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闺秀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元丰五年,腊月。 大雪数日不停,道上积雪盈尺,又被来往车辆行人踏得板板实实。 都城十里外,一列车队从山后转出,马车轮子咯吱咯吱,在来路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 外头寒风刮骨,车内也没多少暖意。 丫鬟柳儿从水囊里倒出一杯温热的姜茶,塞进薛静姝手中,期间碰到她冰凉的指尖,止不住心疼道:「小姐,我让他们慢一点吧,风都从缝隙里钻进来了,挡也挡不住,再吹下去,你会生病的。」 薛静姝接过姜茶,浅浅呷了一口,轻轻摇头,「他们也是受人之命,迫不得已。」 她又松开身上厚实的披风,「柳儿,你别在风口坐着了,既然挡不住,不如过来和我一起取暖,两个人在一块儿,不比一个人暖和?」 「哎。」柳儿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小姐打小身子不好,虽不至于药不离口,可看着总比寻常人孱弱几分,就算是六月暑天,那手伸出来也是冰凉冰凉的,更不要说如今寒冬腊月。 两人居住在城外山上,虽说一应用度都由城内薛府送来,可府里的下人惯会看人下碟,头几年送来的分例都还是足量的,慢慢地看小姐似乎回府无望,二老爷二夫人又将心思转到别的小姐少爷身上,他们便越发轻狂怠慢起来,送来的东西不是缺斤短两,就是以次充好。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取暖的碳不够,为了少烧一个碳盆,她和小姐两个已经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大半个冬天了。眼下小姐只是让她过去一块取暖,她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并排坐在一起,用手捏紧披风两边,裹成一个大大的蚕茧。 柳儿吸吸鼻子,道:「小姐,你身上有股松香味,好像咱们山上的味道。」 「是么?」薛静姝也嗅了嗅,没嗅出什么不同,「松香没闻出,倒是闻见了甜甜的桂花香,柳儿,你是不是又藏了吃的?」 「哎呀,」柳儿捂起脸,「又被小姐发现啦。」 薛静姝轻笑,「我又不笑话你。」 柳儿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摊开来,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块桂花糕,「这是我昨晚刚做好的,本打算今天和小姐赏雪吃,没想到府里会突然来人。」 她说着,脸上笑容渐渐淡去,眉眼间含了些担忧,「小姐,你说老太爷突然传我们回去,是为了什么?」 十年前老太爷以小姐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为由,将她移到城外庵堂居住。 原本跟来伺候的人有十来个,后来那些人耐不住寂寞,又见前程无望,便都使了手段调回去。只有她不是薛府家生子,又觉得山上比府里自在,一直留到现在。她和小姐两个相伴过了十来年,感情不是寻常主仆比得,倒像是姐妹一般了。 今日一早府里管事急急上山,说是奉老太爷的命,请小姐立刻回府,她们两人早饭都未用完,匆匆就上了马车。 好在她为了今日赏雪,提前备了姜茶和点心,不然这一路更加难熬。 薛静姝用帕子拈了块桂花糕,小心咬了一口,淡淡道:「祖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缘由,咱们照办就是。不过……柳儿,府里不比山上,人多规矩大,我又不能时刻在你身边,你定要记得谨言慎行,不要多听,不要多说,不要多看。若实在不巧撞上了谁,也不要逞强,该示弱时先示弱,千万要等到我去帮你解围。」 柳儿敛容正色,「小姐你放心,我都记得,一定不会惹祸。」 薛静姝点点头,「我知道你有分寸,就怕别人不安好心,故意来挑刺。咱们离府这么久,府中的情况又不了解,万事小心为上。」 「好。」柳儿乖乖应下,心里却有几分酸涩。 按说小姐是薛府二房嫡出长女,父母双亲俱在,本该受尽万千宠爱,嫁一个如意郎君才是。可偏偏当年因为老太爷一句话,就被发配城外。 一开始二老爷二夫人还时常派人来探望,慢慢地许是孩子多了,又或者亲缘淡了,派来的人也成了例行公事走个过场。 亲生父母尚且如此,更不说别人。难怪小姐回自己家,都要这样慎之又慎。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午时回到城中。 马车在闹市前行许久,转进一处安静的街道,没多久,又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的雪被清扫干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耳旁空落落俱是回声。 柳儿从披风里钻出来,轻声道:「小姐,要到了。」 薛静姝道:「还未叫我们下车,你再进来捂一会儿。」 柳儿搓搓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我不冷,你看,我手热着呢。」 薛静姝看了看她身上半旧的袄子,「既然回来了,这次总要让他们给你做一身新衣裳。」 柳儿替她将披风重新系好,头上的发髻玉簪也检查一遍,觉得挑不出错处了,才坐到门边去,「我的衣服够穿了,倒是小姐这件披风,穿了五六年了,今年该重新做一件才是。」 两人正说着,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车外。 「可把三小姐盼回来了,您请下车吧。」 柳儿撩起帘子跳下去,外头站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穿金戴银,打扮富贵,看着有些面熟,她一时想不起来。 薛静姝却有点惊讶,扶着柳儿的手下车,面上不动声色,「夏嬷嬷,怎敢动劳您出来迎我。」 夏嬷嬷见了她便是一怔,随即满脸堆笑,话里仍是急切,「三小姐莫要折煞老奴,老太爷老太君都在正厅侯着呢,您快随老奴进去吧。」 说着就把薛静姝迎上一座轿子,四个家丁随之抬起,走得又急又稳。 柳儿也只好屏着气,快步跟上。 薛静姝听闻祖父祖母都在等她,心里更是起了波澜。 她一个放置在外十余年,无人问津的孙女,哪里值得祖父祖母这样看重?除非…… 轿子一路抬进前院才放下,不等柳儿上前,已有两个穿红戴绿的丫鬟抢先一步。 薛静姝扶着她们的手下轿,只来得及给了柳儿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被众人簇拥进正厅。 「来了来了!」 「可算是盼到了!」 丫鬟打起锦帘,屋内暖洋洋的热气涌出。 薛静姝踏进去瞧了一眼,只见主座上端坐一位威严老人,正是她的祖父。 祖父右手边坐着一位内监,看其衣着,品阶不低,左手边则是她父亲以及叔伯们。 许是听到动静,屏风后乌泱泱绕出一群盛装打扮的妇人,是老太君、各房夫人以及小姐们。 薛静姝见到这架势,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她低眸垂首缓步上前,盈盈下拜,「孙女静姝拜见祖父、祖母——」 不待她一一说完,薛老太爷已遣了夏嬷嬷扶她起来,「事急从权,这些虚礼就不必讲究了,快来见过福公公,公公乃是太皇太后宫内掌宫太监,此次奉了太皇太后懿旨出宫,在此等候一个上午了。」 薛静姝应了声是,微微转过身又要行礼。 福公公笑眯眯道:「薛姑娘不必多礼,老奴奉了太皇太后口谕,既然姑娘回来了,那便接旨吧。」 第二章 这话一出,屋内叮叮当当跪了一片。 「太皇太后口谕,宣承恩公嫡次孙女薛静姝,即刻入长乐宫觐见!」 果然如此。 薛静姝已有预料,并不十分意外,只是心头不免一沉,恭恭敬敬又行一礼,「臣女薛静姝领旨,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礼罢起身,福公公道:「薛姑娘这就随老奴一道进宫吧。」 周老太君扶着丫鬟的手站稳,忙道:「公公且慢,且容我这孙女去后院梳洗一番。」 自方才进门,福公公便看清楚了,这薛家三姑娘的衣着打扮,与满堂金碧富丽格格不入,也与薛家其他小姐的装扮相去甚远,似乎正如传闻所言,这位小姐在薛家并不受重视。 但依她的容貌,恐怕今天进宫之后,一切便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他心里转过许多念头,面上仍是笑呵呵的,「只怕太皇太后等急了。」 「这——」周老太君担不起让太皇太后久候的罪名,只得道:「也罢,芸香,快去将我那件镶边银狐斗篷取来,给三姑娘穿上。」 「是。」边上一个俏丽丫鬟福了一礼,转到屏风后,取出老太君今天穿的斗篷,给薛静姝换上。 周老太君又道:「慧香,宫里的规矩你知道,你随三姑娘进宫,要小心伺候。」 又有一个高挑的丫鬟应了是,低头趋行至薛静姝身后。 再没说话的闲暇,薛静姝跟着福公公出了院子。 柳儿还候在外面,见这架势,不敢贸然上前。 薛静姝对夏嬷嬷道:「嬷嬷,劳烦您唤个人带我这丫头下去休息。」 见夏嬷嬷应下,她又对柳儿点了点头,一行人匆匆踏着雪离去。 长乐宫内,太皇太后在宫人的伺候下用过午膳,又让宫女扶着在殿内走了几圈,才缓缓靠在软榻上。 她见伺候了自己几十年的巧嬷嬷正抹眼泪,笑了笑,道:「阿巧,哭什么。」 巧嬷嬷应了一声,从小宫女手中接过美人拳,「老奴是高兴,您的身子越来越好,等开了春,就能去御花园赏花了。」 太皇太后闭着眼养神,听见这话,只是将嘴角往上勾了勾,「阿福还没回宫?」 「是,这天雪下个不停,许是路上耽误了,说不准眼下已经到了宫门外。」 太皇太后轻吟一声,又问:「皇上那儿传午膳了吗?」 巧嬷嬷轻轻点头,「传了,方才崇德殿的小德子来传话,陛下刚与臣工们商议完政事,等用了午膳,便来给您请安。」 太皇太后叹道:「他是个孝顺孩子,你派个人去叮嘱一声,让伺候的人都机灵些,外头天冷,别让皇上受了寒。」 「是。」巧嬷嬷躬身退到殿外,招来一名内侍,交代一番,让他去崇德殿传话。 外头寒风刮得急,早上才清扫干净的地面,这会儿又积了巴掌厚的雪。 巧嬷嬷眯着眼往宫门外看,漫天飞舞的雪花,看不清远处的景物。 她正准备转身进殿,一名小内侍急匆匆从朱红的宫门里跑进来。 巧嬷嬷忙问:「是不是福公公回来了?」 小内侍喘了口气,道:「回嬷嬷的话,公公已经进了西门了。」 巧嬷嬷点点头,快步走进内殿。 太皇太后靠在软枕上,膝上披着细毯,手里捧着小暖炉,似乎睡着了。 巧嬷嬷斟酌一下,正准备退出去,却听她道:「我听到动静,是不是阿福来了?」 「是,已经进西门了。」巧嬷嬷回转上前。 太皇太后慢慢睁开眼,「扶我坐起来吧。」 一行人很快到了殿外,福公公进去复命,薛静姝候在阶下。 她们乘坐软轿进宫,在宫墙外便下了轿,一路徒步疾行,又有风雪拦路,于她的身子而言,都是极大的考验。 好在并未让她在雪中久等,很快便有宫人出来传唤。 方才进宫路上,慧香已经大致将宫里的规矩跟她说了,眼下她垂首跟在宫人身后,缓缓步入殿内。 一进门,迎面暖香袭来,骤然间冷暖交替,喉间猛地发痒,她差点就要咳起来,忙强自压下,一股热气从体内漫上脸颊,让她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红润。 她缓了缓,恭敬下拜,「臣女薛静姝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扶起来,」太皇太后道,「赐座。」 宫女搬了个绣墩放在殿上,薛静姝又要拜下谢恩。 太皇太后道:「不必多礼,孩子,坐到我边上来。」 「是。」薛静姝缓步轻移,规规矩矩坐在绣墩上。 太皇太后又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薛静姝依言抬头,眼睫仍是低垂,不敢四处张望。 她的长相有几分似她娘,二十年前都城内出了名的美人,却比她更加出色,温婉出尘的容貌,因在雪中冻了许久,身上也带了几分清列冷意,愈发动人心魄。 太皇太后止不住赞道:「好一个冰雪轻灵的姑娘。」 薛静姝微微低头,似有几分羞意。 太皇太后语气越发和善,「好孩子,不必拘束,说起来你还需喊我一声姑祖母呢,都是一家人。」 太皇太后也姓薛,是承恩公薛老太爷嫡亲的姐姐,论辈分,薛静姝的确该称她为姑祖母。 不过眼下,她倒不认为太皇太后是真的让她如此称呼,只轻轻点头,「是。」 「今年多大了?」 「十七。」薛静姝道。 一般女子十四岁开始议亲,早则十五,晚则十六便要出嫁,如她这般到了十七岁,家里还没提起的,并非常态。 太皇太后却只点了点头,又问:「我听闻你这些年离家住在城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薛静姝道:「庵堂内日子清闲,往日只看几本杂书打发时间。」 寻常女子待字闺中,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总要有一两样会的,女红针线不要求精湛,关键时候也要拿得出手。 她在山上无人教导,也没有富余的钱银去买那些东西,只看着庵堂内的杂书,懂了点岐黄之术的皮毛,天气好时跟柳儿两个去山里摘点草药木料,玩儿一样自学调香。 今天马车上柳儿说她身上带着松香,大约就是昨日沾上的。 若是寻常大家闺秀,这个回答肯定不能让人满意,太皇太后却点了点头,赞同道:「不错,咱们这样的人家,不需要像别人一样,这个要学那个要沾,还要伺候的人做什么?看点书明些事理,养养性子最重要。平日里都看什么书?」 薛静姝挑着说了几本,其中有佛经,也有药经。 太皇太后笑道:「你这小姑娘,看的书却和我这老太婆差不多,也是你我有缘,日后你便多进宫来陪陪我,咱们也论论经。」 薛静姝正要回话,殿外传话的内监忽然高声道:「皇上驾到——」 她心头一跳,记起慧香的话,从绣墩上起来,垂首跪在地下。 屋内无声无息跪了一片,只有太皇太后仍坐在上首。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跨进殿里来。 薛静姝低着头,只看见一双绣着金龙的皂靴从她身边经过,带来屋外一丝寒意。 第三章 「起吧。」皇帝目不斜视越过众人,来到太皇太后座前行了个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今日感觉如何?」 薛静姝站起来退到一旁,没有再坐。 太皇太后招招手,让人给皇帝搬座,一边笑道:「许久没有这样精神过了。」 巧嬷嬷在旁大着胆子插嘴,「太皇今日足足用了一碗珍珠米粥,又在殿内走了一盏茶时间,精力看着还很足呐。」 「哦?果真如此,李太医当赏。」 太皇太后往地上看了一眼,「我看和太医无关,来来去去吃的还是那些药,没见哪个真有华佗在世的本事。我呀,就是心情好,心里畅快了。」 她为何高兴,皇帝心里一清二楚,此时他才跟着看向站在边上的薛静姝。 太皇太后忙道:「皇上可知这位姑娘是谁?」不等皇帝回答,又道:「她就是承恩公嫡次孙女,说起来,还是你的表妹。」 薛静姝见他们提起她,只得又上前跪下,「臣女薛静姝,拜见皇上。」 太皇太后道:「快坐下,自家人不必多礼。」 薛静姝再次坐回绣墩,她能感觉有好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的,审视的,评估的,不一而足。 这让她觉得如芒在背,却又无可奈何,面上只得更加沉静。 巧嬷嬷见场面沉默,试探道:「老奴方才见太皇与薛姑娘说话,说得可投缘了,难得见您这样开怀。」 太皇太后笑道:「这孩子乖巧,对我胃口。皇上你方才说要赏李太医,若真要赏,我看该赏你表妹才是!」 两人这样唱和,皇帝不想抹了太皇太后的面子,便道:「薛姑娘想要什么赏赐?」 薛静姝忙轻声道:「太皇太后慈爱仁和,万金之躯自有天佑,臣女不敢居功。」 太皇太后道:「傻姑娘,我给你挣了个赏,你还不要,须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啦。」 薛静姝嘴角噙笑,只是摇头。 太皇太后便道:「赏赐可以不要,不过皇上,你和你表妹是初见,这见面礼可不能省,是不是?」 皇帝知道太皇太后无非是要他表个态,表明他对面前的女子满意,并且通过赐礼,让整个都城的人都知道他对她的满意。 皇帝对此没什么异议,本来这名女子能够站在这里,就是他对太皇太后退让的结果,既然已经退让,那这表面功夫不妨做到底,权当让这唯一与他亲近的长辈高兴。 他冲身后的内监道:「拟旨,赐承恩公嫡次孙女,珍珠一斗,宝石一匣,玉如意十柄,锦缎二十匹,金百两。」 那内监快速记下,又躬身退了出去,显然是去开库准备了。 薛静姝只好赶紧跪下,「多谢皇上。」 皇帝摆摆手,让她起来。 这赏赐于皇家来说,不算厚重,可单单作为见面礼,又着实不薄。 太皇太后对此心满意足,她久病未愈,强撑着说了这许多话,眼下精力就有点不足了,又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掩饰疲态,「好了,我也累了,不留你们,皇上,你替我送送这孩子吧。」 说着不等皇帝说什么,又对巧嬷嬷道:「阿巧,扶我去休息。」 皇帝道:「皇祖母好好休息,孙儿改日再来。」 薛静姝站起来行了一礼,见太皇太后去了后殿,皇帝又往外走,她想了想,只得低头跟上。 皇帝身材高大,昂首阔步,一个步子抵得上薛静姝两个,转眼就出了大殿,站在回廊下。 薛静姝从后头看了他一眼,到了现在,她已经可以确定今日被宣进宫的目的——太皇太后恐怕要召她入后宫,而皇上本人对比并不乐意。 她虽常年住在城外,可天下易主这样的大事多少有所耳闻,六年前先帝病重,众皇子间的斗争从暗里转至明面,当时最有希望荣登大宝的,是楚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和王皇后所出的太子,两位皇子以及两家外戚,也早已撕破脸皮,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看谁是最后的赢家,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但谁也没料到,最终从那场权利倾轧中走出的,是最默默无闻、最无背景的六皇子。 这位皇子一经登基,就展现出非凡的手段,短短几年时间,便将整个朝堂牢牢把控在掌中,当年那些或惊才绝艳,或出身高贵的皇子,早已在时光的长流中,慢慢被人抛至脑后。 今上的才能、胸襟与城府无一不让人夸赞,唯有一点令臣工们忧虑,便是他登基至今,后宫仍空无一人。 在皇帝还是皇子时,因生母地位卑微,外家人丁凋零,他也不曾表现出过人的能力,并不受先皇重视。 等到了成亲的年纪,生母先一步去世,他请命为其守孝三年,先皇见是个不讨喜的儿子,也不多问,由着他去。 三年后孝期刚过,却逢先帝驾崩,皇帝召告天下,又要为先帝再守三年。 直到两年前才出孝期,那时皇帝已经二十有一,朝堂上便有人提起封后册妃之事。 皇帝听闻,当场并没有表现出不豫之色,然而往往数日之后,上书的大臣便会因各种事由被人参奏,或徇私,或受贿,或为家人所累,结局无外乎撤职丢官,更有甚者,连顶上人头也不保。 几次之后,大臣们摸清皇帝脾气,更爱惜自己一条老命,再也没人敢去老虎头上拔毛,广纳后宫之事就一年年耽搁下来。 于此同时,关于皇帝的各种隐晦传言,也在都城各大家之间暗暗流传开来。 当然,薛静姝并不知晓传闻。她只知今日的事皇帝不乐意,她自己也丝毫不觉得欢喜。 只可惜她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 寻思间已到了殿外,皇帝负手立在殿前,不知是外头天寒还是什么,他的背影看起来比方才更加冷肃几分。 虽然太皇太后说让皇帝送送她,但薛静姝并不敢认为是真的要他送,因此福了福身,轻声道:「皇上,臣女告退。」 皇帝侧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薛静姝微微一僵。 皇帝很快转开眼,语气平淡沉稳,「德禄,备轿送薛姑娘出宫。」 「是。」德禄躬身应下,急急往长乐宫外走去。 「多谢皇上。」薛静姝迟疑了一下,不知是该去宫门外等待,还是傻站在皇帝身后。 她轻轻往慧香那儿瞥了一眼。 慧香微微摇头,表明她也不知。她小时候跟宫里出去的嬷嬷学过规矩,但嬷嬷曾说过,宫里除了嫔位以上的主子,别的人是没资格用轿子代步的。 她不清楚如她们三姑娘这般,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在没有让薛静姝为难太久,皇帝从内侍手里接过大氅,率先踏入雪中,「一起走走。」 薛静姝戴上斗篷宽大的帽子,跟了上去。 连下几日的大雪,到现在才有停歇的势头,天空中飘下一些零零碎碎的雪花,被风一吹,直往人脸上扑。 出了长乐宫,外头停放着阵仗威严的御撵,十几个宫人垂首立在御驾旁。 皇帝并没有上撵的意思,薛静姝只好跟着走在他后头,那十几名宫人抬着空御撵跟在最后。 第四章 长乐宫内,巧嬷嬷问:「如何?皇上和薛姑娘走了吗?」 一名小内侍道:「走了,奴婢听见皇上命德公公给薛姑娘备轿,还与她在雪里同行,这会儿已经出了长乐宫了。」 巧嬷嬷摆摆手让他下去,转头喜道:「依老奴看,皇上对薛姑娘挺有意哩。」 太皇太后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脸色已不如方才好看。她费力笑了笑,只道:「皇上历来孝顺。」 宫女端了汤药进来,巧嬷嬷伸手接过,舀了一匙吹凉,小心递到太皇太后嘴边,「您就放心吧,皇上既然答应了您,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太皇太后点点头,叹道:「是啊,他会做到……」 只是说到底,她拿自己病重的事逼皇帝妥协,娶的还是她娘家的姑娘,以后皇帝对她或许仍会敬重,但那一份亲近信任恐怕不会再有了。 她虽不后悔为自己娘家争取利益,只是想来免不了有些惆怅。 「阿巧,依你看那孩子如何?」 巧嬷嬷知道太皇太后对薛家那姑娘极为满意,不然不会在皇帝面前那样夸赞,因此也赞道:「老奴见了那么多大家小姐,倒是头一次见到薛姑娘这样出尘的,她打扮得又素净,方才披着银狐斗篷一进门,老奴还以为是雪仙子下凡了!」 太皇太后让她逗笑,「你呀,一张嘴就是会说道。」 她想了想,又道:「既然皇上赐了见面礼,我不妨也送一份,你去准备一下,差人送去吧。」 今日她和皇帝接连赏赐之后,相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猜到那孩子日后的地位。 薛家从押错宝,冷落了这位三姑娘许多年,希望如今他们能看清楚,趁现在时机不算太晚,好歹弥补一些,免得日后她与娘家不亲近。 长乐宫外不远有一处小花园,园内几株红梅开得正盛。 两个宫女攀着花枝嬉闹,眼角瞥见一抹明黄,慌慌张张跪下。 皇帝并未理会,他身后一名内监赶紧冲那两个宫女摆摆手,让她们退下。 宫女退至人群外,忍不住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年纪稍小些的那个小声问另一个,「姐姐,与陛下同行的姑娘是谁?」 年长些的宫女也不过十五六岁,她极快地看了皇帝一眼,将目光转到薛静姝身上,上下打量一眼,怕被人察觉,很快回过头来,轻轻摇头,语气有些复杂,「不知道,总归是哪位大臣家的小姐吧。」 「呀,」小宫女突然轻呼,「从前从未见过陛下与哪位姑娘在一块,姐姐,你说宫里是不是要有娘娘了?」 另一位宫女忙道:「禁声,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够议论的,快走吧。」 小宫女捂了嘴,不敢再说,两人低头匆匆离去。 皇帝在红梅前停下脚步。 薛静姝抬头望去,这园子很小,除了方才那两名宫女,园中并无他人。 身后的御撵没有跟来,原本紧随在后边的内监和慧香,不知何时也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方圆十几步内,唯有她与皇帝两人。 一片雪花落在红梅上,枝头嫣红的花瓣,似雪地里一抹动人的胭脂。 皇帝始终没有开口,薛静姝也不曾说话,只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 没多久花园外传来一点动静,是去备轿的德禄回来了。 皇帝转过身,看向薛静姝。 即使有了方才的经验,再次被他看着,静姝还是觉得不自在,她垂着眼睫,轻抿双唇,斗篷下的手指悄悄揪紧。 一枝红梅突然被送到眼前,花蕊中的积雪颤颤巍巍,欲落不落。 薛静姝一惊,第一次忘了规矩,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虽然很快又低下去,但那一眼,足够让她看清年轻皇帝的样貌。 皇帝有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在他还是个皇子时,曾有人戏称,一无是处的六皇子,只有一张脸还算可取。而自他登基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直视他的面孔了。当年取笑过他的人,也再没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意识到自己失礼,薛静姝忙福了福身,「皇上恕罪。」 皇帝似乎并不在意,那株红梅仍递在她面前。 薛静姝不知他是何意,迟疑一下,伸手接过,轻声道:「多谢皇上。」 皇帝点了点头,负手而立,「德禄,请薛姑娘上轿。」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站在十几步外的德禄立刻小跑上前,应声道:「是,请薛姑娘随奴婢上轿。」 薛静姝轻轻颔首,又行了一礼,「臣女告退。」 她握着红梅,缓缓退出小花园,走向等候的软轿。 慧香站在轿边,看着三小姐向她走来,只见她披着精致雪白的斗篷,手里握着娇艳欲滴的梅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如一位掉落凡尘的九霄天女,一步步踏入俗世红尘之中。 慧香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地意识道,这位从前不受重视、被人遗忘在城外,甚至连一件像样的披风都没有的三姑娘,从今往后,怕是要飞上枝头,让所有人都高攀不起了。 回到府里已是傍晚,众人仍聚在正厅内还未散去。 薛静姝准备重新给长辈见礼,可她前脚进门,后脚皇帝和太皇太后的赏赐就到了府上,于是只得先行接旨谢恩。 周老太君本要将她留下问清过程,见宣旨的太监一个接一个地来,心头一转,道:「今日你也该乏了,先回去好好歇歇,晚膳我自让人送到你院里,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芸香,你送三姑娘回院,让伺候的人都用心些,不许偷懒。还有你们姐妹几人,今晚就不要去打扰三娘休息了。」后一句话,是对府里几位小姐说的。 薛静姝没有推脱,原本她从城外归来,与许久不见的亲人相见,该是个久别重逢、感人泪下的场景,只是三番两次被打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再要有情深义重的姿态,她也做不出来了。况且今日连番劳顿,着实耗费了她不少精力,眼下已是在强撑。 她跟着芸香回房,宫里的赏赐仍在堂上摆着。 皇帝赏的珍珠圆美莹润,颗颗都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绕是公府里的小姐们见惯了好东西,此时也不免艳慕不已,更不要说还有满匣子珠光璀璨的宝石,十数柄触手生温的玉如意,成堆的锦缎。 太皇太后的赏赐里,更有两件顶好的白狐皮子,上头雪白的长毛,少说也有巴掌厚,整整齐齐摆在朱红的漆盘内,白晃晃的让人眼花。 府里的小姐们,自然是打小泡在蜜罐里长大,柜子里锦衣成堆,妆盒里首饰成套,可那些东西全加起来,还不如薛静姝进一趟宫的赏赐多,怎么不令人眼红。 周老太君也多看了两眼,让人全都送去薛静姝院中。 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意思,她已经领会,以后这个孙女,或许会成为继太皇太后之后,薛府另一个依靠,眼下该如何对待她,便需要重新考量了。 薛静姝回到院里,柳儿已经在那等着了,见到她,欣喜地迎上来,「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从前薛静姝在府里,随她母亲住在一块,而眼下这迎春院,是周老太君今日刚命人收拾出来的,是个独立的小院子。 第五章 不必跟别的人住在一起,倒也合了她的意。 柳儿倒了杯姜茶给她,「我一直在小炉子上热着呢,小姐快喝一点去去寒气。」 薛静姝接过,将红梅递给她,让她找个花瓶插上,又对芸香道:「多谢姐姐送我回来。」 芸香忙摇头,「三姑娘客气了,老太君让我暂且跟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婢。」 「以后便要辛苦姐姐了。」 芸香只道不敢,又说:「我去让她们把院子里的雪再扫一扫,姑娘有事唤我一声就是。」 她出去后,又有人把宫里的赏赐搬进来,等人都走了,柳儿赶紧把门关上,回身看着满屋子的东西,瞪圆了眼睛,「小姐,这些东西是谁的?」 薛静姝轻笑,「都是咱们的。」 柳儿眼睛瞪得更大,见薛静姝眉间有几分疲态,顾不得追问,忙先扶着她坐下,又把炭盆烧得更旺,往香炉里挑了一些香料,等屋子暖和起来,才将薛静姝的斗篷解下,拿了一条软毯盖在她腿上。 薛静姝靠在软榻上,感觉到身子慢慢回暖,鼻尖弥漫着熟悉的香味,舒适地吁了口气。 柳儿蹲在地上替她捏腿,心疼道:「一会儿我再熬点驱寒汤,您喝了再睡,别受寒了。」 「好。」薛静姝听话应下,又伸手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轻声道:「柳儿,我们大概不能回山上了。」 柳儿一惊,「以后都住在府里吗?」 薛静姝轻轻摇头,「也不住在府里,恐怕要进宫。」 柳儿忙问:「小姐今天入宫,就是因为这件事?这些东西都是宫里赐下的吗?」 「是,柳儿,若我真的进宫,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柳儿听了,不高兴地皱起眉头,「小姐说的什么话?我不陪着你还能去哪儿?」 薛静姝笑道:「是是,是我说错话了。」 柳儿轻轻哼了一声,帮她将毯子拉好,又问:「咱们什么时候进宫?」 薛静姝道:「我也不清楚,不过,总要过完年才下旨,正日子起码要开春之后了。」 柳儿在心里算了算,现在是腊月,过几天就喝腊八粥了,说起来也没多少日子。她轻轻捏着薛静姝的手,道:「小姐,不管去哪里,我都陪你一起。」 「好,」薛静姝笑着点头,想起什么,又说:「上午还说让他们给你做身新衣裳,现在咱们自己有银钱了,想要多少做多少,再也不必去求别人。」 柳儿一听,饶有兴致地凑到那堆赏赐里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看得眼花缭乱,喜不自禁,「小姐,好多东西!」 薛静姝只是笑,「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先收起来,剩下的明天备礼送给别人。」 柳儿看了看,满脸为难,「小姐,我都好喜欢。」 她是被买进府里来的,小时候家穷,连银子都没见过,进了府里才正经吃上几顿饱饭,没多久跟着薛静姝去了城外,虽衣食无缺,但好东西一样都没见过,眼下见了这么多御赐之物,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薛静姝无奈摇摇头,起身看了看。太皇太后赐的是燕窝、阿胶之类的补品,还有一套红宝石、一套镶珍珠的头面首饰,并几张上好的皮子。 她指了几样,道:「那些珍珠和玉石,要分一些给家里的姐妹,锦缎补品送给长辈们,其余的就收到箱子里去。」 柳儿煞有其事:「我得做个账本,这么多东西不记起来,丢了都不知道。」 薛静姝调笑道:「等我有了私库,让你混个管事当当。」 柳儿喜道:「好,我最爱数钱了!」 薛静姝点了点她的额头,「傻丫头,快挑些喜欢的收起来,不然就被别人挑走了。」 柳儿不敢再耽误,在一堆物品里挑挑拣拣,连两颗珍珠都要拿起来比一比,把更大更圆的留下,品相次一点的放回匣子里。 这分明是小家子气的模样,在她做来却显得真诚可爱。 她把最大的一颗珍珠放在手心看了又看,喜滋滋道:「小姐,你说这么大的珠子,一颗能卖多少银子?」 薛静姝道:「我又不曾买过,哪里知道?不过小时候听府里管事报账,一颗五六分重的珠子,品相色泽完好的,需要近百两银子,这些怕是只高不低。」 柳儿目瞪口呆,看着手边近百颗珠子,吸了吸口水,小心翼翼道:「咱、咱们发财了?」 她记得清楚,当年被人伢子卖进府里,只卖了八两银子,进府后的月钱一个月五百文,就连小姐的月银也不过二三两银子,眼下一颗珠子就值上百两,抵得上十几个她了! 而且这么多钱,能买多少吃的? 她咽着口水道:「小姐,咱们把这颗珠子卖了,去买百味居的奶香玫瑰糕吧!」她都馋了好几年了,自小时候和小姐吃过一次,一直到今天都还念念不忘。 薛静姝无奈道:「你看那个盒子里,不是有几个元宝?何必拿这个去卖。」 柳儿忙捧起另一个盒子,打开来一瞧,眼里光都快溢出来了,「是金子!小姐,好大的元宝!」 薛静姝探头看了一眼,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个金元宝,一个应该是十两的。 柳儿把一个元宝拿出来,爱不释手地把玩,一面苦恼道:「这么大的元宝,怎么拿出去花呀?」 薛静姝道:「拿到钱庄去兑成银子就成了,再不行就拿剪子剪成碎银。」 柳儿想了想,抱紧元宝摇头道:「算了算了,还是不吃玫瑰糕了,这么大的元宝,我舍不得给别人。」 「你呀,一会儿一出的,」薛静姝失笑,「我记得咱们是不是还有些余钱?虽然不多,拿来买吃的总够了,反正咱们如今也算有了些家底,不用再省吃俭用了。」 柳儿赶紧点头,把元宝放回盒子里,看着身边一圈值钱的东西,心里美得不行,「小姐,这些都是皇上赏的吗?」 薛静姝道:「这些是皇上赏的,那些是太皇太后赐的。」 柳儿止不住感叹,「皇上和太皇太后可真大方!」 薛静姝看着花瓶里的红梅,轻声道:「是啊。」 没多久厨房送来晚饭,薛静姝让柳儿跟她一起用过,又洗漱一番,将东西收进箱子里,方才歇下。 两人仍睡在一个屋里,柳儿歇在榻子上,两个炭盆红旺旺地烧着,即使只盖一床被子,也觉得暖融融的。 柳儿翻来覆去没睡着,想了想,小声问:「小姐,你睡了吗?」 「还没。」薛静姝道。 柳儿侧过身面对床榻,「你也睡不着吗?」 薛静姝也转过来,「夜里听不到风声,不大习惯。」 「是呀!以前在山上,听风从林子里吹过,觉得又吵又可怕,现在听不到反倒不习惯了,而且屋里好暖和啊,我总觉得是不是在做梦。」 薛静姝轻轻笑了笑。 柳儿又道:「早上出来太匆忙了,我的糯米糕还没吃完,衣服只收拾了几件,小姐你的书都没带来,架子上的香料也带漏了,昨天刚采的柏树叶还在厨房阴着,哎呀,突然好想回去把那些东西通通搬过来!」 第六章 薛静姝安抚道:「明天一早我写封信,让静慈师姐先帮我们收起来,等过一阵稳定下来了,咱们再去搬。」 「嗯,只能这样了。」 柳儿安静了一会儿,又轻声道:「小姐,皇宫是个怎样的地方?皇上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皇宫……」薛静姝想了想,道:「地方很大,屋子很漂亮,人不怎么多。皇上……是个好皇帝。」 「他以后要做小姐的姑爷呢。」 薛静姝忙道:「柳儿,这话不能说,皇上就是皇上,不是别的什么人。」 柳儿赶紧捂住嘴,点点头。 薛静姝又道:「过几日祖母大概会请人来教我宫里的规矩,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学吧。」 「好,小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 薛静姝应了一声,「睡吧,明日还得早起给祖母请安。」 次日一早起来,雪已经停了,芸香让人去厨房端了热水,柳儿伺候着薛静姝洗漱。 薛静姝问芸香:「老太君起了吗?」 芸香道:「奴婢方才问过那院里的人,老太君昨晚睡迟了,眼下还没起,不过昨夜老太君让人连夜给小姐赶制了冬衣,已经送来了。」 薛静姝点点头,「让祖母费心了。二夫人院里有动静了吗?」 二夫人便是她的母亲,娘家姓秦。 秦氏膝下有两女一子,长女便是薛静姝,在府里几位姑娘里排行第三,府里人都称作三姑娘;次女薛静婉,排行第五;幼子薛钰,在薛府少爷中行四。此外还有一位姨娘生的庶女六姑娘。 芸香道:「晨起二老爷要去衙门办公,二夫人已经起了。」 薛静姝道:「那咱们先去给母亲请安。」 她让柳儿帮她梳了个简单的发式,头上戴了根玉簪子,想了想,又从昨日太皇太后赏赐的珍珠头面中,拿了一只蝶恋花珍珠钗戴在发髻上。 芸香将周老太君遣人送来的冬衣捧上来,是十分艳丽的梅红色,还配一件同色缎面滚边的披风。 薛静姝心里微微皱眉,面上却没说什么。 芸香看见她穿戴好的模样,止不住赞道:「三姑娘的样貌,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薛静姝只微微一笑,「姐姐这话只在咱们院里说说便罢,让别人听见要笑掉大牙的。」 芸香忙道:「奴婢说的都是真心话,姑娘不信问问柳儿妹妹。」 柳儿也看着薛静姝,说实话,看惯了小姐从前的装扮,突然见她穿着这么鲜艳,她有点不适应。至于小姐的容貌,她是自小看到大的,只觉得看着顺眼舒服,倒没别的感觉。 薛静姝摇头淡笑。 趁着芸香去倒水,柳儿拿了一块桂花糕塞进薛静姝嘴里,「小姐,我打听过了,早膳得请安后才端来,你先垫垫肚子。」 薛静姝用帕子掩着嘴小心咀嚼,等吞下了,道:「我不饿,你也吃一些。」 柳儿点点头,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她小时候饿惯了,空着肚子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小姐,早上起来面上血气比常人差一些,若不赶紧吃点东西,还会头晕目眩,路都走不动。 薛静姝费力咽下,怕她又塞,捂着嘴道:「好了好了,真的不饿了,你快自己吃吧。」 柳儿给她到了杯茶,又仔细看过她的唇色,见血色充沛,才真正放心,把剩下两块糕点吃了,边吃边苦恼道:「咱们院里连个厨房都没有,想吃点什么不能自己做,还得托人去买。」 薛静姝道:「一会儿把银子给芸香,请她托人去办吧,你想要什么,写个条子出来。」 柳儿点点头,脑中浮现十几种糕点名称。 等芸香收拾好,几人便出了院子。 她们住的迎春院靠南边,而秦氏的院子在西边,几乎跨了大半个薛府后院。 