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命不凡》 第一章 【第一章 谜团重重的孙府】 今日「小满」,谷物开始成熟,但颗粒尚未饱满,谓之小满。 未到萧国之前,孙柔嘉从未如此了解过节气,她这才发现,节气中只有小满,没有大满,似乎在比喻人生。 今日按萧国的风俗,家家户户要吃苦菜。春风吹,苦菜长,荒滩野地是粮仓。小满之日食苦菜,能安心益气,轻身,耐老。 未到萧国之前,孙柔嘉从未吃过苦菜,听这名字似乎十分苦涩,没想到,入口的滋味却苦中带甘,新鲜脆嫩。 孙柔嘉发现,在萧国的这段时日,倒也过得惬意。已至夏初,并不觉得热,身上的绸缎凉爽,庭院里树木清新,偶尔坐在游廊上看雨,听着那滴滴答答的声音,日子便在指尖流淌过去。 她现在的父亲孙仲尧,是萧国染川的府尹,也就是知府。染川是地处萧国西南方的一处州府,她的父亲可谓是执掌一方政要的权贵。 孙柔嘉想,自己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经历了一番生死,却能投身到这样的大户人家,成为了府尹的千金,虽然被困在这一陌生的时空,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身分,不过,能活下来,便知足了。 「大小姐——」才过了晌午,丫鬟小映便来禀报,「今日夫人从庵里回来,鞠夫人设了宴,请大小姐和夫人一道儿用晚膳。」 「知道了,」孙柔嘉道,「帮我回覆鞠姨娘一声,就说谢谢她了。我生病之后,脑中总是昏昏沉沉的,若有礼数不周之处,小映,你可要提醒我啊。」 其实,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不,她是对这座府邸里的人和事一无所知。 「小姐,」小映立刻提醒,「鞠夫人是老爷的平妻,不该叫姨娘的,该称太太。」 「平妻?」孙柔嘉一怔,倒没料到这府里的两位夫人竟是这样平起平坐的地位。她一直以为,她的母亲桑夫人是大房。 「小姐您虽然是嫡长千金,但鞠夫人那边可是一位公子,」小映道,「所以,桑夫人和鞠夫人,老爷视为平妻。」 孙柔嘉点点头,对了,她还有一个弟弟名叫孙廷毓。这样看来,萧国是个母凭子贵的社会,即使她的母亲桑夫人先进门,却因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膝下无子,就被后进门的鞠夫人压了一头。 难怪桑夫人长年住在庵里吃斋念佛,只有节气日才勉强回府,看来,是被气着了。 「算起来,我有多久没见过母亲了?」说来也奇怪,她生病的这段日子,桑夫人对她不闻不问,就算是因为与鞠夫人争风吃醋,也不至于扔下她这个亲生女儿不管不顾吧…… 「上次夫人回来,是清明的时候。」小映垂眸道,「算起来,小姐也快两个月没见过夫人了。」 「我病了这大半月,母亲也没捎个话来?」孙柔嘉越发觉得有些蹊跷。 小映摇了摇头,彷佛是怕孙柔嘉难过,又补充道:「小姐,你别多想,自从二小姐失踪以后,夫人就是如此。都说她因为二小姐的事险些患了失心疯,如今在庵里安然住着,也算是菩萨保佑了。」 对了,她还有个妹妹,名叫孙柔敏。不过,孙柔敏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不见了,据说是去闹市看花灯,不慎走丢的。 「父亲几时从京城回来?」孙柔嘉问。 「京城传话来,老爷朝中事务繁忙,还要逗留几日。」 她父亲虽然官职不算大,但看样子颇得萧皇器重,三天两头奉诏入京。 「为了大公子的事,老爷也是操碎了心。」小映又道,「听说昨日还修书回来,叮嘱鞠夫人要好好管教大公子呢。」 「我那弟弟又犯了什么事?」孙柔嘉好奇道。 「还能有什么,」小映一脸神神秘秘,「就是那件……不可说的事。」 什么事不可说?孙柔嘉想再追问下去,但为免惹小映起疑,只得打住了。 这府中看似宁静平和,然而人与人之间关系复杂,还有诸多旧事的牵扯,孙柔嘉觉得,恐怕以后的日子不会再像她养病的这段时日这般惬意了。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的魂既然已经入主了孙柔嘉的躯体,顶替了这位染川府尹千金的身分,她,就要好好活下去。 鞠夫人端坐在膳厅里,看样子已等候孙柔嘉多时。她年过四十,依旧是一个清秀的美人,眉眼修长,巧笑倩兮。 「太太,」孙柔嘉上前,施礼道:「给太太请安。」 「大小姐不必客气,」鞠夫人态度十分温婉,「晚膳已经备好,等你母亲从庵里回来,咱们就开席。」 「母亲还没回来吗?」孙柔嘉望向窗外,天色已晚。 「已经派车去接了,」鞠夫人道,「想来一时半会儿就到,来,咱们先说说话。」 说实话,孙柔嘉并不讨厌鞠夫人,觉得对方生得美,待她又客气,心中倒是生出许多好感来。不过,若桑夫人与鞠夫人较起劲来,她该站在哪一边呢? 按理,她是桑夫人的女儿,该帮着母亲才对,但她对桑夫人并无感情,这个冒牌的女儿恐怕是要装得不像。 「弟弟今日不在府里吗?」孙柔嘉看了看四周,果然不见孙廷毓的影子。 鞠夫人脸色微沉,提起这个儿子,彷佛有道不尽的烦心事,半晌,她才支吾地答道:「他……去苏府了。」 「苏府?」孙柔嘉不明所以。 「就是那个……苏笃君的府邸。」鞠夫人声音微颤。 苏笃君?谁啊?为何鞠夫人说到这个名字,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廷毓长大了,不太听我的话了,」鞠夫人眼中哀恸,「他与你自幼感情就好,有空替我劝劝他吧……」 孙柔嘉颇头疼,她倒是愿意帮忙,可是该劝什么呢?她连这母子两人闹什么矛盾都不太清楚。然而,她还是点了点头,「我会的。」 这府中的诸多事她还需一一仔细打听,暂时不便显山露水。 「对了,」鞠夫人又道:「前两天,我得了一串白玉佛珠,想着送给你母亲正好。」 婢女上前,打开一只匣子,鞠夫人把那佛珠取出来,递到孙柔嘉手中。 「你看看,这是上好的白玉呢。」她道。 果然,孙柔嘉拿着这白玉佛珠只觉触手生凉,温润光滑,轻轻握着就叫人心底骤然平静,确实是好物。 「太太不如亲手交给我母亲。这是您送的礼,正好让她知晓您对她的关心。」孙柔嘉想着,这两位夫人的关系和睦最要紧。 鞠夫人却微笑道:「傻孩子,就得说是你送的才好,免得你母亲回来,又对你发脾气。」 咦?此话怎讲?她母亲不对情敌发脾气,反倒会刁难她这个亲生女儿?孙柔嘉迷惑地发怔。 鞠夫人倒是误会了她此刻的心情,开口安抚,「你也别难过,毕竟你母亲好不容易才生下柔敏,谁想孩子方养到六岁,便走丢了……今天又是柔敏的生辰。」 今天是她那个失踪的妹妹生日吗? 「我懂得的,」孙柔嘉连忙道:「母亲忆起妹妹,难免心情不佳。」 「说起来,你才是孙家的福星,」鞠夫人又道:「当初你母亲把你从远房接来,没过两年便有了柔敏,我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有了廷毓,连庵里的师太都说,是你给咱们孙家带来了子嗣缘。你母亲怎么能责怪你呢?我都看不下去——」 什么,她是从远房接来的,并非桑夫人亲生?!虽不至于如青天霹雳,但这着实让孙柔嘉震惊。 「当初……」她清咳了两声,迟疑地问道:「母亲是怎么想到要把我从远房接来的?」 「那时候,你母亲与我一前一后进了孙家的门,可始终没有身孕,正好你母亲远房有个表妹刚诞下你便去世了,庵里的师太替你算了命,说你会带旺孙家。于是,你母亲便与老爷商量,收养了你。」 弄了半天,她这孙家大小姐还真是个冒牌货,难怪她病了这么久,孙仲尧一直忙于政务,没来看过她,桑夫人也对她不管不顾。原来,她真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本来她还庆幸自己投生还得不错,谁料想这身世有几分可怜。 「对了,上次你去踏青,怎么好端端的从岩石上摔下来?还病了一场,真可怜。」鞠夫人怜惜地看着她,「如今头还晕吗?听说有些事情,你都想不起来了?」 「已经大好了,」孙柔嘉连忙掩饰道,「虽然有些糊涂,但大事还是记得的。」 第二章 半个月前,她还是一名法律系的学生,正值大四,在律师事务所实习。正好遇到一桩民事纠纷的小官司,她被派去调查取证,然而当事人无理取闹,与她发生了冲突,她的后脑被当事人重击了一下,顿时失去了知觉。等她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竟来到了这古代的萧国,成为了染川府尹的千金。 事已至此,她只好接受现实,本打算好好扮演孙柔嘉,然而听了鞠夫人这番话,她发现这出戏未必好演。 她正发怔,忽然听到婢女来报—— 「夫人,桑夫人的车马已经到门口了。」 「你母亲回来了。」鞠夫人连忙起身,「来,咱们一道去迎接她吧。」 孙柔嘉微笑着颔首,与鞠夫人步出膳厅,行至花园垂藤的拱门处,便见数名仆婢拥着一位贵妇,款款而来。 想必这便是桑夫人吧。看样子,桑夫人比鞠夫人略长几岁,相貌不及鞠夫人美丽,一身深色绸衫显得颇为老气,所幸气质还算高雅。 「姊姊,」鞠夫人上前,与之执手道:「可盼得你回来了,饭菜已经备好,姊姊可饿了?」 「今天没什么胃口。」桑夫人淡淡答道,「多谢妹妹记挂。」 稍稍抬了一下眼眸,桑夫人的目光落在孙柔嘉身上,原先的冷淡增添了一分凛冽,孙柔嘉心里不由轻颤。 「母亲,」孙柔嘉上前唤道,「母亲路上可辛苦?」 「从庵里到家里,不过一个时辰,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桑夫人答道。 果然,桑夫人很不待见她。但这态度也过分生硬了,就算不是亲生女儿,也不至于如此啊…… 「大小姐寻了一串上好的佛珠要送给姊姊呢。」鞠夫人在一旁缓解气氛,并向孙柔嘉使了个眼色。 「哦,对了,这串白玉佛珠,想来母亲会喜欢。」孙柔嘉主动上前,捧出那串佛珠。 桑夫人冷眼看着这分明是讨她欢心的礼物,然而整张脸依旧僵着,彷佛丝毫不愿意领情。 孙柔嘉心下更觉得别扭,桑夫人对她似有深仇大恨一般,这究竟怎么了?莫非二女儿失踪了,就把气都撒在她的头上?好没道理…… 「姊姊,先用晚膳吧,」鞠夫人的笑容也略微尴尬,「今日习俗,该吃苦菜,不过厨子特制的苦菜汤和苦菜糕都是十分可口,一点也不苦。」 「菜不苦,我心里苦。」桑夫人却道,「也不知我那可怜的柔敏现在沦落到了何处……她如今也该跟廷毓一般大了。」 「姊姊,师太也说了,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柔敏被好人家收养,正过着好日子呢。」鞠夫人开解道。 「话虽如此,可一日没寻到她,没亲眼看到她,我这心里就像针戳似的。」桑夫人眼中泛起泪光,「今天又是她的生日……」 鞠夫人似乎想再安慰,却无从开口了。 「这串佛珠,你既然寻了来,就留着自己用吧。」桑夫人忽然对孙柔嘉道。 「我?」孙柔嘉一怔,不解其意,「这佛珠本是要送给母亲的……」 桑夫人冷冷地道:「从今天开始,你也修佛吧,替你妹妹多祈些福。别的不会,每日念阿弥陀佛总该会吧?」 「女儿……」孙柔嘉不置可否。 「唯有如此,才能赎你的罪。」桑夫人扔出更令她惊愕的一句话。 这话着实古怪,孙柔敏走丢了与她何干?为何要她来赎罪? 孙柔嘉只觉得旧事如同一团迷雾,她看不清,也绕不开。她陷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里,像坠入蛛网,被缚住了手脚,连脑子都迷茫了…… 河堤上一串花灯犹如明珠一般,在黑夜中显得特别璀璨,她看见一个红衣小女孩站在花灯下,正对她咯咯地笑。红衣、花灯相互辉映,她的眼睛彷佛被刺痛了似的,心中亦有烈焰在灼烧…… 那个小女孩是谁?为何会让她如此难过?她的脑海中,为何会生出这样一段记忆? 孙柔嘉从梦中醒来,香汗涔涔,此刻的她像是从前的自己,又感觉有哪里不太一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彷佛住着不只一个灵魂,总在半梦半醒之间,相互角力。 难道,从前孙柔嘉的魂魄并没有完全消散?只不过藏在她体内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唯有夜半时分才偶尔觉醒? 咚! 有什么忽然打在她的窗棂上,吓了她一跳。 是风吗?不,彷佛不太像……倒像小石子击窗的声音。 咚! 那声响又突如其来第二下,孙柔嘉不得不披衣而起,推窗探望。丫鬟们已经睡熟了,此刻整个院落静悄悄的,圆白的月亮挂在天际,连一丝风儿也没有。 「长姊!」有人低声唤她。 谁?!这大半夜冷不防的出声,差点把她的三魂七魄吓飞。 好半晌,她凝聚目光,才看清那窗影处站着一个锦衣少年,这少年生得颇为俊美,不过眼中满是恶作剧般的顽皮神情。 「长姊,你的病好些了吗?」对方笑道:「怎么像是不认得弟弟似的?」 孙柔嘉眨眨眼,弟弟?这少年便是孙廷毓吗?嗯……看他的年纪约十六、七岁,应该就是了。 「这么晚了,你才回来?」她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姊姊的架式道:「小心你母亲罚你!」 「我母亲早就习惯了,如今骂都懒得骂了。」孙廷毓轻轻一跃,跳到窗台上,倚窗而坐,嬉皮笑脸的。 「别坐在这儿啊,」孙柔嘉连忙道:「来,快进屋来。」 孙廷毓道:「我刚喝了酒,怕熏了长姊的屋子,就坐这儿吧,咱们一块儿看看月亮,聊会儿天。」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喝什么酒啊?」孙柔嘉觉得他倒不讨厌,还颇有些趣味,也乐于跟他多聊几句。 「笃君哥哥家里的藏酒可了得呢,」孙廷毓乐道:「改天带长姊你也去喝两杯,难道长姊你不喜欢喝酒?」 她……从前喜欢喝酒吗?孙柔嘉一怔,发现自己真的不能乱说话,言多必失,随时会露馅。 「你母亲叫我劝劝你,别整天到处乱跑。」孙柔嘉只得道。 「我就知道,母亲不喜欢我与笃君哥哥来往。」孙廷毓眉一沉,「外面那些无稽之谈,也亏了她相信,简直愚昧!」 这话让孙柔嘉疑惑,什么无稽之谈?这个……笃君哥哥是孙廷毓的朋友吗?为何鞠夫人要阻止两人来往? 对了,那人是叫苏笃君吧,先前好像听鞠夫人提过。 「你母亲希望你好好念书,」孙柔嘉斟酌道,「苏先生家里藏酒太多,怕耽误了你。」 「哼,她不就是听信了那些风言风语吗?那些谣言玷污了笃君哥哥,也亵渎了我俩的友情。」孙廷毓忿忿不平地道:「笃君哥哥是染川名士,十五岁便写出了天下闻名的《崎归》,如今身为清县县尹,得皇上赏识。这样的人,母亲却不让我与他来往,可笑!」 这么说起来,这个苏笃君倒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为何会让鞠夫人如此警戒?孙柔嘉百思不得其解。 「廷毓,改天带长姊一道去见见你那位笃君哥哥吧。」她开口道,「既然你说他家的酒好喝,那就去喝两杯。」 有些事情她不能当面问孙廷毓,只得自己去弄清楚了。 「好啊,」孙廷毓不疑有他,当下兴高采烈地道:「不过笃君哥哥身为清县县尹,平时并不在城里,不如我带长姊去清县玩吧!反正也就半日路程。」 她也想趁机领略一下染川的风土人情,自然乐得答应,「那就说定了,咱们过几日便去吧。」 「何必过几日,明日便去,如何?」孙廷毓越发来了兴头。 「明日……」孙柔嘉有些迟疑,「我母亲难得从庵里回来,总得陪陪她。」 「哦,对了,太太回来了。」孙廷毓道:「长姊是得好好陪陪她,以免她又对你发脾气。」 孙柔嘉心中暗笑,呵,他们姊弟两人互相称呼对方的母亲为「太太」,听着颇为好笑。果然是大户人家,就算再亲近,也得遵守这生分的礼数。 「母亲每次看到我,总是不太高兴……」她忽然想到,似乎可以从孙廷毓这里打听到一些事,譬如关于桑夫人对她那诡异的态度。 「这也难怪,」孙廷毓叹了一口气,「谁让二姊走丢了呢。」 「这些年来,母亲待我……就像仇人一般。」孙柔嘉细细观察着孙廷毓脸上的神色。 第三章 「长姊,你也别太介怀,」孙廷毓安慰道:「都怪应嬷嬷,整天胡说八道,乱嚼舌根。她自己没看护好二姊,把人弄丢了,却把错推到你身上……」 怎么,当年孙柔敏失踪的事与她有关吗?孙柔嘉一怔,胸中彷佛被什么击打了一下,脑海中那关于花灯与红衣小女孩的画面,一幕又一幕模糊地闪现。 难道,那便是……孙柔敏? 「应嬷嬷究竟是怎么说的?」她连忙追问,「她在背地里是怎么议论我的?」 「长姊,」孙廷毓缓声道:「你听了不要生气,府里的下人都这样,特别是那些婆子,越老越坏,她们也时常编派我,我都懒得治她们。」 「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孙柔嘉一颗心被提了起来,怦怦直跳。 「还不就是二姊是被长姊你弄丢的呗。」孙廷毓忿忿不平,「也不想想,当年长姊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哪里有这能耐?一起去看花灯,二姊走丢了就怪到长姊头上,这些婆子怎么不说是她们自己没尽职?」 是她……弄丢了孙柔敏?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传言?孙柔嘉哑声道:「柔敏是我妹妹,再怎么样我也不会……」 难不成,那些嬷嬷是怀疑她嫉妒孙柔敏,因为她并非桑夫人亲生,所以就怀疑她?但她当年只有八岁啊,八岁的孩子哪会这般恶毒? 「长姊,别难过了,」孙廷毓道:「改天我把这些婆子都抓起来,痛打一顿替你出气!」 孙柔嘉听了忍不住笑,呵,这个弟弟倒是挺向着她的,想来两人从前的感情应该很好吧。 她并不打算找谁出气,只不过关于孙柔敏失踪一事,倒是勾起她的好奇,无论如何,她要调查清楚。 为了了解她的过去,或者,为了证明她的清白,她都得查清楚。或许算是职业病吧,谁让她大学读的法律系呢? 又或许,她的身体里果然还残存着从前的魂魄,这让她本能地想去追究真相,容不得自己受半点冤枉。 【第二章 苏家公子的八卦】 乘着马车出门,在这样融暖的初夏,煦日轻洒,心情也变得明媚。孙柔嘉觉得,这是她到萧国以来最愉悦的一天。 彷佛回到了大学的时候,她和同学去露营也是这样的天气,和风吹动长发,旷野中全是花草的味道。 孙柔嘉掀开车帘,对骑着白马的弟弟道:「廷毓,找个地方,咱们歇一歇吧。」 「怎么,长姊坐车累了?」孙廷毓笑说,「记得从前长姊就不喜欢坐车,觉得颠得慌。」 是吗?从前她果真是个娇小姐,坐马车也能晕车。孙柔嘉道:「我不过觉得这沿途的景致不错,此处离清县应该不远了吧?咱们先歇一歇,别走太快。」 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她想逛上一逛,悠然欣赏这萧国的山川云树,这样的闲暇不可多得。 「这里就是清县地界了,」孙廷毓道:「天色还早,咱们可晚一些再进县城。这附近有条金河,长姊想去看看吗?」 「金河?」孙柔嘉眨眼,「这名字取得俗气了些。」 「这名字取得贴切得很呢,」孙廷毓神秘一笑,「长姊瞧了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孙柔嘉有些费解。 她跳下马车,发现足下都是圆滑的小石子,险些摔一跤,小映连忙搀着她。孙廷毓带着小厮在前边引路,她便踏着绣花鞋蹒跚地走着,来到了河边。 终于,她恍然大悟为什么这里叫做「金河」,名副其实,整条河金灿灿的,是因为阳光的折射吗?彷佛又不太像。 蓝天下,碧树林中,忽然蜿蜒而出一条这样的河,而且就像星空落入了凡间,在艳日之中有种夺人目光的惊艳。 「好漂亮啊——」孙柔嘉轻叹一口气,沉醉地道:「河水怎么会是金色的?」 「因为河里的沙。」孙廷毓答道。 「沙?」孙柔嘉一怔。 「长姊,你掬一把河沙瞧瞧。」孙廷毓笑笑。 孙柔嘉蹲下身子,伸手探入河中,捧起一把沙,只见沙子果然是金色的,不,并非整抔土全是纯金的颜色,而是有无数金色的碎屑掺杂在其中。 「金沙。」孙廷毓道。 孙柔嘉吃了一惊,「你是说……这沙子里真有金子?」 「对啊,那星星点点的,就是金子屑。」孙廷毓点头,「染川盛产金矿,而清县便是其中之重地。」 孙柔嘉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金沙呢,原来长这个样子。」 「那边就是矿山,」孙廷毓往北方一指,「河水自金矿处冲刷而下,千百年来,河沙中便积淀了许多碎金,所以在阳光照耀下河水彷佛也染成了金色。」 「那住在清县的老百姓岂不发财了?」孙柔嘉道:「随便在这河里抓几把沙子,就能糊口度日了。」 「倒是没有百姓这样做。」孙廷毓摇头。 「为何?」孙柔嘉诧异,这清县的百姓品格难道竟如此高尚,没人贪财? 「说来复杂。」孙廷毓叹了声,「长姊,你歇一会儿,我与小厮回马车上取些点心和水来。」 「乖弟弟。」孙柔嘉心中暗暗点头,难得他身为男孩子,竟这样体贴,若在现代一定是个暖男,不愁找不到女朋友。 孙廷毓带着小厮去了马车那边,孙柔嘉望着河中的金沙,心念微动。 假如掬一把回去,装在玻璃瓶子里,肯定漂亮得紧,或者还能做成一个沙漏。虽然这个时代没有如现代透明度高的玻璃,不过她房里倒有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盏。 生平第一次看到金沙,不带一些留念,实在有些可惜。如此想着,孙柔嘉便起身上前,走到在那河滩金光最璀璨之处,用绢帕兜起满满一抔的沙。 嗖—— 忽然,彷佛锐器破空的声音传来,有什么划过她的肩膀,她身子一麻,随后就是肩上传来猛烈的剧痛。 她怔怔地低下头,发现鲜血沿着手臂汩汩流下,而一枝箭正插在她的肩头,且深度不浅。 「小姐!」小映大叫一声,扑到了她的身侧,慌慌张张将她扶住。 孙柔嘉有些茫然,也不知这箭是从何而来,怎么无端端的射中了她…… 「你们两个,打哪儿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孙柔嘉看到一名彪形大汉自河滩不远处的大石上跳下来,手里正举着弓箭。 「是你伤了我们家小姐?」小映气愤地质问,「好好的,为何伤人?」 「凡盗取河中金沙者,杀无赦!」彪形大汉沉着脸道。 盗取?孙柔嘉霎时明白了,这大汉是把她当贼了,想必他就是守矿者。 难怪刚才孙廷毓说,清县的百姓都不曾擅取金沙,想来有这样凶悍的守矿者,谁也不敢靠近吧? 「这位大哥……」孙柔嘉强忍着害怕道,「我们只是路过,瞧着这沙子极美,想把玩一二,你误会了。」要真承认自己想拿,这人绝不会放过她。 「哼,误会?」大汉不依不饶,「若不是被我发现,你们就逃了!」 「你这个人,为何如此蛮横无理?」小映嚷道,「我家小姐是何等身分,会稀罕你这些破沙子?」 「我亲眼瞧见的,」大汉指了指孙柔嘉,「不然你说她那帕子里兜的是什么?还说不是偷!」 「就这么一点儿,也算是偷?」小映不服地道。 「就算只有一粒,也是偷。」大汉瞪着孙柔嘉,「不如我把你们两个逮回去,交给我家主人发落。」 「你敢!」小映大叫,「来人!快来人!强盗——这里有强盗——」 孙柔嘉心下一紧,觉得这大汉小题大做,恐怕并非守矿者那么简单。若是盗匪,藉口她偷金沙将她们掳了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救命——」她不由得也高声喊道:「廷毓!救命——」 「小婊子,别嚷!」那大汉脸一沉,目露凶光,上前就给了小映一个狠狠的巴掌,随后身子一转,一双粗砺的手便朝孙柔嘉袭来。 孙柔嘉害怕地闭上了眼睛,此刻她肩上有伤口,微微动弹就痛得无法呼吸,别说逃走,就算是站起来她都无力支持…… 「住手!」忽然,又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但不同于守矿的大汉,这男子声音颇为清朗,沉着又带着些肃然,似乎与这粗鲁大汉并非一路人。 孙柔嘉略略睁目,看到一匹白马扬蹄而来,马背上坐着一白衣公子,虽是素净打扮,但衣袖处有上等银丝刺绣的云纹,在阳光下隐隐发亮,一看便知此人应是贵胄。他头发以玉冠束起,玉冠洁白温润,衬得他一张脸格外俊朗。 第四章 在这样的险境之中,忽然看到这样的人物,孙柔嘉觉得自己彷佛在作梦一般。 「大人!」那彪形大汉认得这男子,态度变得恭敬,连忙上前给白衣男子行了个礼。 难不成,这就是守矿者的主人?孙柔嘉很好奇这古代的矿产到底归属何人,是归皇帝所有,还是归开矿的老板? 「你为何刁难这两名女子?」白衣男子问那彪形大汉。 「回大人,并非小的故意刁难她们,而是她们想盗取这河中金沙。」彪形大汉答道。 「你胡说!」小映抢白道:「我们家小姐是用手帕盛了些沙子来玩,这便算偷?」 白衣男子瞧了瞧小映,又瞧了瞧孙柔嘉,目光落在孙柔嘉肩上的伤处。 「谁允许你擅自伤人的?」白衣男子脸色一凛,对那彪形大汉厉声道,「你们主人让尔等来守矿,若真遇到了贼人,逮到送至县衙便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人,附近的百姓都不敢靠近这金河,这行径与悍匪有何两样?」 「大人……」彪形大汉紧张地讨饶,「小的不敢,她们真的是想偷金沙……」 「行了!」白衣男子打断他,「两个柔弱的姑娘家能偷多少?你当我愚昧,很好糊弄是不是?」 「小的不敢……不敢……」彪形大汉终于服软地低下了头。 「好了,今日之事,不必罗唆,」白衣男子对那彪形大汉道:「你回去吧,等你家主人来清县之时,我再去拜会。」 「是。」彪形大汉老老实实地答道。 孙柔嘉听着这对话,想来这男子并非这守矿者的主人,那他究竟是谁呢?为何这大汉竟惧他三分,且他与守矿者的主人似乎颇为熟识。 「两位姑娘,受惊了,」待大汉走后,白衣男子拱手道:「你们也是清县人?在下可送你们归家。」 「多谢公子,」孙柔嘉微微笑,「我们只是路过,不过近几日要在清县驻足,舍弟就在附近,不劳公子相送。」 「令弟就在附近?」白衣男子一怔,「为何方才却不见他现身?」 「他……」孙柔嘉正想回答,就见孙廷毓引着小厮匆匆奔跑而来。 「长姊!」孙廷毓气喘吁吁地道:「长姊,出什么事了?方才怎么听到呼救声——你、你怎么受伤了?」 「廷毓?」白衣男子诧异地唤道。 孙廷毓亦是错愕,意外地瞪着那白衣男子,「笃君哥哥!」 孙柔嘉听闻这声呼唤,大为吃惊,笃君哥哥……他就是传说的苏笃君?清县县尹,廷毓的挚友? 突然间她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她一阵晕眩,霎时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最后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县衙的后面有一座小院,本是给各任县尹的家眷居住,但苏笃君尚未成亲,这院落就一直空着,此刻正好打扫出来,让孙柔嘉疗伤,她昏厥一事可把众人吓得不轻。 孙柔嘉在床上养了几日,敷了苏笃君赠的金创药,伤口渐渐痊癒。虽然遭遇了这无妄之灾,但她很喜欢这座清雅的小院,在此多住一些日子倒也无妨。 初夏傍晚时常下雨,孙柔嘉喜欢坐在窗边,听雨打芭蕉叶的声音。苏笃君还特意叫婢女在她屋里点了怡神香,有着非常清新的花果香气,稍稍一闻,心情就会一点一点好起来。 「小姐,这清县的石榴可真是又大又甜。」小映把鲜红透明的石榴籽剥出来,盛在盘子里,加上一些碎冰,供孙柔嘉用银勺舀着吃。 「你现在跟这县衙的人都处得很熟了?」孙柔嘉笑盈盈地问道。 「嗯,厨房的嬷嬷、打杂的小婢、跑腿的小厮都很熟了。」小映得意地道。 「苏公子到底是什么出身?」孙柔嘉接着问道,「怎么年纪轻轻就能做得这清县县尹?」 小映奇怪地问:「苏公子是染川名士,诗名满天下,如何做不得县尹?」 孙柔嘉眉间若有所思,「普通的县尹倒也罢了,但这清县可不同寻常,这里可是产金矿的地方,如此重要之地,朝廷会随便派人来治理?」 「这倒也是……」小映虽然不懂朝政,但大道理还是懂得的,「听闻苏公子的姑母很尊贵,被皇上封为豫国夫人,大概苏公子也是因此而受益吧。」 「哦?」孙柔嘉一怔。所谓豫国夫人是多高的头衔,她暂时不太明白,但不打紧,她会慢慢弄明白。 孙柔嘉又道:「苏公子既然出身高贵,有才学,又有官位,为何咱们家里不允许廷毓跟他来往?」 小映瞪大眼睛,错愕道:「小姐忘了?」 「什么?」孙柔嘉装傻。 「上次奴婢跟你提过的。」小映道。 「我病了那一场,什么都不记得了,」孙柔嘉故意扶着额道,「你从前跟我提过什么?」 「就是苏公子与咱们家大公子……」小映有些难以启齿,「同宿同眠的事……」 「那又如何?」孙柔嘉依旧不解,男子共睡一榻也不是罕事。 「那个……龙阳什么好,」小映道,「断袖什么癖,小姐可懂得?」 孙柔嘉呆了一呆,是说这两人是同志吗?她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从前耽美小说看得多了,她倒是不以为意,只不过在这保守的古代,要真遇到这样的事,只怕就没那么多乐趣了。 「小姐,府里为了这件事都愁死了,你还笑?」小映着急道。 「两个男子就算同宿同眠,也属正常,或许出自兄弟友情,」孙柔嘉安抚她,「我看是你们想多了。」 小映似是不相信,「苏公子二十好几了,还没成亲,媒人都快把他家的门槛踏破了,他就是不肯娶。」 「哦?」孙柔嘉暗道,这倒是有点可疑。 「鞠夫人就怕大公子跟着他会被带坏了。」小映补充道。 「传言只是猜测而已,未必可信,」孙柔嘉摇摇手道:「如今我们住在苏公子府里,是客人,要知礼数,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这个奴婢懂得。」小映连连点头。 「孙小姐——」忽然,门外响起婆子的声音。 小映立刻噤了声,掀帘而出,换上盈盈笑脸道:「杨嬷嬷啊,请进,快请进。」 杨嬷嬷是苏笃君身边的管事,平素一直在前面县衙内当差,今天也不知为何,会忽然到访。 孙柔嘉发现,她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那丫鬟穿着蜜藕色衣裳,长得颇为清秀,不过她一身湿漉漉的,彷佛刚刚淋了雨。 孙柔嘉亦笑道:「嬷嬷又是送东西过来的吗?这儿什么也不缺,苏公子太客气了。」 杨嬷嬷指着身后那丫鬟道:「公子怕孙小姐这里缺人手,便差了个人给小映姑娘使唤。」 小映一愣,「嬷嬷,我忙得过来。」 「这丫头名叫小暖,」杨嬷嬷却继续道:「这院子里有什么打杂的事务都交给她吧,扫地浇花之类,小映姑娘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孙柔嘉心下诧异,仔细打量那丫鬟,怎么看也不像个粗使的婢女,或许因为她生得太过漂亮,或许因为她的衣着甚是讲究……总之,看着她头上还戴着支精细的银簪子,应该算得上是上等丫鬟。 杨嬷嬷又道:「后面有空屋子,你自己去收拾吧,这些日子便在这里伺候。」 那丫鬟神情楚楚可怜,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敢反抗,只低着头,默默退下去了。 孙柔嘉瞧着她的背影,心中琢磨着,好一番玩味。 「嬷嬷,」她抬眸问:「外面又下雨了?」 「啊?」杨嬷嬷一时没反应过来,「雨早停了。」 孙柔嘉暗指小暖离开的方向,「你们过来的时候没撑伞吗?怎么我看那小暖姑娘身上湿漉漉的?」 「她啊……」杨嬷嬷尴尬的笑,「她被公子罚了,跪在院中半日,所以淋了雨。」 「原来是为了处罚她,才让她来这里的?」孙柔嘉道。 杨嬷嬷连忙道:「小姐别误会,确实是怕小姐这里缺人。」 「她到底犯了什么过错?」孙柔嘉趁机问:「你们公子平素和善,怎么也不像是会处罚下人的。」 「唉,怪不得我家公子,」杨嬷嬷有些难以启齿,「都是这丫鬟……心太高了。」 「到底怎么了?」孙柔嘉越发好奇,「嬷嬷,你不跟我说实话,这人我可不敢收。」 「这……」杨嬷嬷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我们公子尚未婚配,漂亮丫鬟摆在跟前,总不太方便。」 第五章 「这话可怪了,」一旁的小映亦忍不住道,「漂亮丫鬟苏公子若是喜欢,纳为房里人也不打紧啊。」 杨嬷嬷摇摇头,「我们公子一向守礼,总说在正室夫人进门前不宜有其他女人,素来也不近女色。」 孙柔嘉与小映相互看了一眼,忆及方才两人私下谈论苏笃君的话题,彼此心中都有了些领悟。 孙柔嘉莞尔道,「苏公子怕是眼光太高了,二十多岁尚未娶婚,这在咱们萧国也属罕见的了。」 「可不是嘛,」杨嬷嬷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他喜欢怎样的女子……昨晚这小暖打扮了一番,本想去亲近公子,却被他罚了跪,打发到这里来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了。孙柔嘉掩嘴笑。 「嬷嬷别担心,姻缘天注定,是苏公子的缘分未到罢了,我们会好好照顾小暖的,嬷嬷放心去吧。」 传说苏笃君有龙阳之好,方才还觉得或许以讹传讹,但现下看来,娇俏佳人在侧却不动心,难怪惹人怀疑。 孙柔嘉心想,虽然她不歧视同志,可看鞠夫人及小映的态度即可知道,萧国人并不能接受这种事,为避免孙廷毓越陷越深,日后痛苦,她还是找机会早早将这份不被容许的恋情幼苗扼杀了才好。 【第三章 隐逸坛盛会】 孙柔嘉穿过圆拱门,远远的,便看到苏笃君与孙廷毓坐在廊阶上喝酒。 两人皆身着白色的中衣,发髻垂散,一派慵懒惬意,这两人在一起倒也赏心悦目,皆是清俊男子,坐在这有各式花草的庭院里谈笑畅快,良辰美景也不过如此。 孙柔嘉本想上前,却忽然觉得不便打扰,便退到青罗蔓蔓处,犹豫了片刻,正巧听到两人的对话。 苏笃君吟诵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他的声音带着醉意,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一些,却格外动听,彷佛夜风吹过纱帘,暗香浮动。 孙廷毓笑道,「笃君哥哥,听这诗句,彷佛你是在想念心上人呢。」 「这是前朝的诗,并非我所作。」苏笃君亦笑答,「不过,我最喜欢其中的一句。」 「哪一句?」孙廷毓问,「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苏笃君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这有什么特别吗?」孙廷毓不解。 苏笃君解释,「妍姿巧笑的女子,世间多见,和媚心肠的女子却不多见。」 孙廷毓听后抚掌赞叹道:「笃君哥哥说得极是!世间女子,美貌者多矣、艺高者也不少,且两者可经由后天雕琢精进,唯品德心性加者最为难得。」 苏笃君不答,只点了点头。 「难怪笃君哥哥不愿意成亲,」孙廷毓恍然大悟,「原来是一直遇不到这样的女子。」 苏笃君却摇摇手,「我几时说过不成亲是这个原因了?你也说了,和媚者,世间罕见,我岂会抱此奢望?」 这两人什么意思?言语间一来一往的,在相互试探吗?孙柔嘉彷佛听到一对小情侣在调情,不由想难怪鞠夫人会这样紧张,两人互动间确实暧昧了些。 「那是因为什么?」孙廷毓追问。 苏笃君却沉默了,只道:「说来话长……」 孙廷毓却不甘地追问:「究竟因为什么?听闻慕容县主对哥哥你一往情深,这位县主可算得和媚心肠?」 苏笃君答道:「县主身分高贵,我官职低微,不敢高攀。」 「哥哥谦虚过甚了,」孙廷毓笑道:「依我看,十个县主也配不上哥哥你啊——」 忽然一阵风来,吹得树影摇动,苏笃君抬眸,正巧看见孙柔嘉的匿身处,不由微微一怔,「孙小姐?」 迫不得已,孙柔嘉只好自藤蔓后走了出来,盈盈笑道:「廷毓,你又偷偷喝酒了!」 孙廷毓吓了一跳,连忙踉跄地站起来,发现自己衣衫不整,不由得微微脸红,像做错事的小孩一般手足无措。 而苏笃君也连忙掩上敞开的衣襟,略略理了理散乱的发髻。 「苏公子这院子里倒很凉快,」孙柔嘉缓缓踱上前去,抬头看了看天际,「每到傍晚都像要下雨了似的,总觉得闷热。」 「孙小姐若是热得难受,只管使人添冰盆,我这地窖里藏冰足够。」苏笃君道。 孙柔嘉欠身道:「多谢苏公子,只是住了这些日子,我身子也好多了,想来也该跟舍弟回家去了。」 毕竟他们待了这么久,她身子恢复了还不走,这可说不过去。 「回家?」孙廷毓满脸不情愿,「长姊,我们都还不曾在清县游玩一二呢。」 「不是在金河游玩过了吗?」孙柔嘉道,「清县还有更好的景致吗?」 「景致多了!」孙廷毓急道:「长姊,这县城你都还没逛过呢。」 「县城有染川城热闹吗?」孙柔嘉问道,「想来也没什么可逛的。」 「怎么不如了?明日便有隐逸坛,那可是染川城也瞧不着的热闹。」孙廷毓道。 「隐逸坛?」孙柔嘉一怔。 「对啊,笃君哥哥任清县县尹以来,便开设了此坛,每月十五,各方文人墨客至此,将自己的诗文张贴出来,供观者品评,相互交流学识,取名『隐逸坛』——拾天下才子隐逸之作,弥遗珠之憾。久而久之,连皇上都知晓此坛,异邦学子也慕名前来,岂是寻常得见的热闹?」孙廷毓提到苏笃君此番事绩,很为之自豪的模样。 「廷毓,你这样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彷佛都是我的功劳。」苏笃君笑了,「其实,起初不过是看着清县地灵人杰,想多添些机会给才子文人表现罢了。」 孙柔嘉听了,心里生出钦佩来。 这隐逸坛听来既文艺又有趣,就算是现代,如此的盛事也鲜少听闻,难得萧国一个小小的清县却有。 这苏笃君看来绝非普通人物,能想出这样的点子,思想着实超前,比她更像个穿越时空的人物。 「长姊,咱们就留下来瞧一瞧吧,」孙廷毓向她撒娇,「弟弟前些天作了些文章,本就想在隐逸坛会会文友的,你就成全我吧!」 「那就再打扰苏公子几天。」孙柔嘉欠身道。 其实她也好奇,这古代人开的party到底是什么景象,难得机缘巧合,就见识一下也无妨。 「我这里一向冷清,因而常盼着客人来小住,你们愿意多留几日,在下求之不得。」苏笃君依旧温和的道。 明明只是些客气话,但不知为何,孙柔嘉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诚意,大概是他那张俊颜太讨人喜欢,无论说什么,人们都愿意相信吧。 隐逸坛有如赶集一般热闹,碧玉山下,大常寺旁,每逢十五本是庙会之所在,自苏笃君任县尹以来,在此地举办隐逸坛,每至此日,不仅文人骚客至此,商贩也云集,更有百姓载歌载舞,场面好不热闹。 孙柔嘉与孙廷毓轻便打扮,带着贴身的婢女小厮,顺着一条街边走边看,两边道旁有卖吃的,有卖喝的,而文人骚客便将自己的诗文张贴在指定处,围观者谈笑评点,气氛和谐。 而山边则搭建了一方高台,台下设听众座席,台上则是数名评审官在列,若有文人愿意将自己的诗文呈上,评审官现场评析,听者服之,抚掌称好,听者不服,则上台来辩,公正公开。 孙柔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盛事,心中无比感兴趣,看到什么都觉得好奇,孙廷毓是隐逸坛的常客了,一路行着,一边与孙柔嘉讲解。 「台上那些评审官是何人呢?」孙柔嘉问。 「都是咱们萧国的文学名士,还有朝中重臣。」孙廷毓解说道,「比如左侧那长须者,便是前任礼部乔大人,如今告老还乡,闲时至此,与后辈品诗论文,也算晚年的一点乐趣。」 「昨日我翻阅史籍,听闻前朝也有过类似的评坛,」孙柔嘉回忆着,「不过,那是为了选拔官员所设。」 孙廷毓接着说︰「从前没有科举制,文人想入仕,得靠中正官选拔,不过笃君哥哥开设此坛,对于想入仕途者,也有助益。比如去年有一位陈举人,因为写了《桑田赋》在隐逸坛闻名,皇上破格录选了他为进士。」 「竟有这样的事?」孙柔嘉诧异,「难怪这里这么热闹,原来也是有利可图的。」 第六章 「不过这样的事也不常有,偶尔一两个走了大运而已。」孙廷毓笑道,「否则科举还有何意义?」 孙柔嘉语气钦佩,「这么说来,你的笃君哥哥很受皇上青睐啊,他开设的文坛能破格让人入仕,吸引四海八方的文人游客,这并非普通人能办到的。」 「笃君哥哥之所以受皇上青睐,是因为他的姑母是豫国夫人。」孙廷毓还是那句话。 「豫国夫人又如何?」孙柔嘉越发奇怪,「像这样的诰命夫人,朝中比比皆是。」 「豫国夫人与皇上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听说是远亲。」 「哦。」原来是皇上的青梅竹马吗?孙柔嘉不由得微笑。 总不至于萧皇从小暗恋这位豫国夫人,所以长大之后,对她的侄儿格外喜爱吧? 「长姊……」孙廷毓忽然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长姊与慕容县主向来交好,下次见到县主的时候,长姊可否求个情,请县主不要再逼迫笃君哥哥了?毕竟,婚姻之事要两情相悦才可共携白首啊。」 啊?慕容县主不就是苏笃君的那位追求者吗?怎么,她和这位县主认识?听廷毓这语气,彷佛还是她的闺蜜?孙柔嘉很是惊讶。 这位县主究竟缘何与她一个府尹的女儿来往?