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诱医夫 卷一》 第一章 【第一章 喜得神医相助】 烟尘飞扬的羊肠小径上,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车上跳下来两个神色慌慌张张的人,他们将一个用被子卷着的东西丢在路边的水沟里。 车上隐隐传来妇人的啼哭声—— 「巧儿啊……娘的巧儿……」 一个低低的女声劝着,「弟妹别哭了,巧儿染了疫病,已经去了,咱们离家还远着呢,总不能一直把她带在车上吧。再说,要是我们大家都染上……就让她随她爹去吧,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马车渐渐远离了。 路边的水沟里,被子卷微微动了动,露出一张女孩子苍白虚弱的面孔。 艾巧巧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发烧导致她连睁开眼睛都很吃力,然而她的耳朵一直都能听见身边的动静。 什麽疫病,她的身体明明一直都很健康,是昨天晚上她在睡觉的时候,突然被人用被子压住了身子,有人强行往她嘴里塞了个什麽东西,逼迫她吃下去,结果她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娘……」艾巧巧拚尽全力睁开眼睛,向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望去,很想大喊出声。 她没有死,不要把她丢在这里!爹已经不在了,要是她也死了,娘可怎麽办啊?自从爹死了,娘就受了刺激,整个人时而糊涂时而明白,要是她也不在,以後谁来照顾娘?就靠着她那尚未谋面的爷爷、奶奶一家人吗?她的心里从不敢有这种奢望。 水沟里积存着一些雨水,艾巧巧被水激得清醒了些,挣扎着从被子卷里抽出胳膊来,心想着绝不能死在这里。 此时,远处出现了一辆马车的模糊影子。 救命!救救我,我不想死……她拚命爬出水沟,要是躺在水沟里,过往的车辆绝不可能发现她的存在,只有爬到大路上才有一线生机。虽然她也极有可能被马匹踩死,可就算会被踩死,也绝对比躺在那里等死好。 远处马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可她却越来越看不清,发烧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 艾巧巧终於半个身子爬到了沟边,伸出手去,「救救我……」她翕动着嘴唇,然而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只能再一次无力地垂下胳膊。 马车驶过来,前面赶车的是两个十来岁的小童,头上梳着总角。 艾巧巧已经没有力气举起手了,她只能微微睁着眼睛,呆呆地盯着那辆车。她心里清楚得很,如果错过了这辆车,她很可能再无生还的机会,很快她就要失去意识,到时她就真的得横屍荒野了。 马车轮从她的身边驶过,一瞬间,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伸手去抓车轮。 马车速度并不快,然而行驶时的力量却是巨大的,直接把她的胳膊卷了进去。 马车一颠,她只觉得前臂一阵剧痛传来,这股疼痛反而令她的意识清醒了些。 「救命……」她弱弱地喊了声。 「停车。」马车里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两个小童停住了马车,「公子,什麽事?」 「刚才马车可是压到了什麽?」 艾巧巧疼得浑身打颤,她的一条胳膊卡在了车轮里,血肉模糊,幸好马车停得及时,不然她整条胳膊都要保不住了。 有人跳下马车,向她走过来。 那人身姿颀长,黑色薄纱半臂罩衫,内衬着一袭紫袍,精致的紫莲腰封坠着流苏。 最後的意识里,艾巧巧想起以前自家院子里种的那紫铃藤,神秘悠远…… 艾巧巧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车轮颠簸着,她被车轮绞到的手臂一阵阵抽疼。 她的身边传来小童稚嫩的声音—— 「姑娘醒了。」 艾巧巧侧过脸,在她身边坐着个梳着总角的小童,圆圆的小脸红扑扑的,就像大苹果。 他拿了湿毛巾覆在她的额头上面。 马车又是一颠,胳膊上传来的剧痛让她皱起眉头。 「听雨,你去外面告诉听风,让他稳点。」 悦耳的男声响起,她这才注意到车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紫铃藤一样的男子手里把玩着白纸摺扇,吩咐着照顾艾巧巧的小童。 原来这两个小童一个叫听风,一个叫听雨。 「是,公子。」小童转身出去了。 接着,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艾巧巧躺在那里望着男子,一时间竟有些呆呆的。 她生在小户人家,全家靠着父亲开的小饭馆为生,自小她也算接触到不少行行色色的人与事,而这人容貌绝美,优雅与冷漠中透着些慵懒,就像摇曳在风中的紫铃花,随风起舞,幽香逼人,这样的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感觉到她毫不遮掩的视线,对面的男子略微不悦地动了动眉梢。 艾巧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失礼。 她是个姑娘家,已经十三了,怎麽好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看。而且眼前这个人听着语气和善,实则他的眼底根本没有温度,这样的人与她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她移开视线,弱弱地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紫衣男子打量着她的脸色,说了句,「勇气可佳。」 艾巧巧表情局促,显然对方已然知道她是故意拦车,以至於被车轮绞伤。 当时她是别无选择,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这样。 她一直想着若他开口,自己要怎麽解释,好在他没有再深问其他事,她也就放下心来。 艾巧巧在车里一直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中,她好几次感觉到有人想往她的嘴里喂东西,可由於上次被人强行喂东西的遭遇她还记在心里,所以就算是昏睡中,她也紧紧闭着嘴。 「公子,药喂不进去。」听雨一脸为难。 紫衣男子慵懒地靠在矮桌後看书,头也不抬地道:「去取筷子来,把她的嘴撬开些。」 「我已经试过了,还是喂不进去。」 艾巧巧浑身酸软无力,隐隐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她微微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内,有人俯身在她面前,手里拿着白瓷碗,赫然想起那晚在马车里,她也是这般被人喂下不知名的药物。 不要,我不要吃那碗药…… 恍惚中,她好像听见了母亲低低的哭泣声—— 「巧儿啊,娘的巧儿……」 「不要!」一声尖叫脱口而出,艾巧巧猛地扬起手臂。 虽然她的胳膊没有什麽力气,可是端着碗的那人显然没有防备,白瓷碗被她拨开,药汁洒了些,溅落在紫色的衣袍上面。 「我不要吃,我没病……我还活着,娘,不要把我丢了……」艾巧巧含糊不清地呼喊着。 车帘挑起来,听雨从外面探头进来,「公子?」 「无事。」男子打发了小童,似乎叹了口气,探手从紫莲腰封的边缘处抽出一枚银针,熟练地在艾巧巧的颈侧一刺。 艾巧巧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可是她清醒了些,刚才挥动手臂後,包紮过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疼得她头上直冒冷汗。 「这回看清楚了?」男子俯身看她,「这是能解了你体内残余毒物的解药,吃了它就不会再高烧不退。」 艾巧巧侧着身子想要坐起来,然而却失败了,不过她咬着牙,努力无视疼得厉害的胳膊,最终还是半支起身子,接过白瓷碗,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男子见她痛快地喝下药,连个眉头都没皱,且就算胳膊上的伤再疼,起来的过程中仍连一句都没吭,不由得微微扬起眉,露出意外的表情。 