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良妻一》 第一章 【第一章 大司马府的小千金】 黄泉路,忘川河,往生咒的吟唱声自空虚中飘飘渺渺传来。 白汐麻木地跟在两名阴差身后,走向奈何桥,茫然地想着,叶咏青也曾这般走过奈何桥,再走向望乡台,喝下那碗孟婆汤吧,忘却前尘,转世投胎……这样也好,前世历尽磨难,只愿来生他能当个平凡人,娶妻生子,一生顺遂…… 至于自己……白汐想到叶咏青弥留之际仍等着她回来,念念不忘着有重要的话要告诉她,她的心是一阵抽痛,那会是什么重要的话?再想起那日早上告别时他那粲然的一笑,不时刺痛着她的心。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忘了他,不甘心带着两人的遗憾离开。 「那书生少年白发,像个病痨子似的,没想到手劲那么大,连我也差点被他拽下去了,唉……」 「灵犀圭每人轮流掌管二十年,你刚刚接管便遇到这种固执的人,也活该你倒霉,时运不济啊兄弟。」 「可不是,人死如灯灭,任你生前再疯再狂,枭雄也罢、贩夫走卒也罢,一旦身死,一切重归混沌,有何好留恋的?偏偏这书生看不透因果,非要借灵犀圭一用,居然说什么有重要的话没来得及说,害得我灵犀圭少了上阙,二十年期限一到,阎王不知会怎么罚我……」 那两名阴差走在前头,边走边唠叨,原本茫然跟在两人身后的白汐,猛地一个激灵,冲上前拉住其中一名阴差,急急问道:「这位阴差大哥,你刚才说的书生是怎么回事?那书生的名字是叫叶咏青吗?」 那阴差吓了一跳,「好像是……姑娘认识?」 白汐用力抓住阴差的手,激动万分,「阴差大哥,那书生、那书生可有说他那重要的话是什么,他又会投胎到何处?转世后我能找到他吗?大哥刚才说的灵犀圭是怎么回事?」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那阴差显然被她激动的模样吓着了,摸着脑袋,半晌才道:「姑娘别激动,若姑娘认识那位书生,我就告诉你好了。」 他指了指挂在腰间那片细长轻薄的墨色玉片,徐徐说道:「此圭名灵犀,可将光阴倒流数息,若有大善之人猝死但夙愿未了,可用此圭倒流光阴,让其留下遗言,了却心事,无憾离世。」 这灵犀圭是冥府圣物,分上下两阙,当两圭分开,它只是两片普通的墨玉,两圭一旦契合,光阴便会倒流。灵犀圭每二十年只能启动一次,由冥府的阴差轮流掌管,二十年一换。 这名阴差正是当日引渡叶咏青的阴差,那时刚从其他阴差手中接过灵犀圭,叶咏青恰好在一旁,听闻此圭能让光阴倒流数息,提出要借来一用,说是自己临终前有重要的话来不及和一位姑娘说。 阴差翻阅功德簿后拒绝了,说他功德不够,谁知叶咏青不肯甘休,竟动手去抢灵犀圭,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孱弱的他竟将灵犀圭攥得死死的,阴差用尽全力只抢回了半阙。 另一阴差提醒道,先灌他喝了孟婆汤,待他什么都忘了,自然不会再固执。 于是两名阴差合力将叶咏青箍紧,强行灌了他一碗孟婆汤,孟婆汤灌完,两名阴差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劲道也跟着一松,不料绝望中的叶咏青突然发难,紧握着那半阙灵犀圭纵身一跃,跳下了奈何桥。 「这么说,他、他已喝过孟婆汤,将前尘往事已通通忘了……」白汐心头涌起绝望,她多希望叶咏青能抢到灵犀圭,将光阴倒流,把那番重要的话告诉她。 