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很倾城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重活一世】 正是六月,烈日当空,空气中除了不远处飘来的烧饼香气,还夹杂着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臭气,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再加上这燥热的天,只让人心里生出一个字——烦。 几个守城士兵懒洋洋地在城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不时瞅向远处的官道,阳光大了,难免有些眼花,这一晃眼,视线突然被一辆马车占满。 倒也不是那马车有多麽气派,只是驾马的马夫浑身都藏在黑袍里,还戴着顶斗笠,很是惹眼,马车速度极快,却也极为稳当。 一看就是有问题! 士兵们登时来了精神,吆喝着驱赶因无法入城而坐在城门边的流民,手中提着红缨枪,才站直,那马车就到了近前。 「车内何人?来自何方?」 一个士兵上前一步,警惕地盯着马夫。 那马夫冷哼一声,张嘴却只吐出一个字,「滚。」声音冷冷的,不耐烦至极,语气很重,似乎还有点焦急。 见他这麽不客气,後头的几个士兵脸色一沉,正要喝喊回去,从马车帘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拿着个物什。 当先的士兵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只手,修长乾净,纹理细腻,乍一看好似一块上品好玉雕琢而成。 一声轻轻的咳嗽声从里面传来,随即传出的,是青年男子低沉优雅的声音,恍若琴弦轻拨,「对不住,日头大了,他火气也大。」 士兵这才回了神,看清男子掌上的东西,脸色陡然一变,忽地跪到地上,慌忙道:「属下、属下不知贵人降临……」 後面的士兵们仍是云里雾里,等他跪下来,正好让开了视线,众人的目光才落到男子手中的玉牌上。 那玉牌也没啥稀奇的,上头只刻了个大大的「靖」字,然而这群人却是脸色齐变,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 男子收回手,声音淡淡的,恰好有风拂过,马车帘子被风拂开一角,最前头的士兵抬眼便看到了马车中的人。 这惊鸿一瞥中,只见那人靠在车壁上,乌发松松散开,脸色有些苍白,漆黑的眸中却如星彩流光,熠熠生辉。 果真是玉质金相,韵致风流。 那士兵心里惊叹,却又听到马夫冷然一哼,「还不让开?」 狗仗人势!当前的士兵暗啐一声,站起身来,和其他人一起让了道,目送这辆马车离开。 待这马车一走,便有人小声道:「是靖王府的那位?」 「可不是,听说是前几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派人到业阳请来的……」 「皇上还亲自派了人去接呢,不过看这样子,该是被那暴脾气的车夫甩远了。」 「这山高路远的,来得也忒快。」 「发什麽呆呢?带你来听戏,你的魂被勾走了不成?」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左右晃了晃,旁边又传来一声—— 「楼湛,楼大人,你倒是回句话啊?」 楼湛甫一回神,看到这只手,头皮一麻,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搧了过去。 陈子佩发出「哎哟」一声惨叫,连连退後几步,嘶嘶抽着冷气,「他们说你不像个女人就罢了,你还真给自己生了一身男人力气?」 楼湛不理会他的装模作样,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茶碗,清澈的茶水隐约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尚且年轻,尚有些青涩。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在茶杯里一碰,那茶水立刻荡起涟漪,少女略显青涩的面孔也模糊成了一团。 後背微微惊出了汗,楼湛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陈子佩——活的。 他怎麽还活着?他不是早死了? 「阿湛,你别用这种看死人的目光看我啊,我怕得慌。」陈子佩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你这生了几日大病,是不是有点分不清真实虚幻了?」 陈子佩心里有些担忧。莫不是她这病出在脑子?楼湛自今早醒来後,就显得有些奇怪。 楼湛摇摇头,推开茶碗,揉了揉额角,慢慢厘清了一些事,强压下翻腾不休的情绪,终於在陈子佩欣慰的目光中开口说了一句话,「几月几日了?」 果真是脑子里的病,连时间都不知道了吗?陈子佩叹了口气,「盛元七年,六月十日,正是上浣。本官牺牲自己陪着你,你倒好,一直一副冷脸,给谁看呢。」 盛元七年吗?楼湛若有所思。 毕竟,昨晚她明明还在地牢里刻着日期,大概数到了盛元十年六月。 入夜时,地牢中极为湿冷,她眯着眼四处看也只能看到铁栏杆与阴暗的边角,还有不远处滴着血的刑具。 刚看到刑具,她便被狱卒拉了出去,用带倒刺的藤条鞭打。 入狱两个月,她早就痛得麻木了,迷蒙间,突然有些难过。失去亲人、失去朋友,朝廷上骂名累累,民间里四处讨伐。就连她被构陷入狱後,也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她。 为什麽? 楼湛心中无数疑问,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等再睁开眼时,竟然躺在楼府她的房间里。 随即陈子佩来访,说是见她病好了,又能下床,顺便把她带出来散散心。 听说了这些,楼湛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恐慌,没想到自己竟回到了从前,获得新生。 无论如何,她的这辈子是不能重蹈覆辙的。 「陈子佩。」沉默半晌,楼湛开口,声音里有些犹豫。 陈子佩正歪着头听着楼下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木兰从军》,闻言头也不转,只从鼻子里哼一声,「嗯?」 「……冷脸是不是会得罪很多人,让人不敢亲近?」努力回想了一下,楼湛拧着眉,不耻下问。 压根没太注意她在说什麽,陈子佩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就是因为这张脸?楼湛再度沉默。 既然上苍给了她一次机会,她是不是应该做点什麽,来改变以後的命运? 这样想着,楼湛动了动僵硬的唇角,恰好陈子佩侧过头来,看到她这副别扭的表情,突然露出一个「不是他被雷劈了,就是楼湛被雷劈了」的怪异表情。 「阿湛,你脸抽筋?」 楼湛努力往上扬的嘴角顿时僵住。 等一出《木兰从军》唱完了,陈子佩起身拍拍衣袍,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回头笑,「当是未时末了。」 楼湛的眼皮懒得翻一下,她回想来回想去,都只记得前世这段时间她的确大病一场,但陈子佩根本没来看她,更没拉她出来听什麽戏。 这情况和前世不合,她还是慎行为好,免得被发现异状。 出了戏楼,陈府的马车就等在外头,陈子佩当先钻进马车里。 楼湛思考了一下,也进了马车,抬眼看到一脸怪笑的陈子佩,眼皮不安地跳了跳。 陈子佩笑呵呵地开口,「阿湛,我一大早就去了楼府看望你,又带你出来听戏,你看……」 楼湛没有什麽表情,「你在楼府随便搬两样瞧得上的东西去吧。」 陈子佩腹诽,就楼府那破败样,乍一进去还以为是哪家放置了十几年的破屋,桌子、椅子不是断胳膊就是瘸腿,谁瞧得起啊! 但他依旧一脸的笑,「这不是我的青梅回京了吗,我面皮薄,不好意思单独去见她,咱俩一块去,你给兄弟我壮壮胆,如何?」 这还真不如何。楼湛慢吞吞地想,这家伙面皮越来越厚了,居然敢说自己面皮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会需要她陪着壮壮胆,代表那肯定不是什麽好地方。 楼湛直截了当地回他,「不去!」 「我出钱,帮你家补屋顶。」 楼湛顿了一下,想到外头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的楼府,乾咳一声,「去!」 