现在时候还早,道上只有几个下人在清理积雪。 一路到了秦氏的西院,因二老爷要去衙门办公,伺候的人都已经起了,此处便比别地热闹一些。 三人进了院门,有个丫鬟正端着茶要进屋,见到前头带路的芸香,奇道:「芸姐姐怎么来了?」 芸香朝她示意身后的薛静姝,道:「念夏妹妹早呀,我带三姑娘来给二夫人请安,夫人在屋里吗?」 名唤念夏的丫鬟昨日告了假回自己家,不在前面伺候,没见过这位三小姐,此时好奇地打量几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忙回话:「在呢,我去传个话。」 芸香将薛静姝引上回廊,几人等在廊下。 雪虽然停了,天却仿佛比昨日更冷一些,从鼻子里呼出去的气都成了一团白雾。 柳儿道:「小姐,你冷不冷?」 薛静姝摇摇头,把手从暖手筒里伸出来,「你摸摸看,热的。」 柳儿握了一下,忙又把她的手塞回去,「别被风吹凉了。」 芸香见到两人动作,羡慕道:「三姑娘和柳儿妹妹感情真好。」 柳儿扬扬眉,本要炫耀一番她和小姐亲如姐妹,可猛地回想起来这里不是山上,到处都有规矩,怕别人听了她的话拿去做文章,忙又憋进肚子里。 恰好念夏出来请薛静姝进去,两人不再说话,低头跟在后面。 屋内,秦氏端坐在堂上,她约摸三十来岁,面容婉约柔美。薛静姝与她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气质清冷几分。 昨日回府,母女两个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此时才能好好看看对方。 看着面前多年不见的女儿,秦氏眼眶盈泪。 薛静姝眼角也泛着红,到底忍下眼泪,行了个大礼,「女儿见过母亲。」 「快扶姑娘起来。」秦氏忙道,本要自己去扶她,身体已经起了一半,又坐了回去,低头轻拭眼角。 薛静姝握着柳儿的手站起来。 秦氏抬起头来,眼中泪花已经擦拭干净,柔声道:「坐下吧,在娘这里,不必拘束。」 「是。」薛静姝坐到下手,柳儿与芸香站在她身后,「父亲不在家中?」 秦氏道:「你父亲去衙门了,晚间才回来。」 薛静姝道:「女儿不孝,未曾侍奉双亲膝下,不知爹娘身体是否安好?」 秦氏点点头,「我和你爹都好着呢,你不用挂念我们,倒是你……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 薛静姝轻声道:「女儿很好,母亲不必担忧。」 几句话后,便无话可说。 秦氏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老太爷将她的女儿送去城外,她心里一百个舍不得,却也无可奈何。 当时她在府中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因进府多年只生育了两个女儿,膝下无子,老太君要给夫君纳妾。 也就是在那会儿,她意识到,她和丈夫的感情,并不如想象中美满,什么山盟海誓情深意浓,都不如一个儿子重要。 她哭过几场,心里酸楚至极,面上却只能强自欢笑,故作大方将人纳进来。 那段时间是她最为艰难的时候,长女不在身边,丈夫的心也离她远去,唯有一个小女儿陪着她,聊以慰藉心中的痛楚。 好在新进门的姨娘也只生下一个姑娘,而她则在不久后生下小儿子,情况方才好转起来。 第七章 她心里对丈夫失望,只把全部精力花在身边的一儿一女身上,等后来回转过来,才发现已经疏忽了另一个孩子太久了。 那个孩子在不知不觉中,早已长成一株亭亭玉立的芙蓉,此时坐在她面前,她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都没再说话,一时间屋内甚至有几分尴尬,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串环佩相击的声响,一个轻快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薛静姝见到秦氏眉眼一动,面上露出几丝笑意,心里便有了猜测。 只见帘子一掀,还未见来人从屏风后转出来,就有一个声音撒娇道:「娘,您怎么又这么早让人喊我起来,外头冷死了。」 来人风风火火跑进来,径直扑倒秦氏怀里,娇声道:「我不管,我要在娘这里再睡一觉。」 秦氏满脸含笑,点了点她的鼻头,嗔道:「小懒猫,太阳晒屁股了还要睡。」 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穿一身额黄的襦裙,面容娇俏可爱,是秦氏的小女儿,薛静姝亲妹妹,五姑娘薛静婉。 薛静姝当年七岁离家,薛静婉不过三四岁,是个成天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叫着的小尾巴,一转眼,当初粉团般的小娃娃长成了大姑娘,而且似乎已经忘了她。 薛静姝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秦氏与小女儿亲昵。 她感觉柳儿轻轻在她肩膀上按了按,便微微偏过头安抚一笑,示意自己不要紧。 其实若说她完全不在意母亲的疏离,那定是骗人的。 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因为想念家人,她也曾躲在房里哭过不知多少回。 可日子一年又一年过去,府里始终没人接她回来,问候的书信也从几日一封,变成数月才有寥寥数语,再热乎的情意也会慢慢冷却。 人的感情都是一点点相处得来的,她设身处地想一想,若她是秦氏,一个是十年没见的女儿,一个是娇养在身边的心头肉,孰亲孰远,岂非一目了然? 不说别人,只说她自己,不也觉得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柳儿,比别人重要多了么?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不平的。 薛静婉仍窝在秦氏怀中撒娇痴缠,秦氏拍拍她的背,道:「快起来,你姐姐看着呢。」 薛静婉歪歪脑袋,猫在秦氏怀里看薛静姝,「姐姐?」 薛静姝轻笑道:「妹妹。」 薛静婉站直了身子,好奇地走到她面前,张着圆眼仔细把她打量了一遍。 她虽然十四岁了,但因有父母在身边庇护疼爱,一举一动仍是天真烂漫,娇俏圆润的脸蛋稍显稚嫩。 薛静姝只含笑任她打量。 当年离家时她自己年纪也不大,再加上过了这许多年,妹妹的模样跟她记忆中的相差甚大,昨天堂上那么多人,她就没把她认出来。 细看的话,姐妹两人有几分相像,不过薛静婉更像她们父亲,而她自己随了母亲。 薛静婉看着看着,拍着手笑嘻嘻道:「娘,姐姐长得可真漂亮!比四姐姐还漂亮!」 秦氏将她拉回来,轻轻拍了拍,「你呀,天天就这个姐姐漂亮,那个姐姐好看,自个儿蹦蹦跳跳的,没个女孩子的模样。」 薛静婉一听,又缠了上去,晃着她的手不依不饶:「都是娘,把姐姐生得这么好看,却把我生成这样子,娘偏心!」 秦氏给她晃得面上绷不住,失笑道:「好好好,都是娘的错。」 薛静婉这才喜笑颜开,又跑到薛静姝面前,歪着脑袋看她。 薛静姝看她乌溜溜的眼睛,有几分当年的印象,迟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握住她的,「婉婉已经这么大了。」 薛静婉立刻来了兴致,凑过来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抓着她的手新奇道:「姐姐知道我?」 薛静姝点了点头,「咱们小时候是在一块的。」 薛静婉一手托腮皱眉想了想,遗憾道:「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秦氏道:「你还小呢,知道什么。」 正说着,念夏又进来传话,「二夫人,六姑娘来请安了。」 秦氏面上笑容一敛,很快又舒展开,道:「快让她进来吧,外头冷。」 薛静姝转头看向屏风,只见丫鬟领着一名八、九岁的小姑娘进来,这便是她父亲的姨娘所出的六姑娘了。 六姑娘瞧着瘦瘦弱弱的,进来后也没抬头,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给母亲请安。」 秦氏点了点头,让丫鬟把她牵到旁边坐着。 薛静婉见了六姑娘,立刻道:「娘,六妹都来了,四弟还没来,今天又是他最晚!」 秦氏轻嗔道:「你以为钰儿也跟你一样惯爱偷懒?他昨晚看书看得迟了,是我让他多睡一会儿的。」 「哼,」薛静婉撇撇嘴,小声冲薛静姝告状道:「姐姐,娘就是偏心,只准小弟睡懒觉。」 薛静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秦氏则瞪了她一眼,无奈摇摇头,对念夏道:「你去东屋看看四少爷起了没有,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是。」念夏匆匆去了。 没多久,薛钰带着小厮进来。 他今年八岁,寻常男孩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在他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只见他跟个小大人一样给秦氏见礼,又和五姑娘、六姑娘两位姐姐打过招呼。 秦氏正要开口,薛静婉抢先道:「这位是咱们三姐姐,你还没见过她呢。」 薛钰这才带着几分惊奇地看向薛静姝,双眼圆睁的模样,看着和薛静婉有几分相像。 薛静姝也在看他,小弟出生时,她已经离家两年,无缘相见,只能从家信里得知只言片语,听说这位弟弟不但长得像父亲,连性子也随了父亲小时候,平日不爱玩耍,只爱看书习字,小小年纪,已经在家学里念了三年书了。 她心里思索着,面上带了笑,主动道:「四弟。」 薛钰脸上微红,似乎有些内向,低下头去小声道:「三姐姐好。」 秦氏道:「咱们人齐了,有话一会儿慢慢说,现在先去给你们祖母请安。」 周老太君的院子就在后院正中的位置,离西院不远,几人跟在秦氏后头出了院子,绕过几条回廊,穿过一个小花园便到了。 许是她们方才在西院耽搁太久,此时来得晚了些,屋内已经接连传来几声笑语。 秦氏带着她们径直进屋,一进去便听一个声音道:「弟妹今日可来晚了!」 秦氏微微一笑,「我们这样的闲人,自然不如嫂子勤快。」 薛静姝抬头看了一眼,屋里坐了十几个妇人、年轻姑娘,年纪最大的除了周老太君,便是大夫人和三夫人,另有几个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应该是兄长们的女眷,剩下的就是府里的姐妹了。 秦氏领着她们给周老太君见礼,轮到薛静姝时,她行了大礼。 周老太君连连点头,笑容满面,「好好好,快扶起来。」 薛静婉给她介绍在座的各人,她又一一见礼。 坐定后,周老太君问她:「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下人周不周到?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和你伯娘说,院里缺什么,也只管让芸香找她要。」 第八章 因一直没分家,府里现在是大夫人王氏管家。 薛静姝点点头,道:「让祖母费心了,院子里一切都好,芸香姐姐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周老太君赞许地看了芸香一眼,又道:「既然回来了,就安安心心住着,别拘束。我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有一天没一天地过着,别的人看我老了,没几日好活了,就随便糊弄我。你在外面吃了苦头,被底下的人克扣,祖母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让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是我的罪过呀!」 她说着竟抹起泪来。 大夫人王氏忙道:「老太太,不干您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愚笨不堪,让下人蒙骗这么多年,害得咱们府里三姑娘吃了苦头,是我对不起弟妹。」 两个人凄凄哀哀抹着泪,屋里人忙劝解的劝解,递帕子的递帕子,还有的跟着掉起泪珠子来,闹哄哄乱成一遭。 好不容易平歇下来,薛静姝道:「孙女这些年过得很好,请祖母、伯娘宽心。」 「唉,」周老太君叹道,「你是好孩子,报喜不报忧,可是府里那些胆大欺主的恶仆,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们,老大媳妇儿,你看着办吧,要给你侄女儿一个交代才是。」 王氏晓得老太太不过是要借这个由头发作她的人,要是从前,她女儿还得势,那只随意应付两句便是,可眼下形势不由人,她不得不咬牙应下,强笑道:「是,一会儿回去我就把那猪狗不如的拉出府去,好好给三姑娘出气。」 薛静姝一点也不觉得欢喜,只淡淡点头道:「都由伯娘做主。」 周老太君这才开颜,众人又说了许多讨巧话,等到辰时过半才各自散去。 柳儿扶着薛静姝回迎春院,芸香则去厨房提早膳。 没了外人,柳儿便问:「小姐,大夫人真的不知道管事克扣咱们的东西吗?怎么现在又突然知道了?」 薛静姝道:「她说不知,咱们就当她不知便是。」 柳儿眼珠子转了转,明白她的意思,当下便撅了噘嘴,不高兴道:「一年年的,昧了我们那么多东西,只说要罚别人,却没说补给我们。」 薛静姝给她逗笑,「那些东西从前看来是多,可真要算起来,还没如今咱们手上一颗珠子值钱,你还稀罕?」 柳儿道:「怎么不稀罕?顶好多桂花糕呢!」 薛静姝失笑:「我看你不是贪财,你根本是贪吃。」 柳儿一点不生气,反而挺自得,「能吃是福,吃进去才算自己的!」 薛静姝摇摇头,争不过她的谬论。 早膳用的是鱼片粥,还有几碟精致小菜和两块糕点。 柳儿看了看,种类虽多,量却都挺少。薛静姝让她坐下来一块吃,她没同意,跟着个小丫头一起去厨房觅食。 吃过早饭,薛静姝将昨日留出来的御赐之物分成几分,让柳儿跟芸香两个给各房各院送去。 下午,府里几位姑娘结伴来拜访她。 府里三位老爷,一共出了四位少爷七位姑娘,其中排行一、二的两位姑娘已经出嫁,剩下除了薛静姝,还有四位姑娘。 眼下四位姑娘都来到迎春院,打头的是四姑娘和五姑娘,另两位年纪还小,都只有八、九岁。 这位四姑娘就是早上薛静婉口中的四姐姐,是大老爷的女儿,名叫薛静媛,今年十五岁,听芸香说,因四姑娘长相貌美,才气出众,在都城众多闺秀中很有些美名,在十二三岁时,就引得不少世家公子上门提亲,不过大夫人舍不得女儿,想再留两年,都给推了。 薛静姝请她们坐下,让芸香去倒茶。 薛静婉看了看这座院子,羡慕道:「三姐姐一个人住一个院子,真好,我也想这样,娘就不能天天催我起床了。」 七姑娘细声细语道:「五姐姐,你要是没跟二伯娘住在一块,早上得起得更早才行,不然就赶不上给伯娘请安了。」 薛静婉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忙摆摆手道:「那还是算了吧,跟娘住一块也挺好的。」 薛静姝含笑注视她们。 七姑娘又说:「三姐姐,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六姑娘跟着小声道:「我也是。」 薛静姝轻声笑道:「你们喜欢就好,我这院里冷清,你们平日里没事,就过来坐坐。」 「好呀,」薛静婉道:「三姐姐这里隐蔽,又没有大人,不用担心挨批评,可以好好玩玩了!四姐,你说是不是?」 四姑娘自坐下来便没怎么说话,薛静姝能感觉到她时不时打量自己的视线,只当没发觉。 眼下被薛静婉提起,四姑娘才道:「没什么好玩的。」 薛静婉撇撇嘴,「四姐真没意思,天天就躲在屋里弹琴作诗,人都要憋坏了。」 四姑娘艳丽的脸蛋微微一沉,道:「像你整天顾着玩,就有意思了?」 薛静婉还未还嘴,七姑娘忙道:「四姐姐不要生气,我看五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她就是说着玩儿呢,五姐姐,你说是不是?」 薛静婉撇开头,轻轻哼了一声。 四姑娘抿着嘴站起来往外走,「我先回去了。」 七姑娘左右看看,冲薛静姝解释道:「三姐姐,四姐姐她这两天心情不好……」 薛静姝点点头,道:「我知道,不要紧。」 薛静婉见自己惹得场面不好看,有点不好意思了,「三姐,我不是故意的,谁知道她会突然生气,吃了炮仗一样。」 「没关系,四妹妹心情不好,就让她一个人人静一静,或许明日就好转了。」 「不一定呢!」薛静婉似被这话触动,嘟嘟囔囔起来,「她不就仗着自己长得好,有人喜欢嘛,就把眼睛放到头顶上去了,哼,亏她还老说自己读了很多书,自以为是个才女,连人外有人的道理都不懂,我看她准是看三姐比她漂亮,所以才不高兴耍脸色!」 「五姐姐,你别说了。」七姑娘忙偷偷拽她的衣袖,一边往院外看,生怕四姑娘没走远,听了这话又要冲回来。 薛静婉吐吐舌头,「我才不怕她!」 薛静姝道:「你也别说了,让母亲知道,定要说你。」 薛静婉听了,这才收敛几分。 之后几日,几位小姑娘便时常结伴来找薛静姝,只四姑娘没怎么来。 转眼到了腊月初八,这日早晨,吃过腊八粥,因没旁的人来拜访,薛静姝靠在软榻上看书,柳儿则趴在桌子上算账——她真的做了个账本,每天都要对着箱子里的财物清算几遍,虽算来算去还是那些东西,仍然乐此不彼。 今日例行算完,她又把从山上带来的行李扒了扒,道:「小姐,咱们带下山的香料快用完了。」 薛静姝放下书册,「本就带得不多,明日再配一点吧。」 「可是那些原料府里都找不到。」 薛静姝配的香,用料都是她们两人去山上采的。 薛静姝道:「没事,都是些寻常的东西,一会儿我写个单子,请芸香托人去药铺买就是了。」 「现在只能这样了。」柳儿点点头,好在那些东西便宜,不然她就心疼死了。 第九章 两人正说着,芸香忽然气喘吁吁跑进来,「三姑娘,快……宫里的公公又来了,老太君让您去前头接旨呢。」 薛静姝立刻起身,柳儿跟芸香麻利地替她收拾整齐,围上披风,往前院去。 薛静姝心里猜测是不是太皇太后要让她进宫说说话,没想到到了前边,发现来的却是皇帝身边的徳禄公公。 家里其他人也赶过来,周老太君命人备案设香。 德公公道:「陛下只让奴婢传个话,老太君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周老太君仍恭敬道:「不知何事动劳公公?」 德禄摆摆手,身后一名小内侍捧着个八宝食盒呈上来。 「今日腊八,御膳房昨晚就用小火煨着,足足熬了一晚上,才熬出一锅粥来。陛下吃了觉得不错,命奴婢给薛姑娘送来。」 薛府里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陛下让身边得势的大太监特地跑一趟,竟只是为了送一碗粥? 薛静姝回过神,忙谢了恩。 德公公道:「太皇太后这两日时常念起薛姑娘呢,今日奴婢出宫,她老人家就说了,若姑娘得空,便请您随奴婢一同入宫,陪她说说话。」 周老太君听了,忙道:「让太皇太后久侯了,三娘,你快去收拾一番,随公公入宫吧。」 「是,请公公稍等片刻。」薛静姝匆匆领着柳儿回院换衣装扮。 柳儿麻利地给她梳好头,将妆盒里的首饰捧出来,问她:「小姐,你看戴那个合适?」 薛静姝看了看,当日太皇太后赏的头面中,有一支金镶红宝石的红梅流苏钗,与现在的时节正好相称,便拿了出来,「就这个吧。」 柳儿小心给她戴上,又问:「这套首饰是一整套的,其他的要不要也戴起来?」 薛静姝摇摇头,「太隆重了,戴这一个就好。」 柳儿退开一步左右看看,自言自语道:「还差一点儿。」 她又在盒子里翻找,找出一对小巧的紫阳花耳坠,帮她戴好后又看了看,方才满意。 薛静姝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祖母定还是让慧香与我一起进宫,你在家里安心等我,若觉得无聊想要出府,记得和芸香说一声,让她找个人陪你。」 柳儿应下,「知道了,小姐你放心吧,我不会乱跑。」 薛静姝道:「等我回来,给你带玫瑰卷。」 柳儿忙点头,「还要焦糖白玉酥!」 薛静姝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心把牙齿吃坏了。」 慧香已经到了院外,两人便不再说笑,柳儿又给薛静姝检查了一遍,才放她出门。 半路上遇见闻讯赶来的薛静婉,绕在静姝旁边跟左跟右,好奇道:「三姐,我听说皇上特地给你送了腊八粥是不是?」 「好好走路,别摔倒了。」薛静姝将她拉到身边,「你今日不是要上早课?」 她妹妹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这段日子秦氏请了绣娘来教她,希望她到时候好歹能自己绣一方鸳鸯枕。 薛静婉吐吐舌头,「师傅更衣去了,我出来看看就回去。哎呀三姐你还没回答我呢,宫里的腊八粥跟咱们喝的一样吗?」 薛静姝道:「我还没喝呢,哪里知道,大约也是白米、红豆、枣泥等物熬成的吧。」 薛静婉大失所望,「咦?那跟府里的差不多呀,怎么皇上还要特地送来?我听大家都在谈论,以为会很好吃呢。」 她在后边上课,听到丫头们三五成群谈得起劲,说陛下特地让最得力的公公给三姑娘送了粥,是莫大的恩宠,听得她心里痒痒,趁师傅没注意寻了个空隙溜出来,正准备见识见识呢,没想到那粥似乎一点也不稀奇。 薛静姝没理会她的话,眼看快到正厅,道:「娘就在厅里,你要跟我一起进去?」 薛静婉赶紧停下步子,摆摆手讨好笑道:「三姐你去吧,我这就回去上课了。」 薛静姝摇摇头,带着慧香一同进去。 薛静婉嘟了嘟嘴,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没走多远,看见四姑娘薛静媛正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看,她立刻凑过去,炫耀道:「皇上特地让人给三姐送了粥呢!」 四姑娘冷冷道:「不过一碗粥而已。」 薛静婉不服气,「那可是皇上亲自赏的,宫里御膳房端出来的,整个都城就三姐姐有,皇上肯定很喜欢三姐姐!」 「喜欢又怎么样?皇上是大衍的皇上,不是谁一个人的。」 薛静婉气哼哼道:「不是谁一个人的,也不会是你的!我看你就是嫉妒三姐姐,她长得比你漂亮,所以皇上喜欢她,你看皇上会不会给你送粥?哼!」 「你——」四姑娘俏脸紧绷,面色阴沉,瞪了薛静婉一眼,扭头走了。 薛静婉冲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另一头,薛静姝跟着德公公出府,坐上进宫的轿子,上轿前,她轻声道:「公公,小女斗胆请问,今天让您送粥,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这……」德公公看她一眼,躬着身道:「今晨陛下与太皇太后共进腊八粥……但让奴婢给姑娘送粥,确实是陛下亲口所说。」 「多谢公公相告。」薛静姝点点头,这么一来,她就清楚了。看来给她送粥,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不过借了陛下的手,请德公公跑一趟而已。 方才她就觉得奇怪,以那天初见皇上的反应,分明对太皇太后的安排不甚乐意,怎么今天会突然这么张扬地给她送一碗粥?若这是太皇太后示意,那便说得通了,毕竟她老人家,一门心思地想要撮合她与皇上。 仍是进了长乐宫,巧嬷嬷直接将她带至偏殿,里头设了个小佛堂,太皇太后正跪在佛像前。 见她进来,太皇太后也不避讳,扶着宫人的手起身,「姝儿来得正好,我年纪大了,跪不动了,你来帮我把这卷佛经念完吧。」 「是。」薛静姝见了礼,让宫女引着跪在蒲团上。 她在庵堂住了十年,虽不曾受戒,平日里也随着师傅念经礼佛,算得上半个俗家弟子,对佛经自然是熟悉的。 太皇太后见她心意虔诚,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放心地让宫人扶着去了正殿。 「阿巧,你让人去崇德殿看看,陛下今日政务多不多,说我这里炖了鱼翅蟹羹,请他过来一同用午膳。」 「是。」巧嬷嬷退出殿外,点了个机灵的内侍跑腿。 约摸半个时辰后,薛静姝念完佛经,跟着宫女进入正殿。 太皇太后靠在软榻上,宫人正给她捶腿,见她进来,关切道:「累不累?也让她们给你按一按。」 薛静姝轻轻摇头,「不累,多谢太皇太后关心。」 太皇太后吁了口气,笑道:「年轻人身体就是好,我年轻那会儿,能一口气从山脚爬到山顶,再拜上一天的佛,也不觉得辛苦,现在不行咯,老啦。」 薛静姝道:「太皇太后身体好着呢,必定能长命百岁。」 「我可不敢指望,」太皇太后笑着摆摆手,「多活几年都是赚来的,我呀,现在就指望皇上赶紧生个重孙子,趁我还抱得动,能再逗他玩两年呢。」 这话薛静姝不好回,只微微低了头。 第十章 太皇太后含笑注视着她,见到她头上的红宝石梅花钗,眯眼仔细看了看,赞道:「我就知道,这钗子只有你衬得上。好孩子,虽说咱们素净有素净的看头,可你年纪轻轻的,还是要多打扮打扮,不然等到了我这把年纪,再花红柳绿地装扮起来,就要让人笑话咯。」 「太皇太后教导的是,静姝谨记在心。」薛静姝轻轻点头。 方才去崇德殿传话的小内侍躬身进来,「回太皇太后,陛下正与大臣们议事,德公公让奴才回话,陛下中午便不来用膳了。」 「哦?」太皇太后看了薛静姝一眼。 薛静姝只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毯。 太皇太后便道:「罢了,他不来也好,咱们自己吃,还自在些。」 吃过午膳,太皇太后兴致起来,又让薛静姝陪着去御花园走走。 入冬后连下几场大雪,直到这两日才开始放晴,阳光洒在身上,带来久违的暖意。 太皇太后到底体虚,走了一段精力就有些跟不上,宫人们赶紧将园中暖阁布置好,让她进去歇脚。 暖阁外邻着一小片梅园,清风一吹,阵阵幽香飘来。 巧嬷嬷从小窗处探头看了看,感叹道:「今年虽冷,可这梅花开得比往年还好呢。」 太皇太后道:「要不文人们怎么会说梅花傲骨?这花儿啊,偏就是天越冷它越开,哪一年不下雪,指不定它还不乐意开了。」 「呦,」巧嬷嬷乐道:「它还挺有气性。」 太皇太后笑着看向薛静姝,道:「这几年宫里人少,没人走动,御花园的花草也许久没增添了,一到冬天就只剩几株梅花能看,显得冷冷清清的。你往年在山上,可知冬天还要什么花儿开得好的?」 薛静姝想了想,道:「山上没有什么珍贵花草,冬日里,唯有几株山坳里寻来的墨兰和庭前一株山茶花开得不错。」 太皇太后点点头,对身后内侍道:「都记下了?去和内管领处知会一声,让他们从别处移些兰花山茶花过来。」 那内侍得了懿旨,即刻便退下。 又说了一会儿话,巧嬷嬷忽然悄悄对太皇太后做了个手势。 太皇太后心领神悟,掩口打了个哈欠,道:「老啦,吃了就犯困,阿巧,扶我回去休息。」 薛静姝也要起身,太皇太后压着她的肩膀不让起来,道:「难得今日天好,不冻手,姝儿,你在这里帮我抄一卷佛经吧。」 让她在花园里抄佛经,这要求着实奇怪,薛静姝晓得太皇太后必定有别的打算,且十有八、九与皇帝有关,她心里觉得无奈,却也不得不应下。 恭送她老人家离开,宫人将桌上的茶点撤下,摆上笔墨纸砚。 薛静姝净了手,又将随身携带的小香包解下,让宫人用里头的香料焚香。 等香味散开,她长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摈除杂念,一心一意抄写经卷。 熟悉的香味漫在鼻间,熟悉的经文在笔下一个个写出来,她仿佛回到在山上的日子,心中的烦恼慢慢消散,这几日的稍显浮躁的心绪也逐渐平复,下笔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投入。 等将这卷经书全部抄完,她才发觉手腕酸疼得紧,搁下笔揉了揉,一面仔细端详成果,一面顺口道:「柳儿,你来看——」 说到一半,她便回过神来,摇头轻轻笑了笑,转头欲唤宫人将经卷收起来,却见身旁空无一人,伺候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而皇帝竟坐在桌子对面,以手撑额,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 薛静姝立刻禁了声,屏息将经卷放下,轻手轻脚往外走,准备退出去。 不想刚经过皇帝身边,就见他徐徐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薛静姝脚下一顿,只得又收回来,规规矩矩见礼。 皇帝摆摆手,让她起来,伸手拿过她刚刚抄好的经文,看了两眼,问:「你信佛?」 薛静姝垂眸道:「是,臣女曾在庵堂度过十年。」 「坐,」皇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为何去庵堂?」 薛静姝轻声道:「臣女幼时身子较常人孱弱,有位方士来到府上,与祖父说需将臣女送去佛堂静养,方能顺利长成。」 皇帝点点头,不置可否,又问:「焚的是什么香?」 薛静姝愣了一下,才知他问的是什么,「不是正经的香料,只是我照着古书上的方子,自己又改了几样,配着玩儿的。」 「不错。」皇帝道。 薛静姝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好斟酌着说:「之前配的快用完了,只剩香包里这一点,臣女打算这几日得空再配一剂。」 皇帝将香包拿过去,从里头取出一颗香粒,放在鼻下嗅了嗅,与一般香料浓郁厚重的味道不同,这小小一颗香粒,其貌不扬,其味却清新如草木,闻久了能使人心绪平和,安神凝气。 皇帝道:「用什么做的?」 「有柏树叶、小香叶、牡荆子………」 薛静姝报了十几种草木名称,都是寻常山野里常见的,原本古书上的配方,有两样名贵的药材,她和柳儿翻遍了整座山也找不到,又没有足够的银子去买,只好想法设法用别的材料代替,却不想做出来的熏香别有一番特色。 这种香料如今成了她和柳儿的最爱,时常装在香包里随身带着,也幸好有了这个习惯,不然两人这次匆忙下山,可能连这点香料都没得用。 皇帝将香包塞进怀里,道:「多配些。」 薛静姝看着他一脸坦然地昧了自己的东西,张张嘴,「……是。」 不久后薛静姝出宫,皇帝招来德禄,「你去查查,十年前薛家为何将她送去城外。」 「奴婢遵旨。」 薛静姝仍坐着轿子出宫,她记得对柳儿的承诺,半路上让轿子停下,去百味居里买了一包焦糖白玉酥,想想几个小姑娘常来她院里,就又挑了金桔糖、玫瑰露等几样小巧精致的糖果备着。 回到府里,她先去见过周老太君,将今日宫内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反正她不说,到时候慧香必定也会一清二楚地回秉。 周老太君听后,心中越发肯定,太皇太后对她这孙女十分满意,想来立后的圣旨,不必多久就会颁下。 老太君心内颇为复杂,大衍朝上下,暗里将薛家称作皇后娘家,皆因薛家连着几代都有女子入宫为后,到了薛老太爷这辈,进宫的更是他的嫡亲姐姐,薛家因着这裙带关系,得以延续近百年繁盛不衰。 十三年前,有个游方术士来到府上,批定她的孙女中,有两人皆具凤命,但只有一人将来能母仪天下,当时见过那术士的,一个是大房长女,一个是二房长女。 这件事只有当初在场的几人知晓,薛老太爷更是下了命令,所有人不许外传。 两年后,当朝太子上门求娶大姑娘,于是大房长女便成了太子妃。若不出意外,太子登基后,太子妃便是后宫之主了。 所有事情仿佛都合乎当初那术士所言,只是那句只有一人能母仪天下的话,到底在大姑娘心里留下芥蒂。 她很快给娘家施压,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不想节外生枝。 第十一章 薛老太爷权衡之后,以体弱需要静养为由,将二房长女送至城外庵堂。 原以为此事就此尘埃路定,哪里料到太子竟会倒台,坐了皇位的,是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六皇子。 当时薛老太爷不是没有动过心思,想将三孙女接回来送进宫去,只是见陛下对立后之事十分排斥,所有提及的大臣都遭了秧,他才将心里的打算放下。 却不知太皇太后从何处得知那方士的批命,又说服皇帝,指名道姓要让二房长女入宫。 周老太君心里感叹,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如今这一切,竟与当初方士所言分毫不差。 她看着面前淡然沉静的孙女,心里又是一叹,当初薛府放弃了她,以后想要靠她维系富贵荣华,恐怕要有一番代价了。 周老太君心中转过许多念头,面上笑得越发和蔼,「三娘,依祖母看,太皇太后确实喜欢你,或许之后要经常招你入宫陪侍,我打算请个宫里出来的姑姑,教你宫中的规矩,省得到时候出了差错,你看如何?」 到了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薛家三姑娘,日后就是要做皇后的,只是圣旨还没下,于是大家也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 薛静姝点点头,道:「静姝谢过祖母,让祖母费心了。」 「哎,好孩子,你也累了,快回去好好歇着吧,一会儿我让人跟你母亲说一声,明早你就别来请安了。」 「多谢祖母爱惜,孙女告退。」薛静姝并不推辞,福了一礼,转身退下。 回到迎春院,她发现五六七三个小姑娘都在这儿。 她拿出自己带回来的糕点糖果,笑道:「你们几个莫不是嗅到了香味,特地来我这儿等吃的?」 六姑娘小声道:「五姐姐说要来听好戏。」 六姑娘的娘亲琴姨娘只生了一个女儿,娘家又没有助力,因此在薛府便没什么地位,连带着六姑娘也不被看重。 小姑娘敏感得很,平日安安分分不敢惹事,害羞又胆小,一开始根本不敢和薛静姝讲话,这几日熟悉了,才稍微放开了些。 薛静婉听她一句话就把自己买了,顿时瞪着眼道:「好呀,你这么不讲义气,我以后不跟你玩了!」 六姑娘立刻就急了,小脸涨得通红,泪眼汪汪看着薛静婉,既怕她生气,又不敢解释,看着可怜极了。 薛静姝轻轻怕怕她,又弹了薛静婉一下,道:「什么义气不义气,你从哪里学来这种话?」 薛静婉立时禁声,圆圆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不知在想什么借口。 薛静姝又弹了她一下,「乱说话也就罢了,还敢吓唬妹妹,真是本事了。」 薛静婉赶紧捂着脑门讨扰道:「三姐我错了,别再弹了,再弹就傻啦。」 七姑娘道:「五姐姐,没事的,不会更傻的。」 薛静婉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当场目瞪口呆,直嚷道:「七妹妹你怎么这会坏!你的嘴巴比四姐还坏!」 薛静姝失笑摇头,这傻姑娘,还说别人嘴巴坏,自己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却不自知。 「好了,再说下去天就黑了。」她让芸香拿了个食盒,将糕点装进去,又把柳儿拉过来一起坐下,「马上就用晚膳了,每个人只能吃一点。」 几个小姑娘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上的动作。 薛静姝见几人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的馋,令人哭笑不得。 有了吃的,还是堵不住薛静婉的嘴,她用舌头把嘴里小小的金桔糖拨来拨去,满脸好奇道:「三姐,皇上宣你入宫做什么呢?」 薛静姝看她一眼,道:「是太皇太后宣我。」 「对呀对呀,」薛静婉点点头,「可那不是一样的嘛,你进了宫,就能见到皇上了呀。三姐,皇上长什么样子呢?」 薛静姝道:「当然是跟我们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 「可是眼睛跟嘴每个人也有不同啊,就像三姐你长得这么漂亮,我们就普普通通的,皇上的长相,肯定也跟普通人不一样,三姐,你就说说嘛。」 桌上另外几个小姑娘也撑着下巴,一副等她说故事的模样。 薛静姝无法,只得道:「谁敢盯着皇上看?我只略略瞧了两眼,陛下确实比常人威严些。」 「哇……」薛静婉夸张地感叹一声,一脸向往,「那他是不是比大哥哥还俊?」 她口中的大哥哥,是薛府大少爷,大老爷的姨娘所出,因长相肖其貌美的娘,又在军中效力,被锤炼得越发丰神俊朗,是府中小丫头们谈论最多的对象。 「你呀,」薛静姝道,「我这么久没见大哥,不知他现在长成什么模样,如何比较?倒是你,整日里不关心正事,反倒好奇男子俊不俊,你说,我若告诉母亲,她会不会由着你胡来?」 「别别别,三姐姐,好姐姐,我不问了,你别和娘说,她会唠叨死我的。」薛静婉忙求饶。 薛静姝摇摇头,「知道怕就收敛些。好啦,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这些东西若想吃,自己带走。」 几个小姑娘见她下了逐客令,乖乖站起来。 临走前,薛静婉笑嘻嘻地用帕子包了一小包糖。另外两个姑娘见了,也大着胆子来装,只是脸皮没薛静婉厚,不好意思多拿。 送走她们,薛静姝轻轻叹了口气。 柳儿一面收拾桌上的东西,一面看她神色,道:「小姐,晚膳还有一小会儿,您要不要睡一下?」 薛静姝摇摇头,「现在睡了,晚上睡不好。」 柳儿看看她,突然咦了一声,「小姐,你的香包呢?」 薛静姝下意识往腰上摸,却摸了空。 柳儿碎碎念叨,「是不是丢了?咱们带来的香料只剩那一点了,就算现在配,也得好几天之后才能用……不行,我马上列个条子,请芸香姐姐帮忙买。」 「是让皇上拿去了。」薛静姝没瞒她。 「咦?皇上也喜欢咱们的香?」 薛静姝道:「看起来是这样,陛下让我多配些。」 「那咱们就多做点,」柳儿拍着掌道:「皇上那么大方,咱们也不能小气,他赐的东西,一颗珠子就够买多少香了!」 薛静姝微微颔首,「你就让芸香多买些吧。」 柳儿收拾好东西,见她坐在窗边看着外头出神,便靠过来倚着她,两人都没做声,许久后她才轻声问道:「小姐,皇上他好吗?」 薛静姝神色微动,缓缓道:「陛下和太皇太后都是胸襟博大之人,也极好相处。」 柳儿没说话,轻轻抚了抚她的肩。 薛静姝握住她的手,道:「柳儿,你别担心,宫中比府里清净,若真入了宫,日子跟咱们在山上也没什么差别。」 柳儿点点头,「我不怕,反正小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薛静姝笑了笑。 周老太君动作极快,第二日便有一个姑姑来教导薛静姝规矩。 李姑姑看着极为严厉,大约是周老太君对她说过什么,她对薛静姝还算客气,可跟着一起学的柳儿便没那么好运了,被她折腾得苦兮兮的。 薛静姝有些心疼,夜里给她膝上擦药时便道:「柳儿,明日你别跟我一起学了,等我学会再来教你。」 第十二章 柳儿疼得泪花直冒,却不同意,「不行,我如果半途退缩,就给她看扁了。」她鼓了鼓脸颊,接着道:「我不能让她看笑话!」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和小姐日后身份不同,学的规矩自然也不同,那个老姑姑折腾得她都受不了,小姐孱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住下人的规矩? 