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名满京 上》 第一章 【第二章 对立的两个女人】 因着戚淑容尚在昏迷,温慕仪本打算将其涉嫌谋害江美人腹中骨肉的事隐而不发,暗中使人调查。这道命令她下得很无奈,倘若不出意外,谋害江美人孩子的主谋之一应该就是她这皇后,如今让她这个元凶大义凛然地调查真相,饶是脸皮早已厚似城墙,也不得不心虚愧疚地跪在佛堂忏悔良久。 而事情後来的发展让她明白,自己委实低估了时人脸皮的厚度。就在她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时,戚淑容留有认罪书之事已传遍六宫,顿时激起千层浪。 对於江美人失子一事,对外的说法是江美人於午间纳凉时,不慎掉入御花园的灼蕖池以致小产。事发非常突然,早有人觉得蹊跷,但因当事人和皇帝都没有追究的意思,大家也就真当其是个意外,事件算完结了,如今传出此等轰轰烈烈的後续,更使得众人暗自猜测、大肆议论。 一年前的後宫,如此混乱的情形其实很常见,那时候皇后和贵妃彼此对立,斗得你死我活,一个是左相嫡长女、一个是大司马大将军独女,都是世家门阀严格教养出来的,素质出众,如今在後宫相遇,自然都是卓然拔群,六宫嫔御夹在两大势力之间左右为难,恨不得一脖子吊死了事,後来两边不知为何突然息兵,众人才得了喘息的机会,後宫也很是清静了些日子,因此当後宫再次陷入这久违的混乱时,所有人顿有恍然如梦之感。 仔细审视了当前情形之後,温慕仪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点什麽,於是来到灼蕖池。 灼蕖池的风光极美,直赛各大风景名胜,不同於长秋宫的叠萼池,灼蕖池种了大片红蕖,每年盛开时都如火烧碧波一般,妖冶绚丽得几乎灼痛人的双眼,此刻花期未至,池内只有碧绿喜人的荷叶,一片一片连到天边,竟是看不到尽头。 温慕仪站在灼蕖池水榭内,微眯着眼睛想要分辨那水天一线之处,到底哪条线是碧荷、哪条线是晴空,良久却是未果,只得放弃回头。 身後的万黛斜倚在贵妃椅上,甚为悠闲地翻看一本琴谱,她今日着了一件胭脂红金丝芍药云锦齐胸襦裙,斜披孔雀蓝海桐纹披帛,乌发绾成倾髻,簪一支蜀葵錾刻赤金步摇,垂下的珠玉正抵在额角,平添几分妩媚风韵。 温慕仪一边打量、一边啧啧赞叹,好一个高贵美艳的妙人儿,难为姬骞看着这麽久也没动心,真该钦佩他的心防如此之高,只是转念又想,搞不好他的防线早被摧毁了,男人心就是海底针,还总说女人。 「你再看下去,便能在我脸上灼出两个洞了。」低头看书的万黛翻过一页,淡淡说道。 「我只是好奇,你怎可把一本琴谱翻来覆去看这麽多遍还不作罢,真这麽有意思吗?」温慕仪跪坐在她对面的案几後,以手支颐,「纵是我也自幼习琴,却还是没法理解。」 万黛嗤笑,「看琴谱没意思,像你那般整日看些文人编排出来唬人的东西,便有意思了?其实说到底,世间万物不过是蜉蝣一世,朝生暮死而已,现下还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转眼就是富贵成空、骨肉消弭,想想都觉得好没意思,可这音律乐理却是不同,唯有它们可以传承千年不改初音,这才是能让我安心信赖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慕仪只觉得眼前那张娇妍万千的脸上竟透着无限寂寥,生生将那无双艳色也冲淡了,於是忍住了争辩自己的藏书也可以传承千年的冲动。 抛开心头异样,温慕仪决定直奔主题,「昨日在吹宁宫便想问你了,你到底打算做什麽,江氏的孩子没了就没了,为何要把戚淑容也扯进来?」 此刻服侍的宫人都被遣到水榭外,因而她说话也没了顾忌。 万黛合上书册,「江氏的孩子算得了什麽,难不成你真以为,弄掉她的孩子便能确保你我家族地位无忧?」随後冷嗤一声,「我不认为你有这麽天真,我猜,你打从我决定对江氏出手开始,便料到我会有後招。阿仪,有时候装过了头,只会适得其反。」 温慕仪对上她嘲讽的眼,忽而笑了,「真无趣,你总这般聪慧,弄得我真不痛快。」 万黛别开眼,看向池中的接天莲叶,「我们好歹是自小一块长大,弄到如今这种彼此提防的情形倒没什麽,只是你我既决定结盟,就不需防得如此滴水不漏,这才让人无趣。」 温慕仪笑叹口气,「受教、受教,今次是我不对,那麽,和我自小一块长大的阿黛姊姊,您且跟妹妹说说您的打算,可好?」 万黛这回直直对上她的眼眸,神情颇有几分严肃,「你当真还要与我装傻,你会不知道我的打算?」 连着两番被人如此直接反驳,温慕仪收回脸上的笑容,信手拿起案上的红玉茶杯饮了一口,神色还算从容,但眼中有些讪讪。 万黛打量她的表情,眸光一闪,施施然从贵妃椅上起来,手执书册轻轻敲击着桌案,「你也看到了,陛下这几年与温万郑三大门阀虽然明面上还保持着和睦,暗中却下了不少功夫打压三族势力,就差没撕破脸了,江氏的性情那样软弱,生得也不算绝色,能得陛下如此隆宠还不是靠她那个了不得的兄长,江楚城用兵如神,正是拿来制衡我那军权在握的父亲的最佳利器,至於戚淑容,明面上虽和江氏兄妹没有半分牵扯,但根据我的探子所报,她的一门远房叔父正是江楚城幼年的授业恩师。」 看她神情微动,万黛秀眉微挑,「这本也说明不了什麽,可他们偏生要瞒得这样严实,弄得我反倒起了疑,既如此,索性深入查了一查,你猜我查到了什麽?」 温慕仪淡淡道:「我猜,应是戚淑容的那位远房叔父效忠的竟是郑氏族长、新任右相,郑清源大人吧。」 万黛拊掌大悦,「你可算是说实话了,方才那般藏着掖着的模样真让人气恼。」 温慕仪摩挲着茶杯上的雕纹,「你既已将话讲到这样,我若再装傻,确实有些不像话。」 「你便是继续装也没用,温氏的密探若连这等小事都探不出来,还留着做什麽?」 温慕仪淡笑,把话题拨回正轨,「正如你我都探到,戚淑容和江美人虽然明面上水火不容,暗地里却是同一阵线,而如今後宫中除了你我,最得陛下恩幸的便是她们俩,我本以为陛下是打算扶植她们背後的寒门势力来打压门阀,结果发现她们的实际依附竟是郑氏。」 万黛淡淡接过话,「打从大晋建国以来,朝政格局便一直是温氏为文官之首、万氏为武将之首,绵延已将近百年,郑氏虽然名义上与温万二族并称三大氏族,势力却一直排在最末,五年前更是遭逢巨变、急剧衰颓,如今温万二族有你我二人执掌後宫,郑氏却一直没有本家嫡女入幸,上任族长更是於去岁辞官,宣布归隐,由不足三十的郑清源接任族长之位,在外人眼中早不能与我们本族争锋,可如今看来,郑氏竟不是一蹶不振,反而大换血,只是这位新族长选的路子真是险,也不怕一个不慎就把自己折进去。」 温慕仪倒颇为赞赏,「兵行险招,郑氏原来已近乎是个死局,不如此恐怕无法绝地逢生,只是这郑清源着实出乎我的意料,阿黛,你还记得从前华鸢节时,他为我们做的纸鸢吗?」 「如何不记得,那可是我头一回收到这样精巧趣致的玩物,还是亲手做的,当时觉得真是稀奇。」万黛轻叹口气,「小时候倒真是喜欢这位清源哥哥。」 温慕仪苦笑,「从前我还为他担心过,想他身为长子,却是庶出,生母早逝,性子这般柔仁只怕难以在郑氏自处,如今方知他只是深藏不露,那般温和儒雅的外表下,竟是起手不悔的杀伐果决。」 万黛悠悠道:「再没人比他更能装了,我自小见过会演戏的人太多,」她看着温慕仪笑,「连你也是极会装傻,不过比起他都差远了,这许多年,他竟把我们大家都骗过去了。」 第二章 温慕仪对她话中的淡讽轻嘲只作不闻,「所以既然他城府这般深沉,郑氏由他执掌,局势难免变得更为复杂,我现在只是好奇,他这次与寒门武将暗中结盟,陛下是何态度?」 「既然你我都能查到这事,陛下肯定也能查到,郑清源也想必清楚我们能查到,以他的本事,要把事情做得更隐密自然不难,如今我们既然查到了,那麽就只有一个解释。」 「噢?」 万黛屈指重重扣上案几,「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特意让我们知道的而已。」 温慕仪眼睫轻颤,「那麽需要搞清楚的就只剩一件事了,他到底是用此事来向陛下表明态度,还是……」 「还是他与陛下结盟,一并用此事来向温万二族示威。」万黛对上她的眼眸,神色难得染上郑重。 微风拂动水榭四周的帷幔,带起一波波的皱褶,女子衣饰佩环轻击发出泠泠响声。 温慕仪别开目光,淡淡问道:「戚淑容大概什麽时候醒来?」 「明日傍晚。」 「你之所以容她活着,便是想等她醒来,相信自己是被江氏构陷,心生怨怼、伺机报复吧,若江氏也相信自己的孩子是被她弄掉的,不仅她们这个本就甚无根基的结盟会彻底崩散,以後更是针锋相对。」 万黛露出一个笑容,「江氏会相信的,那日午後她之所以会来这里纳凉,便是与戚淑容约好了在此相见。」 温慕仪看着她,「後招无穷,佩服。」 万黛拨弄指甲,懒懒道:「别人做了这麽漂亮的一个局送过来,我怎麽着也要表示一下呀,否则算得了什麽,好戏还在後面。」 温慕仪施施然起身,「既如此,便恭候了,时辰差不多了,我要回了。」 万黛也笑着起身,颇为周全地行了礼,道:「那臣妾便恭送皇后娘娘了。」 