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香百媚 二》 第一章 【第一章】 姜黎非手脚张开,仰躺在雪地上,仙法护身,肆虐的风雪吹在脸上感觉像是柔和的春风,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打闹过一场,她突然觉得雷修远没以前那种疏离清高的感觉了,不管怎麽别扭,他还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儿。 「雷修远,你是几月的生辰?」莫名其妙地她就问了一句,他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她对他的事情知道的却一点都不多。 他淡道:「你呢?」 「我这个月廿五就要十一岁了。」 他眨了眨眼睛,「我十月便已十二岁了,小鬼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姜黎非跳起来抓起一把雪又要朝他脸上盖,被他笑着挡住,道:「走吧,还在测试。」 对,还在测试,未时前得离开蒹葭山,仙家弟子必须分得清轻重,姜黎非对他有点牙痒痒,不服气,还有点依依不舍方才的玩闹,这会儿看他居然没以前那麽讨厌了。 雷修远掸掉身上的残雪,见她像只小狗一样瞪着自己,倒撑不住,笑了。 「先过了测试。」他伸手,替她把肩上的雪轻轻拍掉,「来日方长。」 两人再度御剑飞起,越过茫茫雪原,迎着风雪朝上飞了一段,姜黎非眼尖,只觉远处一座险峰顶似有什麽东西在闪闪发光,凑近一看却是一扇金光璀璨的门,与二选时离开树林的那扇门一模一样。 「这就可以出去了?」姜黎非只觉不可思议,让书院如此慎重的测试就这麽简单? 雷修远没说话,他落在那扇门前,绕了一圈,轻道:「我猜这扇门未必是通向书院的,法门挪移可以开向任何一个地方,既然我们在这里飞了那麽久也没找到别的出路,那可以初步断定这扇门是出路之一,不如试试。」 姜黎非点点头,两个孩子一前一後御剑飞进金色大门,一瞬间满目苍茫的雪色忽然变作了深绿浅绿,门後竟然有一方方圆不过丈许的小池塘,池水碧绿,这里似是一个不算宽敞的地洞,高有数丈,沿着洞壁往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各类藤蔓,灿烂的日光撒在洞中,与方才的冰天雪地一天一地。 姜黎非深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池水的涩气,洞外还有一股山林特有的味道,想来洞外应当是一片森林,看样子这里才是真正的蒹葭山。 两人御剑飞起,正要飞出洞口,冷不防像是撞上一层透明墙似的,反应不及,纷纷从剑上摔了下去,好在这地洞不深,摔得不疼,姜黎非惊疑不定地跳起来,仰头张望,为什麽飞不出去?洞口明明没东西挡着啊! 雷修远再度御剑而起,不过这次飞得极慢,快到洞口的时候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指尖堪堪伸到洞口齐平便再也无法上去一丝一毫,像是有什麽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洞口一般。 他凝神闭目,无数道金光猛然射向洞口,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太阿术的金光纷纷被弹落,两个孩子的神色顿时凝重了,须知太阿术是五行基础仙法中攻击力最强的,无坚不摧,洞口的结界连太阿术都无法打破,只能说明凭他们现在的能力没办法破洞而出。 「会不会是往下,从池塘里走?有通往外面的水道吧?」姜黎非试着跨入池塘,谁知一脚踩下去,连池水也沾不到,池塘上居然也有结界? 雷修远思忖半晌,道:「书院不可能安排这种完全没法突破的困境给我们,是不是有什麽条件没满足?方才雪原上的妖怪没杀光?进错门了?」 姜黎非怔怔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灵光一动,「是不是人没齐?」 雷修远眼睛一亮,「很有可能,我们是一个组的,又在同一个结界里遇见,是巧合的话,未免太巧了,说不定纪桐周和百里歌林也还被困在那个结界里寻找出路,眼下只能等他们来了,四人组凑齐,大概才能出去。」 万一他们一门心思只在那片雪原上晃荡,到未时也没找来这里,那又怎麽办? 姜黎非没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估计雷修远也能猜到这个隐患,说出来毫无意义,徒增焦急烦恼而已,她绕着地洞走了一圈,抬头看看洞外的阳光,从日色来判断,现在应该快午时了,还有一个时辰,不知来不来得及。 回头看看雷修远,他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方才他们弄了满头满身的白雪,这会儿全化了,他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反正乾等也是急,不如说说话。 姜黎非坐在他身边,问道:「雷修远,鲁大哥多大了?他长什麽样?」 他却不回答,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问这麽多,对我感兴趣?」 好像确实有点感兴趣,但姜黎非总觉得要是承认了就会被他嘲笑似的,她没遇过他这样的男孩子,认识的人里,叶烨稳重得像个大人,纪桐周骄横自大,偶尔接触的其他男弟子要嘛天真,要嘛寡言,反正没有他这样的。 「不能说吗?」她问。 他偏头望她,「那你呢?你说以前住在青丘,青丘风景怎麽样?」 明明是她问他,可到最後老是变成被他问,姜黎非正要说话,忽见池塘对面有个人影一晃,百里歌林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她神情还有些茫然,呆呆地盯着姜黎非和雷修远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这个地洞,突然惊道:「黎非,你们……这里是……我们不算过关吗?」 