薛静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想不到咱们柳儿还挺有骨气。」 「那当然。」柳儿仰着脖子得意道,只不过下一刻,就因身上的酸疼皱巴巴了一张小脸,她吸吸鼻子,握拳愤愤道:「小姐,你以后封我做宫里最大的女官,我要让那个老姑姑天天给我行礼!」 薛静姝失笑,「好好好,都依你。」 这日下午,因李姑姑告假,让两人能够偷得半日悠闲。 柳儿翻看着让芸香买回来的熏香材料,摇头道:「小姐,芸香姐托的那人,大约不太懂药材,有几样东西买错了,我想自己去街上买。」 薛静姝看了看,有几种药材确实出入较大,「不如让那人再跑一趟?」 柳儿道:「他既然不认识,再跑一趟也没有,我们手上又没有样本给他比对,还是我自己去吧。」 薛静姝微微皱眉,「我让芸香和你一起去。」 「好,」柳儿知道她不放心,又道:「以前在山上,我还跟静慈师姐进过城呢,眼下我们就在城里,比那时还方便,小姐你就别担心了。」 薛静姝点了点头,「那你们速去速回,别在外面耽搁。」 说完她又把芸香喊来嘱咐一番,让她照看着柳儿些,这才放两人离去。 午后,薛静姝独自坐在院内,拿了本书打发时间。 院子外传来一点动静,她偏头一看,就见薛静婉从门外探进一颗头来,做贼一样左右张望,小声道:「三姐姐,李姑姑在吗?」 薛静姝道:「快进来,扒在那里像什么,姑姑不在。」 薛静婉拍拍胸口,踮着脚尖走进来,身后跟着两条小尾巴,两个小姑娘也满脸余悸,不住往屋内张望,生怕李姑姑突然冒出来。 薛静姝看得好笑,这几个小姑娘前两日来寻她,却正好撞在李姑姑手上,被压着学了一个时辰规矩,自那后好几天不敢上门,今天恐怕是听说李姑姑不在,才敢过来。 几人见李姑姑果真不在院里,才真正松了口气,薛静婉大摇大摆坐下,一点没有方才的矜持。 薛静姝道:「你这样子,娘早晚也要请人教你规矩。」 这话吓得薛静婉立时规规矩矩坐好,连连道:「三姐姐,我以后都乖乖的,娘要是叫人训我,你可得帮帮我呀。」 薛静姝道:「这话得你自己记住才行。」照她的本性,只怕规矩不了三天。 薛静婉赶紧点头,「记得住记得住!」她实在是给李姑姑吓怕了,要是以后娘真的也让人那样教她,那她宁愿从现在开始就老实点。 七姑娘道:「五姐姐,你这话我们可都听见了,都是证人,六姐姐,你说是不是?」 六姑娘怯怯看了薛静婉一眼,坚定地点点头,「我也听见了。」 「知道啦,」薛静婉皱皱鼻子,在院里左右看看,道:「三姐,柳儿姐姐怎么不在?」 「我让她上街买东西去了。」 「是吃的吗?」薛静婉忙问,六姑娘七姑娘也期待地看着薛静姝。 薛静姝动作一顿,她倒没叫柳儿买吃的,不过……以柳儿的性子,去了街上不可能不去光顾零嘴铺子,想到此,她点点头,「是吃的。」 「太好啦!」三个小姑娘顿时开怀,薛静婉更是直接道:「我要在这里等柳姐姐回来!」 薛静姝无奈。 六姑娘突然小声道:「三姐姐,我们老来你这里吃东西,你的银子够不够?我这里还有呢。」 薛静婉一听,赶紧道:「三姐,我也有,都给你吧!」 七姑娘则解下自己的小荷包,倒出几颗金裸子,「还有我。」 薛静姝笑道:「快收起来,就你们几张小嘴,吃不穷我。」 七姑娘点点头,似有感触,道:「三姐姐,你那天送我的珍珠,娘说一颗至少要一百两呢。」 七姑娘是三老爷所出,三老爷乃庶出,外祖家是寻常百姓,他自己既不能袭爵,也没有功名,娶的是皇商之女。 有意思的事,这府里几位老爷,三老爷地位最低,几位夫人,也是三夫人出身最差,偏偏他们夫妻两个感情最好,成亲十几年,别说姨娘通房了,连个给人说嘴谈资的苗头都没有。而府里总共四位少爷,更是有两位都是三夫人所出,着实令人感慨。 薛静婉瞪大了眼,「值那么多银子?」 七姑娘道:「五姐姐,你不会弄丢了吧?」 薛静婉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回去就把它们锁起来。」 六姑娘也被这价钱吓到,呆呆说不出话。 薛静姝道:「所以你们只管放开了吃,别吃成小猪就好。」 几人说笑一会儿,薛静婉突然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请帖,递给薛静姝,「三姐,这是永宁郡主府上诗会的请帖,她特地托人送来的。」 薛静姝接过看了一眼,疑惑道:「永宁郡主?我与她没有交情,怎么会……」 薛静婉道:「三姐你从前不在家,不知道郡主这个诗会可有名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收到请帖,以往只有四姐能去呢。」 她说得一脸向往,两个小姑娘也跟着点头。 永宁郡主诗会邀请的对象,不是出身高门的大家闺秀,就是本身极有才气的女子。 承恩公府门第虽高,可因是借着裙带关系,才有今日的地位,薛府的男儿中,倒没有特别出息的,因此不免让那些真正的世家看低一眼。 况且近年来太皇太后越发年迈体弱,不知还能庇护娘家几年,而薛府大姑娘嫁了先太子,又被今上厌弃,所有人都觉得,承恩公府怕是再难有从前的辉煌了,谁也没料到,半途还会杀出一个从未听闻的薛家三姑娘。 薛静姝将请帖放到一旁,道:「我既不会吟诗,也不会作画,去了也是贻笑大方,恐怕要辜负郡主的心意了。」 几个小姑娘满脸惋惜地看着请帖,薛静婉道:「三姐不去也好,那些人成天只会酸溜溜的诗啊画啊,三姐姐要是变得和四姐一样,那就没意思了。」 薛静姝点点她的额头,「你自己不用功,反倒还嫌弃起别人来。」 薛静婉吐着舌头做鬼脸。 几个小姑娘虽说要等柳儿带吃的回来,却到底不能在这耗上一个下午,没多久就回去了。 她们走后,柳儿才带着大包小包进门,里头果真有一大半都是吃的。 薛静姝道:「你可回来晚了,有人等了你小半天哩。」 「是谁?」 「是五妹妹她们。」 柳儿便笑道:「五姑娘只怕不是等我,是等我手上的吃食呢。」 薛静姝调笑道:「你跟她想来是能心意想通的。」 柳儿稍微一想,就知道小姐这是在笑她和五姑娘一样爱吃,她也不否认,反而自得道:「这叫有福气。」 「是是是,」薛静姝笑着摇头,「咱们柳儿最有服气。」 第十三章 柳儿将手上的东西放好,凑过来兴致勃勃道:「小姐,你肯定想不到我在街上看见了谁。」 「是谁?我们认识?」 「嗯嗯嗯,」柳儿用力点头,「是神武大将军呀!我去了外面才知道,今天是大将军凯旋的日子,街上到处都是人,两边楼里全是姑娘小姐,大家都等着看大将军呢!」 薛静姝奇道:「你也去看了?可我怎么记不得咱们认识他?」 柳儿道:「我也是看了才知道,就是那个奇怪的人,当初睡在咱们庵堂外的那个!」 她这么一说,薛静姝立刻回想起来,「是那个睡了一整天,醒来后吃了面就走了的?」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当时还在山上,柳儿早上起来见到有个人昏迷在山门外。 薛静姝略懂一点医理,来来回回给他看了几遍,发现那个人似乎就只是睡着了。 因庵堂内都是女子,她跟柳儿两人只能把他安置在外头一座亭子里,铺了床铺让他睡。 那人睡了整整一日才醒来,初醒时似乎行动不便,柳儿给他喂了一碗面,结果一转眼,他就不见了。 「就是他!」柳儿拍着掌激动道:「没想到他就是大将军,小姐,我还喂大将军吃过面哩,哎呀我这双手至少值一百两银子!」 薛静姝笑道:「你和我做的香还被皇上拿去用了呢,你的手是不是更值钱了?」 柳儿乐得举着手转了个圈,「那至少还得再加一百两!哇……我太有钱啦!」 薛静姝看她乐不可支的模样,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手头有了原料,两日后熏香就做成了。 因心里记着或许要送一份给皇帝,薛静姝便在香粒的形状上费了一点功夫。 她和柳儿两人找来各种各样的模子,将香块做成梅花状、元宝状、福饼状,放在阴处风干后,找了两个红木盒子装起来。 自腊月初八传她进宫,之后几天宫里就没了动静,薛静姝只管如往常一般,跟着李姑姑学规矩,闲暇时就抄几卷经书,为太皇太后祈福。 她还能够心平气和,府里其他人却有点坐不住了。 薛老太爷悄悄往宫内传了几次消息,才隐约知道,太皇太后这几日身体又不大好了。 他听后松了口气,不是陛下变卦就好,只是很快又忧心起来,让他三孙女入宫之事,是太皇太后一手促成的,如今封后的圣旨还没下,若太皇太后就此倒下,陛下会不会反悔? 这个猜测让他坐立不安,想了半日,让周老太君以侍疾为由,递了牌子进宫。 等周老太君带来太皇太后的准信,他才真正安心,也有了心思过问这位嫡亲姐姐的病情。 太皇太后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只是年纪到了,难免年老体衰,受不了冷受不了热,若是在普通人家,这样的情况连大夫都无需请,最多煎几服药吃吃罢了。 今上以孝治天下,自入冬太皇太后缠绵病榻以来,各种珍贵的药材如流水般送入长乐宫,她老人家的身体却仍是时好时坏。 谁都知道,这病无药可医,只是无人敢说。 年前,各地庄子送田租入京,给府里姑娘少爷们每人献了一对白兔把玩。 这两日五姑娘几个来薛静姝这里玩,各个手中抱着一只兔子,谈话的内容,也从各类吃食、小道消息变成了如何养兔子。 薛静姝得到的两只,都交由柳儿养着,她自己没什么兴致。 这日休沐,李姑姑给两人放了假。 薛静姝伏在案前抄佛经,偶尔起来到廊下走动,看柳儿逗两只兔子玩。 前院的夏嬷嬷忽然进来,薛静姝把人请到屋里。 夏嬷嬷神神秘秘道:「三姑娘,府上来了位姓陆的公子,老太爷让您去前院呢。」 她嘴里说陆公子,一只手却曲起中间三个指头,比了个六的手势。 薛静姝正疑惑陆公子是谁,看见她的动作,顿时恍然,她轻轻皱眉,问:「让我去前院,是陆公子的意思,还是祖父的意思?」 「这……」夏嬷嬷迟疑。 薛静姝便明白了,眉头皱得更紧。 她心里清楚,祖父祖母都想将她送进宫去,维持薛家的体面富贵。可是向眼下这样,陛下来到府中,显然是有正事要与祖父商议,这种时候要她去做什么? 就算再想让她在圣驾面前露脸,也不该这样迫不及待啊。 她微微摇头,面上露出几分疲色,「嬷嬷,劳烦您回禀祖父,静姝今日身体不适,无法见客。」 「哎这、这怎么行……」夏嬷嬷急了。 柳儿上来搀过薛静姝,道:「小姐,我扶您回房休息吧。」 薛静姝点点头,挽着她的手进了里屋。 夏嬷嬷跺跺脚,见她两人走得干脆,无可奈何,只得急急回去复命。 待她走了,薛静姝轻轻叹气,「柳儿,我没事。」 柳儿道:「我知道,不过小姐,咱们既然说了不舒服,那就做个全套,您好歹去床上躺躺,这几日辛苦学规矩,咱也休息休息。」 「也好。」薛静姝依了她的话,乖乖躺到床上。 柳儿给她拉好被子,顺手在她额上探了一把,立刻低呼道:「小姐,您真的在发热!」 「是么?」薛静姝歪歪头,「今日起来,确实有些懒懒的,我以为是天冷了,不想动。想来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了,不必惊动他人。」 柳儿用手心摸了一次,又用手背去摸,最后又把额头探过去碰了碰,才略略安心,「只是有点烫,我去打盆冷水给您擦擦,若一会儿更加严重,那就一定要请大夫了。」 「好,听你的。」 柳儿出去端来冷水,绞了条巾帕敷在她额头上。 薛静姝舒适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柳儿,你听见刚才夏嬷嬷的话了吗?」 「听到了,小姐,陆公子是……」 「是皇上,他还是皇子时,排行第六。」 柳儿惊道:「皇上来了?他来做什么?」 薛静姝摇摇头,「大概有事与祖父相商,祖父让我去见客,我没去,柳儿,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柳儿想了想,道:「小姐,皇家的规矩我还没学全,不知这种事该怎么办,不过我知道寻常百姓家,男女之间亲事还未定下时,若频繁见面,是要给人说闲话的。况且皇上来府上,又没让人知会你,显然不是来找你的,既然如此,就更不该去了,不然他心里会怎么看你?虽然皇上地位尊贵,可也没道理让咱们上赶着呀。」 薛静姝感叹道:「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祖父却不懂。」 或许他不是不懂,只是为了达到目的,把一些东西抛下了而已。 柳儿见她情绪不高,便道:「不说这个了,小姐,等我把兔子养肥一些,再生几窝小的,咱们让厨房烤兔子吃吧!」 薛静姝原本满腔惆怅,一听她这话,顿时就噗嗤笑了,「我看你养得那么尽心,以为你是真心喜爱,哪想只是惦记它们的肉。若让婉婉她们知道,该哭鼻子给你看啦。」 柳儿嘻嘻笑道:「以前在山上我就想养了,可是师父不让,小姐你不知道我馋鸡腿馋了多久呢。」 第十四章 「你呀,」薛静姝失笑,「净想着吃,也不知东西吃哪里去了,既没见你长肉,也不见你长高。」 柳儿指了指脑袋,「都补在这里了呀。」 「厚脸皮。」薛静姝笑她。 柳儿摇头晃脑,「脸大吃四方呢。小姐,你睡会儿吧,我在这守着。」 「嗯,好。」薛静姝闭上眼,嘴角还带着几分笑意,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柳儿见她入睡,轻手轻脚走到外间,守在门外。 夏嬷嬷走后没多久,又返了回来,这次身后还跟着个人。 柳儿看那人,面白无须,瞧其样貌看着有几分别扭,稍一疑惑后很快想清,这怕是宫里的公公。 她起身,在两人开口前对夏嬷嬷道:「嬷嬷,小姐发热了,眼下正睡着。」 夏嬷嬷半信半疑,方才看还好好的,这会儿就发热了?别是装的。 可就算三姑娘真是装的,也没她一个下人质疑的份。现下整个府里,甚至整座京都,谁不知道三姑娘以后要做皇后,是薛府的依靠?连老太爷老太君都得捧着她,谁敢和她说个不字? 她只得担心道:「三姑娘病得重不重,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陆公子听说姑娘身子不适,特地让人来过问呢。」 柳儿看向那位公公,微微福了一礼,「陆公子有心了,小姐没有大碍,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那公公点点头,嗓音略显尖细,「既如此,就不打扰薛姑娘休息了。」 他们两人正准备离去,屋内传来薛静姝带着困倦的声音,「柳儿,将柜子里的香交给这位大人,请他转交陆公子。」 「是。」柳儿忙去把之前做好的香饼盒子拿出来。 她见夏嬷嬷眼睛一个劲往盒子里瞟,为了堵她的嘴,免得她私下说闲话,索性把盒子打开,让她看个清楚,大大方方道:「这香是陆公子邀小姐做的,请大人帮忙转交。」 那位公公双手接过,恭敬道了是。 等两人离开,柳儿进屋给薛静姝喂了杯茶,摸摸她的额头,还是微微发热,「小姐,要不要请大夫?」 薛静姝皱着眉头,几分苦恼,「再等等,大夫开的药太难喝了。」 柳儿乐道:「你还说我像小孩呢,自己也没好多少,这么大还怕喝药。」 「说得好像你不怕似的,几个月前是谁拿一整碟糖渍蔷薇配一口药的?」许是在病中,薛静姝难得带了点孩子气,不服道。 柳儿强自辩解:「是碟子太小了,只够两口的。」 「是是是,都怪碟子太小,下次应该拿个脚盆给你满满装上一盆才够呢。」 柳儿吐吐舌头,无话可说。 午饭柳儿请芸香端到屋里来,让薛静姝在床上吃过,之后又小睡一会儿,她觉得不怎么难受了。 柳儿给她探探额头,烧确实退了。 薛静姝带着点小庆幸道:「幸好没让大夫上门,你看我这不是自己好了?」 柳儿毫不客气道:「你不是庆幸大夫没来,是庆幸不用喝药了。」 薛静姝点点她的脑袋,嗔道:「坏丫头。」 两人说着笑,柳儿那热水给她擦过身子,正准备扶她下床,芸香小跑进来,「三姑娘,宫里的太医给您看病来了。」 两人一愣,柳儿忙扶着薛静姝重新躺下,拉好被子。 薛静姝问芸香:「太医大人现在何处?」 芸香道:「二老爷带着正往这边院子来呢,前边院子有人来传话,让姑娘先收拾收拾。」 柳儿道:「烦请芸香姐姐去泡两杯好茶,小姐这里我来服侍。」 芸香点点头,小跑着去了。 柳儿回头看着薛静姝,忧心道:「怎么办小姐,太医来了,可是你的烧已经退了,他会不会和皇上说咱们装病?」 「不会的,我的烧虽退了,可脉相还是弱的,太医医术高明,岂会看不出来?」 柳儿松了口气,「那就好,小姐你躺着,我去外头等候。」 她将床帐放下,又在房内看了看,确定没什么私密之物摆在明面上,才放心退了出去。 很快,薛二老爷带着太医跨进院子。 柳儿给他们行了一礼,将人迎进屋内。 太医隔着床帐诊过,皱眉思索片刻,又让薛静姝换了只手。 柳儿原本并不担心,可看太医诊了半天,不由心急起来。 薛二老爷道:「张大人,小女这病……」 太医收回手,缓缓摇头,「令爱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从娘胎带来些许弱症,早年又没有好生调养,如今身子比寻常人孱弱几分,待我开几服补血温养的方子,日后好好调理,便可如常人无异。」 柳儿忙道:「谢谢大人!」 薛静姝也道:「让大人费心了。」 薛二老爷送太医出去,临出门脚下一顿,带着几分复杂道:「你好好休息,别的事不必费心。」 薛静姝平静点头:「是,父亲请慢走。」 太医走后,府里别的人陆陆续续上门来探望,薛静姝原本已经好了,看这架势,只得又躺回床上。 周老太君让身边的丫鬟来传话,让薛静姝好好调养身子,年前就不必去请安了,学规矩的事也暂且缓缓。 薛静姝乐得轻松,并不推辞。 太医回宫后不知是如何向皇帝回禀的,这日晚饭前,宫里的太监来宣旨,足足赐下几大盒子各类滋补药材,只单单百年份的人参,就赏了两支。 这下薛静姝不想喝药也不行了,她看着柳儿端上来的参汤,苦笑道:「柳儿,你不妨算算,我这一口下去,喝了多少银子?」 柳儿却道:「若能让小姐身子健康起来,再多的银子也是值得的。」 「唉。」薛静姝无奈摇摇头,端过温热的参汤一饮而尽。 柳儿手快,一见她放下药碗,就塞了颗糖佛手进她嘴里。 佛手浓郁的芳香,蜜饯甜美的滋味在嘴里散开,薛静姝眉头方才微微舒展开。 她在这里苦中作乐,却不知外头因皇帝这一举动,早已掀起大波。 早前宫里两次来薛府宣旨,众人看出皇帝立后的意图,却也都在猜测,是不是太皇太后在其中使了力,陛下未必满意薛家三姑娘,因此对于薛家,对于这位突然出现的三姑娘,众人都保持着观望态度。 而今天皇帝赐药,却将这种形势打破了。 先是让太医院名望极高的李张太医出宫为其诊断,之后又如流水般赏下大量名贵药材,这样的殊荣,此前只有太皇太后享有! 若到此时还说,陛下对薛家三姑娘,只是看在太皇太后的情面上,怕谁也不信了。 一时间,各府请帖拜帖如雪花般飞往薛府,谁都想在这位未来的皇后入宫前与其打下交情。 薛静姝以仍在病中为由,一一回绝了。 众人见不到她,又将目光转向府中其余各房各院。 薛府内一下子热闹起来,只有处于事件中心的迎春院,仍是安宁清净。 这日午后,天空灰蒙蒙又飘起了雪。 薛静姝喝过汤药,靠在软榻上,拿了本书琢磨新的熏香配方。 屋内烧了两个炭盆,暖融融得让人只想伸着懒腰睡去。 柳儿俯在案前,提笔回绝那些帖子,她和薛静姝的字,都是跟庵堂里的师父学的。 第十五章 因来来回回写的都是同一句话,她很快有点不耐烦了,「小姐,这两天怎么了,之前一个人都没有,怎么现在一下子涌出这么多人邀你见面?」 薛静姝问:「是不是累了?放那一会儿我来写。」 柳儿摇摇头,「不累,就是有点不明白,咱们又不认识那些人,她们请你过府做什么?」 薛静姝放下书本,转头看着架子上御赐的几盒药材,叹道:「她们呀,不是冲我,都是冲这些东西来的。」 冲的是名,冲的是利,冲的是皇帝的恩宠。 柳儿想想,也明白了,撅噘嘴,道:「我原本以为咱们用一盒香,换回好几盒药,是咱们赚了,原来后面还跟着这么多麻烦呢。」 薛静姝失笑,「先放着,不回了,反正不急。你来看看这个方子,我觉得这味药味道太冲,想改一改,你帮我参考一下,改成什么好。」 柳儿便丢下笔靠过去,两个人头碰头讨论起来。 院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未见人,就听薛静婉的声音传来,「三姐姐,我来找你了,柳儿姐姐快开门!」 柳儿下榻将她迎进来。 薛静婉进门便道:「还是三姐姐这里安静。」 薛静姝问她:「你今日没跟着师傅学习针线?」 薛静婉皱皱鼻头,「姐姐你不知道,今天府里来了一拨又一拨客人,娘让我别学了,跟她一起待客。我待了一个上午,那些小姐太太一个个笑不露齿行不摆裙,可把我憋坏了,还不如去做女红呢!」 薛静婉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薛静姝思索秦氏的用意,许是要带她见见人,在一众夫人太太心里留个好印象。可偏偏她这妹妹,最是拘不住。 薛静婉又道:「三姐姐你知道吗,那些夫人们都在打听你哩,连咱们舅母都带着表姐来了,蓁表姐以前都不愿意和我说话,今天却老找我,哼,假兮兮的,我才不理她。还是三姐这里好,没人打扰。」 薛静姝道:「你若图我这里清净,就安安静静待一会儿,自己找本书看,不然我也要嫌你太吵了。」 薛静婉吐吐舌头,坐到一旁,乖乖拿了本图志打发时间。 薛府热闹了几天,眼看众人的热情冷却些许,长乐宫的福公公又来传旨,宣薛静姝进宫。 柳儿替她装扮完毕,后退一步上下看看,直点头道:「小姐,这些日子的补药喝着很有效呢,你看你的脸色,比之前红润了不少,身上也终于长了些肉。」 薛静姝也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只见原本消尖的下巴圆润了些,面上也的确增了几分血色。 「小姐,你这次进宫若见了皇上,可得好好谢谢他,我之前说错了,那几盒药还是咱们赚了哩!」 薛静姝笑着点点头,「好。」 轿子抬进宫内,停在一座宫殿前,薛静姝下轿看了一眼,见此地眼生,疑惑道:「公公,这里是?」 原本跟在轿边的是福公公,不知何时换成了德公公,德公公上前躬身道:「请薛姑娘在殿中稍候,陛下得知姑娘进宫看望太皇太后,要与姑娘同行。」 薛静姝只得点头,跟着德公公进了偏殿,自有宫人送上茶点。 等了约有一刻钟,皇帝从外头进来,他穿一身明黄色团龙常服,脚踏同色朝靴,要束碧玉带,身形修长,气宇轩昂。 薛静姝忙起身见礼。 皇帝摆摆手,让她起来。 薛静姝却又多行一礼,「臣女叩谢陛下赐药。」 皇帝微微颔首,「不必多礼,走吧,皇祖母该等急了。」 薛静姝垂首跟在他身后,伺候的宫人离得更远些。 虽连日大雪,宫内道上却仍是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积雪。行走间鼻尖弥漫着一股幽香,是园内愈冷愈怒放的寒梅。 皇帝忽然问她:「身体何如了?」 「太医大人医术精湛,臣女服了大人开的方子,又有陛下赐的良药,如今日渐好了。」薛静姝轻声道。 皇帝点点头,「一会儿李太医来为太皇太后请脉,让他再给你诊诊。」 薛静姝道:「谢皇上恩典。」 皇帝见她手上始终捧着个盒子,便问:「手里是什么?又做了香?」 薛静姝轻轻摇头,将盒子呈出来,「这是臣女为太皇太后抄的佛经。」 「你有心了,」皇帝道,「德禄。」 「是。」德公公立刻趋行上前,恭敬道:「薛姑娘,请让奴婢为您效劳。」 薛静姝把盒子递给他,「多谢公公。」 之后一路无话,到了长乐宫中。 太皇太后比数日前又消瘦几分,好在精神看着尚好,她见皇帝与薛静姝相携而来,乐得合不拢嘴。 薛静姝见状,方才知道皇帝与她同行的缘由。不过,若能让这位慈祥的长辈开怀些,她并不介意皇帝的做法。 两人给太皇太后行礼,她老人家笑呵呵道:「快坐下。」 薛静姝奉上经书,「这是臣女在家中抄录的经书,愿太皇太后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巧嬷嬷忙上前接过,太皇太后仔细翻开,连连道:「好好好……好孩子,你有心了。我听皇帝说,你这几日身子也不大好?自个儿的身体,要好好保养,可不能仗着年轻就不当回事,不然到了我这把年纪,就有苦头吃喽。」 薛静姝轻轻点点头,「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太皇太后对巧嬷嬷道:「我记得咱们宫里是不是有几盒阿胶鹿茸?你去找来,送到姝儿府上去。」 薛静姝起身谢恩。 太皇太后让她坐下,又看向皇帝,「皇上和太医院交代一声,让他们指派个人,专门负责姝儿的身体,隔几日就上府请脉,务必将静姝这弱症治好。」 「皇祖母放心,孙儿已让张太医负责此事。」皇帝道。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我听德禄回话,皇上这几日不寐之症有所缓解,不知是哪位太医的功劳?」 薛静姝闻言,惊讶地悄悄看了皇帝一眼,几次见面,都见他精神饱满,气度轩昂,竟不知他饱受夜不能寐的磋磨。 恰在此时皇帝也回头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对上,薛静姝心头一跳,忙低了头。 皇帝道:「与太医无关,是薛姑娘所赠之香,孙儿闻之心神舒缓,夜里也得以安寝。」 太皇太后喜出望外,「姝儿还有这样的本事?」 薛静姝忙道:「陛下洪福,臣女不敢居功。」 她那香虽自己用着也觉得不错,可说到底只是一些不值钱的药材胡乱配起来的,宫中什么样的香料没有,哪一样不比她的珍贵?那些香料于陛下无用,熏了她的香就有效了?她就是再自大,也不敢将这功劳包揽下来。 只怕是皇上为了安太皇太后的心,有意这样说。 「诶,」太皇太后摆摆手,道:「皇上这毛病也有五六年了,期间传了多少太医,用了多少药都没用,现如今一点你的香,他就能睡个安稳觉了,这不是你的功劳是谁的?我看呐,就是你们两个有缘!」 薛静姝不好回话,只得低头不语。 太皇太后却问皇帝,「皇上,你说呢?」 皇帝喝了口茶,道:「皇祖母说的是。」 第十六章 太皇太后便更加高兴。 不多时李太医来请平安脉,太皇太后让他也给薛静姝瞧瞧。 等见李太医切过脉,开出的方子与张太医大同小异,她才安了心,让薛静姝照着那方子继续进补。 中午,皇帝与薛静姝两人陪着太皇太后用过午膳,饭后她老人家犯了困,便让皇帝陪薛静姝到御花园散散步。 上次太皇太后命人在园内移植一些应季的花草,此时园中多了一丛丛碧油油的山茶花,大朵大朵正红色的花如茶碗般盛放,给这冷冷清清的御花园增色不少。 行至暖阁,皇帝看了看薛静姝脸色,道:「在此处歇脚吧。」 德公公忙无声比着手势,让人进去布置。 跟在身后随侍的宫人手上炭盆、锦垫、香炉、糕点等一应俱全,不过片刻便已收拾好。 皇帝和薛静姝落座,宫人随后奉上热茶。 薛静姝正觉得两人无言尴尬,见茶来了,端起来小饮,不想这茶水入口,一股沁人的清香从鼻尖漫至咽喉,初时微苦,回味后甘,清新怡人,齿颊留香。 她看着碧绿清透的茶汤,忍不住又呷了一小口。 皇帝见了,便问:「德禄,这茶还有多少?」 德禄回道:「回皇上的话,此茶乃是今春江浙行省进贡的明前龙井,统共只得二斤二两,太皇太后宫中分了一斤二两,陛下这儿余下一斤,如今又过了大半年,眼下还剩不到六两。」 皇帝听得微微皱眉,转头对薛静姝道:「宫里还有别的贡茶,不知你喜不喜欢。」 薛静姝听到这里,才知他是准备将茶赐给自己,忙道:「谢陛下隆恩,只是臣女于茶道一窍不通,亦不懂品茶,贡茶赏了我便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了。」 皇帝问她:「你不喜欢?」 薛静姝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是。」 皇帝便不再提起这事。 薛静姝暗暗松了口气,茶杯就在手边,她却不敢再喝了。 不久,皇帝命人送她出宫。 她走后,皇帝皱眉在暖阁里坐了一阵,忽然道:「德禄,你去找巧嬷嬷,看长乐宫内的龙井还余下多少,能否匀出二三两,若有,加上之前五六两,凑足八两送去薛府。待明年春茶上来,再补上去。」 「奴婢遵旨。」德禄忙恭敬应下,心中却早惊得合不拢嘴。 他之前见陛下未把龙进赐给薛姑娘,以为他是舍不得,毕竟统共也只剩下不足六两了,哪里想到,原来皇上是觉得太少了,拿不出手,才会问薛姑娘是否喜欢别的贡茶。 须知先帝在时,每年明年龙井也就那二斤多茶,后宫娘娘们,若哪一个能分得二两,便是天大的恩宠了,多的是那连茶味都不曾闻见的。 谁知在陛下这里,六两的明前龙井却成了拿不出手、见不得人的东西了! 德公公心里感叹,躬身正要退下,皇帝又把他喊住。 「钦天监的人还没把日子呈上来?」 「这……」德公公心思转了转,道:「近日阴雨连绵,夜里乌云遮月,奴婢猜想钦天监的大人们许是无法观天象,测凶吉,这才耽误了。」 皇帝面上不见喜怒,只道:「你去传话,朕再给他们两日时间,若还定不下,那就各自回家去吧。」 「是。」 德公公应下,又等了会儿,见皇帝再没别的吩咐,才退了下去。 他边走边摇头,也是钦天监那帮大人们倒霉,从前陛下不想成亲,他们一个个闲得长毛,如今陛下准备封后,便时时刻刻就要他们定出一个吉时来,却不管近日雨雪不断,钦天监一帮人早因观不了天象揪断了多少头发。 唉,这可真是皇帝娶亲,累死太监呐。 薛静姝刚回到府里,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赏赐陆续就到了。 太皇太后赏的补品倒还好说,虽是珍品,常人也不是寻不得,只皇帝赐下的八两明前龙井,不知惊了多少人的心。 谁都知道这贡茶的珍贵,先帝在时,众人更是将这茶视作皇帝恩宠的圭臬,谁得得多,谁便更得圣宠。 记得当初最得宠的楚贵妃在时,便从先帝那儿得了五两茶,甚至越过了中宫的份例,据说这事让王皇后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眼下皇上竟赐了足足八两给薛家三姑娘,须知如今已是年末,这些茶,怕是陛下宫内的全部余存。 这份恩宠,谁能与之比肩? 这位三姑娘进宫后,恐怕要独占圣宠一段时日了。 一些家中有适龄女子人家,原打算趁皇帝松口,将女儿一并送入宫内的,此时不得不重新考量原本的计划是否合适。 或许他们应该缓一缓,不该在薛家姑娘圣宠当头的时候,让自家女儿进去分宠,只怕也分不到什么。 薛府内,最清楚皇帝这份赏赐分量的,就是薛老太爷和周老太君了。 周老太君更是私下里,把薛静姝院内的用度调到与各夫人一致。 至于薛静姝自己,就如她之前在皇帝面前所说,对茶道并不熟悉。 她这些年在山上,喝的都是山上的野山茶,她跟柳儿两个采来,自己揉制好,晒干了放在盒子里,一喝喝一年。 对于茶中的珍品,倒是从书上听过其名,却不知其味,今天在宫中喝过,她还不知自己喝的就是明前龙井,等皇帝赏赐到了才清楚。 因此,她自然也不知外人从这些茶里,联想出多少东西。 宫里来的赏赐都直接抬到迎春院,柳儿看着几个盒子,感叹道:「小姐,太皇太后和皇上怎么这么热情?这才几天,都赏了三次了。」 薛静姝轻笑,将茶叶找出来,嗅了嗅,道:「柳儿,你快把茶壶摆出来,咱们来试试这个茶,可好喝了。」 柳儿凑过去瞧了一眼,奇道:「这茶叶怎么是这个形状?跟小鸡舌头一样。」 薛静姝乐道:「什么小鸡舌头,书上说这叫雀舌。」 「那不还是鸡舌头。」柳儿念叨着,将茶具摆好。 茶叶一经热水泡开,整个屋内都漫着一股清新的茶香,柳儿深吸了一口气,直道:「好香!不愧是皇上喝的茶。」 薛静姝递给她一杯,她喝过一口,呷呷嘴,「好喝!」 话虽直白,却是真心实意。 薛静姝含了一小口,等清香在口鼻间晕开,才缓缓咽下,「明日我让人给师父带些,让她们也尝一尝。」 柳儿连连点头,想起什么,迟疑道:「小姐,那老太太夫人那里?」 薛静姝垂下眼睫,吹了吹茶汤,道:「祖母和母亲见惯了好东西,这点茶叶,想必她们不会与我们计较。」 柳儿便不说话,安安静静喝完茶,将余下的茶叶小心收起来。 她看着柜子里这几日皇帝与太皇太后赏下的东西,忽然就有些忧虑,「小姐,宫里的赏赐越来越多,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好像欠了谁什么似的,你说咱们要怎么才能还完呢?」 薛静姝望着窗外树梢上摇摇欲落的积雪,轻声道:「太皇太后和皇上既然赐下了,就必定知道咱们还得起,你不必担心。」 柳儿听后,心里却更加忧愁,她知道小姐说的还得起是什么意思,便是让小姐如他们所愿,安安分分进宫。 第十七章 她们没有犹豫考虑的余地,这些东西,既是交换,也是恩赐。 皇家的隆恩,向来是不许人拒绝的。 薛静姝又道:「柳儿,或许再过几日,圣旨就要颁下了。」 今日进宫,她便察觉宫内的气氛与前两次不太一样,长乐宫内伺候的人,似乎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再看太皇太后的面相,她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想,恐怕她老人家时日不多了。 皇上今日对她,也显示出几分先前没有的亲近,这些大约都是为了安太皇太后的心,而最能够让她安心的,便是尽早下旨,立薛家女子为后,生出一个具有薛家血脉的皇子,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柳儿听了,停下手中的活,走过来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小姐,你是不是不想入宫?」 薛静姝握了握她的手,缓缓摇头,「其实入宫也挺好的。就算不去宫里,我的年纪也很不小了,婉婉马上要说人家,我做姐姐的,总不能挡在她面前碍事,肯定是要找个人嫁了的。既然要嫁,嫁谁不一样?宫里人少,或许还比外头还清净些。」 柳儿心里担忧,面上却故作轻松道:「还有最关键的一点,等小姐你做了皇后,我也就能跟着威风啦。」 薛静姝点点她的额头,「你就这点出息。」 第二日,两人收拾了一些东西,又写了两封信,让府里下人送去城外。 信才送走,薛静婉几人便来了。 自从薛静姝回到府里,她们三个姑娘越发亲近起来,每每做什么都是成堆成堆一起,从不丢下哪一个。 外头下着雪,薛静姝让她们进到屋内。 屋里暖融融的燃着炭盆,几人脱下斗篷,手中无一例外,都抱着只兔子。 薛静婉迫不及待炫耀道:「三姐姐你看我的兔子,养得比六妹和七妹的都好!三姐姐你的兔子呢?拿出来咱们比一比,肯定没有我的大。」 薛静姝看向柳儿,笑道:「柳儿,还不抱出来给五姑娘开开眼?」 柳儿面上带着笑意,略显吃力地将屋角一只箱子抬出来,重重放在地上,含蓄道:「几位姑娘随意看看,小柳我不会养,两只兔子养到现在,才长了三四斤肉吧。」 「哇……」几个小姑娘往箱子里看了一眼,顿时惊呼出声。 七姑娘到:「柳儿姐姐,你的兔子比五姐姐的大多了,一只能做我们两只!」 六姑娘连连点头。 薛静婉看一眼箱子,再看看自己怀里,又看一眼箱子,再看自己怀里,如此反复几次,皱着鼻子不服气道:「我怀里这只是小的,院子里还有更大的!肯定比你的大!」 六姑娘小声道:「五姐姐,你的另一只兔子不是养死了么?怎么还有一只?」 「你——」薛静婉气结,「你别说话!」 六姑娘立刻怯怯地低下头,小手揪着兔子身上的毛。 薛静姝微微皱眉,道:「好好说话,你的威风都使在自己姐妹身上了?一只兔子也值得这样?」 薛静婉撅着嘴不说话。 七姑娘看看左右,拉着柳儿的手道:「柳儿姐姐,你把你的秘诀教给我吧,怎么才能把兔子养得这么大?」 柳儿笑道:「这有什么秘诀?你多喂它吃不就好了?也不用给它吃什么好东西,厨房里剩下的菜叶子、红薯藤、老南瓜,有什么喂什么,记得洗干净,把水擦干,不然它会拉肚子哩。」 七姑娘听了,恍然道:「原来吃这些就可以了,我怕小兔子吃不饱,给它喂了米饭,结果它一整天都不吃东西了。」 柳儿忙道:「煮过的东西可不能给它吃,小兔子虽然好养,可肠胃娇弱着呢,就按我方才说的喂就好。」 七姑娘点点头,佩服道:「柳儿姐姐,你好厉害。」 柳儿笑笑没说话。 薛静姝也笑了笑,她晓得柳儿是等着吃兔子肉的,所以怎么能不用心喂养?将兔子养瘦了,她吃什么? 她看着仍旧低头不高兴的薛静婉,没去哄她。 这妹妹年纪也不小了,或许是被秦氏护得太好,总觉得长不大,说话也没轻没重。在自家姐妹面前还好,若到了外头,或日后出嫁了,还有谁会让着她? 现在让她吃吃瘪,看能不能自己反省反省,不然日后吃亏的是她自己。 因薛静婉始终闷闷不乐,六姑娘又觉得自己犯了错,不敢再开口,虽有七姑娘和柳儿特意活跃气氛,场面也不如往常热闹,没多久几个小姑娘就告辞了。 薛静姝见她们几人远去,回头问柳儿:「我方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 柳儿摇摇头,道:「小姐是为了五姑娘好,五姑娘会想清的。」 薛静姝轻轻叹了口气,道:「她的性子其实很好,又讨喜又惹人疼,只是一张嘴有时候得罪了人却不知道,我怕她以后因此吃亏。唉,罢了,说到底,我跟她虽有姐妹血缘,却没多少姐妹情分,跟她说这些,她未必愿意听。」 柳儿安慰道:「不会的,小姐你看刚才,你说了之后,五姑娘就不敢再说了,她还是很敬重你的。」 薛静姝抿嘴笑了笑,不再说这个,转而问道:「这两日怎么没见你买吃的了?」 柳儿眼前一亮,「小姐你要吃什么?我这就去买!」 薛静姝道:「想吃城门口的炸芋艿丸子了,你别出去,叫个人跑腿。」 从前她们在城外,薛静姝几乎不曾下山,只有柳儿一两个月跟着师父或师姐进一次城,买点米面布匹等物。 柳儿到了城里,先把两人晒的草药卖掉,得了铜钱还没捂热,马上便拿到小摊上换了吃的。 焦焦脆脆甜甜的芋艿丸子是她们二人心爱之物,只因吃多对身体不好,才克制着许久吃一次。 叫了个人出去买吃的,之后柳儿就不做别的事了,坐在门前,一心一意等吃的。 不过,吃的还没等来,反倒等到了宫里来的圣旨。 与从前几次口谕不同,这次前来传旨的阵仗格外隆重,离得老远就能听见锣鼓开道的声音。 薛静姝听得心头一跳,与柳儿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猜测。 「大衍皇帝诏曰: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承恩公嫡次孙女薛氏,温婉淑德、娴雅端庄,着册封为后,为天下之母仪……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钦此。」 封后圣旨颁下,整个薛府沉浸在一片欢喜之中。 就连向来喜愠不行于色的薛老太爷,也连说数个好字,亲自答赏了前来宣旨的太监与一众内监,又带着家中男丁进宫谢恩。 因太皇太后身体不适,便免了女眷们的谢礼。 周老太君让大夫人王氏赏了府中众人一个月月钱,又要把迎春院的用度提到和她院里一致。只是薛静姝没应下。 先前她刚回府,照的是府里姑娘们的份例,一个月三两银子,身边不算柳儿,还跟了个大丫鬟芸香,并几个扫洒的小丫鬟。 数日前周老太君将她的份例提到与几位夫人一样,月钱涨到十两,身边又多了两个大丫鬟,小丫鬟也多了四个,她的院子虽比别的姐妹处宽敞些,可要容下这么多人,就有些局促了。 第十八章 况且她素来不爱热闹,寻常都不让丫鬟们在跟前伺候,只和柳儿两个清清静静的,实在用不上那么多人。 周老太君见状,也就依了她,不过又让人开库房,搬了许多古董摆件锦缎书画等装饰迎春院。 这座略显偏僻的清幽小院,一下子变得富丽堂皇,来往之人莫不喜见于面。 薛静姝遣退伺候的人,关了房门,坐在椅子上看着贡桌上的圣旨出神。 让人去买的芋艿丸子端放在桌上,焦黄的丸子上撒着一层糖粉,香甜的味道在屋里散开,但她跟柳儿两个已没了胃口。 来年二月十八,便是她入宫的日子,距现在不足两个月。 