看来她须不动声色,赶快搞清楚自己周边的人、事、物…… 「说来,也怪你笃君哥哥太招女孩子喜欢,」孙柔嘉笑道:「县主虽与我有几分交情,但终身大事岂会听我的?慢慢来吧,且待我想个法子劝一劝。」 孙廷毓呶呶嘴,「听闻上次县主回京之后,便让她父亲去求皇上赐婚。不过笃君哥哥不喜欢她,也去求了豫国夫人,皇上终究没有勉强。」 孙柔嘉憋着笑道:「你这笃君哥哥眼光太高了,慕容县主都看不上,也不知将来会中意怎样的女子。」 「咦?」孙廷毓看了她一眼,「长姊,今日你彷佛对笃君哥哥特别关心,该不会也对他有了好感吧?」 「我就是好奇,」孙柔嘉怕他误会,连忙道:「你母亲特意嘱咐我,要好好了解一下你交的这些朋友,我今日就想问个明白。」 「母亲就是对笃君哥哥有成见,」孙廷毓嘟囔道,「不,她对我交的任何朋友都有成见。」 孙柔嘉正想劝说几句,忽然看到苏笃君迎面而来,连忙止住了话语。今日盛会,苏笃君本为隐逸坛的主评,然而他没有着官服,而是如孙柔嘉初见他之日,一身白衣,银丝云纹在袖间闪闪发亮。 孙廷毓上前道:「笃君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 苏笃君笑道:「今日我不做主评,把重担全扔给乔大人了。我自个儿乐得清闲,可以在台下喝茶聊天了。」 「笃君哥哥,原来你不当主评了?」孙廷毓的脸上颇有些失望,「我连日写了一篇赋,本来还想着请你点评呢。」 「给乔大人看也是一样的。」苏笃君摆摆手,「凭着咱俩的交情,若我来评,别人或许还会质疑我不公正。」 「苏公子真的会不公正吗?」孙柔嘉从旁莞尔道,「凭着你的品格,真会徇私吗?」 「我自是不会,但若旁人都觉得我徇了私,岂非对廷毓不公平?」苏笃君抬头看着她道。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正视她,四目交错,能感受到彼此瞳中的微光,孙柔嘉心下像是被什么灼烧了一下,双颊有些泛红。 「苏公子平素喜欢什么样的文章呢?」她很想与他谈论一番风雅,虽然她对古典文学知之甚少。 「我不喜欢看太花哨的文章,」苏笃君竟认真答道,「平素一些骈文、赋,因为辞藻华丽,雕琢太过,倒喜欢一些乐府民歌什么的。」 孙柔嘉点点头,原来,他不喜欢装模作样,而喜欢直率的乐府民歌,看来他个性颇为朴实。 「我也是呢,」孙柔嘉附和,「骈文、赋,有些用字生涩冷僻,我都读得不太顺,甚至是不太懂意思,乐府民歌之类才真挚可爱。」 「哦,孙小姐喜欢哪首民歌呢?」苏笃君好奇地问。 呃,古文古诗她一时也背诵不下来,就拾几个熟悉的句子说说吧,反正这里是萧国,据她了解与历史上的朝代有所差异,似是异次元时空,她胡诌几句,应该不会露馅。 「比如——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假如她没记错,这应该出自《西洲曲》。 苏笃君怔了一怔,似是回味,片刻之后才抚掌道:「好,此句真好,思念之情如跃眼前了。」 孙柔嘉一颗心稍安,看来他没有读过《西洲曲》,此刻得他一句赞叹,她心下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听来是不错,」一旁的孙廷毓傻呵呵地道:「虽然我不懂得男女之情,不过也能感受到。笃君哥哥,你可曾有过此等相思?」 「世间男女之情,大抵差不多。」苏笃君答道,「只觉得这其中意境,与我偶尔在午夜梦回时相似呢。」 他这话什么意思?他也有过喜欢的女子,或者,所谓的男女之情……便是龙阳之情? 孙柔嘉心里憋着笑,表面上却镇静,仔细观察苏笃君的神情。 他眸间似有一丝忧愁,嗓音和悦,却听来有些沧桑之感。他像是一个谜,吸引她去猜度。 「大人——」 这时,县衙的一名公差快步奔来,满面焦急的神色,汗水涔涔。 「何事?」苏笃君蹙眉。 「孙府尹来了,持有皇上圣谕,」公差禀报,「请大人速去评台处接旨。」 「孙府尹?」孙廷毓诧异道,「我爹?」 孙柔嘉亦错愕,这个孙府尹是她的父亲吗?这个时候他忽至清县,还持有圣旨,不知所为何事? 莫名地,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但孙柔嘉不便多问,只见苏笃君整理衣冠,领着公差匆匆离去,她亦与孙廷毓紧步跟随而上。 碧玉山下,高台之上,孙仲尧肃然伫立在那里,孙柔嘉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父亲」,他与她想像中的一模一样,青须轻拈,一身周正,不怒自威。 「清县县尹苏笃君听旨!」孙仲尧朗声道。 「臣接旨。」苏笃君当即跪下行礼。 在场众人皆齐刷刷跪在地上,孙柔嘉亦与孙廷毓俯身于其中。 「隐逸坛从今日起停办,钦此。」孙仲尧简短地念道。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引得四下皆是瞠目结舌,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面面相觑。 苏笃君亦是惊讶,然而他很快便恢复了镇定,没追问缘由,只道:「臣领旨。」 「苏县尹,请挪步,本官有话要讲。」孙仲尧低声道。 苏笃君心知孙仲尧是要悄悄告诉他,萧皇停办隐逸坛的缘由,他也想知道萧皇之举到底是因为什么。 孙柔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脑中飞转——她该不该去打听打听?来传旨的既然是她的父亲,想来要知道真相也并不难。 其实这一切本不关她的事,但她却很想多管闲事,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担心好奇心会杀死猫…… 手里捧着刚采下来的杨梅,孙柔嘉推开客居的门。今晚,父亲与他们姊弟一道儿住在县衙后面的院落里。孙柔嘉这是第一次与孙仲尧说话,心底不由紧张,毕竟是个冒牌货,生怕露出破绽。 「父亲,」她垂眸道:「女儿给父亲盛了些果子。」 「搁下吧,」孙仲尧对她的态度倒是十分和蔼,比起桑夫人强了十倍,「自你病后,我便去了京城,咱们父女俩好久没见了。来,坐下说话。」 「父亲尝尝这果子吧,」孙柔嘉微笑道,「女儿特意在里边搁了盐,保证不酸。」 「盐?」孙仲尧一怔,「杨梅若是怕酸,不该搁些糖吗?」 「搁糖反而会显得更酸,」孙柔嘉解释,「撒些盐却能将酸味压下去,提出甜味来。」 「你什么时候竟知晓了这些?」孙仲尧打量她,「病了这一场,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似从前那般娇气了。」 「病中闲着无事,研究了些饮食。」孙柔嘉怕露出马脚,连忙转移话题,「父亲近来在京中可好?听闻父亲十分繁忙。」 「不过是替皇上办差,」孙仲尧道,「跑跑腿而已。」 孙柔嘉一时间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多问一句,恐怕会引起怀疑,但少问一句,她又有些不甘心。 「为父知道你要说什么。」孙仲尧却道。 「父亲……」孙柔嘉微愣。 第七章 「是廷毓叫你来的吧?」孙仲尧挑眉,「想问隐逸坛的事?」 「女儿也是好奇,」孙柔嘉只得接话,「好端端的,隐逸坛为何要停办?」 「说来话长。」孙仲尧一叹。 「廷毓写了一篇赋,本想在隐逸坛扬扬名,」孙柔嘉趁机道,「现下这评坛停了,他好生失望。」 「哦?」孙仲尧颇讶异,「他几时变得如此长进了?」 「最近廷毓一直认真读书,父亲进京的这段日子,他都规矩得很。」 「叫他以后去正正当当考科举吧,」孙仲尧叹了一口气,「这隐逸坛就别指望了,大概近年都不会再开设了。」 「为何?」孙柔嘉追问道:「父亲能否告诉女儿?好歹也该让廷毓知晓缘由,以免这孩子傻等。」 孙仲尧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一年前,有位陈举人本来科举落了第,然而他写了篇《桑田赋》在隐逸坛扬名,皇上便破格录他为进士。」 「此事女儿听说过,」孙柔嘉又疑问:「有什么不妥吗?此事早已传为佳话,也正因为如此,隐逸坛才如此受天下学子推崇啊。」 孙仲尧凝眸,「可是……近日有人向皇上揭发,这篇《桑田赋》是抄袭之作!」 「什么?!」孙柔嘉骇然。 「皇上震怒,但碍着面子,又不好将此事公诸于世,所以只得下旨停办隐逸坛。」孙仲尧叹气。 「这……会不会弄错了?」孙柔嘉对此表示怀疑,「说抄袭就是抄袭吗?抄的是何人之作、有何凭证?」 孙仲尧无奈摇首,「那位陈举人入选进士后,得了一个县尹之职,一日醉酒,他自己说出来的。」 「他自己说的?」孙柔嘉惊愕得无以言表。 她本来还以为,此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但若当事人自己亲口承认……这便没转圜余地了。 「可惜了,」孙仲尧语气惋惜,「我也觉得隐逸坛是一个不错的所在,八方学子以文会友,就算无关官场功利,也值得举办,可现在,恐怕苏公子也会受牵连。」 「怎么会……」孙柔嘉心下一紧。 「毕竟那篇《桑田赋》是他主评的,也是因为看了他的评语,皇上才对陈举人青睐有加,如今事发,苏公子难辞其咎。」 「那位陈举人既然喝醉了,」孙柔嘉猛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当时与他对饮的是何人?便是此人向皇上检举的吗?」 「听闻是他府中的一位客人,也是朝中官宦之子。」孙仲尧道。 「这位客人平素与陈举人相交甚好吗?」孙柔嘉问道,「陈举人既然已被任命为县尹,前往辖地赴任,这位客人千里迢迢离京去找他相聚饮酒,听来是深交挚友所为,但既是深交挚友,没道理把陈举人的醉话偷偷禀报给皇上,害了他啊。」 「你说的也有道理,」孙仲尧眼神微动,「不过,事情究竟怎样,皇上也没有细述,听闻只是撤了陈举人的官罢了。」 「想来也不是什么挚友,而是早已心存嫉妒吧?」孙柔嘉进一步推测,「又或者,是太过刚正清廉之人,所以容不得做假?」 她很想把此事弄个明白,否则这么难得的隐逸坛盛会就此绝迹,实在可惜可叹。 况且,还会连累苏笃君…… 想到这里,她一顿,奇怪了,她与苏笃君不过泛泛之交,用不着为了他担忧,但此刻心中却有一股感慨之感,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帮帮他。 因为廷毓吗?呵,她还想拆散两人呢,怎么这会儿竟为苏笃君焦急?孙柔嘉发现,她这突兀的心思,连她自己也不懂得。 【第四章 劝说苏笃君】 苏笃君的官舍里,藏书颇为丰富,孙柔嘉借了好几册,都是关于萧国官阶仪制、风土民情的,挑灯夜读,恶补知识,以免自己言行中露出破绽。 这晚,她依旧读书到子时,丫鬟来给她送宵夜,不过,这丫鬟却非小映。 「孙小姐,公子吩咐厨房炖了燕窝粥,是上好的血燕,公子还说了,孙小姐身子初癒,不宜熬夜,还请早些歇息才是。」来者,竟是苏笃君罚到她院中为婢的小暖。 孙柔嘉看着燕窝粥,总觉得此番话中另有弦外之音,眼前的丫头来意不简单。 「燕窝是女子喜食之物,难得苏公子没有家眷,却能备得这些。」孙柔嘉笑道。 「实不相瞒,这是公子特意为孙小姐备的,」小暖答道:「昨儿管家才采买的,说是近来血燕都送到京里去了,一般州郡很难购得。」 孙柔嘉细细打量小暖,这丫头谈吐得体,衣着也颇为雅致,一张小脸清秀婉约,模样甚是讨人喜欢。 「小暖,你跟随你家公子多久了?」孙柔嘉问道。 「奴婢自幼就跟随公子了。」小暖道。 「自幼?」孙柔嘉惊讶,「你父母怎么舍得?」 小暖回道:「奴婢没有父母,是人贩子把我卖到苏府,幸得公子照拂,教我读书识字,衣食无忧。」 「哦,原来你的身世这般可怜,」孙柔嘉点头道,「你家公子为人甚好啊。」 难怪这丫头对苏笃君一往情深,不惜名节,主动投怀送抱……可惜苏笃君不解风情。 「隐逸坛的事,想来你也听说了,」孙柔嘉觉得自己没必要与这样聪慧的丫头拐弯抹角,「你家公子最近有些艰难,我已托父亲去求皇上开恩,想来皇上圣明,此事应该也无大碍。」 她猜测,这燕窝就算不是苏笃君亲自打点,也是这府里的下人为他来讨好她的吧? 「多谢孙小姐,」小暖盈盈一拜,「不过……此事单有孙大人帮忙恐怕也无济于事,或许另有一人更能相助。」 「谁?」孙柔嘉好奇。 「慕容县主。」小暖抬阵,笃定地道。 孙柔嘉微怔。 「奴婢听闻,孙小姐与慕容县主交情颇深厚,」小暖恳切地请求,「还请孙小姐去求一求县主……」 孙柔嘉为难地道:「县主虽身分高贵,但毕竟也只是一个闺阁女子,朝中大事,岂有县主能说得上话的道理?」 「孙小姐有所不知……」小暖犹豫片刻,又道:「这位县主上次与我家公子发生争执,她临走之前,扬言要给公子颜色瞧,而她回京没多久,陈举人便被举报抄袭,这其中关联实在蹊跷。」 「你是说,这举报之事,可能是慕容县主暗中所为?」孙柔嘉蹙眉。 「奴婢不敢,」小暖低下头,「奴婢妄自猜测而已,但如今多一计总好过少一计,还请孙小姐替公子求求情。」 这慕容县主爱慕苏笃君竟至如此地步吗?求爱不成便心生报复之意,暗中陷害于他?孙柔嘉只叹自己不是真正的孙柔嘉,对这位县主连一知半解也没有,此时此刻,诸多谜团如迷雾笼罩,她却只能袖手旁观。 「说来也不能全怪慕容县主,」孙柔嘉旁敲侧击地道,「你家公子也是奇人,为何一直不肯娶妻呢?县主垂青于他,这是天大的福气啊,他全然不领情,难怪县主会羞愤。」小暖抿了抿唇,一时间答不上话。 「就算他不急着娶妻,纳一两个妾也是成年男子的常事吧?」孙柔嘉继续道,「怪就怪在苏公子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比如像小暖你这般可人的女子,长侍左右他都不曾动心,实在令人费解啊。」 小暖连忙道,「我家公子或许有隐情,只是不足为旁人道。这些年来,为着婚娶之事饱受非议,但公子不改初衷,我们当下人的也很是为他着急。」 「他该会不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吧?」孙柔嘉轻轻挑眉试探道。 「哪般?」小暖一时没反应过来。 「断袖之癖。」孙柔嘉低语道。 「啊?」小暖瞠目,随后慌乱摆手,「孙小姐可不能瞎传,我家公子正正经经的,哪里会如此啊!」 「那就不合常理了,」孙柔嘉叹一口气,「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你家公子要怎样呢?」 小暖不知所措,茫然地发怔。 「小暖,你且回去歇着吧,」孙柔嘉道:「此事得从长计议,不过,我倒想先与你家公子好好聊一聊。」 这位苏笃君,从她在家养病时就一直听闻他的事,此刻,她已经居住在他府中,甚至就在近在眼前了,但她依然觉得他仍是一个传说中的人。 他的面目如此清晰,然而他的心思作为却让人琢磨不透,比如他为何一再拒婚,真是匪夷所思,恐怕连孙廷毓也未必了解他。 第八章 孙柔嘉觉得,或许能相助他的法子,其实就在他自己身上。 她对他,充满了好奇。 苏笃君的书斋是个十分幽静的所在,每逢下午,昏黄光线从纱窗透射进来,照在书架的间隙,木头和纸张发出淡淡的香气,给人一种沉静之感。 这些日子,孙柔嘉得以随意出入此处,她亦喜欢在这里待上一个下午,翻翻书册,喝喝清茶,有时会闭眼打个盹儿,反正除了苏笃君外无人来此,而白天苏笃君忙于公务,也不会回来。 然而,这一日,他却意外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孙小姐。」 她手上拿着一本关于断袖之癖的野史趣闻,正看得高兴,他冷不防站在门侧唤她,惊得她往后一退,撞得书架子摇摇晃晃的。 「苏、苏公子……」孙柔嘉清了清嗓子,生怕自己失仪,手上的书也不知该往哪儿藏,幸好古代衣袖宽大,还可遮挡书名。 「苏公子今日县衙无事吗?」她问道。 「今日清闲,」苏笃君笑道,「来找一本书看,想不到孙小姐也在这里。」 「你这书斋甚是雅致,」孙柔嘉浅笑,「对了,还得多谢苏公子赠的血燕。」 「血燕?」他一怔,随即明了道:「哦,下人们去采买的,难为他们费心了。」 「公子的下人都很忠心,」孙柔嘉意味深长地道,「这些日子,他们为了公子万般担忧,着实难为他们了。」 苏笃君回应,「有时他们太过紧张,其实也无此必要。世间万事,随遇而安即可,太过操心也是白费。」 呵,这小子也太淡定了,亏得别人为他四处奔走,他这个主子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就算是我也觉得可惜了。」孙柔嘉索性道。 「可惜什么?」苏笃君一时不解。 「隐逸坛。」孙柔嘉直言道,「停了岂不可惜?」 苏笃君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异样,不过,这丝异样不过微微涟漪而已,转瞬就消失。 「世间万事,有始必有终。」他答道,「佛说,成、住、坏、空,常态矣。」 孙柔嘉皱眉反驳,「小女子以为,这隐逸坛远远还没到空亡之时,稍微挽救,或许还能成就大事。」 「大事?」苏笃君微笑摇头,「从前没有科举之时,或许还算一件大事,如今不过文人墨客以娱之用尔。」 「小女子以为,科举也算不得周全之制。」孙柔嘉想着这几天从书上读到的事,缓缓道:「从前行九品中正制之时,官员选拔注重平时德行,而科举只重一夕之应试成绩,若有人平素饱读诗书,但应试临场发挥失常,岂不可惜?」 苏笃君凝眸,她的话语戳中了他的心。 「所以,隐逸坛荒废不得,」孙柔嘉道:「总该给那些临场发挥失常的学子们,一次弥补的机会。」 「话也不能这么说,一次失常,还有下次,」苏笃君语气淡淡的,「来年再试即可。」 「公子可知,寒门子弟赴京赶考,所需花费是他们难以负担的,」孙柔嘉不认同地道,「而有些人天生容易紧张,到了考场就是发挥不出来——性格所致,与学问无关。」 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考试时容易紧张的人,平时在课堂上问答,老师都夸赞她,可考试成绩一出来,总不太理想。 她比谁都更懂得那种心情。 「不过隐逸坛也算不得什么正式的荐人之地,」苏笃君注视她的眼神,越发深邃了,可见她的话逐渐打动了他,「从前的九品中正制若没废除,会更加正规有用些。」 「九品中正制之所以被话病,皆因中正官在考核之时,重贵族而轻寒门,」孙柔嘉道:「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中正官品鉴人才的第一项便是家世,如此寒门子弟屡屡被档在门外,伤了许多勤恳学子的心。」 「确是如此,」苏笃君颔首,「所以无可奈何。」 「所以隐逸坛便有它的长处,」孙柔嘉道,「不论是在坛下张贴自己文章之人,还是上坛论道之士,皆不论出身,齐聚一堂公开比试,世间有目共睹,倒比中正制公正许多。」 苏笃君沉默,彷佛在思忖着什么。 「所以,这隐逸坛还没到结束之际,尚有它的作为。」孙柔嘉趁机道:「公子该想个法子,查明陈举人抄袭一事的真相,请皇上设法恢复隐逸坛,这才是正途,何必因为心灰意冷,便退缩逃避?」 「并非退缩逃避,只是……」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似有难言之隐。 「因为慕容县主吗?」孙柔嘉道。 他猛然抬眸,看来,她的话语一击即中。 「公子也猜到,这是慕容县主在背后行事?」孙柔嘉淡笑。 「不,」苏笃君道,「在下小小一名县尹,当初给陈举人品评时确有考察不周之处,不敢归咎于县主。」 「倘若真是慕容县主所为呢?」孙柔嘉问道,「公子不打算查个水落石出?」 「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苏笃君迟疑。 「公子若真的为国为民着想,又有何惧?」孙柔嘉劝道:「小女子知道,县主对公子一往情深,公子不愿接受这段感情,本无可厚非,但是公子若为了逃避县主,而使得隐逸坛就此中止,这代价岂非太大?」 绕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她心中本来有些紧张,怕他听了这话会不太高兴,当终于把话清清楚楚地道了个明白,忽然如释重负。 若他明理,就该知道,她说的不无道理。 「想不到,孙小姐对我朝的官员选拔制度,有如此不凡的见解,」苏笃君缄默半晌,终于答道,「待在下面圣之时,一定会向皇上谏言,望皇恩浩荡,能重开隐逸坛。」 「苏公子过奖了,」孙柔嘉道,「小女子不过看了几本书,而有一些浅见,正因为心无拘束,所以公子觉得言论新鲜。」 下面的话,她不必说了,她相信,凭着他的能力,一定能查出陈举人抄袭的真相。原本,只怕他碍于慕容县主,不便去查,但只要他想通了,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她发现,自己之前对苏笃君似有成见,或许因为怀疑他有断袖之癖,所以总用另类目光打量他,然而一番话下来,他似乎也满好沟通的。 从前读《红楼梦》,林黛玉提及薛宝钗,言道:「谁知她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她藏奸。」 苏笃君……彷佛也是个好人呢。 「对了,孙小姐上次说的那首诗,出自哪本诗集呢?」他忽然道:「我寻了半天,也没寻到。」 「呃……」孙柔嘉连忙敷衍道,「不过是从前我看过的,忘了名字,如今也不知扔到哪里了,只记得其中几句。」 「可惜了,」他满脸遗憾,「还想着要好好寻来瞧一瞧,那样的句子,我实在喜欢。」 「公子若喜欢,改天我凭记忆默写出来,赠与公子吧。」所幸,她还能背诵几首乐府诗。 「真的?」他脸上似有惊喜,「那就有劳孙小姐了。」 看来,他真是爱诗之人,所以才会对一句诗如此叨念,若换了别的贵公子,她倒怀疑对方轻浮,想故意制造相处的机会。 噗,她在想什么呢?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苏笃君,一个似有断袖之癖的人,怎会故意要亲近她呢? 若说为了廷毓,她还相信些。 孙柔嘉出了苏笃君的书斋,回到暂居的小院,一路走,一路思考。 其实她最初在清县停留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多了解苏笃君,知己知彼,才能弄清他与孙廷毓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从而阻止两人的恋情产生。然而,她现在却一心在替他着急,给他帮忙。 初心已改,让她有些茫然。 不得不说,苏笃君有一双勾魂的眸子,虽然深邃如潭,但只要看上一眼,便被他的黑瞳吸了魂似的,让人久久魔怔。 难怪诸多女子都倾心于他,就连她那个可怜的弟弟也不能幸免…… 孙柔嘉叹一口气,站在花荫处,吹了吹风,心弦方才一直紧绷着,全身都有些发烫,她需要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 「小姐!」小映忽然在身后唤她,吓了她一跳。 「怎么了?」孙柔嘉忙不迭地答道。 「小姐,你怎么双颊通红?」小映盯着她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哪有……」她连忙掩饰,「天气热而已。」 「小姐,快去换身衣服,门口有贵客降临。」小映道。 「贵客?」孙柔嘉|怔,「谁啊?」 第九章 按理说,这清县哪里有她的客?大概是来找苏笃君的吧,那也轮不到她去迎接啊……「慕容县主。」小映凑到她耳边低语道。 「啊?」孙柔嘉难以置信。 慕容县主到清县来了?她不是陷害了苏笃君吗,怎么还敢来? 而且……是来找她?这位县主怎么知道她在此地? 看来是把苏笃君身边的一人一事都监视了个仔细。 「县主缘何到此?」孙柔嘉对小映道。 「奴婢不知,」小映答道,「县主的马车就停在门口,也不去通报县尹大人,只说要见小姐。」 「马车来了多久?」孙柔嘉追问。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映道,「小姐当时在书斋里跟县尹大人说话,奴婢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通报。」 「带我去见县主吧。」 孙柔嘉不打算换衣服,所幸今日穿的也不难看,妆发也是整齐,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过于显眼的好。 与小映行到县衙门外,就见一辆六驾马车停在那里,烟纱车帘笼罩,隐约可见一华服女子的身影,想必那便是慕容县主。 听闻这位慕容县主小字翎,是慕容将军的女儿,因她父亲战功显赫,萧皇为表皇恩,特封她为县主。 「给县主请安。」孙柔嘉施礼道。 「柔嘉,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华服女子缓缓答道,「就不行这些虚礼了吧。」 「县主为何不进去?」孙柔嘉笑道,「车里闷热,还请县主移步。」 「不了,天就要下雨了,我还是趁早回驿馆吧。」慕容翎只问:「你最近在此住得如何?」 「还好。」孙柔嘉连忙道。 慕容翎淡淡道:「说来你与苏笃君也相处了些时日,你也知道,我不想见他。」 所以,从前这位慕容县主便与她提起过苏笃君吗?想来是些闺阁之中的私语。不过,到底提及了什么,提及到什么程度,孙柔嘉只能凭空猜测了。 「县主还在生苏公子的气啊?」她无奈道,「正好,近日我住在此处,不如设宴让县主与苏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化解嫌隙。」 「你以为,这嫌隙是一顿饭便可化解的?」慕容翎冷笑,「不过,我也是迟早要与苏笃君见见的,有些话得跟他谈一谈。」 孙柔嘉莞尔,方才说不想见,此刻又说必须一见,果然是陷入爱恋的女子,矛盾纠结。「那正好啊,明日……不,看县主哪天心情好,由我来设宴吧。」 「明日太仓促了,」慕容翎道,「后天吧,容你准备一二。」 「好。」孙柔嘉连连点头。 若说之前她还不敢确定隐逸坛被废止之事与这慕容县主有关,此时此刻,孙柔嘉可以断定,那一定是此人所为。 就像凶手总会回案发地点看一看,隐逸坛前脚被废止,慕容翎后脚就回到了清县,想必,就是来看苏笃君的笑话吧? 她倒是很好奇,慕容翎会对苏笃君说些什么。是奚落他一番?还是以此威胁,逼他娶她? 【第五章 鸿门宴骗证言】 晚膳已经准备妥当,和慕容县主约定的时间马上要到了,然而,孙柔嘉心里如火烧一般焦急。 昨天晚上,她让孙廷毓去邀请苏笃君,苏笃君没有回话。 今天早上,她又叫小暖去请了一次,他只答「有公务在身,再看看吧」。若慕容县主来了却不见他的踪影,岂不要大发雷霆? 孙柔嘉决定亲自去请,再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客人,这一分薄面他好歹得顾及吧?遂出了院门,绕到县衙门口,当差的衙役认得她,向她行了礼。 「你们大人呢?」孙柔嘉问道。 「还在忙呢。」衙役答道。 「今日公务繁多吗?」孙柔嘉追问。 「其实也不算忙,就大人在独自处理一些公文,大人还吩咐底下的人都先回家去。」衙役道:「孙小姐稍候,待小人去通传一声。」 「不必,我亲自进去即可,」孙柔嘉笑道:「天色也不早了,家里老婆孩子不等着你?」 「是是,小人该回去用晚饭了。」衙役连声道,「多谢孙小姐。」 这苏笃君明明是在逃避,不肯与慕容县主见面,但孙柔嘉既然做了这个东,就得把事情办好,至少,得让他们把这顿饭吃完。 她轻提裙裾,步上台阶,远远便看到苏笃君坐在案前,伏案正书写着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相触。 孙柔嘉提声道:「衙役们都回家用膳了,大人却还在此忙碌,果然父母官。」 「孙小姐也是来叫我去用膳的?」他搁下笔,不疾不徐地道。 「想必昨日廷毓已与公子你说过了。也怪我,本是公子的客,却擅自替公子做起主来了。」孙柔嘉一副歉意语气。 苏笃君摇头,「孙小姐千万别这样说,在下也知道,你是为了在下好。」 「所以,这晚膳公子是愿意吃,还是不吃?」孙柔嘉索性问。 苏笃君却微笑地看着她,「慕容县主脾气一向不太好,若是席间,县主无理取闹,孙小姐觉得在下该当如何?」 无理取闹……也是,慕容翎确实应该会刁难他,若只发发脾气倒无所谓,只怕会藉机要挟他。 孙柔嘉边想边道:「若能答应的事,就尽量答应县主吧,想来,也不会是要命的事。」 「婚姻大事呢?」他冷不防地道。 孙柔嘉一愣,啊?他也太直接了,平素说话那般委婉,这突如其来的直率把她吓了一跳。 「公子若能与县主结为良缘,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孙柔嘉笑道。 「可我并无意于此。」苏笃君道。 孙柔嘉却问:「公子对谁人有意呢?听闻公子拒绝的婚事都车载斗量了。公子究竟要娶怎样的女子?落尘仙子吗?」 「就算仙子下凡,不中意,也照样不会中意。」苏笃君缓缓道:「而中意两字,又岂能用只字片语说得清楚,不过心中所感尔。」 想不到,他一个古代的男子,恋爱观念倒和现代人一样,甚至还要纯粹。她以为,在三妻四妾环境中生活的人,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公子只管去用膳,」孙柔嘉开口道,「若隐逸坛之事真与县主有关,我一定会替公子做证,若县主强迫公子,我也一定会阻止她。」 苏笃君凝眉,似有些难以置信,「孙小姐,你要如何呢?县主毕竟是县主。」 「放心,我已做了安排。」孙柔嘉笃定道。 其实,她不该多管闲事,也不该心软,但她真的想帮帮他,倒不是说对他这个人存有多么大的好感,只觉得他为百姓做了些事,却无端因为这种事受牵连,她也想为他做些事。 从小她就很有正义感,四年的法律系也不是白念的,既然这辈子当不成律师,施展不了什么抱负,至少,她可以在这一方天地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对了,」孙柔嘉从袖中掏出几页雪白的宣纸,「那日公子说想看的诗,我默写了几首,我的字写得不太好看,还请公子别见笑。」 才到萧国的时候,她几乎不会握毛笔,如今稍稍好了些,可写出来的字还是歪歪扭扭。「那日才提起,想不到孙小姐就记下了。」苏笃君微微吃惊,但明显心存感激,郑重地将那些诗页接到手中。 他低头仔细阅看,眼阵间倒没有嫌弃她字迹的意思,相反的,还透着万分欣赏。 「孙小姐辛苦了,」他说道,「真是辛苦了。」 他只说了这么两句,彷佛没有别的词语了。 然而,孙柔嘉知道,唯有人在最诚恳的时候,才会辞穷。 「公子喜欢就好。」她笑道,「我的字不好看,所以也不正式写到什么册子上了,公子自己誊抄一遍吧。」 「孙小姐许是太久没写字了,」他关切询问:「听廷毓说,孙小姐之前大病过一场?」「哦,」她连忙掩饰,「也是不当心,摔了一跤。」 「孙小姐日后可得多加小心,」他语带关心,「在这清县,若想出门游玩,一定要叫人跟着,我会多派衙役护卫孙小姐的。」 孙柔嘉微微一笑,呵,他这样说,倒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她可没那么娇贵,弄得跟公 主出行一般,反而不自在。 「我说认真的,」他抬眸看她,有些欲言又止,眸中恍如波光微动,「孙小姐,请一定保重。」 听着他郑重的语气,孙柔嘉心中有些被触动,看来,他是挺在乎廷毓的,爱屋及乌,倒关心起她这个当姊姊的来。 第十章 别人的好意,她不打算拒绝,此刻也不知为何,她心下有些欢喜,或许是太久没人这样关怀过她,哪怕初衷并非为了她,她也觉得颇为享受。 慕容县主今天彷佛心情甚好,华服金饰的映衬下更显春风满面,胃口也相当不错,摆在她面前的菜肴,每盘她都夹了一口尝。 只听她笑道:「柔嘉,还是你准备的膳食合我味儿,我素来不吃鱼虾,你也知道。」「县主喜欢就好。」孙柔嘉答道。 为了备这一桌宴席,她可是费了好些心思的,差人去打听这儿打听那儿,就怕犯了慕容翎的禁忌。 「不过苏公子彷佛食不下咽呢。」慕容翎看了苏笃君一眼,浅笑道:「好像连酒都没 沾。」 「县主面前,怕贪杯失仪。」苏笃君从容答道,「倒是这紫苏杨梅腌得不错,方才下官吃了好些。」 孙柔嘉并不打算加入他俩的对话,只坐到一旁,静静听着。 「也对,」慕容翎挑挑眉,「想那陈举人就是贪杯误事,不仅毁了自己的前程,还差点儿耽误了苏公子的前程。」 苏笃君对此挑衅并不恼,依旧微笑道:「说来也奇怪,下官曾与陈大人同飮,倒没觉察他是贪杯之人。」 「陈举人一朝得意忘形,多喝了几杯,也合常理。」慕容翎答道。 苏笃君驳道:「陈大人曾说他不胜酒力,下官也见识过,果然是一杯便醉倒。」 一杯便醉倒?孙柔嘉凝眉,这其中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可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县主觉得呢?」苏笃君忽然问道。 「什么?」慕容翎脸色微凝。 「一杯便醉倒的人,哪里会多喝好几杯9?哪里还会酒后胡言,道出自己的秘密?」苏笃君盯着她。 对了,正是如此!孙柔嘉几乎要为苏笃君的机智拍案叫绝。 「苏公子想说什么?」慕容翎有些乱了方寸,毕竟她太过年轻,有些心机,却不够沉稳,三言两语质问她一下,便把持不住,「难道还有人会陷害陈举人?」 苏笃君缓缓说:「县主在京中,还请多替下官打听打听,下官只觉得此事必有隐情,而且牵涉到下官。若陈举人是清白的,下官也安心了。」 孙柔嘉清咳两声,趁机插话,「会不会因为有人想陷害苏公子,故意拿了陈举人的把柄?」 慕容翎瞥了孙柔嘉一眼,眼神凌厉。想来,她戳中了慕容翎的要害之处,这分明是一个警告的眼色。 「陷害我?」苏笃君故意道:「这倒奇怪了,下官自问平素也没得罪过谁,到底是谁,又为何要陷害于我?」 慕容翎沉默了好一阵,紧咬着唇,彷佛在纠结着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大概你自己得罪了谁,你也不知道。」 「求县主给下官指条明路,」苏笃君拱手,「若下官真的得罪了谁,将功补过便是,何必连累陈大人?」 「说起来……陈举人的那位故友,我倒知道是谁。」慕容翎道。 「哦,就是告发陈大人的那人?」苏笃君挑眉,「下官很想见见此人,问他几个问题,比如,一杯便醉倒的陈大人,何以能与他多喝几杯?」 慕容翎却道:「苏公子有没有想过,或许,是陈举人自己叫那位故友去揭发他的?」此言一出,苏笃君与孙柔嘉皆是一怔。 「县主这是何意?」苏笃君眉头轻皱,「哪里有自己陷害自己的道理?」 「或许陈举人受了别人的要胁,他不想再当这个官了,」慕容翎冷笑道:「又或许,别人给了他一大笔银钱,是他当官数十载也难有的俸禄,那他又何必这么辛苦入仕?」 闻言,孙柔嘉心下骇然。 难道,是慕容县主直接买通了陈举人,让他自己构陷自己,以达到冤枉苏笃君的目的?这一招也太狠了,看来,她真是爱煞了他,所以才会使出这种手段。 「县主!」苏笃君自然也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声音骤然沙哑,「何必如此……这值得吗?」 「值得。」慕容翎双目与他对视,眸中一片水光涟涟,「苏公子恐怕从没有尝过被人拒绝,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滋味。倘若有一天,公子也能感同身受,就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苏笃君摇头叹道.?「县主若要泄愤,哪怕刺我一剑也好,何必连累无辜?」 「泄愤?」慕容翎声音尖锐地说,「你以为,我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泄愤?」 「县主还要如何?」 慕容翎一字一句地道:「若想得证清白,让隐逸坛重开,那就i娶我。」 孙柔嘉在一旁听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不得不佩服,这位县主真是敢爱敢恨,不惜一切。「县主这是何必?」苏笃君一连说了三个「何必」,想来,他也完全不了解慕容县主决绝的心思,「下官何德何能,能得县主垂青……」 「你就说吧,答应还是不答应?」慕容翎只道。 其实,站在孙柔嘉的立场,她巴不得苏笃君娶了这位县主,一则隐逸坛可以重开,二则她的弟弟不能再与苏笃君瞎混,名声也能因此保全,但这一刻,她实在替苏笃君着急。 她想起,大学的时候也曾有一位学长向她告白,当时她全无心动的感觉,但所有的人都对她说,这位学长很好,她应该跟他在一起……她能体会那种被逼迫的心情。 她同情苏笃君,想帮帮他。 孙柔嘉忽然向窗外道:「请父亲进来吧。」 慕容翎顿时惊愕,连忙扭过头去,看到孙仲尧款款步入堂内。 「下官拜见县主。」孙仲尧朗声道。 「孙大人……」慕容翎声音发颤,「你……在门外多久了?」 「恰巧该听的都听到了。」孙仲尧答道:「皇上令下官查办陈举人一事,封禁隐逸坛,下官方才恰好听到县主这里似乎有什么新的线索,还请县主对下官仔细道来,也好让下官对皇上有所交代。」 慕容翎不由全身都僵了,恍然大悟地瞪着孙柔嘉,厉声道:「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家父也住在这县衙里,想必县主也该知晓。」孙柔嘉垂眉道:「方才县主说话时就该提防些,让众人回避才是。」 不错,这确实是她的安排,也正因为她这一手的安排,苏笃君才肯前来赴宴。她说过,她会助他,护他周全。 所以,她一早便让父亲在门外候着,听到了一出好戏。 要怪就怪慕容翔自己嚣张过了头,说话没个遮掩,否则单凭她这么简单的伎俩,事情未必能如此顺利。— 「孙仲尧!」慕容翎忿忿道,「小小一个府尹,谅你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孙仲尧忙行礼道:「下官虽然是小小的府尹,偏巧皇上对下官颇为信任,县主方才所说,下官会一五一十呈禀皇上。」 「你们父女俩好大胆子,敢设计本县主!」慕容翎瞠目道:「我的父亲可是镇国大将军!」 孙仲尧不卑不亢地回应,「别说是县主你,就算是郡主、公主,若犯法也同罪。」 「你……」慕容翎气得全身发颤。 「县主!」一旁的婢女忽然失声惊叫道,「你的手……」 「什么?」慕容翎一怔。 孙柔嘉侧眸望去,心下也是一紧,不知何时,慕容翎的手背上竟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像是出疼了一般。 「这……」慕容翎顿时花容失色,「这怎么会……」 她的指甲抓了抓手背,只觉得奇痒无比,又往耳边搔了搔,骤然间颈边也泛起一片红肿。 婢女叫道:「县主,这是过敏之症!您的过敏之症又犯了!」 慕容翎呆了呆,随后厉声大叫起来,「传大夫!快传大夫!」 四周霎时乱作一团。 「女儿,你这佐料之中,为何要添加鱼露?」孙仲尧皱眉道,「慕容县主本有过敏之症,吃了鱼虾之后每每犯病,你缘何不知这忌讳?」 「女儿没有啊……」孙柔嘉一片茫然,「女儿知道县主不喜鱼虾,特意吩咐了厨房,可没料到佐料中竟有鱼露……」 这鱼露以小鱼小虾为原料,经腌渍、熬炼后呈琥珀色酱汁,味道极鲜。孙柔嘉仔细想了想,今日有何菜色需要用到鱼露……想来,是加在那盘豆腐里了? 所幸慕容翎食用不多,应该并无大恙。 「这件事有些麻烦了。」孙仲尧道.?「就怕慕容县主会以此为藉口,置我们孙家于两难的境地。」 第十一章 孙柔嘉忙问:「父亲打算如何?总不至于因此就替慕容县主把她的所作所为都隐瞒下来吧?」 「可若向皇上禀报后,慕容县主趁机责难于你,为父该怎么办?」孙仲尧一叹,「想来,县主也会以此为要胁,与为父做交易。」 「爹爹疼惜女儿,女儿心中感念。」孙柔嘉微笑道。 说来,孙仲尧并非她的亲生父亲,为了她这个养女,不惜在朝事上退让,着实让她感动。 「事情还没到无可转圜的地步,」孙柔嘉道:「等会儿再与苏公子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苏笃君此刻正在前院忙着招呼大夫,她想,凭着他的机智,应该可以替她寻出一个应对之策。 「小姐!」小映忽然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大事不好了,县主、县主要见小姐!」 「此刻?」孙柔嘉一怔。 「对啊,马上。」小映道:「县主刚服了大夫开的汤药,稍稍镇定了些,便派人来传小姐过去呢,还说一刻也耽误不得,催得紧呢。」 「看来是要兴师问罪了。」孙仲尧安抚道,「女儿,你别怕,去便去了,县主若说什么狠话,不要还嘴便是。」 「女儿知道。」孙柔嘉颔首。 孙仲尧又叮嘱了她两句,她便整理整理携小映一同来到前院。 苏笃君专门挪出了一间屋子,供慕容翎诊脉之用,孙柔嘉抵达后先站在帘外,请婢女进去通传。 「进来吧。」帘内慕容翎的声音冷冷道。 小映担心地看了孙柔嘉一眼,孙柔嘉却依旧沉静得很,她淡淡一笑,对小映以示安慰,便独自步入门内。 