脱出的那缕灵元,幽昧晦暗而又夹带明光,浑浊缥缈而又微含清点,时隐时现,或实或虚,真幻不定,远近难测,开合莫量,张弛无度,至于高矮黑白、肥瘦美丑,更难说清。只知他肆意飘游在这方时空,腾上而降下,旋左而垂右,恍惚间一变,变成工倕仙匠;继而他再大笑,又一变,成了皂袍尊者;接着,他变成长衫白翁、阔耳胖活佛、茱萸、小泥参、子规、重生、金足乌、十天仙仆、苜蓿老尼……最后又回归自己的虚实之影。尚存生灵,见状各惊骇。“都是你!原来都是你!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地元摩祖惊怒顿悟。 这回,就来揭开一切的掩藏,还原本初的真相! 说那三界的边缘,有一道界倪之门;门之另一侧,存在时空中的另一界——游方界。游方界亦称游方外宇,意即游于八方之外的宇宙。那还处遂古时期,游方界之主,即是游方圣首达物,其圣后病亡。达物本意,立其最宠之圣妃浅节为新圣后。却是这一岁,游方界遇旷世大旱,荒草断根,火石开缝,野无青苗,室如悬罄,生灵苦不堪言。恰同年,岁未宴,另一圣妃质椒,孕诞姐弟孪生胎——和涣与参寥。质椒分娩之际,飘落柔冰润雪,晶莹玉和,布泽游方,使那荒草抽新芽,裂土生绿花。游方臣民见百草萌生而华荣,俱欢喜,力进言:“立圣妃质椒为新圣后,立新圣子参寥为游方太子!”达物因最疼爱浅节之子西登,故而下令:“立质椒为新圣后,太子之立暂缓!” 虽荣登圣后尊位,对质椒而言,却是悲喜两重,她怀抱初生之女,痛泪如疯。原来,圣媛和涣,纯白诞降,沉睡不醒。究其因,竟是圣子参寥在质椒腹中时顽淘,不慎勒住和涣连接母体的支血脉,才致她天生血不足。和涣生而只有一滴血!质椒无从怨,不能恨,唯痛碎心肠。 看着怀中无声无息、周身白如冰雪的和涣,质椒以为她已经死去,遂剪下她的一缕雪白胎发,珍藏以为念。 达物叹令道:“追封和涣为游方第一圣媛,葬礼加一等!”令毕,他自往圣妃浅节处。质椒亲为和涣行小殓之礼。礼毕,正将盖棺,却见质椒的心腹石黛、靛青自外赶回。石黛急道:“圣后暂缓!属下两个有要言报禀!”质椒遂暂缓盖棺,与石黛、靛青同往后堂。 石黛低语:“属下两个打听到我游方界远遐荒迥坐落一微尘国,其国极微小,不入品流,国中却有一圣品,名作信源,实为起死回生之神血!”质椒听罢,惊喜生望,含泪笑道:“本圣后这便下旨,令微尘国君将神血上奉!”靛青却道:“圣后有所不知,微尘国风土罕异,上至国君,下至黎庶,皆是微微尘埃,仰赖信源神血的熠熠红光照亮国度,延续君民生命。若无信源神血,则微尘国将如杳冥暗夜,其君民将全部陷入昏睡假死!” 质椒听罢惊怔,而后道:“他们本就是尘埃,生而微微低贱不堪言,醒着还是睡着,真生亦或假死,又有多少不同?比不得本圣后的苦命女儿和涣——她乃我游方第一圣媛,尊贵莫比!便是牺牲那遍野微尘以救堂堂第一圣媛,何所可惜?”靛青又道:“微微尘埃何可称道!只是圣妃专以谗阋(xi)为乐,她若探知风声,必然借题发挥,将不利于参寥圣子争立储君!”质椒回头看看摇篮中的参寥——他舞小手,踢小脚,乐呵咯咯笑,完全不知外界风云——叹道:“圣妃浅节一向得宠,兼其母族势焰愈烈。可恨杂草蔓延,芳芷不盛!圣首本意立她为后,却被本圣后机缘巧得,她岂能甘休?她专横邪曲,自会觑机造乱!本圣后非是不察不虑,然虽如此,和涣到底至重!”靛青道:“属下之意,圣媛一定要救,然需做得隐秘!”质椒点头道:“言之在理。为免消息走漏,本圣后亲自动手!”质椒踱步思忖,问道:“然眼下,该当如何缓礼?” 质椒买通游方司命徒,对外宣称:“忽见东部天外走石,今日不宜行盖棺礼,请圣首令,延迟圣媛和涣大殓!” 是夜,质椒密往微尘国。但说那微尘国,当时由小公子纵督于圣坛看守神血信源。纵督之貌,微微尘埃,形难细述,只知其身烙一枚尘之符,项挂信物微尘香珠。纵督耐不住无聊之闲,晃悠着,偷往其父王的书阁,窃阅秘籍《和光同尘》。 “微尘公子之信物微尘香珠孕生之株,研磨为粉,得纯和之光照射后,有将生灵变为尘石之效……微尘国秘宝尘针,衔于口,有避火之效……尘针沁入纯和之光宿主的天生一滴血,穿过紫星将皇的足心,通达心脉,可将紫星将皇化为紫血碎玉锁扣,从而克制时空至强魔将……” “尘针?纯和之光?紫星将皇?”阅及这文段,纵督深为好奇,遂归置好《和光同尘》,转而偷往其父王的法器库,暗里鉴赏尘针。却这时,眼前光消,暗夜无边,纵督惊慌道:“糟糕!”神血信源已被盗走,微尘国中漆黑死寂,除纵督之外,其余微尘皆陷入昏睡假死。纵督悲愤而悔恨,内疚而怒痛,誓要找回神血,惩处盗贼。 却问,纵督为何没有陷入假死?原来,纵督与其他微尘不同,生而灵力异禀,体内的尘核可以分离,离开神血的照耀,也能生存若干时间。 纵督带着尘针离开微尘国,多方打探中,听闻死去的圣媛和涣复生,他遂潜入游方圣宫探究竟,终得知是圣后质椒将神血盗走,且神血已经融为和涣的心窍血。 再说圣妃浅节,心中实愤懑不平,暗思:“论家世,论恩宠,我浅节都该登为圣后;却是她质椒无耻,借儿女之光,利用臣民之意,窃据宝位。我实含恨!”忿忿中,她又定神熟虑:“可那和涣与参寥,区区新降子,为何能带来柔冰润雪?天象诡异,必有玄机!”她长叹筹谋。 那夜,质椒令侍卫:“好生看护圣媛与圣子!”而后,她自前往香殿祈福。纵督趁守护者换班之隙,悄里接近熟睡的和涣,想要抽走她的心窍血。却这时,浅节鬼鬼祟祟偷闯进来,她滴溜着妖媚蜜蜂目,唧咕道:“明明死去,将封入棺,如何一夕之间反得复活,圣媛和涣,你有什么悬奥?”浅节靠近,细打量和涣,猛然惊叹:“这是一起震爆游方的幸事!”浅节伸手要抱和涣,却听见外头换班的守护者到来,她遂赶忙撤身消失。纵督的计划被打乱,只得另寻他机。 却道那一日,浅节将良工造竣之尊鼎送往圣首殿,上献于达物。达物身披虎纹石皮袍,半卧榻笑问:“爱妃献鼎何意?”浅节笑道:“妾身祈福,圣首终成时空之盖主!”达物好听阿谀之辞,闻言大乐,继而叹道:“我游方界虽广,却难尽本圣首之意!传言游方界外亦有玄黄,中宇浩浩,却不属我达物所辖,实为憾事!”浅节靠过来笑道:“圣首法力无边,韬略宏极,襟抱宽伟,有经纶时空之大才,筹谋吞并界外寰宇,取威定霸,做个诸界雄首,有何不可?”达物怀抱浅节,再叹道:“有心横扫,怎奈,碍于界倪之门阻隔!”浅节笑道:“而今,界倪之门已不在话下!”达物不解,问道:“爱妃何以知之?” 浅节撩着达物的襟袖,笑道:“圣首真是让喜气蒙了双眼!圣首万福,得圣媛和涣这一嘉女,堪可释憾!”达物听罢,叹道:“和涣生而只有一滴血,险些将死,且其周身煞白,根本不似我游方界土著之貌,本圣首窃以其为不祥;倒是参寥,带来柔冰润雪,稍慰本圣首之心。爱妃何言和涣为嘉女?”浅节笑答:“圣首万福!和涣天生血不足,却不死反生,其纯白如冰雪,实因自蕴纯和之光!”“纯和之光?”达物惊问,“莫非传言中可以穿透界倪之门的纯和之光?”浅节笑道:“圣首所言极是!”达物问道:“爱妃何以知和涣蕴此灵光?”浅节再道:“那日,妾身前往圣后殿探望和涣与参寥。因为妾身母族恰通鉴光术,妾身遂于偶然间发现,和涣乃是和光之宿主。