叶咏青生前乐善好施,明明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却遭受那样的无妄之灾,蒙上不白之冤,如今他心愿未了,不过是想借灵犀圭一用,倒流数息的光阴而已,为何连这么简单的要求上天也要为难? 白汐心中愤愤难平,却也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无用,但想到那名阴差的话,她心思一动,对那阴差道:「阴差大哥,刚才你说二十年一到,灵犀圭便要移交下一位阴差掌管,可现在其中一阙已被带到凡界,将来期限一到,你交不出灵犀圭,岂非要负渎职之罪?」 那阴差苦着脸道:「可不是吗,都是那臭书生害的,若到时我交不出完整的灵犀圭,不知冥府要治我何罪。」 白汐心中一喜,脸上不动声色,「阴差大哥,小妹愿意到凡界为你寻回灵犀圭。作为交易,大哥到时只需帮我启动灵犀圭,让叶咏青回到死前片刻,交代遗言即可。」 那阴差眨了眨眼,露出心动神色,反正这灵犀圭少了一阙,二十年内就算有大善之人心愿未了,也是无用。 白汐见状,飞快地取过他腰间挂着的半阙灵犀圭,「时间紧迫,大哥快告诉我那书生转世到何处人家了,小妹好去寻他。」 那阴差为难地搓着手,「这、这、这不合规矩,若我告诉你他在何处,我又犯了冥府禁忌,一样要受罚的。」 「那……既然大哥不便明言,便给些暗示好了,小妹定不会让大哥为难的。」白汐提醒道。 阴差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眼睛忽然一亮,抬手一挥,白汐眼前多了一幅画面,「那你看好了,此人便是那书生的转世。」 白汐按捺着心中的激动,睁大双眼,死死盯着前眼的画面。 只见紫帐轻烟,暗香浮动,烛火幽幽,窗边的黄梨木花架上摆着一盘花,枝叶繁茂,点缀着数朵小如指甲、形如骷髅的白色小花,她心中暗想,这花好生诡异。 榻上,一赤身裸体的年轻男子背对着她,正缓缓起身,身形修长匀称、肌理分明,他伸了伸腰,舒展一下筋骨,声音如水般温柔,「第一次是比较痛,歇息两天便好。」 他微微侧着脸,动作缓慢而优雅,取过一旁的长袍往身上披去,她看到那如刀削般线条优美的下颔正朝她靠近。 第一次……这、这是她和叶咏青的洞房花烛夜吗?原来这一世,叶咏青将是她的夫君…… 白汐的双眼一眨也不眨的,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似有个小人在里面打鼓,呼吸几乎停滞,望着他缓缓转身,几乎就能看清他脸上的轮廓时,画面戛然而止。 「怎么没了?他正要转过身来啊!」白汐大呼。 阴差翻了个白眼,「他若是转过身来被你看到样貌,我便犯了冥府禁令,当然不可以让你看到。」 白汐抓狂,「可我连他的样子也看不到,怎么找他?怎么找那灵犀圭?」 「样子虽看不到,可你刚才没看到他身上的印记吗?」 印记?白汐想起刚才那男子背对她起身时,她确实看到他身上有一块形如桃花、颜色殷红的印记,可是…… 她道:「看是看到了,可是那印记长在那个地方,又不是长在脸上,我怎么找?阴差大哥,你这不是耍我吗?」 那阴差不怀好意地道:「那可是你的事了。」 白汐气极,那阴差又讪讪地道:「我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又不是我求你帮忙的。」 她深吸一口气。罢了罢了,这总比一无所知的好!咬牙问道:「我若是找到那半阙灵犀圭,如何找你?」 阴差道:「何时寻到了,你便前往灵犀山,将两阙灵犀圭相击,我自会现身。」 为免那阴差反悔,白汐不再多说,转身跑向奈何桥,手中紧紧握着那半阙灵犀圭,纵身往下跃去。 跃下之际,那阴差在桥上大声喊道:「记住,你只有二十年的时间。」 