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春语》 第一章 「开春!开春!开春——」 暴躁的狂叫声,犹如惊蛰之雷,一路轰隆隆地由远处炸过来。 啊,糟糕! 狂叫声波及之处,人人头皮发麻,个个不假思索地拔脚就溜。 但,溜得再快也不若人家的手快,一只铁掌「嗖」的一下由半路杀出,只小指轻轻一勾,便将溜得最快最利索的倒霉鬼吊在了离地三尺之处,再将喷火的黑眸狠狠地一瞇,凶神恶剎般的眼神所及之处,所有正逃正溜的人马立刻被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再动,打死也不敢再想一个「溜」字。 呜,他们的噩梦啦! 「见到开春没?」 轻轻松松的问句,看似不带任何的气势,轻轻松松地由高大粗壮的男人大张的甚至含着笑意的嘴巴中吐出来,但听到在场所有有心人的耳朵里,则被自动地转换成不言而喻的浓浓威胁—— 最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霍矢初霍大爷可是从来不听任何否定的回答的!否则,哼哼,小心门牙! 说,不说? 被小指凄惨地吊在半空中的可怜人的眼泪哗啦啦地随同背后的冷汗一起奔向大地,模糊的视线求救地扫过眼皮底下的难兄难弟们,却在扫向谁谁低头缩肩时,心中顿时一凉——呜,没人爱他啦! 「见到开春没?」 轻轻松松的问句,再好心情地来上一回,微屈着的小指却危险地晃了晃。 「在……在青石斋!」颤抖着喊出这几个字之后,顿觉勒在颈子上的衣领马上松了下来,悬在空中晃晃荡荡的身体终于又平平安安地回归了地面。 呜,他这一条小命暂时保住了啦。 「开春!开春!开春——」 轰隆隆的「雷声」立刻往不远处的青石斋炸滚过去。 钉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的众人们也马上长吁了一口气,举起仍旧颤巍巍的手来,抖抖地抹一抹额上密布的汗珠子。天爷爷,现在是一年之中最最冷的三九寒天哎! 「爷不是去金陵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又回来了?」当初爷出门时,他们几乎要放爆竹以示普天同庆了,还以为会有几天舒心日子可以逍遥了呢,怎么这么快美梦就破灭了? 呜,他们原以为会有一个「山中无老虎」的开心的新年可以过了呢。 「张大头,你果然长了一颗大笨头!」手握扫把的人很不给面子地冷冷地嗤了一声,「你是不是被爷吊傻了呀?现在是什么时节?!」 请瞪大他那一双笨鱼眼看一看天,再望一望地,顺便再抓一把冷雪冰一冰发涨的大头吧! 「三九第二天啊。」摸摸自己的大脑袋,张大头依然有些站立不稳地摇晃着。呜,被爷吊在空中吊得太久了啦。 「还敢讲出来?真是不嫌脸红!」 「有、有什么好脸红的——啊——啊——啊!」猛地连声惊叫,原本有些发白的脸果然在瞬间又转成了深深的猪肝色。 爷天不怕地不怕,阎王老子更不怕,全天下只怕那么惟一的一件事啦! 唔,不能笑,不能笑出来啊! 他们的当家主子顶头上司哎,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霍矢初哎,将这大明中原的七成漕运生意轻轻捏在手心把玩的霍矢初哎,名震中原的霍家船运的当家主子哎,怎么可以被人嘲弄呢? 唔,不能笑,不能笑出来,绝对不可以笑出口来的啊! 暗暗憋到内伤的众难兄难弟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张张面孔均是奇形怪状、青红交错,怪异的神情若让不知情的外人瞧了去,定会大大吃上一惊。 传言扬州霍家的家丁女婢们均是脸皮中风的可怜人,看来,不假啊—— 「啊——我憋不住啦!」猛地一声大叫,张大头飞身扑进路旁大堆的积雪中,放声大笑了起来。 唔,哈哈哈,哦,痛! 唔,不能笑啊,不能笑啊! 哈……可他实在忍不住了啦! 哈,哦,堂堂的壮实大男人,正经八百的大老爷们,鼎鼎有名的霍家船运的当家主子啊,名声显赫的霍矢初霍大爷啊,竟然,竟然,竟然会畏惧……寒冷! 天不怕地不怕的霍矢初啊,竟然是超级怕冷的! 哈哈,不能——痛—— 谁拿脚踢他啦?! 很有默契地,一样忍常人所不能忍的难兄难弟们一人一脚地狠狠踩在埋身雪堆狂声闷笑的人的屁股上,明为替爷报仇,实则乘机转移也已隐忍不住的疯狂笑意。 唔,不能笑,不能笑出来,绝对不可以笑出口来的啊…… 「张大头,张大头,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眼歪嘴斜形似中风的难兄难弟之一双拳紧握,一脚一脚地踩在雪中人的屁股上。 「你胆敢笑爷怕——啊,你也忘记了开春的三令五申,竟然将她的落脚之地告诉了爷——你死定了,你死定了!」霍家哪个不知,霍家书房的大丫头开春最烦的便是审账时被人打搅——尤其是在寒冬腊月天里被自己的当家主子霍大少爷打搅! 这次好不容易趁着年尾将爷轰出了府邸远赴金陵办差去,开春才得以安心整理一年来霍家船运的往来账目,可才短短几天啊,爷竟然又杀回来了!啊,开春不气爆了才怪! 「我……我是被逼迫的啦!」原本埋首雪中狂笑的人闻言,立刻探出脑袋来大声喊冤,「如果不告诉爷开春的落脚点,我一样会死得很难看啊!」早也是死,晚也是死,那他当然要多喘几口气,至少可以放声大笑一回吧! 「开春如果知道是你告的密,你就不仅仅是死得难看了。」难兄难弟之二叹息似的用脚尖踢踢趴卧在雪堆里的人,扭曲的中风脸上是幸灾乐祸的笑容,「你年末的红包只怕也会死了哦。」哈哈,节哀顺变吧兄弟! 多少年啦,怎么这傻兄弟还没弄明白呢?在霍家,宁肯违背火暴的主子也不能得罪书房的大丫头开春姑娘啊,毕竟,他们的未来还全在开春的小指头上捏着呢。 「啊——我的红包!啊——我不是故意的啦……」大大的脑袋顿时摇晃得如波浪鼓一般,嘴里还哇哇地大叫起来,这一次,可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拚命忍笑的众难兄难弟们,却趁此机会,顺理成章地哈哈放声大笑起来。 