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落跑》 第一章 皇帝心里打了一个突,不确定自己真的听到了…… 舅舅不是在报告这次出使姽方的结果吗?怎会扯到那里……去! 他有种尖叫着跳下御座、冲过去问个清楚的冲动,但在莽撞行动之前,没忘记现在是什么情形。 早朝耶! 他正端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宝座,殿下排排站着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每个都比他年纪大,尤其是站在殿堂中间禀奏的安国公,还是他的母舅。他若敢真的将心中所想的付诸行动,首先就被那些吃饱饭没事做、光会骂人的言官谏得脸上无光,私底下还要被祖母太皇太后及这个舅父大人训到臭头。 考虑到后果的严重性,皇帝心中虽震惊无比,俊秀可爱的脸容仍是勉强扯出个笑,保持威仪地问:“国舅,朕没听清楚,可以再说一遍吗?” “启禀皇上,臣刚才说到——” “等等。”皇帝吞了吞口水,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弄清楚舅舅说什么,“国舅昨晚深夜才回京,一大早又来上早朝,定然很是疲累,不如这件事就留待以后再说,国舅先回府休息吧。” 这番体贴却引来众大臣脸上一阵诧异。 要嘛,一开始就要安国公别来上早朝,怎会等他说到紧要关头,皇帝才要他回去休息? 即使心里有同样的疑问,安国公岳朗清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皇帝一眼,答道:“臣不累。” “可是朕……”累呀! 大清早就被挖起来上早朝,还被迫听自己不想听的事,谁不累呀! “启禀皇上。”左相赵政道一点都不懂得看他脸色,还主动、积极地上前禀告,“安国公奉皇上的旨意出使姽方之行……” 什么叫奉他的旨意?明明就是你赵政道建议的!皇帝不乐地在心里嘀咕。 两个月前,赵政道与岳朗清联袂来到御书房觐见皇帝,说强敌莽国近来动作频繁,不断拉拢姽方,担心姽方会与莽国结盟,不利于天朝,建议皇帝派遣岳朗清出使。 那岳朗清向来有天朝第一大使之称。他精通数国语言,曾担任礼部尚书多年,被封为安国公后,主导天朝外交事务,以合纵连横的策略,将天朝的邦国都治得服服帖帖,实为出使姽方的最佳人选。 皇帝接受赵政道的建议,以为姽方王祝寿为由,派遣岳朗清出使妮方,实际上是要说服姽方拒绝与莽国结盟。 一去一回的行程差不多花上两个月,岳朗清于昨晚回到京城,今早上朝报告此行的结果,听起来似乎很圆满,皇帝却越听越不对劲,原本想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得拖延且拖延,哪知赵政道硬要多嘴,又不好当面发作,只好听他说下去。 “……可说是十分重大。既然安国公不累,何不让他把此行所获说个清楚?” “国舅刚才不是有说‘幸不辱命’了吗?他已经跟姽方达成同盟的协议,让莽国的奸计无法得逞,左相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皇帝责怪地瞪他。 “臣不是担心这个。”赵政道语重心长地说,“安国公提到与姽方王达成协议,促成了皇上与姽方国的长公主的婚事。此事关系到天朝与姽方的同盟关系,臣以为应该立即进行。” “什、什么?!” 这就是让他刚才感到震惊、失控的原因吧! 皇帝沮丧地领悟。 “启禀皇上,姽方长公主芳兰公主人称八宝公主,虽然长皇上三岁,但品貌足以为天朝国后……”岳朗清接着道。 “可、可是……长三岁?”皇帝有种抓头发的冲动,但当然没真的那么做,免得有失君王的威仪。 “皇上先前立的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宝瓶公主,比皇上还要年长五岁呢。”岳朗清提醒他。 可他当时是权宜之计,又不是真的要她当老婆!再说慧姐姐温柔娴静,美貌多才,哪是姽方的公主比得上! 皇帝在心里嘀咕,深吸了口气后,道:“婚姻大事讲求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是朕要立后这等大事,更不容马虎!国舅虽然是朕的亲舅舅,但不该没事先请示过朕,就决定这种事!” 听起来有点怒气的样子,也说得很有道理,朝臣们纷纷将眼光落向安国公。 “皇上应该记得臣出使姽方时,授予臣全权处理,只要能说服姽方王与天朝结盟,合理的条件都可以答应。”岳朗清不动声色地反将皇帝一军。 “朕是这么说没错,可朕并没有要你……” “当时莽国国主也遣人来祝寿,并向姽方王祁大盛求亲,希望能迎娶芳兰公主为莽国皇后。臣若不使出这招,姽方便与莽国结盟了。” “可也不能拿朕的婚事当结盟条件呀!要知道,立后是何等重大的事!那芳兰公主再怎么宝也非天朝的人,立一个他国公主为后,要朕怎么跟天朝百姓交代!” 呵呵!多么义正辞严呀!皇帝骄傲地发现百宫中有不少人点头称是,不禁扬起嘴角。 “臣可不是只因为要说服姽方王弃莽国而与我方结盟,便草率代皇上提出迎娶芳兰公主为后。”岳朗清严肃地澄清。 “那……是……”有什么下情吗? “虽然近几年来姽方的朝政、军政都由芳兰公主掌理,娶到她等于是掌控了姽方,但臣也知道立后乃国之大事,岂可只为了要与姽方同盟,而要皇上迎娶芳兰公主为后……” “没错!”皇帝点头附和。 “臣之所以会代皇上向姽方王提亲,乃是因为芳兰公主非寻常人也。百黎人对吾朝皇帝所下的逢九难过十的诅咒,相信皇上与众大臣心里都有数,太皇太后为此而焦虑不安,嘱咐朝野积极寻找所谓的九命天女,好为皇上消灾解厄。臣在姽方听人提起,芳兰公主出生时,举国皆有吉兆,漫山遍野兰花盛开,而兰花在姽方被称为花中之王,可说是尊贵无比。而且芳兰公主生来带有奇香,臣有幸在姽方王寿宴上见过公主,她人一到,臣便闻见一缕缕清而不洌、舒爽迷人的兰香。这正是芳兰公主被称为八宝公主的其中一宝。” 说到这里,岳朗清停顿下来,发觉皇帝一双纯真如稚子、灿亮若星辰的眼眸因好奇而睁圆。 “八宝?”应该跟桂圆、薏仁……之类的八宝粥没关系吧?皇帝努力压抑着不断往上冒的好奇意念,最后宣告放弃,索性问个清楚,“究竟是哪八宝呀?” “所谓的八宝,其中一宝便是指芳兰公主的体香。” “其他七样又是什么?”皇帝嗔怪地瞪视舅父,无言地催促他往下说明白。 “其他七样依序指的是公主的美貌、智能、称雄于姽方的武艺,一件由天蚕丝裁制成的冬暖夏凉、刀枪不入的宝衣,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一匹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和一颗可解百毒的宝珠。但最为无价的,则是公主的智能。姽方在她的治理下,不仅百业兴盛,人民安居乐业,她的用兵之术更震慑西域各国,就连莽国国主也为之忌惮,才会老婆刚死,就迫不及待想迎娶芳兰公主为后。” 真有这么厉害? 不仅皇帝存疑,众大臣们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她要是真有这么多宝,为何芳龄十八了,还待字闺中?” “启禀皇上。桅方虽与天朝民情相同,女子十四岁便开始有人上门提亲,但一来,芳兰公主身份尊贵,眼高于顶;二来,姽方王近年身体欠佳,太子又年幼,只能依靠芳兰公主主持军政,是以耽误婚事,不表示公主嫁不出去。” “我也没说她……”皇帝偷偷吐了吐舌头,“反正,就算她是名副其实的八宝公主,品貌才艺都是万中选一,可是跟太皇太后要找的九命天女有什么关系?” “启禀皇上,臣刚才说过芳兰公主出生时,姽方举国都有吉兆传出。姽方人说她是天女转世。那日姽方王寿诞时,莽国使节一看到她,口中直嚷着菩萨显灵,经臣旁敲侧击,得知莽国使节将她看成了备受该国尊崇、信仰的观音菩萨,因为公主的容貌有几分肖似菩萨的慈颜,加上眉心间的一点红痣……” “唔?”皇帝半信半疑,这样就被人看成菩萨、天女了吗? “臣曾从国师口中得知九命天女之容貌、骨格该有的特征,芳兰公主都符合。臣也算过公主的八字,若与皇上合婚,实是旺夫益子的母仪天下命盘,是以臣才决定促成这桩婚事。一来,可解皇上的逢九难过十的诅咒;二来,莽国想和姽方结盟的阴谋自然瓦解;三来,有姽方这样的姻亲国牵制莽国,莽国将不敢轻启战端,两国边境居民都将能休养生息。臣为天下臣民请命,请皇上同意这桩婚事。” 好大的一块石头压下来喔,好像不答应,他就将边境的百姓安危置于不顾。皇帝冷汗直流。 “皇上,安国公精研相术,不可能会看走眼。太皇太后为逢九难过十的诅咒日夜不安,臣请求皇上迎娶芳兰公主以安太皇太后之心。”勇亲王也站出来说话。 啊?又是一块大石头,不答应成了不孝。 “皇上……” 文武百官一见勇亲王出面,全都群起附和,皇帝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朝他拥过来,头上的重担几乎要压垮他。 “可是……万一她不是九命天女怎么办?万一朕立她为后后,才找到九命天女又该如何?”他深吸了口气,作最后挣扎。 “皇上的忧虑虽是有理,但皇上要知道安国公已替皇上求取了这门婚事,要是皇上不认账,如何跟姽方王交代?”赵政道恭谨地禀奏。 啊?既成事实,才要他认账,当他是图章盖了就算吗? 皇帝暗暗恼火,但气归气,有些事还是得想清楚。 舅舅就是舅舅,何况这个舅舅向来十分疼宠他,难道能为此杀了他,好向姽方王交代?就算这么做,姽方王的怒气也不见得能平息,搞不好还会反过来跟莽国联盟,到时候兵连祸结的账又全要赖在他头上。 当皇帝当成这样,实在是太可怜了! 皇帝忍不住要哀叹自己多舛的命运了。 “那、那、那……”满朝文武都站出来要他答应,他还能如何?皇帝认命地长叹出声,“朕答应就是。” “皇上英明!” 呜…… 在众人的赞颂声中,皇帝只想哭。 他哪里是英明,根本是在恶势力下不得不低头呀! “安国公可有跟姽方王提及迎亲日期?”左相赵政道等一干重臣自己商量了起来。 “本爵说要回朝请示皇上,再决定日期。” “日期得请钦天监算出吉日吉时,再由太皇太后定夺。”勇亲王道。 “可此事不宜拖延,免得夜长梦多。”岳朗清警告。 “嗯……” 竖高耳朵倾听的皇帝听到这里,决定有必要插嘴。 “反正离朕十九岁还有好几年,不用急着迎亲吧。” “皇上!”众人又纷纷将眼光投向金殿宝座上的少年皇帝。 “国舅刚才不也说了,那姽方的太子年纪尚幼,姽方王又病着,国政、军政都要依赖芳兰公主决断,这时把人家娶回来,岂不是害姽方的国政、军政大乱吗?”他善体人意又为人着想地说。 “皇上多虑了。”岳朗清简短的一句话就把他的拖延战术给破了,“姽方王已康复,姽方太子虽然才十二岁,但在芳兰公主的调教下,已能处理部分政事,加上芳兰公主知人善用,姽方人才济济,即使公主远嫁,国政、军政亦能井井有条。何况姽方王不舍得继续耽误公主的婚事,并希望能藉由联姻加强与天朝的关系,好让姽方得到天朝的庇佑,没必要担心莽国的报复。” “呃,这个……”都找不到理由可以再拖延一下吗?皇帝苦恼着。 “可是迎娶皇后是件很重大的事,总要好好准备一下。”他强调,“何况,朕身为一国之君,不能随便出京。若要前往姽方迎娶皇后,还得大费周章地规划迎亲路线,铺路修桥,还有住宿的行宫,半点都马虎不得,这也需要……”一年半载吧? “皇上乃九五至尊,身系天下安危,岂能随意出京?这不仅会耽误国事,臣同时也担忧与姽方及天朝相邻的莽国会在不甘心下妄图加害皇上。这点姽方王也考虑到,他允诺皇上不需亲自迎亲,只要派遣亲信代为迎娶即可。” “啊?”居然连让他趁机玩一下的机会都不给,成这个亲有什么好的?皇帝好哀怨。 “安国公所言甚是。只需在皇亲国戚中,择一年轻、未婚且品貌佳、足以代表皇上的堂哥、表兄代替即可。”左相赵政道建议。 “该选谁?”勇亲王与其他亲王商量了起来。 他们那些儿子不是已成了亲,就是年纪还小,剩下的又上不了台面,真是伤脑筋呀! “依我之见,既然这桩婚事是由安国公代皇上提出来的,何不让安国公世子龙渊阁大学士岳翕代皇上迎亲呢?”赵政道又说。 “嗯。岳翕年轻有为,不仅品貌出众,文才武功又都是上选。此行恐怕莽国那边会有动作,若能由他主持大局,迎亲必能顺利。”勇亲王代表众亲王点头同意,“安国公,你的意思呢?” “能为皇上效命是小犬之福。既蒙众位大人推荐,本爵自是欣然同意。” “太好了。待本王禀明太皇太后,便安排由岳翕代皇上前去姽方迎娶芳兰公主。”勇亲王道。 好好好!他的婚事倒由别人来做主了!皇帝越想越有气。 更气的是,他才十五岁,这些家伙就迫不及待地老想帮他娶老婆。表哥岳翕都二十三岁了,怎么没人逼他娶亲? 可恶!何必要岳翕代他迎亲呢?干脆叫岳翕替他当新郎算了!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喔! ***************************************************** 四月的京城,大地上还留有淡去的春光余韵,炎热的暑气未及降临,依然可见花光处处,树枝上不时传来黄莺的啼鸣,但随着日头西落,夜色渐深,花光与莺啼都渐渐暗去、静默下来,就连位处西大街的豪门宅邸,白日里花光如颊、树树争艳的园林,在夜幕笼罩下再看不出一丝奇妍竞艳的风光,反而显得阴沉。 沿着森然的庭园往里走,在幢幢树影掩映下,隐约有栋独立、隐秘的屋子,如同每个灯光灿起的夜晚,屋外黑暗、隐秘的角落都可见佩戴刀剑的武士巡守;而在烛影摇曳的屋内,像每次的开始总是静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于是,一双双眼情不自禁地投向精雕细琢的格扇门,期待着一道熟悉的青影能推门进来打破沉寂。等着,等着……终于传来轻微的声响,随着格扇门无风自开,走进了戴着虎形脸谱面具的伟岸身形,众人窒郁在胸口的气息才都吁了出来。 “你又迟到了!”阴沉、冰冷的声音不快地响起。 “每次不都是这时候来吗?”悦耳的男声懒洋洋地回答,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这些人爱早到,关我什么事! “青虎!”端坐主座的男子忍无可忍地自紧合的齿缝里挤出令他直想磨牙的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受下去,这家伙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别用那种可怕的声音喊我,不然我会以为这里不再欢迎我了。” 青虎说完后,照例不理会主人的坏脾气,脚步从容地走到最末的一张椅子坐下,跷起二郎腿。 由于这样的场面大家都司空见惯了,除了屋子的主人以外,倒没人放在心上。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主子不客气地质问,“我还没为上次的事怪你,你倒拿起乔来!” “我就知道你这个人老爱把错都归咎到别人身上。当初是谁说:‘妙呀,妙呀’的?又是谁说:‘只要是男人,就忍不下老婆红杏出墙的气,尤其是被视为天下至尊的皇帝!只要想到他会在承受被背叛的羞辱的盛怒之下,亲自下令杀了花朝与赵贵妃,我就……哈哈哈……一个是他的爱妃,一个是他视为至亲的朝表哥,天真那家伙不气疯才怪!哈哈……”’青虎将当时主子的话模仿得惟妙惟肖,就连笑声也几乎从同个模子印出来,令主子气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 “当时你和在坐的大人全都觉得那会是个好主意,也全都认为皇帝会在盛怒下斩了花朝与赵……不,现在该改称宝瓶公主了。皇帝没照我们的期待杀了两人,又不是我的错,我怎会知道皇帝的肚量那么大,连老婆红杏出墙都可以忍受……不,整件事根本是他主导的!他当宝瓶公主是姐姐、是表嫂,而非老婆,自然就没有戴绿帽的怒气了!皇帝这人的气量完全超出我的预料——” “我叫你来,不是要听你对皇帝歌功颂德!”主子气呼呼地打断他,只要回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在左丞相赵政道的寿宴里闹出的笑话,他就有种撞墙的冲动。 “你现在会说这种话,当时怎么不把他们的关系给搞清楚!你知不知道那些皇亲国戚全在背后笑话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我自以为可在皇帝面前邀功,结果是自讨没趣,还惹了一身臊!”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火气还真旺呀。青虎耐心地等他发完这顿脾气,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那种事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别忘了,赵千慧以贵人的身份进宫时,我根本不在京里。倒是你们这些在京中的人,为什么也不知道?” 说完,他锐利如鹰的目光不客气地扫视在坐者,最后落向主位。 “我……”主子一时语塞,未发完的怒气哽在喉头发作不得。 “青虎大人,那是皇帝的私事,我们这些人里没一个是他的亲信,又岂会知道这种事!”替主子解危的声音,出自主人左边第二个座位的青衣大汉。 他叫作库克,是主子最宠信的属下之一。 “对呀!皇帝整天就爱在女人和太监堆里混,与我又不亲,我哪会知道!”主子跟着附和。 青虎不置可否,只是冷冷一哂:“你们都不知道了,我更不可能会知情!” “你不是跟朝——” “咳咳咳!”青虎以几声轻咳打断主子的话,不悦地瞪他,“连花朝都不知情,我更没理由知道。我都已经尽力而为了,事情还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况且,此刻已事过境迁,再去追究是非曲折有何意思?还是你找我来,就为了算旧账?” “当然不是。早朝上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主子自知失言之下差点泄了青虎的底,急忙转移话题,目光轮流在厅内的每张脸孔看去,“不管姽方的芳兰公主是不是所谓的九命天女,光从岳朗清对她的描述,便知道她是个难缠的女人,皇帝娶了她,无异如虎添翼,想除掉他就更困难了!” “主子说得对。光是御林军统领花朝和宝瓶公主就很难对付了,宫中要是再添这样一位文武全才的皇后,我们想除掉皇帝无异痴人说梦。”库克附和。 “是呀,是呀……”在坐者也跟着点头。 “那就除掉她。”青虎淡淡地道,那无所谓的语气仿佛说的不是人命,而是只蚂蚁。 “你、说得容易!”主子哼道。 “说的当然比做的容易,但做起来其实也不困难。”青虎的语气依然是轻描淡写。 “哦?”主子怀疑地睨视他,“你所谓的容易,该不会跟上回一样,弄到后来一场空,便宜了别人吧?” “如果你一定要捉着无法挽回的事做文章,那也不用谈下去了!”青虎冷哼一声站起。 “青虎大人,主子不是这个意思,您留步呀!”库克边赔笑脸,边向主子示意。 后者尽管有满腹的不满,仍勉强收敛住怒气,闷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重蹈覆辙。” “哼!”青虎坐回原位,从鼻孔哼出的语音冰冷,“难道我就想重蹈覆辙吗?上回的事是人算不如天算,但不管怎样,也没让你吃亏到哪里去!赵千慧如今身为公主,又与花朝成了亲,再不能像往昔般名正言顺地与皇帝形影不离,就算你还想在皇帝寿宴那种场合动手,赵千慧也不可能再坐在皇帝身边,替他挡掉刺客的暗杀了。” 主子不置可否。 经过了上回的失败,花朝对皇帝的保护更加的严密,想再用这种方式除掉皇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他没多费唇舌辩解,直接导人正题。 “你刚才所谓的做起来不困难,是表示已经想到法子除去芳兰公主?” “那芳兰公主人称八宝公主,据说还是姽方第一高手,要除去她可不容易。”库克语带保留。 青虎睨他一眼,嘴角微朝上弯。 “反正又不是我们动手。” “青虎大人的意思是……” “最不乐意见到芳兰公主嫁给天朝皇帝的人,可不是我们。” 库克眼睛一亮,“小的明白了。青虎大人是指莽国必然会全力破坏这桩婚事,不让芳兰公主嫁进天朝。” “莽国一向野心勃勃,之前遣使向姽方王要求联姻,为的便是想联合桅方,对天朝不利。没想到桅方王不但没答应婚事,反而将女儿嫁给天朝皇帝,莽国国主在不甘心下,必然会设法阻止这桩婚事。我们只要顺势推波助澜,适时的帮衬对方,不但可假莽国之手破坏这桩婚事,说不定还可以顺便除掉岳朗清父子。” “啊!”众人听到这里,心跳都不由急促了起来。 “这桩婚事是岳朗清谈成的,代皇帝去迎亲的又是岳翕,中途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岳朗清父子难辞其咎……妙呀,妙呀!”主子不住地赞叹,一扫之前的沉郁烦恼,眉眼都飞扬了起来。 “哇哈哈!就算岳朗清是皇帝的亲母舅,岳翕那小子又与皇帝向来亲近——上回就是这小子破坏了我的事!”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了起来,“皇帝也不能无视于他们捅出的娄子!只要莽国得手,或将芳兰公主掳走,或是干脆杀了她,都将引起妮方王震怒。到时候,为了平息桅方王的怒气,皇帝还不挥泪把岳朗清父子给斩了?我再加把劲,这次非让岳氏一族抄家灭门不可!” 这家伙又想把人抄家灭门了? 青虎摇头叹息。 “好,就这么办!库克,这件事交给你处理,你迅速联络莽国,由我们从中帮忙他们潜进天朝境内,务必要在途中解决芳兰公主!” “啊?”主意又不是他想的,怎会派到他头上来? 库克苦着一张脸,求救似的看向青虎。后者心知主子有意防他,只冷冷一哂,对库克耸耸肩,表示帮不上忙。 第二章 “公主,您都没有看到天朝的迎亲队伍进城时的场面有多浩大!我看光是鼓乐手就有一百名,载送聘礼的马车络绎不绝,足足有一百辆!两旁护卫的兵士加加起来……怕不超过好几千人!尤其是领头的代娶新郎——” “什么代娶新郎呀?”另一道莺声燕语不客气地打断前一道莺声燕语,“是天朝皇帝派来的迎亲使!不知道就不要乱讲!” “还不是一样嘛!阿柑,你就爱找我的碴!” “不是我爱找你碴,你叫阿橘,我叫阿柑,要是有人说柑跟橘都一样,便喊我阿橘,喊你阿柑,或是阿柑做的坏事说是阿橘做的,你也认为一样吗?” 阿橘一时语塞,心虚地左顾右盼。妹妹会说这种话,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常常在做坏事时,便说自己是阿柑,结果就……哎,不能怪她嘛,谁教那些人分不出来她们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嘛! “哎呀,那些都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啦!”阿橘急忙转移话题,“我要说的是代……”在阿柑的瞪视下,她赶紧改口,“迎亲使啦!他长得高大威武,丰神俊朗、温文尔雅、器宇轩昂……” “丢脸死了!还不快把你的花痴样给收起来!居然边说边流口水,我都不敢认你是我的姐妹了!” “谁、流口水嘛!”阿橘恼羞成怒,情不自禁地伸手碰触嘴角,果然有些湿,她连忙抹去,“臭阿柑,就爱找我碴!不晓得在城楼观有时,是谁看得双眼发直、嘴里喃喃念着好俊、好俊……喔!” “那可不是你嘛!”阿柑傲然道,嘴角噙着抹诡异的笑。 “谁说是我?明明就是你,还不承认!” “我承不承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姐妹们认为是谁呀!” 在妹妹幸灾乐祸的笑意暗示下,阿橘发现果然一双双眼睛全往她这里瞧。 “阿柑你……” “够了!”威严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侍女长桂香指挥一队侍女将成箱的物品搬进屋内,“没看到公主正在批阅奏章吗?还在一旁吵闹广 是有看到啊。 阿橘偷偷扮了个鬼脸,可是公主都没说她们吵,桂香姐凭什么骂人呀! “公主,这些都是天朝皇帝派人送来的成亲用的凤冠霞帔、各式服装和首饰等物品,桂香打开来给您看好吗?” “搁着。”清洌冷然的音韵简洁地响起,众侍女你眼望我眼,都觉得公主对这桩婚事好像太冷淡了。 “公主,我们都久闻天朝物阜民饶,皇帝送给公主的嫁裳不知又好多看哩,公主为何不看?”桂香小心翼翼地劝道。 “对呀,公主!”阿橘附和得兴高采烈,一双杏眼好奇地在那些箱笼上转了又转,“这可是高大威武、丰神俊朗、温文尔雅、器宇轩昂……的那位迎亲使辛苦送来的耶,您怎么能忍心不看一眼嘛。您可知道这位高大威武、丰神俊朗、温文尔雅、器宇轩昂……的迎亲使不是别人,他是王上寿宴时,代天朝皇帝来拜寿的安国公的儿子耶。您当时不也称赞安国公有名士的风流、重臣的仪态,威武中藏着温文,潇洒又不失威严,谈吐文雅,气度恢宏……就可惜年纪稍长。现在他儿子来了,安国公的优点他都有,而且年轻英俊,更胜安国公……” “阿橘,你说这些干吗?公主要嫁的又不是安国公的儿子!”阿柑赏她一个大白眼。 “啊?可是我听人说,迎亲使是皇帝的表哥耶。外甥多少会像舅舅,迎亲使又像安国公,迎亲使这么好看,皇帝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呀。” “万一那个皇帝外甥一点都不像他的安国公舅舅,跟这个迎亲使表哥呢?” “不会啦!我们在市集里买到的那本‘贵妃出墙’不是把皇帝描述得俊秀可爱,俊美无俦吗?” “你少呆了!那是小说,又不是真的!”阿柑嗤之以鼻。 “书店老板明明告诉我,这是得自天朝的真人实事,是宝瓶公主和御林军统领花朝的爱情故事。这桩凄怨缠绵、幸好在皇帝成全下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婚事不但传遍天朝,还随着这本书销往海外,举世皆知!我想皇帝一定像书上写的那么可爱、善良、好看啦,这样的皇帝才配得上我们公主呀。” “你是老天爷呀!想怎样就怎么样吗?” “臭阿柑,不要尽跟我抬杠,难道大家不想公主要嫁的皇帝是这么好的人吗?况且我们都在城楼上看到天朝迎亲队伍进城的情况,除了迎亲使外,那些护送聘礼的侍卫们哪一个不是雄赳气昂的?阿堇还说要是伴嫁过去,能嫁给其中一人,就会好幸福喔……” “你思春啦,这么想嫁人?” “是阿堇,又不是我!”阿橘委曲地嘟起唇,美眸气恼地瞪大,在众姐妹身上绕了一圈,“难道你们都不想嫁给像迎亲使那么俊的郎君吗?” 众人面面相觑,情不自禁地逸出做梦般的轻喟。 那位迎亲使呀…… 芳兰公主手一抖,笔竟歪了去,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流窜在方寸间,让她再也静不下来。 她闭了闭眼,“你们出去。” “啊?” 公主向来是好脾气的,可一旦开口,没人敢违抗。 众侍女默默朝她福了一礼,在侍女长的带领下全都退出房外。 耳朵终于清净下来,芳兰公主的心情却没有恢复平静。 书案上的奏章再引不起兴致,她颓然放下笔,呆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往设在窗台下的软榻走去,坐了下来。 从这里可以看到落日的情景,天空染上一层醉人的烟霞,层层迭迭的绿意连绵向远方的山峦,成群的鸟儿飞过天际,正是倦鸟归巢时候呀! 想到这里,祈善善寸心芳绪堆拥着丝丝酸楚。鸟儿要回巢,因为巢里有正等着喂食的雏鸟,而她的雏鸟已经长大了,不再依赖她的喂养了吗?并打算将她献祭给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好护佑这脆弱的鸟巢? 不,她不该有这么偏激的想法。 祈善善凄楚地摇头。 就像父王说的,女孩家长大了,总要嫁人的。父王不是有意要将她远嫁,他曾经希望她能在国中俊彦里择一为婿,是她怎么也看不上眼。后来,莽国国主桑颜卡邦向她求亲……想到那家伙,善善难掩心头的厌恶,娇美的脸颜皱缩了起来。 她跟桑颜卡邦曾因边界纠纷照过面,在她的计谋下,莽国小挫而返,桑颜卡邦当时看她的眼神便充满贪婪、色欲,令她十分不舒服,但她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厚颜无耻地向她求亲! 与其嫁给那个男人,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在见过天朝的使者岳朗清之后,她无法拒绝父王和丞相的劝说,答应了岳朗清代天朝皇帝提出的婚事。 她还记得那天被父王叫进御书房里时,父王和丞相劝她的情景。 “善善,不是父王忍心将你嫁那么远,而是处在莽国和天朝两大强国下的姽方没有第二个选择,不是依附莽国,便是与天朝结盟……” “可是我们以前还不是……”没有依附谁,也没有跟谁结盟吗?她想这么说,却被父王眼中的无奈给哽住剩余的话。 “莽国使节以前也没有为莽国国主桑颜卡邦提出要娶你为后的要求呀!善善,我知道你能干,可是螳臂焉能挡车?我们若拒绝,便给了桑颜卡邦进攻我国的借口。” “我们根本不必怕他!” “父王知道你有能力带领姽方抵抗莽国的侵略,问题是,这将造成姽方人民严重的伤亡。你忍心看到子民因为你的关系生灵涂炭吗?” “我……”她脸色惨白,娇弱的双肩如何承受得起这么严厉的罪名! “惟今之计,只有与天朝联盟,方能令莽国忌惮。父王也是和丞相商量了许久,才决定答应安国公代天朝皇帝提出的婚事。” “是呀,公主。”丞相神情凝重地加入劝说的行列,“桑颜卡邦是什么货色,相信公主心里明白得很。他残暴、贪婪又好色,今年不过三十一岁,已经死了三任王后。撇开他克妻的恶名,莽国又有兄弟、父子可以在对方死后接手其妻妾的陋习,光这一点,便让公主和王上都难以接受了。天朝便不同。他们礼教严明,在位的开新帝年方十五,主政的十一年来,天朝风调雨顺,备受宇内邦国的崇仰信赖,加上尚未大婚,后宫空虚,公主嫁去也不必担心会跟后宫的嫔妃争宠……” “可本宫听说,他先前立了贵妃……” “那名贵妃已被改封为宝瓶公主,这件事还传为佳话哩,更可见皇帝的器宇恢宏,为了完成表哥出征前的交托,才会将表哥怀了身孕的爱人接进宫内照顾,中间虽然造成了误会,但皇帝不改初衷,最后成全这对有情人。这种气度,古往今来可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办得到。” 听起来,的确是个比桑颜卡邦好上百倍、千倍的人,可是想到要远嫁重山,到一个自己陌生的国度,善善便害怕起来。 “不是听说他有逢九难过十的天朝皇帝诅咒吗?”她幽幽问道,就算那人再好,难道要她只跟他做四年夫妻,便等着当寡妇? “这也正是安国公向王上提出婚事的原因。安国公见过公主后,认为公主便是能为天朝皇帝排除诅咒的九命天女。只要公主与天朝皇帝成亲,逢九难过十的恶咒便能解除。” “可万一本宫不是呢?” “臣也想到了。”丞相老谋深算的眼眸闪亮着,“就算公主不是,天朝皇帝也应了诅咒不幸撒手西归,只要公主为皇帝诞下子嗣,公主就是天朝的太后,到时一样能庇佑我国。” “你们要本宫……”她脸色一阵铁青。 “公主,这是最坏的打算。况且,眼前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公主不是嫁给天朝皇帝,便是要答应桑颜卡邦的婚事。两者中只能选其一。” 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选其一?心好空,身好虚,这就是她这几年来戮力为国后的下场?白耗了青春,还要用一生幸福换得祖国的平安? “天朝皇帝俊美温文,乃是万万人中难得的奇男子、伟丈夫,公主嫁给他不会后悔的!” 丞相语重心长地劝说,还有父王眼中无言的恳求,在在让她不得不低头。 可是他们怎么都没有为她想过,就算天朝皇帝再好,也不是她自己选的,她只是不得不嫁给他,这样的姻缘会幸福吗? 这些日子来,她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努力继续以往平静的生活,可是再怎么努力依然逃避不了这天的降临。 春去夏来,眼见夏日也将被秋意取代,天朝的迎亲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地开来,在三日后便要带走她。 一去难回呀,眼前锦绣的山河只能在梦里神游,还有她敬爱的父王,疼爱的小弟,都将在她出嫁后,难以相见了! 那些自己所推动的政策,在她走后会不会继续被贯彻执行?仰赖她带领的将士,会不会有好的将领来带领他们保家卫国?还有她嫁到天朝后,面对的又是怎么样的情况?皇帝真有那么好吗?那里的风俗民情跟姽方会不会有很大的不同?她在宫里会不会无聊,还有,还有……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忧虑全都翻江倒海地汹涌起来,祈善善只觉得头晕目眩,向来的坚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公主?” 轻柔的呼唤响在耳际,善善回神过来,偏过芳颊寻觅那声音。 “公主!”桂香惊呼出声,眼中盈满忧虑和怜惜,“您怎么了?” 