她这个样子,不知怎麽竟勾起了他记忆中某个遥远模糊的部分。 男子随口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艾巧巧。」她强忍着胳膊上的疼痛,坐直身体,「多谢公子搭救,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救命之恩日後我定当报答。」 「报答?」男子面无表情地将银针收回腰间。 艾巧巧似乎看到他的眼底闪过一抹不屑。 等了许久,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回答她的问题时,男子幽幽开口—— 「夜离殇。」 艾巧巧呆住了,夜离殇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她相信就连炎国的皇室都有听过他的名号。 她惊讶地问:「你、你是三针救命的……神医夜离殇?」 艾巧巧虽然打小生在小户人家,可是父亲与母亲都很疼爱她,再加上她父亲做菜是一把好手艺,从小没挑食过,所以身子骨也结实,养了三天时间就能下地走动。不过险些被车轮绞断的胳膊却没法子好得那麽快,只能用布和木板吊着。 第二章 她很担心自己伤好了些,夜离殇就会把她赶走,毕竟他是那麽有名的神医,那些达官贵人一掷千金都难求他来诊上一脉,这种脾气的人一定很难相处,因此她偷偷向听风和听雨这两个小童打听,想知道自己的下场会如何。 结果他们一脸不解地道:「公子的心地可好啦,他怎麽会把你赶走?这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你一个女娃子,自己很危险的……」 前面几句很令艾巧巧感动,可是後面几句……这两个小家伙才是小娃子好吗,居然叫她女娃子! 不过看在夜离殇的面子上,她不能和这两个小家伙计较。 夜离殇果然没有赶她走,可是他整天不是在车里看医书就是闭目养神。 艾巧巧陪他坐在车里,感觉心里像被油煎了似的,一万个不得劲。 马车行走的速度并不快,原本她以为夜离殇是准备把她带到有人烟的地方放下,可是後来从两个小童口中得知,他们要去的地方离她要去的川字岭不远。 「怀安城离川字岭多远?」艾巧巧向听雨打听。 「步行的话差不多一个时辰就到了,坐马车的话更快些。」听雨道。 艾巧巧一边与听雨说话,一边看听风手忙脚乱地往小锅子里丢菜,溅出的热水烫得他直往後躲,叹道:「有你这麽做汤的吗?」她摇头,果然是小娃子,跟着脾气古怪的神医,只怕这两个小家伙吃了不少苦。 听雨看了听风一眼,学着艾巧巧的样子摇头,「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菜要切得细些,公子最近本就食慾不佳,你还切成这样,让公子看着就没胃口。」 「你切的又比我细多少?」听风瞪起眼珠子,被柴火烘烤的小脸红得像个大灯笼。 两个小家伙你一句,我一句,艾巧巧无奈地取了锅铲来,搅动着锅里的汤。 与听风、听雨相处了几天的时间,她很快就摸清他们的脾气,听风年纪比听雨大一岁,性子急,有些唠叨,但是在服侍夜离殇的这件事上却是勇敢忠诚的。 相比之下,听雨更加细心,虽说有些胆小,不过也是个纯良的性子。 他们宿在野外,每天晚上听风、听雨都要轮流做饭,艾巧巧之前是因为不能动,现在她能走动了,不好意思再白吃他们做的饭,因此她提议,「以後我来帮忙吧。」 「这可不成,我们公子不吃别人做的东西。」听风拒绝道。 艾巧巧暗暗吐了吐舌头,「为什麽啊?他还怕别人下毒不成?」 她本意是开玩笑,可是此言一出,两个小童都变了脸色,齐齐转头向马车那边看过去。 艾巧巧也跟着转头,只见夜离殇不知什麽时候出了马车,一袭紫衣迎风而立,光是站在那里,就显得无比风雅。 也不知刚才的话他有没有听到?艾巧巧有些心虚地问了句,「这麽晚了,公子去哪?」 「方便。」夜离殇淡淡丢下两个字。 艾巧巧立刻从脸红到脖子。 老天爷,快把她的嘴给收了吧,这嘴欠收拾,干麽多问这一句啊! 艾巧巧跟着夜离殇的马车行了十来天的路,渐渐与听风、听雨混熟了,心里却隐隐生出疑惑。 夜离殇好像是在避着什麽人,他的马车行的尽是小路,很少走官道,而且他们从不住店,往往在野外露宿。 好在艾巧巧不是娇惯的性子,天气也不冷,晚上她就跟着听风、听雨他们睡在外面的火堆边。 她的左胳膊伤了,但这不耽误她的右手,每天露宿时她都会帮听风他们干活,几天时间下来,反而是她做得最麻利。 这天早上,行路时乌云密布,到了中午时分,天降大雨,一时间就连前面的路都看不清,夜离殇便吩咐听风把马车停下,几人躲在车里避雨。 夜离殇一直在看书,慵懒地靠在矮桌旁。 听雨不知从哪端出个白瓷碟子,里面装着些绿色的叶子。 艾巧巧注意到夜离殇时不时就取过一片放进嘴里,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传来,是很好闻的味道。 难怪夜离殇的身上总带着薄荷的气味,刚开始她还以为是他身上带着香囊的关系。 在马车里闷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傍晚雨势减弱,听风、听雨把马车赶到附近的林子里。 车上备了柴火,但是地面积了水,生不起火,两个小童急得团团转。 艾巧巧坐在马车里,看到两个小童蹭了一脸柴火灰。 「公子,这火生不起来。」听雨急得都快哭了。 夜离殇面无表情地看了外面一眼,「生不起来便算了,今天晚上凑合些,不是还有乾粮吗。」 「是有……可是没有热水……」听雨为难地道。 他们的乾粮艾巧巧是见识过的,那可真是「乾」粮,没有汤水配着的话,绝对会噎死人。 而且这位神医确实像听风他们担心的那样,每日吃得极少,有时只吃几口乾粮就停手,最多喝些汤,要是今晚没有汤,怕是他连乾粮也不会吃了吧? 艾巧巧觉得他似乎有心事,虽然从面上看不出什麽来。 她挪动着下了马车,「我来帮你们生火吧。」 夜离殇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後又看了看外面,虽然他们停在林子里,可是地面是湿的,不少地方都积着水,这样的地面怎麽可能生得着火?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本想让她算了,可是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不禁有些好奇。 「你们帮我找些石头来。」艾巧巧在周围转了转,找到一处地势平整的空地,让两个小童把石头堆起来,排成一个「凹」形。 「在底部铺些小石头,这边留个缺口,要让风从对面吹过来。」艾巧巧一只胳膊行动不便,但是她没闲着,蹲在那里把他们提前准备的柴火抽一些出来。 夜离殇挑起车帘,悠闲地看着她挑出了些稍微粗的木柴,用它们在石堆上以「井」字的形状搭成了一个台子,远离了潮湿的地面。 「就在这上面生火。」艾巧巧吩咐听风。 听风拿来了打火镰,点燃了引火物。 等引火物充分燃烧起来後,艾巧巧开始添柴火,并尽量让它们分散在整个木架上。 「真的着起来啦!」听风、听雨兴奋得跳起来。 不一会火就旺了起来,听雨连忙拿锅子去附近的小河边取水。 艾巧巧蹲在那里拨弄着柴火,感受着篝火的热度,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这种在雨天仍能生火的技巧是她父亲教给她的,她父亲经常带她进山里寻找新鲜的食材,所以她也学到了不少在野外生火的技巧。 她的小脸被火映得通红,脸上的微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福。 夜离殇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望着艾巧巧的小脸若有所思。 听雨烧水的功夫,艾巧巧陪听风拿了厨具到小河边清洗。 夜离殇爱乾净,他用的餐具全部都是白瓷的,上面连个花纹都不能有。 艾巧巧帮听风把洗净的瓷器收好。 河水中突然有水花溅起,一尾鱼儿欢快地跳起来,又重重地落回到河水中。 「有鱼!」艾巧巧的眼睛顿时亮了,天天吃乾粮和汤菜,她不会有怨言,可是美味的食物就在眼前,她怎麽能不动心。 帮听风把餐具拿回去後,她向听雨要了一枚缝衣针,然後把它的两端弯成钩状,又寻了根绳子,在一端绑了八字环。 「巧巧,你在做什麽?」听雨好奇地看着她在小河边的烂泥里翻找着什麽。 「在找蚯蚓……啊,有了!」艾巧巧把捉到的鲜活蚯蚓挂在钩子上。 蚯蚓扭动身子挣扎着。 「你想钓鱼?」听雨的眼睛也亮了,「能钓到吗?」 「能。」艾巧巧观察着河面的水势,「现在是大雨过後,气温陡降,鱼儿都很兴奋呢,会上钩的。」 她又寻了个小木棍,绑在绳子上做浮子,然後在钩子下面坠了块小石头,抛进河水中。 