姜黎非急忙迎上去,看样子推测没错,必须四人组凑齐才能出去。 她匆匆将情况说了一遍,百里歌林怪叫一声:「意思是我们还得等那个小王爷?这要等到什麽时候!」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又有个人影一闪,纪桐周同样带着满脸茫然的神情出现在众人面前。 「意思是现在我们四个人凑齐就能出去了?」 终於把情况弄清楚的纪桐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简直停不住,当即便要御剑飞出去,姜黎非急忙拽住他,「这个只是推测,先别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妥点。」 说话间,百里歌林已经御剑飞起,及至洞口,她谨慎地抬手摸了摸,脸色变了,「还是有结界,出不去。」 「搞什麽啊!」纪桐周火了,「四个一起上,把结界打破算了。」 要能打破,刚才他们早就打破出去了,姜黎非无语地看着他跟百里歌林两人五行仙法轮着用,一波一波招呼在结界上,除了消耗灵气,一点进展也没有。 闹了半天,结界还是纹丝不动,纪桐周累得气喘吁吁,想找个地方坐,但见这满地泥泞,又恐污了衣裳,想起池塘上亦有结界,他索性朝池塘上坐下,一面道:「上不去、下不去,有这麽为难人……」话未说完,他只觉坐了个空,刹不住势头,扑通一声摔进了池塘里,喝了好几口水这才挣扎着抓住岸边的藤蔓,只觉不可思议,「不是说池塘有结界吗?」 姜黎非倒是又惊又喜,池塘结界在四人凑齐後突然消失,那就是说下面必然有水道通向外面,她顾不得说话,一脚跨进池中,这池塘很浅,她身材矮小,池水也不过没到腰间,然而越往池中心走,水越深,姜黎非罩了一层土行防御,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去。 池水碧绿浑浊,根本无法看清池底的景象,她伸手在淤泥里乱摸了一阵,只觉池底中心似乎有个洞,不宽不窄,大概刚好可以让他们这些小孩钻进去。 「水中浑浊,视线多有被遮蔽之处,不知里面藏着什麽,须得谨慎点。」姜黎非往每人身上丢了个土行防御,「相互别离太远,遇到变故别一个人乱跑。」 这话是对纪桐周说的,这位小王爷总把自己当作四人组的老大,他大概根本不懂「齐心协力」四个字怎麽写。 四个孩子钻进池塘,果然池底有个洞,手探进去只觉水温比池中要寒冷许多,洞内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见,纪桐周凝神结印,下一刻薄薄的一层明亮火光忽然将他整个人包围住,看起来像个火人似的。 这也是其他三个非火属性灵根弟子还没学到的火行仙法浮魅之火,此火与凡火不同,不惧凡水,在水中依旧熊熊燃烧。 第二章 既有光亮,池底的景象便比先前看得清楚多了,姜黎非做了个手势,自己第一个钻进洞内,这个洞狭小无光,仅仅能让身材还未生长完毕的孩子们穿梭,换个大人在这里估计就要卡死了。 好在在水中握住剑柄运转灵气,比凫水要快许多,水道曲折多弯,游了一阵,洞壁渐渐不像先前那样几乎贴在身上了,越向前越宽敞,不需要纪桐周的浮魅之火也能看清一些景象,有光线自前方隐隐传来。 身後的三个孩子突然停下,水里不能说话,只能各自用眼神和表情传达要说的内容,姜黎非见他们几个挤眉弄眼,似有惊惶之色,不由万分好奇,雷修远游到她身边,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着什麽。 前方妖气强横,小心戒备。 又是妖气,姜黎非心情有点复杂,为什麽他们都能感觉到妖气,自己却一无所知? 驱使着手中的石剑放缓前行速度,再行一段,忽地豁然开朗,竟是从水道中出来了,此处水域宽旷,水质十分清澈,水草纠结盘生,竟好似是一座湖泊。 百里歌林忽然上前一把拽住姜黎非的袖子,神情惊恐,朝前面指了指,姜黎非眯眼看了老半天,除了水草什麽也没看到,正疑惑时,忽觉原本平静的湖水似是被一双巨手翻搅,湖底的淤泥翻卷而起,清澈的水一下就变得浑浊不堪。 雷修远急忙指向头顶,四个孩子惊慌失措,拚命朝湖面升去,然而湖中的水像是起了巨大的漩涡一般,无法抗拒的拉力使得他们如同风中落叶,上下颠覆。 一种十分可怕的、从未听过的嘶吼声自湖底传来,姜黎非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竭力控制石剑上的灵气流转,试图稳住身体,然而漩涡的拉力却越来越强,伴随着那恐怖至极的低吼声,更有无数小漩涡蒸腾而出,像是要撕碎湖中一切般。 姜黎非都不记得自己是怎麽钻出湖面的,她第一个飞出来,摔在湖畔的草堆里大口喘气,惊慌中才发觉这里果然是一方湖泊,此时湖水跟沸腾了一样,上下翻卷,巨浪不休,没一会儿,雷修远架着纪桐周从湖里飞了出来,小王爷惊恐下呛了水,倒地咳得惊天动地,动也动不了了。 百里歌林很快也手忙脚乱地浮上来,她似乎十分精通水性,游得飞快,眨眼就上了岸,颤声道:「你们刚看到没?湖底有门,被那个大妖怪压在身後。」 纪桐周好不容易缓了口气,虚弱地喃喃道:「该、该不会叫我们打败这妖怪才能过关吧?」 四个孩子谁也不敢靠近那片湖泊,御剑飞起在远处等了一会儿,沸腾般的湖水却翻腾得越来越剧烈,忽地一只庞然大物自水底一蹿而出,百里歌林吓得惊叫一声。 这只妖怪大得难以想像,生得更是奇形怪状,鸟头、鱼身、蛇尾,两只巨眼血红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贪婪地注视着这几个孩子。 突然牠长长的蛇尾一下竖直,跟个杆子似的,紧跟着张嘴尖利地叫了一声,众人只觉飓风席卷着湖水袭面而来,不由纷纷躲避,那条原本竖直的蛇尾一瞬间又变得柔若无骨,无声无息地卷向雷修远。 雷修远脚下石剑猛然刹住,险险避过这一卷,然而巨尾带起的狂风却一下将他吹得如风中落叶般飘了好远,众人不敢久留,纷纷避开,百里歌林脚都软了,语无伦次地道:「这是蛇精还是鱼精?我们……要跟这种东西打?能不能不打?」 纪桐周怒道:「不打怎麽过测试!」 