她递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拭去主人脸上的泪水。 祁善善这时才发觉自己泪流满脸,忍不住投进自幼便陪伴她身边的侍女怀里。 桂香呆了呆,随即轻轻拥住她,感觉着肩头渐渐渗入湿意。 可怜的公主,大家只看到她坚强的表面,却不知公主也是个需人疼惜、呵宠的娇弱人儿呀。 桂香心里盈满怜惜,没有多说一句,直到肩上的抽泣渐渐止息,芳兰公主缓缓离开她。 她走到外头命人端盆温水进来,亲自绞干毛巾,为芳兰公主整理仪容,一主一仆不需多话一句,便能各自体会彼此的心情。 “公主,喝口茶吧。”桂香送上香茗,芳兰公主默默接过。 良久。 “桂香。”她轻声道,目光已恢复向来的清冷,“天朝的迎亲使被安置在哪里?” “王上将迎亲使和他的下属们都安置在西园新建的宾馆里。今晚还设宴招待他们。” “好……我要见他,明天你安排一下。” “是。”桂香欲言又止,最后仍选择退开。 有些事,有些伤痛,即使亲近如她,仍然无法为公主分担。 ******************************************************* 姽方的上京珍珠城,这个拥有两百年以上历史的都城,比他想象的还要繁荣哩。 由于位于东西交通要道,周围水源丰沛,易守难攻,加上气候温和,四季如春,珍珠城不仅贸易业及观光业发达,在祁氏一族的主政下,更被建设得处处书香、花香。 可惜安顿好所有人员,已经是傍晚了,他得赶赴姽方王的接风宴,根本没空游览,只能凭着进城的印象及父亲提供给他的书册,揣想整座城市的风貌。想到这里,岳翕便感到沮丧。 “岳大人,比起令尊的俊美温文,您可是更加的高大英挺呀!” 他比父亲高半个头,体魄是魁梧了一些。 “您过奖了。”岳翕收敛心底的失意,温雅地一笑,饮下姽方大臣不知是第几轮的敬酒。 “令尊也是千杯不醉,岳大人这点有乃父之风。”另一位大臣道。 什么千杯不醉呀?他不仅喝得头昏脑胀,连下腹处都胀得紧,酒气都淹到喉头了! “是呀,岳大人,下官再敬您一杯。对了,您真的尚未成亲吗?下官的女儿芳龄十六,虽不若芳兰公主那般艳美,但在姽方也是属一属二的大美人……” “巴大人,岳大人是代天朝皇帝来迎娶公主的,不是来相亲的呀。” “呵呵,顺便嘛……” 岳翕表面上噙着潇洒倜傥的笑意,其实已被姽方君臣轮番敬酒兼做媒闹得苦不堪言,不得不以眼色向同伴求救。 身为此次迎亲副使的礼部侍郎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为他挡去接下来的敬酒,让岳翕能借着尿遁逃出喧闹的宴会厅。 如厕之后,岳翕犹豫着是否该回到宴会,但一想到姽方君臣的热情招待,脚步便胆怯地绕过宴会所在的大殿,朝不远处的花园走去。 他不是要潜逃,只是想暂且逃避一会儿。 嗯……好香喔。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缕香息,吸引他深深呼吸,想起父亲曾说姽方盛产兰花,岳翕不禁要猜疑起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浓烈的酒意也散了几分的香息,是否是出自兰花了。 他伸了伸懒腰,望向不知通往何处的幽暗林径。 虽然在王宫里闲荡并不妥当,但好奇心让他忍不住想要确定浓郁的花香是出自哪种植物。依花香的浓烈闻来,香源应该就在左近。 岳翕考虑了一下,便迈出脚步往前走,反正还有能干的礼部侍郎相帮衬,他消失一下应该不碍事。就把那些叫人吃不消的敬酒全交给库大人应付,至于他……岳翕懒洋洋地勾起嘴角,迷离的眼光 往上一瞟,正好瞧见从稀疏的叶缝中露出脸来的一弯消蚀了一小半的缺月。 等他回京时,这缺月应该是蚀完又圆回来了!到时候月圆人团圆,皇帝娶老婆,岳翕得空逍遥去。 但在此之前,得先把芳兰公主安全护送进京,交到皇帝手上,他才能逍遥得起来呀! 一念及此,岳翕晕沉的脑袋里就突然来千阵闪电打雷,额际隐隐作痛。 姽方与天朝联姻的消息传出后,莽国的大军便持续在天朝、姽方相邻的边境骚扰,但不晓得是否因为两国早有防备,虽然大大小小的冲突加加起来也有十几桩,莽国的十万精锐依然无法越雷池一步。对此,离京时,他父亲还对他耳提面命一番。 “莽国国主桑颜卡邦一向气量狭小,得知芳兰公主弃他而选择嫁入天朝,绝不可能只派遣十万精兵在边境耀武扬威,定然还会有后续动作……桑颜卡邦有可能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故意派十万兵马掩人耳目,暗中再派人潜进我国境内,埋伏于途中伺机掳走芳兰公主,或者还更心狠地想行刺公主。翕儿,你回程时要分外小心,一切以公主的安危为重。” 不用父亲交代,他也知道芳兰公主的安危比任何事都重要。她若是有丝毫的闪失,事情就惨了。 惨惨惨,不仅他惨,岳氏一族惨,天朝与姽方的同盟关系也岌岌不保,到时候亲家变冤家就全是他的错! 可恶,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怎会落到他头上来?岳翕忍不住仰天长叹了起来。 “没办法,谁教新郎皇帝是我表弟。要是知道会这样,我该学花朝早些娶妻生子,就轮不到我出这趟差使了!”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呀。 岳翕自嘲地一笑,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路的尽头,原来他随着花香而走,竟来到了环湖的小径。 月色下,可以看见湖岸种植的杨柳随风款摆,薄薄烟水迷漫的湖面还可隐约看到几株花苞合起的荷花,及十数张宽大到可让一名孩童坐在上头的青翠荷叶,更远处,还有一座通往湖心亭的白石拱桥,而桥上正伫留着一道缥缈的身影。 怕是自己眼花,他揉了揉眼,见到那身影就站在靠近湖心亭那端的桥头,对着湖面,在夜风吹拂下,纤瘦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被旋落水面。 岳翕看得心头一跳,天生的侠义心肠使他为对方着急了起来。 担心那人随时会掉下去,岳翕没耐心循着环湖小径绕去那座桥,而是走了快捷方式。 他提气纵身往湖面奔去,仗着自己轻功过人,借着荷叶当踏脚,几个起落来到桥上,伸手捉向那人衣袂。 哪知那衣袂似有生命,带起一片金光反向他袭来。岳翕心惊之下,气随意转,收手往后掠开。 对方却没有停止攻势,鼓胀着真气的宽长袖子化成致命的武器招势连绵不绝,岳翕在金色的袖影间穿梭,阵阵浓郁香息扑鼻而至,依稀是先前闻到的那股沁人心脾的香,令他心头微悸,目光锐利地穿过满天的袖影与一双澄明、清冷如湖水的眼眸对个正着。 胸口忽地跳动得厉害,某种灼烫随之生起,岳翕心神一闪,险些躲不过从袖影间穿出来的指力,他深吸口气稳定心神,反将更多迷魅人心魂的幽香一并吸纳进去,并将对方国色天香的绝姿也收纳进眼瞳。 美女他见过,聪明有自信且擅于发号施令的美女他识得几个,但眼前的美女除了这些特质外,冷艳娇美中还有种王者般的高贵仪态。 她是谁? 这个疑问在他脑中闪了又闪,在避过对方削向头脸的一击,岳翕心知必然是自己的鲁莽举动招致误会,连忙高声喊道:“在下没有恶意,原是担心姑娘会不小心落湖,才赶过来想拉姑娘远离湖边,并无调戏之意。请姑娘原谅在下的唐突,双方罢战。” 这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字字清晰,却听得对方心头微惊。 原来两人已经过了二十余招,岳翕在只闪不攻的情况下,不但能潇洒地应招,还有余力开口说话,而且从声音可以听出他中气十 足,足见他内力深厚,令这位向来罕逢敌手的美女暗暗吃惊。 这也激起了她天性中的不认输,招式更为凌厉,让岳翕再不能只以闪躲来应付。 “你玩真的?继续下去,在下不客气了!” 警告过后,岳翕功贯全身,闪电抢前,拳掌探进她重重袖影,往她面门击来。 “好!”美女娇躯急旋,金袖陡地一卷,化成铁棍似的砍向他手臂。 岳翕同样不是省油的灯,大喝一声,迅速收回的拳掌抓向金袖。 丝丝劲气在空中较劲,尚未抓实,美女已可感觉到他掌中含蕴的劲道惊人,她急忙抽回袖子,却听见裂帛声响。 “啊!”袖子竟被人扯去一截,美女又羞又气地往后退开,但心知是自己咄咄逼人的结果,只微蹙着眉头不语。 岳翕怔怔地捉住一截袖子,目光无法自女子美丽的脸容上转开,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直到那烫人的灼意悄悄占领女子脸颊,生平头一次因男子的注视感到羞涩,她无法解释心头的烦乱,只本能地避开对方的目光。 “对……不起。”岳翕回过神来,“在下非是有意唐突姑娘,望请海涵。” “嗯。”她稳住心神,以眼角余光瞄他。 月色将他俊美的脸容照得分明,她有种熟悉的感觉,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在下刚才解释过,是见到姑娘站在桥头,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跑,才唐突地出手想要拉住姑娘,并没有别的意思。招致这样的误会。又扯坏姑娘的袖子,在下着实过意不去,愿意赔姑娘一件新衣。” “你不是宫里的人。”她看着他说,眼中闪过一抹评估。 “在下的确不是。”先前她的响应都是单音,岳翕还不觉她的声音有多好听,直到听见她这刻美妙如铃的声韵,不禁心荡神驰。“在下是天朝的迎亲使,只因闻到醉人的兰香,寻着寻着便走到湖畔,看见姑娘站在桥头……” 他停顿下来,见她目光忽然黯淡地转向先前伫立所在,跟着看过去,只见几盏水灯飘浮于湖面。 她是来放水灯的吗? 如此清夜,她独自来这里放水灯,是雅兴,还是别有所思? 照岳翕的理解,水灯除了纯粹装饰用的外,有些地方在中元普渡时也会放水灯,用来向故世的亲人致意。 “怪不得觉得你面熟,你跟令尊长得很像。”他的自报身份,终于让她想出他像谁来,美女心头泛起奇异的苦涩,喃喃道。 “你……识得家父?”岳翕吃惊道。 她没有正面回答,闭了闭眼:“你该走了。” “在下还没赔姑娘衣服……” “不用了,你走吧。” 听出她逐客的意味浓厚,岳翕不好意思继续待下来,转身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拱手一揖。 “在下有一事请教。”面对美女冷若冰霜的态度,岳翕几乎要打退堂鼓了,然而鼻息间那股清雅的香息牵引着他的好奇心,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在下提过是被一缕香息所吸引来到湖边,这缕香息似在姑娘左右,难道附近有栽植发出这种香味的奇花异卉吗?还请姑娘指点。” 他问得诚恳、正经,美女却听得心头一阵小鹿狂跳,芳颊泛起红晕,一双澄亮的眼眸神情复杂地瞪视他,良久,方开口:“那是兰香。” “这里有种兰花?”他诧异道,目光狐疑地左顾右盼,虽然夜色昏暗,但仍难不倒他的目力,附近哪里可能种什么兰花呢!除非有水生的兰花。 他将视线绕回她身上,眼中浮着疑惑。 美女别开脸,樱红的嘴唇轻轻颤动,“姽方盛产兰花,这里的人民不分男女总爱佩戴兰花熏制的香囊。” “原来是姑娘身上的香囊。”尽管脑中的疑云未能全数驱散,但除了这个理由外,岳翕也想不出有其他的解释。 “不知是哪种兰花竟有如此清雅的香味,有机会的话,在下倒想亲眼一见能熏制出姑娘身上香囊气味的兰花。”他喃喃道,忽然低下头嗅了嗅手里还握着的一截金袖,那布料质地极细,绣工亦十分精巧,但最吸引他的都不是这些,而是它的气味。 是同样的香息。佩戴香囊全身衣物会沾染如此浓郁的香气?亦或是她身上的衣物全都用兰香熏过? 瞧见他的举动,一颗芳心跳得更厉害,美女颊烧如火灼心中有种渗着甜意的恼嗔,让她无法开口阻止他捧着断袖吸嗅的动作。 隔了许久,她方能低哑着嗓音命令:“你走!” “是。”岳翕听话地向后转,但没走几步便领悟到自己未免太听话了。 他自嘲地扬起嘴角,朝前走,前程虽有月光照路,对他仍是一片茫然,只好颓丧地转回身。 目光很自然地落向那一身绣凤金袍的女子,柔和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岳翕突然有种错觉,仿佛眼前的不仅是位端丽无伦、娇贵无比的女人,还是一朵静静地等他攀折的、非人间所有的金莲。若不是她眼中的不耐提醒了他,岳翕觉得自己可以站在这里看她,直到地老天荒也不会厌倦。 他清了清喉咙,“在下无意打扰,只是……在下是追寻香息而来,没有留意路径,此刻倒不知该如何回去宴会的大殿,不知姑娘能否指点?” 又是香息! 她被他一再地提起这两个字惹得心乱,但仍勉强镇定心神道:“过桥之后,往前方小径走约百步,循右方岔道而行即可到。” “多谢指点。” 拜谢之后,岳翕再度踏步前行,俊挺的身影不再回头,逐渐远去,终至掩藏在阴暗的树影里,看不见了。 她却痴立风中,方寸间被一股莫名的怅然给充满,抚着扯断的袖子发呆。许久之后,方想到自己的一截断袖仍在他手中。岳翕没有还她,她也忘了要。 胸口莫名地灼烧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扩散全身,她决然甩去体内的热度,不该的,不该的…… 但不该什么? 她又惘然了。 只知道明日……再会面时,他仍然是迎亲使,而她……是他代皇帝迎娶的新娘。 第三章 是那座湖。 跟随芳兰公主遣来召他入宫的女官身后,岳翕来到了昨晚到过的湖畔。 白日的光线下,澄清的湖面反映着晴朗的天空,夜里沉睡的荷花在阳光下丰姿招展,但空气里少了股浓郁的兰香,白玉般的石桥上空无一人,再过去的湖心亭里杳无人迹,就连湖面上也看不到一丝水灯的踪影,若不是贴身收藏的那截仍可以闻嗅到残余香泽的断袖,他几乎要以为昨夜的艳遇只是他喝醉时做的一场绮梦罢了。 但他清楚那不是绮梦,脑中的印象太过鲜明,记忆中端丽无比、娇贵无俦的美女却已不知所踪。 他有些后悔没问她名姓,但在深夜时分询问一名妙龄少女贵姓芳名,十之八九会被对方当成轻薄之人,自幼受到的庭训让他无法问出口,只好带着满腔的遗憾离开,却没料到心中的遗憾经过一夜的沉酿,会扩大成难以填补的大沟壑! 想要再见到她,分不清汹涌在心头那股灼烫、焦渴的情绪是什么,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只晓得在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那双澄明、清冷如湖水的眼眸,那冷艳娇美中别有一种王者般的高贵仪态,及那涨满鼻息间的迷人香泽。 想再会她一面,想知道她是谁,想要…… 什么呢?见到她、知道她是谁后,又如何? 岳翕惘然了,他苦笑地用力甩了一下头,都什么时候,竟还有闲余的心思用在儿女情长…… 胸口像被什么紧揪了一下,他几乎是屏住气息的。是儿女情长吗?难道这就是诗人所咏叹的“总是难禁,许多魔难”的男女之情? 这便是他忘不了她、想起她时便心绪悸动的原因? 他对她一见钟情了! 尽管之前岳翕未曾想过自己会喜欢上哪种类型的女孩子,在两人初次见面时,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想这种事,但此时此刻,他几乎是立刻确定了那女子的气质、神态无疑地便是他梦寐以求的灵魂伴侣的模样。 在他笔下描写过的小说人物,所作的诗词歌赋,都依稀歌颂过那女子的形象,只是以前并未领悟到这点,直到遇见她后才逐渐明白,她便是心中渴慕的人儿呀! “岳大人,金兰宫到了。” 女官的声音将岳翕从失神状态唤醒,蓦然抬起的俊眸被一组巍峨的宫殿给充满,他方惊觉到先前引他失神的湖面已被抛到身后不知多久。 岳翕重新打起精神,很快环视了所处的环境,闻嗅间一缕令人神魂颠倒的熟悉香气隐隐飘来,虽不如昨晚闻到的那般浓郁、清雅,但味道十分相近,胸口不由灼热、悸动。 “这些是……”他的语气有些激动。 环绕金兰宫的花园里,整齐有序地栽植着各式各样的兰花,有紫、有红、有白、有黄……混合成醉人的馥郁弥漫在优美的风景中。 “姽方盛产兰花,公主所住的金兰宫更是四季兰花盛开。岳大人触目所及,全都是公主亲手栽培出来的珍贵品种。”女官殷勤地解释,娇美的脸容上洋溢着对主子的骄傲。 “这些都是芳兰公主栽培出来的?”岳翕感到讶异。 他只知道芳兰公主才貌出众,文韬武略冠绝姽方,却不知她也精于园艺之学。 “公主多才多艺,世间少有。天朝皇帝能娶到我们公主,可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天朝皇帝同样多才多艺,世间少有。依我看这桩婚事是珠联璧合,旗鼓相当。”岳翕回答得巧妙,既褒扬自己的国主亦是人中龙凤,又认可了女官对芳兰公主的赞颂。 女官满意地扬起一弯笑弧,转向宫门前的女侍卫以眼神示意,后者便朝里进宣布:“天朝迎亲使安国公世子暨龙渊阁大学士岳大人觐见。” 喝,好大的气派喔。 岳翕平常要见皇帝,都不需如此大费周章地通报,没想到这次在姽方受芳兰公主召见,会见识到这样的排场。 他微扯嘴角,感到有趣,并同时发现从他进到金兰宫内,看到的清一色都是女子,也就是说,如今的他是万红丛中一点绿了! “岳大人请。” 在女官的带领下,他跨进布置得典雅闳丽的大厅,一股与昨夜闻到的丝毫不差的馥郁香息扑鼻而至。 岳翕胸房陡地狂跳了起来,会不会……可不可能……昨夜遇到的佳人是金兰宫的宫女? 勉强控制因喜悦而狂奔的心跳,男性的目光在厅内服侍的宫女脸上很快逡巡一遍,但他失望了。没有她,想见的人根本不在这里,可这缕相似的馥郁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用了同样成分的香囊? “公主,岳大人到了。” 女官恭谨的声音促使岳翕暂时将心头的疑惑压下,隐约间看见珠帘后有道绰约的身影,他随即上前拱手揖拜。 “下官参见公主。” “岳大人不用多礼。”悦耳的音韵沉稳地响起,声音里有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威严,更有种教岳翕怔住的熟悉。 怎会听起来如此相像?与那两片厚薄适中、绯樱般的唇瓣吐出来的语音竟是相同。 岳翕惊疑不定,抬起的目光似要穿透珠帘般的锐利了起来,也仿佛与一双清冷如秋水的眼眸对个正着,全身一震。 “桂香……”帘后的人语音略显低哑,交叉在小腹处的纤掌绞紧在一块,“招呼岳大人入座。” “是。岳大人请。” 原来带他人宫的女官叫桂香。 岳翕心不在焉地入座,立刻有宫女奉上香茗,但他的注意力无法放在美貌如花、娇媚含情的宫女身上,也不在大厅内气派万千、具有巧思的摆设,更不在茶几上氤氲着清心舒脾香息的茶杯里,炯炯的目光无法自主地投向帘后的芳兰公主,眉头不自觉地夹紧,心里有道急迫的声音在哀求,希望不是她。 可是那尊贵的气质,冠绝群芳的美艳,岂是一名寻常的宫女所能拥有的?就算她不是姽方第一美女芳兰公主,凭她的气质、容貌、穿着打扮,也必然是后宫里的娇贵……想到这里,岳翕心情往下沉,没想到头一次动心,遇到的竟是个他无法高攀的女子,胸臆间逐渐浓烈起来的凄怆令他险些坐不住,若不是自幼养成的超人自制力发挥作用,他可能已经失态了。 而帘内的芳兰公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主动开口,厅内顿时陷进沉寂,并随着时间的缓慢流过,让人不自在了起来。 “咳嗯……嗯……”清喉咙的声音自桂香嘴里发出。 眼前的情况太诡异了!不仅天朝的迎亲官举止怪异,就连向来行事有度的芳兰公主都不对劲,加上在大厅里待命的宫女们个个睁着明媚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岳翕年轻俊美的脸容直看,活像这辈子都没见过男人似的,更让桂香头痛。 但她是金兰宫的侍女长,别人再失态都不要紧,她可不能跟他们一个德性。桂香决定要尽快把事情导入正轨。 “岳大人,这是宫内特制的极品兰花茶,您请趁热品尝。”她殷勤地捧起茶杯送到岳翕面前,强迫他转移注目焦点。 “谢谢。”岳翕礼貌地应对,压抑满腔的苦涩,接过茶杯。 其实金兰宫里外都弥漫着兰香,他一时间倒品不出兰花茶的独特来,但入喉的甘甜却别有一番滋味,口腔里都是兰的馨香,像那个人的味道吧!如果将她含进口中,应该是比这更甘甜、浓郁一百倍的美味。 这意念令他呼吸急促,目光不由又望向珠帘深处,喉头紧涩。 “岳大人,您觉得这茶怎么样?” “此茶香气清洌,入口回甘带着馨香,是难得的好茶。” “岳大人喜欢就好。对了,”桂香顿了一下,眼光飘向珠帘,故意放大声音,似在提醒帘后之人别忘了召见岳翕的目的,“天朝皇帝送给公主的礼物,公主都看过了。果然件件都是精品,天朝不愧是物产丰饶的泱泱大国。” 明明是赞颂的话,为何听在他耳里会刺刺的? 岳翕压抑下心头的不适感,微笑地道:“公主为皇上将迎娶的国后,尽管婚期有些赶,太皇太后仍嘱咐内务总管务必要准备周全,万万不能委曲了公主。” “听岳大人这么说,我们都放心了。公主在姽方君民心中,如珠如宝,这次远嫁天朝,尽管天朝条件优越,大伙儿还是担心公主若是受到委曲,远在天这头的娘家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知道太皇太后如此呵护公主,我们总算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吾皇以皇后之位迎娶芳兰公主,足见他的诚心,绝不会让公主受到委曲。” 是吗? 岳翕温雅的声音让帘后的祈善善感到刺耳。 或许另个人这么说,她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可这些话是出自他口…… 不管他的皇帝待她诚不诚心,被迫出嫁的她在一开始便觉得委曲,纵然以后夫妻和谐、举案齐眉,这段非是出自她真心想要的婚姻……在昨晚与岳翕偶然邂逅后,往后的日子只怕存在着更多的不甘愿呀。 她不由轻喟出声。 “公主?” 这声叹息却吓坏了桂香,立刻忆起芳兰公主昨日投入她怀里痛哭失声的模样,会是伤心的情绪未曾平复吗?可也不能当着迎亲使面前发作呀。 “没事。” 祁善善嘴角苦涩地扬起,连叹个气都引来桂香的大惊小怪,要是被她知道她不但对这桩婚事有太多的不情愿,甚至还对岳翕……娇躯轻轻颤动,不由自主投向那张俊朗出色的男性脸庞的目光也由幽黯转为炽热无比,方寸间跳动不休。 在昨晚遇到他之前,她还能委曲自己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今日与他相逢之前,她还能骗自己情况不会有什么不同;可是现在……再也不行了! 当那双冷峻而炽热的眼眸朝她望来,她以为该是冷灰的心头蓦地飙卷起火焰来,她甚至可以透过两人交会的眸光,感觉到他充盈着渴望、爱恋以及深痛绝望的心情……于是她知道了,一道珠帘无法隔绝两颗互相吸引的心,就像浩瀚的银河相隔断不了牛郎与织女的夫妻情深。 可这一切终究只是自己的幻想吧,岳翕是不是跟她有同样的心情,也许一辈子都得不到答案。 祁善善忍不住再度叹气,就算会把桂香吓坏,她也管不了。 “公主?” 不能任性下去了,善善决定封锁住幽微的心事,面对现实,不再吓桂香。 “岳大人……”终于能勉强自己以平稳的语音开口,握成拳的指尖刺进掌心里微微疼痛,但这些疼痛比起寸心芳绪对他的莫名渴望是微不足道的。 她闭了闭眸,无法理解向来冷静的自己怎会在只见过对方一面就心动,自此沉沦。是因为他的形象、气质宛如从她深闺梦里走出来的意中人吗?文武兼备,俊逸出尘,有一双温柔、同时充盈着对生命的爱恋、渴望和好奇的炽热、真诚的眼眸吗? 她吞咽下几乎要逸出喉咙的叹息,勉强自己道:“岳大人送上来的迎亲路线图本宫已看过,原则上应无疑虑,就依造岳大人的意思办理。”她停顿了一下,突然好想多了解他一些,忍不住问:“岳大人被封为龙渊阁大学士,是吧。据本宫了解,天朝遴选人才的主要方式是科举考试,岳大人身为安国公世子难道也要参加科举?” 她屏息以待,这番话应该问得还得体吧?不至于泄露出什么吧? “蒙公主垂询。”岳翕不卑不亢地回答,“下官是丁卯年状元。因与皇上是表亲,一直以来便进御书房陪伴皇上读书,偶而也会为皇上代笔。家父认为下官未有职衔,难免名不正言不顺,故敦促下官依循科考,求取功名。” “本宫有幸见过安国公,岳大人无论才貌都有令尊的风范,能考取状元,应该在意料之中。你刚才说一直以来都进御书房陪伴皇上读书,偶而也会为皇上代笔,到现在仍一样吗?所以皇上封你做龙渊阁大学士?” “是。” “那岳大人一定对皇上很了解?” 岳翕紧抿嘴巴。 虽说早在进宫之前,他便猜到芳兰公主召他入宫,除了询问迎亲事宜,必然是想知道皇帝的事,然而一旦落实,他反倒不痛快。 不高兴她问起皇帝,不高兴她想知道皇帝的事,更不高兴心里会有这些不高兴! “岳大人,公主问您的话,您还没回答。”见他半天都不答腔,桂香提醒他。 岳翕吞咽下喉头的苦涩,表面上若无其事。 “我在思考公主话里的了解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指日常生活起居,自是了解。” 这些她却没兴致知道。 芳兰公主苦涩地想,犹豫地问:“本宫想知道他为何向本宫求亲。” “咦?”像是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岳翕讶异了一下。 他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该以皇帝因为仰慕公主什么什么之类的好听话来搪塞吗?但他一点都不想撒这个谎。 “据我所知,这桩婚事是家父代皇上提出来……” “这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皇上是事后才知情。” “你是说……他跟本宫一样……”芳兰公主在愕然中叹息,“既非他本意,他为何同意?” “皇上是不得不。一来,这桩婚事是家父代他提出,他若不认账,势必难以向姽方交代;二来,满朝文武都对这桩婚事乐观其成;三来……” “逢九难过十的天朝皇帝诅咒吗?”她冷笑。 “公主也知道?” “这件事传遍我国。” “家父认为公主是九命天女,皇上若娶了公主,当可解除这个诅咒。”他意味深长地回答。 “是吗?难道皇帝没想过,若本宫不是?” “皇上是想过,但……家父很坚持地认为公主是。” “他很听令尊的话?” “公主应该知道家父是皇上的舅父,他在太皇太后面前说话极有分量,老人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皇上天性至孝,不想让太皇太后为他担心,只好同意婚事。” “这么说来……他跟我……都一样……” 岳翕又是一震。 “公主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紧迫地隔着珠帘盯着她问,“难道公主被人逼迫答允婚事?” 她沉默了一下,方叹出略带凄凉意味的回答:“本宫跟你的皇帝一样身不由己。” “如果公主不愿意下嫁,为何不反对?” “尊贵的天朝皇帝都不能了,何况是本宫这个小小的一方公主。”她自嘲的语音无限凄楚,“本宫只有两个选择,不是嫁给天朝皇帝,便是嫁给莽国的桑顿卡邦……” “公主!”桂香越听越不对劲。 公主是怎么回事?就算对这桩婚事有怨言,也不能当着天朝的迎亲使说出来呀。她边急思补救之道,边向厅内的其他同伴使眼色。 “比起桑顿卡邦,天朝皇帝当然是好上几百倍、几千倍的选择!” “就是呀。”领会她暗示的阿橘跟着附和,“那个桑颜卡邦连死了三任王后,后宫姬妾如云,而且一把年纪了,还来向公主求婚,根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朝皇帝就不一样了,他今年十五岁,比公主还小上三岁呢,虽然立过贵妃,但现在也没了,跟公主最相配!” “桑颜卡邦不过三十出头,长相威武,身材高大,看起来也人模人样的呀,天朝皇帝还不知是圆是扁呢。”阿柑语音含糊地说。 “阿柑,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跟我唱反调!”阿橘不悦地娇斥妹妹,“你没看到迎亲使如此俊美温文,身为他表弟的天朝皇帝会逊色到哪里去!” “龙生九子,个个不同,何况只是表弟。”阿柑不甘示弱地反驳。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阿橘灵机一动,“岳墨生的那本(贵妃出墙》里的皇帝明明就秀美可爱,冰雪聪慧,宽大仁慈,又善解人意……” “那不过是小说家之言。”阿柑冷笑,“我们连岳墨生有没有见过皇帝都不知道,哪能确知他是无中生有,还是夸大其词……” “你怎么可以说岳墨生无中生有、夸大其词!”阿橘不容许任何人侮蔑她的偶像,“人家岳墨生……” “你又不认识那个人家,干吗帮他讲话呀!”阿柑不屑。 “你也不认识那个人家,干吗老说他坏话!”阿橘一脸气愤。 阿柑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张嘴辩道:“我是就事论事,我……” “好了,你们两个!”眼见两人的争论一发不可收拾,桂香头疼地喊停,“也不怕让岳大人见笑,自顾自地说个没完!” “桂香姐,都是阿柑啦!”阿橘好委曲,她是帮桂香姐耶,桂香姐怎么可以把她一块骂下去。 “我知道。”桂香安抚地说,“不过,阿橘。不管阿柑的话对不对,我们都无从知晓,你跟她辩这种事,不是无聊吗?” “谁说无从知晓的!”阿橘不以为然,一双顾盼生妍的美眸含情脉脉地投向岳翕,“这里有个现成的人可以问呀。岳大人,您说是不是?” 众人一听,顿觉有理,纷纷将眼光投向厅内惟一的男子。 “岳大人,您为阿橘评评理吧。” 岳翕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右边的阿柑。 这对姐妹花有着同样的美貌,连衣饰也相同,若不是各自站在一方,他这个外人根本认不出来谁是谁。 “岳墨生见过皇帝。他也不是无中生有,夸大其词。”岳翕实话实说。 “我就知道!”阿橘欢呼一声,得意地瞪视妹妹。 “岳大人又不是岳墨生,岂会知道岳墨生是否为无中生有,夸大 其词!”阿柑仍不肯认输,“何况我觉得《贵妃出墙》里写的,根本是荒诞不经!寻常男子都不可能有那种气量,身为一国之君、视天下的奉养为理所当然的皇帝又岂可能为了成全兄弟之谊,而把贵妃让给人!”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皇帝。 岳翕在心里感叹,俊雅的脸容挂着不以为忤的浅笑,温文地回答:“天下事无奇不有。这是在下亲眼所见,亲身参与,绝非像姑娘说的那般荒诞不经。皇上的气量非是寻常人所能测量,何况这件事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相信。一方面是皇上对贵妃从来就没有男女之情,只有姐弟情深;一方面则是花朝与他情谊深厚更甚手足,而皇上又是一诺千金的君子,故而这样的安排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 “就是嘛,皇上果然就像书里写的一样呢!还有岳墨生……他笔下的故事不仅动人,也是实情,半点都不夸张喔。”阿橘脸上尽是梦幻般的憧憬。 “咳咳咳!” 面对她满脸的崇拜,岳翕感到不好意思地清着喉咙。 “也不是完全没有夸张。虽说都真有真人真事,可情人私语,岳墨生自是不便探询,只能自己揣摩……” “哇……” 提到情人私语,众人的表情可精彩了,一张张小嘴呵呵傻笑,一双双美眸里尽是如梦似幻的少女憧憬,一颗颗芳心里都像有群鹿踏青似的蹦蹦直跳,脑中被书里无尽旖旎的文字描述给塞满……那些情人私语呵,好羞人喔! 就在人人忙着大做春梦,因回想起书中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节而春心荡漾,却有一人在回想起书里的文字时灵光一闪,从珠帘深处吟哦出疑惑来。 “岳大人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岳大人认识岳墨生?” “其实岳墨生是我的化名……”无法抗拒那道柔美的音韵,岳翕坦率地承认。 “什么?岳大人便是岳墨生!天哪!”阿柑双眼发亮,两只手分别掩在涨红的脸颊上,嘴里喃喃道,“花春月江夜、嫁天师妹、英雄侠女煽情录……” “是春江花月夜、嫁妹天师、英雄侠女忏情录!”阿橘没好气地纠正妹子,“瞧你之前还一副不把岳墨生放在眼里的样子,一得知迎亲使是岳墨生,却语无伦次地把人家的书名都讲错了。” “我是太……开心了嘛!”阿柑全身胀满幸福的喜悦,无暇理会孪生姐姐的嘲讽,两眼发直地瞪着岳翕,“反正大家知道我在说什么,岳大人也是吧……天哪,这些千真万确都是您写的吗?” “是……”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岳翕有些小生怕怕了起来。 “其他作品也都是真人真事呵……” “倒不全是。有些是我自己的幻想,有些是亲友的经历,有些则是道听途说……” “哇,好厉害喔。”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阿柑无法掩饰方寸间涌汹的迫不及待,若不是顾忌着自己的身份,便朝偶像扑过去了,“人家买了您全部的著作耶,您一定要帮阿柑签名啦。” “我也要!”