便是寻常人家,这日子定得也太仓促了些,何况还是皇家。 府里的人只顾欢喜,却忘了想一想,皇上为何这样急? 只怕是太皇太后撑不了多久了。 太皇太后一去,薛府最大的靠山便倒了,但他们现在似乎认为,只要她进了宫,就能代替太皇太后,成为薛家新的依靠,却把大衍真正的主人忘了。 太皇太后能撑起娘家,是因为皇帝尊敬她,愿意看在她的面上,给薛家一份体面。 而她呢?皇上凭什么因为她,继续纵容薛家? 须知就连她封后入宫这件事,都是太皇太后利用了皇上一片孝心才促成的,等她老人家去了,皇上还会有所顾忌吗? 薛静姝拧眉缓缓叹了口气。 柳儿走到她身后,伸手在她肩上轻柔按捏。 薛静姝拍拍她的手,道:「柳儿,之后一段时间,咱们怕是清净不了了。」 之前她以身在病中为由,推了许多请帖,现在封后圣旨下来,外人的邀请仍可以推拒,家中亲戚往来却免不了。 柳儿道:「不怕,闹过这一阵就好了,况且小姐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不用再看她们的脸色,她们还得小心翼翼对你察言观色呢,想想就觉得开心。」 柳儿虽嘴上从未提过,可心里对薛家人是有些怨愤不满的。 怨他们将薛静姝丢弃在外十来年不闻不问,直到如今需要仰仗人势的时候,才一个个上赶着来讨好。 说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却比陌路人还让人心寒。 薛静姝晓得她为自己不平,轻声笑着附和道:「到时候你就在我身边站着,也让你看看她们的模样。」 「好呀!」柳儿击掌乐道,「就着她们的脸色,我能多吃两碗饭!」 薛静姝道:「平日不用她们,你不也能吃两碗?你呀,可别放开了使劲吃,到头来却把我吃穷了。」 柳儿推揉着她,不依道:「小姐,那么大的皇宫呢,再来十个我都吃不穷,皇上总不会那么小气吧?」 薛静姝还要再逗她,门外传来云香的声音。 原来是薛老太爷他们回府了,正在商议家宴的事,老太爷让夏嬷嬷来请示她的意见。 待夏嬷嬷说完,薛静姝道:「自家人摆几桌可以,戏班子就不必请了吧,宫里太皇太后还病着,咱们府上敲锣打鼓地庆贺,若被有心人传起来,恐怕不大好听。」 「姑娘说的是,老奴这就去给老太爷回话。」夏嬷嬷应下,恭恭敬敬退出去。 柳儿看着她走远,她记得清楚,回府那天,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夏嬷嬷,那时她请薛静姝下轿进府,话虽说得客气漂亮,可眼中分明没有多少敬意,与眼下的恭敬规矩,判若两人。 还有府里设宴的事,从前小姐连参加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论有人来问她的意见。更不用说,还是老太爷亲自派人来请示。 如今这些人这般,不过是因了权势二字。 这样东西,竟比血脉亲情还好使。 按理说现在她该觉得扬眉吐气才对,可不知为何,心里却堵得慌。 她在身后看着薛静姝的背影,不知小姐心里,又是什么感受。 柳儿皱皱眉头,将那些令人心烦的思绪甩出去,绕道薛静姝身前,雀跃道:「小姐,芋艿丸子都冷了,咱们出府去吃新鲜热乎的吧!」 薛静姝方才似乎在发怔,听了她的话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好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没见过京都如今的模样,正想找个机会出去瞧瞧呢。你去跟芸香说一声,让她去和老太爷老太君请示。」 柳儿连连点头,忙往外跑。 若薛静姝是府里别的姑娘,想要出府一趟,只需问过自己母亲的意思便可,可如今她身份不同,情况自然又不一样。 薛府里准备了好一会儿,抬出一顶软呢小轿,轿旁跟着柳儿与芸香,轿前两个家人开道,后头又缀着四个家人。 这样的架势,想去城门口小摊上吃芋艿丸子怕是不能够了。 薛静姝让人寻了间离城门近些的酒楼,要了一个雅间,点上几样小菜,又打发一个家人去买吃的。 这件雅间临窗,透过木纹雕刻的缝隙往外看,城门口来来往往芸芸众生尽在眼下。 芸香将一碟蜜汁火方挪到薛静姝面前,「姑娘试试这个,是楼里招牌菜,京都内出了名的。」 只见那火腿色泽火红,汤汁清亮如琥珀,瞧着就让人觉得馋。 薛静姝夹了一小块尝过,确实不错,便又给柳儿夹了一块。 柳儿一双眼早就亮晶晶地等着了,眼下忙不迭接过来送进嘴里,登时一双眼满足地迷成两道弯月亮,「好吃!」 薛静姝摇头轻笑,让她们两个都坐下,吃什么只管自己夹。 芸香原本拘束着不敢动筷,见柳儿吃得高兴,也被她感染,稍微放开了些。 没一会儿刚才打发出去的家人回来,战战兢兢回报,没找到她们要吃的东西。 柳儿站起来就要跟他一起去,芸香忙道:「城里我熟悉些,我和他一起去吧。」说着便站起来退下。 柳儿有些不好意思,对薛静姝道:「小姐,早知道我说咱们不吃了,还得麻烦芸香姐姐跑一趟。」 薛静姝道:「她在这里不自在,出去走走也好。」 两人便在雅间内等着,没多久楼梯上传来一些脚步声响,柳儿奇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却只见一名家人上前,隔着木屏风回道:「三姑娘,有位陆公子想邀您一见,不知……」 薛静姝与柳儿对视一眼,她们并不认得什么陆公子,除非是……皇上? 想到这个可能,薛静姝忙起身,行至雅间门口,透过木纹雕花往外看,只见外头立了个富家公子打扮的男子,身后躬身跟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正是德禄公公。 她忙道:「快请陆公子进来。」 雅间外的家人放行,柳儿则起身站到薛静姝身后。 薛静姝正要见礼,德公公出言拦下:「薛姑娘不必多礼,公子说了,随性即可。」 他这样说,薛静姝便明白了意图,未再行大礼,只微微福身。 皇帝颔首,「坐吧。」 柳儿低头上前,快手快脚将桌上的碗筷收了,送到外头。 薛静姝让出主位,坐在下手,德禄与柳儿分别立在两人身后。 德禄恭敬道:「公子要用些什么?」 皇帝转头看墙上的菜谱,点了两道招牌菜,又问薛静姝,「你想吃什么?」 第十九章 薛静姝轻轻摇头,「臣——小女方才已经用过,多谢……公子。」 皇帝又看菜谱,点了个果脯千层糕,一壶清茶。 德禄一一应下,快步退出去点菜。 薛静姝轻声问:「不知姑祖母今日是否安好?」 皇帝道:「祖母昨夜昏厥,清晨方醒来,大夫说她若能熬过今冬,便还能撑一段时日,否则凶多吉少。」 薛静姝急道:「那太——大夫可有法子确保姑祖母无恙?」 「他们已经尽力。」 这话的意思,便是太医已经束手无策了。 「这、这该怎么办……」薛静姝失神。 皇帝看她一眼,道:「我今日出来,正是为了此事。听闻神武大将军师门能人异士众多,或有长于医术之人。」 听闻神武大将军几字,柳儿惊得咦了一声,薛静姝也有些惊讶。 皇帝问:「怎么,你认得他?」 「不算认得。」薛静姝想了想,把当初神武大将军昏睡在庵堂外的事简略说了。 皇帝略略思索一番,道:「那应该是他出行南疆,中了蛊毒所致。」 薛静姝更加惊讶,她和柳儿还一直奇怪,那个人明明只是睡了过去,为何一直叫不醒,没想到他是真的中了毒。 她愧疚道:「我们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并未妥善照顾,好在后来他自己醒了。」 「他们师门之人,自小奇药炼体,并不俱毒。」 薛静姝忙又问:「您方才说他们师门能人众多,可有人能医治姑祖母的病?」 皇帝点点头,「数日前我和他提过此事,今日他师门来信,有位先生已经动身来京。」 薛静姝这才放下心来。 方才点的几样菜上桌,德公公在皇帝的示意下,将那碟绵软的千层糕放在薛静姝面前。 薛静姝轻声道谢。 在饭桌上,气氛总是放松一些,况且皇帝似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时不时也说两句话,薛静姝便放开了些,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公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皇帝道:「是德禄认出了你的侍女。」 薛静姝这才明白,之前几次德公公来府中传旨,芸香便跟在她身边,许是给他留了印象,刚才芸香下楼买东西,就被他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哭骂求饶声,有一个嚣张的声音分外刺耳,「老子的姐姐可是安王府的王妃!安亲王见了老子,都得喊一声舅爷,你一个臭卖鱼的,还敢瞧不起老子?!你们几个,送那老不死的去见阎王爷!把你们新夫人抬进府去!」 那哭声越发凄厉,间或夹杂几声惨叫。 薛静姝听得皱了眉,柳儿已经忍不住到窗口望了一眼,急道:「小姐,有几个坏蛋欺负老人和一个小姑娘!」 薛静姝看了看皇帝,正准备让跟随的家人下去救人,便听皇帝道:「德禄,你去。」 「是。」德公公行礼退下。 柳儿迟疑地看他下楼,偷偷问薛静姝:「小姐,德公公一个人能打得过那些坏蛋吗?咱们要不要让人去帮忙?」 薛静姝见皇帝成竹在胸的模样,便轻轻拍拍柳儿,低声道:「公子既然让德公公去,必然有他的道理,你要是不放心,去窗口看着,若德公公当真不敌,咱们还能帮一把。」 柳儿忙点头,又跑去窗口盯着看。 不多时,窗外的异响就听不到了,只剩来往行人车辆熙熙攘攘。 柳儿转身回来,满脸惊叹。 薛静姝见皇帝仍径自品茶,便小声问她:「外头怎么样了?」 柳儿又敬又畏:「小姐你不知道,德公公只是挥了一下手,四面八方凭空冒出几个黑衣人,一人捂着一个坏蛋的口鼻,眨眼就给拖走了!」 正说着,德公公回到楼上,皇帝问他:「安王府何时有了王妃?」 德公公忙道:「是王爷新纳的姨娘。」 皇帝饮了口茶,只道:「回去后让八弟来见我。」 德公公应下,心里暗叹,也是那王八犊子倒霉玩意儿眼皮子浅,这京城里多少王公贵族,凤子龙孙,就是眼下他从这里丢快砖头下去,砸了三个人,指不定还有一个是朝廷大臣呢,哪里轮得到他一个瘪三来装大爷? 在这卧虎藏龙的地界,真正的大家反而越发低调,叫嚣得越响的,往往就是这种一朝得势的小人。 不过是有个姐姐进了安王府,得了安亲王几日宠幸,竟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一个不记名的姨娘,也敢妄称安王妃?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若今日他不是撞在陛下手上也就罢了,眼下这样,指不定连安亲王都要受牵连。 薛静姝关切道:「公公,那位老人家和小姑娘怎么样?受伤了吗?」 德公公恭敬道:「薛姑娘不必忧心,老奴已让人将祖孙二人送去医馆。」 薛静姝放下心来,「劳公公费心了。」 德公公忙称不敢。 薛静姝看向皇帝,迟疑着道:「陆公子,方才那些歹人不知会受什么惩罚?我担心若过些时日将他们放出来,会不会又去寻苦主的麻烦?」 皇帝面上无波,道:「此事不会再发生,那几个人会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薛静姝跟柳儿都松了口气,德公公却将头垂得更低。 出了这一场闹剧,没多久皇帝就让人送薛静姝回府。 回到府里已是傍晚,另一个大丫鬟迎香迎上来,说五姑娘已经在院里等了她半下午了。 薛静姝进了院子,就见薛静婉垂头坐在椅子上,大冷的天,也不知道拿个暖炉暖手,挺翘的鼻尖冻得发红。 她皱了皱眉,道:「怎么不把炉子烧暖一些?快去让厨房煮一碗姜茶来。」 迎香赶紧去了。 薛静婉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她,既想跑上来又不太敢的模样,「三姐姐……你还生气吗?」 薛静姝无奈道:「气什么?我就没生过你的气,反倒不知是谁,气鼓鼓跟把小茶壶一样。」 薛静婉听了,喜笑颜开跑过来,缠着她的手,「太好了!我好怕你生气,以后都不理我了。」 她一双手也是冰凉凉的,薛静姝将她拉进屋里,「你啊,这么冷的天,就这么敞开屋门坐着,既不知道添件衣服,也不知道让人把炭盆烧暖些,若着了凉,你看娘亲还让不让你出门。」 薛静婉撒娇道:「我心里想着事,不觉得冷,就给忘了。」 柳儿将门窗关好,点上两个炭盆,屋里很快暖和起来。 等迎香将姜茶端来,薛静姝又盯着薛静婉让她喝下。 薛静婉苦着脸小口小口喝完,伸出舌头直扇风,「好辣好辣。」 「就是要辣些才能暖胃驱寒,你这么不知爱惜自己,下次再吹风,我就让人煮辣椒水给你灌下去。」 薛静婉忙摇头,「不敢了不敢了,这次是太担心了,怕你还生我的气。三姐姐你下午出去了那么久,也不带上我,你们是不是去吃好吃的了?我也好想出门啊,娘都不让我出去,只有去外祖母家才带上我,可我又不想去,蓁表姐好讨厌,表哥也讨厌。」 她碎碎叨叨念了一堆,薛静姝没理她,拆开带回来的纸包,拿了块松子糖塞进她嘴里。 第二十章 薛静婉满足地闭了嘴。 看她面上恢复了血色,双手也回暖,薛静姝才跟她算起上午的账,「我没生气,因为你早上的话不是对我说的,你有没有问问六妹妹,她生不生气?」 「啊……」薛静婉目光游移,「六妹妹她……她在午睡呢!」 薛静姝道:「谁会睡到这个点还不起来?你啊,还没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不是?」 薛静婉嘟嘟嘴,「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薛静姝摇摇头,「我问你,早上六妹妹说你的另一只兔子已经死了,她说错了吗?」 薛静婉垂着头,半晌才晃晃脑袋。 「那就是了,既然她没说错,你为什么那样凶她?难道要她说谎夸你,说你两只兔子活得好好的,长得比柳儿养得还好,你就高兴了吗?你就信了吗?」 薛静婉没说话,薛静姝又道:「都是自家姐妹,就算六妹妹与我们不是一母同胞,可她身上有一半的血和我们是一样的,我从前不在家,就不说了,你比她年长五岁,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么多年姐妹情谊,不说要你处处让着她,可总不能学别人一样欺负她是不是?」 薛静婉小小声道:「我没想欺负她……」 「我知道你心里没想,你是个好姑娘,肯定也能做一个好姐姐,不要让别人的闲言碎语伤了姐妹间的感情。」 薛静姝回府没多久,就发现了,琴姨娘和六姑娘在府中处境不太好,她娘亲秦氏虽不会为难她们母女,可下人看人下碟的时候她也不会管,至于她爹,更不理会后院的事。 长辈们的事她不好评价,也不想多管,但是这段时间相处,她对于六姑娘这个妹妹却有几分好感,不忍心她总受人欺负。 薛静婉眼神闪烁,「三姐姐,你怎么知道有人说了什么?」 她长到这么大,身边的奶娘丫鬟确实经常说琴姨娘是狐狸精,勾引她爹,害她娘伤心,又说六妹妹是狐狸精的孩子,也不是好东西。因此她先前对于这个妹妹虽然说不上厌恶,却也不怎么喜欢。直到最近三姐姐回来,姐妹几个时常玩在一处,她才觉得奶娘她们的话不一定对。 薛静姝暗叹一口气,她这妹妹在娘亲的宠爱下,身边又有那样一群人,如今还能只娇不纵,实在是因了本性善良,不然还不知成什么样子。 她摸摸薛静婉的头发,道:「婉碗,你今年十四岁,明年就要说人家,马上就是大人了,不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要学会自己去判断,才知道谁是谁非,有时候亲近的人说的话,未必就是真的。还有今日的事,好在是自家姐妹,六妹妹性子又软,肯定不会记你的仇,等你出嫁,到了别人家,那些人和你非亲非故,谁会让着你?要是你把人都得罪了,她们或许还会抱团排挤你,到时候你怎么办?」 薛静婉本来就有些内疚,被她说得泪眼汪汪,「三姐姐,我不想嫁人,你明年二月就要进宫了,我也不想你去。」 薛静姝笑道:「傻姑娘,才说你是大人,又孩子气了。」 薛静婉抿着嘴,「我偷偷听娘说,当年祖父把你送走,根本不是为了让你养身子,而是大姐姐容不下你。三姐姐,他们怎么能这样?你也是爹娘亲生的呀,爹娘怎么都不护着你?」 薛静姝面上笑容渐渐淡去,但很快,她又拍了拍薛静婉的手,道:「都过去了,何必还想那么多。」 薛静婉拉着她的手,道:「三姐姐,我其实不想你进宫,因为一进去,想见你就不容易了,可是我又想你进宫,你当了皇后,别人才不敢再欺负你。你知道吗?我记得从前大姐姐回府,祖父祖母对她可好了,也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后来怀文太子去世,大姐姐再回府,祖母有时候都不愿意见她。而且刚才我听人说明日家宴的事,祖父让人去二姐夫府上送信,却没让人去通知大姐姐。他们……他们怎么这么势利?」 「嘘……」薛静姝轻轻摇头,「婉碗,这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以后不要再提起了。」 薛静婉低着头没说话,许久才嗯了一声, 薛静姝看她闷闷不乐,又道:「别想这个了,你还没去看六妹妹呢,我这里吃的送一包给你做人情,你去和她道个歉,明早再一起来我这里玩,去吧。」 她走后,薛静姝看着炭盆里发红的银霜炭出神,忽然道:「她为我不平,其实她不知道,这府里的人怎么看我,怎么对我,我都不在乎。」 柳儿走到她身边,薛静姝握住她的手,「说我无情也罢,无义也好,爹娘生了我,薛府养了我,这份生恩与养恩,我日后定会归还,可祖父祖母若抱了别的心思,指望靠我谋划薛府的大好前程,怕是不能够了。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做不了他们攀高的梯子。」 柳儿轻声道:「小姐,你别多想,外人怎么说,与我们何干?咱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薛静姝点点头,吁了口气,道:「你让芸香和厨房说一声,晚膳给我一碗粥就好,下午吃多了东西,还不饿。」 「好。」 柳儿去找芸香说了,回屋里时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见到院里一棵落满积雪的树上,垂下来一块银白色的衣角,她以为自己眼花,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去看,那衣角还在。她顺着衣角往上看,树上竟半蹲着一名冷峻的男子,而且那人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惊得退了一步,一时不及多想,噔噔噔跑回屋里去,啪地关了门,拍着胸口紧张道:「小姐小姐!有个人蹲在咱们院里的树上,还瞪着我看,好凶啊!」 薛静姝一听,忙站起来推开窗往外看,却见树上空无一人,只有树枝微微摇晃,落下几块积雪。 「咦?他走了?」柳儿探出头去左看右看,又不死心地跑到门外树下去瞧,才确定那人真的走了。 她拧眉疑惑地往回走,突然灵光一闪,击掌道:「小姐,我想起来了,他就是神武大将军,倒在咱们庵堂外的人!」 「先进来说话,外头冷。」薛静姝道。 柳儿几步跑进来,又道:「刚才我被吓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想,就是他没错。可是他来这里做什么呢?」 下午才听皇上提过此人,眼下就见他出现在府里……薛静姝脑中转过许多念头,最后却道:「或许他只是经过这里。」 柳儿皱皱鼻头,「真是怪人,好好的路不走,爬树干什么?」 只是她虽疑惑,却到底没深究。虽说没发生什么,可一个男子骤然出现在她小姐的院子里,被有心人知道了,难免要说点风言风语。她将这事压在心底,不再提起。 次日,薛家外嫁的姑娘,和几个在外的孙辈都回来了。 薛府共有七位姑娘四位少爷,大姑娘二姑娘已经出嫁,此时除了孀居的大姑娘,薛府内其余六位姑娘都聚齐了。 至于几位少爷,大少爷乃大老爷庶出,今日向兵部告假回府。二少爷三少都是三老爷所出,此前一直在城外书院求学,也被薛老太爷提前招了回来。 第二十一章 下人们将府中最宽敞的花厅打扫出来,足足摆了四五张大圆桌,男丁女眷用屏风隔开。 小辈女眷们这张,坐了府里六位姑娘以及三位少奶奶。二奶奶和三奶奶进门晚,眼下都未生养,大奶奶身边坐着个三四岁的男孩,是大少爷长子,也是薛府内如今唯一一位小少爷。 几位姑娘依着次序坐,薛静姝左右两边分别是二姑娘和四姑娘。 二姑娘是三老爷长女,与她同岁,只早了几个月,二夫人和三夫人关系又不错,两人小时候可以说是在一个屋里长大的,十分亲近,而且因为年龄相近,两人都不愿以姐妹相称,只叫对方小名。 十年后再见,昔日的亲密无间的姐妹已为人妇,薛静姝听她笑盈盈地喊自己三妹妹,也笑着道了声二姐姐。 薛静婉隔了几个人问二姑娘,「二姐姐,小囡囡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二姑娘笑道:「让她祖母带去上香了。」 薛静婉又好奇地看她的肚子,「这个小宝宝什么时候能出来呢?」 二姑娘抚着鼓起的小腹,面上一片柔和,「来年四月份吧,要是他性急,或许还要早一些。」 薛静婉满脸好奇,还要再问,四姑娘忽然往前靠在桌子上,将她给隔开了。 「诶?」薛静婉皱眉看她,不满道:「你挡到我了。」 四姑娘哼了一声,「食不言寝不语,你的规矩都学哪里去了?」 薛静婉不甘示弱,「你的规矩再好,有三姐姐的好?她学的可是宫里的规矩,三姐姐都没说什么,要你多管闲事。」 自从薛静姝回府,四姑娘最讨厌就是别人将她们二人拿来对比,而且还说她比不过她,偏偏薛静婉次次戳她痛脚。 她冷冷下脸正要反驳,薛静姝却道:「婉碗,不要多言,你想找二姐姐叙旧,一会儿散了席有的事时间。」 薛静婉皱皱鼻子,乖乖应了一声,对四姑娘做了个鬼脸,转头找六姑娘说话,「六妹妹,你吃这个梅花金沙糕,味道可好了。」 「谢谢五姐姐。」 没了给她嘲讽的对象,四姑娘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出不来,气得小脸发红。 薛静姝并不看她,偏过头与二姑娘聊几句家常。 女眷长辈那桌,人数少一些,只坐了周老太君、大夫人王氏、二夫人秦氏和三夫人林氏,另外下手还坐了个眼生的中年妇人,是薛老太爷姨娘所出。 这薛氏娘亲早逝,自小是在嫡母身边长大的,因此周老太君对这庶出的女儿也有几分情谊,可怜她青年守寡,时不时也让她回娘家小住。 薛静姝出生时,薛氏已经出嫁,两人并未见过几次面,眼下薛氏便不住往小辈那桌张望,边望边赞叹道:「不得了不得了,难怪太皇太后一见三姑娘就喜欢,我见了也爱得不行呢!这样的容貌,这通身的气派,世人只道永宁郡主府上的二姑娘貌美无双,我看呐,那是他们没见过咱们三姑娘!果然只有老太太身边,才能养出这么有灵气的姑娘!」 周老太君乐道:「你呀,一张嘴还是能说会道。」 薛氏得了她一句夸,笑得满头珠翠乱颤。 二夫人和三夫人含笑看着,大夫人抿着嘴,只盯着自己眼前的桌布。 眼下的场景何其熟悉,十年前她女儿被赐给太子为正妃,薛家的宴席比现在还隆重,流水席摆了三天,光戏班子就请了三四个。而小姑子说的话,也几乎与当时一模一样。 这才几年时间,时过境迁,她可怜的女儿守了寡,如今连出席家宴的资格都没有。 她自己在这府中的日子也一日难过一日,若不是还有娘家撑着,只怕管家的权利都要被收走。 她恨,恨丈夫寡情,恨庶子碍眼,恨公婆势利,恨上天不公…… 好在,她还有一个女儿。 宴席开始没多久,二姑娘打头,带着一众姐妹给周老太君敬茶,几个年纪小的轮番说着吉祥话,把老人家逗得合不拢嘴。 场面正热闹,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家人传话,「老太爷、老太君,怀文太子妃驾到!」 怀文太子即先太子,这太子妃,便是薛府十年前嫁出去的大姑娘。 听说她来了,场面一时凝滞,众人面上神色各异。 就连几个小孩子都察觉到气氛不对,乖乖闭了嘴,不敢再说话。 薛静姝悄悄做了手势,让几个姐妹随她坐回去。 刚落定,门外走进两个开道的侍女,很快,一名盛装打扮的女子踏入门内,看她年纪约在二十后半,一张艳丽的脸庞与府上四姑娘有几分相像,只是那一双凤眼,让她的美貌看着更加逼人几分。 她一双眼在厅内众人身上扫过,嘴里笑盈盈道:「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怎么能少了我?」 周老太君率先反应过来,道:「原来是婵儿回来了,菱香,还不快给大姑娘看座?」 她话里意思,是仍把薛静婵当作薛府大姑娘,并不准备当成太子妃之尊给她行礼。 若在从前,这些人哪敢这样怠慢她。薛静婵心中冷笑,视线转到小辈那桌,凝住不动,「这便是三妹妹吧?」 见她点到自己,薛静姝微微点头,「大姐姐安好。」 薛静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跟在她身后的一名侍女却上前一步,呵斥道:「大胆!见了太子妃竟不行礼!」 薛静姝略一皱眉,还未说话,薛静婉已经挑起眉头娇斥:「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乱叫乱吠的?我们姐妹之间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薛静婵敛了笑,拧眉看她,不赞同道:「五妹妹,你身为女孩子,怎么出口就是这些粗俗的话?一点规矩都没有。」 「你——」薛静婉气咻咻地瞪着她。 薛静姝拦下她,淡笑道:「今天怎么了,先是四妹妹要教五妹妹规矩,现在大姐姐来了,又说我们姐妹两个不懂规矩。那好,既然大姐姐说了,妹妹也有几句话要说。没错,妹妹自小在庵堂长大,确实不如大姐姐和四妹妹的规矩好,可我再不懂,也知道大姐姐是先太子正妃,太子早逝,先皇赐谥号怀文,大姐姐自然也要改称怀文太子妃才是,只是我方才听得明白,大姐姐身边这位威武的女大人,可是单单称您为太子妃的。敢问今上如今无所出,更无太子,哪来的太子妃?我劝大姐姐别急着教别人规矩,管好自己身边人才是,否则被有心人听见了,以为咱们薛家有什么不好的心思,那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薛静婉忙道:「就是,我也听见了!」 六姑娘在一旁跟着点头应和,薛静婉见了,欣慰地摸摸她的头。现在她才发觉,平日里姐妹虽多,关键时刻还得是亲姐妹才能一条心。 那侍女面上惊慌,无措地看着薛静婵。 薛静婉脑中灵光一闪,忙又道:「再说三姐姐已经是皇上亲封的皇后了,圣旨早已颁下,要说行礼,谁给谁磕头还说不准呢!」 薛静婵脸上彻底没了笑容,面沉似水。 屏风另一头,薛老太爷不满地咳了一声。 第二十二章 周老太君看了大夫人王氏一眼,王氏忙站起来,笑容满面地打着圆场,「都是自家姐妹,要什么虚礼,都是这小丫头自作主张,还不快下去领罚?!」 那侍女惨白着一张脸,垂头匆匆退下。 王氏又道:「今日是家宴,婵儿回来,自然是以薛家大姑娘的身份回来,你们姐妹只管叫她大姐就好,婵儿,你说是不是?」 薛静婵扯出一抹笑,「娘说的是。」 王氏又去问薛静姝,「三姑娘觉得呢?」 薛静姝轻笑道:「大娘是长辈,自然要听您的。」 王氏松了口气,忙让人给薛静婵看座,就安排在薛府姑娘这张桌首位上,其余几人依次往后挪。 薛静婵看着薛静姝风轻云淡的模样,心里越发不甘,「想不到,三妹妹小时候那么寡言的一个人,如今竟也这样伶牙俐齿了。」 「大姐姐过奖了。」薛静姝淡淡道。 坐在她身边的四姑娘撇撇嘴,看到桌上一道八珍烩,眼珠子转了转,伸出筷子去夹其中的蟹肉丸子,那丸子滑溜溜的,在她筷子上摇摇欲坠,要看就要落进碗里,却冷不丁往旁边一滚,正落在薛静姝翠绿色的罗裙上。 「呀,」四姑娘忙道,「三姐姐对不起,是我手滑了。」 薛静婉大声道:「什么手滑,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薛静姝摆摆手,「婉婉,不要这样大喊大叫,四妹妹不像我们,是最懂规矩、最伶俐的人,怎么会故意做出这种蠢笨的事。」 薛静婉眨眨眼,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捂着嘴笑道:「是啊,四姐姐怎么可能会这么笨呢?」 四姑娘气得直咬牙,却无可反驳。 薛静姝起身,到长辈桌前福了一礼,「孙女不慎沾污了衣物,需退下更衣,请祖母及诸位长辈见谅。」 周老太君不满地看了王氏一眼,转头来关切道:「快去快回,天黑路滑,伺候的人都小心些。」 回到迎春院,柳儿找出干净的衣裳给薛静姝换上,「小姐,咱们还回去吗?」 薛静姝摇摇头,舒舒适适地躺在软榻上,「你让芸香去传话,说我身上不适,就不去了。」 柳儿去和芸香交代过,进来道:「不去也好,吃一顿饭而已,还要费那么多口舌,吃进来的都不够说出去的。」 薛静姝笑了笑。 柳儿又道:「小姐,你说大姑娘她想什么呢?老太爷都没让人通知她,要是我就不来了,多丢人啊。」 薛静姝轻轻摇头,「人心那样复杂,咱们怎么猜得到。不过我倒觉得,以她的性子,心里虽有不甘,却不至于这样鲁莽,今天的事,或许是她有意这样做。」 柳儿奇道:「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了。」 「不知道她又要做什么坏事,我们可得小心些。」 薛静姝点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点我晓得。」 柳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轻声道:「小姐,你恨她吗?」 薛静姝轻笑,「何必费那份心?」 当初薛家将她送走,对她而言,未必是件坏事。若她是在薛府长大,对他们感情太深,那以后免不了为他们谋利,做出一些有违本心的事。 现在,这些都不必担忧了,她对薛府的人,并没有多少情意,没有爱的,也没有恨的,因此也就没了太多挂念。 柳儿庆幸道:「那就好,我记得静慈师姐说过,红尘里的爱和恨,其实都是折磨人的钝刀,小姐你千万别用钝刀折磨自己,听着都疼死了。」 薛静姝笑着看她,「还爱和恨,你听得懂?」 柳儿撅撅嘴,「我是不懂,可是说不定以后就懂了嘛。」 薛静姝只是笑。 柳儿摸着肚子,煞有其事道:「小姐,我现在就觉得有把钝刀在折磨我的肚子。」 「你呀,」薛静姝失笑,点了点她的额头,「肚子饿了就饿了,还说什么钝刀,真入了魔了?」 柳儿嘿嘿笑道:「今天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呢,我要去厨房找吃的,小姐你也再吃一点吧。」 「好,你提着灯笼去,路上小心些。」 今天花厅摆宴,伺候的人都聚在那边,别处的人反而少了些。 柳儿原本不觉得有什么,等经过一棵树下,听见树上似有什么扑簌簌窜过,登时觉得后脊发凉,也不敢抬头看,更不敢往黑溜溜的四下张望,只埋着头缩着肩一路小跑。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树上的动静似乎跟了一路。 她被这个猜测吓得泪眼汪汪,等终于看到厨房的灯光,简直快要喜极而泣。 厨房里没什么吃的,柳儿四处翻了翻,终于死心,挽起袖子来准备下面条。 她因有一个贪吃的肚子,打小就爱在厨房转悠,等大了些,更是无师自通鼓捣出许多吃的来,不但喂饱了庵堂内那么多张嘴,也把自己喂得圆润润的。 从前在山上,能吃的东西不多,又要跟着师傅吃素,因此做的面都是素面,虽说现在薛府厨房里最不缺的就是山珍海味,可她吃惯了素的,仍只拿了些山菌青菜,煮了一锅香喷喷的时鲜面。 她一边吸着口水,一边将面捞进两个碗里,等装好了,锅里还剩一些,她将锅盖盖上,想着若是一会儿还有和她一样饿肚子的人来找吃的,这些正好给人留着。 提着饭盒站在厨房外,外头仍是黑黢黢一片,她咽咽口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埋头冲进夜色里。 她走后,厨房横梁上轻飘飘落下来一个人,那人掀开锅盖瞧了瞧,毫不客气地捞起来大快朵颐。 花厅内,听闻薛静姝身体不适,不再参加宴席,薛老太爷冷冷看了薛大老爷一眼,甩甩袖子起身离去。 很快周老太君也说乏了,让人扶她去休息,之后在座的人找了各种借口纷纷离去,只剩大房几人。 薛大老爷绕过屏风,看着妻女,最终也叹了口气,摇摇头找他新纳的小妾去了。 席上冷冷清清,大夫人王氏擦了擦眼角,强自笑道:「走吧婵儿,娘送送你。」 外头自然也是冷清的,几盏灯笼在夜风中晃荡,下人们匆匆忙忙善后。 王氏牵着大女儿的手,轻声道:「你不该来。」 薛静婵凉凉地笑,「我若不来,怕是没人记得我了。」 「何必争这口气,」王氏苦心劝她,「现在这通府上下,所有人的心都是偏的,你来了也是和自己过不去。」 薛静婵摇头冷笑,「娘,你以为我不来,她就会放过我么?当年那么对她,我不后悔,只恨上天不公,老天站在了她那边。她现在得了势,怎么可能不与我清算?这道理我们心知肚明。而我若什么都不做,反而让她警惕,指不定立刻就要对付我。不如随性鲁莽,我越傻,她反而越安心。」 王氏听得心酸,哽咽道:「我苦命的儿……咱们母女都是苦命人啊。」 薛静婵抿唇不甘道:「娘,你别哭,女儿不会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总有一天,那些轻辱我的人,我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王氏不安道:「你……你要做什么?可别做傻事!」 第二十三章 薛静婵轻描淡写地略过,只道:「您放心就好,您只记得,妹妹的亲事别着急,咱们媛媛不比别人差,要嫁,自然要嫁最尊贵的人。」 王氏仍是不安,只是想想如今自己在府中的境地,想想小女儿的美貌,以后的好日子,终是点了点头,「婵儿,娘可都靠你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薛静婉带着六姑娘来找薛静姝,令府里下人惊奇的是,这两位姑娘竟是手挽着手一起走的。 薛静姝也略好奇的看了薛静婉几眼,不知这妹妹今日又抽了什么风。 薛静婉给她看得羞恼,嚷道:「六妹妹那么笨,我要是不牵着她,她就摔倒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好似人家从前八-九年时间,没她牵着的时候,都不曾下地走路一般。 薛静姝心里好笑,只是顾及她的脸皮,到底没笑出来。 薛静婉赶紧转移话题,「三姐姐,我们今天来有正经事跟你商量呢。」 薛静姝抿了口茶,「你说。」 薛静婉道:「我决定以后要好好学规矩了,可是娘之前请的嬷嬷都好凶,你能不能跟娘说说,让她请个和蔼一点的嬷嬷,我和六妹妹一起学?」 听她忽然提这个,薛静姝略一想,就晓得她是昨天被大房的人刺激到了,心里憋着气呢。 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两个妹妹主动好学,她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点头道:「这事我去和娘说。」 「太好了!」薛静婉欢呼起来。 六姑娘高兴道:「谢谢三姐姐。」 薛静姝笑道:「现在这么高兴,可别到时候学了两天,就找我哭鼻子说不想学了。」 薛静婉握拳道:「不会,这次一定要坚持到底!六妹妹,你要跟我一起坚持!」 六姑娘也坚定点头,「嗯!」 因答应了这桩事,早膳过后,薛静姝便去了秦氏院里,将薛静婉的心愿说了。 秦氏思索一番,点头同意。 之后母女两个便没了话说。 薛静姝坐在下手喝茶。 秦氏几番想问她在府内住得习不习惯,可又觉得她已经回来这么久,之前没问,现在才问似乎晚了些,便只得把话咽下。她又想问她这些年在山上过得怎么样,但最终种种顾虑,也没问出口。 薛静姝一盏茶喝完,起身告辞。 秦氏欲言又止,却也只能看着她离去。 今日雪已经停了,但走在外头似乎比平常更冷些。 柳儿鼻头冻得微红,跟在薛静姝身边,想着方才秦氏的样子,道:「小姐,我觉得二夫人是有话想对你说呢。」 薛静姝看着池塘里光洁的冰面,微微点头。 她晓得她娘大概有话要说,但那些话,她既然始终说不出口,就不必说了。 皇宫内,太皇太后刚喝完药,靠在床头,让宫人将窗户打开。 巧嬷嬷劝道:「外头风大着呢。」 太皇太后摇摇头,「不碍事。」 巧嬷嬷无法,只得让人将地龙烧得更旺些,之后才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 太皇太后望着窗外出了神,许久才叹道:「离开春还远着呐。」 巧嬷嬷忙道:「马上就要过年,过了年就是春天了,早上皇上还让人把迎春用的扬州绒花送来呢。」 「哦?」太皇太后有了点兴致,「拿来给我瞧瞧,今年又出了什么新花样。」 巧嬷嬷赶紧命宫人捧上来,「您看,今年那些人可费了老功夫了,样样都跟去年的不一样。」 特制的漆盒内整整齐齐摆了十对绒花,每一朵都做得跟真花儿一样,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里,越发显得娇俏喜人。 太皇太后怔怔看着这些花,语气复杂道:「阿巧,你记不记得,咱们刚进宫时,每年大年初一,都在宫里翘首盼着,等皇上跟前的太监来送绒花,整个后宫只有二十朵,一人只得一朵,还有许多得不到的。」 巧嬷嬷道:「老奴当然记得,当年您进宫,第一年就有了,此后年年都少不了您的,这份恩宠,哪位娘娘都比不过。」 太皇太后却笑着摇了摇头,幽幽叹了口气。 巧嬷嬷等了许久不见下文,试探道:「今年这些花,您看要怎么办?」 今上后宫空虚,往年这些赐给嫔妃迎春的花,都在太皇太后这里压了箱底,今年虽封了皇后,可人还未进宫,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太皇太后道:「你让人送回皇帝那里,就说这花,以后都不该放在我这里了。」 「是。」 太皇太后闭着眼养神,一会儿后又问:「昨晚婵儿也去了?」 巧嬷嬷点点头,斟酌着道:「听说承恩公府上下人疏忽,漏了怀文太子妃的请帖。」 太皇太后摇头苦笑,「糊涂,老的老的糊涂,小的小的也糊涂。糊涂啊……」 她早知道娘家一代比一代不顶事,却没料到他们能糊涂到这地步,心里只得庆幸,好在当初选择的是在薛府之外长大的薛静姝。 自今年入冬后,她的身子就眼见着差下去,她自己倒是活够了,没什么可惜的,心里只有两件事放不下,一是担心娘家彻底落败,二则心疼皇帝孤家寡人,连个知冷知热的屋里人都没有,因此有了让薛家姑娘进宫的想法。 她利用自己的病逼皇帝让步,可在进宫的人选上却犯了难。 若要入宫为后,庶出的姑娘自然不行,年纪太小也不行,因此就只剩四姑娘和五姑娘可以选择,但这两个,在她看来又各有各的不合适。 四姑娘貌美,在京都内也有些美名,坏就坏在她有个嫡亲姐姐是先太子正妃,若选了她,皇帝心里肯定有芥蒂。 五姑娘没这个顾忌,可太皇太后听闻她的性子,给她娘娇宠得十分孩子气,虽十四岁了,玩性却大,这样与皇帝也是合不来的。 正当她苦恼的时候,巧嬷嬷无意间说起薛家还有个三姑娘在城外休养的事。 太皇太后对那小姑娘也有几分印象,当时正值多事之秋,突然就听闻她得病需要静养,也没细想,现在想来,却觉得疑点重重,于是命了人暗里探查,这才查出当年凤命之说。 是不是凤命,太皇太后并不在意,她只看那姑娘年纪相当,性子温良纯善,心里就十分满意了。 