第二章 寒冬去,春分至。 祈国,雍城,大司马府。料峭春风吹醒了满院春色,梧桐树冒出点点绿芽,梧桐树下,传来阵阵稚嫩的童声,叽叽喳喳,活像树上欢快的黄莺。 「翩翩,你不许骗人啊,我阿姊说骗人的是小狗。」 「翩翩,你说话要算数,你看了我们的,我们也要看回你的。」 「翩翩,记住,看完了要陪我们斗陀螺。」 说话的是三个六七岁的总角小儿,均长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身上的穿戴也甚是讲究,一看便知是官宦人家的小公子。 而此时站在他们对面的,是一年龄相仿的女娃儿,左手拿着一只樟木陀螺,右手拿着一串糖葫芦,脑袋上紮着双丫髻,粉团似的小脸,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像黑玛瑙似的,笑起来两边脸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儿。 她叫钱翩翩,大司马钱信最小的女儿,今年刚六岁。 大司马钱信的长子钱昱,天姿聪颖、才兼文武,钱信重金请来当朝鸿儒宋玉林为西席,将府中的知秋苑修缮一新,让宋玉林在知秋苑坐馆开堂,教导钱昱及族中的一众子侄。 和钱信私交甚笃的三位同僚知道他竟请了宋玉林到府中,一番游说后,每日将儿子送往钱府,和钱府的几位公子一起上课。 眼下在钱翩翩对面一字排开的三个男娃儿,分别为顾隽、裴珉和方笙。 钱翩翩舔舔手中的糖葫芦,心里有点不耐烦,脸上却不敢流露半点,刚才趁着自己的乳母上茅厕,她让丫鬟娇花请这三人的乳母去吃点心,三位乳母本不敢擅自离开,娇花好说歹说,说自家小姐的乳母会在这儿照看,三人这才放心去了。 等到院子里终于只剩她和三个男娃儿,她连哄带骗说了好久,才终于让三人答应脱裤子,机会难得,她保证道:「知道了,我不骗人,一会儿教你们玩陀螺,快脱快脱!」 三个男娃儿互相看了一眼,有点扭捏,不是挠着脑袋就是绞着手指,齐声向钱翩翩道:「你先脱。」 闻言,钱翩翩生气了,两只小手往腰间一叉,噘起嘴巴大声道:「好啊,你们三人说话不算数,你们是小狗,我再也不和你们玩了。我要告诉我爹爹,以后再也不许你们到钱府和我家哥哥们一起上课,哼。」 三个男娃儿见她生气了,只得改口道:「不要……好吧,翩翩不生气,我先脱。」 钱翩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数三声,你们一起脱。一、二、三。」 正值春分,天气渐暖,三个男娃儿都只穿了小短袄和棉裤,待她数到三时,三人动作一致地松开了束住裤衩的腰带,三条裤衩齐刷刷地落下,褪到脚裸,随即又动作一致地用手捂着命根子,脸上是孩童特有的赧然之色。 可钱翩翩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瞅着眼前三个半裸的男娃儿,用手指打了个手势,「往后转,快!」 「啊,你不是要看我们的命根子啊?」三个男娃儿诧异。 「笨,谁要看你们的命根子了?我要看的是你们的屁股!乖乖听话,给我转过身去。」 三个男娃儿噘了噘嘴,又扭捏了一会儿,直到钱翩翩又瞪眼叉腰,终于不情不愿地将身子往后转去。 终于等到了……钱翩翩将手中糖葫芦一扔,呼吸因紧张而变得急促,两只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蓦然间,眼前一花,一条绣花帕子从天而降,兜头罩在她脑袋上,头顶一道尖锐的女声惊叫道:「哎哟不得了啊,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要做什么啊?