阿橘不落人后地嚷道,随即“咦”了声,惊疑不定地瞅向妹子, “阿柑,你什么时候买了岳墨生的书?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谁说我不喜欢的!只是不想学你那副花痴样,嚷得人尽皆知。”阿柑践践地道。 她是那种爱在心里,表面上还要装作讨厌的人,尤其有个老爱咋呼出喜好的姐姐来,为了表示她与阿橘的不同,她老爱故意跟她唱反调。 “反正我有岳墨生全部的书,教你羡慕嫉妒死好了!”阿柑得意地说,转向岳翕时,张牙舞爪的表情随即转得如花蜜般甜。“岳大人,人家是您忠实的书迷喔,您等等,我去把书拿过来喔。” “我也要……”一时间娇声轮动,众宫女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躁急地喊着。 “你们这是什么德性!眼里还有公主?”桂香看不过去,厉声斥喝,吓得众宫女一时噤声,敢怒不敢言地面面相觑。 “桂香,随她们吧,难得大家高兴。”珠帘深处传来芳兰公主优美的声音,柔软得似丝绸般,听得众宫女感动地大赞“公主英明”。 “你带人准备文房四宝,顺便把本宫的几本岳墨生的作品也拿过来请岳大人签名。” “公主,怎么连你也……”桂香当场傻了眼,不解向来高贵贤明的公主怎会跟着这群孩子气的丫头“同流合污”,并暗忖自己可不可以也顺便拿收藏来签。 “桂香姐,公主都说没关系了,走吧!” 阿柑兴高采烈地和阿橘拖着半推半就的桂香离开,很快地厅内侍候的宫女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岳翕和珠帘重掩里的芳兰公主。 前者错愕地呆坐在椅子上,像是一点都没料到自己的作品会在姽方如此抢手,下自金兰宫的宫女,上从芳兰公主,竟都看过、买了他的著作,而且都急于得到他的签名。尤其是后者,岳翕眼神复杂地看向垂掩的珠帘,不由要怀疑两人独处,会不会是芳兰公主刻意安排的。 想到这里,他平稳了许久的心跳再度急促了起来。 其实他想得也太多了,众宫女“自动自发”地离开并非祁善善的刻意,她充其量只是顺应下把桂香支开。至于支开她后要做什么,混乱的脑子一时半刻也没有答案,只是任灼热的眼眸放肆地穿梭出珠帘落在那俊伟的男儿上。 他的眼也正朝她望来,眼光炽热得烫人,但她宁愿被烫伤,也不打算躲。 那些文字,他亲手写出来,有着男性细腻的柔情与精湛的文采。 先前不知岳墨生是何许人时,她便被流水行云般的清丽文笔深深吸引,沉浸在他笔下动人的故事里难以自拔。现在知道岳墨生就是他,悸动的芳心又多添一笔对他的好感及仰慕,他不仅相貌俊丽,气质温雅如玉,武功卓然出众,连文采亦是超群。甚至那颗心……如果文字可以代表一个人,透露出作者的情感,那她所看到的岳墨生便是个真诚多情的有心人。 思绪电转至此,善善绝望的心情从灰烬中飙出火焰,如果那些故事是真实的,如果皇帝同他描述的那般宽厚,如果岳翕像书里的主角般执着,那他们…… 渺小、还不成形的愿望哽塞着她的呼吸,她的眼眶灼热却不愿轻易眨动,努力撑着眼皮瞅向岳翕,任眼里烧不尽的恋与诉化成无形的情丝抛向他。 像是受到牵引,他突然站起身缓慢步向她。 尽管每走一步岳翕都希望有人能阻止他,不管是出自珠帘后的佳人,还是随时都可能返回大厅里的任何一个宫女都好,但一直到他走近珠帘,一伸手便能碰触到那由上好的玉石串成的帘幕,仍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拦截他逾矩的举动。 为何不出声斥喝他的无礼? 急促鼓动的心跳声无法告诉他答案,而隔着珠帘与他脉脉无语对视的一双烟雾弥漫的眼眸,径自以含情的眸光渴望着他,令岳翕生出一种错觉,仿佛珠帘成了新娘的盖头,而帘里的人是等着他掀起盖头的新娘。 他突然有了醉意,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场梦,美好的感觉蛊惑着他,只听见一串珠玉撞击的声响,新娘的盖头被掀起了,自昨夜相见后便牵引他神魂失落的绝色容颜充满他眼瞳。 是她! 芳兰公主就是她! 八宝公主,人如其名,身怀异香,艳丽如兰。 这就是他的新娘,不,是他代皇帝迎娶的新娘。 心里的喜悦沉入绝望的悲痛深渊,岳翕无法移开视线,被那双原该是澄明、清冷如湖水,此刻却隔着灼热的水气异常明亮、潋滟地凝望他的眼眸给吸引住。 他怔然了,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在掉泪时,眼睛还能亮得如此灿烂,眼神坚定得像准备去征服全世界。 忽然,那粉樱的柔唇开出一朵清雅的笑花,眨出眼眶的泪珠如宝石落向他心头,她的眼睛恢复澄明,却不再清冷如湖水,而像两把火炬热烈地照着他。一霎时,岳翕的神魂仿佛如飞蛾被火光吸引,但在他能投身进火焰之前,自远而近的喧哗声传来,串串珠帘自他掌握里滑落,轻脆的撞击声响将他震回现实。 第四章 芳兰公主出嫁了,绵延数里之长的迎亲队伍从姽方王宫出发,沿途所经之处,百姓扶老携幼挤满道路两旁,翘首注视着备受大家爱戴的长公主远嫁出国的盛大排场。 光是陪嫁侍女就有百来名,千娇百媚的妙龄女郎骑在以红缎装饰的栗色骏马上,分别在前导路,与在公主喜车两旁护卫。她们头戴红色的罗纱头巾,真珠头钗装点如云的发髻,身穿绣有金色兰花图案的红袍,个个英气勃发,神采飞扬,不愧是由芳兰公主一手调教、并曾跟随公主统御兵马对抗外敌入侵的女战士。 姽方王为爱女置办的嫁妆由二十辆大车载运,跟随在以纯金雕镂的金色兰花及龙凤图案所装饰的车身、窗户上面垂有彩绣珠帘的喜车后头。公主的爱马由专人牵引随行,队伍最外围则是姽方雄赳气昂的军队与天朝的迎亲队伍。如此周严的护卫,壮盛的场面,引得看热闹的人群惊叹声连连。 有人偷偷羡慕,有人舍不得爱民如子的公主就这么嫁走了,还有人为新郎不是我而黯黯伤怀……然而,这些心声都传不到喜车里的芳兰公主耳里。 凤冠霞帔遮掩下的娇容始终沉静,内在的灵魂却如汹涌的波涛般安定不下来。她紧紧握着拳头,不让自己回头去看那越来越显模糊的家园,那居住了十八年的宫殿,还有她挚爱的家人…… 别了,此去之后,应是相会难有期,只怕终此一生都无法回到桅方。 想到这里,充盈于眼眶里的灼热终于化成滚烫的珠泪自眼睫间进落,她连忙深吸口气,警告自己要坚强。如果现在就掉泪,以后的日子岂不是眼泪流不完! 再也不能随时赖在父王怀抱里撒娇,她……也不想成为必须倚靠皇帝宠爱的天朝皇后,这使得等待她的未来变得更加诡谲难测。 善善无法确定命运会让她得偿所愿,还是带领她走进一个没有希望的婚姻里,只知道她不想成为皇帝后宫的女人之一。尽管是最有权势的女人,还是得仰赐予她这份权势的皇帝的鼻息,谁知哪一天他会想收回这份恩典,到时候她连自尊都没有…… 她绝不让自己过得这么屈辱、可怜!她是祁善善,姽方的八宝公主,不是寻常的弱女子。如果她想要什么,会自己去争取,绝不依靠别人的恩典! “公主……”察觉到主人心里的激动,桂香担心地轻唤,“您是不是不舒服?我们已经出城了,公主要是觉得难受,桂香帮您换下这身累赘的衣物好吗?” “可以吗?”她轻喃。 “当然行。反正我们坐在车里,没人瞧见。再说,从这里到天朝的京城还要大半个月,这身笨重衣物尽管华丽无比,总不及轻便的衣服让人舒服,公主定然受不了吧。” “桂香,你真了解本宫。”她轻叹。 不知为何,桂香有种头皮发紧的感觉,或许她宁愿不要那么了解公主,就不用担这些心了。 她暗暗叹气,和马车里的另一名侍女一起服侍芳兰公主更衣。 三人乘座的喜车,宽敞到六个人横躺、纵睡都很舒适,驾车的马是四匹胸前结着彩带与胸铃、训练有素的赤红色骏马,车厢里则以红色系的各种丝帛做装饰,还有软垫让乘座者舒适倚靠。横辕上本来有香柜,设有香炉、香匮、香宝等,但由于芳兰公主身带异香,浓郁清雅的气味哪里是任何香料所能及上的,所以早早给撤除,倒是多添了书柜及供人解闷的各色玩意、零食。 祁善善换上玄黄色的便服,喝丁口桂香奉上的热茶,伸出纤手自书架上拿了本岳墨生的作品,翻到新添上作者签名的那页。 龙飞凤舞的字迹如本人般俊逸,纤细的指尖爱恋地摩挲,仿佛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其实,她碰都没碰过他哩,岂知他皮肤温热还是不温热。但一个连眼光都那么炽热的人,皮肤当然是热的。 她忍不住逸出叹息,想起那晚两人交手,她以袖当武器,被岳翕撕下一截袖子,他却没有还给她。那截断袖……他丢了,还是小心珍藏? 善善希望是后者,脑中闪过那天他走过来掀她帘子的情景,唇边绽出一朵甜蜜的笑花。 如果无情,岂会这么做? 他是天朝的迎亲使,而她是他代皇帝迎娶的皇后,这种关系下,岳翕不可能只因为好奇心作祟,而做出这种失礼的事。除非他……同样受到她吸引,悸动的情愫让他抛下禁忌,只为了确认她即是前一晚邂逅的女子。 而他为何不顾一切地想确认这点?答案不言可喻。 他同样钟情于她吧!所以她不是单相思,两人之间的吸引力是互相的,岳翕喜欢她。 这也是那日她想试炼出来的答案。 当侍女们都回房取岳墨生的作品时,她默默祈祷岳翕能如她所求地走向她。 那时候她便告诉自己,只要他走过来,确认他对她亦是有情的,她将不顾一切地奔向他,追求两人的幸福。 他果然走来了,掀开隔住两人的珠帘,初初对视的眼眸充满了欣喜,但很快地,他的眼神便转为悲痛。善善明白他是因为领悟到两人的不可能才会有这样的转变,当时她便想告诉他,只要两心真诚,任何不可能都将成可能。可是她没有时间,侍女们都回来了,之后是一团闹哄哄,大伙儿全围挤在他身边,热切地央求着他在各自的珍藏上签名,她也想挤过去呀,却碍于身份,只能坐着静观。 后来,他便告辞。她找不到理由留他呀,只能看着他走,而他再也没回头。 接下来,她像具人偶般受人摆布,不断试新衣、试新装,脑子里却想着她跟岳翕。 如果当时宫女们没有回来,他们会做什么。想着想着,竟为这没发生的事浑身发烫,心里略略遗憾着,让善善觉得自己傻气。 其实应该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虽然自己与岳翕只见过两次面,但透过他的文字,她似乎能了解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晚在湖心亭相遇,他可以为个陌生人而飞越湖面,只因为他觉得对方有危险。发现是自己弄错了,毫不犹豫地致上歉意。发觉对方是名美貌的女子,尽管有倾慕之心,他依然守礼,惟一泄露出他情意的,便是不自觉地收藏起那截断袖。 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岂会对她做什么;尽管她是巴不得他对她做什么吧! 善善羞红双颊,气息急促了起来,引来桂香忧虑的注视。 她故作不知地别开脸,悄悄地掀起窗帘的一角,看不到岳翕的身影,心里有些失望。 可他是迎亲使,必然在前方指挥,哪有可能随行在喜车旁。 她微微眯起眼,想象着他雄赳气昂骑在队伍最前方的英姿,身披大红彩带,穿着大红喜袍的他,想必是万分英俊;而他,是迎娶她的新郎。 嘴角噙了抹带着甜意的神秘笑容,祁善善眼中流露出坚定的神情。或许两人的情路险阻且长,但她相信坚定的心意必能带领他们闯过重重难关。 等她跟岳翕独处,她一定要告诉他。 ****************************************************** 唉! 唉! 唉…… 阿橘和孪生妹妹阿柑面面相觑,这已经是两人听到的第十二声叹息了,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公主,您为了何事唉声叹气?” “本宫叹气了吗?”善善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美眸无辜地眨了眨。 “从我跟阿柑进喜车服侍公主,您已经叹了十二声气了。您就这么不喜欢我们姐妹服侍您吗?”她哭丧着脸问。 桂香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十二名贴身侍女,分成六班制,不分昼夜轮流侍候芳兰公主,此刻正好轮到阿橘和阿柑姐妹值班。 “本宫没这么说。” “可是您……”阿橘抖着樱唇,凄楚的眼眸充满控诉,“真的有叹气嘛!一定是认为我们姐妹服侍不好啦!呜……虽然我们没有桂香姐细心,阿堇贴心,录儿窝心,苹儿善解人意……可是我们都很尽心尽力想要服侍好公主啊!再说,您若真的嫌我们服侍得不好,也可以要我们滚,换人来服侍,干吗自己不开心,直叹气呀!” “本宫叹气跟你们没关系!” “公主不要安慰我们了。阿橘知道您是不忍心见我们伤心,才故意这么说。呜……” 善善扶着悸痛的额角,一脸无奈。阿橘一旦唱起哭调,总是没完没了。 “这件事跟你们两个没有关系,本宫是因为……”她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秀眉紧紧蹙着。 “我知道了!”阿柑用力拍了一下手,美眸里有抹恍然大悟,“公主是想家吧。我们出发三天了,今天早上离开姽方国境,正式踏进天朝境内,一路护送我们的姽方大军在送到边界后便折返,我们现在是由天朝军队护送。举目所及都是天朝人、天朝风景,怪不得公主会害了思乡病。” “可是思乡病要怎么治呀?”阿橘烦恼地道。 “只能尽量让公主忙着没空想家,这样公主或许会开心起来。” “好呀,那么我们轮流说笑话给公主听吧。公主,昨儿迎亲使说了个笑话给我们听。他说,有一个人过桥时靠边走,旁人担心他会不小心掉到桥下去,便好心地提醒他说:‘看仔细,不要踏了空。’这人却听成旁人诬他偷了葱而生气,跟对方争执。有第三人来到,两人找他评理,这第三人又听错话,气恼地道:‘你们真好笑,我们素不相识,怎么冤枉我盗了钟?’三人扭打在一块,跑到官府里请求仲裁。县官问了三人情由后,拍桌子怒声说:‘朝廷设衙门,叫我南面座,你们反叫我朝了东!’一时间又吵了起来,被县夫人在屏风后偷听到,柳眉倒竖地跑出来吵说:“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跟这些百姓要我嫁老公?” 说到这里,阿橘和阿柑咭咭咯咯笑得不停,善善非但不笑,眉目间反而更是闷闷不乐。 “迎亲使说笑话给你们听?”可恶的家伙,连一面都不肯来见她,却肯说笑话给阿橘、阿柑姐妹听!善善顿觉气苦。 “是呀。”阿橘哪知她心情,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昨天中午休息时,阿柑拿了些水果送去给迎亲使吃,我和几个姐妹跟过去,央求迎亲使说故事给我们听。迎亲使却说还要赶路,来不及说长的,便说了笑话凑数。哇,没想到迎亲使当岳墨生时,故事写得荡气回肠,缠绵动人,说笑话也很有趣哩。” “喔。”善善越听心越酸。 看出她的不开心,阿柑试探地问:“公主不喜欢听笑话呀。” “倒不是。”她勉强扯动嘴角,绵密的睫羽下阴影甚深,那是徘徊不去的愁。“大概是在车里坐了几天,开心不起来。” “我明白了!”阿橘用力击了一下手掌,眼中有抹恍然大悟,“公主不是想家,是在车里闷坏了!本来嘛,车子摇摇晃晃,人家才坐一下,便觉得头晕目眩,公主在车里坐了三天,看书摇晃、喝茶摇晃、看风景摇晃、连打个盹也摇晃,难怪直叹气。” “这倒也是。公主在姽方时,出外多半骑马,难得坐这么长途的车,累都累了,心情当然不好。” “那该怎么办好?”阿橘烦恼地望向妹妹,美眸一转,有了主意,“不如公主跟我们一块骑马,就不会气闷了……” “你想的是什么馊主意呀!”阿柑没好气地打了她一记头,“哪里有新娘喜车不坐,跑出来骑马的?抛头露脸,成何体统!” “噢,那你也别打人嘛!我只是说说,又不是真的让公主……” “说说也不行!” “那你有什么主意?”阿橘气恼地瞪大眼,“难道要看公主闷闷不乐下去?你看公主都瘦了一圈,脸色那么苍白,要是继续这么下去,生病了怎么办!” “我……”不过是名小小的侍女,哪里有什么主意!阿柑只敢在心里嘟嘟囔囔,怕说出来会被阿橘取笑。她美眸转了又转,灵光一闪,“我们可以去找迎亲使,要他为公主想办法呀!” “咦?这倒是个好法子喔!” 不仅阿橘兴高采烈的附和,就连芳兰公主脸上的无精打采也奇迹似的消失,双眸灿亮了起来。 ****************************************************** 芳兰公主病了! 震惊之余,满心都是焦灼怛苦,满脑子充满伊人的倩影,尽管在这之前,岳翕努力地想将她逐出心中,却在听闻她生病的消息,发觉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 她怎会病了?数日前见面时,不是还好好的吗?那晚交手时,可以感觉到她的内力深厚,像她这样的高手岂会轻易生病,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可是,阿橘和阿柑泪涟涟的哭诉,桂香脸上的忧愁,都不像是假造。 想到这里,他六神无主了起来。 “岳大人,您快跟我们去见公主啦,不然公主真的会闷病的。” “闷病?”阿橘的话让他忧闷的心情转为疑惑,挑起一道眉,正好逮到她吐着香舌的心虚模样。 阿柑心知穿帮,没好气地瞪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孪生姐姐,可怜兮兮地低头道:“岳大人,公主虽然还没病,可今天我跟阿橘侍候她时,不到一刻钟,公主就叹了十三声气。是十三声耶!这几天她瘦了好多,下巴都尖了,眼睑还有黑眼圈,脸色苍白……不信的话,您问桂香姐嘛。” “桂香姑娘?” 被点名的人随即愁眉苦脸地轻轻颔首,吞吞吐吐地回答:“公主这几天的胃口是不好。本来我以为她是旅途劳累的关系。可以往即使是行军打仗,公主连着几天不睡觉,情况也不会差到这样。公主自幼习武,内力深厚,很少生病。可这几天,老听她叹气,问她有哪里不舒服,有何心事,她都只是摇头。我担心……” 听到这里,岳翕再也坐不住,急忙赶去探访。 他告诉自己,焦急是因为职责所在,不为其他原因。 但骗谁呀? 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反驳,即使没有职责在身,你还是会担心她,因为你…… 他不敢想下去,加快脚步,穿过重重院落,赶往安置芳兰公主的楼房。 这里是途中的驿站,为迎娶芳兰公主向民间租借的一处可容纳千人驻留的庄园。 以芳兰公主居住的小楼为中心,最里一层是姽方的女卫士,第二层为岳翕带领的迎亲卫队,最外围一层则由派驻地方的军团负责庄园外围的安全。 从姽方首都珍珠城出发后,岳翕一直是用这么严密的重重保护来护卫芳兰公主,即使是他自己,也难以在不惊动姽方女卫士的情况下进入公主的寝室。 果然,他才来到小楼外围,立刻就有值班的女卫士发现他的到来,阿橘、阿柑姐妹抢在他之前跟她们打招呼,一路通行无阻地登堂入室,人未到,声已传进寝床上的芳兰公主耳里。 “公主,岳大人来了。” “嗯。”床帐里的人懒洋洋地应了声。 岳翕不敢跟进去,站在寝室外的厅堂,朝里道:“下官听说公主身体不适,特来探视。公主若睡下,下官不好打扰。” “本宫没睡!”娇柔的声音很快扬起,但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急躁,她缓下音调接着说:“本宫只是躺躺而已。岳大人,请在外厅稍候。” “是。” 等待的期间,桂香命侍女送上香茗、点心,岳翕如坐针毡,既担心她,又怕见到这名令他意乱情迷、却又高贵难以攀折的倾城美女,心情极为矛盾。 几日来,他刻意省掉早晚亲自请安的繁文缛节,以为不见她,就能阻止心中不该有的绮念蔓延,以为繁忙的工作能让自己忘却那份悸动。然而再累再忙,也消减不了他的相思之苦。属于她的幽香、倩影总能偷偷潜进他防备得极为严密的心城里作乱,让疲累的身心没一刻安宁。 尤其是现在,离她如此近,他更领悟到这些日子来的逃避不过是徒劳无功。对她的爱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化为烈火放肆地焚烧。明晓得两人之间绝无可能,依然情不自禁地拜倒在她裙下,为阵阵钻进他鼻腔里、神魂里的迷人香息深深倾倒,难以自拔。” 可是……不行……沉沦呀! 沉沦的后果是他负担不起的,岳翕紧握着发白的拳头贴在腿际,紧咬牙关对抗那股拉扯他沉沦的力量,不断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他是迎亲使,而芳兰公主……是皇帝的新娘! “岳大人……” 正当他内心挣扎、冲突不断,柔美的音韵泠泠响起,岳翕浑身仿佛窜过一阵电击般的感觉,心跳急如擂鼓,目光畏惧又渴望的投向说话的人儿。 烛光下,芳兰公主瓜子般椭圆古典的脸蛋依然如往昔高贵优雅,只是颊骨更加高耸,显然清减了些。一双澄明、清冷如湖水的眼眸则弥漫着一层幽怨的莹光,紧紧地瞅过来。 岳翕心一紧,竟无法移开目光,将她脸上的每丝表情都收敛进视线里。包括她眼中哀怨的珠光,眼睑下深黑的暗影,还有那原该是凝脂般细润的肌肤却泛着不健康的苍白,还有那该是娇艳如花的唇瓣上凄惨的颤动。 是什么改变了她? 虽然上次见面时,她在他面前流了满脸的泪,但泪光里是坚强,而不是今日的黯淡。 她是怎么了? 真的病了? “公主……”他的声音无法自抑地微微颤动,上前一步似要扶住芳兰公主仿佛随时都会昏倒的娇弱身躯,但最后在理智的克制下颓然放下手。 祁善善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尽管有些失望,却不怪他。 是两人的身份阻止了他吧。 “下官听说公主病了,此次到姽方迎娶公主,皇上命御医随行,要不要要下官请御医过来探视公主?”他的声音因过度克制,而显得僵硬。 “本宫得的是心病,恐怕御医再高明也难治心疾。”她若有深意地看着他说。 岳翕心头一跳,几乎招架不住那双美眸里的脉脉情意,某种领悟如晴天霹雳在他脑门处炸开。 这太荒谬了! 尽管脑中理性的一面仍在否认,方寸间汹涌的狂喜连带使得上回见面的情景重新映入脑海。 之前以理智压抑的疑惑此刻清晰地浮现答案。 芳兰公主之所以没有阻止他莽撞的举动,默许他掀开帘子,又与他泪眼相对,是因为她对他……亦是有情! 可是这份情意却是他……无缘领受的呀! 心中交错着甜蜜与撕心裂肺的绝望,令岳翕几乎要崩溃,幸好阿橘娇脆的嗓音及时响起,缓和了他心中的悲痛。 “岳大人,我们刚才就讲过,公主连日搭乘马车,闷也闷坏了。您倒是想个法子替公主解闷呀。” “解闷?”思绪仍是一团混乱,他只能像只鹦鹉般重复她的话。 “嗯。要是岳大人能在车上陪公主就好了,至少也可以说些笑话、故事——” 阿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好几个人的抽冷气给打断。 “你这丫头真是口没遮栏,怎么可以叫岳大人到车上陪公主?这成何体统!”桂香首先开骂。 “阿橘姑娘,此事于礼不合,万万不可行。”岳翕薄嫩的脸皮热辣一片,心跳如鼓,声音显得紧绷不自然,“公主若是需人解闷,请再忍耐三天。等我们到清平府,在下接了府尹的千金夏小姐来跟公主做伴。她是在下的表妹,一向有清平府第一才女之称,有她陪公主谈文论诗,相信公主就不会闷了。” “你跟她很熟?”善善心头突然烦闷了起来。 “还好。以往虽未交往,但此次到姽方迎娶公主,途经清平府时与表妹见过一面,她的文采斐然,亦为下官所佩服。” 无法从那张低垂着眼睑的脸庞窥出丝毫的暧昧情意,但善善仍是不自禁地蹙起眉头,这使得她接下来的话格外冷淡。 “本宫不认为需要麻烦到这位夏小姐。若说文采,本宫身边的侍女都曾受过姽方大学士们的调教,虽不敢称为才女,但谈吐亦不俗。” “是。”他诧异地看她一眼,不解她的语气何以这么不高兴。 “岳大人,公主又不缺跟她谈文论诗的人,她需要的是帮她解闷的人……”阿柑插嘴。 “阿橘,你又要胡说八道了!”桂香担心她又会说出不成体统的话,连忙阻止。 “桂香姐,说话的人是阿柑,不是我啦!” “啊?”一时竟然错骂了人,桂香看着两张相似的容颜,头痛了起来。 “桂香姐,你先别骂人嘛。阿橘早先的话其实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的要岳大人上车里陪公主呀……”阿柑道。 “你们两姐妹在搞什么鬼?”桂香咕哝。 “我跟阿橘只是想说服岳大人让公主骑马透个气……” “那怎么行?公主是新娘,怎么……” “桂香姐,你别急,听我说完嘛!反正我们骑马都有戴纱帽,只要找一位身材与公主相仿的姐妹进喜车扮公主,我们不说,谁会晓得公主没在喜车上,跟我们一块骑马来着?” “这……”桂香看了看芳兰公主消瘦的脸容,不由被说动。 “桂香姐觉得这可行吧?”阿橘兴奋地咧嘴笑,与妹妹交换眼神,接着转向另一人,“岳大人觉得怎么样?” 岳翕没有立刻回答,俊朗的眉宇微蹙,沉吟道:“两位姑娘的建议虽好,可我担心公主的安危——” “岳大人过虑了。”善善打断他,黑白分明的美眸仿佛能看穿他心底的忧虑,“比起混在骑马的侍女群里,喜车反而是个明显的目标。若有人要对本宫不利,喜车会是他们攻击的首要目标。” 岳翕恍然大悟,暗暗斥责自己竟没有想到这点。 “公主说得对极了。而且骑骑马,公主就不会那么闷了。岳大人,您答应公主嘛。”阿橘锲而不舍地加紧说服。 “好吧。”岳翕无可奈何地同意,“我们先试个几天,到时候若有变化,再作别的处置。” “太好了,这样公主就不会叹气了。” 叹不叹气这种事,若能像阿橘说的那么简单就好。 善善望向岳翕的眼神仿佛这么说,后者却狼狈地避开。她懊恼地蹙起秀眉,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缕希望几乎被他的逃避所熄灭,方寸里积累的忧郁和哀愁愤怒地泛滥起来。 可是她不认输。 你逃自你逃,祁善善绝不做个还没开始打就怯战的懦夫! 尽管明白两人的未来依然缥缈难期,但她仍相信只要能找到机会与岳翕独处,让他明白她的心意,他就不会继续逃避她了。 只要他不逃避……芳心一阵悸动,洁白莹润的曼颊染上烟霞,他会跟她一样有勇气追求他们的未来……霜天碧落,此情不渝。 第五章 二更的鼓声刚过,善善洗去骑马一整天沾染的尘沙,任侍女为她拭干黑缎般光滑柔软的秀发,以木梳仔细、温柔地梳理,两汪目光视而不见地注视着铜镜,魂灵饱尝挫折情绪。 脱离牢笼般的喜车,并没有让她如愿得到与岳翕独处的机会。 白天赶路时,身为迎亲使的他骑在最前头,周围是悍勇的天朝卫士,她身边则簇拥着忠心耿耿的女卫士,两人隔着百道人墙的距离难以逾越,偏偏桂香像是担心她会跑掉似的紧盯住她,连她想骑爱驹的心愿也落空。 “公主骑火焰本是无可厚非,但众人皆知火焰为公主的爱驹,也 是公主被称为八宝公主的其中一宝,桂香担心这么做,会暴露公主的身份,不妥呀。” “知道了。”无法反驳桂香苦口婆心的劝谏,善善只能朝爱驹投去充满歉意的一瞥。 以往,早晚都能与火焰贴心相处,但从王宫出嫁那天起,她与火焰连见一面都不容易。桂香总能找到理由阻止她见火焰。 “别忘了您是天朝皇帝迎娶的新娘,到马厩看火焰,跟您的身份不合。而且那种地方人口混杂,要是出什么事,连岳大人都担不起。” “桂香,你应该知道火焰跟本宫的感情……” “奴婢明了公主与火焰情深,等您成了天朝皇后,火焰有了自己专属的马厩,公主便可以像在姽方时,随时见到火焰。但在此之前,请公主多忍耐。奴婢向您保证,火焰会受到妥善照料,奴婢每天都会代替公主去探视一回,保证它没事。” 外表上是没事,心里一定跟她一样寂寞吧。 一方面是不忍拂逆桂香的好意,一方面是被岳翕占去了她大半心思,善善没心情与桂香争辩。但她心里知道,就算有妥善的照顾,就算表面上没事,火焰定然心心悬念着她。就像她一样,即使奴仆如云,即使看起来无病无殃,那颗因渴望岳翕而得不到相同回报的心,早已浅浅伤痕无数。 “唉!” “公主?是奴婢服侍不周,让您不满意吗?” 阿堇沮丧的声音让善善回过神,视线捕捉到侍女反射在镜面上的哀怨脸容,螓首轻摇地回道:“本宫没有不满意你。” “可是公主叹了两声气,人家还以为梳痛了公主呢!” “我叹了两声气?”她苦笑,从前的她根本不在人前显露情绪呀。 “是呀。”阿堇很认真地点着头,“如果不是嫌阿堇笨手笨脚,公主为何叹气,眉头还皱着?”她皱着眉? 怔然的目光抓住镜面映出的影像,纤手抚向两眉夹住的深深皱折,眼中亦有着淡淡雾霭,那是堪不断的愁云惨雾。 “公主……” 阿堇正待说什么,零乱的脚步声与谈话声自外传来,善善避开侍女眼里的疑惑,沉声朝外询问:“什么事?” “公主,是阿橘、阿柑有事禀告。”桂香恭谨地答道,掀开落地罩上的琉璃珠帘,领着橘、柑两姐妹进来。 “蛇蛇……呀,公主。”阿橘小脸发白,连声音都发颤。 “蛇?” “是这样子的,公主。”阿柑扶住浑身发抖的姐姐,极力镇静的脸容亦是惨白的,“我跟阿橘去厨房端燕窝的路上看到蛇。原本以为只是偶然,却听见牧场里到处有人喊蛇蛇蛇的。拦住一名天朝的卫士,他说到处都是蛇,有不少兵士被不知从何处钻来的蛇咬伤,岳大人正命令大家点起灯捉蛇呢。听到这里,我们连忙赶回来警告众姐妹,但有姐妹已经看到蛇、蛇进来……” “不过是蛇,没必要惊慌。”善善外表镇定,内心却起了惊涛骇浪。 一行人今晚落脚在云起山下的牧场。虽然牧场紧邻山区,也不该闯进大量的蛇群,其中必有蹊跷。 善善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俏脸绷紧。 幸好姽方境内多山,王宫里自是不允许蛇类出没,但行军之时难免会在山郊野外遇到蛇,她习惯在出发时命人准备雄黄防蛇,没料到能正好派上用场。 “桂香,把出发之前,本宫交代你准备的雄黄拿出来。如果本宫没有料错,蛇王已经到了。” “蛇王?”桂香闻言心惊,这人可是北疆一带有名的魔头,据说有御蛇打仗的能力,但已有好几年消声匿迹,是谁有本事请他出山的? “快去。”善善神情凝肃地催促。 “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桂香立刻带着阿橘、阿柑姐妹领命而去。 善善转向侍女,再度下令:“快为本宫更衣,将本宫的宝剑准备好,本宫要亲会蛇王。” “是。”阿堇不敢怠慢,像以往行军一样迅速为芳兰公主打点妥当。 不多时,善善穿好一身劲装走出房外,发现阿橘踮着脚尖凭栏远眺。 “你在看什么?” 正看得出神的阿橘,被突然传来的叫唤吓了一跳,险些往前仆跌,差一点就演出跳楼戏码。她小手拍着胸脯,惊魂甫定地回身,瞧见脸上蒙着丝帕的芳兰公主走到她身后,往她先前瞧的方向看去。 “公主,桂香姐将雄黄交给众人分头从里洒向外,我是在外面看到火光,才上楼瞧个清楚。您瞧,西边马厩的方向的火光,不像是有人拿火把、灯笼照明产生的,好像是起了火……” “火焰!”善善警觉地叫道,挂念着爱驹的安危,提着宝剑,撇下结巴着解释的阿橘朝外奔去。 她的奔势是那么急,连众侍女的焦急呼唤都无心理会,越过桂香的拦阻,凭靠着先前被众人簇拥着来到歇息处的记忆,往马厩的方向赶去。 沿途可见火光明灭,到处都是人声鼎沸,显然正为群蛇入侵而闹哄哄。她越发感到着急,一阵提气奔走之后,远远地瞧见养马的棚舍,火光映照下人声、马声喧哗一片,好似便有火焰的哀鸣。 芳心一疼,顾不得火光野艳而危险,善善跳过忙着救火的人群闯进热焰燃烧的棚舍里…… ***************************************************** 连日都没有睡好,他累得可以一沾枕就睡,但没那么好命,就在神魂要飞去见周公的紧要时刻,属下忽然来报大批蛇群侵入牧场。岳翕顿时睡意全消,起身净脸后,疲累不堪的脑部开始作用,召集能干的下属,要他们将事先准备好的雄黄等防蛇虫的药物取出以驱蛇。 倒不是他未卜先知,随军携带大批的防蛇虫药品,而是离京前一天,国师玄易上人的弟子关宁奉师命回京,告知他此行可能会遇到蛇灾。他遂以钦差的身份指示沿途的州县搜罗雄黄等药材以备用,除了随军携带外,还在各处驿站大量屯集,当时是抱着有备无患的心态,没料准一定派得上用场。 但还是被国师给算中,这使得他对父亲所说芳兰公主是能解皇帝逢九难过十之厄的九命天女的话更为深信。刺心的苦痛闷烧于胸,但只能咬紧牙关压抑下来,选择不去多想。 他走出房外,沉着地指挥部属展开驱蛇行动,并在得知有人趁乱放火的消息后,命令副将全权负责灭火行动,自己则率领属下赶去芳兰公主所住的院落加强保安。 半路上,他遇见追着芳兰公主出来的桂香一行人,得知芳兰公主心悬爱马,孤身赶去马厩,岳翕震惊之余,全力施展轻功,急如星火地赶至马厩区,只见火焰冲天,烟气弥漫,焦急地拉住其中一名救火人员。 “有没有看到芳兰公主?” “芳兰公主?”那人一脸的茫然。 “就是未来的国后芳兰公主,有没有看见她?” 被火熏黑的脸容仍是困扰地皱成一团,只觉得被扯住的领子快让自己没法呼吸了。 幸好同伴替他回答。 “启禀大人。不久前有位身穿金色劲装、面覆轻纱的女子来到,但小人等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冲进去了,只闻见一缕清心舒脾的异香……” “是芳兰公主没错。她……她……”眼前浓焰冲天,不断有马匹冲出着火的棚舍,隐隐间还传来受困在里头的马匹狂乱的嘶叫声以及那呛人的烧焦味,岳翕无法想象芳兰公主还在里头,嘶哑的声音像在呜咽。“没有出来吗?” “没瞧见……” 瞬间,头顶像有记雷劈下来,劈得他魂飞魄散,险些站不住脚。她在里头,陷身在火光里,在一群因濒死而狂躁的马匹里!她…… “大人,我把您的青骢救出来了!”贴身马僮看到主人喜滋滋地冲上前报喜,但岳翕视而不见,挥开他挡路的身躯,不顾众人的呼唤往火里奔去。