温慕仪嗔她一眼,迳自出了水榭,宫人们远远瞧见都连忙近前来服侍,她上了凤辇,打了个手势吩咐回宫。 雕刻着翔凤图案的鎏金车门後,她把玩着宫扇柄上的缨络,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在万黛心中,自己早已是个虚伪成性之人,若是不遮掩一番,反倒会让她生疑,自己方才蹩脚地作出一副对戚淑容被害之事不明就里的模样,又由着她戳穿,应已让她相信自己不过想借她的手除去碍眼之人,而对自己这把火最後会烧到哪里并未有所警觉。 因为得了万黛的内幕消息,当第二日黄昏,听闻吹宁宫传来戚淑容苏醒的消息时,温慕仪表现得甚为平淡,当然了,鉴於她长期以来在人前都是淡定从容、高贵端庄的形象,大家对她此刻的反应也感到极为平静,所以当长秋宫众人於吹宁宫外看到一众浩浩荡荡而来的人群中,独独云婕妤神情激动、抽泣不止,都不由感叹她实在太没有觉悟了,所谓宫妃便是要喜怒不形於色,这个云婕妤竟是连冷静都做不到。 云婕妤是随姬骞一起来的,直到下了车辇都还是掩袖哭个不停,温慕仪立在凤辇旁,含笑打量着她红肿的双目,心里思量着若照这个趋势下去,谁都不用动手,哪天她就能把自己弄瞎,如此也真省事了。 姬骞看着温慕仪,温和问道:「皇后也是听到消息,过来探看戚淑容的?」 她颔首,「是,臣妾听闻妹妹苏醒,自然应该过来探看,只是云婕妤尚在病中,此刻过来所为何事?」 云婕妤抽噎道:「禀娘娘,臣妾……臣妾是要来弄清楚那封信到底是怎麽回事,臣妾要知道臣妾的孩子与戚淑容到底有无干系。」 温慕仪眸光一闪,眼神莫测,云婕妤与戚淑容既为盟友,定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事,就算戚淑容当真算计了她,她也不应冒失地在这时候闯来质问,戚淑容才刚醒,若是一时脑子不清楚、当着帝后的面说了不该说的话,可就无法收拾了,云婕妤不至愚蠢若斯。 温慕仪勾起唇角,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既如此,妹妹有什麽想问的,待会儿大可说出来,本宫与陛下都会为你做主的,陛下您说,是吗?」 姬骞对上她眼波潋灩的双眸,笑得温柔,「皇后说的是。」 见她抿唇一笑,似乎有些害羞,姬骞挑眉,率先走了进去。 万黛的合袭宫与吹宁宫靠得近,早已经到了,听到帝后驾幸便连忙从内殿出来迎接。吹宁宫还住着美人李氏和才人吴氏,此刻都聚在戚淑容的福引殿,随在万黛身後。 众人见礼之後,姬骞问道:「戚淑容如何了?」 万黛秀眉微蹙,神色颇为踌躇,似是不知如何回覆。 他不耐道:「怎麽,不是说醒了吗,难道又不好了?」 她微一福身,「回陛下,妹妹是醒了,许是余毒未尽,神智……有些不清楚。」 姬骞蹙眉道:「神智不清?」於是提步朝内殿走去,众人忙紧随其後。 挂着三重宫绦绿纱帐的绣榻上,戚淑容抱膝蜷缩在角落,温慕仪只看到在她披散的乌发下那对黑而莹亮的眼眸,里面全是茫然和怯意,说不出的可怜,不由得暗叹,如此浑然天成的娇弱女儿态,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修练得道。 姬骞在床沿坐下,放柔声音道:「阿皎,是朕,朕来看你了,你怎麽样了?」 戚淑容顺着声音茫然看过去,看着他半晌又犹自低头,竟似是不认识他一般。 他蹙起眉,回头看向万黛,万黛回道:「自醒来便是如此了,不说话也不认人,似是被迷了心智一般。几位太医会诊之後都说妹妹的身子没什麽大碍,会这般模样应是受了刺激所致。」 云婕妤猛地出声,「什麽受了刺激,我看她是自知罪孽深重,打算装傻蒙混过关,陛下您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滢心,你先冷静一点。」他淡淡道。 云婕妤却一反平日的柔顺,神色激动地说道:「陛下要臣妾如何冷静?这个女人明明留书承认谋害了臣妾与陛下的孩子,臣妾怎麽可能冷静,臣妾如今每日都为我那苦命的孩儿心痛如绞,恨不能代替他被阎罗王索了命,现今杀他的凶手就在这里,臣妾只盼陛下不要被她瞒骗,还臣妾和我们苦命的孩儿一个公道。」 云婕妤如此痛心孩子的离去,自是在众人意料之中,陛下子嗣单薄,至今只得皇长子一个,她的孩子如果生下来,是儿子自然最好,就算是个女儿也是皇长女,若是得恩典封了公主便是她终身依傍,如今却莫名其妙没了,想不发狂都不行。 姬骞目睹素日绵柔的女子猛然爆发,神色仍然不变,「事情都还没弄清楚,怎麽就断定是淑容害你的?那手书上的字迹虽然符合,却也不是作不得假。」 云婕妤咬牙,「陛下是当真要偏袒这个贱人了?」 语气竟满是质问,饶是温慕仪这般淡定也不免咋舌,这云婕妤莫不是打算一不作二不休、豁出去不干了吧,这不是逼着陛下厌恶她吗?还是说她经此一事,大彻大悟,明白帝王爱譬如鸩毒,远远躲开方能活得长久,於是打算就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过,她的觉悟看着没这麽高啊。 云婕妤似乎看不到姬骞阴沉下来的面色,竟不顾宫规越过他上前,抓住戚淑容的肩膀,质问道:「你说,是不是你害了我的孩儿?即便陛下护着你,总有人能为我做主。」说着看向温慕仪,「你就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跟我说清楚,你为什麽要害我的孩儿。」 突然被寄予这麽大的期待,温慕仪还来不及欣慰,戚淑容却已顺着云婕妤的目光,扭头正对上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原本表情呆滞的她忽然神色大变,如见到厉鬼一般,惊叫一声便掀开被子藏了进去。 姬骞试图掀开被子,不料她虽然全身抖如筛糠,却死死攥着被子不放,只是尖声叫道:「皇后娘娘,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您饶过臣妾吧,臣妾给您磕头了,您饶了臣妾吧。」然後就在被子里跪下,咚咚咚地磕起响头。 第三章 众人被这个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全都下意识看向温慕仪,对上她的目光後又忙不迭低头不敢再看,殿内只有戚淑容的磕头声和不断的认错声,「是臣妾对不起您,臣妾不该不听您的话、不该对江美人的孩子心软,臣妾不该坏了您的计划,臣妾该死、臣妾该死……」 状似疯癫的戚叔容的话一句比一句骇人,众人头埋得越来越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云婕妤愣愣地看了温慕仪半晌,缓缓道:「皇后娘娘?」顿了顿又道:「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为什麽?」 面对这样的指控,温慕仪依然保持从容的笑容,看着她淡淡道:「妹妹方才还认为戚淑容是在装病以求脱罪,怎麽现在又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了,你这会儿不觉得她是在装疯了?」 云婕妤被温慕仪那种不辨喜怒的眼神一慑,几乎就要退缩,长期以来,她对这位看似贤淑的中宫皇后都是畏惧忌惮居多,所以就算担着家族的期待,也从不敢轻易冒犯国母威仪,但如今的局势已经容不得她犹疑了,瞥一眼神色平静、眸含笑意的万黛,她一咬牙,「方才是臣妾糊涂了,此刻才想起皇后娘娘写得一手簪花小楷,更可双手同书、模仿百家字体,想要伪造一封手书何其容易。」 她言辞咄咄,温慕仪却不再理会,而是转头看向姬骞,缓缓道:「陛下,您认为是臣妾害了您的孩子吗?」 姬骞自从方才便一直薄唇紧抿,难辨喜怒,此刻听到她的话,黑沉沉的眸子凝视她半晌,轻轻道:「朕自会将此事调查清楚,在此之前,皇后便待在长秋宫好生休养吧。」 几声倒抽凉气的声音传来,在安静的内殿分外清晰,众人偷觑一眼对视着的帝后,噤若寒蝉。天下皆知,陛下与皇后指腹为婚,结缡五载,从来都是感情和睦,皇后出身高贵、端娴庄重,六宫众人尽皆尊重,陛下对她也是十分信任,这种无凭无据的指控本不该伤及到她,可听方才陛下的话意,竟是要将她软禁。 温慕仪看着面无表情的君王,又转头看向静立一旁的万黛,蛾眉微挑,似是突然明白了什麽,淡淡一笑便躬身行礼道:「既如此,臣妾遵命。」 当了三年皇后,头一遭被软禁,她倒觉得甚为新鲜,这样的机会不是常常能有,打算要抓紧时机好好体会。 长秋宫并没有加派人手看管,与平常没什麽不同,但她知道若自己不知好歹想要出去,一定会被凄凉地拦在门口,在过瘾和维持体面之间纠结良久,她还是颓然放弃这种注定会丢人现眼的尝试,尽管心里非常好奇那些看守她的侍卫到底藏在何处。 端坐案前弹完十一支曲子後,那个把她关在这里的男人终於姗姗来迟。 她没有起身行礼,只懒洋洋趴到琴上,脸颊贴着细而柔韧的琴弦,侧首娇语,「陛下您可算来了,臣妾还担心您会就此不再登门了。」 姬骞微笑道:「哦?朕竟不知皇后如此期待朕登门。」 她嗤笑道:「瞧陛下说的,六宫有谁不盼着陛下您垂幸,臣妾如何就例外了?」 