我才上了趟茅房,你怎么连人家的裤子也脱了?夫人平时是怎么教你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你竟然看几位小公子那个、那个……私处,若是被人知道了,你以后怎么嫁人啊?我的小祖宗啊……」 钱翩翩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乳母慈娘抱在怀里,飞快地跑开了,她心里大急,将遮住眼睛的帕子拿走,可是乳母那丰腴的身躯将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看不到。 情急之下,钱翩翩张嘴就咬,趁着慈娘吃痛,趁机挣脱慈娘的怀抱下了地,可当她满怀希望从慈娘身后探出脑袋,三个男娃儿已经提起裤衩,咯咯笑地嬉闹着跑远了。 「都是你、都是你,坏我大事!讨厌,你走开,不许再跟着我!」功亏一篑,望着三个远去的小身影,钱翩翩懊恼地跺了跺脚,迈着小腿扭头蹬蹬地跑了。 慈娘揉着被咬痛的胳膊,看着那蹒跚而去的小身影,惊惶不已。这位六小姐自小早慧,平素不爱和同龄人玩,顾家、裴家、方家这三位小公子平时怎么逗她哄她,她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今天她破天荒地主动邀他们来她院中玩,原来又是为了偷看人家的屁股。 慈娘心中再次升起疑惑,这位小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她会爬开始,便一直对同龄男童的屁股感兴趣,但凡大司马的好友或同僚带了小公子来作客,她总会趁人家不注意时扒下人家的裤子,夫人为此一直头痛不已。 若说以前她是稚子不懂事,可如今她都六岁了,夫人平时也一再训诫,她怎么还是不改这陋习?若是今天的事被夫人知道了……慈娘一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一直在茶房卖力招呼客人的娇花,听到动静匆匆跑了过来,恰好遇上钱翩翩气鼓鼓地路过,她慌忙迎了上去,低声问道:「小姐,怎么了?看到了吗?」 钱翩翩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娇花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讪笑道:「瞧小姐这模样,该是没看到。小姐别生气,这次不行,咱们下次再试试。」 钱翩翩哼了一声,「下次?你当他们像你一样笨,还有下次?」瞧娇花再次讪笑,她只得没好气地问:「我娘呢?」 娇花一拍脑袋,道:「哟,差点忘了,夫人刚才派人来,说是收到大司马的信,请你过去呢。」 听说父亲有信回来,钱翩翩心情好转,又不忘叮嘱道:「记住,今天的事谁也不能说,若有人知道了,我先打断你的腿,再送去王麻子家做媳妇,让你逃也逃不掉。」 娇花一惊,点头如捣蒜,心里却在暗暗叫苦,知道这事的又不只她一个,若是那三位小公子自己说出去,她可冤枉了,再一想到王麻子脸上的麻子疙瘩,娇花立时觉得自己脸上也起了一层疙瘩。 须臾,主仆两人已来到嶂翠厅,远远便听到屋里燕语莺声。 绕过雕漆屏风,眼前开阔,地板擦得光可鉴人,两边一溜摆着七、八张座椅。左首一排是钱翩翩的几位叔婶和她们的儿媳,右首一排则是自家几位姨娘和姊姊,而上首居中端坐仪容端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的中年妇人,正是钱翩翩的母亲,大司马夫人李氏。 