雷修远脸色还有些苍白,方才他避得极巧,只要差一点就会被蛇尾卷中,不用想都知道被那条尾巴缠一下是什麽滋味,只怕身体瞬间就会被绞成肉泥,再来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避开,他轻道:「这东西看上去不像是普通妖物。」 除却那些天生的妖兽、神兽、灵兽之类,世间大凡妖物都是鸟兽鱼虫成精而来,模样一看即知,从没见过这种怪模怪样的东西。 纪桐周低头想了半天,突然叫道:「我想起了,总觉得眼熟,原来曾在凶兽录上见过,鸟首、鱼身、蛇尾,这是凶兽虎蛟!」 凶兽?众人不禁悚然变色,凶兽大多是天地间凶煞之气凝结而成,天生妖力强横,比妖物要凶恶百倍,更有几个惊天动地的巨大凶兽曾在世间惹出无数祸端,昔日被广微真人斩杀於砺锋之下的便是四凶之一檮杌。 就算墨言凡、胡嘉平他们在这里,也没有把握能对付一只凶兽,更何况他们这些堪堪入门的弟子。 百里歌林的退堂鼓打得更响了,「我、我看还是算了吧……」 雷修远思忖片刻,道:「虎蛟虽为凶兽,但我看牠行动缓慢、叫声凄惨,似乎原本已经受了重伤,这不过是书院的一个测试,我想应当还是有一战的机会。」 「我们轮流上,车轮战把牠累死!」纪桐周不甘心就这麽认输,当即捏印要用出离火术。 姜黎非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摇头道:「车轮战耗到明天也打不完,我觉得这里不能单打独斗,应当四个人一起,四人组原本五行就有搭配,我想这样分组肯定是有道理的。」 雷修远忽然道:「方才那只虎蛟只要发出吼叫,必然伴随飓风巨浪,一定要及时躲开,牠行动间似乎一直护着肋下,想来肋下一定是要害了,我和纪桐周主攻,不要打脑袋和尾巴,只攻击肋下。 牠那条蛇尾很危险,吼叫後便会攻击,无论是被卷住还是被拍一下,只怕我们都会没命,百里,你一定要注意牵制住牠的尾巴,万一有什麽闪失,黎非,你记得立即上土行防御和治疗网。」 他言辞清晰地交代完,一时三个孩子倒有些无话,思前想後,与其躲避,不如就硬碰硬试试,何况雷修远这一番战术安排思路清楚,分配到位,他平日里那种看谁都是蠢货的态度在这个时候反倒教人感到莫名其妙地安心起来。 纪桐周有点恼火,他一向把自己当作四人组的老大,结果方才从水里出来多亏雷修远帮忙,这会儿又被雷修远抢了锋头,怎麽能甘心,但不甘心归不甘心,他心底也实在有些佩服,自己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这种战术。 「就这麽办。」他没有废话。 四个孩子商定完毕,忽然雷修远与纪桐周一左一右朝虎蛟疾驰而去,一时间火光、金光漫天炸开,巨响不断,那只虎蛟早已怒不可遏,张开嘴又是一声长长的尖啸,数道飓风呼啸着卷来,将浓烟火光瞬间卷走。 雷修远急道:「就是现在!」 百里歌林早已趁他们造出大声势时悄悄飞近了虎蛟的尾部,果然那条尾巴竖得笔直,飓风出来後,牠忽然又变得柔若无骨,盘旋扭曲,蓄势待发,只等躲避的身影过来便一击而中。 她扬手射出无数片小叶子,劈里啪啦全贴在了牠尾巴上,叶片瞬间化作粗长而极具韧性的藤蔓,将牠的长尾牢牢捆住。 纪桐周与雷修远一左一右,离火术与太阿术分别打入牠两边肋下,虎蛟这一痛吼可谓惊天动地,剧痛挣扎下藤蔓尽数断裂,百里歌林躲得快,早已避开牠的蛇尾范围,再一次凝神结印,这一次叶片却变作了无数粗长尖利的木桩,一根根将牠身体钉在湖畔,教牠再不能遁入湖底。 这一连串动作可谓电光火石,孩子们个个惊魂未定,恐惧之余竟又觉得有一丝兴奋,因见虎蛟血流如注,挣扎的势头越来越弱,四个孩子在远处等了许久,那只虎蛟终於再无声息,估计彻底死透了,他们这才御剑飞过去。 纪桐周飞在最前,他以往只在图册上见过凶兽,一直以来都对仙人们腾云千万里,上天入地斩妖除魔、除凶祓秽的轶闻热衷无比,方才太过紧张以致没仔细看看凶兽虎蛟,此时靠近了方觉牠委实大得惊人,一张嘴估计把他们四个都吞下去还不够塞牙缝。 除去刚才他和雷修远攻击的肋下,虎蛟的腹部还有一条极长的伤口,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伤,果然被雷修远说中了,牠早已身负重伤,书院不可能给他们超出能力范围的测试。 第三章 其实仔细想想,这只凶兽并不算特别难对付,没有铜皮铁骨,也没有什麽厉害的妖法,关键在於对战术的布置与时机的把握,四个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更是关键,有一个人慢一步就难免重伤,甚至丢掉小命。 能杀掉虎蛟还是雷修远的战术布置功劳最大,纪桐周愣了半天,突然抬脚朝他腿上重重一踢,怒道:「你不错嘛,以前那个窝囊废哪儿去了?」 百里歌林也毫不客气一脚踹上去,「你个两面派还挺厉害。」 雷修远回头看了看他俩,轻轻笑了起来,大家都以为他又会说点什麽让人气得跳起来的话,可他什麽也没有说,只是笑,笑着笑着,其他人也忍不住一起笑了。 这是他们四人组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齐心协力打倒凶兽,原来大家一起行动比单独一个人逞英雄的感觉好多了,原本看不顺眼的人,此刻又觉得以前的一切都没什麽大不了。 雷修远笑着转过头,姜黎非对上了他漂亮的眼睛,之前他也笑过很多次,可她觉得他现在是真的在开心,虽然脸上满是汗和泥,头发也黏在上面,衣服上到处是灰还有血,她又觉着这样的雷修远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神采飞扬。 「辛苦了。」她难得笑咪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雷修远勾起嘴角,「原来你会笑。」 说得好像她从来没笑过似的,姜黎非懒得和他辩,耸耸肩膀,「谁说我不会。」 「很少见你这样笑。」 她哼哼两声:「那是不想对你笑。」 这下连他也无语了,百里歌林笑吟吟地扑过来,「咱们走吧,出去了要好好吃一顿,对了,我见北面食肆有酒呢,咱们偷偷拿一坛嚐嚐?」 姜黎非正要拒绝,忽然异变骤生,原本应该死透的那只虎蛟张开大嘴,阴森又凄厉地长啸起来,牠残余最後的那一丝妖力彻底释放,飓风卷着湖水呼啸而至,四个孩子反应不及,顿时被卷了进去,激烈旋转的水流与飓风像锐利的刀片一样切割着他们,若不是之前姜黎非给他们都套上了土行防御,这会儿只怕个个都碎了。 