至于这姑娘自小在城外长大,会不会与薛家人不亲近这点,她也不担心。 她活了这么多岁月,早知道花无百日红的道理,不管是怎么样的豪门世家,总有落败的一天,薛家的落败是从内里往外蔓延,是薛家男儿一代不如一代争气造成的,并非一名当了皇后的女子就能挽救。 她不需要日后的皇后与薛家多亲近,不指望薛家还能飞黄腾达,只希望有了皇后这道护身符,他们能够平平安安、无灾无难便可。 那盒绒花又被送回崇德殿,德公公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将长乐宫传来的话重复一遍。 皇帝低头批着奏折,似乎没有听见回话。 德公公高举绒花,一动不动。 许久才听得皇帝的声音从上头传来,「那便送去皇后手中。」 「是。」德公公忙退下,到了殿外才直起身来,擦了擦额角冒出的汗,回想方才陛下的话,觉出几分味道来了——送去皇后手中。从前只说薛府哩。 第二十四章 那盒绒花未经他人之手,由德公公亲自交到薛静姝手中,他还特地提了一句,这是每年正月初一,宫中嫔妃迎春所用。 薛静姝便明白了,这些花,除了她自己用,不能送给别的姐妹。 这些扬州绒花,是进贡内廷御用的,样式与材质与常见的十分不同。 薛静婉对它们很好奇,围着看了半天,眼中颇有些期待之色。不过等薛静姝说了其中的禁忌,她就乖乖没再追问了。 薛静姝让柳儿把花收好,又拿出一盒新得的枣泥梅花烙,成功把小姑娘的心思引到吃的上来。 看几个妹妹吃的开心,薛静姝在一旁含笑看着,心里却有些忧虑。 方才她向德公公打听太皇太后的身体状况,才得知她老人家已有两日不曾下榻。 她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入宫探望。 以往进宫,都是太皇太后召见,而自从封后圣旨颁下,宫里已有数日不曾召她,她不清楚这是否是宫内的惯例,想要自己递牌子,又怕不合规矩。 她想了一日,到底还是挡不住忧心,第二日上午让人递了牌子。 午膳刚用过,宫里便来了轿子接她。 入宫后,有个小内监战战兢兢来传话,皇上仍在与臣工议事,请她先行一步。 薛静姝原也没打算与皇帝同行,谢过小内监,坐着轿子直接去了长乐宫。 太皇太后见了她,显得十分高兴。 薛静姝看着她削瘦的脸颊,有些心酸,只是收敛着情绪,与往常一般行礼。 「天这么冷,难为你想着来看我。」 薛静姝道:「臣女只怕惊扰了太皇太后清静。」 太皇太后摆摆手,「我这一日一日地躺着,百无聊赖,正巴不得有人来陪我。只是眼看年关了,我想你府里大约有事要忙,这才不曾招你来说话。」 「臣女愚笨,府上宗祠祭祀之事一概不通,若您不嫌弃,只盼能时常入宫陪伴。」 太皇太后高兴道:「那我就当真了,到时候三天两头喊你进来,可别嫌烦。」 薛静姝抿嘴轻笑,「臣女求之不得。」 见两人一来一往聊得开心,巧嬷嬷在一旁也跟着笑。 这宫里到底还是太冷清了,皇子公主们早已出宫开府,陛下虽孝顺,日日请安不断,却也不能时刻陪在长乐宫,太皇太后跟前,着实没有几个能说说话、逗她开心的人。 如今马上就要有皇后,希望可以给宫里带来些不一样的改变。 皇帝来时,薛静姝正喂太皇太后喝药。 她要起身见礼,太皇太后按着她的手不让动,「圣旨都下了,不过差个典礼,说起来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何必刻板拘泥那些虚礼,皇帝你说是不是?」 皇帝请了安,上前道:「皇祖母所言甚是。」 巧嬷嬷给他搬了绣墩,放在床边,然而位置却十分巧妙,皇帝坐下来后,与坐在床沿的薛静姝几乎是促膝而坐。 薛静姝立时不自在起来,但在长辈面前又不好做得太明显,只得轻微地挪开膝盖,同时微微将身子往后仰。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往一侧躲时,皇帝似乎也不着痕迹地往另一边移开。 这个发现让她松了口气。 太皇太后没发现其中的暗潮,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越看越满意。 皇帝道:「皇祖母今日气色不错。」 太皇太后道:「那么多滋补的药喝下去,脸色怎么能不好?再说今日静姝来看我,我心里高兴!」 皇帝便道:「皇后有心了。」 在场其余几人都愣住。 薛静姝更是惊得忍不住转头看他。 皇帝一脸坦然,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多么惊人惊讶。 「对对对!」太皇太后高兴道:「这么称呼没错!」 她转头看向薛静姝:「姝儿的称呼也该改一改,总是臣女臣女的,听着生分,既然已是一家人,称一声‘我’又何妨?」 薛静姝转过头来,轻轻低下,「是。」 太皇太后笑容满面,又佯装虎着脸道:「皇帝啊,你都这么喊人了,那老太婆我先把话放在这里,姝儿这个孙媳妇,我是一万个满意,等开春她正式入了宫,你可不许欺负她,听到没有?」 皇帝乖乖应下,「孙儿不敢。」 太皇太后又道:「姝儿你别担心,若日后皇帝欺负你,只管来找我,皇祖母给你做主。」 薛静姝低着头,轻声道:「是……皇祖母。」 「好好好……」太皇太后笑得眼中泛起水光,她抹了把眼角,长叹一声,「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安心啦……」 巧嬷嬷上前接过薛静姝手中的药碗,道:「我看您安心得太早,还得再督促陛下娘娘生几个小皇子小公主陪您玩呢。」 「这倒是真的,」太皇太后又有了精神,坐起来拉着薛静姝的手,对着她的脸左瞧又瞧,「咱们姝儿有这样一副好容貌,至少得生一对长得像你的小公主,才不算浪费。」 她又转头看向皇帝,带着几分嫌弃道:「皇上这样的,就随便给他生个像他的小皇子吧。」 皇帝并不介意被这亲近的长辈调侃,嘴角勾着极浅的弧度。 太皇太后到底体虚,没一会儿就乏了,皇帝与薛静姝二人退至外殿。 外头寒风夹杂着雪粒,迎面吹来刮在脸上,几乎要将人脸割出一道道口子来。 薛静姝将披风拉得更紧一些,披风上毛茸茸的滚边轻轻柔柔围在她颈边,带来些许柔软的暖意。 德公公就候在殿外,见两人出来,忙上前将一个暖炉呈到皇帝手边。 皇帝伸手接过,却又转头递给薛静姝,「拿着暖手。」 那暖炉与寻常可见的不同,小小一个,尚不及皇帝巴掌大小,整个由黄金铸成镂空的模样,上头嵌了许多各色宝石,猛一看就像个精致的五色金蛋。 薛静姝略一迟疑,双手接下,「多谢皇上。」 小巧的金蛋入了手,立时就有一股暖融融的热意传出,却一点也不烫手。 她心里好奇,悄悄低了头观察,不知它是怎么发热的。 皇帝似乎知道她的疑惑,解释道:「上面最大的红宝石珠是机关,按下去能够打开,里头还有一个略小些的内壳,内里中空,炭火装在里头。」 薛静姝恍然,暗叹匠人心思灵巧,手艺精湛。 德公公方才看见皇帝动作,就在心里唾弃自己老糊涂了,竟连这点眼色都没有,如今有了皇后,有什么好东西,自然应该先送到皇后手中才是。 眼下见薛静姝对暖炉兴致浓厚,他忙找机会弥补方才的疏忽,殷勤道:「这八宝暖炉乃是前朝大匠师之作,普天之下也只有一对,都在宫里。另一只略大些,在太皇太后宫内,这只更小巧,可以拿在手中随身携带,用时只需打开里头的小金蛋,放入一块银霜炭,便能源源不绝发热两个时辰。」 薛静姝若有所感,忙问:「可是黄岐术大师?」 德公公道:「正是他。」 薛静姝面上有了些激动之色,见皇帝正看她,忙收敛了,赫然道:「臣女从前在山中,闲来无事时看了些杂书,其中就有大匠师所着《机关杂谈》,臣女愚笨,许多地方看得一知半解,却也惊叹于大师心智之巧妙。现下亲眼得见大师作品,一时忘形,请陛下恕罪。」 第二十五章 皇帝略略点头,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一会,道:「你随我来。」 薛静姝不明所以,跟在他后头出了长乐宫,外头停着皇帝仪仗和她乘坐的软轿。 皇帝让她上轿,自己也上了御撵,德公公跟在仪仗边上,指挥内监们往崇德殿抬。 薛静姝心中奇怪,崇德殿是外殿,是皇帝起居、召见臣工的殿所,后宫女眷没有传召,不得随意前往,现在皇帝让她跟着去做什么? 崇德殿不是单单一间,而是一整片殿堂,其中主殿名为崇德,还有许多偏殿。 薛静姝在殿外下轿,跟着皇帝走进其中一间偏殿,殿门打开,里头陈列着几大排多宝架,架子上琳琅满目的藏品,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睛。 那些物品无一例外,都金光闪闪嵌满宝石,黄澄澄的金光照映在脸上,整间屋子充斥着一种难言的品味。 薛静姝站在这满是土财主气息的屋里,惊诧过后心中一动,抬眼看向皇帝,不敢置信道:「这些……莫非都是黄岐术大师所作?」 皇帝点点头,在架上拿了一匹小马驹,马身仍由黄金雕铸,眼睛却是黄蓝两色宝石镶嵌,就见皇帝不知在哪里拨了一下,马儿在他手中凌空踏起步子来。 薛静姝立刻就完全信了。这等巧妙的工艺,除了大匠师本人,还有谁做得出来?况且这等华丽富贵的风格,也确确实实是他的喜好。 令她不敢确信的是,黄岐术的作品千金难求,自他离世之后,更是有一件少一件,皇帝到底花了多少功夫,才收集到这满满一屋子的珍品? 皇帝又向她展示了几个新奇的小玩意儿,如装了扇子就会转动扇风的扇座,能自行前进的小马车,可以拆解重拼的千重锁,无一不精湛,无一不绝妙。 薛静姝正好奇地要把那千重锁接过来解一解,殿外传来德公公低声传报,安亲王求见。 见他有正事,薛静姝忙道:「臣女先行告退。」 皇帝道:「让他去议政厅等候。」又把手上的千重锁递给薛静姝:「你带回去把玩。」 「这……臣女笨拙,怕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无事。」皇帝道。 薛静姝只得接过。 皇帝点点头,「让德禄送你出宫。」说完大步离去。 眼看他就要踏出殿外,薛静姝想起一事,忙问:「皇上,不知神武大将军师门的神医何时能到?」 皇帝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上午收到回信,他距京城已不足千里,若一路无阻,除夕前后便可抵京。」 薛静姝心下微安。 皇帝前脚离开,薛静姝紧随着也出了偏殿,远处议政厅外,立了个年轻男子,远远地看不清相貌,看他衣着品阶,大约就是德公公方才所说的安亲王。 见他似乎正望向这边,薛静姝不敢多看,转回头,道:「又要劳烦公公。」 德公公忙道不敢,手上恭恭敬敬呈上一个托盘,托盘内放着一块令牌,「方才陛下吩咐将这块腰牌交给娘娘,往后娘娘出入宫廷,无需传召。」 薛静姝听他称呼,有些别扭,不过她也知道迟早得习惯,并未多言,令她惊讶的是,皇帝竟会将自由出入宫廷的腰牌给她,这意味着,之后她再想进宫探望太皇太后,无需再递牌子等候传唤,直接入宫便可了。 回到薛府,柳儿见了那八宝暖炉,也是惊叹不已,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观察了许久,撑着下巴感叹道:「小姐,宫里的东西都好奇妙。」 薛静姝见她一双眼滴溜溜盯着暖炉上的宝石看,好笑道:「是宫里的东西都好值钱才对吧?」 柳儿咧着嘴笑,「都有都有。」 薛静姝轻轻一笑,又专注地盯着手上的千重锁,她之前对皇帝说解不开,倒不是自谦,当初庵堂内的杂书,她最看不懂的就是那本《机关杂谈》,只是山上可看的书太少,才不得不拿着翻了又翻,多多少少看懂一些。 柳儿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会儿,见是个四四方方令人毫无头绪的盒子,大觉无趣,道:「小姐,这人也太浪费了些,这么大一块金子,怎么就做成这个灰不溜湫样子?」 薛静姝没抬头,「咱们说他浪费,可人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些黄白之物,多少人奉上千金只求他一件作品哩。」 柳儿咋舌,又是艳慕又是向往,「什么时候我也能富有到视金钱如粪土就好了。」 薛静姝只笑不语。 柳儿又道:「还有一事,下午芸香姐姐和我说,按照以往的惯例,府里各房各院,每到过年,要给院里下人打赏,按理说咱们是和二夫人院里算在一块的,可现在又单独住了个院子,到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讨赏,芸香姐姐让我问你拿个主意。」 薛静姝偏头想了想,道:「那就先备着吧,就算别人不来讨,咱们自己几人也要发几个压岁锞子应应景。」 「好。」 柳儿起身去柜子里把碎银拿出来,倒在桌上数了数,「我之前问过芸香姐姐,她说那些锞子若没有提前订制,只能去铺子里买,咱们这些银子,不知道够买多少。」 薛静姝看了眼寥寥数块碎银,道:「柜子里不是还有几个金元宝?你拿一两个出来换锞子,总够了。」 柳儿瞪着眼道:「那金元宝一个十两,足足值一百两银子呢,哪里需要整个换了?」 薛静姝知道她心疼了,心里暗笑,道:「那就不必整个了,你拿来剪一剪,或者去银庄兑一兑。」 柳儿闷闷地应了一声,虽肉疼得紧,可总不能让小姐失了面子,只得从箱子底拿了个元宝出来,放在手中摸了又摸,依依不舍道:「小姐,那我就和芸香姐姐去了。」 薛静姝点点头,「让两个家丁陪同,路上小心一些。」 「我晓得。」 待到晚膳前,柳儿才回来,情绪已经看不出低落了,兴致匆匆地把一包锞子掏出来,倒在托盘上,端到薛静姝面前,「小姐你看,这些锞子都好精致。」 她虽嘴上说舍不得,换的锞子成色却十分不错,显然是下了本钱的。 薛静姝看了一眼,盘上散落数十个锞子,大半是银的,小半是金的,有做成应景的梅花样式,也有刻了福字的小元宝,还有做成小南瓜,小葵花籽的,一个个小巧玲珑,惹人喜爱。 柳儿道:「这些银的给院子里伺候的人,金的给几位年幼的姑娘和小少爷们,小姐你看行吗?」 薛静姝点点头,「你考虑得比我周到。」 柳儿高兴一笑,不过很快又蔫了,「那个金元宝整个换了还不够,我又把身上剩的银子全花光了。」 薛静姝安慰她:「这些锞子未必派得完,若有多,都给你收着,况且咱们这里送出去,肯定还要从长辈那里收一些回来,你看着吧,到时候比现在的只多不少。」 柳儿便又高兴起来。 第二日,薛府内开了宗祠,打扫祠堂,清洗祭器,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唯一闲着的,大约就是几位姑娘了。 因秦氏要给王氏帮忙,没空看着薛静婉,她无人拘束,一有空便带着六姑娘七姑娘窝在薛静姝院里。 第二十六章 这次几人来,还带了几样糕点,是七姑娘亲舅舅让人给她捎来的,小姑娘迫不及待拿出来给姐妹几个尝尝。 三夫人林氏娘家是皇商,林家舅老爷走南闯北,眼界比寻常人开阔,送给外甥女的吃食也与京内常见的不太一样,其中有一道牛乳椰丝糕,据说是南边的风味,最令几人赞叹。 薛静婉吃得一本满足,连连道:「七妹妹,下次你回舅舅家做客,可得带上我呀。」 七姑娘还未说话,薛静姝先道:「你还是做姐姐的,和妹妹讨吃食,脸红不脸红?」 薛静婉笑嘻嘻的,娇声道:「真的很好吃嘛,六妹妹你说是不是?」 六姑娘跟着点头。 七姑娘眨眨眼,道:「五姐姐,你若以后还想吃,我倒有一个法子。舅舅家里有位表哥,今年十一岁,五姐姐你把六妹妹给他做童养媳,那以后不就想吃多少有多少了?」 薛静姝闻言,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七姑娘一眼。 虽六七两位姑娘今年都是九岁,可六姑娘从前不受重视,被养得胆小怯弱,如今放开了些,看着才有小女孩的样子。 而七姑娘大概自小受她娘影响,平时说话做事,带着同龄人没有的干练利落,小姑娘对许多事,心里都门清。 但薛静姝觉得她再晓事,也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莫不是有大人说了什么被她听见? 她又转头看着一脸懵懂的六姑娘,小姑娘脸上胎毛还未褪去,双颊带着小孩儿特有的肉呼呼的娇嫩。 就算长辈们真的有什么打算,眼下是不是太早了些? 六姑娘没有反应过来,薛静婉却叫起来,道:「不行不行!我宁愿不吃了,也不能把六妹妹拿去换!」 六姑娘不明所以,听见这话,却也满脸感动地看着她,「五姐姐……」 薛静婉俏脸一红,很快又挺起胸膛,「你是我妹妹,我肯定会护着你,不让别人把你抢走。」 七姑娘皱皱鼻头,不满道:「五姐姐,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把我说成坏人一样?」 六姑娘看看左右两人,夹在中间,只得小心说和。 待她们散去,柳儿收拾桌面,小声问:「小姐,二夫人真的有意与林家结亲?」 「你也看出来了?」薛静姝反问。 柳儿道:「我只是觉得,若没别的人说起,七姑娘总不会无故说那样的话。」 薛静姝轻轻点头。 她这几日细想,因大房无嫡子,三房又是庶出,四位少爷中竟只有四弟是嫡出的。若她没入宫,府里的爵位,以后落到谁头上还不一定,可等她做了皇后,大房便是要争,也有心无力,最终极有可能是由他们二房袭爵。 而等祖父过世,几位叔伯必定要分家。 此前大房掌家,或多或少从公中得了些私银,三房又有一门皇商亲戚,更不缺钱,算起来家底最薄的竟是他们二房,娘若要为四弟打算,想撑起日后承恩公府的门面,筹划着将六妹嫁入林家,如此一来,薛府生计无忧,林家又有承恩公府做靠山,外人看来,确实两全其美。 想得越是透彻,薛静姝心内越是复杂。 她本知道,大户人家的庶女不受重视,就连亲事都是家族的筹码。 可她忍不住想,若她没做这个皇后,四弟袭爵的可能性就会小一些,那秦氏是不是不会这么早定下六妹妹的将来? 但是很快,她又摇头苦笑,她连自己的将来都不能把握,哪里还有资格担心别人的?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府里彻底清扫干净,各处贴了春联倒福,挂了大红灯笼,连门外两座石狮子都给人擦得焕然一新。 一大早,府里男丁由薛老太爷带领进宫朝贺。 太皇太后身体不适,免了女眷们今日及明日的朝贺行礼。 待薛老太爷归来,众人依次进祠堂拜祭先祖。 礼毕,一群人簇拥着薛老太爷周老太君回了正厅,两位老人家在上头坐定,薛大老爷带着男丁,大夫人带着女眷,一一上前行礼。 归坐后,府中家人丫鬟又上前拜过,大夫人命人散发压岁锞子,一时间屋内又响起许多吉祥话。 不多时厨房来回话,团圆宴已经摆上了,众人又移至花厅赴宴,及至薛老太爷疲乏回房歇下,各人才陆续散去。 各房回了自己院里,自然又要一块守岁,薛静姝也去西院坐了一阵,分别给了三位弟妹一对如意金裸子应景,而后便回了迎春院。 柳儿芸香把院内伺候的人聚起来,每人派了一对银锞子。 众人不想还有意外之喜,又是感恩道谢。 外头灯笼高挂,炮竹声响,薛静姝让他们也出去热闹热闹,只留了两个人看守香烛。 柳儿趴在窗台上,撑着下巴往外看,廊下整整齐齐挂着两排红灯笼,把人脸上映得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她忍不住叹道:「山下的年原来这么热闹。」 原来在山上,年不年的无人在意,只有静慈师姐怜她二人年幼,给她们每人一个红封。 她正叹着,院里树梢上微微一荡,轻悠悠飘来一个红色物件,柳儿下意识伸手去接,入了手才发觉格外沉重,差点没接住。 那是一个刺绣荷包,只是块头有些大,足有她两个手掌大小,看着跟个布袋子一样,里头鼓囊囊沉甸甸,不知装着什么。 她没打开,探头看向院子那棵黑溜溜的大树,小声试探道:「你是谁?还在吗?」 寒风吹过枝头,咽呜作响,却无人应她。 柳儿又等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跑到树下张望,借着灯笼的红光,只见树上枝桠纠结,不见人影。 她这才跑回内室,兴冲冲道:「小姐,刚才有人在树上给我丢了这个。」 薛静姝正琢磨千重锁,见她进来抬头看过去,「是谁?」 「我不知道是谁,但爱躲树上的,你说会不会又是神武大将军?」 薛静姝摇头,又问:「他给了你什么?」 柳儿把荷包放在桌上,里头的东西沉沉磕在木头上,发出两声闷响,她奇道:「这个荷包冲我飞来的时候,轻飘飘的跟雪花一样,看着一点不费劲,没想到实际上这么重,差点把我的手压折了,小姐你说这是怎么办到的?」 薛静姝原本不确定,听了她的话,倒有八、九分把握了,「那应该就是他了,不然谁还有那么好的功夫?」 「他怎么总爱爬树呢?天那么冷,树上都是雪和冰,滑不溜湫的,要是不小心踩空了掉下来,不得摔个四脚朝天了?」 薛静姝笑道:「人家一身好功夫,怎么可能失手?」 柳儿撅撅嘴表示仍是不解,不过她也没再追问,看着桌上的荷包,跃跃欲试:「小姐,我能打开看看吗?」 薛静姝道:「他给了你,就是你的,不必问我。」 柳儿却道:「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给我?肯定是给小姐的。」 一面说,一面将荷包解开,里头滚出两个黄灿灿的金锞子,样式与她们今天发给别人的一样,一个是海棠的,一个是梅花的,个头却大了百十倍不止,一个足有柳儿拳头那么大。 第二十七章 柳儿惊得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道:「好、好大!」 薛静姝也惊了一下。 柳儿道:「小姐,我今天去换压岁锞子,在店里也看见这两个了,是店里最大的一对,就在正上头摆着,又显眼又威风,我还问过店家,他说一个得二百两银子,两个就四百两了呢!」 薛静姝道:「若说拜年,这礼也太重了些,柳儿,你说要怎么办?」 柳儿恋恋不舍,不过想着那个将军奇奇怪怪爬树的样子,怕收了要给小姐惹麻烦,况且这么重的礼,确实让人心里难安,她瞄瞄薛静姝,商量道:「小姐,等下次见面,咱们就还给他,今天先让我抱着睡吧?」 薛静姝笑道:「你若实在舍不得,咱们明天也去换两个大的陪你睡。」 柳儿摆摆手,「不必啦不必啦,睡自己的有什么意思,银子当然是从别人那里掏来的才值钱啊!」 次日大年初一,众人又一大早起来给祖宗及各路神佛上香。 祭拜完回到院里,丫鬟端上红豆汤圆,薛静姝吃了几颗,柳儿把自己那份吃了,又把她剩下的大半碗也吃掉,过后抱着肚子直说撑。 薛静姝只得帮她揉肚子,又让芸香去找干橘皮。 「汤圆是糯米做的,最不易克化,红豆又容易胀气,让你少吃一些,偏还躲着我吃了两碗,你不撑谁撑?」 柳儿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看那么多吃不完要倒掉,多可惜啊。」 薛静姝又是心疼又是可气,「就是浪费,也好过让你受罪。」 迎香正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柳儿姐姐放心,今日咱们府里施粥呢,有多的汤圆丸子,也分给穷人家,不会浪费。」 柳儿一听,顿时苦了脸,「早知道我就不硬撑了。」 芸香找来干橘皮,薛静姝让柳儿吃了两片,却没那么快见效,她想了想,道:「走,随我去花园里走走。」 迎香忙取出薛静姝的披风给她系上,又将八宝暖炉准备好,柳儿也爬起来,穿上一件厚外套。 两人慢慢出了院子,行至花园,正见四姑娘在园子里水榭中赏雪。 见了她们两个,她将头偏向一边,并未出声招呼。 薛静姝也没主动搭理她。 柳儿皱皱鼻头,小声道:「小姐,我们又没得罪过四姑娘,她怎么总是谁欠了她八百两的模样?」 薛静姝道:「或许她就是觉得咱们欠了她八百两呢?」 柳儿立刻瞪了眼,「她胡说,谁欠她银子,八个铜钱都没有!」 看她这护食的劲头,薛静姝笑道:「不过是句玩笑话,瞧你都急红了眼了。」 柳儿掰着指头一本正经道:「八百两啊,我当初卖进府里来,也才卖了八两银子,这得卖我一百次才还得上呢。」 薛静姝听见这话,敛了笑,认真地看着她,道:「柳儿,你想你的家人吗?」 柳儿微微摇头,「我不知道,都快忘记他们的模样了,不过我想,如果以后遇上了,肯定还认得出来。」 她本是南方人士,五六岁时家里闹了灾害,一家人跟着别人北上,半途上却走散了,她被人牙子带到京城,卖进了薛府,从此就一直陪小姐身边,说起来,她和小姐的感情,倒比家人还深厚些。 薛静姝正色道:「等我有了能力,一定帮你找到他们。」 「嗯!」柳儿点点头,又道:「这么多年了,若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可以一直和小姐作伴。」 两人走了大半个花园,柳儿终于没那么撑了,便又慢慢往回走。 午后,皇帝指了个小内监给薛静姝带话,上清宗的神医已经抵京,并且在宫里了。 薛静姝忙收拾一番随他进宫。 有了皇帝给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到了长乐宫,宫人将她引入内殿,皇帝已经在那儿了,太皇太后靠在床头,一个陌生男子正给她看诊。 她要行礼,被皇帝拦下,太皇太后看过来,费劲笑了笑,「姝儿也来了。」 「是,皇祖母今日觉得如何?」薛静姝缓步靠近,怕惊扰了神医,在两步外停下。 太皇太后一听她的称呼,眼睛就亮了几分,笑道:「好得很,你和皇帝这样孝顺,我哪里还有不好的。」 薛静姝与她说了几句,一面分神看了眼那神医,令她惊奇的是,这神医竟十分年轻,看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只是有些不修边幅,面上胡子拉碴,满头黑发桀骜不驯地支楞着,还沾了几根草屑。 这幅模样,实在与她心目中白胡子的老人家有些出入,她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似有所觉,回望她一眼,顿了一顿,道:「德禄,给皇后看座。」 德公公忙亲自去了,一面小跑一面又再次唾弃自己没眼色。 但他又忍不住替自己辩驳,这次实在怪不得他,连陛下都站着,他怎么能想到要给娘娘看座呢? 只是不管怎么样,等到陛下亲自开口,就说明是他的失职了,德公公为了弥补,不但亲自搬了椅子来,还让人泡了茶,端来茶点。 薛静姝道了谢,不过眼下没心思喝茶,只忧心等着神医的结果。 好一会儿,那神医才站起来,回身要找皇帝说话,却先看到了薛静姝,就见他眼睛一亮,整个人顿时容光四射,几步靠过来,厚着脸皮笑嘻嘻道:「美人美人你叫什么?」 薛静姝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皇帝。 皇帝在神医靠过来时已经起身,未等他发话,房梁上如迅雷般飞下一颗花生仁,不歪不斜正中神医门面,把他砸得鬼哭狼嚎。 一名男子从房梁上飘下来,用眼角撇了那神医一眼,嗤道:「丢人现眼。」 薛静姝认得后来的这名男子,正是神武大将军,厉东君。 「师兄!你怎么这么狠心?!鼻子打歪了就娶不到媳妇儿了!」神医捂着鼻子哀嚎。 只见厉东君一根指头揪着神医的衣领,跟破布条一样拖去了殿外。 薛静姝忍不住想,那神医衣衫褴缕,莫非就是这样被拖出来的? 皇帝低头问她:「如何?」 「无事。」薛静姝轻轻摇头。 皇帝便道:「你陪着皇祖母,我去去就回。」 薛静姝目送几人出去,又转过头来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含笑看她,「可是被吓到了?」 薛静姝摇头道:「只是一时不曾防备。」 「小潘没有恶意,就是孩子气了些,方才也吓了我一跳。」 薛静姝奇道:「您之前认得他?」 太皇太后摇头笑道:「不认得,不过这孩子心眼实,方才许是怕我紧张,一边与我说话,一边把自己底细都掏给我听了,连他出生时没哭,被稳婆拍了几下屁、股都说得一清二楚。」 薛静姝听得也有些好笑,此时神医高人形象已然崩塌。 正说着,巧嬷嬷端了碗粥过来,薛静姝接过看了一眼,问:「嬷嬷,这是什么粥?」 巧嬷嬷道:「是方才照着潘神医给的方子熬的,山药芡实薏仁粥,太皇至今不愿用午膳,只推说吃不下,请您劝一劝吧。」 太皇太后面上有些挂不住,无奈道:「阿巧,在小辈面前,好歹给我留几分面子。」 第二十八章 薛静姝笑了笑,舀起一勺粥吹得温热,递到她嘴边,「您把粥喝了,这样我和嬷嬷安了心,您的面子也保住了,岂不两全其美?」 大抵人到了年纪,都反而会有些孩子气,太皇太后也不例外,嘟嘟囔囔又说了几句,才将粥喝下。 一碗粥喝完,皇帝从外头进来,面色如常。 谁也没问他结果如何,他也不曾提起。 太皇太后望望殿外,道:「小潘呢?」 皇帝道:「正在外面写方子。」 「可别让他就这么走了,这孩子讨喜,我还想让他陪我说会儿话哩。」 皇帝点点头,让德禄去传话。 太皇太后又拉了薛静姝的手,问:「昨日除夕,府里热不热闹?」 薛静姝笑道:「很热闹,到处贴了红对联,挂着红灯笼,还有人放烟火炮竹,一整夜都听得到声响。」 太皇太后神色里带了些怀念,「我做姑娘的时候,还自己放过炮竹哩,有一次一枚炮飞到你祖父脚边炸开,把他吓得哇哇大哭,为此还受了一顿教训。」 薛静姝敬佩道:「您的胆子可真大。」 「那可不,」太皇太后得意道:「父亲那时虽训我,过后却又把我好一阵夸,说我不比男儿弱。哎呀,转眼五六十年就过去了,都老咯……」 薛静姝没说话,只轻轻握着她的手,皇帝更是沉默。 太皇太后缓过神来,又问:「昨晚可曾得了压岁锞子?」 薛静姝道:「得了,每位长辈给了一对,倒比我散出去的还多些。」 「那也不能少了我的。」太皇太后对巧嬷嬷道:「阿巧,把我那个檀香木的盒子拿来。」 巧嬷嬷打开柜子,珍重地抱出一个盒子。 那盒子有些年头了,边角上的漆已经剥落,周边却十分光滑,显然是有人时常触摸所致。 太皇太后道:「这盒子是父亲亲手给我做的,当年我进宫,只带了它。」 薛静姝在家也曾听闻,太皇太后当年是选入宫内的,初入宫时只是寻常妃嫔,一路荣升至贵妃,等先帝登基,直接成了皇太后。 太皇太后打开盒子,从里头拿出一对十分精巧的金锞子,比薛静姝昨日所见的,都要精致得多。 「这是我入宫前最后一年除夕,家里特地找人定制的样式,因为工艺太难,总共只做成这一对,来,你拿着。」 薛静姝郑重接过,轻声道:「谢谢皇祖母。」 「诶,」太皇太后笑着应了一声,又看向皇帝,调侃道:「皇帝这么大了,就不必压岁了吧?」 皇帝道:「孙儿在皇祖母面前,永远都是小孩。」 「哎呦呦,」太皇太后乐得前俯后仰,「瞧瞧你们瞧瞧,这小子为了从我这里讨东西,嘴巴跟抹了蜜一样!罢了罢了,谁让老人家心软,家底都掏给你们咯。」 她又从檀香盒子里拿出一个玉佩,道:「这是当年我父亲、你们曾祖的心爱之物,眼下给了你吧。」 给两人派完,太皇太后忙让巧嬷嬷把盒子收起来,笑道:「再不拿起来,恐怕连盒子底都没了,我还打算留点东西,等到你们两人大婚时再派哩。」 刚收好,神医潘济跟着德禄进来,厉东君慢悠悠缀在后头。 太皇太后招招手,「小潘快来。」 薛静姝起身站到皇帝身边。 潘济幽怨地看了她一眼,「美人你别怕,你都是别人的媳妇了,我不会纠缠你的。」说着更加哀怨地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不为所动。 厉东君啧了一声。 这潘济方才不知是不是被他教训了,一听他的声音,立刻缩起脖子,不敢说话。 太皇太后乐了,「瞧这可怜的小模样,跟婆婆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给你做媒。」 潘济一听,双眼放光,满脸期待道:「我喜欢像美人这么漂亮的!」 「呦,这可不太容易,咱们姝儿这样的,婆婆我都还没见过第二个哩。」太皇太后为难道。 潘济立刻蔫了。 见他实在可怜,太皇太后又道:「不如你把要求降低一些?天底下姑娘那么多,没有第一漂亮的,还有第二第三漂亮的。」 潘济蔫蔫道:「谢谢婆婆,不过算了,我得找个最漂亮道的媳妇儿,不然会被师兄们笑话的。」 厉东君又嗤笑一声,当初不知是谁夸下海口,这辈子要么娶第一美人,要么打一辈子光棍。 太皇太后只得安慰他,「年轻人有点目标,挺好的。」 几人又陪太皇太后说了会儿话,见她乏了,潘济与厉东君告退,皇帝也步出殿外。 薛静姝和巧嬷嬷两人扶太皇太后躺下,待她睡着,才退下。 外头已经没了厉东君和潘济的踪影,只有皇帝负手立在殿前。 这场景似曾相识。 薛静姝停下脚步,她记得年前初次入宫,从太皇太后宫里出来后,也这样从身后看过皇帝的背影,但眼下他看起来,似乎比那时更多了几分寥落。 她想起至今未知的诊断结果,心里猛地一沉,难道太皇太后的病…… 皇帝听到动静,回过身,「皇祖母睡下了?」 「是。」薛静姝顿了顿,忍不住问道:「皇上,潘神医如何说?太皇太后的身体要紧吗?」 皇帝望了眼内殿,没有回答,只道:「你陪我走一走吧。」 皇帝没有让人跟着,只和薛静姝两人,一前一后步入雪地里。 年初一,宫外正是热闹的时候,宫里却比往常还要冷清。 周围一片宁静,只有鞋履踏在积雪上,咯吱咯吱作响。 皇帝忽然道:「皇祖母老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只是在讲述一件普普通通的事。 薛静姝却听出几分压抑与沉重,心也跟着沉到谷底,她张了张嘴,嗓音微哑,「还有多久?」 「小心看护,也只在这一年半载。」 薛静姝低下头,匆匆轻拭眼角。 她感觉皇帝朝她走来,在她身前站定,许久后有只手落在她肩头,带着些许安抚。 她抬头来看他,皇帝却看着远处,面上仍是平静,「不必过于伤心,人总要老去。」 不知为何,尽管他没有泄露半分情绪,薛静姝却觉得,这幅平静的外壳下,包裹着漫天的哀伤与落寞。 之后七八日,亲戚往来不绝,薛静姝只安静待在迎春院中,为太皇太后抄经祈福,并不出去会客,别人也不敢来勉强她。 每过两三日,她进宫探望一次,许是潘神医开的方子确实有效,又或是太皇太后心里舒畅了,身体眼看着一日日好起来,几天之后,已经能让人扶着去御花园里走一走了。 这日薛静姝进宫,太皇太后便拉了她的手,道:「趁我最近精神头好,宫里又冷清了这么久,正月十五的元宵宴,咱们大办一场吧。」 薛静姝自然点头称好。 太皇太后笑道:「别应得太早,我现在精力不如从前了,想办一场宫宴,你可得来帮我的忙才行。」 薛静姝便道:「能为皇祖母所用,静姝求之不得。」 太皇太后听了,更是高兴不已。 陪她聊了一上午,商量宫宴的琐事,等用过午膳,太皇太后睡下,薛静姝才准备出宫。 第二十九章 轿子刚抬出内宫,便被人拦下。 薛静姝撩起帘子,见是德公公,便问:「公公有事?」 德公公笑眯眯道:「陛下刚与臣工们议完政事,现下正在用午膳,特让奴婢来请娘娘移驾。」 薛静姝点点头,「劳烦公公带路。」 抬轿的内监们便又转了方向,往崇德殿抬去。 薛静姝到时,皇帝已经用完午膳,正府在案前,不知在看什么。 见她进来,皇帝直起身体,问:「在皇祖母处用过膳了?」 薛静姝道:「是,她老人家今日喝了一整碗粥,气色看着比前几日又好了些,潘神医的方子果然有效。」 皇帝点点头,「我听说皇祖母让你协助她办元宵宴?」 「是。」其实她知道,太皇太后说是让她帮忙,实则是在教她。 皇帝道:「若需要什么,皇祖母那儿寻不到的,只管让德禄去准备。」 薛静姝一一应下。 「你来看看这个。」皇帝道。 薛静姝迟疑一下,慢慢走到御案前。 皇帝又道:「到这边来。」 薛静姝只得走过去,停在他一步外。 皇帝指了指案上的几张卷轴,道:「这是礼部呈上来的图样,准备来日绣在喜被上,本该由皇祖母拿主意,只是怕她精神不济,便送到我这里来,你看喜欢哪一个?」 薛静姝怔怔盯着那几副图样,见都是极喜庆的龙凤呈祥,又思及皇帝的话,才知是什么意思——这些图样,竟是大婚当日喜被喜帕上的样式,而皇帝现在让她来选。 她忽然觉得有些脸热,扭头看了皇帝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显然是正经在等她拿主意的,她只得轻轻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来,仔细看了一遍,指了一张样式简洁的,道:「我觉得……这张不错。」 皇帝点点头,冲殿外道:「德禄。」 德公公忙小跑进来,见陛下和娘娘并肩站在御案后头,他只垂着头,装作不知。 皇帝将卷轴卷起来递给他,「去礼部传话,所有的喜被喜服都绣上这个图样。」 见德公公退下,薛静姝踌躇着道:「皇上,若无别的事,臣女也先告退。」 皇帝问:「上一次你送我的香,还有没有?」 「还剩了一盒。」薛静姝道。 「也一并送我吧,我这里有别的香,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只管拿去。」 薛静姝忍不住问:「您原先那盒呢?」 皇帝道:「已经快用完了。」 薛静姝心里一惊,她送给皇帝的熏香,若按正常用量,足能熏上两三个月,而眼下不过才二十来天,那一整盒就用完了? 她有些担忧,想了想,轻声道:「皇上,那香虽无毒性,可用得太多,只怕与身体也是无益的。」 皇帝却坦言道:「无事,不燃它,夜里睡不安稳。」 薛静姝眉心微微蹙起,「臣女斗胆,却想劝陛下一句,您的不寐之症,若不能从根源上拔除,只靠这些外力,怕是治标不治本。先前太皇太后说宫里的太医没有法子,眼瞎潘神医正在京内,不如请他为您瞧一瞧?」 皇帝没说话。 薛静姝心里迟疑,不知自己的话是不是越矩,惹了他不高兴。 好在皇帝很快又道:「我知道,皇祖母前两日也让潘神医给我看过,但他说药石只能治标,若想根治,还得看我自己。」 听他这么说,薛静姝便清楚了,想来皇帝难眠之症,并不是身体上的原因,而是因为别的事,只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她并没有发问,只道:「既如此,那臣女回去后便让人将香送来。」 皇帝点点头,「让你辛苦。」 他让一个小内监把他从前熏的香端来,足有十来样,让薛静姝挑选。 薛静姝本没打算要他的,不过等那些香端上来,奇异的味道漫在鼻尖,却有些心动了,于是一一挑起一点嗅过,倒真选了一样心仪的。 回去后她将香熏起来,一股清幽的芬芳弥漫开来,初时浓郁,而后逐渐清淡,但却一直幽香不散。 柳儿深嗅了几口,直叹道:「好香!好像春天来了,百花绽放。」 薛静姝笑道:「你的鼻子倒是灵,这香就叫百花宴。」 柳儿眼珠子一转,喜滋滋道:「许多花做的叫百花宴,那小姐,咱们做的香就叫百草香吧!」 薛静姝想了想,赞同道:「也算贴切,柳儿,那香给了皇上,咱们自己又没了,还得再做一些。」 柳儿点点头,放下手中的香盒,「皇上用得那么快,咱们得多做一点才行,我这就去买那些用料。」 她走后没多久,薛静婉鼓着脸噔噔噔跑进来,气咻咻地一言不发。 薛静姝看她一眼,和声道:「这是怎么了?又跟小茶壶一样气鼓鼓的,是谁惹了我们五姑娘?」 薛静婉转头看着她,撇了撇嘴,眼眶微红,「三姐姐,娘想把我嫁给表哥,可是我不喜欢他。」 薛静姝坐直了身子,「你听谁说的?」 「娘亲口说的,她和奶娘说话,我听见了。我不喜欢表哥,也不喜欢蓁表姐,他们只会偷偷嘲笑我没规矩,外祖家的人都好讨厌!」 秦氏娘家乃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状元,后来陆续也出了几名进士,是文官氏族,家风严谨。 只是近几年来,似乎没什么出挑的子弟,倒有秦氏亲兄长所出的女儿秦蓁蓁,年方十五,传闻相貌出众,才情高雅,与她们薛府的四小姐、永宁郡主府上的二姑娘,及另一位沈家小姐齐名,外人赞为雍京四姝。 薛静姝对秦蓁蓁没什么的印象,这几日家里客人来,她也随舅母来了,听说还到迎春院来寻她,只是不巧她去了宫里,没遇上。 见薛静婉一脸委屈,她安慰道:「娘只是私下说说,并未提到台面上来,说明此事仍未定下,你先别着急。」 薛静婉眼巴巴地看着她,「真的吗?可是娘和奶娘说的时候很正经,说担心把我嫁给别人会受欺负,想撮合我跟表哥,可是她不知道,从小到大,就表哥最会欺负我了,还叫我丑姑娘,说我是没规矩的野丫头。」 