而那场柔冰润雪,也非圣子参寥之功,实乃和涣蕴含灵光,才有这等威力,才能润泽游方。圣首只要将和涣送出界倪之门,让她探查游方之外的寰宇,找到时空苍生源,以纯和之光点亮,就可以打开界倪之门。届时,我游方界便可畅通无阻,挥兵阔马,统治整个宇宙,则圣首自然雄霸时空!妾身窃为圣首大喜,献此尊鼎,正喻此意!”达物开怀大笑道:“得爱妃,得寰宇!” 达物略思,转而道:“不过,窃闻,纯和之光点亮苍生源之时,和光转移,和光之宿主即会化灭!”浅节心中暗忖:“若非和涣带来柔冰润雪,圣后之位便该属于我,皆是此女坏我好事!我料,圣首野心勃勃,断不会真正惜此一女!”于是她轻扭腰肢,摇摆石皮兽纹裙,一身瑶象琪佩叮当响,坐到达物腿上,笑道:“圣首欲取大时空,何囿于了了一女?况且,她生而为圣首之骨血,当然要为圣首效死;生而为游方圣媛,理当替游方奉命!待圣首做了时空之盖主,想要多少圣媛不得?妾身便可为圣首开枝散叶!”达物抱着浅节,笑道:“爱妃所言极是。区区一女,何能重过宇宙?不过,若圣后得知,必将不依不饶,她倒也无甚可重;只是那群老臣,又将为其陈词慷慨,喋喋不休;虽明知他们迂腐,本圣首却不能不顾!”浅节笑道:“圣后虽如今位尊,然毕竟出身小族,并不知纯和之光的隐秘。关于和涣会化灭一事,大可瞒住圣后,只言,和涣前往探寻苍生源,其实功勋甚伟,则圣后无由阻拦。”达物笑点头。 达物召质椒前往圣首殿,将计划道出。质椒听罢,惊骇如山压顶,急道:“初生之婴孩,九死一生,方才安稳,何能就送出家园,为圣首开疆扩土?”达物却道:“生而为我游方圣媛,自蕴纯和之光,这便是她的宿命!”质椒愈慌,再道:“圣首知道游方界外另有寰宇,雄心难抑,焉知寰宇以外没有其他千界万界,难道圣首要穷于一生不休开拓?请圣首三思!”达物笑道:“若有万界,本圣首便做万界之主!”质椒又道:“孑然无所依,前往未知时空,离亲失群,自身吉凶尚难卜,她如何堪当重任?只怕误了圣首大计!请圣首三思!”不及达物回答,一旁的浅节接话道:“圣首!圣后此言在理。圣媛独自前去,没有助力,确实难以成事。所幸,圣子参寥与圣媛和涣并生。不若就令参寥同往,他们姐弟合心,无艰不克,定能为圣首拿下界外寰宇!”质椒惊怒瞪向浅节,乱气倒逆,愤懑盈胸,以至语塞,只道:“你……”却听达物笑道:“身为圣子和圣媛,理当为我游方界前程效命;身为我达物的子女,则当为尊父建造功果不遗余力!圣妃此议甚合情理!”“倘有闪失,却该如何?他们可是圣首的亲骨肉!”质椒泣道。达物作答:“真若有失,只恨时空造化不遂我达物之愿!”质椒接道:“若纯和之光原本枉佞,圣首听虚黜实,误害儿女,将来岂不自悔?”达物道:“纯和之光可穿界倪之门,自我游方之始便有记载,何言枉佞?圣后慎语!”听得浅节笑道:“不怪圣后不知,圣后母族毕竟微寒,闻识鄙薄,其实无罪。妾身料定,圣子与圣媛只要砥砺志节,对圣首秉德无私,对游方竭智尽忠,登山临水,遍查寰宇之方圆,早晚能成圣首之愿!”达物大笑。 质椒百劝无用,思虑:“圣首强硬固执,如何才能让他知难而退?”长思后,她道:“送出界倪之门,则音信杳然!敢问圣首,若追悔,要怎样召回儿女?”达物听言,叹道:“此却不得不虑!本圣首该如何及时得知他们在界倪之门那侧的信息?”又听浅节笑道:“何劳圣首多忧!圣首请过目!”浅节现出一物,笑解释道:“此乃妾身母族之宝,时空界影镜。只要将圣子与圣媛之影录入此镜,便可以看见他们在游方界以外的发生。”达物听罢,大乐道:“爱妃果是本圣首之解忧果!”质椒咬牙吞泪,眼神带杀,冷笑道:“圣妃可真是急圣首之所急!”浅节有恃无恐,得意笑道:“承圣后所赞!” 质椒看向达物,抽泣道:“儿女不过婴孩!再问圣首,欲待如何让两个襁褓稚子穿过肃杀无息的界倪之门?那处可是丛丛包围着紫星群辰!”不等达物开言,浅节笑接话:“此事亦不需多虑,且看!”浅节又现出一物,道:“萃灵摄光之印章,可将圣子与圣媛萃为两道灵元,包裹在圣媛本身所蕴的纯和之光中,凝成和光之团,即可让他们穿透界倪之门、越过紫星群辰。”质椒恨透,侧目饮泣冷笑道:“圣妃母族之宝器,倒是层出不穷!”浅节志得意满,再笑道:“皆为圣首尽心,浅节不敢藏私!”达物愈喜,强令:“将和涣与参寥抱去圣法堂!” 侍者将和涣与参寥放于法台上。质椒拼命挡在两个孩儿身前,无力哭问:“圣首果真如此狠心?听从惑误之言而不顾儿女安虞,可还有仁父之慈?”达物不耐烦说道:“圣后在此,有扰施法,且请圣后回殿歇息!”侍卫兵奉令将质椒带离圣法堂。达物按照浅节所言,亲施法,炼化出和光之团,将其置于法台顶端的三鱼祭壶口。看那光团纯和明洁无瑕,浅节谄媚恭维道:“圣首!只待纯和之光点亮时空苍生源,界倪之门广开,我游方界勇猛的兵将即可长驱界外,我游方旌节将遍展时空六合,圣首便为时空首霸!”达物大笑。 这时,侍者来报:“禀圣首,殷雉王求见!”浅节笑道:“父王此时求见,必有机要!”达物遂于圣法堂前厅接见。 殷雉王拜道:“圣首听禀,我族传袭一枚界倪紫咒印,一直封固在这只宿缘法匣内。近日,臣见法匣灵气异动;同时,我族司命徒观测有天外走石。此二兆预示界倪紫咒印之宿主降生。这等惊天奇象,臣不敢隐瞒,遂急奉法匣前来上报圣首!”达物问道:“此咒印有何不寻常?”殷雉王答:“臣族史记载,界倪之门被紫星群辰包围,那些紫星辰其实蕴含无敌震撼之威;而固锁界倪紫咒印的宿主,于时空苍生源点亮时,吞下陨星胎,便会被激发出驾驭紫星群辰之超能;界倪紫咒印的宿主又称紫星将皇,乃是时空至强魔将,是将中之皇,可挥紫星军团攻占时空万界,无往而不捷;唯有执此法匣者,可驱动界倪紫咒印,能号令紫星将皇。”达物听罢大喜,道:“若能收紫星将皇于麾下,驱策紫星兵,则本圣首征服寰宇益添助力!殷雉王以为,咒印之宿主降至何方?”殷雉王作答:“紫星将皇必天生根骨超绝,且具有尊贵身份,才堪承载时空至强之法力。臣知,界倪紫咒印的宿主,在固锁住咒印之时,会蜕去一层瑞紫外衣;不过,不论经过多久,他一定会重新披回他的外衣;而时空中强行穿那瑞紫外衣的其他者,其灵力会被紫星将皇点点吸收。然宿主究竟落于何方,臣却不敢妄断,请圣首裁夺!” 此处插叙,尊皇无上曾于皇星之巅偶得络绸帛羽紫霓衣,他以宝衣为珍,曾强行披挂。故而,从仲瑝出生第二日起,无上的灵元便开始渐减,点点转移到仲瑝体内,意即,界倪紫咒印的固锁者,从那时起,就开始慢慢窃收服筠榕之灵力。可叹,无上以紫衣为宝,却不知紫衣于他为害;无上以仲瑝为其福星,却未料仲瑝实乃其难星!也正因无上的仙元被打开漏泄之缺,他才能被施以灭元之毒。 正是:丛林险恶,虎毒不食子;世情薄凉,亲父弃儿女。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五回 和光之团迫离游方界 微尘公子誓取信源血 话说达物沉思界倪紫咒印宿主的下落时,浅节笑道:“圣首!远在天涯,近在咫尺。圣子参寥恰是近来诞降,他乃圣首与圣后之嫡子,自然身份尊贵,不同寻常。不如,将界倪紫咒印打入和光之团,送于圣子。圣子成为紫星将皇,可助圣首早日成霸主大业!”达物思虑后,问道:“不过,所谓陨星胎,又在何处?”