慕容翎看来并无什么大碍,坐在卧榻之上,气色还不错,只是,两只阵子似要喷出熔浆一般,直直地瞪着孙柔嘉。 「给县主请安。」孙柔嘉道。 「安?哪里安?」慕容翎语气嘲讽,「命都快没了。」 虽然过敏严重确会死人,但是孙柔嘉觉得慕容翎还远没到那一步,这话实在有些夸张。「孙柔嘉,你存心想毒死我是不是?」慕容翎恶狠狠地道,「你以为毒死了我,苏笃君就能万事顺意了?」 「冤枉,」孙柔嘉从容答道,「此次设宴若害了县主,于我有何益?于事也无补。」 「那么这鱼露是谁放的?」慕容翎质问:「你难道不知本县主有过敏之症?」 「鱼露之事,我自会查明,」孙柔嘉道,「还请县主宽限几日。」 「你也不必再装模作样,」慕容翎冷笑,「本县主算是明白了,你与你父亲合起来设计,本县主,你那阴毒的心思,本县主也猜到了几分。」 「心思?」孙柔嘉挑眉,她的心思不过为了让隐逸坛重开而已,能有多阴毒? 「你也喜欢苏笃君吧?」慕容翎冷不防地道。 「啊?」孙柔嘉一时没听清。 「别装了!」慕容翎道:「我说呢,你好端端的跑到清县来做什么?又平白无故在这县衙里住着不走,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孙柔嘉愣怔片刻,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位县主也着实有些可爱,自己喜欢的,就以为人人都稀罕? 说真的,她是觉得苏笃君长得帅,觉得他很有想法,人也不错,但值得自己为了他去冒险下毒? 「县主请勿妄加猜测,」孙柔嘉道,「若有证据,可请皇上查处我孙氏一门,但若只是凭空臆想,我孙家也不受此诋毁。」 「你这嘴皮子还挺厉害的,」慕容翎讽笑,「好,孙柔嘉,走着瞧,虽然本县主没有实证,但那又如何?要弄死你不过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这样的恐吓听来实在幼稚,不过,孙柔嘉发现,她确实是惹上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这位县主看起来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想来今后她这悠闲的曰子要受点影响了。 好在,她一个府尹的千金,平素有大把无聊时光无处s,与这位县主斗一斗,倒还算有趣。 她也想看看,慕容领究竟会使出怎样的招数来整死她。 只是,此趟前来清县徒生了许多祸端,先是被守矿者射伤,而后又卷入了这桩纠纷…… 她实在流年不利,想来是该跟着桑夫人好好念念佛。 她忽然有些想家了,想念远在遥远时空的父母,此处形单影只,如同孤儿,心底微添一丝凄凉,不由伤感起来。 【第六章 有幸得遇真心人】 一日的喧嚣过去,慕容翎也离开了,整个县衙安静下来,彷佛一首词里所写——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影。 孙柔嘉沐浴后却睡不着,到园子里纳凉。 若在现代,像这样的夏夜,她会吹着空调,吃炸鸡喝可乐,看韩剧或者跟同学聊天,在网上买东买西……不会像此刻这般无聊,且她还有爸爸妈妈,是家里的宝贝甜心。 这些从前司空见惯的人和事,此刻在她心里却弥足珍贵,因为不复相见,再不可得。 孙柔嘉眼圈不禁红了。 「孙小姐。」忽然,身后有人唤她。 孙柔嘉回眸,竟发现苏笃君走过来。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没有睡。 「方才在廷毓的房中与他议事,廷毓送县主回客栈,刚刚才回来。」看见她眼中的诧异,他微笑着解释道。 呵,这么晚了还在廷毓的房中,难怪别人会误会他俩是一对。 孙柔嘉没多说什么,只施礼道.?「苏公子辛苦了,但愿廷毓这孩子能帮上一点忙,没添乱就好。」 「孙小姐也辛苦了。」他客气道:「听闻县主还传了孙小姐去训话?真是委屈了你。」 「也没什么。」孙柔嘉摆摆手,「县主遭遇意外,就算拿我撒撒气也是合理。」 「孙小姐放心。」他忽然道。 她一怔,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 苏笃君语气郑重地说:「县主将来若再刁难孙小姐,在下自有办法,不会因为我的事,便连累了小姐全家。」 孙柔嘉只觉得这是在安慰她而已,「能有什么办法?说实在的,从前苏公子似乎并没有得力的办法可以应付她。」 她看得出慕容县主这百般纠缠,让他无奈得很。 他答道:「从前,我以为县主只是闹闹脾气,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现在发现事态严重,便要仔细应对。但凡在下仔细应对之事,没什么化解不了的。」 他这话说得自信,倒让她有些惊讶。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碰上慕容翎那般耍赖撒泼的,他必束手无策。但此刻他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她的心头随之怔了一怔。 「苏公子打算怎么办呢?」她不由得问道:「县主毕竟是慕容将军的女儿,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被她拿住了把柄,想必……不太好应对。」 「暂时没想好。」苏笃君依旧淡然而笑,「不过总会想到的,慕容将军虽在朝中势大,但京中也不只他一个权贵,又有何妨?」 孙柔嘉闻言顿时想到,对了,他的姑母是豫国夫人,且听闻皇上对他颇青睐,想来此番应也是气急了,等皇上气消就好了。 苏笃君提起另一件事,「我已审问过蔚子,他们都说,没在任何菜色中放过鱼露。」 「那就奇怪了。」孙柔嘉蹙眉,「若有人承认了倒还好,若没人承认……」 「你觉得是有人暗中故意为之?」苏笃君反问。 孙柔嘉颔首,「这就摆明了是想陷害我等。」 「此人会是谁呢?」苏笃君亦凝眉,「能随便进入县衙厨房,又了解慕容县主忌口的东西,在下这里不该有此等暗藏的高深之人。」 孙柔嘉点点头,对啊,她宴请县主也是一时起意,不过两天的功夫,别人就算想谋划,时间上也来不及吧?而且,这县衙里也就一些衙役随从,普通得很。苏笃君一个小吏,也不值得谁派花大力气派高手潜伏于此吧? 若说这是一桩意外,反而可信些。 「待我再审审厨子,也许是谁做错了事,却不敢承认,想办法让他们招供就是了,孙小姐大可放心。」苏笃君道。 其实他的处境并不比她好多少,但一再宽慰于她,让她心安,这一刻,孙柔嘉觉得他真是一个负得起重担的男子。 虽然她想拆散他和孙廷毓,但他的诚恳与体贴一再地感动着她,她真觉得就算他真有龙阳之好也没什么所谓,这跟他是不是一个好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忽然向他盈盈一拜,「多谢苏公子了。」 第十二章 古代的这些礼仪,她一直没有学习得很好,只懂得一些普通的日常之礼,但这一次,她用心向他表示自己的敬意,希望他能感受到。 苏笃君看着她,亦抱拳对她躬身作揖。 叩拜与作揖,孙柔嘉总以为是客气的敷衍,但此刻,她终于从中体会到这一举动中的心意。 明月自流云中缓缓而出,苏笃君立在树影处,一袭白衣,身形修长,忽然给了她一种如山脊般可靠的感觉。 她知道方才的话,他想必不只是说说而已,承诺过会想办法,他就一定会办到。 「苏公子,」孙柔嘉道:「我想着,这两天便与父亲和弟弟回家去了,在府上打扰了这么久,还出了这许多事,我想郑重跟你道个别。」 并非因为惹了祸端才想逃避,只不过,她发现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 起初是想从中破坏、阻晓,所以故意接近他,但现在她并不想再给他增添麻烦。 他点头,「孙小姐箭伤虽癒,但还是要多加休养,回家自是更好,来日我回染川城,定去府上拜访。」 「欢迎公子随时来小坐。」她笑道。 等回到家中,她一定会向鞠夫人说些关于他的好话,至少不要让鞠夫人那般反感他。 「来日孙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我定会帮忙的。」他又道。 孙柔嘉莞尔,帮忙?除了慕容县主这件事,她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他帮忙,只怕他现在自身也难保,但他在困境中还能想到说上这么一句话,实在让她觉得温暖。 认识他这些日子,今夜她算是真正的接纳了他。 难能可贵的,与他谈话之间,竟有一种如春阳般融融的感觉,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回到染川城,晚上用晚膳时,桑夫人也赫然在席。孙柔嘉很惊讶,但想想也对,难得孙仲尧在家,桑夫人再怎么闹脾气,也该从庵里回来。 鞠夫人牵着孙柔嘉的手,远比她娘亲热得多,「咱们大小姐这趟去清县真是多灾多难,还好平安回来了,都怪廷毓,没照顾好姊姊。」 桑夫人却刻薄地道:「哪里能怪廷毓呢,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家到处乱跑,不出事才怪呢。」 「确实怪我,」孙廷毓老老实实地在一旁说:「要不是我撺掇长姊去清县,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好了好了,」孙仲尧开口道,「一家子就别多说了,坐下来用膳吧。」 孙柔嘉微微一笑,挨着孙廷毓坐下。 孙仲尧是一家之主,坐在主位,桑夫人与鞠夫人分坐他的两侧。不得不说,真是大家之仪,吃饭的位子都偏差不得。 仆婢们端上热毛巾,给他们擦了手,方才上了菜。众人第一口要喝各自碗里的汤,之后,待孙仲尧动了篌子,夹了第一道菜,方可各自用膳。 「有一件事情,想与夫人们商量商量。」孙仲尧忽然道。 桑夫人与鞠夫人搁下碗筷,看着夫君,孙廷毓本在不停地吃,但被鞠夫人瞪了一下,只好默默抹了抹嘴,停下动作。 孙仲尧道:「朝廷有规矩,为官不能为商。但城南咱们那铺面原先租的古玩店家不做了,店里的东西急着脱手,我给盘下了,眼下把这事交给你们去打理,如何?」 鞠夫人听罢,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立刻道:「廷毓虽然年轻,可是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能帮上老爷的忙就好。」 孙仲尧并不赞成,「廷毓还是要好好读书,过两年还指望着他考科举呢,哪能兼顾这个?」 「那老爷的意思是……」鞠夫人颇疑惑。 「柔嘉,」孙仲尧竟看向孙柔嘉,「你去打理,如何?」 此话一出,四下皆是愣怔。 「我?」孙柔嘉难以置信,「父亲,我没听错吧?」 「你愿意接手这事吗?」孙仲尧道。 孙柔嘉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彷佛哐当一下,天大的馅饼就砸在她的头上,把她砸得晕头转向的,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言语。 「老爷,」桑夫人皱眉开口,「柔嘉毕竟是女孩子,哪里能担此重任呢?何况,她也没做过生意。」 孙柔嘉顿时有些失望,对啊……她从来没做过生意,让她去当状师或许她还在行些,可惜这里没女人做这职业。 孙柔嘉抬头瞄了一眼鞠夫人,此刻鞠夫人的脸色也有明显的不悦,想来,若抢了孙廷毓的这份差事,会得罪了鞠夫人。 孙柔嘉不愿得罪鞠夫人,在这府里,鞠夫人对她还挺和善,远比桑夫人可心。 孙柔嘉于是道:「女儿确实不精通这些,还请父亲三思。」 「为父看你倒有些能力,」孙仲尧的回答出乎意料,「这次在清县,你与慕容县主周旋,为父都看在眼里,与之相比,经营一间小小的店铺倒不算什么了。」 孙柔嘉呆了一呆,想不到父亲竟然会这样说。的确,与朝堂上的风云诡谲相比,经商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不会丢了性命。 孙仲尧却道:「虽然你没有经商的经验,但你有脑子,拿出一半的聪明才智,也够用了。」 父亲这可真是夸奖她了,她倒没察觉自己有什么聪明之处。 若说比起古代的这些大家闺秀,她大概逻辑思维清晰许多,毕竟是学法律的,从前那些条款也不是白背的,虽然与古代的律法大不相同,但好歹学到了一些基本的条理。 鞠夫人也开口了,「大小姐毕竟是女子,哪有女子抛头露面的道理?」 「夫人此言差矣,当今太子妃也是做过生意的,还得过皇上的嘉奖。」孙仲尧反驳道,「柔嘉虽然不敢与太子妃比肩,但我萧国的风民向来没那么保守,没有不让女子抛头露面之说。」 鞠夫人发现孙仲尧面带愠色,不得不识相地闭了嘴,一旁的桑夫人自然更是无话可说。「长姊一定能胜任的,」孙廷毓倒是乐呵呵的,「父亲,你放心吧!」 「就这么定了。」孙仲尧不容分说地道。 孙柔嘉起初还有些犹豫,此刻真的无法拒绝了。她想反正闲在这府里也是闲着,找些事做消磨时光也不错。 即使做错了也不要紧,比起她得罪慕容县主的那件事,这是小巫见大巫了。 还不知道慕容县主回京后会怎么整她呢……算了,别去想了,老是提心吊胆的,还不如做做生意,当散心。 城南的慧品轩,不过是一家不大的古玩店,孙柔嘉四处看了看,觉得里面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些字画而已,她打听过后知道这些也非出自名家之手,几件玉器品相亦不太好,莫怪原先那店东家急着脱手。 孙柔嘉不太明白,为何父亲要盘下这样一间古玩店,这里的地段倒还不错,若改租给别人,或许更能有赚头。 店里的伙计奉上帐簿与货品的清单,「请大小姐过目。」 孙柔嘉随意翻了翻,浏览之下,却大为错愕。 「隋安玉瓶是什么?」她不由问道:「竟有客人付了十万两纹银的订金?」 「哦,那玉瓶在库房里。」伙计答道。 孙柔嘉大为好奇,「店里还有此等稀罕物?拿来让我也瞧瞧。」 分明摆在柜台上的东西都不太值钱,这库房里竟有价值连城的宝贝吗? 「这……」伙计犹豫地伫足,半晌也没有动弹。 「怎么了?」孙柔嘉催促道:「快把东西取来啊!」 「是。」 伙计终于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地去了,去了好半会儿,这才捧来一只锦匣,吞吞吐吐地递到孙柔嘉面前。 他这副奇怪的模样,更让孙柔嘉感到蹊跷。 打开盒盖,孙柔嘉眼中一片疑惑,虽然她不是古玩行家,但这些日子为了当好这个掌柜,也恶补了一些古玩知识,眼前这只隋安玉瓶怎么看都不是什么上等货色,甚至不如孙家厅堂里摆的那些。 付十万两纹银当定钱的究竟是什么客人啊?瞎了眼的冤大头吗? 「这玉瓶用的是什么玉?」孙柔嘉问伙计道。 「好像……是岫玉。」伙计答道。 「岫玉?」孙柔嘉更为诧异,「还以为是羊脂玉呢,岫玉似乎不太值钱啊。」 「是不值钱。」伙计只得道。 「那客人为何会付这么一大笔钱下订?」孙柔嘉侧睨道:「该不会是你们眶骗了别人吧?」 「没有!没有!」伙计连忙摆手道:「大小姐,我们真没有。钱是客人主动付的,过几 天他来取货,还要再付二十万两银子呢。」 「什么?」孙柔嘉简直不可思议,这么个破烂值三十万两?那客人失心疯了吗? 第十三章 她逼问道:「还说没有骗人?你们不骗人家,世上有谁会这么傻?」 「大小姐……」伙计难以启齿,「是真的。其实这花瓶、这花瓶……」 「三十万两银子很寻常啊。」忽然身后有人说。 孙柔嘉意外回眸,竟看到苏笃君不知何时踏进店来,他依旧一袭修长白衫,与清县时无异,可他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宛如幻影般不真实,就像她第一次在河滩上遇到他,他骑着白马,光芒映照的模样,他总给她这般恍若天人的感觉。 「苏公子?」孙柔嘉叫道。 「孙小姐,好久没见了。」苏笃君施礼道。 这店中的伙计居然认识他,热情地招呼,「苏公子,难得你来,请坐,快请坐!」 「赵四,去沏杯茶吧,」苏笃君对那伙计道,「我与你们小姐先说说话。」 「是。」伙计如遇救兵,飞奔着去了,逃命一般。 孙柔嘉心下的疑惑更甚,「苏公子来过本店?」 「不瞒小姐,从前跟孙大人来过。」苏笃君答道。 想不到他与她父亲交情竟不浅,从前怎么没看出来? 孙柔嘉索性问道:「方才公子所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公子觉得一只寻常的岫玉花瓶,竟值三十万两纹银?」 苏笃君莞尔道:「花瓶很寻常,不过,这花瓶旧时的主人却不寻常。」 「哦?」孙柔嘉一怔,「倒不知这原先的主人是谁?」 「朝中的楚太师,」苏笃君答道,「太子妃的父亲。」 楚太师……她再孤寡陋闻也听说过这人,何况她的父亲孙仲尧是楚太师的门生。 「所以客人花重金购买这只花瓶,是因为想收藏名人的旧物?」孙柔嘉怔怔地问。苏笃君瞧着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苏公子,我哪里说错了吗?」他这般反应,让她不禁有些羞恼。 「并非收藏这么简单,」苏笃君道,「说讨好更妥当些。」 这刹那,孙柔嘉再不谙世事也明白了,除了「讨好」之外,这幕后不会还有什么别的交易吧?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难怪父亲会把这间店铺交给她打理,一则她确实比整天傻乐的孙廷毓要精明些,能应付某些状况;二则孙廷毓也确实比她「宝贝」一些,若真出了什么事,有她这个养女在前面顶着,犯不着让孙廷毓涉险。 孙柔嘉本来还因为父亲如此赏识自己而暗自窃喜,现在却有些心寒了,毕竟不是亲生父亲…… 「怎么了?」苏笃君彷佛注意到了她的失落,瞧着她。 「只是觉得有些艰难……」孙柔嘉微微叹一口气,「我头一次做生意,什么也不懂。」起初,她担忧的是这间铺子的生意不太好,万一亏本无法向父亲交代。现在看来,赚钱不成问题,可做这门生意暗藏的麻烦更大。 她这颗心,实在难堪重负。 苏笃君突然道:「不懂没关系,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后可以来问我。」 「问你?」孙柔嘉一怔,「这..也太麻烦苏公子了吧。」 他这是客气话还是认真的?平白无故居然肯出手相助,真让她忐忑了。 莫非,他与这店铺的内幕交易也有些关系? 「我说过,孙小姐以后不论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他答道,「这个承诺,不会变的。」 孙柔嘉颇意外,对了,在清县的时候,他的确说过这话,当时她以为是因着慕容县主之事,他出于感激随口说说的。 「难道苏公子懂做这个生意?」她试探道。 「其实这样的生意很寻常,我虽没做过,可见得也多了。」苏笃君道,「比如我的姑母,从前求她办事的人也很多,直接送礼也不太好,所以像这样绕着弯去讨好她的事情,我打小也见惯了。」 「那……我若遇到了难事,就找公子好了。」孙柔嘉淡笑道,「不过公子远在清县,也不常回来,可能远水救不了近火。」 「不过半日路程,」苏笃君道,「近日常会来染川城的,因为我姑母要来。」 「什么?」孙柔嘉瞠目,「豫国夫人会来染川?」 「姑母说京城太热了,这里凉快。」苏笃君笑道:「不过,我知道这是藉口,她其实想来见一见你。」 「我?」孙柔嘉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概慕容县主回京之后对我姑母说了些什么,让她对你有些好奇。」苏笃君道,「若我姑母来了,孙小姐还请见上一见,不必担心,我姑母不会为难孙小俎的,她就是好奇而已。」 好奇……头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看待自己,孙柔嘉全身有些不自在。 「真的不必担心。」苏笃君再次郑重地道。 这一刻,她恍然大悟,他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大概就是因为豫国夫人的事,先行来告知她一声吧。 不过,他的话确实让她稍稍心安。其实她知道,不论是这间古玩店,还是他的姑母,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也未必真能帮得上她什么,但他站在眼前,她的心底就溢出一丝温暖祥和。 来到这个时代,她孤立无援,所能依附的哪怕只是一株浮萍,都会让她欣喜,她很高兴自己是幸运的,居然能碰上这样一个真心想帮助她的可靠男子。 【第七章 原来并非断袖】 豫国夫人拜访孙府的事传遍了整个染川城,八乘马车就停在孙府的门口,如此豪华的仪仗,引得人们议论纷纷。 人们都在猜测豫国夫人此次造访原因,有人说,大概是孙府要与苏县尹结亲了。 据闻孙府长千金在清县受了伤,就一直住在苏县尹的府衙里,亦有人说,苏县尹素有龙阳之好,彷佛与孙家大公子不清不白,豫国夫人此次是来问责的。 孙柔嘉见到豫国夫人的那一刻,心里实在紧张,彷佛有片刻的窒息,她行叩跪之礼时,额前晕眩,差点昏倒,大气亦不敢出。 「孙小姐不必多礼,」豫国夫人亲自上前将她扶起,笑盈盈地道:「快起身吧。」 豫国夫人可真是倾国之貌,即使步入中年也明艳夺目。她眉眼间与苏笃君有几分相似,怪不得苏笃君出尘俊美,想来是继承了家族优秀的基因,也怪不得萧皇对这位青梅竹马如此看重…… 「你们都下去吧,」豫国夫人对一众婢女道:「让我跟孙小姐好好说说话。」 婢女应声而退,掩上花厅的门。 孙柔嘉越发忐忑了,就算这厅堂里摆置了让人宁神定气的熏香,她仍揣揣不安。 本来桑夫人与鞠夫人也该前来作陪,但豫国夫人说只要单独见见孙柔嘉,不必拘礼,桑夫人与鞠夫人便不敢造次。 豫国夫人对孙柔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一阵子没有言语,孙柔嘉想挤出一抹尴尬的笑容,却两颊发僵。 豫国夫人道:「孙小姐,慕容县主回京之后,专门来拜访过我。」 孙柔嘉连忙道,「请夫人明鉴,小女子真的没有毒害县主。」 「我知道,我知道,」豫国夫人拉过她的手道:「此事我专门问过笃君了,没人怀疑与你有关。」 孙柔嘉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过i」豫国夫人又道:「慕容县主说,你与我家笃君已经暗生情愫?」 孙柔嘉一怔,瞪大眼睛。 「别慌,别慌!」豫国夫人笑道:「我作为长辈,不过对此事好奇而已,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也不是个喜欢绕弯子的人,有什么就说什么了,孙小姐千万别吓着。」 不错,她能理解,七大姑八大姨最喜欢问这些八卦,她平时也爱看一些明星绯闻什么的,何况豫国夫人操心侄儿的恋情,再合理不过。 「夫人误会了,」孙柔嘉郑重道,「我与苏公子相识不过短短几日,哪里就到暗生情愫的地步了?」 「短短几日?」豫国夫人道:「可是,慕容县主说,去年看花灯时,你便远远地见过笃君一面。」 「去年?」 哦,那是原主的事了,她哪会记得?况且,在河滩上初遇,苏笃君也不像是认得她的样子。 孙柔嘉叹了一口气道:「县主大概爱苏公子过甚,有些疑神疑鬼了,一面之缘就能让人倾心?」 「慕容县主还说,她平日里没少跟你提笃君的事,你也听得津津有味的。」豫国夫人道。 哦,原来如此,闺蜜之间聊聊男人,聊着聊着就互相提防起来,也算常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防火防盗防闺蜜,何况慕容翎这么小气。 第十四章 孙柔嘉为自己辩解道:「县主平时说什么我都静心聆听,她是县主,总不能打断她的兴致吧?」 「你这话也对,」豫国夫人却冷不防地道,「不过,她亲眼看到,你偷偷为笃君画了一幅丹青。」 「啊?」还有这一桩? 「她说,那日到这府里找你,你正在画什么,见了她便慌张地藏起来,事后她藉机看了那幅画,发现原来是笃君的绘像,这才猜到了你的心思。」 孙柔嘉惊讶不已,老天爷,难道原主真的喜欢苏笃君? 这下可麻烦了……不过像苏笃君那样俊美的男子,世间女子谁不爱慕呢?就像她喜欢电影里的明星一样,人之常情。 「夫人……」她斟酌再三,索性道.?「不久前,我去踏青时从岩上摔了下来,好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夫人所说的那幅画像,待我仔细去寻一寻,若真是为苏公子而绘,我无话可说,若不是呢?好歹得见着那画才作数。」 恕她直言,古代的人像画看上去都差不多,又不似油画逼真,或许慕容翎多疑了。 「好,」豫国夫人道:「那就待你寻着那画再说吧。」 孙柔嘉暗松口气,等会儿她要好好翻箱倒柜,寻找一番。其实她心里有些好奇,究竟那是不是画苏笃君,她也想瞧上一瞧。 「不过,慕容县主说,你此趟去清县,便是故意去亲近我家笃君,」豫国夫人又道:「你甚至还在笃君的县衙里住着?」 「我……」这一次,慕容翎倒是猜对了,她此趟去清县,确实是为了苏笃君,然而她该怎么对豫国夫人讲,她侄子的断袖之癖? 「怎么了?」豫国夫人察觉到她神情有异,依旧语气和蔼地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就算你真的心仪我家笃君也是好事啊,我这个做姑母的不会阻拦的。」 什么啊,她可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夫人,实不相瞒,」孙柔嘉道:「坊间有些不太好听的传闻,我也是为了苏家与孙家的名声,所以才在苏公子府上停留、了解一番。」 「不好听的传闻?」这次轮到豫国夫人怔了一怔,随后恍然大悟,「你是指笃君与你家大公子的传闻?」 孙柔嘉低下头,算是默认。看来,这位诰命夫人什么都知道嘛,虽然远在京城,但对侄子的事也很关心。 出乎意料的,豫国夫人笑了起来, 「孙小姐,你真的不必担心,我可以担保,我家笃君喜欢的是女子。」 真的?孙柔嘉眼中一片迷惑,支支吾吾地道:「可是……苏公子这般年纪还没娶亲,雠免会被人议论。」 「他不娶亲,是因为他做了这个官。」豫国夫人脸上的神情倏忽肃然起来。 「这有什么关系?」孙柔嘉迷惑不解。 「清县县尹不好当啊。」豫国夫人叹道:「三年前,就不该让他来做这个官,可他一心想着为朝廷尽一份力,我也不好阻止。」 「县尹怎么就不能娶妻了?」孙柔嘉越听越觉得蹊跷,「为朝廷尽力与娶亲有何矛盾?」 「清县县尹,上任一个,便死一个。」豫国夫人眼底忽然露出寒凉之色,「这个你可听闻过?」 「什么?!」孙柔嘉大骇,「怎么会……」 豫国夫人道:「笃君能在清县任职三载,至今身体无恙,想来,也是因为我在皇上面前还算有脸,否则啊,不堪设想。」 孙柔嘉愣愣的,有些说不上话……清县到底是个什么魑魅魍魉的鬼地方?有人专门谋害县尹吗? 「你说说,这个样子怎么娶亲?」豫国夫人叹一口气,「也是难为这个孩子了。」 「天下这么多州县,怎么就清县会出这样的怪事?」孙柔嘉不由问道。 「还不是因为这里有金矿!?」豫国夫人道.?「谁在这里当县尹,就等于是当守矿者,为皇上,为我们萧国守着这一笔财富,可暗中窥伺者何其多,有些人祸防不胜防——」 原来如此……这一刻,孙柔嘉什么都明白了,心底亦有一股热流在涌动。 想不到苏笃君竟有如此情操,为国至此,实在令人钦佩,本来只觉得他是个还不错的官员,现在看来,他当真胸怀大志。 她真希望自己能帮帮他,只恨自己为何不像那些穿越小说里的女主角,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哪怕她能投生成一个县主,也好过此刻。 她只是一个府尹的养女,连自身也难保,除了轻轻叹息,她又能怎样? 拜别了豫国夫人,孙柔嘉来到翰夫人房中。 关于廷毓与苏笃君的传言,她想,她该跟鞠夫人解释清楚,否则任由误会蔓延下去,迟早会成祸患。 然而,很不巧,桑夫人竟在鞠夫人房中。 桑夫人见到孙柔嘉时,微微一怔,之后冷笑了一声,「贵客送走了?」 「是。」孙柔嘉连忙点头。 「看来你在清县还真是做了些了不起的事,」桑夫人冷冷地道:「就连皇亲国戚都来拜访了。」 「母亲,并非如此……」孙柔嘉想辩解二一,然而看桑夫人的态度,彷佛她说什么也没用。 桑夫人也真的道:「算了,你做过什么我也不想听,关于你妹妹的下落,你可去打听了?」 「啊?」孙柔嘉一怔。 「你看看,」桑夫人脸色沉了下来,「什么闲事都你爱管,偏偏你妹妹的事,你从没上过心。」 「最近是忙了些……」孙柔嘉结结巴巴地道,「女儿……也实在没有办法。」 她的确压根没想过这事,谁叫她对这妹妹一点印象也无。但桑夫人是在故意刁难她吗?孙府上下寻了十多年,何曾打听到半点线索?这是把气都撒在她头上吧? 桑夫人扬声道:「你妹妹腕上有一颗朱红色的痣,在这儿,就在这腕上!这么明显的特征,你不知道去人贩子那里打听打听?」 哦,有颗痣吗?孙柔嘉还是第一次知道…… 「姊姊,别着急,」一旁的鞠夫人劝道:「人贩子那里,我们一直都有打听,可是十多年过去了,要寻着线索也是挺难的。」 桑夫人却只盯着孙柔嘉道:「你现在打理老爷的店铺,人来人往的,要打听你妹妹的下落,比我们这些闺中妇人可方便多了,再者,不是认识了皇亲国戚吗?托那位苏县尹去打听啊!只怕是你自己不愿意!」 孙柔嘉都被骂得懵了,好一会才反驳,「女儿怎会不愿意?只是苏县尹与女儿也是刚刚相识,不好去麻烦人家……」 「你少找藉口!」桑夫人瞪了她一眼,「三个月内必须给我打听出个结果来!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把你送还你生父家!」 孙柔嘉几乎傻眼,十多年都没结果的事,要她三个月内给出结果,这是存心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吗? 「姊姊,」鞠夫人连忙出声,「咱们大小姐会对柔敏的事情上心的,你身子也不太好,别太着急了。」 桑夫人板着脸,站起身来,只道:「妹妹替我说说她,我先回屋了。」随即便走了出去,头也没回。 孙柔嘉忽然觉得鼻尖酸酸的,心里像塞了一大团棉花。原来,所谓的「委屈」就是这般,堵得整个胸口都发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鞠夫人轻声道:「大小姐,你母亲近日心绪不佳,就让着她些吧,想来也是我的错。」 「这怎么能说是太太你的错?」孙柔嘉一怔。 「你素来与我亲近些,你母亲定不太高兴,」鞠夫人笑道:「就拿方才来说吧,你送走了豫国夫人,该先去给你母亲请安才是,却偏偏到我房里来了。你母亲瞧见,岂不是要生气的?」 「确实是如此。」孙柔嘉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我也只不过是有一件事情想与太太说来着。」 「什么事?」鞠夫人看着她。 「关于廷毓……」她有些难以启齿。 「廷毓怎么了?」鞠夫人面带迷惑。 「关于他和苏公子的事,就是太太你当初让我劝劝他,关于你所担心的事,我打听到了一些传闻。」孙柔嘉含糊道。 「哦,」鞠夫人恍然大悟,立刻关切道:「打听到什么了?」 「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孙柔嘉答道。 鞠夫人摇头,「可是,苏县尹这般年纪了,一直不愿成亲,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方才与豫国夫人的一席话,倒让我明白了苏县尹不愿成亲的缘由。」孙柔嘉道。 「哦,是什么缘故?」鞠夫人追问。 第十五章 「答应了豫国夫人要保密的,」孙柔嘉答道:「总之,太太请放心,肯定与廷毓无关,苏县尹也绝非断袖之人。」 「真的吗?」鞠夫人将信将疑,「该不会是豫国夫人在为她侄子开脱吧?」 「绝对不是。」孙柔嘉笃定地答,「太太,请放心。」 鞠夫人沉默半刻,终于道:「好,大小姐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孙柔嘉吁出一口气,总算没那么紧张了。这一天,让她焦虑的事太多,整个人都处在窒息之中,这一刻突然轻松下来,身子像要断电了似的,不剩半分力气。 她想回房里去躺一下,最好沉睡在梦里不要马上醒来,或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的时空,原来的家。 这里的一切,真的很累人,她快应付不过来了。 孙柔嘉躺在床上,疲倦得近乎虚脱,但仍旧没有睡着,她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像无数流萤在飞,让她无法入梦。 她索性找点事情做,打开帐簿看了看,希望枯燥的数字能催眠她。 然而,她越看越来了精神,那只隋安玉瓶已被「客人」取走了,付了二十万的尾款,而另有一位「客人」订了另一件字画,同样出自楚太师的收藏,且同样付了十万两纹银的订金。 孙柔嘉觉得,这些交易实在太不寻常,真的只是讨好楚太师这么简单?按现代的话来讲,感觉像在洗黑钱呢。 她一定得管管这件事,虽然不知孙仲尧牵涉有多深,但在还能挽救之前,她希望能挽救二一,毕竟,他算是她的父亲。 孙柔嘉唤道:「小映,你去把大公子给请来。」 「现在吗?」小映一怔,「小姐你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有些事情想与他商量,你快去吧。」孙柔嘉披衣而起,把头发松松挽了个髻。 小映虽然脸上迷惑,但还是应声去了,没一会儿,便把孙廷毓引了来。 「长姊忙了这一天,我还以为你睡熟了。」孙廷毓笑道。 「忽然有些饿了,」孙柔嘉坐到桌前,「小映,你去厨房叫他们弄些宵夜吧。」 其实,她想把周围的人都打发了,跟孙廷毓好好说说。 小映点了点头,迈出门去。 「长姊,今儿见着豫国夫人了?」孙廷毓道:「这一天我都在书院里,本该回来帮忙招呼贵客的,可父亲说,豫国夫人只想见长姊你。」 「见着了,」孙柔嘉点头,「豫国夫人很客气,不像传言中那么可畏。」 「长姊,别怪我好奇,」孙廷毓笑道:「你和豫国夫人到底聊了些什么?」 「当然是聊你笃君哥哥了。」孙柔嘉道。 「莫非豫国夫人相中长姊了,打算要长姊做侄媳妇?」孙廷毓笑意更甚。 孙柔嘉故意道:「她相不相得中,并不作数,你笃君哥哥相得中,才算数。」 「怎么……」孙廷毓一怔,「听长姊这意思,莫非真对笃君哥哥有意?」 「若真有意呢?」孙柔嘉试探,「你可赞成?」 「赞成!」孙廷毓出乎孙柔嘉意料,大为兴奋,「一个是我长姊,一个是我笃君哥哥,简直天造地设!」 「什么天造地设啊……」见他这高兴的模样,孙柔嘉不由得笑起来。 此刻她终于放了心,看廷毓这神情,应该没有半分嫉妒之意,所谓的断袖之癖不过是流言而已。 廷毓这孩子心无城府,从他的表现里,可以看穿他的一切想法,所以,这应该不是他在掩饰。 今天虽然很累,但终于解开了有如重负般的疑惑,孙柔嘉松了口气。 「廷毓,你与你笃君哥哥是怎么相识的?」孙柔嘉忽然问道。 没来由的,她很想知道苏笃君的过往,哪怕一点点也好。 「就是在隐逸坛啊。」孙廷毓道:「当时我写了一篇论,想展现一下,书院的人都说我写得好,我心里也志得意满的,谁知道却被笃君哥哥一顿痛批。」 「真的?」孙柔嘉微微一笑,「那他还挺耿直的。」 孙廷毓亦笑,「当时我气得要命,可事后细想,他说得很有道理。后来在书院又遇见了他,当时他受我们先生之托,前来讲学,他特意找到我,对我解释,说他只是就文论文而已,对我并无偏见,我心底对他就越发钦佩了。」 「原来如此。」孙柔嘉颔首道:「果然,你笃君哥哥真是良师益友。」 「长姊,你听了这话,是不是更喜欢笃君哥哥了?」孙廷毓追问道:「要不要我改天约他出来,与长姊你再见上一见?」 「好。」她点头。 说真的,她今晚请廷毓前来,就是想让他约苏笃君出来一叙,关于古玩店的事,她有许多想向他请教的,但豫国夫人现住在苏府上,她前去拜访多有不便。 「长姊,你真愿意?」见她答应,孙廷毓反倒意外了。 「不是你说的吗?」孙柔嘉调皮地反问。 「长姊答应得这般爽快,让我诧异。」孙廷毓迷惑地瞧着她道。 「我既见了他姑母,对他姑母说了哪些话,好歹也须跟他交代一声。」孙柔嘉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哦哦,」孙廷毓傻傻地信以为真,「没错,是该交代一声。」 「外面若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咱们就约在那里见面吧。」孙柔嘉提议道。 「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孙廷毓脑子像当机了一般。 「对了,城西不是有个古玩集市吗?」孙柔嘉道:「听说有好多人去那里淘旧货,能淘到不少宝贝,最近你长姊我也算是在做古玩生意,便约在那里,如何?」 「古玩集市?」孙廷毓当即抚掌道:「好啊,就去那儿!果然是个不错的地方,又好玩!就你们俩去,我就不跟着了。」 廷毓这颗做媒人的心呼之欲出,孙柔嘉只觉得好笑。 「长姊,你要真的喜欢上了笃君哥哥,那简直是世间最好的事了。我最亲近的两个人,一辈子都会在我身边了。」孙廷毓睁着一双诚恳的眸子,认真道:「只要渐渐来往,你会发现,笃君哥他真的很好,真的很好。」 这孩子,傻乎乎的劝说,竟让她有些感动。 她会喜欢上苏笃君吗?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就像问她是否会爱上外星人一样,有些荒唐,毕竟这是一个与她不同时代的人。 但她不排斥与苏笃君来往,有时候与他一席对话,亦会让她觉得愉悦,就这样保持着距离,却能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品花鉴月,她认为是最好的相处。 【第八章 苏笃君的良策】 琳琅满目的旧货物堆在地摊上,大多看来貌不惊人,但只要细细寻觅,或许能淘到一两件绝世宝贝。 孙柔嘉喜欢逛古玩集市,有一种捡便宜的快感,亦是对自己品鉴能力的挑战。 「小姐,快来看看,这里有上好的玛瑙镯子。」小贩对她吆喝道:「红玛瑙,补气暖身;白玛瑙,凝神净心;黑玛瑙,驱邪避祸,都是难得的好货——」 孙柔嘉微微一笑,蹲到地滩边上,拾起一只镯子,细细观赏。 虽然,玛瑙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但这些镯子果然光透美艳,太阳底下尤其鲜亮,看得她十分心动。 「那就要这只白色的吧。」孙柔嘉道:「多少钱?」 「二两纹银。」小贩道。 孙柔嘉摸了摸袖袋,糟糕,怎么偏巧今天没带银两?平素出门都是仆婢帮她付钱,今天私自出来见苏笃君,连小映她都没让跟来,这可怎么办? 孙柔嘉只得道:「对不住,钱袋忘在家里了,改天再来买吧。」 「小姐,这镯子个个不相同,改天再来,或许就买不到同一只了。」小贩盯着她的手腕,「没带银子不要紧,倒可以以物易物。」 「以物易物?」孙柔嘉怔了一怔,这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腕上戴着桑夫人的白玉佛珠,其实这佛珠她也不是天天都戴着,不过近日打理古玩店,觉得该戴些什么能表示她也是业内人士,这白玉珠子圆润透亮得紧,想来能彰显她的品味。 身后有人忽然笑道:「这位小哥,你倒聪明,叫别人用羊脂玉来换白玛瑙?这生意做得划算。」 孙柔嘉回过眸去,看到苏笃君就在近旁。如今她对他的声音已经渐渐熟悉了,所以当他忽然出现,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意外了。 「公子说笑了,」那小贩连忙道,「我不过是建议这位小姐以物易物,又没说不补差价给她。」 第十六章 「这位小姐的羊脂玉佛珠,恐怕你整个滩上的手镯加在一起也易不了。」苏笃君掏出银子,「这里正好二两,喏,拿去吧。」 小贩接过银两,不敢再出声,苏笃君顺势将那白玛瑙手镯递到孙柔嘉面前。 「这怎么好意思?」孙柔嘉摆手,「回头我让廷毓把钱还给公子。」 「二两银子的小礼物,在下还是送得起的。」苏笃君笑道:「孙小姐不如请在下喝杯茶好了。」 「可是……就算喝茶,我也没带钱。」孙柔嘉有些汗颜。 「先欠着,下次补上。」苏笃君道,「快找个地方坐一坐,这里太阳大,我倒是口渴了。」 他如此大方的态度,她若不爽快,就显得奇怪了,当下她将那镯子戴到腕上,与他一并在附近寻了个茶铺,叫了些茶点。 点心摆上来,有一盘子透明的糕点,看着冰冰凉凉,甚是可口,也不知是什么。孙柔嘉好奇地尝了一块,甜甜滑滑的,像布丁。 「这点心叫什么名字?」她问。 苏笃君抬头,诧异地看着她,「荸荠糕啊。」 「哦,荸荠做的吗?」她恍然大悟,「难怪这么清甜。」 其实,她吃过现代的荸荠糕,只是没有这么好的口感,大概古代有什么秘方,又或者是这里的荸荠特别好,天然无污染。 「孙小姐没吃过?」