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欢膝下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幽州,暮色四合。 幽州地处沧州以北,比起酷热的沧州自然要好得多,九月的夜里凉风习习,更是一片怡然,喜儿一手托腮坐在台阶上,眼看着天色由刚刚擦黑变成一片如墨的深沉。 「喜儿,你在这里呆着做什麽?」路过的管家看见这一幕,偏头问道。 「我在等公子出来。」喜儿如实应道。 看了看紧闭的书房大门,管家低声问道:「公子还未出来过?」喜儿点点头。 管家叹了口气,叹道:「公子已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了,王爷不在,也没人敢去劝他。」 安豫王最近总是身体不适,所以一直去其他地方修养去了。 两人正说着,一道嫋嫋娜娜的身影款款而来,见到两人即问:「祁钰还在里面?」 喜儿和管家立即起身行礼,「郡主。」 萧琅华不在意地扬了扬手,视线转移到紧闭的房门上,冲管家吩咐道:「管家,你去命人准备些消暑的酸梅汤,待会儿给他送去。」 「老奴知道了。」管家匆忙退下。 一旁的喜儿看了看萧琅华,问道:「郡主,我去叫公子出来。」 他的话音未落,萧琅华娇俏的容颜上闪过一抹赧然,忙摆摆手道:「别去。」 喜儿不解地看向她,她今日已经是第四次过来了,若不是想找公子,那她来这里做什麽? 似是看穿他的疑惑,萧琅华轻笑一声道:「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他,他这些日子整日操劳已经够累了,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喜儿愣愣地应道:「哦。」 转头看了看依旧紧闭的大门,萧琅华暗叹口气,转身离开。 屋子里一片静谧,红烛早已燃尽,烛泪滴落一地,银白色月光越过敞开的窗户,顺着地板一路倾泻而下,最後蔓延至落在书桌前的人身上。 俊逸的容颜上一片清冷,几缕发丝自鬓角散落下,龙祁钰却浑然未觉,一手支着额头,微阖着眸稍作休憩,神思昏昏沉沉的有些混沌不清,隐约间听到外面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又很快消弭。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一阵优美的琴音,在静谧的夏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龙祁钰睁开眼看着屋子里一片黑暗,如练月华耀了满室满堂,耳边是悠扬的琴声不断回响,一时间竟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弹的是一曲白头吟,而这弹琴的人……脑海中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萧琅华不管做什麽都跟随他,即使是上战场也不离不休,始终伴在身侧。 萧琅华的性子其实并非如此沉稳,她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性子娇憨活泼,却为了他甘愿做这笼中鸟,安豫王曾不只一次对他说过,若以後能有人与他执手偕老,那个人必定只能是琅华。 萧琅华今日来过好几次,其实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该用什麽心态去面对她,她十五岁被指为他的未婚妻,每次安豫王提出要为他们操办婚事,都被龙祁钰用边关事情多给搪塞过去了,就这麽一拖拖了三年,如今她已是十八岁,却依旧不畏人言伴着他同进同出。 眼前闪过那双每每面对他都欲言又止的眸,龙祁钰嘴角扯出一抹艰涩的弧度,或许也是时候该给她一个答案了,缓缓起身,龙祁钰几步走出书房。 一路顺着琴声觅去,龙祁钰最後在庭院中找到了正在弹琴的萧琅华。 月色下,她着一袭月白色素色襦裙,静静坐在琴後抚琴,眼底带着抹不去的怅惘。 龙祁钰站在廊下静静凝望着她,眼前不断闪过往昔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一流转而过。 曲终,萧琅华的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抚,颤动的琴弦慢慢静止不动。 啪啪!几声击掌的声音自背後传来。 萧琅华蓦然回首,正好看见龙祁钰披着满身旖旎的月光信步而来,俊逸的容颜上带着一抹清浅的微笑,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心底隐隐有一丝雀跃,她屏住呼吸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幽深的眸底一片沉静。 「琅华……」龙祁钰唤道。 