姬骞凑近,修长的手指抚上她漂亮的远山眉,「朕还以为,皇后从未稀罕过朕。」 她看着眼前的俊逸面孔,顿觉这种被人俯视的滋味太过气闷,遂猛地坐起来,「臣妾若不稀罕陛下,还能稀罕谁呢?」 「谁知道。」他漫不经心道:「兴许是那夜放青鸟给你的人。」 她猛地顿住,只觉一阵寒气窜上脊梁,强笑道:「陛下这是何意?」 他俯身与她平视,右手轻拍她的脸颊,「瞧瞧,怎麽皇后的脸都白了,往日装模作样的本事去哪儿了?」 看她不语,他微微笑道:「你以为,那夜我真没看到?那可是故人之物啊,所谓青鸟殷勤传相思,是也不是?」 见事情脱离了掌控,温慕仪只觉浑身发软,「不明白你在说什麽。」话一出口才发觉语气十分无力。 姬骞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以为你使人假造的消息真的瞒骗过朕了吗?朕费尽心思训养的探子也许及不上温氏的天机卫,却也不是这般容易耍弄。」 一听到「天机卫」三个字,她猛地睁大眼,心头大骇——他居然知道天机卫,为什麽? 本能驱使她想要立刻否认,但理智却又清楚告诉她,此刻承认与否并无多大意义。 果然,姬骞看着她的神色,淡淡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於朕并不重要,朕只需要知道,某些早该被抹煞的人还苟存於世,而如今就送上门来,这便够了。」 「姬骞。」她忽然尖声叫道:「就算他还活着那又怎样?你已经害死了姒墨,现在连她唯一的兄长也不肯放过吗?」 「到底是朕不放过他还是他不放过朕?若他安分守己,朕可以饶他一命,可他会吗?都敢深夜传情给你了,朕看他根本就是故意找死。」停了下又道:「还有,不许再提姒墨。」 「不许提,凭什麽不许提?哦,是了,你没脸面,对吧?」她冷笑,「提到她,你就会想起自己当初是多麽负情薄幸,眼睁睁看着她死,差点连她唯一的孩子都保不住。」 「温慕仪。」姬骞喝斥,语气几乎是恶狠狠,「你不要以为朕办不了你。」 她却笑意更盛,「那陛下就废了我吧,反正你盯上温氏很久了,早晚都是要动手的,臣妾也懒得顶着这个后位让陛下不悦,陛下爱怎麽处置,臣妾都悉听尊便。」 他盯着面前近乎无所顾忌的女子,忽地低笑出声,笑声中的嘲弄让她的伪装逐渐瓦解,「你对他倒真是情深意重,以为故意刺激我、让我乱了方寸,就能寻到机会救他了吗?」 她的脸色越发惨白,笑容再也挂不住。 姬骞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戏谑道:「没用的,今次我无论如何都要动手,若不然,就是万黛那边也无法交代。」 她闭上眼,「你当真与她联手了?」 他嘲讽地看着她,把几日前她对他说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奉还,「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如今又做出这般惊讶的形容给谁看?」 报应来得真是快,温慕仪苦笑,「今次真是小瞧她了,只是陛下,万黛有多恨你我二人,你比我更清楚,当心被那美人蠍子反咬一口,到时候便悔之晚矣。」 姬骞摸摸她的脸,亲昵地说了句,「多谢阿仪妹妹关心。」 她被这个熟悉的称呼刺得心头一痛,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第三章 天真的梦境】 温慕仪作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九岁那年,回到了还是懵懂天真、快活无忧的孩提时光。 那一年的年节,因为她把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玲珑配打碎了,被罚闭门思过,连她最爱的上元灯节都不许出去,她觉得母亲甚无道理,信物碎都碎了,也已经拼不回去,自当作罢,奈何母亲就是看不明白,她只好在哭天抢地之余腾出空来好心分析利害,结果不仅是继续思过,还暂停半个月点心,让她很是无奈。 当晚,她幽怨地隔着花木扶疏看着姨娘们把打扮得粉嫩可爱的妹妹们抱上马车,差点再度当场大哭。 侍女们见她不悦,都使出浑身解数来逗她开心,谁知反倒惹恼了她,被齐齐轰了出去。等人都走尽之後,她无精打采地趴在自己庭院中的石桌上,瞪着桌上的花纹致力於把自己搞成斗鸡眼。 那时候的她最喜看各式笔记小说,其实这种东西本不是她这样身分的女子可以翻看,但族中长辈一着不慎,为她选择傅母时挑中了外表严厉、内里恣情随性的余夫人,她就在余夫人的庇护下看遍府内藏书,导致小小年纪便对风月之事大为了解,为以後九曲十八弯的情路奠定坚实基础。 那时的她虽然岁数小了一点,但是见过她的人都称赞她玉雪可爱,日後定能艳压群芳,而按照大多数传奇的惯常套路,美人失意落寞的时候就该有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从天而降、趁虚而入、趁火打劫、最终掳获芳心抱得美人归等等,故此,这个前来掳心的英雄出场得很威风。 第四章 她居住的芜园植了十八株梅树,俱是精心培育的名品,此刻凌寒而开,疏枝缀玉、粉白碧艳,煞是动人,微风送来阵阵梅香,冷冽清幽、勾人心魂,那个白色的身影便是在这缤纷花海中凌空而现,一脚蹬上树干,转眼间便翩然立在她面前,他眉目英挺、身姿颀长,清冽的眼眸中似乎浸了水一般,倒映着天上的盈月,双手抱臂看着她这小女孩,一副救世主的姿态。 她面无表情地看看眼前笑得轻佻张狂的锦袍少年,再看看簌簌而下的缤纷落英,慢吞吞挤出一句,「采花贼。」 虽然料到她不会有什麽好话,但这头一句就让少年吓到了,他大惊失色道:「什麽采花贼,你打哪儿听来的?」 她指了指满地花瓣,「证据就在眼前,你还不认,辣手摧花贼,可惜了我一株上好的金钱绿萼。」 少年无力地扶住额头,「余傅母又让你看了些什麽乱七糟八的东西?早跟你说了,书没读好就不要瞎用词,你知道你刚说的是什麽意思吗?」 少女眨眨眼睛,黑亮亮的眸子一派无辜,「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少年顿时被这样的眼神撩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大怜爱地捧住她的脸,「咱们不提那个了,四哥哥是特意来救你出苦海的,怎麽样,够意思吧?」 本以为会受到她的一阵感激,哪知眼前的小姑娘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当然得来救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下人们都支开,你要是敢不来,我就告诉母亲,说她的玲珑配是被你弄丢的,那些碎片是你伪造的,我才不当你的替罪羔羊。」 少年被这赤裸裸的威胁伤害了,「阿仪,你如此对四哥哥,就不怕四哥哥会伤心吗?」 她摇摇手指,「你脸皮那麽厚,才不会伤心。」说着便费力爬到石凳上站好,张开双臂,「来,快抱我逃出去,要是再迟,灯会都要结束了,到那时我就真的饶不了你。」 月光下,少年看着嚣张得意的小女孩,轻轻叹口气,弯腰抱起了她小小软软的身子,她温暖的小手环住他的颈项,两张如玉面孔挨得很近,女孩对上他的秋水眼眸看了良久,终於抿起粉嫩的双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如同带露玫瑰一般,令他瞬间失了心神。 那是十六岁的姬骞,和九岁的温慕仪。 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徜徉其中时并不觉得难得,只有当流年逝去、过去美好不再,才会知道曾经的一切是多麽可贵。 那时的温慕仪不曾预料到自己与这个少年以後会是如何生死纠葛,不知道这个梅花盛开、华灯十里的夜晚将是她一生中最後一个快活的夜晚。 此後万般,面目全非。 她抱着他的脖子,看他带着自己跃过梅海、飞过碧湖,转眼便从四墙高高环绕的庭院到了灯火辉煌的珑安街上。 珑安街是京城煜都最繁华的街道,道路尽头直达皇宫正门,此刻街道两旁都挂起了一盏盏或华贵或精巧的花灯,灯盏相连,辉映成趣,如九天星光全都坠落凡世一般。 温慕仪捶打姬骞的肩膀,命令他把自己放到地上,然後兴高采烈地四下张望。姬骞担心人潮拥挤会冲散了他们俩,坚持要牵着她的手,她有求於人,不得已只能含恨被他占了便宜。 四周不断有人朝他们投来打量的目光,这也难怪,姬骞容貌俊逸,今日又是玉冠束发、鹤氅加身,越发英姿卓然,而他身旁的温慕仪大约与他的胸口平齐,身上裹一件白狐斗篷,精巧莹润的小脸藏在雪白貂毛滚边的风帽里,一双流光璀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整个人如世外精灵一般惹人喜爱。这样的一对走在外面自然是十分引人注目,好在两人都习惯了受人瞩目,也不觉有异,步履从容。 只是,当这些目光中的好奇打量少了、灼热倾慕多了之後,她终於别扭地松开他的手。 