姜黎非只觉晕头转向,高高被抛起,转了半天又被狠狠弹飞,跟她一起被弹出来的还有一柄石剑,不知是他们谁的,她急忙伸手抓住,勉力运转灵气,翻身跳上石剑,再一转眼,其他三个人都被飓风白浪弹飞出来,虎蛟的蛇尾柔若无骨地朝最近的纪桐周拍过去,他的石剑早已被大浪卷走,尽管仍有神智却如何能避开,眼睁睁看着这条长尾当头朝自己打来。 姜黎非立即放出一道透明的土行墙挡在他身前,只听一声巨响,蛇尾拍在透明的赭色墙上,仅一瞬便将那面墙拍得碎成了粉末,她心念意动,调动全身灵气,连罩了数堵墙抢在蛇尾前拦住,她自己疾飞而去,顾不得许多,一把捞住纪桐周的头发。 本想拽着他逃离蛇尾范围,然而凶兽的垂死挣扎比想像中还可怕得多,又是数声巨响,那几面墙轻而易举被蛇尾拍碎,根本来不及逃离。 姜黎非再也不敢保留,将全身灵气挥霍一空,两层土行防御将两人裹住,紧接着只觉当胸一阵奇痛,一股全然不能反抗的大力砸中她的身体,她当时就觉得眼前发黑,下意识地紧紧握住纪桐周的头发,两个人被撞飞数里外,将林中树木都撞倒大片。 纪桐周好半天才缓过劲,全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不过这些和头皮的剧痛比起来简直不算什麽,他用手摸了摸脑袋,居然摸了满手血,他的头发该不会被扯光了吧? 身上重重地压着一个人,他用尽全力才将那人推开,吃力地转头一看,却见姜黎非胸前血肉模糊一片,脸上也鲜血淋漓,看上去像是死了一样。 纪桐周惊得魂都飞了,急忙轻轻推了推她,她动也不动,他颤抖着把手放在她鼻前,只觉气若游丝,而且出气多入气少,只怕再一会儿就真的没气了。 她是为了救他!纪桐周一颗心瞬间就沉到了最底,他居然让一个女孩子救了,而且这个女孩子甚至会死…… 纪桐周轻轻把她抱起来,好在石剑落在一旁,当即朝湖泊疾飞而去,此时那只虎蛟是真正死透了,原本漆黑泛光的身体也变得灰沉暗淡,湖面上随着水波上上下下浮动着两个人,正是百里歌林和雷修远,他们离虎蛟最近,飓风大浪惊人的力道将他们伤得遍体血痕,早已晕死过去。 方才还好好的,一下子就只剩他一人站着了,纪桐周将水里两人都捞上来,粗粗查看了一下伤口,幸好都不是什麽致命伤,只有姜黎非的伤最重,随时可能死掉。 纪桐周在她身上加持了一层浮魅之火,奋力抱起三人,这时哪里还管会不会凫水,手忙脚乱地沉进湖底,果然前方有一座金光璀璨的大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游过去的,一穿过大门,入目便是熟悉的重楼百殿,巨大的青铜鼎里香仍未冷。 胡嘉平几位原本待在高台上的先生早已疾驰而来,纪桐周只来得及说了一声:「快救救他们!」一语未了,人已栽倒在地。 到後来纪桐周才知道,他们这组居然是最早通过测试的,结果也是伤得最重的,特别是姜黎非,左丘先生说,再迟来一会儿,她必死无疑。 推开门,外面已是夕阳西沉,刚好望见匆匆赶来的胡嘉平,他冕服都未来得及换下,因见纪桐周出来了,他眉梢顿时一扬。 「你们过得很精彩。」胡嘉平走到这个神情沮丧後悔的男孩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难过,几位创立者都在里面,他们都不会有事。」 纪桐周沉默很久,忽然哑声问:「姜黎非……真的不会死吧?」 她是为了救他,四人组只有她会土行防御,要不是最後她拚尽全力将灵气挥霍一空架了两道防御,他只怕也要重伤。 胡嘉平难得温言抚慰,「仙家弟子怎麽会那麽容易死,你莫要担心,此次测试你们都通过了,放下心来,先去休息吧。」 纪桐周摇了摇头,「我想等他们。」 「百里歌林和雷修远要明天才能痊癒,至於那个小丫头大约要等好几天了,你脸色很差,快回去,明日再来。」 纪桐周被他轻轻一推,不由自主地出了庭院,远远地望见兰雅和几个狗腿子们匆匆赶来,一见他,兰雅的眼圈又红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狗腿子们围上来,阿谀奉承的话又响起来,他却只觉得厌烦,一个字也不想听,一个字也不想说。 胡嘉平轻轻推开房门,无声无息地走进去,内室的两张床上分别躺着百里歌林和雷修远,他们所受皆是皮外伤,主要是与凶兽的妖气直接接触,身体接受不了,至此才始终昏迷不醒。 严重的是最里面那个小丫头,三四位书院创立者神情凝重地立在床前,柔和的一团团白光正莹莹絮絮地落在她体内,这是高等水行治疗仙法玉雪术的光芒,然而从诸位书院创立者的神情来看,情况似乎并不怎麽乐观。 胡嘉平悄悄捏紧拳头,自觉掌心中全是汗水,不由苦笑起来。 「左丘先生。」他轻轻唤了一声。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微微点头,低声道:「她受伤太重,胸骨全碎了,内脏也破损八成,若非体内灵气浑厚,当场便要气绝,我已将太液金丹给她服下,然而仙丹也好,灵气复苏治癒也好,终究不过是微薄人力,能否活命依旧看天意。」 胡嘉平口中微微发苦,喃喃道:「这次是我的失误,不该选择凶兽虎蛟,事先该提醒他们……」凶兽虎蛟有假死之术,防不胜防。 左丘先生叹道:「每一个弟子都需经历真正九死一生的修行方能成长,吃一堑长一智,你这次提醒,却不能以後次次提醒,时时处处的庇护,终究不过培养出禁不起风雨的娇花罢了,从书院出来的,无论去往什麽门派,都是精英弟子,甚至亲传弟子,这正是书院创立的意义,你走吧,留在这里也是心焦,莫要感情用事。」 第四章 胡嘉平静静看了一眼床上的姜黎非,她满身鲜血,胸口凹进去一大块,呼吸极其微弱,他心跳一下急促起来,不敢再看,咬牙转身便走,这样也能叫保她平安无事吗?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位创立者开口道:「是活是死只看今夜,我等也只能静待答案了。」 诸人皆是长叹一声,左丘先生默然片刻,道:「诸位先回,今夜我在此留守,有何异常,我会即刻告知。」 