她咬唇望着他,眼底隐隐流露着期待。 龙祁钰凝眸瞧着她,眼前的女子眼角眉梢写满了希冀,就这麽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心中微有动容。 「琅华,我们……」低沉的声音缓缓传入耳中,萧琅华惊异地望着他,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龙祁钰定了定心神,继续道:「待到这一切平静下来,我们就……」 萧琅华屏息以待,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惜就在龙祁钰要继续说下去时,身後突然有人跑了过来,硬生生打破了这氛围。 喜儿慌慌张张跑入庭院,边跑边冲着龙祁钰大声喊道:「公子不好了、公子不好了!」 原本欲脱口而出的後半句话瞬间咽了回去,龙祁钰转头看着满脸惊慌的喜儿,眼角隐隐一跳,沉声问道:「出了什麽事情?」 没有得到预料中的答案,萧琅华满是希冀的眸子里瞬间涌上浓浓的黯然。 抬头望着眼前颀长的身影,萧琅华暗暗舒了口气,罢了,来日方长,抬眼看向喜儿,他正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一路看来是累得够呛。 「公子快去。」喜儿气喘吁吁的指着外面,断断续续地说下去,「来了来了,他来了!」 越听越觉得糊涂,萧琅华忍不住蹙眉,「喜儿,你说谁来了?」 龙祁钰亦是满眼疑惑。 喜儿一下一下抚着胸口,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直起身子对着龙祁钰和萧琅华高声喊道:「公子,沈容和他来了。」 乍然听见那三个字,龙祁钰眸光一滞。 萧琅华愣了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龙祁钰。 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异常,喜儿继续道:「是沈容和,沈容和他来幽州了。」 空气彷佛瞬间凝固了,萧琅华怔怔望着龙祁钰清俊的侧脸,许是这月色太过朦胧,竟让她恍惚看到龙祁钰眼中有一抹痛苦掠过,转瞬即逝。 负在身後的手紧了紧,龙祁钰冷然问道:「他是和谁一起来的?」 「他一个人,而且现在他被刘将军抓住了,已经押送到府衙来了。」 话音未遁,喜儿就见原本还一脸清冷站在那里的龙祁钰身形一晃,顿时不见了身影,回头只看到龙祁钰匆匆走远的背影,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喜儿一呆,旋即追上他的脚步,「公子!」 庭院中瞬间只剩下萧琅华一人,看着两人的身影在廊下拉出长长的影,而後消失在转角处,再也不见。 「祁钰……」心头忽然有种空空的感觉,萧琅华伸手想要抓住什麽,伸手却只触及到一片冰冷,无人回应。 从庭院到前面大堂的距离并不远,只隔着一条长廊,龙祁钰快步穿过花厅,顺着长廊走到大堂门前,却在即将迈步进去时骤然止步。 後面一直努力跟上的喜儿差点一头撞上他,扶着廊柱气喘吁吁道:「公子,怎麽停下了?」 龙祁钰恍若未闻,眸光死死盯着屋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儿一愣。 想来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过沈容和了,可此时见到他,竟奇异得有种彷佛不过是在昨日见过的错觉,若不是这几个月来的兵荒马乱确确实实发生过,喜儿都忍不住怀疑,堂中那个正低头喝茶的人,不过是闲来无事过来喝杯清茶的闲散游人罢了。 堂中一身白衣的沈容和安然独坐,她的身後跟着数十名守卫,对面则是站满了大批士兵,由龙祁钰麾下的将军刘天带着,双方的气氛并不好,一触即发。 龙祁钰凝眸盯着堂中的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的窘然。 正当他满心复杂,喜儿突然跳了出去,指着沈容和大吼一声:「啊,你还敢出现!」 堂中的人齐刷刷看向门外,被这麽多道视线同时注目过来,喜儿心里咯噔一跳,赶紧一个俯身钻到龙祁钰的身後躲起来。 堂中的人同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龙祁钰,「殿下。」 龙祁钰缓步走进去,眸光在大堂里巡视一圈,最後落在仍旧低首垂眸的沈容和面上。 「这是怎麽回事?」他问旁边的刘将军,眼神却不曾离开过沈容和。 刘天看了看沈容和,再看看龙祁钰,「殿下,这人一入我幽州城就说要见你,但是他的身分……」 龙祁钰没有看他,径直走到沈容和身前站定,就这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轻轻将茶杯搁置到桌上,沈容和抬头仰望着眼前人的容颜,唇畔浮起一丝清浅如梨花的微笑,启唇道:「你来了。」 