殷雉王作答:“回圣首,咒印之宿主迟早将自己寻得。”达物又问:“本圣首是否需要为他锻造兵器以待?”殷雉王笑答:“紫星将皇亦会自己寻得神兵。”达物点头,叹道:“希望参寥果不负本圣首所望!”于是,达物亲将界倪紫咒印打入和光之团,而后笑道:“本圣首将来称霸时空,殷雉王岳丈功不可没!本圣首今当亲设夜宴款待,天明再将光团送出界倪之门。紫星陨石雨大降之时,便要寰宇统归我游方!” 达物、殷雉王、浅节等众大宴大乐时,质椒前来说道:“请容许做娘亲的多陪儿女一夕!”达物应许道:“天明即送出,圣后此刻可往!”却道浅节见状,宴席上暗思:“我儿西登深得圣首疼爱,本可为嫡为长,早晚推送为太子;却是参寥降生,威胁他地位。太子之位悬空,唯参寥可与一争。我为除参寥,故而与父王谋划这一石二鸟之计。法匣根本没有异动!参寥绝非界倪紫咒印之宿主,他更成不了紫星将皇,他必将毁灭于他不能固锁的诅咒,参寥已不足为惧;可是和涣,万一根本找不到时空苍生源,则和涣不会化灭,她迟早回归游方,终将是害!为保万全,我需再出一招!”思谋至此,浅节借故离席。 趁着质椒在圣法堂悲伤之隙,浅节暗潜入圣后殿,盗走和涣的那缕雪白胎发,密回她自己的圣妃殿,对胎发施下魔咒“索心劈魂”,便见那缕胎发由雪白变为澄金。浅节得意笑道:“到达游方界外后,就让和涣的这缕胎发去杀和涣,让她自己将自己索心劈魂!” 再说圣法堂中,质椒对着和光之团断肠哭泣道:“和涣,参寥!圣首为己之膨胀野心,崇奸弃德,丝毫不念骨肉亲情,竟要将你们送至他乡!为娘无能,无法将你们护在身边!蜂虿(chài)有毒,何况陌道之客;游方界外,必然险难重重!为娘誓要守护,免你们蒙毒逢忧!”质椒决绝抽出自己的右手心骨和左足心骨,打入和光之团,又道:“你们是为娘的骨肉,就用为娘身上的另外两块骨,作为你们在游方界外的护身铠甲,保你们无虞,你们要切记心诀!”质椒手足流血,挣扎贴近光团,低语暗诉:“游方游方,昌旺恒疆!”诉毕,她痛得摔倒在法台下,血泪交流,再道:“参寥,和涣因你顽淘而致天生血不足,原是你欠她一命,故而,你一生都得护她、助她;和涣,参寥因你身蕴纯和之光而遭此一劫,你也亏欠,你同样要护他、助他!两个苦命孩儿,为娘要你们牢记手足之情,早日回家!” 将近天明,石黛、靛青来到圣法堂,见质椒手足受伤,惊问缘故,质椒不答。她两个只能悲泪宽慰道:“圣子与圣媛迟早真元归来,请圣后万万安养自身!”质椒堕泪点头,由石黛、靛青抬回圣后殿。 浅节窥见质椒离开,急暗将澄金胎发打入和光之团。 却说,所有这一切,都被蓄机取回信源神血的微尘公子纵督看得清楚。纵督恨道:“神血被萃入和涣的灵元,被凝入和光之团,则我要怎样夺回神血救我君民?”却这时,听见达物等众前来圣法堂,知道他们将要送出和光之团,纵督无奈暗叹:“只能追神血而去,相时而动!”于是,他悄自跳入光团。 于是乎,包含着和涣灵元、信源神血、参寥灵元、界倪紫咒印、质椒的右手心骨和左足心骨、被施咒的和涣的胎发、纵督及其带着的微尘香珠与尘针的纯和之光包裹的光团,被达物施法送出紫星辰丛围的界倪之门。光团穿越时,碰落一颗紫星。那颗紫星,挂上了三界的远空,成为皇星。 穿过界倪之门,和光之团来到游方界外的寰宇,正值盘古劈开混元球新造出天地。匿于光团的纵督见和涣的灵元飘忽难以捕捉,自思忖:“得要等和涣的灵元重新孕化成形,我才能剜其心,取其心窍血!”长叹时,看见盘古向光团揣惑而来,纵督心生一念:“不能任神血四处飘游,当为其寻个安定处,以便来日取回。此巨人或可一用!”于是,纵督从光团中钻出,跳落在盘古的肩头。纵督又思:“达物有时空界影镜,可以看到光团在这里一切的发生。谨慎起见,我不能暴露身份。”他遂改名隐殇(意为隐微尘国之殇),欺骗盘古,也蒙蔽达物。隐殇提议与盘古随光而行,一路暗中筹谋该将和光之团定于何处。 却说那时,盘古在梦中感慨自己于那劈开的混元球所造之天地而言,也是微芒,不觉自叹:“渺小,渺小,微不足道!”这话让他肩头的隐殇听去,隐殇错暗思:“他在嘲讽我!难道我微尘国的君民,只因渺小,就该被永无休止的欺侮,被惨无人道的灭亡?”隐殇对睡梦中的盘古怒道:“你表面与我为友,心中其实这等不屑于我!”他看向飘游的和光之团,转生一念:“且把和涣的灵元定于盘古之心,从而通过盘古之心取信源神血!”隐殇随即拔下盘古的发簪,裹挟和光之团,刺向盘古的心口。 结果并不如隐殇所预料。质椒的左足心骨包护着夹带神血与纯和之光的和涣的灵元,落入盘古心上的那滴泪,成为心头泪的泪心髓;质椒的右手心骨包护着参寥的灵元,落入剑突骨碎片;被施咒的和涣的胎发,缠住发簪留在心上的血伤口;而那枚界倪紫咒印没有投向骨碎片,却选择了血伤口,使得一颗紫血砂霎时凝成;澄金发不舍离开紫血砂,却不得不在万象分崩的瞬间,化成一盏澄金鸢尾花。 达物透过时空界影镜看见界倪紫咒印落成紫血砂,笑道:“看来,参寥非紫星将皇之选。也罢,就由这颗紫血砂作为本圣首的至强魔将!原是他成为固锁咒印之宿主,且命其名为固原!” 而隐殇——纵督,为取回神血依旧不懈努力;非但如此,这时的他,萌生别想:“不能让微微尘埃不停受欺侮,我纵督不仅要救回国中君民,还要把整个时空都变作微尘,让时空中其他一切都从属于我微尘国!” 立下目标之后,纵督又思:“我形体微小,达物通过时空界影镜看不见我的形,然他毕竟听到了我的存在,且他知道是我裹挟了光团刺进盘古的心,他一定生疑!绝不能让他调查出我真正的来历,得要误导他,打消他现存对我的疑虑!”纵督遂故意高声道:“盘古,我以你为友,你却目中无我,笑我只是混元球中的一粒渺小尘埃!我知你虽身化万物却尚有知觉,所以,我要一点一点吃掉你,不仅吃掉你所化的三界万物,更要吃掉你的知觉!我要消灭你的一切,让你看看,我尘埃隐殇是否还渺小,是否还微不足道!”为使达物深信,纵督果真开始蚕食三界生灵。 那方达物,以为隐殇果是混元球中的尘埃,以为其果因羞愤而刺杀盘古,更以为其是无意中裹挟了光团,他丝毫想不到,隐殇是游方界微尘国的公子。 说那时,修成形的钟鹛,在心头泪点滴分化成的浮生钟里哭泣不绝。她流出的幻泪,依着浮生钟,在凝寂黑洞开始之处,贯穿界倪之门的边缘,慢慢垒出浮生阁,缔造出幻界——游方界通往三界的喉舌。看见这一切,纵督欣喜若狂,窃思:“终于可以取回神血!”为防达物生疑,他笑吼道:“我隐殇要消灭你盘古,连你的一滴泪也不放过,我要剜了那女子之心!” 达物听言,惊心恨骂:“万恶的、渺小的尘埃,你要报盘古羞辱之仇,竟然盯上本圣首派去的圣媛和涣!”达物不知内里真相,却也对隐殇怀恨不休。 纵督设法剜钟鹛之心,可他根本伤不得钟鹛。“我不能像吃掉其他生灵那样吃掉钟鹛,因为她的心窍血是神血信源,而我敌不过神血;况且,她不止有神血的保护,还有纯和之光与质椒足心骨的保护!”纵督着急无奈窃思叹,另谋对策。 而达物只以为:“和涣有纯和之光护体,而你隐殇奈何不得纯和之光!” 时空错乱交集,由幻泪缔造的浮生阁,竟是在那方荷塘水下!似乎时空远隔,其实近在咫尺,泪心髓重遇紫血砂,那是钟鹛和虞契的相逢。纵督明白:“虞契正是固锁了界倪紫咒印的紫血砂在盘古化身万物时落入竹庐;而竹庐与浮生阁,不过一步之遥!”