屋内很快陷入安静,只有时急时徐的呼吸声缓缓流淌,姜黎非觉着自己好像是睡着,又像是醒着,身边发生的一切她都可以听见、看见,可就是不能动,不能给出任何反应,身体毫无知觉……这样说或许不确切,她其实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有身体的存在,难道这就是死的感觉吗?她的魂魄离体了?为什麽没有去地府? 想到自己或许死了,忽然之间感到一丝悲哀,她还有许多事没做,师父、大师兄、修行还有她的朋友们……四人组关系终於融洽起来了,她却死了,不知为何,想起这些心中更多的却是麻木,或许是因为死已成定局,悲伤遗憾都再无意义,余下的只有麻木了。 突然又想起日炎,牠一直化作她的一根头发隐匿行踪,她现在死了,牠要怎麽办呢? 眼前的光线骤然一暗,她有一种在下沉的感觉,这就是坠入黄泉的感觉?坠落再坠落,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九尾狐,牠蜷缩着庞大的身躯,九条长尾包裹住自己,似是正在沉睡。 日炎?姜黎非心念一动便已到了牠面前,牠起伏的脊背上有一道血红的封印一样的东西,随着牠的呼吸一亮一暗,难道这个就是他说过的,因为遭遇祸祟之年而将他妖气封存的封印吗? 她想伸手摸摸这只狐狸丰盈雪白的皮毛,心里这样想着,彷佛忽然就有了身体,她慢慢走近牠,伸出手在牠毛茸茸的脸上抚摸了两下,和想像中一模一样,柔软温暖的皮毛。 九尾狐的大耳朵忽然晃了晃,惨绿狭长的眼睛缓缓睁开,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地牠眼中充满了惊愕,「你怎麽了?」 姜黎非朝牠笑笑,「日炎,我大概要死啦,可惜师父和大师兄都没能找到,我死了,你一个人能逃走吗?」 牠眼睛顿时瞪得溜圆,「死?你怎会死,你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吗?」 她摇摇头,「我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治不好了,今天测试,我们遇到凶兽虎蛟,我被牠的尾巴打中了。」 日炎怒道:「开什麽玩笑,那种低等凶兽怎麽可能把你打死。」 这只狐狸死活不肯接受真相的样子也怪好玩的,姜黎非又摸了摸牠毛茸茸的脸,现在终於能摸到牠了,可惜她死了。 「我死了,你一个人赶紧逃,书院里有好多创立者,他们要是抓到你,你可真活不成了。」 日炎似是再也无法忍受这愚蠢的对话,忽地一下立起,九条长尾如梦似幻地摇摆起来,牠低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这里不是地府,而是我的意识中,你进入了我的意识,和我相见了。 我只说一遍,你自己听好,第一,你还没脱壳,不可能死;第二,能进入我的意识,说明你因为身体受到重创,即将被迫彻底脱壳;第三,现在完全脱壳对你来说绝不是好事,你有空在这里跟我瞎扯,不如赶紧抑制。」 姜黎非不由怔住,她没死?脱壳?她呆呆看着牠,忍不住道:「你……还是不肯告诉我,我到底是什麽吗?」 日炎淡道:「现在知道这些对你有什麽好处?你是中土人,除了体质特殊些,与常人无异,好好成你的仙,将来你的作为绝不会在这些书院创立者之下。」 这是在夸她?今天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出来的,日炎居然会夸她?姜黎非想扶住自己的下巴,省得它掉下来。 「看你的蠢样。」巨大的白色九尾狐鄙夷地藐视她,「现在不过是个蠢材罢了,快滚回去。」 她急道:「等一下,你什麽时候能醒?我、我有什麽能帮你的吗?」 「尚需几日,你想帮我?哼,先管好你自己吧。」 牠傲然说完,长尾突然一扫,姜黎非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强行驱逐,似是要将自己赶离这片黑暗,她又急得大叫:「怎麽抑制脱壳啊?你又不告诉我!」 牠的声音变得嫋嫋,「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你。」 一语未完,再也听不见牠的声音,姜黎非只觉身体一重,像是撞在什麽硬邦邦的东西上,不由「啊」一声叫了出来,睁开眼,是有点熟悉的屋顶,是上回摔落禁地回来後睡的那间弟子房吗?她就这麽被弹回来了? 巨大的治疗网架在自己身上,灵气来回灌输流蹿,胸口那边木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明明那里受了致命的创伤,她试着想抬手,可身体却无比沉重,原本灵活的四肢如今像是外面套了一层沉重的躯壳,她甚至有个冲动想要甩脱这具沉重的壳。 莫非这就是日炎说的脱壳?她动也不敢再动,闭目静静地躺着,她不知道怎麽抑制脱壳,只能一遍遍自言自语似的对自己说:「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身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的伤居然开始疼痛起来,渐渐地从轻微的疼痛变成了剧痛难耐,她实在忍不住痛叫出声。 在外屋的左丘先生立即听见了,他疾步走来,面带喜色,「醒了?」 姜黎非疼得脸色煞白,喃喃道:「好疼……我……受不了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汗湿的小脸,姜黎非只觉他的手温暖而柔软,忽然间疼痛彷佛远离她而去,她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糟糕,该不会又要开始脱壳了吧?可是这具身体会困,或许不是脱壳? 「睡吧,醒来就不疼了。」左丘先生的声音模模糊糊,听在耳中更加深了困意,她无意识地偏过脑袋,但见窗外晨曦微露。 天快亮了,这是她最後一个意识,然後便陷入了黑甜的沉睡。 再度醒来时,冰蓝色的治疗网已经消耗一空,床上不知何时架了帐幔,淡淡的莲青色十分素净。 姜黎非只觉身体似乎比以往轻快不少,她慢慢坐起,後背忽然有种像是要裂开般的剧烈麻痒感,她伸手用力一抓,却抓下一把薄纱般轻柔的皮,她吓得怪叫一声,没命地将手里东西甩出去,那层雪白的皮落在地上,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她惊惶失措地揭开被子,这才发觉自己根本没穿衣服,又是一阵惊恐,红白交织的崭新弟子服正放在床头,她一把抓过来,缩进帐幔深处,手忙脚乱地开始穿。 