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二嫁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初春的夜寒得料峭,素白的月彷如挂上柳梢,衬着下面满院的喜红,静谧而疏美,正是洞房花烛夜。 温暖而又紧绷的气息萦绕周身不散,平躺在床榻上的女子渐渐局促不安。 随着嫁衣件件褪去,凉风轻轻拂来,她忍不住哆嗦一下,呼吸似凝住般的紊乱。 一直闭着的双眸小小的颤抖了几下,闭得更紧些,只是原本白皙的脸蛋嫣红如三月桃花。 心跳扑通扑通让静室充满旖旎暧昧,过了今夜她便是真正的出嫁新妇,再不是守在香闺愁嫁的姑娘。 桌上的烛火已要燃尽,屋外更鼓响了好多次,预料中该来的没有来,久久没有遮掩的玉白身体冷得越发僵硬。 紧闭的双眸轻颤了几番,小心翼翼张开了缝隙,这一眼向上扫去,入目便是丈夫俊俏斯文的脸以及紧抿的薄唇。 好委屈,他好像在这样告诉别人自己的心思。 朱宝珠顿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得太过简单,本以为既然嫁了,那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原本百般不愿,成了夫妻那便要做夫妻该做的事、该尽的职,却不想自己妥协了,如今成为她丈夫的人妥协下还饱含无尽委屈和不甘。 朱宝珠羞涩燥热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索性张大眸子与这男子对视,见她如此,男子蹙眉别开眼。 听说已满十九却如十七八的清俊少年带着稚气和张扬的朝气,紧抿的嘴、深蹙的眉、清澈双眸中饱含毫不委婉的痛苦、不屑、失望、厌恶…… 此刻她已是他的妻子,他亦是她的丈夫,已成定局谁也不能反悔。 这洞房到底该如何? 但凡女人都不愿在洞房之夜被丈夫冷脸遗弃,传出去一生无脸见人。 朱宝珠从没像今夜这般憎恨自己没有一张俏脸、一副曼妙娇躯,不然就算这男子此时无意於自己,但见美色总不会无动於衷。 朱宝珠收起渐凉的心境,稍稍拉起棉被遮挡自己肥硕的身躯,再一次闭上细小的双眸,叹息淹没在刻意的平静里。 「相公,该歇息了。」 那僵坐的男人微微一动,眉头更紧。 「烛火赶紧熄了吧。」她又说。 烛火太亮,越发照映出自己身体没有吸引力的事实。 新婚夜这般主动的示好,说出去都没人相信,朱宝珠忍不住咬住嘴唇。 静坐良久的男子摇摇晃晃起身,再没看床榻上的新人一眼,以双手掩面悲呼哀号:「大哥,你饶了我吧。」 她心头一动,那男人已经跌跌撞撞冲出了新房,独留一室红红火火的烛光和摆设,连双囍看来也凄凉。 她不知道这会自己应该如何作为,冲出去放口大骂抑或是一哭二闹博同情? 这种事就算问人,怕也得不到答案。 她朱宝珠一定是前所未有的第一奇人才会遇上天下第一奇事。 她平心定气,静静欣赏了一下床帐内各处精致的绣花绣字,还是数正中大大的囍字最为夺目,红色囍字里蕴藏着数不尽的金线,听说是临城红娘绣坊的绝技。 朱宝珠却不置可否,这手绣技还不如她家乡白凤绣坊的年轻绣娘,至於那些老一辈的更是无法相比,也难怪相公的长兄千里迢迢从北方去南方采货,如果他不去南方就不会去她家中拜访,更不会有这段姻缘了。 