终那时,纵督看见,钟鹛为了寻找虞契,决绝用发簪将她自己索心劈魂,而后分三次离开浮生阁。 纵督从浮生阁拿走鹛舌瓶和发簪,追钟鹛而去。可他难以同时相随三处,以致渐行渐迷途。在寻找钟鹛分身的过程中,他偶然潜入擎滨,托名隐殇公,结识了当时的渔神君照夜龙驹,顺带探知骨碎片沉睡在斜磷峡沟。之后,他继续追踪神血信源。辗转不懈间,他见证了钟鹛的肉身化山,见证了钟鹛的魂回归浮生阁,也见证了钟鹛的心栖落于枯荷。他思量:“神血究竟在哪一部分,还是也被分散开来?有灵,有情,应该在心,在那株雪叶冰莲!” 但道纵督虽以谎言蒙蔽达物,使其不疑心别处,却也自怕:“若达物发现我一直跟踪和涣,难保他不起疑。”纵督遂决定以不同的身份出现,从而隐藏真正的自己。那夜,圆月下栖落在六叶白玉竹枝桠的一只金足乌,身体慢慢被蚕食后,于同一处,现出另一只——正是纵督将金足乌吃掉并变成它的模样,只除了左金足多了一枚尘之符,其余一般无二。金足乌静守竹庐前的那片荷塘,等待沉睡的和涣的灵元重新醒来,等待钟鹛的心重新孕化人身,等待取回神血信源。 窥看时空界影镜的达物,并不知金足乌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隐殇吃掉谁,就可以变成谁。 又道,造化总不安定,时运不由自己。金足乌没能在竹庐前的玉竹枝上等到想要的结果,却遇闲游的瑛媗和无上将一池白叶白莲全部带走。纵督愤恨,百折不挠追觅,终于找到十层天妍仪殿芙惠池。他窃守于那处,以一粒微尘的身份隐藏着。他再次寄下希望:“便在此地,等待和涣成形!” 守候在芙惠池的岁月里,纵督发现,白叶白莲每逢万载开花一回,每回每株灵葩结出莲子一颗;其余莲子落水生根,孕蓄新生命;唯独钟鹛之心栖息的那一株,莲子重又凝归花身。“和涣的灵元,始终只锁于这一株灵葩!”纵督藏在莲叶上暗叹。 “每逢花苞绽瓣,总是月光格外皎洁的中秋之夜,灵葩吸收了月光,愈添仙灵!”纵督听见赏花的瑛媗如是说,他自明白真相,暗笑道:“非是雪叶冰莲吸收月光,而是每逢花开,纯和之光愈明,反照映月亮!” 多少个万年过去了,纵督焦急寻思:“芙惠池白莲丛生,少她一株也不会有谁发现,索性,我将她带走,远离这处是非,专心培育!”念头深植于心根,终于在那个中秋月圆夜,纵督化身金足乌,藏在莲丛中,对着钟鹛的心栖落的那一株,正将出手,却逢瑛媗领众天后齐赏灵葩绽放。纵督惊心慌神,怕被发现,更怕自己不是对手而被擒拿,情急中忙于带走花株,却在冲出花丛时惊吓了一众,更误撞了离那花株最近的青霄天后嫆芬。这方惊动了众仙,金足乌不敢停留,仓皇飞逃,之后化作微尘遁身。他心中大悔:“不该轻举妄动!”偷眼看见那承载和涣灵元的花株于危急中伸出花朵救下嫆芬母子,纵督震惊,登时明白:“嫆芬腹中所孕,必是飘离的虞契的灵元——紫血砂!” 因为前事未遂,纵督愈急慌,愈怕夜长梦多,故而再思新策。恰巧瑛媗亦受惊吓,于当夜诞下鸾姬。天明,鸾姬诞辰宴上,纵督听知蓝雀最爱之食物乃是莲子心,遂又生一计。他觑机吃掉一个独行的小仙仆,而后化成她的模样,在蓝雀的御赐宴酒中投入发狂之药。蓝雀饮罢酒,疯袭向芙惠池。纵督本意是想趁蓝雀偷食莲子之乱带走那株雪叶冰莲,却未料,蓝雀之疯超出他的预期——蓝雀不仅将莲子食尽,更将一池灵葩践踏杂乱,致使他在狼藉中一时难以辨清花株。等到纵督重新锁定目标,却值无上、瑛媗率众赶到,纵督不敢轻动,计划再番受阻。 一举又不成,纵督自忖:“我所化金足乌、小仙仆皆已被达物所见,我不能再以这些身份直接出现在和涣身旁,得要通过参寥、紫血砂或是澄金发间接靠近她!”适遇一尾金鳞冰火鱼孕化而生、顽淘不休、闹得擎滨面临浩劫,纵督佯装大笑道:“盘古,盘古!我知你有一枚骨碎片落在擎滨,正是那尾顽淘鱼儿,早晚我隐殇也要吃掉它!”为控制金鳞鱼,纵督打听到穷工仙匠——工倕仙匠的祖师,曾将其一生从招祝山岩中提炼的所有吸金之玉融入从擎滨打捞的吸金海泥,秘密造出一只稀世珍器——八耳浪花秀月瓮,他遂往招祝山盗之。行窃时,恰遇工倕仙匠,纵督便吃掉工倕仙匠,化其身,毁掉瓮之相关文献记载,并对宝瓮暗施微尘秘法。说那秀月瓮后来能够在凝寂黑洞中存得几块残片,正因纵督所施秘法。之后,为借照夜蓝之手将鱼儿送至央琼池的和涣身旁,纵督化作隐殇公去往擎滨,托口造词,不惜亮出微尘国至宝尘针,帮助渔神君捕捉得金鳞鱼。 却说达物透过时空界影镜看见隐殇所为,惊叹:“隐殇为报复盘古,已是无所不用其极!我儿参寥幸得盘古的骨碎片作为金鳞甲护身,才让隐殇无从下口!”达物不知,鱼儿的通身金鳞甲实乃质椒的右手心骨所化。 金鳞冰火鱼和雪叶冰莲同聚央琼池以后,纵督暗庆幸:“和涣与参寥的灵元皆在此处,紫血砂的灵元在青霄天宫,圈于咫尺间,我行事可便宜诸多!” “微尘公子之信物微尘香珠孕生之株,研磨为粉,得纯和之光照射后,有将生灵变为尘石之效……”纵督记起《和光同尘》的记载,遂于金鳞鱼入居央琼池后不久,暗里勘察天宫各处,最终选择在天河底的楼船河丘种下微尘香珠,以为将来谋。 彩云涣散、沧桑续变的年年岁岁里,微尘香珠生长且繁衍出一小片微尘香草。那香气之浓郁异烈,引起了畸奇河神的注意。畸奇河神遍阅《天河土物》,没找到关于香草的只言片字,他惊惑自语:“此绝非我天河原生之灵!”畸奇河神触香草,鳍尖萦余馥香不绝,他遂笑道:“既不知你真名,索性称为余香草。”自此,畸奇河神在楼船河丘上辟出芳草畹用来养护余香草,且采摘香草研磨出余香粉,分精粗加以利用。畸奇河神、鸾姬、去知仙君等众后来变为尘雕,正因他们直接触碰过微尘香粉且受到纯和之光照射。 话说回头。纵督窃以为:“假以时日,和涣总该能汇灵得形。只等那神血显现,我第一时间夺回,这一番,万不可再冒进败事!”然始料难及,形势从来非他所能掌控,前途不遂,意外再次发生。虽他自己耐住性子,却依旧没能等来和涣的灵元在央琼池修成人身,因为鸾姬醋妒而生杀心,将那花株迫害。纵督在鸾姬行凶时自慨:“和涣的灵元已转移至雪叶冰莲子。一旦莲子离开,灵元不能归凝于花身,纵使鸾姬不动手,花株迟早也会枯萎。我只要设法带走莲子,另觅去处!”正思间,却见金鳞鱼抢先将莲子吞藏。 那以后,鱼儿两百年不张口,纵督只能着急空等,直到顽淘仔再番触怒鸾姬而被坠入凝寂黑洞。 但道那被纯和之光包裹的金鳞鱼和白莲子,晃晃悠悠,飞入浮生阁。达物从时空界影镜中看见这一切,遂令质椒前往相助。说她质椒,因思念两孩儿疯狂,遂借助浮生阁贯通游方界与三界边缘的地势,施法将自己的元神驻守于幻界,并且仿照钟鹛的初蓄闺为参寥设下一室,取名志学间,寄寓无限期望。质椒的元神对金鳞鱼和白莲子施以游方圣法,将他们汇集为金白莲子,另辟新路,送他们出浮生阁。最终,他们落于沧池。 而纵督,密里跟入凝寂黑洞,窥见了一切,自忖:“要对付参寥还需靠八耳浪花秀月瓮!”他遂匆匆于凝寂黑洞中寻找,仅得秀月瓮之残片三块——一块后来被纵督送去经荒台,一块被寄蕾闲游时偶然捡拾,一块被许烈皇帝打捞后制成玉珏。 纵督再度败绩,只得另谋新法。就在金白莲子扎根沧池那日,他窥见守护钟鹛山的那丝微风在沧池上方疑惑飞绕,由是又生一策。