快过年了呢,辛苦了一年,终于要有红包可拿了哩,当然应该大笑了。 「如果今年爷可以心想事成,咱们的红包可是会翻几翻耶!」如今是幸灾乐祸之三满脸的陶醉笑容,小眼瞇瞇地开始做美梦,「说不定能顶一年的俸银哩。」 在人家富贵府邸做活的,都是出身贫穷人家的,能多得一些意外之财是平常日子里最大的心愿了。 「不要再做梦啦。」哈哈大笑的众人们闻言不由止了笑,不约而同地叹息摇头,「爷每年都在盼望心想事成,咱们也每年都在暗地里烧香拜菩萨,可是——唉,还是不要抱太大奢望的好。」 「可是,爷转眼都二十八啦,开春也二十四五了吧?再不成婚,咱们的小少爷啥时候才能生下来啊?」明明是青梅竹马的知心男女,就算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一个是卖身府中当差的丫头,可早已暗中生了情、有了意,就算当初有霍老太爷百般阻挠,如今老太爷作古,老爷夫人也甘心随儿子心意自去,对两人的婚事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再多说,还有什么可蘑菇的? 万事俱备,只欠那么一丝丝的东来之风——开春的点头啦。 「老爷夫人着急都没用呢,你又能急出什么来?」 为了抱到小孙孙,霍家老爷夫人早已急得跳脚了,对开春先是百般讨好、万般许诺,却依然得不到人家的点头,于是又从自己儿子身上着手,又骂又劝——就算正房一定要给那个开春留着,也应先纳一两个小妾。结果是霍大少爷火大地发起酒疯,不顾三九严寒天,一掌劈开后花园结着厚冰的湖面赤身跳下去泡了将近一个时辰,任自家爹娘又求又哭却死活不肯上来,最后慌了神的众人们拉来了开春,才将这快被冻死的大少爷硬扯了上来。 自那以后,霍家爹娘再也不敢提纳妾之事,而是搬进了霍家别院,眼不见心不烦,对自己的儿子再也不管,也不敢再管。 唉,往事难以回首,美好的红包之梦再好也只能是做做而已啊。 「好了好了,咱们还是快做咱们的事吧,快过年了呢,老爷夫人要回府来了,被他们撞见了咱们偷懒还笑少爷,不扒咱们的皮才怪!」唉,为人奴仆的,处处是一个字:难! 众人们点点头,顿时收了笑闹之心,开始专心做事,刚才的喧闹似乎从不曾存在过。 「开春!开春!开春——」 「啪」的一声,大脚一踹紧闭的门板,高大粗壮的身躯立刻灵巧地钻进门来,大睁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扫过不大的室内,等视线逮到书桌后悠然而坐伏案垂眸的身影后,宽厚的方唇马上咧开弯弯的笑痕。 「哈,开春!总算找到妳了!天这么冷,妳不在开春阁好好暖和着,却跑来这破书斋做什么!」搓搓泛凉的双掌,男人大踏步奔过去,长长的双臂一伸一圈,便连人带椅地拥进了自己大敞的胸前。 啊啊啊,好暖好暖好暖! 呜呜呜,舒服舒服舒服! 忍不住合上眼,他喟叹一声。 唔……好冷! 原本悠闲而坐的女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开春开春开春开春——」咧着合不拢的大嘴亲热地喊过一遍又一遍,粗壮的身躯如同顽皮的孩童一般摇来摇去,坏心眼地想将怀中的心爱女子摇个晕头转向,好乘机吃吃豆腐。 「霍矢初霍大少爷。」平平淡淡的清雅女音,显然含着万般的无可奈何,「咱们才三日不见,你不必这般的吧?你——」皱起眉,叹息似的摇摇头,「你摇够了没?」 「没有!」偏偏他摇上了瘾,粗壮的身躯依然一摇一摇地,只将大大的脑袋凑近女子的耳旁,故意吹口热气,「三天不见了,开春想我了没?」 「霍——」伏在账册上的手指微微抬起,如纵容孩子调皮的母亲般拍拍紧紧圈在自己身前的巨掌,安抚似的笑了笑,「由扬州至金陵,三天竟然往返了一遭,累了吧,去梳洗休息好不好?」 「开春陪着我?」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将大脑袋埋进那散着熟悉清香的肩颈里用力吸气,微解三日不见的相思之苦,「没有开春在身边,我吃不好、睡不着,做什么也觉得心烦气躁定不下心来。」 「矢初。」女子微微叹口气,「二十七八岁的人了,还是这般的孩子气,不怕被我笑啊。」 「开春陪我?」不理会女子的嘲讽,男人微使力将身前的女子拦腰托抱起来,如同婴儿一般紧紧地拥在胸前,「我真的三天不曾睡过了,不骗开春的。」 「你何苦这般拚命?」原本至少十日的行程竟然在短短三日之内便结束了,这三日岂是一般人吃得消的?忍不住伸手抚上男人的脸,望着原本清亮有神而今却血丝满布的大眼,女子除了叹息还是叹息,「是我的错,明知你最惧严寒,偏逼你这时节出门去。」 「所以开春一定要陪我啊!」这么有失男儿尊严地装乖卖可怜,就是在等得心爱女子心软情动的这一刻啊,男人马上迈步往书斋外走去,「我要好好地睡上他三天三夜!不准反悔哦,开春也必须寸步不离地陪我三天三夜才可以!」唔,走起来太慢了,干脆闭住一口气,管他前路上是墙是树还是湖,运起轻功,如流星般朝着自己梦中的天堂——开春阁急驰而去。 「年尾了呢。」女子任他带着自己飞驰,双手依然抚着男人青髭丛生的下颌,怜惜地将头靠入那宽厚的怀里,「府中的事多如牛毛,我如果陪你三天三夜,刘叔不气得吐血才怪呢。」 她虽然只是书房当值的大丫头,其实这些年在带着她飞驰的这男人的半逼半迫半诱半哄下,早已同他一起将霍家的内外事务联手支撑了起来。极有默契地,生性急躁粗犷豪放的他主掌霍家船运具体事务,而心思细腻沉稳的她,则在霍府老管事刘叔的帮扶下,实际掌握着霍家船运的生杀大权。 上天也不知如何造物的,五大三粗的彪壮大汉却是土生土长的江南水乡男儿,而细腻沉稳的她,却是来自塞外草原的北方女子。 一南一北,树缠藤,藤缠树,不知如何生起的情缘,却又如此地纠缠了十几年! 十几年哪,一起笑闹的男娃女娃儿,似乎在一转眼间便已是如今的模样。 