没有这段姻缘她朱宝珠还是一个十八岁却愁嫁的老姑娘,即便她有一个让无数男人羡慕觊觎的殷实家底,还有让无数女人嫉妒的「朱宝斋」里永远穿戴不完的珠宝首饰,但她是个丑胖子,全城男人都知道,所以男人们不喜欢她。 她不但是丑胖子,还是个喜欢穿金戴银惹人眼红的丑胖子,全城女人都知道,所以女人们都厌恶她。 这样的她愁了十几年总算是出嫁了,从南方嫁到遥远的北方。 出嫁的时候轰动全城,她的嫁妆足足摆了一条大街,场面比相公的长兄带去的商队还浩大。 她眨了下眼睛,拿过衣物草草穿戴好便跟着逃离而去的相公出了新房。 今夜的羞辱她以後再也不想承受,必须想个法子解决才是。 迎面撞上满面怒容的陪嫁丫鬟玉容,玉容急急拉着她道:「小姐,姑爷真的太失礼了。」 朱宝珠眉头一皱,错开她奔去了前厅。 远远听到那儿传来的怒骂声,朱宝珠顿时慢下脚步隐身在门柱後,细细关注里面的动静。 前厅中,长兄从文之咬牙切齿从椅子上站起,狠狠摔下手里的茶杯,冲着自己唯一的弟弟亦是唯一的亲人从应之怒喝:「你眼里可还有礼义廉耻、还有一点孝心?弟妹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姑娘,你不要单看一副皮囊,日後多多相处你自会知道她的好,你想休妻那绝对不可能!」 休妻……白天才娶进门,晚上便想休,朱宝珠心静如水,嫁衣却被搅出几条深深的褶皱。 跪在地上的从应之耷拉着脑袋,满脸无辜和委屈,只听他道:「小弟知道大哥要我娶她是为了家中生意,兴许她真如大哥形容的那般内秀,小弟本也不想让大哥再操心,不然我哪里会和一个陌生女子成亲。 可是现在小弟实在无法接受大哥的好意安排,小弟无能,小弟肤浅,小弟不想看到她,如果大哥不想小弟一生无子那我无话可说,我宁愿一生不要孩子也不要去碰她,大哥你狠心拆散我和璎珞,我心已死!」 从文之闻言眉头皱得更深,朱宝珠隔得老远还能听到他牙齿发出的咯咯声,「弟妹不过胖了一点,有你说的这般不堪?我现在的确後悔,不是为你後悔,是为了才过门的弟妹嫁给你糟蹋了!」 从应之摇头,眼泪哗啦啦直掉,哭起来脸红红的,俊美且可爱,可是看起来如此单纯可爱的男子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朱宝珠恨不得羞愧撞死,听他说着就好比自己是这世间最丑恶的母猪。 从文之的怒气难以收复,正欲继续说教,从应之陡然站起身摆出满脸决绝,放大嗓门嚷嚷道:「大哥你不要再说了,就当我配不上她,大哥你饶了我吧,我喜欢璎珞,我只想娶她为妻,大哥若是不答应我,我就……」 「你就如何?难道你要离家出走并且和我断绝兄弟关系不成?」从文之靠近弟弟狠狠地逼问。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没有离家出走那份勇气,他离开了自己出去估计连饭都吃不饱,至於那个璎珞虽然比弟妹漂亮,可是在他眼里也仅仅只是漂亮而已,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女子,单单漂亮又有何用? 从应之没想到大哥会说出这种话,脸色微白大声号哭起来,边哭边道:「大哥你不要逼我,我真的无法面对她,你要是再逼我,我宁愿撞死!」 砰一声,从应之的脑袋狠狠撞在门上,如他所料撞得晕死过去,本来白皙的额头血水横流。 「应之……快叫大夫!」 本是洞房花烛夜,朱宝珠静静看着满屋子下人全部忙碌起来。 