苏笃君微愕,「不应该啊,从前慕容县主可是很喜欢吃这个的,孙小姐与她一块儿的时候从没吃过?」 糟糕,她差一点儿又要露馅了,孙柔嘉当下笑了笑,连忙掩饰道:「我与县主也不是常在一起,她爱吃什么,我也不会跟着一起吃。」 「也对,各人口味不同。」苏笃君倒没有细究。 「听说公子从前见过我?」孙柔嘉想起了一件事,「怎么那次在河滩相遇,公子完全不识得我的样子?」 「见过吗?」他怔了一怔,「对了,好像有一次,远远的见过一面,一时没认出来,还请孙小姐见谅。」 「哪里,哪里,我也没认出公子,真是失礼了。」孙柔嘉松了口气。 她倒希望他从前完全不认识她,否则说错一句话,就有穿帮的危险,她可要提心吊胆了。 「廷毓说,孙小姐有事情想与我商量?」苏笃君道:「不知是何事?」 终于绕到了正题上,孙柔嘉赶紧答道:「还是为了古玩店的事。」 「近日又有什么蹊跷的买卖了?」苏笃君果然一猜即中。 「依旧是楚太师的收藏,同样卖了三十万两。」孙柔嘉叹一口气,「只怕长此以往,终非益事。」 「此事呢,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苏笃君道:「皇上对朝中这类事情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买官受贿都是依此途径,皇上也是知道的。」 「买官受贿.」孙柔嘉不由担忧,「家父若参与此事,终究是个祸患啊。」 「令尊是楚太师的门生,有些事情,他想不参与也是不行的。」苏笃君道,「你要体谅他的难处。」 「能不能想个办法……」孙柔嘉咬唇,「只求我家的铺子不做这个生意就好,反正楚太师朝中门生诸多,家父不帮他做这件事,也会有别人去做。」 「能有什么法子?」苏笃君却反问:「生意做不做是小事,令尊怕得罪楚太师才是真的。」 对啊,该当如何,既能推掉这桩麻烦事,又不得罪权贵?孙柔嘉头更痛了。 「豫国夫人能帮帮忙吗?」她觉得自己有如病急乱投医,「还请苏公子去求求夫人,或许能有法子。」 「我姑母?」苏笃君凝了凝眸,「她一向不爱管闲事的。」 「公子见谅,是我唐突了。」孙柔嘉连忙抱歉道:「我不该把公子与豫国夫人牵扯进来,公子今天能出来听我诉诉苦,我心中已是十分感激。」 「孙小姐别慌,」苏笃君微微一笑,「就算凭着我与廷毓的交情,他家里的事,我也不会不管的,何况孙小姐还帮过我的大忙。」 「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她可没有逼他报答的意思。 「这样吧,我且回去仔细想想,与姑母商量一下。」苏笃君道,「此事得从长计议。」无论如何,他答应帮她就已经很好了,无论帮不帮得上,她都不贪心。 「今日出来,不如就抛却烦恼,尽情游玩一二。」他转移话题,「这集市很有些趣味,一会儿我陪孙小姐好好逛逛。」 他既有这兴致,她当然再乐意不过了,论古玩知识,他肯定知晓得比她多,听他一路品鉴也定是赏心乐事,今日暖阳风轻,算不得太过炎热,倒是出门游玩的大好时光。 「多谢公子。」孙柔嘉颔首道。 几日之后,苏笃君传话给孙柔嘉,说他姑母替她想着了法子,邀她到苏府一聚。 孙柔嘉还是第一次到苏府做客,平素在廷毓那里常听他提起苏府,说是装饰得无比清雅,此番迈入府中,觉得清雅二字还不足以形容,应该说是「清贵」。 清雅或许不需要太多值钱的东西,可是清贵却不同,可以看出这里的」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花了大价钱,单是那雕花的红木窗子就堪称艺术品。然而,富贵却不显俗气,淡妆浓抹两相宜,雅致至极。 听闻豫国夫人常在夏天到此避暑,难怪这里如此气派,亦可见苏家也是贵族世家,家底丰厚,才培养出了如此品味。 「孙小姐请用茶,豫国夫人在更衣,稍等。」婢女端上茶点,对她欠身道。 孙柔嘉这才看清,这婢女原来是小暖。 「你家公子不在吗?」孙柔嘉顺口问道。 小暖怔了一怔,眼底似有警觉,随后垂眸道:「公子出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孙柔嘉看出她的反应,呵,这丫头,看来是暗恋她家公子暗恋得紧了,她不过随便问问,就把她当情敌了? 「小暖,你最近过得如何?」孙柔嘉索性与她聊聊天,「从清县回来以后,你家公子待你还好吗?」 「公子一向待奴婢很好。」小暖淡淡地答道,「多谢孙小姐关怀。」 她彷佛也不愿意与孙柔嘉多聊,只低下头去摆弄茶水,银镯子发出轻盈的声响,一双皓腕皓白如雪。 孙柔嘉忽然眼神微凝,那腕上……竟有一颗朱红色的痣! 这丫头该不会是……不,不会这么巧,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小暖,你是哪里人呢?原本姓什么?」她忍不住问道,「可还记得自己的父母什么样子?」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倒让小暖诧异,她与孙柔嘉四目相对片刻,随后道:「不记得了,上次彷佛对孙小姐提过,我是自幼被卖到苏府的。」 孙柔嘉心跳变快,这真的有可能吗?眼前的小暖……会是她的妹妹孙柔敏吗? 她思绪有些混乱,一时没了头绪。若在现代,大可马上去做dna鉴定亲子关系,但在这个时代,如何判断? 她盯着小暖瞧了又瞧,想瞧瞧对方与桑夫人有无相似之处,说真的也瞧不出什么,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清清秀秀的,再说桑夫人年轻时是什么模样,她也没见过。 如果说,腕上有痣就是相认的根据,那也太武断了些。 「孙小姐见谅,我来迟了。」此时豫国夫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孙柔嘉只得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堆起笑脸,起身给豫国夫人请安。 她施礼道:「前来讨扰,给夫人添麻烦了。」 「别客气,」豫国夫人搭着她的手道:「笃君出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先跟我坐一坐,待他回来再跟他说话。」 「小女子是来拜见夫人的,」孙柔嘉连忙道:「公子在不在家,倒无所谓的。」 「你无所谓,我这个做姑母的倒有所谓。」豫国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 一旁的小暖微微变了脸色,想来,是听出了这话的意思。 「你们都下去吧。」豫国夫人对婢女们道。 小暖越发不高兴,站在仆婢们中间,脸色尤其难看,然而只能乖乖地退下去了。 这微妙的感觉,孙柔嘉倒是明白得很。 「笃君都跟我说了,关于你家那间铺子。」豫国夫人也不罗唆,开门见山地道:「我这两天想到了一个主意,却是要委屈你家一下的,你可愿意听?」 「还请夫人赐教。」孙柔嘉点头。 第十七章 「其实这种买卖在朝中很多见,做这买卖的也不只你家。想来,是令尊不敢拂了楚太师的面子才做的这个生意,多半他也有些为难。」豫国夫人道:「不过楚太师也不缺你家一间铺子帮他买卖,就算你家铺子关了门,对他也无大损。」 「所以……该当如何呢?」孙柔嘉听着有些迷惑。 「这样吧,我也出一件东西,在你那儿寄卖。」豫国夫人道。 「啊?」孙柔嘉愣住,「夫人,这……」 「就这只镯子吧,」豫国夫人随便从身上退下一件首饰,「售价四十万两好了。」 「四十万两……」孙柔嘉身形僵了一僵。 「过两天,会有人去给订金,」豫国夫人道,「再过几天,等那人去付尾款的时候,你就说,镯子弄丢了。」 「啊?!」孙柔嘉大惊。 「之后我会勃然大怒,将此事告知皇上,说你家铺子没把我的东西保管好,这不过小事一桩,皇上不过责备你父亲两句,但你父亲就可以顺势把铺子给关了。」豫国夫人笑道,「之后,你家改做别的生意,或者把铺子租出去收个月钱,都是好的。」 孙柔嘉恍然大悟。 这还真是一个妙法,不至于得罪了楚太师,又可全身而退,如此两全其美之策,实在不知豫国夫人是如何想到的。 「多谢夫人,」孙柔嘉当即跪下道:「夫人大恩,我孙家永生难报。」 「别,别,」豫国夫人扶住她,「这法子其实也是笃君替你想的,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孙柔嘉微微惊讶,苏笃君吗?果然是他....这一次,他的机智不仅让她叹服,亦让她深深感激。 孙柔嘉的眼圈微微红了,心底像是被烫了一下,不疼,却是让她难以忽略的一股暖意。 她的表现,豫国夫人自然是看在眼里,于是笑道:「笃君这孩子,从小到大没见他为谁的事这般操心。」 「是吗?苏公子与舍弟一向交好……」孙柔嘉有些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她也不知他为 何如此帮她。 「只是为了孙大公子吗?」豫国夫人话中有话地道:「我看着不像。」 不然呢?是为了谁?孙柔嘉觉得,豫国夫人是想多了,也不该误导她去多想。 她与苏笃君不过萍水相逢,没多少交情,甚至没说过几句话,她不觉得除了廷毓,他还会为了谁去做这些事…… 不过,她喜欢这种感觉,就算隔着遥远的距离,就算不是为了彼此,但至少能惺惺相惜,有难时相助,这彷佛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相处模式。 就像她在某一个春天,看着河对岸繁花盛开,就算无法采撷,只是伫足观赏一阵,也足以心之悦然。 「笃君一会儿就回来,可以去他书斋等他。」豫国夫人又道:「他书斋里有好些书籍字画,孙小姐定会喜欢的。」 她忆起,在清县的时候,她也曾经在他的书斋逗留。在那间书斋里,他俩第一次单独说话,时至今日,她还记得那日他的声音,还有阳光洒在书架上,透下来的昏黄光线。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气息,彷佛兰蕙初绽,她不想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男子,可他佩得起。 孙柔嘉坐在书斋里看了一会儿书,苏笃君便回来了,然而她看书正看得入迷,没能觉察,等到抬起头来,他已经站在了几案前。 「在看什么呢?」他微笑着问。 「一本讲如何鉴别古玩的书。」孙柔嘉亦莞尔地答道。 「将来也未必再做这个生意了,何必如此用功?」苏笃君道。 「就是觉得有趣,越看越有趣……」孙柔嘉这才发现,已经说了这好些话,她还是一直坐着,有些失了礼数。 然而,他似乎并不介意,也忘了给她作揖,就像很亲近的朋友,已经不再拘泥于那些客套了。 「公子方才去哪了?」孙柔嘉问道。 「哦,出去办了一件要紧的事,」他答道:「去找了一个人。」 这本是他的事,她也不想打听,然而他又道:「此人过几天会去你家的古玩铺子。」 「谁?」孙柔嘉一怔。 「想来,我姑母交了一件首饰给你,要在你家铺子寄卖的。」苏笃君道:「此人便是去下定钱之人。」 倏忽间,孙柔嘉彷佛都明白了,又有些不太明白。 「为什么要特意找一个人?」孙柔嘉道:「府上随便哪个下人不就成了吗?」 苏笃君摇头道:「楚太师会知道的。」 「会吗?」孙柔嘉吃了一惊。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苏笃君道:「楚太师门下势众,若被他知晓了,恐怕令尊要为难了。」 「所以..你找了个什么样的人呢?」孙柔嘉担心道。 「此人的确想买官,也确想求助我的姑母。」苏笃君答道,「今日我去寻他,指点了他这条路,他对我感激不尽,不疑有他。」 孙柔梦愣住了,他行事能想得如此细致,出乎她的意料。虽然只是帮她一个小忙,但其中的认真入微,实在令她感动又钦佩。 「苏公子……」孙柔嘉叹道:「真不知该如何道谢,这,「谢」字虽已经说了千遍,但此刻小女子无话可说了……」 来到苏府,没能第一时间看到他,听说他不在家,她还怅然若失,觉得自己终究不是他的座上宾,所以他才出门去了,但这一瞬间,她知晓了原委,才发现原来自己如此重要…… 不,应该是她觉得自己重要,他只不过做个顺水人情,未必真的把她放在心上。 但她十分欢喜,心中的喜悦像是要满出来了,绽放在她的双颊之上,有如桃花般嫣红。「孙小姐不必言谢,」苏笃君转而道:「不如帮我品品这书斋中的画吧,听闻孙小姐擅长丹青?」 孙柔嘉心头一紧,她这个冒牌货,哪里懂得这些门道,不过此刻再怎么样也要佯装一二。 「公子也喜欢丹青?」她清了清嗓子道。 「常在旧货滩上淘来一些,也不是什么名家之作,就是看着喜欢。」苏笃君道,「孙小姐帮我瞧瞧。」 依他的眼光,定是胜过她千百倍,想来从前的孙柔嘉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此刻大概是谦虚了,或者是没话找话说,想化解这片刻的尴尬…… 「就是这些吗?」孙柔嘉看到书架上那一堆画卷,随手挑了一幅,缓缓敞开。 然而,突如其来的,这画中所绘倒把她吓了一跳。 「这是……」孙柔嘉难以置信地看着画中人,「公子你的画像?」 那一袭白衣,修长而立,俊美逸尘的模样,除了他还会有谁? 「并不是。」苏笃君却浅笑道:「我也觉得很像,所以就把此画买了下来。」 「这也是在旧货滩上淘到的?」孙柔嘉大为好奇,「画师是谁啊?」 「不知道,彷佛并不出名。」苏笃君指了指下角的印章,「看,这里有个名字——春晓居士。」 孙柔嘉迟疑了半拍,「这名字怎么像在哪里听过呢……」 「是吗?」苏笃君一怔,「在哪儿?」 「不记得了,」孙柔嘉摇摇头,「就是觉得熟悉……」 或许是因为这几个字太过寻常,所以她才会觉得熟悉?有一种直觉,这似乎是个女子的名字。 「这应该真的是公子你的画像。」孙柔嘉道出自己的想法,「或许是恋慕公子你的一个女子,她绘了此画,却不敢把心思表露出来。」 「这不矛盾吗?」苏笃君被她逗乐了,「既然她恋慕于我,为何还要将我的画像扔到旧货摊上?她舍得?」 「也许是下人打扫时不小心扔了,也许是她觉得希望渺茫,为情所伤,故意扔掉的。」孙柔嘉继续猜度。 「孙小姐想来是看过不少鸳鸯蝴蝶派的小说。」苏笃君忍俊不禁,「说得入情入理。」「苏公子难道不希望如此吗?」孙柔嘉却忍不住想试探他一下,「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等着公子呢。」 试探?她有什么资格试探,又何必试探?她觉得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然而,她确实很想打听,想知道他的心底是否住着这样一位佳人,让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否则,他为何迟迟不肯成亲呢?真的只是因为身为清县县尹,有难卸的重任吗? 「从前确实没有。」他却答道,「只希望,将来能有。」 听闻他的回答,孙柔嘉心中莫名有些难受。 也不知将来他的妻子是何模样……只希望不要像慕容县主那般刁蛮恶毒,须得清雅娴良,与他相配才好。 第十八章 她一阵沉默,恍了恍神,过了好半晌,才察觉自己有些失仪了,连忙笑道:「对了,专门等苏公子回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一问。」 其实也没有什么真想问的,不过找个藉口而已,能跟他多说说话,就好。 「孙小姐尽管问。」他道。 「公子身边的丫鬟小暖,她是哪里人呢?原本姓什么?」孙柔嘉道想来,彷佛这是一个最能聊聊的话题了。 「小暖?」他怔了一怔,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不由略微疑惑,「怎么了?小暖她……有何不妥当吗?」 「她腕上有一颗红痣。」孙柔嘉道,「这与我失踪的妹妹很相似。」 「令妹?」苏笃君恍然大悟,「哦,听廷毓曾经提过,孙家二小姐在看花灯的时候走丢了——」 「当时我年纪还小,许多事情都不太记得,」孙柔嘉叹道:「母亲一直责怪我,说是我把妹妹弄丢的,所以,我总想着该如何把妹妹找回来……」 「孙小姐不必太介怀,想来是令堂太过思念令妹,语气才会重了些。」苏笃君宽慰道:「苍天不负有心人,孙二小姐迟早会找着的。」 他在同情她吗?就算只是客套话,他眼中泛起的温柔之意,让她心中生出一片宁静,孙柔嘉欠身道,「承蒙苏公子吉言。不过,公子的丫鬟小暖到底是哪里人呢?原本姓什么?公子也不知道吗?」 苏笃君似乎有着难言之隐,脸色有些为难。 「恐怕要令孙小姐失望了……」半晌之后,他才答道。 孙柔嘉凝了凝眉,静静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第九章 巧计安抚桑夫人】 孙柔嘉的马车才停稳,便看到许大夫从孙府大门出来,这位许大夫一直是给桑夫人看病的,想来是照例来把平安脉的吧? 孙柔嘉在车里坐了一阵子,等许大夫走了,她才打起车帘,却见小映已经等在门侧,匆匆上前迎接。 「小姐,你可回来了!」小映忧心忡忡地道.?「夫人的病又犯了,鞠夫人在陪着她呢。老爷说,等小姐回来,先去书房见见他。」 「母亲又怎么了?」孙柔嘉微愣。 「失了心一般,胡乱骂了一顿人,又砸坏了许多东西。」小映叹气道。 「是吗?」她竟不知桑夫人还有如此病状。 「老爷怕夫人打骂小姐,所以叫奴婢在这儿候着。」小映道,「小姐,先去书房见老爷吧。」 「母亲哪里会打我呢?」孙柔嘉觉得小映有些担心过头了,骂倒是骂过几次。 「小姐,你忘了?」小映瞪大眼睛,「上一回,夫人用花瓶砸中了你的额头,流了好多血呢。」 什么?从前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孙柔嘉一时间无语凝噎。 她忽然很心疼从前的孙柔嘉,也不知她过着怎样的日子,虽然身为府尹家的千金,但背地里肯定有许多难过的时候吧…… 「我先去书房,」孙柔嘉低声道:「等母亲睡熟了,你再来告诉我一声。」 小映点了点头,孙柔嘉亦没有再多言,便往孙仲尧的书斋去。 孙仲尧看来是等她许久了,一见着她便立起身子,满面焦急的模样。 「怎么去了半日?」孙仲尧道:「豫国夫人可说了什么?」 孙柔嘉还以为,父亲在为母亲的病发愁,看来,他更关心朝中之事,其实桑夫人也挺可怜的,女儿失踪,丈夫娶了平妻,换了她也会意难平,找个人来泄愤吧。 「豫国夫人给了我一只镯子,」孙柔嘉禀报道:「说是想在咱们家的铺子里寄卖。」「哦?」孙仲尧眉心一凝,意味深长地问:「怎么,豫国夫人也知道咱们家在做生意?」 「生意上的事传来传去,肯定都传开了。」孙柔嘉话中有话地道,「女儿在铺子里打理了这些时日,也都明白了。」 「柔嘉,」孙仲尧忽然语气和软地道,「你不会怪爹爹吧?爹爹也是没有办法。」 「女儿知道父亲在朝中不易,」孙柔嘉立刻答道,「身为楚太师的门生,父亲前后兼顾,定是左右为难,女儿有幸,能帮父亲分担二一。」 「那就好,」孙仲尧连连点头,「你不怪爹爹就好。」 虽说孙柔嘉心里不埋怨,但想到父亲还是偏袒亲生儿子多一些,她亦有些伤感。不过自古重男轻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她还不是亲生的。 「不过这件事有些奇怪,」孙仲尧疑虑道,「按理说,豫国夫人寄卖东西,应该有她常去的店才是,为何要在咱们家的铺子?」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般轻易便被看出了蹊跷……然而,孙柔嘉还是把话忍住了,决定瞒着孙仲尧。 苏笃君说,让她先瞒着,因为尚不知她父亲的态度,或许孙仲尧更愿意帮楚太师卖官鬻爵呢? 她要保父亲全身而退,其实是保整个孙家,保她自己,父亲的意思并不重要。 「豫国夫人大概是知道咱们家在做这个生意,所以想帮衬帮衬吧。」孙柔嘉敷衍道。 「为何?」孙仲尧越发不解,「这一片好意,倒是让人受宠若惊。」 「大概豫国夫人误会了。」孙柔嘉垂眸状似含羞道:「她以为……苏公子对我……」 「原来如此。」话只说到一半,孙仲尧就什么都明白了,随即呵呵而笑,「难怪吞吞吐吐的,这般不好意思。」 「女儿跟苏公子只是泛泛之交。」孙柔嘉连忙道,「父亲别误会。」 「误会不误会的,又有什么打紧?」孙仲尧道:「想来,终归是好事一椿。」 孙柔嘉双颊微微红了,虽然父亲这话不过说说而已,但她心里难免有一番悸动。 「听说,母亲的病又犯了?」她只能就此打断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老毛病了,时好时坏。」孙仲尧道。 孙柔嘉听这语气,明白他对桑夫人其实没有太多关怀,彷佛习以为常了。 「不然去京城请个名医看看?」孙柔嘉于心不忍,提议道。 「没有用的。」孙仲尧答道:「她这病……除非真能把柔敏找到,否则估计一辈子都好不了。」 孙柔嘉心道,要找着孙柔敏谈何容易?总不能让桑夫人这辈子都这般吧?该怎么办呢?倒不如…… 「父亲,」她犹豫道:「女儿有一个法子,或许能缓解母亲的病,只是,需要父亲的首肯。」 「哦?」孙仲尧挑眉道,「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 「不过,终归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孙柔嘉也难以决断,「将来母亲知道了,或许病情会更加糟糕。」 「无妨,你先说来听听,就算只能治标,也比现在这样好。」孙仲尧道。 「只要父亲不怪女儿自作聪明就好……」关于这个法子,孙柔嘉其实心里也没底,直打着鼓。 会出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 桑夫人病了几日,满脸蜡黄,坐在佛前,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祈祷。 孙柔嘉轻步来到她的身后,递上一碗热粥。 「母亲,请用些膳吧。」孙柔嘉小心翼翼地道。 「你妹妹的事,可有去打听?」桑夫人仍是那句话,看也不看她一眼。 孙柔嘉早料到桑夫人会是这样的态度,不过,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可介怀的了。 「关于妹妹的事,倒是有了一些线索。」她答道。 桑夫人猛然抬头,瞠目道:「你说什么?」 「最近遇到一个女孩子,与妹妹有几分相似,但也不敢确定。」孙柔嘉道,「想请母亲亲自看一看。」 「在哪?那女孩子在哪里?」桑夫人急切地道,「快,快领我去见见!」 「女儿已经把她给领来了,就在佛堂外呢。」孙柔嘉道。 「就在外面?」桑夫人一脸惊喜,「菩萨保佑!快,快叫她进来!」 孙柔嘉点了点头,对门外扬声道:「进来吧。」 没一会儿,小映便领着一个女孩子缓缓迈入门槛,那女孩子一身蜜藕色衣裳,相貌甚为清秀——正是苏笃君府中的婢女小暖。 桑夫人倏地站了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小暖,好半晌也没有说话。 小暖微低着头,一副温柔乖巧的模样,看着还算讨人喜欢。 「你……」桑夫人凝噎地道,「把手伸过来,让我瞧瞧。」 小暖踱步上前,掀起袖子。今日她没有戴银镯,手腕上那颗朱红色的痣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你……也是自幼与家人失散的?」桑夫人全身激颤起来。 第十九章 「奴婢自幼被人贩子卖到苏府,不知道父母是谁。」小暖答道。 「苏府?」桑夫人一时不解。 「她是苏笃君苏公子府上的丫鬟,」孙柔嘉从旁解释,「日前见到她,发现这腕上的红痣与妹妹的有些相似,听她的遭遇,似乎也相似。」 「卖你的人贩子可曾说过什么?比如是从哪儿把你捡来的?」桑夫人追问。 「奴婢也不太清楚,」小暖道:「只说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穿着一身红衫子。」 「红衫?」桑夫人一怔,「夏天吗?七夕节看花灯的时候与家人走丢的?」 「不记得,真的不记得了。」小暖只摇头道。 桑夫人不由泪流满面,轻轻握住小暖的手,哽咽道:「或许你真是我的女儿……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 孙柔嘉趁机道:「母亲,不如就让小暖在我们府里住一段时日,慢慢相处,或许会想起些什么。」 「对,对,」桑夫人连忙道:「柔嘉,你说得对,住下来,让这孩子住下来!」 还是第一次,桑夫人这般亲切地唤她「柔嘉」。孙柔嘉知道,果然这一步是走对了,至少,桑夫人没那么恨她了。 「用过晚膳了没有?」然而,桑夫人很快就当她不存在了,只对着小暖嘘寒问暖,「来,与我一同回屋去,叫厨房给你做些好吃的,咱们边吃边说话。」 孙柔嘉觉得此刻自己就像空气一样,不,空气或许还被人需要,她若再留在这里,怕是要讨人嫌了。 趁着桑夫人没注意,她悄悄地退后,给小映递了一个眼色,一道儿退出了佛堂。 菩萨在上,明鉴她一片助人的好心,想来不会责怪她撒的谎。 阿弥陀佛——她心中念道。 出了佛堂,沿着林荫小径,便可以来到孙廷毓居住的院中。 今晚,是苏笃君亲自领小暖过来的,此刻他还在这里等消息呢。无论如何,孙柔嘉觉得自己都该当面向他道一声谢,告知结果。 孙廷毓大概是拿了孙府最好的酒招待苏笃君,远远的便能闻到醇香。 孙柔嘉站在窗外,定了定神,这才入得门去。 「长姊,如何了?」孙廷毓见到她,立刻追问道。 「虽不是十分确信,但母亲已经把小暖给留下了。」孙柔嘉笑道:「彷佛很是欢喜呢。」 「那就好!那就好!」孙廷毓大为兴奋,「小暖若真是二姊就好了!」 苏笃君就站在孙廷毓的身后,孙柔嘉的目光与他默默相触,两人心下什么都明白,亦什么都不必说,这段日子的相处,彷佛培养出了一股默契。 「你们喝的什么酒?」孙柔嘉故意道:「我也想飮两杯,廷毓,再去酒窖取一坛子来吧。」 「长姊也要喝吗?」孙廷毓愣了愣,「这酒可所剩不多了,好说歹说,管家才给了这坛子。 「所以才要你亲自去啊,」孙柔嘉微微笑,「否则哪里敢劳大公子跑腿呢?」 「好,我就再去取一坛,难得今天高兴!」孙廷毓当下颔首,迅速去了。 「奴婢去厨房再端几样小菜。」小映也很勤快,跟上了孙廷毓的步子,顺便反手掩上门。 孙柔嘉与苏笃君依旧那般静立着,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彼此之间一个眼神就够了,也不必多言。 「令堂如何了?」许久,苏笃君才问道:「相信了?」 「反正心里愿意相信,自然就会信。」孙柔嘉意味深长地道,「有时候,我也希望小暖就是我妹妹……她真的不是孤儿?」 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这一刻,还是想再问一遍,谁叫人总会有些痴心妄想。 「为着这件事,特意又问了问我姑母——小暖确实是我姑母身边一个婢子的私生女,」苏笃君很肯定的答道,「那婢子生下小暖以后就去世了,小暖的父亲也不知是谁,听说是那婢子的同乡。姑母从小就把小暖给我当贴身丫鬟,不过怕她伤心,也没告诉她父母的事,只说她是从人贩子那儿买来的。」 「小暖也怪可怜的,」孙柔嘉叹了一口气,「假如母亲真的喜欢她,我也不打算抖出此事,就让她一直留在这府里做我的妹妹吧。」 「真的?」苏笃君倒有些疑虑,「不过恐怕会有些麻烦的。」 「有何麻烦?」孙柔嘉不解。 「孙小姐还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苏笃君莞尔,「比如嫁妆,也要多分一份,不是吗?」 「我倒没在意这个。」孙柔嘉不由有些脸红。 「你不在意,可到时候依旧是个麻烦。」苏笃君正色道,「假如小暖起了贪念呢?」 「不会吧……」孙柔嘉有些惊讶,他的婢子,他也怀疑吗? 「人心难测,」苏笃君却道:「孙家二小姐这个位置有很大的诱惑,就因为小暖自幼缺少这富贵荣华,到时候她会怎样想、怎样做,谁也估计不了。」 孙柔嘉发现自己还真是不谙世事,连基本对人的提防心都没有,不像苏笃君,就算面对从小服侍自己的婢女,也能如此理智分析。 「桑夫人若认了小暖,孙小姐你真的不会难过吗?」苏笃君又道。 「难过?」孙柔嘉亦是一怔,「我本就是想让母亲高兴,母亲高兴了,也不会太怨我了。」 「桑夫人若把小暖当成了亲生女儿,将来在这府里,自然是要为她多争取利益的。」苏笃君道,「若小暖真是二小姐,桑夫人护着她,孙小姐你可能不会太难过,但若是一个冒牌的,一边陪着演戏,另一边还要受委屈——孙小姐真的不会介意?」 他这话,果然戳中了孙柔嘉的心。 的确,她并非圣母,桑夫人要真如此,她多少会有些辛酸,若小暖在这府中与她平起平坐,甚至抢了她的地位……她真能受得了? 「孙小姐若犹豫,我可以把小暖带回去,」苏笃君忽然提议道:「也省了这日后的麻烦。」 她缄默,抿着唇,思付良久。 「不,」过了一会儿,她却道..「就这样吧,让小暖先住着。」 苏笃君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或许将来会有麻烦,但眼下我希望母亲的病能好起来,就算只是暂时好一些,我也愿意。」孙柔嘉答道。 说来,桑夫人不是她亲生母亲,对她也向来不好,但她总有一副柔软心肠,毕竟,是她霸占了孙柔嘉的身体。 若说冒牌,她自己何尝又不是冒牌呢?若说贪心,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呢?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提防别人? 「孙小姐真的想明白了?」苏笃君再次问道。 孙柔嘉点点头,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 「想不到孙小姐品性如兰花般高洁,」苏笃君看着她,「倒是苏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孙柔嘉凝眸,发现他并没有半点讽笑她的意思,反而说话的样子极为认真。 他一直都是那般云淡风轻地笑着,遇事不慌不忙,难得如此严肃,让她觉得这份夸赞,分量很重。 其实并非她品性高洁,如此大度也是出于愧疚,他越是夸她,越让她忐忑不安。 「苏公子过奖了。」孙柔嘉低下头来,「我只不过……身为孙家的养女,想为孙家多做一些事,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罢了。」 「有这份心,已算难得。」苏笃君依旧道:「就像方才所说,若寻常人家就算了,但贵府家大业大,在如此诱惑面前,没几个人能坚守的。」 「我也算不得坚守吧……」孙柔嘉苦涩一笑。 「于在下眼中已经算得上了。」他道。 孙柔嘉心中微颤,却又渗出一丝甜意。在这世上,能得到他的赞许已经足够,别人如何看她,她都无所谓了。 「长姊跟笃君哥哥在聊什么呢?」 刚想再多说几句话,然而孙廷毓已经携小映取了酒菜回来,孙柔嘉只得打住。 「你去了这半天,我们说了些闲话。」她敷衍地答道。 「说来真该好好谢谢笃君哥哥,」孙廷毓搁下酒坛道:「这几天,他来来回回的往返于清县和染川城之间,也是辛苦了。」 「怎么……」孙柔嘉一怔,「苏公子回过清县?」 她以为他一直待在染川城呢。 「笃君哥哥是县尹,要回去处理公务的。」孙廷毓道,「哪里能天天待在染川城呢。」 「可是……」孙柔嘉有些迷惑,「去清县得花半日路程,这一来一回,岂不是很麻烦吗?」 「坐车半日,但我骑快马,一两个时辰就到了。」苏笃君笑道,「不碍事的。」 第二十章 「笃君哥哥眼下都青了一圈,想来这些日子没睡够呢,」还是孙廷毓细心,「眼下事情都妥当了,小暖安置在我们这里,笃君哥哥也可放心了,大可好好休息休息。」 的确,近日为了她那店铺的事情,还有这府里的事,他真费了不少心,亦要往返清县处理政务,铁打的人恐怕都会累吧? 她倒没注意他的气色不佳,因为从来不敢抬眼仔细瞧他,总不自觉避开他的脸庞……心中总是羞涩。 「怕是这段时日都有得忙了,」苏笃君道:「过两天便要陪我姑母回京城去,顺便向圣上述职。」 「回京?」这消息连孙廷毓都吃了一惊,「笃君哥哥,怎么没听你提过?」 「迟早要去的,」苏笃君看了孙柔嘉一眼,「还有i件大事得去办呢。」 孙柔嘉明白,他是说她家店铺的事! 虽然,他这一去不会去太久,但想到马上就要分离了,她忽然心中万分不舍。 尽管他们只是泛泛之交,并无深厚情谊,但也不知为何,她竟对他生出了一丝依赖。他这一走,她便似没了主干的无助枝叶,有种风中飘摇之感。 真是奇怪,她真不该这样想,却又不由自主产生了这样的痴念。 或许身体里真的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灵魂吧,所以有时候,她才会连自己都弄不懂。 小映将孙柔嘉的发髻松开,长发披散垂下,及至齐腰,玳瑁的梳子梳了一下又一下,临睡前要梳足一百下,据说能舒筋活络。 孙柔嘉有些怔忡失神。 今夜与苏笃君分别之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饮了几杯酒,算是替他饯行,越饮,心中越是愁怅…… 「小映,」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从前我画的那些画,都搁哪儿了?」 慕容县主不是说过,原主曾经替苏笃君画过一幅丹青吗?此刻,她非常想看一看。见不着他本人,看一看他的画像也是好的。 「原本就搁在墙角那儿的,」小映答道:「小姐你生病的时候,仆婢们打扫屋子,或许是粗心,不慎把那些画儿都弄丢了。」 「全弄丢了?」孙柔嘉有些失落,「你们怎么也不当心些?」 「都怪那些粗使的丫鬟,笨得很,我交代了好几次,她们都不上点心。」小映道:「不过,那些画儿堆在墙角里,小姐原来也说是没画好的,明儿小姐再另画几幅,想来也容易。」 孙柔嘉暗暗叫苦,这对现在的她谈何容易?别说画画了,她连毛笔字都写不好呢。 「算了,」她叹息道:「我随便问问,也不打紧的。」 小映继续替她梳着发,她则打开首饰匣子,想将腕上戴的镯子给褪下来。忽然,她发现首饰匣子里,有一个小小的抽屉。 说来这古代的首饰盒也做得精致,好几次了,孙柔嘉都没留意竟有这机关。 轻轻将抽屉一拉,她以为里面装的什么稀罕物,原来是一枚印章。 她好奇地拈起来,瞧了瞧上面刻的字,小篆字体,她不太认得。 「春……」 「春晓居士。」小映代为念道。 「春晓……居士?!」孙柔嘉大吃一惊,「谁?」 「这印章上刻的啊,」小映笑盈盈地道:「小姐,你忘了,从前你教奴婢认过这几个字的。」 「我是说……春晓居士是谁?」她追问。 「小姐,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小映骇然,「春晓居士,就是小姐你啊!」 「我?!」孙柔嘉久久回不过神来。 「对啊,这是小姐写诗作画的时候,给自己取的名字,」小映解释道,「叫什么——雅号。」 原来是她!原来是从前的她!孙柔嘉震惊不已。 那日在苏笃君那里,她看到的那幅画,竟是她自己画的? 彷佛上天赐予的奇迹,被她的仆婢粗心弄丢的那幅画,几经辗转,居然到了他手里。 呵,天生属于他的东西,怎么也不会弄丢的。 握着这枚小小的印章,她默默地笑了。原来,从前她是爱着他的。 那个爱他的灵魂,不知是否还残存在她的身体里,是否,她今日对他的好感,都缘于往昔的记忆?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完全不是孙柔嘉,有时候,却又会产生令她陌生却又熟悉的感情,那会不会是来自原主?就像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孰是,孰不是,她也分不清了。 但她此刻心中十分欢喜,这一点她还是分得清的。 【第十章 连蛊上也想撮合】 苏笃君回京有一段时日了,孙柔嘉发现自己每天都会不自觉地想念他。 假如可以,她很想跟从前的孙柔嘉好好聊一聊,每天夜里,她都会希望对方能入她的梦来,然而,始终不曾梦见她的魂。 但她总觉得,那缕魂魄还残存在她的身体。 她曾经看过一部恐怖电影,男主角的身体被恶灵占据了,他的灵魂被挤到了很幽暗的一个角落,就像坠入了宇宙的黑洞,在浩瀚的黑暗中苟延残喘。他虽然还是有些朦胧意识的,但那意识,如同看着一台摆放在远处的旧电视,很远很远,看不清萤幕上的人影,想凑近一些,却也无能为力。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恶灵,把真正的孙柔嘉济到了不知名的幽暗境地,为此她深深愧疚,每天都有负罪感。 所以,她才会这样想念苏笃君吧?代替从前的孙柔嘉想念他。 假如,她想念的画面如同电视播映,希望从前的孙柔嘉待在幽暗的角落里能看到,至少能让对方看看自己恋慕的人。 「小姐,老爷回来了,说要见你。」小映打断了她的思绪,禀报道。 孙柔嘉从浮想联翩中回过神来,她搁下手中的帐簿——每天傍晚,她都会在书斋里理理店铺的帐目。 「老爷心急火燎的,也不知是怎么了。」小映补充道。 来了!孙柔嘉一听就知道是发生「大事」了,不过不打紧,她早有了应对之语。 孙柔嘉整理衣衫,来到膳厅,果然一家子齐聚一堂,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柔嘉,这是怎么一回事?」孙仲尧一见到她,就迫不及待地问:「豫国夫人寄卖的镯子,怎么就弄丢了?」 「哦,」孙柔嘉不疾不徐地道:「本来搁在库房里的,不知怎么就不翼而飞了。」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告诉为父一声?」孙仲尧瞪着她,「今天皇上派人来问起此事,我才知晓。」 「皇上……」孙柔嘉心中一怔,「皇上派人来了?」 不对啊,按说,苏笃君陪豫国夫人回京,就是帮她去解决此事的,断不会触怒圣上,还劳驾圣上亲自派人下来吧? 苏笃君不会害她的……肯定不会。 「此事女儿已经在书信里禀告了豫国夫人,」孙柔嘉道:「她也回信说无妨的,不知为何会惊动皇上……」 「豫国夫人大概是客气,」孙仲尧道:「或许她也不在乎这个镯子,但事情却被皇上知晓了,若其中还有别的牵扯,这就麻烦了……」 「父亲也知道,那镯子并非稀罕物,它能派上什么用场,父亲也清楚。」孙柔嘉强迫自己镇定道,「豫国夫人原说,若有需要,会另派一件首饰再寄卖,若无需要,此事就算了。咱们店里只是做个摆设,再怎么着,圣上也怪不着咱们的。」 「想来圣上是听了什么人的挑拨。」孙仲尧叹气道,「如今要召你入宫问话呢。」 「我?」孙柔嘉不由瞠目,「圣上……召女儿进京?」 「没错,」孙仲尧道,「你收拾收拾,随为父一同入京吧。」 孙柔嘉头疼不已,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苏笃君总不至于骗她吧?她如此信任他……不,这其中必有蹊跷。 「大人要与大小姐一道进京吗?」一旁的小暖忽然道:「能带奴婢一同前往吗?奴婢好久没见到我家公子了,亦很想念京城呢。」 孙柔嘉回眸看了看她,没料到这节骨眼上,她会插嘴。 这丫头在孙府里住的这段时日,俨然已经以孙家二小姐自居,对桑夫人也改口称「义母」,不过在孙仲尧面前倒不敢胡言乱语,今天却跳出来说话,倒是让孙柔嘉意外。 「女儿,你也想进京?」桑夫人对小暖道:「留下来多陪陪义母吧,苏公子在京里想必有许多事情要忙的。」 「义母,」小暖道,「我也想在你身边多住些日子,可是……恐怕我家公子在京里有些麻烦呢,我实在担心,想去看一看。」 第二十一章 「这样吧,」桑夫人道,「义母也与你一道儿进京去,既然老爷和柔嘉都去,那咱们也跟去。」 「添什么乱呢?」孙仲尧蹙眉,「我与柔嘉是去处理正事,你们跟去算什么?」 「小暖想去,我又舍不得她,」桑夫人道,「老爷,你就怜我孤苦,让我们一道去吧,妾身实在是一刻也不想与小暖分开啊……」 这话说得严重,桑夫人亦一脸悲凄的模样,孙仲尧一时无法狠心拒绝。 鞠夫人本在桌边摇着扇子,此刻看见气氛紧张,不得不劝道:「姊姊这病才好了些,既然不舍得跟小暖姑娘分开,小暖姑娘又惦念着苏公子,一道儿进京去也未必不可。老爷,京城的宅院好久没人去住了,此次可顺便打扫一二,老是荒废着,也浪费了。」 「对对对,」孙廷毓笑着附和,「一道儿去吧,父亲和长姊也好有个照顾。」 说实话,孙柔嘉实在不愿意桑夫人和小暖跟着去,添不添乱暂且不谈,她的直觉,就是不想让她们去。 不过,谁让她欠孙家的呢?占据了孙家大小姐的身体,难免都有些心虚,就算桑夫人提出再无理的要求,她也不忍反对。 「若说照顾,」鞠夫人却还有后话,「姊姊这病才刚好些,柔嘉和小暖也是需要照顾的,不如让廷毓跟去吧,我也顺道去把京中大宅收拾收拾。老爷,这次就当是咱们举家出行,如何?」 此语一出,诸人皆怔,实在有些摸不透鞠夫人的用意。 「你也要去?」孙仲尧头疼,「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想跟着?」 