是又脱皮了吗?这个难道就是日炎说的脱壳?这样一层层脱壳,那到最後她会变成什麽样?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吗? 急匆匆系好腰带,姜黎非抢过床头柜上的铜镜,这一看却让她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是原来的鼻子、原来的嘴脸,就是好像又白了那麽一丝丝。 她很少这样照镜子仔细打量自己,此时巨细靡遗地端详,到底还是觉得自己确实与刚下山的那个小炭块判若两人,或许是皮肤变白太多的缘故,又或许不仅仅因为变白。 她的脸曾经与师父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看自己就像看见了师父,可现在这张脸上师父的影子慢慢在变淡,五官并没什麽变化,连眉毛里的陈年旧疤都还在,可凑在一处看,却越来越不像师父了。 房门忽然被打开,满身青鳞的蜥蜴女妖端着水盆走了进来,声音中有些惊奇,「你醒得这麽快。」 姜黎非见着是女妖,又松了口气,太好了,看样子帮她脱衣服的是女妖,如果是先生们或者左丘先生那样的老头子,她可不知该有多尴尬。 蜥蜴女妖轻轻揭开帐幔,见她缩在角落里,手里还拿着铜镜,不由嘻嘻笑了,「小姑娘就是爱美,刚醒第一件事居然是照镜子,放心吧,漂亮着呢,还香喷喷的。」 蜥蜴女妖招呼姜黎非起床,替她擦了擦脸,又在後面替她梳发、绾发髻,刚梳好,房门忽又开了,左丘先生与胡嘉平走进来,见她起了,两人都面带喜色。 第五章 「醒了?可还有什麽不适?」左丘先生摸了摸她的脑袋,神情欣慰,「那样的重伤能这麽快痊癒,你的身体素质相当好。」 姜黎非急忙道:「我都好了,完全没事,谢谢您。」 左丘先生笑道:「好的只是身体上的伤,精神与消耗的元气却回不来,今天暂且好好休息,修行的事明天再说。」他事务繁忙,匆匆说了几句便走了。 胡嘉平凑过来在她小脑袋上敲了敲,叹道:「丫头,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啊。」 姜黎非见他眼底有些阴影,大概是由於担心没睡好,心里倒有点感动,这位先生虽然吊儿郎当的,其实人很好。 「先生,我们测试过了没?」现在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他笑了,「都过了,你们是第一组通过测试的,不只你们,这次十六人全过了,倒真是罕见,往常这种测试都要刷掉一半多人的。」 居然所有人都过了,这可真是件大喜事,姜黎非见他满脸轻松,不由笑道:「先生也轻松了,不用再费力分组。」 他在她粉嫩的脸颊上掐了一把,因觉手感很好,忍不住又多掐两下,一面道:「你们还是太粗心大意了,这次是个教训,不到最後一刻都不可放松警惕心,下次再不能这样疏忽。」 他说得对,他们还是疏忽了,没有仔细观察虎蛟是否真的死透,还好这是测试,倘若以後再这麽粗心大意,真的活不成。 姜黎非点头道:「先生说的是,我记住了。」不过他能不能别再掐她脸上的肉了? 胡嘉平拍拍她,温言道:「你睡了五天,新的修行已经开始了,空了追下进度,不必急在一时,今天先歇歇吧,你的朋友都在外面等得心焦呢。」 五天,这麽夸张?怪不得起来後总觉得腰酸背痛,躺了那麽久不累才怪。 胡嘉平推开门,果然外面站了好几个小孩,正是百里歌林他们,一见他出来了,纪桐周比谁都急,连声问:「先生,她怎麽样了,醒了没?」 胡嘉平把姜黎非轻轻推出来,眨眨眼睛,「好了好了,这几日天天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人给你们送来了,小屁孩们自己乐呵去吧。」说罢人一眨眼便消失了。 众人见姜黎非笑咪咪地站在门边,衣服穿得别别扭扭,似是比先前又清瘦了些,大约是重伤初癒,肤色尤为苍白,平日里那种粗鲁的男孩子气顿时大减,终於像个秀秀气气的漂亮小姑娘了。 百里歌林第一个扑上来,抱着她都快哭了,一个劲叫:「黎非、黎非,吓死我了,我醒过来的时候见着你全身是血,他们还说你可能活不了。」 姜黎非赶紧动动手脚,「没事没事,你看,我好好的,有那麽多书院创立者在,我哪会这麽容易死。」 她抬头,见叶烨和百里唱月,还有雷修远、纪桐周他们几个都在,个个关切地看着自己,心中只觉暖洋洋的,有朋友的感觉真好。 「我没事了。」她又强调一遍,「让你们担心啦。」 纪桐周尴尬道:「谁、谁担心你了,不过是过来看看你醒没醒。」 百里歌林咯咯笑了起来,「这个小王爷又开始撑面子,方才最急的人不晓得是哪个。」 「多嘴。」纪桐周瞪她一眼。 姜黎非笑道:「谢谢了,对了,最後我们是怎麽过测试的?」 纪桐周道:「你们都晕了,就我醒着,那只虎蛟闹了一阵也死透了,我将你们送回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又望向姜黎非,她又瘦又矮,脸色还那麽苍白,居然又一次让这个小丫头救了自己一命,他实在不知是什麽滋味,脸色又变得黯然,这次测试最没用的人就是他了,幸好姜黎非现在没事,她如果是因为救他而死,这个阴影一定一生都如影随形,到死也忘不掉自己的无能。 「那个……你救了我,谢谢你。」他小声道谢,虽然尴尬得耳朵都红了,到底还是没像上次一样转身就走。 「客气什麽。」姜黎非拍了拍他的胳膊,跟好哥们儿似的,「你後来不也是把我们送出去了吗,扯平啦。」 她粗鲁得像男人似的动作又让他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她要是像兰雅一样温文尔雅,自己好像也有点吃不消,姜黎非果然还是这样最自然,他也笑了笑,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捶,「还活着,太好了。」 「别在这里说啦。」百里歌林笑咪咪地抱住姜黎非的胳膊,「正好是吃晚饭的时候,咱们去北面食肆大吃一顿吧,黎非睡了这麽久可算醒了,这一顿就算迟来的庆祝,祝贺咱们都过了测试!」 