看着从文之满脸悲痛、忧心不已的将弟弟抱回房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却没发现她的存在。 朱宝珠独自在前厅坐了下来,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在忙来忙去的从家人面前慢悠悠的品茶。 桌上的烛火闪烁不停,屋外春风轻拂,从大门灌进来使得朱宝珠微微发冷。 茶水将尽,沉思半晌的朱宝珠淡淡叹气一声,唤道:「玉容,拿纸笔过来。」 小心翼翼躲在旁边很久不敢出现的玉容立即应声,速速离去。 得到纸笔後朱宝珠稍稍发了会愣,其後便在玉容的注视下信笔挥洒,丝毫不作停留,以最乾脆的速度完成了一封休书,休书是以从应之的角度去写,其罪便是朱宝珠不孝长兄、不敬丈夫。 玉容一个字一个字看得清楚,震惊得差点当场晕死过去,还没等她缓过劲头,朱宝珠将休书放在桌上吩咐:「玉容,去看看从应之好些没,想想也应该没什麽大碍,你将从大哥喊过来,说我有事找他。」 玉容不动作,垂着脑袋眼泪哗哗滴落,哑着嗓子难受道:「小姐,你这又是何必?老爷、夫人若是知道岂不会……」 朱宝珠不说话,只是拿细小的双眼打量她,玉容心中一颤再不多问,匆匆跑去喊人了。 从文之没一会便到了前厅,见朱宝珠稳稳坐在椅子上微微一愣,随即微笑柔声道:「夜深了,弟妹何不早些休息?」 朱宝珠也不看他,只是摇头轻笑,「我朱家世代从商,人人都说无商不奸,此话虽不假,但无论如何我朱家绝对没有干过杀人放火的极恶之事,如今因为我朱宝珠貌丑骇人倒是差点酿成命案,这教我情何以堪?」 第二章 从文之脸色青红交替,明显是尴尬之极,他狠狠咬牙暗骂小弟太不懂事,也心惊朱宝珠此番言语听来她好似潇洒镇定得很。 见他望着自己,朱宝珠又是一笑,细小的眸子几乎眯成一条线,脸蛋上胖胖的白肉微微轻颤。 「为了不愧对朱家列祖列宗、不残害大好儿郎,大哥就当我朱宝珠没有来过,明日我会带着属於我的东西原路返回,这是休书,大哥过目。」 不是没有想过勉强自己将就人生、得过且过,但是真遇上某些事她发现根本无法强求,别人要死要活,她何日能安生?还不如放过彼此。 从文之如拿到一个烫手山芋,抖了好几抖才将休书接住,双眸瞪得如铜铃般大,脸色惨白一片,即便敲碎他的脑袋他也想不通这是一个女人说的话、干的事。 但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满篇洋洋洒洒的墨迹不似大多女子的娟秀,反而多了几分大男儿的气概,很漂亮的字、很乾脆的休书,她已经拿定主意铁了心,这些文字告诉他这点。 从文之久久无法动弹,好似被休掉的人是他。 「玉容,向朱家的各位下仆知会一声,然後把我带来的东西全部收拾妥当,明早便走。」朱宝珠的声音打破静谧,玉容苦着脸离去。 从文之面色难看的抬头看朱宝珠,朱宝珠淡淡道:「这封休书麻烦大哥叫你弟弟盖上印章,我想他看到这个什麽伤都会好了。」 「弟妹何必如此?小弟的确有不对,是我管教无方,日後我会严加看管不会让弟妹受一点委屈,这休书就算了。」 朱宝珠微微扯起嘴角,心想从应之的确该管教管教,十九岁的男子还像个没长大的少年,为人没德也没品,铁定是被这位大哥从小宠大的。 原先知晓从家长辈早逝,年幼的从文之一手带大襁褓中的弟弟还要兼顾家业,很让人同情且敬佩,她猜测那位和大哥一起长大的弟弟肯定也是位真男子。 