纵督吃掉邻近山野中的一位隐仙,并霸占了他的法器归去来兮,化作其貌,悄悄找到微风,佯笑道:“本乃长衫白翁仙,见你守护此山虔诚精恳,为你感动,愿度化你修得人身,只令你从此看守池中花。你静待天时至,莫要离开!”微风开怀笑道:“我愿生成‘山身’之貌,一生守护于此!”随后,长衫白翁向微风输送灵元。微风果得女子身,那正是钟鹛之貌,她自名夙慧。长衫白翁心内叹慨:“这一回,处山之幽隐、林之静谧,无外界相侵,无闲者搅扰,和涣总该能化得人形,我纵督总该能取回神血!” 他长舒气,欲离开,登时又生一念:“紫血砂固锁了界倪紫咒印,将来会作为达物的魔将,必然有碍于我微尘国统治时空。此事我不得不虑!据《和光同尘》所载,和涣那天生的一滴血沁入尘针,可以对付紫星将皇。干脆就此时布设棋局!” 为炼成沁血尘针,长衫白翁取六叶白玉竹一枝,削刻成针锥一根,暗施微尘秘法。接着,他取出一瓶,说道:“夙慧,你钟鹛山历代弟子,以此六叶白玉竹针锥通过左足心取血一滴,收入这只鹛舌瓶,以待将来沁成一法器。针锥留下的伤口会变成六叶白玉竹花,作为你钟鹛弟子的徽记。鹛舌瓶,就放到觉迷津的入口——我会指引你那处所在。这些作为你钟鹛山的绝密,万不可张扬出去!”为使夙慧深信其言,长衫白翁又道:“这三枚七叶金鳞镖,又名归去来兮,乃本仙之法器,现转置于你山中,将来必遇用兵者。”话道纵督当时只是诈言,他未料到,参寥(海竹叶)果成了用兵者。夙慧深感长衫白翁度化和赠器之恩,遂依照其言立定门训。其实,钟鹛历代弟子的足心血收入鹛舌瓶后,其余皆被纵督丢弃,唯留下沧竹琼的天生一滴。以上过程,纵督是避开金白莲子而行,故而达物不曾见知。 “当初在浮生阁中,我未能伤和涣半分;若将来她聚灵成形,情况一如当初,我该如何?她毕竟有那么多护身之物!”纵督叹思,“或许,我该借一借外物!圣妃浅节为对付和涣,曾将和涣的胎发施了咒。我恰可借以利用!”于是,他各处打探胎发的下落。终得闻,一盏执着的澄金鸢尾花誓追随天神仲瑝,连他下入谬仙府地,她也无悔守候。纵督暗笑道:“从混沌初开时,一缕发丝就缠着那颗紫血砂,你为爱,似乎忘了来到三界的使命!我纵督便给你提个醒!” 话说钟鹛当初用发簪将自己分成魂、心和肉身之后,那根发簪便留在初蓄闺的妆台上,后为纵督所得。纵督带着发簪,去到西南坤皋一地。那处一座山,山巅中央有汪湖。纵督将那座山的中间一道吃掉,生把一座山分成两半。便见山巅之湖水从山中央流泻飞下,形成山涧一道,挂流千百丈,其势如白虹,水声琤(chēng)琮沸。纵督满意笑道:“为候你痴情发丝,此山涧便命名为缠丝涧,东半取名东丝山,西半取名西丝山。”于那山涧底,纵督开洞穴一处,起锻兵炉一台,燃起尘之火,将盘古的发簪锻烧。 那日,纵督看见,东丝山间树荫下盘坐一皂袍男子正冥思,周遭是虎豹豺狼还是风涌云起,男子纹丝不挂心上。纵督心内叹:“穷处守高,苟且偷闲,你也太安乐!”叹罢,他冷笑一声,将皂袍男子吃掉,自取名皂袍尊者,前往谬仙府地。 那时,仲瑝已经出狱,剩下澄金鸢尾花于克命囚舱外花台独思伤悲。皂袍尊者巧言将澄金鸢尾花带离天宫。至缠丝涧底洞穴,鸢尾花仙首次现出人身,她虽以鸢尾花扇遮面,但是皂袍尊者——纵督,能清晰辨识出,那就是钟鹛的容颜。纵督心中窃乐道:“鸢尾花仙,你正是受了咒的和涣的胎发聚灵成形。我这就让你融入索心劈魂枪!你别忘记浅节的命令,早晚将和涣索心劈魂,助我取回神血!”恒心无悔愿缠绾着紫血砂的发丝,终究信了皂袍尊者的话,跳入烈火熔炉,殉铸索心劈魂枪,成为枪灵绾君。纵督怜绾君痴情愚昧,遂为她特设仙冢。但说后来,绾君在凝寂黑洞中遇到的盘古,乃是纵督为利用她杀沧竹琼而施法造出的幻影。 故事再接叙。纵督寻思:“剜和涣的心并不容易,单靠一般刀剑绝难奏效。倘若浅节的暗咒也无用……我得利用这片时空中的其他某些特殊灵类!”他并不能安枕,他也不愿停手,为了达到目的,他继续筹谋借刀。 千寻万探,那夜,纵督化作金足乌去往沙炽窟,找到蓝血星翎孔雀遗姝幽梵,告诉她关于莲花仙姝的心窍血可治愈失元血伤、可救婴孩复生之信。再以后,他窃琢磨:“蓝雀喜食莲子,保不准,幽梵比绾君更能助我夺回神血!”为防时日迁延幽梵因心灰意冷而淡忘此事,纵督遂二次起火。他化作异教徒四忍欺骗幽梵和抛书,为使她们深信,更将微尘香粉团成藕带丸,骗幽梵服下。至后来,他以子规的身份,在苏凌江畔从之篱的刀下救走幽梵,教她法术,赠她金鳞片,告诉她沙炽窟遭劫,皆是收拢其心以为利用。直到觉得幽梵无可用,他生愤起杀心,便化作皂袍尊者前往沙炽窟造恶。可怜幽梵至死不知,她一族之祸、一生之悲的真因! “要微尘卷扬,要时空大乱!乱中,才有我微尘国主宰之可能!把三界九皋都变作微尘,非是一蹴而就。我该对三界各个击破、分化瓦解!”纵督如是思。为了达成私欲,他无休止地去利用,去毁灭。 纵督前往狄崇海窃窥冥王斛卑的动静,后于东南巽皋独藤森林见证了斛卑与鹿篱的恋情。纵督希望冥界混乱,希望寰宇不宁。于是,那日,他吃掉一个樵夫,化作那个樵夫,指引迷路的鹿家管家找到鹿篱的庐舍。所以说,真正抓走鹿篱、害死鹿篱的,是他仇恨熏心且欲望膨胀的微尘公子。 纵督让斛卑迁怒于所有凡人,成功挑起凡、冥之乱,却仍不满足。他又化作长衫白翁前往钟鹛山,密里告诉夙慧姜婵之骨有摄取斛卑内元丹之效,从而利用千秋白杀姜婵、斗斛卑,酿造了金纹金蚺的血冤,更引致斛卑对千秋白的恨,结下仙、冥两界的仇。 斛卑被囚于滨雨藩篱以后,三界暂时安静,纵督为此不乐,曾暗里尝试将斛卑释出。然而,斛卑是被千秋白所禁,千秋白实乃紫血砂,紫血砂布下的封印纵督根本无从解开。 纵督多次探访、欺骗、利用斛卑,包括散布斛卑出禁的假消息。至之篱与斛卑相认,纵督暗思:“若斛卑不能重出,则搅乱三界只能利用其子。而之篱太弱,我需予他助力!”纵督探得三尺冷当年被千秋白藏在中瀚神皋普渡西滩汀畔,他遂化成金足乌,将三尺冷的下落告诉滨雨藩篱中的斛卑;斛卑得知后,交代藤姑去寻;藤姑寻得后,嘱托铜壶垒的鼹鼠精暂代保管;后来藤姑在闻夏堡殿遇到之篱,辗转间,到底如纵督所愿,把三尺冷交到了之篱手中。 纵督以不同的身份,通过不同的方式,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斛卑和之篱。可叹,这对父子至死不知,他们一家的冤悲皆由纵督始作,三界之祸乱也由纵督所造! 又说,窃游于天宫,偶然间,纵督发现,无上的真身是服筠榕;而服筠榕的克星——能杀死无上的灭元之毒,由叠纹乌蚺的毒液、天河之女的汗水和微尘香粉融合成。他遂寻机开始计划。他在慧箬去世后,暗自打通从虞契千秋白陵通往服筠榕林的路——融通江。他从青、冥战场救下叔琮,然后将叔琮吃掉,利用叔琮的身份把嫆芬骗入服筠榕林,给无上施下灭元之毒所需的天河之女的汗水。利用过嫆芬,他自衡量:“留她无用,反会泄密;另外,她的汗水有损我微尘之身,我不宜吃掉她!”于是,纵督化作的叔琮离开融通山洞,转而变成皂袍尊者重回山洞,利用嫆芬的感恩之心,他说道:“请青霄天后自消!”嫆芬眉头不皱,自施血掌,血尽化灭。可怜嫆芬,认仇为恩,至终不晓!