与此同时,菜汤煮好了,听风端着白瓷汤碗进了马车,「公子,用膳了。」 夜离殇仍在看书,看也没看听风端进来的东西,「放那吧。」 「公子,雨後天凉,您趁热吃了才好。」听风劝道。 夜离殇放下书,眉头不易觉察地蹙了蹙。 第三章 两个小童都很忠心,但他们年纪太小了,这一路上能把食物做熟就已经很不容易,他嘴上虽然不说,可总吃这些东西,确实让他有些腻味,而且他的心里还在纠结着别的事情,这些天他连一点吃东西的心思都没有。 用瓷勺舀了些汤,他喝了几口就放下了,「端下去吧。」他重新拿起医书。 「公子!」听风眼圈红了,「公子您再吃些吧,我知道公子您因为那件事心里不舒坦,可是我跟听雨都相信公子是清白的,就算他们误会公子,但事情早晚会真相大白,您现在不吃东西,身子可是会垮的……」 夜离殇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听风站着不肯走,只好敷衍地又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摆了摆手,「拿下去吧。」 听风红着眼圈收拾餐具,退了下去。 他掀起车帘的时候,外面飘来细碎的雨滴,又下雨了,好在雨势很小,并不影响篝火。 夜离殇惆怅地放下书,卷起车帘看着外面。 听风高声喊着听雨和艾巧巧,要他们回来吃饭。 夜离殇这才发现,艾巧巧和听雨跑到河边去了。 「公子,巧巧钓到好大的鱼啊!」听雨兴奋地跑回来报信。 「大雨天的钓什麽鱼。」听风故作老成,「那东西腥得很,又不好吃。」 「谁说不好吃啦?」艾巧巧笑咪咪地提了鱼过来。 夜离殇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只见她的手里提着条大鲫鱼,足有两斤重。 「要怎麽处理才好吃?」听雨终归年纪小一些,很容易就相信艾巧巧。 「当然是烤着吃啦。」艾巧巧没有注意到夜离殇正在看着自己,她向听风借了刀,麻利地把鱼的肚子割开,又去河边清洗。 细细的小雨沾在她的发丝上面,形成一颗颗水珠,可是她对此浑然未觉,别看她只有一只手能用,清理鱼的动作却异常熟练。 「巧巧,你好厉害哟!」听雨叹道。 「这算什麽,我爹爹做鱼才好吃呢。」提起父亲,艾巧巧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恍惚。 听风不服气地瞥了那条鱼一眼,「先别夸得那麽早,这东西我们以前也做过,烤出来後腥气太大,公子不爱吃呢。」 「我烤出来的鱼保准没有那种腥气。」艾巧巧自信满满,「你们公子一定爱吃。」她本是无心之语,这鱼她原本也没想着专门烤给夜离殇吃,现在话已出口,她不由得有些後悔。 这鱼看来不够他们几个吃,如果夜离殇真的不喜欢吃…… 心里想着,她下意识地转头向马车望过去,谁知夜离殇就站在她身後,吓得她手上一抖,差点把鱼掉在地上。 夜离殇身上披着绦紫色的薄披风,墨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後,黑漆漆的眸子彷佛被那紫色的披风浸染,带了浓浓的紫色,隐约散发慑人的妖异之美。 「烤鱼吗?」他淡淡开口,「那我就等着了。」 看着艾巧巧暗自懊恼的表情,他的眸光不由得忽闪几下,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艾巧巧让听雨取了些盐,涂抹在鱼的全身,她则在树枝间挑挑拣拣,最後选中了一根树枝,用刀修成「丫」字形,去了树皮,把鱼叉在上面,然後支在火堆边。 听风过来想帮着添柴,却反被艾巧巧制止。他不解地问:「只剩下炭火了,为什麽不加柴啊?」 「就是要用炭火烤啊。」艾巧巧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不用想她也能猜到,以前听风和听雨定是直接用火烤,所以鱼是外糊里生,自然不会好吃。 听风和听雨迷惑地对视一眼,「这麽多的烟……」 「对啊,有烟更好啦,会格外有味道。」艾巧巧取来盛汤用的铁勺,把它放在炭火上面,当成锅子来烧。 「倒点油在里面。」她吩咐听雨,等油烧热後,往里面添了葱、姜、蒜,还有一把花椒,「可惜你们没带辣椒,不然味道会更好呢。」 艾巧巧小心翼翼地把铁勺放在炭火上加热,勺子里的油慢慢烧开,里面几样食材的味道渐渐溢出来,她也不着急,蹲在那里慢慢地移动着铁勺,让里面的东西均匀受热。 「都要糊啦。」听雨终於忍不住提醒道。 「没关系。」艾巧巧从容不迫地继续烧着铁勺里的油。 油里几样食材的香味越来越浓,这时那条鱼也终於烤好了。 听雨取了盘子来,听风把鱼从树枝上取下来,放在盘子里。 艾巧巧用刀在鱼身上切了几道,然後用刀尖把油里糊掉的葱、姜等物全都挑了出去,接着一勺子热油浇下去,鱼肉滋滋响着,烤焦的外皮瞬间被热油吞没。 听雨吸了吸鼻子,笑道:「真香啊!」 就连艾巧巧都忍不住吞了口水。 「公子尝尝看。」听风拿来了筷子,递给夜离殇。 夜离殇没先接筷子,他故意先看了看艾巧巧。这个小丫头明明馋得要命,可是她现在的目光里却带着期待,他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了。 他接过筷子,刚夹起一块,就见油汤顺着白嫩嫩的鱼肉滴下来。 因为是用炭火细火慢烤,所以鱼的表面变酥,吃在嘴里有种脆脆的感觉,里面的鱼肉却是又滑又嫩,还带着酥麻的花椒味,再加上油里的姜、蒜去掉了鱼的腥味,鱼肉入口即化。 端着盘子的听雨直吞口水。 夜离殇吃了一口後又夹了一块。 鱼香扑鼻,听风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 「公子,味道如何?」艾巧巧紧张兮兮地盯着夜离殇脸上的表情。 夜离殇连吃了两口後把筷子放下,交给听风。 听风正要撇嘴,忽听夜离殇道—— 「还有酒吗?热一壶跟鱼一起送进来。」说罢,他转身先回了车上。 听风端着盘子愣在那里。 还是听雨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道:「你快送鱼进去啊!我去取酒,公子终於想吃东西了呢!」 听风这才回过神来,忙乐呵呵地端着烤鱼进了马车。 艾巧巧面带微笑看着忙碌着的听风、听雨,心里有点遗憾没有吃到烤鱼,不过能得夜离殇的赞赏,她觉得值了。 虽然夜离殇没有说出一个「好」字,但是眼前这一切已经表明了她的这道菜很成功。 在炭火里又添了些柴,艾巧巧坐下来吃听风之前做的汤和硬得能与石头媲美的乾粮,刚喝了一碗汤,就见听风凑过来—— 「公子请你进车里说话。」 艾巧巧愣了愣,听风用的语气相当正式,这让她有些不习惯。她听得非常清楚,对方用的是一个「请」字。 她进了马车,车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夜离殇略显慵懒地坐在矮桌後,绦紫色的披风被丢在一旁,墨色长发则拢在身後。 他一手捏着酒杯,幽深的眸子看过来,转瞬间流转出的光彩令人有些不敢直视。 就连艾巧巧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何她并不怕他,毕竟对方的身上确实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慑人的气势与冷凝。 果然他们不是一类人啊!她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了声。 「公子,你叫我?」 「坐吧。」夜离殇随意地用下颔指了指对面的位子。 艾巧巧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她不是大家闺秀,并不在意车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 夜离殇用筷子把盘子里的鱼夹起,翻了个身,并递了新的筷子过去,「吃。」 艾巧巧愣了愣,她真没想到夜离殇居然会给她留一半的鱼。 「怎麽,不想吃了?」夜离殇尝了口酒,不知是不是酒气的关系,眸中带了层薄雾。 艾巧巧嘿嘿笑了几声,拿起筷子,一下子便挑了最肥美的一块鱼肉。 夜离殇手肘支着桌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艾巧巧大口大口地吃得痛快,直到见她吃得差不多,才开口问道:「你以前学过厨艺?」 「是跟爹爹学的。」艾巧巧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世,把她的事情简单说了。 她父亲在小城里开了个小饭馆,有着一手好厨艺,母亲则心灵手巧,温柔贤慧,他们一家三口原本过得挺幸福的,可是有一日莫名地飞来横祸,一天晚上,一夥人闯到他们家里,重伤了她的父亲,还把她母亲吓得精神失常。