薛静姝听得皱眉,暗里有些恼,枉舅舅家自诩家风清正,却教出这么一个不懂尊重人的儿子来。 她知道大约是这表弟乃舅舅独生嫡子,自小被娇纵的,但她妹妹也是被娇宠长大,怎就不像他那样没教养? 她道:「从前他嘲笑你的话,你和娘说了吗?」 「没有,」薛静婉摇摇头,「蓁表姐说不过是小孩子开玩笑,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学给长辈听,反而要惹大人不高兴。」 薛静姝简直要给那对自说自话的姐弟气笑了,她戳戳薛静婉的脑袋,恨她不争,「你呀,平时在家里也跟个小霸王一样,在外头被别人欺负,怎么就忍下了?你只管去和娘哭诉,把舅舅家那两个是怎么欺负你的一五一十哭给她听,看娘是心疼你,还是信他们两个的胡话。」 薛静婉委委屈屈地摸摸脑门,「三姐姐,真的有用么?」 「有没有用,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薛静婉想了想,闷闷道:「那我一会儿去和娘说。」 第三十章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道:「三姐姐,你说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小时候多好,什么事都不用想,现在大了,就得嫁人、生小孩、伺候公婆,累死累活的,那些男人还要一个个往家里纳妾。」 薛静姝抿了口茶,道:「所以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何必想太多无用的?嫁人这事无可避免,你今年十五了,多少人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做了娘。」 「我知道,」薛静婉点点头,又撅着嘴道:「我知道得嫁人,可我就是不想嫁给表哥。」 薛静姝心里一动,道:「太皇太后近来身体好转,打算在宫内办一场元宵灯宴,不如你到时候随我一起去?」 这宫宴原本是皇家招待臣子及其家眷,后来有不少年轻男女在宴上看对了眼,促成许多姻缘,因此慢慢地就成了青年才俊、大家闺秀相互试探观望的场合,而皇家也乐于促成,每年都要大办一场。 本来今年太皇太后身体不适,皇帝又未大婚,众人都以为元宵宴办不成了,不少人暗里失望,没想到过了年,太皇太后的身体看着好起来,这宫宴又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 薛静婉听了,先是一喜,很快又迟疑道:「我能去吗?往年咱们府里,只有四姐去的。」 「怎么去不得?你又不比她差,以往是你年纪没到,今年宫里来的帖子肯定会提到你,就安心等着吧。」 薛静婉便又欢喜起来,「太好了!三姐姐,谢谢你。」 薛静姝嗔道:「不必谢我,只要你别在我面前抽抽搭搭哭鼻子就好了。」 薛静婉红了脸,端起茶杯掩饰尴尬,她忽然吸吸鼻子,奇道:「三姐姐,你这里熏了什么香?味道真好。」 「这叫百花宴,今天从宫里拿来的。」 薛静婉追问:「是皇上给你的,还是太皇太后给你的?」 薛静姝看了看她,道:「是皇上给的,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薛静婉道:「皇上以后和你是夫妻,太皇太后是长辈,怎么能一样?」 薛静姝失笑,「尽说些歪理。」 薛静婉摆摆手,一本正经道:「人家和你说真的呢。三姐姐,我看皇上经常送你东西,他对你这么好,以后肯定不会欺负你。」 薛静姝摇摇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薛静婉正要说什么,突然又想起来,其实若要论男人纳妾多少,皇帝才是最多的那个,满宫的妃嫔,都是他的小妾,等以后他有了别人,还会像现在这样好好对三姐姐吗? 她不敢确定,也不敢多想,想想三姐姐的以后,想想自己不定的将来,不由又红了眼眶。 薛静姝又是不解又是无奈:「你今日难不成是冰雪做的,怎么一到我这里就化了?」 薛静婉眨眨眼,泪珠子往下滚,「三姐姐,要是以后皇上有了很多妃子,你怎么办呀?」 薛静姝一愣,轻轻揽过她,道:「傻丫头,这不是注定的事么?还能怎么办,无非自己看开一些,别太执着了,以前的日子怎么过,以后的日子当然还怎么过。」 薛静婉抽抽搭搭道:「说看开就能看开了吗?要是看不开怎么办?」 薛静姝静了一会儿,轻声道:「再看不开,也要管住自己,别做傻事。」 薛静婉似懂非懂,抽泣着点点头。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一大早薛静姝就进了宫,和太皇太后及巧嬷嬷一起指挥宫人布置宴客的宫殿,中午皇帝忙完政事,来与她们一同用膳。 太皇太后面色红润,喜气洋洋地拉着薛静姝,如数家珍地与她讲往年宴上促成的一桩桩好姻缘。 薛静姝没想到她的父母,也是在元宵宴上看中彼此,薛家才让人去提的亲。 说起来,他们二人的感情确实不错,听闻刚成亲时,两人一个弹琴一个作画,一个论诗一个添香,眼里根本容不下别的人,一时成为美谈。 不过再浓烈的感情,慢慢也有转淡的时候,秦氏进门三年才生了她,又三年生下薛婉,再过三四年,薛家就张罗着给她爹纳妾了。才子佳人的故事,自此终结。 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又看看薛静姝,摇头道:「不行不行,姝儿你这打扮太素净,今天那么多花儿一般年纪的姑娘,你可不能给人比了下去,阿巧,一会儿你替姝儿装扮装扮。」 巧嬷嬷笑着应下。 薛静姝无奈道:「皇祖母,我就算了吧,今天正经角儿是那些年轻的公子姑娘们呢。」 「诶,」太皇太后不赞同道:「这是什么话,他们年轻,你就不年轻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该打扮的时候,你可别比我这老太婆还老气,皇帝你说是不是?」 皇帝正色道:「皇祖母所言极是。」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却不知触动了什么,更加不满了,嘟嘟囔囔道:「就会说所言极是所言极是,你这木头嘴巴,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你看那些公子哥儿们,哪一个不是巧言能说,哄得姑娘开开心心的,你怎么学不会?」 皇帝与薛静姝无端遭殃,二人对视一眼,不免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戚然。 太皇太后仍在数落:「你们两个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瞧你们的样子,哪有点年轻人的朝气?一会儿阿巧给姝儿装扮,德禄,你好好给皇帝打扮打扮,也别让他落下别人太多,给我丢脸。」 德公公生怕殃及池鱼,忙不迭应下。 皇帝和薛静姝二人只如鹌鹑一般乖乖听训,不敢有异议。 用过午膳,皇帝还得回去处理政务,太皇太后便把德禄留下,好好地交代了一番,好不容易将人放走,接下来就轮到薛静姝了。 她被太皇太后勒令安分坐在椅子上,任由巧嬷嬷及两位宫人在她头上脸上摆布,满心无奈。 好不容易装扮完,她只觉得脑袋上似乎顶了千斤重,差点连路都走不稳,需得两位宫人扶着,才顺顺当当到了太皇太后跟前。 巧嬷嬷给她梳的是高耸的飞天髻,因到底还未大婚,在脑后留了些发丝未挽起,发髻上簪了支硕大的珍珠嵌红宝石的凤钗,凤口衔了一颗水滴状的剔透红宝石,垂坠下来正悬在她眉间,宝石盈光闪动间,越发衬得冰肌玉骨,雪肤红唇,动人心魄。 太皇太后看得直点头,连连道:「就该这样、就该这样!」 巧嬷嬷也一个劲地咋舌赞叹,「老奴从前只觉得娘娘清雅些有清雅的美,却不想如今装扮起来,更让人挪不开眼。我看比起那些素色,还是这鲜艳喜庆的红色更适合您。」 「可不是,」太皇太后道:「等你入了宫,这宫里除了你还要谁用得了正红色?你再不用,就把那大好的颜色荒废了。」 「正是如此,那些宫妃们还用却还还用上呢。」 薛静姝被她二人连番规劝,几乎也快觉得自己不用这些艳丽的颜色就是罪过了,她拗不过太皇太后,只得点头应下,「便如皇祖母所言。」 「哎,这就对了,」太皇太后心满意足,「你可得说到做到,我在这儿看着呢。」 薛静姝无奈苦笑。 第三十一章 这里她是打扮完了,另一头德公公正苦着脸直揪眉毛。 有道是‘上头一句话,底下跑短腿。‘他如今倒不用跑腿,却愁得要断肠。 太皇太后只一再交代他要好好给陛下装扮,可她老人家似乎忘了,陛下的常服朝服来来去去就只那两三样,连颜色都跳不出明黄、正红、黑白几色,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这要他如何扮出花儿来?况且那正主儿还十分不上心不配合呢。 他看了眼仍老神在在批着折子的皇帝,愁眉苦脸道:「皇上,时辰快到了。」 皇帝撇了眼天色,稳坐不动,「尚早。」 德公公忙去漏钟前细看,道:「不早了,申时就要过了,您还未更衣呢。」 皇帝理也不理他。 德公公挠挠脑门,急得直冒汗,「长乐宫已经差人来问了。」 皇帝终于放下折子看他一眼,带着几分不满。 德公公心里苦,却也只得顶着压力道:「太皇太后一早交代好,您若不照办,一会儿她老人家又该不高兴了。」 搬出这座令牌,才真正起了作用,皇帝皱眉站起来往内殿走去,德公公赶紧让几个机灵的宫人进去更衣。 大概是记着太皇太后的话,怕当真惹她不快,皇帝最终穿了一身平常不大爱穿的皂色镶红边常服,头上戴个繁复的九龙戏珠墨玉冠,一言不发站在那儿,当真丰神俊朗,威严不凡。 德公公擦擦额头,老泪盈眶,总算不负太皇太后所托,没让她老人家丢脸。 皇帝又去长乐宫请太皇太后同行,见了同样盛装打扮的薛静姝,两人都有几分不自在。 太皇太后只掩着嘴笑。 此时时辰已经不早,太皇太后一行人到达宴上,众人都已经聚齐了。 薛静姝扶着太皇太后步入殿内,皇帝走在另一边,两旁齐刷刷跪满了人,乌压压全是黑沉沉的发顶。 第一次领受众人跪拜,虽他们跪的不是她,薛静姝仍察觉几分异样。 她忍不住微微扭头去看太皇太后与皇帝,却只见两人神色如常,行动自若。 她又去看太皇太后身旁随侍的宫人,她们只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左右,她想了想,便也垂下眼睑,收敛了神情。 上手摆了两张案桌,太皇太后的位置在正中,她让薛静姝陪在她身边,皇帝则坐在左手边。 几人坐定,司礼的太监方才喊起。 众人齐声道谢,起身归座。 下方的席位整整齐齐排成两排,男的居左,女的在右。 眼下左边这排,不外乎皂紫青白几色,而右边一排,却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原本席间还算热闹,皇帝与太皇太后一来,立刻就安静得落针可闻了。 太皇太后眯眼望了一圈,点了几位长公主与亲王的名头,问过几句家常,又与几位眼熟的诰命夫人说了几句话,气氛才慢慢活络起来。 年轻男女们有的大着胆子偷偷抬头望向上手,薛静姝坐在一旁,就察觉好几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只当不知。 薛静婉的位置还算靠前,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飞快地抬头来瞥了一眼,看清上手的人,她微微瞪大眼,轻呼一声。 四姑娘薛静媛皱眉看她,不满道:「你以为这是在家里,由得你大呼小叫?」 薛静婉并不理她,只愣愣道:「三姐姐这样打扮太美了,皇上也很年轻,比大哥哥还俊哩,他们两人可真般配。」 薛静媛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也就你们眼皮子浅,天天把一个姨娘生的挂在嘴边,奉为圭臬,说出来也不怕让人笑话。」 薛静婉这才转头来看她,拧着细眉道:「你说话可真难听,整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也没见你比别人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坐在底下,乌泱泱一片过来,一晃神就找不到了。」 「你——」薛静媛气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薛静婉不过随意说了一句话堵她,却不想正堵在薛静媛的痛处上。 想当年她姐姐是太子妃时,她的位置就在主位之下两三桌远,当时多少大家闺秀羡慕她,明里暗里奉承她? 自从大姐失势,她的地位跟着一落千丈,曾经体会过那种风光,如今却泯然于众,她如何甘心? 也有别的人看清薛静姝的容貌,惊艳过后便是了然,此前还有人疑惑,为何这突然出现的薛家三姑娘能得帝宠,眼下都明白了。 他们只是不曾想到,薛家既然有这样一位容貌出众的姑娘,怎么此前一直不让她出现在人前?说是身子不好需静养,可眼下看来,只是比常人柔弱几分,何须要到离家休养的地步? 只怕其中又有不少曲曲折折吧。 年轻男子们壮着胆子去看薛静姝,姑娘们则含羞带臊给皇帝送秋波。 自然,也有年龄到了,并不想攀高枝的,则借着帕子衣袖掩饰,暗暗打量对座的人。 正当各人心思各异,右手边靠前的位子上,一名娇俏少女起身离席,正当堂上行了一礼,俏生生道:「茗儿有一曲想献给太皇太后与陛下,愿太皇太后安康长寿,福运无疆。」 太皇太后仔细看了看她,笑道:「原来是茗儿,好好,你有心了。」 皇帝微微点头。 巧嬷嬷见薛静姝似乎不识得她,便小声解释道:「这是永宁郡主府上的二姑娘,闺名安茗。」 薛静姝点了点头,轻声谢过。 肖安茗却没立刻开唱,而是看向左边,冲首座那名男子娇声道:「表哥,你给我伴萧。」 薛静姝又跟着看向左侧,为首的是一名俊美男子,眉眼间与皇帝有几分相似。 巧嬷嬷又道:「这是安亲王。」 安庆王是先帝第八子,皇帝胞弟,而永宁郡主乃是先帝堂妹,那肖安茗叫安亲王一声表哥并未有错,且听说郡主有意与安亲王结亲,若此事成了,此两家便亲上加亲,难怪肖安茗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表现亲昵。 安亲王似习惯了对表妹的纵容,只是无奈一笑,让随从拿来玉萧,起身步到堂上,「孙儿献丑了。」 太皇太后笑呵呵道:「快开始吧,别让大家久等了。」 一曲过后,自然是满堂赞誉。 有了肖安茗开的头,之后陆陆续续有别的世家公子大家小姐上前献才,薛静媛也弹了一曲古琴。 堂上气氛正好,外头廊下宫灯一盏盏亮起,既是元宵灯会,自然要猜灯谜,太皇太后正准备命人将第一副灯谜送进来,肖安茗又站起身,歪头睁着一双大眼睛道:「早就听闻薛家三姑娘的美名,不知道可否也让我们大家开开眼界呢?」 宴上顿时寂静,无数眼睛遮遮掩掩地在薛静姝与肖安茗之间来回,另有些敏锐的人,则去偷看看皇帝神色。 薛静姝望了她一眼,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转头看向太皇太后,正准备开口,太皇太后却笑道:「姝儿近日照料我本就辛苦,我可舍不得再让她又唱又跳的,你的要求,我得狠心驳回了。」 肖安茗眨眨眼,撅了撅嘴道:「好吧,我就知道老祖宗偏心,人都未进宫呢,已经当成心头宝了,只怕再过些日子,我们这些没人疼的小草小苗更要被您忘啦。」 第三十二章 一句俏皮话让气氛又活络起来,众人都跟着大流掩嘴一笑。 太皇太后让人把第一个灯谜送到皇帝跟前,笑盈盈道:「皇上,你给大家做个模范吧。」 德公公忙上前朗声将灯谜念出,「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太皇太后一听就乐了,「这个简单!姝儿,咱们前几日还说起了是不是?」 薛静姝含笑点头。 皇帝提笔写下两字,德公公看一眼,又大声念出:「陛下的谜底是,炮竹!」 太皇太后道:「快去看看是不是,若猜错了,皇帝这脸可就丢大咯。」 有个小内监匆匆往外跑,很快又提了盏八角琉璃宫灯小跑进来,「回太皇太后、皇上,谜底正是炮竹。」 于是殿内又响起许多赞美之声。 德公公上前接过小内监手中的宫灯,回身请皇帝示下。 皇帝道:「送与皇后。」 这话众人听得清楚明白,一时间忘了规矩,纷纷抬头看来。 薛静姝起身谢了恩。 太皇太后满意点点头,又对殿下一众道:「外头宫灯既然已经挂上,大家不必拘束,随性随心即可。我乏了,不跟你们年轻人一起掺和了。」 薛静姝与皇帝也和她一起离去。 殿内众人看着仪仗远去,多少人恨不能起身同行。 出殿行了不远,太皇太后便道:「他们送我回去就行,今晚月色正好,皇上也陪姝儿走走。」 皇帝与薛静姝应下,待太皇太后离开,皇帝问道:「德禄,摘星楼可曾打扫干净?」 德公公忙道:「扫了,早上方让人扫过。」 皇帝颔首,低头问薛静姝:「摘星楼最适合观月,你随我一起去看看吧。」 薛静姝轻轻点头。 两个宫人在前头掌灯,又有几人在身后小心跟随,一路上未遇见旁人,不多时到了一座高耸的小楼面前。 薛静姝仰头看去,靛青色的天幕下,小楼似一杆长枪,刺入天宇。 楼门打开,里头并没有什么摆设,屋子正中间就是楼梯,木质阶梯旋转着上升,一直转入高处。 德公公提着宫灯,照在脚下小心引路。 踏入二楼,薛静姝才发现原来四周的凌空的,只有栏杆遮挡。 从此处往外看,尚不能看清宫内殿堂全貌,只有远处欢声笑语不时传入耳中。 再上一层,已经能感觉到些许高处的清寒,视野比方才又广阔了些。 薛静姝微微有些喘息。 皇帝问她:「走得动吗?」 薛静姝点点头,「还能再爬一层。」 越往上楼梯越窄,已经容不下两人并行,皇帝拿过德公公手上宫灯,亲自在前头引路。 爬上第四层,薛静姝觉得双腿有些发酸了。 不过身体上的不适,与高处的风景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 她站在栏杆前往外看,整座都城都在她的脚下。 元宵佳节,宫内宫外灯火辉煌、火树银花。 深色如洗的夜空中,一轮白玉盘似的明月当空高挂。 天上与人间,此时竟是一样的团圆,一样的美满。 薛静姝几乎看得入了迷,不自觉呢喃:「真美……」 夜色渐深,夜风也更加清冽,薛静姝被吹得打了个喷嚏。 此时两人身上都未着披风,皇帝便道:「上头凉,下去吧。」 薛静姝依依不舍,不过她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只得慢慢往回走。 下楼比上楼还艰难些,此处楼梯又窄,光线不明,薛静姝虽竭力小心脚下,却仍不甚一脚踏空,身子便往下落。 薛静姝惊呼一声,下意识去攀身旁的扶手,却没有攀住,她只得闭上眼,等待身体坠地,疼痛来袭。 但预想的一切并未出现,她直直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那双臂膀还有些过于僵硬,她的鼻子撞在上头,疼得直冒泪花。 留在三楼的德公公听到动静,忙提着灯笼上来,却在拐角处看见抱成一团的两人,他愣了一下,低了头不敢再看,悄无声息地又退到最底下去。 楼梯上,皇帝也有些怔愣,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手,退后一步,低头看她,「如何?可曾伤到了?」 薛静姝惊魂甫定,回转过神来,轻轻摇头,「臣女失仪,多谢陛下相助。」 「不是你的错,是这楼梯太窄。」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皇帝低头去寻方才的灯笼,但刚才情况紧急,灯笼被他摔在地上,里头的蜡烛已经熄了。 他只得喊德禄,可奇的是,平日随叫随到的德总管,这会儿竟没出现。 薛静姝等了会儿,也觉得奇怪,越过楼梯扶手往下看,整栋摘星楼竟都是黑漆漆的,显然伺候的人不在楼内。 她记得方才明明听到了德公公的声音,他似乎还走上来了……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电光石火间被她抓住,她的脸色突然有些不自在。 难道德公公他们……误会了什么? 皇帝不知是否也想到这点,叫了两声德禄未得到回应,他就不再开口了。 微妙的沉默在两人之中蔓延,黑暗里分明看不清什么,可薛静姝还是尴尬地低了头。 她不知外人脑中此时已经联想成什么样子,但实际却与之南辕北辙。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皇帝对她并没有什么旖想。 方才两人肢体接触,她能感觉到,皇帝的身体僵硬得似一块石头,他似乎极不喜欢与人碰触,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不耐烦和她接触。 这样的沉默实在是一种折磨,薛静姝又抬起头来观察周围,虽然没有灯笼,可今晚月色明亮,月光撒进屋子里来,眼睛在适应了黑暗之后,可以通过这些光线看清脚下的台阶,她轻声道:「皇上,有月光照明,咱们小心一些,还是看得见的。」 皇帝点点头,却没有转身下楼,仍站在原地,不知在思考什么。 薛静姝有些疑惑,「皇上?」 皇帝终于有了动静,缓缓伸出一只手,「握着我的手。」 薛静姝又是一愣,下意识道:「不必了,可以扶着扶手。」 皇帝却道:「摘星楼年久失修,并不稳固。」 薛静姝张了张嘴,无话可说,只得试探着将手放上去。 皇帝慢慢握紧。 他的手掌十分宽厚,掌心有些茧子,并不柔软,却干燥温暖。 薛静姝的手被他握在其中,恰恰好整个被包裹住,不留一丝缝隙,暖洋洋的感觉,似乎比那只八宝暖炉还有用些。 皇帝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十分沉稳,被他牵着的人,丝毫不用担心会摔倒。 到了最底层才发现,原来伺候的人都站到楼外去了,难怪方才一个人也没听见。 皇帝回头看着薛静姝,等她踏到地上,才放开手。 德公公在殿外垫着脚尖看了看,心里权衡一番,觉得此时进去不会惊扰到陛下与娘娘,这才趋行上前,低头等着示下。 皇帝懒得与他解释方才的事,只吩咐道:「备轿送皇后出宫。」 德禄忙领命而去。 皇帝又对薛静姝道:「时候不早,你回去后早些休息。」 「是,也请陛下注意身体。」 第三十三章 回到府里,夜已经深了,薛静姝问过芸香,得知薛静婉已经回府,才安了心,让人给她准备热水洗浴。 柳儿一面拆下她头上的首饰,一面叹道:「小姐,你以后还是多打扮打扮比较好,今天的样子,美得我眼睛都转不动了。」 薛静姝笑道:「你可小点声,别被人听见了。你不知巧嬷嬷今天给我梳的这个头,让我大半天都头重脚轻的,现在脖子还僵着。若天天这样盛装打扮,只怕我早晚有一天要给累倒下。」 柳儿闻言捏了捏她的后颈,确实有些硬,「一会儿洗完了,我给你按按。这发髻虽然好看,不过以后还是别梳了,再来几次小姐你的肩膀都要被压塌了。」 薛静姝失笑点头,「好。」 一夜无话,第二日,六姑娘七姑娘簇拥着薛静婉来到迎春院,两个小姑娘缠着两位姐姐,让她们说说昨晚宫宴的盛况。 薛静婉是第一次参加宫宴,本就有意炫耀一下,此时也不扭捏,张口就噼里啪啦说了起来。 从宫里摆设说到廊下的宫灯,从桌案上的糕点说到对面坐着的人,等讲到太皇太后与皇帝驾到时,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你们不知道,所有人都呼啦啦跪了一地,头都不敢抬,等公公喊起,才起身坐回自己位子上。我低头憋得受不了,实在忍不住就瞥了一眼,你们猜我在上面看到谁了?」 两个小姑娘忙追问:「谁是?不就是皇上和太皇太后吗?」 薛静姝含笑看着她显摆。 薛静婉道:「皇上和太皇太后肯定在的啊,我是看到咱们三姐姐了,她和太皇太后坐在一块哩!」 小姑娘转头惊奇地看着薛静姝,迫不及待求证:「真的嘛三姐姐?」 薛静姝嗔了薛静婉一眼,微微点头,解释道:「我只坐在太皇太后手边,并未单独列桌。」 然而对于两个小姑娘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她们一个是嫡出的庶出,一个是庶出的嫡出,恐怕这辈子都无缘踏入皇宫一步,也见不得天颜,此时知道有个姐姐竟能坐在太皇太后身边,这对她们而言,是想也不敢想的殊荣。 薛静婉抽空啃了口莲花绿豆糕,喝了一大口茶,又道:「这还不是对重要的,更重要的是,三姐姐昨晚实在太美啦!好多人跟我一样,偷偷看了一眼又一眼!而且陛下也长得好好看,比咱们最俊的大哥哥还俊!他和三姐姐真是天生一对!」 「哇……」两个小姑娘惊叹不已,皇帝多俊她们想象不到,但大哥哥多俊她们是知道的,比他还俊,那得多好看呀?而且三姐姐平时就这么漂亮了,盛装打扮起来,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们平生第一次恨自己见识太少,竟如何也想不出那副场景。 六姑娘可怜兮兮地看着薛静姝,「三姐姐,你下次再打扮,可得让人喊我一声,好歹让我看一眼。」 「还有我!」七姑娘忙道。 薛静婉得意地摇头晃脑,「我都看过啦,不过六妹妹七妹妹别着急,等三姐姐出嫁那天,咱们不就可以好好看看了嘛。」 「对呀,」七姑娘掰着指头快速地数了数,「三姐姐二月十八出嫁,今天正月十六,很快了!」 薛静姝无奈地看着薛静婉,道:「昨晚让你进宫是为了什么?我看你早就忘光了吧。」 前几天还抽抽搭搭地来找她,说不想嫁去秦家。她给她想了法子,让她去找秦氏哭诉,似乎有了作用,她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恢复咋咋呼呼的本性了。 薛静婉眼珠子转了转,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我都留意着呢。」 「哦,那说来听听,你留意出什么来了。」薛静姝道。 薛静婉嘿嘿笑道:「我发现昨天那些个男子里,除了皇上,就安亲王长得最俊了。三姐姐你那会儿先走了不知道,后来猜灯谜,那些小姐们为了得到安庆王的那盏宫灯,差点打起来了!」 薛静姝皱皱眉头,「你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没有没有,」薛静婉把脑袋摇得跟波浪鼓一样,「那么多人,我挤不进去呢。」 听她话里意思,似乎挤得进去的话也要去凑热闹。 薛静姝正色道:「婉婉,听我一句劝,你若想找一个真心实意对你的,安亲王不是良配。」 薛静婉奇道:「为什么?他那么年轻,长得又好,还是个亲王哩。」 另两个小姑娘也好奇地看着薛静姝。 薛静姝转头看向柳儿,道:「柳儿,你记不记得年前咱们出府,遇上的那桩闹剧?」 柳儿歪头一想,立刻就想起来了。 就是安亲王一个姨娘的兄弟,仗势欺人,意图强抢民女,谋害人命一事。 她至今想起这事,仍觉得气愤,眼下就一五一十说给几位姑娘听。 薛静婉听得直捏粉拳,「太可恶了,三姐姐你们应该让人狠狠打他一顿!还有那个安亲王,看着人模人样的,结果王妃都没娶,姨娘先纳上了,还纵容身边人行恶,我看他就是个糊涂鬼!好色鬼!呸!」 六姑娘和七姑娘一面听她说,一面也直点头应和。 薛静姝原本担心薛静婉也被皮相迷惑,如今看她如此义愤填膺,欣慰之余又有些好笑,只得道:「斯文一些。」 薛静婉摆摆手,「等我骂完他就斯文!」 薛静姝失笑,只好由她去。 柳儿给八宝暖炉换上新炭,递到她身边。 薛静姝将其捧在手里,温温的热意从里头传出,这让她又想起昨夜那双暖和的手掌。 她有些想不明白,不知皇帝心中到底是何想法,明明不愿与人接触,为什么又来牵她的手? 又过几日,恰逢二夫人秦氏生辰,虽不是整寿,周老太君也命府里办一场小宴,请了两拨戏班子助兴。 临水的小花厅里摆了几桌席面,对面水榭中正唱着《拜月记》。 那戏子唱得凄婉,几位年轻姑娘看得红了眼眶,薛静婉受不住,索性闭上眼捂住耳朵,嘴里碎碎念叨:「不听不听,不看不看……」 六姑娘年纪小,戏文里的离别哀愁看得一知半解,见她这样,疑惑道:「五姐姐,你做什么呢?」 薛静姝原本有些伤感,闻声回头一看,又乐了,对六、七两位姑娘道:「你们看,这便是现成的掩耳盗铃。」 六姑娘更加疑惑,七姑娘却笑了,「五姐姐胆子真小,这都不敢看。」 薛静婉道:「那是因为你们都看不懂。」 七姑娘不服,「怎么看不懂了,不就是王尚书嫌弃女婿是个穷酸秀才,要拆散女儿女婿嘛。我觉得他做得没错,要是我有个女儿,才舍不得把她嫁给秀才受苦。」 薛静婉皱眉认真道:「可是瑞兰和秀才已经结为夫妻了,他们感情那么好,她爹怎么可以把她许给别人?」 七姑娘吐吐舌头,「感情好又不能当饭吃。」 薛静婉自觉与她话不投机,只得道:「所以我说你都不懂,哼。」 七姑娘转转眼珠子,忽然笑道:「我知道了,五姐姐是想嫁人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感同身受呢?」 第三十四章 「你这坏丫头,敢嘲笑我!」薛静婉涨红脸,作势要打她。 七姑娘站起来就往大人那桌跑,「二娘救命呀,五姐姐恼羞成怒要打人啦!」 主座那边几位夫人也正抹眼角,被她两人一闹,什么气氛都没了,秦氏忙把七姑娘护到身后,拦下薛静婉,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呀,还有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成天嬉嬉闹闹的,今天过后,好好回房学规矩去。没我的许可,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后一句话,是对薛静婉身旁的奶娘丫鬟们说的。 伺候的人忙垂首应下。 薛静婉不高兴地撅起嘴巴。 三夫人林氏把七姑娘拉到自己身边,轻生责怪道:「安分些,别老惹事。」又对秦氏道:「小孩子家家活泼些也是好的,你何必吓她。」 秦氏给薛静婉整理了衣裳,让她重新坐回去,这才转头来叹道:「我心里愁啊,你说她也十五了,再过几个月就要行笄礼,怎么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这可怎么说人家啊。」 林氏往小辈那桌瞧了一眼,意有所指,「你这是杞人忧天,等三姑娘进宫,还怕她的亲妹妹找不到好人家?」 秦氏只笑着摇头,也往那桌看了一眼,没再说话。 那边薛静婉坐回去,却不愿再看了,磨着薛静姝道:「三姐姐,咱们出去走走吧。」 恰薛静姝也不喜欢此地闹腾,便去长辈那桌告了罪,带着芸香和她一起离去。 这两日雪不再下,地上结的冰也慢慢开始融化,花园小径雪水和着泥巴,被来往行人踩得泥泞不堪。 怕弄脏衣服,几人只找了处亭子落脚。 薛静婉趴在亭边扶手上,耳边听着不远处的热闹,感叹道:「三姐姐,你回来后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薛静姝看着檐角滴落的雪水,问她:「哪里不一样?」 薛静婉便掰着指头数给她看,「以前娘过生辰,都只在自己院子里摆一桌席面,三娘和七妹妹她们会上门庆贺,祖母最多让人送份礼过来,从不会这么热闹地大办。还有以前,府里就大娘管家,从过完年之后,祖母也让娘去帮忙了,她身现在每天都要看账本,听那些管事媳妇回话。而且我好几次听三娘说,我有你这个姐姐,以后肯定能找个好婆家。」 薛静姝点点头,又问:「你觉得这样的改变是好还是坏?」 「我不知道。」薛静婉皱起眉头,「但我知道这些变化都是因为三姐姐你来的,她们这么对我们,是因为你以后要做皇后,她们想巴结你。三姐姐,我觉得有点别扭,以前你在山上的时候,我和娘从来没去看过你,现在却要靠你,占你的便宜,我不喜欢这样。」 薛静姝微微笑了笑,「那都是别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她们觉得对你好,让娘管家,以后我会看在你们的面子上给他们一些好处,行一点方便,你觉得我会吗?」 薛静婉有些迟疑,却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就是觉得,虽然三姐姐不管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可实际上,这府里的人,都不在她的心里,而她也不会是那种徇私的人。 薛静婉轻笑:「婉婉,其实你什么都懂,只是有时候不愿多说不愿多想罢了。不多说是件好事,不多想却未必。你已经大了,有些事情,要自己想清楚,自己判断是非。」 薛静婉闷闷地应了是。 薛静姝回了迎春院,柳儿今日没跟着伺候,见她这么早回来,好奇道:「戏唱完了?」 「没呢,我觉得有些闹,先回来了。」薛静姝坐到榻上,摸出千重锁,又费心琢磨起来。 柳儿见她一门心思都在那锁上,也不打扰,转头去问芸香外头的热闹场景。 薛静姝拧着细眉,好几次都觉得差一点就找到突破了,却总差了那么一些,不由气馁。 她看向柜子上的一个小盒子,到底还是没伸手去拿。 元宵灯会那晚,皇帝偶然问她千重锁解了没,她说还没有,过了两日再进宫,皇帝就给了她这个盒子,说那锁不算难,里头是他绘制的解锁方法,看几眼就会了。 薛静姝原本已经打算放弃,可看他说了什么简单不难之类的话,心里却又有了几分不甘,好像和谁较劲似的,至今也没打开盒子看,就想自己给它解出来。 次日她又进宫看望太皇太后,在轿子上觉得无聊,把千重锁也带上了,反正它块头不大,下轿时藏在暖手筒中便可。 神医潘济一直在京中未离开,后来又给太皇太后看了两次,如今她老人家身体越发好了,寻常走路已不需要宫人搀扶,面上也多了些血色。 外人不知道的,都以为太皇太后撑过这一次,以后还有不少年岁。但薛静姝与皇帝却清楚,这个慈祥的老人,是真的没有多少日子了。 照例在太皇太后处用过午膳,过后她老人家午睡,皇帝和薛静姝一同离开。 行至长乐宫宫门外,薛静姝准备告退,皇帝却道:「随我去崇德殿,有事与你商量。」 于是内监又抬着两人去了崇德殿。 到了外殿,内监上前回话,有位大人求见。 薛静姝看了眼皇帝,道:「臣女先去偏殿候着。」 皇帝点点头,吩咐了德禄几句,才抬步离去。 德禄恭请薛静姝入了偏殿,命人上茶及茶点,还指着其中一道龙井莲子糕道:「这是御膳房新出的口味,娘娘尝尝合不合胃口。」 那糕点绿绿的一块,不过一两口大小,看着精致可爱。 薛静姝拈了一块,放入口中很快就化了,唇齿间满是清淡茶香,不由赞叹:「御厨们心思的确灵巧,将茶与糕点结合在一块,此前闻所未闻。」 德禄忙给皇帝邀功,「是陛下晓得娘娘爱茶,特地让御膳房的人研制的。」 薛静姝笑了笑。 德公公不好多说,退到殿外去了。 等了许久不见皇帝出现,薛静姝索性又把千重锁拿出来琢磨。 她低着头摆弄得入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别动那根。」 原来是皇帝来了。 薛静姝正要起身,皇帝道:「怎么还未解开?是不是看不明白那张图?」 她起身的动作一顿,站起来利落地行了大礼,「臣女拜见皇上。」 皇帝让她起来,不解道:「此前已经说了,往后不必行礼,你忘了?」 薛静姝道:「礼不可废。不知皇上让臣女来此所为何事?」 皇帝坐下来,拿过小几上的千重锁,几下就找到关键的那一根,之后手法娴熟将整个盒子一根一根拆卸下来,边拆边道:「这千重锁一套三个,这是其中最简单的一个,细心一些就能发现诀窍,我给你的图许是绘得不够详细,所以你才看不明白。」 薛静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困扰她许久的千重锁,被他轻而易举完全拆掉,拆出的小金棍由短至长在她面前排成一排。 皇帝将最后一根放下,看着她道:「这个没什么意思,我还有另外两个,一会儿给你带回去。」 薛静姝也看了他一眼,终于确定他是真心这样认为,而不是话里藏话。 第三十五章 她心里较着的一股劲,就跟击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既无声响,也无回应,对方甚至压根不知道。 她只得无奈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又把千重锁重新拼起来,他的手法十分迅速,几乎让人看不清楚。 薛静姝忍不住问他:「陛下平日时常把玩?」 皇帝摇摇头,将拼好的千重锁放在小几上,「解过一次就没什么趣味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似乎只玩过数次,就达到了现在这般熟练程度。 薛静姝听后,又不说话了。 皇帝毫无所觉,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折子递给她,「这是礼部呈上来的礼单,你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再斟酌一二。」 「什么礼单?」薛静姝疑惑。 「纳徴之礼。」 纳徴,即是结亲时男方往女方家送聘礼。 若是在民间,这礼单该由媒妁送去女方家里,再与女方父母商议是否需要添减。 若是皇家,则直接上门下聘,从未有商量一说,更不要说还是男女双方本人坐在一处商讨,这种时候,女方是该要他多给些,还是让他少给些?左右都不是。 薛静姝去接折子的手又收了回来,微微拧着眉,道:「此事该由陛下做主。」 皇帝见她不接,便道:「原本该送去皇祖母处让她拿主意,只是她老人家精力不足,只大略看过,让我按照从前惯例来,我不知你喜欢什么,让你再看看。」 见他好言解释,薛静姝晓得他是好意,可实在没有这样的事,哪有要成亲的两人面对面坐着商量聘礼多少的? 她只得道:「既然有有前例,按例来就是了。陛下不知……这不合民间习俗。」 其实之前皇帝要她选喜服喜帕上的图样,就已经不大合规矩了,只是当时她来不及细想。 皇帝似有所悟,点点头将折子收回去,「原来如此。」 他又道:「礼部已定好日子,正月二十五日去薛府下聘。」 今日二十三,那就是后天了。 薛静姝心中复杂,按旧俗,下了聘后,她就不能再出门,宫里会派女官入府,教她大婚的事宜以及宫内的规矩,等到二月十八,大婚之日,直接从薛府抬进宫内,从此以后她就要守在这四面高墙之中,不得随意离开。 皇帝见她不说话,问道:「时间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薛静姝摇摇头。若是寻常,肯定是仓促的,可现在情况特殊,自然又另当别论。 「往后二十余日,臣女无法入宫,若太皇太后身体微恙,请陛下务必派位公公知会一声。」 皇帝疑惑道:「为何不进宫?」 他倒是当真什么也不知。 薛静姝只得把那些习俗与他说了一遍,末了道:「男女双方成亲之前一段日子,也是不能见面的。」 皇帝这才皱着眉微微点头。 薛静姝说完心里就无端端有些别扭,下次与他再见面,就是洞房花烛之夜了,可、可…… 她蹙眉低了头,心中复杂思绪难以名状。 皇帝不知在思考什么,也没有说话,两人无言对坐。 天色不早,薛静姝打算告退。 皇帝忽然道:「这些不过是民间风俗,不是祖宗定下的死规矩,不必非得一一遵循不可。」 薛静姝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微微点头。 皇帝这才喊来德公公,让他备轿送薛静姝出宫。 过了一日,宫里果然派出隆重的仪仗来薛府下聘。 