李氏一见钱翩翩娇小的身子从屏风后转出,脸上笑意更甚,朝她伸开双臂,「你这疯丫头,又到哪儿撒野去了?」 钱翩翩一头扎进李氏怀中,甜甜地喊了声,「娘。」 李氏将钱翩翩抱在膝上,拨开她额前几缕碎发,嘴里虽说着责备的话,那语气却是宠溺的,「又没规矩了,说了多少次,要先叫……」 钱翩翩不待李氏说完,已大声朝着在座的妇人,三位叔婶、两位堂嫂嫂,自家的四位姨娘一一问安,竟是一个不漏,连长幼顺序也不曾弄乱。 稚嫩清脆的童音,和她脸上认真的神态,惹得厅里的妇人们一阵哄笑。 第三章 「哟,咱们翩翩又长大了呢,瞧这正经样儿,真是个小姑娘了。」 「可不是,翩翩这嘴巴呀,甜得能把树上的鹩哥也哄下来呢。」 众妇人不停说笑,钱翩翩心里却有些着急,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大人打趣的,她是想知道她父亲的消息,可是长辈们不提,她这个六岁的娃娃也不敢主动提,唯有耐着性子,一边吃着果脯一边不时插上一两句,说三姨娘的紫罗裙像画中的仙子、二婶婶做的桂花糕比安阳楼的还好吃、大堂嫂嫂纳的鞋子,她穿着走一天也不会累,逗得那些妇人们笑得阖不拢嘴。 半个时辰后,有丫鬟进来禀报,几位少爷们下课了。未几,数名年纪不一的少年一起进了厅中,齐声向妇人们问安。 钱翩翩对上有两个哥哥、三个姊姊,站在最前头的,便是她的大哥钱昱。 钱昱今年十五岁,和钱翩翩均是李氏所出,原本白皙的皮肤因常习武晒成了浅麦色,脸上虽仍带稚气,但言行举止进退有度、恭敬谦逊,可见钱府家教之严谨。 问过安后,钱昱便迫不及待地向李氏要了父亲的信,展开细看,俊眉微蹙。 须臾,李氏眼见时候差不多了,遂向钱昱开口道:「昱,念信吧。」 这信其实早上便到了府中,李氏一如既往,等到族中子侄下课、内眷到齐,再由自家长子亲自念出,以培养钱昱在族中的地位。 这信除了钱信的近况,还有族中几位叔父、子侄的消息,一时间,厅中安静了下来,毕竟大家等了一个早上就等这一刻。 钱家是将门之后,世代从军,每一代均有名噪一时的名将,钱信已是钱家历代以来的第四位大司马。 钱信除了精通兵法,更善于练兵和处理军务,钱老将军死后,他挑起了钱家的大梁,三十五岁那年便官至大司马。他的三个弟弟,个个亦不是省油的灯,均有将军封号,如今正和他一起镇守南境。 这是一个战乱的年代,西有慓悍的戎狄族不时骚扰抢夺,东有虎视眈眈的卫国,而最大的劲敌则是来自南边的燕国。 在祈国和燕国之间,是连绵数千里的坞原平原,坞原土地肥沃、气候适宜,是耕种、养牧的理想之地,数百年来,无论掌权者是谁,这片肥沃的平原,历来都是祈、燕两国的必争之地。可随着朝代更迭,坞原平原有时归属祈国上百年,有时又出现在燕国国土数十年,但更多时候,坞原被分裂成大小不一的两块,两国各占一方。 从钱信的祖父开始,祈国的精锐之师几乎都集中在坞原,钱氏的子嗣更是常年驻守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恪守着钱氏一族百年来最崇高的精神传承—— 为国征战。 祈国最鼎盛的时期是先帝在位期间,曾一度将燕国逼退至坞原以南千里之外,数十年龟缩不前,祈国完完全全占据整个坞原。 可惜盛极必衰,当今国君却是个志大才疏的庸才,做事冲动、不思远谋,十年前心血来潮,不顾朝中反对之声,御驾亲征,誓要开疆拓土立下一番功业,南战燕国的同时也妄想鲸吞东边的卫国。 