霍家虽府邸阔大,各处院落楼阁也相距甚远,但有了霍矢初的全力飞驰,不消片刻,便已到他平日起居之处——开春阁。 开春阁是一座双层木制精雕小楼,飞檐画壁,旁有无数翠竹围绕,楼后有丈宽小河蜿蜒而过,河水清澈,内植有芙蕖,每年盛夏芙蕖盛开,甚是妖娆美丽,而秋末从河底采出的白嫩莲藕几可供府中一年之用。 这楼原本是霍家女儿们的居住之地,名曰芙蕖楼。只是自霍矢初姑姑出嫁,霍矢初又是霍家独孙,这楼其实便一直闲置着。后来开春来府,与霍矢初渐渐情定,不顾祖父反对,霍矢初执意将这楼送与了开春居住,而自己则厚着脸皮将原本自己居住了多年的听涛阁舍弃了,慢慢地磨进了芙蕖楼,并将楼改称为开春阁。打定主意,如果开春还是不肯答应嫁他,他便一直这么磨下去,迟早有一天,趁着开春意乱情迷之际,他偷吃了开春,等他们的女儿生下来,开春只怕不嫁他也不成啦。到那时,开春阁再改回芙蕖楼去,而开春呢,自然要被他抱回听涛阁去住喽。 只是主意是不错,开春也被他闹得意乱情迷了无数回,但再想往下走,却是不成的了。开春的心思比他多过许多倍,哪里是那么容易上他的当的?搂也搂过,抱也抱过,亲也亲过,每年的冬日他借着自己「畏惧严寒」的幌子甚至与开春同床共枕过了这些年,开春却依然是纯然的开春,而他,则也依然是被那些没心没肺的义兄弟们每次碰面便嘲笑一回的老童子! 如何不气恼,可又有什么法子?他这辈子只想喜欢开春一个人,开春不允他,他总不能强要了开春,而后任开春恼他一辈子吧?至于去找其他女子,哈,只可惜他既没贼胆更没贼心,一个开春已经够他稀罕一生一世了,其他的女人,他看不上眼的。 唉,可是他想要开春啊,真的很想很想,更是很急很急,急得要命。他是身心正常的大男人啊,身边是自己心爱的女子,情到深处,如何不情火蔓延,如何不辗转难眠?可是,可是—— 「不是很累了吗?怎么不睡?嘟嘟囔囔些什么?」 被高出自己许多更壮出自己许多的男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开春便如同娇小的娃娃般玲珑可爱。微微仰首,瞇眼儿瞅着眼睛紧闭、宽厚的嘴巴却一直在嘀嘀咕咕的大男人,她好笑又好气地摇摇头,轻拢在男人头上的素手慢慢地顺一顺他未束着的散发。 不用问,其实她也知道,这男人,正在抱怨她的不解风情呢。 果然,眼睛紧闭、嘴巴却总是嘟嘟哝哝的男人开口了,平日嘹亮而又微带粗哑的声音竟然还是委委屈屈的:「聂老二的妻子已经有喜了呢,就连刘大哥也终于将小嫂子娶到手了。开春,妳不希望我总是被他们嘲笑吧?」十来个的义兄弟几乎就他一个还是这么……啊,不能再往下想了,否则他会忍不住掉下男儿泪的! 「聂二嫂子有喜了?!」开春惊喜地叫道,「你这次去金陵见到聂二嫂子他们了?!他们去金陵了?啊,早知这样,我也同你一起去就好了。」 她与聂二嫂子可是旧识呢,早在聂二嫂子还是金十三时便认得了呢。那年得知金十三因病故去,她还伤心了许久,只道老天不公。后来偶去京城,在聂府做客时,才惊奇地发现聂二的妻子竟然就是已经不在人间的金十三,而金十三竟然同她一样,是女儿身! 两人畅谈了三日,当时的欢喜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什么二嫂子?!弟妹!她是你弟妹啦!」 霍矢初与聂二同年,甚至生日也在同月同天,只差在时辰前后,仔细计较他的确比聂二早出生了一刻,但聂二却也死不肯唤他一声「义兄」,当初结拜时甚至为了两个的长幼差点儿打起来。这些年过去了,兄弟情分虽从不曾稍减一二,但为此的口舌之争却是从不肯停歇的。他与开春早已互许终身了许多年,却还未成婚,聂老二认识伍自行才不过短短数年,却已经是为夫为妻,这已经够叫他怄到家了,如今得知聂老二竟然还要比他先做父亲—— 哼,哼,哼! 「你气恼什么?」开春笑着将他撇下的唇角往上推一推,「你与其为这个生气,倒不如——」 「倒不如怎样?」他马上睁开眼,亮晶晶地瞅着她。 「倒不如去想想你另一位义兄!」拍拍他的脸,开春笑容微黯,「楚大哥找了雁嫂子八年,好不容易寻到了,却——」却已是物是人非,雁嫂子竟然认不得少年时的丈夫了! 同样是家中长辈对婚事的不认同以及横加阻挠,她如今至少还在喜欢的人身边,可楚大哥与雁嫂子,却是东南背飞的孔雀,今生怕是无缘了。 情,情,令天下多少男儿女儿痴缠终生,此情不渝,却又为何总是这般坎坷多难? 「如果当初——」她垂下眼,没说下去。 如果当初霍老太爷可以如京城聂家父母那般开通明义,她如今又何苦咬牙推拒矢初的情义,明明是心灵相通的痴情男女啊,却不得不—— 「开春,妳的心结还未打开吗?」他也合了双眼,只低低地问,「爷爷过世已经四年了呢,妳的恨还未消吗?」 「不,我不恨的,从来不恨的。」微微地摇摇头,她埋进他的衣衫里,「就算曾经想恨过,可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还能恨得起来?」 「可是如果不是爷爷,开春也不会见不到爹的最后一面。」 开春的父亲,清高如菊的文人雅士啊,只因看不惯官场的腐败糜烂而宁愿隐居山林,一生穷困潦倒却不改其志。母亲因病过世,为补贴家用而进霍府当差的开春,与自己相恋,爷爷认为有辱门风,至死不允许两人的婚事,后来在开春父亲临终前还故意瞒报,致使父女两人阴阳两隔!矢初知道后,硬是将开春带出府去,并以子婿之礼披麻戴孝为开春父亲送终,至此后,更是以开春的称呼来唤已过世的开春爹娘。 「而矢初以子婿之礼披麻戴孝,让爹爹含笑瞑目于九泉,我还有什么恨可说的?」 「那——」开春为什么还不肯答应嫁我? 却没敢真的问出来,只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 「睡吧,我陪你。」素手捂上他的眼,她低低地笑着,「做个好梦哦。」 一室,再也无言,只余绵长的呼吸之声,绵绵而长长。 第二章 「你是谁?」小小的少女紧紧地扣住身前的木柱,瘦弱的身子几乎全隐藏在并不是很粗的柱子后,只露出一张尖瘦得吓人的小脸来,不大的杏核眼,不算挺的小鼻子,不算红润的小嘴巴,加上有些干黄毛躁的小辫子——明明什么眉呀眼呀鼻子呀嘴巴呀头发呀是一点儿也不出众的,可组合在一张小脸上时,却竟然是十分赏心悦目,看起来很舒服,很是——清雅! 