饭馆被迫关门,她父亲在病床上勉强撑了几日就咽了气,临死前说要回归故里,正巧有父亲的族人寻上门来,她这才陪着母亲返回父亲的故里,没想到半路上有人竟然想弄死她,强喂她毒药,称她已死,将她弃於路边…… 第四章 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听到的声音,当时车上只有她跟母亲,还有就是陪着她们一起回川字岭小房村的二伯母钟氏钟梅绢,再来就是赶车的车夫。 艾巧巧情不自禁地抿起嘴唇,也不知母亲现在怎麽样了,她真的想不通,二伯母为什麽要对自己下手? 虽然没有什麽证据证明是二伯母害她,可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她想不出还有什麽其他人会这麽做。 夜离殇看到她逐渐绷紧的嘴角,推了推面前的酒杯,转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抽出件衣裳丢给她。 「嗯?」艾巧巧的思路被打断,茫然地看着对方丢到她怀里的衣裳,一袭紫色衣袍,是他的衣裳。她疑惑地道:「公子,这是……」 「换了,穿着湿衣裳睡觉容易着凉。」夜离殇淡淡地说着,随即唤了听风、听雨进来收拾餐具。 艾巧巧本想拒绝,这些天她根本就没有衣物可以替换,又没什麽机会沐浴,要是真的穿了这衣裳,以後这件衣裳夜离殇怕是就不会要了,可是转念一想,夜离殇是什麽人啊,他怎麽可能会缺这麽件衣裳,於是她大大方方地向他道谢,拿着衣裳出去找了没人的地方换上。 雨势已经停了,火堆边烘烤着艾巧巧换下来的湿衣裳,听风、听雨支了简易的帐篷,众人纷纷找好位置进入梦乡。 【第二章 分开逃难回老家】 艾巧巧睡到半夜,被尿憋醒了,起身迷迷糊糊地到马车後面小解。 夜风里尽是湿湿的雨气,一阵风迎面吹过来,艾巧巧闻到一股奇怪的油味。 咦?这种味道是……护刀油? 她父亲本身是厨师,所以家里各色刀具向来养护得当,长大一些後,每次养护那些刀具都是她亲自上手,所以这种味道她不可能会认错。 突然间,她打了个寒颤。 荒郊野外的,这种味道意味着什麽? 艾巧巧匆匆整理好衣裳,转身直奔马车。 听风和听雨都在睡,她本想先叫醒他们,可她又怕耽搁了时间。 有护刀油的味道,就证明有人拿了刀具在这附近,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很多人,全都拿着刀…… 她不敢接着想下去,爬上马车便往夜离殇身边过去。 夜离殇穿着一袭素缎中衣,睡得正沉。 「公子、公——」她压低声音凑过去,可还没等她靠近夜离殇身边,一把摺扇突然顶在了她的下颔处,硬硬的扇子骨戳得她下巴生疼。 睡着的夜离殇睁开眼睛,眼底还带着朦胧的睡意,然而他手里却抓着白纸摺扇,扇子的一端正抵在她下巴上,「做什麽?」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 艾巧巧结结巴巴地把刚才她的发现说了。 夜离殇迅速收了摺扇,起身来到车帘外,向外面低唤。 听风、听雨醒过来,茫然地道:「公子可是渴了?要水吗?」 「快些上车,我们要走了。」夜离殇低声道:「东西不要收了,现在就走。」 「哦……」两个小童迅速爬起来,连问都没问原由,直接弃了地上的餐具以及他们的帐篷、衣物,其中也包括艾巧巧那件晒在火堆边的衣裳。 两个小童手脚麻利地套车,把马车赶上道路,快速驶去。 艾巧巧有一肚子的话,但是却不敢问。 夜离殇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好像忘记自己这会只穿着中衣,一手挑着帘子望着外面,好像在侧耳倾听着什麽。 艾巧巧屏住呼吸,然後她也听到了,马车後传来异响,好像……有谁在喊着什麽。 车轮压过一块石头,猛地颠簸了一下。 艾巧巧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一个冷不防,身子被晃倒,可她的一只胳膊还伤着,根本来不及支撑住自己的身子。 夜离殇余光瞥见,扬起胳膊拦腰把她抱住。 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除了父亲以外的成年男子抱住,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想要挣开,却又稳不住身形。 「再快些。」夜离殇吩咐外面赶车的听风与听雨,完全没有注意到艾巧巧的窘迫,反而因为她的挣扎,他的手束得更紧。 马车一路狂奔,听风和听雨做菜、做饭不在行,驾车的技术却是纯熟的。 这一路艾巧巧被颠得快要散架,要不是夜离殇一直环着她的腰,有好几次她都差点被甩到车外。 天色渐明,拉车的两匹马儿气喘吁吁,跑得浑身是汗。 听风不住地回头望向车後,「公子,我们把他们甩掉了吧?」 夜离殇没有回答,而是放开艾巧巧,出了马车向後望去。 艾巧巧心中不由得生疑。是谁在追他们?看这架势好像还不是一般的恩怨,都动上刀子了,难道是仇家? 想到这里,她不禁往车厢里缩了缩。 她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还想活着回到川字岭的小房村去找母亲呢,现在却跟这些人搅在一起,如果那些人真的追上来,她要不要找机会逃了? 只要一想起父亲死前的惨状,她就浑身发抖。 父亲被人乱刀砍至重伤,最後只剩半口气,当时她和母亲被父亲强行关在酒窖里,这才免於受伤。 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脖子上戴着的一枚荷包,那里装着唯一能够寻找到凶手的线索。 听风、听雨才刚刚松了口气,路的前方就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艾巧巧正想看清迎面而来的是些什麽人,忽见身边的夜离殇挑了车帘,纵身自车厢跃出,跳到听风和听雨的身後,接过缰绳,并狠狠抽了马一鞭子。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冲了出去。 小路上,马车迎面与数匹疾驰而来的马匹错身而过。 艾巧巧看得真真切切,那些骑在马上的人一个个黑布罩面,手里拿着雪亮的家伙…… 刀! 艾巧巧浑身的血都凉了。 马车在夜离殇的操纵下,与那些人擦身而过,他的一头墨发被风吹得向後扬起,幽深的眸子里倒映出对方手中的刀光,有几人扬起刀来,却被他的气势震慑,有一瞬的迟疑,他便藉机冲出重围。 马车在路上颠簸得更厉害了,艾巧巧几乎在车厢里滚起了汤圆。 她听到车厢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紧接着听风便急急高喊—— 「公子,他们放箭了!」 艾巧巧全身缩得更紧了。 马车疾驰,拐过两道弯後,後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公子,他们追上来了。」听雨叫道。 马车怎麽可能快得过单人独骑的马匹?这一点所有人的心里都清楚。 又一波箭雨响起,敲打着车厢外壁。 「公子,不可!」听风叫了一声。 艾巧巧抬头向车厢外看去,只见夜离殇在马车拐过急弯时,一手抓起听风,将他甩下马车,丢到了路边的河中。 河水很深,但却不急。 夜离殇丢下听风後,又抓起了听雨。 听雨哭得满脸是泪,「公子,我不怕死,不要丢下我们……」 对於听雨的苦苦哀求,夜离殇无动於衷,他再次扬手将听雨丢到河里。 艾巧巧整颗心紧了紧,她扑到车窗边,看向外面。 马车驶过,後面追来的马匹并没有去管掉进河里的两人,而是继续追着他们的马车。 「出来。」夜离殇低喝。 艾巧巧心里扑通扑通地快速跳着。 她不是傻人,自然知道夜离殇此举的用意,他知道这车早晚会被那些人追上,所以先保全了两个小家伙的命。 「你水性怎样?」夜离殇转头看向她,面容显得有些苍白,眸子里的光华却丝毫不减,反而变得越发幽深。 艾巧巧重重点头。 夜离殇嘴角扬了扬,他不会看错,这丫头昨天能钓到那麽大的鱼,怎麽可能不会水。 他一手握缰绳,一手抓住艾巧巧的衣裳,强行把她拖到身边。 就算她知道他这麽做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可是马车速度这麽快,她还是有些害怕。 「低头。」夜离殇突然按住她的脑袋,把她护在身下。 又是一阵箭雨掠过。 艾巧巧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耳边似乎听到夜离殇倒抽了口气。 怎麽回事?箭雨过後,她艰难地抬起头来,想看个究竟,手里却被强塞了个东西进来。 