不料燕、卫两国联手,将祈国打个措手不及,硬生生将坞原平原撕裂,南部半个平原再次落入燕国囊中,而卫国也在祈国献出十个城邑求和后,方不甘不愿地退了兵,自那之后,祈、燕、卫三国便成犄角之势,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一战,祈国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钱信的父亲和族中几位优秀后辈均在这一役中殒命,而祈皇经过这一番折腾,曾经的雄心壮志已被消磨殆尽,日日只守在宫中玩乐,也幸得如此,让祈国得以养精蓄锐,现今太子年少有成,已接管了朝中大半事务,在朝野中也颇有民望。 在休养生息十多年后祈国再次崛起,先是夺回被卫国抢走的十个城池,年前更是徵集二十万精兵屯于北坞原,大有一雪前耻,重夺坞原的架势,而钱信和他的三个弟弟还有族中几位成年子侄,如今正驻守在北坞原和燕国抗衡。 听得母亲吩咐,钱昱颔首,清了清喉咙便朗声念信。 钱信在信中详尽阐述了边境战况,凡族中有立了军功的子侄,他亦在信中逐一嘉许,听得在场的小辈们热血沸腾。末了,钱信又道归期不定,嘱咐钱昱等人用心读书,又道李氏持家辛劳,他甚感安慰,叮嘱其好好操办二女儿钱婧的婚事。 【第二章 灵犀圭】 钱昱念毕,堂上一片安静,小辈们仍心心念念信中描述的疆场豪情,无不心驰神往;妇人们则挂念着自己的夫君,得知归期未定,不免有些落寞担忧,而钱翩翩在听到父亲近期不能归朝后,便失望噘着小嘴,将脑袋靠在李氏怀中。 「母亲,孩儿年底便满十六。」钱昱将手中的信交给一旁的族弟,望向李氏,犹豫了片刻,终于握紧拳头道:「大堂兄和二堂兄均是十六岁参军,我不想入羽林军,我……我也想早日参军,随父亲征讨燕国。」 钱翩翩眨了眨眼。这位兄长自小便心怀鸿鹄之志,视父亲为楷模,每次父亲出征,他总恨不得能跟随在侧,特别是在两位堂兄立功后,他参军入伍的欲望更是强烈,可父亲去年出征前已为他谋划好,待他一满十六,先入羽林军历练三年再论参军之事。 钱翩翩扭过身子望向李氏,她知道自己的母亲表面温婉娴雅,内里却是个意志坚定、说一不二的人,已经安排好的事,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说动。 果然,李氏朝钱昱微微一笑,便道:「昱,你父亲几经艰辛才请来宋学士,你该明白父亲的用心,你身为钱家长子嫡孙,终有一日要继承族长之位,钱家乃百年大族,你若没有学问光有蛮力,如何统领族人在朝堂立足?」 钱昱不死心,又上前一步道:「这道理孩儿当然明白,自当勤勉做学问,可这和入羽林有何关系?孩儿只想早日上沙场和父兄们并肩,为国尽忠。」 闻言,李氏微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做羽林郎难道就不是为国尽忠了?」 钱昱一怔,忙道:「孩儿不是这个意思,羽林军虽也是为国尽忠,可毕竟只在帝都,怎可和征战沙场的荣耀同日而语?况且父亲在边境日夜辛劳,孩儿也想早日为父亲分忧。」 李氏望着钱昱,眸光暖暖,语气和煦却不容置疑的道:「为国尽忠讲的是心,在哪里都是一样,何分帝都或沙场?你父亲要你入羽林,定有他的道理,况且太子殿下亦身在边境督战,太子尚不言辛劳,我等为臣子的怎可言累?」 眼见大哥欲再辩驳,钱翩翩跳下李氏膝盖,往坐在右侧的二姊钱婧跑去,「二姊、二姊,翩翩不要二姊嫁,二姊嫁了就没人编草蝈蝈儿给翩翩。」 钱婧将钱翩翩抱上膝盖,一旁的三姨娘趁机打趣道:「翩翩可是舍不得二姊离家?」 钱翩翩点头,三姨娘故作为难道:「哟,你二姊一日不嫁,那三姊、四姊也嫁不了,就连翩翩也嫁不出去了,那可如何是好?」 钱翩翩大声道:「二姊若是到了何家,被人欺负了也没人帮她,翩翩不放心,还是将二姑爷接来钱府的好。以后三姊、四姊也将姑爷们接来钱府,咱们就不怕姊姊们被欺负了,生了娃娃也可以陪翩翩玩。」 