「老爷,妾身也是有私心的,」鞠夫人道,「廷毓都这么大了,也该进京去见见世面,过两年他要考科举的,让他进京去拜见一下朝中的各位大人,留个印象,总有好处。」 这话也说得在理,孙仲尧思忖片刻,没有断然拒绝。 孙柔嘉心中掂量,觉得带鞠夫人母子一同前往也未尝不可,小暖看着像是有些心机,桑夫人对她唯命是从,若只有这两人在侧,恐怕会有点儿麻烦。 若鞠夫人与孙廷毓也去了,未必不会生事,但好歹能平衡二t「父亲,咱们全家就一同去吧。」孙柔嘉道:「一家子在一起,遇到事情也好商量。」孙仲尧虽说责怪她办事不利,但还是最为倚重这个大女儿,平素也最听她的话,此刻终归点了点头。 呵,表面上是说全家要出门旅游,然而京中凶险难测,这一家人又各藏私心,孙柔嘉只觉肩上重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匆匆忙忙入京,也派先行的仆婢打扫了孙家在京中的宅院,等到一切安置妥当,孙柔嘉第一件事便是奉召入宫。 她头一回看到萧国京城的繁华,看到传说中皇宫的金碧辉煌,不由大为新鲜。 鞠夫人替她备了入宫的华服,她本已觉得十分漂亮,然而乘车往宫内驶去,一路上看到高阶尚宫的衣衫,衣料装饰并不比她差,这让孙柔嘉有些汗颜。 跟这宫中仪态万千相比,算来她真是地方小官的女儿了。 入得殿中,孙柔嘉磕头行礼,「参见皇上。」 奇怪的是,萧皇只召见她,并没宣孙仲尧一同前来。 孙仲尧本来担心她没见过世面,会在圣上面前失仪,然而她此刻倒还算笃定。 对她而言,所有的人与事,都像梦中的浮云,有何可畏?被困在这境地里,扮演着他人的角色,可投入,可抽离,只要不放入真情实感,便无恐惧。 「你就是孙家那丫头?」萧皇微笑着打量她。 「回皇上,臣女孙柔嘉。」她低头道。 「朕听豫国夫人说,你把她的一件什么首饰弄丢了?」萧皇道。 「是……确实是臣女办事不利,把豫国夫人寄买的手镯弄丢了。」孙柔嘉忐忑地答。 「本来嘛,一只镯子也算不得大事,」萧皇道,「不过朕与豫国夫人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她来向朕告状,朕须得理会理会。」 「皇上明鉴,臣女任由处置,」孙柔嘉道:「就算封了臣女家的店铺,也是应该。」 「哦,那店铺肯定是要封的,」萧皇像在逗小孩儿一般,笑道:「不过,朕还听说,你家那铺子里干过不少买官鬻爵的营生?」 孙柔嘉心中不由一惊。 此事萧皇已经察觉了吗?那她与苏笃君合计之事,岂非泡了汤?她是为了保全孙家,才要牺牲这一间铺子,然而现在似乎不止是封店这么简单了…… 「皇上明察,」孙柔嘉道.?「臣女不知皇上所说。」 「哦,也许是谣传,」萧皇倒不似要严查之意,「听慕容将军家的闺女说的。她好像在你们那儿受了什么委屈,回京后一直哭哭啼啼,还向朕告状,说你家铺子在做非法营生。」孙柔嘉这才明了,慕容县主果然不肯放过她。 然而,她家铺子的事,那位县主如何知晓的?想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别人都知道了,萧皇是否也早已知道?毕竟,论耳目众多,天下还有谁能比得过皇上9. 「皇上,」孙柔嘉语气真诚道:「假如皇上真的相信慕容县主所说,那就封了我家的店铺吧,臣女也不想辩解什么。」 「怎么你好像很希望朕封了你家店铺?」萧皇却道。 孙柔嘉暗道帝王果然不简单,早已把她看透,难怪打从一开始就是一副逗小孩儿的口吻。现在她只能老老实实的,若再说什么谎,就更显得可笑了。 「臣女确实不想再管这档子生意,」孙柔嘉索性答道:「的确也有许多朝中显贵来臣女家的铺子寄卖东西,若再弄丢了,或者再弄出什么事端,都会给臣女家中招来横祸。求皇上开恩,下旨封了臣女家的店吧,一了百了——臣女恳求陛下!」 当下,她连磕三个响头,以示郑重。 萧皇眉间微凝,玩味地瞧着她,半晌之后,方道:「你起来吧,朕准了!」 孙柔嘉差点没反应过来,这般……便准了?这么轻易? 她有些犹豫,不敢确定萧皇是否真的如此宽容。 「起来吧,」萧皇再次命她起来,「其实你们那些铺子做的营生大都差不多,朕在京中也常听闻这类事情,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管能管得完吗?真要管起来,你们也只是个摆设,得查后面的人才是。」 萧皇这话说得这般敞亮,倒让孙柔嘉大为意外。 「朕倒是对你和笃君的事比较感兴趣。」萧皇忽然道。 「啊?」孙柔嘉一愣,「皇上……皇上是指……」 「听豫国夫人说,笃君彷佛很喜欢你呢。」萧皇笑道。 「啊?!」孙柔嘉不由结舌,半晌答不上话来。 这……以讹传讹的,简直要害死人了! 「真的吗?」萧皇瞧着她,「笃君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吗?你呢,可喜欢我们笃君?」 「臣女……」孙柔嘉当即道:「臣女惶恐,不知陛下所言……苏大人与臣女泛泛之交,实在算不上熟悉。」 「算不上熟悉?」萧皇挑眉道,「呵呵,是害羞了吧?若真的不熟,他为何要助你,你又为何要助他?」 「苏大人与臣女的弟弟交好,」孙柔嘉道,「不过是看在臣女弟弟的面子上……」 「是吗?」萧皇道,「你为了他,不惜得罪慕容县主,他为了你家店铺那档子事,不惜让他姑母都卷进来,这样似乎并不是看在令弟的面子上吧?」 她该怎么解释?的确看起来是没有这么简单,可其中复杂,谁又说得清楚?她自己都不太想得明白。 「女娃儿你也别紧张,」萧皇再度微笑,「不过是笃君的姑母操心他的婚事,托朕来问一问。朕知道,这几年来,笃君被派到清县当差是苦了他,婚姻大事都耽误了,你们若两情相悦,朕来做这个媒。」 「不,不!」孙柔嘉连忙道,「皇上真的误会了,臣女与苏大人真的只有过数面之缘而已。」 说来她跟他也没见过几次,就算住在清县他家中,也是各自独居一院,哪里就谈得上两情相悦? 「想来你也听说过清县历任县尹的事,」萧皇道:「历任县尹确实都死得蹊跷,你若担心笃君也会步上他们的后尘,朕倒可以向你保证,这一次,朕绝不会再让朝廷命官有性命之忧。」 萧皇这话越说越深,真把孙柔嘉给吓着了。 本来,她跟这些事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萧皇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倒像把她当自己人了,她还能拒绝吗? 第二十二章 那些盘根错节的朝廷险恶,她不想去理会,也不想介入,只愿能明哲保身,然而,在这一刻,她彷佛已脱不了干系。 「臣女……臣女明白。」她只得道:「只是臣女与苏大人之间的确没有到那一步,苏大人的心意也未必如皇上所猜测,臣女不敢自作多情。」 「朕也明白了。」萧皇颔首道,「你们俩,走到哪一步算是哪一步吧,但切不要因为朝中之事就戛然止步,否则朕真觉得对不住笃君那孩子了。」 说了半天,原来是萧皇心有愧意?的确,把苏笃君派到那个鬼地方,还让他有性命之忧,看在与豫国夫人是青梅竹马的分上,萧皇都过意不去吧? 难怪要特意召她入宫,想撮合他们两人吗?呵,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婆婆,她突然觉得萧皇有几分可爱。 「女娃儿,你的模样倒让朕觉得很像一个人。」萧皇忽然道。 「敢问陛下,是何人?」孙柔嘉有些好奇。 「朕那儿媳,太子妃楚音若,你听说过吗?」萧皇道。 她当然知晓,楚太师的千金,太子的爱妻,亦是萧皇跟前第一得意之人。 「臣女与太子妃长得很像吗?」孙柔嘉不解。 「不,长得倒不像,就是感觉很像,都有股俐落劲儿,不似本朝寻常女子。」萧皇答道。 「想来,是因为臣女在打理家中店铺的缘故吧?」孙柔嘉道,「听闻太子妃从前也做过生意?」 「嗯,想来是的,都比一般闺阁女子胆大些,又不似闺阁女子骄纵,说起话来也很有条理。」萧皇道。 孙柔嘉听闻萧皇将太子妃说得跟她一般,也有现代女子的风范,不由猜测莫非那太子妃也是穿越时空而来的?想完又觉得好笑,怎么可能呢,穿越时空这种倒霉事,她一个人遇上就罢了,还能像上公车般一个接一个? 出了大殿,步下高阶,孙柔嘉竟看到苏笃君立在步道旁,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苏笃君见了她,微微一笑,向她施礼。 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没见过他了,他看起来比在染川时气色好得多,一身锦袍也衬得周身更显贵气,意气风发的模样。 陪着孙柔嘉出来的太监对苏笃君道:「苏大人,皇上说了,今儿累了,改天再见你。」「那微臣就告退了。」苏笃君答道。 「苏大人,」那太监又道:「皇上还说,孙小姐是头一次进宫,宫里路不熟,苏大人有空,就顺道送孙小姐回府吧。」 此言一出,孙柔嘉微怔,但也料到了萧皇的用意。 说来,萧皇真可谓操碎了婆婆心,想必是为了给他们两人多制造机会,多加相处吧?这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请公公代为回禀皇上,微臣一定把孙小姐护送到家。」苏笃君亦莞尔道。 太监颔首,随即离去,孙柔嘉颇感尴尬,手足无措地呆愣着。 「孙小姐在京城可安置好了?」苏笃君主动问道。 「才进京,一切还没适应。」孙柔嘉干笑道:「匆匆忙忙入宫,心里也忐忑得紧。」「宫里也没什么可怕的,」苏笃君道:「孙小姐若想四处瞧瞧,我就陪你到处走走。」「可以吗?」孙柔嘉微愕,「不会坏了规矩吗?」 「不能去的地方,自然不去。」苏笃君道,「不过出宫这一路,沿途倒有许多景致。皇上方才那意思,也是让我陪陪孙小姐。」 孙柔嘉还真的想仔细看看这皇宫,好不容易进来一趟,下次未必有机会开此眼界了。 当下她欣然点头,便不乘坐软辇,与苏笃君一路步行出宫去,且行且聊,跟着他欣赏这宫闱里的亭台楼阁。 「公子对这宫里颇为熟悉?」孙柔嘉好奇地问道。 「小时候,姑母入宫会带我一同进来。」苏笃君道,「宫里的娘娘们都待我极好,常赏果子和糖饼给我吃。」 他长得这么俊,小时候肯定是个讨人喜欢的娃儿,嫔妃们喜欢他也不奇怪。 孙柔嘉点点头,「皇上待豫国夫人真是极好,」她道:「待你也颇为上心。」 她这话中含义,苏笃君自然听得懂,「其实,我姑母与皇上之间,并非世人传言的那般,」他忽然压低声音,解释道:「皇上只是念在儿时友情的分上,对我姑母格外照顾。况且我姑母也命苦,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皇上心有垂怜,把我姑母当成妹妹疼。」 他说得郑重,孙柔嘉本来还有些质疑,此刻也相信了。 世人一谈及男女之间的感情都往暧昧处想,其实纯粹的友谊还是存在的,可叹经过众人揣测,一传十,十传百,本来纯洁的事都被言语与猜测玷污了。 「苏公子不必介怀,」孙柔嘉宽慰道,「清者自清,况且,豫国夫人看样子也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 「我姑母还算豁达,一直活得乐观。」苏笃君道。 「一般守寡之人皆似枯槁,然而豫国夫人却生机勃勃,足见她心胸广阔,这倒是很令我钦佩。」孙柔嘉赞叹道,「公子你也是呢。」 「我?」苏笃君颇为意外,「孙小姐忽然说钦佩在下,倒让在下惶恐了。」 「苏公子明知清县为官的危难,却只身赴险,甚至推延自己的终身大事,」孙柔嘉道,「为国为民如此,难道不值得钦佩吗?」 「孙小姐过奖了,」他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也算不得为国为民,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此话怎讲? 「似我这样的世家子弟,若说朝中真有背景,不过是皇上看在我姑母的分上,对我稍稍垂青罢了,」苏笃君道,「我若将来想施展抱负,一来比不上那些真正有权势的官宦公子,二来比不上那些科举成绩优异的寒门子弟,不上不下,谈何作为?去清县当县尹,替皇上解决了一件烦心事,也算为自己谋划了个前程。」 或许这是他谦虚了,不过,他肯对她衷肠相述,着实让孙柔嘉感动。 「公子就不怕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道,「这些日子,豫国夫人想必老在催促你吧?」 「清县县尹之职一日在身,我也无心谈及儿女私情,成婚晚一些,其实也无妨。」苏笃君笑道,「只不过,我姑母确实难缠,在下眼下便有一桩麻烦事,想求求孙小姐帮忙。」 「公子请说。」孙柔嘉连忙道。 「明日,我姑母想请孙小姐与贵府两位夫人到她府里做客,」苏笃君道,「到时候,不知我姑母会胡言乱语些什么,还请孙小姐海涵。」 孙柔嘉双颊微红,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想必是豫国夫人又要撮合她和苏笃君了吧?这一次,当着她母亲与鞠夫人的面,就不像从前那般好糊弄了。 她该怎样应对? 「不打紧的,」孙柔嘉轻声道:「方才在皇上面前,我都能敷衍过去,明日……我会想法子的。」 「劳烦孙小姐了。」苏笃君向她作了一揖。 其实,他这般客气,倒叫她心里如被猫爪子挠了一下般难受。何必如此生分呢,也算共过患难了。 从前的孙柔嘉恋慕着他,若换了从前,她会怎么做呢?或许会生气吧?又或许,将计就计,顺着豫国夫人的意,便嫁给了他? 她无法知晓从前,也无法预知未来,在这当下倒是有些茫然。 斜阳映在他的脸上,如此俊美的容颜,所有女子都会迷醉吧?她也不知到底是从前残存的记忆促使她产生了非分之想,还是她自己也对他渐渐有了情愫? 这种情愫是缘于患难之情,抑或男女之爱?她也弄不清楚……毕竟,她也从无恋爱的经验。 「苏公子,我们以前见过面?」她忽然问道。 她上次也问过一样的问题,但并没有深究,此刻,她还想再问上一问,心中越是悸动,越是对往昔好奇。 「是有几次。」他答道。 「不止一次吗?」孙柔嘉微讶,不就看花灯那一次吗?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好像慕容县主身后,总跟着一个女子,」他笑了笑,很随意地答道:「我也记不太清,那到底是孙小姐你,还是别的与县主交好的闺阁千金,我也没敢细瞧,否则便显得无礼了。」 也对,他怎么可能细瞧?又怎么可能知道,从前的孙柔嘉对他的恋慕之情? 不过他此刻的笑容有些奇怪,与平素有微妙的不同,回答得虽是随意,却也有些深意。或许,是她想多了吧…… 第二十三章 【第十一章 突来的订亲】 豫国夫人在京城的府邸是萧皇派人督建,比之王侯的府邸,气派丝毫不差。孙柔嘉跟着桑夫人与鞠夫人一路行进园中,就见豫国夫人早已站在花厅前,亲自相迎。 「两位夫人。」豫国夫人盈盈而笑,「上次在染川就该见两位夫人一面,是我失礼了。」 「哪里,哪里,」桑夫人与鞠夫人连忙施礼,「有幸得豫国夫人相邀,荣幸至极,上次夫人行程匆匆,臣妇本想挽留,却也不敢造次。」 「里面请,里面请。」 豫国夫人将诸人带入花厅,仆婢们奉了茶点,诸人就座,窗扉大敞,四下清凉起来。 「小暖?」豫国夫人无意中看到了站在桑夫人身侧的女子,「好久不见了,你最近过得如何?」 「给夫人请安。」小暖上前叩首道。 「听说,桑夫人已经认你为义女了?」豫国夫人笑道:「你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孙府吗?」 「是,才随了义母进京。」小暖答道,「本该早些来给夫人和公子请安的。」 「你是笃君的丫鬟,听他的差遣就好,」豫国夫人道,「他若让你从此留在孙府,我也不会过问。」 「奴婢此次进京,就是想念公子呢,」小暖趁机道,「公子不在家吗?」 「朝中有些事,他进宫去了。」豫国夫人看了孙柔嘉一眼,「本来昨儿皇上就召他入宫,可他后来没能见着皇上。」 「怎么会?」桑夫人微讶,「昨日小女也进了宫,听说是见着皇上了的。」 「对啊,皇上见了孙大小姐,和她说了好些话。正好笃君在殿前,皇上便叫笃君送孙大小姐回府,所以也没顾得上说正事。」豫国夫人笑道。 「原来是这样。」桑夫人颇意外。 在座的人也都是一惊,不解萧皇为何如此厚待孙柔嘉。 「柔嘉小姐是辰时所生?」豫国夫人忽然问道。 这话问得突兀,诸人皆不解。 「小女子正是辰时所生,」孙柔嘉点头,「夫人是如何知晓的?」 「听令弟说起过,」豫国夫人道,「廷毓公子今日为何不见?」 「他一个男孩子,带他来多有不便,」鞠夫人连忙道,「下次再叫他来给夫人磕头。」 「不打紧,」豫国夫人依旧和蔼地笑,「既然今日没有旁人在场,就我们女人家说些体己话,两位夫人,有一事我就不绕弯子了——不如,咱们结个儿女亲家吧!」 「什么?!」桑夫人和鞠夫人不由瞠目。 好半晌,花厅里一片沉寂,大家都有些发愣。 孙柔嘉脑子里嗡的一声,像炸开了锅似的,身子一阵发僵,完全反应不过来。 「我瞧着孙大小姐与笃君甚是相配,」豫国夫人道,「皇上昨日也见过孙大小姐了,对她颇有称赞。我想着,不如就让两个孩子定下亲事,如何?」 桑夫人与鞠夫人面面相觑,许久之后,桑夫人才道:「小女鄙陋,如何能与苏公子匹配?」 「孙大小姐才貌双佳,得了圣上称赞,又有何不能匹配?」豫国夫人道。 桑夫人一时无语。 鞠夫人开口道:「我们老爷不过是地方小吏,实在没想过要高攀苏公子,这……实在令臣妇等受宠若惊,还请夫人见谅。」 「这院里有一株桃花,本来枯死了,今年却又忽然开了,而且开得极灿烂。」豫国夫人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请了大师来看,大师说,笃君今年应有姻缘。而且,这桃树开花诡异,不知凶吉,好歹要有喜事来冲一冲。大师还说,笃君与辰时出生的女子最为相配。我打听了一圈,唯有孙大小姐是辰时出生,便想着,或许这就是天意。」 孙柔嘉本来就心中忐忑,此刻也不知是喜是惊,六神已无主。 「夫人。」小暖忽然开口,「婚姻大事,公子想必自有主张,夫人不如等公子回来,先问问他?」 「笃君这孩子腼腆得很,对婚事一直犹豫,只怕他再喜欢谁,也开不了这个口,」豫国夫人道:「今日趁他不在,我把婚事替他定下,反正他的心思,我也知晓。」 「公子何曾说过喜欢孙大小姐了?」小暖激动地反驳,「奴婢从没听公子提过。」 「你这丫头,做了孙府的义女,倒是胆大起来,」豫国夫人淡淡睨了小暖一眼,「笃君的心思,难道你比我这个当姑母的更清楚?」 小暖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双颊顿时羞得通红,低头道:「奴婢、奴婢不敢……」 「夫人,她不过是小孩子,乱说话罢了。」桑夫人立刻维护道。 「她虽然腕上有颗痣,肖似孙家二小姐,但未必就真是孙家二小姐。」豫国夫人仍然沉着脸,「算来,她还是我家的一个奴婢,主人家说话,奴婢可以插嘴吗?真把自己当成小姐了?」 「奴婢该死!」小暖吓得跪倒在地,俯首道,「夫人恕罪。」 「你的心思我也听闻过,好几次都想着给笃君做通房,奈何笃君没答应。」豫国夫人冷眼盯着她,「你以为坏了笃君眼前的姻缘,你就有机会了?告诉你,你那卖身契还在我这里,就算孙府收了你当义女又如何?」 「夫人,这孩子……她知错了的,夫人……」桑夫人心急之下,语无伦次起来。 孙柔嘉大为意外,没料到豫国夫人居然当众戳f小暖的短处,看来这桩婚事她是打定了主意,不容反对的。 「小暖,」豫国夫人继续道,「你去一趟冰窖吧,有些冰冻的果子需要收拾收拾,别在这儿闲着了。」 「夫人!」小暖不由瑟瑟发抖,「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怎么,不想再干奴婢的活了?」豫国夫人讽笑,「才当了几天孙府的二小姐,就忘本了?今儿你就留下吧,我这府里有好些差事需要你去做,就别在孙家叨扰了。」 「夫人……夫人!」桑夫人不由叫道,「小暖不能离开我,我好不容易找着她……可不能离开我啊!」 「等咱们结了亲家,小暖爱上你们府里去就上你们府里去。反正一家人嘛,使唤个奴婢,也是可以的。」豫国夫人微笑道。 看样子,豫国夫人这是抓住了桑夫人的弱点,逼桑夫人同意这门婚事。孙柔嘉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夫人,这桩婚事其实臣妇心里是赞成的,」鞠夫人见局面难堪,只得起身道,「虽然臣妇不是柔嘉小姐的生母,不过,若让我来做主,我倒乐意促成这美满姻缘。」 「当真?」豫国夫人莞尔,「听闻孙大人家中两位夫人皆是平妻,况且孙大小姐也非桑夫人亲生。所以,鞠夫人你来做主,也甚好啊!」 「是,」鞠夫人福身,「臣妇能做主,定下这门亲事。」 「好!」豫国夫人当即抚掌,「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孙柔嘉不禁感慨豫国夫人真是厉害,这连番对话下来,字字击中别人要害,逼得对方无路可退。 她发现小暖的脸色铁青,眼底透出绝望,而桑夫人一心护着小暖,对这门婚事已顾不上反对或者赞成?,鞠夫人则面露微悦之色,想来,跟苏家结这门亲,也算孙府傍了座大靠山,鞠夫人觉得沾了光。 只不过……苏笃君会怎么想呢?等他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 若他拒绝,她会不会很丢脸? 孙柔嘉从坐立不安到全身发冷,这半个时辰如同过了一世那么久,等待她的,也不知是怎样的宿命…… 晚上,孙柔嘉刚想松开发髻就寝,忽然听到窗棂上传来「笃笃」的声音,她推开窗子,一如往昔,孙廷毓站在月亮底下。 「长姊,你歇息了吗?」孙廷毓笑嘻嘻地问。 「有事?」 孙廷毓道:「有人找你。」 孙柔嘉早就心生预感,今夜断不会这般轻易地过去,所幸还没来得及卸去残妆,略加收拾,仍旧可以见人。 「笃君哥哥在后门口等你,」孙廷毓压低声音,「他说想见见你。」 孙柔嘉一点都不意外,她就知道,订亲这么大的事,苏笃君哪能甘心受姑母摆布呢?三更半夜便来找她,想必是要说服她退婚吧? 孙柔嘉淡淡一笑,当下披上外衣,随着孙廷毓悄悄来到后门处。后巷僻静,一棵不知名的树在夜风中摇曳。 苏笃君独自骑马而来,大概已经待了很久,月光把他的身形拉出一道影子,更显修长好看。 第二十四章 「你们聊,我先回去了。」孙廷毓笑道,顽童般吐了吐舌头,掩上门扉。 孙柔嘉看着苏笃君,苏笃君也看着她,两人一时无语。 「苏公子……」孙柔嘉犹豫地道,「今日迫于情势,所以答应了豫国夫人,这订婚做不得数的,改天我定会请家父退了这门亲事。」 苏笃君眉心微凝,注视她半晌,方道:「怎么,孙小姐觉得我是来退婚的?」 「啊?」她一愣,他这话什么意思?是在跟她客气吗? 「既然我姑母做了主,我也没打算违抗。」 这话让她吃了一惊,「苏公子真的愿意?」 所以他这么晚了还来找她,并非兴师问罪? 「只怕孙小姐不情愿。」他答道。 「我……」孙柔嘉有些犹豫,总觉得似乎不该同意这门亲事,毕竟他们还不太熟悉,并有着重重顾虑,可她心里亦藏着一丝欢喜,从前残留的魂魄彷佛在牵引着她,让她情不自禁。 嫁给苏笃君这样的男人,应该是天下大多少女的梦想吧?出身世族,年轻有为,再加上那张俊美的容顔,谁会不动心? 可他喜欢她吗?他会喜欢上她吗?假如不能,那余生岂不变成一种折磨? 「苏公子一直没有婚娶的打算,忽然把我这个人硬塞给你,只怕苏公子会讨厌呢。」孙柔嘉涩笑道。 「既然姑母做主,我也不是不能婚娶的。」苏笃君却道,「只是嫁给我恐会有凶险,孙小姐不怕吗?」 她该怎样回答?说她无所畏惧吗?他并不知道从前的她暗暗恋慕着他,她若忽然把生死置之度外,答应要嫁给他,岂不很奇怪? 孙柔嘉垂眸道:「说不怕是撒谎,谁不怕死呢?只不过,我没那么胆小,我也一直钦佩苏公子在清县的作为,你这样一个为国为民的人,我也想为你添一份助力,所以对于这桩婚事我也是愿意的……」 「想不到孙小姐有如此胸襟,」苏笃君大为意外,「倒是下官小瞧孙小姐了。」 「只是……我想着当夫妻还是要彼此有情,方能幸福长久,今日若只是顺着长辈之命,未免委屈,然而若冒然退婚,豫国夫人那边也不好交代,」孙柔嘉道,「反正现在尚没有正式下聘,只是口头婚约,大可不必忙,等到家里真催促咱们的时候再说吧,眼下就这么着含含糊糊的,先应付过去,可好?」 他一怔,随后亦笑道:「对,孙小姐说得也对,是下官着急了。」 孙柔嘉原以为,他忙不迭的赶来,是急着与她撇清关系,没想到他只想问问她的意愿。原来,他跟她一样,也怕对方不情愿……所以,他其实也在乎她的心情吗? 「不过,眼下有一事,难以含糊应付。」苏笃君却道。 「何事?」孙柔嘉心头一紧。 「过几日便是七夕了,」苏笃君道,「按风俗,订婚的男女须得去河边共放一盏河灯,以祈婚后之福。」 「是吗?」孙柔嘉咬了咬唇,「那……怎么办呢?不如……我们也去放一盏?」放一盏灯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孙小姐愿意去?」苏笃君微微一笑,「那就好,暂且可以应付应付我姑母,否则她定会三催四请的。」 「到时候,有劳苏公子来接我。」孙柔嘉说着低下头去。 「孙小姐……」他忽然欲言又止。 「怎么?」她抬起头,还有什么疑虑? 「不知孙小姐是否记得?」他试探道,「我第一次见到孙小姐时,你就是在放河灯呢。」 「是吗?」她呆立,脑中闪现出一幕画面,月夜、水光,河面上星光点点,堤岸边人群熙攘……原来,那就是他俩初识的情景吗? 「哦,好像当时还有慕容县主?」她似乎曾听豫国夫人提起过。 「对,」他点头,「孙小姐就站在县主的身后。」 孙柔嘉很讶异,看来他真的记得,还曾经给他留下过印象?真好,哪怕这记忆很淡,她都觉得欣慰和满足了。 「我怎么记得,好像是在看花灯的时候?」她故意假装一无所知。 「是河灯,放河灯。」他重复道,「大概孙小姐没留意吧?」 其实孙柔嘉是压根没经历过,自然没有印象,但她又想,算了,就让他这么以为吧。 或许女子在爱恋里就该如此矜持,特别是知道自己恋慕着他,而他的心思却难以琢磨的时候。 不过,这一刻,她想着马上又要与他一同去放河灯了,所有的矜持即刻抛诸脑后,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在云翳遮月的夜色里,所幸黑暗遮住了她露馅的欢欣。 孙柔嘉看着手中的河灯,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一阳初动,二姓和谐,庆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凤卜,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羡鸾和。 这是替订婚祈福的话? 十全无缺羡鸾和……她特别喜欢这一句。世上再多的十全十美,也比不上与他在一起时,春风拂面的感觉。 今夜七夕,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京郊的河堤边,无比热闹,痴情男女将自己的祈祷寄托涓涓流水,只盼苍天得见,达成心愿。 从前孙柔嘉只觉得这是迷信,但此刻发现,若能给心灵抚慰,无论何种方式,又有何妨? 「要写上自己的名字呢。」苏笃君微笑着提醒道。 孙柔嘉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眉,提笔在河灯上书妥自己的闺名,亦看着他写下「苏笃君」三个字,与她并列在一起。 这种感觉无比美好,彷佛两个人今生就连在一起了,让她的一颗心顿时变成了云朵似的棉花,又软又暖。 「也不知这盏灯会漂到哪里?」放了河灯,孙柔嘉不禁感慨道。 若是漂到大海之中,沉到最深的水底,就像上苍收下了这份祈愿,但若在污水处弄脏了,想一想都觉得残酷。 「不论漂到哪里,皆是宿命。」苏笃君答道。 她沉默,眉心涌上忧色,苏笃君看在了眼中,便笑着来宽慰她。 「你知道吗?」他说,「有一年,我在堤岸边拾到一盏河灯,仔细一瞧,上面居然写着我的名字。」 「啊?」孙柔嘉不由吃惊,「怎么会...是何人所为?」 「不清楚呢,」他莞尔,「不过,对方也没有恶意,只是希望我能万事顺意。」 「哦……」她恍然大悟,「对了,应该是哪个恋慕公子的姑娘吧?」 看来,京中喜欢他的人确实多,随随便便就能遇上,这让孙柔嘉心底酸酸的。 其实也不至于吃醋,但想到别人都能随意表达对他的喜爱之情,唯独她什么心思都得藏起来,着实羡慕那份自由。 「说来有些害臊。」苏笃君仍笑道,「不过真是谢谢她了。」 「公子对这类事情如何看待呢?」她不由问道,「觉得厌烦吗?」 「厌烦?」他一怔,「怎么会呢?」 「那是……心中欢喜?」 「当然欢喜,」他坦坦荡荡地答道,「这个世上,有人喜欢着你,为何不欢喜?」 「可你并不知道她是何人……」孙柔嘉道,「万一是鄙陋之人……」 「这不打紧,」苏笃君却道,「无论是谁,只要心存善意,我觉得都应该感激。其实这无关男女之爱,只觉得是一份善缘,就得珍惜。」 孙柔嘉发现,他果然胸襟磊落,倒是她小人之心了,凡事何必都想得那么恶劣? 「那幅画……」她又问道,「就是肖似公子的那一幅,若真是哪个恋慕公子的姑娘所绘,公子会好好收藏吗?」 「当然会。」他答道。 「若她有觊觎公子之心呢?」孙柔嘉道,「藏在暗处,悄悄绘着公子的丹青,彷佛有些……恐怖呢。」 「有何恐怖?除非她伤了我,若只是伫足观赏,又有何可畏?」他忽然意味深长地道:「我也不是没有恋慕过别人。」 孙柔嘉吃了一惊,「公子……也恋慕过别人?」 怎么可能?他可是世间女子都想亲近的男子,他若喜欢谁,还不唾手可得? 「从前的事了,」他笑容变得灿烂,「也是在这样的灯会上相识的。」 「谁家的小姐啊?这么有福气!」孙柔嘉大为好奇。 若说方才心中只是微酸,此刻则有一丝刺痛。别人恋慕他,她羡慕,他恋慕之人,更是让她嫉妒了…… 第二十五章 「其实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他继续道,「不过,每次见面我都觉得她甚是可怜,一开始大概因为怜恤,所以产生的好感吧。」 「可怜?」孙柔嘉疑惑地道:「听上去,那个人倒不似大家千金?」 若是大家千金,又怎会引得他一个外人怜恤呢? 「也算大家千金,」他说着,「不过,在京城王侯齐聚之地,贵族之中亦有贵族,她一个普通官宦的女儿,难免被欺负。」 孙柔嘉听着他的语气,这言语之间很是维护那个女子呢……她也希望有人能在背地里这样谈及自己,哪怕只说一句好话,她都满足了。 「她母亲待她不太好。」苏笃君又道,「有一次,我瞧见她的母亲当众骂她来着。」 「为何?」那个人总不会跟她一样,也是领养的吧? 「别人家里的事,我也不方便打听,」苏笃君答道,「或许是因为庶出,或者重男轻女,谁知道呢。」 「苏公子既然这么喜欢她,为何不去提亲?」她忍不住问道,「也好救她于苦海啊。」 「日后再说吧,」他淡笑道:「因我近年在清县上任,也顾不得谈婚论嫁,只想着以后替皇上办妥了大事再说吧。」 若只是如此,一嫁一娶,倒也简单了。凭他的才貌和家势,要娶一个可怜的女子,岂不容易? 「那公子可要趁早去提亲,」孙柔嘉故意道,「别人哪里知晓你恋慕她呢?万一这两年忽然嫁了人,公子可要后悔呢。」 「不打紧,我都盯着呢。」他笃定地道。 孙柔嘉颇吃惊,难怪他不担心。但他这自信满满的模样,着实让她心中被敲了一锤子似的,整个人有些恍惚起来。 「公子放心,」她咬唇道:「我知晓公子的心意,定不会纠缠,日后公子卸了任,我一定找个藉口,把这婚事给退了。」 「不急。」他依旧浅笑道:「就这样应付着,其实与孙小姐这般谈心,我也甚是欢悦。」 不错,他们就这样做好朋友也很好,虽然终有一天,他会与别人结成连理,她会退出他的世界,但在这之前,这些单独相处的机会,都足以令她欢愉。 这算是她偷来的吧?暂时鸠占鹊巢,虽然有些卑微,但她甘之若饴。 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夜晚,在这微凉的水畔,她曾经与他比肩而立,彷佛真是他的未婚妻子,望着那盏祈福的河灯漂到很远很远地方。人声细碎,月色如水,肖似梦境,却亦真实。 这个夜晚,异常珍贵。 【第十二章 原来他都知晓】 订婚的消息传开以后,孙柔嘉没想到,第一个来拜访她的竟是慕容县主。 慕容翎是带了贺礼来的,浩浩荡荡叫仆婢把两大箱子抬进门,孙柔嘉自然得亲自出来招呼她。 「恭喜了,」慕容翎冷笑,「你也算得偿所愿了。」 「县主请上座。」孙柔嘉奉了茶,恭恭敬敬的,不想再生事。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今日对方如何羞辱她,都只微笑,不还口。 「你也不必客气,」慕容翎接过茶盅,出乎孙柔嘉意料地道:「很快,你就会跟我平起平坐了。听说,皇上也要封你为县主。」 「什么?」她一怔。瞎传的吧?她怎么没听闻? 「想必旨意就快要下来了,我父亲昨天进宫面圣,皇上亲口说的。」慕容翎道:「算来皇上也够宠爱苏家了,为了让你配得上苏笃君,县主都给你封了。」 若此事当真,萧皇果然是爱屋及乌,帮人帮到底,很够意思了。 「我父亲叫我来送贺礼,」慕容翎继续道:「说是要我跟你和睦相处,以免圣上责怪。今儿我拉f脸来了,领不领情也随便你。」 「县主说的哪里话,」孙柔嘉浅笑道:「县主能纡尊降贵,是我的盛幸。」 其实,她早就不怕慕容翎了,从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小跟班已随着旧日灵魂的逝去,不复存在。 即使慕容翎再捣鬼,甚至设计陷害,她也无所畏惧,有了苏笃君的庇护,她的心里便有了强大支撑。 不过,她倒想趁机打听一下从前的事,尤其是那些她好奇的小秘密。 「县主,」孙柔嘉佯装叹气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在意我与苏公子订婚之事,这不过是奉豫国夫人之命罢了,苏公子也对我说了实话,他心中另有所爱。」 「另有所爱??」慕容翎果然眉心一凝,「谁?」 「不知道,他不肯说出名字,大概是京中哪户官宦人家的小姐。」孙柔嘉道。 「怎么可能?」慕容翎大为疑惑,「我没察觉啊。」 「难道县主与苏公子天天在一起吗?他所思所想,你又如何能知晓?」 「那他怎么不娶了那个女子?」慕容翎质疑。 「那就不得而知了。」孙柔嘉道。 「此人究竟是谁?」慕容翎顿时心有不甘,「不行,须得把她找出来!」 「县主何必纠缠于此事?我不过随口提一提罢了……」孙柔嘉道。 「把她找出来,正好可以气气你!」慕容翎瞪着她,「若能毁了你的这门婚事,我拍手称快!」 孙柔嘉闻言不由得好笑,呵,慕容翎还真是直率呢,这么看着倒有点可爱。 「也好,」孙柔嘉顺势道,「若真能把她找出来,也算化解了我的一块心病。」 「心病?」慕容翎不解。 「对啊,自己未来的夫君若心心念念着别的女子,我这下半辈子过得也不安生,县主若能把她找到,好歹瞧一瞧她到底是谁,我也踏实些。」孙柔嘉这话倒说得有几分认真。 「这么说来,我倒是帮了你的忙了?」慕容翎斜睨着她。 「对啊,」孙柔嘉莞尔,「先谢过县主了。」 「我发现你真是胆子大了,」慕容翎忽然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前你可不敢动这样的鬼心思,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从前?」其实,她也很想知道从前的孙柔嘉到底是什么样的,「都说我从前只跟在县主身后,十分文静?」 「文静这个词你也好意思用来比喻自己?」慕容翎更加愠怒,「是懦弱吧?」 「腼腆。」孙柔嘉道。 「是爱拍我的马屁,曲意奉迎。」慕容翎咬牙切齿地道,「我简直眼瞎了,身后跟了只白眼狼也没察觉!」 「我当真变了很多?」孙柔嘉叹气,「唉,说来摔了那一跤,病了一场后,人人都说我变了许多。」 「变成了魑魅魍魉!」慕容翎撇嘴,「还是从前可爱,虽然又蠢又笨,不过老实多了。」 孙柔嘉对她的谩骂显得不痛不痒,心中只想着幸好苏笃君跟从前的孙柔嘉不熟,若他也觉得她蠢笨、懦弱,爱拍马屁,他或许就不会喜欢她了。 呵,说得他好像很喜欢现在的她似的,但至少,他把她当成一个比肩而立、相互扶持的朋友,这便足矣。 「所以,那次县主是在陷害我吧?」孙柔嘉忽然问道。 慕容翎蹙眉,「陷害?什么鬼?」 「就是在清县的那次,县主误食鱼露,犯了病。」孙柔嘉直言道,「其实那鱼露是县主自己下的吧?」 「胡说八道什么呢?」慕容翎叫道,「我又不是傻了,要害死自己。」 「否则鱼露从何而来?」孙柔嘉道,「厨房上下,我们都审过了,并无人做了手脚。」「那菜是你们的人端上来的,我哪有机会搞鬼?」慕容翎道,「要整治你们俩,我犯得着冒性命危险吗?」 「真不是县主你?」孙柔嘉不由困惑,「那会是谁……」 事到如今,慕容翎也没必要撒谎,可那人究竟是谁,做这种事是想陷害她,还是想害慕容翎?她实在毫无头绪。 「你可真会倒打一耙,」慕容翎气得发抖,「分明是你想要本县主的命,却说成本县主?包藏祸心,从前竟没发现你这么歹毒!」 「是我错怪县主了,」孙柔嘉诚意地道歉,「只不过,此事须得查清楚才好,否则后患无穷。」 「你倒是快去查啊!」慕容翎道,「没本事查清,就胡乱嫁祸吗?」 孙柔嘉觉得,这件事真是一团乱麻,来京之后,她都渐渐忘了,可如今一想起来,就觉得棘手麻烦。 然而,若不找到真相,迟早是个祸害。这祸害又藏匿在暗处,藏在苏笃君的府中,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与心上人订婚的这段日子,换了别的女子,该是多么喜悦,只等待当个新嫁娘便好。但她却是重重烦忧,纵使得到了世人羡煞的好运气,能嫁给苏笃君这样的良人,也让她无法开怀…… 第二十六章 孙柔嘉觉得,她该去见见孙仲尧,许多事情她一时无法明白,或许他那里会有线索。 她出了闺阁,沿着后院往孙仲尧的住所走去,孙府在京城的园子她不太熟悉,走了一段之后,就有些迷失方向。 孙柔嘉倚着一处影壁,歇了歇脚。这个时候,父亲应该忙完朝中的事,归家了吧? 「下官明白——」 忽然,她听到了孙仲尧的声音,还自称「下官」……是在跟谁说话呢? 「怎么,你还有疑虑?」果然,还有另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肃然威仪,似乎是个中年男子。是父亲的客人吗?孙柔嘉疑惑,她并没听说今日府中来了什么贵客啊…… 交谈的两人应该就站在影壁的另一侧,离她很近,所以声音清晰入耳。 「东西这么贵重,若送入崎国,下官担心有变。」孙仲尧又道。 「都做过这么多次了,有何惧?」对方却不以为然,「要变早就变了。」 「只是崎国最近动荡,听闻太子之位都有变故,」孙仲尧依旧那般犹豫的口吻,「下官觉得还是慎重为好。」 「就依本王的意思。」对方却十分固执,「别多虑了。」 孙柔嘉心下吃了一惊,本王……正在与父亲说话的,是一位王爷吗? 她觉得自己彷佛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本能地想回避,然而已经晚了,脚下一滑,弄出了些声响,影壁另一侧的人立刻听到了。 「是谁在那里?」孙仲尧扬声道。 孙柔嘉无处可避,只得答道:「父亲,是女儿。」 沉默了片刻,孙仲尧从影避之后走出来,却并不见另一男子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孙仲尧沉着脸问道。 「父亲,」孙柔嘉欠了欠身,「女儿方才送走了慕容县主,想着要来跟父亲禀报一声。 「哦,」孙仲尧脸色稍稍和缓,「怎么样,县主没为难你吧?」 「县主送了两大箱子的贺礼,」孙柔嘉道,「听说慕容将军有意求和,县主也不敢再任性了。」 「那就好,那就好,」孙仲尧微微一笑,「方才,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女儿刚来。」孙柔嘉道,「好像听到父亲在跟谁说话?」 「哦,方才打发小厮去办事。」孙仲尧敷衍地答道。 方才与他对话的分明是一位王爷,孙仲尧为何要掩饰呢?孙柔嘉直觉,这其中藏着天大的秘密。 不过她早已学会不动声色,不该问的她就装糊涂,以免惹祸上身。 「朝中传来好消息,」孙仲尧又道,「皇上要封你为县主呢。」 「真的?」孙柔嘉垂阵道,「方才也听慕容县主提起了,女儿还不敢相信呢。」 「你这门亲事,连皇上都亲自过问,不答应也不行了。」孙仲尧忽然叹了一口气,「等过几天,下了聘礼,一切就成定数了。」 「女儿全凭父亲做主。」孙柔嘉道。 虽然她不愿强迫苏笃君,但私心来讲若大局真的抵定,退婚这条路便行不通,真要她嫁给苏笃君,她也不会拒绝,只是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爱上她,心中永远藏着另一人……然而将来的事,她不愿多想。 「说实话,这门亲事,为父不是很赞成。」孙仲尧出乎她意料地道。 孙柔嘉一怔,「父亲的意思是……」 「为父在染川任职,深知清县事多。」孙仲尧道,「这几年,也不知苏公子牵涉了些什么,只盼着别连累你吧。」 闻言,孙柔嘉觉得,自己彷佛还有许多事一无所知。 