哦喔,长大了或许还是美人一个哩。 几乎高出小女娃两个半头的小少年双手环胸蹲在柱子前面,一双精神的豹子眼很是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娃,宽厚的嘴唇中更是啧啧有声。 嘻嘻,这小丫头,似乎比楚大哥的那个小尾巴还可爱哩! 双手猛地一拍,他呵呵地笑着道:「小丫头,从此妳就跟着少爷我吃香的喝辣的吧!」决定了,以后去找楚大哥玩的时候,就带着她去,一来让楚大哥的那条小哑尾巴有个玩伴,二来也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派头一点:他也有小跟班了耶! 「我、我才不要吃辣的!」小女娃竟然在初见他短时的胆怯过后,很快地壮起胆子,黑白分明的清瞳一眨不眨地迎着他打量的视线,小小的嘴巴一抿,「爹爹说吃辣的人脾气暴躁,我要做乖孩子,才不要吃辣的!」 哟哟哟,胆子挺大的嘛! 「妳来这里是做什么来的?」哼,他是少爷,最好不要惹他哦。 「……少爷的伴读。」瞪着他的眼,小女娃回答得不是很情愿。 「少爷的伴读?!」小少年哇哇大叫,「一个三岁的黄毛小儿给少爷我做伴读?!」她识不识得字还是一个问题呢,竟然还敢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少爷的伴读」,甚至回答得这么不情愿! 「我今年十岁了!」小女娃在听到小少年似乎很是瞧不起人的话后,立刻奋起抗议,紧扣住柱子的手也松了开,转而握成小拳头一挥一挥的,「不要说《千字文》、《三字经》,四书五经我都读过了!我知道很多很多的诗词的!我——」 「等一下,等一下!」小少年右手一摆,有些头痛地止住了小女娃的继续抗议,「妳不要和我说什么四书五书六经七经的成不成?」他最怕读书啦,「我不是看不起妳,只是——」他歪着脑袋仔细地打量了她半天,而后叹口气,「妳只要告诉我,是谁让妳来这里的就行了。」 他居住的听涛阁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轻松走进来的,爷爷为了拴住生性爱玩的他,可是派了不少家丁在阁外看护或曰监视着他哩。平常除了来打扫的丫鬟与每日给他送饭的家院——当然还有每天早早的来烦他的夫子——之外,没有爷爷的点头,他的父母想来看看宝贝儿子也是不得其门而入的啊。 「一位别人都喊他『老太爷』的老人家。」小女娃乖乖地回答,「他说,只要我好好地用功读书,就送我许多许多的铜钱。」 「铜钱?」哈,他家老太爷是最最精明的,才不会平白无故地送钱给她——等一下!「只要妳好好地用功读书?」这是什么意思?不应该是让他好好地用功读书吗? 「我在村子里可是最聪明的学童哦,夫子常常夸奖我的哦!我爹爹也说啦,如果我是男孩子,将来就算去科考也会轻而易举折桂而归的!不过爹爹也说,就算我是男孩子,他也不会让我去参加科考的,因为那样会把我变成坏人的!」小女娃一副骄傲的样子。 小少年却没听到她到底说了多少,只听明白了她的第二句话:因为他是男孩子,所以如果读书输给这个比他还小三岁的小女娃的话,那么他可以去上山当和尚了——榆木脑袋还是去撞山钟的好! 爷爷为了强迫他读书,竟然用了「激将法」! 「哈哈哈……」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却将正在滔滔不绝的小女娃吓愣了。 「……」 「好,好,妳来得正好!」伸出手,小少年一边继续大笑着,一边拍拍小女娃单薄的小肩膀,「妳有没有名字呀?」 「我当然有!」小女娃马上骄傲地仰起头,像只小老鹰一样,「我叫做开春!」 「开春?开春。」小少年站起身来,伸手拉过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娃,往楼阁内走去,「我叫做霍矢初,妳好好记住了,咱们从此之后就是难兄难弟了!」嘿嘿,他还正在发愁如何应付爷爷派来的夫子每天布置下的功课哩,如今终于给他找到捉刀代笔的「难妹妹」喽! 哈哈,这就叫做「天作之合」! 「开春,开春,开春!」 风风火火从敞开的后窗子里窜进来,少年在瞥到书房内并无那个小丫头时,马上高声大喊了起来。 「开春!开春!开春——」 已经是用晚饭的时辰了,那小姑娘又溜到哪里去啦? 「开春!开春!开——」 「我耳朵没聋啦!」没多少好声气的细声娇嚷从他身后飘过来,伴随而来的是淡淡的、他却已极是熟悉了的竹子清香,「少爷又不讲信用!昨天明明答应今儿带我去找雁儿玩的!」她早上醒来却遍寻不到那个曾答应了她的人!「食言而肥!少爷你已经够粗壮的了,再食言而肥下去,你会成——啊!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少爷!」忙大步朝后跳了两跳。 呼,刚才少爷几乎同她鼻尖碰鼻尖了! 「妳又跑去芙蕖楼看竹子啦?」少年一副「可抓住妳小辫子」的奸笑模样,笑哼哼地睨着闻言脸红起来了的人,「爷爷叫妳来听涛阁是做什么的?伴读,伴读!可妳伴到哪里去啦,嗯?不好好在书房陪着本少爷我用功读书,却整天往外跑!妳是不是觉得同看守听涛阁的家丁们混熟啦,所以就算常常偷溜也没事的对不对?好了,走吧,走吧,咱们叫上那些家丁见老太爷去!看看老太爷怎么说!」伸手抓住少女的手,笑瞇瞇地就往楼阁外拉。 「少爷!」不再尖尖瘦瘦如旧的小脸上一片艳艳的红霞,不是被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吓出来的,而是被少年气出来的!「你放开我啦,我不去!」 「怎么,妳承认妳自己错啦?那好吧,既然承认了,本少爷就放妳一马,怎么说妳也跟在我身边做了我五年的伴读——咦,妳已经和我一起五年了吗?!」他放开她的手,眼睛一亮。 哇,果然是光阴似箭,更似白驹过隙一样呢。 