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轰然声响,土石与烟尘齐飞间,射出了一道火箭般的身影,随后赶来的桂香一行人见此情景,惊喜地呼喊出声。 “公主!” 岳翕止住奔向火场的身子,目光追着那火箭;那是烈焰般的红鬃宝马,与低低紧伏在它背上的人,只是一人一马从烈焰黑烟里冲出来的势子太快,让人眼花地以为是火箭。 “公主!” 众人的惊喜叫声随即转为错愕和焦急,一人一马非但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反而冲进掩着薄雾的黑暗里。 岳翕呈惊愕状态的脑部迅速回转,他当机立断地冲回之前被他挥开的马僮处,跨上他身边的青骢,毫不迟疑地追了去。 ****************************************************** 从火热的地狱逃出,窒闷、烫人的焚风被迎面吹来的清凉夜风所取代。她的发向后飘扬,她的衣在风中邋邋作响,一种自由的感觉充盈全身,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地骑马了! 稍早之前,她仗着灵敏的身手进入马厩里寻找爱驹——其实并没有想象的危险,呛人的浓烟里钻进了尽忠职守的马僮们,合力将尚困在起火的棚舍里的马匹救出。她边高声喊着爱驹的名字,边加入他们帮忙打开一道道栅门,安抚并放出受惊的马。 后来寻着火焰响应她的叫唤,她找到了被困在一隅的爱马,此时火势大炽,她骑着火焰左冲右撞,被困在火里,只得功贯双掌,不断以掌力打出一条生路,最后破墙而出,与火焰逃出生天。 安全之后,她没有阻止火焰继续狂奔,尽管耳室不断灌入桂香等人的叫唤。一方面是因为火焰受惊过度,她必须让它适度发泄,再来安抚;另一方面则是太向往这种驰骋的快感了。有多久,一人一马不曾如此契合地奔向原野?不仅火焰想念这种速度上的快感,她也想念得紧呀! 就让她与爱马任性这么一回吧,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才能再如此尽兴地奔驰。看着两旁的景物飞快倒退,赶不及阻止他们的天朝兵士全被甩在身后,善善有种畅快的得意,直到男性焦急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是岳翕的声音! 心头小鹿狂跳,她迫不及待地想将马停下,但想到两人一直未有机会独处,何不趁着他追来时,找个没人的地方跟他把话说清楚,勒紧的缰绳便又放松。 可那些想跟他说的话……好羞人喔,善善脸红耳热,头脑乱哄哄,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错过了这次,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也缺乏勇气跟他表白了。她深深呼吸,平复激烈的心跳,双目闪过一道坚毅的光采,“驾”的一声,在岳翕赶上来之前,驱策胯下的爱马加快奔驰。 她不担心岳翕会追丢她,他胯下的青骢马比起火焰虽然稍微逊色,但腿力不差,况且她也会适时放缓火焰的速度等他呀。 但她投有刻意操控方向——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东南西北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同,索性倚赖火焰避开危险的本能,让它载着往上山的路径奔驰,直到视线里的雾气越来越浓,她才操纵火焰放缓速度,并发觉自己来到一处芳草遍地的山头。 是这些芳美的青草吸引了火焰吧。善善任爱马低头啃食沾着露水的青草,放松地坐在马背上等待着。 “芳兰公主!” 夹杂在马蹄声里的男性嗓音像是从紧咬的齿缝中钻出来,善善侧过身去看,薄雾也隐藏不了那双黑眸里的怒气寒光。 怒气不是她所期待的,但她丝毫不畏惧,明亮的眼瞳眨也不眨地回视他。 “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多危险!”岳翕向来温雅的嗓音因极力压抑怒气而显得低哑,炯炯的目光里辐射出火焰般的愤怒,“先是冲进失火的马厩,接着策马狂奔,你有没有脑子!” “我当然有脑子!”她懊恼地回道,不甘示弱地瞪他,“冲进马厩是为了救火焰,策马狂奔是、是……你不也一样策马狂奔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是来追你!”他快被她气死了,让他在身后追得半死,不管他怎么喊都不肯停下,她知不知道他有多担心! “喔。” 好个轻描淡写的“喔”!这使得在岳翕心上越筑越高的怒气,再无从控制。 “你是天真还是白痴?以为群蛇入侵,还有失火的事都是意外吗?那是有人想用这种方式扰乱我们,趁机对你不利!” “你有没有发现……”她突然对他的坏脾气不以为意,轻轻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银铃,笑容美得如花初放,连带使得岳翕胸中的火气奇迹似的消失无踪。 他怔怔地瞧着她,以为她会说什么,却听见她甜蜜的声音羞人答答地道—— “这是我们认识以来,除了第一次见面外,你没有公主、公主地唤我,也没有称自己为下官,而是单纯的‘你’‘我’……” 他惊愕地微张着唇,她在说什么呀! “我很开心。” 下巴差点就掉下,被人骂还开心?芳兰公主是不是受惊过度,以致于精神失常了? “公主……”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不当公主,你也别用公主这个称谓阻挠在我们之间……” 娇媚语音里的情意,含羞中柔情依依的眼波,在在让他无法错认,芳兰公主她…… 虽然岳翕曾怀疑过芳兰公主对他有情,然而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让他惟有把这份猜疑深埋心底,不敢探究下去,以致于根本没想到她会选在这时机把心意说得如此坦白……这使得男性胸怀里激荡起前所未有的甜蜜与欢喜。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现实是那么冷酷,像把利刃狠狠刺破了他的美梦,使得俊脸上刹时浮现绝望的悲痛,但他强忍这份痛楚,飞快别开脸,装作若无其事。 “恕下官不能从命,公主是……” “你非得这么做不可吗?”善善娇美的脸上写满失望,“你以为喊我公主,便能阻止什么吗?” “下官不明白公主的意思。”他避开她眼里的指控,语气紧绷,“如果公主闹够了,请跟下官回去。这里很危险,侵入牧场的敌人随时都有可能追踪我们,对公主不利。依下官之见,敌人很可能是……” “莽国派来的?” 话题回到安全的范围,岳翕心情一松,沉稳地回答:“下官是这么认——” “能驱蛇为兵,来的人应该是蛇王。”她打断他的话。 “蛇王?”他惊愕地看进那双清冷如夜雾的眼眸,方寸间竟微微酸涩。是因为那双上一刻尚浓烈多情的眼眸,能在下一瞬转变得这么冷静?他不让自己想下去,很快道:“下官听过他的名号,这个老魔不是隐退多年了吗?” “只要没死,总会不甘寂寞的。”她以一种若有深意的眸光看他,令他再次想要逃避。 “公主既然猜到是他,应该晓得我们的处境有多危险,何以任性地跑出来?”他警戒的眼眸逡巡着周遭幽黯、模糊的景物。 “我想跟你说话,就我们两个人。”她坦率地回答,黑白分明的眼睛坦白得像明镜般照出了他脸上的错愕。 “公主……有什、么、吩咐……大可以召唤下官,这么以身犯险地引下官追到荒郊野外,未免太……小题大作了。请公主先跟下官回去。脑中有片刻的混乱,使得他的语音结巴了起来。 “跟你回去后,我们还有机会单独说话吗?”她语气因饱含着嘲弄、不信任而显得尖锐,“就算你没有躲我远远的,我们身边总有人在,根本没办法说。” “有什么话公主非得要跟我独处时才能讲?”他也有些恼了。 待下去,只会让情况更糟,危险即使不来自敌人,也会来自两人间嗳昧的情愫呀! 善善哪里明白他的心思,气恼着他的语气令满腹想对他倾吐的表白都变得很廉价,骄傲、脆弱的芳心受到伤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跳下马,放任爱驹自由地觅食,背转过身,目光看向空茫的风景。 山风阵阵,将雾气吹散了不少,明月自云里探出头脸来,柔和的清辉照亮了周遭的景致。 矮生性的灌木丛杂生在碧草之间,毯子般的绿色草丛沿着山势往四面八方生长。这里并不是这座山脉的最高处,却紧邻一处陡然落下的深渊,峭壁隙缝树木杂生,往下看,仅能看到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却看不到谷里的情况。 善善之前放马奔驰,并没有注意到地形,此刻是黑夜,她虽眼力过人,又有月光照明,亦无法看分明,只觉眼前的绿草如茵似展向天涯,那景致美得让人忍不住想踏着这片茵草走到天涯尽头,忽略了往前走是无法回头的深渊。 “小心!”一只有力的男性手掌捉紧她柔荑,阻止她继续前进。 热气自他碰触的部分扩散,善善方寸一紧,回头看见岳翕气急败坏的俊脸。原来他不知何时跟着下马,来到她身边。 “再走过去几步便是深渊,你不要命了吗?” 他的怒气依然没有吓坏她,善善只是睁着明眸眨也不眨地凝望他,觉得他生气时的模样,比起恭谨有礼地面对她时还要真诚,至少生气时的他是不戴面具的。 “你做什么?”脸上传来的软嫩、冰凉的感觉,燃起男性体内深处的火焰,岳翕咬牙忍住发自喉咙深处的呻吟,狼狈地跳开,连带地放开手中的柔荑。 “我只想感觉你。”他的闪避令善善芳心受伤,幽幽轻叹,“为什么你总是躲我?” “公主请自重。”他垂下眼光,声音冷硬地道。 善善心中一阵气苦,这样的拒绝足以让任何痴情女子失去表白的勇气,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来,什么都不说,不是前功尽弃吗? 趁着勇气未完全消失,她脱口便问:“那天你为何走过来掀帘子?” 这话直接重击他的要害,岳翕身形不稳地踉跄倒退,积压在心底那道想爱不能爱的苦水一齐涌至喉头,偏偏这苦水还吐不得,面色顿时涨成青紫。 “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好奇,我根本不信!”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能回答这样。”岳翕避开那双仿佛能把他内心的荒凉和怯懦都给看透的眼眸,苦涩地回答。 “是‘只能’,还是‘只愿意’?你在害怕什么?”她眯起眼,怀疑地问。 “就算是我在害怕吧。这样的回答,是否能让公主满意,愿意跟下官回去了?”他自嘲道。 “不,我不满意!”她气愤地叫了起来,“岳翕,不要让我看轻你!我不认为你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 她的话刺伤了他,积聚在心底的凄苦忍不住爆发。 “没错,我不是因为好奇才走过去掀帘子!”他回答,怒气腾腾地注视她,“我是为了想确认你就是前一晚我在湖心亭遇到的女子而走过去。可你又为什么没有阻止我的孟浪?你明明晓得我越矩了,应该阻止我的!” “你是在怪我?”她表情错愕,随即恢复平静,“你说得对,我应该阻止你,却没有那么做。你知道原因吗?” 他慌张地别开眼睛,浓黑的眼睫遮住眼里的阴郁。 不,他不想知道,她也别说。 可就算善善听见他心里的警告也无济于事,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是什么,决定要把心事全掀开。 “当时我坐在那里……”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在诉说一个美好的梦,“看着你走过来,心里想如果你一直走来,走到我面前掀开隔在我们之间的那道珠帘……像新郎挑起了新娘的头盖……就表示……你对我亦有情……而你……真的这么做了……” 有短暂的片刻,他完全陶醉在这番含情带羞的蜜语里,但现实像一支冷箭射破了他的美梦,全身蹿起恶寒来。 岳翕痛苦地想起肩负的任务,父亲对他的期望,与皇帝之间的兄弟情谊,这些所形成的力量是那么强大顽固,轻易便把对芳兰公主萌生的情苗给硬生生折断。 他逼迫自己做出违心之论,干哑的声音里有着轻佻,“公主是在跟下官开玩笑吧?下官何德何能得到公主的青睐?就算是这样,下官也消受不起。您可是天朝未来的国后,下官万万不敢高攀。” “你……”仿佛传来丁当的声音,那是芳心碎裂的声音吗?善善无法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冷怒地下命令:“你看着我重说一遍!” “说几遍都一样。”他闭眼冷哼。 “那就看着我说!” 他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确定所有被掀开的情绪全都被重新掩埋,方徐徐地转向她,目光定在那原该是红润、此刻却苍白失血的脸颜,优美的菱唇抿成粉白色…… 刷!罪恶感锐利地揭开他好不容易埋葬的情绪,撕裂的疼痛令他差点忍不住上前拥住那副单薄、轻颤的柔肩,向她忏悔刚才所说的每个字都是违心之论,他同样深深为她倾倒,这段日子来一样饱受相思苦楚! 可是……他不能! 身份与责任逼迫他要漠视心被撕扯的疼痛,漠视她因他的漠视而将受到的创伤,他暗暗捏紧拳头,强迫自己看进那双满含渴望、痴情,骄傲又脆弱、易受伤害的坦诚眼眸里。 “公主将贵为天朝皇后,吾皇俊秀聪明、器宇非凡,胜过天下男子。等公主见到他便知道,下官今晚的不敢高攀,实是有自知之明。”他强迫自己一字一字地道。 这些不是她想听到的话,那双空洞没有感情的眼眸也不是她期待想要见到的,他以为挂上虚伪、矫饰的面具就能吓跑她吗? 善善绷紧俏脸,仍不愿退缩。 “既然不敢高攀,那天为何要去掀帘子?既有胆子掀,就该有胆子承担责任!” “公主如果要办下官一个大不敬之罪,下官亦没有怨言。只是请公主先随下官回去,安然返京之后,公主要在枕边如何向皇上告我不是,下官领受就是!” 听起来像是他很无辜,而她是个任性骄纵、只会以美色惑主、进馋言的狐媚子! 这令善善芳心气苦,不由愤慨地叫了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承认你喜欢我!” “就算下官曾对公主有过任何倾慕之意,也是在不知公主身份的情况下。在确认公主便是吾皇欲迎娶的皇后后,下官对公主只有敬意,无任何儿女私情,请公主一定要明白!” “你是说……我在自作多情?” 这对她骄傲的自尊无异是个惨痛的打击,她无法相信自己会错得这么离谱,在两人短暂的会面里,她明明看见他眼里也是有情意的,现在却完全撇清。 为什么他可以说这种假话,还是……她在自作多情? 视线迷茫了起来,心情好空……好痛。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她眼中弥漫着薄雾的指控瞅得他的心极痛,他想要大声否认自己说的那些话,坦白地承认她是对的。他不但对她一见钟情,就算是此刻,亦深深爱恋着她。可他不能!国家利益、父亲对他的期望、皇帝与他的手足之情让他只能强忍悲痛地把所有渴望对她倾吐的话全都埋进心底,一个字也不能说! “下官认为公主对下官有所误解,希望公主让所有事情就此打住!”他口是心非地道。 打住?误解? 所有的情思原来都是误解?他要她打住,当作没这回事? 或许是太过震惊他会把两人之间的情愫归于误解,悲痛的眼眸迷惘地自他脸上移开,无意识地飘向在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月光,她顿时感到眼睛刺痛,连忙移向几乎与夜空同色的远处山峦,接着听见沙沙沙的声响,那是夜风摩擦过草叶的声音,细细听来,竟像是某种呜咽…… 善善胸口陡然一窒,不忍再听下去,视线重回那张借着夜色掩藏住表情的脸容。 他的眼光闪烁,他的呼吸急促,他的下颌紧绷…… 是心虚,是愧疚,还是谎言? 她重新将他之前的话想一遍。 就算曾对她倾慕,也是在不知她身份的情况下,知道后便只有敬意,没有儿女私情? 谎言,谎言! 感情放出去,能说收就收,要打住就能打住吗?能从倾慕立刻变成只有敬意,没有一丝残余的情意? 或许他做得到,但她不能,也办不到! 这种种意念刺破了她眼里的迷惘,寒光乍现,锐利如刀地刺向他灵魂深处。 “你那晚拿走的断袖呢?” 深不可测的瞳眸猛地一缩,抿得极紧的男性薄唇轻轻地吐出:“丢了!” 丢了,丢了?他把袖子丢了? 最后的一线光也熄灭了,心结冻成冰,冰碎裂了。 善善绝望地踉跄后退,自己怎会如此盲目地把一片深情枉自投向岳翕? 他根本不在乎她,从一开始就是她自作多情! “公主!” 再后退就是深渊了!岳翕脸上闪过惊恐,伸手将善善拉进怀抱,后者正处于极端悲痛的情绪中,身体本能地把外力视为敌人,想也不想地一掌击向他。 岳翕闷哼一声,硬生生地承受她的掌力,带着她迅速倒退。突然,眼角余光捕捉到数道彩光齐向两人射来,他警觉地把善善给推到身后,功贯双掌朝前推去,但其中一道青色暗影狡猾无比,竟钻进草丛,躲过威力惊人的掌力,绕到他身后,快逾闪电地偷袭。 岳翕只觉得右手的虎口刺疼,骇然地甩手已来不及,奇异的麻疼感觉很快蹿往手腕,连忙封住右肩的血脉。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在几个眨眼完成,祁善善是何等机敏的人,立刻从失神中恢复警觉,接着便听见一阵刺耳的怪笑。 第六章 “快上马离开!” 岳翕边喊边将她推向因警觉到危险而不断喷着鼻息的马儿的同时,善善也把发出笑声的人看清楚。 月光照出对方高瘦的身形,灰色的长袍在夜风吹拂下贴紧他身躯,青白的脸容瘦削但不露骨,一字眉下的双眼深炯矍然,以一种看待猎物的冷锐目光朝她打量。 善善被他看得不寒而栗,觉得对方的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阴邪,就像被某种蛇类动物盯上般全身都不舒服了起来。 莫非这人就是蛇王? 可他太年轻了,约只二十来岁,蛇王出道有一甲子以上,除非他练有不老之术,岂可能像个二十岁的青年。 “你还不快走!”岳翕见她杵着不动,焦急地催促。 “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不疾不徐的冰冷声音自灰袍人嘴里吐出,一双阴邪的眼睛睐着挡在芳兰公主面前的岳翕,神情充满轻视,“都自顾不暇了,还想保护谁呀!” “有我在,谁也别想动芳兰公主。”岳翕的响应是哐郎一声,以未受伤的左手拔出腰间的宝剑,周遭的空气顿时肃冷了几分。 灰袍人挑了挑眉,轻吁一声:“好剑!可惜剑虽好,使剑的手却已力不从心。”接着惋惜地朝岳翕摇摇头,“你已经中了青毒,劝你别逞强。若想保住小命,就乖乖待在一旁,如逞强妄动真气,无异是自找死路!” “就算我中毒,还是有能耐应付你!”岳翕咬牙道。 “你中毒了?”善善惊呼出声,担心地想靠近他探视。 “我没事!”他悍然拒绝她的关心,看都不看她一眼,双眼仍紧盯住灰袍人,沉声催促,“请公主立即上马,这人交给下官对付即可!” “可是你……” “公主只管照我的话做!” “小子,你可别太逞强!到时候呜呼哀哉,不知有多少美女要为你这位俊俏郎君伤心死……”灰袍人语带讥诮地提醒他。 “到时候呜呼哀哉的人还不知是谁呢!我劝你不要太狂妄,所谓骄傲必败!”岳翕反唇相讥。 “笑话!”他高傲地掷出个鄙视的眼神,“被青毒咬伤的人可不是我!我只需站在这里看你毒发身亡,什么都不用做。再笨的人都知道 胜利者会是谁!” “你才在说笑!以本官的内力修为,你这小人——” “谁小人啦?”灰衣人气急败坏地打断他,涨红的脸颊、圆瞪的眼睛,破坏了他先前给人的那种阴邪的感觉,比较像个天真无害的青年。 “你本来就是小人,才会暗中施放毒物……”岳翕原本就没被他刻意装出来的形象所吓倒,这下更是理直气壮地数落他的不是。 “我又不是跟你打擂台,哪有什么暗中不暗中的!”灰袍青年嗤之以鼻,“两军对决,本来就是不择手段。是你只顾着打情骂俏,忘了身处荒僻的山野,就算不是被青毒咬到,也可能会被其他毒蛇给咬到,竟然还有脸指责我是小人?” 岳翕被他那句“打情骂俏”窘得俊脸通红,不敢去瞧芳兰公主的表情,故意忽略地冷声骂道:“操纵毒蛇伤人,本来就是小人行径!有本事你我以真功夫战一场,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哈哈……我施展的本来就是蛇王门的真功夫,本门最微不足道的御蛇之技便足以让你吃尽苦头,要是使出十八式蛇形刁手这样的真功夫,只怕你早已化成一摊血水了!”他得意地道。 “你是蛇王的什么人?”善善直率地问。 原本她对灰衣人有些畏惧,现在却不怎么怕了。 一来,灰衣人顾着与岳翕斗嘴的行径,十足的孩子气,把他眼中的阴邪之气冲淡了不少;二来,证实他非是蛇王本人,让她多添了信心应付。 “回公主的话,我乃蛇王座下第三弟子奇克雷。”灰衣人彬彬有礼地朝她躬身行礼,“奉莽国国主之令,特来迎接公主到莽国——” “芳兰公主乃天朝皇帝迎娶的皇后,你这家伙最好死了心!”岳翕气恼地打断他。 “该死心的人是你!败军之将还敢言勇!”奇克雷也不甘示弱。 “谁是败军之将!”岳翕怒视向他,“别以为贵门的御蛇之技有何了不起,本官早已准备了驱蛇药剂应付!” 呵呵……”奇克雷对他的话不但不以为忤,还笑了起来,“原来二师兄匆忙之中从附近山林募集来的蛇部队是被你的驱蛇药剂给打得溃不成军呀!这么说,我还要感激你哩。这次莽国国主向蛇王门求助,二师兄自告奋勇要来抢芳兰公主,我则抱持着见识的心态而来。可二师兄却嫌我碍手碍脚,硬是不让我插手,还把我赶去守在牧场外。幸好老天有眼,守到两位先后奔离牧场,虽然追得我气喘嘘嘘.但总算能赶在其他人之前追到你们,这才比我捡了个大便宜哩。” “是便宜可捡,还是遇到煞星,得问我手中的这把剑!”岳翕功贯左掌,宝剑立刻发出阵阵龙吟。 奇克雷虽对刺目的剑光有些忌惮,但想到岳翕已遭蛇吻,再怎么厉害也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胆气便壮了起来。 “都一脚踏进棺材的人,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谁一脚踏进棺材了?本官内力深厚,你这小人施放的毒物一时半刻别想奈何得了我,到时候我的人到了,你还不乖乖献出解药吗?” “你的什么人?”奇克雷状似迷惘地眨了眨眼,接着故作恍然大悟地勾起嘴角,吟哦道,“是你带的那群官兵吗?你与芳兰公主一前一后奔出牧场,那些人根本来不及上马,你们两个就不见踪影,教他们怎么追呀!就算他们能像我一样,及时寻着马迹与芳兰公主的香气以绝世轻功找到这里,也得等他们先解决我那位虽是不肖、但还有几分真本事的二师兄及受他操控侵入牧场里的蛇群,还有拿蛇当先锋跟着闯进去的莽国高手后,才能寻着踪迹找来……嗯,那大概得是天亮之后的事了,那时候的你已经是一具死尸,就算我愿意给解药,也回天乏术了!” “那你何不现在就给解药!”善善状似轻描淡写地道,美眸里却是寒光闪现,锐气凌人地笼罩向对方。 奇克雷人心头一凛,像是首度注意到她似的重新打量。先前只当她是个娇贵的公主,并没有拿她当对手,此刻方想到芳兰公主人称八宝公主,其中一宝指的便是她冠绝桅方的武艺。 他不敢小觑,表面上却故作无所谓,扯唇笑了起来,“只要公主答应与我回莽国交差,解药自当奉上。” “本宫嘴上答应,你就信了吗?”善善垂下眼睫,沉吟道。 “呵呵……所谓兵不厌诈,我自是要防备公主为了取得解药而蓄意欺瞒。只要公主交上珍藏的解毒珠,我也会将解药奉上。” 看出他眼中的贪婪,善善怀疑解毒珠才是他的目标,而非带她回莽国交差。 “既然本宫有解毒珠,为何不取出解毒珠救人,而要受你威胁?”她似笑非笑。 这也是奇克雷纳闷的地方。 事实上,他之所以会放出豢养的毒蛇偷袭,主要便是想看芳兰公主取出解毒珠如何救人,但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这么做。是太怨恨岳翕,根本不想救他?还是解毒珠没带在身上?抑或是另有玄机? “也许公主不方便在我面前使用解毒珠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解毒珠的施用方法绝不是简单到取出来让人含在口中,或是放在伤口处便能解毒。不然公主早就取出来救人了。” 见芳兰公主秀眉微蹙,岳翕便知奇克雷说中了,心情直往下沉。 之前虽没想过要芳兰公主用解毒珠救他,但在奇克雷提起解毒珠时,他以为必死的心亮起了一线生机,哪知解毒的方法并不适用于眼前的危急,若求自己活命,必然要牺牲芳兰公主,而这是他万万不能做、也做不到的! 担心她会为他做出傻事,岳翕心急地喊道:“公主毋须受这贼子要挟!下官已封住穴道,暂时无大碍。只要公主骑上爱马,以火焰的速度无人能追得上,公主便可速返牧场,召集人马前来……” “到时你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了!相信芳兰公主不会想要一具尸体当情人。”奇克洞悉的眼神闪烁在两人之间,唇角的笑意越发地笃定,往后结成发髻的头颅摇了摇。这家伙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便是被爱情冲昏头!芳兰公主要是肯走,早就闪人了,哪里还会留在这里跟他扯这些有的没的! 岳翕其实比他还要清楚这点,这使得他心焦如焚。他绝对不会坐视芳兰公主为他牺牲!左手暗捏剑诀,在持剑扑向不远处的奇克雷的同时,大声喊道:“公主快走!” 奇克雷似乎料到他会狗急跳墙,暗中戒备了许久,这下见到他动手,聪明地避其锋芒,采取消耗对方体力的迂回战术,反正时间一久,不需他动手,敌手便会自取灭亡。 他却没料到芳兰公主竟也哐郎一声地持剑砍来,这下就算他负有绝世轻功,也被两大高手夹击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了! “喂,你们怎么可以两个打一个!”他气喘吁吁地叫道,偏偏一时之间腾不出空来放出豢养的小蛇相助,额头汗水直冒。 “公主,你快离开!”岳翕使出一招绵里藏针将奇克雷攻得倒退数步,向善善喊道。 “我绝不会放你不管。岳翕,你真为我好,就跟我一道走。” “别傻了!奇克雷诡计多端,趁我还撑得下去,能为你挡一阵便是一阵,你速速上马,飞奔回牧场,到时谁能奈你何!” “岳翕,你为何到现在还不懂我?如果你死了,我活下去也没意思!” “胡说!你有皇上,你……” “我想要的人只有一个,那人不是你的皇上!”她所说的每个字,像一道道雷落在他头顶。 她想要的人只有一个,不是皇上! 轰轰地爆炸了起来,时间突然变得极为缓慢,岳翕错愕地看进祁善善那双含蕴着坚定情意的眼眸深处,领悟到她投向他的感情比他以为的更多、更深。 难以言喻的喜悦汹涌于心,世间最美好的事便是自己所爱慕的人同时也爱慕着自己! 是的,他终于可以对自己承认,在最初一眼时,他便情钟于她。 然而,再次见面,她却成了他将为皇帝迎娶的新娘! 绝望的情绪瞬间侵入了他内心的欣悦暗潮汹涌,于是他知道,世间最悲惨的事是……明知两心相许,两情相悦,却注定无法相爱。 尽管他爱她,尽管她对他有情,但夹在两人之间的国家利益、父子亲情、手足情谊……却注定他们再相爱都将是惘然。在天平的一端,国家利益、家族兴亡都比爱情的这端沉重呀! 可她心里,爱情的这端显然占了上风,尽管他曾那样绝情地伤害她,她依然痴心执着于他,不惜一切的代价,只为他! 如此深情教他如何消受得起,只是徒然让他更加的羞愧、难以承受,就像此刻汹涌、激荡却无法渲泄一丝半毫爱她的心情,压抑得越深,反噬的力量就越强大,在绝望的挣扎中化成炼火荼毒着五脏六腑,灼热地冲向喉头。 鲜血自嘴里狂涌而出,砍向奇克雷的雷霆一击因无力而功败垂成,岳翕眼前一黑,致命的毒素冲破右手被封住的穴道势如破竹地攻向心脏! “岳翕!”善善惊呼出声,及时扶住他倾倒的身躯。 “我来!”奇克雷可不打算让手中的筹码跑掉,他电闪而至,及时封住岳翕身上的要穴,阻止蛇毒侵入心脏,接着又丢了粒药丸进他口中。 所有的动作全在眨眼的时间一气呵成,善善没有阻止他,冰雪聪明的她明白若奇克雷要害岳翕,什么都不需做即可,根本不必费事出手救人。 她温柔地为心上人拭去嘴角残留的血迹,见他缓缓睁开眼皮,紧绷的情绪才放松下来。 “谢谢你救他。”她转向奇克雷说。 “公主最好别道谢得太早。”后者笑嘻嘻地回答,并聪明地迅速倒退,与她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才接着又道,“我只是暂时控制住他体内的蛇毒,公主想救他,必须依照我刚才开的条件。” “你……”芳兰公主俏脸紧绷,缓缓放下岳翕孱弱的身躯,目光如刀地紧盯住奇克雷,看得他颈背寒毛竖起。 他干笑一声。 “公主公主别生气,所谓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肯。再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奇克雷是受莽国国主之托前来迎接公主,而非是为了救公主的心上人才在这里,借机提出条件交换,也是在情在理呀!” 你敢威胁本宫,不怕本宫杀了你?”她语气冰冷。 “我当然怕呀!”奇克雷收拾起脸上的嬉皮笑脸,转为戒备,“不过公主想杀我,町没那么容易。奇克雷虽是不才;在公主手下撑个百来招勉强可以。只是公主的心上人在一刻钟内若不施救,便要香消玉殒……不对,香消玉殒是美女用的,这位俊哥儿……嗯.应该要用英年早逝比较恰当!” “你……”善善嗔恼地怒视他。 不管是香消玉殒,还是英年早逝,她都不希望用在岳翕身上。但不得不承认,奇克雷出了重点。她确实没把握在短时间内擒下奇克雷逼他交出解药。 想到这里,善善外表虽维持一派镇定,内心却陷进焦虑。 她抓紧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剑,目光溜向不远处喷着鼻息的爱马,思绪如电转动。 看出她心中所想,奇克雷似笑非笑地说:“公主当然也可以带着心上人跨上骏马,把奇克雷抛得远远的,找到安全处再取出解毒宝珠救人。可我要奉劝公主,最好别太小看我。就算公主侥幸能带着身中剧毒的心上人上马,奇克雷保证必追随骥尾,让公主在一刻钟内无法顺利救人。” “你在威胁我?”她怒声问。 “我是实话实说。”他耸耸肩。 “你……”善善为之气结,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惨败。 奇克雷把她最后一条退路也给斩断了。她别无他法,眼前惟一救得了岳翕的办法就是—— “好,我答应你!”她毅然道。 “公主明智。只要公主将解毒珠交出,自愿被在下禁制住穴道,我立即救人。” 奇克雷的条件令她犹疑了起来,眯起眼怒视向他。 “万一本宫都照办了,你却……” “公主此时也只有相信我了。”奇克雷摊手道,最后向她寒冰似的目光投降,“这样好了,我以家师的名义保证,必然遵守承诺救人。” “好。”善善勉强同意,“我就信你一次。” 她边探手伸向系在腰间的绣袋,边将目光移向岳翕,秀眸猛地大睁。 只因为先前还软倒在地上的岳翕,不知何时竟摇摇摆摆地起身,脚步不稳地走向悬崖。 山风凛烈地吹袭他因中毒而虚弱的躯干,仿佛随时都可能把他卷进无尽深渊。善善看得呼吸几乎要哽住,一颗心提到喉头。 “岳翕,危险!”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干涩无比。 “我不能让你那么做。”虽然声音是那么轻,但每个字都清楚地传进善善耳中。 他朝她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俊美的脸容在月光照明下格外灰白,表情却坚定无比。只是眼眸深处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凄迷中含带着无法诉诸嘴巴的万千情意。 “岳……”她的呼唤哽在紧涩的喉咙。 “我宁愿死,也不要你为我牺牲!”!他决然地道,摇摇晃晃地朝后退,旋身往悬崖栽下去。 “岳翕!”善善全速地奔去,然而颤动的柔荑只来得及碰触他的衣角。 “岳翕!”她凄厉地叫喊,娇躯没有任何迟疑,跟着他跳下悬崖。 “芳兰公主!” 事情发生得极快,奇克里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惋惜地站在悬崖边缘往下看,黑暗的深渊里芳兰公主痴情的呼喊依然回荡不已,然而芳华正茂、仪标绝世的她却已被深渊吞噬,只空留那一缕荡人心魂的兰香随着吸嗅充满他鼻腔。 ******************************************************* 善善不甘心岳翕就这么从她生命里消失,他们还有许多事没有说清楚。包括先前他为了救她免于落崖,硬生生地承受她失去理智的一掌;包括他因此而受到奇克雷的毒蛇的偷袭;更包括他看她的最后一眼! 那满含酸楚、万千情意且依依难舍的一眼,紧紧地攫住她的心魂.教她上天人地都要追着他问个清楚明白。 不是无情地拒绝她了吗? 不是说一切都是她在误解、自作多情吗? 不是把那截断袖扔了吗? 