「怀安城……益草堂……有事可以以它为凭……」 艾巧巧来不及看清手里的东西是什麽,身子便腾了空。 第五章 夜离殇趁着马车再次转弯的时候,把她甩了出去,丢进河里。 被河水漫过的瞬间,艾巧巧最後看到的一幕便是夜离殇斩断车辕,在箭雨中跃上马背,逆风扬起的素袍像一抹轻烟,自她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河水很深,但水流却不湍急。 艾巧巧潜入水中,虽然只有一只胳膊好使,却不妨碍她身体的灵巧。 自小她便跟着父亲上山下河寻找各类珍稀食材,所以泅水她很小的时候就会了。 一口气游到河中芦苇丛生之处,她这才敢冒出头来。 岸上马蹄声隆隆,追着夜离殇而去,没有任何人理会掉进河里的她。 艾巧巧暗暗松了口气,张开手掌,这才看清刚才在马车上夜离殇最後塞进她手里的是什麽东西,那是一枚紫玉戒指。 他最後说什麽怀安城益草堂? 仔细看着那枚戒指,戒指的正面刻着一个「夜」字。 益草堂这名字听着好像是个药铺,难道怀安城的益草堂是神医夜离殇开的? 她把戒指藏进脖子上戴着的荷包内,在河里又藏了一会,虽然岸上没有什麽动静,可她仍不敢上岸,回身游向另一侧的对岸。 她的身上还穿着夜离殇的衣裳,紫色的长袍浸了水,在她身上更显得宽大。 她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衣裳脱下来沥去水,然後重新穿回身上。 听风、听雨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躲在岸边的树丛後,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车轮声。 艾巧巧翘首眺望,见一辆载货的车顺着大路驶过来,心中不由得一喜,不管怎样,总算是有救了。 她在大路上拦车,车子停了下来。 令她意外的是车子的主人居然是一名妇人,大约三十来岁,生得风韵饱满,一身商户的打扮,腰间还带着把长剑,颇有些江湖人的豪气。 艾巧巧上前简单地将她的遭遇说了,不过她省去了被夜离殇救助的部分。 「你要去川字岭的小房村?」女掌柜问。 「是。」艾巧巧连连点头,「不知掌柜能不能载我一程?不过、不过我身上没有什麽钱……可是我会干活,我还会做饭……」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说着,连眼圈都红了。 女掌柜上下打量着她,「你姓什麽?」 「艾,我叫艾巧巧。」 「原来是老艾家的人啊!」妇人惊讶地道:「不过我不记得他们家有你这麽个孙女。」 「我父亲是艾景洪,在家中排行老三,我从小就没见过爷爷、奶奶,这是第一次回小房村……」 女掌柜听了微微颔首,让她上了货车。 简短的交谈中,艾巧巧得知,这个女掌柜名叫冯亦润,在怀安城开了家杂货铺,进货途经此地,正好可以把她载到川字岭附近。 车子不紧不慢地向前驶去。 艾巧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河对岸,其实就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着什麽。 也不晓得夜离殇有没有甩开那些身分不明的人的追杀。 她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冯亦润「啧」了一声。 「这世道……」冯亦润低低地叹了口气,一边赶着马车,眼睛却望着河水。 艾巧巧颤颤巍巍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河水中泛着血色,自上游缓缓流淌过来。她手指紧扣车辕,俯身向下,想看清河水里浮浮沉沉的都是些什麽。 冯亦润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肩,把她拉了回来,「别看了,都是些死人。」她冷冷地说着,同时甩了马儿一鞭子。 货车加快了行进速度,血色充盈的河水在艾巧巧的眼前匆匆掠过,消失不见。 三日後,艾巧巧跟着冯亦润的货车终於到了川字岭。 「从这里往东走就是怀安城,你向西边去,过了前面那道岭就是小房村了。」冯亦润指着前面的山路道。 艾巧巧下了车,向冯亦润道谢。 冯亦润笑得爽快,「难得你这丫头一手好厨艺,这三天我也算饱了口福,日後你若是在小房村混不下去,可以到怀安城来找我,凭这手艺,做个厨娘不成问题。」 艾巧巧连连道谢。 她的厨艺得自於父亲的传授,但更多的是她自己的天分。原本父亲是不想让她学这门手艺的,可她就是喜欢琢磨这些,父亲、母亲都宠着她,便由着她去了。 艾巧巧与冯亦润分开後,沿着山道走下去,远远的,山脚下出现一处村落。 她停住脚步,站在那里向山下张望,忽然听到身後传来木轮嘎吱嘎吱的声响,转头只见山路上走来两个人,成年男子大约三十来岁,穿着件粗衣短衣,背後背着弓箭,手里拉着平板车。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在他的身边,身材瘦高,皮肤黑黝黝的,眼睛亮晶晶的,显得很有精神。 「请问这是小房村吗?」艾巧巧走到路边向他们打听。 成年男子没有说话,少年抢先问道:「是啊,你要找谁?」 「艾家……是住在这里吗?」艾巧巧问。 听了这话,少年愣了愣,就连他身边的成年男子也变了脸色。 「啊,是,是在这,进村後西边第三家就是。」成年男子说完,闷头拉了车,头也不回地从艾巧巧身边经过。 少年走出很远才回过头来,向她这边深深地看了一眼。 艾巧巧心中疑惑,看他们这样子,像是生怕与她有瓜葛似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随即释然了。她现在还穿着夜离殇的那件紫衣,虽然衣裳料子上乘,可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她的,他们怕是把她当成落了难来投奔的亲戚了吧。 下了山坡,艾巧巧按着成年男子指引的方向,来到一处院外。 院门敞着,上房中传来老妇人的咒骂。 「人都死到哪去了?不去做晚饭,是想饿死人吗!」 艾巧巧进了院门,只见院子里站着两个缩手缩脚的妇人,她们躲在角落中窃窃私语,谁也不去搭理上房的咒骂。 「老大媳妇,快去厨房做饭,去地里干活的都快回来了,你死哪里偷懒去了!」 院子里的一个妇人扬声道:「娘,俺去园子里摘点菜……今天晚上该老三媳妇做饭了。」 上房的咒骂声不由得一顿,而後继续传来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谩骂—— 「哼,老三媳妇,那个坏了心肠的女人勾得我三儿离家这麽多年,烂了心肠的,我还要管她的饭……」 艾巧巧往里走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她的父亲在艾家就是排行老三,难道这个声音是在骂她的母亲? 院子里站着的两个妇人抬头正好看到她。 「哎?这是……」 艾巧巧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妇人正是当日接她们母女回来的钟氏,唤道:「二伯母,我回来了。」 钟氏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半张着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鬼啊!」 院子里一阵混乱。 艾巧巧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钟氏,现在她越发确定当初强喂她毒药、把她丢下马车的就是二伯母,只是她不明白,二伯母为什麽要这麽做? 耳房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妇人冲出来,「巧儿啊!娘的巧儿……」她一下子就把艾巧巧抱住了。 「娘……」艾巧巧的眼泪也流下来。 「我就知道,巧儿还活着!」艾巧巧的母亲蓝氏蓝林颜放声大哭,院子里顿时充满她的哭声。 钟氏等人全都傻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艾巧巧?真的……是你吗?」 艾巧巧擦了把眼泪,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怎麽?二伯母难不成以为我是鬼吗?」 钟氏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怎麽会……你能回来那是最好,不过……你、你是怎麽回来的?」