三个字云淡风轻,清淡到彷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沈容和不过是跋山涉水而来,只为见他一面,仅此而已。 第二章 两人静静看着对方,动也未动,周遭彷佛无形中筑起一道墙,除了他们,任谁也无法轻易打破。 随後赶来的萧琅华僵立在门口,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心口中一片无以言语的不安。 「你们总不会……总不会就这样一直下去吧?」耳畔忽地有道略带酸涩的话语掠过,待到好几人同时看向自己,萧琅华才发现那声音竟是出自自己口中。 惶恐、不安,在看到那个白衣男子出现时,猝不及防地就涌现出来,贝齿轻轻抵住下唇,萧琅华蹙眉望着龙祁钰,他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一次也没有。 龙祁钰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很快又被随之而来的怒气狠狠压下。 迅速敛去眸中多余的情绪,龙祁钰声音越发冰冷,「上次在沧州时,我想我说的话,你应该没有这麽快忘记才对。」 沈容和神色间有一抹黯然快速闪过,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楚。 无声垂下眼帘,沈容和唇齿间逸出一声低哑的笑,缓声道:「我没忘。」 怎麽会忘记,怎麽可能忘记,这人说过,若是再见时,他们必定是敌人,心口一滞,沈容和摩挲着杯沿的手无声收紧。 「咳,公子。」身边有暗卫忍不住咳嗽一声提醒,沈容和倏然回过神来。 定了定心神,沈容和缓慢站起身来,抬眸直视着龙祁钰,「我来是有东西要给你。」 龙祁钰还未回应,他身後的刘天冷笑道:「沈容和,你是否嫌当初害咱们世子害得还不够,如今又想跑来作乱吗?」话脱口而出的同时,刘天大步上前,隔在两人中间,目光警惕地打量着沈容和。 身後的暗卫看不惯沈容和被人辱没,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沈容和前面,对着刘天重重一哼,「你这是说什麽话,我们公子还不是为了……」 「不可无礼。」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沈容和及时出声打断。 暗卫皱眉看了看沈容和,忿忿不平地退了回去。 另一头,龙祁钰漠然吩咐道:「刘将军,你且退下。」 刘天大惊失色,睁大眼睛瞪着龙祁钰,「殿下,这人是妖孽,万万留不得啊。」 「下去!」龙祁钰略略加重语调。 刘天顿时没了气焰,「妖孽,妖孽留不得啊。」不甘地撇撇嘴,刘天碎碎念着退回原位。 龙祁钰充耳不闻,垂眸看着沈容和,声音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感情,「既然没忘,那麽……你是来让我杀了你?」 沈容和一阵沉默无言,好半晌都未得到答覆,龙祁钰心中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霍地拔剑指向沈容和,「回答我。」 「公子!」 「殿下!」 两边的人同时上前,却又不知为何不敢轻易介入,整个大堂陷入长久的沉默。 龙祁钰几次忍不住质问又生生忍住,默然等着沈容和的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容和终於开口,嗫嚅着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当真要杀我?」 沈容和的声音穿透凝滞的空气落在龙祁钰耳中,让他莫名的烦躁,嘴角浮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我还要怎麽相信你?沈容和。」 沈容和微微一怔。 「你说,我该怎麽做才算是相信你?」说到最後,龙祁钰的眼中闪过一抹浓浓的恨,声音竟隐隐带着凄厉。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满眼疑惑地看着两人。 「我……」沈容和背脊一僵,欲辩已无言。 她心中彷佛有一根针刺入,不是剧烈的痛猛然袭来,而是一点一点,尖锐而清晰刻骨的痛,一点一点传遍四肢百骸。 垂眸敛去眼底的黯然,沈容和抬头直视他,「这次我来不是为了和你吵架。」 大抵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龙祁钰迅速掩去眸中的情绪,转瞬间就恢复成冷静无波的神情,撩起衣袍一角在桌案後坐下,「好,那麽……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麽事情?」 视线自周围的人身上一扫而过,沈容和皱了皱眉。 没有错过沈容和的表情,龙祁钰低头一遍一遍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恍若未见。 