闻言,堂上妇人哄堂大笑,钱姝和钱姵掩着嘴,钱婧更是满脸通红,抱着钱翩翩低头不语,本来有些紧张的气氛,被钱翩翩一搅和,立时轻松不少。 第四章 李氏朝钱昱道:「好了,上了半天课,你们也饿了,先和弟弟们下去用膳吧,午后还要习射。」 钱昱知道再说也无用,只得点了点头,带着一众族弟们退下。 堂上的妇人此时已将话题转到钱婧的婚事上,钱婧是二姨娘所出,即将满十五,未婚夫是鸿胪卿何大人庶出的二子,这门婚事是钱信出征前亲自定下的,两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已过了文定,只等钱婧及笄明年便嫁过去。 「说来这还是大司马府第一次办婚事,大司马在信里也说了,定要办得隆重体面,不可失了礼数。」李氏看向二姨娘,又道:「虽说婚期在明年开春,妆奁还是早些准备的好,明儿我让常嬷嬷将列好的单子送过来,你且看看还有无添置的。」 二姨娘在座上朝李氏福了福身,道:「是,有劳夫人了。」 李氏又看向钱婧,和声道:「婧,你是大司马府第一个出嫁的女儿,可不能马虎了,你若有想要的,尽管开口。」 钱婧红着脸低着头,声若蚊蚋,「劳母亲费心,婧知道了。」 众人又继续扯着家常,待嫁的钱婧却仍是低着头,抱着钱翩翩怔怔出神。 钱翩翩拉了拉钱婧的袖子,声音清脆响亮,「二姊,我想要草蝈蝈儿。」 钱婧一听,有点为难地看了一眼主座上的李氏,她何尝不想离开,只是大夫人根本没有散去的意思,她也不好擅自离开。 倒是李氏见钱翩翩不停地扭来扭去,知道她坐不住了,遂开口道:「婧,你带翩翩先去用膳,这丫头疯了半天,也该饿了。」 钱婧应了,牵着钱翩翩出了嶂翠厅。 看着两人离去,李氏轻叹一声,「婧这性子过于温顺,在自家百般好,可嫁去何府只怕要吃亏。」 二姨娘闻言,望向钱婧背影的目光不由一暗,刚才钱翩翩的话看似孩童的戏言,却实实在在道出了她心中所忧。 女儿能嫁入何府,是多少人羡慕的婚事,可她这女儿自小便温婉娴静,是个人见人疼的女子,但也因为女儿的性子太过温顺,无棱无角,像团棉花似的,而何府的当家主母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女儿这任人搓揉的性子必定会吃亏,更让她担心的是,纵使有苦水,这个女儿也只会自己咽进肚中,绝不回娘家抱怨。 这边,钱婧牵着钱翩翩到了偏厅,丫鬟们赶紧布置用膳,娇花利索地为钱翩翩舀了一碗肉糜粥。 钱婧将碗推到钱翩翩面前,柔声道:「翩翩先吃了粥,二姊再给你编草蝈蝈儿。」 钱翩翩其实不是真的想要草蝈蝈儿,她不过是不忍再看钱婧刚才的窘迫样,特意找藉口离开嶂翠厅。 她一边舀着调羹,一边压低声音朝钱婧道:「二姊,你不想嫁?」 钱婧的脸微红,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吃粥。」 钱翩翩又问道:「听说那何二公子品貌俱佳,雍城不知多少官宦千金为之倾慕,二姊为何不想嫁?」 钱婧微怔,这个妹妹自小聪慧,私下只有两人时常常语出惊人,完全不像个六岁稚子,可钱婧性子纯良,只道她是早慧,从不疑有他,现下见无人靠近,便对着钱翩翩低低吐露心事,「女大当嫁,哪有想不想的,我……我只是有点怕。」 钱翩翩瞪大双眼,「怕?怕什么?」 钱婧赧然,低着头小声道:「我连那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钱翩翩做了个恍然的样子,便专心吃起粥来,钱婧也不再作声,由着丫鬟布菜,安静地吃着。 钱翩翩吃着粥,一双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忽然小声道:「二姊,明天昕姊姊会过来,我们让她想想办法。」 