「大哥,你若还有点良心就成全我和令弟,我不想一辈子活得太难堪,相信你也不愿唯一的弟弟三天两头撞墙出血。」 从文之气恼的拍下休书狠狠道:「弟妹你别难过,我这就给你出气去,看我非打得他认错为止。」 从文之气冲冲去将从应之揪了过来。 从应之的额头已经止血,上面擦着药酒,在前厅看到朱宝珠时他苍白的脸色变得惨白,眼眸里还是隐没不去的厌恶和痛苦。 「应之,你还不向弟妹认错!」 从应之瞪大眼睛,哇一下又开始号哭,「都怪爹娘死得早,我只有大哥你了,大哥你为什麽要逼我?你明明说过这辈子只要我快乐就好,可是现在你拆散我和璎珞,还逼我娶这个女人,我还不如撞死了好!」 「没人逼你死。」朱宝珠一句话阻止了从应之的二次自杀。 只见她缓缓起身,拿过休书递给满脸惊愕的从应之,「盖个章明天送去衙门,以後我和你就不再是夫妻,若是知道你胆小如鼠,我一定不会大老远跑来吓你,宝珠在这给你道歉。」 「弟妹!」从文之气得跳脚,欲要去追朱宝珠。 愣了半天的从应之拽住大哥闷闷道:「大哥,她瞧不起我。」 从文之瞧着弟弟这一副模样,恨不得撞晕的那个人是他自己,他怎麽会有一个这样的弟弟! 翌日从文之多番诚心挽留,差点又闹得从应之去撞墙。 吵吵闹闹好几场子,朱宝珠最後还是带着所有嫁妆和家眷离开了临城。 她和从应之不过是一日夫妻的缘分而已。 坐在马车中出神望着外面与家乡大不相同的土地,朱宝珠全然没有了面对两兄弟时的那份潇洒,她不过是想和天下所有女子一般嫁人、相夫教子而已,等了十八年,本以为是天赐良缘,却不想得来的是个天大笑话。 她想到出嫁那天暖风徐徐的码头,父母、兄长们满面的开心笑容和不舍,多番叮嘱言犹在耳,眨眼一月过去,新妇成了弃妇且还是自找罪受。 四月份的安水城仍旧寒风刺骨,河道两旁的柳树不见绿意,浑浊的河水在冷风肆虐下波涛汹涌,似要把人给吞噬进去。 脚下是乾燥的黄土地、头顶是阴沉的天空、身边是裹着厚衣匆匆路过的人们,没有一样是朱宝珠熟悉的暖春时节。 冬去春来过了十八载,年年春天她都喜欢带着玉容出去踏青赏花,今年背井离乡没了家,连那些好景也只能藏在心里再也看不见了。 「小姐,王家夫人快来了。」身边的玉容出声提醒发呆的朱宝珠该到回家的时辰了。 朱宝珠点头,眨了眨细小的眸子,转身便离开清冷的河道。 回到朱宝斋她见到洪掌柜正在轻拨算盘的珠子,那声音听起来十分清脆流畅,很是悦耳。 伙计小李正麻利的擦洗桌椅木柜。 余掌柜拢手坐着,面前的茶水已经没有半丝热气。 大家见朱宝珠回来了都笑着喊了一声小姐,言语间并不多热情,隐隐还有些尴尬和不屑。 安水城就在临城的隔壁,实在没脸回家见父母的朱宝珠改道来到这儿,目标很明显就是为了接手这家父亲送给自己做嫁妆的朱宝斋。 朱家以银器起家,祖祖辈辈努力经营,如今不说富可敌国,但凡说起朱宝斋,谁不知道上那儿就能找到满意的珠宝、银器。 朱宝斋遍布齐国诸多大城,其盛名在外,在同行里面还真找不到可以与它相抗衡的对手。 朱老爷舍得拿一家朱宝斋给女儿做嫁妆,那份宠爱谁不知晓,从家大哥就是瞅中朱家两老对朱宝珠的喜爱才会毫不犹豫答应弟弟的亲事,娶朱家的女儿有什麽不好?不但有无人能及的嫁妆还有朱家这个大靠山,只可惜这到手的肥肉又溜走了。 朱宝珠那般乾脆决绝,在从大哥眼中多少有点自掘坟墓,一个女人这样不听劝告的休掉自己,回到家乡还有谁敢娶?只会让自己丢人也让朱家丢人,她这一辈子等於被自己给毁了。 