为何还要用满含痴情的绝望眼神看她? 为何以跳崖来阻止她为了救他,必须答应奇克雷的条件? 为何留给她这么多疑问,自己一死了之? 不,她不能让他这么自私地抛下她,使她终其一生都活在猜疑那一眼里究竟有着什么;怀疑他的拒绝是否别有隐衷;猜想如果有机会质问到底,是不是可以问出他的真心,以为无望的情缘能否从死灰里复燃! 这些意念从她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时,她已随着岳翕跃下山崖。 凛寒如刀气的山风吹得她头脸生疼,善善加速下坠的力量,在灌满耳室的风声里,依稀捕捉到撞击声、男性的闷哼、树枝断裂的声响。凭着感应,她猜想必然是岳翕撞击到从陡峭的山壁隙缝生长出来的树木,后者却承受不住他下坠的力道而断折。 果然,在千分之一眨眼的时间差里,那双在黑夜里亦能视物的眼眸捕捉到残留的树干阴影,发现自己被山风吹得偏离了岳翕落下的轨道,在修正的同时,善善也祈祷有其他横生在崖壁的树木枝叶可以阻挡他。 当第二次的撞击声及树木枝桠被压断的声音响起,她几乎快抓到岳翕了,但直到第三次更轻微的声响传来,她才如愿地赶上他,双手好不容易擒抱住那结实得没有一丝赘肉的男性身躯,一种如获无价宝贝的狂喜将她体内的空虚驱离,替代以暖烘烘的满足感。 纤细的手臂绕到他腋窝下牢牢将他略为挣扎后索然放弃的躯干稳稳托住,宛如当他是自己的一部分;不,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一部分,她愿意以全部的生命来保护的一部分。 紧紧环住他的身躯,两人加起来的重量加速了往下坠落的力道,善善甘之如贻,不慌亦不惧,心头甚至有丝丝的甜蜜。 她不确定悬崖下是何光景,只能尽量利用横生在崖壁上的每株树作为缓冲,希望落到崖底之前能设法稳住两人不再下坠。在此之前,她运起护体神功全神贯注保护岳翕不受到伤害,甚至没感觉到自己的头、脸、手臂部位在撞击那些树时被枝桠打伤的疼痛。 奇迹似的,在一连串的冲撞之后,两人落在枝叶茂密如华盖般的参天巨树上没有继续往下掉。善善惊魂甫定后,空白的脑子运转了起来。她抱着岳翕在树上为两人寻觅了一处稳当的栖身之所,接着探手摸上腰间,庆幸系在那里的绣袋仍在。 她取出里头的珠子,真气从手上源源不绝地贯入,瞬间不起眼的珠子开始发出莹润的光芒,为黑暗的空间带来一线光明。 这线光明照出了岳翕灰败的脸色,暗黑的血液自口鼻不断渗出。善善看得胆战心惊,知道再不施予救治,真的要失去他了。 她急忙把珠子移到岳翕天灵盖上的百会穴,藉由内力的催动,珠子上的光芒越发炽热,传导出一股奇异的能量不断地汇入岳翕体内,顺着他的经脉流窜进四肢百骸,有效地压制他的毒伤。 善善的额头开始出汗,周围的空气因她的体热及宝珠散发出来的热能蒸腾出雾气漫漫。白雾中,岳翕脸上的黑气随着周遭的树叶由墨转亮而褪去,体内的剧毒随着腥臭的汗水排出体外。 善善撑开眼皮,尽管全身的力气似乎都用尽了,仍以意志力强撑,为岳翕做了详细的检查,确认他体内已无余毒后,方环视所处的环境。 眼前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只见枝叶相笼,层层绿意似乎无边无际地蔓延,让人分不清楚处身的这株树范围有多广。她看得有头晕,闭了闭眼重新检视,湿气极浓的晨雾里,一只灰绿色的鸟儿偏着头隔着两只手臂长的距离与她对视,或许正好奇着她与岳翕是什么生物吧。 视线往下看,发现距离地面还有好几丈的距离,她暗暗心惊,在体力虚脱的情况下,她没把握能背着岳翕安然下地。考虑了片刻后,她决定在原处运功调息。 直到内息运转二十四周天之后,善善方被涌浪似的鸟声唤醒,重新睁开眼睛。 晨雾已然消逝,阳光刺眼了起来。周围弥漫着森林的嘈杂,鸟声啾啾,虫鸣唧唧,还有猴子、松鼠等等小动物活动的声音,她甚至还看到一只蛇正从身旁溜过,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检视被拥在怀里的岳翕,呼吸虽有些微弱,但还算正常,就是—— 那张俊美的脸容,即使在睡梦中,挺拔的浓眉依然微微蹙着,像在忍受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痛苦。 忽然,察觉到一阵呛人的臭味,这下换善善蹙眉了,嗅了嗅,找到臭源正是岳翕。先前排毒时流出来的汗水沾染他全身。看着仍虚弱地昏睡着的男人,善善领悟到此刻根本无法唤醒他自行洗去这身粘腻,只好背起他溜下树,顺着潺潺的水流声找到一溪流过森林里的清浅水流。 生平从未服侍人沐浴过,何况是名高大英挺的年轻男子,这使得善善有些迟疑。但这个人是岳翕,在看着他眉头的皱折时,她忍不住猜想他必然为这一身的脏污而不舒服,迟疑顿时消去,开始为他宽衣解带。 除去外衣时,一块眼熟的布料从贴身内衣里露了出来,她好奇地拿来一瞧,愕然发现那竟是岳翕声称已经丢弃的那截断袖! 第七章 飘浮在一个弥漫着馥郁香息的美妙梦境里。 尽管最初时.一会儿五脏俱焚,一会儿如在冰窖,但这缕闻嗅间俯拾可得的沁人香息,抚慰了他体内遭受蛇毒攻击的痛楚。到了后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待在母亲子宫里般安全舒适,受到保护,并随着一股贯入体内的热息周转全身,荼毒脏腑的毒伤只能倒旌投降,既有的苦痛渐消,全身舒泰地坠进无边无际的甜美梦乡里。 在梦里,满身的粘湿燠热被温柔的清凉所抚去;在梦里,有一双柔嫩得不可思议的纤手腼腆地抚过他悸动的体躯;在梦里,他放任自己沉醉在那缕温香里,将禁锢住他深藏的热情与爱恋的职责、皇帝、父亲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家国利益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在梦里,他只愿当个纯粹被爱的男人,享尽心爱的女子奉献的温柔,任时序移转,浑然不知周遭人事的变化…… 然而,梦终究有醒的时候,一股刺鼻的烧焦味无情地闯入了包围着他的馥郁迷人气息里,同时将一阵轻柔却懊恼的诅咒送进他宁馨安详的梦境。 岳翕困恼地夹紧眉头,皱着英挺的鼻,随着吸嗅不断窜进鼻内的焦味一再刺激着鼻腔里的搔痒,终于使得他哈啾声连连地醒来。 同时间,手脚亦本能地伸展,忽地,一阵剧痛自左腿袭上,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你……怎么样?别乱动呀!”空气震动的声音里,夹杂着焦急却不失女性柔媚的声音,紧接着一双小手扶起他。 肩上的触感柔软似丝绵,带起一阵愉悦的轻颤传至全身每一处,紧接着一直包围他梦境的馨香扑鼻而来,岳翕呼吸一紧,原本就因睡意未消尚且混沌一片的脑子被熏得更加晕沉,心跳不自主地加快,怦怦怦的声响敲击得耳室有些生疼。 误将他俊脸上的陶醉当成身体不适,善善边轻柔地按抚手掌下绷紧的男性肌肤,边温柔地解释起来:“你落崖时,左腿遭树枝刺伤,伤到了经脉,虽然做好包扎了,但这几天最好不要妄动,免得伤势加剧。” 他伤到腿? 岳翕一阵愕然,晕乱的脑子开始起作用。昏迷前的记忆一下子簇拥到脑中,连接着醒来后的感触,融合成令他震惊的连串事实。 他没死! 而且是芳兰公主救了他! 怎么可能?! 岳翕眼中的睡意全消,替代的是难以置信的锐芒。 为了阻止芳兰公主答应奇克雷的交换条件,他愤而跳崖。本意是希望落崖之后,她能在没有拖累的情况下,顺利脱离奇克雷的掌控,哪里晓得她不但痴痴地跟着他跳崖,还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他! 这么说来,或许梦中感受到的一切并不是他的幻想,那些……那些……天呀! 他震惊地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在那双宝珠般的瞳仁里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激动。那不仅是纯粹的感激,还有更多对她不顾性命安危挺身相救的感动,以及梦中旖旎无比的每个片段在他心底掀起的波涛,组合成令他头晕目眩的狂潮,炽热地反映在异常明亮的星眸里。 善善被他看得颊肤生晕,一颗心怦怦直跳,女性的直觉感应到这一眼别具意义,不再是克制在层层理智下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眼神,而是泛滥过理智堤岸汹涌的情感奔放、热烈的表露。 心喜于他有这样的转变,善善眉睫之间不禁流露出情意,温柔地回视他。 “你放心。腿上的伤势不重,不至于有残废之虞。只要好好休养,以你的体质,十天、半个月便能痊愈。” “你……”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的伤,全心都在新发现的事实。 如果他的梦不仅是梦,芳兰公主所做的,就不会只是随他跳崖,并救了他而已。她还……还…… 像是突然发觉两人之间太过亲密,她的手正扶在他肩膀上……她的手……扶在他的……体肤上的触感是如此美好,同时还该死的真实,不可能是隔着层衣物……他低头一瞧,发现上衣不知所踪,惊愕之下,被口水呛住,剧咳了起来。 “岳翕……”善善担心地为他拍背,柔软的小手落在他光裸的背部,带来阵阵引人心痒的酥麻感觉。 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没想到你会受寒……可是我以为你内息充沛,能自动运功抵御晨间的寒气,才没有再想办法……因为把你的衣服洗了,现在还挂着风干呢。” 她自责的语气引起岳翕方寸间微微疼痛,“我没有受寒,只是……” 看进那双盈满歉意的美眸,他苦涩地扬起嘴角,纳闷着为何她做了那些事,还可以显得如此甜美、无辜,仿佛让他受寒便是她所认定最严重的事了! “只是什么?”善善困惑地问。 “男女授受不亲,公主怎么可以……”他叹气道。 没料到他一醒来,什么甜言蜜语都没有,却对她说出这种话,善善满心的喜悦和甜蜜顿时化为怒气。她羞红芳颊,深邃的明眸似要冒出火来似的瞪视他。 “你是什么意思?”她芳唇抿紧,语音在盛怒下显得尖锐,“是怪 我不该救你吗?” “我没这个意思……”他越是焦急,越是语无伦次,“公主的救命之恩,岳翕刻骨铭心……不,是终身难忘……只是,咳咳……也没必要这个……脱我衣服吧?” 善善脸上一阵烫热,心里好气又好笑。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还在乎繁文缛节,计较她脱他衣服。 可话说回来……芳心一阵猛撞,突然感觉到手心下的肌肤烫得炽人,她连忙收回手,转开眼光不敢看岳翕。 先前太过担心他,没有想到男女之别,经由他的提醒,才发觉自己的作为的确是逾越了男女之间的分际,怪不得他误会。 她清了清喉咙,“我当然是有必要才脱你衣服嘛!”说完之后,她显得理直气壮了起来,“之前以解毒珠为你驱毒,你体内的蛇毒全藉由汗水排泄出来……看你一身粘腻,我才帮你……呃……擦了一下,顺便洗了衣服。因为衣服没干,才没帮你穿上呀!” 岳翕张了张嘴。 “难道你要我任你一身臭汗地躺着,不去管你吗?”她嗔怪地斜睨向他,那娇媚的情神顿时让岳翕难以招架,俊脸发烫,不敢再看她。 他咳了咳,“是我误会公主了。事急从权,原是怪不得公主……” “怎么?你还想怪我呀!”她气恼着。 “下……官不敢……” 这令她更生气了。 以为经过这番同生共死,岳翕会改变态度,没想到清醒过来说没几句话又故态复萌。 “你是故意恼我是不?”她眼眶一阵灼热,豆大的珠泪登时滚出,“枉我不顾性命地救你,却换来你的冷心无情。岳翕,你好可恶!” “公主……”他想为自己辩解,奈何满肚子的苦水却一丝也吐露不得。 “你要是真的无情也罢,偏偏你似有情若无情,惹得人家情丝缠绕,难以自己!” “公主……”他有吗?岳翕心情一阵悸动,他不是把满腔的柔情全都锁在心里,一丝也不敢显露出来吗?芳兰公主怎能察觉? “更可恨的是,你为了阻止我答应奇克雷的条件,居然转身就跳下崖,临跳下崖前,还抛给我一个似有万千心意来不及说出口的眼神,害我忍不住猜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不顾一切地追着你跳下崖,想问个清楚……” “你是为这个原因才……”他错愕着。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这么做!”冒火的眼瞳里闪烁着某种意味尖刻的嘲讽,就不知这嘲讽是对她自己,还是岳翕了,“在被你无情地拒绝之后,我还厚着脸皮跟你跳下去殉情吗?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痴、这么傻,这样的厚颜无耻,明明你都说不喜欢我了,我还死皮赖脸地追着你殉情,我有这么的贱——” “不准你这么说自己!”无法忍受她如此自辱,岳翕暴躁地打断她,嗓音微微喑哑,“你既不痴,也不傻,更谈不上厚颜无耻、死皮赖脸,那个字更跟你没关系!在我心里,你是最圣洁高贵、不能被亵渎的天仙化人!我更没有说过不喜欢你,我……” 他突然闭上嘴巴,逃避她眼中忽然灿起的光芒。 “你怎样?”善善着急地追问,“为什么不说下去?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要逃避!岳翕,你究竟是不是男子汉!” “这跟我是不是男子汉没关系。”他的语气充满苦涩,“有些话即使说了也没用,不过是徒然惹人心伤罢了。我感激公主的好意,愿意粉身碎骨来报答……” 善善脸色一白,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加刺激她的了。 她气苦地喊道:“我要是稀罕你的粉身碎骨,就不会追着你跳下崖,费尽苦心来救你!”说着,她泪下如雨,紧绷了一整夜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擂起粉拳捶他。 “你知道自己说这种话有多可恶吗?当你转身跳下崖的刹那,我的魂都被你吓没了,要是再经历一次,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先崩溃!” 尽管,在姽方朝政上,她是英明善断的摄政公主;尽管,在战场上,她是战无不胜、用兵出奇的元帅;尽管,在情感上,她一向以能自我控制而自豪,但她再强,终究只是名初解情事便饱经挫折的少女,在经历了一整晚情绪的剧烈起伏,徘徊在生死边缘之后,她再也坚强不下去,听到心上人竟然说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坦诚心意,她登时崩溃。 “公主……”怀中的软香泣不成声,使得岳翕的一颗心绞扭得异常疼痛。 他沉痛地领悟到自己太过自私,不曾以她的立场来考量整件事,没想过他的跳崖会对她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还以为这么做对她最好,却差点害死了她,让她承受目睹他跳崖、一心援救他的煎熬。 他太不该了! 然而他内心的自谴并无法传达到善善那里,使得他充满怜惜的呼唤听在她耳里格外刺耳。她忍不住想更用力地打他、捶他,以发泄心中的悲愤,但顾虑到他毒伤初愈,终究是不忍心,只能紧握着拳头。 “都掉到这种地方了,你还喊我公主做什么!又没人听见!” 相对于她的愤慨,岳翕却只是逸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公主……” 善善懊恼地闭了闭眼,或许她可以先不去管他喜欢怎么喊他,这一晚的经历对她而言是受够了,要是不立即发泄,她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支持下去。 “你知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若不是我听声辨位,及时找到你的方位,保护你借着从崖壁上生出的树丛作缓冲,我们谁都别想活!而你就算没摔死,也蛇毒发作死了,还能在这里说那些可恶的话气我吗?” “公主……”他当然知道当时的情况,毕竟他就身临其境,有谁会比他体会更深?包括他在压断树时,被树枝刺穿左小腿,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被她所救的种种经过,仍在他脑海中记忆鲜明。 “你晓不晓我心里多急?担心会来不及救你,为你解毒!后来虽然赶上救你了,可你一身臭汗,从来没服侍过人的我,还得将女性矜持暂时摆在一边,为你擦身。可恶的你,却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公主我……”他听得受宠若惊且愧疚满怀,更为自己误会了她而感到不好意思。 “看到你左小腿上的伤势,我心痛如割,还得强作镇静地为你拔除刺进那里的树枝,看到你流那么多血,我好担心你会有事,又担心你醒来会肚子饿,不顾一身狼狈到水里捕鱼,不谙厨艺的我妄想为你烤鱼,结果把鱼都烤焦了……呜……你一声谢都没有,只会用话气我,跟未落崖前一样以为喊我公主就能阻止什么吗?我告诉你,就算你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我!” 面对她泪涟涟的控诉,岳翕俊雅的方唇扭曲成一抹自嘲。不,他连自己也骗不了! 或许之前他曾以为只要不对她承认,这份钟情终能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淡去,但在她随他落崖,为他做了这么多后,对她的情意只会经过岁月沉酿得更香醇,终其一生都将缱绻在他心底。 “你为何都不说话,只会笑?”等了半天,就连她最讨厌听他喊的“公主”都没等到,善善抬起烟水弥漫的眼眸只看到他嘴角的弯起,不由感到深受伤害。 “是把我掏心掏肺的表白都当成笑话听了?”她质问,表情惨然,“岳翕,你一定要这么绝情吗?如果真的对我无意,为何要把骗我说丢掉的断袖贴身收藏?你倒是给我一句话,不要让我悬在这里不上不下!” “公主……”他也想呀,然而脑子仍因她发现断袖的事而震惊不已,只能呆怔着。 “我不要再听你这么喊我了!”她掩住耳朵悲痛地哭喊,“在你面前,我不要当姽方的芳兰公主!我宁愿只是个小宫女,或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再听你喊我公主了!” 岳翕叹了口气,迟疑地道:“不喊你公主,该喊你什么?” 善善哭声一顿,狐疑地抬起泪眸,模糊的视线里依稀能看见他脸上的困扰。 “还是你希望我喊你祁姑娘?”他试探地问,“我只知道姽方的王室姓祁。” “啊?”恍然领悟到他话中的意思,善善眨动眼睛,将沾在其上的泪珠全都眨落。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搞了半天,岳翕根本不知道她的芳名。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这举动反而让岳翕嘴角的笑弧荡得更高。 “你、你……干吗又笑人家!”她不依地轻轻擂他一拳。 “瞧你都哭成小花脸了。”他怜惜地伸手轻触她湿濡的脸蛋,指尖下的触感柔嫩得如上好的豆腐,使得他心旌动摇。 他不敢造次,连忙收回手。 “啊!”善善像是突然明白他的意思,尖叫一声,迅速从他怀中挣开,往旁边的小河跑去。 原来她刚才生火烤鱼时,弄得头脸、双手都是木灰,自己却不觉。后来在岳翕怀里痛哭流涕,脸上的木灰经泪水冲洗,再用手胡乱抹了抹,顿时把一张小脸搞成花脸。 “都是你啦!”她边泼水洗净手上脸上的脏污,边娇声埋怨,“你早就看见了,却不跟人家说!” “这你就冤枉我了。”岳翕回答,由于左脚上的伤不方便他移动,只能坐在原地为自己辩白,“我只顾着听你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你脸上沾染到的木灰。” “反正……”她也晓得自己不该怪他,但就是拉不下脸来承认,樱唇微微嘟着,以眼角余光偷瞄他,这一看却让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岳翕赤裸的胸膛印上从她脸上、手上沾染到的黑污,经由她泪水的冲洗,产生的效果并不亚于她之前的小花脸。 她抿了抿嘴,绞干巾帕走回他身边,蹲下身便要为他擦洗。 “我自己来就行了。”岳翕眼明手快地抢下她手里的巾帕,惹得善善一个怨怼的白眼。 不想想他昏睡不醒时,是谁帮他擦洗去身上的秽汗喔! 当她帮他宽衣解带时,早就什么都看光、摸遭了,他现在才来这一套,不嫌多此一举吗? 这些思绪在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的同时,目光不由自主地绕着他擦拭胸膛的动作打转,心跳莫名地加快了起来,连呼吸都显得急促,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狂潮躁热地流窜全身。 她不自在地舔了舔唇,稍早之前的记忆与此刻所见到的重迭在一块。 那具伟岸的男性胸膛在几个时辰前,也曾奢侈地呈现在她的视线下,令她在屏息之余,着魔般的伸手去碰触。 掌心下的触感不亚于视觉受到的震撼,勤于锻炼的肌理每一寸都蕴含力量与弹性,让人越摸越是上瘾,忍不住一路往腰间摸去…… “咳咳咳……” 善善从失神的状态中被唤醒,错愕地发现自己的手正搁在岳翕结实、平滑的腹肌上,并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轻颤正从那里传向她,这使得她震惊地抬起眼眸,却正好落进他微冒火星的眼中。 强烈的滚烫烧热了她的颊,她她……怎么会…… 善善尴尬地收回手,方寸间剧烈的跳动敲痛了胸骨,阵阵羞意汹涌于心,使得她羞惭地别过脸,不敢再看他。 岳翕的心情同样混乱,梦中也曾有一双小手轻柔地抚摸他上身,他忍不住合理地怀疑那双手是属于芳兰公主,而且不仅是个梦。一时间思绪涌如狂潮,呼吸声比任何时候都急促,尽管再难以相信,依然抹灭不了这个可能;不,不再只是个可能,根本就是个确定呀。 “嗯、咳……”他不自在地清着喉咙,突然不晓得该怎么面对她。 “你一定觉得我……”她低着头,结巴的语气里充满懊恼,“可是我……反正……” 岳翕苦笑,话只说个起头,教他怎么猜呀! “公主……”他叹气。 “善善。”她含羞带怯地更正他,“喊我善善即可。” “善良美好的善善?”他沉吟地问。 “嗯。”她娇羞地点头承认。 “这名字跟你很相配。”他忍不住道。 得到心上人的赞美,善善芳心欢喜,眉开眼笑地抬眼看向他,发现他也正以一种温柔的眼神注视过来,颊上的温度更炽。 但这次她没有躲开,不安的心情反而沉淀下来,只因为他眼里没有轻视,只有让人感觉好舒服的柔情。 “我并不是个轻佻的人,而是……”她咬了咬唇,在脑子里寻觅适当的字眼诠释自己的心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困扰地说,“以前不曾有过这种情不自禁……或许是你太美好了吧,如果一定要找出个理由来说,就只有这个了。” “公主……” “你又喊人家公主!”她没好气地更正。 见他只是苦笑,没有回答,善善心情一沉。 “要你喊我名字有这么困难吗?”她若有深意地注视他,“还是你认为喊我公主,就会比较安全?” 震惊于她能如此精准地看透他的心事,岳翕心中的苦涩更浓。 “岳翕……”不忍见他神伤,她放软语调说,“都掉到这种地方来了,你还在坚持什么?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你我,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现在是没有旁人,将来能永远没有旁人吗?”他洞悉的眼神里充满绝望。 善善摇了摇头,“你想太多了。先别说你我落崖的事只有奇克雷看到,他当然不可能去通知迎亲队这件事……” “奇克雷是不可能去通知,但别忘了你我所骑的马全都是万中选一的好马。尤其是公主的宝驹更具灵性。在见到你我落崖,奇克雷必无暇管那两匹马。如果我估料得没错,它们会循着原路返回牧场,将众人引到我们落崖处。而以公主的身份,众人必然会不计一切地展开搜救……” “就算他们有心搜救,不见得能猜到我们落崖。何况崖壁陡峭险峻,普通人往下看即头晕目眩,遑论还要攀下百丈的深渊。” “从那里是很难以攀下没错,但他们可以从别处寻到这里……” “看到悬崖高度,任何人都会以为我俩已葬身在万丈深渊,谁还会劳师动众去找两个死人?” “我就知道至少有四个人会这么做!”他苦涩地回答。 “谁?”善善好奇了起来。 他注视着她说:“至少家父、皇上、花朝和戴玥一定会来找,而且是不惜翻遍这附近的每一寸土地也要找到我。” “令尊也就罢了,他爱子心切,可是天朝皇帝,还有那花朝、戴玥怎会……” “你无法明白皇上、花朝和戴玥与我的情感。我跟花朝与戴玥年龄相近,可说是一起习武、读书长大。我们共同保护着比我们年幼的皇上,四人的情感更胜手足。你知道吗?数年前花朝在助酉里国平定内乱的战役中失踪时,皇上连连派遣数拨人马前去找他,就连花朝的伯父宁国公都亲自找过一遍,认为他不可能生还,皇上仍不死心,由此可知皇上对花朝的情感有多深厚。皇上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纯真善良,待人宽厚,将我们三人视为手足,他要是接获我失踪的消息,必然会派花朝或戴玥前来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非得找到不可。” 善善为他的话大受震动,心里有种难言的滋味,像嫉妒,又似羡慕,更仿佛是酸酸涩涩的醋意。 同样的,她的失踪会有多少人在乎?父王也许会难过,但他会像岳翕的亲友那样非得找到她不可吗?桂香是一定会哭的,但她未必有能力找到她。比起来,她虽贵为一国的公主,受人重视的程度却不及岳翕。 还有皇帝,听岳翕的口气,只怕在他心里,她还不及与他手足情深的兄弟大臣重要,令她不禁沮丧了起来。然而在沮丧之中,又仿佛看到一线光明在闪烁,如果皇帝当真像岳翕说的那样看中手足之情! “你对天朝的皇帝感情很深,这是你固执地不愿意承认对我亦有情意的原因吗?” “这是原因之一。”他的回答等于间接地承认了心里对她亦是有情,令善善暗暗欢喜。 “其他原因呢?”她屏息地追问。 “你就是不肯放弃,是吧?”岳翕苦涩地扬起嘴角,从祁善善那双闪烁着坚定光芒的眸子里,他觉悟到自己这样一味地逃避其实无法解决什么,倒不如与她开诚布公说清楚,相信以她的冰雪聪明终能体谅他的用心,将彼此心底的情意升华为友谊。 但不知为何,这个主意竟让他格外难受。 他咬紧牙关吞下涌至喉头的苦涩,定定地看着她道:“我承认在第一眼时就对你钟情,发现你就是我将代皇上迎娶的新娘时,我几 乎难以承受……” “你终于肯承认了!”她欣喜若狂地想投进他怀里,却遭岳翕阻止。 “请你听我说完。”他悲伤地望着她道,“如同我先前说过的,有些话即使说了也没用,不过是徒然惹人心伤罢了。你是天朝未来的皇后,我是代皇帝迎亲的使节,你我之间根本不可能。” “谁说的,我……” “公主若不是自欺欺人,便是太过天真了。单我们之间互生情愫便已是大逆不道,遑论其他。” “可是在别人眼里,或许我们已经死了,只要我们隐姓埋名,让谁也找不到……” “公主错了。别说这世上没有让人找不到的地方,就算是有,时日一久,仍然会泄露行藏。何况我亦无法抛下一切跟公主隐姓埋名……” “难道你……”她脸色一白,一个可怕的意念窜进脑海,严厉地打击了她,“不,你不可能……” 她痛苦地闭起眼眸,无法否认有这样的可能性。可是他说喜欢她,在已有妻室的情况下,怎么可以喜欢她…… 虽然不明白她脸上为何突然写满不信及绝望,岳翕仍为她凄楚的神情而心痛,他猜想她必是误会了什么,连忙进一步道:“不管是为公为私,我都无法这么做。为公,我不能背弃皇上对我的信任,做出监守自盗……” “什么监守自盗?”她忍住心痛,不满地抗辩,“我又不是东西!” “公主当然不是东西,但在世人眼中,价值远远超过世间任何无价之宝,才会引来桑颜卡邦派人来抢夺。若岳翕也学桑颜卡邦的作为,将公主占为已有,不是监守自盗,是什么?这样的大罪足以定我死罪,甚至还要牵连到家人……” “那是落崖之前可能发生的事,可现在,如果别人以为我们死了——” 他不以为然地打断她的话,“就算我可以昧着良心,抛开对皇上的歉疚,也放不下家父家母呀。别说家父对我的期望一向高,我不忍心辜负他了,家母生来体弱,如何承受的了丧子之痛!消息要是传进家母耳内,无异是道催命符。况且,若被人发现我们私逃,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即使皇上对岳家再恩宠有加,在舆论的压力下,也不得不作出处断。岳氏一门都将葬送在我的私心下。” 原来,这就是他一再拒绝她原因。善善必须承认他说对了一件事,她太过天真了,没考虑到他的立场,只会一径地逼他。 然而,明白这些,却无法助她从这段苦恋中挣脱出来。她陷得太深,即使面前有现成的登天梯,她亦没有把握、甚至毫无意愿想要脱离这个深渊。 “对不起,我不知道……”不愿意再加重他心里的负担,她压抑住不断在内心扩大的悲痛,充满歉意地说。 “不,说到底是我的错。如果那晚没有任性地走出姽方王的赐宴,没有跟公主相遇,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感叹地说。 “你后悔了?”她喉头发紧,难以承受他这句话带来的打击,“后悔遇见我?” “我不知道。”注视着她深受伤害的神情,岳翕亦不好受,自嘲地接着说,“或许我更遗憾的是,你竟是芳兰公主吧!” 善善一颗心都要碎了、醉了,如果她不是芳兰公主,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可是她是呀,改变不了的残酷事实就要裁定他俩爱的有罪,不能相守吗? 不,她不认输,不能认输呀! 她已经放弃太多了,难道连爱一个人,与他在一起的愿望也要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放弃?她不甘心呀。 “你……别哭呀……”她哭得他心慌意乱,想要拥住她安慰,却自觉没资格,可放她悲凄地泪流不止,又让他心如刀割。 “岳翕!”善善却没有这样的顾忌。 她投进他怀里,柔嫩的脸颊就贴在他心跳急促的胸口,双手紧紧抱住他,不让他推开。 “至少在这里时,喊我善善吧。我只要求这样,其他承诺我不奢求你给。” 就算他想拒绝,也无能为力了。何况谁能拒绝如此微渺、可怜的乞求? 他情不自禁地抱紧怀里悲声哭泣的娇娃,知道这可能是今生惟一一次的放纵,也是他惟一可以为她做的事。 至少可以提供怀抱任她尽情发泄,回报她的一往情深。 第八章 “惟今之计,只有暂时在这里住下,等你脚伤痊愈,再作盘算。” 渲泄之后,善善回复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澄亮的眼瞳经泪水冲洗而更加清澈,闪烁出智能的光芒,惟有眼、鼻、唇上的红肿泄露了她之前的悲痛。 岳翕忍不住嫉妒起她的“正常”来,在他心头狂躁吹起的情感风暴仍未止息,她却已然恢复平静,仿佛刚才伏在他怀里哭泣的人儿不是她。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他无精打采地响应。 善善锐利地看他一眼,觉得他眉眼间的落寞很可疑,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她语音轻快地说:“肚子饿了吧?我再去抓几尾鱼,”蓦地,语音停顿,翦水秋眸不自在地望向不远处被她清理出来的一块小空地上烤成焦炭的鱼尸,含糊地咕哝,“但不保证烤了后能吃就是了。” 他听见了,也瞧见了,嘴角轻微地抽搐,“你只管抓鱼,烤鱼的事交给我。” “你?”她讶异地瞪视他。 “保证能吃。”他风趣地说。 “可是……”善善仍是无法相信,“我以为君子远庖厨是用在你这样的人身上。” “我这样的人?”他狐疑在她眼里他是怎样的人。 “对呀,像你这种翩翩贵公子,怎么会烤鱼呢?” 他闻言失笑,俏皮地朝她眨眼道:“再怎么样也比养尊处优、娇贵无比的公主多会那么一点吧!” “你!”她娇嗔地白他一眼,心中微甜。 这是两人相处以来,岳翕头一次以一种轻松、调笑的语气对她,仿佛他们是……她脸颊臊热了起来。 岳翕却把她害羞的表情误会成恼意,连忙补救。 “我是年少时淘气,常和朋友们偷溜出去打猎、捉鱼,才比公主娴熟这种事。我的好友戴玥还常常学他义父定国公的口吻教训我们,‘一个人如果连喂饱自己肚子的本事都没有,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教我们一定要自己生火,把捉到的猎物烤熟。因为是偷溜出去,也没带随从可以使唤,也只好听他的话自立自强了,时间一久,很自然就会这种事。” 善善听得津津有味,但又觉得他的话有点越描越黑。她无辜地眨着美眸,好像在问,他口中说的“连喂饱自己肚子的本事都没有”的人是不是在指她呀。 “我没有说你的意思。”岳翕会意到这点,尴尬地解释,“就算是说我也没关系。在这之前,我的确从来不曾下厨过呀。”