堂中其余人更是一个个满脸戒备,手停留在佩刀上,随时都有可能拔刀出鞘,沈容和带来的暗卫自是不甘示弱,一个个手持武器屏息以待。 空气中多了一丝肃杀,沈容和看着四周,眉头皱得更紧。 见沈容和迟迟没有动作,一直不曾对她放松警惕的刘天冷哼一声:「你说要给殿下什麽东西?有种你就当着我们面儿给,不要畏畏缩缩,跟个娘们儿一样。」 他的话音落下,一阵肆意的哄笑声随即响起。 龙祁钰摩挲着玉扳指的手指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你们太过分了。」有暗卫替沈容和打抱不平,欲上前时被沈容和及时拉住,「你们忘了吗?我们不是来闹事的。」 「可是他们……」瞪着刘天那帮人,暗卫们个个义愤填膺。 以眼神安抚他们,沈容和无声地摇摇头。 「沈容和,你难道又想来设局出卖咱们殿下?」这时背後一声刻薄的声音蓦地响起。 沈容和转头看向那人,她记得那张脸,是当初护送龙祁钰出龙城的护卫之一。 不等沈容和搭话,那人不屑地哼道:「今日你休想再耍什麽把戏,若你敢伤殿下半分,我们立刻宰了你。」 「你试试,动公子一下,我让你血溅当场。」沈容和身边的暗卫亦跟着闹腾开来。 「来就来,谁怕谁啊!」 「看谁的刀快。」 两方眼看就又要闹上,沈容和揉揉胀痛的太阳穴,正要让他们退下,却见一直保持沉默的龙祁钰施施然起身,对着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淡淡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殿下,使不得啊。」刘天等人纷纷上前劝阻。 唇畔漾出一丝清浅的弧度,龙祁钰转头直视着沈容和,笑得漠然,「既然沈大人要单独与我相处,你们先下去吧。」 眸光定定地看着他,沈容和张口道:「你们也先出去。」 「公子,万一你有危险……」 「我没事。」斩钉截铁打断那些暗卫的话,沈容和的视线不曾从龙祁钰脸上挪开。 其余人在两人的坚持下,最後只得作罢,一一退了下去。 喧嚣热闹的大堂内,转瞬就只剩下沈容和与龙祁钰两人。 「这一次你要给我什麽?」龙祁钰抬眸看着沈容和,漠然问道。 沈容和静静凝视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什麽,龙祁钰也就这麽坐着不动,任由沈容和端详。 末了,沈容和收回视线,踱步至龙祁钰身前,将一直背在肩上的包袱卸了下来。 龙祁钰眉头一挑,看着沈容和动作迅速挑开包袱的结,最後从里面拿出一样用锦布包裹着的盒子,「砰」的一声放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沈容和的唇微微抿起,两个字自唇齿间缓缓逸出,「江山。」 龙祁钰几乎是下意识地拧眉,视线在那盒子上停留片刻便匆匆收了回去,龙祁钰看向沈容和,那双墨玉般的瞳眸里看不出一丝戏弄或恶意,只有深不见底的晦涩。 「你这是什麽意思?」 「如你看到的。」 龙祁钰一声嗤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那是你的事情,我只是负责将这东西交给你罢了。」 龙祁钰深深看着她,眼神凌厉得彷佛要将她一眼看穿,「为什麽?」 「前朝太子一案已经由皇上亲口证实是冤案,他说他要将这天下交还给你。」 想起临走前看到的最後一幕,那个平素只知玩乐的皇上,与传闻中骄纵狠辣的董皇后一起执手相望,沈容和心中一阵怆然,或许那是最後一次见到他们了。 没有错过沈容和眼底的悲怆,龙祁钰心口一滞,旋即别开视线。 「皇上说要将天下还给我,那麽你呢……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麽?」 「我只是遵从我爹的遗愿,定要助你夺得天下。」她说这话时脸上无一丝波澜,彷佛说的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龙祁钰没有丝毫震惊,继续问道:「那麽你和皇上让我娶琅华,是为了以後能让蒙古王助我?」 「是。」 「你让我死心,是为了让我去沙场,逐渐拥有兵权?」 「也是。」 「你故意设局陷害我,就是为了让我起兵谋反,好夺得这天下?」 「是。」 眸子里一片讳莫如深的深邃,龙祁钰神色不变,「这麽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沈容和深深凝望着他,她知道他并不信她,他唇畔隐约浮现一丝笑意,眼底却是彻骨的寒意。 微微垂下眼帘,沈容和硬声道:「我只是完成我爹的遗愿。」 第三章 闻言,龙祁钰彷佛听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话,大笑几声,笑声在空荡的大堂内一遍遍回响。 「沈容和,你以为现在还会有人信你吗?」嘲弄地睇着她,龙祁钰冷笑道。 