知情的外人都觉得朱宝珠不识好歹,唯有朱宝珠自己觉得丢掉了包袱,只不过又得背起一个更大的包袱。 她从愁嫁变成弃妇,这一辈子注定再没人要了,尽管她还是个姑娘…… 可是看着琳琅满目的朱宝斋,她心中燃起熊熊热情,如果说每个女人从襁褓小儿长成芳香少女都在为了嫁人生子作准备,她朱宝珠就不是,嫁人生子固然重要,但如果能像大哥那样立业发家更好。 她也曾嫉妒大哥,懊恼自己为何不是男儿。 她有自己的骄傲和刚强,既然有家不能回,有天下男儿却不能嫁,既然注定这辈子成了大笑话,什麽名声、什麽脸面她看得淡了,她不会为了女儿名节而拿白绫自缢,最後卑微的结束人生。 十八年前她以为春天都该是柳条摇曳、花香四溢,但这一年的春天寒冷渗骨,浅浅的绿无法温暖她的心,天南地北不尽相同,只有活着才能看到缤纷的美好。 「王夫人您请坐,玉容快沏茶,王夫人可嚐过南乡的清茶?」朱宝珠等待的客人如约前来,看那架势必定是肯信她。 王夫人是安水城近卫军将军王响的儿媳妇,三十来岁、肌白面善,不算美人却胜似美人,笑起来温柔如水,多看几眼就忍不住觉得亲近已久了。 「南乡清茶?我哪有机会品嚐,我生在这里嫁在这里,呵呵,这就是清茶?今天可要嚐一嚐。」王夫人端起小巧的茶杯细细品味。 玉容又端来刚出炉的糕点,全是南方口味。 朱宝珠打定主意留在安水,那些随嫁过来的下人也一并留下了,用惯的厨子更是不会放掉,朱宝珠暂时还吃不惯北方的菜肴,每天叮嘱厨子多准备一些可口糕点,自己吃不了就拿来店里招待客人。 虽然她才来几天,但是也有客人每日到访就为了那几盘小糕点。 朱宝珠拿出纸笔娓娓说起正事,「王夫人您上次说想订制的发簪我给您细细计算了一番,这些您请过目,有哪儿不明白直接问我。」 白纸黑字上写得清清楚楚,一支发簪要用的原料数量、色泽、花样、尺寸算得尤为精细,精细到客人心里有明确的印象,不会是稀里糊涂的总不放心自己拿出的金子会被朱宝斋占便宜。 这位王夫人面相柔弱和善却是精打细算的主,上次拿着两只金镯子过来说想熔掉镯子打造一支发簪,拉着掌柜说了一上午最後还是不放心的走了,总认为自己的镯子打造掌柜说出的发簪会吃亏。 第三章 掌柜对这样的客人并不在意,朱宝斋从不缺有钱的贵客。 朱宝珠却觉得这桩生意明明可以做到彼此都不吃亏,为何彼此都不如意呢?何不坐下来好好谈,他们拿出客人满意的银器,客人给他们应得的报酬,何乐不为? 王夫人本就不是糊涂的女人,看了朱宝珠写出的细目,脑子便清明多了,甚至还觉得如果照这样做,朱宝斋除了赚一点手工辛苦钱,其他都有点亏。 王夫人这下子便放心了,立刻拿出金镯子递给朱宝珠,而一旁的洪掌柜立即拿出纸笔记单。 王夫人又再三叮嘱道:「我这人不喜欢金首饰,熔掉它们送给妹妹挺合适,我妹妹下月便要出嫁,朱小姐可记得别错过时间。」 「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赶出来。」 「那就有劳了。」 送走王夫人,朱宝珠拿着那一对镯子掂量掂量,缓缓走向两位老掌柜。 掌柜们兢兢业业跟了朱家大半辈子,和朱家的关系好是好,就是有点瞧不起身为女儿家的朱宝珠。 面上虽不说什麽,朱宝珠唯有慢慢的努力做给他们看,她可不想和这两位老前辈闹僵。 「洪掌柜,王夫人订的发簪由我办可好?」 洪掌柜摇头毫不客气的说:「不行,小姐是小姐,怎能做这等辛苦事?还是交给师傅们吧。」 