他奇怪地看过去,「怎麽了,看中什麽灯了吗?」 她皱着一张小脸,「不是,我只是受不了那些姊姊们如狼似虎的目光。」 他怔了怔,举目四顾果然看到很多云鬓玉颜的少女都朝自己投来爱意绵绵的眼神,对上他的视线又都低下头,一副娇羞万千的模样。 见状,他扬眉一笑,顿时如万千光华敛聚一身,周遭光景尽都淡去,只看到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然,许多原本对他没有意思的女子也都看住了眼,不知不觉红了双颊。 温慕仪见他不仅不加收敛,反而越发招蜂引蝶,不满地嘟起嘴,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几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随後扯了扯少年的衣角,她换上甜甜的笑,软糯娇媚地轻唤一声,「夫君。」 正四下放射秋波的姬骞闻言一个踉跄,差点就在美人注目中摔倒在地,连忙勉强镇定心神,就看到一脸天真的小姑娘眼中有隐隐的揶揄和戏弄。 暗自咬牙,他决定这次回去一定要和余傅母好好谈谈,再让她这样教下去,自己以後不被折腾死才怪。 偏偏温慕仪还不依不饶地撒着娇,「夫君不是说要带妾身去放河灯吗,怎麽还在这里不走呢?妾身想要放河灯啦。」 她的声量不低,四周一些靠得近的美人已经听到了,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身姿颀长的姬骞和一团稚气、打扮得跟小雪球一般的温慕仪,刚才看他牵着她,还以为是妹妹,怎麽竟然是个童养媳。 姬骞的额头上都渗出汗了,可自幼接受的教育却让他不能落荒而逃,只得保持着抽搐的微笑,在众美人的复杂目光中尴尬离场。 到了僻静处,他一把抱起温慕仪,把她举到和自己视线齐平处,「温家姑娘,你方才乱叫些什麽?」 温慕仪态度强硬,「我又没有乱叫,你难道不是我未来的夫君吗?人家不过叫得稍早了一些而已。」顿了一顿,又故作恍然大悟状,「莫非……莫非你竟不打算娶我?你要背弃婚约,做那负心人?」 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泫然欲泣道:「从前看戏文里的痴心女子与负心汉,还只当是别人的事情,不想这惨剧竟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身上,真真是苍天无情、无情至斯呀。」 姬骞看着越演越起劲的小姑娘,反倒冷静下来了,他维持着举着她的姿势,把她拉近一些,然後抵着她的额头,云淡风轻道:「我回去就告诉姑母,说你平日都看了什麽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口中的姑母即临川长公主,乃左相嫡妻、温慕仪生母。 这个致命威胁一丢出,温慕仪顿时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气恼,「你敢跟我母亲告状,我就告诉她是谁弄丢了她的玲珑配。」 姬骞却不为所动,「随你,我好歹是皇子,姑母就算生气也不会责罚於我,顶多被教训几句,倒是你,以後恐怕再难继续看你锺情的传奇杂谈了。」 她瞪着少年无赖的面孔良久,终是挤出一个谄媚的笑,「瞧四哥哥说的,阿仪承认错了还不成吗?方才是阿仪胡闹,四哥哥大人有大量,还请看在阿仪年幼无知,恕了阿仪吧。」最後一句近乎咬牙切齿。 他点点头,极为同意的样子,愉悦地欣赏着她纠结欲死的表情好一会儿,把她放在地上,拍拍她的脑袋,「走吧,四哥哥带你去放河灯。」 她却扭头,「不去,我要吃胭脂酥。」 姬骞好脾气地不和刚刚受到伤害的女孩计较,「行,四哥哥带你去玉满楼吃胭脂酥。」 没想到她竟得寸进尺,「不去玉满楼,我要去雅茗居,那里的胭脂酥混了茶香,别家都没有,而且就在珑安正街,待会儿正好看焰火。」 闻言,他略微迟疑。雅茗居是煜都士人的惯常集会之地,这样的日子定有不少熟人聚集,慕仪年纪虽小,到底是大家小姐,若被有心人瞧见她和自己深夜在外玩乐,着实有些不妥。 正想说派人去为她买来,对上她期待的目光却是心头顿时一软。罢了,这样的日子就顺着她的心意吧,即便胡闹也没什麽,要真出了什麽事,自己也不是处理不了。 第五章 令人意外的是,雅茗居并没有出现想像中那种万头攒动的场景,八个便装打扮的侍卫立在大门口,阻止想要进去的人群,瞧这情形竟是被人包下了。 雅茗居和玉满楼是煜都并称第一的酒楼,随便一餐饭便用资不斐,在上元灯节包下整座酒楼,耗费绝不下万金,就算是煜都最狂傲任性的贵族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温慕仪咋舌之余,不免又幽怨地看了姬骞一眼,感叹自己今夜怕是与胭脂酥无缘了。 姬骞却捏了她的小手一下,「我们今夜真是赶巧了,你看看那领头侍卫是谁?」 她定睛一看,认出那人正是东宫侍卫头领,沈翼。 还不待他们俩开口,沈翼已然认出姬骞,朝身边的人吩咐了一句话就朝他们走来。 温慕仪连忙拉起风帽上的面纱挡住面容,虽说会让四殿下孤身一人陪着逛上元灯节的,除了自幼和他订亲的温氏嫡长女之外便再无旁人,但表面功夫还是要作的,要不然沈翼想装糊涂都不成。 果然,沈翼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朝姬骞见礼,「四殿下是要上雅茗居用膳吗?」 姬骞笑了笑,目光若有若无飘上二楼,「逛了这许多时候,便想来品杯香茗,不过既然不便,我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说完转身欲走,沈翼却拦住了他,「微臣方才已命人去通报太子殿下,还请四殿下稍候片刻。」 片刻之後,传话的人回来,称太子请四殿下上楼一叙,只是,温慕仪却有些不乐意上去了,既然知道是太子殿下在上面,那麽现在这里搞得这般张扬就只有一个解释,她实在不愿意此刻去面对那嚣张挑衅的目光,但现在转身就走也不可能,暗暗叹了口气,她认命地跟着姬骞上楼。 不同於一楼的严密看守,整个二楼只有窗户处坐着两个人,走在前面的姬骞朝着那名玉冠蓝袍的清隽男子行了礼,朗声笑道:「本来是想来寻个热闹,不想竟扰了二哥的清净,是臣弟无状了。」言谈间,目光扫向男子身侧的绯衣女子,神色中带着一股暧昧调侃。 温慕仪看着他这副惫懒模样,暗暗翻了个白眼,然後放下面纱朝蓝袍男子笑了笑,「太子哥哥。」再转向他身旁那个黛眉星目、琼鼻樱唇的美貌少女,「阿黛姊姊。」 万黛只是微一颔首,算作回应,神情间颇有几分傲慢。 温慕仪早有心理准备,对她的态度也不在意,仍是笑咪咪的。 太子瞧了瞧她,笑道:「你还调侃孤,自己还不是携美同游,风流不遑多让啊。」 姬骞告饶,「二哥别取笑臣弟了,这麽个小丫头哪算得上美人,臣弟带个小孩子出来玩玩而已,比不上二哥。多日不见,阿黛妹妹真是越发清灵秀致了,臣弟甚感欣慰。」 这话说得无礼冒犯得很,太子却不恼,神情竟有几分喜欢,他朝温慕仪笑道:「阿仪妹妹,你的未来夫君当着你的面夸赞别的女子,你也不气恼?」 她眨眨眼睛,一脸懵懂,「四哥哥说得没错呀,阿仪为何要恼?别说四哥哥了,便是阿仪见着阿黛姊姊也觉得心中甚为欣悦呀。」眼睛转了转,又道:「不过,听太子哥哥你这麽一说,阿仪似乎确实该恼一恼的。」说着就低着头,做出思索的样子,然後恍然大悟一般,「不若这样吧,太子哥哥你也夸一夸阿仪,这样就扯平了,阿仪也不用为难了。」 她这话说得一派天真,神情又是那般可爱,太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阿黛你听,阿仪妹妹这般夸赞你啊。」 万黛看着她,秀眉轻扬,慢慢笑了,亮如星辰的眼眸带着傲然、得意、不屑以及微微怜悯,红菱般的双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句话,「阿仪妹妹过誉了,妹妹这般天真质朴、纯善可爱,才正如那未加雕琢的璞玉一般,令人喜爱。」 称呼一个自幼受世家门阀教养的千金贵女为未琢璞玉,这般明显的调侃抑或轻蔑让温慕仪在脑中再次演练一个白眼——你才璞玉、你们全家都璞玉。 温慕仪心头郁闷,偏偏还得摆出一脸诚挚热情的微笑,恍若什麽都没听明白,委实憋屈。 街上忽然起了喧哗,伴随着一声轰鸣,一百零八枚焰火同时冲上夜空,绽放出无数炫目的图案,璀璨光华将珑安街映得恍如白昼,所有人都望着天空,脸上带着赞叹和沉醉的微笑。 太子也看着天上的焰火,笑道:「世之瑰丽震撼之观,真是层出不穷,前些日子尚觉人世乏味,此刻看着这麽美丽的景象,方知人生精彩远远超出你我想像,但如此美景却是稍纵即逝,若能将这片刻的美丽留下、永远拥有,该多好。」 姬骞凝视着一朵朵壮丽绽放又迅速消失的焰花,笑意温和,低声重复道:「是呀,能永远拥有该多好。」 温慕仪与万黛对视一眼,彼此唇畔笑意盈盈,只不过一瞬就又各自移开目光,看向天空,两双清亮美丽的眸子里倒映着满天绚丽,眸光如水轻漾,天空的璀璨光华也在眼中荡漾,遮住了底下的复杂情愫,什麽也看不分明。 