纵督离开融通山洞,巧遇正在寻找嫆芬的之篱,一时闲性起,化成子规,告诉之篱嫆芬所在。 另有,纵督化成皂袍尊者,从谬仙府地救出伯玿,去奇顶洞寻找重生,利用他们给无上施毒,同时借他们之刀对付沧竹琼。更在重生融通诸灵成为无极之身以后,纵督心想:“重生这把刀,或许最锋利!”他改化成子规,佯装帮助重生,给重生施下浮生梦中梦,以拉拢利用。后来因遭重生出卖,纵督便将其吃掉。 却道纵督给无上施全了灭元之毒以后,反变成子规去找无上,假意提供消息,赠其药贴,利用无上对付沧竹琼。无上、瑛媗的悲剧,也实由纵督所造。 无上和瑛媗消亡后,纵督并不罢手。他与尘核重合后,复化身子规,伪造服筠榕根须欺骗鸾姬,令鸾姬将粟苜丢入凝寂黑洞,是为之后借粟苜之口怂恿一冲剜沧竹琼之心。鸾姬不知实情,信子规之言,行子规所教。 纵督还曾化作阔耳胖活佛,擒捉被鸾姬贬下界的九尾白狐,制成可以捆绑沧竹琼的九尾雕花白狐椅,利用凡界南山怀敬、闻夏壮毅和沈佳人的隐痛,以杀沧竹琼。 那是在将沧竹琼骗入罗螺城以后,纵督化身白篷秀士,佯作阔耳胖活佛的弟子前往罗螺楼,对沈佳人如是说:“家师察觉到妙药之迹已经出现,遂遣弟子来访宝地,告知沈妃及王爷、侯爷,所寻者将至身边,其生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其乃仙界钟鹛山莲花仙姝所孕化!”正是得纵督暗助,沈佳人等众才能成功擒困沧竹琼。纵督期待这几个凡人能将沧竹琼剜心,却见诸般兵器依旧难伤她,自暗中愤叹:“可恨当初没能听清质椒所言心诀,否则雪叶冰铠何足虑!若无这道屏障,下手或能容易些!” 但说,造就索心劈魂枪,便该寻找执枪者!纵督揣摩:“除了我这个来自游方界的微尘公子,遍观三界九皋,恐怕唯有固锁界倪紫咒印的紫血砂有力量执此神兵。就让沁血尘针与索心劈魂枪对杀!”那夜,纵督幻成金足乌,飞至普渡西滩汀畔,落于千秋白的乌篷船,用那烙有尘之符的金足抓起沉崖枪,匆匆飞逃。千秋白追枪,被金足乌引至一处。金足乌又变作一老翁,假造村落,骗千秋白前往缠丝涧寻枪。 纵督希望有朝一日,紫血砂可以执索心劈魂枪剜和涣之心,助他夺回信源神血;纵督同时希望,沁血尘针可以将紫星将皇变为碎玉锁扣,从而扫清微尘国主宰时空的障碍。然而,心头泪是血伤口疼出的,紫血砂沐浴过泪心髓的和光,从混沌初开时,渊源匪浅的虞契和钟鹛、仲瑝和雪叶冰莲、一冲和沧竹琼,便倾诚相爱,纵然多少个轮回中被造化分合、被时空阻隔,他们依旧在彼此寻觅!纵督心知,事情不会简单。 千秋白不留圆寂的星夜,纵督暗中将索心劈魂枪带走收存;而紫血砂降古刹的雨夜,纵督自思:“沁血尘针能克紫星将皇之秘事,可借那老僧传于三界。”他遂化作阔耳胖活佛,于一冲的足心题下金字预言。 至那时,纵督自忖:“一冲手中有冥界所惧两般神兵,有他在,冥界恐怕不能造乱。看来,我需另出新计!”于是,他化作皂袍尊者,赶在一冲到达绛字河之前先找到鲨蚺,教她计骗易生匕。 ………… 正是:千招万谋算有遗,三界九皋尘埃定。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第一百零六回 时空过客终而再复始 诸界实虚万乱又归宗 但说纵督终于等到和涣的灵元在熠莲池孕化成人身,为取得沧竹琼的心窍血,他多次以多种方式来到她面前。 那番,沧竹琼被箬竹罚入觉迷津,纵督即尾随而至。他看见沧竹琼踩上白沙滩、饮用苦沧海之水,大骇,自思:“苦沧海之水咸、涩、苦,实因其乃当初钟鹛肉身化山时流下的汗水汇聚成;而白沙滩,乃是钟鹛肉身的余念化沙;整个觉迷津都是钟鹛所成。沧竹琼喝下沧海苦水,她足心的六叶白玉竹花消失,即是她的伤口消失。她若继续留在此处,法力必将提升,将愈难对付!且满七日后,她便可以看见她的身世画札,通彻她的前世今生!不行,我必须设法将她带出觉迷津!” 纵督化作的长衫白翁将沧竹琼骗至罗螺城,为了引起她与一冲的纠纷,他捏造出天王水,骗她下嫁闻夏欣荣。而闻夏欣荣对沧竹琼的一见钟情,也是纵督暗里做的手脚。之后,纵督趁隙化作茱萸,胁迫洞真老道,把索心劈魂枪回归一冲手中。接着,他复化作长衫白翁,骗沧竹琼天王水在经荒塔。他希望,黑夜中,一冲能够将沧竹琼当作刺客索心劈魂。但因之篱与海竹叶的出现,计划受阻。事后,茱萸以秀月瓮残片助洞真击败海竹叶,也不过为泄己之私愤。 但道纵督夺回神血百遇艰难,他沉下心来琢磨:“若神血不能一次取回,则分而取之亦妥!我需要在沧竹琼失去每一滴心窍血时及时得知,以便迅速将神血收集!”于是乎,纵督趁着沧竹琼漫天寻找子规和金鳞片时,自于桃花岭吃掉小泥参,化作小泥参,以至盛妖气引沧竹琼前去,做戏设计,令沧竹琼喝下被施咒的桃花蜜。沧竹琼指甲纹满桃花,正因中了“通知咒”。由是,她每次急火攻心吐血时,纵督都可以得到消息并立即将神血收走。而纵督在箬竹山下将沧竹琼随身携带的桃花糕和桃花蜜弄掉,是为防止别者食用后干扰他收到神血的信号。 纵督将尘针放于时空乱境中的祭碟,用和涣那天生一滴血来沁。最终如他所愿,沁血尘针生成,沧竹琼得到法器,可用以对付紫星将皇。然而,时空乱境中的情景,并不完全由他纵督做主。沧竹琼知道的越来越多,纵督遂化作长衫白翁将她重新骗回三界。 再道纵督对胤铭(粟苜)、婻灵阿和含清的利用与毁灭,要从那颗月光珠说起。月光珠与另外八颗时空定乱珠乃是盘古的九颗圆椎骨所化,确有安定九皋之神能。故而,纵督百折之间不遗余力地收集着,只差月宫的那一颗。那夜,正是胤铭与含清大婚之前夜,纵督趁含清不在,偷入广寒宫,想要盗走月光珠。可他根本不能将月光珠从月宫台取下,却在拼力端动之时,使得月光珠异动,导致夜色暗淡反常。含清发现了这桩异象,大慌,不得不返回月宫,致令她与胤铭的一段情感成为悲剧。 纵督未能得到第九颗时空定乱珠,自思叹:“虽能化身各形,却终究只是我自己!我一己之力太单薄,想达成目的,需要找个值得信赖的帮手;而孤处异乡,我真正可以信赖的帮手,唯有我自己!另外,来自游方的我,于三界而言,毕竟是个外来客,水土相异甚多,我想要在这里生存,也需得借些其他灵力!”于是,他将自己的尘核分离,于三界九皋寻找尘核可以寄生的宿主。那个在苜苜青原上生活的、美好得如诗如画的天颜俊郎胤铭,他与月宫神女之恋缘、与逆羽火鹤之情结、他亦人亦妖亦能仙的身份,都引起了纵督的注意。 纵督吃掉居住在苜苜青原尽头的一个凡人部落的首领,而后带领那众凡人,于胤铭与允斐的成亲之夜,偷入逆羽火鹤的栖息地。贪婪的人类受着假首领的指挥,疯狂捕杀丹鹤。胤铭和允斐逃亡时双双坠入湍急的苏凌江。允斐机缘被斛卑救走,不需赘述。昏迷的胤铭被纵督化成的苜蓿老尼救走,被封住珍贵的记忆,被利用为尘核的宿主。承载尘核的胤铭沉睡多载,直到纵督觉得是时候让他效力。纵督并不是简单地让胤铭醒来,因为他怕胤铭被封的记忆可能会被激活。为了让胤铭成为全新的棋子,纵督将其萃化成一缕灵元。 至那夜,纵督遇到荒园中逃难倚树昏睡的悲苦女子苜蓿,遂将载着自己尘核的胤铭的灵元打入苜蓿腹中,并于苜蓿的梦中告诉她已孕麟儿。 