沈容和紧抿着唇,无言以对,诚如他所说,她的话不只他不信,连她自己听来都觉得简直是荒谬透顶。 龙祁钰依然目不转睛看着沈容和,眼底隐隐流露着嘲弄,心底沁出一股彻骨的寒意,分明是炎炎夏日,沈容和却觉得瞬间如堕冰窟。 「沈容和,我不信你说的任何话。」 「我信。」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门口猛地传来一道冷冽的嗓音。 沈容和与龙祁钰同时回头,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走进来,冷冽严肃的容颜已沾染上岁月的沧桑,那双眸却依旧犀利得足以洞穿人的所有想法。 龙祁钰皱眉,「父王,你不是在药王谷修养,怎麽……」 低低咳嗽一声,安豫王径直走向沈容和,看看她,眸光最终落在龙祁钰身上,「钰儿,沈容和说的都是真的。」 龙祁钰眉头皱得更紧。 安豫王怅然一叹,继续道:「当初我原本也以为沈清和背叛了明润,後来才知他投诚三皇子那夜,二皇子已经设下毒计,太子避无可避,诛杀的圣旨下来前,沈清和心知若那时为太子强出头根本毫无作用,且太子将你托付给了我和沈清和,要我们不惜一切也要助你夺回皇位,所以他不顾他人骂名,投诚於当时的三皇子。 你应该记得,那时太子党接连出事,太子妃相思被二皇子迫害致死,临死前不顾一切将你送到我身边,让我将你抚养长大,更要替太子府三百口人报仇,但此时三皇子已经继承大统,你尚还年幼,所以……」 後面他说了什麽,龙祁钰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定定地盯视着沈容和,话却是对着安豫王说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早已设好的局?」 大堂里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谁也没有出声,一片冷寂中,龙祁钰极其缓慢的转过身,背对着两人。 「你们……让我静一静。」哑声说出这句话,龙祁钰再没有开口。 安豫王看看他,想要说些什麽,却终究什麽也没说。 看了看低垂着眼帘的沈容和,安豫王冲她无声的摇摇头,示意她先出去。 大堂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沈容和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看看安豫王,他只是苦笑着叹了口气。 「钰儿的性格太过直率,且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世,这麽多年平静的日子过去,他根本没存要夺那帝位的心思,若当初告诉他所有计画,难保他为了不伤害其他人会不会放弃。」 说到这里,安豫王眯起眼眸打量着沈容和,眼底闪烁着不易察觉的精芒,意味深长地道:「你应当明白。」 沈容和艰涩地抿抿唇,「容和明白。」 就是因为太过明白龙祁钰的不忍,所以这一局棋里,她连自己也设了进去,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次次伤了他,迫使他恨她。 看了看已经离得有些距离的大堂,安豫王将眸光定格在沈容和身上,一字一顿道:「既然明白,你就要记得自己的身分,容和,你是沈家人……」 沈容和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 似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神,安豫王絮絮叨叨的继续说着,「当年你的祖父和先皇一同打下这大龙朝的江山,可惜他英年早逝,否则定会成为咱们大龙朝的一代名将,你的父亲清和也是这样,可惜他早早就去了,将所有担子都丢给了你……」 安豫王说着往事一脸怀念,全然没有注意到沈容和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 对啊,她都快忘记了,她是沈家人啊,沈家的人世代…… 当天夜里,安豫王将沈容和安排入住幽州府衙,且告知所有人,当初沈容和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龙祁钰夺得帝位,原本对沈容和怀有芥蒂的人也纷纷释然,不再对待仇敌般对沈容和。 收拾好房间,被王爷派来照顾沈容和的丫鬟香儿正欲服侍沈容和睡下,却见这人依然呆坐在桌前,不由得上前探看。 这一看,香儿吓了一跳,沈容和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在月色下恍惚得像随时都有可能羽化成仙,就此离世。 