陈子佩眉开眼笑,「好兄弟!」 他「弟」字才出口,外头传来陈府马夫做贼般小小的声音—— 「少爷,到了。」 楼湛随着陈子佩跳下马车,抬头望了望面前高大的院墙,再一看附近,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都提前踩好点了?楼湛诧异了一下,心中的不安感益加浓了,「这是哪家的後门?」 陈子佩望了望天,露齿一笑,「……靖王府。」 哦,靖王,先帝的胞弟,荣宠无限的那位啊。 楼湛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欸!阿湛你去哪儿?」 楼湛坚决地回他,「你想死,别拉着我。」 陈子佩两眼含泪,「阿湛,我只看一眼,一眼就够了,这儿够僻静的,不会有人发现的!」 第二章 看他哭丧着脸,楼湛大皱眉头,回忆起许多过往,不由有些心软。 「那你要怎麽进去?後门上了锁。」她收回脚步,淡淡地扫了眼那足有两丈来高的院墙。 陈子佩一撩大袖,步伐坚定,神色毅然,「自然是——爬上去。」 楼湛都不知道说他什麽好了,琢磨着怎麽让陈子佩放弃这个念头,脑中刚冒出一个「我们送拜帖,走正门吧」的正经念头,再一回过头,就见陈子佩已经身体力行……爬上去了。 爬到一半,陈子佩突然手抖了,没力气了,颤巍巍地趴在墙上不敢动。 楼湛哭笑不得,左右看了看,捡起一根长竹竿,走过去冲着陈子佩身上就捅,边喃喃着,「一捅升天。」 陈子佩「哎哟」一声,猛地往上又爬了些许。 楼湛的手搭在眉骨间,看他差不多爬到顶了,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现在人是上去了,可待会儿怎麽下来?再看了看大汗淋漓的陈子佩,楼湛决定还是先不要提醒他为妙。 静站了片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楼湛的听力一向不错,当即转身看向声源处,心里发紧。 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看见他们这样,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旁人会说什麽?说堂堂刑部侍郎与大理寺少卿白日图谋不轨,意图翻越靖王府院墙? 不待她多想,对面的巷口已转出了两人,当先的男子脸色略显病态,却是金相玉质,韵致风流,虽只是轻裘缓带,可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後头一个探头探脑,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两人看到眼前的情形,明显都是一怔。 看清男子的相貌,楼湛头疼不已,眼前闪过两个字——完了。 陈子佩却浑然不知,他已经爬到墙上,看着里面的景色欢呼,「阿湛!我看到了,看到了!」 楼湛眼前发黑,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上前两步,弯腰一揖,「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男子正是靖王世子,萧淮。 徐徐清风中,萧淮衣袖翩翩,很快收起了讶色,上前几步,看都没看突然僵在墙头上的陈子佩,漆黑的眸子凝视着楼湛,苍白的脸上渐渐涌现出笑意。 「这位就是楼大人吧,楼大人乃女中豪杰,不必多礼。」 那笑意淡淡的,恍若初冬刚过,薄薄的小雪微积,清清的,却不寒凉。 长烨出过女帝,也有过两个位高权重的女官吏,可惜最後无一不是惨死宫廷,祸及朝廷,影响极大,因而後人定论,女吏堪比红颜祸水。 楼湛作为长烨史上第三个女官吏,自然倍受关注,上辈子她什麽难听的话都听过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语气平常,甚至略带笑意地说她是女中豪杰,心中不免微微一动。 楼湛轻轻吸了口气,重新挺直了腰板。 前世,他们只遥遥见过几面,并未结识。 沉默了一下,她歪头去看陈子佩,他正颤巍巍地往下滑。 四周异常安静,在场的人目光都转向了陈子佩。 蓦地,萧淮身後的小姑娘哈哈大笑起来,拍手赞道:「陈子佩,你真够可以的,怎麽样,我堂哥府里的风景如何?」 陈子佩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手一抖,没抓稳,惨叫着摔下来。 这可是两丈来高的墙! 楼湛着实吓了一跳,耳旁忽地响起一声轻唤,下一刻眼前黑影闪过,再看前方的景象时,陈子佩已经被一个黑袍人稳稳接住。 他惊魂未定,死死抱着那人的脖子不撒手。 那人一推他,竟还推不开,顿时就恼了,「滚开!」 萧淮明显有些哭笑不得,虚虚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陈……」 「陈子佩,你丢脸都丢到姥姥家了!」小姑娘跳出来,轻快地截了萧淮的话头,咋舌道︰「我刚回来,你就演了这麽一出好戏给我看。」 听到小姑娘说话了,陈子佩立刻撒手放开,含情脉脉地看向她,开口竟有些期期艾艾,「晚、晚宁……」 黑袍人一脸阴沉地走到萧淮身後,抱着手一言不发。 楼湛的脸色也有些黑,虽然很想狠狠地踹陈子佩几脚,却还是强忍下来,向萧淮一揖道:「多谢世子相救。」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今日我二人并无冒犯意图……还望世子见谅。」 萧淮摇摇头,「楼大人放宽心。」他的唇倏地一弯,眸中笑意闪烁,「附近没有监察御史。」 楼湛顿时一滞,看来她每日都被御史弹劾的事,不仅在京中沸沸扬扬,连远在业阳的萧淮都有所耳闻。 她保持着平静的脸色,艰涩道:「多谢世子……」 这事便揭过了。 回府的路上,见到青梅的陈子佩心情大好,看到楼湛的脸色,以为她在担心其他事,还开口安慰,「不就是告了两日病假吗?明日上朝时那些嘴碎的爱说啥就说啥,你别理会就是。」 见她脸色还是不好,陈子佩琢磨了一下,毫无愧疚感地笑起来,「世子突然出现是不是吓了你一跳?幸好他没怪罪我们。看这样子,他应该是去宫里见了太皇太后和皇上,只是奇了怪了,他回来怎麽要走後门呢?」 楼湛的脸色更黑。他还有理了! 等回到楼府时,楼湛原本有些躁动的情绪才平静下来。 下了马车,便见石阶之上,漆红大门顶端的牌匾,端端正正的两个大字「楼府」。 今早刚睁开眼,楼湛糊里糊涂的就被陈子佩拉去戏楼,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熟悉的地方。 凝视着那两个大字,她心中慨叹万千。 上辈子最後一次看到这块牌匾,是在地上,来抄家的士兵们来来往往,将这块牌匾踩入尘埃,一点一点泯灭了曾经的光鲜。 自十年前,楼湛的父母双双去世後,楼府便一日不如一日,上辈子她想独自扛起整个楼府,最後却不堪重负,连自己也被构陷入狱,含冤而死。 「小姐?」 楼湛尚在神游之际,漆红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一个面色严谨的中年女子走出来,她的脸上有一道长疤,从左边眉毛到嘴角处,显得面容有些狰狞。 楼湛眼前一亮,顿感亲切,疾步走上前,一把抱住中年女子,「岚姑!」 被突然抱住,岚姑一脸错愕,原本严谨的脸色也绷不住了,最後只抚了抚楼湛的头,没说什麽。 楼湛心里一片宁静。 双亲亡故後,楼府的下人也走了大半,有遣退的,也有自行求去的,最後偌大的楼府,只剩几个下人和三个孩子。 岚姑是楼湛母亲的陪嫁丫鬟,从小悉心照料着她们姊弟,可惜前世岚姑随她三弟出京,在半路病故。 上苍重新给她一条命,最大的惊喜不是这条命,而是有机会重新再来一次,珍惜身边的这些人。 楼湛放开岚姑,垂下眸子,大步走过垂花门,边走边问:「二少爷呢?」 「在屋里看书,温习功课。」 楼湛点点头,「三少爷呢?」 岚姑不说话了。 楼湛微微侧过脸,「三少爷呢?」她的脸绷着,唇角微微抿起,脸色冷然。 「溜出去了。」岚姑摇了摇头。 这两日楼湛病得昏昏沉沉,府里本来人就不多,都忙着照顾楼湛,一个疏忽,就让最顽劣的三少爷楼息溜出去了。 楼湛一想到这个闯祸无数的三弟就头痛,揉了揉额角,算了算时间,离他闯下最大的祸,被逐出云京流放在外还有些日子,那便先让他逍遥几日吧。 楼湛摆了摆手,累得不行,再一想到明日的早朝会何等热闹,就叹了口气,直接回了房间,倒头就睡。 第二日的早朝却意外平静。 楼湛心中说不出的古怪,不论是按理还是按回忆,今日早朝百官都该责怪她两日没上朝才对,这麽安静实在反常。 