未知让人恐惧,换了别的女子可能会打退堂鼓,但她是来自另一个时空之人,这世上没人的经历比她更加诡谲,她没有在怕的。 「父亲别担心,」孙柔嘉微笑道,「女儿相信,苏公子不会让女儿受委屈的。」 「也对,」孙仲尧淡淡道,「他姑母豫国夫人势大,也得皇上垂青,有这样的靠山,倒是不愁的。」 「咱们家那间铺子……」孙柔嘉又问道,「父亲打算如何处置?」 「此次没闹出什么乱子,幸得豫国夫人体谅。」孙仲尧道,「想来也是她相中了你当侄媳妇,所以网开一面,回去之后,咱们把铺子收了,租出去吧。」 「好的。」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看来都没有白费。 「对了,咱们京城里也还有几家店铺,」孙仲尧道,「为父想都交给你来打理。」 「也交给我?」孙柔嘉一怔。 「你放心,都是正经商铺,不会再做那些生意了。」孙仲尧安抚她,「不过去清点清点帐目,叫赵四陪你去。」 「知道了。」孙柔嘉点点头,「父亲如此信任女儿,实在让女儿受宠若惊。」 「你是有本事的,」孙仲尧称赞道:「廷毓还小,性情顽劣,为父指望不上他。把生意交给你,一则日后你也多一份嫁妆,二则你也替廷毓积攒一些,岂不两全其美?」 凭良心说,孙仲尧待她真心不错,虽然并非亲生,却视如己出,为此,她也会替孙家全力以赴的。 她是懂得感恩的人。 孙家在京城的几间铺子,一间做了酒楼,一间做绸缎生意,还有两间租了出去,剩下一间卖些金银首饰器物。孙柔嘉与赵四行了一路,两个时辰下来,也盘点得差不多了。 「赵四,辛苦了,」孙柔嘉道,「一道儿去喝杯茶水吧,生意上的事,我向来不太懂,全靠你在铺子里打点。」 「大小姐说的哪里话,」赵四忙笑道,「都是我们这些伙计该做的,大小姐待我们客气,我们更该勤力才是。」 两人就近找了间茶水铺子,孙柔嘉领着赵四坐下,说了些闲话。 四周人来人往,忽然看到一个伙计模样的人匆匆进来歇凉,而赵四彷佛是认得他的,连忙站起来招呼。 「哟,朱老六,好久不见了!」赵四笑道。 「赵四啊,」那朱老六点头道,「你怎么也到京城来了?」 「随我家老爷和小姐来的。」赵四道。 「我也是,随我家公子来的。」朱老六答道。 「大小姐,你或许不识,」赵四转头对孙柔嘉道:「这朱老六是苏公子家的人。」 「是吗?」孙柔嘉大为意外,「好像以前没见过呢。」 「朱老六,这是我家小姐,也是你家未来的少夫人了,快来请安啊!」赵四道。 「给孙小姐请安。」朱老六屈身上前施礼道:「老远看到孙小姐,又不敢确定,恕小的唐突了。」 「咱们以前见过?」孙柔嘉怔了怔,「真对不住,我病了一场,从前的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孙小姐的模样是变了,」朱老六笑道:「似乎清瘦了些。」 「这么说,咱们从前真的见过?」孙柔嘉莞尔道,「看来咱们两边府上走动得也是勤快。」 「朱老六从前常带苏公子到咱们铺子里买东西的。」赵四解释。 「这么说,苏公子也是咱们家古玩铺子的常客?」孙柔嘉颇为意外,「竟是没听他提起过。 「公子有时候需要一些字画什么的妆点书斋,便派小的去采买。」朱老六道,「小的与赵四是同乡,便想着到他这里买。」 「原来如此。」孙柔嘉颔首,「赵四,你也不给苏公子他们算便宜一些?」 「价钱无所谓的,」朱老六笑道,「公子说了,不买太贵的,反正我也不懂,就随便买些装饰罢了。」 「赵四,你怎么也不挑些好东西给苏公子?」孙柔嘉又道,「苏公子品味高,哪能随随便便呢?」 「其实小的也不懂,」赵四摸摸脑袋,「铺子里的东西,若贵的,小的当然知道是好的,可朱老六说要便宜些的,小的也是摸不着头脑。」 「不过赵四倒挺聪明的,」朱老六道,「想了个法子替小的解了这个疑难。」 「哦?」系衮瘙挺感兴趣,「什么法字子?」 「就是……」朱老六看了赵四一眼,「不知说出来,孙小姐会不会生气?」 赵四耷拉下眉头,像做错事一般,这更让孙柔嘉好奇了。 「到底怎么了?」她道,「尽管说,只要不是偷,我哪里会生气呢?」 「孙小姐闺房中,有一些不要的东西,平时仆婢打扫会扔到院子里,」朱老六终于道,「赵四就拾来给我。」 「什么?」孙柔嘉大为惊讶,「赵四,你这也太不厚道了,我不要的东西,你拿去卖给苏公子?」 「小的知道这样不太好,」赵四道,「不过苏公子没介意,他还挺喜欢呢。」 第二十七章 「我屋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孙柔嘉奇怪道,「还值得苏公子喜欢?」 「一些字画什么的,真还不错的,」朱老六代为解释,「我家公子看了,甚是高兴呢。」 「什么字画还不错?」她狐疑不已,屋里哪有什么名家字画? 「好像有些是孙小姐自己画的。」朱老六道,「其实我家公子很欣赏孙小姐的画作,每次都装裱好了,珍藏起来。」 「我……我画的?」孙柔嘉愕然,「赵四,原来我屋里扔掉的那些旧画都是你捡了去,卖给苏公子了?」 难道……也包括那幅他的肖像吗? 「是,」赵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着既然是小姐不要的,不卖白不卖……」 「所以,苏公子知道那些画是我的?」孙柔嘉猛然领悟到了什么,心跳评然,「他其实都知道?!」 「知道的,知道的,」朱老六道,「孙小姐千万别责怪赵四,我们公子没觉得自己吃了顾,赵四也没卖太贵。」 孙柔嘉压根没在意他的话,她只在乎一件事,若他知道,为何上次要骗她,还说是从古玩街淘来的? 「朱老六,既然如此,你可知晓我那些画上落的名字?」她不敢确定,再三问道。 「好像叫什么……春晓……春晓居士!」朱老六当即答道,「小的从前还奇怪,问过公子这春晓居士是谁。他说,就是孙小姐的雅号。」 「对对,读书人都有雅号,」赵四从旁附和道:「大小姐虽是女儿身,但也算得读书人啊。」 孙柔嘉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一刻,脑中思绪万千。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何要骗她?他从她家里买了些便宜的东西,觉得丢脸,不好意思跟她承认? 这件事奇怪至极,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自认还算聪慧,唯独看不透苏笃君的心。 「朱老六,」她不由问道:「从前,我跟你家公子……熟吗?」 「挺熟的吧。」朱老六道。 「很熟吗?」她瞪大眼睛。 「算是见过几次,」朱老六道:「我记得公子提起孙小姐时,总是一副挺熟悉的口吻,他还说,孙小姐喜欢用的墨叫什么来着,反正有一种清香。」 孙柔嘉很吃惊,原来他对她竟熟悉至此?她还以为,他只对她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已…… 忆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起的那些话,什么绘他肖像之人定是恋慕他之类,现下她简直害羞得无地自容。 他当时心里该怎样笑话她啊?也许,是怕她难堪,所以才不承认他知道那些画的来历吗? 但愿如此,但愿只是如此。 【第十三章 公子心有所属】 孙柔嘉回到府中,茶水铺子里发生的事情,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难以平静。谜团如雾,亦让她没了头绪。 生平第一次,她发现自己竟这样彷徨。 「小姐,夫人找了你一个下午了,似乎有要事呢。」小映替她更衣时,顺便提道。 「母亲找我?」孙柔嘉颇为意外。 自从来了京城,桑夫人整天跟小暖在一起,陪小暖逛街吃饭、买新衣服新首饰,很少搭理她这个养女。而自豫国夫人提议订婚后,桑夫人就更不理睬她了,彷佛是怕小暖生气。今天突然主动寻她,肯定没什么好事。 「知道了,一会儿晚膳的时候,见着母亲再说吧。」孙柔嘉答道。 换了寻常家居衫子,来到膳厅。孙仲尧因要应酬,一如既往又不在家,孙廷毓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依旧是桑、鞠两位夫人在席,小暖亦坐在一旁。 「母亲,」孙柔嘉问安道,「听说你寻我来着?」 「这整天你都在忙什么,我们都知晓了。」桑夫人抬头扫了她一眼,「老爷是把京城的店铺也交给你了吧?」 「父亲让我去清点了一些帐目。」孙柔嘉答道。 「据说皇上还要封你为县主?」桑夫人又道,「这阵子,你的喜事可真多啊。」 孙柔嘉觉得桑夫人这语气微酸,也不知是嫉妒还是讽刺,总之用意不善。 「咱们大小姐有福气,」鞠夫人却笑得欢喜,「等到正式下过订婚的聘礼,姊姊,你也该放心了。」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桑夫人依旧阴阳怪气的,「捡了个便宜孩子回家养,谁知道这孩子能干得紧,凡事都不必我操心。相比之下,倒显得我们小暖有些可怜了。」 小暖本是乖巧地坐着,听到桑夫人提她,微动了一下。 「义母说的哪里话,」小暖笑道:「我有什么可怜呢?平白多了一个这么疼爱我的母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你这孩子,这些日子茶饭不思,夜不安寝,我看在眼里,着实心疼。」桑夫人道,「义母也明白,你是为了苏公子——」 「义母!」小暖慌忙打断,「女儿何曾如此?想来,是义母误会了。」 「你放心,」桑夫人却道:「若苏公子娶的是别人,义母或许帮不上什么忙,可他若真成了我们孙家的女婿,义母倒能助你达成心愿。」 这话什么意思?孙柔嘉听得茫然。 「自占大户人家纳妾,未必要男主人点头,夫人做主也是可以的。」桑夫人对孙柔嘉道,「你日后进了苏家的门,把小暖一并带过去吧。」 孙柔嘉愣怔,没料到桑夫人居然来这一招。 「小暖喜欢苏公子,而且打小就服侍他,」桑夫人道,「我本想着,正式认小暖当个闺女,日后求老爷去向苏公子求亲,但既然皇上和豫国夫人另定了婚事,也不好违逆。所幸成亲的对象是你,那小暖要嫁过去也不难。」 桑夫人这是不容分说,要把小暖塞给苏笃君做妾?孙柔嘉有些傻眼。 「姊姊,」一旁的鞠夫人说了句公道话,「现在就提这个未免言之过早,别说将来柔嘉做不做得了这个主,也得先要柔嘉自己愿意啊。」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桑夫人板起脸来,「我们孙家收养她,待她这般好,如今她掌管商铺,得封县主,满足我这养母一个小小心愿,也不能了?」 「话虽如此,可是……」鞠夫人实在头疼,不知该如何劝说,「夫妻之事,岂是外人可以掺和的?」 「你自己说说,」桑夫人指着孙柔嘉道:「带不带小暖过门?」 这是在逼迫她吗?本来,她对这个失去女儿的妇人有一丝同情,可对方三番两次咄咄逼人,再多的怜悯也会化为厌恶。 孙柔嘉当即答道:「女儿不能做主。」 「什么?」桑夫人眉一凝,「你再说一遍?」 「女儿还未正式嫁给苏公子,现在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孙柔嘉道:「就算将来嫁过去,也得问问苏公子自己的意思。」 「你敢违逆母亲?」桑夫人指着她的鼻子道:「别忘了,当年是你把你妹妹弄丢的,让她吃了这多苦,如今你妹妹回来了,你让一让她也不肯吗?」 「母亲,」孙柔嘉道,「小暖只是刚好腕上有颗痣而已,她究竟是不是柔敏还未可知呢!」 「你——」桑夫人勃然大怒,顺手举起一只茶碗,便往孙柔嘉头上砸去。 茶碗重击额前,顿时渗出血来,孙柔嘉只感到一片眩晕。 「你这只白眼狼!」桑夫人骂道:「这么多年,你霸占着小暖长女的位置,享了她的福,如今她回来了,你却见不得我们母女团聚,存心挑拨!」 孙柔嘉觉得,此刻跟桑夫人没有道理可讲。其实,桑夫人又何曾有过讲理的时候,自丢了女儿,她早已神志错乱,跟疯子没什么区别。 「母亲自己心里明白,」孙柔嘉微沉下脸,「你如此苛责女儿,不过是拿女儿来泄愤罢了。至于小暖是不是柔敏,早已不重要,因为母亲需要一个人来顶替,不论她是谁。」 四周一片沉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桑夫人的面道出真相,所有的人都被孙柔嘉的勇气震惊。 「这话说得不错。」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孙柔嘉诧异地回眸,就见苏笃君站在门槛处,孙廷毓亦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似乎是刚刚偕伴从府外归来。 「纳妾这种事,虽说可以由夫人做主,」苏笃君道,「不过,我希望未来的妻子还是尊重我的意愿为好。」 桑夫人瞪着苏笃君,一脸不满,小暖则变了脸色。 「两位夫人,」苏笃君作揖,「忽然前来打扰,请勿怪罪。」 第二十八章 「苏公子客气了。」鞠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请坐,快请坐。一道儿用膳如何?廷毓也是的,怎么不早派人回来通报一声??」 「我跟笃君哥哥混了一个下午,临时想起带他回来吃个饭,」孙廷毓笑道,「没料想,撞到你们正吵得不可开交。」 孙柔嘉回过神来,连忙用绢帕捂额前的伤,生怕自己失仪,叫苏笃君笑话。 「长姊,你没事吧?」孙廷毓关切地问道,「我房里有药,立刻替你上一些如何?」 「不打紧。」孙柔嘉道,「蹭破点皮而已。」 「怎么不打紧?」苏笃君却凝视着她,语气温柔,「我可不希望日后的妻子额上有块疤。」 这话听来虽没什么,但「妻子」两个字却让孙柔嘉心头一暖。 「太太,」孙廷毓对桑夫人笑道:「你这心也操得过甚了,笃君哥哥将来纳不纳妾,纳何人为妾,怎么现在就开始操持了?你也不问问笃君哥的意愿,若传扬出去,恐怕会说咱们孙家太欺负未来的女婿了。」 「对啊,」鞠夫人亦打着圆场,「别人会说咱们太贪心,嫁了一个女儿不够,还要再嫁一个义女。」 桑夫人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着,小暖连忙扶住她。 「将来若真要纳妾,我也不会纳小暖。」苏笃君明明白白地道。 此语一出,四下皆惊,谁也没料到他竟会拒绝得如此决绝。 「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他继续道,「小暖呢,若留在这孙府里当义女,自然是她的造化,但若她要再回我们苏家去,断无可能了。」 「公子……」小暖大骇,泪珠顿时在眼眶里打转着,「奴婢做错了什么,公子何出此言?」 「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懂得。」苏笃君淡淡道,「上次在清县,你胆敢在慕容县主的菜里下鱼露,让她险些犯病身亡。你惹出此等大事,我没向慕容家禀明,已是给你一条活路,你再使坏心眼,可怪不得别人了。」 什么?孙柔嘉愕然,上次那鱼露是小暖放的? 「奴婢……」小暖顿时无言以对。 「娶妻纳妾皆要一个贤字,你此等心肠,苏某不敢接纳。」苏笃君道:「望你好自为之,也别再撺掇桑夫人替你出力。你的身世,未必如桑夫人所想,我只是懒得去寻什么证据证明你的出身,但求你安分,若不安分,也怪不得我。」 这番话中字字直击小暖的要害,吓得她一张小脸花容失色,如老鼠般缩到角落里。 「两位夫人,」苏笃君又道:「恕晚辈无礼,发生了这番争执,想必这顿膳是用不好了,容晚辈带柔嘉出去用膳,也好缓和一二。」 他嘴上说要缓和,然而态度却强硬得很,目光慑人,容不得有谁反对。 「你们去吧。」鞠夫人笑道:「好好吃点东西,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苏笃君颔首,拉了孙柔嘉的手便往外走,让她想拒绝也不成,只能任由他牵着。 孙柔嘉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这般强势,一直以来他都是温文儒雅的,不过见他为自己强硬起来,她心中倒是窃喜,彷佛寻着了靠山,心灵有了依归。 她本以为他会偏帮小暖,毕竟小暖是打小伺候他长大的,然而,他却毅然决然地站在她的身侧,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他从未对小暖动过情,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不由暗自雀跃…… 马车摇摇晃晃,孙柔嘉一路沉默着,一双眼睛时不时偷瞄着苏笃君。 这种沉默,温柔而静谧,与平时的尴尬不同。两人近在咫尺,与他的心跳声都离得那么近,然而,她却很平静。 唯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才会让她如此安定,什么话也不必说,因为不必客气,就算没有端着礼仪,也不怕得罪。 她喜欢此刻的感觉。 「听廷毓说,你喜欢吃酱鸭舌?」苏笃君忽然道,「我知道有间酒楼的鸭舌不错,这便带你去。」 哦?原主喜欢那玩意儿吗?不过,现在的她彷佛也不讨厌这东西呢。对于他的小贴心,孙柔嘉只有高兴。 「今日算是彻底把我母亲给得罪了,」她想了想,又叹气道:「只怕日后你们不好相处呢……」 「不好相处便不好相处吧,反正也不住在一块儿,」苏笃君道,「倒是你,得担心了。」 「我无所谓的,」孙柔嘉道:「反正母亲一向待我如此。」 其实她并不愿意与他诉苦,但他既然看见了,她也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说开了也好。 「你们的家事,我也听廷毓提起过一些,」苏笃君怜惜的望着她,「从小到大,也不知你是怎么过来的。」 孙柔嘉抬头看他,他在同情她吗?若换了从前,好强的她未必需要别人同情,但现下却很喜欢他此番暖心的话。 「你放心,」他又道:「将来过了门,也不必与桑夫人勤来往,逢年过节送些礼回去也就是了。」 过门?孙柔嘉一怔。 难道,他真打算娶她,不打算退婚? 「怎么?」他看着她愣怔的神情,笑道:「你还是不打算嫁给我吗?」 「我以为……」孙柔嘉不由结巴起来,「我以为眼下维持这婚约只是权宜之计。」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苏笃君道:「皇上都要封你为县主了,欺君之罪可担不起,看在这个县主的头衔上,这亲就成了吧。」 他语气十分随意,她却听出了几分诚恳,感觉他绝非顺口说说那么简单。 「笃君——」第一次,她唤了他的名字。 只觉得这一刻亲昵至极,他的名字就这般自然而然唤了出来,没有刻意,亦无唐突,他听在耳中,似乎也没觉得有不妥。 「我还以为……」她犹豫道:「你日后要娶那位姑娘呢。」 「谁?」他反问。 「就是你恋慕的那个姑娘啊,」孙柔嘉道:「你跟我提过的。」 「哦,她啊。」苏笃君意味深长地笑了,「她也是要娶的。」 「……要纳她为妾吗?」孙柔嘉凝眸。 「你不介意吧?」苏笃君依旧笑着。 「我……自然不会说什么,」就算心底难熬,终归别人才是先认识的,她抢了这段姻缘,本就理亏。 「若是迎为平妻呢?」他冷不防地又问了一句。 「平妻?」孙柔嘉发现自己身子微颤,「……也好吧,总之,我不会怠慢她的。」 要她和那姑娘如同桑夫人与鞠夫人那般相处吗?表面上很平和,也没闹到非要争宠不可的地步,将来年纪大了变做妇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然而,纵使与他做这样举案齐眉的夫妻,她到底意难平。 「真的?」苏笃君盯着她,「方才看你那般拒绝小暖,我还以为你绝不会让我纳妾呢。」 「小暖不同,」孙柔嘉反驳,「她又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姑娘。我当时想着,若纳了小暖,将来那位姑娘可怎么办呢?」 「其实,多纳一个也无所谓。」苏笃君故意笑道。 「我总觉得小暖有些厉害,」孙柔嘉道,「我若嫁给你为妻,或许还能压制她,可那位姑娘听来性格十分柔弱,或许不是小暖的对手呢。这等麻烦事既然是我家引起的,自然要在我家先了结了才行。」 「想不到你考虑得这般周全……」苏笃君微微叹息,「难为这个时候,你却全然为我着想,不顾自己。」 孙柔嘉忍不住暗笑,呵,她哪有这般伟大,只是不想给他添乱罢了,即使此生无缘,她也希望他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 「你想见见她吗?」他忽然道。 「啊?」孙柔嘉瞠目,「谁?那个姑娘?」 「对,想见吗?」他复问道。 「我……」这突如其来的,她如何作答? 她心里是好奇的,然而也是纠结的。她不太确定,若见了对方,自己能否镇定自如。 「若日后必须相见……」她呆怔片刻,缓缓道:「那就见见吧。」 该来的,迟早要来。长痛不如短痛,她也想看看,自己到底哪里比得过对方,或者哪里不及。 「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还是正正式式的见?」她问道。 「你希望是哪一种呢?」苏笃君道,「随你喜欢。」 「正式约她一见,她会乐意吗?」孙柔嘉一颗心提了起来,「她已经知晓了你待她的心意,同意嫁给你了吗?」 「她成许还f知晓我待她的心意,」苏笃君却答道,「不过,她应该乐意见你。」 「哦?」孙柔嘉万般迷惑,「那她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的。」苏笃君亦答。 第二十九章 这对话怎么感觉这般奇怪?那女子若不知晓苏笃君心思,便断没有见自己的必要啊。孙柔嘉皱眉想着,难道只当是交个朋友吗? 「她若不喜欢我呢?」孙柔嘉顾虑地问道,「那我……」 「那你还肯嫁给我吗?」苏笃君的问题再度让她始料不及。 「我……」孙柔嘉越发难以启齿,「这……好像不该问我,该问你愿不愿意娶我才是吧?」 「我愿娶,你愿嫁吗?」苏笃君依旧把问题抛还给她。 她思忖许久,总觉得哪里不妥,彷佛遇到了一个陷阱,然而,她情愿往里跳,即使待在他设计的陷阱里,也比在别处要快乐得多。 「我愿意。」她点头。 「无论怎样都愿意?」他与她四目相触。 「就算你要迎那位姑娘为平妻,我也愿意。」孙柔嘉终于给出最终的答案。 十分卑微,但她已经想明白了,没有什么比跟他在一起更重要。 三妻四妾既然是古代大多男子必不可少的事,她又何必介怀?若嫁给其他人,只要留在这个时代,也是避免不了的。 所以,她宁愿嫁的是他。 「明日,我带你去见她。」苏笃君浅浅而笑,「人家也未必真肯嫁我呢,所以,先不必担心。」 这语气好像是在故意逗她玩,不过,她喜欢看他的笑眼,弯弯的,亮如春水,灿若明辰。彷佛有月华投射在他脸庞上。 她想待在他身畔,就这样一辈子待着。 【第十四章 水中的佳人】 苏笃君推开书斋的门,坐至桌案边。每天晚上,他总要看一看案上的画卷,飮上一盏茶,而后再处理公文,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这画卷,他从染川带到京城,千里迢迢。 画上,是他的肖像,其实画的并不完全相像,然而神韵却掌握得很好,想来,是仔细琢磨了一番的。 他抚了抚落款处——春晓居士。 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大多人会以为是个男子,或者是个俗人,只有他知道,名字的背后有着一张清秀腼腆的面容。 他记得初次见她,第一个印象就是一个跟在慕容县主身后的小可怜。听闻她是个官家小姐,却感觉像个奴婢。 慕容翎时常喝斥她,她也任骂任怨,完全没有千金的尊严。 那时候,他初到清县任职,深知这里水深,他觉得要提防府尹孙仲尧,因其任府尹这些年来,清县的县尹死了一个又一个。 而她是孙仲尧的女儿,他想,若要调查孙仲尧,必得先从她和孙廷毓姊弟俩着手。 所以,他先接近孙廷毓,结果倒是从孙廷毓的口中,知道了许多关于她的趣事。 有一次,慕容翎赏了果子给她,似是故意戏弄她,那些果子都酸得很,然而,她全吃光了,因为她怕得罪慕容翎。 她咬着酸果子,眼中泛出泪花的模样,让他第一次有了怜悯之心。 还有一次,他在街上看到她母亲责骂她。那天好像是七夕灯会的日子,也不知她的母亲为何勃然大怒,不顾体面,就这样站在街边骂她骂了半个时辰。 所有的人都在围观,在一旁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她垂着头,乖乖挨骂不敢顶嘴的模样,让他再度垂怜,从此心里对她有了特殊的印象,直到那一天,他看见她在放河灯,像是在为心上人祈福。 他很好奇,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何来心上人? 当从水中捞起河灯的一刹那,他怔住了。 那灯上,竟写着他的名字。 彷佛是暗中倾慕了他很久很久,她在祈福的时候,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只写了四个字——平安喜乐。 呵,好寻常的愿望,却又似乎很难实现。 他把那盏河灯放回去,彷佛在助她完成心愿般,他发现,看着那河灯缓缓漂远,他不禁微微笑了。 从那以后,他开始更加注意她,就像她暗中注视着他一般,他也在偷偷凝视着她。他总想着当他卸了任,可以正大光明去她府上正式认识她、跟她说话,向她提亲,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天何时才到来。 倘若,她的父亲真的参与了什么违法的勾当,他会网开一面吗? 就这样一直矛盾着,所以,他迟迟没能正式认识她,跟她正经说上一句话。 直到有一天,传来消息,说她不慎摔伤了,患了失心症,忘了许多事情。 他很惊讶,也想着她是不是再也记不起他了?那些往昔暗生的情愫,她可否还记得? 呵,大概他是痴心妄想。她连最最清楚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了,哪里还会忆起那些暧昧不明、难以捕捉的小事? 他有些后悔,后悔没能早一点跟她多说几句话,待到再度与她在河滩相遇,只能假装成陌生人。 如今,他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定了亲的对象,称不上太熟稔。 苏笃君微微叹息,将画卷收好。或许,时机已经到了,再等下去,对他真是折磨。 这一次,他要趁来得及的时候,做该做的事。 孙柔嘉站在河堤边,等待苏笃君的到来。 她忆起那天晚上与他一块儿放河灯的情景,心中微动,可惜现在是白昼,这水岸边亮晃晃的,不似那晚月色朦胧。 今日,他说会带心上人来见她,天知道,她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有办法站在这里。她突然后悔了,不该答应他来此的,然而现在打退堂鼓却有些迟了,她只盼等会儿不要失态才好,若是她忍不住脸色紧绷,眼眶含泪,那才糟糕。 「柔嘉。」身后,有人唤她。 他来了,终于来了。 虽然这样亲近的呼唤让她欢喜,但此时此刻听到他的声音,还是让她心头一颤。 她几乎不敢回头,因为害怕看到站在他身侧的女子。 然而,她不得不回头,自己做出的决定,总要去面对。 回眸之间,她却吃了一惊,「怎么回事?那位姑娘呢?」 他只身前来,身畔并无旁人。 「哦,她早来了。」苏笃君微笑道。 孙柔嘉奇怪地四处张望,人早就来了,那是坐在附近哪间茶水铺子里纳凉吗? 说不定……对方也在暗中观察着她? 孙柔嘉只觉得有些窒息,想说什么,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我带你见见她。」苏笃君上前道。 她点点头,他却忽然牵过她的手,这让她有些茫然。 他与她之间,从来没有这般亲密的举动,他与她执手相握,他掌心的温度这般真实,却似梦境。 因为怕她退缩,所以他才会主动牵她的手吗?又或许是他心存愧疚,对她还有一丝怜悯?毕竟作为他未来的妻,要去见他真正的心上人,对她来说终究有些残忍。 然而,他却带着她下了码头,站在离河水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轻轻弯腰,便能掬起清水。 「看。」他说。 「什么?」她迷惑的望着他,不解其意。 「我心仪的女子,她就在水中。」苏笃君笑意更深。 什么意思?该不会那人是水妖吧? 孙柔嘉结结巴巴地道:「什么意思?她去世了吗?失足落水身亡的?」不过,看他那笑咪咪的模样,彷佛又不太像,心爱的人过世,哪可能笑得这般欢快。 「你在水里看到了什么?」他哭笑不得。 「水啊……」她傻呆呆地答。 「还有呢?」 「两岸的倒影?」或者,路过的船帆? 「你那心仪的女子长得还不错呢。」孙柔嘉望着清澈的河水,嘴角翘起一个美丽的弧度。 「比京城许多名门闺秀都漂亮。」他答道,「苏某的眼光向来不错。」 她喜欢漂亮这个词,所谓「丝欲沉,如在水中时色,谓之漂亮」,昔日用来形容丝之色光灼然,后人以喻女子,无比贴切。 她看着水中的自己,或许因为心中欢喜,顿时满面光华。 他靠近一步,离她很近很近,她便顺势倚在他的肩头。 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昵,而且还是她心爱的男子,上苍真待她不薄,这段时间她所有的彷徨、忧伤,都得到了补偿。 她想到从前的孙柔嘉,着实比她可怜了许多,所幸对方的魂似乎还残留在身体里,从今往后,她会把她们俩当成一个人。 她要代原主活下去,活得更好,爱她所爱,这样的话原主若真有残存意识,应该也会欣慰吧? 「苏笃君,我要嫁给你。」她依着他的肩头,轻声说道:「这辈子,只嫁你。」 第三十章 河畔无人,这个白昼,世人都在岸上忙碌,彷佛只剩下他们俩傍水而立,她这句话也只有他听到。 孙柔嘉回到家中的时候,还是有些恍惚。 方才经历了那么一场天大的欢喜,任谁都会沉沦其中,一时无法自拔,她觉得接下来的好多天,她大概都会如此。 她在花园中坐了一会儿,傍晚风凉,已经立秋了。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她还能平静地坐在这里,心里不由感慨。其实,她很喜欢夏天,白昼很长,夜晚很短,彷佛可以少一些黑暗忧郁,多一些阳光明媚的心情。 有人从回廊的那一头走来,她不经意地抬眸,来者竟是小暖。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小暖。这些日子,小暖巴结着桑夫人,给她脸色瞧,她就更讨厌这丫头了。 然而,此刻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宽容许多,那些曾经看不顺眼的,她都不再计较。 「大小姐,」小暖竟主动地唤她,「奴婢有礼了。」 「母亲今日可好?」孙柔嘉顺势问道。 「义母闹着要回染川去呢,」小暖淡笑道:「这订婚宴,夫人怕是不愿意出席了。」 「也好,」孙柔嘉点头道,「不出席就不出席吧,你若想陪母亲回去,也是可以的。」 小暖脸色微凝,没料到本想刺激孙柔嘉,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大小姐果然并非义母亲生,」小暖继续道:「否则这订婚宴,哪有女儿不在乎母亲不来的道理?」 「我呢,这十几年来费尽心思想讨好母亲,」孙柔嘉不甚在意答道,「不过,后来我发现并没有什么用。」 「那是因为大小姐总是违逆义母的心意,」小暖讽刺道,「难怪讨不到什么好。」 「倒不是什么违逆不违逆的,」孙柔嘉道,「我母亲神志时常不清,任你如何讨好,她旧病发作时,全都抛诸脑后,我也看开了。」 「我倒没觉得义母哪里不清醒,」小暖执拗道:「比如,她待我就一直很好。」 「对啊,就因为待你太好,所以才是糊涂。」孙柔嘉反将一军。 闻言,小暖不由面露愠色,「大小姐此话何意?」 「你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历,你自己也该清楚。」孙柔嘉正色道:「若不清楚,回豫国夫人府里问一问,想必,那些老仆们都知道。」 小暖怔住,杏眼圆瞪。 「你以为冒充柔敏,博母亲一时欢心,就万事顺遂了?」孙柔嘉叹一口气,「可惜,不过是非分之想。」 「大小姐亦非孙家骨肉,」小暖反驳道,「然而如今也过着天上一般的日子,奴婢为何就不能?」 「怪只怪你自己来迟了,」孙柔嘉道,「我如今马上要被封为县主,嫁入苏府,还掌管孙家商铺。你有什么?只能凡事倚仗着母亲替你做主,否则什么都做不了。」 她从来不喜欢说这些刻薄的话,不过,面对像小暖这样的人,她实在没必要客气。 「我家公子就一定会娶你?」小暖全身发抖,「不过是因为豫国夫人与皇上做主,权宜之计罢了。」 「哦,你家公子可是同我说了,他一定娶我。」孙柔嘉浅笑。 「他跟你才认识几日,有何深厚情感?」小暖脸色煞白,却仍旧嘴硬,「分明我才是与公子青梅竹马的人。」 「这与认识多久无关,」孙柔嘉道:「只与喜不喜欢有关。」 「公子说过他喜欢你吗?」小暖扬声道,「我还没见过公子对哪个女子特别动心呢,他至今不娶,就是因为找不到让他特别喜欢的人。」 「没有吗?」孙柔嘉淡淡道:「你若熟知他,也该知道他书斋里有不少春晓居士作的画吧?」 「那又如何?」小暖道,「古玩铺中淘来的,有什么稀罕吗?」 「你可知,那春晓居士是何人?」孙柔嘉反问。 「我没兴趣知道。」小暖答道。 「不过,你家公子可是知道的,」孙柔嘉抿唇而笑,「我也知道——春晓居士,其实是个女子。」 「是吗?」小暖不服气地答,「那又如何?这女子是谁,我可从没见过。你以为你胡诌说这是我家公子心仪之人我就会信吗?」 「哦,那人是我。」孙柔嘉冷不防地道。 「什么?」小暖愣住,似没听清。 「春晓居士,是我的雅号,」孙柔嘉道,「那些画,也是我画的。」 「胡说!」小暖激动尖叫,「从来没听公子提起过你,公子也不可能收藏你的画!就算有,也是巧合!」 「是巧合,还是刻意,到时让你家公子自己来说吧。」孙柔嘉忽然打了一个呵欠,「我有些倦了,得去歇歇。今日与你家公子在河岸边散了好久的步,脚都软了。」 「你嫁不成的!」小暖怒不可遏,终于忍不住道,「我会让你嫁不成的!」 「凭什么呢?」孙柔嘉依旧是满不在乎的口吻,「就算你能说动母亲反对,豫国夫人呢?她可是很喜欢我的。」 「我总有法子,你等着瞧。」小暖咬牙道。 「那我就拭目以待,」孙柔嘉道:「可别让我失望了。」 她若怕小暖威胁,那才怪呢,如今小暖的手中除了桑夫人,哪还有别的牌。 其实,她同情这个女孩子,毕竟她曾经也品尝过爱而不得、暗恋无法抒怀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但她不会像小暖这般千方百计地使心机,纵使阴谋诡计有万般,那又如何?依旧得不到他的心。 「小暖,」孙柔嘉道,「有一句话我倒想劝你。若你当初不曾害慕容县主,或许笃君还会觉得你是个善良的丫头,日后也不是没有做妾的机会,奈何你自己把这一切都给毁了。不论他喜不喜欢你,今生也不会再亲近你。」 「我当初……」小暖有些哽咽,「我当初难道不是为了公子好吗?若非我放了那几勺鱼露,公子恐怕早被逼迫得跟慕容县主成亲了,还能轮到你?」 「为了你们公子好?」孙柔嘉道,「你差一点就害他得了一个谋害县主的罪名!为何事到如今,你仍不知错?」 「只要能成事,怎会是错?」小暖冷冷道:「似此刻这般心如刀绞,那才叫错!」说完,她转身而去,绕过回廊,穿过跨院,消失在影壁的那一侧。 孙柔嘉只得由她去。 本来,她也残存了一点好心,想劝劝对方,然而对方像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什么也听不进去。 反正无足为惧,她也懒得去管了,一个小丫头,应该掀不起几层浪。 她如今只希望顺顺遂遂的准备做新娘。这个亲……应该可以结得成吧?万事倶备,亦不欠东风。 不过,就因为太在乎,所以她心下仍有些忐忑。 但她很快告诉自己,要保持喜悦而平和的心。 【第十五章 父亲大祸临头】 孙柔嘉坐在葡萄架底下,紫红的葡萄一串又一串垂下来,她顺手摘了一颗,含在嘴里,滋味微酸,但她从没尝过如此新鲜的葡萄,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很踏实的感觉,日光洒下,令她觉得万分惬意。 「小姐,苏公子来了。」小映上前禀报。 苏笃君缓步而来,脸上虽然依旧平和,但眼底多了一丝不同的笑意,似乎只有看到她的时候才会有。 孙柔嘉并不起身,仍坐在竹藤椅上,只挪出一方位子,向他招了招手。 他倒不客气,挨着她坐下,既亲昵,又默契。 倒是小映看得害羞,微微红了脸,说了句「奴婢去彻茶」,转身就跑掉了。 「吃葡萄吗?」孙柔嘉若无其事地对苏笃君道。 「这葡萄应该不够甜。」他倒不上当。 「你怎么晓得?」孙柔嘉侧睨着他。 「京里的葡萄一向不甜,」他道,「崎国的葡萄好吃得多,改天遇到崎国商人,买一大箩筐来尝尝,你定会喜欢的。」 崎国……哦,她知道,地处西北的一处剽杆之国,日烈雨少,种的果子特别甜。 说起崎国,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那日父亲与那位神秘贵客的对话间,彷佛就提到了崎国。 「等下了聘,就该回清县了吧?」孙柔嘉不由打听道。 「我是该回去了,」苏笃君道:「你若想留在京城多玩几天,可叫我姑母陪陪你。」 「想来我父亲也要回去了,好歹是府尹,离开这么久,公务堆积如山了吧?」孙柔嘉笑道。 「那是自然。」苏笃君顺口答道。 第三十一章 「你在清县这么多年,算来我父亲也是你的直隶上司。」孙柔嘉道,「他平时在忙什么,你应该知晓吧?」 「怎么了?」苏笃君凝了凝眉,「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呃……」她犹豫着,该不该对他道出隐秘,「就是觉得……我家店铺的事,你都知晓,那别的也会知晓吧?」 「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他微微起疑。 「也没什么,就是听闻清县凶险,」她决定还是先瞒着他,「想着父亲能不能帮助你一二。」 「其实没有多凶险,」他笑了笑,「你看,我这些年不是都好端端的吗?」 「听闻前几任县尹都死得蹊跷?」孙柔嘉蹙眉,「这么多年来了,也没追查出什么线索来。」 「大概是与金矿有关吧。」苏笃君道,「不过我上任以后,金矿之事已经交由北松王打理,我也甚少插手。」 「北松王?」孙柔嘉一怔。 「北松王是皇上的亲兄弟,金矿开采之事,也由他亲自督促孙大人去办理,」苏笃君道,「我虽在清县,但从不过问。」 既如此,那日与父亲密谈的,莫非就是北松王? 然而,那密谈中提到了崎国,还说要送什么贵重之物入崎,听上去甚是蹊跷,她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总觉不安。 「说起来,我们当初在清县初遇,」孙柔嘉莞尔道:「是在金河河滩上,你英雄救美——」 「听来甚是老套,」苏笃君不由被她逗乐了,「你是美人,我却算不得什么剽悍的英雄。」 「当时,我还一直奇怪,这金矿是归皇上所有,还是归采矿的老板所有?」孙柔嘉道,「那守矿的凶恶之徒,又是谁的手下?」 「金矿自然是归皇上,不,应该说是归充国库。」苏笃君笑道,「那守矿的护卫是凶恶了些,说来,还是你父亲找来的人呢。」 「什么?!」孙柔嘉大吃一惊,「我父亲?」 当初竟是她父亲的手下险些伤害了她…… 「北松王亲自督办开矿,而你父亲负责一些琐碎之事,」苏笃君道:「结果倒是不慎吓着你了。」 当时,他对那守矿者说,等你们「主人」从京城来……想必,就是指北松王。 这一刻,孙柔嘉才算得全然领悟,虽然直觉告诉她,孙仲尧与北松王还有一桩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她也不准备再往下打听了。 只要表面上万事平静,她又何必多管闲事?朝政凶险,能回避则回避吧。 「甜吗?」她拈了一颗最似玉珠儿的葡萄往他嘴里塞,算是岔开话题。 显然滋味还是有些酸,不过他稍稍皱眉之后,还是笑道:「出乎意料地甜。」 因为没料到她竟会主动给他喂食,想到两人之间又亲近了一分,他脸上的表情在微怔之后,变得很是欢喜。 「这串归你了。」她把葡萄搁到他手中。 「自己吃着倒不觉得甜。」他却道。 什么意思?颗颗都要她喂吗?这小子,居然这么滑头……孙柔嘉呶呶嘴道:「这么一大串,我的手岂不是会酸死了?」 「或许有别的办法,不必手酸,也会觉得很甜呢。」他却道。 「什么办法?」她不由发愣。 「自己想想。」他意味深长地笑着。 孙柔嘉觉得,他这笑容彷佛有些不怀好意……可惜,倒也难不住她。 「对了,」她道,「我想起来了,你凑近些,待我悄悄告诉你——」 「什么?」他一向狡猾,这瞬间倒傻了,很轻易地就中了计。 她凑到他的耳畔,沉默了片刻,冷不防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吻。 