丫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忙为沈容和倒了杯热茶,关切地问道:「公子,你的脸色怎麽这麽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沈容和如梦初醒般望着香儿,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小丫鬟,眸底氤氲着朦胧的雾霭,令人看不清楚她的真实情绪。 「香儿,你说……什麽距离最远?」她在问丫鬟香儿,又似在喃喃自语。 香儿歪头想了想,应道:「唔,奴婢觉得……最远的应该是远隔天涯吧。」 沈容和轻笑一声,那笑容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苦涩。 「远隔天涯还能存个再见的念想,可若是不在了,就一切都……」 沈容和的声音太过飘渺,香儿并未听清楚,连连追问:「咦?什麽不在了?谁不在了?」 「没什麽。」沈容和冲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香儿「哦」了一声,倒是十分乖巧地没有再问。 在大堂里待了一夜,第二日龙祁钰出来时,脸上依旧带着淡漠如水的神情,彷佛无论什麽都不值得他为之侧目,目不斜视的走出庭院。 负责清扫的婆子一进大堂,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堂里能砸的瓷器和古玩统统碎了一地,甚至连桌椅板凳都乱七八糟翻倒在地,活像被贼匪给打劫过一般惨烈。 偷偷探头看了看外面背脊挺直往前走的龙祁钰,婆子暗暗嘀咕道:「小祖宗欸,这又是在发什麽脾气,真是造孽哟。」 外面的龙祁钰扬长而去。 沈容和出去的时候,正好在後花园撞上龙祁钰,她一愣,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与他说话,却见他径直走过,好像什麽都没看见。 沈容和挑眉,看着他一路眼观鼻、鼻观心从自己身边走过,若不是那人明显僵硬的背脊和步伐,她真会以为他没看见她。 追出来的香儿正好看见这一幕,偷偷瞄了几眼走过去的龙祁钰,小声问沈容和,「公子,殿下他眼睛怎麽了?」 沈容和一拧眉,「对人选择性失明吧。」 香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接下来一连几日,龙祁钰都像压根儿看不见沈容和,不管沈容和做什麽都一律无视,这个诡异的现象在维持了整整三天後终於打破。 「殿下,左相和右相那两个老匹夫如今把持朝政,看样子是打算找机会彻底取而代之。」 龙祁钰略一思忖,视线扫到坐在最角落的沈容和面上。 在一众愁眉紧锁的臣子中,沈容和尤其突兀,她正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拿着茶杯,正自顾自倒茶,眉宇间流露着一股子闲散的味道。 龙祁钰皱了皱眉,眸中涌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定睛看向沈容和,「沈容和。」 沈容和出乎意料的镇定,手中倒了满杯的茶水未洒出一滴,一脸淡定地面向他,「殿下。」 龙祁钰眉头皱得更紧,眼底泛起一丝冷意,他故作玩味地问道:「关於沧州之事,你有什麽想法?」 没有错过他眸子里的异色,沈容和唇畔飞快掠过一抹艰涩的弧度,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颔首道:「沈某并无解决之策。」 龙祁钰还要说什麽,就见外面突然闯进来一名士兵,连滚带爬跪在地上,「殿下,不好了!」 「出什麽事了?」龙祁钰凝神问道。 「回殿下,城门口突然聚集了大批士兵,要攻打幽州。」 「带兵的是谁?」有人疾声插嘴道。 「是……宁珂。」 在场的人俱是一呆,宁珂曾是龙祁钰的副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此时他带兵来攻打幽州,却是所有人万万没有料到的。 沧州难就难在它易守难攻,所以龙祁钰他们才迟迟无法进攻,但若是出了沧州的鬼门关,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宁珂竟在这种时候带兵来袭。 「听说那皇帝老儿日日昏迷,这事儿看来应该是左相和右相那两个老匹夫指使的。」刘天狠狠咬牙。 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龙祁钰身上。 「殿下,我们是否要迎战?」有人小心翼翼问了句。 环视大堂,龙祁钰的视线最後定格在角落里的沈容和身上,漠然说道:「自然要迎战。」 「那麽这次由谁带兵……」那声音还未说完,龙祁钰硬生生截断他的话头,「就由刘将军领兵,沈容和指挥。」 第四章 抚着茶杯杯沿的手陡然顿住,沈容和眼神复杂地对上龙祁钰的视线,後者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那眼神冷漠得令人心惊,他到底是不愿这麽轻易原谅她。 