莫非他们是在筹备更大的风雨? 下了朝,楼湛走在大理寺卿孙北身後,还在纠结着早朝之事。 过了半晌,孙北回过身,悄悄地对她道︰「叫得最凶的那位御史家里好像出了点事。」 楼湛了悟。 只是,什麽事会让那位御史放弃这麽个讨伐她的大好日子? 第三章 略思量了一瞬,她便不再在意。自从重生後,有许多细节都和上辈子不同,她再思量也是白费。 到了大理寺,楼湛再抬头看这熟悉的地方时,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前世她被构陷,入大理寺受审时,孙北已经致仕回乡养老,大理寺的人也被换了,都是她不熟悉的面孔。 又有什麽面孔算熟悉的? 楼湛略微自嘲地撇了下唇角,直直走到平日办公的房间里,左右看了看,才坐到桌案前,拿起文书开始看。 先皇将大理寺之责改为追查京畿境内凶案疑案,刑部处理的死刑案件及流放之刑也需要通过大理寺审决。这些都是刑部传来的文书,极为冗杂,需要细细整理归类,再交给孙北。 手里的文书字迹龙飞凤舞,潦草无比,楼湛猜出了这是出自谁的手,头疼不已。良久,她放下手里的文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低头正要继续看,外头突然响起一个暴怒的吼声—— 「滚开!」 楼湛的手一顿,抬起头来,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外面一阵諠譁,随即房间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男子走进来,满眼的血丝,一看到了楼湛,张口便怒骂,「蛇蠍心肠的恶毒女人!」 後头两个主簿状似无奈地向楼湛拱了拱手,细看神情,却是一脸幸灾乐祸。 楼湛放下文书,站起身来,缓缓搜刮了一下记忆,不太确定地唤道︰「张御史?」 正是平日里弹劾她最多、今日告假的那位。 只是文官都顾及三分风度与面子,尤其是御史台里的那帮人,总因手掌监察大权便高人一等的模样,平日里都清高傲气得不得了,骂得再凶也不至於这样,活像骂街的泼妇。 张御史更怒,那怒意中还夹杂着痛恨,他死死瞪着楼湛不开口,那牙却咬得直响,像要生吞活剥了她一般。 平白无故被这样瞪着,楼湛也不怎麽好受,皱了下眉,再次开口,「张御史何故擅闯大理寺?」 「你还敢问为何!」张御史怒不可遏,大吼出声,胸膛上下起伏着,恨恨地道:「楼湛啊楼湛!就算我平日针对你,你恨我,但你要报复就报复在我身上,何至於对我女儿下死手!」 楼湛听了这话更觉不对劲,可纵使感到奇怪,也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等着张御史继续说下去。 「你这毒辣女子!如此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今日害了小女,明天便会害了我长烨!」一通话骂完,张御史稍稍冷静下来,见楼湛还是不说话,冷笑一声,侧过身不愿再看她,「既然你不承认,那就到前堂看看人证!」 楼湛的心里无端一紧,闻言快步走出房间,朝前堂奔去。 附近看热闹的几个主簿、司务面面相觑了下,有机灵点又心善点的人立刻跑去找孙北,其他人都脸带兴奋之色,随着张御史走去前堂。 【第二章 彻查凶案】 前堂正中有三个人,一个跪着的被绑起来,两个站着的皆是家丁打扮。 楼湛疾步走进前堂,看到跪着那人的背影,眼角倏地跳了跳,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再转到前面看清那人的脸,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那人嘴里被塞了布团,说不出话,一看到她便呜呜叫起来。 楼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把扯下他嘴里的布团,没等他开口,手一扬,就是狠狠的一耳光。 「啪」的清脆一响,她的手也有些发颤,足见这一怒下使出的力气。 「楼息。」楼湛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冷冷看着他,「你又做了什麽好事?!」 被这一耳光打得有点懵的楼息回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楼湛,你敢打我?」 楼湛心痛又失望,咬着牙骂道︰「打的就是你,丢我们楼家的脸!」 「我呸!楼家的脸早被你丢光了!」楼息冷嗤一声。 抬眼看到张御史来了,楼湛平息了一下怒意,重新再问:「楼息,你到底干了什麽?」 楼息一脸倔强,跟楼湛六七分相似的五官也显得端正了些,「我哪知道!今早我才酒醒,就被这酸儒领着人绑了,还非要我给出个说法,要我血债血偿,真是莫名其妙!」 张御史跨进前堂,闻言脸色益加森冷,「你杀了我女儿,自然是要血债血偿!怎麽,还想抵赖?!」 楼湛闭了闭眼,看向楼息,一字一顿地问︰「你,杀了人?」 孙北跨进屋内,他为官十余载,极有声威,张御史自然得给他面子,先对他拱了拱手,再一斜眼看到萧淮,顿时也愣了一下,连忙行礼,「见过世子。」 楼湛也弯了弯腰行礼,「见过世子。」 萧淮脸色苍白,又轻轻咳了声,摇了摇头,「不必多礼。」 「方才本官与世子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也大致明白前因後果。」孙北虎着脸,摸了摸胡须,平淡地道︰「张大人痛失爱女,此等心情本官能理解,但只因一块玉佩便断定是楼家小公子杀人,未免太过鲁莽。」 张御史脸色一沉,却听他继续道:「但楼家小公子的嫌疑暂时也洗脱不了,先暂且关押在大理寺大牢中,待查出真相再做决断。张大人以为如何?」 这是最公正、最正确的做法了。 张御史深深吸了口气,他并非没有脑子的人,压下胸中的怒气,冷静下来後说话也有了条理,「那便依孙大人的。只是交由谁追查真凶?此事既然已经涉及到朝廷大员的家属,便不好交由京兆尹,至於大理寺内……」他看了一眼楼湛,毫不避讳,「只怕会徇私舞弊。」 孙北抚了抚胡子,没说话。 半晌,他看向一旁的萧淮,笑了笑,「既然张御史信不过我大理寺之人,今日世子在此,下官便斗胆请世子纡尊降贵,当一下担保人如何?」 萧淮淡笑着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那好。」孙北脸色一肃,看向楼湛,「楼大人,本官命你三日之内找出真凶!」 突然被点名,楼湛愕然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 孙北这是在帮她。 被孙北这一句话噎住,张御史差点又要跳脚,「孙大人,怎麽可以任命她负责!楼息是她弟弟,她肯定会包庇!」 「靖王世子已经做了担保人,担保楼湛不会如此,张大人难道不信任世子?」孙北笑了起来,眯起眼睛反问。 ……这是连世子都被坑了。 张御史连忙看向萧淮,可惜,他想像中的愤怒、不悦之情都没有出现在萧淮脸上,後者还是一副平和宁静的姿态。 他甚至微微笑了笑,看向楼湛,声音低沉优雅,「我相信楼大人。」 既然连在皇上和太皇太后跟前最受宠的人都这样说了,张御史也不能再反驳,只能忍住气,大步走向门口,准备离开。 楼湛叫住他,「张御史,令千金的遗体现在何处?」 「义庄!」张御史满腔怒意与悲恸,一挥袖子就离开了。 不好摆放在家中的屍体,一般都会送到义庄。 楼湛心中了然,抬眼看到被押到门边的楼息,淡淡道:「一天到晚到处生事,你就在牢里安生过上几日吧。」 楼息冷哼一声,抿紧了嘴不回答。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楼湛才收回目光,一整衣袖,向着孙北深深一揖,「多谢孙大人一番好意。」 「本官只是相信你。」孙北不为所动,受下她这一礼,「事不宜迟,再晚些线索就更少了,你去京兆府借几个人开始追查吧。」 「京兆府未必会借人。」楼湛沉默了一下,硬着头皮道。 她想起来了,上个月她才得罪了京兆尹,当时她和陈子佩在休沐时去戏楼,途中碰到了京兆尹的儿子,那小子看到她就轻薄调戏,被陈子佩带着的护院一顿狠揍。 这事闹得挺大的,幸好理亏的是京兆尹那边,否则朝中众位反对女吏的大臣还不借那次风波直接请愿罢免了她。 孙北也想起了这事,皱了皱眉沉吟起来,一时房间中有些沉默。 第四章 半晌,萧淮出声了,「我与金吾卫的罗上将军熟识,若是楼大人不嫌弃,借用一下金吾卫如何?」 楼湛一怔,下意识推辞,「不敢劳烦世子。」 