温慕仪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斜阳西照,穿墙过院,投下光影重重,寝殿轩窗半开,隐隐可看到远处的连绵山色。她平躺在床上,意识有些模糊,恍惚似还在梦中。 那一晚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那样的好时光,她本以为早忘了,却在不期然间与回忆狭路相逢。 为什麽会梦到那个成为她一生分水岭的晚上呢? 她想起梦中小小的自己,一身雪裘,如粉如玉,站在似九天瀑布般的花灯下抿唇而笑,琉璃般的眸子里光华流转。 是「你」在提醒我吗?为了提醒我,不要忘记是谁让「你」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纤手下意识攥紧,触手是冰凉丝滑的锦缎,这不是她亲自挑选并吩咐铺在椒房殿卧榻的极品雪缎绒毯,四周的陈设也全不是她所熟悉的,难不成姬骞挟怨报复,把她迷晕乾脆卖了了事? 拍拍脑袋,她努力摒弃这个奇怪的念头,想起自己昏迷前无意间闻到的那缕甜香,心中好奇他用的是何种迷香,效用如此神速,若加以改进,说不准就是安神上品,得找个机会好好讨教一番。 许是听到殿内的声响,外面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娘娘,您醒了吗?」 这声音陌生得很,不是瑶环、不是瑜珥,也不是身边任何一个有资格为她上夜的宫女,心头一时千回百转,面上却只是懒懒一笑,应道:「醒了,进来吧。」 纱帐被挑起,一名着女官服饰的宫人领着八名宫女鱼贯而入,候在两侧等着为她理妆。 她躺在床上没动,展开右手悠悠打量着纤长的玉指,朝站在最前面的女官淡淡道:「你叫什麽?」 女官应道:「回娘娘,奴婢名唤莫蝉。」 温慕仪点了点头,「莫蝉,你是这儿的掌事女官?」 「是,这段日子由奴婢负责伺候娘娘起居。」 温慕仪轻笑一声,半撑起身子,终於赏脸看向莫蝉,「你负责?你拿什麽负责?以你的身分,根本连近身伺候本宫的资格都没有,遑论做本宫的掌事女官。」 宫中规矩,长秋宫内但凡可以入殿服侍皇后的宫女最低也是四百石俸禄,身分最高的掌事女官俸禄高达一千二百石,而她观莫蝉的服色便知,莫蝉不过才领二百石俸禄。 面对这样的奚落责问,莫蝉神色不变,只是颔首避开温慕仪的凌厉眼神,不卑不亢道:「娘娘说的是,奴婢身分低微,本不配服侍娘娘万金之躯,然奴婢已是此间位阶最高的宫人,还请娘娘事从权宜,委屈几日。」 温慕仪冷冷打量莫婵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方淡淡问道:「此为何地?」 「茂山温泉行宫。」 温慕仪一听就明白了,果然,不把她从皇宫里弄出来,怎麽钓鱼儿上钩? 「本宫来过温泉行宫那麽多次,怎麽从未到过这里?」 「回娘娘,这是行宫後山的离止殿,地处偏僻,娘娘尊贵,想来不曾涉足此间。」 第六章 後山? 是了,作戏自然要作全套,自己的行迹越是诡秘无踪,对方越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温慕仪看着莫蝉一脸恭顺,觉得她那装模作样的表情真是像极了自己,暗想姬骞故意找个跟她性子这麽像的人过来,不会就是刻意为了讽刺她、让她不自在吧? 「他的名目是什麽?」这话问得隐晦,也很不客气。 莫蝉顿了顿,仍是如实答了,「陛下怜惜云婕妤失子悲痛,特带其至温泉行宫浸汤散心,聊以抒怀,贵妃娘娘携叶昭仪、静昭容、姜婕妤、李美人等随侍。」说着就觑了觑温慕仪的神色,补充道:「皇后娘娘凤体微恙,留於宫中休养。」 温慕仪没理最後一句,只是轻嗤,「江氏小产尚不足半月便要来浸汤,也亏陛下想得出来。」 莫蝉对这样的不敬言辞恍若未闻,颔首低眉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温慕仪扫她一眼,有些厌烦,「行了,既然都来了,便为本宫准备汤泉沐浴吧。」 「是。」莫蝉应下,随即轻声吩咐身後宫女下去安排皇后浸汤事宜,回头便瞧见原本懒怠在榻上的皇后已起身坐到妆台前开始理妆。 一头长发如黑瀑一般披在身後,越发衬得她肤白如玉,真真是眉目如画,只是那样美丽的面孔此刻却满是冰凉的怒意,配上那世家贵女的凛然倨傲,让人瞥一眼便不敢再直视第二次。 负责梳头的宫女许是被温慕仪方才的言行吓着了,心神不定之下力道不准,竟硬生生扯下她几根头发,温慕仪黛眉紧蹙,吃痛出声,那宫女顿时软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你是该死。」温慕仪淡淡道。见那宫女闻言,顿时面色煞白,她又轻描淡写吩咐道:「拖下去,杖责二十。」顿了顿又道,「须得当众行刑。」 周围众人都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在众人的注视中,莫蝉神色未变,「没听见娘娘的吩咐吗,还愣着做什麽?」 随着她一声令下,便有宫人从外间进来,那宫女木然地瘫软在地,任由来人将她拖了出去。 既然说了是当众行刑,殿内宫人们自不可避免,皆去了庭中围观,殿内只余温慕仪和莫蝉二人。 温慕仪仍坐在绣墩上,漫不经心地打量镜中的自己,莫蝉走近她,用象牙梳子仔细给她梳头。 温慕仪任由着她,冷眼看着镜中身後那张沉静的面容,感到梳齿划过头皮带来的阵阵酥麻,缓声道:「想不到莫女官的导引术竟也练得这般精妙,可比得陛下身侧御用的梳头夫人了。」 「娘娘过誉了。」 温慕仪冷哼,「只是你好大的派头,既有这等手艺,方才便应亲自为本宫梳头,怎的却派了个笨手笨脚的贱婢过来,是觉得本宫不配你亲手服侍吗?」 莫蝉手下动作未停,恭敬道:「娘娘多虑了,奴婢这区区雕虫小技本不配入娘娘慧眼,只是娘娘方才责罚了整个帝都近年来将导引术练得最好的梳头宫女,奴婢无奈,只能勉力一试,唯愿娘娘不要动怒、伤及凤体便好。」 温慕仪水葱般的指甲轻扣光滑如镜的妆台桌面,「你是说,本宫方才不过是借题发挥,故意要处罚那贱婢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感叹娘娘心地仁善,纵是心有所图,也不忍对无辜之人妄下狠手,若不然,直接将那婢子杖杀庭下,不怕事情不能传到娘娘希望传递的人耳中……」话未说完便觉面上一痛,似有水珠滑过,朝镜中一看,脸上竟是被纯金护甲掷中,划出一道血痕。她没有伸手去碰,只是顺势跪下,道:「奴婢妄言,冲撞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沉默良久,头顶终於传来一个似恨似恼、咬牙切齿的声音—— 「跟你的主子一样,貌似纯良、腹藏鸩毒。」 莫婵伏地而拜,「奴婢惶恐。」 「行了行了,本宫不要你伺候,给我滚下去。」 莫蝉迟疑了片刻,见温慕仪黛眉一挑,似乎又要发作,终是道了声是,躬身退出寝殿,暗自转着思绪。 陛下此前特别吩咐过,说皇后娘娘心思深沉,要格外注意她的每一个动作,不可轻忽。原还想着,若是皇后事事顺从、一无作为都还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对,如今看她先是数番讥诮折辱於己,再藉机当庭杖责宫女,意在向那计中之人示警,莫婵反倒稍稍安心了,皇后娘娘固然有几分计较,只是陛下既已布好这个连环大局,又怎会猜不到她的这些手段。 也因此,本不该放娘娘一人在殿内,如今却实在不好太过违逆她的意思,且看陛下的态度,自己若惹得娘娘太过恼怒,他心下也会不快,那麽,还是顺着娘娘一些吧,反正暗中也有影卫在监视着殿内,出不了什麽岔子。 温慕仪从铜镜里看着那个淡静的身影逐渐远去,唇边终於浮现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莫蝉能在此时被派来监视自己,自非寻常之辈,假装若无其事以图麻痹这等人是行不通的,反而只会令她更加戒备,倒不如索性扮出一副愤恨难消的模样,再杖责宫女,让她以为自己此番作戏不过是想藉机向人示警,正合了她心中那个诡计多端的皇后形象,让她不致怀疑自己暗中有所图谋。 这般周折总算是得了些许效果,能顺利把她支出内殿,那宫女的二十大板也算没有白挨。 茂山温泉行宫原是前朝行宫,後毁於战火,大晋建国之後,太祖在前朝旧址以三倍的规模重建温泉行宫,後又经历代帝王不断扩建,端的是金玉为堂、高楼连苑,华美不可方物。 温慕仪自小便常随圣驾来此游玩,成了天家之妇就更是年年冬天都会来此小住,本以为早已将整个温泉行宫上下三十六主殿、七十二偏殿都转熟了,如今却被困在一个听都未曾听说过的离止殿,不禁为自己过去不曾本着穷究到底的心思把温泉行宫构建草图仔细研读,甚至记下而大为憾恨。 但事已至此,她索性抛下心事,安心泡泡温泉,後半夜还有得折腾,现在养足精神方是正经。 【第四章 飞桥上的警告】 离止殿的汤室偏殿不同於其他寝殿,是半天然的构造,屋顶有大块镂空花纹,疏疏落落可以看到蔚蓝夜幕中的点点星光。 