她甜甜一笑,“直到自己动手,才发觉原来被我视为再简单不过的烤鱼,其实是这么困难。”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做过。”他为她辩解。 她耸耸肩,流露出活泼愉悦的一面。 “我连厨房都没去过呢!不谈这些了。捡干柴时,我找到这个,应该可以拿来当拐杖,你将就用吧。” “谢谢。”岳翕将那根粗如手臂,超过五尺长的树枝拿在手上,微一用力便可站起身。 在善善捉鱼时,他攒木起火,重新搭好烤架……两人分工合作下,一顿迟来的早午餐大功告成。善善被烤鱼香味逗得食指大动,顾不得烫便咬了一口,人口的鲜美让她赞不绝口。 “这不仅是能吃,简直可媲美一流大厨师的手艺了。” “过奖了。”岳翕谦逊地回道,与她相视一笑。 两人就在温馨的气氛下进食,填饱肚子后,商议起往后的行止。 “既然我们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就必须找一个栖身之所。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要紧吧?我打算堪察附近的环境,看哪里适合我们住。” “有劳公主了。”他抚着受伤的脚,语气无奈。 这种事本来应该由他来做,却因为脚伤,不但必须仰赖该当受他保护、照顾的芳兰公主,还累她担心他,这对他的男性尊严无异是个打击。 “你放心,我虽然脚受伤,武功仍在,可以保护得了自己。”他傲然道,不愿她挂心,“就算真的遇上我无法应付的事,可以大声呼叫你。” “好吧。” 善善虽然一刻也不愿离开岳翕——昨夜的记忆依然深刻地烙印在脑海,越是回想越是惊心。她暗暗捏紧拳头,发誓绝不让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无论如何她都要保护好岳翕!可是若不暂时放下他,如何在天上那一大片乌云化成阵雨前,为两人找到遮风避雨的栖身处? “有什么事,要大声叫我喔。”她不放心地交代。 “好。” 得到他的承诺之后,善善施展轻功上树,身轻如燕地在枝叶相笼的树林里移动。 岳翕竖起耳朵专注地捕捉属于她的声音,但由于林内的声音太过繁杂,沙沙作响的风声中还夹杂着鸟儿拍翅声、小动物的移动声、水流泠泠的声响,使得没多久就再也捉不住善善的声音了。 他颓然地倚着树干坐下,好半晌只是看着光影明灭的空间发呆,思绪不晓得是太过混乱无从整理起,还是根本没什么好想的,竟是一片空白。 直到一种冷冷的孤寂感袭上心头,周遭虽有各种生动的、热闹的生命在活动,但除了自己外,他感受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气息,就连善善那令人消魂的体香也难以在空气里捕捉了,他不禁感到烦躁、不安了起来。 这种心情下,时间似乎移动得更为缓慢,有一刻钟了吗?还是更久?他完全无法确定,只是感觉到每个呼吸、每个心跳都好急躁,似乎都在呐喊着同一个名字,善善善善善善……怎么还不回来? 他顿时领悟到自己竟然如此渴望她的陪伴,先前她守护着他时,尚且不觉得。她人一走,周身而来的寂寞立即让他难以忍受,这是以前的他不曾有过的呀。 以前的他……根本不识寂寞的滋味,有时候宁可一个人享受着独处的乐趣,如今却是片刻都难以忍耐。这是因为—— 善善! 在享受过她的陪伴、全然的关注后,他如何忍受她的离开,甚至将她的关注、陪伴全都移到皇帝身上! 光是想就觉得椎心刺骨,遑论还要日日夜夜地面对! 岳翕机灵灵地打着冷颤,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被祁善善所救对他而言或许才是真正地掉进深渊。然而,他却没有再死一次的勇气。人生里有太多的牵绊让他无法自私地抛下一切不管,除了面对将要忍受一辈子的心痛、绝望外,他别无选择。 “为什么是我?”他无声低吼。 在出发往姽方时,意气风发的他没有想过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命运: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下场竟是终生之痛,这样的代价未免太高了。 然而,懊悔亦无济于事。如果后悔便可以收回感情,他不会感到痛苦。既然如此,他惟有勇敢地面对,独自吞下这个苦果,至于善善…… 先前已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她那么冰雪聪明的人应该了解到两人在一起只会是场悲剧。一离开这里,她必能放下误托给他的情意,了无牵挂地嫁给皇帝。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这段期间严格守住两人间的分际,时时提醒自己她是皇帝钦定的皇后,尽管这么做让他痛彻心肺,也一定要办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他喃喃念道,“此心此情,终要落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但只要善善能幸福,我怎样都可以。” 黯然的星眸因这份决心而重燃光芒,他深吸口气,入眼的依然是翠绿,却是涛声阵阵、摇撼不停的绿;鼻腔里则弥漫着潮湿的空气。透过遮掩在头上狂舞的浓阴,他看向更高的天际,浓密的灰云涌浮如险恶的潮浪,阴沉得仿佛随时都将化作滂沱大雨。 他皱起眉,穷尽耳力仍捕捉不到善善的声息,她已经去了许久,早该回来了。 “善善!”他扯开嗓门叫。 她说过,只要听见他在喊她,便会响应。 “善善,善善……”喊了十数声,仍等不到她的回答,岳翕心焦如焚。 就在他打算去找她时,灵敏的耳力好像听到了某种响应,使得他忧虑的心情转为振奋。 “善善!”他拄着树枝拐杖起身,情不自禁地大喊。 沁人心脾的馨香同时由淡转浓涌至,一道人影从树上降下,金色的身影恰似一朵金莲,尽管云鬓零乱,却难掩扬溢着兴奋的天然国色。 “你到底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我很担心!”看到她平安回来虽然很高兴,岳翕仍忍不住埋怨。 “对不起嘛!”见他神情焦急,显然在担心她,善善不禁感到歉疚,眼中的欣喜却没有减损丝毫,“你不知道我发现什么!” “我是不知道。”他闷声咕哝。 “别这样嘛。”她爱娇地斜睨向他,语气不改兴奋,“是件好事呢。你听我说喔。所谓登高便能望远,于是我就近找了株最高的树爬上去,才发现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座林海,而我们就在靠近岸边的地方……” 岳翕心中一动,“或许我们可以……” “想都别想!”她气急败坏地喊道,但随即便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凶恶,忙放缓语气解释,“我的意思是指崖壁陡峭,就算你没有受伤,要爬上去也是很危险,在你脚伤未愈之前,我们不宜冒险。” “这倒对。”岳翕颓丧地点头承认,“都怪我受伤,不然也不会连累公主。” “不准你这么说!还有……我明明听见你刚才喊我善善,怎么现在又喊公主了?岳翕,我说过不强求你什么,但至少在这里时,请你当我是个朋友、伙伴,就是别当我是公主。” 她真挚的语气、坦率的眼神,都是让人难以拒绝的。可是,如果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的身份,要如何管得住这颗痴定她的心! 岳翕眼底盈满苦涩,但仍勉强扯唇回答:“既然是公主的意思,在下只有谨遵懿旨。” “你!”她真想捶他,但现在不是生他气的时候,恼火地瞪他一眼,接着道,“现在不跟你计较,还是说正题要紧。老实讲,本来我是打算往林海内查看的。照我估计,这片林海绵延有百公里,周围都有高山环绕,往北过去,好像就是天朝与莽国边界的石林关,那里的地形平缓,如果我们不想攀山越岭离开,往石林关走会是最安全、妥当的路。” “原来你想到这么远了。”岳翕感到嘴巴、喉咙里全是苦涩。 “那也不是我的重点。重点是在我那么做之前,眼睛被一道闪光照得发痛,定睛一瞧,竟是我掉落的宝剑反射出来的光芒。它就插在突出的山壁上,我在拔剑时发现那里有个被树藤遮住的洞口。好奇之下,钻进半了人高的洞口内,里头别有洞天。”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神秘兮兮了起来,接着又说,“我想以前一定有人在那里住过,不过年代久远,积了些灰尘、蛛网,我就是忙着清理那里,才会耽误时间。” “我明白了。” “岳翕,”她忽然伸手捉住他手,紧盯向他的眸光里闪烁着炽人的烈焰,烧得他心慌意乱,“我们现在就去吧。” “去……哪?”他心头狂跳,两眼都是疑问。 “去那个山洞呀。”她嗔怪地说,“快下雨了。来,我背你走。”说着就要背转过身,将他负在身后,吓得岳翕踉跄地后退。 “我自己走。” 善善没好气地转回身瞪他,“你不要这么别扭。看,雨点开始落了,再迟一会儿,我俩都成了落汤鸡。何况那个洞口离地有三丈,以你目前的伤势是爬不上去的,到时还不是需我背你。快一点,我们走了。” “我……” “到了这地步,你还要顾忌那些繁文缛节,宁可要我陪你淋雨,也不愿意让我背?”说着,她跺了跺脚,觉得自己就算有再多的耐心也都要被他磨光了。岳翕是个守礼的君子,但过于拘礼反而让人生气,尤其她压根儿就不希望他对她守那些食古不化的礼!“也不想想之前我抱也抱你了,还帮你脱衣服,什么事都做过,你还要怕被我背?” 岳翕不自在地涨红脸,偏偏这时候老天也加入催促的行列,不留情地洒下豆大般的雨点,眼看再迟疑片刻,两人真的会被淋成落汤鸡,只好低声道:“有劳你了。” 善善怕他改变主意,赶紧将他背起,提气飞身上树,风驰电掣地在狂风大作的树桠间奔跳。 在她背上的岳翕体内也仿佛刮起旋风。 上一刻决心要跟她保持距离,下一刻便跟她如此亲近。属于她的醉人香息不断被吸嗅进体内,骚动着他的血液。双手虽然规矩有礼地扶在她肩上不敢乱动,上身也尽量挺立不紧贴着她的柔背,然而下半身却无可避免地贴靠着她,随着她奔驰的动作摩擦出令人难耐的欲火,焚烧着他的自制。 汗水自他额头迸落,细致地动荡在他体内深处涟漪般的往外扩散,他却只能收敛着全身的毛细孔,连最细微的颤动都不敢泄露给她知晓,咬紧牙关无声地呻吟。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足,都将使两人跌进深渊里永不超生! 就在他以为将被这磨人的欢愉折腾至死,善善抓住自树桠间垂落下的藤蔓往外一荡,两人的身躯轻巧地落进山洞入口。同时间大雨滂沱而下,冰冷的雨点被狂风吹得斜打在岳翕背上,冰凉的湿意适时地缓和了他体肤上的燥热,也提醒了他。 “辛苦了,还请放下我。”温文的声音因克制而显得格外沙哑。 “别急。”她朝前走了几步,洞室由低窄转为宽广,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干燥的地面。 岳翕因她的体贴而心中一暖,眼眶灼热了起来。但他很快克制住心中的激动,有礼地开口:“谢谢。” “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个。”她紧了紧眉,看着他的眼光似嗔似怨,后者却别开视线,专注地打量起所处的石洞。 洞内阴暗,但借着从狭窄的洞口透进来的光线,岳翕一眼便将里头的布置看分明。除了一张石床外,别无长物。 忽然,洞内明亮了起来,岳翕本能地寻找光线,发现是善善掌心里的一颗珠子在发光。 “只要把功力输进这颗珠子里,它除了发光外,也会产生能量,不仅能驱毒,也可以疗伤。我就是用它把你体内的蛇毒给逼出体外。” “这就是你被称为八宝公主中的其中一宝:解毒宝珠!”岳翕惊叹道,“它的功效及用法似乎与世人所想不同。” “见识过它的用法的人没有几个,大部分的人不过是道听途说。”善善侃侃而谈,以光源导引他看向左前方的一间凹室,“你绝对想象不到那里有什么的!” 岳翕对她语气里的兴奋不置可否,拔出插在背后用来当拐杖的树枝,藉力站起身,跟在她身后,目光一扫,便看见凹室内一地的酒坛,不禁大吃一惊。 “这是……” “我才会说这里有人住过,但就不知道原来的主人跑哪里去了。我数过,这里一共有十二个酒坛,都未开封,坛子上还以朱漆写了酒名。”她蹲下身将坛上的灰尘掸了掸,“你瞧,坛子上分别写着葡萄酒、山梨酒、椰树花酒、巴蕉酒、蜜酒、百花酿,最特别的是这坛,叫忘情酒,不晓得喝了后是否真的能忘情。” 她呢呢喃喃地说着,将一双深情的明眸望向他。岳翕被她看得心乱,低下眼眸沉默以对,任洞外的雨声稀里哗啦填补两人之间的寂静。 “我说……”最后还是善善打破两人间的静默,“反正我们现在也没其他事可做,不如开坛酒共饮。我想喝这忘情酒,希望喝了便能忘情。” 说着,她便要伸手去取酒赦。 “不要。”紧涩的声音自他抿紧的嘴巴里挤出,“酒若能解愁、忘情,这世间就没有失意事、失意人了。你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何以自苦?” “你在乎我苦吗?” “我当然在乎。”他仍是没看她,“听我的。我们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酒了。” “你怕这酒里有毒?” “不是。”他怕的是酒后乱性。 但岳翕并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只是抹了抹脸上掩饰不住的疲累,淡然道:“我累了,如果你执意要喝,恕我不奉陪。” 说完他便自行转身走开,找了个角落坐下闭目养神。 独酌无相亲,还有什么趣味?善善咬着唇,晓得那不过是他的借口,却没有反驳,因为那张俊容上明白写着的疲损、憔悴,使得她的恚愤显得微不足道。 她静静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洞外的风雨声浸蚀着她的忧伤,哗哗哗地,仿佛正为她的悲痛而哭。 但她不知道的是,黯淡的光线下,滴落两腮似雨露般的清泪正落进岳翕窥视的视线里,一颗颗都像刀雨般落向他忧伤的心底。 **************************************************** 幽涧之边,朝餐泉乐的玲琮,暮偎松茵的温柔,那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名士的风流,却不能化成可口的美食喂饱困在深谷丛林里两个饥肠辘辘的男女。 好在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可以在森林里轻易猎得。想吃青菜,随处可见蒌蒿、白蒿、蕨、薇这类诗经歌咏过的名菜。可惜生长在宫廷里的善善只当是野草。幸好岳翕一眼便分辨出来,甚至连长在水边的荇菜他都可以烹成美食,看见他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笔之,展现出采野菜都不失优雅的翩翩仪态,令善善不禁想效法诗经里的君子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追求他,可惜就算她为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他依然郎心似铁。 更过分的是,两人落崖的第三天,他便克服脚伤,拄着树枝拐杖健步如飞。即使是悬在三丈高的栖身之所都可以拉着藤蔓攀上去,着实教她见识到他高超的轻功。他还抢了她惟一会做的事——打猎,并一手包办采野菜、野果,生火烹食,将她贬为百无一用的公主,成天只等着饭来张口,无聊得想再找个悬崖跳下去算了。 幸好她想到别的事来打发时间,就是跟在岳翕屁股后面,追问不停。 “是什么原因让你以岳默生为名写那些传奇故事?你家里除了父母之外,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怎么会辨别这些野菜?除了读书、写书外,平常还有做什么?” 各式各样的问题不断自她粉嫩的小嘴连珠炮的弹出,她迫切想要了解他。岳翕从不吝啬回答她,甚至与她谈天说地,把历年来与友朋的冒险全说给她听。但他就是有本事把话题硬扯上皇帝,听到后来,她不但更了解岳翕,脑子里还清楚勾画出一个英明神武、才华横溢、温柔宽厚、多情体贴……集天下最优秀条件、为世间女子深闺向往的英主圣王准夫婿! “……皇上对女子尤其百般尊重有礼,公主嫁给他后,必能幸福美满,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最后他总要下这样的结语。 “我喜欢你!”她倔强地宣称。 “公主见到皇上,必会明白皇上有如天上飞翔的龙,岳翕只不过是在泥地里打滚的一条小虫。” 对他如此贬己尊崇皇帝的话,她气得回道:“我就是喜欢在泥地里跟条小虫打滚!” 说完,她脸红红、眼红红地跑开,不理会他的叫唤。 可恶的家伙!以为他这么说,她付出的情意就能收回来,甚至移转给别人吗? 他自己要当孝子、忠臣,不敢承认爱她,就要她当朝三暮四的女人,可把她给看错了!她祁善善敢爱敢恨,付出的感情绝不收回,他可以不要她,却不能阻止她喜欢他! 然而,随着时间不舍昼夜地流去,眼看着岳翕的脚伤已好得差不多,整日盘算着穿过森林往石林关需费多少时间,善善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更焦虑无助。 一离开这里,他们之间什么都完了! 他会以迎亲使的身份将她送进皇帝的宫殿,连他的承诺都没有的她到时候能拿什么说服皇帝取消婚事?厚颜无耻地坦承她爱岳翕,后者却因为国与家不敢要她吗? 皇帝听到这种话,不是震怒地杀了两人,就是视她为不贞的女子,根本不可能成全她与岳翕这份活在禁锢的夹缝里奄奄一息的情苗。 可她还能做什么? 掏心掏肺的表白她说了,也逼出他的真心话——他是爱慕她没错,但他不能为了私心而当个不忠不孝的叛臣逆子,带她远遁天涯,只得选择辜负她的情意。 她甚至……不顾女性的矜持诱惑他! 有一次他在溪里净身时被她偷看到,当她以热烈、渴望的眼光大胆地注视他伟岸、赤裸的身躯,岳翕却只是转身避开她的凝视,迅速穿上衣物。之后净身时,都选择她入睡后或晨间未醒来前,摆明就是防着她! 而她净身时,他却自告奋勇在一旁警戒。但他只是将她当成所守护的无价之宝在保护,任她将水泼得哗啦响、唱情歌,他仍像岸上的大石头般无动于衷。 她该死心了! 善善泼着纯净清凉的溪水,不甘心地瞪视着他屹立如石的背影。 记得师父说过,男人的心眼太大了,容得下一个家、一个国、一个天下,情爱对男人而言,像一杯好酒,一道美食,尝过就算,很少有男人会为了一杯好酒、一道美食而放弃家、国、天下。女人的心眼就小得太多了,那里只容得下一个男人,为了爱,即使赔上性命、荣誉、一生,都至死无悔。 所以,女人可以为了爱而死,甚至一无所有,却极少有男人愿意做同样的牺牲…… 岳翕就不肯为她牺牲,在他心里,皇帝、父母都比她重要,所以他不肯响应她的爱,所以他对她无动于衷! 她还能怎么样?除了成全他,独自尝失恋的苦外,还能怎么样! 善善悲痛得想对月哭号,但她只是垂下头无声地流泪,看着泪水滴落水面,形成的涟漪很快便消融在水纹里不见踪影,就像她对他付出的感情般,即使曾在他心里激起波澜,也将如眼泪形成的涟漪不留痕迹。 罢了,罢…… 那缠在她脚上的是水草吗?除非那水草是活的,还会使力将她拖住。 善善被水里的力道拖得重心不稳,紧涩的喉头不自禁地惊喘出声。 尽管她发出来的声音极其轻微,但岳翕是何许人,全神贯注于她的灵敏耳力一丝不露地将她所有的反应全收纳于耳内,脑中警钟大作,想也不想地旋身奔了过去,正好将躲在半人高水草后滑倒进水底的滑腻娇躯给拉进怀抱,目光如电地正中缠在她脚上的顽劣水蛇,指划如刀地当场了结。 “有没有被咬伤?”他专注地检视她纤细光滑的小腿。 “没。”善善惊魂甫定,发觉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被岳翕搂住,顿时全身发烫,心跳急如擂鼓。 怎么会这样?好羞人!偏偏他一只手在她小腿上抚摸,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使得她从头到脚都被迫与他阳刚雄健的男性身躯紧密地嵌合在一起。尤其是她的胸脯更是被压挤抵着他的胸,全身每一处都敏锐地感觉到他男性的活力正化作令人酥麻、无措的电流包围向她。 几乎是在确定她没事的同时,岳翕发现到怀中的胴体有多诱人。他惊愕地倒抽口气,全副身躯都充分反应出他的发现,脑中更清晰地勾勒出方才惊鸿一瞥、来不及细细品味的完美娇躯——纤细不盈一握的腰枝,匀称修长的大腿,全都披着莹润的水珠,泛着乳油般的白皙。 欲望无可遏止地奔腾,形成的风暴几乎将他的自制力绞成碎片,并使得他全身的每一寸都因极度的渴望而抽紧。岳翕咬紧牙关,发挥仅剩的自制力强迫自己放开怀中诱人的女体,旋身背转过去。 “你……穿好衣服!”匆匆丢下一句比呢喃更低微的轻语,旋即像身后有恶魔在追赶似的逃走,善善瞪视着他僵硬站在岸边的背影,好半晌才恢复行动的能力。 火焰般的热度仍在全身燎烧不去,在令人羞死的那刻,她清楚感应到紧贴着自己的男性身躯每一丝的阳刚反应。他……并不是无动于衷。 幽深的美眸灿起希望的光芒,善善捏紧拳头,决定再试一次。 但如果这次也失败了,她将彻底死心! 第九章 暗香转浓时,他尚无所觉,只因这道香息早已深入血脉之中,随时都萦绕鼻端、心头。 但当软腻的触感自身后包围,他不由轻轻颤动,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心火再度狂飙,神游的心神迅速回笼,紧接着耳际被酥软的曼语给呵暖,脑中警钟大作。 “在想什么?” 想你! 他硬生生地咽下差点脱出口的话,全身都因她的靠近而紧绷,挺直的背脊充分感觉着女性引人血脉贲张的丰满正紧贴向他,还有那纤细的双臂像一对温驯的小鸟栖息在他坚硬似铁的臂肌上。 狂乱的心跳猛烈撞击着他的胸膛,体内的热焰蛊惑着他脆弱的意志,脑中映满不久前烙印进记忆里的雪白娇躯,每一寸都是甜美的、炽热的,令人渴望的……他的呼吸为之沉浊而急促,在欲望漫过理智的堤防前,他霍地闪身避开令人神迷意乱的娇躯,深吸了一口夜里沁凉的空气降下心头的火热,大步走到不远处的大石坐下。 善善稳住自己,他的闪身避开像一把锋利的刀利进她心头,汹涌的伤痛刺激着眼睛发烫。但她告诉自己,不能这么轻易地被打败,还不到认输的关头。 抽搐地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聚集了足够的勇气才缓缓地走到他身边,挨着那具显然已准备好要抗拒她的阳刚体躯坐下。 她的靠近让岳翕几乎想惊跳起来逃开,但他只是愠怒地斜了一跟过去。月色下,她黑缎般的秀发裹住雪白的小脸,一双墨漆般的眼眸似嗔似怨,那楚楚动人的风致令人狠不下心再去伤害。 “你到底想怎样?”他懊恼着。 “我还能怎样?”她凄然一笑,表情受伤,“不过是想向你示好,为你救我而道谢。” “不必。”他无力地抹了抹脸,自嘲地说:“是我大惊小怪。以你的武功,岂对付不了一条条小小的水蛇!” “没有你,我会滑倒,何况,你事前并不知道我是被水蛇缠住脚,而且水蛇也可能有毒。” “真的有毒,你自然会大声喊我。我不该……”脑中又冒出她一丝不挂的模样,那凝脂般的肌肤,窈窕的曲线……要命,光想着他就欲火焚烧。 “没有什么不该的。”她低声道,偷觑他俊脸上的潮红,纳闷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两人相拥的那刻。一阵滚烫烧疼了她的颊。 “可是我……”他紧握着拳头,下颌抽紧, “反正很失礼,对不起……” “那没必要。”她吃惊地说,“毕竟你守在那里就是为了确保我的安全。” “是呀……”俊逸的嘴角噙了抹嘲讽。或许一开始他就该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还是他以为祁善善洗澡时都是穿着衣服洗的? “先不要谈这个了。”这样客客套套下去,她什么时候可以跟他谈心事?善善软语温存,犹带着湿气的娇躯情不自禁地偎向他,岳翕立刻往旁边挪开身躯。 她懊恼着,他的拒绝是这么明显,她若还有理智就该就此打住。可是没时间了,错过了今晚,她不见得仍有勇气,而他……更不可能给她机会。 “你一定要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她幽幽轻叹。 “该说的,我都说了。”他语调冷硬地回。 “除了那些事,我们就没有别的好谈吗?” “好。你要谈什么?”他转过脸来,一副等着奉陪她谈“别的”。 善善烦恼地咬着下唇,刚才是气愤之下随便讲的,她并没有“别的”想跟他谈。可如果自己立刻旧话重提,岳翕一定会不留情地转身就走。她秀眉蹙紧,搜索枯肠,忽然,灵光一闪。 “先前我问你在想什么时,你没回答。”她机灵地说。 “噢。”他避开她的注视,垂下眼睑,总不能告诉她满脑子全想着她的裸体吧! “很难启齿吗?”她的语气是慧黠的。 就算是,他也不会承认。 “当然不是。”他思索了一下,决定这么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人与人的相遇是一件奇妙的事。如果那夜我没有离开姽方王的赐宴;被一股兰花般浓郁的香泽给吸引到湖边,就遇不上你了。” “是呀。”善善也想起了那晚的情景,“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刺客。” “是我太过莽撞。看你站在桥上,以为你要寻短见。” “什么?”当时他只说怕她被风吹落湖面,哪想到他竟是以为她想自杀!善善表情错愕。 “是我自己看错了。当时月色凄迷,你独立于桥头,单薄的身子似是随时都会被风吹落桥面,我惊慌之下,莽撞地施展轻功渡过湖面,想拉住你,才会引起你的误会。” “原来如此。” “那晚,你究竟为何会在那里?”他锐利的眸光充满探询。 善善抿紧唇,神情幽远,静默了好半响。就在岳翕以为她不想回答时,她却幽幽开口:“月湖是我母亲在世时,最喜欢去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去那里放水灯,一来是想向亡母告别,二来渲泄心情。你知道……我并不想嫁给你的皇帝……” 由于当时两人并未认识,祁善善不可能是因为他才排拒这门婚事,那么她为何会拒绝嫁给一个集天下权势、财富于一身的皇帝呢? “皇上天纵英明,又是尊贵非常,与公主的身份可说是相当匹配,你何以不想嫁给他?” 明澈的眼眸深深地看进他的灵魂深处,看得他心跳急促了起来,娇艳的红唇咬字清楚地吐出:“我不爱他。” “啊?”没想到她的答案竟如此简单又直接。 “有些人或许认为这点并不重要,但这是我对婚姻的惟一所求。如果要嫁,一定要嫁给我爱的人。但讽刺的是,为了姽方的利益,口口声声说疼我爱我的父皇却逼迫我嫁一个连见过都没见过的人。”她语气激愤了起来。 “或许姽方王是——” “你不用为他解释了。”她凄然地打断他,“他是我父王,我会不了解他吗?我知道他虽然疼爱我,却更疼太子。他与丞相都担心我独揽大权,会对太子不利,才一心想将我嫁离桅方。” “你会不会误解了?姽方王怎会认为你会对贵国的太子不利?” “因为我与太子非同母所生。先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父王尽管口口声声说有多爱她,隔一年还不是又立了丞相的妹妹为后,那太子便是她所生。” “可是姽方王也不该就这么认定你会……” “你没听过功高盖主吗?”她冷声道,“太子尚年幼,父王近年来身虚体弱,他们见我独揽政权,身受姽方百姓爱戴,会有这样的疑虑也是正常。” “就算是这样……公主是姽方王的掌珠,又为姽方立下汗马功劳,姽方王为公主选择夫婿,自然会以公主的幸福为首要考虑条件,才会选中敝国皇帝为公主的夫婿……” “你说的虽有道理,可父王先前答应让我自己选夫,最后却迫于形势要我在桑颜卡邦与天朝皇帝之间选择其一,分明就是拿我的婚姻做牺牲,换取姽方的和平。” “不过公主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是选择了天朝皇帝,不表示在公主心里,皇帝是比那桑颜卡邦强吗?” “任何选择都强过嫁给桑颜卡邦!”她厌恶地道,“我跟他在战场上见过一次,那家伙的色眼看得我浑身不舒服!” 岳翕默然了一会儿,方开口:“不管如何,你终究作了选择,就诙有始有终。” 他的声音虽然温和,带给她的却是沉痛的打击。善善心往下沉,忽然领悟到所有的努力都将会是徒劳。 “如果没有遇上你……”她的声音温柔而执拗,叙说着一份永远不悔的情,“或许我会接受这段没有爱情的婚姻,甘心当个无情无绪的深宫怨妇,可是天教我遇上了你……” “你就当从来没有遇过我!”他闭紧眼,狠心道。 “什么?”她错愕又伤心,无法相信他会说出这么冷酷的话。 时光一去难倒回,遇见就遇见了,如何当成没遇见?就像付出的感情收不回来是一样的! “你只是因为还没见过皇帝。”尽管心如刀割,他仍逼自己往下说,“等你见到他,会发现他比我好上百倍、千倍,你将会庆幸我没有占你便宜!” “曾经沧海难为水!就算他比你好百倍、千倍……”他的拒绝像利刃般一再地凌迟着她脆弱的心,令她悲痛欲绝,“我也不可能会爱了!” “你会爱的!你就当——”他着急地想说服她。 “就算没有遇见你……但是我已经遇见了!”她愤慨地叫嚷,双目闪烁着怒气,“即使从来没遇见你,这桩因政治目的结合的婚姻我也不看好!你的皇帝再好,还是个皇帝!而皇帝是男人中的男人,他的心太大了,一个小小的我绝填不满他!就算我爱上他又如何?他会爱我,又会爱多久?他拥有的太多了,永远有渴望他权势的人迫不及待地想取悦他,他轻易地便能把我忘记……” “皇上不会的……”他想辩解,却被她眼中的凄厉看得刺心不已,他怔怔地瞧着她,看着她脸上的泪水不断迸落,心似火灼。 “何况我心里已有了你……”她深吸了口气说,“你不必拼命说皇帝的好话,就算他再好,都跟我没关系了……”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慌了起来。 “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没必要把皇帝硬塞给我……” “什么话!你本来就是……”他叱道。 “我不会嫁给他的!就算你把我送到皇帝面前,我也会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你!”他震惊地瞪视她,没料到她会如此倔强。 “我不想落得跟我母后同样的命运……”她悲苦地说。 “你母后?”他狐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皇帝为何娶我吗?”善善冷笑,“因为安国公认为我是能解皇帝逢九不过十的诅咒的九命天女!一旦我不是……” “家父说你是!”他严肃地瞪视她。 “但我不认为自己是。”她也不甘示弱,“你们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吗?如果我不是,岂不是陷皇帝于险境?他若因此而发生不幸,我又将情何以堪?” “不会的……”他心虚地避开她眼里的指控。 “那不是重点。”对于他一再的逃避,她感到疲累,嘴角充满嘲弄,“皇帝以为我是九命天女而娶我,就跟我父王当年为了帝位而娶我母后,以拉拢外公支持他是一样的。可是他们都没有问一声,选定的新娘是不是想嫁给他们,是不是已有了意中人儿!纵使婚后备受夫君宠爱,被迫嫁给不爱的男人的妻子依然快乐不起来,时时萦回着旧爱,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终于抵受不住相思之苦而病倒,撒手西归……不,我不要像我母后一样,就算要孤老一生,也不要活得像个深宫怨妇,想爱不能爱,伤心至死……” 她的每个字都像针一般扎向他心头,刻画出令人心痛的一幕幕,即使不断喃念着“不会的”,想要否认,历代诗人所作的宫怨诗词却翻上心头,成了善善情锁深宫的代言。 红颜未老思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莫名的恐惧和绝望掐着他颈子,令他呼吸困难。 不,他无法坐视她凄清寂寞的老死深宫。她值得更好的对待,值得人捧在掌心里疼惜,而不是任她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是不会!”他以为是自己激愤地喊出声,但那优美而冰冷的声音是出自善善美丽的红唇,“因为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你能怎么做?”他感到全身发冷,担心她会做出傻事。 “跟你无关。”她倔傲的表情一片冰冷,语气轻轻的,“都跟你没关系了,既然你不要我,所有的事便跟你没关系。我只能祈求,诚恳 地祈求上苍,求老天爷不要让你落到跟师父一样的懊悔中。错过,就错过了,再后悔也挽不回什么……” “你在说什么!”他慌张地伸手向她,善善却敏捷地闪开,飘到三尺远。 “家师便是我母后至爱之人。”阴影在她四周迅速扩散,她单薄的衣袍被夜风吹卷得似要飞走,声音显得空洞,“他是我父王的堂弟,与母后互有情愫,在母后被指为太子妃后,碎心之下,远走他乡。