萧淮不赞同地看着她,熠熠生辉的黑眸中似有星光闪动,「楼大人,我是你的担保人,如若三日之内楼大人不能查出真凶,於我也有不利。」 有什麽不利?在这云京中,谁敢对萧淮不利? 楼湛怎麽也没想出来,但终究点了点头,「那便麻烦世子了。」 因需要去请动金吾卫,离开大理寺时,她和萧淮是一道。 两人的话都不多,一路相对无言,出了大理寺,便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全身都笼罩在黑袍里的车夫正闲闲倚在车壁上晒太阳,见萧淮带着楼湛过来,不由好奇,「主子,你怎麽从大理寺里拐了个人出来?」 什麽叫拐了个人?楼湛嘴角不由微微一抽,看向萧淮。 萧淮对自己手下的脾性一清二楚,淡淡开口,「青枝,你是想被关禁闭了?」 青枝身子一僵,「属下什麽都没看到!主子要回府吗?」 萧淮却不回答他,侧过身子,姿态优雅从容,对楼湛道︰「楼大人先请。」 前世就知萧淮是位谦谦君子,楼湛也就不再推辞,先上了马车,钻进车厢里。 车厢里出乎意料的大,布置也极为素雅,四周都挂着小香囊,清淡的檀香若有若无。 萧淮在外面吩咐了青枝几句,也钻进了车厢,坐到中间的小榻上,明亮温和的眸子转向楼湛。 「舍妹对楼大人极为尊崇,经常在我耳边提起,不知楼大人在大理寺中办公可辛苦?」 靖王膝下不就他一个,他哪来的妹妹? 楼湛心中疑惑,垂眸答道:「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效命朝廷罢了,并无辛苦一说。」 「我也希望是如此。」萧淮静静看着她,眸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看楼湛还是没什麽表情,他暗暗摇头,又换了个话题,「罗上将军辖下的一支金吾卫队正好轮休,要借到人不难,只是楼大人准备先从哪个方面着手调查?」 这桩命案乍一看线索很多,可是深思起来又很少,尤其是之前楼息说到的宋公子、李公子,还有最令她头疼的魏国公府小公爷。 後者暂且不论,那位宋公子应该是礼部尚书的儿子,李公子则是鸿胪寺卿的儿子……恰巧和她关系都不好。 话说回来,这满朝文武和她关系好的,也只有陈子佩、孙北,还有另外一位外任未归的了…… 刚出了命案,还牵涉到朝廷大员家属,云京内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楼息入了牢,那夜和他一同喝酒的几个人应该也会被家中的大人禁足,要见一面不容易——主要是,他们家中的大人肯定会故意阻拦她去调查,可是她必须从那两位公子身上寻求证据,至少要能证明楼息当天晚上真的睡在那韵留馆,什麽地方也没去。 楼湛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只能先从义庄里的遗体查起了。」 见楼湛叹气,萧淮略思考便明白她在纠结什麽,眸光微转,淡淡地笑了,却没说什麽。 就算他有心要帮忙,在彼此不熟的情况下,也不能太露痕迹了不是?若是好心反倒被误会,就不好了。 义庄四周极为幽静,道边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松树,在盛夏时节生长得极为繁茂葱郁,阴翳堆积,遮得小道上一点阳光也无,显得阴森森的。 楼湛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这种环境毫无惧意,问了看守义庄的老者几句,便直接推门而入。 後面的一众金吾卫面面相觑,跟着走了进去,心底只道这个女吏倒也大胆。 义庄里摆满棺材,大大小小,摆放得整齐有序,今早送来的棺材摆在最前面。 两个金吾卫自觉地上前,将棺盖缓缓推开,顿时一股奇异的味道混着血腥气味扑面而来,让人不适。 楼湛走到棺材前,低头看了看,眼角倏地一跳——这是个极为年轻漂亮的少女。 张御史也不笨,只是派人将少女的遗体直接搬到义庄,没有破坏痕迹,也是因为如此,楼湛才恍悟为何他那麽悲愤。 少女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细嫩洁白的脖子上还有青紫的痕迹,似乎被人狠狠掐过;往下一看,她身上还有很多血迹,斑块纵横的,楼湛伸手轻轻拂开她的衣物,才发现是被匕首一类的利器捅出的伤口。 她紧紧抿着嘴唇,美丽的面庞上还残存着惊慌与恐惧,眼睛死死瞪着,却已经失去了光芒。 看了半晌,她侧过了身,「许仵作,请。」 跟随而来的还有一个仵作,是罗上将军直接令人「绑」来的,对方能这样尽心尽力地帮忙……楼湛不由想,世子的面子真大。 许仵作因是被强硬带来的,脸色不悦,上前看到棺中的少女,却也露出了一丝不忍,随即细细地查看起来。 昏暗的义庄内,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 许久,许仵作收回手,略一思量,回身道:「老朽检查了这位姑娘的瞳孔与舌头,看来应是被匕首刺伤多个部位,失血而亡。」顿了顿,他背起手,缓缓走动起来,「看这位姑娘身上的屍斑,久压难褪,应已去世四个时辰左右。」 楼湛点点头。 「方才老朽掰开这位姑娘的嘴时,发现了这个东西。」许仵作走到楼湛身前,将手中的东西递去,是一块破布。 楼湛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这块布是淡紫色的,迎光时里面似乎透出了流云纹,质地极好,即使被含在嘴里几个时辰,仍旧顺滑舒适,展开来不带褶皱。 可惜,凶手不可能一直穿着带有重大嫌疑的残破衣服,不过,证据有总比没有好。 楼湛摸出一张方帕,将残布小心地包好放到怀里,朝等待在一旁的金吾卫点了点头,「麻烦诸位了,现在去城西河岸边。」 罗上将军抱手一笑,「楼大人不必客气,既是世子让我们帮忙,那便没麻烦。来此之前,属下已经派了两名兄弟守在河岸边,楼大人只管前去查看。」 楼湛感激地拱了拱手。 离开了义庄,快要走出林间小道时,才隐隐见到了日光,附近极为荒凉,人迹稀少,隔了路旁的小树林另一边,却是条长街。 楼湛走到金吾卫中间,低头沉思着下一步的行动,一行人走得快且轻,只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兀的,一个金吾卫警惕地大喊起来,「谁!」 楼湛猛然转头看去。 几个金吾卫跑向旁边的小树林,一个灰色人影闪出大树後,朝着另一边奔逃而去。 那人身穿灰色的衣服、中等身材,腰间系着一块淡青色的腰牌,让她有些眼熟。 楼湛仔细回忆了一下,前世这段时间遇到的人和事,寻遍记忆却都想不起在哪儿看到过那种颜色的腰牌。 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去追击的几个金吾卫回来了,皆是一脸无奈,「那人跑得太快,过去就有街市,他跑进人群就不见了。」 罗上将军不由摇头,神情严肃地看向楼湛,「应当是凶手身边的人,不放心来查案的楼大人,过来打探情况。看来凶手是个有身分的人,楼大人最近可要小心些,免得着了人家的暗招。」 楼湛默然,脑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那个人? 她悚然一惊,连忙按下这个念头,疾步前行。 义庄离城西不远,不过两刻钟就走到了,沿着城西河岸走过去,没走多远,便见到了守在河岸边的金吾卫。 楼湛过去看了看地面,杂乱的青草间隐约有斑驳的血痕,附近的草都有被压过的痕迹,除了这些,就没有其他线索了。 眉间笼了阴郁,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要说不急,肯定不可能。楼息再怎麽混帐也是她弟弟,前世她一直後悔没有管束好他、保护好他,这辈子可不能重蹈覆辙。 如今张家小姐这边的线索暂时断了,要证明楼息的清白,就得先从昨夜与他喝酒的几人中找证据。毕竟有这些世家子弟的话,总是比较有力的。 第五章 不过等等要去挨人家的冷脸了,她自然不能带着这群金吾卫去。 楼湛快速整理了思绪,开口道:「罗上将军,拜托您两件事。」 「请说。」 「第一,请罗上将军去询问一下昨夜巡逻这附近的同僚,可能看到过什麽人。」 「第二,刚才各位应该都看到了那块残破的布,那种布料子矜贵,应该不多见,麻烦各位到云京各大布庄询问。」 众金吾卫拱手应是。 楼湛背在身後的手松了又紧,向他们作了作揖,才转身走向礼部尚书的府邸。 在前世里,这些事统统没有发生,莫非她重活一世,一切都变了? 【第三章 有线索了】 礼部尚书宋大人的府邸楼湛曾来过一次,她已任大理寺少卿三载,而四年前参加科考前夕,曾随着众举子来过这儿一趟,聆听宋老的教诲。 宋老是享誉长烨的儒学大家,楼湛对他不无崇敬,可惜她身为女子,遭许多人诟病,连这位宋老也看她不惯。 