沈容和苦笑一声,闭了闭眼,将眸底的真实情绪一一敛去,再抬头,她神色淡然地颔首,应道:「领命。」 喧嚣的号角声和鼓声响彻云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数万身穿盔甲的士兵们整装以待,随时都准备冲锋陷阵,上前杀敌。 沈容和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数不清的兵马立於城下,空气中充满肃杀的冷峻氛围。 刘天是龙祁钰麾下不可或缺的一员猛将,但有个缺点,就是容易莽撞中计,因此每每他领兵时,龙祁钰都会命人在一旁当指挥,以免他一时大意失了局势。 虽看过不少兵书着作,但沈容和从未真正面临沙场,看见这般震撼的场面一时间不禁有些恍惚。 一道冷峻的眸光扫了过来,沈容和眉头轻蹙,没有转身看他。 龙祁钰就坐在城楼中央,漠然看着沈容和,脸上找不到一丝波澜。 身旁的喜儿看看沈容和再看看龙祁钰,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这两人不是应当已经和好了吗,为什麽他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比以前还要恐怖? 没有注意到身後人的暗涌,刘天性子急躁,见一身铠甲的宁珂打马上前,就忍不住破口骂道:「宁珂,你明知道朝廷那两只老狐狸是故意让你来害咱们殿下,你居然助纣为虐。」 双方的弓箭手皆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宁珂一提缰绳让马停住脚步,对着城楼上的刘天应道:「废话少说,若你们要破沧州,首先得过我宁珂这一关。」 刘天气得直跳脚,「你、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宁珂还未出声,他身旁的男子尖声骂道:「哼!你们这些叛党,还妄图荣登大典,根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爷爷我今天非宰了你这个臭小子。」刘天立即暴走。 「冷静点。」在刘天骂骂咧咧想要下城楼去开战时,沈容和一脚踹在他的小腿处,及时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妈的谁敢踢……」刘天急躁地转身,抬眼对上沈容和冷静无波的眸,不知为何突然有种怯怯的畏惧感。 侧首看了看城楼中的龙祁钰,见他并未出声阻止,沈容和继续道:「你看他们的弓箭手,个个瞄准的不是城楼上的我们,而是城门口,此时我们若是开城门,他们定会不顾一切射杀我们……」说到一半,沈容和皱了皱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在场的几位将士顺着沈容和所说看去,心中咯噔一跳。 两军对战,若是主动叫阵,定会留给对方出城迎战的时间,可眼下这些人明显没有要放过的意思。 「这些混蛋,看来是真没良心。」有人恨恨骂道。 「那怎麽办?难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们骂?」刘天不满地哼道。 沈容和正欲开口,忽然见那些弓箭手唰的将羽箭对准城楼上,与此同时,城楼上的弓箭手亦是拉满了弓弦,随时准备开战。 眼角的余光瞥见身边一道熟悉的身影,沈容和心中一惊,不对,这些人的目标根本不是攻城,而是…… 「退!」来不及想其他,沈容和低吼一声,「快放箭!」 同时,城楼下那名一直在宁珂身边的男子尖声喊道:「给我放箭!」 只听「唰」的一声巨响,原本静止不动的士兵纷纷上前,手持盾牌挡在弓箭手前面,相应的,所有弓箭手几层排开,同时朝着城楼上放开了弓弦。 「给我杀了这些混蛋。」不断用剑劈开射过来的羽箭,刘天恶声恶气吼道。 城楼上,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们亦是不甘示弱不断放箭,局势一时间陷入混战。 龙祁钰被数名士兵包围住,站在城楼里面遥遥望着这一场战争,脸上不露分毫情绪。 沈容和站在角落里,皱眉看着两方人马近乎玩闹般的互相残杀,眸光最後落在下面一直不曾出声的宁珂身上。 宁珂沉默着用剑挡开射下去的羽箭,并未出声,倒是他旁边那名长相透着几分猥琐的男子狞笑道:「相爷一直说你们有多难对付,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沈容和几乎是立即回过头去看龙祁钰,多名士兵坚守在他前头,他淡然靠在墙边,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掀动一下。 宁珂与龙祁钰都不是初入沙场的稚嫩小兵,不可能不明白不可随意开战的道理,但是对於那名男子轻率的指挥,宁珂却什麽都没说,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故意的。 