送聘的队伍从宫门口一路排到东大街,街道两旁用帷幕遮挡,隔一步便有手持长枪的士兵把守,两边店铺早已关闭,街上不见一个行人摊贩,只有两旁房屋楼阁上,不时有人悄悄掀开窗子一条缝隙,偷偷来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薛府更是早已里外清扫干净,焚香设了供桌,府里众人按照品阶盛装,一大早就候在大门外。 一直等到正午,下聘的队伍一对对抬近府里,领头的太监高声念着礼单:「……黄金两千两、白银两万两、缎千匹、宝马十二匹……」 礼单上的聘礼,足足多达四五百项。 薛府特地辟了个院子放置聘礼,院子的钥匙与礼单都在周老太君手上,皇家的东西虽惹人垂涎,却无人敢动,这些聘礼中大部分,是要作为嫁妆重新抬进宫里的,剩下小部分,则要换成别的物件添进其中。 当日与行聘队伍一起来的,还有宫里一位女官苏姑姑。 苏姑姑比之前那个李嬷嬷年轻些,品阶却比她高,而且她虽是教导人规矩的,却不一味严厉,平日说话和风细雨,让人一见便有好感。 这日学完规矩,苏姑姑回了自己院里休息,芸香让小丫鬟打来热水,给薛静姝洗漱。 柳儿在一旁捏着胳膊,薛静姝见了,便问:「是不是累了?」 柳儿摇摇头,「不累,苏姑姑比李嬷嬷好多了,人长得又漂亮,说话又温和,跟她学规矩一点都不累。」 薛静姝闻言笑道:「从前不知你还是这么喜好颜色的人,若苏姑姑长得不好,你是不是就觉得累了?」 柳儿掰着指头嘻嘻笑道:「世上有三好,好食美人和财宝,小姐你都不知道么?」 薛静姝嗔道:「什么世上三好,分明是你心头三好才对。」 「都一样都一样啦。」 薛静姝洗了脸,又想起一事,「除夕当夜收到那两个金裸子,你还回去了吗?」 「还了,」柳儿想起那两个经了自己手又溜走的大金裸子,心下有些肉疼,不过想想不是自己的东西,拿在手中也觉得不踏实,「正好那天小姐你入宫,他又来了,我就还给他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 柳儿歪头想了想。 那天薛静姝进宫,院里伺候的人都回屋偷闲,她在院子里磨香粉,忽然听到树上有人打了个喷嚏,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原来是那个大将军又来了,他是似乎对香粉的味道十分敏感,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打。 柳儿忙把那些粉收起来,又对他说了句稍等,回屋把那两个金裸子拿出来。 那人打喷嚏打得满脸通红,一张冷脸看着也不怎么冷了,也没空拿凶眼瞪她,柳儿就把金裸子往树上一挂,对他道:「你今天来得不巧,我家小姐进宫去了,这两个裸子她让我转交给你,你收回去吧。」 然后那人说什么来着? 哦,对了,他一直就打喷嚏,没空说话。 柳儿挠挠脑袋,对薛静姝道:「他没说什么,我看他是被香粉熏怕了,这段时间都没出现。」 薛静姝点点头。 柳儿还是有些疑惑,道:「小姐,你说他来做什么呢?每次就躲树上,一句话也不说。」 薛静姝正要说话,恰芸香端着晚饭进来,两人便止了话头。 芸香特地把一碗水晶燕窝粥端到薛静姝面前,「这是苏姑姑交代的,按照宫里御膳房的方子熬煮了两个时辰,以后每天一早一晚给姑娘吃两碗燕窝,这样等到大婚那日,姑娘的肌肤就会顺滑细嫩得跟绸缎一样了。」 薛静姝笑道:「若真有那样神奇,天底下的燕窝早被人吃绝了。」 第三十六章 芸香不赞同,「姑娘不知,燕窝这样的好东西,又不是什么人都吃得起的,早年府里有两位姨娘,为了一碗燕窝还在厨房门口就打了起来哩。」 柳儿道:「不管有用没用,小姐你就试一试嘛,要是真的有效,那咱就赚大啦。」 芸香捂着嘴笑,「跟你有什么关系,是陛下有福了。」 「咦?」柳儿奇道:「小姐是我的小姐,怎么会跟我无关,倒是你说陛下,为什么跟陛下有关?」 她六七岁就去了庵堂,如今虽然十六七岁了,可男女之事一点都不懂,自然听不出芸香话中的暗示。 薛静姝这些日子经过苏姑姑教导,虽还未全懂,却也隐约知道了一些,她看了芸香一眼。 芸香话一出口,就知越矩了,眼前这是三小姐,将来是尊贵的皇后,不是她素日里可以随意取笑玩闹的姐妹。 她慌得低了头,见柳儿追问,薛静姝又意味不明地看她,更是不知所措地揪着帕子。 好在薛静姝并未追究,只道:「你先下去用膳吧。」 芸香如蒙大赦,连礼数也顾不全,匆匆退下了。 柳儿看她慌慌地跑出去,又回头看看低头喝粥的薛静姝,困惑地皱了皱鼻头。不过她本不是爱追根究底的人,见她们不说,也就不打算再问,只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 薛静姝见她管自己干了别的事,心里暗暗松口气,说实话,若柳儿追问,她也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次日苏姑姑又来,只是这次,她却把柳儿遣去屋外,只单独教导薛静姝。 薛静姝见这架势,心头微微一跳,已经有所预料。 果然,就听苏姑姑仍是轻声慢语道:「昨日讲了合卺礼,今日再来说一说床笫之私。」 薛静姝虽不晓得其中到底该如何,可听得这几个字,已先红了脸。 苏姑姑好似未看见,嘴角噙着温和淡笑,从容不迫娓娓道来。 薛静姝见状,也只得按捺下羞耻之心,硬着头皮听教。 好不容易苏姑姑讲完,一口气还未松下,却又见她从一个精致的盒子里取出一个明黄色绸缎包裹,锦缎摊开来,里头是几本巴掌大的画册。 苏姑姑将画册放到她眼前,道:「这是春宵宫帏图,请姑娘细看。」 宫里别的人,都已经随着皇帝改口,称薛静姝为娘娘,只有苏姑姑仍守着祖宗规矩,叫她薛姑娘。 以往她这么叫,薛静姝只觉得比别人的称呼亲切,这次却听得心头一颤,抬头去看她。 苏姑姑垂首敛眉,自律又恭敬,可浑身透露出的,却是不容拒绝的气息。 薛静姝收回视线,深深吸了口气,竭力镇定下来,缓缓伸出手去拿那几本画册,又在她面前一页页翻开来看。 屋外,柳儿靠在回廊下,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墩。 往日苏姑姑教小姐规矩,都让她在一边旁听,等小姐独自练习的时候,姑姑再来叫她女官的规矩,可今天不知怎么的,竟把她支开来了,难道今天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 她看着身边的芸香,好奇道:「芸香姐姐,你们昨天打哑谜一样,是在说什么呢?」 芸香垂着眼,支吾道:「没说什么,是我说错话了。」 她昨晚回房便反省了一番,今日过来伺候,又恢复了刚来时的拘谨。她晓得柳儿跟她们不同,以后是要随三姑娘进宫的,因此对柳儿说话,也不如从前随性了。 柳儿见她不愿意说,也不为难人,只自己皱着眉苦思冥想。 半上午过去,才见房门打开,柳儿忙端了热热的茶水进去,给薛静姝倒了一杯,又殷勤地给苏姑姑也倒了一杯,「姑姑喝茶,累了一上午,您休息一下。」 苏姑姑笑笑,对于柳儿活泼的性子,她也挺喜欢,道:「你是想让我放你家姑娘歇歇才对吧?也罢,今日已经教完了,你们都好好歇歇,我明日再来。」 她喝过茶就走了。 柳儿奇道:「今天怎么这么快?」 她回头一看薛静姝,吓了一跳,忙去摸她额头,「小姐你的脸好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薛静姝将她的手拉下,轻轻摇头,「无事,在房里闷的,一会儿就好了。」 柳儿便去开门开窗,又拿了扇子在屋里四处扇,想把浊气扇出去。 薛静姝见她忙得团团转,心中熨贴,一早上的心悸难安也慢慢沉淀下来。 柳儿扇完了风,回转到桌边,将一道茶点送至她手边,「小姐,这是我方才请厨房大娘做的咸味酥饼,和咱们在山上吃的味道差不多,你尝尝看。」 薛静姝虽没什么胃口,却不忍心辜负她的好意,伸手拈了一块。 那酥饼的皮脆酥酥的,拿在手里就碎了一手的渣,放入口中,咸香酥软,口感微有些粗糙,不如府里及宫中的糕点精致,可确确实实是记忆中的味道。 这让她心里又安定了些。 柳儿一直留心观察她,见她面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才暗自安下心来。 薛静姝吃了一块就停下了,脑中满是男女赤-裸-交-缠的影像,她一时间还缓不过来,只觉得反胃难堪。 柳儿往她杯中续了些茶水,「小姐,你要是吃不下就算了,喝点茶暖暖胃。」 薛静姝点了点头,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嗯,我知道,下午苏姑姑不来了,小姐你就好好休息,不许看书也别抄佛经了。」 薛静姝都依她。 到了下午,柳儿就在院子里坐着,上门来找薛静姝的人,都被她婉言回拒了。 但不多久,芸香却带了个人进来。 柳儿瞧他有几分眼熟,再仔细一看,就是有一次来府上传话的小内监。 她忙站起来福了一礼。 小内监也回礼,「娘娘可在屋里?皇上命奴婢传话。」 柳儿不想外人打扰薛静姝休息,可宫里来的人,她是不敢拦的,若有什么要紧事耽误不起,她忙领着内监入内。 薛静姝听到声响迎出来,问道:「公公,可是太皇太后传我?」 小内监摇摇头,躬身道:「是皇上请娘娘入宫,有事相商。」 薛静姝眉头微微皱起,又问:「太皇太后近日身体可好?」 小内监老老实实道:「太皇太后身体安康,今日福公公来崇德殿回话,她老人家午膳进了一整碗米粥。」 薛静姝点点头,道:「请公公回陛下,成亲之前,我不方便再与他见面。」 那小内监愣了一下,呆呆抬头看她,「这、这……」 他显然不如他师父德公公机灵圆滑,眼下这情况,足以让他不知如何应付。 薛静姝见他圆头圆脑,面相还有几分稚嫩,语气又缓和了些,「劳烦公公了,你只需与陛下如实说便可。」 小内监只得点点头。 柳儿过来送他出门,到了院外轻声道:「公公,我家小姐这几日学规矩累着了,今日休息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请公公在皇上面前呈清情况。」 小内监这才恍然,被芸香送出去了。 柳儿回到院里,见薛静姝还站在门边,便把她扶进屋去。 薛静姝坐在窗前,院子里的泥地上,零星一点绿意冒了头。 第三十七章 漫长严寒的冬天终于要过去,春天快来了。 柳儿又摸摸她的额头。 薛静姝轻笑道:「放心吧,真的没有发热,吃了那么多温补的药,我的身体还不至于那样孱弱。」 柳儿担忧道:「小姐,你这样回绝了皇上,他会不会生气?」 薛静姝面上笑容转淡,她不进宫,一来确实是与风俗有关,不好与皇帝见面;二来,则是今日看到那些春画的缘故,她再冷静,也无法在今天就自若地与他见面,甚至因了那些画,她心里开始害怕与他见面。 但她只道:「没事,之前我就与皇上解释过了,他知道的。」 两人正说着,就见院门口一抹鹅黄一闪,偷偷摸摸闪进院子里来,又迅速把院门关上,那一副小心做贼的模样,不是薛静婉是谁? 她最近被秦氏关在屋内学规矩,已经数日不曾来串门了。 薛静姝好笑道:「婉婉,你做什么?」 「嘘——」薛静婉忙大大嘘了一声,又从门缝里往外瞧,见无人跟来,才拍拍胸口蹑手蹑脚往院里走,「三姐姐,你这里给我躲一躲,舅母来家里了,娘让我去见她,我才不去。」 薛静姝问她:「舅母来做什么?」 薛静婉皱皱鼻子,一脸厌烦,「娘亲已经没打算让我和表哥结亲了,可是舅母不死心。哼,从前怎么不见她这样巴上来,还不是见三姐姐要做皇后了,想攀点好处?总之我绝不会嫁给表哥,娘要是敢逼我,我就、我就学人私奔!」 薛静姝原本含笑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笑容却收了起来,「又从哪里听来的胡话,也不想想就说出口了?」 薛静婉捂住嘴,眨巴着眼睛看她,讨饶道:「我、我就随口说说,没真的想,三姐姐你别生气,我不会再乱说了。」 薛静姝看她一眼,摇摇头,道:「若真被逼到急处,就是你要跟人走,我也是支持你的,只是你不该什么事都没做,就瞎喊起来。俗话说‘没做贼事却说贼话‘,说的就是你这样的,说话不经思考,传出去给人听见,无端端做了别人的谈资笑柄,到头来名声不好听,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薛静婉虚心受教,老老实实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丫鬟寻来,说舅太太已经走了,她才回去。 柳儿正准备关院门,却见外头又来了人。 这次竟是德公公来了,还带了位太医来。 德公公道:「陛下听闻娘娘身体不适,特让奴婢带张太医前来为娘娘看诊。」 他一面说,一面偷着观察薛静姝面色,见确实不太好,心内点点头,回去可以跟陛下回话了。 太医给薛静姝诊过,说了几句忧思过重,损伤心脾之类的话,又留下一个方子。 德公公恭恭敬敬道:「请娘娘安心静养,陛下盼着娘娘早日康复。」 薛静姝客气道谢。 德公公退到院外,又请芸香带他去苏姑姑住所,在苏姑姑处好生交代了几句,方才离去。 苏姑姑目送他走远,神色有些微妙。 当日来薛府之前,太皇太后就把她叫去叮嘱过了,未来皇后身体孱弱,让她一定担待些,千万不可过于严苛。 今日陛下又派了德公公来,说那些繁杂规矩,娘娘要是学不下就不必学了,反正陛下会了就行。 ——既如此,还要她这引教姑姑做什么?让陛下自己来教呀。 一转眼就到了二月十七,明日就是皇帝大婚的日子。 这些日子规矩已经全部学完,苏姑姑暂未回宫,她等着明日和迎亲仪仗一起入宫。 这一日薛府内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为次日的大喜事做准备,整座府邸比过年祭祖还忙些,而薛静姝这个当事的人,却反倒闲了下来。 今日是她在薛府的最后一日,若无意外,往后她也不会回来。 嫁入宫中的女子,没有回娘家一说,若是极得圣宠,将来有可能得到省亲的机会,那对于宫妃而言,是莫大的恩宠,对于她的娘家,也是极大的隆恩。 但薛静姝心里清楚,不论日后如何,她都不准备再回来了。 她进宫后,薛府会因她延续承恩公府的荣耀,这也是她对薛府多年养育之恩的回报,再多的,她不准备给,也给不起。 因她马上要走,几个姐妹一起相伴来看她。 几个小丫头眼眶红红的,让薛静姝没想到的是,哭得最伤心的,竟是六姑娘。 她自问对着个异母妹妹虽有几分关照,却也不曾多做了什么,难得这小姑娘倒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 她看着几人一字排开对她垂泪,哭笑不得道:「你们今日来,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哭给我看的?」 六姑娘抹着泪,抽抽噎噎道:「三姐姐,我舍不得你。」 七姑娘道:「二姐姐虽也出嫁了,可她想回来,随时就能回来,我们也可以去看她,可是三姐姐你嫁去宫里,以后想见你都见不到了。」 六姑娘一听,竟放声大哭起来。 薛静姝只好把她揽过来,替她擦眼泪,「又不是生离死别,都在都城内,统共离了几十里,来日方长,怎知以后会如何?别哭了。」 其实若要她现在许个诺,说来日会召她们入宫相见,不是不行,但她却没说出口,因为她没打算这么做。 和薛静婉不同,这个六妹妹是庶出,外祖加不过是平民,她娘又不得宠,这样的出生,若频繁出入宫廷,反而要给她招来麻烦,也会给府里其他人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不如就这样淡淡的,别的人看在她是皇后庶妹的身份上,轻易不敢来招惹,就算日后出嫁,夫家也不敢轻视她。 六姑娘年纪小,听不明白她话里意思,只以为以后还能再见面,好歹哄住了。 薛静姝又看向薛静婉,道:「婉婉,以后我不在,除了四妹,你就是最大的姐姐了,要爱护弟弟妹妹们,不但自己不能欺负他们,也不能让别人欺负他们,知道没有?」 薛静婉红着眼眶点头,「三姐姐你放心,我会护好他们的。」 薛静姝又道:「也要护好你自己,别吃了亏。」 一句话说得薛静婉泪珠子往下落,免不了又是一阵哄。 好不容易将她们哄走,秦氏竟然来了。 薛静姝回府两个多月,这是秦氏第一次踏足这间小院。 按理来说,女儿出嫁前一夜,当娘的该有说不完的话,担不完的心才是,可这母女二人对坐,除了一开始几句问安,之后竟无话可说。 薛静姝早已习惯,安安静静喝着桂花佛手饮。 她这几日胃口不佳,这是柳儿特地给她准备的。 秦氏手指缠着手帕,几次要开口,都又吞了回去,最后只道:「入了宫,好好孝敬太皇太后,尽心侍奉皇上。今上后宫空虚,你是第一人,又是皇后,要把握时机,早日生下皇子,不然再等两年,别的人进宫,皇上的宠爱就让人分走了。你记住,千靠万靠,别的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生下儿子,才算真正有了立身之本。」 薛静姝听得心里微微皱眉,面上却淡淡道:「是,谨记母亲教诲。」 第三十八章 秦氏张张嘴,又轻轻叹了口气,再无别的话可说,没多久就起身走了。 柳儿上前收拾茶盏,看了看她的脸色,道:「小姐,今晚早点休息吧?」 薛静姝点点头,今日应该没人再来了。 周老太君和薛老太爷早已命人来看过她,她父亲也隔着院门交代过几句,之后就没别的人了。 早早关门上锁,薛静姝躺在被中,望着头顶的锦帐,一丝睡意也无。 明日她就要离开薛府,虽对这里没有太多留恋,可到底是一群血脉相连的亲人,感情再淡,这时候也会有一些惆怅。 况且……入宫后到底会如何,她也是一片迷茫。 眼下太皇太后还在,自然不必担心,皇帝就算对她没感情,也会客气尊重,甚至会刻意表现出宠爱。 可连潘神医都说了,太皇太后撑不过今年,待她老人家去后,皇帝对她这个太皇太后强塞的人、对无功无劳却居高位的薛家,又会是什么态度? 之前她安慰柳儿,说进宫后起码比在府里清净,日子跟山上差不多,那种话,也只有柳儿不经事才会信了她。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届时她失了依倚靠,偏偏又占着皇后的位置,恐怕要成为不少人的眼中钉。 若有朝一日,她保不住自己,柳儿作为她身边亲近的人,恐怕也要受牵连。 她突然有些迟疑,到底该不该带柳儿入宫? 她只想着身边能有一个相互依靠的人,可是若因此害了柳儿该怎么办? 她忽然坐起来,轻声道:「柳儿,你睡了吗?」 「没有,」柳儿回道,听声音还很清醒,「小姐你也睡不着吗?」 薛静姝没回答,却道:「柳儿,明日进宫,不如……你别跟我去了。」 「为什么?!」柳儿哧溜爬起来,也不顾早春夜里寒冷,穿着一身秋衣跳下小榻,奔到床边来,「为什么要丢下我?是不是我规矩学得不好,小姐你嫌弃我了?我最近已经很认真在学了,苏姑姑都夸我了,小姐你别丢下我……」 话到后来,已经开始哽咽。 薛静姝忙把她拉上来,察觉她双手冰凉,赶紧扯了被子将她盖住,「我没嫌弃你,我只怕进了宫后护不住你。」 柳儿头摇得更波浪鼓一样,「不用不用,小姐你放心,我会规规矩矩的,不会给你惹事,我、我连话也不多说!」 薛静姝见她怕成这样,有些后悔刚才冲动说了那样的话,其实冷静想想,若把柳儿留下,她在府里无依无靠,对她恐怕更加不利。 「是我说想岔了,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留下。」 柳儿吸吸鼻子,可怜巴巴道:「小姐,我想起来了,当年我不是跟爹娘走散了,而是他们不要我了,你可别又把我丢下。」 当时哥哥生病,爹娘跟她说,让她在庙里等着,他们带哥哥去治病,可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她则在孤身坐了一夜之后,落入人贩子手里。 后来发了一场烧,把这段事给忘了,只以为自己是和亲人走散,才会被拐卖。 刚才被小姐一吓,当年的记忆突然就涌现上来,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浑身冰冷。 薛静姝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轻声道:「你放心,这种话,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柳儿点点头,时不时仍抽泣两下,她沉默许久,道:「小姐,你之前说帮我找家人,其实我……没有很想他们,这么多年已经快忘了他们的样子了,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成我的亲人了,五姑娘她们喊你姐姐的时候,我也在心里偷偷喊你姐姐,我总是想,我要是有姐姐,肯定也会想小姐这样疼我。」 薛静姝轻笑道:「我也巴不得你是我的亲妹妹,在我心里,你比亲妹妹还亲。」 柳儿赶紧道:「那你以后不能再赶我了!」 薛静姝点点头,「不会了。」 柳儿这才擦擦鼻子,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小姐你快睡吧,明天要当新嫁娘哩,可不能顶着两个大黑眼。」 她说着溜下床,钻进自己的被窝里。 在山上的时候,因为炭火不足,两人经常挤在一个被窝里睡,可自从回了府,柳儿一直谨遵自己下人的身份,从不放肆,让别人有话可说。 薛静姝也重新躺下去,闹了这一出,倒让她没精力想些有的没的,很快睡了过去。 次日凌晨,皇帝派遣礼部官员告祭天地、太庙、奉先殿,他自己则前往长乐宫,给太皇太后行礼,告知即将迎娶皇后。 太皇太后满脸欣慰地拉着他的手,叹了又叹,最终只道:「去吧。」 皇帝拜别太皇太后,到崇德殿阅视金册金宝,命使节持金节、携凤撵奉迎皇后。 此时薛府内早已灯火通明,宫里派来梳妆的嬷嬷已经到了,十几个人不言不语,就在一片肃静中给薛静姝上了大妆。 而后苏姑姑引导薛静姝到了正厅,薛府所有主子都已候在此处,司礼官正向薛老太爷及薛二老爷宣读制文。 待他读完,便将皇后的金册金宝安放在宝案上。 薛静姝被女官引到拜位前,听侍仪女官宣读宝文,她双手接过金册金宝,行了三跪三拜之礼,册立大礼才算完成。 之后不待薛家人再同她说话,钦天监报吉时已到,苏姑姑给她搭上红盖头,由一众女官簇拥出正厅,坐上凤撵离去。 薛家众人跪送在大门之外。 天色未亮,宫人内侍手持宫灯,把黑夜照成了白昼。 浩浩荡荡的奉迎队伍穿过皇城,皇宫所有正门一路大开,凤撵到了崇德殿前停下,薛静姝被请下轿,换乘一顶孔雀顶轿,一路抬进栖凤宫东暖阁之内。 栖凤宫是大衍朝皇后的寝宫,东暖阁并非正殿,是洞房所在。 此时这所偏殿内布置得十分喜庆,满目的大红色,床前挂着百子帐,床上摆着龙凤双喜被,喜床四周悬挂龙凤帷幔,将里头的天地与外界隔绝开来。 女官接过薛静姝手中的苹果与双喜如意,又递给她一个宝瓶。 薛静姝怀抱宝瓶,跨过一只火盆与马鞍,这才在女官的搀扶下进入洞房。 与此同时,崇德殿内,皇叔恭亲王刚为皇帝束完发,皇帝身着龙袍,由数位亲王伴送至栖凤宫。 洞房内分明站着十余个人,可一点声响也无,只有两支龙凤烛燃烧时,灯芯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薛静姝坐在喜床上,头上盖着红盖头,入眼所见俱是喜庆的红色。 头上繁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发酸,但皇帝还未来,所有人只能等待。 外头走廊上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身旁一位女官轻声提醒,「娘娘,陛下来了。」 盖头下微微一动,薛静姝捏紧双手。 众亲王在栖凤宫外止步,只皇帝带着内监入内。 「参见皇上。」屋内宫人跪了一地。 皇帝摆摆手命她们起身。 宫人们起身退到一旁,此时地上火盆马鞍早已收起,皇帝顺顺当当到了喜床前。 薛静姝看着眼前出现的一双纹龙皂靴,心头又是一颤。 司礼女官上前,朗声道:「请娘娘行坐帐礼。」 第三十九章 这些礼仪,早前在薛府苏姑姑都已经教过,所谓坐帐礼,既全福人将床铺好后,新娘面南盘膝坐在帐中,为求多子多福。 这本没什么难的,可她现在身着厚重喜袍,头顶凤冠,还盖着盖头,行起事来就不大方便了。 虽有宫人上前搀扶,可她们力气弱,并不能让薛静姝借到多少力,她只得自己竭力控制平衡,小心翼翼坐了上去,好在没出什么差错。 之后该掀盖头,宫人们又扶要她下床坐至床边。 可左手边那名宫女不知是不是心里紧张,失了手,竟没扶住她。 薛静姝此时正抬了一只脚要下来,猛地失去扶手,身体眼看着就往下栽去。 宫人连连惊呼,柳儿正准备扑上去接住她家小姐,站在床边的皇帝却快了一步,一手揽过薛静姝腰肢,单手将她抱了起来。 薛静姝头上的盖头因此滑下,慢悠悠落至地上。 但屋内伺候的人都已经跪下谢罪,那个失了手的宫女更是害怕得昏了过去,无人敢抬头看一眼。 薛静姝已被这突来的意外惊住,瞪大了眼呆呆看着皇帝。 皇帝放开手,亲自扶她到床边坐下,「可曾伤到哪里?」 薛静姝回过神来,摇摇头。 皇帝俯身将盖头捡起来,攥在手里,道:「便当我已经掀了吧。」 薛静姝垂下眼,看到跪了一地的宫人,又抬头来轻声道:「皇上先让她们起来吧。」 皇帝点点头,说了声起。 宫女们起身,战战兢兢退至一旁。 德公公则挥了挥手,让身边两个小内监将那名昏倒的宫女拖下去。 又有两名女官捧着铜盆上前,盆内是半生不熟的饺子。 皇帝与薛静姝两人一起吃了。 吃过饺子,拜祭完各方神灵,便有宫女上来伺候薛静姝褪去龙凤同合袍,重新梳妆。 妆后,司礼女官引着皇帝与薛静姝至喜床前的合卺桌,两人面对面坐着,女官奉上合卺酒。 薛静姝此前从未饮过酒,半杯下肚,脸上已经烧起两片红云,又于皇帝交换喝了半杯,连眼睛都湿润了。 待合卺宴撤下,宫人将薛静姝搀入帐内,脱下厚重礼服。 而皇帝则到偏间换了便衣,又由宫人引着,也入了帐内。 所有伺候的人悄无声息退下,整间屋内只剩皇帝与薛静姝二人。 薛静姝垂首坐在床沿,屋内地龙烧得暖和,她衣着轻薄倒也不觉得冷,脸上因方才饮酒,还带着红晕,涂着胭脂的双唇紧紧抿着。 皇帝只在床帐前站着,不知因何并未靠近。 薛静姝抿唇等着当头一刀落下,可等了半天却毫无动静,心中不免更加煎熬,实在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 皇帝正看着这边出神,眼睛虽看在她身上,可视线却未落下来。 薛静姝心中天人交战,想了又想,还是出声道:「皇上?」 皇帝似这才回神,缓缓抬步走近,在她身旁落座。 薛静姝察觉他身上散出的热气,身子不由绷紧。 皇帝转头看着她,道:「前一阵听说你病了,眼下身体如何?」 薛静姝未料他会在此时问这个,愣了一下,道:「多谢陛下关心,已经痊愈了。陛下当时欲宣我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皇帝道:「没什么,那几日皇祖母心绪不佳,她虽不曾开口,我看多半因宫内无人,她觉得冷清了。」 薛静姝低了头没说话,她当时推脱开没进宫,不知皇帝心里是否责怪她。 说实话,皇帝的孝心令她惊讶,也有些感慨,看来他的确十分尊敬太皇太后,但愿有了这一分敬意,哪怕日后太皇太后不在,皇帝也能念着旧情,别让她与薛家真的被碾进尘土之中。 皇帝又道:「不早了,安置吧。」 薛静姝眼睫轻轻颤了颤,并未抬头看他,只掀开被子躺进去。 不久皇帝也躺了近来,两人间隔了约一个手掌的距离,薛静姝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但他始终没有靠近。 床帐内光线昏暗暧昧,薛静姝睁着眼看向床顶,高高悬着的一颗心本应慢慢落下,此时却仍旧挂在半空中。 皇帝没有碰她。 她不知此刻是要庆幸还是哀伤。 她确实不期待与皇帝做那些事,可当皇帝真的不曾动她,她又不得不开始思考将来该怎么办了。 一个不得宠的皇后,一个无子的皇后,一个娘家无可依靠的皇后,会是什么结局? 她轻轻闭上眼,竭力将许多纷杂的念头抛出脑外。 罢了罢了,当初下山之时就已经该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再不济,以皇帝的孝顺,他日后可能会废了她,但也会给她一座偏僻的宫殿孤独终老。 这么看来,也不算太差。 她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悠悠荡在半空的心缓缓回落,鼻尖嗅着的是她送给皇帝的熏香,熟悉的香味让她更加放松了些。 正准备就此睡去,身边她以为早已睡着的人却又有了动静。 皇帝从被子下伸过来一只手,碰到她的身体后明显顿了一下,却仍坚定的绕过她的后颈,握住她另一侧肩膀,再微微用力,就将薛静姝整个搂在怀中。 薛静姝身体微僵,但她很快察觉到,皇帝的身体比她更加僵硬,她仿佛被人从柔软的被褥中挖出来,又被禁锢在一块坚硬的大石头上。 她因这个发现愣了一下,待猜测到皇帝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由苦中作乐觉得有了几分好笑。 皇帝大约比她还为难吧。 至少她入宫,在外人看来,是得了无上的恩宠,有数之不尽的富贵等着她,而皇帝因为孝顺太皇太后,不得不娶了她,他得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 不仅如此,为了让太皇太后开心,他还需刻意表现对她的喜爱,甚至在这种时候,还强迫自己来碰触她。 薛静姝只得苦笑。 只是不知是要为自己苦笑,还是为皇帝苦笑。 大约有了几分同病相怜,又或者是认了命,她努力放松自己,使微僵的身子软化下来。 皇帝抱住她后又没了动作,薛静姝不想今晚一个晚上都睡不成,只好又主动开口,「皇上?」 皇帝应了一声,薛静姝就靠在他胸口上,声音从胸腔内传出,比平日更加低沉几分。 皇帝问她:「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小时候身体不好,一年四季手脚都是冰凉的,今年吃了陛下赐给的药,已经好多了。」薛静姝如实回答。 皇帝点点头,「既然有效,就继续吃,改日让太医院的人再给你诊一诊,看看药方是否需要改进。」 薛静姝心下有些感叹,自小到大,最关心她身体的人,除了柳儿,竟要数皇帝了。 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关心她,这份心意她都心领了。 眼看皇帝又不说话,也无动作,薛静姝干脆问:「皇上,该安寝了吗?」 话一出口,马上察觉皇帝的身体比刚才更加僵硬。 薛静姝心里都要为他觉得可怜了,身为一个皇帝,何必强迫自己到这个地步? 她心中叹着,想着该如何帮他找个台阶下,也当是帮了自己。 第四十章 好在她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这现成的借口信手拈来,就听她踌躇道:「我今日……身体不适,请皇上怜惜。」 她不知皇帝是否因这话松了口气,但圈着她的手臂确实松开了些。 皇帝道:「既如此,就早些睡下吧。」 皇帝嘴上说早点睡吧,圈着人的手却没放开。 薛静姝等了等,又耐着性子等了等,仍不见他有动作,她只好自己去抬皇帝的手,打算挪到一旁去。 可床帐里看不清楚,她伸手一抓,竟将皇帝的手掌握住了,两人都是一愣,她正要放开,皇帝却反手握紧。 「皇上?」薛静姝有些弄不清他的意图,既然不愿意亲近,她找好了台阶给他,下来就是了,怎么下到一半又走上去了? 「你……」 暗里看不清皇帝的表情,可他呼出的热气扑在薛静姝颈边,仍让人觉得不自在。 皇帝似乎在做什么十分艰难的决定,一个字出口,都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身上不适,要不要让太医来看看?」 薛静姝瞪大了眼,皇帝到底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她身上不适,难道不是两人默认的一个借口而已吗?真让太医来了,好端端的让人家给她想什么病好? 她只得摇摇头,「不必劳烦太医,只是一点老毛病,不碍事。」 皇帝又沉默下来,在薛静姝以为他终于打算睡了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却慢慢上移,落在她衣领上。 薛静姝吓了一跳,忙止住他的动作,惊疑不定,「皇上?」 皇帝道:「今晚洞房花烛夜,请皇后担待一些。」 这、这、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准备睡了吗? 薛静姝难得慌了,虽早就做好今日的准备,可之前以为皇帝不准备碰她,她已经松懈下来,这会儿皇帝突然杀个回马枪,实在令她措手不及。 她按住皇帝的手,带着些许颤音道:「可是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还是已经习惯了些,方才皇帝明明僵硬得似块石头,这会儿似乎好了许多。 皇帝轻轻挣开,转而握住她的手,「方才是我怠慢了,皇后莫怪。」 薛静姝忙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还在纠结之中,皇帝却已经想清楚了,既然已经册封她为皇后,那从今日起,善待皇后便也成了他的责任。 鱼水之欢本是他极厌恶的,但方才将她抱在怀中,却不觉得排斥,那今晚这场洞房花烛,无可避免,也无需避免了。 他见薛静姝仍紧张,被他握在掌中的手也是冰凉凉的,便安慰道:「别怕,我轻一些。」 薛静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替皇上更衣。」 床上的规矩,苏姑姑自然也是教了的,本应该她先把自己脱干净,再服侍皇帝脱衣。 皇帝轻轻按住她,「我来。」 身旁窸窸窣窣,薛静姝知道,是皇帝起身脱衣服了。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抬起微颤的手,慢慢解开自己身上的衣扣。 皇帝又躺回来,伸手重新抱过她。 裸-露的肌肤第一次与人接触,薛静姝整个人微微颤了一颤。 「冷么?」皇帝问她,他的一只手已经伸到她背上,轻轻抚摸着。 薛静姝摇摇头。 皇帝又道:「别怕。」 他极有耐心,一双手掌几乎抚遍薛静姝全身,似乎想要将她微凉的身体捂热一些。 这方法确实有效,薛静姝满面通红地躺在他怀里,整个身体都漫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皇帝这才撑起身体,虚虚覆在她上方。 薛静姝紧张地咬住嘴唇,呼吸都急促了许多。 皇帝碰了碰她的腰侧,「别怕。」 那一下疼痛来临,薛静姝面上血色全部褪去,疼得眼泪直往下落。 皇帝手上青筋突突跳起,但他强自停下,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替她擦了擦眼泪,「是不是很疼?」 薛静姝吸了口气,竭力用正常的语气道:「不疼。」 皇帝府下来,轻声道:「请皇后担待。」 薛静姝眨了眨眼,大串的泪珠子往下落。 栖凤宫外,数十个宫人安安静静等着,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 德公公举着耳朵听暖阁内的动静,却什么都没听见,心中不由有些嘀咕。 柳儿也在等待的人群之中,她心里担心她家小姐,但眼下所有人都在等,她也只能等。 终于,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里头传来皇帝的声音。 德公公忙指挥内监抬热水进去,又点了几个机灵的宫女进去伺候。 床帐还未掀起,宫人只垂首守在帐外,无人敢上前一步。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帝后的对话。 「还疼不疼?」 「……不会。」 「让太医来瞧瞧吧。」 「别、我没事……」 「热水抬进来了,你想擦身还是要泡澡?」 「皇上让她们退下吧,我……我自己来。」 「德禄,你们退下。」 德公公听得起劲,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站直了,「是。」 他赶紧挥挥手,让宫人随他退下。 听到脚步声走远,薛静姝才松了口气,身体酸痛难耐,特别是那处难以启齿的地方,总觉得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杵在里头,又胀又痛。 她仍躺在皇帝怀中,两人身上的衣服也未穿上。 皇帝抱着她坐起来,半靠在床头。 方才宫人又在外头点了许多蜡烛,烛光透过床帐,让里头也明亮了许多。 之前看不见对方,心里又只顾着紧张,倒不觉得尴尬,现在这样,却让她觉得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她轻轻推开皇帝,想要起身,可手脚却是酸软的,使不上多少力。 本来今日她就没怎么吃饭,方才又被折腾一番,况且又是初次,她自己身体又不算健壮,几下叠加起来,她此刻就好像大病初愈,身上软绵绵,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皇帝见她实在艰难,也顾不得照顾她的脸面,伸手取来中衣披上,又拿了薛静姝的衣服给她包好,然后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薛静姝轻呼一声,「……放我自己走吧。」 皇帝没说话,抱着她跨出帐外,好在屋内地龙烧得暖和,两个人这么穿也不怕着凉。 他把薛静姝放在浴桶边的椅子上,低头问她:「要不要进去?」 薛静姝烧红着脸,点点头。 皇帝便动手将她身上的衣服剥掉,抱起来小心放进浴桶里。 一入水,薛静姝立刻矮身坐下,只留了一颗脑袋露在水面上。 她想了想,现在这情况,她自己一个人肯定应付不过来了,与其是皇帝在这里,两厢尴尬,不如让柳儿进来帮她。 她道:「皇上,您让我的侍女柳儿进来吧。」 皇帝点点头,披上外衣,「我去别处沐浴,晚些再过来。」 他踏出房外,德公公立刻上前,「皇上,热水已经备好了。」 皇帝抬脚往另一处偏殿走,「让皇后的侍女进去伺候,另外……给太医院传话,让张之穹入内候命。」 德公公忙应下,一面安排柳儿入内,一面让小内监去太医院。 柳儿几步踏入暖阁,见薛静姝靠在浴桶边上,面上带着疲惫,心疼道:「小姐,你累不累?」 第四十一章 薛静姝张开眼,微微摇头:「不会,倒是你,在外头站了大半夜,记得喝点姜汤,别着凉了。」 柳儿撩着水替她清洗身子,道:「外边一点也不冷,虽然没有地龙,可是烧着好几个炭盆呢。」 其实她心里有些好奇,不知道方才皇上和小姐关在屋子里干什么,不过她也晓得这里是皇宫,不是薛府,更不是城外的庵堂,苏姑姑教过她了,要多听多看少说少问,不然会给自己和小姐惹麻烦,所以就算现在再好奇,她也只憋在心里,没有问出口。 薛静姝洗完,让柳儿扶着艰难地跨出浴盆。 幸好皇帝没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不然就算是被柳儿看见,也让她觉得羞臊难安。 柳儿拿了宽大的布巾替她将身体擦干,又拿了干净的里衣让她穿上。 「小姐,你早点休息吧,我看你眼下青黑色都出来了。」 薛静姝躺进床内,吁了口气,身体还是酸软,可刚被热水暖暖地泡过,现在再躺在柔软的被子里,确实让人觉得昏昏欲睡。 她掩口打了个哈欠,「你也去睡吧,记得跟着苏姑姑走。」 「好,我知道。」柳儿看着她合上眼,又拢好床帐,才退了出去。 薛静姝半醒半睡间,觉得有人拉着她的手不知做什么,她勉强睁开眼,见皇帝坐在床头,便要起身。 