宋府的管家倒是客气,听了楼湛的来意,微微一笑,「我家公子昨夜感染风寒,刚喝了药睡下,恐怕不太方便。」 楼湛一合计时间,离下衙还有两个时辰,又道:「那本官在此等候宋大人下衙。」 管家依旧笑咪咪,「今夜我家老爷随鸿胪寺卿一同赴宴,不知何时才归,楼大人不如明日再来。」 楼湛早料到了会如此,没有什麽表情,淡淡道:「那本官就明日再来打扰吧。」 看来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两处都走不通,难道要去魏国公府?那还不如让楼息在大牢里多蹲两日。 离开了宋府,楼湛慢吞吞地走在长街上,扭头看到不远处的拱桥,走过去站定,静静地看着桥边垂柳,犹豫不决。 不知站了多久,前方忽然响起一个优雅的低笑声,「楼大人看起来很是苦恼?」 楼湛微怔,抬眸看去,倚在桥边的男子蓝衣玉带,貌如珠玉,气质翩翩,引得行人频频回头看,他却恍然未觉。 似乎知道楼湛想说什麽,他微微笑道:「去了一趟宫里,刚出来,想四处走走,没想到只是信步一走,又碰到了楼大人。」 那还真是巧了。 楼湛犹豫了一下,走上拱桥,「见过世子。下官有事,先走一步。」 「楼大人可发现什麽线索了?」萧淮盯着她,唇角微微弯着,完全忽略了她的後半句话。 被叫住了自然不能继续走,楼湛有些无奈,见四周人多眼杂,只好道:「前方有家茶馆,世子请借一步说话。」 萧淮唇角的弧度加大,「盛情难却,却之不恭。」 楼湛有些无语,怎麽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茶馆里没有什麽好茶,不过也比一穷二白的楼府好。毕竟楼府养家糊口的就楼湛一个,还要时不时地修理一下庞大的府邸,严重的入不敷出导致楼府长年穷困潦倒,端出来的都是岚姑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茶叶,味道让人不敢恭维。 楼湛边喝着茶,边讲了一早上跑来跑去的收获,随即从怀里掏出那块残破的布,递给萧淮看,「从张家小姐嘴里找出的,就是这个。」 这块布料……萧淮眸中微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麽,诧异地扬了扬眉,旋即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楼湛心中微动,「莫非世子知道这块布的来历?」 萧淮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长眉略微蹙起,半晌又舒展开来,沉吟一下,彷佛做出了什麽重大的决定,缓缓道:「这块布料是——」 「混帐!」 「你写的这什麽破玩意?也值十文钱?!」 茶馆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打断了萧淮的话。 楼湛站起身来一看,不远处的河岸边围了些人。 「先去看看发生了什麽事。」 萧淮也看了看外面,站起身来和楼湛对视一眼,一同走出茶馆。 围着的百姓大多是在看热闹,好在人不多,楼湛和萧淮顺利挤到前面,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站在场中,地上全是白纸和墨汁,一片狼藉。 萧淮侧头向旁边的人探问,「这位大婶,请问发生了什麽事?」 乍一看到这麽一个衣着不俗、气质高雅的年轻公子搭话,大婶说话都有些结巴,「这、这儿有个摆摊替人写字的书生,那几个是这附近的混混,故意过来捣乱呢……」 说话间,一个大汉倏地一抬手,将那个写字的书生推倒在地,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踹他。「几个破字就要十文钱,哪里来的臭杂种,敢讹你爷爷?我呸!」 「大哥,看这小子长得还挺俊,象姑馆那老鸨不是最喜欢这种货色吗?」 「哟,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说不准就是从里面跑出来的。」 那几个大汉说话毫无顾忌,内容渐渐不堪入耳,楼湛听得直皱眉头,往前走了几步,忽听那书生吃痛费力道—— 「你们……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云京乃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这般欺辱人,等下巡街的金吾卫来了……」 「金吾卫?」一个大汉像是听到了什麽好笑的事,哈哈大笑起来,「老子告诉你!这附近巡街的金吾卫领头的是我表哥,你以为他会帮你?识相点交出十两银子,今日爷爷就放过你,否则老子不仅砸了你的摊子,还要把你卖到象姑馆去!」 楼湛的身子陡然一僵,那个书生的声音,她不会记错。 瞬间她的脸冷了下来,秀致的眉目间笼上冰霜,声音也森冷如冰,「你要把谁卖去象姑馆?」 乍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几个大汉丝毫不在意,正踹那书生踹得最狠的那个回头就骂,「哪里来的臭婊子,在对谁说话……」 看到楼湛那张冰冷严肃的脸,他的话突然就卡在喉咙里,吐出来不是,咽下去也不是。 楼湛没有看他们,目光直接落到被踩着胸口的少年身上,胸口突然生出无边的怒火,还夹杂着几分心疼和愧疚。 萧淮走上前,与楼湛并肩而立,淡淡扫了前方几人一眼,语气平淡,「几位若是再不放开那位公子,恐怕金吾卫就真的要来了。」 「哪个旮旯出来的毛头小子!老子刚才说了,金吾卫……」 萧淮侧过头,低唤一声,「青枝。」 一道黑影突然从茶馆屋顶跃下,轻巧地落到地上。 大汉一怔,下意识地看向那道黑影。 下一瞬,几个重达百斤的大汉猛地齐齐飞起,狠狠摔入河水中,霎时一片哗啦水声响起。 青枝收回脚,活动活动筋骨,向萧淮龇牙笑起来,「主子,你再不叫我,我都要冲出来了。」 萧淮摇了摇头,回身对着目瞪口呆的围观者们淡笑,「热闹已经没了,各位散了吧。」 那个倒在地上的少年也慢慢爬起来,洁白的衣袍上沾满尘灰和墨汁,身上好几处都是脚印。 他似乎有些怯然,耷拉着脑袋走近楼湛,踌躇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阿姊。」又转向萧淮,「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 楼湛静静看着他,澄澈的眸中闪过淡淡的愧疚,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伤得可重?」 少年面对楼湛有些恐慌,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不、不,我没事……」 楼湛还有很多问题没问出口,不过大概一猜就知道了。 她这个二弟同三弟完全不同,生性胆小羞怯,出府在这儿摆摊写字,大概也是为了贴补家用。 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她动作轻柔地替他理了理衣服,才转过身向萧淮道:「多谢世子施救,这位是下官的二弟,楼挽。」 听到对方是世子,楼挽连忙又行了一礼。 萧淮明亮温和的眸子打量着楼挽,温润如玉般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楼二公子与三公子的区别可真是令人愕然。」 同是楼家人,这三姊弟的差别也太大了点。楼湛冰冷沉默,楼挽羞怯温文,怎麽就出了那麽一个顽劣无礼的楼息? 听到萧淮彷佛打趣的话,楼湛的脸色有些僵,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转到河边,盯了一会儿,迟疑道:「那是……罗上将军?」 顺着她的目光,萧淮和楼挽也看过去,对岸有一队金吾卫,已经将那几个大汉擒住。 罗上将军也在其中,遥遥地向萧淮行了一礼,又大声喊,「罗某碰巧路过,请楼大人耐心等到明日。」说完,又拱了拱手,押着那几个流氓大汉走了。 萧淮悠闲地看着这一幕,语气恍若叹息,「其实,我刚才提醒过他们,金吾卫要来了。」 楼湛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第六章 不过转瞬她就想起了适才在茶馆中讨论的事,脸色一肃,看向楼挽,「阿挽,你先回府,记得抹药。」 楼挽连连点头。 楼湛沉默了一下,「三弟这几日住朋友家,不会回府,你告诉岚姑不必担忧。」 楼挽继续小鸡啄米地颔首。 