习惯性地双手抱胸,少年歪着脑袋认真地打量眼前娇小而美丽的少女:杏核眼水汪汪的,小鼻子挺翘翘的,小嘴巴也红润润的,加上光润润的脸颊上而今有了艳艳的秋霞色泽,再衬上简单地梳在耳后的乌油油仿若丝绸的大辫子——咦,当初瘦瘦小小的小女娃已经是大姑娘了呢! 「你你你看什么!」 「自然是看妳呀,小开春!」少年哈哈大笑起来,已经成型的粗壮身躯笑得前仰后合,「乖乖,这几年我似乎都不曾认真地打量过妳哩,天哪,我终于明白『吾家有女初长成』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意思?」一张娇俏可爱的小脸几乎被他莫名其妙的大笑给气歪了。 这几年来,两人朝夕相处,少年常偷偷带着她从后花园出府玩耍,甚至偶尔送她回家探望老父;而她则是经常替少年捉刀代笔,埋首乱编夫子留下的八股文章。如此合作无间的两人,在名义上虽是主仆,实际上说他们是友爱的兄妹和至交好友也不为过。平日里,两个虽偶有打闹,交情却极为笃实,从未真的分出过什么主仆上下来。 「就是说妳越来越招人疼——」大大的巴掌笑闹地抓上少女的脑袋,少年笑得更开怀了,「妳皱着脸忍疼的模样最好笑啦!」脸皱皱的,就像只小猴子一样嘛! 「霍矢初——」 「啊,胆子也真的是越来越大啦,竟然胆敢直呼你家少爷的名讳!」少年不在意地耸耸肩继续笑着,双掌捧着那张几乎快皱成一团的小脸左看看左看看,「开春,妳总说妳爹娘是北方人,我却看妳怎么也比我这个正宗的江南人更像江南人哦。」 如果不是他的眉眼厚唇同爹爹如出一炉,他还真的怀疑过五大三粗的自己其实是爹娘从哪里捡回来的哩。 「你快放手啦!很痛的你知不知道!」他的手劲不是普通的大耶,她不要再被他捉弄啦! 「我就说了嘛,妳越来越招人『疼』嘛!」所以他正在「疼」她啊。弯下腰,他凑近她不断挣扎着想逃出霍家「魔爪」的那张小皱脸,「来来来,开春,告诉本少爷,少爷到底是不是『食言而肥』的人呀?哼哼,快点儿告诉我呀。」 搞了半天,他竟然还在计较她刚才的话! 这一下是真的恼了,不假思索地双手一抬,她的原意是想抓住他的双耳强迫他放开捉弄着她小脸的巨掌,但一下用力过猛,双手并未如想象中地扯住他的耳朵,而是一下子搂住了他的颈子—— 他被迫再低头,她则正被他钳制住小脸一动不能动,因此,所以,于是—— 宽厚的漾着笑的嘴唇,红润润的唇瓣,就此—— 啊—— 两个原本正打闹着的少年男女,顿时停住了呼吸,僵直了的姿势,两尊江南园景中常见的假山怪石,就这样子成型了。 「开春,开春,开春——」 特意压低了的呼唤声,在翠绿的竹林中轻轻地传向四周。似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伴随着轻唤声飘呀飘,一直飘到抱膝靠着林中山石席地而坐的少女心里。 讨厌啦,她不要理他! 「开春,开春,开春——妳再不出来,我可自己出府去玩喽。」 玩?多大的人啦,还整天玩玩玩!不肯认真读书也就罢了,将夫子布置的功课全推给她做也就算了,可霍家船运哩?那总是他以后不得不负担的家业吧,凭什么他也要逼她一起挑?! 哼,不干不干不干,她绝对绝对不同意啦! 「开春,你真的不想出府去玩啊?」惋惜的笑声似乎就从她的耳边响起,「原本我打算带你回家去探望你爹爹呢,啊,你不去呀,那我走了哦——」 「霍矢初!」看也不看,抱着膝的手反手一拍,就将蹲在自己身边的某个庞然大物定住了身形,少女懊恼地哼了一声,「你再闹我,我、我、我让你好看!」她原想躲在这里图个清净啦,哪里知道他眼那么尖,黑灯瞎火的也能捉到她!抬头看一眼已经升到竹梢尖上的月亮去,她更恼了,「已经定更天了!出城的城门早就关了,你到那里去玩?你又怎么带我去见我爹爹?」 「我说的是明儿个天亮之后啊。」委委屈屈的男子清亮的语音从她耳边响起,根本是存了捉弄她之心,「我只是想让开春开心嘛,怎么却反而落得个被骂的下场?唉,唉,好心没好报,好心没好报哪!」唉到最末了不忘再加上几声重重的叹息,以示自己的无辜及冤屈。 「霍、霍大爷,你不要再装了!」忍不住被他逗得笑出来,少女摀住唇努力忍住笑,「明明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做什么细声细气的小家子男人?」仔细想想真是有趣呢,正正经经的江南水乡孕育出的江南男儿啊,偏高大粗壮的样子像极了北方大汉,却又说得一口好听的清亮的江南细语! 真真是——里外不搭啊。 「我还以为妳喜欢小家子男人哩。」没好声气地抱怨一句,蹲在少女身旁很久了的彪形大汉随意地往地上一坐,再伸手一拉一抱依然在笑呵呵着的少女,便轻松地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手一圈,少女娇小的身躯便完全拢在了自己的怀中。 「放开我啦。」少女抗议地挣扎了下,却自知力气不如人,见他不放手,便随他去了,「少爷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是大姑娘了哎。」该避的嫌不得不避呀。 「那又怎样?」他反问,「妳没忘记两年前的事吧?」 「霍——」她转过身,伸手要捂他的嘴巴,却见他双眼亮晶晶的,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不由得脸一红,又迅速地转回身去了,一动不动地任他拥着。 「我说的是事实啊。」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轻轻地笑着,「不管怎样,我总是坏了开春的清白哩,那自然就要男子汉大丈夫负起责任啊。」 自从两年前在那无意中他亲了她,许多从来不曾有过的情愫似乎就那么开始萌芽生长了。重新用长大了的心去认真地看她,才知自己将她到底放在了什么位置上,不再仅仅是伴读,也不再只是玩伴了,甚至也不再是兄弟姐妹、至交好友那样的情感了,而是更深了的更重了的更清晰明了了的—— 「开春,我想和妳一起,就像楚大哥和雁小嫂子一样一起。」