那孩儿因为蕴含丰富的灵元,才于正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为了能够完全自由地操控此子,纵督遂施微尘秘法,酿造了一场看似天灾的祸乱。害死苜蓿以后,纵督化成幼小的、受伤的灰鹿,指引巧行于野径的内关道长来到苜蓿面前。内关道长受托,发现九叶苜蓿草的神力之后,有心救回苜蓿。而纵督不愿神草被区区苜蓿占有,再从中作梗,施法将苜蓿之墓隐藏。辗转间,粟苜便被带入廪虚观。 为了控制凡界,纵督想要粟苜成为凡界之主。纵督吃掉评说戏文的江湖艺人黄伯,化作黄伯,等在粟苜行经的香茗庄,只为给粟苜唱一出《南皇记》,给他灌输功名之念。粟苜果如纵督所预期,自此将功名之心揣满腔。 纵督暗中保护、帮助且控制着粟苜。粟苜幼时被卦悔陷入雪坑,正是纵督对其言语,指引逃生之路。粟苜任性跳入涅槃湾之后,纵督恐其有损,遂将其体内的逆羽火鹤灵力激活,并赠其断水剑。事后担心粟苜仗剑恃能不认真攀登凡界之主的高位,纵督便将被鹦嘴鸱鸮怪扔下萃岫山谷的断水剑藏匿,以断粟苜其他后路。再以后,纵督化作金足乌,怂恿内沾道长将粟苜赶出廪虚观。自粟苜从军,纵督更多方助他立军功,例如吹落他的铁盔入深水,让他发现暗脚石刺;再如变成老乡,指点他蜉蝣萤之用;又如托梦授之以潜水舱、飞翔球。 不过,后来,纵督想到自己来到三界的时日已太久,知道尘核分离的时间并非无限,遂决定直接出现在粟苜身边。纵督化作子规,从刑场救下粟苜,将他带入规啼苑。因为粟苜已经显露逆羽火鹤之灵力,子规怕他鹤身渐现,只能骗他喝药——那药不是让粟苜生出鹤羽之毒,而是防止粟苜幻出鹤身之药;子规让粟苜睡卧药榻,让婻灵阿以内元丹镇压,亦为此因。 提到婻灵阿,则不得不提另外一事。纵督曾化作苜蓿老尼,赠苜蓿九叶苜蓿草,也有钓出婻灵阿之意。而他利用婻灵阿,一如利用幽梵。故而,那时,他才会设法让粟苜将婻灵阿从刺苜蓿囚牢救出。 话说回头。纵督多方以子规的身份为粟苜筹谋,赠其心愿笔、隐身果、碎石稀,伪造许钦的血书,送其前往长寿寺…… 粟苜登南皇位以后,纵督为了尽早把寰宇都变作尘埃,自导自演,先是化作算命的能人赠粟苜余香粉,又在作为子规时佯装不知内情,刻意向粟苜介绍余香粉,利用半焜发动丧乱的契机,使粟苜令凡界大部分凡人饮用余香粉水,实为把那些凡人都变成微尘。另外,纵督怕三界不够乱,还借口为粟苜肃清肘腋之患,利用旗鱼怪屠了无辜的南村,作为冥界再次发动恶战的开端。 但说那时,得知沧竹琼和一冲都坠入了凝寂黑洞,纵督寻思:“那处本是当年和光之团划过的轨迹。沧竹琼身蕴纯和之光,便是坠入千百万次,也是不损不伤;而一冲身锁界倪紫咒印,不仅不惧凝寂黑洞,甚至可以自由穿过紫星群辰。我需要一冲用索心劈魂枪剜了沧竹琼的心,助我夺回神血;我也需要沧竹琼以沁血尘针杀死一冲这个胜星魔将,免我微尘国主宰时空之隐患。可我该怎样令他们在黑洞中相逢相杀?要让他们拼斗,除非让粟苜进入浮生阁找沧竹琼,一冲或许会因醋妒而魔咒启封,从而展开紫血砂与泪心髓之战!”可事情并不如纵督之谋,粟苜为了凡界子民而留下斗冥妖,并未随子规前往凝寂黑洞。纵督一时由凡界君民联想到自己微尘国的君民,遂未强迫粟苜。 再以后,粟苜为打听苍生源而召唤子规。子规来到金琨殿,谈话中,忽然晕厥。醒来后,纵督明白,他与尘核分离太久,若再不回归,就将化灭。于是,他附入粟苜之身。 粟苜的多灾多难由纵督,平步青云也由纵督;粟苜的一生,实是纵督的尘核的一生,是纵督为了将凡界变为微尘的一生! 总之,纵督利用一切可以利用者,思谋一切可能奏效之法,为达成他的目的,疯狂行动! 把万宗的隐秘揭开后,纵督大笑道:“都是我,所有的一切皆由我!我本微尘,可以去到任何时空,什么浮生阁、三界九皋、游方、凝寂黑洞……我都入得;任何事,我都做得!只差花亦愁体内的那一滴,我便可以收回全部的信源神血,让微尘国醒来!我会让整个时空都变成微尘,从属于我微尘国!” 笑罢,纵督向花亦愁攻去。地元摩祖奋勇拦挡,且怒道:“无极骗子,大奸大佞,与日月殊道,与乾坤悖逆,你比重生更令人作呕!孽尘,你可细数过你枉害了多少无辜?”纵督冷笑对答:“生灵固有一死,或死得惨,或死得更惨!本公子哪管得了他们谁无辜不无辜,我只知我微尘一国君民才最无辜!”说完,纵督掷出时空界锁砸向地元摩祖,将其灵元固封住,便见地元摩祖霎时也定如尘雕。纵督大笑道:“尘埃虽渺小,亦可成时空至霸!一粟纵微芒,却可掀沧海之狂澜!” 此时,不论仙神还是妖魔、凡人还是鬼怪,所有幸存之生灵,皆义愤填膺暴呼:“杀了这粒微尘!”他们齐冲向纵督,却被纵督手中的时空界锁固封住灵元。纵督再番大笑道:“时空间一切有形有气的存在,都逃不过时空界锁的固封!我要把你们统统变成尘雕,再放一场风火,把你们全部烧化作尘埃!群生尽灭,微尘卷扬,时空间唯我微尘独存!” 狂肆的纵督以时空界锁击败众生。就在他把易生匕的利刃对准花亦愁之时,索心劈魂枪突然向易生匕刺去。易生匕在擦出的火光中粉碎。 纵督惊笑道:“我竟然忘了你的存在!然你又能如何?”绾君从枪尖的发丝纹案中飘出,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雪叶冰莲被鸾姬杀灭时,我会那样伤悲;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见到沧竹琼时,会感到欢喜和熟悉;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仲瑝天神看见我时,会相信与我曾有渊源;我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对仲瑝天神情深牵缠恒不变!纵督,你骗我殉铸此枪,竟是为了利用我剜和涣的心!而和涣,本就是我自己!浅节卑鄙,你有过之而无不及!”纵督笑道:“你一缕发丝,想要缠着他,我成全你痴情,你不谢我,反来责我?然你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绾君飘悬而立,那张沧竹琼的面庞含嗔带怒,道:“你骗我,却骗得那样精诚!”纵督再笑道:“不精不诚,何以动人?”“你害死了他们,却无半丝愧悔?”绾君怒问。纵督冷笑答:“我只是在演戏,他们却当了真,他们不死,谁死?时空是一个舞台,谁信得真,谁就伤得深,谁也就死得惨!”绾君听此言,怒骂:“你这粒恶毒的尘埃!你纵然能一统时空,也依旧是粒微鄙的尘埃!” 纵督飘忽向高空,怒道:“你看不起微尘!凭什么我们微尘生来渺芒,就要屡遭不公待遇?质椒以其女和涣为尊贵,便能平白让我一国君民枉冤?”继而,他放声笑道:“那又怎样?你们不是微尘又怎样?凭你们是何等身份,是怎样英俊貌美、尊贵荣显、神功盖世、权倾寰宇……是什么幻姝、幻君、圣子、圣媛、天神、南皇、冥王、尊皇……凭你们有多少恩怨情仇,如何争夺,如何竞逐,多少雄心,多少风华……较之这浩瀚时空,皆如沧海之一粟,也不过同我一样,都是微微尘埃!干脆,就让时空中一切,都化作尘埃;就让这一切,都掩埋在微尘之下!我要将你也变作尘埃!”