呵,他的耳朵长得颇有趣,耳垂白嘟嘟的,白皙而柔软,像一颗棉花糖。她早就想摸上一摸,亲上一亲。 今天终于偷欢成功,得偿所愿。 苏笃君显然被吓了一跳,本来是他主动挑逗,但她会如此大胆却出乎他的意料,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孙柔嘉不由哈哈大笑,认识他这么久,像这般老实巴交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呢。「你从哪里学来这招?」他有些狐疑地盯着她。 该不会不高兴了吧?觉得她放浪吗? 「书上。」她低声道,「难道你不看这些杂书?」 他彷佛意会,随即笑了,「也看,或许比你看得还多些呢。」 「哦?看了什么,也告诉告诉我呗。」孙柔嘉听着自己的嗓音越发魅惑。 奇怪了,她一向见了男人拘束,这一刻简直成荡妇了,果然爱情会让人变坏…… 「等以后,」他忽然搂住她的肩,呢喃道:「等成了亲,我再慢慢告诉你——」 若不是在这天光日影底下,若不是这花园中人来人往,说不定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因为孙柔嘉发现,他的耳朵在发红。 他的双颊也在发烫。这一刻,他们离得这样近,那温度似乎可以隔空传递过来,感染到她的心。 她有点后悔,不该点燃这把火的,烧得她自己也浑身难耐…… 今天是正式下聘的日子,按规矩,孙柔嘉须得待在自己的闺房里,一整天不得出户,如此,才能显示大家闺秀之矜持。 不过,坐在窗前,却能清晰地听见大门处的锣鼓喧嚣之声,还有阵阵炮竹的声音,好不热闹。 孙柔嘉从前觉得,这些个喜事十分俗气,此刻却能体会到其中欢喜。 别管多俗,只要吉祥欢乐即可,人逢喜事,不过取个好彩头,不是吗? 「小姐、小姐!」小映匆匆忙忙跑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彷佛是出「什么大事。 「怎么了?」孙柔嘉心不由一紧。 「那个……」小映欲言又止,「那个……」 「该不会是聘礼还没到吧?」吉时已到,按说,也该来了。 「不不,姑爷已经送了聘礼来,足足几十个大箱子,送礼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小映道。 「那你还这么慌张做什么?」孙柔嘉笑道。 「可是……一直找不到老爷。」小映却答道。 「什么?」孙柔嘉愣住,「爹爹没在正厅迎客?」 「都是大公子在迎客,」小映道,「鞠夫人陪着女客们在花厅饮茶,说好等苏姑爷到了,一并出门相迎的,然而迟迟不见老爷的身影。」 「父亲是否还在整理衣冠?」孙柔嘉蹙眉。 「鞠夫人已经前院后院都找过了,老爷真的不见了。」小映一脸惊恐,「小姐,你说,老爷会去哪呢?今天也没见他出门啊……再说这样的大日子,老爷不可能不说一声就出门啊……」 「我去瞧瞧。」孙柔嘉起身道。 「不不不,小姐,」小映连忙道:「按理,你今天不能抛头露面。」 「现下前厅的状况如何?」孙柔嘉问道,「客人们如何议论?」 「客人们也是莫名其妙,」小映道,「本来桑夫人一直待在房里,这会儿也由小暖搀着,到前厅来了。」 看来事情真的闹得很大,她只怕孙仲尧不在,孙家便没了做主的人。鞠夫人与桑夫人谁也不服气谁,孙廷毓年纪又还小…… 「小映,」她思忖片刻,吩咐道:「你去前厅,悄悄把苏姑爷叫到我房里来。」 「小姐?」小映一惊,「不妥吧……」 「凭你的聪明,定有法子把他悄悄叫过来,而不被人发现。」孙柔嘉道,「我有要紧的话要对姑爷讲,你快去吧。」 「好。」小映犹豫片刻,答道:「奴婢遵命。」 小映连忙去了,过了半晌,终于把苏笃君给领来。 苏笃君站在檐下,并没有进屋,孙柔嘉便隔着窗子与他说话。 「按规矩,咱们今天不能见面的。」苏笃君笑道。 「隔着窗子呢,算不得真正见了面。」孙柔嘉答道。 「其实我素来不拘礼,」他道,「只是怕不吉利,心想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还是得守规矩。」 他如此说,可见对这门亲事的郑重,令孙柔嘉心中不由泛起一片暖意。 在这彷徨的时刻,有他在,她的心情也没那么忐忑了。 「听见父亲忽然不见了踪影,孙柔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猜,大概与北松王有关。」他答道。 「北松王?」她疑惑这有何相干? 「听姑母说,」苏笃君压低了声音,「昨晚皇上宣了大将军穆定波进宫,或许,要查抄北松王府了。」 「这……」孙柔嘉凝眸,「北松王究竟犯了何事?」 第三十二章 「听说,染川的金矿出了差错,有些金子不翼而飞了。」苏笃君道。 「怎么会?」孙柔嘉瞠目。 「金子究竟少了多少,我姑母也不知,总之数量应该很大,否则也不会惊动皇上。」苏笃君道,「其实,我也知晓,平素他们开矿时私藏一些,皇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办事辛苦,但此次竟动用穆将军监视王府,可见事态严重。」 「那我父亲……」孙柔嘉揣揣地道,「他会牵涉此事吗?」 「原本我以为并无多少牵连,」苏笃君道,「可今日岳父失踪,我才恍然大悟,你父亲脱不了干系。」 「那怎么办呢?」孙柔嘉急道,「会不会是皇上把我父亲给囚禁起来了?」 「一开始,我也想过此种可能,但皇上一向看重我姑母,断不会在今日就囚禁岳父,」苏笃君摇头,「好歹也会让我们把这场订婚宴办完。」 「那……」孙柔嘉有些六神无主,「那父亲会去哪里?会在北松王府吗?」 「北松王府已被穆将军监视起来,断不会让涉案的人进去的。」苏笃君道,「岳父若在那里,我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了。」 「所以……」孙柔嘉清楚,这只有一种可能了。 「大概是岳父听闻了风声,自己先逃出京去了。」苏笃君与她的想法出奇地一致。 「这可怎么办呢?」孙柔嘉抿了抿唇,「叫我如何跟两位太太交代?现下前厅的客人又怎么办?消息传出去,我们孙家还有何颜面?」 「你放心,」苏笃君却道,「方才我已与廷毓商量了,一刻钟之后,便让他告诉宾客,说岳父因为欣喜过度,早起犯了头疾,昏倒在院中,无人发现。现下被仆人救起,已请了太医诊治,今日订婚宴暂缓,请各宾客先散去再说。」 没想到,他急中生智,也算想出了一个对策。 这样艰难的时刻,幸亏有他。他那声「岳父」虽然叫得太早,但听在她的耳里却十分欣慰。 「好,你去吧。」她轻声道。 苏笃君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推开窗子,伸进一只手。 他半句话也没有说,然而她很明白,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她亦抬起手来,与他的指尖微微触碰了一下。 一刹那,他的大掌立刻覆盖了她的十指,紧紧地握着,停留了好几秒,或者好几分…… 她不太确定,似是一瞬,却似永恒。 随后,依旧沉默无言,他的脚步声远去了,留下她依窗站着,心跳犹剧烈。 孙柔嘉忽然觉得,这一生就算陷在穿越时空的混乱里,他也是这恶梦中唯一光明的存在,就像打游戏时获得的一张救命符,能助她屡屡化险为夷。 也不知父亲此刻在哪里,身上是否带够了银两?追捕他的人,是否会找到他的踪迹?孙柔嘉不知道孙仲尧涉案有多深,然而她已视他为亲生父亲,这一刻,不由为他担心起来。 这些日子,其实孙仲尧待她很不错,她懂得感恩。 晚膳的时候,桑夫人与鞠夫人自然是心急如焚,但她也不能把自己知晓的秘密告诉她们,所以她一直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孙廷毓应该了解一些状况,但苏笃君也嘱咐过他了,所以他也跟她一样缄默。 好不容易,夜深人静,大家都倦了、散了,孙柔嘉却全无睡意。 这轰轰烈烈的一天,本该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忽然被搅黄了,想来,不少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吧? 然而她并不介意,与生死攸关的大事相比,面子不值一提。 砰—— 有什么敲打在她的窗棂上,似乎是一枚小石子。 「廷毓,是你吗?」孙柔嘉道。 通常只有廷毓会在半夜这样胡闹。 然而,窗外夜色沉深,无人回答。 她看了看一旁的小映,见守夜的小映已经和衣在小榻上睡熟了,想到要是喊了小映起来,大概这丫头比她还害怕,就决定不喊她了。 砰—— 又是一声。 孙柔嘉蹙了蹙眉,亲自举起一盏灯,打算到院中瞧瞧。 她的睡鞋很柔软,踏在院中的地砖上,无声无息的。 有人亦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她的身后,感觉到身后有不寻常的动静,她连忙转身,定晴一看,心中一骇—— 孙仲尧就站在她的面前,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父亲!」孙柔嘉叫道。 「嘘——」孙仲尧示意她噤声。 「父亲,你怎么在这里?」孙柔嘉捂着嘴道:「女儿以为你出京去了。」 「说来话长,」孙仲尧道:「早起听闻北松王府要出事,我本想出京去的,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到后院的柴房里躲了一躲。」 「父亲你一直在后院的柴房?」这躲了一日,也够难为他的。 「女儿,快,替我准备一些干粮、银钱,还有换洗的衣服,」孙仲尧嘱咐道:「等早上城门开了,我便乔装出去。」 「父亲这是要避去哪里呢?」孙柔嘉不由担忧。 「去崎国躲一阵子。」孙仲尧道。 孙柔嘉微微皱眉,又是崎国,似乎他与崎国的确有什么秘密的关系…… 「想来,笃君已经跟你说了,」孙仲尧倒是能猜到几分,「染川之事,为父必将与北松王有连坐之责,逃出去,无以对证,对大家都好,也能保全我们孙家。」 「笃君说了一些,但还有许多他不清楚的事,」孙柔嘉趁机道:「父亲,那金矿究竟是怎么了?听说少了许多?」 「为父也想统统告诉你,」孙仲尧为难地道:「不过,你少知道一些,或许还安全一些。」 「这一切,都是北松王的主意?」孙柔嘉道,「若如此,父亲何不进宫指证北松王?也可将功赎罪。」 「哪有这么简单,皇上如今对北松王是什么心思,谁也摸不透,彷佛还是念着兄弟之情的。」孙仲尧道:「我毕竟是一个小吏,可有可无,皇上到头来,说不定会把事情全都推到我身上。」 「楚太师也不能帮忙吗?」孙柔嘉道:「父亲是他的门生,替他办过许多事啊!」 「楚太师门生众多,我这些年来倚仗着他,已经得了许多便宜了。」孙仲尧摇头,「此等危难时刻,哪里还能指望?」 「我去求笃君,求笃君去请豫国夫人。」孙柔嘉道,「皇上看在豫国夫人的面子上,一定会饶恕父亲你的。」 「豫国夫人毕竟是女子,再得皇上看重,又如何?」孙仲尧道,「皇上会为了三宫六院做有违朝纲的事吗?何况,豫国夫人也不是他的后宫。」 左也不成,右也不成,孙仲尧此次真的无路可走了?孙柔嘉很是苦恼。 「女儿,听我的,」孙仲尧道,「把家里的东西都收好,若皇上怪罪,你倒可以找豫国夫人求求情,想来皇上也不会太为难你们。」 「父亲……」孙柔嘉鼻尖微酸,眼圈忽然红了,「你真的想明白了?」 一想到,他这把年纪还要受飘泊之苦,她真的于心不忍。 「我出去避个一年半载,等事情平息了,就可回来,」孙仲尧宽慰道,「只盼皇上能饶了北松王爷,我也可被赦免。」 「好……」孙柔嘉感觉到豆大的泪珠顺着自己的脸庞流下来,「父亲,我这就去取银票。」 所幸,她手里正好有几张面额大的银票,让孙仲尧带在身上,一年之内的用度应该没有问题。 「父亲,你要保重。」她对着孙仲尧郑重一拜,此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再见面。尽管孙仲尧做了错事,她的心中终归对他感激无比。 「你这孩子,为父没有看错,是个能堪重任的。」孙仲尧叹气道:「今后这家里就交给你了,可要你多劳神。」 「父亲……女儿从前胆怯羸弱,父亲仍然对女儿如此信任,」孙柔嘉道,「实在让女儿受宠若惊。」 「你这孩子,从前外表文静,但内心也是倔强的,」孙仲尧道,「为父知道你的品性,不显山不露水,不过是藏拙罢了,所以,为父才觉得你可担重任。」 孙柔嘉微讶,真的吗?从前的原主真是如此吗?呵,看来她和原主还是有相似之处的。「父亲,一路顺利。」她低声道。 不过,父亲这样出城去,会不会被守城的人识破?萧皇应该下了通缉令,要逮捕他了吧?孙柔嘉猜想。 只盼时间稍稍有所误差,萧皇以为他真的病了,还在这府中……今日苏笃君确实找来了王太医,希望王太医已被打点妥当,回宫后替他们隐瞒一二。 上苍保佑,希望如此。 第三十三章 【第十六章 小映的证言】 两日后,萧皇召了孙柔嘉入宫。 这两日没有孙仲尧的消息,她也派了人去城门口打听消息,似乎一切很太平,没出什么缉拿钦犯的告示,也没逮着什么人。 孙柔嘉只盼着,萧皇的召见与她父亲无关。 「参见皇上。」入得殿内,孙柔嘉跪拜施礼。 这一次,萧皇却没有唤她平身,冷冷的目光掠过她的头顶,令她有种十分不祥的预感。「你父亲可好些了?」萧皇问道。 「回皇上……」孙柔嘉不由有些支吾,「好多了……」 「朕已问过王太医了,」萧皇道,「他也说并无大碍。」 「是,家父头疾犯了而已。」孙柔嘉心虚地垂下眸。 「可惜你和笃君的订婚宴被搅了,」萧皇道:「最近也没有好日子了,还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 「大婚等父亲好起来再办也不迟,」孙柔嘉道,「臣女愿意等的。」 「可惜,豫国夫人倒是等不及。」萧皇道,「你也知晓,她盼她这侄子娶亲,都盼了多少年了,朕也答应过她,让她早些达成心愿。」 「臣女的父亲患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孙柔嘉答道,「只好暂且让夫人失望了。」 「大胆!」萧皇忽然厉喝道:「事到如今,你们孙府还想欺君吗?」 孙柔嘉心下一骇,抬头看向萧皇,却见对方满面怒色。 难道……东窗事发了?! 「朕问你,」萧皇道,「你父亲真的病了?」 孙柔嘉抿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父亲这两日,真的在府里静养?」萧皇进一步逼问道。 「臣女……」孙柔嘉连忙叩首道:「臣女该死!」 「王太医什么都招了,那日,他根本没给你父亲诊治过,」萧皇道,「你父亲忽然失踪,此事为何不上报朝廷?」 「回皇上,家父忽然失踪,全府上下人心惶惶,也不知是何故,」孙柔嘉道,「笃君说他会代为打听,臣女便在家里乖乖等消息……」 「呵,笃君待你一片真诚,你倒好,什么都推到他头上。」萧皇冷笑道:「看来,朕高估了你对笃君的感情。」 这话説得彷佛她在利用笃君似的,然而,这一刻她能想到的,也只有他。 他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挡箭牌,其实她没有多加考虑,便脱口而出了,可现在一想,她真的不该如此。 「你真不知你父亲犯了何事?」萧皇又质问道。 孙柔嘉万般纠结,她该如实招供吗?不,无论如何她都要替父亲守口如瓶,若说错半句话,说不定会要了孙仲尧的命…… 「臣女不知。」她答道。 「好,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你既撒谎,也怪不得朕了。」萧皇猛然扬声道:「来人,把殿外之人带进来吧!」 孙柔嘉心下一惊,回眸望去,就见侍卫押着小映走了进来。 今日小映分明没有跟随她进宫,为何会出现在殿内? 孙柔嘉错愕至极,胸中亦涌起万丈恐惧。 「参见皇上。」小映磕头道。 「你自己说说,你是什么人?」萧皇淡淡对小映道。 「民女是孙府的奴婢。」小映颤声答道:「近身……伺候我们大小姐的。」 「说说,你这两日在孙府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萧皇又道。 「奴婢前两日晚上……就是我们大小姐与苏公子订婚那天,」小映道,「正好轮到奴婢守夜,奴婢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当时奴婢觉得蹊跷,便起身偷偷出去看了一眼,谁知、谁知……」 「谁知什么?」萧皇急问道。 「竟是我们大小姐在跟老爷说话。」小映如实答道。 孙柔嘉只觉得身体顿时被什么抽空了一般,轻飘飘的,连跪着都感到吃力。说不清是害怕还是绝望,总之,是一种厄运当空,无处可匿的感觉。 「都说了些什么,你当时听清了吗?」萧皇又问道。 「有些听清了,有些又听不太清……」小映结结巴巴地道,「好像是老爷犯了什么事,要逃出去,叫大小姐给他备些钱粮。」 「你这丫头挺老实,倒没有包庇你家小姐。」萧皇道:「好了,朕允你出宫去,回孙府告诉主母们一声,就说你家小姐要留在宫里几日,不要挂念。」 「是……是……」小映瑟瑟发抖,不敢看孙柔嘉一眼,迅速随着侍卫去了。 孙柔嘉心里迷雾重重,按理说,小映不会出卖她,她素来待这丫头不错,小映也是懂得分寸的人。 况且事关孙府安危,小映一个丫头就算心里没数,为求自保,也不可能这样随便地就入宫上报萧皇啊……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她总觉得这幕后另有黑手。 「现下你无话可说了吧?」萧皇道。 「皇上恕罪,」孙柔嘉道:「臣女确实不知家父犯了何事,为何要掩人耳目,逃出京去。那晚家父叮嘱臣女不要告诉别人,臣女只得遵从。」 不能招供,有些事,打死也不能招供,只要撇得干干净净,说不定还能保全孙家。 「孙仲尧现在何处?」萧皇却问道。 「臣女不知,」孙柔嘉摇头,「应该是已经出京去了吧……」 「这两日,朕派了人在城门看守,」萧皇道,「可以肯定,你父亲并没有出城。」 「那……臣女就不清楚了。」孙柔嘉答道。 「孙仲尧在京中可另有落脚的地方?」萧皇又道。 「回皇上,臣女家在京中只有几间商铺,」孙柔嘉道,「皇上可派人一一去查看。」 「你真的不知?」萧皇盯着她,「倘若你能告知孙仲尧的行踪,朕便放你出宫去,赦你无罪。」 萧皇的话,无疑是天大的诱惑。 然而,她依旧答道:「臣女不知,臣女真的不知。」 「那你就去天牢里待着好好想一想吧,」萧皇道,「几时想起了线索,就来告诉朕,朕再放你回家。」 假如,她一辈子也想不到呢?会被囚禁一辈子吗? 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祸事,彷佛世界末日来临,她独自站在街头,看到天地间掀起了比大厦还要高的海水,向她倾覆而来……而她,无处可退。 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映绕过回廊,看到小暖在葡萄架下等她。 葡萄架一直是孙柔嘉最喜欢的地方,此刻小暖却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摇着团扇,彷佛她已将孙柔嘉完全取代了。 「二小姐。」小映上前,低声唤道。 「刚从宫里回来?」小暖微笑着瞧着她,「见到你们大小姐了?」 「见了。」小映垂眉道。 「那些话都对皇上说了?」小暖又问。 「说了。」小映咬了咬唇。 「事情办得不错,」小暖莞尔,「听说,你们大小姐最喜欢这座葡萄架,可惜,这几天她都不能在此纳凉了。」 「二小姐,我已按你的吩咐把一切都办妥了,」小映道,「你答应我的事呢?」 「放心,你与苏府小厮幽会的事,我不会说的。」小暖道。 「我并非怕这个,我们大小姐心善,苏公子也是宽容之人,只要求求他俩,终归会同意我与刘慕的婚事。」小映急切道。 「我知道,你是缺钱,」小暖从袖中抽一张银票,在她面前扬了扬,「瞧,已经替你准备好了,够你那刘慕哥哥去还债了。」 小映一把夺过银票,仔细地瞧了又瞧。 「这些钱呢,也够你们小俩口将来过日子,」小暖笑道:「不过,你刘慕哥哥人太老实,就别学人家做什么古玩生意了,这次亏了大本,也该长点教训。」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小映心头堵着一口气,「二小姐,你也答应过我,会保大小姐平安的,对吧?」 「你这丫头要求可真多,」小暖道,「怎么,出卖了主子,这下又愧疚了?」 「你说过,苏公子会保护我家小姐,我才进宫去见皇上的。」小映不由叫道,「你该不会骗我吧?倘若如此,我就把你威胁我、给我银票的事,告诉所有的人!」 「好凶的丫头,」小暖讽笑道:「我叫你顺道把苏公子请来,你可有去请?」 「我早来了。」忽然,身后有人道。 小暖一惊,没料到苏笃君竟从阴影处踱步出来,也不知方才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苏姑爷。」小映屈膝道。 「你去吧,让我与小暖单独说说话。」苏笃君道。 第三十四章 「可是……大小姐还在宫中……」小映看来是真心为孙柔嘉焦急。 「没事的。」苏笃君淡淡一笑。 小映将信将疑,但终归还是无奈地退下了。 苏笃君走到葡萄架下,仰头看着那一串串紫红色的细小果子,他随手摘了一颗,含在嘴里。 「甜吗?」小暖问道。 「不如平常的甜。」苏笃君答道。 「是喂葡萄的人不在,所以公子觉得不甜吗?」小暖酸酸地问道。 看来,他那日与孙柔嘉在这里亲昵,她是看到了。 苏笃君并不作答,只道:「你那卖身契还在我府上呢,怎么见了主人这般不恭敬,自个儿倒坐着?」 「奴婢见过公子。」小暖只得起身施礼道。 「说吧,你想干什么?」苏笃君直截了当地问她。 「奴婢希望能回府伺候公子。」小暖答道。 「你现在做惯了孙家二小姐,还能做得了伺候人的活吗?」苏笃君侧睨着她。 「奴婢希望长伴公子左右,就像孙大小姐那般。」小暖意味深长地答。 她这话中的意思,他一听就懂了。 「可惜,我有了未婚妻子。」苏笃君冷冷道,「而你又是一个醋性大的,我可不敢留在身边。」 「那就让孙大小姐永远留在宫里好了。」小暖一脸妒恨的神情,「皇上说了,只要找不到孙大人,孙大小姐就别想再回府。」 「难道你能找着?」苏笃君一怔,「你知道孙大人现在何处?」 「我自然知道。」小暖的笑容让人毛骨悚然,「那夜孙大人出府的时候,正巧遇到了我。」 「他现在哪里?」苏笃君追问道。 「这我可不能说。」小暖摇头,「总之,等公子接我回府,达成我的心愿,我便进宫面圣,把孙大人的下落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真看不出来,你这丫头这般厉害,」苏笃君叹道:「从小到大,我怎么没瞧出你竟这般有手段。」 「厉害也是跟公子学的。」小暖回应道,「公子难道不觉得,奴婢与公子才是一样的人吗?」 「呵——」苏笃君失笑,笑意中带着嘲讽,「小暖,你这是何必?勉强回了苏府,我又会待你好吗?」 「奴婢知道公子这辈子都不会待我好了,」小暖神情复杂,「公子心中有了孙大小姐,又怎会有我?」 「你既明白,为何还硬要如此?」苏笃君万般不解,「去找个疼你爱你的男子,岂不皆大欢喜?」 「世间男子,我独爱公子一人。」小暖仰起头,倔强地道。 她这般痴心,若说感动,苏笃君心中确实有一丝涟漪,然而,她的强人所难却更让他厌恶。 「你此番威胁我,我只会听命于你一时,」苏笃君道,「怎会受制于你一世?」 「若孙大小姐有把柄握在我手中一世,公子定会容忍奴婢一世,」小暖自信地笑道,「奴婢知道,公子对孙大小姐感情深切,不会对她见死不救的。」 把柄?她指的是什么?或许这是欺骗他的手段,她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但他不能冒这个险,无论如何,要先把柔嘉从宫中救出来再说。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会想到法子应对的,他一定会…… 苏笃君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无助,居然会受一个奴婢的威胁,或许这就是关心则乱吧,太过在乎一个人,就会被人寻到软肋,一击即中。 孙柔嘉以为自己会被关进天牢,然而,萧皇只将她关押在一处冷僻的宫院里,大概是看在豫国夫人的面子上,给她的优待吧。 每日里,吃的用的也一应俱全,只是全无外面的消息,也不知她会被关多久。 孙柔嘉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宇宙的黑洞,这宫院静悄悄的,完全一片死寂。 她忍不住想,真正的孙柔嘉或许就如她现下的处境,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等待中,不生不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这一天,忽然有一个小宫人偷偷把门打开,她正诧异,就见苏笃君走了进来。 他终于来了!她就知道,他定会有法子救她的。 「笃君——」孙柔嘉只恨自己此刻长发未束,邋里邋遢的模样被他见着了。 苏笃君转身递给那小宫人一锭银子,小宫人点头退去,将门替他俩合上。 「趁着值守侍卫换班的时候,我悄悄进来的。」苏笃君微微一笑。 他倒不是空手来的,随身带了一个小箱子,一打开,里面全是她爱吃的零食,还有些胭脂水粉之类的女孩玩意。 「你且在这里待着,」苏笃君将东西一一取出来,搁到她面前,「外面我全都做了打点,不会为难你的。」 「笃君……」这一刻,她倒不愿跟他诉什么苦,只觉得相见机会难得,她想撒撒娇,「我好想你!」 他一怔,显然没料到她竟会说这话,他的脸微微红了。 孙柔嘉暗笑,原来他也有害羞的时候。 「你想我吗?」孙柔嘉故意问道。 「傻瓜,不想你,会花这么大力气进来看你?」他反问道。 这答案令孙柔嘉不太满意,男人就是小气,明明一句「我也想啊」就可以解决的事,偏偏不说,也不知在执拗什么。 不过算了,看在他诚心诚意来探望她的分上,她也不计较这些。 孙柔嘉踱上前去,缓缓搂住他的腰,这个举动更是让他吓了一跳。 「这是有多想我?」他低声笑了。 「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救我出去?」她逗他道。 「原来不是为了我,而是想着出去啊……」他一脸失望的样子,「放心,很快,很快了。」 「你当我想着出去是为了什么?」她忍俊不禁,「还不是为了天天能见到你?」 这样的情话真的肉麻死了,但她却能脱口而出,说得流利,倒不是她学会了什么花言巧语,而是情到真切处,自然肉麻。 苏笃君瞧着她,这一瞬间彷佛被她感动了,他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拥在怀中,长长的衣衫柔软至极,包裹着她,像温泉水一般。 他身上的气息这般好闻,仿佛兰蕙初绽,起初,她以为是什么香囊的味道,此刻终于发现,是源于他自身的体香。 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四周虽然还是一片寂静,却并非死寂,而是宁静平和,所有的胆战心惊与忐忑不安彷佛都烟消云散,冰融雪化。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孙柔嘉忽然想起了这句诗。 「这些日子,我把那首《西洲曲》抄了好几遍。」几乎在她想起这首诗的同时,苏笃君说道。 她一怔,所谓的心电感应就是如此吗?两人不约而同想着同一件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笃君……」她忽然想将心里的秘密对他讲,从前怕他不能接受,但这一刻,她觉得,无论她说什么,他大概都能理解。 「嗯?」他低应一声。 或许没察觉她的情绪有异,他依旧沉沦在这个拥抱的甜美时刻,微闭着双眼,一脸享受。 「你是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呢?」孙柔嘉终于道。 「不一样吗?」他莞尔道。 「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她追问。 「唔……从前胆子小,现在活泼胆大了许多。」他玩笑道。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忽然就变了?」她意味深长地道。 「得到父亲的赏识,做了女当家,自然不一样了。」他笑道,「你从前总被慕容县主欺负,大概也是受够了气,终于懂得反抗了。」 他还真能分析,不过,谁人又能料到,她的遭遇那般离奇呢? 孙柔嘉小心翼翼问道:「那……你是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从前让人怜恤,」他道,「现在让人爱慕。」 这个答案出乎她的意料,能得到他如此赞美,夫复何求?她忽然无比满足。 不论她从哪里来,不论她曾经是谁,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她要当孙柔嘉,当一辈子,让他永世爱慕她。 就这般活着,比什么都好。 本来,她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但这刹那都止住了,乖巧地待在他怀中,任他的大掌顺抚着她的长发,就像一只乖巧的猫咪,享受又惬意。 她还想跟他说说小映的事,那丫头也不知为何忽然背叛,在萧皇面前出卖她……但这一刻,她也懒得去问了。 他说过,会救她出去,所以那些疑团待她出去以后再解吧。 第三十五章 从前在府里,很难与他有如此亲密的空间,总是人来人往,众目睽睽,她真感激这回被囚在宫中,让他俩得以独处,不被打扰,就像一同坠入了宇宙的幽僻处,然而,这回她却不再觉得恐惧。 【第十七章 疑点重重】 孙柔嘉没料到竟是豫国夫人亲自来接她出宫,豫国夫人见了她,面色凝重,几度欲言又止,彷佛有什么话要对她讲,却又难以启齿。 两人一同乘着车,一路默默无言,孙柔嘉只觉得气氛怪异之极,却也不敢主动询问。 「等会儿回了家,好好洗个热水澡,」豫国夫人终于开口,「若有柚子叶,可以一并泡了澡,能去晦气。」 「是。」孙柔嘉回应着,心中却只在意另一件事——笃君呢?今日为何不来接她?她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的,涌起很不祥的预感。 「等会儿回了家,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太过惊慌。」豫国夫人又道,「生死有命,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孙柔嘉凝眸道:「夫人,究竟怎么了?皇上怎么会放我出宫?难道……家父已经找到了?」 父亲被捕了吗?她什么消息也不知道,却比得知噩耗更加恐慌。 「你父亲确实已经找到了。」豫国夫人点点头。 「在哪儿找到的?」孙柔嘉连忙问道,「家父真的逃出京去了?」 她就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况且萧皇手段凌厉,孙仲尧哪里能逃得出去? 「等你回了家,一切就都知晓了。」豫国夫人却讳莫如深地答道。 孙柔嘉不敢再多问,只等马车绕进孙府巷口,停稳了,方搀着豫国夫人下了车。 正门处,鞠夫人已率奴婢亲自迎接,鞠夫人彷佛是刚刚哭过,两只眼睛还红肿着,她一身素色,头上无钗无饰,倒叫孙柔嘉着实奇怪。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无心打扮可以理解,但豫国夫人此番前来,用如此装扮迎客,似乎不太礼貌。 「参见夫人。」鞠夫人跪拜道。 「快请起,别顾这些虚礼了。」豫国夫人亲手扶起她,低声道:「后院已经安排妥当了?」 「桑姊姊在打理呢,犬子也在一旁帮忙。」鞠夫人哽咽地答。 「此事没有声张吧?」豫国夫人似不放心,又问道。 「亲朋好友一并没有说,」鞠夫人抬眸看了一眼孙柔嘉,「本来,棺木昨夜就要悄悄停到寺里去,只等我们大小姐回来,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轰然一声,孙柔嘉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了,最后一面……父亲难道已经被萧皇斩立决了?「柔嘉,」豫国夫人回过身来,轻轻拉住她的手,「你去看看吧。」 孙柔嘉当即奔进门去,一路跑到后院,便听闻一阵隐隐的哭泣声,桑夫人领着小暖和孙廷毓跪在一副棺木前,皆着素服,外围一众仆婢皆俯身在地,皆是泪涟涟。 棺木尚未上钉,一角未曾合上,孙柔嘉缓缓走上前去,静静地看了一眼——孙仲尧的遗容彷佛被水浸泡过,泛白肿账,略显恐怖。 「父亲……」孙柔嘉颤声道。 虽然,他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可自她这一世有记忆以来,他一直待她信任有加、亲切关怀。 「姊姊,你可回来了,」孙廷毓道,「父亲他、他……」 「怎么会这样?」孙柔嘉怔怔问道,「父亲看来像是溺了水?」 「父亲的屍身就落在后院的老井里。」孙廷毓再度哭了,「原来,他一直没能逃出京去……甚至都不曾出府。」 孙柔嘉万般惊愕,双眼圆瞠。 就在后院?原来,父亲早已死在了自家的后院? 「是如何发现的?」她不由追问道,「几时发现的?」 「小暖发现的。」桑夫人开口道:「皇上已经派仵作来验过了,应该就是老爷失踪的那一日,落入了井中。」 「不可能!」孙柔嘉万般不解,「那晚,父亲明明说他要出京去。」 她还给他银票和衣物,那些银溟呢?衣物呢? 若是遇到劫匪,也不至于在自家院中遇害吧?况且,看样子是在与她道别后不久就死了? 「想来,是父亲寻了短见。」孙廷毓道:「他走投无路,又不想祸及家人,只能如此……」 孙柔嘉摇头,不,于理不通,父亲都已经准备逃出京去,又怎会寻短见? 「那夜,父亲曾来找过我,」孙柔嘉索性直言道,「他说他要到崎国去,所以断不可能寻短见的!」 「长姊,父亲大概是在安慰你。」孙廷毓道,「崎国路远,别说能不能出京,就算出了京,也不能真避到崎国去吧?」 所以,父亲是临死前特意来看她,与她话别吗?她陷入一阵思索。 不,她觉得不像……若父亲真有什么临终遗言,也该对他的两位夫人和亲生儿子说才是。 「长姊,父亲那晚对你说了什么?」孙廷毓又问道。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家里。」孙柔嘉道。 「这就对了,父亲临终,一定是希望孙家能得人照拂,」孙廷毓道,「想来想去,也只有长姊你能指望了。」 孙柔嘉怔怔的,总觉得此事充满疑点,是吗?她并不觉得自己如此重要,就算有苏笃君当靠山,也不值得父亲如此托付。 父亲绝非自杀,这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柔嘉,」不知何时,豫国夫人站在了她的身后,「请节哀。」 「夫人,」孙柔嘉不甘地道:「还请仵作再次验屍,有些疑窦,我想请教仵作——」 「柔嘉,人死不能复生,」豫国夫人打断她,「皇上听闻你父亲的噩耗,便说有些事不再追究了,将你父亲好好安葬吧。」 「夫人……」孙柔嘉还想说什么,然而豫国夫人充耳不闻,打断了她。 「不过,你父亲去世之事,暂且不要声张,」豫国夫人道:「皇上只对朝臣们说,孙大人被调职去隐密处当差,从今往后,孙大人的俸禄朝廷还是按例发放。两位夫人,孙大公子,你们可明白?」 孙柔嘉知道,皇上这么做除了是恩德,也是因为北松王的事没有解决,金子还没有找到,不想打草惊蛇的缘故。 「是!」众人俯首听命道。 「柔嘉,」豫国夫人再度轻声对她道:「这几日,你且忙着家里的事,笃君暂时不能到这里来,你别怪他。」 笃君到底在忙什么?为何不能来此?孙柔嘉抿住唇,终究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巨大的悲伤让她顾不上男女之情,孙仲尧身亡一事的蹊跷更让她无暇多虑其他。 她点点头,整个人有些恍恍惚惚,本以为出得宫来,一切都太平了。谁料想,彷佛陷入了更迷乱的漩涡之中。 假如,这一切只是恶梦,那该多好? 孙柔嘉用泡着柚子叶的热水洗了个澡,已经入秋了,夜晚有些凉。 她坐了一会儿,看着忙碌的婢女,这才想起,似乎一直没看见小映。 那日出卖她之后,小映还有脸回这孙府吗?大概是找了什么地方躲起来了吧?那丫头到底为何要出卖她,至今她依旧不得解。 「你们小映姊姊呢?」她问婢女们道。 「回大小姐,」掌事的婢女回答,「小映姊姊赎了身,出府去了。」 「赎了身?」孙柔嘉又是一怔,「她几时攒够钱了?」 「听说小映姊姊原就有个相好的,那人最近发了财,把小映姊姊娶回家了,」婢女答道,「姊姊临走前还哭了一场,说大小姐仍在宫中不得归,她想见见大小姐,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得到。」 「不打紧,」孙柔嘉道,「改日我去见她。她新婚夫家住在何处?」有些事她也要亲自问小映。 「姊姊!」忽然,窗外有人说道:「妹妹深夜打扰,还请见谅。」 孙柔嘉意外之下,竟看到小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 孙仲尧刚死,孙府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唯独小暖一脸轻松惬意,可见这姑娘实在冷血。 然而,在桑夫人面前,小暖又装作天地同悲的模样,又着实虚伪。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要跟你们大小姐说。」小暖如今俨然以孙府二小姐自居,对奴婢们呼来唤去的。 「是。」婢女们只得统统退下。 孙柔嘉低下头去,抹了一点面脂,匀在手上,再涂润面庞。这面脂掺了羊奶,能让肤色雪白,在小暖面前,她可不想逊色。 「姊姊这面脂膏好香啊,」小暖笑道,「也给妹妹一些吧?」 第三十六章 「这是苏府的东西,你家公子送的。」孙柔嘉反问道:「怎么,你从前没见过?」 「哦,大概是公子新得的东西,妹妹不曾见过。」小暖道:「但不碍事,日后,我去向公子讨一些。」 「你们公子说,这东西精贵,要采崎国的羊奶和南川的芳薰,好不空易才制得这几盒子,」孙柔嘉道:「恐怕没那么容易给下人。」 「哦,姊姊大概不知,妹妹巳经不是下人了。」小暖却道。 「虽说你认了我母亲做义母,也不等于就不是下人了。」孙柔嘉道:「听说,你那卖身契还在苏府呢。」 「姊姊在宫里这段时日,消息真是闭塞,」小暖再度不怀好意地笑道:「公子已经将卖身契还给我了。」 「是吗?」孙柔嘉心下微愕,「也不奇怪,你家公子一向心善。」 总不至于是桑夫人亲自去求苏笃君网开一面吧?虽然拿着卖身契威胁小暖不是什么光明之事,但这丫头心术不正,总得施个紧箍咒才放心,可他为何…… 「是公子主动给我的,」小暖从袖中另掏出一本册子,「还有这个,姊姊你瞧瞧吧。」册子红彤彤的,像喜帖。 孙柔嘉忍不住接过来细看,上面书写的一段话,好生熟悉——一阳初动,二姓和谐,庆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凤卜,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羡鸾和。 「姊姊认得这是什么吗?」小暖歪着脑袋问道。 「是婚书。」孙柔嘉忆起了那个放河灯的夜晚。 「姊姊仔细瞧瞧下面的名字。」小暖又道。 她凑到灯下,定睛一瞧。 「苏笃君,孙柔敏,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她念出那婚书上的字,心头震撼。 写错了吧?孙柔敏?难道跟苏笃君并肩的,不该是她孙柔嘉的名字吗? 「姊姊,公子已经同意我回苏府了。」小暖抿唇而笑,「将来我俩共事一夫,还望姊姊善待妹妹。」 「你说什么?」孙柔嘉听进了她的话,却好像完全听不懂似的。 「公子已经纳我为妾了,」小暖重复道:「婚书都写好了,还有错吗?」 纳她为妾?笃君同意纳她为妾了?孙柔嘉头一次知道了所谓晴天霹雳是什么感觉。 今天看到孙仲尧的屍身,她已经够震惊了,然而此刻,已经不能再用震惊来形容…… 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做出如此决定? 若说他会移情别恋,她绝对不相信,这才短短几日,要移情也不会这么快。 难不成,是小暖威胁他? 可一个小丫头,又凭什么能威胁他? 孙柔嘉脑中思绪万千飞舞,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公子说,他心里也是喜欢我的,」小暖继续洋洋得意地道:「只不过,从前碍于姊姊,有些事情不得不放下。