她打量着艾巧巧身上穿着的那件紫色衣袍,又道:「哟,这衣裳好像不是你的。」 艾巧巧正想开口,忽听上房传来老妇人的喝骂—— 「人都死哪去了?还不快点来烧火做饭!」 钟氏定了定心神,对蓝氏道:「弟妹,你先带巧巧回去拾掇拾掇,我替你烧火,等会你再过来做饭。」说着,她与身边的妇人转身进了厨房。 艾巧巧看着跟在钟氏身後的妇人,低声问母亲,「娘,那个人是谁?」 「她是你大伯母。」蓝氏一边说,一边带艾巧巧进了耳房。 艾巧巧四处打量,耳房极小,在富贵人家,这里向来是下人的住处。她问:「娘,你怎麽住在这里?」 第六章 蓝氏茫然地道:「不住在这里,我还能去哪?你跟你父亲都不来接我,我谁也不认识,天天都在盼着你们来……」 艾巧巧喉咙里涌上一股酸涩。 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後就有些失常,她时常分不清现实与想像,总认为父亲还活着。 艾巧巧想弄清自己是怎麽被钟氏丢出马车的,却没有办法问自家母亲,只能安抚道:「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蓝氏叹了口气,「现在就差你爹了,等他来了,我们娘俩就离开这。」 「哎。」艾巧巧含糊地应了声。 她不敢再提父亲的事,打开箱子想把夜离殇的衣裳换下来,可打开箱子後她却愣住了,箱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摆着两套蓝氏的衣裙,其他的衣裳全都不见了。 「娘,我们的衣裳呢?」 蓝氏不解地睁着眼睛。 艾巧巧不由得皱眉,「娘,你好好想想,我们的衣裳都放哪去了?」 「你的衣裳……」蓝氏揪着自己的头发,「你二伯母说……你不在了,用不上了,就全都拿走了……我的……说是穿不了那麽多……」 艾巧巧心中一股火蹭地窜出来,她合上箱子,转身出了耳房。 蓝氏老实地跟在女儿後面,「巧巧,你要去哪?」 艾巧巧径直进了厨房。 钟氏还蹲在那里烧火。 艾巧巧来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二伯母,我现在回来了,把我的衣裳还给我吧。」 钟氏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慌张,「什麽衣裳?」 艾巧巧冷冷地道:「你从我娘那里拿走的衣裳,现在该还给我了吧。」本以为父亲死後,自己跟母亲回了家族会得到庇护,就算再不济,家族也断不会让她们受了外人欺负,可是现在看来,没被外人欺负,反倒先被自己家里人坑了。 艾巧巧站在那里,目光不错眼地盯着钟氏,「二伯母,把我的衣裳还我。」 钟氏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慢慢站起身,「你看你这丫头,好不容易回家,这麽气势汹汹的——」 「二伯母凭什麽把我的衣裳还有我娘的衣裳拿走?」艾巧巧质问道。 「谁说我拿你们东西了?」钟氏瞪了眼睛,「你路上染了疫病,那些衣裳我哪敢留着,早就烧了。」 「那我母亲的衣裳是怎麽回事?」艾巧巧寸步不让。 她跟母亲临来时带了不少东西,不光是衣裳,就连贵重的首饰等物也有不少。父亲开的饭馆虽不大,可是生意一直都很好,他又最疼她们母女,每年都会为她们添置上好的衣物跟首饰。 对了,刚才在箱子里,她也没有看到母亲的那些饰品…… 钟氏扯着嗓子叫道:「你这小丫头真是没有心肝,我大老远把你们娘俩接回来,你看看你,一进门就质问起长辈来了,我是你二伯母,你父亲若是在世,看到我也要叫声二嫂! 「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玩意,你朝我吼什麽?那些衣裳都让我烧了,谁稀罕要你那些衣裳啊。你娘在家里住着,穿那些个绸缎衣裳不好下地干活,要是钩破了多可惜啊,她又是个脑子不全的,我好心好意地帮她把衣裳收着,我有什麽错!」 艾巧巧咬着牙,「疫病?二伯母难道真的不知道那病是怎麽回事吗?」 钟氏垂了眼睛,避开她的目光,「你当时病得都不省人事了,我哪知道是怎麽回事。」 「你们当时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艾巧巧一字一顿。 钟氏脸色变了变,反驳道:「听见就听见了,我还怕你这个小丫头不成?我又没做亏心事……倒是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身上穿着男子的衣裳,啧啧,说不定在路上遇到什麽事了呢。」 艾巧巧胸口窜起一股火,她还没跟二伯母算好帐呢,二伯母竟先反咬她一口。 她刚想开口,站在她身後的蓝氏突然尖叫一声,向钟氏扑过去—— 「你敢坏我闺女的名声!」 钟氏没有防备,一下子被蓝氏推倒在灶台旁。 「你敢坏巧巧的名声,我跟你拚了!」蓝氏疯了似的抓着钟氏的头发,压在她身上。 别看蓝氏平时老老实实,受了刺激,真的发作起来时就像只母狮子,常常连艾巧巧都拉不住。 厨房里顿时乱成一团,艾家大媳妇秋氏见状冲过来帮钟氏。 艾巧巧哪能让自己母亲吃亏,身子横过来挡住了秋氏,可是她年纪小,根本拦不住秋氏,被秋氏推到一边。 灶台底下的火苗不知什麽时候窜了出来,烧到了钟氏的裙角。 「火,着火了!」钟氏大叫。 艾巧巧呆了呆,迅速扯起蓝氏向後躲避。 火苗一下子就烧起来了,秋氏帮着钟氏拍打着裙角上的火苗,溅起的火星落到地上,把灶台旁的柴火也点了。 「你们这些疯子是想把房子点了吗!」一个老妇人冲进门来,看到厨房的惨状後,吓白了脸,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往钟氏的身上浇。 钟氏被水淋了个透,脸上被蓝氏挠出一道血痕,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娘啊,没有这麽欺负人的,自从三弟妹到家里来,我一直都关照着,她却下这麽狠的手,我冤死了啊!」 艾巧巧紧紧搂着母亲。 许是刚才发作了一通,蓝氏这时反而显得异常安静,对於钟氏的哭喊,她的眼里只有一片茫然,好像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麽。 钟氏哭声越来越高。 就在这时,灶台「砰」的一声,炸开了。 巨大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住,回过神来後,众人齐齐向锅里看去,只见锅底裂开一个口子……锅子烧坏了。 【第三章 溜出门找食物】 日暮西沉,艾家大院的气氛不同寻常,院子里没有像往常那样飘出饭菜的香味,上房里安安静静的。 屋里的炕头上坐着当家老爷子艾明山,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裤管空荡荡的,拐杖放在炕边。 而在他身边则坐着他的老伴麻氏。 麻氏身形微胖,半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身上穿的虽然是粗布衣裳,却打理得乾乾净净,头上还插着支银簪。 艾明山低头喝着茶水,脸色阴沉。 炕尾坐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面庞黝黑,一看便知是常做农活的庄稼人,他是艾家的老大艾天诚,紧贴着他坐着的是他的媳妇秋氏。 秋氏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身上的衣裳也都是好料子,她的眼珠子时不时往艾巧巧那边扫过去,似在打量她身上那件紫色的男子袍子。 钟氏脸色惨白,低着头坐在稍远的椅子上,脸上还带着被抓过的血痕。 「真是胡闹!」艾明山敲打着炕桌,怒气冲冲地训斥道:「从没听说过谁家的媳妇在厨房打架,把锅子烧坏的。」 艾巧巧乖乖地靠在蓝氏的身边,一声不吭。 艾明山训斥了半天,屋里没一个说话的。 麻氏终於忍不住了,骂道:「怎麽都哑巴了?刚才还一个个挺能掰扯的,都说自己有理,没了饭锅,饿死你们这帮兔崽子!」 艾天诚老实地道:「爹,我明天去找人把锅子补上。」 没等艾明山发话,麻氏翻了个白眼,「说的容易,去补锅,你有钱吗?」 艾天诚被她的话噎住了,「这……」 秋氏不满地悄悄捅了捅他。他们家里过日子,所有的钱都把持在母亲手里,去补锅子当然是由母亲出钱了。 麻氏见他不说话了,不屑地哼了声。 秋氏见机开口道:「这锅是二弟妹跟三弟妹打架烧破的,自然是由她们两个出钱。」 「凭什麽我出钱!」钟氏一下子跳起来,冲着艾明山道:「爹啊,您老评评理,老三家的丫头片子进门就挑事,我好歹也是她的长辈,可她怎麽这麽没良心,问我要起东西来了……」 艾巧巧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说我在半路得了疫病,可是救了我的大夫却说我是被人喂了毒药,这事又要怎麽算?」 