「还有……」她伸手轻轻揩去楼挽脸上的灰,声音低低的,「以後你不许再出来摆摊,在家温习功课,准备来年的秋闱。」 楼挽受宠若惊地一应,「那……阿姊,阿挽先走一步。」 看着楼挽离开的背影,楼湛沉思了一会儿,清亮的眸光转到萧淮身上,「现在,世子可否把方才的话说完?」 萧淮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潺湲的河水,闻言收回目光,苍白的脸庞涌上凝重,「要说清楚此事……恐怕得请楼大人到寒舍一坐。」 去靖王府? 去昨天那个充满了无限尴尬的地方? 楼湛想到此事事关重大,只得默默吞下了拒绝之言。 萧淮左右看了看,辨认了方向,走向长街,抿唇淡笑,「几年不曾来云京了,若是没记错的话,沿着这条街直走就能到王府了。」 楼湛只好跟了上去。 长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叫卖声,极是热闹繁华,一派太平盛世的模样。 广阔的街面上常有马车驾过,道路两旁都摆满了小摊,卖什麽的都有,有挑着担儿或者扛着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着走来走去。 长烨的民风还算开放,当街看到同行的年轻男女也不会有异样目光,只是萧淮容颜、气质皆是绝佳,楼湛虽然一脸冰冷,细看也是个美人,恍若珠玉与霜雪,这样的一对,难免引得众人频频回顾。 楼湛如芒在背,别扭至极,正想向萧淮提议走小道,一个货郎突然伸手热情招呼起来—— 「欸,那位公子,买个小玩意儿送给那位姑娘呗?」 楼湛心里一吓,倏地看向萧淮。 後者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语调上扬地轻「哦」了声,抬脚走了过去。 货郎眉开眼笑,「这都是些姑娘们喜欢的小玩意儿,公子不妨买来逗逗姑娘开心。」 楼湛默默跟上去,看着货郎,心想,我现在就不太开心。 小摊上摆的都是发簪之类的东西,竹制、玉制、骨制的都有,出乎意料打磨得精细,虽没有平日见的华美,却有着独特的简朴意趣。 萧淮随意拾起一支骨簪细细看起来。 那货郎一边道:「这些小玩意儿在公子眼里应该不算什麽,不过图个新鲜,送给小姑娘再好不过。」说着,还有意无意地往楼湛瞅。 楼湛微窘,无奈地伸手拉了拉萧淮的衣袖,「世……公子,我们还是快走吧。」 萧淮巍然不动,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拿着骨簪在楼湛头上比划了下,嗓音清润温和,「很适合你。」 楼湛无言,看来世子殿下会自动忽略不想听到的话。 萧淮回头又挑了支玉簪,付了钱,将骨簪递给楼湛,唇边噙着淡淡笑意,「楼大人若是不收下,又要我如何赔偿这浪费的一刻钟?」 楼湛思考的拒绝之言堵不回去,顿时落败,只好收下骨簪,无奈地跟着萧淮继续走向靖王府。 她不是看不出萧淮对她的好意,只是这好意来得莫名其妙、来得猝不及防。 毕竟,萧淮这才见过她没几次,不过是几面之缘,何至於对她这麽好?楼湛一边想着一边皱眉。 看来此番过後,得离萧淮远些,否则若是被有心人看见,指不定又要说她狐媚勾人,勾搭皇室这罪名她可受不起。 不过,或许这只是萧淮一时兴起,等过後就将她忘了?楼湛摇摇头,只觉得手中的骨簪有些烫手。 靖王府的前堂摆设同萧淮的马车里一样,静而雅,正中的座位後方还挂着一幅字画。青山云海,勾勒浅淡,无论是字还是画,都有一股洒脱之意。 萧淮轻啜了口茶,注意到楼湛的目光,也没回头,悠悠道:「这是我母亲作的画,父王题的字。」 楼湛的目光滑到萧淮身上,「不知世子让下官进府是为何?」 「自是为了那块布料之事。」 萧淮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语气恭敬,「世子,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萧淮放下茶盏,「拿进来吧。」 「是。」 屋外走进一个婢女,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小步走到萧淮身前,恭敬地递上。 萧淮接过衣裳,淡淡道:「下去吧,吩咐外头伺候的人离远点。」 「是。」 婢女目不斜视地退出去,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萧淮走到楼湛身前,「楼大人请看。」 说话间,他将衣服一展,霎时,淡紫的华贵衣袍宛若流烟轻散,铺开在人的眼底,淡淡的流云纹若隐若现,光华流转,美不胜收。 楼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在衣服上一摸,顺滑舒适,同那块残破的布料子一模一样。 沉默了一下,楼湛抬起头,清亮的眸光正好撞进萧淮明亮温和的眸中。 「世子殿下,这是?」 虽然衣料相同,但是萧淮绝对不可能是凶手。 没什麽依据,不过楼湛心里就是坚定地这样认为。 萧淮唇角的笑还没扬起,眉头忽地一蹙,侧头掩唇轻咳了几声,再回过头时,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楼大人没有认定我是凶手,真是让人高兴。」他调笑般地朝着楼湛眨了眨眼,才道:「这是云州特产的紫罗云纹布,一年也只有几匹,都是贡品,唯有宫里才拿得出。过几日是太皇太后的生辰,太皇太后派人将布料送了几个地方。」 送了……几个地方? 楼湛紧盯着萧淮,「敢问是哪几个地方?」 「靖王府、大长公主府、明国公府、椒房殿。」 楼湛低低重复了这几个名字一遍,呼吸倏地一滞,良久,喃喃道:「我大概能猜出凶手的身分了……」 「哦?」萧淮好奇地挑了挑眉,微微弯下腰凑近楼湛,吐息轻轻,「谁?」 楼湛垂着眸子,没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口说无凭,下官得查到更多证据才能确定。」 萧淮的目光含笑,「也是一大突破。只是现在罗上将军不在,楼大人只身一人不好查探。辛苦了一日,不如留下来用餐再走?」 那还是免了。楼湛心道一声,抬头忽然发现两人距离过近,惊得连退几步,一句话脱口而出,「不必了!多谢世子好意,只是舍弟尚在牢中,下官还要去看看他。」 吓到了?萧淮勉强忍下笑意,脸色严肃地点了点头,「那便不留楼大人了。」 楼湛这才松了口气,抬手告辞。 【第四章 凶手是谁家】 虽然是托辞,不过楼湛确实准备去一趟大理寺。 已是酉时正,天空中方显出残霞,流云暗渡,落日溶金,遥遥一望,恍若画师笔下的绝世丹青。 楼湛转过长街,望向远方橘红的天空,蓦地生出一种不知身处何方的茫然。 明明,她已经在大牢里待了两个月了。 岚姑、楼挽、陈子佩,这些人早已离世,而楼息被流放出云京,再也没有见过面。 在楼息的心里,估计是一直恨着她的吧。 楼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的行人也渐渐稀疏,她回过神来,怅然若失地走几步,目光一转,看到街旁有卖糕点的小店。 好像有米糕?她记得楼息挺喜欢吃这个的,犹疑片刻,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 花瓣形状的洁白米糕精致可爱,不用靠近,就能嗅到一股诱人的清甜香味。 楼湛迟疑了下,掏出身上的钱数数,正好够买一份,就让店家用油纸包了,继续前行。 还没走几步,她身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语气懒洋洋的—— 「哟,这不是楼大人吗?怎麽,都下衙了还往大理寺跑?」 楼湛的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你看起来很闲。」 陈子佩慢悠悠地走过来,抱着手嘻嘻笑,「哪有,我是很忙的,准备去一趟靖王府。」 「去爬墙?」 陈子佩的笑脸一僵,「哪能啊?今日我要走正门。」 楼湛懒得理会他,淡淡点头,转身离开。 未料陈子佩不依不饶,跟上她的脚步,笑得贱兮兮的,「你现在去大理寺干什麽?怀里的这是什麽?我刚刚有看到你买糕点哦,给我尝尝。」 楼湛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米糕,声音毫无波动,「楼息犯事了,现在在牢里。」 第七章 两人私交甚好,陈子佩也知道楼息是什麽德行,挑了挑眉,「哟,那就怪了。以往楼息也不是没犯过事蹲牢里,你都没去管他,这次怎麽想到去送东西了?」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楼息被关在大理寺的牢里?