几年后他回来,母后却已香消玉殒,令他懊悔当年顾及社稷安定,没答应母后的要求,带她一块离开。他终身悔恨,在将我教养成人之后,便在母后的坟前坐化。临终前交代我将他火化,洒在母后的坟上……” 岳翕全身如坠冰窖,仿佛她话里的描述将是自己未来的照镜。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沉吟道,深深看他一眼,像是要将他的形影烙进神魂里般深刻,“师父生前总爱念这两句。他还说,宁做无情人,莫留多情恨。他要我学会无情,但我学不会……” 声音破碎地消失风中,善善仰着脸凝望明月,任脸上的湿意风干。蓦然,她旋转过身,化作孤雁消失在树林里。 “善善!”他低喊出来的声音里有着无措的慌乱与怜惜,举起脚步想追去,双脚却像被固定住似的无法动弹。 追到又如何?除非他打算做个不忠不孝的人带她远走高飞,否则任何安慰对她都是伤害。 罢了,他颓然坐倒,注意到她离去的方向是两人这段期间居住的山洞。她应该是回去那里吧?想必是伤心欲绝地想一个人发泄心头的创伤,倒不如成全她,待会儿再去探视。 只是他的遗憾和悲痛……都将长留心底,连化成灰烬洒在情人坟上都不能。 ****************************************************** 月已西斜,凭着精准的方向感,岳翕回到山洞。才窜进洞口,混合着各式酒的酒香浓雾般朝他拥来,令他呼吸一呛,紧接着听见模糊的低喃。 “……千万端,美……三百……” 山洞角落里插着的涂了松脂的火把映照出坐在地上捧着酒坛喃喃自语的醉美人。 虽是满头乱发,仍遮掩不住她天仙般的绝色。澄亮点漆般的黑眸因酒意而涣散,失焦地朝他微微眯了眯。乱发下,娇美的脸容呈现胭脂般的动人颜色,粉颊上尽是泪痕。粉樱似的湿润嘴唇犹自颤动,岳翕竖耳倾听了许久,才听懂她嘴里吟哦的是李白的诗句。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 短短的四句诗,她却念得颠三倒四,若不是他读过,恐怕猜不出来她在念什么。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好气又好笑,大踏步地走向她。 “喝、喝酒……”她回他一个灿烂的笑,美得令人心醉。 岳翕目光如电地扫中一地的酒坛,有的歪倒流了满地的酒液,有的被打破糟蹋了香气四溢的美酒,还有的被喝了几口就丢在一旁不管,只有她两手捧住的酒坛独得厚爱,透明的酒液自她嘴角溢流出来。 “你、你们这些……”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手抓住坛子的瓶口,一手指着他、却又指不准地摇摆,大舌头地嚷着,“文人……不是常说……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吗?所以我就把那些酒……”她转了一圈,涣散的眼抓不住目标,手便随意地乱指一通,“打开……想知道你……们有没有骗……人……” “你到底开了几坛!”猿臂一伸,岳翕轻易地取走她手中的酒,扶住她不稳的身躯。 善善不领情,用力拍打他,挣扎地朝后退。 “我……哪有喝多少!”她边摆手,边为自己辩解,边打酒嗝。“我不过是……想喝酒,就开了一坛……那个葡萄酒……酸酸的,一不小心就被我打翻,便又开了蜜酒……太甜了,接着喝百花酿……但我怎么喝,就是解不了忧,消不了愁,觉得你们在……骗人!” 她嘟着嘴埋怨,随即微皱的小脸像朵盛开的花绽开娇美的笑,“咯咯咯……幸好我没有冲动地下这个结论,因为我看到了那个……”她拍开他扶来的手,指着被他夺在手上的酒坛,扬扬得意地说,“原来是我根本没喝对酒!什么葡萄酒、蜜酒、百花酿……通通不对!我的忧是因为情,该喝的是忘情酒才是!来来来……别皱眉了,陪我一块喝忘情酒,你就不会皱眉,像我一样没烦……没恼了……咯咯咯……好快乐……” 她双手高举着在原地转圈跳舞,越转越晕。 “你醉了。”岳翕把酒坛放到一边,伸手扶住她晕眩的娇躯。 “我才没醉呢!我我……”她嘴里还要逞强,“是山洞在摇,是你在摇……岳翕,喔,有两个、三个你呢,我该跟哪个岳翕说……” “哪个都行。”他哄着她,“乖,让我扶你上床……” “上床?”她茫然地眨着眼,接着咭咭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好坏喔!”她爱娇地嘟着嘴,眼睛失焦地瞪他,酒气喷了他满脸。那混合着她体香的酒气幽香扑鼻,令他心中一荡,“想趁我喝醉时,对我不乖喔……” “你想到哪里去!”岳翕涨红脸,啼笑皆非。 “喔……我都忘了你是忠臣孝子的君子岳翕,不会对我不乖的。”她又格格狂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岳翕只觉得她的话句句带刺,但仍一把将她抱起走向石床,善善在他怀抱里挣扎,吵着嚷着:“我不要上床!我要酒,给我忘情酒,喝了就能忘了情,忘了你……给我!让我忘了你……这里!”她捶着自己的胸说,泪湿的小脸上隐藏着痛苦,“就不会再痛了……” “善善……”痛苦哽在他喉头,她的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鞭子般挥向他。 岳翕知道自己伤害了她,却不晓得伤得这样重、这样痛,反噬的力道让他比她更心痛几百倍、几千倍。 对不起…… 他想跪在她身前忏悔,可皇帝、家人……形成的阴影却阻止了他。 对不起……除了将她放在石床上,他什么都不能做。 但当善善轻叫一声,投进他怀里时,他无法阻止自己接纳她,还轻声细语地询问:“怎么了?” “好冷……”她瑟缩着,可怜兮兮的模样令人狠不下心放她一个人在石床上受苦。 夜里的低温使得石床寒冷如冰,过去几晚善善都是以打坐来抵抗这份寒意,但今夜她喝得酩酊大醉,只是个不胜风寒侵袭的娇弱女子。 岳翕将她抱在身上,躺上石床。她香软身子令他回忆起溪里的那一幕,熟悉的感官热浪再度狂飙,他连忙紧咬牙根硬生生地压抑下,专心提气运功煨暖床面,并轻轻摇着善善。 或许是太过疲累,喝的酒过量,她很快打起盹。岳翕耐心地等待她入睡,方将她放上变得温暖的石床。 经历了这样的一整晚,他着实累坏了,但放不下满地的酒坛不管。 岳翕认命地将酒坛放回存放它们的凹室,轮到那坛标示着忘情酒的酒坛该归回原位时,香幽如兰的酒香使得他干涩的口腔充满唾沫,他犹豫地看了石床上酣睡的美人儿一眼,便抵受不住诱惑地以手掬了一口透明似水晶的酒液进嘴里。 柔绵、鲜甜、甘爽的口感使得他忍不住又掬了一大口啜饮。入喉只觉得温和不烈,他不禁有些飘飘然。怪不得善善会捧着不放,忘情酒果如其名,香醇甜润、柔和不烈,饮了后但觉回味悠长,别说世间情爱皆可忘,连自己都可以忘了。 不自觉地将剩余的酒液喝了大半,直到酒坛差点从舒服得不想动的手中掉下,岳翕方警觉到自己过量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善善需要我照顾,我怎能喝酒!”他懊恼地用酒坛撞子几下头谴责自己,方随手将酒搁在一旁,靠着石床养神,却迷迷糊糊地睡着。 墙上的火炬逐渐微弱,终于抵受不住一阵吹进洞里的寒凉夜风而告熄灭。 那阵寒风徘徊洞内不去,拂过岳翕,但他非但不感到寒冷,全身还莫名地发烫。一股热随着血液流窜全身,所到之处便冒出腾腾热气,有的藉由皮肤发散出来,有的却在脏腑肆虐,化作饥渴及难以言喻的焦躁骚扰着他的睡眠。 他不自主地拉扯着身上的衣物,寻求冰凉的慰藉。辗转间,仿佛听见混合着阵窸窸索索的不安呓语。那声音形成一股锐利的压力刺戳着他在睡梦中的神志,唤醒了他。 岳翕睁开眼,好半晌只是坐着发呆,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可是那声音仍在。是从床上传来的。 床上! 他霍地醒觉,声音属于祁善善! “热……好热,好热……” 岳翕头重脚轻地扶着石床爬起,他也好热,而且头好晕。那该死的酒,他不该喝的,应该晓得越是甜美的酒液后劲越强,此刻他便为那后劲所苦。 善善喝得比他还多,想必更不好过。 “善善……”他才唤了一声,床上意识不清的人儿便因体内的莫名躁热而坐起,拉扯着在睡梦中被自己拉开的衣袍。 由于洞内黑暗,岳翕并没有看清楚她,只意识到一个身体的轮廓朝他扑来,本能地知道那是善善,仓皇地接住,一股混合着浓洌兰香的酒气吹向他,头脑更加地晕沉。 “热,好热……”她呢喃,难以压抑的躁热使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圈住他,脸颊摩挲着他的,微微感到刺痒,但那胡须造成的微微刺痒并没有让她觉得不舒服,反而激起一股强烈的感官反应,令她想要更靠近他、磨擦他。 “善善……”岳翕震惊地倒抽口寒气,全身因她的靠近而战栗。 “我好热……”她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抱怨,本能地磨擦着他强健的身躯。 “你喝太多酒……”他口干舌躁地说。 “是的……”她呢喃,甜美柔软的嘴唇贴着他颊肤蠕动,“我喝了好多酒……忘情酒,以为便能忘了你……却在梦中遇见你……噢,岳翕,这是个梦,一个美梦……清醒时,你只会推开我,所以……这一定是个梦。” 她甜蜜的声音蛊惑着他,岳翕因酒精而迟缓的脑筋不自禁地想要被说服。 这一定是个梦,是的。 现实中的善善虽是敢爱敢恨,却不曾这么大胆地亲吻他……亲吻?他屏住气息,感觉着她温热、甜美的呼吸急促地喷向他,柔润的小嘴在他颊肤上移动,寻上他的嘴。 他的心突突跳动,甜蜜的火焰自花瓣似的柔唇烧向他嘴里。在她生涩的探索下,他又尝到了那香幽如兰的酒香,这会儿的香气更加的浓烈、令人难以抗拒……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只剩下她引发他无限的渴望的甜美气息。 恍惚间,双手似有自己的意志似的在她身上游移,那起伏的曲线,从领口裸露出来的丝滑肌肤令他意乱情迷,助长了他体内的火焰与饥渴。很快地,仅余的理智便被她诱人的女性魅力所俘虏,岳翕倏地收紧双臂,深深地吻住她,汲取更多的甜蜜。 接下来的事,像一场极尽旖旎的春梦,在梦里他对她为所欲为,她也热情地响应着他的为所欲为。两人热情地拥吻,借着探索彼此安抚各自体内奔窜的火焰,却让火焰烧得更狂妄、浓烈。 燃烧,璀璨地燃烧……掉落下来的星尘竟也美得令人热泪盈眶…… 善善在白热化的燃烧之后,慵懒地蜷曲在他起伏的胸膛,甜美的余韵依然驻留在她体内,伴着她坠进梦乡。 第十章 醒来发现自己陷身在火焰里,而且是地狱之火里,岳翕震惊地翻身滚离紧紧圈住他的甜美娇躯,将仍沉沦在绮丽梦境里的娇娃给吵醒。 她的头脑一片混乱,惊愕地瞪视着岳翕赤裸的背影……昨夜的梦……不是梦,天呀,她怎会把那般热烈、真实的感觉当成梦! 他激烈的吻、热切的探索,还有那狂放、充满力量的占有,依然在记忆里鲜活,也依然有令她感到燃烧的能力。她羞得掩住脸,分不出心里是喜还是悲,视线穿过指缝投向岳翕将头脸埋在膝上、扯着头发的颓丧模样,芳心不由往下沉……知道他在懊悔,痛不逾生地懊悔! “我不该喝酒……”她喃喃地、悔恨地说。 尽管记忆里有许多模糊的地带,她却记得是自己投向他,主动吻他的。岳翕只是禁不起她的诱惑……她瑟缩着,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喝醉酒,将他逼至绝望的尽头,这下子他一定会怨恨她,恨她害他做不成忠臣孝子。 “我不是故意的……”这辈子她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的恨呀。 善善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不知过了多久,岳翕抬起头,激烈的单音抛向她。 “走!” 善善惊惶地倒抽着寒气,他就这么怨恨她,不希望再见到她? “必须马上离开!”他忙着寻找丢了一地的衣物,没去注意到她的伤心。“快!” “什么?”她惶恐以对,不想效法他满地找衣服。 “我们必须立刻走。”他断然道,深黑的双眸里充满决心和力量,“这里不能待了!” 她回以一脸茫然,目光探索地停留在他脸上,纳闷那些该有的悲愤、痛恨、嫌恶、悔恨……全都哪里去了。 “很快会有人追到这里来。十几天了,没有人试着下悬崖来找我们,我一直感到纳闷……是不知道我们落崖?还是不敢冒险?就算是后者,在朝廷知道后,皇上也不可能不采取任何搜救行动……” “你不怪我?”她傻傻地问,泪珠儿进出眼眶。 “怪你?”岳翕心一紧,终于发现她的泪容。 他回到床上,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善善伏在他胸膛上啜泣出声,他叹息。 “该被责怪的人是我……” “不,是我!”她激烈地争辩,娇柔的脸上尽是罪恶感,“我喝太多酒了,才会……” 她因羞涩而说不出话来,岳翕温柔地注视她,诚挚地说:“我也喝了酒。如果有错,也是我俩一块错……但现在说这些都于事无补。善善,你不必自责,或许这是命中注定……” “你真的这么想?”她无法置信。 岳翕先前的态度是那么义无反顾地拒绝她,怎会经过一个晚上就绝然不同! “我不得不这么想。”他苦笑,对于她眼中的怀疑感到心痛,“善善……昨晚我虽然跟你一样喝醉酒,但如果我不渴望你,再多的酒也驱使不了我……” “可是那酒……”善善若有所悟地睁大眼眸,她以前也喝醉过,但从来不曾感觉过那种躁热,昨晚的酒并不寻常。 “忘情酒不是教人忘去七情六欲,而是让人脱去束缚,还我本心。它只是刺激了我们的本能,如果我们没有意愿,还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他意味深长地说。 “岳翕……”她因喜悦而颤抖,不敢相信他竟然完全不怪她,还承认了对自己的感情。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他歉疚地搂着她说,“但我不得不。我不能对不起皇上,牵连家人因我受罪,只能选择辜负你……”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太自私、任性,只想着自己。但现在说这些都来不及了……对不起,岳翕,我害了你……你一定很生气……” “我没生你的气,只是对自己做的事……”他欲言又止,很难说清楚发觉自己铸成大错时的心情。 由惶惑、惊恐、绝望所组成爆烈情绪几乎让他当场崩溃,幸好自幼养成的自制力使他及时冷静下来。父亲曾教导过他,已成定局的事不管如何生气、愤怒都改变不了,他能做的惟有想出补救之道。这段话令他受益无穷,冷静下来的脑子迅速运转,很快就作出了决定。 “总之,是我把持不住。追究这些已于事无补。大错已造成,我们只能尽量弥补……”他避重就轻道。 “弥补?” “或许让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我已不在人世,会是最好的方法。”他心如刀割地说,毕竟要他舍弃父母恩情、兄弟情义,是件痛苦的事,但如今的情况又让他不得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怕再迟就来不及了。” “你是说……” “我不确定,只是有预感。我们坠崖已经十几天,该找来的人应该要找来了,我们必须在他们找来之前消失。” 善善不晓得他所说的该找来的人是谁,但在他笃定的神情中察觉到他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我明白了。你等我一下。”她毅然道,在岳翕的帮忙下,迅速收拾起衣物,背对着他穿上。 两人到附近溪流里梳洗过后,抓了几尾鱼,采撷野葡萄充饥。看天色,已过了正午,没想到两人一场宿醉不仅做了不该做的事,还睡到日上三竿。 岳翕谨慎地与她攀到附近最高的一株树远眺,忽然,他眉头一皱。 “你看那是什么?” 善善朝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是石林关附近,“大片烟尘,表示那里有……” “战事!”岳翕与她同步说出,两人面面相觑。 “那是与莽国的边界,两国开战了!”善善说。 “嗯。”岳翕神情凝重,“如果我没料错,这场战事是因你我而起,只是不确定开战多久。” “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莽国是天朝最大的外敌,皇上定然会派定国公挂帅,戴玥必会追随他义父在石林关坐镇,我们若往石林关奔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戴玥不是你的朋友吗?”她曾多次听他提起与戴玥的友谊。 岳翕嘴角抽搐了一下,“我们是朋友没错,但他也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公事公办向来是他的原则。” “那……”善善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地势,手指向石林关西边的方向,“那边的山势低缓,我们可以攀越西林山进入姽方国境,再扮作商旅到西域去。” “姽方是你的地盘,我相信你的判断。走,我们现在就走。”他催促她溜下树,踩在柔软的土地上,善善却没有再往前走。 “不用准备什么吗?我们这几日都在森林边缘,对里头的景况一无所悉……”她迟疑地问。 “那也是无可奈何。我们只能冒险穿越,至于准备……”他苦涩地弯起嘴角,“我俩身无长物,拿什么准备?” “这倒是。”善善噗哧一笑,回视他的眼神蕴藏着万缕柔情,“反正……以我俩的武功,应该没有面对不了的难关。岳翕,只要有你陪伴,我什么都不怕。” “我也是。”他将她拉进怀里,情不自禁地吻住她香软的小嘴,“善善,善善……” 昨夜的旖旎全都在脑中萦绕,他记得她的甜美与柔软,以及所有热情的响应。 “唔……”善善同样沉醉在这一吻中,呢喃地唤着他,“岳翕……” “时间不对……”他叹息地移开唇,眼中充满歉意,“我们还得回去把我们停留在这里的痕迹全都消除掉,免得被有心人发现、追踪。” “嗯。” 然而,当他们回到经常流连的溪边,准备清理生火的痕迹及留下来的食物残滓,却从空而降一名大汉。 “岳翕,你果然还活着!” 那自信而爽朗的笑声,灿烂且迷人的笑容,岳翕一点都不陌生。他惊恐地发现,那些竟是属于戴玥的! ********************************************************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岳翕很快镇静下来,注视着他的好友。 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看到我的样子?”俊朗的男子狐疑地摸着下巴,打量着近日来令他日夜牵挂的朋友以及他身边美丽的女伴。 “这位就是芳兰公主吧?”他啧啧称赞,“果然人如其名。你们人未到,公主八宝中的一宝兰花般的体香便随风飘至。否则以你俩的身手,我一定来不及躲起来。” “你干吗躲?”岳翕心虚地问,怀疑他到底看到多少。 戴玥耸耸肩,促狭地道:“我向来谨慎。在情况未明前,当然要先躲起来观察。确定就是你们两个,才敢下来呀。” “那你看到……”他硬着头皮问。 “看到两位大费周章地铲平火堆,清理食物残滓呀。”他似笑非笑。 “我们是……”他回避戴明太过锐利的眼光,“打算走了。” “走?” “在这里待了十来天,都没等到人救援。我的脚伤已愈,当然要另寻脱困之道。”他说出今天之前的打算,谨慎地看着他,接着问,“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原先以为你会早些到。” 那语气听来竟带着憾恨和埋怨,戴玥心中的疑惑荡得更高,目光锐利地在岳翕与芳兰公主之间来回打量。 但就算他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寻常的亲呢,也没有点破。他微微一笑,回答起好友的询问。 “我本来打算追随义父到石林关,却传来你跟芳兰公主失踪的消息……” “定国公在我们失踪前就去了石林关?” “哎。”戴玥俊艳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狡黠,“皇上预料到莽国会有所行动,事先派遣义父秘密前往石林,向守关的威武大将军面授对付莽国的机宜。本来我随后就要跟去,礼部的库侍郎却以八百里加急快报,说公主跟你都失踪了。” “那皇上……” “皇上尚未作出裁议,便有人等不及地越众而出,发表高论。那人就是抄遍天下不厌倦的孝亲王。”他夸张道,“孝亲王慷慨激昂地指称你定然是携美潜逃,要你岳家满门抄斩。皇上只拿他的话当放……那个臭气,还笑他没事就要人满门抄斩,幸好这次没说要诛人九族,否则连皇帝也在被诛之列,吓得孝亲王面无血色……” “皇上……”岳翕心中一阵激动,知道皇帝必然是为了护庇他而故意取笑孝亲王,这令他更对自己爱上善善而深怀罪恶感。 “另一方面,姽方王得知芳兰公主失踪,极为震怒,向天朝兴师问罪……”戴玥表情一紧。 “啊?”善善惊呼出声,?父王他……” “姽方王怪天朝保护公主不力,极为生气。”戴明朝她慎重地点头确认,接着又道,“皇上不愿两国有嫌隙,派安国公出面安抚,并派遣下官到这里调查。我详细询问了库侍郎,他把当晚遭群蛇入侵,马厩失火的事都说了一遍。公主的侍女长桂香认为是蛇王搞的鬼,现场除了遗留一堆蛇尸外,我方还逮到一名来自莽国的武士,所以这件事应该跟莽国脱不了干系。据现场目击者的证词,公主先骑着爱马自失火的马厩里奔出,岳翕追在后头,你们两人一前一后地奔离牧场,由于事出突然,他们想追赶已来不及。库大人等到隔天一早,都没等到两位回来,便派人四处搜索,却一点线索都没有。我问他是否连两位骑的马的蹄痕都没找到,他方告诉我,怪就怪在这里。你们骑的马自己回到了牧场,但由于那晚太过混乱,牧场失火时,许多马匹逃离了牧场,后来又纷纷回来,他们一直到下午才确认你们骑出去的马回来了,还焦躁不安地频频嘶鸣。于是他便带了一队卫士跟着两匹马来到云起山,搜索了半天没有任何线索,只好无功而返。可公主的侍女长桂香小姐却告诉我,公主的爱马曾跑出牧场,在云起峰的断崖附近徘徊嘶鸣,她认为事出必有因,也曾禀告库侍郎,库侍郎却说山崖陡峭,就算有傻瓜敢下去,也不保证能安然返回,所以不准任何人冒险。我听得半信半疑,后来是有人看到崖下的森之谷有炊烟飘出,我才下定决心去当库大人口中的傻瓜,要心腹从人准备长索,就这么溜下山崖拢到你们了。”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一口气说完,听的人却是万般滋味齐上心头。尤其是岳翕,对于戴玥冒着生命危险到崖下找他们,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感叹。如果戴玥早来一天,或是晚来一天,情形会是多大的不同呀。 前者可以阻止他与善善因喝醉酒而乱性,但他也将抱着相爱却 不能相守的遗憾痛苦一生。后者则让他与善善得以远走高飞。偏偏他不早不晚,就拣这天来,大错已铸成,他俩又逃不掉,眼看着弥天大祸就在跟前,岳翕不由心情沉重。 “走吧,我怕他们在上头等得不耐烦了。”戴玥笑嘻嘻地催促两人。 善善不知所措地看着岳翕,似乎在询问他的决定。后者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但他眼底的悲痛让她记忆起坠崖前他看她的最后一眼,满含着绝望的柔情,与欲诉无从诉的情意。 善善顿时觉得胸口发冷,不祥的感觉无情地爬上心头。 “岳翕……”她颤声。 “没事的。”他试着安抚她,“我不会让你有事。” “可是……”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 “公主请放心。绳索极为牢固,我还钉了几根木桩,只要我在崖下施放讯号,崖上的人便知道我们要上去了。”以为她在担心安全问题,戴玥保证。 善善沉默不语,只将湖水般幽深明亮的眼眸盯着岳翕。 “你听见戴玥的话了,不会有事的。”后者朝她绽出温柔迷人的笑容,轻扶着她往悬崖方向走去。 善善虽有万般疑问想问清楚,碍于戴玥在场,也只能吞回腹内。她安静地跟着两人来到崖下,看着戴玥施放讯号,与崖顶的人取得连系,才在岳翕的鼓励下率先爬上绳子,以曼妙的轻功,藉力往崖上攀去。 戴玥赞叹地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不愧有姽方第一高手之称,芳兰公主的轻功不同凡响。” 岳翕只是注视着她像个小黑点的身影不语。 “你不必担心她。倒是你……”戴玥迟疑了一下,“你没有做出傻事吧?那可是死罪喔。” 岳翕心虚地别开脸,没有回答好友的问题,抓住绳索,施展轻功往上攀去。 ######################################################### 三人回到云起山下的牧场时,将近傍晚时分。 众侍女听到芳兰公主回来的消息,纷纷簇拥上前,个个惊喜洋溢于花容,七嘴八舌的争相探问她们的公主安好。 “公主,您回来了就好。不然王上要把我们都拉出去砍,给您陪葬呢!”阿橘哭丧着脸说。 “父王?”善善错愕地喊道,视线对上正从分开的人群里走出来的姽方王,“您怎会来这里?” “父王能不来吗?父王的宝贝女儿都失踪了半个月!善善,你让父王担足心了!”姽方王看见爱女平安归来,惊喜交加地拥住她。 “是女儿不孝,累您担心了。” “只要你平安就好。善善,快让父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没事了。”姽方王仔细地审视爱女,那张未施脂粉脸容依然有着往昔的高贵美艳,但隐约间又有种他说不出来的不同。像一朵刚受到滋润的兰花般娇艳欲滴!他蹙起粗黑的一字眉,暗忖必然是自己太高兴见到女儿平安无事,把她颊肤上健康的红晕、眉眼间明艳腮人的光彩给想岔了。 “瘦了点,但看起来还好。”他放松地吁了口气,锐利的目光瞟向一旁的岳翕。 尽管衣着破损,脸上有着多日未刮的胡须,皮肤也比之前见到的白面书生形象黝黑了许多,岳翕依然显得玉树临风,只是多了点剽悍爽朗的气质。 “翕儿,这是怎么回事?库大人说你追着公主出去就没回来。”岳朗清从见到爱子平安归来的欣喜中恢复,沉声询问。 “安国公,请不要责怪岳翕,都是我不好。”担心情郎受到责难,善善将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是我莽撞地骑马出去,才会遇上蛇王的门下弟子,害岳翕为了救我遭到蛇吻,跌下断崖……” “不是公主的错。”岳翕同样不愿意她受到责难,“是我没保护好公主。” “岳翕……”她痴痴地凝望他。 “两位都没有错。”戴玥笑嘻嘻地插嘴,“我看大家先进大厅休息,喝点茶水、吃些点心,再说吧。” 在他的提醒下,闻讯赶来的礼部侍郎连忙招呼众人进入大厅,送上饮品、点心。 “姽方王一路辛苦了。戴玥昨日才接到线报,您在安国公的陪同下入境,以为最快明天才到,是以没在此处恭迎,望请海涵。” “少将军太客气了。”姽方王赞赏地看着眼前俊朗的青年,知道他是有“不败战神”之称的叶智阳的义子,对他的好感更浓,“本王不过是刚到,便听说少将军带着心腹手下寻线往云起山寻找小女的下落,没等多久少将军便把小女安然带回,本王还未对少将军的云天高义致上谢意,岂会怪少将军未在此处迎接本王呢。” “营救公主是戴玥分内之事,只要您不再怪罪我方保护公主不力,愿意与天朝维持友好,戴玥便感激涕零。” “本王见小女能安然返回,贵方又如此尽心尽力地惩戒元凶,早就无怪罪之意。倒是贵方搜索了近半月都未能找到小女,少将军一出马便将小女送回,感到不解吧。” 戴玥闻言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礼部侍郎,立刻将他吓得面色如土。 “是下官……没用……” “这件事倒怪不得库侍郎。”戴玥温吞地道,“云起山的悬崖陡峭高峻,他光看着就头晕,哪里想得到会有人掉下去,还能有命在。若不是公主的爱马在崖上盘旋嘶叫,还有人看见崖下的森之谷飘出炊烟,在下也不敢冒险攀下崖,才会找到公主和岳翕。” “总之,若非少将军艺高人胆大,小女只怕还被困在森之谷。”姽方王说这话时频频瞟向岳翕,似有责怪之意。 “其实我遇见他们时,岳翕正打算护送公主穿越森之谷,前往石林关。”戴玥为好友讲话。 “他们坠崖已近半月,照理讲随时都可以穿越森林去石林关。” “那是因为岳翕的脚受伤,而且他认为火焰一定会回去求救,很快就会有人找到我们。与其冒险穿越情况未明的森林,倒不如在原地等待。”善善不欲情郎受责,也出言为他辩护。 “幸好岳翕决定留在原处等待救援。”戴玥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据说森之谷内有个可怕的沼泽,而且野兽、毒虫丛生。岳翕脚上有伤,若还带着公主穿越森林冒险,后果将不堪设想呀。” “就是呀,这些日子多亏有岳翕照顾我。他受伤,还要为我张罗吃的,真是辛苦他了。”善善不自禁地回想着过往的半个月,尽管大部分时间都被岳翕气得半死,但现在回想起来,连那生气的部分都充满甜蜜,“总之,若不是我任性地骑着火焰跑出去,岳翕也不会为了追我而被毒蛇咬到,摔下悬崖。” 听女儿句句护卫着岳翕,姽方王不由起疑。 “你说岳翕摔下悬崖,可你又是怎么落崖的?” “我……”善善微垂下眼睫沉吟。思忖着若说出实情,担心会泄露她与岳翕的私情。倒不是她不愿此事揭露,而是在情况未明时,不愿岳翕为此获罪。 “公主是为救我而不慎落崖。”岳翕替她回答,“岳翕这条命若无公主相救,只怕已葬身在绝谷,此思此德,怕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你不要这么说。”她着急地喊道,觉得他苍凉的语气带着不祥。 “无论如何,岳翕是感谢公主的。” “你……”在他若含深意的眼光下,她隐隐感到不祥,眉睫之间掩藏不住对他的浓浓关心,及潜藏的情意。 戴玥是何等机敏的人,立刻察觉到众人眼中的怀疑.连忙轻笑地说:“公主历经险难,好不容易安然返回,必然疲累。我看大伙儿也该告退,让公主安歇。还有岳翕的脚伤虽好了大半,但我总是不放心,也该找个大夫来详细检查。” “少将军说得是。”库侍郎有模有样地附和,他也担心再待下去,姽方王会追究他没冒险下崖救人的事,“我立刻去请大夫。下官等人就告退了。” 厅里的人纷纷拱手为礼退离,只剩下妮方王父女及他们的心腹侍从,一时间静得仿佛掉根针都可以听见。 姽方王沉默地注视着爱女在岳翕离开后,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善善。” “什么事呢,父王?”她心不在焉地应道。 “你跟岳……” 她很快看他一眼,接口道:“我跟岳翕在谷内时,曾爬上树远眺石林关的方向,那里烟尘四起。后来向戴少将军求证,确认天朝与莽国已经交战了。这个时候父王应该留在姽方主持大局,以防莽国对我方不利,而不该为了女儿来到这里。” “父王听到你出事的消息,心情大乱,恨不能插翅前来找你。但你放心,在离开时,父王已妥善安排。丞相会严密监视莽国的举动。倒是你……” “是女儿不好,让父王担心了。” “父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姽方王慈祥地说, “父王只是担心你……善善,这次将你远嫁天朝,父王实有万分的不舍,还让你遭到这种危险,父王更是心如刀割,早知如此……” “父王的意思是,女儿可以不嫁给天朝皇帝喽?”她两眼灿出希望的亮光,激动地询问。 “当然不是。”看见爱女脸上的光芒陡然一暗,姽方王心情也不好受,“善善,此事已成定局,你……” “可是,”善善咬着下唇,思绪转如行驶中的车轮。“女儿困在崖下的半个月……” “发生了什么事?”姽方王听得胆战心惊,语气严厉了起来,“是不是岳翕对你做出……” 应该是她对岳翕做出什么事吧! 善善在心里苦涩地回答。 “父王想到哪里去了。”但表面上,她却掷给疼爱她的父王一个气恼的娇嗔,“女儿是想,再怎么问心无愧,女儿总是跟岳翕在崖下独处了半个月。我是担心天朝皇帝为此而对女儿有闲隙。” “这点你可以放心。”姽方王松了口气,“安国公向我保证,天朝皇帝对你失踪的事极为白责,只要能找到你,愿意依照前约迎娶你为后。安国公还说,皇帝气量宽宏,何况岳翕是他最信赖的臣子之一,又是他表哥。若是你跟别人独处,他或许还会在意,但对象是岳翕,皇帝很放心。” 这是什么话!皇帝是认为她没魅力,还是把岳翕看成柳下惠了! 善善心里嘀咕,但想到若不是喝了忘情酒,岳翕还真是个柳下惠,不由感叹出声。 “善善,你是不是对岳翕……” 在想到万全之策,解除她与皇帝的婚约之前,善善决定先隐瞒与岳翕的事,以免他受到伤害。 她故意睁圆眼,神情愉悦地望向父亲,“您说我对岳翕怎样?” “那个……”见女儿一脸坦荡,姽方王倒犹疑了起来。 “如果没事的话,女儿想回房休息。晚点再陪父王用膳好吗?” 心疼女儿一脸疲惫,姽方王只好目送爱女离去。 第十一章 迎亲队伍再度浩浩荡荡出发。 除了原班人马之外,还多了不放心爱女、决意送亲的姽方王,安国公岳朗清以及戴玥等人。 