钟氏刷地变了脸色,「你胡说!」 「怎麽,二伯母不信?要不要我明天去城里把那大夫找来,跟你当面对质?」艾巧巧故意拿话诓她。 钟氏有点慌了,眼神闪烁。 艾明山盯了钟氏两眼。 钟氏错开目光不敢抬头,嘴里却自顾自嘀咕着,「可冤死我啦,早知道我才不去接她们娘俩回来。」 「好了,老二媳妇少说两句。」艾明山开口。 第七章 钟氏马上闭了嘴。 「老二媳妇,你拿了老三他们家的东西吗?」麻氏问。 「我……我没有……」钟氏一脸无辜,「巧巧的衣裳什麽的都让我烧了,谁知道她能回来。」最後一句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麻氏锐利的目光在钟氏脸上扫了几下,「你去把自己的衣裳找出来,给巧丫头换上。」 钟氏连忙应了,起身先出屋子。 屋里其他人也相继出去。 艾明山最後看了一眼艾巧巧,微微皱眉。 艾巧巧总觉得他有什麽话想说,但是直到她跟着母亲出了门,也没听他说出什麽来。 回到屋里,艾巧巧再次查看蓝氏随身带着的包袱等物,一颗心不由得沉到了谷底。 她们的首饰全都不见了。 原本艾巧巧心里还抱着一丝期望,如果艾家这边不肯收留她跟母亲,或是看她们不顺眼之类的,凭着那些首饰,她还可以带着母亲离开,当了那些首饰足够让她们娘俩拥有一席容身之地,且她有手有脚,脑子也不笨,她相信凭着自己的能力绝对能够养活母亲。 父亲不在了,她会担起父亲的那份责任照顾母亲,如果有可能,她还想把母亲的病治好。这事如果放在以前,她没有什麽把握,可她认识了神医夜离殇後,她觉得凭着夜离殇的医术,一定可以治好母亲的病,不管需要多少钱,她都会想办法去挣来。 但是现在,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钟氏推门进来,没好气地扔了件旧衣裳在凳子上,「你就穿我这件吧,我穿有点小了,你让你娘改一改就行。」说完她站在那里盯着艾巧巧身上的紫衣。 艾巧巧哪里会不明白钟氏在想什麽,讥讽道:「二伯母,就连别人的衣裳您也不想放过吗?」 钟氏瞪着眼睛,「胡说什麽呢,我是怕你娘忙不过来,想好心帮你把这衣裳洗了——」 不待她说完,艾巧巧冷笑,「二伯母,您要是真的好心,就把我们的东西还回来。」 「我说过了,我没拿你们的衣裳!」 「我现在说的不是衣裳,是首饰!」艾巧巧故意提高了声音。 她是个孩子不假,但是她一点也不惧怕二伯母。父亲在世时常教导她,人活在一个理字上,况且从小到大,她不是在这种大家族里长起来的,自是没有那种愚孝的顺从心思,只要她占理,她不惧任何人。 她们在这里吵吵嚷嚷,门外传来麻氏的喝骂—— 「没有晚饭吃你们还这麽有精神,明天都把饭省了!」 钟氏撇了撇嘴,转身摔门出去。 艾巧巧没让母亲帮忙改衣裳,自己用线大概把裤脚和袖口缝了一圈,接着把衣裳换了。 蓝氏看到艾巧巧胳膊上的伤,问道:「巧巧,你的胳膊这是怎麽了?」 离开夜离殇後,艾巧巧的胳膊一直没有换药,又泡了水,所以伤口癒合得很不好,看着还有些要溃烂的样子。 「没事。」她放下袖子把伤口遮住了,「娘,明天我把这衣裳洗了,你帮我看着些,别再让二伯母拿去,这是别人的衣裳,我要还回去的。」就算夜离殇不稀罕这一件衣裳,她也不能随便把这衣裳当成自己的东西处置掉。 蓝氏应了声。 因为锅子烧坏了,全家人都吃不上晚饭,艾明山跟麻氏还好,他们让秋氏用小炉子烧水,用热水冲了些点心吃,其他人就只有饿肚子的分。 到了晚上,艾巧巧越睡越饿,肚子咕咕叫个不停,蓝氏却一直拉着她问这问那,她心里难过得都快哭了。 「巧巧,你父亲什麽时候来啊?」 「他什麽时候能来接我们回去?」 艾巧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把被子盖到脸上。 母亲啊,父亲已经不在了,那个最疼爱妻子的丈夫已经化成了一抔黄土,最宠溺自己女儿的父亲如今只能躺在冰冷的泥土下面,不管她们如何思念,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紧紧咬住被角,默默地流泪。 过没多久,蓝氏没再说话,沉沉地睡了。 艾巧巧白天走了山路,中午又根本没吃东西,正值长身体的时候,肚子越发饿得睡不着,因此她悄悄爬起来,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见上房静悄悄的,各屋都熄了灯,显然其他人都已睡下,她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推开房门走出去。 小时候她常跟父亲做这种事,大半夜肚子饿了,父亲就会瞒着母亲,偷偷带她去厨房开炉灶做吃的。 进了厨房,艾巧巧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麽吃的,柜橱里空空如也,能饿哭耗子,别说剩菜了,连个菜叶子也没有,可真穷啊。 艾巧巧摸了摸肚子。 能把日子过到这个分上,她才不信是真的穷,应该是她奶奶管得太紧,把东西都藏起来了吧?光看她二伯母就能猜到,要是厨房存了东西,早就被偷光了。 转身离开厨房,她抬头看了看院墙,院墙的高度并不是很高,她便动了心思。 因为院门锁了,她不想走大门,直接来到紧靠着院墙的猪圈旁,踩着青石头,直接从墙上翻了过去。 别说爬墙了,从小她跟着父亲四处闯,就连丈余高的大树她也爬得上去。 翻出院子,艾巧巧趁着夜色往河边走,她记得父亲曾说过,老天爷饿不死手巧的人,这也是为什麽她的名字叫作「巧巧」。 河边不远处有几棵高大的老树,艾巧巧抬头往上看,这样的老树上一般都会有鸟窝,鸟儿在夜间看不清东西,就算她接近了也不会飞走。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寻了个能踏脚的地方便开始往上爬。 爬到一半时,头顶传来沙沙的声响,她吓了一跳,难道是蛇?一般蛇也会趁着夜色去偷食窝里睡觉的鸟儿。 艾巧巧用腿夹住树干,伸手折了根树枝,这样就算是有蛇来她也不会怕的,而且只要她小心行事,也许还会多添一份蛇肉大餐。 「是……是我……」树上突然传来一个结结巴巴的男声。 艾巧巧愣住了,树上居然有人?她低喝了声,「谁?」 「你是白天问路的那个女孩吧?」头顶的树枝间冒出一个又瘦又黑的少年来。 离得近了,艾巧巧才认出他来,他正是白天在山路上向自己指路的那个少年。她警觉地问:「你在树上做什麽?」大半夜的,他们在树上巧遇,这种事难免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树上有个鸟窝,我观察了几天,觉得里面应该有鸟蛋,所以想上来看看。你呢?你上来做什麽?」 艾巧巧闻言一愣,不禁有点失望,忙问:「你找到鸟蛋了?」 少年点了点头,张开手给她看,他的手掌里躺着两枚鸟蛋,看个头还不小呢。 艾巧巧禁不住吞了口唾液,「咕噜」一声。 少年咧嘴笑了,「你饿了吧,跟我来。」他敏捷地跳下树,带着艾巧巧顺着河边往山脚那边过去。 艾巧巧非常警惕,但是少年却好像全然没有戒备—— 「我父亲进山狩猎去了,山洞里还剩下些面粉,虽然有些受潮,不过还能吃……」 艾巧巧跟着少年来到山脚下的一处土窑洞,洞里用石头和稻草搭着床铺,洞顶悬着竹篮子,还挂着一排排带着兽皮的猎物。 「这些都是我爹在山里捕来的,等下次去镇上赶集的时候带去卖掉。」少年解释道。 「你们难道就住在这里?」艾巧巧不解地道。 「是啊,我们的房子用来还债,所以我和我爹只能住在这里。」 少年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不过在他生火的时候艾巧巧过来帮忙,他很快就被她熟练的生火手法引吸,言语也变得健谈起来。 从简短的交谈中,艾巧巧得知这个少年名叫张伍,村里人都叫他的外号五毛,他的父亲以狩猎为生。早年他的母亲得了重病,为了治病,他们家里借了印子钱,结果最後他母亲的病没治好,只挺了一年左右就去世了,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他父亲只能把房子跟地全都卖了抵债,幸好他父亲有着狩猎的手艺,带着他在山脚下的窑洞里安身。 张伍把鸟蛋放在火堆边,对着艾巧巧憨厚地笑了笑,「一会烤熟了给你吃。」 艾巧巧看着张伍从一个袋子里刮出半碗面粉,因为受潮,面粉呈半湿状态,黏在碗里。 张伍提着水壶就想往碗里倒水。 第八章 艾巧巧拦住他的动作,「你要做什麽?」 「我爹进山前只给我留下这点粮食,没想到受了潮,我把它冲成面糊吃。」 「你这里没锅子吗?」艾巧巧注意着四周,可从进来後,她一直没有看到做饭的器具。 