他犯什麽事了?」 「被指控杀人。」 「怎麽可能,就那小子那样。」 虽然他说的是自家弟弟,楼湛还是深表赞同,「那你呢?怎麽就跟过来了?不去见你家青梅了?」 陈子佩正气凛然,「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陪你去看看那小子。」 楼湛淡淡睨他一眼,随他了,反正这厮肯定是去看热闹的。 天幕将黑时,两人到了大理寺的监牢前。大牢的狱卒认得楼湛和陈子佩,挥挥手直接放行了。 楼湛顺利地进入大牢,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米糕,反而有些迟疑了。 她和楼息的关系挺僵的,楼息会不会以为她在里面下了毒?她僵在台阶上,莫名地萌生了些许退意。 陈子佩抱着手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又抬头看向牢里。 火盆里的乾柴被烧得劈啪响了一阵,坐在角落里喝酒的狱卒已经醉倒,大牢内安安静静。 他伸手拍拍楼湛的肩膀,话音里有了安慰,「快走吧,毕竟楼息是你弟弟,说实话那小子没吃过什麽苦头,以往坐牢也没留宿过,说不准吃不下牢饭,又在闹脾气呢。」 楼湛听得额上青筋直跳。 牢里虽然有火光,迎面而来的还是一股昏暗幽冷之感,让人只觉逼仄压抑。坐在牢房里的犯人们都安静地吃着东西,听到有人来了,也只是淡淡看一眼,并不作声。 四处都是一片绝望的静谧。 脑中那痛苦的两个月记忆忽然涌上脑海,楼湛恍惚了一下,脸色苍白冰冷。 走了一会儿,她看到了楼息。 他正背对着牢门,盘腿坐在稻草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低头看了眼摆在牢门边一口也没动过的饭菜,楼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陈子佩嘿嘿笑,戳戳楼湛,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楼湛靠在铁栏边看了一会儿,见楼息还是不动,伸手在铁栏上轻轻敲了一下。 清脆的声音在幽暗诡静的大牢中响起,楼息的背影动了动,转过身来。 少年俊俏的脸庞在阴暗中少了几分活泼,看到楼湛的一瞬间,他明显露出了诧异之色。 「你……」楼息还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看到楼湛,舌头都有些打结了,憋了一下,话里无端有三分火,「你来看我的笑话?!」 楼湛的脸一黑,冷冷瞪着他,「来看你死了没。」 楼息的嘴一动,明显要立刻反唇相讥,却不知为何又憋了下去,冷哼一声,转回身去。 姊弟俩又陷入僵持阶段。 真是百看不厌。陈子佩在旁边无声狂笑,靠着铁栏,一脸幸灾乐祸。 楼湛剜了他一眼,将怀里的米糕扔进牢里,冷淡道:「岚姑让我带给你的。」说罢转身就走,也不等楼息有什麽反应。 身後响起「砰」的一声轻响,楼息狐疑地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油纸包,又看了看楼湛离去的背影,慢慢地缩到油纸包前,伸手拆开,看到洁白精致的米糕,眼前一亮。 少年桀骜不驯的脸色已经消失,吸了吸鼻子,拿起米糕咬了一口,幽黑灵动的眸子眨了眨,竟有了些委屈的湿意。 他扁了扁嘴,低声嘟囔起来,「还是岚姑对我最好……」 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黑了。 陈子佩跟在楼湛身後,挑眉不解,「那是你给那小子买的吧,怎麽说成是岚姑的心意?唔,阿湛,你该不会是害羞吧?」 「闭上你那张臭嘴。」楼湛心里郁闷,脸色不怎麽好看,「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去不去找你的青梅了?」 「去,当然去,怎麽不去?时候晚了,还可以蹭顿晚饭,说不定世子还会留我下来住一宿。」 留人住一宿的确是萧淮会说的话,但人家只是客套话吧? 楼湛默默看了陈子佩一眼,不语,脑中无端冒出当萧淮说这句客套话时,陈子佩立刻答应,萧淮被他噎得无话可说的情景。 他也会吃瘪……想想就让人觉得开心。 陈子佩转头看她,一脸惊恐,「阿湛你笑了,你居然笑了!」 楼湛一怔,伸手抚了抚唇角,弧度确实有点……微微上扬了。 她立刻板起脸,「……快滚,我还有事要办。」 「别这样嘛。」陈子佩又贱兮兮地笑着,「我听人说,你今天在外头跑了一天,难道就是因为楼息,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反正这件事迟早会传开,楼湛也不隐瞒,除去一些细节,其余的都告诉了陈子佩。 夜幕降临,晚风飒飒,两人走在小道上低声交谈着,四下一片寂静。 陈子佩听完,脸色也凝重起来。 这事牵扯到了太皇太后赏下来的贡布,而且赏下贡布的地方都是皇亲国戚府邸,尤其明国公府正是当今太皇太后的母家,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对凶手可有了猜测?」 楼湛点头。 「谁?」 楼湛沉默不语,手指指向东南方。 陈子佩是个精明绝顶的人,瞬间了悟,脸色微变,「你确定?」 「还需搜集证据。」 陈子佩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此事事关重大,阿湛你千万小心,既然牵扯到了皇室,一步走错就……无论如何,你这边的力量太过微小。」 他紧锁眉头,来回踱步,蓦地眼睛一亮,「我知道该怎麽做了!时辰不早了,你快快回府,我去给你找个靠山。」 楼湛疑惑地看他跑远,回头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大理寺在城西,距离张家小姐被杀害的河岸边不远,想到白日毫无所获,她突发奇想,转身向河岸走去。 虽是夜晚,却星光璀璨,路上并不漆黑,楼湛独自走到河岸边,迎面清风微拂,清爽舒适。 四周全是蛐蛐儿的叫声,此起彼伏,再走近一些,还能隐约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 凭藉着白日的记忆,楼湛走到那片河岸,定定地看着那片隐约能看出血迹的草坪,眉头一拧。 这里这麽僻静,张家小姐应该不会独自过来。既然她来了,那麽肯定是跟着一个颇为熟识的人。 到了这里後,凶手意欲对张家小姐不轨,张家小姐愤而挣扎,在挣扎中伤到了对方,於是对方怒而生恨,拔出匕首将她刺死。 她也在临死前将凶手的衣服咬下了一块,只是她咬得太紧,凶手一时半会儿扳不开她的嘴,又担心金吾卫过来,就先逃了。 那麽,楼息的玉佩又是怎麽回事? 楼湛缓缓推测出事件的经过,又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要知道玉佩是怎麽回事,还是得去问问楼息。 往前走了几步,楼湛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丝微亮,她身子一顿,慢慢走过去。草丛里躺着一个发光的东西,光芒微弱,不太引人注意。 她看了一会儿,正想弯腰去捡,心里突然一凛,脚下一歪,做出被东西绊倒的模样,砰一声摔倒在地,并不着痕迹地趁机将那东西收到怀里。 那一个踏过草丛而来的细微脚步声更近了。 楼湛心中警惕,伸手去摸靴子里藏着的匕首。 脚步声在身後一顿,就在楼湛几乎要跳开的一瞬间,对方说话了,声音恍若珠玉落盘,泠然清朗,含着三分惊喜、三分诧异—— 「阿湛?」 楼湛一怔,缓缓转过头。 一个青年长身玉立,潇洒俊美。微风徐来,拂起他额间碎发,他的五官在微光里柔和如玉,端的是翩翩公子,不染凡尘。 看她发怔,青年微笑着又轻唤了一声,「阿湛?」 听到第二声呼唤,楼湛立刻回了神,按在匕首上的手却更紧了,没有立刻起身,脸色冷淡,「原来是魏国公府的小公爷。」稍稍一顿,她继而道︰「下官早已说过,男女有别,亲疏有分,为免旁人胡言,小公爷叫下官时,最好还是不要叫得如此亲昵。」 对於她的疏离,青年依然一副好脾气的模样,「那我应该称呼阿湛为什麽呢?」 楼湛面色不动地答,「直呼姓名即可。」 青年收了笑,眨了眨眼,状似无辜地道:「可是,阿湛你是我的未婚妻啊。」 「不过是儿时家父与国公爷的戏言,小公爷何必当真?」 青年的眉头微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却也忽视了楼湛的话,向她伸出手,「阿湛可是脚崴了?」 楼湛沉默地看着这只修长莹白的手靠近,手心里有些发汗。 