孩子们个个兴高采烈地御剑飞往北面食肆,也不管吃不吃得完,拿了一桌子菜,百里歌林瞅着角落里还堆着酒坛,本想偷拿一坛嚐个鲜,却被叶烨发现了,在她脑门儿上弹了好几下,「胡闹,才多大就喝酒,那些酒只有先生们才能拿,教人发觉咱们偷来喝,你一个人挨骂吗?」 百里歌林急道:「偶尔喝一次怎麽了,堂堂仙家弟子连酒都不会喝,丢不丢人。」 正说着,却见一旁的蜥蜴女妖端了一只酒坛过来,道:「这是胡嘉平先生交代给你们的,说只有一坛,给你们嚐个鲜。」 孩子们顿时哄然大叫,胡嘉平太够意思了,绝世好先生! 百里歌林一把撕开封纸,一股甜香的酒气漫溢而出,她闻了闻,奇道:「这是米酒吧,切,米酒算什麽酒。」 叶烨从她手里抢过酒坛,一人给倒了一杯,杯中酒浑浊而香甜,果然是米酒,他笑道:「米酒已经出格了,明天还要修行,莫要太过忘形,来,先贺黎非重伤痊癒,大家乾杯!」 众人嘻嘻哈哈地乾了这一杯,这里的孩子大多是第一次喝酒,之前又没吃饭,一大杯米酒下去,酒气居然就这麽漫开了,姜黎非倒是面不改色,她跟着师父在外面混了这些年,不要说米酒,再烈的酒都嚐过,不过都是浅尝辄止,师父也不许她多喝的。 叶烨再次举杯,道:「来来,再贺我们都过了测试,再乾一杯!」 两杯酒下肚,气氛顿时热烈起来,连百里唱月话都多了,扭头跟雷修远不知说什麽,叶烨和纪桐周居然也开始聊天,他俩一个是前高卢皇子,一个是现越国英王爷,意外的谈得来。 姜黎非挟了一块萝卜正要吃,百里歌林忽然凑了上来,她酒量极浅,两杯米酒下肚连脖子都红了,眼神迷离,拽着她嘀咕:「我跟你说,你睡的这些天,纪桐周丢了魂一样,昨天见你还没出来,他都快哭了……」 「你又在胡扯什麽!」纪桐周急了,一把将她拽下来,她怎麽就那麽喜欢添油加醋,姜黎非因为救他差点要死,他不担心的话还是人吗? 百里歌林好像已经快醉了,瞥他一眼,哼哼一笑,「小王爷,你的小郡主呢?这次不陪她在弟子房吃饭了?」 纪桐周皱眉道:「我不过中午与她一同用膳而已,她是诸侯国郡主,於情於理,我不可冷落她。」 「冠冕堂皇。」百里歌林摇头,忽又凑到他身边笑道:「我们黎非不比那个兰雅好?人家还救了你呢。」 姜黎非、兰雅,这俩是一类人吗,居然能把她们扯一块,纪桐周懒得搭理她,闷头喝酒。 他也是第一次跟这些平民一起吃喝,以往不是独来独往便是跟兰雅一起吃,他们这些皇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训诫,起先他只觉他们吵,可渐渐却又觉得有趣极了,叶烨十分健谈风趣,百里歌林也活泼爱闹,席间欢颜笑语不断,他的心情也慢慢变得好起来。 多了心事的小王爷偷眼朝姜黎非那里看,她笑咪咪地喝着米酒,头也不抬,大概是夜色外加烛火的缘故,她跟之前那男人气十足的小叫花子简直像两个人,由於重伤初癒,脸色苍白,在灯下像玉一样,清瘦的脸庞,秀致的轮廓,下颔尖尖,眼波流转,竟有一丝十分别致的韵味。 纪桐周看着看着突然有些发窘,急忙移开视线,一时觉得窘迫,一时还有些疑惑,她为什麽要这样拚命救自己?上次在禁地也是,这次又是,甚至差点搭上小命,他实在不懂,在他短短十二年的人生经历中,讨好、拍马屁者无数,可这样为了他搏命相护的却只有一个姜黎非。 第六章 而被她这样不顾一切地付出,他竟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得意,对了,前几天也是,他不想还书,大晚上的她居然二话不说就帮他还了,她、她这样……难不成、难不成是喜欢他? 想来想去,她会这样帮自己,肯定是对自己有好感吧,自大的小王爷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了,以前王府的侍卫也说,女孩子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爱跟他吵架作对,想到姜黎非因为喜欢自己才这麽拚命,他顿时感到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但他不可能给她任何回报,没办法,他俩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这份情他记着了,以後一定还给她,再对她好些吧。 想到这里,高傲的小王爷望向姜黎非的眼神难免有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他忽然举起酒杯朝姜黎非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带着些许施舍般的温柔,道:「来,我敬你一杯。」 姜黎非浑然不觉,笑咪咪地跟他乾了一杯米酒,却听纪桐周咕哝道:「那个……谢谢你了,总之你的心我懂了,但我没法回报你什麽……」 他说什麽啊?姜黎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忽听旁边砰一声,百里歌林跟百里唱月说着说着忽然歪在桌上,酒杯都翻了。 叶烨把她扶起看了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居然醉了,不能喝酒还成天嚷嚷着要喝。」 众人不由大笑,说话间,百里歌林又醒了,迷蒙地看了一眼叶烨,忽地一把推开他,喃喃道:「你别碰我。」 百里唱月勾着她的肩膀,让她靠自己身上,笑道:「下次还逞能不?」 百里歌林嘴里叽哩咕噜不知说了些什麽,说着说着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叶烨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又坐回去跟他们说笑。 姜黎非数杯米酒下肚,耳朵也渐渐热起来了,再看看纪桐周,他早就离得远远的跟叶烨说话去了,自己身边的雷修远只默默喝酒,菜也吃得很少,话说得更少,她不由问:「你怎麽只顾着喝酒?」 雷修远放下酒杯,忽然坐得近了些,扶着下巴望她,半晌,低声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姜黎非敲了敲胸口,「没事,好着呢。」 