皇帝止住她,「你睡吧,我让张太医给你看看。」 薛静姝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罩了一方丝帕,伸出帐子外头。 她实在困顿得厉害,几次欲睁开眼,却强撑不住,终于睡了过去。 太医把完脉,皇帝将她的手收回被子里,步出帐外,对张太医做了个手势。 张太医意会,躬身跟在他后头出去。 「如何?」 张太医道:「娘娘脉象沉稳,并无大碍,只是今日劳累过度,往后数日需好好休养。」 皇帝看他一眼,道:「回去召集太医院的人,好好商讨一番,开一张最温补无害的方子,以后就照方子给皇后进补。」 张太医被皇帝那一眼看得后背微凉,忙躬身应下。 一觉睡得香甜,薛静姝醒来时,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但很快,身上的酸痛提醒了她昨日之事,而且身边也有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不断传来。 她僵着身子,不知是否该起来。 皇帝却醒得比她早,见她有了动静,道:「醒了?身上还难受么?」 薛静姝扭头看他,见皇帝半倚在床头,发冠未束,头发披散开来,往日里冷峻的脸,在红色床帐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柔和。 她摇摇头,「已经没事了,现在什么时候,我是不是睡过头了?」 洞房礼第二日,她该与皇帝一起祭神,而且之后还得去宗庙祭祀,求得先祖的接纳。 皇帝道:「还没到时辰,现在能起来吗?」 「可以的。」薛静姝道。 皇帝这才让帐外的宫人进来伺候。 早就候在外头的宫女鱼贯而入,有的捧着托盘,有的奉着金盆,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十来个人入内,却一点声响都未发出。 有宫女上前掀开床帐,晨光照进帐子里来。 一下子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薛静姝不免有些不自在,不过她很快发现,宫女们一个个低头垂首,连上前回话也没人抬起头来,更无人敢偷偷看她,这让她既觉得怪异,又松了口气。 几位宫女分别簇拥着她与皇帝,两个各居一边更衣收拾。 女官给薛静姝上了妆,换上祭祀用的吉服,头上不例外又戴了顶凤冠,不过比昨日小些。 她这边装扮完,皇帝那里也收拾好了,两人来到栖凤宫正殿。 殿里已经摆好祭桌,两人先是三跪九拜祭过天地,又行大礼拜过各路神佛。 之后又回到偏殿,宫人正在摆膳,两人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叫团圆膳,需摆在龙凤喜床上。 因早膳未好,宫人奉了茶上来,二人坐在一旁。 薛静姝忽然问:「皇上,我们什么时候去见太皇太后?」 皇帝道:「钦天监定下朝见礼的吉日是二月二十。」 那就是明天了。 皇家的礼仪,与民间到底有些不同,若是平民百姓家,新妇进门第二日就需要拜见公婆,而她现在,却得等吉日才行。 从之前下聘开始,她就没见过太皇太后,算起来已经有二十来日了。 「潘神医近日进宫了吗?」 「二月十五那日来请过平安脉,皇祖母如今状况已经稳定,无需担心。」 薛静姝只微微点了点头。她知道这稳定是什么意思,自此后,太皇太后或许会无病无痛,可再怎么样,也不过是这一年半载的事了。 其实真要说起来,她与这位老人见面的次数,还不如和周老太君见得多,可对她却就是有一分特别的亲近,这样的亲近,是她在别的长辈身上体会不到的。 庵堂里的师父也算是她的长辈,可碍于身份,平日只拿她当半个小姐半个徒弟,虽也有关心,到底不够慈爱。 而她当初第一次进宫,见了太皇太后,便在心里想,别人家的祖母,大约就是这样慈祥和蔼的吧。 可偏偏这位慈祥的老人,却无多少时日了。 心头正乱糟糟地想着,团圆膳已经摆完了,宫人请帝后移驾,薛静姝忙收敛了心绪。 宫女正准备扶薛静姝上喜床,皇帝已经先一步伸了手,几位伺候的宫女忙退到一旁。 皇帝虽是扶着薛静姝,可他力气大,几乎将她整个人半扶半抱上去。 薛静姝坐下后便不再动弹,实际上她的身体还是有些异样,特别是每次迈腿,都觉得钝钝地磨过,原本宫女来扶她,她还觉得有些苦恼,因为床那么高,就算有脚踏子,她现在也迈不太开。 皇帝直接将她半抱上来,虽让她觉得窘迫,却也暗自松了口气。 不大的桌几上,摆了约有一二十个小碟子小碗,每个还不到她巴掌大小,里头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明显是要让她与皇帝分食,可是足足一二十道,就算每样只吃一个,她也吃不下呀。 侍膳女官站在床边,见皇帝看了眼双喜圆子,忙伸出银筷夹了一颗放到皇帝身前的碟子里,另一颗夹给薛静姝。 那圆子长得有些似汤圆,只是比汤圆大些,约有婴儿拳头大小,上面印了个红双喜,又点缀着红绿丝,看着倒挺喜庆。 薛静姝夹起来,小心咬了一口,圆子皮软软弹弹,应该加了糯米粉,里头的陷料甜而不腻,又粉糯可口,既不像山药,也不是莲子,不知到底是什么做的。 她吃一口便在心里品一品,好容易吃完一半,抬头一看,皇帝那颗圆子早就给他一口吃了,此时正看着她等她吃完呢。 她有些脸热,也不好意思慢慢品了,忙匆匆吞下。 皇帝递了碗热汤到她手边,「慢点。」 薛静姝轻声道谢。 汤刚咽下,侍膳女官又夹了个饺子给她。 那饺子也比寻常见的大些,几乎有她半个手掌心大,皮薄薄的,隐约能看见里头的陷料。 那陷入口极鲜,薛静姝大约尝出蟹肉、鸽子汤、瑶柱的味道。 第四十二章 皇帝这次吃得比方才慢许多,等薛静姝吞下最后一口,他才放下筷子。 女官又给她碟子里放了个珍珠包,看着小巧玲珑,极诱人的样子。 薛静姝却暗暗皱眉,有些为难,因为她快吃不下了。 这只珍珠包吃得极慢。 不等女官再布菜,皇帝道:「你下去吧。」 女官微微一愣,立刻低头行了,躬身退下。 皇帝又摆摆手,其他伺候的人也都退下。 人走光了,皇帝看向薛静姝,「是不是吃不下了?」 薛静姝有些赫颜,小声道:「还能再吃一点点。」 皇帝似乎笑了一下。 薛静姝听见声音,惊讶地抬头看他,却只见他表情如常,并没什么异样,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皇帝道:「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一整桌都需要吃完,一会儿还有侍礼女官来查验。」 薛静姝这下真的皱了眉,一桌都得吃完,每人吃一半,男子食量大还好些,从前那些皇后们是怎么熬过去的?莫非只有她的食量特别小? 皇帝又慢吞吞道:「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眼下无人看见,自然可以变通。」 薛静姝微微扬眉,「您是说倒掉吗?」 「你看看这屋里,哪里是可以倒的,八宝瓶么?」 薛静姝看了看皇帝,又转头看了眼八宝瓶,说实话,看皇帝的表情,她搞不清到底是说笑还是当真。 皇帝道:「别看了。」 他夹了个蟹黄卷给薛静姝。 薛静姝瞪着碟子,所以他说的变通,就是让她继续吃? 「你咬一口。」皇帝见她不动,催促道。 薛静姝只好夹起来咬了一口,虽还是极好的滋味,可她现在没什么心情慢慢品尝了。 见她咬过了,皇帝将筷子伸过来,神色自然地夹起缺了一口的蟹黄卷,整个塞进嘴里。 绕是薛静姝再沉稳,此刻也顾不得礼仪,瞪大了眼看他。 皇帝吃完她那份,把自己的也吃了。 然后又重复刚才的做法,夹起一个让薛静姝咬一口,剩下的都进了他自己肚子。 两人进食速度明显加快,不过一会儿,桌上二十来个碟子被消灭的干干净净。 薛静姝忍不住去看皇帝的肚子,玉腰带之下,仍是平摊结实,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敬佩之情,自小到大,她身边能吃的人很多,柳儿就是其中一个,可与皇帝相北,柳儿的食量几乎不值一提。 皇帝放下筷子,问她:「饱了?」 薛静姝点点头。 皇帝便道:「你的食量比常人小,既然少食,就该多餐。栖凤宫内有小厨房,我让御膳房定时送新鲜食材来。」 薛静姝心想,我的食量是比常人小了一点点,可是您的食量比寻常人大了不少呢。 不过这话自然不能说,皇帝吃这么多,还不是替她吃的? 她道:「皇上吃饱了吗?」 皇帝略微点头,「七八分足矣。」 薛静姝不说话了。 皇帝让人进来收拾。 侍礼女官果然来查看两人是否将团圆膳吃完,见皇帝碟子里干干净净,她不奇怪,可是见皇后娘娘碟中也没有一点剩余,她就有些狐疑了。 但无论如何,是轮不到她来质疑的,她只得行礼退下。 实际上她来查看的时候,薛静姝很有几分心虚,这还是她第一次撒谎。 她暗中偷瞄了皇帝一眼,见他一脸正经沉稳,心中只余佩服。 不过说起来,她也并未见过皇帝有别的表情。 就连……就连昨晚也是这样的。 她忽然有些脸热,转开头看着宫人们来回忙碌。 皇帝转头看见她的表情,问道:「热么?」 薛静姝总不能照实说,只得点头,「有些闷。」 皇帝便命人开窗。 二月中,正是早春,窗外绿意渐浓,一棵紫玉兰树上孕出几朵花苞,连吹进屋内的微风,都带了些许绿草新生的芬芳。 下午该去宫外的寿皇殿拜祭先祖。 帝后出行的仪仗早就整整齐齐列在崇德殿前,足有上百人抬着御撵和凤撵,又有数百人在前后护行随侍,自皇宫到宗庙,一路上更是清避行人,围上帷幕,隔几步就有禁卫军手持长枪护道。 在宗庙给列祖上过香,回到宫里,又去供奉先皇的永寿殿行过大礼,如此庙见才算完成,之后便是明日的朝见礼了。 皇帝大婚,按例罢朝三日,不过国事却不能耽搁,下午行完庙见礼,皇帝换了常服就去崇德殿处理政务。 栖凤宫内,薛静姝也从偏殿移至正殿,此时栖凤宫的掌宫女官正带着宫人给她行礼。 中宫的规制,皇后贴身伺候的女官四人,宫女八人,另外粗使的不记名宫人更是多达十余人,眼下能到薛静姝面前行礼的,正是贴身伺候的那几个。 她今日精力不足,只一一见过,问了名字,又各自赏了礼,便让她们暂且退下。 柳儿留下帮她捏肩膀。 薛静姝问她:「昨晚睡得惯吗?有没有人为难你?」 「没有,大家人都很好,我跟苏姑姑住一个屋子,她很照顾我。小姐你呢,昨晚睡得好不好?」 薛静姝道:「我也挺好的。苏姑姑是宫里老人,你要听她的话,多和她学习,平日没事,轻易不要跑出栖凤宫去。」 柳儿点点头,「我知道,小姐你放心吧。」 她如今已经长进不少了,知道宫里不比外头,平日说话做事都更加谨慎起来,咋咋呼呼的性子也改了不少。 薛静姝让她按得舒坦,困意上涌,就用手撑着额头眯了一会儿,不曾想真的睡了过去。 柳儿怕她落枕,轻轻扶着她躺在贵妃榻上,又盖了件毛茸茸的白狐毯子,这才退到殿外。 待薛静姝醒来,殿里已经掌灯,她往身旁一瞧,皇帝拿了本书坐在烛光下,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薛静姝忙做正了,准备起身。 皇帝道:「坐卧行走,动作都应轻缓些,你血气不足,猛然站起来,最容易犯上昏厥之症。」 薛静姝虚心应是,又问:「皇上来了多久了?」 皇帝道:「掌灯时分才来。」 外头伺候的人听见里面有了动静,小声询问是否要传膳。 皇帝让他们端进来。 宫人在布置晚膳,皇帝又对薛静姝道:「下次若要小憩,让宫人提醒你,不可睡过头,不然既错过了晚膳,夜里又不好入眠。」 薛静姝只得又应了是。 两人坐在饭桌前,侍膳女官先给帝后盛了一碗汤。 这是宫内默认的规矩,饭前喝汤,有利于开胃养生。 今晚是淮山鸽子汤,薛静姝见皇帝一碗汤喝了干净,自己也舀着一勺勺喝下。 她食量小,吃了半碗珍珠米,各样菜品吃了几口,就饱了。 皇帝见了没说什么,他倒是吃得又多又快,几乎与薛静姝同时放下碗筷。 膳桌撤下,又上了茶点。 薛静姝只吃了一口,皇帝那份他通通吃光了。 之后两人各居一头,各自看书。 待更漏响了几声,便有女官上前小声提醒,该安置了。 皇帝放下书卷,道:「皇后的夜宵端来。」 薛静姝一听,惊异地看他,「什么夜宵?」 第四十三章 皇帝道:「你晚膳吃得太少,夜里该多吃一顿。」 薛静姝忙道:「我还不饿。」 皇帝便对候命的宫人道:「再搬个炉子来,先在炉子上热着。」 宫人忙去准备。 薛静姝没了法子,实在不想半夜起来吃一顿,只小声嘀咕道:「从前都没吃过,也没见饿。」 皇帝耳尖,一下就听到了,「就是因为从前一直吃得少,所以才这么瘦弱,又缺少血气。」 薛静姝不敢再说。 她没料到,皇上看着挺严肃寡言,实际上管起人来,竟比柳儿还能说。 不过被这事打了岔,方才薛静姝一听安寝二字心里就紧张起来,现在反而好多了。 宫女伺候两人更衣,之后全都退出内殿,只在外殿候命。 薛静姝躺在床上,心里有点打鼓,今晚应该不会有什么吧? 今日一整天,她的身体才缓过来一些,若再来一次,明天说不准就起不来了。 皇帝也躺下,仍是和她离了约有一个巴掌的距离。 薛静姝松了口气,看来确实是她多虑,从皇上昨晚的表现来看,他大概和自己一样乐得什么都不必做。 刚才睡得香甜,现在反倒没了睡意,薛静姝只得顶着床帐出神。 今日皇帝的表现,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他比他看起来、或者比她想象中的,其实容易相处得多。 若宫内的日子一直是这个样子,那她就十分满足了。 皇帝忽然问她:「是不是睡不着?」 薛静姝怕他又要训话,含糊道:「再过一会儿就睡了。」 皇帝没说话,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动作比昨晚熟练多了,身体也没有那么僵硬。 薛静姝有点惊吓,轻轻推着他的胸膛,「皇上?」 皇帝道:「你身上凉,不容易入睡,暖起来就好了。」 他说得笃定,似乎很有经验的模样,薛静姝正想找点话说,免得尴尬,便问:「您怎么知道?太医说的吗?」 皇帝沉默了一小会儿,道:「我小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 六皇子从前,因为母妃失宠,又不得先帝喜爱,几乎是在冷宫里长大的。 这些事,薛静姝略有耳闻,也一下子知道了,他说有这样的经历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宫人们捧高踩低,见他是个不得宠皇子,就克扣了他的分例。 她自己在庵堂里的时候,不也遇见过这样的事?好在她至少还有柳儿能够相互依偎取暖,皇帝有谁呢? 是不是一个都没有? 她眼前仿佛出现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在寒冬腊月里,裹着薄薄的被子,因身上太冷,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样子。 她心里有些酸软,却不知该说什么,恐怕皇帝此时,也不需要别人无用的安慰与同情。 她轻轻撇开这些情绪,问道:「您之前在看什么书?」 「《大衍图至》,里头讲了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山川河流。这些书平日都放在外廷,你若想看,写下书名让人去找来。」 薛静姝点点头,山上的书早被她翻旧了,皇宫里那么多书,正好让她打发时间。 皇帝伸手在她身上轻抚。 薛静姝又是一惊,忙按住他的手,「您是不是……」 皇帝微微一愣,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别怕,你身上太凉了,搓一搓比较好。」 薛静姝赶紧摇头,「不用了,很快自己就热起来了。」 皇帝便停了手。 薛静姝担心他又有什么动作,试探道:「皇上,让我躺到边上去吧,这样压着,您也睡不好。」 「不会,」皇帝道,他低头在薛静姝身上嗅了一口,「你身上带着香味,闻着挺舒服,也容易入睡。」 薛静姝有些不自在,她身上的味道,应该是平日熏香制香沾上的。 她忙转移话题,「陛下的不寐之症近日怎么样了?」 皇帝回想一下,道:「昨日只熏了一点你的香,睡得挺好,今晚没熏,不过有你身上的香味,大约也是不错的。」 说来说去又说回自己身上,薛静姝只得硬着头皮道:「我身上的香,与之前送您的恐怕不大一样。」 「都挺好闻。」皇帝道。 薛静姝不知该说什么好。 皇帝静了一会儿,又问:「现在有没有睡意?」 薛静姝睁着眼,其实还是挺清醒的,不过为了停止话题,她点点头,「有点了。」 皇帝却抱着她坐起来,「先别睡。」 薛静姝疑惑,「为什么?」 「宵夜还未吃。」 皇帝说完,不等薛静姝说话,就让宫人把外头热着的燕窝粥端进来。 薛静姝实在不饿,看着那碗粥,有点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皇帝没让她下床,就让宫女在床上摆了个小几,让薛静姝裹着被子吃。 薛静姝还想再挣扎一下,「我还是不饿。」 皇帝道:「不饿也该吃了,晚膳吃的那一点东西,到现在早就没了。」 薛静姝只得拿着调羹慢慢舀着。 皇帝见她吃得艰难,便道:「能吃多少吃多少。」 薛静姝眼前一亮,正要放下调羹,皇帝又道:「至少吃一半。」 她立刻泄气。 然而这还不够,皇帝仍在她耳旁唠叨:「我已经交代小厨房,以后三顿正餐之后,每隔一个时辰,再给你上一顿点心,每次至少吃完一半。」 薛静姝受不了了,忍不住说道:「皇上,就算我血气不足,这么吃也太多了些,需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皇帝却道:「这是太医交代的,与你身体无害。况且就算这么吃,照你的食量来算,一日吃的还是及不上常人。」 更何况,吃这么少,都不长肉,抱着实在硌手。 薛静姝最后还是吃了半碗燕窝粥,躺下后她就装睡了,也不知皇帝是什么时候入睡的。 次日要去拜见太皇太后,在民间这叫拜舅姑,皇家称朝见。 本应是皇后领着后宫妃嫔给太皇太后行礼,但此时后宫没有旁人,只有薛静姝一个。 她刚跪下行完礼,太皇太后就亲自起身扶她起来,满心的喜爱溢于言表。 薛静姝道:「数日不见,皇祖母气色又好了许多。」 巧嬷嬷道:「自娘娘进宫,这几日太皇的身体越发好了,今日知道娘娘要来行礼,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之前还在花园里走了两圈呢。」 薛静姝笑道:「若皇祖母不嫌我碍了您的清净,以后我天天上门叨扰。」 太皇太后拉着她坐下,笑眯眯道:「叨扰得好!」 她对着薛静姝左看右看,越看越爱,转头故意虎着脸问皇帝:「皇上,我把姝儿给了你,你没欺负她吧?」 皇帝道:「孙儿不敢。」 太皇太后笑着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姝儿你记着,若哪日皇帝欺负了你,就来皇祖母这里,祖母帮你打他。」 皇帝一副老老实实任她敲打的模样。 薛静姝觉得有些好笑,明明皇帝还是那副表情,可她却从这毫无变化的表情中,看出几分无奈。 她心里有些幸灾乐祸,还记着他早上盯着要她多喝一碗羊骨粥的事,现在她腹里还饱着呢。 皇帝若有所觉,瞧了她一眼。 第四十四章 薛静姝立刻转过头,乖乖巧巧地坐在太皇太后身边。 将两人的动作瞧在眼里,太皇太后面上喜色更浓。 不久德公公进来小声提醒皇帝,时辰快到了,王公大臣都已候在外廷,等着向皇帝进表庆贺。 太皇太后听见,道:「你去吧,姝儿在这里陪我。」 皇帝点点头,起身去了外廷。 太皇太后转头对薛静姝道:「若是在民间,新媳妇过来行礼,我应该给你备一份礼物,皇家虽没有这个规矩,但我也有一样东西要给你。阿巧,把我那个盒子拿来。」 这个檀香木的盒子,薛静姝是第二次见到,上一次是在大年初一,太皇太后给了她一对金锞子。 这一次,老人家从里头取出一只白玉凤凰簪,极珍惜地放在手中轻抚,「我这辈子,从普通妃嫔做到贵妃,后来直接是皇太后,现在是太皇太后,就是没做过皇后。这只玉簪,是当年永昭帝承诺封我为后时赐下的,不过封后诏书还没来得及下,他就……现在我把它给你,姝儿,你要切记,惜取眼前人,莫要等老了才后悔。」 这确实是极其珍贵的礼物,薛静姝郑重收下,「祖母放心,我记下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又幽幽叹道:「你是个好孩子,皇上也是个好孩子,你别看他平日不言不语,实际上只要被他看在眼中的人,他都放在了心上。那孩子就像冬日里的一捧雪,看着又冷又冰,不近人情,可是只要有人肯花点心思,小心地捂一捂,他也就像那雪一样,很快就化了,剩下的是清粼粼一眼看得到底的真心。 姝儿啊,我的身体我知道,你们都说我好了好了,可实际上我心里清楚,没多少日子了。皇祖母活够了,不怕死,却只怕剩下皇帝形单影只孤苦伶仃。所以皇祖母没有别的请求,只希望你能去看一看,看一看那孩子的心,别把他一个人,留在寒冬腊月里。」 薛静姝听得红了眼,哽咽道:「皇祖母,您可要长命百岁才行。」 太皇太后笑着摇摇头,「你看别人一开口,就是吾皇万岁,可是你瞧,自古以来,哪个皇帝是长寿的?又有谁真的活到一百岁?」 薛静姝擦了擦眼角,见太皇太后看着她,知道是在等她的答复,轻声道:「我与陛下做了夫妻,此后就是一家人,您放心,我……不会丢下他一个人。」 太皇太后这才欣慰笑了,「姝儿,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诸多顾虑,皇祖母无法预知将来的事,但有一点可以给你打包票,陛下与别人不同,若你真心对他,他也绝不负你。」 薛静姝静静点头。 太皇太后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乏了,才让她回去。 刚回到栖凤宫,侍膳女官便奉了托盘上来,「娘娘,到时辰进些点心了。」 薛静姝本满心惆怅,见了那吃的,立刻就成满腹惆怅了。 好在今日端上来的不多,她勉强吃了一半,之后又在殿内走了好几圈,才觉得舒服了些。 侍仪女官捧了两套朝服入内,向她请示今晚筵宴要穿哪一套。 今晚将是薛静姝作为皇后第一次出现在百官面前,自然不能轻忽。 她认真看了一遍,选了套看着不那么重的。 之后女官又让她选各类头饰挂件,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全部选完。 等她们都退下,薛静姝看着妆台上的太皇太后赐的玉簪,忍不住又拿起来握在手中。 今日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她知道。 老人家希望她能与皇帝好好相处,甚至是要他们在以后的岁月里,长久地相互扶持。 在今日之前,薛静姝并未想过这些。 她所设想的以后,要么是因占了皇后的位置,碍了别人而被除去;要么皇帝念着一点旧情,留她一条命,她与柳儿两人在冷宫里终老;甚至她还幻想过,是否有可能出宫,仍然回到山上,清清静静过完一生。 在她的诸多设想中,没有一种是有皇帝参与其中的。 但是方才,她却在太皇太后面前许下承诺,不会抛下皇帝。 所以有些事情,是否该重新想一想? 她盯着玉簪子怔怔出神,想起太皇太后叹着说自己没多少时日了,又有些心酸。 这位慈祥的老人,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平日听他们说她气色又好了,不知她心里是什么感想? 她说自己活够了,但其实心中还是有许多牵挂,不然怎么会像托孤一般,对她说了那么多? 她放心不下皇帝,却又无可奈何了,所以才会要她一个承诺,一个不知将来是否能够兑现,但至少眼下让她安心的承诺。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薛静姝并未体会过,但现在,她感受到了一位长辈对晚辈真切的爱意与疼惜。 「这簪子……是皇祖母送给你的?」 身后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 薛静姝忙起身,转头来便要行礼。 皇帝拦住她,「此处无人,不必多礼。」 薛静姝也没坚持,「皇上忙完了?」 「好了,诏书也已经送至礼部,今日过后就刊印颁行天下。」 等到明日,诏书发布,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会知道皇帝大婚,册立了皇后。 薛静姝轻轻点头,见皇帝还穿着朝服,便道:「让她们进来给皇上更衣吧?」 「不必。」皇帝自己动手。 薛静姝想了想,不好只在一旁站着看,又没好意思上前替他脱,就去外头让人把皇帝的常服拿来。 因这两日皇帝都歇在栖凤宫,他的衣服鞋履这边也备下了,很快就有小内监呈上来。 他正要往里送,德公公暗里扯住他,接过托盘送到薛静姝手中。 待她转回屋内,小内监小声疑惑道:「师父,你怎么不进去伺候,也不让我进去?」 德公公瞪他一眼,「狗崽子,眼睛呢?陛下与娘娘单独在里头,有你什么事?!」 小内监摸摸头,有点委屈。从前他手脚不够勤快,师父教训他没眼力劲,现在他勤快了,又要被训。 师父的心,海底的针。 薛静姝将衣服展开,帮皇帝穿上。 因皇帝比她高许多,她不得不踮起脚抬起头。 因这个姿势,皇帝瞧见她的眼睛,微怔了下,道:「怎么哭了?」 薛静姝惊讶地摸了摸眼角,并没有觉得湿润。 皇帝道:「眼眶有点红,方才哭了?」 薛静姝摇摇头,刚才她也没哭,不过大约是想起太皇太后的话,有点伤感,眼角才红了一些。 但总不能对皇帝说起今日她与太皇太后的谈话内容,因此她只是沉默摇头。 皇帝眉头微微隆起,忽然迟疑道:「是不是……不想吃东西?」 薛静姝愣了一下,差点失笑出声,皇帝难道把她当成小孩子了?因为不想吃东西,委屈地直哭? 她怕皇帝又想出什么更加奇怪的理由,只得道:「没什么,就是方才揉了下眼睛。」 皇帝明显是不信的,但也没再追问,只道:「若实在不想吃,我让他们把点心的分量再减一减,次数也减掉一次,以后就每日傍晚与夜宵多加一顿。」 第四十五章 ……看来他是认定她是因吃不下东西才会哭了。 薛静姝满心无奈。 皇帝在栖凤宫内与薛静姝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一同吃过午膳,他又去了崇德殿批折子。 薛静姝独自坐在内殿,继续思考之前所想的事。 太皇太后让她别丢下皇帝一个,让她去看看皇帝的真心。 她虽同意了,可这种事说来简单,真正做起来,要怎么做? 况且……皇帝真如太皇太后所说,愿意用一颗真心去换真心么? 若是……她做到了,但皇帝却没有,她又该怎么办? 她被许多问题折腾得脑中混沌,索性起身步出内殿,让柳儿陪她出去走走。 春寒料峭,柳儿见她要外出,忙找来斗篷给她披上。 宫人们也备了毯子、暖炉等物跟在后头。 薛静姝虽不习惯让这么多人跟着,但晓得是她们职责所在,也未说什么。 御花园内比她之前来要热闹许多,枝头的白玉兰、抽芽的绿柳、叽叽喳喳的鸟雀,到处都是春日的踪影,虽人还是不多,可总算有了些生气。 几人攀上一座假山,薛静姝微微喘息,柳儿扶着她进入亭内,宫人们则迅速地铺好毯子,生起暖炉,奉上茶点。 这间亭子地势稍高,站在此处可以看见半个皇宫的景象。 薛静姝望向外廷,此时皇帝正在那里。 她又想起太皇太后的话,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柳儿担忧道:「小姐,你怎么了?」 薛静姝对她,倒没什么隐瞒的,见她问起,便禀退其余宫人,让她们到假山下候着。 等人都退下,她把自己的烦恼与柳儿说了。 柳儿听得直挠头,什么真心假意的,她是搞不太明白,不过太皇太后的意思,应该是要她家小姐好好对皇上吧? 照这几天来看,皇上对小姐也挺好的,她觉得,别人对你好,你自然得还回去。 她道:「小姐,你就看看皇上是怎么做的,你也怎么做嘛,皇上关心你吃饭穿衣,那你也关心关心他吃饭什么的。像你对我,有好吃的会留给我,冬天帮我买棉衣,教我很多东西,担心我会不会被人欺负,这些都是对我好啊。」 薛静姝若有所思,其实皇上的饮食起居,是不需要她来插手的,但柳儿的话也提醒了他,若要对一个人好,不必特意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反而只需从身边的琐碎小事入手,时时刻刻方方面面,对方总能感受到。 至于真心能不能换来真心的问题,她此刻也想通了。 现在皇帝对她好,她自然也要以好回报,若以后皇帝不愿对她好,那她……把那些心意收回来就是。 想明白这些,心头的烦恼一下子消散,她正准备起身再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就有女官在外小声提醒她,又该吃点心了。 好心情因这话飞走了一半。 她只得重新坐好,让女官把吃的端进来。 是一碗细腻香浓的玫瑰牛乳羹。 看着这碗点心,薛静姝忽然心头一动,眼下不就是关心皇帝的时候? 她问那女官:「陛下那里可送过去了?」 「这……奴婢不知。」 薛静姝知道她只负责栖凤宫内的膳食,不知道皇帝那里的情况也正常,便叫了个小内监来,让他把面前这个食盒送去崇德殿。 女官忙道:「可是娘娘还未进食。」 薛静姝拈起桌上的茶点,咬了一口,道:「你看,我吃了。」 「这、这……」 薛静姝道:「你去吧,皇上若问起,如实说就是了。」 女官无法,只得退下。 她一走,薛静姝就把茶点搁下了。 柳儿眨眨眼,道:「小姐,你好狡猾。」 薛静姝嗔道:「再说话,我让你一天也吃六顿。」 柳儿吐吐舌头,赶紧住嘴。 她虽然爱吃,可是显然是吃不了六顿的,陛下简直把她家小姐当做小猪来喂了嘛。 另一头,小内监提着食盒,一路小跑到了外廷。 还未踏上台阶,德公公便把他拦住,「你不在娘娘面前伺候,跑这里来干什?」 小内监赶紧道:「师父,娘娘让我给陛下送吃的,您看?」 德公公微微迟疑,其实按默认的规矩,后宫没有宣召,是不得轻易来外廷的,这些吃食也不能随便送。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总有变通的时候,先帝在时,那些受宠的嫔妃们可没少亲自下厨,又亲自送来嫌殷勤,他们这些掌事太监,哪个敢拦?还不都是看人下碟。 不过陛下登基至今,这种事情倒是头一次发生。 德公公心中权衡一番,对小内监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传个话。」 皇帝正凝神看一本折子,德公公站在一旁不敢打扰,等皇帝放下,才瞅准时机赶紧上前道:「皇上,娘娘让人给您送吃的来了。」 皇帝愣了一下,才道:「拿进来。」 德公公得了命出去,很快带着那小内监进来,他打开食盒一看,有些意外,但不敢多说什么,只将那不大的碗端出来,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见了那碗又是一怔,这么小的碗,明显不是他平日所用的。 他转头看向小内监,道:「皇后用过点心了么?」 小内监不敢隐瞒,恭恭敬敬道:「这就是娘娘的点心。」 德公公低着头,觉得这位娘娘胆子似乎太大了些,陛下命人给她做的点心,她不吃也就罢了,竟还让人给陛下送来? 皇帝盯着那小碗看了一会儿,端起来几口吃了。 罢了罢了,不吃就不吃吧,若强逼着她吃,恐怕又要哭。 待小内监提着食盒退下,德公公也跟着退出去,在殿外把那小子逮住。 小内监老实道:「师父,您有什么吩咐?」 德公公道:「狗崽子,好好伺候娘娘。」 小内监疑惑:「师父您之前不是交待过了么?」 德公公瞪他一眼,「要更加用心,把娘娘当成你祖宗来伺候!」 照眼下来看,陛下对娘娘似乎格外宽容,以后不管宫内会不会有别的主子,恐怕都不会有这样的待遇,所以他才会要小徒弟好好巴紧栖凤宫。 小内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德公公踹他一脚,让他滚了。 等到傍晚,德公公进内殿提醒皇帝,筵宴时辰将到,应该更衣了。 皇帝搁下毛笔,道:「皇后准备好了么?」 德公公心里庆幸方才提前让人去打探过,「娘娘已经打理好了。」 皇帝点点头,「你让人请皇后来崇德殿。」 德公公忙去了。 另一头,薛静姝盛装打扮,一身的头面首饰重得几乎让她走不动道,好在她也无需太过走动,自有凤撵可乘。 到了崇德殿前下撵,一左一右两名女官搀着她入内。 皇帝刚刚换好朝服,见薛静姝走得艰难,道:「要不换一身常服?」 薛静姝轻轻摇头:「今晚王公大臣们都在,又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怎好因我擅自改了?」 皇帝上前扶住她,他力气大,单手就承担了薛静姝半个身子的重量,比两名女官都管用。 薛静姝暗暗舒了口气,她身上实在太重了些。 第四十六章 皇帝道:「祖宗又看不见,哪知道谁守规矩谁没守?」 薛静姝还未说话,殿外突然传来一到戏谑的声音,「皇兄,这话我可听到了!」 薛静姝转头一看,外头走进一名年轻男子,容貌俊美,着亲王品阶服,正是元宵宫宴上见过的安亲王。 安亲王入内,先是给皇帝行礼,起身后又对薛静姝行了一礼。 薛静姝也回他一礼。 皇帝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安亲王乐呵呵道:「臣弟在外久候皇兄不得,实在按捺不住,入内看看究竟,却教我听见那样的话,皇兄,今年祭祖,我若在先祖面前告你一状,你说祖宗们会不会生气?」 「你只管去。」皇帝只落下寥寥数字,扶着薛静姝在一旁坐下。 安亲王在一旁看着两人动作,视线飞快地在薛静姝身上扫了几眼,又转开来,啪地一声展开扇子,笑嘻嘻道:「我说皇兄历来最是守规矩,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来是怜惜皇嫂体弱。难得难得,皇兄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不过,皇嫂这样的倾城之貌,恐怕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心软。」 这话说得微妙,若说他轻浮,可他似乎只是与皇帝感情好,才敢开玩笑。若说他只是单纯的玩笑,又让人听着不大舒坦。 薛静姝因之前安亲王小妾的兄弟强抢民女一事,对这位闲散王爷没什么好印象,现在听他这么说,便把手从皇帝手中抽回,道:「皇上,我先退下。」 皇帝拦住她,转头看着安亲王,「出口轻浮,目无兄嫂,朕看你的规矩,才该重新学一学,明日起去恭王叔那里报道,学不好不用回府了。」 安亲王面色一僵,赶紧求饶,但皇帝已经扶着薛静姝入了内殿,他僵立一会儿,只得退下。 内殿里头,薛静姝仍在回想安亲王方才话中意思,他说皇帝从前最是守规矩,如今为了她,才会说出无视祖宗规矩的话。 她越想越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自古以来,但凡哪个皇帝做了昏庸之事,就一定有人往女子身上推,什么祸国殃民,妲己再世,似乎没有了女人,所有的皇帝都能做明君一样。 她忍不住想,那安亲王到底是口出无意,还是有心针对? 「怎么不说话?」皇帝问她。 薛静姝看他一眼,道:「皇上以后不必为了我破例,省得让人知道了,说些捕风捉影的话。」 皇帝将这话过了一遍,问她:「还在意方才八弟所说?何必理他。你若介意,以后我再不让他进宫。」 薛静姝忙道:「这怎么行?陛下千万别这么做。」 今日不过才打算为她破例,都还没做呢,就让人放在嘴里调侃了,若真把安亲王拒在宫门外,那得让人传成什么样子?她可不想成为别人口中的妖妃妖后。 皇帝又问:「那就将他禁足一个月?」 薛静姝无奈道:「皇上方才不是已经让他去恭亲王那里学规矩了么?这就够了。」 皇帝眉心微皱,「那你怎么还是不开心?」 薛静姝愣了下,忍不住在心中反省,难道她的情绪这样外露?还是皇帝比之前敏锐了? 明明上一次千重锁的事,自己冲他较劲,他还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微微摇头,道:「没有不开心,我……在想一会儿筵宴的事。」 皇帝不知信了没有,没再追问,只道:「宴席的事不必担心,你我同席,跟着我就是。」 薛静姝点了点头,暂时将那些有的没的压在心底。 不多时德公公在外头提醒,时辰到了。 两人方才乘了撵车,一前一后往外廷永和殿驶去。 此次出席宫宴的人,与之前元宵宴又有所不同,皇族宗亲,皇后娘家,以及文武百官都在席中。 皇帝下了御撵,却未立刻进去,而是等宫人扶着薛静姝上前,才与她携手一同入内。 还未踏入永和殿,殿里就乌压压跪了一片,众人口称万岁,之后又呼皇后千岁。 薛静姝第一次接受这样的朝拜,听着那震耳的声响,一时间身上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但她记得苏姑姑教的规矩,只强撑着笔挺的身姿,目不斜视。 两人一同踏上御座,皇帝扶着她坐下,自己方才落座,之后道一声平身。 朝臣们谢了恩,缓缓起身,皇帝又道赐座,他们才归坐到各自席上。 御座下一阶,东西两侧分列的是诸位王公,以及薛家老太爷和二老爷。 其余百官,则按品阶落座,还有些甚至坐到了殿外。 薛静姝往右手边看了一眼,她祖父和父亲微垂着头,两人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虽竭力收敛,到底露了些形色。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 殿外钟鼓齐鸣,大宴开始。 众人又跪下,向帝后叩头,口中说些喜庆话,恭喜皇帝大婚。 皇帝请起赐座,令人赐酒。 众大臣便一同举杯为帝后敬酒。 薛静姝端起面前的酒杯,蹙眉喝了一口,却不是预想中的苦辣,而是酸甜酸甜的滋味,她偷眼看了皇帝的酒杯,分明有醇厚的酒香飘来,与她喝的明显不是同样的东西。 敬过酒后,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传上来,皇帝命众人随意。 大臣们也稍微放开了些,与同席之人碰杯闲话。 皇帝转头看薛静姝,道:「想吃哪一个?」 他们二人面前的案几比底下朝臣们的宽大许多,有些菜品摆在皇帝那边,薛静姝根本夹不到。 不过本来也不需要她夹,自有侍膳女官伺候得妥妥贴贴的,皇帝这话,实在多此一问。 薛静姝却没辜负皇帝好意,说了个他面前的菜名,皇帝便夹来给她。 趁皇帝靠过来,她小声问他:「我喝的是什么?怎么没有酒味?」 皇帝道:「也是酒,叫百果酿,酒味淡些。」 他还记得大婚当晚,她喝了两口合卺酒,脸也红了,眼眶也湿了,今日可不能再让她喝。 薛静姝想,哪里是酒味淡些,分明一点酒味都没有。 皇帝又说:「这百果酿里头足有四十余种果子,是太医院呈上来的方子,对女子有些好处,皇祖母平日也爱喝几口。」 薛静姝听了,让女官又给她倒了一杯,是否真有功效不说,这百果酿甜甜的,味道还不错。 底下众人听不见他们两人在说什么,只知道方才帝后二人携手而来,方才陛下亲自给皇后夹菜,眼下又不住凑在一块说话,显然对皇后极尽宠爱。 薛家人乐见其成,面上越发喜悦。 而别的人,却不一定了。 这些人有些与薛家有利益冲突,还有些则是家里有适龄的女儿,想送入宫里来,而皇后越得宠,对他们便越不利。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药香闺秀 卷一》作者:鸣风 02、《药香闺秀 卷二》作者:鸣风 03、《药香闺秀 卷三》作者:鸣风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