这些人的存在使得善善苦无机会和岳翕独处。即使偶而照个面,也短暂得仅能交换几个眼神,传递着彼此的关心。 你好吗? 我很好。 骗人。你那眉睫间的忧愁都看在我眼里。 我没事。 可你的眼神为何那么悲伤、那么绝望?你不要做傻事呀! 但他除了投给她深沉黯淡、满怀浓情的强烈眼光外,紧闭的唇仍是无法泄露只言片语,令善善为之心焦。 他是不是后悔了?还是作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决定? 她越想越是惊慌,之前曾有过的不祥预感更加深了她心底的不安。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岳翕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为了保全岳氏一族,为了向皇帝有所交代,更自以为是的认为这么做对她最好,他会……他会…… 一股寒意从头直贯善善脚底,甚至连血液都变得冰冷。 他不会那么做的!尽管慌乱的心拼命想要否认,了解他的那部分理智却排拒不了这个可能性。 他会的,他就是那种不知变通、脑筋打结的笨蛋,所以一定会那么做! 这令她愤怒又伤心,恨不得立刻飞到他面前,阻止他做出傻事。 但她连见他一面都是困难的。她父王、岳翕的父亲、戴玥以及迎亲队伍的每个人都挡在他们之间。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待在喜车里,祈求上苍保佑在她见到皇帝之前,岳翕不要有事。 她相信皇帝……如果,他就像岳翕说的那么好;如果,他是书里写的那般仁慈宽厚,就一定愿意倾听她的心声,甚至成全一双有情人成眷属。 她祈祷,以全心灵的诚意向上苍祈求,皇帝是个好人,他一定得是个好人呀! 在她的祈祷下,路越变越短,迎亲队伍在黄昏前抵达京城。 沿途所经的大街小巷都挤满民众想瞻仰新后的风采,善善无心理会,等到一行人进入皇城西侧的姽方馆(那是为迎娶新后而建的庄园,富有浓厚的姽方色彩,以安慰新后的思乡心情),她吩咐桂香留住迎亲使等人,邀他们在大厅相见。 湖水般澄静、冷铡的美眸一一扫过众人,在岳翕消瘦憔悴的俊容上爱怜地多停留了一眼,一身金色宫装的善善方慎重地开口。 “本宫要见皇上。” 众人面面相觑,姽方王更为爱女提出来的要求感到震惊。 “善善,依照中原的习俗,新娘与新郎在婚礼前,不宜见面。” “最迟今晚本宫就要见到皇上。”她不理会父亲的劝说,接着又道,“见不到他,本宫与他的婚事就作罢。” “善善,你疯了吗?”姽方王大惊失色。 “我没疯,而且是认真的!” “善善!”姽方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心中对女儿的不悦,顾忌着还有旁人在场,他压抑住心底的恼怒,沉住气说:“我们私底下商量,让诸位大人回去休息了。” “不!”她坚毅不屈地看进父亲眼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要见他,而且是越快越好!” “善善!” 父女俩谁也不相让地怒目对视,使得厅内的气氛像一锅煮开的沸水威胁着随时满溢出来,就连一向以世故圆滑著称的岳朗清都知道现在不是开口的好时机,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但就在众人觉得快被那锅无形的沸水给烫伤,一道声音打破了两父女的对峙。 “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来安排。” “戴少将军!”姽方王气恼地拔高声音,怒视向胆敢蔑视他的权威、向他女儿低头的青年。 戴玥举高一道眉,笑容可掬地回答:“这不过是件小事,姽方王切勿放在心上。其实皇上也有意在成亲之前,与公主会晤。公主所请,正好是皇上的心愿,戴玥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尽管半信半疑,姽方王却没有再发火。冷静下来后,他礼貌地送走众人,接着遣退侍从,怒视着仍盯着厅门口发呆的女儿。 “人都走了,你还看!” 善善回过神,面对父亲的怒容。 “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要见皇帝?” “父王还是不知道的好。”她淡淡地回答。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姽方王心痛地道,“知女莫若父。打从你失踪后回来,我就发觉你不对劲,只是不愿追问而已。善善,这桩婚事攸关妮方与天朝两国的结盟,不容你任性呀!” “没有婚事,就没有结盟吗?”善善望着父亲,神情严肃,“希望结盟的,不仅是姽方,天朝也想藉由姽方来牵制莽国……” “我不管你怎么说,这桩婚事已定……” “我的心意也已决定!” “我不准你任性!” “我只是想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希望像母后一样,怀着一份残缺的感情嫁给不爱的男人,这样也叫任性吗?”她悲伤地说出心中所求。 “你乱讲什么!”姽方王震惊地怒叫,“不要把你脑中不切实际的怪念头牵扯到你母后!我猜你所谓的幸福是指岳翕吧!” “我是爱岳翕没错。可母后心里有别人,你一直很清楚的,不是吗?” “你胡说!”他神情狼狈,再没有比被女儿说中这种事更教一个父亲难堪的! “您宁可看着她为情憔悴,为爱抑郁,却不肯放她去追寻自己的幸福。现在您也要牺牲女儿的幸福,只为您所看中的姽方的利益吗?” “啪”的一声,他冲动地甩了女儿一巴掌。善善粉嫩的脸颊立刻浮起了鲜明的掌印痕,但她丝毫不惧地看着父亲。 “这是您第一次打我。” “善善……”他乞求地望着女儿。 “我不怪您。我自己说话太过分了,可这无法改变我的决定。” “善善,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气急败坏地叫道。 “不,我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她绝美的脸容上充满坚决,“我要当着天朝皇帝的面,告诉他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为了岳翕?你这样会害死他!” “不!”水晶般的表情闪过一抹惊恐,“我就是为了救岳翕,才非要跟皇帝说清楚。他是个讲理的人,他……” “再讲理的男人,也忍受不了妻子心里有别的男人!”姽方王悲愤地说。 “我还不是他的妻子!” “你是他将娶进门的皇后。他要是知道你爱岳翕,不但不会成全你,还会杀了岳翕!” “所以,如果当初师父没有走,你也会杀死他?” 姽方王脸色铁青,眼中红雾汹涌,恶狠狠地瞪视女儿,良久,他脸上的狠厉全消,颓然地道:“我当初是想杀了他……妻子在洞房花烛夜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任何男人都咽不下那口气。可是那时候他已经离开……” “即使师父是您自幼一块长大的堂弟,他为了顾及与您的兄弟情义,宁可放弃所爱、远走他乡,您还是想杀他?”善善无法置信父亲会如此寡义绝情。 “当时真的会……”他苦涩地弯下嘴角,“嫉妒蒙蔽了我的理智,我只会认为他们对不起我、背叛我,却没想过……” “师父原本可以带着母后远走高飞,但为了巩固您的权位,他牺牲爱情,让您娶了母后,得到外公的支持。” “是的。”他沉痛地闭上眼。 “可是师父后来回来,您却没有杀他呀!” “往事已成空……你母后的过世把我们之间的爱恨全都带走。看他在你母后坟前痛不逾生,我反而感到抱歉。如果当初我不要那么自私,或许你母后仍在世……” “所以您后悔了,您心里还是念及兄弟的情义,不会杀师父呀!”知道父亲并没有之前想的坏,善善感到释然。“就像岳翕是天朝皇帝的表哥,他们的感情比亲手足还要亲密,所以他不会……” “善善,你太天真了!”姽方王拿女儿的乐观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妻子……”在女儿抗议的眼神下,只好从善如流地改成——“好吧,将要娶进门的妻子心里有别的男人,何况他还是个至尊的皇帝。你不怕他一怒之下,杀了岳翕?” “不!”她脸上闪过惊恐,“他不会的!” “你最好相信父王的话,父王是过来人……”姽方王语重心长地说。 “不……岳翕说他为人宽厚,重情重义……他不会骗我的!”善善试着平息心里因父亲的话而喧嚣不止的疑惧,她拼命摇头,拼命想否认父亲的话。 “善善!”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逃避地紧掩着耳朵,哭泣地跑离大厅。 ********************************************************* 再讲理的男人,也忍受不了妻子心里有别的男人! 不,不!他不仅讲理,还应该宽厚仁慈!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妻子……将要娶进门的妻子心里有别的男人,何况他还是个至尊的皇帝。你不怕他一怒之下,杀了岳翕?不,他不会的,皇帝不会的!岳翕说他是个好人,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皇帝,他一定不会杀了岳翕! 可万一被父王说中了,怎么办? 疑惧的种子在她心里发芽,瞬间就成长为大树。善善慌乱地抽泣,如果戴玥的保证可靠,她很快就能见到皇帝,到时候她是不是应该告诉皇帝她与岳翕的事,他又会不会被父王说中,在盛怒之下动了杀机?还是如她期望的,以宽容的心赦免两人,成全她与岳翕? 善善一点把握都没有。 可如果不这么做,以岳翕的个性,一定会……想到岳翕血流成河的画面,她几乎要心碎。 不,她不要他死。无论怎样她都要赌一赌。即使赌输了……她愿与岳翕一块死!对,就这么决定,善善眼里重燃强烈的信念,然而,等到月上中天,她都没等到皇帝。 就在她焦心不已,气恼着戴玥竟然不守诺言时,桂香疾步进入房内。 “公主!” “什么事?” “皇宫里有人来了,王正在接见……” 她没听完桂香的话,便疾步而出,但大厅里只有她父王及侍候的从人。 “父王,我听说皇帝来了!”她紧张地左顾右盼。 “皇帝不能来。”姽方王的表情显得凝重,“来的是他的使者。” “他没来?”善善惊愕道,“可是戴玥承诺……” “宫里临时出了事。”姽方王的眼神里充满对女儿的悲悯,知道接下来的话,对善善会是个极为严厉的打击,但她早晚都会知道,“岳翕他……” 胆汁顿时上升到喉头,善善压抑下内心莫大的惊慌,逼自己问出口:“他怎么了?” “他在稍早面谒皇上时,突然抽剑横刎……” “什么?”善善惊愕地抽泣,无尽的绝望拉着她的意识往下坠落。 他真的做了傻事! 岳翕,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泪水自灼痛的眼眶进落,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善善只觉天旋地转,便失去意识。 *************************** 连日来的焦心期待一旦破灭,几日来累积的疲累便失去支撑的力量,善善陷进绝望的昏沉中,不想醒来。 她在往下沉,她愿意往下沉……永远地沉睡就不会再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痛了。可周遭的人却执意要唤醒她,用尽各种方法刺激她,终于使得她疲累不堪的神志醒转。 “公主醒了!” 在桂香惊喜的叫声里,善善感到光线透过眼缝刺激眼球,却无力撑开沉乏的眼皮。 “善善,你真的醒了吗?你不要再吓父王了!”低哑的呼唤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浓浓焦虑,善善难以拒绝亲情的呼唤,勉强撑开眼。 父亲充满血丝的担心的眼眸一进入视线,郁积在方寸里的悲痛陡然释放,她扑进他怀里痛哭失声。 “岳翕,岳翕……” “善善……”姽方王边哄着爱女,边心虚地以眼角余光窥向床帐外,希望外头的人没听见好,“你别哭了……” “岳翕……”她仍喃念着心中悲痛悬系的名字,不理会父亲的警告,“岳翕……” “善善!”姽方王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掩住女儿的嘴巴。 偏偏这时候,帐外传来优雅迷人的清朗声音:“公主要不要紧?需要御医再做诊治吗?” 紧接着帘帐被人从外掀起,姽方王吓得放开女儿。 善善从父亲怀里抬起头,一双盈满悲痛的水汪汪眼睛直视向伫立在帐外的人,倏地一怔。 那是个极为俊美的少年,有着她生平仅见的美貌,肤白如玉的脸庞上镶着漂亮的眉眼。那眼,是神采迫人的,比阳光还要灿烂耀眼,令人望而目眩。 她慌乱地移开视线,发现他直挺的鼻梁、匀秀舒展的两片嘴唇,同样美得让人嫉妒。但在嫉妒之中,又给她一种熟识的感觉,激起她方寸间一阵汹涌的情潮,不由自主地深深凝望。 “皇上。”姽方王尴尬地唤着这名有着绝色容貌的少年皇帝。初见之时,他同大部分的人一样感到惊艳,那种晕眩感一直持续到此刻仍影响着他。 “皇上?”善善惊呼出声,没想到天朝的皇帝会是这般俊美的少年。 少年嘴角微微扬起,露出左边的梨涡,深邃美丽的眼眸饶富兴味地注视着善善。 “朕就是皇上没错。你一定是芳兰公主了。嗯!”他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果然人如其名。朕在帐外坐着时,便闻见公主的香气,清洌舒爽,令朕一整日的疲惫全都不见。” “皇上过奖了。”善善脸上一热,眼神略略迷惘。 要是旁人说这种话,准会被她当成轻浮。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却觉得很受用,仿佛他的话是再真心不过了。 “朕很抱歉昨晚失约……” “昨晚?”善善这才发觉帐外的光线并不是烛光,而是自窗外泻露进来的日光。 “朕的御医说,公主已经昏迷了一整晚。昨夜令尊遣使来报,要御医前来诊治,朕在稍后才接获这消息。又因宫内有事,不克前来。直到早朝结束,方能来探望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您别这么说……”她颤声道,听见他说到宫内有事,她便想起了岳翕,不禁悲从中来,“臣妾……” “公主想说什么吗?”皇帝温柔地询问。 “我……”她咬着嘴,神情悲戚,泪水无声流下。“想跟皇上单独谈话。” “善善!”姽方王一听便知女儿又犯了痴病,急忙想阻止。 “求求您。”她望着父亲道,“求求您!” 看出女儿心意已决,姽方王只能长叹一声:“父王明白了。” 他站起身,若有深意地望向皇帝。 “小女……若有说什么冒犯的话,希望皇上能看在本王的面子上……海涵……”那是真的需要海般容量的胸襟的。姽方王诚挚的乞求上苍,皇帝能有这样的胸襟。 “您放心。不管公主说什么,朕都不会生气。”皇帝俊脸上挂着温煦的笑。 姽方王嗫嚅着唇,终究没再多说一句。带领一干从人退出爱女的房间,床帐里登时只剩下这对未婚夫妻。 善善痴痴地凝望皇帝,似乎想从他脸上寻找到什么。 那直挺的鼻,还有那厚薄适中、充满男性俊雅的嘴唇,都与岳翕十分相似。然而,她是再也无法看到另一张相似的了。 她悲痛地挣扎下床,跪倒在地。 “臣妾有罪,臣妾不配为帝后。请皇上收回成命,赐臣妾一死。” “好端端的,为何说这种话?”皇帝惊讶地伸手想要扶起她。 善善却只是摇头,悲苦地说:“臣妾别无请求,请皇上赐死,臣妾感激涕零……” “芳兰公主,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讲,别一见面就要朕赐你死……” ”臣妾……” “莫非朕就差劲到让公主一见到朕面就想寻死?”皇帝蹙眉寻思。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是……” “因为岳翕吗?” 善善如受电击,无法置信地抬眼看向皇帝,在那双深邃似藏有万千智能的眼眸里看到一抹了解。 原来他是知道的。 她凄然一笑,索性挑明。 “岳翕既死,臣妾亦无颜苟活人世。只愿皇上格外开恩,赐臣妾与他……与他……” “赐你们完婚吗?”他抿着唇,似笑非笑。 “啊?”善善万万料不到他会接这么一句,怔愕在当场。 “岳翕又没死,公主总不能要朕赐你们葬在一块吧?”他眼里促狭意味浓厚。 “他没死?他不是……”惊喜的浪花打得她头昏目眩,善善几乎支撑不住地坐倒,幸好皇帝及时伸出那双绵软的温暖手掌搀起她,扶她在床上坐好。 “他见了朕后,是说不上两句话便拔了花朝的剑自刎。幸好戴玥机警,一直提防着他,与花朝及时阻止,那一剑没有伤到气管。朕已经命太医予以救治,无性命之忧,公主这会儿不会再寻死了吧?” “不……我……”善善喜极而泣,语无伦次了起来,“他……在哪里?” “朕把他留在宫内休息。公主若想见他,朕可以安排。” “皇上……”感激的情绪在她胸口哽住,善善望着皇帝温和的笑脸,不知该说什么。 “翕表哥已经把你们的事都跟朕招了。”他脸色一整,“朕很心痛……” “都是我的错,请皇上不要怪罪岳翕!”善善急急地喊道。 “朕又没要怪他呀。”皇帝眨着扇子般长而弯的睫毛,神情无邪而可爱,“朕是心痛翕表哥竟为此而要自杀。朕虽然也很心痛必须要放弃你这么色香味俱全的大美人,可是朕更心痛翕表哥若有个万一,朕的舅母一定会悲痛得支持不住。舅母一向疼爱朕,朕会不忍心的。还有翕表哥可是天朝第一才子,他写的小说喔,连太皇太后都看得入迷呢。他若真的死了,朕会被老人家念到臭头的!” “皇上……”善善听得感激又感动。 皇帝虽然说得轻松俏皮,但句里行间却洋溢着对岳翕浓烈的兄弟情谊。 “岳翕说您是个善良宽厚的明君,果然没有骗我。” “翕表哥真的这么说?”皇帝在善善的点头保证下,欣喜得眉飞色舞,“呵呵……不过,”他摸索着下颌,俊脸微微一绷,目光紧紧地盯住她,令她芳心一颤,“即使朕是这样的明君,也无法打动公主……” “皇上别这么说,那是因为……”她垂下眼睫遮掩内心的不安,“善善先遇见岳翕,否则定会为皇上的风采所倾倒。” “呵呵……公主真会说话,明晓得未必如此,朕听了仍然很开心呀。”他噗哧一笑。 善善心一宽,知道他是故意逗她,莞尔道:“臣妾句句肺腑。” “好一个句句肺腑!”皇帝眼中露出赞赏,“公主真是个冰雪聪慧的好人儿。放弃公主,实为朕的遗憾。” “皇上千万别这么说。善善不过是蒲柳之姿,哪堪匹配皇上。您将来一定能娶到比善善更好上百倍的皇后。” “你这么说,就是希望朕非得放弃你不可喽?” “请皇上成全。”说着,她又要跪下。 “哎。”皇帝轻轻扶起她,黑眸里闪烁着一抹复杂,“这个成全可让朕很伤脑筋的。” “皇上……” 禁不住她楚楚可怜的哀求,皇帝灿然一笑地道:“你放心。再伤脑筋的事,为了翕表哥和你,朕也会想出办法解决!” 第十二章 在皇帝的安排下,善善来到宫内探视岳翕,见他颈部缠着白布,虚弱地躺在床上休息,泪水扑簌落下。 “你怎么可以……”她颤声喊道。 那含悲带泣的声音惊醒了岳翕,一睁开眼便见她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心头一紧。 “善善……”他哑声呼唤,挣扎地爬起。 善善听得心几乎要碎了。她可以想象到要是没有被及时阻止,此刻在她面前的就是一具连这种沙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尸体了!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扶他坐好后,用力拍打着床上的锦衾,泣不成声,“我怎么办?你都没有想过吗?好可恶,好可恶!” “对不起……”对于她的怒气,他只能满含歉意地承受。 “对不起就可以了吗?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时,心痛得都晕过去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这个冥顽不灵、自以为是、可恶至极的人!” “你骂得没错,皇上已经……” “责了他一顿!” 银铃般的笑语从身后传来,善善狐疑地转过身,眼前出现一名艳光四射的贵妇。 她有张令人望之屏息的绝美娇容,眉眼之间充满英气,看向岳翕的眼神有着浓浓的关心,她是…… 只见贵妇以一个眼神屏退从人,步履娉婷地走近床边,似笑非笑地说:“皇上先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责他以不孝。又说他拿剑砍自己脖子、流了一地血污了御书房,害他往后的每天待在御书房时,都会想到那时的情景,只怕夜夜都要做噩梦,实为不义之举。光这两点便不可原谅,遑论以自杀来作为逃避手段,陷皇上有逼害忠良贤臣的嫌疑,遭世人唾弃为暴君,更是不忠。”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见岳翕羞愧得低下头,语气放缓。 “皇上责你的不义,虽然孩子气的成分居多,但总归这三点来讲,皇上都是对你不信任他,拿他当成暴君看待而痛心无比。岳师兄,你和花朝、戴玥都是看着皇上长大的,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花朝和你却先后误解他,拿他当成贪花好色的暴君,会为了女子而妄顾兄弟的情谊。皇上嘴里没说,纯真的心灵却已受伤。这点你可明白?” “公主教训的是。我……” “公主?”善善困惑地眯起眼。 “我是赵千慧。皇上封我为宝瓶公主。”贵妇人直率地介绍自己。 “你就是……”见到自己所欣羡的书中人物就在跟前,善善顿时有种做梦般的感觉,“我看过你,我是说,岳默生的那本(贵妃出墙)我看了好几遍,对于公主的遭遇又是感叹,又是欣羡。” “芳兰公主何必欣羡、感叹?”千慧若有深意地望向岳翕,“你我同样都是仰赖皇上的恩泽,方得到所爱的幸运儿,也都还要倚赖岳师兄的生花妙笔,才能让这份幸福名正言顺,不至于受世人唾骂呢。” “啊?”善善方寸猛然一跳,领悟到赵千慧的话,芙颊涌上兴奋的红晕。 她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小说中的主角,与岳翕的爱情将成为流传人世的一则传奇。 她娇羞地看向岳翕求证,后者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对了。我来这里是送上这瓶百花蜜。这个有消除喉咙肿痛的功效,对岳师兄的喉伤会有帮助。”千慧召唤守在外头的侍女,从她手上接过百花蜜交给善善,“先让他服下吧。” “谢谢。” 在岳翕服用百花蜜时,千慧再度开口,“花朝很担心岳师兄的伤势,但他得在皇上身边护驾,才着我前来。他与戴师兄都听说了安国公一早来探视岳师兄时的情形,要我安慰岳师兄放宽心,父子终无隔夜仇。安国公是在气头上,才会对岳师兄不谅解,皇上会居中代为缓解,到时候你们父子定能和好。安国公夫人那里,皇上也为岳师兄暂时未能返家编了理由,等岳师兄康复好,再回家即可。” 这些话听得善善暗暗吃惊,没想到昨夜到现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竟发生这么多事。她在听了岳翕刎颈的事便晕过去,岳翕却在逃过死劫后,还要被父亲指责,其心境之难堪可想而知。 “岳翕……”浓浓的怜意登时缱绻于善善眼里,她低喊出声,温柔地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安慰他,“你受苦了。” “我没事。”低哑的声音虽这么说,俊脸上却挥不去一抹苦涩。 这段日子来,他内心饱经煎熬,瞒着众人他与善善的私情,连父亲都不敢倾诉,并深深为背弃皇帝表弟而深怀罪恶感。他认为此事终将纸包不住火,为了不连累亲人,也为了善善,他惟有自裁才能化解。 然而,他错了。赵千慧说得对,他终是误判了皇帝。当戴玥和花朝拦住他狠心割裂颈项,皇上焦心地急唤御医抢救他,等他清醒后,藉由戴玥的猜测中套出他自杀的缘由,却没有怪罪他,反而责他以大义,还要他宽心休养,他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隔日一早,父亲进宫探视他,虽然他只说了一句话,却比鞭打他还要教他难受。直到现在,他还记得父亲痛心、失望的愤怒眼神。 “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让父亲失望了! 岳翕一想起这点,便心情沉重。 “还说没事呢。”善善怜惜地抚平他眉间痛苦的皱折,“安国公一定说了重话。对不起,都是我害你们父子失和。” “这件事不怪你。”岳翕摇头道,喉头因百花蜜的滋润而舒适了许多。“我说过,纵使有错,也是我俩一块犯下的错。况且,我的确是辜负了父亲对我的期望,他生我气,也是我罪有应得。” ”你都会说,纵使有错,也是我俩一块犯下的错,为什么还打算独自面对?岳翕,你知不知道这段日子我有多担心你?我就猜到,你这死脑筋一定会做出傻事,才想尽快见到皇上好阻止你。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善善悲愤地道。 “我是不想你受到连累……” “我才不怕什么连累!我以为你应该了解的,我宁愿与你同生共死,也不愿独自偷生呀!” “善善……” 见两人你眼望我眼,沉醉在彼此的情意中,旁观者不由感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但有些话是非得说不可,只好含蕴歉意地打扰这对鸳鸯。 赵千慧清了清喉咙,等着两人将视线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方打趣地接着道:“两位谁也连累不到谁了。有皇上为两位做主,相信所有的难题都能顺利解决。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芳兰公主别忘了他喉头受伤,不宜多话喔。” 千慧一走,房内又是两人了。善善嘤咛一声,投进岳翕怀里。此时是无声胜有声,对有情人而言,再没有比真心地拥抱更甜蜜的事了。 ******************************************************** 那方是甜甜蜜蜜,御书房里却是暗潮汹涌。皇帝召集皇亲国戚,朝中大臣,宣布取消与芳兰公主的婚事。 众大臣期期以为不可,皇帝却将他们的苦口婆心当成耳边风。 “皇上,君无戏言!迎娶芳兰公主的消息,早已遍达全国。皇上如今要取消婚事,百姓会怎么想?何况此事关系到与姽方的邦交。此时我朝正与莽国交战,需要姽方这个盟邦支持……” “丞相所言甚是!”皇帝好整以暇地点头附和,让众人还以为皇帝听信谏言了,没想到他接下来却是说:“这些朕在作出决定之前,都审慎考量到了。第一,姽方王和芳兰公主已经和朕取得共识,同意取消婚事,所以这件事不会影响到天朝与姽方的邦交。”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议论纷纷,皇帝没理会他们,跟着往下说:“第二,朕本来应该在七天前的吉期便跟芳兰公主完婚,却因公主失踪而……” “皇上,臣认为这件事应该追究岳翕失职!”孝亲王天仲谋越众而出,慷慨激昂地陈述,“他身为迎亲使,却与芳兰公主一起失踪达半月,姑且不论两人是在自愿还是非自愿的情形下失踪,岳翕明显就是护驾不力!再者,孤男寡女同困绝谷,即使其心坦荡,也难免惹人议论,质疑起未来皇后的贞操来……” “孝亲王说得有道理极了!”皇帝就差没有鼓掌叫好,但眼中毫不吝惜地充盈着对堂哥的赞赏,令后者有些晕陶陶,可往下倾听,却觉得不对劲,“朕刚才说到第二点,这个是很重要的。公主失踪,虽是莽国奸细造成的,但也表示上苍并不看好这门亲事,才藉由莽国奸细之手,使得芳兰公主因失踪而错过吉期。这是一个讯息,表示朕与芳兰公主的婚事未得老天爷看好——” “皇上!”孝亲王不耐烦地打断皇帝的迷信之说,提醒道:“臣刚才建议要严惩岳翕的失职!” “追究下去的话,要被严惩的人可不仅是岳翕喔。”戴玥喃喃念道。 “你说什么?!”孝亲王横眉一竖。 “我讲我的,王爷不必放在心上。”戴玥耸肩回答。 讲那么大声,在场的人都听见了,还要他别放在心上? 孝亲王怒哼一声,倨傲地道:“该追究谁,就追究谁!犯错的人本来就应该为自己的错误受罚,我说的对不对呀,国舅大人?” 岳朗清面无表情,并不接话。 “反正岳翕是难辞其咎,还请皇上把岳翕交付有司处理!” “这样不好喔。”皇帝美丽的眉宇全都织在一块了,“芳兰公主会生气的。” 众人耳朵全竖起来。 “皇上说芳兰公主会生气是什么意思?”左相赵政道小心翼翼地求证。 “因为朕答应她,只要她同意取消婚事,便让岳翕当她的驸马……” “这太荒谬了!”孝亲王惊愕地叫出声,“皇上是在说笑吧?芳兰公主是你钦定的皇后,你怎么可以让她改嫁岳翕!” “哎呀,孝亲王,你别这么激动呀。”皇帝促狭地朝他眨眼,“你刚才不是说,孤男寡女同困绝谷会让人质疑皇后的贞操吗?朕就是很质疑,才决定要取消与芳兰公主的婚事。她不当皇后了,众人也就毋须质疑这点了。” “可是……”孝亲王被这番强辞夺理的话气得脑子发昏,“这关系到皇上的尊严与皇室的颜面……” “这个跟那个有什么关系?”皇帝一脸无辜,“就算是平民老百姓,在成亲之前,要是对结婚对象不满意,只要经双方当事人协议,还不是可以退婚。朕已经得到姽方王与芳兰公主同意了,从此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芳兰公主当然可以选择岳翕当她的驸马,而且朕还认为这么做可谓是两全其美。一来,姽方太子尚年幼,需要倚赖芳兰公主的辅佐;二来,岳翕成为姽方的驸马,必能确保天朝与姽方的良好关系,莽国就无可趁之机了!” “可是、可是……” “可是芳兰公主是九命天女,取消这门婚事,皇上如何度过危厄?”勇亲王担心地建言。 “对呀,没错!”孝亲王赶紧点头如捣蒜。 “皇叔所言甚是。不过……”皇帝卖关于地顿了顿,“芳兰公主并非九命天女,朕娶了她也解不了危厄呀。” “什么?芳兰公主不是九命天女?”群臣又议论纷纭了。 “众卿都知道,不久前国师遣了关门弟子关宁来见朕,朕让他去看过芳兰公主了,据他说,芳兰公主命相虽佳,却不是九命天女。如果朕立她为后,将来找到九命天女又该如何?所以,这门婚事是非取消不可。” “皇上……”安国公闻言,俊朗的眉宇里闪烁着抹激动。 “国舅勿放在心上。”皇帝温言道,“此事怪不得你。毕竟论起相术,天朝上下,很难有人能及得上国师的。你一时看错,也是情有可原的。” “皇上……”岳朗清知道皇帝外甥是有意为岳翕开脱,才故意这么说,不由眼眶湿热。 “朕知道你舍不得独子远赴姽方,但这只是暂时的。朕与桅方王说好了,等姽方太子年满十八岁,便让岳翕带芳兰公主回归天朝。这期间,他们每一年都会定期回来省亲,你与舅母若想念他们,也可以到姽方作客。朕知道这件事是委曲两老了,但为了国家利益,还请你们体谅。” “皇上……”岳朗清激动得难以言语,但他终究是老于世故,很快镇静下来,若有深意地向皇帝拜了一礼,“臣谨遵圣旨。” “皇上就不怕天下人耻笑,说你、你被芳兰公主抛弃,还忍气吞声吗?”眼看着大局已定,孝亲王不满地喊道。 “孝亲王!”皇帝脸色铁青,下颌抽紧,狠狠地瞪视哪壶不开便爱提哪壶的大嘴巴堂兄,“朕说过,朕要天下人怎么想,天下人自会怎么想!除非是有人惟恐天下不乱,想要毁谤朕。朕会照老办法,藉岳翕的妙笔把朕的苦心传出去。你还有什么疑虑吗?” “臣……”他敢怒不敢言,“不敢。” “那就要礼部拟旨照办!”皇帝沉声命令,修长的眼睛里闪烁出不怒而威的凛然气势,年轻俊秀的脸容上有着王者无与伦比的高贵仪态,令群臣不自主地瞻仰臣服。 皇帝长大了。 岳朗清欣慰地领悟到这点,但一想到爱子,又忍不住地轻喟出声。 ******************************************************** 赶在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之前,善善偕同夫婿回到了故国。 原以为此生再无望见到的故乡,山明水秀地展现眼前,阵阵汹涌的热潮激荡在方寸间。她紧握住夫君的手,在岳翕眼里看到了了解。 “上回我来时,一直遗憾无暇浏览姽方的风光。”他微嘎的语音是温柔的。 “这次……”善善拉长声音,美眸里凝聚着柔情万缕,“我会亲自带你逛遍每一处,让你再也没有遗憾。” “嗯,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是的,他们有一辈子,可以携手同心地览尽姽方的每处风光,甚至天下所有的名胜。 在相视而笑的眼中,他们许下这样的心愿。 —完— ############################################### 转载信息: 本书版权属原出版社及作者所有,.xunlove寻爱浪漫一生会员独家ocr,仅供网友欣赏。其它网站若要转载,请保留本站站名、网址及工作人员名字,谢谢合作!请购买正版书籍以支持作者!扫校兔宝宝 月影迷碟 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