他声音低低的,俯首枕上她总含着竹叶清香的肩,不顾她的闪避,笨拙地将发烫的唇贴上她的脸颊,「我这辈子谁也不要,只要和开春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不离不弃,只到死也是和开春在一起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只和开春。」 「霍——」被紧搂在宽厚胸前的人儿一下子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却还是一直抖一直抖,「霍——」 「开春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他更搂得她紧紧的,她的颤抖蔓延到他的身上,他竟然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抖得似乎比她还要剧烈! 「……」她不说话,只顺从地让他紧紧地搂着,依然微微发着抖。 「开春,开春——」他放任自己的颤抖,一眨不眨地就着竹林中淡薄的月光,直直地望着她低垂着的小脸,「开春,妳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妳同我一样,就是这样想的!」 彷佛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颤抖,久到他再也无法感知怀中人儿的发抖,他终于看到了她慢慢抬起头,慢慢地侧首看向他,慢慢地从红润润的唇角漾出了一朵淡淡的笑花,淡淡的,却是那么那么那么美丽! 他瞪大了眼,简直是看呆了。 「开、开春?」 「我也想和少爷——」她抿着唇,羞涩地靠近他的耳边,如他先前那般将唇贴上去,轻轻地道,「我想和矢初一起,就像楚大哥和雁嫂子一样一起,一辈子在一起,怎样也不分开,上穷碧落下黄泉,只和矢初,只要矢初。」 「开春,开春,开春……」 欣喜的笑,再也抑制不住,汹涌奔淌的快乐,就像竹林中轻快穿梭的风一般,在四肢百骸欢快地游走奔腾,飞呀飞呀,直直地冲上九天云霄,放声长啸! 那是他快乐的心! 「开春,开春,开春!」 依然笨拙的唇,火热热的,滚烫烫的,轻轻印在那淡淡的美丽的笑花上,轻若蝶翼,颤巍巍的,又仿若蝶舞,轻盈盈的,却是、却是二十年来最最感动、最最郑重地将心交付! 「霍矢初和开春一辈子在一起,怎样也不分开,如何也不分开,上穷碧落下黄泉,霍矢初只和开春,霍矢初只要开春。」 宽厚的唇,一下一下地吮上那红润润的唇瓣,低低的笑,在翠竹深处、在月亮娘的温柔莹光里飞舞、跳跃、漫行、滑动。 「开春和矢初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怎样也不分开,如何也不分开,上穷碧落下黄泉,开春只和矢初,开春只要矢初。」 羞涩而美丽的笑花,盛开在红润润的唇瓣,被宽厚的唇一下一下地吮过去,一直一直吮进心底,一直一直吮进血脉骨肉里,浸和着,融化着,再也分不开来。 梦一般的竹林、梦一般的温柔月光、梦一般的生死誓言、梦一般的纯挚拥吻、梦一般的将心互相交付、梦一般的……梦。 永生永世难以磨灭的美丽的梦啊,永生永世难以忘却的梦哪。 只是,梦,总归会醒的,再再美丽的梦,也终归会醒的。 身躯滚烫,心儿悸动,还有火热的唇,依然陷在曾经的竹叶清香里。 睁开眼,心口蓦地刺痛入骨。 于是,他知道,梦,醒来了。 第三章 「……派十艘船去即可。另外发往江都的槽船要注意一路上……」 睁开眼,尚在迷梦中的视线有些恍惚地扫过眼前,只见自己躺在一精雕细刻的床上,柔和的阳光穿透帏帐隐约地散在他身上的厚实锦被上,不刺眼,却让不知已沉睡了多少时间的他还是微瞇着眼适应了一下。 伸手摸向一旁的空位,早已凉了的触感告之他睡梦中曾经的女子已经起身了。 「开春。」清亮的嗓音微微有些哑,他并不以为意,只懒懒地再喊一声:「开春。」 外屋中原本小声的交谈顿了一下,而后又继续,时断时续的话语穿进他的耳中,他叹口气,不再言语,将壮硕的身躯全部缩在暖和的锦被中,只露出睁得大大的那双豹子眼。 不一会儿,外屋的交谈终于告一段落了,耳尖地听到几声不同的脚步声向外走去,他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瞪向床帏外,耐心地等待向这里走来的脚步声响起。 而后,轻轻的脚步声慢慢地传入他耳中,他忍不住咧开唇,在帏帐被掀开的同时笑了。 「醒了?饿不饿?」轻柔的女子话语,不是细声细气的那一种,而只是淡雅的,含着淡淡的笑,在一只微凉的素手抚上他额头的同时,熟悉的清香扑入他的鼻孔,钻进他的心里。 他不语,只望着早已镌刻在心底深处的容颜,笑得更开心了。 「真睡了三天三夜呢,睡傻啦?」抚在他额上的素手轻轻拍一拍他,「只中途醒来喝过几次水,早已饿了吧?起来,我帮你准备了粥呢,先吃一点。」 「妳竟然没陪我!」他从被中伸出大掌来抓住在自己额头上造反的凉手,小心地握住,「手这样冷,怎么不知道抱个手炉暖和着?开春,妳不乖!」 「霍矢初!」开春叹了口气,「我说了这么多你真的一句也没听见吗?」 「听见了啊。」缩在锦被中的大男人眨眨眼,摇一摇握着的素手,「我不想起来,外面冷。开春,妳喂我好不好?」 「多大的人啦!」开春瞥着孩子一般赖床的大男人,忍不住伸手点点他咧着的嘴唇,「我陪你躺了整整三天,腰痛得快受不了啦,你还这么一脸的享受,真是让人眼红。」微欠身从一旁的桌上端过冒着热气的粥碗,她笑着看着他,「真的让我喂你吗,霍大爷?」 「妳如果不喂我我就哭给你看!」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素手,霍矢初撑肘靠坐起来,拍一拍身边,示意开春坐下。「霍矢初霍大爷,您不是八岁,您是二十有八的男人哪!」不顾他的抗议,将粥碗重重往他手中一塞,开春坐在床沿上,再从桌上端过一碟素菜,手持竹筷将素菜一筷筷地夹到霍矢初碗中,「好啦,快吃,等一下粥凉了就不好了。」