他握住她的手腕,又放回去,「好了也不用敲,万一以後一直平着怎麽办。」 他、他说了什麽?姜黎非觉得自己的下巴差点要掉了,是不是她喝多了产生了幻听? 雷修远见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倒笑了,「你倒是奋不顾身地救小王爷。」 好吧,就当方才是幻听好了,姜黎非瞪他一眼,「什麽奋不顾身,我不救他,他岂不是要死掉,能救为什麽不救,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同侪死在自己面前?」 「事实是他没事,你却差点死掉。」 姜黎非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虎蛟那麽厉害,一切太快了,来不及反应,不过我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差点死了。」雷修远看着她,「我问你,不管是谁,你都会救吗?」 姜黎非摇头,「怎麽可能,我没那麽大的本事。」 事实上她也没那麽热心,可能换个情况她就未必会出手了,虎蛟那次真的是一个冲动,之前以为一切都圆满完成,大家高高兴兴的,忽然发生变故,谁受得了。 话再说回来,纪桐周是同侪,还是同组的,虽然骄横自大不讨喜,但大家都一起修行那麽久了,感情总是有的,难道可以淡定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她不至於如此冷血。 「那时候是你或者歌林,我都会救的。」她摸了摸脸,酒喝多了,有点发烫,「可如果是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她见雷修远还是盯着自己看,不由皱眉,「你到底看什麽?」 他移开视线,浅嚐一口米酒,道:「你上回没说完呢,青丘的风景怎麽样?」 姜黎非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他指的是测试中被打断的话题,都隔了五天,他居然还记着,她笑道:「我才不说,是我先问的,鲁大哥长什麽样?多大啦?」 雷修远也笑了,轻道:「他看上去大约有二十来岁,不过仙家弟子,年纪不可光看外表,我也不知道他真实年纪,他长得……嗯,就是个普通人,可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 「他教你拳剑之法吗?为什麽不教你仙法呢?」 「仙法不可随意传授给外人,否则是门派中的重罪,书院请来的先生,传授的也都是最基本的东西,再高深的仙法只能等进入门派後才有师父传授了。」 姜黎非俯在桌上,看着他低头喝酒,他怪能喝的,没吃多少东西,酒倒喝了不少,而且好像没半点醉意。 「雷修远,你想好要去哪个门派了吗?」她问,这问题她也是最近才开始考虑的,再半年多他们就要离开书院了,曾经一起修行的同侪或许就此天各一方,仔细想想,有些不舍。 他又一次反问:「你呢?」 真是狡猾,每次都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姜黎非摇摇头,「我大概会去无月廷吧,你知道的,我得去找大师兄。」 他轻轻哦了一声,喝乾杯中酒,忽然微微一笑,「那我也去无月廷吧。」 姜黎非有些惊喜,「真的?」 「嗯,星正馆肯定不能去了,其他门派我又看不上,也就无月廷顺眼些。」 看不上?姜黎非再一次失笑,他可真是大言不惭,可这话由他说出来居然一点也不违和,雷修远确实有说这个话的资质与本事。 见他杯中没酒了,姜黎非捞起身边的酒坛替他斟满。 「倒好啦。」她推了推他,一面又道:「对了,你刚才回答了我的问题,那现在轮到我了,青丘很大的,风景也好,就是地势太险恶,普通人根本无法上下,我跟师父在虎口崖那边挂了麻绳,每次都从那边上下……」 她说了半天,渐渐竟有些困了,左丘先生说的没错,就算伤势痊癒,可精神与元气不是那麽快就能恢复的,她睡了五天才醒过来,这会儿居然又困了。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脑袋,紧跟着身上一暖,似是有人披了件衣服上来,姜黎非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靠在了雷修远肩上,他的外衣正披在自己身上,见她睁开眼,他道:「睡吧,等下我送你回去。」 她揉了揉眼睛,「没事……我能撑住。」 他伸出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了拍,「睡吧。」 他好像……真没那麽讨厌,姜黎非靠着他的肩膀,衣服上全是雷修远的味道,说不出的味道,和他从朋友变成了敌对,又从敌对变成朋友,想想居然有点高兴,如果能一直做朋友就好了。 剩下的半坛酒很快就被喝完,纪桐周醉倒在桌子上,叶烨笑道:「挺晚了,今日喝得尽兴,下次若有机会再一醉方休。」 他见纪桐周不胜酒力,只怕根本没法回去,姜黎非也靠在雷修远身上睡着了,便道:「我送王爷回去吧,唱月,你能御剑吗?」 百里唱月扶着额头轻道:「有些头晕,你先去,我吹吹冷风在这里等你。」 自上次御剑坠崖之後,一向大胆的她也开始谨慎了。 雷修远将姜黎非轻轻抱起,她似是真的累了,只嗯了一声,居然没醒,一路御剑飞回千香之间,他推开门将她放在床上,想了想,还是帮她脱了鞋子,正要盖好被子,忽然有一股幽幽的异香钻入鼻腔,与花香香料截然不同的一种香味,清而不冷,暖而不腻,勾魂夺魄。 雷修远四处嗅了嗅,只觉这股香气若有似无的,忽淡忽浓,寻了一阵,忽然发觉什麽似的,低头凑近熟睡的姜黎非,果然那香气自她领口吐息中漫溢出来,虽然极淡极清幽,却销魂蚀骨。 他愣了一会儿,扯过被子将她盖好,奇怪,以前怎麽没在她身上闻过这种香气? 转身要走,却又有些舍不得似的,他坐在床边,凑近她的领口,深深吸了好几下,骨头彷佛都要被这股异香熏酥了,灯光下,她的嘴唇微微翘起,神情无辜,他突然没来由地感到无措紧张,急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