温慕仪将宫婢都遣到殿外,一个人浸在汤池中,一边感受温泉,一边思索若是碰上雨天,就不知这个彷佛没完工的屋顶要怎麽遮风挡雨。 身後传来衣袂簌簌之声,她抿唇一笑,慵懒地侧首看过去,「陛下来了?」 姬骞一身月白云锦长袍,衣襟处绣着几簇使君子纹样,腰间松松束着玉带,露出胸口,他没有束发,任由长发散在脑後,脚下的小叶紫檀木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容止雅逸风流,不似帝王,更像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她的目光缠绵地看了半晌,轻笑着眨眨眼睛,「郎君好风姿,妾甚心悦。」 这话有些耳熟,姬骞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那是她十五岁那年的上巳节,她并一众贵女於煜水畔踏青,正好撞上他和帝都名士们在煜水之畔的采葛亭「射覆」。 他一见她领着一众贵女、仪态端庄地立在采葛亭外,立时暗叹一声不好,心知此番她乃有备而来,只因三日前自己曾不小心对她说过,会在今日邀帝都名士射覆同乐,而她的《易经》好得可以去当巫祝,宫中射覆每每都拔得头筹,他本就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个在名士间传播名声的机会。 只是没料到她这次赢得如此狠辣,在轻巧而不显张狂地打败众人之後,却不离去,反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上下流连。当时她着一身琉璃白半臂齐胸襦裙,梳着飞仙髻,亭亭玉立在十步之外,明明自己便美丽清雅如芙蕖出碧波,却眨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朝他称赞道:「郎君好风姿,妾甚心悦。」 这话正合了一众以恣意纵情为荣的名士胃口,惹得他们拊掌大笑,称那温氏长女是个率真洒脱之人,无半分世家羁缚迂腐之气,乃吾辈中人。 第七章 他受了调侃,她却赢尽清名。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慕仪是那样聪明慧黠的女子。记忆中那个临风而立、巧笑嫣然的女子和眼前这个浸在汤池中默默看着自己的女子渐渐重叠,却又缓缓显出分别。 她泡着温泉,脸颊被蒸气熏得酡红,肌肤越发娇嫩、吹弹可破一般惹人怜爱,一双妙目如浸了水似的,泛着惑人妖冶,流光溢彩、眼波潋灩,还有她裸露在水面外的锁骨和雪肩也被泉水泡得微微泛红。姬骞想起少年时有一次和她一起伴驾来此,她喜欢他殿中泉池的布置,非要在他那里浸汤,结果泡太久被热气熏倒在里面,他冲进去用绒毯裹了她抱出来,那时候她露在外面的小小肩膀也是如此刻这般,泛着灼灼桃色。 看着嫋嫋白气中的美貌女子、看着那璀璨如星子一般的双眸,他的心头忽然一阵柔软。 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他们曾经多麽贴近过。 温慕仪看到他有些恍惚的神色,眼底神色莫辨,贝齿不禁咬了咬下唇,轻声唤道:「四哥哥。」 姬骞被她这动作弄得喉头发紧,再听她那句「四哥哥」,心头一颤,几乎不能自持。 「嗯。」他低低应道,脚步慢慢走近泉池。 她好似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微微垂首,犹豫了半晌方道:「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过他?」 姬骞脚步微顿,然後继续上前,终於走到了池边,蹲下身子,温和看向池中的她,轻声道:「阿仪,你为什麽要朕放过他?」 她看向他,眼底似含了无限情思,只消他一个捅破,她便什麽也不再保留,「因为,他是姒墨的哥哥啊。」她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最终失败,「是你最喜欢的姒墨的哥哥呀。」 闻言,姬骞神色未变,只是伸手触上她莹润的肩头,如玉肌肤上还带着润润水泽,他抑制住心头潮涌,轻声问:「只为这个?没有旁的原因吗?」 她这回终於笑了,只是笑容里似含了无尽苦涩,「还能有什麽旁的原因呢?难不成四哥哥真的以为,阿仪是心悦那人,故而多方周折,只为保他的性命?」 「难道不是吗?」姬骞的嗓音越发低沉。 她凑近他,唇几乎贴到他的面上,「四哥哥觉得呢?」他没有言语,她凑得更近,温软的唇贴上他的面颊,声音低如蚊呐,却包含无限情思,「我从未心悦过他,那些话都是我故意说来气你的,从头到尾,妾心之所向,唯有一人。」 姬骞在这充满情意的低语中伸手捧住她的脸颊,鼻尖相触,寒潭般的眸子对着近在咫尺的一双妙目,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戏谑,甚至没有魅惑,有的只是一汪清泉般的澄澈,一如彼此少年时一般,殊无保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面前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似乎那些横亘在彼此间的血泪鸿沟都是可以被抹去的——只要他们在一起。 他猛地将手一带,轻易地把那张脸拉近,重重吻上她粉嫩的樱唇。一如他想像的那般甜蜜芬芳、噬人心魂,方才他便已发觉,在蒸腾的白气中,她本就嫣红的唇更是泛着一层异样的润泽,诱得他不自觉想要去吮吸。 檀口微启,他的舌头滑过她的皓齿,她轻轻咬住他的上唇,唇齿间的纠缠更加剧烈,他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幻梦中,梦中开遍了大片的赤色妖莲,绵延至水天尽头,像火烧碧波,又像淌不尽的鲜血。 那个坐在一地鲜血中哀哀哭泣的女子是谁?雪玉一般的面孔沾了血渍,又被眼中不断流下的泪水冲淡。那刻骨的绝望和恨意是那麽熟悉,竟是他的慕仪,那她怀中抱着的那个气若游丝的女子又是谁?血染白衣、青丝散乱、星眸半阖,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素手伸在半空,似乎想要触摸什麽,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姒墨……」姬骞含糊地念道,眼睛一闭,身子重重朝前倒去。 温慕仪顺势托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倒进汤池,然後将他在池边安置好。 之後,她拿起丝绢在唇上使劲抹了抹,那层诱人的润泽没了,原本嫣红的嘴唇隐隐有些发青。半个时辰以前,她从链坠里取出藏了好几年都没能派上用场的秘制乳胶,涂到自己唇上,此胶正是由精通香料的傅母研制所成,会透过口鼻毛孔进入人体,致人昏厥,见效极快。 方才刻意引姬骞忆起少年往事,让他懈怠心神,自己再低诉情思,虽然他不一定相信,却的确成功引他主动亲吻她的嘴唇,藉以将迷药渡入他的身体,成功把他放倒。继上次用熏香迷倒他之後,这是第二次了,尽管情况紧急,她还是抽空感叹美人计果然例不虚发。 身子这麽一动便觉眩晕袭来,她连忙伸手拍拍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虽然事前服了解药,但那乳胶药性刚猛,涂在唇上又那麽久,难免对她也产生了一些影响。 必须快一点。雪玉般的纤足踩上白玉台阶,迈出汤池,她擦乾身子,取过一旁的白色长袍穿好,然後使出全身劲力将他拖到汤池旁那块天然暖石上躺好,暖石常年恒温,浸汤之後躺在上面安睡十分舒适,她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他手底下的人应该也知道。 好不容易完成,她站在暖石旁边,凝视那张俊逸的面孔半晌,最後还是伸手轻触他的眉毛。他的眉骨很高,眉毛很浓,是大富大贵的面相,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他拥有广博的四海,也有一副杀伐果决的冷硬心肠,和他作对没有好下场,可为了心头的执念,她不能不搏这一遭。 狠心收回手,不再看他,她毅然出了寝殿。 服侍她的八个宫女并莫蝉还有姬骞带来的宫女全部候在外殿,一眼看去很是热闹,众人见温慕仪出来,连忙跪下参拜,她随意挥了挥手算是免礼。 莫蝉躬身走近,「娘娘怎的不唤奴婢入内服侍?」 温慕仪斜睨她一眼,「内里的热气让本宫窒闷,出来透透气。陛下日里太乏,这会子靠在暖石上寐着,莫女官能耐大,领几个宫人进去看顾着,只谨记一点,不可扰了陛下好睡。」带着几分讥讽说完,顿了顿又道:「至於旁人,随本宫四处转转吧。」 莫蝉下意识道:「娘娘既要夜游离止殿,怕婢子们服侍不够周全,还是奴婢随侍吧,陛下既睡着便由旁人看顾,想来也不打紧。」