可先前姊姊你身陷囹圄,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得宫来,公子总不能等你一辈子吧?」 孙柔嘉闻言只有冷笑,呵,这个谎扯得真没水准,骗谁谁都不会相信。 小暖在故意气她,她若中了激将法,那才傻呢。 她猛然想到了一件事,「听说父亲的屍身是你发现的?」 今日哭棺时,因为脑中一片混乱,她来不及细问,此刻忆及当时也不知是谁提了这么一句,想来非常值得深究。 笃君的决定,会不会与此有关? 「啊?」小暖没料到她会忽然话锋一转,有些失措。片刻之后,含糊地答道:「那日我在院中闲逛,走到老井旁,听说这井长久没用了,正巧几个仆役在商量着要不要把里面的枯叶清一清,我好奇地往井里瞧了瞧,谁知隐隐看到一个人影,吓了我一跳。」 听来,这话并没什么破绽,可孙柔嘉心里还是莫名觉得蹊跷。 「你们把父亲的屍身捞上来的时候,可有发现别的什么东西?」她问道:「那夜,我与父亲分别之时,他分明带着包袱。」 「包袱?」小暖点了点头,「倒是有的。不过也弄脏了,义母吩咐把它处理了。」 「里面的银票呢?」孙柔嘉又问。 「什么银票?没见着。」小暖状似惊讶道,「反正东西都在义母那里,姊姊大可去查看。」 「我会去的。」孙柔嘉道,「笃君那里,我也会去问个明白,你就等着好了。」 她发现,这丫头的气焰彷佛弱了一些,尤其在她方才提到古井的时候,那言语间明显迟疑了半分,这其中必有隐情。 她要倾尽全力查个水落石出,定不会就此退让。不止为了枉死的父亲,也因她什么都能拱手送人,唯独苏笃君,她舍不得…… 「孙小姐,我们公子不在府中。」小厮俯首在孙柔嘉的马车前,彷佛有点怕她。 孙柔嘉一看对方那心虚的模样,便知对方是在撒谎。 这几日,她每日都来苏笃君的府上,可是他每日都不在,傻子都能猜到,他定是在躲避她。 「今天若不能见到你家公子,我便在此寸步不移。」孙柔嘉坐在车上,执着地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再走。」 「孙小姐,公子说过,他会去豫国夫人府上,你不如去那儿寻他。」小厮又道。 「别哄我了,去了豫国夫人那儿,又会说他根本没来。」孙柔嘉坚持道:「我就在这里等吧。」 小厮面有难色,然而知道说服不了她,只得乖乖退到一旁。 这座府邸,苏笃君平素也不常住,回京之后,他确实一直在他姑母家。可孙柔嘉也不好守在豫国夫人门前,这样做太过失仪,她只有在这里候着。毕竟,她也算是这里未来的女主人,名正言顺。 孙柔嘉又等了好一阵子,忽然看到苏府的侧门开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媳妇。 那媳妇低着头,小碎步来到孙柔嘉的车前,扑通一声竟跪下了,呜咽起来,啜泣道:「小姐——」 孙柔嘉看了半天,才把对方认出来,「小映?」 天啊,这一换了妇人的打扮,把发髻一梳,头巾一戴,简直让她认不出来了。前些日子还水嫩嫩的俏丫头,怎么变成了黄脸婆? 「小姐,奴婢罪该万死。」小映哭道,「奴婢对不起小姐……」 「你怎么在这里?」小映方才好像是从苏府出来的,她没看错吧? 「奴婢嫁给了这府里的小厮。」小映问道:「小姐没听说吗?」 「我只知道你嫁人了,还没来得及打听你嫁的是谁。」这些日子乱糟糟的,她真把这丫头给忘了。 原来,她是嫁进了苏家吗?呵,转来转去,将来依旧是伺候她的奴婢。 「你几时跟这府里的小厮私订了终身?」孙柔嘉不由笑道,「瞒得我好苦。」 「奴婢与他是同乡,自幼相识,他一向在这京里守宅子,不大到染川去。不过,有时候趁他去清县给公子送东西,我们便偷偷见面……」小映不好意思地道。 原来如此,若换了原主,大概早有察觉,可惜她全无从前的记忆,所以一无所知。孙柔嘉也不想绕弯子,直接问道:「小映,你为何要出卖我?平日里我可待你不薄。」 「奴婢真是出于无奈,」小映低头道:「是二小姐……她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奴婢的夫君做生意亏了些本钱,还欠了些债,急需银两,她便要胁奴婢……」 「小暖?」孙柔嘉吃了一惊,「真想不到,她还挺神通广大。」 「二小姐早给宫里通风报信,说老爷私逃了,」小映道:「二小姐要我在皇上面前揭发此事,说事成之后便给我银两,一则替我夫君还债,二则也能替我赎身出阁。」 原来是这样,小暖自幼在京里长大,又是苏府的大丫头,认识几个有头脸的人物也不奇怪。 「你若缺银两,大可找我要啊。」孙柔嘉道:「我执掌孙府商铺,总比她有钱吧?」说来也奇怪,小暖去哪里弄来的钱呢?是桑夫人给她的私房钱吗? 「奴婢……」小映一时语塞。 「说来说去,也是因为孙家惹上了祸事,你怕受牵连吧?」孙柔嘉叹了口气,「估计在皇上面前,就算没人收买你,你也会招供的。入到那大殿内,吓都被吓死了,哪还有胆子说谎呢。」 其实,她真的不怪小映,当时的情形,连她自己都惶恐难安,更别说一个小小的丫鬟了。 人在危险的时候,出于本能都会自保,这是人之常情。 「你起来吧,」孙柔疡道,「反正我已安然无恙了,小映,你也不必愧疚。」 第三十七章 「小姐……」小映仍旧跪着,「奴婢自知不配得到小姐的原谅,今日硬着头皮来见小姐,只为了告诉小姐一件事。」 「你说。」孙柔嘉道。 「苏姑爷……不,现下是我家公子了,」小映随着夫君改变称呼,「我家公子其实也是被逼的。」 「什么?」孙柔嘉眉一凝。 「二小姐逼公子纳她为妾,」小映道:「说是不签婚书,便不救小姐出宫。」 「她有何本事救我出宫??」孙柔嘉倒是听到了关键,「就凭她?」 豫国夫人与苏笃君都束手无策的事,就凭她却能办到? 「当时,二小姐说,她知道老爷的下落。」小映道,「公子也是被逼急了,才会答应二小姐的。」 「当时她就说,她知道父亲的下落?」孙柔嘉细细地思索起来,不对啊,小暖分明说是前几天偶然在后院看到的…… 这前后矛盾的话激起了她的警觉。 「小姐,你回去吧,」小映道:「纳妾之事,公子大概不好意思面对你……给他一段时日,容他想出个法子来应对。」 「小映,转告你家公子,今晚我在河堤上等他,就是上次他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孙柔嘉吩咐道,「他若不来,我便不走。」 小映犹豫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小姐,公子若没去,你也别真的等到天亮。」小映担心道,「河堤上坏人多,得多带几个小厮跟着。」 孙柔嘉点点头,呵,这丫头还算关心她。不过,现下她已豁出去,什么也不怕了。她只想见苏笃君一面,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 【第十八章 得才进尺的小暖】 河堤上很黑,今夜没有河灯,亦不像现代的城市有路灯,不过是远远的有几盏渔火。孙柔嘉随身带着一只琉璃的小提灯,在秋风乍起的夜里,还算温暖明亮。 真没想到,同样的地方,不同的日子,风景居然差了这么多。 七夕之时,这里何等热闹,水面如漂浮着星辰一般,河灯密集,颗颗璀灿,今夜却是一片漆黑空寂。 终于,她听到马蹄声,看到了苏笃君。 自宫中一别已经过了多久了?他终于肯来见她了吗?大概是担心她在这里等到天明,怕她有危险吧。 「你们在这里等着,」孙柔嘉对随身的小厮道,「替苏大人牵好马儿。」 苏笃君孤身骑马而来,她向来喜欢看他骑马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但今夜,他却没了平素的潇洒。 孙柔嘉提着灯,迳自往河堤处走去,风渐大,吹起她的衣裙,如荷瓣四散,她整个人似乎要飞起来一般。 苏笃君跟在她身后,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孙柔嘉率先开口道:「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小暖了吧?」 「我与她打小一块儿长大,」苏笃君终于答道:「要喜欢早就喜欢了,哪有可能等到现在。」 「那你为何同意纳她为妾?」孙柔嘉追问:「究竟受了她什么威胁?」 「她说,她能救你出宫。」苏笃君道,「我本来不相信,直到她发现了孙大人的屍身……」 「我现在已经出宫了,」孙柔嘉凝视着他,「你还甘愿受制于她吗?」 小暖此举太过卑鄙了,她实在不愿苏笃君为了救她,而不得不被小暖拿捏在手里。 「我总觉得,她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苏笃君道,「她说,她手里还有把柄,能威胁你一辈子的把柄。」 「她还能有什么把柄?我并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孙柔嘉一怔,「她是讹你的吧?」 「不知道,」苏笃君摇头,「我不敢冒险。」 过去无论何时,他都那般坚定。这一刻,孙柔嘉却在他眼里看到了无措。 看来,他真的束手无策了。 就因为太在乎她,所以他判若两人,从前遇事向来懂得利用雷霆手段,但这一次却显得战战兢兢。 「所以,你真打算纳她为妾?」孙柔嘉追问道。 「纳就纳吧。」苏笃君忽然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眉心一紧,「你再说一遍!」 「纳个妾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笃君道,「就算现在不纳,婚后说不定姑母也会劝我纳妾,男人纳妾再寻常不过,不为情爱,只为子嗣繁衍。」 他真的这样想吗? 曾几何时,她以为他与她想法是一致的,会对爱情忠诚不二。然而,这一刻他却说出这样一番话,就算他对小暖并无情爱,一段婚姻里本就容不下第三人,这是她的底线。 孙柔嘉垂眸,眼底不由泛起泪花,心中一阵绞痛,喉间酸涩泛苦。 「怎么了?」他瞧着她痛苦的模样,「从前,你不是也说,不反对我纳妾吗?甚至是平妻,也可以吗?」 从前……呵,从前她哪里对他有过什么奢望,那时她以为他心里没有她,所以大度忍让。 可现在,尝过了两情相悦的甜蜜,一心一意的美满,她还能回到从前吗? 「倘若并非受小暖的威胁,倘若是别的女子,倘若我婚后没有子嗣……」孙柔嘉假设道,「你也会纳妾吗?」 他沉默,似乎难以回答。 若说是,他知道她会伤心,若说不会,他也说不出口……他不愿意骗她。 孙柔嘉的泪水霎时决堤而出,一串串落下来。 被人陷害,被人威胁,都不是什么伤心事,此刻要面对的问题才真的令她绝望。 她真能忍受吗?在漫长的后半生,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每一天,当他不在她身侧,她就会猜疑、嫉妒、怨忿……她讨厌那样的日子,也讨厌那样的自己。 但要她宽容的接受一切,消化所有,她似乎也没那么大度。 若是放弃苏笃君呢? 可不嫁他,她这辈子又能嫁给谁? 不嫁自己真心所爱,去嫁给旁人吗?这样,她也不会甘心。 孙柔嘉上前一步,忽然拥住苏笃君,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 他一怔,显然没料到她竟会如此。 他以为她会生气,会转身而去,但她却反而靠近,双手环抱住他的腰间,一副柔软无骨的模样。 她这模样,着实让他垂怜,但也让他有些不解。 过了很久很久,他方才明白——原来,她是哭了,又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失态,所以才埋在他胸口哭。 他的衣襟湿了一片,被她的泪水浸染,彷佛悲伤也浸透了他的胸口。 「好,那就纳了小暖吧,」良久,她终于沙哑地道,「我尝试一下……如何与她相处。」 她能阻止什么?什么也阻止不了。 没有小暖,日后还会有别人,她该做的是清醒地领悟自己身在何处,这里的男子,向来都是三妻四妾的。 她能改变这根深柢固的思维吗?答案是没办法,她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本事,去做以卵击石的事。 她唯有顺从,这是留在他身边唯一能呈现的态度,在她不愿意失去他的情况下。 可是,她的爱情呢?她从小到大向往的爱情呢? 这一刻,她心中关于爱情所有美妙的幻想都化为了泡沫。 童话里,人鱼公主死亡的那天清晨,大海上漂起了白色的泡沫。 她只是穿越了时空,并非活在童话里,而且就算是童话,也是有悲剧的。 孙柔嘉很不愿意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膳。 自从孙仲尧死后,晚膳就成为了最沉闷的事,一家人都沉着脸,谁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吃着吃着,还会有人落下泪来。 悲伤的气氛是会传染的,一有人哭,其他人都难以下咽。 今日,一如既往。 不过,小暖不在,说是在厨房炖汤,倒是桑夫人开口说话了。 「有一件事,昨日我与鞠妹妹商量过了,」桑夫人道,「今后大概都会在京城定居,染川那边的产业,就将它变卖了吧。」 孙柔嘉怔了一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话似乎是在对她讲的。 也对,孙仲尧不在染川为官,他们也没必要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染川城里还有一些店铺,」孙柔嘉答道,「等我回去,将它们处理了吧。」 「你这几日就找个时间动身,回去打理吧。」桑夫人道,「家里出了丧事,你要守孝,跟苏家的婚事也得暂时搁置了。」 按习俗,至少丧期之内,她不能婚嫁。 「不过,小暖并非我们家的人,」桑夫人又补充道:「她和苏姑爷的事,却可以早早着手办。」 第三十八章 孙柔嘉怔住,没料到,桑夫人其实另有深意。 名义上是让她守孝,却忙不迭地把小暖嫁过去苏家,桑夫人也是个会打算盘的。 「姊姊,」一旁的鞠夫人听不下去,帮忙道:「小暖的事也不必急吧?还得看苏公子的意思。」 「既写了婚书,又没什么妨碍,为何不早早把好事办了?」桑夫人却执拗道,「也不能因为咱们家而耽误了小暖。」 鞠夫人看了孙柔嘉一眼,彷佛充满了同情。 孙廷毓蹙了蹙眉,也觉得桑夫人的提议不太妥当。 「笃君哥哥的事,他自有主张,」他开口道:「太太,也不能因为小暖恨嫁,就催着别人吧?」 桑夫人脸色一变,愠怒道:「好,此事暂且不提。现在老爷去世,家产是不是也该分一分了?」 「家产?」鞠夫人不解,「姊姊,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有个儿子,我呢,也算有两个女儿。」桑夫人道,「从前老爷在时,一切由老爷做主,现下既然由我们两个做主,那就该好好分一分,也担起个人的责任。」 「姊姊,你这话不太恰当,」鞠夫人道:「我是有个儿子,可你也只有一个女儿。」 「小暖也有可能是我失散的女儿,」桑夫人道,「凭她腕上的红痣,谁敢说不是?」 「但谁又敢说一定是?」鞠夫人反驳,「要论起来,我们这一房只承认孙家只有一位小姐,便是柔嘉!」 「妹妹,你以为我是图谋多分些家产,所以说自己有两个女儿?」桑夫人道:「其实,我是在帮你啊。」 「姊姊这话就更奇怪了,」鞠夫人蹙眉道,「帮我?难道我们这一房有指望多分一些家产吗?」 「如今商铺都是柔嘉在打理,若分了家,廷毓也就落了下风,」桑夫人道,「我主张各人有名的归属,也算是给廷毓争取一个当家的权力,妹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鞠夫人一时无语,只转身看着孙柔嘉,彷佛希望她能说几句话。 呵,看来,从古至今,但凡牵涉到财产,没有哪家是会和睦的,孙柔嘉叹了一口气。 「父亲临终前,既然把商铺都交给了我,」孙柔嘉开口道,「有些事情,我可不会因为怕别人说三道四,就卸了责任。」 「但也不能全靠你一个人。」桑夫人道,「廷毓愿不愿意管事,自有他母亲做主,我这里既然有一份老爷留下的财产,我就有权力,把它交给妥当的人去打理。」 「母亲这话,是信不过我?」孙柔嘉道,「好,那么母亲打算交给谁呢?」 「小暖说,她愿意学习一些生意上的事。」桑夫人道,「我想着,让她到店铺帮帮忙,也算帮我看着些。」 孙柔嘉皱眉,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小暖?怪不得要趁小暖不在的时候说,也许她这会儿不在也是商量好的。 「姊姊,这不妥当。」鞠夫人提出反对,「小暖迟早要嫁出去的,并不能一辈子待在我们家。」 「柔嘉也是要嫁出去的,」桑夫人趁机道,「况且,我自己的财产,我爱交给谁打理,就交给谁。」 她把话说到这分上,鞠夫人都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孙廷毓连连给孙柔嘉使眼色,希望她能表明态度。 「母亲这意思,是要小暖到我身边做事?」孙柔嘉开口道。 「你就教教你妹妹。」桑夫人道:「日后她与你同入苏府,说不定还有别的事要你们俩共同商量着去办,先培养默契不好吗?」 闻言,孙柔嘉心中火气更旺,桑夫人果然高瞻远瞩,连那么长远的事都想到了,说不定,这是小暖教她说的。 「小暖还在厨房吗?」她对仆婢道,「让她来见我,有些话,我要对她讲。」 「大小姐,现在就去唤她吗?」仆婢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即刻!」孙柔嘉板着脸道。 因为她的态度倏忽变得强硬,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了。这些日子,她为孙家打理铺子也可不是白干的,板起脸、提高声音的时候,很有几分慑人。 仆婢匆匆去了,一时间,领了小暖碎步走进来。 「姊姊找我有事?」小暖端着炖好的汤,笑着搁到桑夫人面前。 「母亲说,你想到商铺做事?」孙柔嘉问。 「是,」小暖点点头,「想着跟姊姊学些东西。」 「我真不明白,」孙柔嘉道,「为什么你凡事都要跟着我?我要嫁入苏府,你跟来,我打理商铺,你也要跟来?」 「因为妹妹心里很是崇拜姊姊,」小暖似笑非笑地道:「日后入了苏府,说不定苏家的店铺也会由我们俩打理呢,就如娥皇、女英,共辅舜帝成就一番基业,妹妹从小才疏学浅,很想学习一二。」 这丫头心思果然深沉,看来她要的不只是做苏家的一个妾而已,而是想与她有并驾齐驱之势。 孙柔嘉想了想,道:「好吧,等我从染川回来再说。」 「长姊,我陪你回去。」孙廷毓道。 「也好,有你在,谁也不敢闲言碎语,说我独吞孙家财产了。」孙柔嘉淡笑,她话中之意谁都能听得懂。 「长姊一路顺风,」小暖道:「妹妹等着姊姊回来,这段时日,妹妹就好好在京中筹备嫁妆。」 「我发现你这丫头挺会巴着人的,」孙柔嘉暗讽道:「不像我,脸皮薄,若有人不喜欢我,我定不敢去亲近,有些事我也不会硬要去掺和。」 小暖却答道:「这就是我与姊姊的区别,姊姊命好,自幼长在富贵之家,不像我,唯有黏着自己喜欢的人,才能搏一个好命。」 这算脸皮厚,还是自强不息?孙柔嘉自叹不如,但倒让她有几分钦佩。 或许,从小暖身上,她也该学学这死也不撒手的劲儿。 一味退让,把大好的东西拱手让人也并非妥当,幸福美满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倾力一搏。 孙柔嘉去染川之前,托豫国夫人带她进宫面圣。 「你这丫头,何事硬要见朕?」萧皇终于同意见她,偏殿之中,给了她一盏茶的功夫说话。 「臣女听闻……」孙柔嘉斟酌道,「清县遗失的金子,至今没有找到?」 北松王府只是被监视起来,萧皇却迟迟没有定北松王的罪。也不知是因为金矿至今下落不明,还是萧皇念在兄弟亲情的分上。 「是又如何?」萧皇反问道。 「若臣女能猜到那金矿的下落呢?」孙柔嘉却道。 「哦?」萧皇眉一挑,「你知道金子在哪里?」 「臣女其实不敢确定,只是有一次,偶尔听到家父与北松王的对话,至今想起,仍觉得蹊跷。」孙柔嘉道。 「这样重要的事,为何你现在才说?」萧皇连忙道:「快讲!」 「皇上恕罪,臣女原没把那些话与金矿想到一块儿,」孙柔嘉答道:「家父去世后,臣女痛定思痛,才琢磨出其中关联。臣女猜想,那些金矿应该已经送入崎国了。」 「崎国?」萧皇大为震惊。 「臣女虽不知家父与崎国的什么人有来往,但想来,能藏纳这么一大笔金矿的,也绝非普通人。」孙柔嘉道,「皇上只要往这方面查一查,想必能寻到一些线索。」 「对,你说得对。」萧皇连连点头,「这并不难查到。」 「家父畏罪自尽,但皇上没有降罪臣女一家,」孙柔嘉叩首道:「臣女一家感念皇恩。」 这并非是阿谀奉承之辞,她心中的确感激。 难得萧皇这般杀伐决断之人能对她家网开一面,虽然孙仲尧不得发丧,但俸禄照旧,也算是给孙家的恩典了。 「若真能找到金矿,你便立了大功。」萧皇对她笑道:「说吧,想要什么奖赏?朕知道,你须得服丧,暂时不能嫁给笃君,但你若想把婚期提前,朕倒可以下旨。」 「臣女愿意为家父守丧。」孙柔嘉道:「家父虽非我亲生父亲,却一向视我如己出,这一点孝道,臣女还是想守的。」 说真心话,什么时候出嫁,她并不在乎,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不能容忍的,是被人夺了先机。 因而她开口道:「臣女有一个义妹,近日我母亲做主,想让她给苏公子做妾。」 「哦,这个朕也听闻过,」萧皇道,「这个女孩子,好像原是苏府的丫鬟?」 「因她与我失踪的妹妹长得像,所以我母亲待她异常好。」孙柔嘉道,「臣女倒不是怕未来的夫君纳妾,只不过……」 第三十九章 萧皇玩笑道:「看来,你这丫头有些吃醋了?」 「臣女觉得这个女孩心术不正。」孙柔嘉直言道。 「朕怎知是她心术不正,还是你在吃醋?」萧皇道:「纳妾之事,本是人之常情,不纳她,将来笃君也会纳别人,为了丰沛子嗣,这是不得已罢了,与男女之情无关,你呢,也不要太介怀。」 一国之君,竟劝了她这许多话,孙柔嘉明白其中的善意。 「臣女只求她不要先于臣女过门。」孙柔嘉道,「正所谓,先入门为大。臣女虽是正室,但一个小妾占了先机,今后的日子恐怕是要难过了,还请皇上垂怜。」 能拖一分是一分,在这三年之中,她总能想出对策,只求不要让小暖抢了先。 「好,朕答应你。」萧皇点头,「若找到金矿,你等于为朝廷立下大功,这点小事,朕一定会帮你的。」 孙柔嘉微微一笑。目的已经达到,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也算有所收获。 她告诉自己,要拿出韧性来,正室与小妾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她得打起精神,步步为营。 她时刻告诫自己,绝不轻易认输。 【第十九章 一切尘埃落定】 小暖打开匣子,取出大红色的嫁衣,上头是凤穿牡丹的图样,看来甚是富贵吉祥。 她盈盈一笑,新抹的脂胭艳红而夺目。 「二小姐,苏公子到了。」婢女禀报道。 「请公子进屋来吧。」小暖答道。 从前,她当丫鬟的时候,都在做这跑腿的活儿,如今她端坐室中,看着别的婢女忙忙碌碌,在心中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回到从前。 为此,哪怕不择手段,也再所不惜。 苏笃君踱进门来,一眼便瞧见她挂在柜前的嫁衣,不由微微凝眉。 「公子,」小暖上前道:「这是方才送来的婚服,好看吗?」 「你是妾,不得着正红色。」苏笃君皱眉道:「难道没个礼数?」 「我又不穿,只收着,」小暖不以为然,「高兴的时候拿出来瞧一瞧、试一试,也算过了瘾了。」 「你倒怡然自乐。」苏笃君迳自坐下,端起一杯茶来,「不过婚期尚早,忙也是白忙。」 「怎么?」小暖一怔,「非得等到孝期结束以后吗?」 「皇上降旨,我不能不遵循,」苏笃君道,「算来,你也是孙家的义女,皇上体恤孙家,你也多加忍耐吧。」 「也不知我那姊姊进宫去跟皇上说了什么,」小暖抿了抿唇,「皇上竟为了她,降了这样的旨意。」 「说来,岳父大人也死得蹊跷。」苏笃君话锋忽然一转。 小暖脸色微变,「……哪里蹊跷?」 「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自尽了?」苏笃君道。 「不奇怪啊。」小暖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义父害怕被朝廷拘捕,才会畏罪自尽° 「他临死前,向柔嘉要了好些银票,说是要到外面躲一阵子的,」苏笃君留意着小暖的神情,「如今,那些银票也不翼而飞。」 小暖眉一凝,「好像听姊姊提过这事。」 「对了,是你最先发现屍首的,」苏笃君问道:「那银票你可有看见?」 「包袱衣物倒是有的,」小暖道:「银票嘛,我没大在意,可以去问问义母。」 这话,她曾经跟孙柔嘉说过,此刻,仍旧这一句。 「我已问过桑夫人,」苏笃君立刻道:「她说,包袱里并没有。」 「那……或许是落在井里了吧?」小暖道,「银票这东西,遇水就容易泡烂了,不然叫仆役们打捞打捞看看?」 「不过,奇怪的是,我近日倒得了一张。」苏笃君忽然道,「正巧,便是那晚柔嘉给岳父大人的银票。」 「什么?」小暖瞪大双眼,「这……这怎么可能?」 苏笃君意有所指,「大概是谁贪心,把银票拾了去,又花在了外头,正好转到了我手里。」 「不!我的意思是……公子怎知就是那些银票呢?」小暖结结巴巴地道。 「说来也巧,这银票是永泰钱庄开出来的,」苏笃君道,「永泰近日开出的银票与从前不同,加了一个印花,而此银票面额巨大,也没开过几张,所以转到我手里的时候,自然就认出来了。」 小暖不由惊慌起来,「怎么……怎么就加了印花呢?」 「想不到吧?」苏笃君淡淡地瞧着她,「也对,你这丫头,平时也没见过什么大钱,怪不得不知。」 「对啊,」小暖强自镇定道:「我没得过大钱,这银票长什么样子,奴婢都没福分瞧上一眼呢。」 「是吗?」苏笃君睨着她,「那为何你能将这么一张大面额的银票给了小映?」 「啊?」小暖装傻,「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映说,你曾经给过她一张同样面额的银票,上面也有永泰钱庄的新印花,」苏笃君道,「你从哪里得的?」 小暖愣住,一时间语塞。 「别说是桑夫人给的,」苏笃君冷冷地道,「我已问过桑夫人了,她并没有给过你这么大一笔钱。」 「公子到底想说什么?」小暖怒道:「难道是怀疑我偷了义父的钱不成?」 「是你把他推到井里的吧?」苏笃君直接道。 他黑眸中猛地闪过一抹精光,让人看了心中凛然。 「不!」小暖连忙道:「不是我!」 「岳父身亡,你却偷藏了他的银票,」苏笃君继续逼问:「现在还敢说他是自尽?不是你干的,难道还有别人?」 「真的不是我!」小暖惊慌失措,「那晚我看到了一个黑衣人,是他!是他杀了义父!」 「现在又编出什么黑衣人了?」苏笃君冷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圆这个谎!」 「我有什么理由杀义父呢?」小暖道:「何况,我一个小小女子,哪里有这力道?那晚,我出来透透气,确实是看到一个黑衣人将孙大人杀死,推入井中。我……我不过是起了 贪念,捡了地上散落的银票罢了。」 「那你为何不据实呈报此事?」苏笃君道。 「我心里害怕……况且,那么一大笔钱,我也怕孙家追查这银票的下落。」小暖道,「本想着等过了这一阵子,看看情形再说的。」 「然而,你却到宫里通风报信,陷害柔嘉。」苏笃君冷冷地看着她,「你这筹谋倒是不错。」 「我……」小暖不敢再争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公子,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留在你身边啊!」 「像你这样的人,我可不敢留在身边。」苏笃君道,「那件嫁衣,你就留着自己好好高兴吧,希望有一天,你能穿着它嫁给别人。」 小暖瞪大眼睛,「公子不打算纳我为妾了?」 「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威胁我什么?」苏笃君讽笑,「你私藏银票,隐瞒朝中官员被害实情,只要将这些禀报皇上,便可治你欺君之罪!」 「我……」小暖全身如泄了气一般,顿时瘫倒在地。 「你好自为之吧。」苏笃君道:「比起强嫁给我,留着你自己这条命岂不更好?」小暖两眼空洞,顿时如行屍走肉一般,话也说不出来。 清县的金河仍旧那般金澄澄的,蓝天流云之下,河中金沙闪烁,照耀人眼。 孙柔嘉站在河畔,风儿吹过,生出一阵凉意来。 她想起了很多事,比如与苏笃君的初遇。 那是她记忆中的初遇,如梦境般美好,他身骑白马,一如她从小到大向往的绝美男子的模样。 但如今她再也没有那样的好心情了,当时的她对现实一无所知,初到此地时,对一切都很好奇,也往往能够置身事外。 孙柔嘉轻轻叹息。 有人来到她的身后,她听到了马蹄声。 她想,定是孙廷毓牵马过来了,方才廷毓去给马儿飮水,她在这里等他。 「廷毓,生个火,咱们在这里野炊吧。」她没有回眸,只懒懒地道。 「野炊?没有带食物呢。」对方却答道。 孙柔嘉一惊,转过身来,与苏笃君四目相对。 他也到清县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有片刻,她觉得这似乎是自己的幻觉。 是因为太过想念他,而产生的幻觉吗? 「怎么离京之前,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苏笃君笑道:「我也要到清县来,把旧日公务都处理一下的,皇上已经调我回京任职了。」 「公子忙公子的事,」她仍旧生着他的气,「我忙我的,各不相干。」 第四十章 「不相干吗?」他笑道:「日后过了门,难道不是一家人?」 「那也是三年以后了,现在我可懒得操心。」 「纳妾之事,恐怕还得让夫人操心。」 听他竟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提起这事,孙柔嘉瞧了他一眼,淡淡别开脸去。 「别高兴太早了,皇上答应过我,纳妾之事会令你暂缓,」孙柔嘉道:「我不进门,你也别想先娶谁。」 「原来,你去求了皇上,」他笑意更浓,「用那么重要的情报,就换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恩典?」 孙柔嘉呶呶嘴,他知道? 「对我等妇人来讲,这就是天大的恩典。」 「不如去求皇上,别让小暖过门了,岂不更好?」他故意逗她。 她待在染川,还什么都不知晓。 「我可没那么狠绝,」孙柔嘉道,「反正纳妾嘛,总要纳的,我还要留个好名声呢。」 「放心,」他忽然揽住她的肩,柔声道:「暂时纳不了了。」 「失望了吧?」她伸手拍拍他的脸颊,「还要等三年,总之,要等我先进了门。」 「等你进了门,或许也纳不成呢。」他却道。 「怎么纳不成?别客气啊。」她顺势调侃道。 他挑眉,「妾都跑了,我要纳谁?」 「跑了?」孙柔嘉愣住,「谁跑了?」 「小暖啊,」苏笃君道:「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总之失踪了。」 「怎么会?」孙柔嘉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藏了大量银票,带着钱跑了。」苏笃君道,「算畏罪潜逃吧。」 「什么银票?我母亲的?」桑夫人的私房钱被偷走了?孙柔嘉惊讶得阖不拢嘴。 「应该就是那晚,你给岳父大人的那些银票,」苏笃君推测道:「她拿了一张给小映,剩下都自己私藏了起来,至于岳母的钱,倒是没让她沾手。」 「那晚……」孙柔嘉一脸懵懂,「你说畏罪潜逃,那是指她果真跟我父亲的死有关?」等等,她遗漏了什么?为何有些听不懂了。 「岳父不是自杀,」苏笃君直言道:「那晚,他被一黑衣人所杀,我推测,应该是与金矿有关。要么是北松王派的杀手,要么就是崎国派来的杀手。」 孙柔嘉低喃,「果然,我就知道父亲不可能是自杀的……可那黑衣人是怎么回事?」 「小暖都已经向我承认了。」苏笃君道:「那晚,她亲眼所见,在岳父死后,她选择瞒下此事,私自拿了那些银票。」 孙柔嘉震撼不已,天啊,她不过离开了京城几日,竟然又爆出这么大的消息? 「所以,小暖去哪里了?」她终于问到了关键。 「不知道啊,在我质问她后,她第二天就失踪了。」苏笃君笑道:「终归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拿着那些钱,也够她过好一阵子了。」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围困着孙家的疑团、她的情敌,一夜之间,统统都不见了? 上苍彷佛忽然心情好,给了她一点施舍,而就是这一点点施舍,就足以让她平安喜乐。「可是……」孙柔嘉还想问些什么,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接二连三的消息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想骑马吗?」苏笃君却道。 「啊?」孙柔嘉愣愣的。 「好像从没带你骑过马吧?」他道:「来,咱们绕着河滩跑一圏!」 他翻身跃上马背,将她轻轻一拉,她便顺势被带到了他的身前,随后,他长鞭一甩,马儿就奔驰起来。 跟他一起骑马,彷佛是开着跑车,在飞速中如同飞翔,她无暇多想,只觉欢畅。 三年后中秋,孙柔嘉正式嫁入苏府。 这三年间,又发生了许多事。 北松王府被萧皇满门抄斩,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据说,萧皇没有追回遗失在崎国的金矿,又发现北松王爷亏空国库,一怒之下将其灭门。 孙柔嘉也是事后才知晓,孙仲尧与北松王在染川做过许多不法的勾当,比如历任清县县尹之死,都与他俩脱不了干系。 而两人一直与崎国太子暗中往来,此次大量金矿本想暂且藏入崎国,之后再转手卖出,以填补北松王亏空国库之资,然而,崎国太子将千万两黄金据为己有,于是有了后面的事。 孙柔嘉庆幸萧皇没有追究孙仲尧的罪责,以他失踪为结案定论,向世人隐瞒了北松王府被血洗的真相。 所以,她依旧是官宦之女,可以风光嫁给豫国夫人的侄儿。 她的婚礼轰动京城,人人称羡。 当晚,孙柔嘉坐在喜帐之中,满床铺着花生、莲子、桂圆、红枣,取「早生贵子」之意。 她与苏笃君喝了交杯酒,两人四目相对,微笑着。 「今日出阁之前,母亲终于从庵里回来了。」孙柔嘉道,「看来,她总算把小暖淡忘了,也终于认了我这个女儿。」 自从小暖失踪后,桑夫人一直在庵里住着,孙柔嘉有时候担心她会精神崩溃,然而桑夫人最终还是平和地接受了现实。 看来,桑夫人远比她想像中的坚强,毕竟多年的失女之痛也都挺过来了。 有时候,桑夫人满不讲理,疯疯癫癫,只是一时的发泄罢了。孙柔嘉发现,用不着为她多加担心。 「你会想她吗?」孙柔嘉问道。 「谁?」苏笃君笑,「小暖吗?」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如今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孙柔嘉叹道。 「新婚燕尔的,何必提起别人?」苏笃君躺到喜床上,「这新被褥真是柔软,就是撒的这干果子有些硌人。」 「忍耐着吧,」孙柔嘉也侧着躺下,「讨个吉利。」 「这样躺一夜,身子都被硌疼了,」苏笃君道:「不如,咱们把这些干果子抖到地上?」 「不行!」孙柔嘉连忙反对,「这是……那个什么的意思……」 「什么意思?」他佯装不知,故意逗她。 「早生贵子。」她瞪着他,「懂不懂?」 「我无所谓,」苏笃君不由笑了,「生不生孩子,也不是我在生。」 「我有所谓!」孙柔嘉道:「若无生养,犯了七出,豫国夫人会把我休了。」 「呵,你是嫁给我呢,还是嫁给我姑母呢?」他伸手揽住她,「只要我不休你不就成了?」 「可豫国夫人会为你纳妾的……」一提及此事,她就心有余悸。 已经三年了,她以为纳妾这种事情她早已经想通了,可一旦提起,还是忧伤。 当初,豫国夫人能千方百计促成她和苏笃君的婚事,要说真有那么喜欢她吗,倒不尽然,主要还是为了苏笃君着想。 将来为了苏家的子嗣,大概那位夫人也会使出些手段。 「只要我不想纳妾,姑母也没办法。」苏笃君却道。 她迟疑着不作答,不知苏笃君这是在哄她开心,还是他真的如此想。 「那个时候,我看到你那么伤心,我就决定,此生不会纳妾。」他竟然道。 「什么?」她愣住。 「还记得吗?那晚,在河堤之上,你哭了好久。」苏笃君微微叹息,「我回到家的时候,衣襟还没有干透,上头沾满了你的泪水。」 孙柔嘉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一次。 「我脱下衣衫,仔细看了又看,想了一夜。」苏笃君续道:「我告诉自己,不能纳妾,不论是小暖,还是别的女子。」 真的吗?孙柔嘉很惊讶,当时他居然有这样的想法,她竟一点儿也不知晓,原来,他对她的爱怜都藏了起来。 「可是,别的官宦公子都有妾室。」孙柔嘉道:「你不怕被他们笑话?」 「这有何惧?」他摇头,「你伤心难过,才是最让我恐惧的事啊。」 孙柔嘉终于笑了,所有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比不上他这一句话。 此生,有他这句话,足矣。 孙柔嘉轻轻凑到他的唇边,主动吻了他一下。这三年来,他们也有过忍不住亲昵的时刻,他的嘴唇柔软像花瓣,芳香而甜美,每一次的感觉,她都清晰地记得。 然而这一刻,与从前不同,就像天上的星星倏而落在了她的掌心,从今往后他只属于她,这让她受宠若惊。 他搂紧她,加深了唇间的缠绵,双臂的力道却又似在提醒她,这并非奢望。 「合卺逢春月,芳菲斗丽华。鸾笙锁竹叶,凤管合娇花。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窗外,喜娘唱道。 彷佛在提醒着她,此刻的幸福美满,只是刚开始。 后记 【后记 穿越是一种病 唐欢】 大家好,我是唐欢。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从去年至今,我写了四本小说,有三本是穿越。一本是「身穿」,一本是「魂穿」,而这一本呢,是两个灵魂共存于一具躯壳。 穿越是一种病,恍如绝症,无药可救,这是我看了一部电影以后得出的结论。 电影里,男主角不停地穿越,有时候跟妻子说着话,他就穿越了,空降在捷运之类的地方,一辆列车险些迎面向他撞来;或者,穿越到白雪茫茫的森林里,被猎人打了一枪…… 他无法控制穿越的时间,也无法控制穿越的时长,穿越对他而言,就像患了癌症,最终,他果然也死在了这件事上。 相比之下,我笔下穿越的女主角要好命得多,至少,她能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遇到真心爱她的人,利用智慧好好生活。虽然,最初她肯定是彷徨无助的,但只要时间长了,坚定初心,日子都能过得不错。 这一年来,我在写作的架构上花了许多心思,因为女主角穿越之后,其实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未知的,包括自己的身分、原主曾经做过的事情都不知道,亲人朋友她也都不认识,有点像是悬疑小说,要靠她自己一步步把身边的谜团解开。 这个架构上可以玩一些花样,比如什么时候顺着时序正叙写作,什么时候插入往事,什么时候开始转折,什么时候搁下现在写的事,跳到另一件事上……有些人的出现打断了她本来的计划,而有些人助她完成了某件事,便与她分道扬镳,就像在编织一条项链,哪里应该编一朵花,哪里应该加上一颗珍珠、一颗水钻,在哪里打结,哪里再穿插回前面……最终完成以后,心里会得到特别的满足。 从前我可能会更注重文字、人物与描写,但我发现,架构其实能帮助小说写得更轻松,比如有些在情节和人物上的缺失,也因为架构打得紮实,变得不太明显。 这样说也许有些投机的嫌疑,但我真心觉得啊,写小说应该多向编剧学习,把自己的架构打好。编剧写剧本其实没有太多关于心理、景色的描写,文字也很平实,由于文字叙述少,所以只能在架构上下功夫。 有时候,也许依靠架构就能完成一部戏,可见这个东西其实对作品的帮助之大。 小说家什么元素都可以运用,倒比编剧自由,假如在各方面完善自己,那肯定如鱼得水。 我一直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为自己加加油!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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