「洪掌柜,您应该知道我娘的手艺不比师傅们差,我自小跟着娘和大哥学习打造银器,不会让您失望,而且几位师傅现在手里都有活计,忙得脱不开身,王夫人这簪子能多快赶出来?」 「小姐不用担心,老夫会送到瑸京打造,时间还是来得及的。」洪掌柜好整以暇的看着朱宝珠小小的眼睛,不由得好笑,这位小姐真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为什麽莫名其妙的跑来这里,小姐过来却不见姑爷跟随,有点奇怪。 「他们能做到这样?」朱宝珠将方才的细目递给洪掌柜。 洪掌柜一看顿时拉下脸,「小姐,照你这麽来我们太吃亏了,费神费力,不划算不划算。」 朱宝珠不置可否,淡淡解释道:「如果多费点神和力气可以做出超越客人预料的完美,那样客人会更加满意、更加高兴,这样有何不好?明明可以做到十分好却总是为了占油头而故意做到八九分好,这样别人虽然看不出来,朱宝斋还可以多赚,但是这有砸招牌的嫌疑不是吗?」 洪掌柜脸色铁青气得浑身颤抖,他们哪敢做出砸招牌的事,朱宝珠所说的一切都是朱当家的授意而为,这麽做了几代人,谁敢说朱宝斋半分不是? 这丫头果然天真,天下哪有为客人考虑而故意少赚钱的商人? 朱宝珠递给掌柜一杯茶,客客气气道:「您是前辈,我理应听您的,宝珠任性而为对不住您,您别动气,要不这样吧,王夫人这发簪交给我负责,如果到时候我交不出王夫人满意的东西我就离开这,如果我做的更好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宝珠并不是信口开河的无知小丫头,您总得给我一个机会不是?」 洪掌柜暗想觉得不错,没尝过失败哪里知道自己的分量,就算砸了一笔生意也无关紧要,大不了好好赔偿便是。 洪掌柜点了头,朱宝珠便放心的去了。 翌日清晨醒来,屋外竟是难得的大晴天,朱宝珠看着久违的朝阳一笑,双眸弯弯眯成了一条缝隙。 用过早膳朱宝珠便来到前屋店铺,一早晨铺子里只有伙计小李在做清扫,朱宝珠径直坐在掌柜的位置,拿出抽屉中的帐本来看以打发时间。 玉容见天气放晴就想出去转转,跑过来怂恿朱宝珠,「小姐,你看外面天气多好,今天也没有冷风,不如出去转转?我们来到这儿还从没去过街上,也不知道是什麽样子。」 朱宝珠好笑的摇头,脸上嫩白的肥肉微微轻颤。 玉容一直不敢说自家小姐一笑啊,那下巴跟弥勒佛一样……只不过小姐的肌肤又白又嫩,每次对着自己笑,都有点想伸手去掐她的脸蛋一把。 「我刚来有很多正事要忙,玉容你自己出去便好,昨天不是给了你银子?对了,给我买几样好成活的花草回来,咱们後院真难看。」朱宝珠随口吩咐。 玉容得到赦令立即跑出了朱宝斋。 玉容前脚离开,朱宝斋後脚就迎来今日第一位客人。 小李刚准备跑去喊掌柜,朱宝珠已经和和气气的迎了上去且吩咐:「小李倒茶,公子先坐会,想买什麽给您端上来。」 来客正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华衣公子,他的身形伟岸、面相刚毅,眉头带着一股唬人的煞气。 朱宝珠仰头看他,心中直叹北方的男子真正是大块头,个子高得她唯有仰望。 小李端来茶水,小声对朱宝珠耳语,「小姐,这位是梁记的梁大当家梁老爷,小姐您小心,梁老爷这人很不懂怜香惜玉,脾气暴躁易怒……」 朱宝珠轻轻推开小李前去招呼,再这麽嘀嘀咕咕下去那姓梁的客人眼珠子就要瞪下来了。 