第八章 面前这个人,不是什麽好人。 她也是在上辈子被构陷之前,才发现这个人做过不少坏事,甚至,楼息被流放都跟他有关。 可他的父亲於楼家有重大恩情,这也是她不想接触魏国公府的原因。 眼下四下无人,若惹怒了他,後果不堪设想。 可是……她看着这张伪善的脸就有些犯恶心,要她去碰这只手,她实在百般不愿意。 权衡利弊之下,楼湛还是强忍着恶心,将手放到了青年的手里。 青年微微一笑,将她拉起,却没有立刻放手。 陌生的冰凉触感让楼湛有些不安,她抽了抽手,青年不但没有放手,反而将她握得更紧。 楼湛的眉间渐渐笼上一层阴影,漆黑的眸里布满冷意,「左清羽,你想做什麽!」 左清羽却分毫不在意,看着她,笑容依旧柔和,眸中有光芒微闪,「已经入夜,阿湛怎麽独自来此僻静之地?」 楼湛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回望着他,不语。 「嗯?」左清羽的笑意更加柔和,甚至低下了头凑近楼湛,抬起另一只手将她鬓旁的乱发理好,温声道:「阿湛,听说昨夜这附近发生了一起凶案?你是来查案的吗?」 楼湛皱着眉头往後仰了仰,「放开我。」 左清羽还是不动。 心头的危机感越盛,楼湛沉默半晌,淡声道:「是有那麽一桩案子。你脚下踩着的,正是案发地点。」 见她稍微妥协了,左清羽薄唇的弧度更大,「这麽晚了,阿湛还在查案?」 「没有。」楼湛轻描淡写道︰「楼息被关在大理寺的牢里,下官和他吵了几句,有点烦了,随意走走,不自觉地就走到了此处。」 左清羽似笑非笑,「是吗?」 「小公爷请自重,放开下官。」楼湛的目光越过前方高大的青年,落到不远处,「想必小公爷突然有闲情逸致跑到这僻静的地方散步,是不想被金吾卫打扰的。」 左清羽一怔,回过头,果真看到不远处有一队金吾卫正往这边走来,挑眉笑了笑,放开了手。 趁着金吾卫还没走近,他向楼湛款款笑道:「阿湛可曾用了晚饭?前方的街市里有一家酒楼,里面都是你喜欢的菜色……」 「不必了,多谢小公爷好意。家中亲人应该正在等待下官,下官先行一步。」怕左清羽再多纠缠,她快速说完,转身就走。 河边的清风徐来,吹得她衣袍翻飞,彷佛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 左清羽立在原地看着楼湛走远,狭长的眸子一眯,掠过一丝冷意。 从城西河岸边到闹市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星辉不是太亮,小道两旁的大树好似也变成了魑魅魍魉,张牙舞爪。 走了一阵,楼湛侧耳听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後面有脚步声,不由松了口气,慢慢踱步在小道上,望了望四周。 大概真的是因为死过一次,比起面对一个危险的伪君子,楼湛更愿意处在这种幽森的环境里,哪怕真有什麽魑魅魍魉。 想到刚才的情景,她仍有些害怕。 刚刚若不是有一队金吾卫恰好路过,她的下场会是如何?即使左清羽不敢害她性命,只怕也不会给她好受。 左清羽很讨厌楼家,很厌恶与他有过娃娃亲的她——虽然楼湛也不知道为什麽。 而在前世在他露出狐狸尾巴之前,楼湛从未看出他对楼家有什麽看法,甚至一直将他当做幼时好友。 这种明明一脸真诚的对你笑着,却不动声色在背後捅你一刀的人,真是可怕。 楼湛无端打了个寒颤,看了看前方的岔道,挑了远些的那条绕路走,从这条路绕到楼府,至少得走过小半个云京。 夜晚的云京有几条街市开放,极为热闹,瓦肆中笑声不断,酒楼里饭菜飘香,街市上人来人往,比之白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楼湛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慢慢走着,思考昨夜的命案。 眼下有两样关键的事物,楼息的玉佩、紫罗云纹布料的衣服。 对了,还有在义庄外逃掉的那个灰衣人。 楼湛回忆起萧淮的话,忽然一顿步,眉头皱起来——青色的腰牌! 她想起来了。那腰牌上的记号不正是当今太皇太后的母家,明国公府的标志吗? 若那人真是明国公府的人,那她原本的推测似乎被这块玉牌全盘否定了。 可是……与张家小姐熟识之人,急色暴躁之人、胆小怕事之人,会是谁呢? 楼湛有些心烦地微微一叹,猛地一抬首,愕然发觉,旁边正是靖王府。 漆红的大门之上,匾额上的「靖王府」三字端肃有力,挂在两旁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将门前的路照亮,彷佛两个看门神。 陈子佩……应该骗吃骗喝完了,已经死皮赖脸地留了宿吧? 萧淮的表情该有多精彩呢?总不会保持住优雅得体的微笑了吧? 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楼湛无声地笑了起来,澄澈如水的眸中闪着星点的笑意,整个人沐浴在星辉中,明媚了不少。 想到吃瘪的萧淮,她心里的烦闷郁气也散了些,重新抬脚往楼府走去。 等她慢吞吞地走到楼府时,已经是亥时,附近的长街一片寂静,从远到近只能看到各家门上挂着的灯笼——除了楼府。 穷困潦倒的楼府,不会去烧银子挂灯笼。 楼湛心情颇为不错地一抬头,顿时头皮发麻。 岚姑正提着灯笼,像一根木桩般站在楼府大门前,灯笼散出黄晕,却模糊不了岚姑青黑如恶鬼的脸。 她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在这夜风里站了多久了。 楼湛连忙跑上去,眉角无端跳了跳,「……岚姑。」 岚姑的脸色更黑了,「如今这府里,三少爷不回了,连小姐也不想回了。」 楼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她一整天都在烦心,实在不太想回来冷着脸对着府里的人,竟然让岚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岚姑……」她张了张嘴,终究生来不会表达心意,最後只生硬地道:「我……公务繁忙。」 岚姑的语气不冷不热,「老奴知道小姐公务繁忙,但何曾忙到这种程度——卯出亥归?」 楼湛沉默,无言以对。 岚姑看她半晌,叹了口气,推开门,放软了语气,「如今府里都靠着小姐,小姐若有一日不按时归来,府里上下都会担心你在外头是不是受了欺负,还是遇到了什麽难处。」 楼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有些不习惯,还有惊诧,扭捏了一下才道:「以後不会了。」 这时已是深夜,府里的人都睡下了,到处一片寂静。 进了二门,安静地走在楼湛身後的岚姑突然开口,「老奴失职,请小姐责罚。」 楼湛脚步一缓,疑惑地转过头,「岚姑?」 「二少爷出门卖字,遭人侮辱,是老奴看护不周。」岚姑垂着头,脸色不大好看,握着灯笼提把的手爆出青筋。 楼挽一向安静乖巧,安静到连岚姑也会不自觉地忽略了他,没有注意他的动向。今日午後,楼挽回来时虽然遮遮掩掩,还是被岚姑看出了异状,问出了实情。 楼挽身分特殊,可到底是岚姑看着长大的,她心里很不好受。 「这事与您无关,您不必自责。」楼湛沉默了一下,很不熟练地出言安慰。 「那三少爷呢?」岚姑抬眸,阅尽世事的眸里尽是清明,「二少爷带回来小姐的话,说三少爷在朋友家住几日。恕老奴不敬,三少爷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且人人都对楼家避之不及,哪来的友人让他居住几日?」 楼湛原本听到岚姑问到楼息还有点心虚,听到後面反而平静了,淡淡道:「当然有了,非但让他住,还供吃供喝,楼息去享几天福就回来了,岚姑不必担忧。」 看楼湛不似撒谎的认真脸色,岚姑虽然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却还是压下了心中疑惑,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老奴就放心了。夜已经深了,小姐明日还要办公,早点睡吧。」 楼湛严肃地点头,转身走进自己的小院,反手关上院门,径直走进房间,点亮了油灯。 虽然她平日里并不梳洗打扮,但房间里还是有一面打磨精细的梳妆镜。她眯眼看了看那面青铜镜,突发奇想,凑近镜子。 看了半晌,她的脸上流过一丝复杂古怪的神情,伸手摸了摸脸颊,喃喃自语,「这张脸……用来撒谎还不错。」 至少,这看着一本正经的严肃脸,很难让人产生怀疑。 不过,其实她也没有撒谎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