说着,纵督将时空界锁向绾君砸去。 “什么?”纵督震惊道,因他并未能将绾君尘化,却见白、金、黑、紫、黄五色耀彩,溢漫于绾君的澄金之身。绾君笑道:“你忘了,我跳进熔炉殉此枪,形灭,气消,灵元融入枪,我根本无形无气,则时空界锁能奈我何?”纵督惊怔。又听绾君叹道:“你只问,凭什么你是一粒尘埃、生来微芒受欺凌,你觉得你可怜!你可曾想过,沧竹琼与海竹叶,生来便成为其父利用的棋子,被送往孤寂的陌乡,历尽多少年月的沧桑;一冲,他的咒印,他的劫,他几生几世的悲凉,又岂不可怜;粟苜,更是一个被你操控的玩偶,他的情缘,他的美好,被你尽毁;之篱,因你而家破亲亡;幽梵、婻灵阿,一生苦楚,族众受殃……而我绾君,不过是和涣的一缕胎发,也难逃被欺骗利用,只能永恒地、孤独地伴于这枪身!我们每一个,都承受了万痛千辛的苦楚,正如你所言,似尘埃渺小而微芒,谁又比你好过多少?”绾君叹叹,转而再笑道:“剜过和涣的心,劈过和涣的魂,取过和涣的血,吸收她最纯和素朴的情,被紫血砂握在手心,相伴轮回,得他最永恒之爱,如今的我,沐浴了五界至灵的光辉,乃是时空中最坚不可摧的力量,正是可以御你微尘的大道!” 绾君一鼓作气击败纵督,固封住他的尘元,使他成为一粒再也不能飘游、终于落定的尘埃! “我从此再不吸食余香烟!”恢复的去知仙君说道。而此时,游方界达物之子西登率领又一波石甲兵奔来。绾君解开被封住的生灵后,急急以时空界锁封住界倪之门,将那群天外侵略客挡在三界九皋之外。 兵燹(xiǎn)方息,复原的鸾姬,却因接连的惊恐、惕惧、愤怒、悲恸、疲累……万感千绪交织侵袭,动了胎气!“若圣仙医还在……”寒歌伏在鸾姬榻前痛哭道。鸾姬分娩,她以毕生修为力保麟儿,自己临殃。弥留之际,她喜且哀道:“你诞于啸风烈卷仙庭时,为娘便为你取名风卷庭!”鸾姬爱怜地抚摸风卷庭的脸庞,流泪道:“寒歌,请地元摩祖!” 地元摩祖于帐外拜伏,道:“下仙恭请圣训!”鸾姬哀声恳切道:“本尊皇垂命于旦夕,难以守终,愧赧自疚,含恨无穷!然造化之数、存亡之理,非我微弱一身能改!愿伏承天地之赐,归元于虚!本尊皇归化以后,由我儿风卷庭继袭大位!本尊皇窃思,倘若宰辅不贤,必定时空再乱,天宫若想长青,三界若想安宁,需得有贤者辅弼诤谏!故封寒歌为皇姑母,早晚教习庭儿,起居慎微,不使有恙!又思,地元摩祖,文足昭,武可畏,怀经纶寰宇之才,遐迩共敬!万望摩祖仁心,怜此儿娇弱,率众芳奋摇,相佐相助,教其见贤思齐,育其忠信敬让,规其恪行报施救患,以建业垂勋,让时空不乱,地平天成!”地元摩祖垂泣作答:“皇天厚德,诞此贵子!下仙怎敢不竭诚尽志,忠勇匪遗,誓保六合八极安泰清平,除死方休!有渝此誓,宇宙共诛!”鸾姬含着笑泪归化。 地元摩祖以新尊皇风卷庭之名义颁诏,如下: “承天启地,星河寰宇亲睹,十层天宫尊皇风卷庭诏曰:登临宝位,不敢稍遗先德,念沧竹琼、海竹叶、之篱、一冲、粟苜,舍至贵珍身,化时空界锁,保三界祥和,佑九皋荣泰,殁身而嘉名不绝,忠勇弥彰,追封为‘时空至圣五灵尊’;另追封尊父海竹叶为‘英宇太尊皇’;追封慈母鸾姬为‘丽贞太尊皇后’……封地元摩祖为摄仙务天尊,寒歌为掌仙事皇姑母……复蓝血星翎孔雀仙籍,正其名,封花亦愁为‘弥天蓝雀王’……有凡界袁老伯精勤育禾,免黎民之饥馁,特封为稻米尊神,以敬其德……” ………… “其中,沁着沧竹琼的一滴天生纯和血与一冲的满腔炽热血!”绾君捧着沁血尘针悲泣叹慨,“能弃时空万荣华,难舍共你一心情!待你之心,轮回不灭!便以此针、此血,于此枪身镌刻你我故事!时空再延展,会遇来者,蓄宿缘之泪,浸润此枪,把这故事重现,代代传开!” ………… 据说,在晴朗云柔、紫星河蜿蜒流转之夜,可以看见一只独角兽,或发轫于闲庭,或栖宿于清溪,或飞奔于远空……人们皆言,那就是踏水凫,在寻找她的主人! 据说,?琈云因为没了?琈玉可食,遂改食铁,更吞玉兽之名为食铁兽,后追随蚩尤战炎黄,因腹内饥饿而战败;再以后,便在这个伟大国度的某片山林中繁衍生息;因他难以忘记钟鹛山,难以忘记那遍山六叶白玉竹,又改食铁为吃竹! ………… 话说那日,于十层天央琼池畔,对着一池白莲、一群金鱼,风卷庭问道:“愁儿,你可知本尊皇名之由来?”花亦愁反问:“庭仔,你可知本蓝雀王名之由来?”两小子对视憨笑,恰见寒歌笑走来,两小子齐齐礼拜道:“皇姑母!”风卷庭说道:“庭仔与愁儿之名何意,还请皇姑母讲解!”寒歌眸中藏泪,看着两张稚嫩的脸庞,笑答:“这要从东震神皋那座山说起!”花亦愁好奇道:“那座山?”寒歌转首望向白莲,接着道:“擎滨东畔,有山名为虞契……” 正是: 盛衰兴亡,生死否泰,春华秋实,朝露暮霭,君子苦求,无非一世英姿无愧天地,一曲高歌荡气回肠,一段情丝轮回不改,一声知己赴汤蹈火,一柄寒刀屠尽不平,一卷丹青书忠撰义!乾坤不改,代有贤才,游目骋怀,激浊扬清,壮志凌云,豪情贯日! 然而世间,纵群黎有性,万物有灵,或十天叱咤,或雪泥鸿爪,势能削平三界,横扫九皋,翻涌寰宇,战花玄黄,终究不过,沧海之一粟! 但见洪炉烈火,只煅傲骨;虽身陷污泥,也心向云天;破帆断桨,仍沧海乘风;纵渺如一粟,依旧傲屹;既乱入时空,亦斗乱时空! 后序 那日,朝午皆苦雨,雨声虽激越,略添愁忧烦,遂渴思向晚天放晴。至夜未歇,但见,溟濛微雨曳孤灯,积久成流哗木琴,定定细嗅弦中味,绮窗忽而浮幻影。缓神后,雨夜沉吟: 奔命为粟米,荣辱不由己! 悲喜值一文?微鄙赛蝼蚁! 得失运予夺,祸福哪共生? 雨降芳凋零,病久人谁惜? 忆及己之过往,不擅奔竞逐利、觑机钻营,只陷于泥泞,屈服于苟安;偶尔蜷身于几本闲书,佯作须臾清高客;时而悲碌碌无为,经年少成,枉生一回!正是青丝未及行乐,翘首已见暮华;一身屡历悲凉苦,心中无限伤惨叹,难得一人诉诸语!百转千回中,纡结郁烦处,由是宕开一笔,尽兴抒怀,把曾经的己悲己乐己无奈、己闻己见己铭感、甚至梦织空疏荒诞事,潺潺泻于笔流间。一颗丹金诚心,几寸无瑕柔肠,字字句句聊记,都是真情化语,以期山环水绕有往复,不忘来处、去路和归途!此即本书之创作背景。 本书采用顺叙、倒叙、插叙、乱叙之综合手法交替撰写,一条主线串全书,一个主旨贯整部,主线不断,主旨不变,脉络联通,情节周折,前后章回不可更移,上下伏笔不可减删。可谓,文杂而不乱、庞而不扰,字繁而不颠、多而不赘;紧要处浓墨渲染,刻画角色情景细针密缕,精雕入微,使其须眉皆现,音容、心理跳跃于眼前;细枝末节可简道处,则一笔带过;堪可称详略适宜、去留得当。一应事件皆虚构,却寓真情实感。不袭人牙后、重整旧编,自另辟蹊径,别开生面。此即本书之构架特点。 一书尽,人透彻,深明,道莫贵于归真!故而,从今,不求垂文扬采遗将来,只愿与世推移有共鸣,能遇来者,悲我其文,悯我其人,望此一事,憾叹渐息! 作者自谓: 黄粱一梦再酣美,终有惊醒大悟时! 痴心贪恋哭笑过,爱恨执念尽消弭! 悲欢离合蹉跎后,一枝笔杆纵余生! 脱胎换骨我归来,天宽地阔好去处! 浮生散场,永恒方始! 《一粟之沧海》至此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