「锅子被我爹带走了,进山狩猎有时要待好几天才能回来,不能让他饿肚子。」 见张伍又要往碗里冲水,艾巧巧索性把碗抢了下来,「你这麽弄怎麽吃啊。」 「没有锅子,我每次都是这麽吃的。」张伍嘿嘿笑着,「用开水冲成糊就能吃了。」 艾巧巧撇嘴,好好的吃食都让他弄糟了。她的目光在洞里搜寻了一番,找到了一个牛皮纸袋。 「今年我过生日时,我爹进城赶集给我买了点心。」他解释道:「袋子我没舍得扔。」 艾巧巧拿起袋子看了看,「这个你还要吗?」 「你想做什麽?」张伍迷惑不解。 「用它来当锅子。」 「啊?!」张伍彻底傻了,牛皮纸怎麽能用来当锅呢? 艾巧巧笑嘻嘻地将牛皮袋子展开,把里面清理乾净,得意地道:「你要看好哟!」她想了想,「我们就来做个……煎蛋饼吧,你这里有油吗?」 「有肥肉,可以吗?」张伍好奇极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做饭方式。 「那更好。」 张伍从洞顶的钩子上取下半块肉,「这是上次我爹在山上猎到的野山羊,我们用盐把牠腌了一下,可以吃很久呢。」他从上面片下一些肥肉片。 艾巧巧撑开牛皮纸袋,将肥嫩的肉片平铺在纸袋的底部,铺满後拿起刚才张伍摸来的两个鸟蛋,把蛋液打在里面,最後再将那点面糊倒进去,把牛皮纸袋的口封好。 张伍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道:「这样就好了?纸袋会被火烧着的。」 「不会。」艾巧巧自信满满,「你就等着吃香喷喷的煎蛋饼吧。」 她从火堆里拨出一些炭火来,又找来些稍粗的树枝,在火炭上架起临时的炉箅子,并把牛皮纸袋放在上面。 炭火很旺,但是因为隔着中间的树枝,不会有火苗直接跑到袋子上。 张伍蹲在那里眼珠子瞪的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纸袋,「真的不会被火烧着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纸袋底部渐渐沁出油来。 「因为有油在里面,所以袋子不会烧起来。」艾巧巧解释道。 慢慢的,袋子里的油向上蔓延,一直升到袋子的腰部,差不多有一半都被油浸染了。浓浓的煎肉和煎蛋的香气弥漫开来,期间还夹杂着烤面饼的味道。 「能吃了吧?」张伍急得直搓手。 艾巧巧小心翼翼地把牛皮纸袋从炭火上取下来,打开纸袋的封口,滚烫的热气冲出来,带着浓浓的香味。 「天啊,巧巧,你太厉害了!」张伍兴奋得简直不知说什麽好,「你的手好巧,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方法。」他父亲不在的时候,他一直都是吃面糊就着烤肉,现在能吃上香喷喷的燻肉蛋饼,心里的兴奋劲就别提了。 他端了块乾净的石板过来,艾巧巧把纸袋子放在上面,他则用小刀把袋子割开,整块燻肉蛋饼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趁热吃了个痛快。 张伍注意到艾巧巧悄悄地留下了一块。 察觉到张伍疑惑的目光,艾巧巧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我想……带回去给我娘吃……」 张伍站起身,从洞顶挂着的生肉上又割下一块,丢在火上,「那块面饼够谁吃啊,喏,把这烤熟了带回去。」 那一大块肉,就算是个成年男子也能吃饱,艾巧巧没想到张伍会这麽仗义,一时不知说什麽才好,「谢谢你,张伍哥。」 张伍咧开嘴笑了,「你刚才做了那麽好吃的蛋饼给我吃,这就当是谢礼了。」 说是谢礼,可是也太重了。 「我知道老艾家的奶奶是很厉害的,还很抠门,从来不让家里的几个媳妇吃饱。」他压低声音,「你是半夜翻墙出来的吧?」 艾巧巧点了点头。 「你是她们家的亲戚?来投奔的?」 艾巧巧摇头,「我父亲是他们家的老三,这次我是带着父亲的骨灰回来安葬,原本没想到要住下来……」可是现在她们手里值钱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就算她想带母亲离开,也没有地方可去。 「原来你父亲就是那个带了女人私奔的艾家老三!」张伍惊道。 艾巧巧愣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看她沉下脸,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别生气,我嘴笨,不会说话。」 艾巧巧问:「你刚才说我父亲与人私奔,是怎麽回事?」她还从不知道父亲以前的事情,也不晓得父亲为什麽会带着她跟母亲在外面单独过,按理说这麽一大家人都没分家,她父亲也不应该被分出去。 张伍缩了缩脖子,「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艾巧巧点头。 「小房村这边大家都知道,老艾家的老三当初被一个狐狸精勾引,带着她私奔,临走时还偷走了家里贵重的物件……所以老艾家才渐渐败落……」 一番话下来,艾巧巧听得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有这麽一个隐情,他们口中的狐狸精……难道是她的母亲? 艾巧巧回去的时候,艾家大院里仍是寂静一片,屋里的人们都睡得很沉。 张伍帮她从外面翻过院墙,她回了耳房,悄声把蓝氏叫醒。 「快些,趁热吃。」她低声催促,烤肉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多少让她有些心惊肉跳。 蓝氏睡得糊里糊涂,睁开眼睛看到女儿手上的烤肉时,咕哝了句,「你这丫头,又跟你爹出去做吃的了?」 艾巧巧听了鼻子发酸,含糊地应了声,「这是给你留的,快起来吃了吧。」 蓝氏坐起来,接过用树叶包裹着的烤肉,咬了一口,「嗯?怎麽不是你父亲做的那个味?」 艾巧巧低下头,红了眼眶。母亲纵然变得意识不清,可她从来不会忘记父亲亲手做的每样菜的味道,是不是出自他的手,她一下就能尝出来。 「您快吃吧,这是我烤的。」艾巧巧搪塞着。 蓝氏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把肉往枕头底下塞。 艾巧巧一把抢过来,「娘,你这是做什麽?」 「留着明天吃。」蓝氏小声道:「等明天你饿的时候,好给你拿来垫垫肚子。」 「娘,我已经吃饱了,明天的明天再说,你先吃了它。」艾巧巧强逼她又吃下一大块。 蓝氏几次想把烤肉留下一部分,艾巧巧却不让,後来许是真的饿极了,蓝氏竟把一整块都吃下肚去。 艾巧巧看着母亲狼吞虎咽的吃相,心疼得不得了。要是父亲在的话,看到母亲被苛待成这个样子,还不定怎麽伤心呢。 鬼使神差的,她问了句,「娘……您当初是怎麽嫁给爹的?」 蓝氏歪着头,突然笑了,笑容就像个姑娘般羞涩,「当初他还是个厨子,我们家办席,他来做菜,娘当时一眼就相中了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艾巧巧心里咯噔一下,她从没听母亲说过自己的娘家事,这还是第一次,而且听这话里的意思,她母亲的娘家身分明显高过她的父亲。 「後来呢?」艾巧巧试探道:「你家里同意你们的婚事了?」 蓝氏摇头,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他们都不懂你爹的好,说我们不相配,可我知道,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他做菜时认真的样子,娘一辈子都忘不掉……他做的菜,娘愿意吃一辈子……可他怎麽就、怎麽就不来接我们呢……」说着说着,她哭起来。 艾巧巧也被她说得掉了眼泪,却不敢大声哭,还要安慰着蓝氏,生怕这边闹出什麽动静来,被上房那边听到。 好不容易把蓝氏哄睡了,艾巧巧坐在那里发起了呆。 她把脖子上的荷包解下来,藉着外面的月亮展开,荷包里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还有一枚紫玉戒指,那枚戒指是夜离殇留给她的。 她先把戒指放在一边,然後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油纸包,油纸包的最里层包着半张残纸,上面隐隐带着字迹,纸上还沾染着褐红色的印记。 每次握着这个东西,艾巧巧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在沸腾,因为这是她父亲身中数刀倒在血泊中时,手里握着的半纸残页,也是她唯一能够找到凶手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