红润的脸庞上,闪过丝丝的柔情。 霍矢初很听话地抓起碗中的银匙,就着她夹来的素菜,大口地吃起来。 哇,还是在开春身边好呢。 「开春,等一下我要做什么?」一边吃粥,他一边问,「我知道快过年啦,全府的事全让妳做我会被刘叔骂的。」扬州霍家船运的当家主事名义上是他,实际上真正主事的却是开春,他平日只外出接接生意或抓一下具体的事务,其余至于什么船只的调配、漕运海运的路线以及船队的人员,却都是开春一手揽下的。虽总觉得对不起开春,却知自己性子太爆太粗,一些琐碎的事情根本处理不来。 「三寿堂已经布置好了,你若休息够了,就去霍家别院将老爷夫人接回府来过年吧。」拿过他吃空的碗来,开春再从桌上火炉上温着的瓷锅里重新盛一碗给他。 「开春不和我一起去?」 「你明明知道老爷夫人不喜欢见到我,我若同你去了,只怕他们会不开心的。」淡淡地笑一笑,开春垂首继续夹菜到他碗中,「你也好几月不曾见过老爷夫人了,去了便多陪老人家们聊一聊,若老爷夫人喜欢在别院过年,你便答应就是了,不要和他们斗嘴,知不知道?」 「我也不喜欢开春这样说。」放下碗,霍矢初双手搭上开春的肩,「开春,妳……不管怎样,妳迟早要嫁给我的啊,我爹娘也明白的,霍家的媳妇儿只有开春一个啊,他们怎会不喜欢?」 「你不要劝我啦,我没伤心!」将素菜放回桌上,抬起头,开春朝皱着眉头的大男人「扑哧」一笑,「我怎么不知道堂堂的霍矢初霍大爷怎么这么多的心思?」明明是大大咧咧粗粗鲁鲁的大男人,有时候却又心思细腻得叫人忍不住鼻子发酸。心中不由一甜。 「心思再多也不若开春多啊。」将眷恋不已的女子拉进怀里紧紧地搂着,霍矢初亲上她的刘海,「开春开春,嫁我好不好?咱们不要再拖了,再拖下去开春真的就成老姑娘啦。也不用选什么黄道吉日,咱们就趁着过年拜堂成亲,好不好?那群没良心的兄弟一个也不用理,就咱们两个!」 开春闻言,一下子吃吃地笑起来。 「开春!」霍矢初不由得怒叫一声,惩罚性地咬上那一张笑盈盈的红唇,「每次我一提到成亲妳就只会笑、只会笑!妳明明知道我快被你气死了!」 「若你死了,我陪你。」她任他有些粗暴地啃噬着自己的嘴唇,双手温柔地搂上他的颈子,将身心全倚赖在这个心爱的男子怀中,「不管在哪里,我都陪你在一起,永远地陪你在一起。」 「开春!」如此柔声细语,如此浓浓情意,如此毫不遮掩地敞开在他的眼前心底——叫他如何再气恼下去?「开春开春,妳喜欢我、我喜欢妳,妳我比谁也清楚这一辈子我们两个是绝对绝对不会分开的,可妳为什么总是不肯嫁给我?!」他合上了眼,终究忍不住长久以来的困惑,他咬着牙问出口来。 温顺地倚在他怀中的女子猛地抖了一下,「矢初,我……我——」 「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他如梦初醒般地睁开眼,懊恼地重新吻住那一张开始颤抖的红唇,将她微颤的身子拥得更紧,只恨不能与她融成一体,「我只要开春在我身边就好了,我什么也不求,只要开春在我身边就好,真的!能如此搂着开春,我已经很开心很开心了!」 老天,他没长脑子吗?他为何一时犯浑问出口来! 怀中人儿止不住地轻颤,让他恨不得狠捶自己十拳! 他真的是混蛋混蛋!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手,轻柔地抚上他懊恼紧锁着的浓眉,开春仰首,有些痴痴地凝着那一张百看不厌的洋溢着阳刚气息的男儿脸庞,「矢初,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要和矢初一辈子的,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只要矢初的!」那一夜的在竹林,他们的誓词她一直一直记得的,从来不曾忘记过!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用力封住她微颤的唇,努力、开心地笑起来,「开春这一辈子当然是我的啊,谁也不能抢走我的开春的!哼,如果谁敢来惹我的开春,我必定将他剥皮抽筋挫骨成灰然后丢到芙蕖河中做肥料!」瞬间狰狞了的模样,似乎真的就有一个不长眼的那个「谁」正傻呆呆不要命地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你什么时候学会屠夫的手艺啦?」开春果然被他逗得笑出声来,被他全力吮吻红透了的芳唇漾起弯弯的似美丽的月儿一般的笑花来,身子慵懒地仰躺在他的怀里,手指贴上他厚实的宽唇,「士别三日果真要刮目相看哟。」 「天下如我霍矢初这般多才多艺的男人可是罕之又罕哦,开春妳既然有幸得到了,就一定要好好把握好好珍惜的,对不对?」他轻轻啃咬着她光洁的手指,大言不惭地笑望着怀中的女子,「妳如果不将我宝贝地供在你这里,我真的会哭给你看!」环抱着娇柔的身躯,他调皮地点上开春的心口。 开春瞪了得意扬扬的大男人一眼,却难得地没开口反驳。 是啊,如矢初这般天下少有的痴情男儿,她若不珍惜地将他供奉在自己的心中,她便真的是缺心少肺的无情人,真的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了。 两双有情人的眼,默默地凝视着。无尽的痴情,便在两双眼中轻轻流转,永世不绝。 一辈子,上穷碧落下黄泉,霍矢初只和开春,开春只和霍矢初。 即便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阵阵夏雨雪,不甘与君绝! 无论何朝何代,不同地域州县的物资交通运输,都要依靠车马船只。比起浪费大量人力物力的陆路运输来说,利用水道进行河运及海运的物资交通,不但节约人力物力,更是节省了大量费用,是以在盛世太平之时,许多以交通买卖为生的商贾,都喜欢选择漕运。而漕运的兴衰,在一定程度上也预示着某一地域的商业的兴盛与否。 