「梁公子请用茶,有什麽需要尽管吩咐。」 梁楚往椅上一靠,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朱宝珠心头发颤,如此牛饮清茶的人她还是头回见到,朱宝珠赶紧吩咐小李满上,梁楚端起再次牛饮而尽。 小李再准备满上,梁楚皱眉开口了,「我喝不下了。」 这声音低沉有力,小李听了便吓了一跳连忙退下,朱宝珠见状心里发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梁老爷需要什麽?」 梁楚起身环顾四周摆放有序的首饰,发簪、发钗、手镯、扳指、簪花等等数不尽数,他只觉得眼花撩乱,更是弄不懂女人的麻烦心思。 「我想买一样首饰赠人,十五岁的小姑娘生辰买什麽好?价钱好说。」梁楚聪明的将这个麻烦丢给女人。 虽然看到这女人的第一眼他很震惊,原来天下有这麽肥胖的女子,一张圆盘大饼脸上,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呵呵,长得真是有趣,更令他震惊的是这麽大一家银器店竟是女人掌管,挺有能耐。 朱宝珠闻言莞尔,心想他定是想买礼物讨好喜欢的姑娘,「那姑娘缺什麽首饰?」朱宝珠反问。 梁楚摊手摇头,「我哪知道那些,不过我看她平时不爱花俏,鲜少戴什麽首饰。」 说到这里梁楚忍不住看向这位老板娘,胖是胖,好在肤白面嫩还有一头乌黑光泽的头发,头上带着一支银簪和三株小巧的簪花,肉肉的耳朵上有润白的东珠耳坠,脖子上还有细致的银链一直垂到胸襟中…… 梁楚收回视线,扬手指向她的脑袋,「就你这种发簪好了。」 朱宝珠哑然失笑,看来是个粗心的男人了。 朱宝珠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和头上一个花样的簪子,一支是银簪,一支是金簪,还有一支玉簪,因为这花样简洁而且作工不复杂,所以当时便多造了几支,不然很少会有这种同样式但不同素材的成品。 金子性软最难塑形,白银花样最多却不如金子来的贵重,送人难免寒酸,而玉饰太高贵,不是谁都适合戴。 梁楚拿着三支发簪瞧了一遍又一遍,实在很难取舍,觉得各有各的味道,看着简简单单的三样发簪却如面对三位不同的女子,金子华贵、白银婉约、翠玉冰冷。 梁楚眼神微微一闪,指定金簪,「就这个。」 一大早就做成一单生意,朱宝珠的心情大好,等梁楚走後她便拿出纸笔在那儿涂涂画画。 小李从她身边经过时无意一瞥,朱宝珠画的图案好像有点眼熟,正是梁楚腰间佩戴的玉。 王夫人订制的金簪在朱宝珠手下已经见了形,简略的型胚让洪掌柜刮目相看,心中对朱宝珠多了一份认可,面上却什麽也不说。 朱宝珠不慌,该忙的时候忙,该歇的时候歇。 她纵然有份男人的野心,却到底是个十几年没出门的姑娘,饱读诗书哪儿比得上真刀实枪,精於计算却一直没处施展。 她不会狂妄的认为自己有朱家代代相传的手艺和爹娘平时教传的生意经,就可以做出什麽惊天动地的事,她不懂的门道太多,生意场上的事更是要向老一辈的学习。 她不会妥协在洪掌柜的言辞讽刺里,但是对他老人家该敬的还是敬,应有的礼数从不怠慢。 短短半月下来几位老前辈已经不如先前固执,心中不得不承认这位胖小姐很有朱家老爷的几分风范,特别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