方昕是方笙的五姊,一向和钱婧交好。 钱婧听到这话,吓了一跳,看了旁边的丫鬟一眼,小声嗔怪道:「你这小娃儿,这种事有什么办法好想的?」 钱翩翩眨了眨眼睛,「想办法让二姊见一见何家二公子啊,昕姊姊可有能耐了,她自己的心上人她想见就见……」 钱婧一听,慌得扔下玉箸,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压低了声音道:「胡说什么,这话你是在哪儿听来的?」 钱翩翩掰开钱婧的手,噘着嘴道:「我没胡说,是方笙亲口跟我说的。」 钱婧捏了捏她的小脸,「两个小娃娃懂什么,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被人听了对她名声不好。快吃粥,都要凉了。」钱婧方要再拿起玉箸,忽然又想起什么,左右看了一眼,小心叮嘱道:「方才那话千万别让大哥知道,知道不?」 钱翩翩有点不明所以,但见二姊这认真模样,还是乖乖点头。 圆月高悬,夜凉如水,大司马府里的人都歇下了,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更鼓声。 慈娘替钱翩翩擦洗了身子,将她抱到床上,正要哄她入睡,不料钱翩翩仍记着白天的事情,吵着要母亲不要乳母,慈娘只得悻悻地将李氏请来。 因钱翩翩睡觉常作恶梦,加上年纪小,李氏便将她安排在自己屋子旁边,方便照顾。听得慈娘来请,刚梳洗完的李氏放下手中篦子,来到钱翩翩的厢房。 「你这丫头就没一刻消停的,怎么又闹了?」李氏坐到床上,边说边替钱翩翩拉了拉褥子。 钱翩翩笑得眉眼弯弯,蹬开褥子钻进李氏怀中,小手紧紧圈着她的腰,闻着她身上的皂角香,「没闹,翩翩想娘了。」 李氏最受不了钱翩翩这一脸讨好的谄媚样,每次她惹了祸或有事相求,只要对着自己这么一笑,李氏心里便酥成一团,再大的火气也消了。 「鬼灵精的,又打什么歪主意?」李氏将钱翩翩的手掰开,重新将她塞进褥子里。 钱翩翩笑咪咪地将小脸露出褥子,「娘,明儿方笙的五姊过来,二姊想和她一块儿去天绣阁选缎子,我也要去。」 李氏一听便皱了皱眉,钱婧喜静,平日里极少出门,她和长史府五姑娘方昕交好,平时也多是方昕上门来找她,心想钱婧许是为自己的婚事做准备,李氏自是没意见,但钱翩翩就不同了,她天生就是个惹祸精,每次出门总是惹事端。 前年上元节,钱翩翩随族中兄长们到东市赏灯,看中了一盏玉兔嬉月的八角宫灯,可那灯已被另一户人家买了,六岁的小公子提着那灯玩得正高兴,钱翩翩纠缠着人家,非要人家将灯出让,人家不肯,她挣脱乳母的怀抱,一手搧掉那灯,将小公子推倒,还将人家的裤子扒了,害得钱昱当街赔不是又赔了银子,那户人家见他们是大司马府的人,这才不敢留难。 再上回,趁着钱信出征前,族中妇人们到安国寺上香祈福,众人专心听寺中方丈讲经时,钱翩翩趁人不注意,溜到后堂将一名六岁的小沙弥压倒在地,还将人家的裤子扒了下来。 小沙弥不堪受辱,要一头撞死在佛祖像前,以证清白,李氏难堪不已,忍痛捐了一千两的香油,这事才被捂住没传出去,直到如今,李氏每每想起方丈当时痛心疾首的神情,仍心有余悸。 事后李氏问钱翩翩为何要如此,她竟说只是好奇和尚的屁股和普通人的屁股有何不同,对自己的行径丝毫不以为耻。 李氏为钱翩翩这慓悍的性子大感头痛,认为要是不及时教导,迟早坏了名声,以后没正经人家敢求娶;钱信却不以为然,还说这才是将门虎女,将来嫁了人也不会被夫家欺负,倒是越发喜欢这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