话一出口便觉不好,果然听皇后轻嘲道—— 「哦,原来在莫女官心中,竟觉得本宫比陛下更为重要,真真令本宫惊讶,只是女官独独不放心本宫夜游离止殿,却不怕陛下方才与本宫二人在殿内,已然出了什麽岔子吗?」 这话正中莫蝉的疑惑,她略微挣扎,终是咬牙道:「娘娘与陛下在一处能出什麽岔子?有这些伶俐的宫人看顾着陛下自无大碍,还是让奴婢服侍娘娘吧。」 温慕仪眼带嘲讽地看她片刻,一甩袖便转身而去,「随你。」 莫蝉朝身後众人使了个眼色,安排几名素来机敏的宫女进去内殿,再将大半宫女留在殿外,最後从中唤四名宫女随自己跟着皇后。 温慕仪听到身後动静,心头微微一松,若是让莫蝉进去,只怕不消片刻便能发现正在安睡的陛下是中了迷药,自己方才的连消带打总算让她心生疑窦,将泰半宫女都留在殿里,只带四名宫女跟着。 但就算是别人,这一招也瞒不了多久,更何况温慕仪自己的神智已经越来越不清楚。 离止殿建在後山一处地势颇为奇峻之处,十八折回廊走尽便看到一座飞桥凌空跨过断崖,似一弯新月,遗世独立一般立在凛凛山风中。 温慕仪立在桥头看了半晌,淡淡道:「来了温泉行宫这许多回,竟不知还有这样趣致的地方。」说着侧首对莫蝉道:「本宫想上去站站,你们不许跟过来。」 莫蝉蹙眉,「娘娘,山中夜间风大,娘娘裳服单薄,还是早些回去才好。」 温慕仪恍如未闻,自顾自走上飞桥。莫蝉不敢跟上去,又见她立在桥上衣袂飘飘,乌发微湿,想着再这麽吹下去到底不行,便吩咐两名宫女回去取风帽大氅。 第八章 温慕仪立在飞桥之上,余光瞥到两名宫女远去的背影,纤指轻叩栏杆。 月上中天,空气里都是山中芝兰杜若的清雅幽香,她俯在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沉沉黑暗。这深渊看不到尽头,只恍惚看到一两点亮光,好似里面蛰伏着一只凶兽,只待将猎物撕成碎片;又像一个无底陷阱,等着人自投罗网。 远处汤室的方向隐约起了喧嚣,接着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她略略一算,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些宫女便已发现异常,姬骞手下的人当真不可小觑。 莫蝉有些惊疑地回头望去,猜测着那边出了什麽事,就在她转头的同时,温慕仪以手撑栏,身子一跃便站到栏杆上。 莫蝉到底不愧是姬骞看重的人,见状虽大惊却仍保持着镇定,「皇后娘娘,您要做什麽?」提步便想上桥。 「不许过来。」温慕仪淡淡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玩笑,「你要是再近一步,我便立刻跳下去。」说着竟真的右足轻抬,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 身後是雄奇险峻的墨色山峰,脚下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她一身白衣立在飞桥栏杆上,衣袂被山风吹得飘摇,长发飞舞,清雅美丽的脸上带着一抹浑不在意的笑容,整个人恍如空谷谪仙一般,遗世独立。 因为刚浸完汤,她脚上只穿着木屐,踩在栏杆上摇摇晃晃的,似乎一不小心便会掉到那无边黑暗里,莫蝉的心也跟着她不停地摇摇晃晃,语气却依旧平稳,「若是奴婢有哪里伺候得不好,娘娘大可拿奴婢宫规惩戒,万无以千金之躯的安危来吓唬奴婢的道理。」 温慕仪闻言一笑,莲步轻移,在栏杆上慢慢行走起来,「你说得不错,本宫是在吓唬你。」语气轻飘而无所谓,「本宫心下想,以莫女官的能耐,就算待会儿真有什麽岔子,女官也定能保本宫周全,是也不是?」 话音方落,「啪嗒」一声,右足的木屐已从她脚上滑下,敲在桥面上,立即坠入万丈深渊,她的身子亦随之一倾,摇摆了好一阵才勉强站住身子。 莫蝉终於神色微动,静默片刻方道:「娘娘有什麽吩咐,下来再讲也一样。」 温慕仪嗤笑,「你还以为本宫是以此举来要胁你,向你提要求?倘若本宫真有什麽要求,你以为你一个小小女官可以应得下吗?」说着便摇摇头,「方才你也听到汤室那边的声音了,咱们陛下今次恐怕是要好好睡上一觉了,如今这行宫没有够资格听我要求的人。」 莫蝉轻轻笑了,「娘娘这般周折,原来是想见杨总管。」 温慕仪没有半分被人拆穿计策的窘迫,淡淡回视过去,「你既知道,便省了我多费唇舌了。」说话时,裸露的纤足还不时在半空晃荡,看起来颇为惊险。 莫蝉看了她半晌,深吸口气,「奴婢这便为您去请杨总管过来。」 温慕仪随意点了点头,便将目光转向群山。莫蝉看着她浑不在意的样子,微微抿唇,回身对另两名宫女吩咐道:「速速去请杨总管过来。」 两人领了吩咐,苍白着脸纵身一跃,立刻就没影了。 温慕仪看着她们直赛御前第一侍卫的轻功,暗暗咋舌,姬骞身边究竟是聚了一帮怎麽样的怪物啊? 莫蝉朝前移动了一步,见她没反应,慢慢道:「娘娘,奴婢既已着人去请杨总管,您可否先从栏杆上下来,若当真出什麽岔子,奴婢真没把握能护您周全。」 她说这话本就不抱期望,不料温慕仪只想了想就居然点了头,转身欲从栏杆上跳到桥上,没想到裸露的右足突然踩空,她整个身子一倾便朝桥上摔去,莫蝉见状立刻飞身一跃,在她将要重重摔在桥上之前一把抱住她,自己生生成了人肉软垫。 栏杆并不高,莫蝉被这麽砸了一下也并无大碍,温慕仪压在她身上,轻轻笑了一声,「女官过谦了,你看,你将本宫护得很好嘛。」 莫蝉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只问道:「娘娘您可好?」 温慕仪抬头,朝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本宫尚好。不过莫女官你就不一定了。」 莫蝉听了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脖颈处有一阵麻麻的感觉传来,就见温慕仪慢悠悠伸手过来,从自己皮肉里抽出一根银针,针尖在月光下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莫婵知道自己中了招,刚想叫人却惊觉方才带来的所有人都已被自己亲口支开,她瞪着眼前的女人,无波无澜的面具被撕毁,眼睛里满是震惊。也难怪她讶异,皇后娘娘在白日里一直是一副暴躁易怒、嚣张不好惹的样子,一眼看去就像是无计可施的困兽,实在没料到暗中藏了这麽深的图谋。可就算自己被弄晕了,皇后又能怎麽样,离止殿戒备重重,她还指望可以凭一己之力逃出去不成? 温慕仪像是知道莫婵心中所想一般,在皎皎月色下朝她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 莫蝉只觉一阵眩晕袭来,方才刺进颈子的迷药开始发挥作用,眼前花白一片,勉力支持片刻终於还是晕过去,几乎就在同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凌空跃下,落在温慕仪身前。 黑巾遮面的男子躬身跪下,「属下暨宣,见过小主子。」 温慕仪忍住一阵阵眩晕,从莫蝉身上爬起来,难得动作仍保持着优雅,「你出现得很快,照计划来吧。」 暨宣觑着她苍白的面色,忍不住道:「恕属下直言,为何不让属下解决这些个宫女即可,小主子亲自动手,大费周章不说,还要白受这许多辛苦。」 她闭上眼睛,「我并不打算取她们的性命,既如此,让她们看到你就并不明智。」 暨宣顿了顿,终是说了出口,「小主子太过心慈。」 她觑着他,嘴边终於带出一丝笑来,「你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个,你觉得我太过柔懦才是真的吧。」 暨宣不再言语,她自顾自道:「你觉得我柔懦也不打紧,终归我不是你的主公,你无需对我臣服,只要听从父亲的命令,安心助我便可。」 暨宣颔首,「属下自当竭尽全力。」 嘈杂的人声渐至,她看着人来的方向,抿唇一笑,「他们来了。」 话音方落,暨宣骤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擒了她便要逃跑。 「弓箭手!」一声厉喝响起,数十名弓箭手顷刻间排列成阵,箭镞齐齐指向二人,箭阵之後是御前总管杨宏德,许是经过一番剧烈的奔跑,衣冠凌乱且面颊微红。 温慕仪见状冷笑,这个老狐狸可出来了,方才没见他跟着姬骞,就知道他又躲在哪里酝酿什麽助纣为虐的诡计,若非莫蝉使人去请他过来,自己就算在这飞桥上跳完一支舞都不一定能把他引出来。 暨宣一把将她挡在身前,冰寒的剑刃抵在她的咽喉,小心地不碰到她的肌肤,变了嗓音道:「大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胆敢以箭矢对着天下之母?」 这位天下之母闻言用力一挣,竟将自己的喉咙往剑刃上一撞,吹毛断发的宝剑瞬间在她的喉咙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血迹看得对峙的双方都心惊胆战,恨不得立刻休战。 