再看城楼之上,甚至连萧琅华都上了城楼,龙祁钰更是一副淡然若水的模样,显然未将这场战事放在心上。 呵!在心底冷笑一声,沈容和垂眸看着空中不断飞舞的羽箭,目光冰冷,龙祁钰派自己前来指挥,恐怕不过是让她亲眼看见这些,为了想要旁敲侧击的给她一点教训罢了,他到底是不肯原谅她。 一阵剧痛骤然袭来,沈容和心口处狠狠一滞,视线突然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强烈的晕眩感传来,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眼前有一瞬间陷入黑暗,沈容和忙扶住城墙,用力闭了闭眼,企图将那股莫名的不适甩开。 「你怎麽了?」耳畔有道低沉的声音蓦地响起。 沈容和一惊,抬头愣愣地看着不知何时出来的龙祁钰。 他的旁边是一身娇俏红衣的琅华郡主,两人并排站在一起,俊逸的容颜和那如画的眉目皆是完美得可以入画,天造地设。 只一眼,沈容和就收回了视线,摇头说道:「我没事。」 那疼痛只有短短一瞬就消失不见,沈容和一时也未放在心上。 「没事就好。」斜睨着沈容和,龙祁钰淡淡的吐了口气。 「殿下小心!」背後陡然传来一阵呼喊,震得人耳朵发疼。 沈容和猛地回头,发现城楼下一名小兵手中的弓箭刚刚离弦,嗖的划破长空,几支羽箭直直朝龙祁钰飞来,事情太过突然,甚至连龙祁钰身边负责保护他的士兵们都愣住了。 「小心!」眼看箭就要射中龙祁钰,沈容和突然一个大步上前,狠狠推开了龙祁钰,毫不犹豫迎向那支羽箭。 「你……」龙祁钰毫无预料,被沈容和突然用力推出去,脚下一个趔趄,连连倒退两步。 「祁钰!」萧琅华惊呼道,没有犹豫伸出手欲抓住他。 眼见沈容和危在旦夕,龙祁钰一手撑在城墙上,一手攥住沈容和的手腕,迳自将她往自己怀中带,身後,萧琅华呆滞地看着被龙祁钰扯到後面的沈容和,伸出的手僵滞在空气中,一动也不动,此时众人忙着御敌,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异动。 龙祁钰一手扯过沈容和,劈头盖脸就骂道:「你不要命了吗?」 「我没事。」沈容和表情冷静,全然没有被黑着一张脸的龙祁钰震慑到。 「你……」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萧琅华僵在半空中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最後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缩回手。 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手持盾牌的小兵防备不及,只得赶紧侧身避开,羽箭穿透过凝滞的空气,直直射向城楼里面。 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支羽箭朝後面飞去,沈容和似有所察觉,正要回头,萧琅华突地捂住耳朵惊叫一声:「啊!」 沈容和转头望向她这边,动作一滞。 「你……」龙祁钰正要说什麽,抬眼就看见羽箭射中沈容和,所有的声音顿时哽在喉头。 尽管龙祁钰已经上前用力带开沈容和的身体,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只听得一声低低的皮肉撕裂开的声音,那支羽箭大半截没入沈容和的左肩。 「唔。」沈容和吃痛地闷哼一声,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动作迟缓地低下头看着插在自己左肩下的箭。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甚至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麽事,就看到沈容和胸前多了一支羽箭,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衫。 「沈容和!」 「公子!」 喉头一阵腥甜涌上,沈容和努力想要压抑住,一股强烈的晕眩感随之袭来,她的眼前一黑。 在沈容和即将瘫软倒在地上时,龙祁钰猛然伸出手,用力捞起沈容和的腰。 「找大夫,快去找大夫!」冲身边人厉声吼道,龙祁钰顾不得此时所有人都在看着,俯身打横抱起沈容和,大步走下阶梯。 萧琅华呆了呆,旋即提起裙摆跟上去,「祁钰!」 昏迷前,沈容和最後看见的是龙祁钰紧蹙的眉头,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曾经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伤了他,如今就换她来尝这苦痛,这大概就是报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