杨宏德到底是久居深宫,承受能力明显弱於素来在刀头舔血的暨宣,当下就顶不住了,「娘娘您先冷静一点,奴才胆子小,您……您别吓唬奴才。」 温慕仪黛眉一挑,「杨公公此言何意?本宫身陷敌手,不堪受人挟持,才有适才行为,实乃发乎真心,你倒觉得本宫是在故意吓唬你?」 杨宏德心头暗暗叫苦,明知道皇后娘娘和她身後的人是一夥的,偏偏不能狠下心不管她,这位娘娘一向狠得下心,自己要是一个不慎激怒了她,说不准她就真往剑尖上撞了,陛下此刻不在,自己区区一个宦官,怎麽也不能让皇后在自己手中出什麽岔子,不然传出去了,别说那些对宦者惯存偏见的言官不会放过他,便是陛下回头也定饶不了他。 这麽一思忖,杨宏德定了定心神,语气平稳道:「说你的条件。」虽然眼睛看着暨宣,但彼此双方都知道他真正问的是谁。 第九章 暨宣照着温慕仪之前的吩咐道:「立刻派人在离止殿八方燃放焰火,要最大最显眼的那种。」 他这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杨宏德却似听得很明白,一句话也没多问,立刻吩咐人去库房取焰火,不过片刻便听到阵阵焰火燃放的轰鸣,至少二十枚烟花先後冲上夜空,一瞬间将离止殿照得恍如白昼。 温慕仪看着夜空,忽然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梦境最後便是比此刻还要绚烂的满天繁华,那时候的她怎麽会知道,繁华落尽终成空,一晌贪欢之後,等待她的会是那样丑陋的真相。 行宫的黑夜被彻底打破,各大寝殿的宫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无论妃嫔还是仆婢,全都从殿内走了出来,惊讶地看着夜空,不明白怎麽会突然放起焰火。 金雕玉砌的留瑜殿,万黛倚着宫门,注视着满天繁华,水剪秋瞳里波光荡漾,唇边衔一丝莫测的笑意。 温慕仪听得各殿喧哗,微微松了口气,一切都很顺利,这麽明显的暗示,「他」应该能明白了。 这时,原本严阵以待的箭阵忽然分开一条道路,羽林军齐齐跪下,动作整齐划一,膝甲跪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而此刻本该昏睡在寝殿内的男子竟长身玉立,面带微笑,缓步朝她走来。就在稍早,她还觉得他是容止风流的翩翩公子,可转眼间便是群臣跪拜、莫敢仰视,他悠然立於其间,自是睥睨人间的至尊帝王。 她定定地注视着那个身影,眼睛微微发热。 头顶是不断绽放的璀璨光华,周围却充斥冰凉的箭镞和刀刃,脚下还匍匐着一个晕厥的宫女,就在这样矛盾混乱的情况下,男子依旧风华超然、步履从容,俊逸的面孔不带一丝怒气,眼睛里清润润的全是一种笃定的、见到猎物掉到陷阱里的温和笑意。 她只能无力闭上眼睛。 杨宏德走到姬骞身边,低声回了句话。姬骞颔首不语,微一抬手,所有弓箭手齐齐後退,在十步之外重新列阵,飞桥边只剩下对峙着的四人。 温慕仪没有睁眼,只是语带涩意地问道:「我哪里露了行迹?」 姬骞温柔笑着,语音低沉似带着赞赏和纵容,「没有,你都做得很好。」微顿了又道:「你唯一的失误,便是高估了你们温氏,以及低估了朕。你真以为自己今日支开宫人与你身後的人在寝殿密谈之前,他当真顺利引开了朕的影卫吗?」 他的语气循循善诱,好似在调教莽撞天真的小女儿,「你能见到他,不过是因为朕想让你见到他。」 「所以,你其实也知道我给你下药?」她无力问道,心中却已经知道答案。 「自然。」他笑,「不过朕也没想到,卿卿为了那人竟可以做到这一步,片刻前那一番温存实令骞受宠若惊、回味无穷啊。」 他在嘲笑她,他这般欺瞒利用她、将她伤害到体无完肤之後,居然还敢在这里嘲笑她! 温慕仪觉得自己的情绪开始失控,长久以来的隐忍克制几乎不能维持。 姬骞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眸光一暗,似是有什麽东西迅速闪过,却又立刻湮灭无形。原本已经平复的心头之火有了再度燃烧的迹象,他盯着试图全力克制情绪的女子,极其想要将她的伪装撕毁。 「朕一直以为你在意的只有温氏一族的满门荣耀,如今看来却是朕谬了,你为了保住那个人,实是煞费苦心。他深夜向你青鸟传情,引起了朕的怀疑,你便不惜曝露家族机密,暗派天机卫去给朕的探子多方设套,企图瞒天过海,事败之後又在这行宫搞那麽多花招,就为了最後燃放焰火向他示警,真真是情深意重。」最後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闻言,她露出一抹不管不顾,「不然呢?若不如此,臣妾还能有什麽别的法子?他武功高强,不愿现身就没人能找到他,而他一旦现身,立刻便会被陛下的人联手擒住,臣妾思来想去,也只有如此了。」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恶意,她看着他,轻声道:「陛下您猜,臣妾为什麽会想到燃放焰火呢?」 姬骞闻言蹙眉,下意识不想听她的回答,她却抿唇一笑,「您不知道吧,臣妾与他最後一次见面,我就像今晚这样被人抓住,他来救我,那天晚上,白云山起了大火,把半个天空都照亮了,看起来和刚才是那麽相像,所以,别人也许理解不了,但他一定能明白,我就是在告诉他,这里有危险,因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她的最後一句话说得极轻极软,似带着无限的缠绵情意,姬骞听得额角青筋微跳,盯着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忽然就想伸手掐断她那细白的脖颈。 暗吸口气,他道:「所以,你迷晕朕,再迫杨宏德为你燃放焰火?」 「是啊。」温慕仪语气轻松,「陛下的防卫太过严实,我这影卫独自进来已属勉强,再多反倒容易被察觉,可他一人又如何能从库房取来几十枚焰火燃放,臣妾迫不得已,只能冒犯陛下天威。」事实上,只来了暨宣一人是父亲不愿为此事搭上太多筹码,她当然不能让姬骞知道这个。 姬骞盯着她,「可就算只来了一个,朕的人还是察觉了。」 「这又如何,反正如今焰火已经放了,该做的都做了,『他』不会来了。」 姬骞笑,「朕既然已经知悉你的全部计策,为何还要顺着你的意思,让你得逞呢?」 温慕仪神情一凛,脸色转瞬发白。 看到她的表情,姬骞心头怒火更盛,「你以为你很了解他、很了解男人吗?当一个男人千方百计要来见他心爱的女人,却看到她向他示警的讯息,你认为这男人会怎麽做?」 盯着她越来越白的脸色,姬骞几乎带着几分快意道:「你觉得,他会就这麽丢下她离开?他会不会就算知道危险还是不管不顾地来了,然後当他过来却看到他心爱的女人被人以剑抵喉、弓矢相对,立在万丈悬崖边,会是什麽想法?」 温慕仪一步步後退、姬骞一步步前进,身後的箭阵亦步亦趋,依旧和二人保持不变的距离。等退到飞桥边,暨宣不再随着她的步子後退,她的後背撞上他的胸口,似乎无法支撑般倚了上去。 姬骞看到她的动作,眉头微跳,冷恻恻掷出最後一击,「你觉得,如果他看到你将要被万箭穿心,会怎麽做呢?」 几乎就在同时,他扬手一挥,数十名羽林郎弯弓搭箭,顷刻间数不清的箭矢便朝她和暨宣飞射而来,携着呼啸风声,似乎要射碎她的全部幻想。瞬间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愣愣注视着那个目光冷凝、表情淡漠的男子,似是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暨宣一把将她护在身後,扬手挥剑,无数箭镞「劈啪劈啪」落在地上,却立刻便有新的续上。 她背对着暨宣而立,似乎不知道身後的连天箭雨和拚死搏杀,只是定定注视着前方气势恢宏的飞桥。 记忆中也有这麽一座桥,那是在十二岁那年,她和姬骞在煜水之畔的连云桥遭遇伏击,他以身为她挡下刺客的尖刀,几乎废掉了一条臂膀。 那时候他流了那麽多血,染得她的粉白襦裙也殷红一片,她忍着眼泪,撕下裙子缚上他的伤口想为他止血,他却浑不在意,明明疼得脸色都惨白了,却还调笑道:「肤白似玉质,肌滑如凝脂,卿卿的小腿都让我瞧见了,此生恐怕当真只能嫁我了。」 往事历历在目,那个在十里长桥上对她以命相护的少年,此刻正亲手命人将无数箭矢朝她射来。世事何其荒谬。 身後的暨宣猛地一声闷哼,她回头一看才发觉他已经身中三箭,却仍坚持不倒,持剑御敌,只是动作已不若原来敏捷。 父亲曾说过,暨宣从前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身手在天机卫里亦排在前列,如果没有她这个负累,他一个人肯定可以逃脱。 如果没有她,那个人肯定也不会这般自蹈死路。 若没有她便好了。 她看向姬骞,黛眉微挑,苍白双唇抿出一个绝美笑容,原本面无表情的姬骞见状神色遽变,正欲开口却见她已纵身奔上飞桥,不带丝毫迟疑地飞身一跃,似一只白色大鸟一般,双臂张开、青丝飞舞,转眼便已坠入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