如此,控制着某一河域海域船只往来运输的船坞漕运,在这一地区,必定也是实力雄厚的世族大户,虽比不过官府的呼风唤雨,但却是举足轻重,轻易无人敢撅其缨。 扬州霍家船运,起源于大明开国之初,历经太祖成祖几朝,以江南为据点,慢慢地扩散到中原水道遍布之地,在霍老太爷及霍矢初祖孙两代的手中,终于发扬光大,最终占据了大明朝海河漕运的七成江山,只要在任何河道码头提及扬州霍家,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他们是大明朝有名的世族大户,其名声足以与鼎鼎大名的京城聂府相提并论。 虽说是世族大户,扬州霍家却是一代比一代人丁单薄,到霍老太爷一辈时尚有两儿三女,大儿聪慧却在幼年早殁,幼子生性鲁钝根本无能继承父辈家业,霍老太爷只能一心求自己未来的孙子可以传承漕运衣钵,但老天最喜弄人,幼子虽早早地娶妻并纳有数名妾室,但老天似乎不喜,求孙心切的老太爷只到六十花甲,才终于从儿子手中抱过了惟一的小孙子,霍家由此一脉单传。 但所幸这惟一的单传金孙总算不负老太爷的重望,从小聪明机敏,虽生性喜动贪爱拳脚武艺,十分厌恶读书,但跟随祖父管理家中漕运却是得心应手,天生一块做商人的料。自二十弱冠正式接手霍家船运,只用了短短两三年的时间便将扬州霍家的名号传遍中原,将原本三鼎之势的中原漕运整合为一,一口吞下了大明海河漕运的七成江山! 有孙若此,夫复何求?霍老爷子惟一还能求的,当然就是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宝贝孙子娶妻生子,再为扬州霍家诞下传承家业的麟儿喽。 只是这一回,一生顺遂的霍老太爷撞到了生平中最最大的一颗钉子——看也不看祖父为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大家闺秀、倾城美人儿,惟一的单传金孙大手一牵,将自幼便陪伴在自己身旁、作为书房伴读存在的丫头开春温柔地搂进了怀里,温柔却坚定地宣称除了她他任何女人都不娶! 生性粗犷的金孙能有温柔的时刻已经叫霍老太爷吃惊非常了,再这么「非君不娶」地宣称,一辈子最注重世家名门风范的老爷子如何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当下祖孙闹得是天崩地裂、将扬州霍家几乎是硬生生拆了个片瓦不存!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对不准许那个为奴为仆的低下丫鬟进我霍家的大门! 就算我死了也只要开春这么一个女子做我霍矢初的惟一妻子! 绝对遗传了祖父性格的霍矢初才不管自己这番举动看在祖父的眼里,是如何大逆不道,是如何败坏了霍家门风,睨也不睨祖父的好言相劝与轰出家门的威胁,打定主意一心只要自己喜欢上的女子成为自己的惟一妻子,甚至想抱着心爱的女子离家出走! 一番几乎算得上是惊天动地的祖孙斗法过后,脾气倔强的一老一小谁也没肯退让一步,最终结果是:霍老太爷在世时宝贝金孙未能得偿所愿将心爱的女子娶进家门,而宝贝金孙也未能在祖父有生之年如祖父所愿地娶妻生子,让祖父死而瞑目。 在这一场娶妻生子的争斗中,始终站在老父一边的霍家父母在老父因病故去后,奉父遗命强硬地为子纳妾,施计将子灌醉并喂食合欢药剂,原本想造成即成事实,却不料儿子竟然在最紧要关头发疯般地劈开厚冰赤身跳入湖中,在滴水成冰最最严寒的三九寒天在冷水中浸泡了一个时辰! 无奈最终退步的霍父霍母从此为求眼不见心不烦,便索性搬出主府而去了霍家别院安享晚年,每年除了霍老太爷的生辰忌日以及新春年节,甚少轻易地回转主府来。 自始至终,对那一个将霍家搅得天翻地乱的女子,从不肯正眼瞥上一瞥,更遑论是心平气和地开心接纳了。 自己的儿子,是如何的天之骄子,岂是一个小小的低下丫头配得上的?! 门第之见,犹甚杀人,活生生地将人磨尽生气,偏又是从不见一滴血红! 每年的腊月年尾时节,终于处理完整年的船运事物,开春最大的乐趣便是什么也不想闲闲地倚坐在芙蕖楼上,围着暖炉,品着绝顶的香茶,手捧书卷,或临窗赏竹林落雪,或以书掩面,闭目假寐。 读书是次要的,她想拥有的,只是一份闲淡,只是一份不再如一年中其他时日匆忙的悠闲心情。 早已数不清是多少岁月了,儿时伴在隐居山林中父母身边的那一份单纯的快乐再也寻之不到,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随着年岁的渐长、伴着心思越来越百转千回而愈来愈少。每日睁开眼,入眼的便是大大小小的琐碎杂事,进心的便是漕运的账目往来、人员调配、船坞增减……累了,早已累了,倘若没有那一声声爽朗而开心的「开春开春」,她只怕早已支撑不下去了。 开春开春,开春开春,开春开春—— 一年冬尽便是春,便是春啊。 开春开春,开春开春,开春开春—— 一日日,一时时,一刻刻,无时无刻不围绕在耳边心底的含着笑、带着情的高声呼喊、低吟轻唤,却奇异地从来没有感到过厌烦的那一刻,听入耳中,传进心底,从来便是一曲悦耳的宫律,声声入耳,声声进心。 想来,喜欢上他,便是从他这一声声高呼低吟着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一点一点开始积累的吧。 与所见过的所有人的性子截然不同,没有少爷的骄纵,没有世家子弟的蛮横,却是那般平易近人、却是那般和颜悦色、却是那般直截了当。 开心着,会用嚣张的大笑口吻说「少爷疼妳哦,我的小开春。」;快乐时,就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地跳过来跳过去,火燎燎地背起她就跑着喊着「我带妳出去玩呢还是去探望开春的爹爹呢?」;就算对着她的不解风情瞪大了一双豹子眼气鼓鼓地狠劲盯她时,也是劈里啪啦地喊着「开春开春,妳再这样我会哭给妳看,我真的一定一定会哭给妳看。」——令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笑个前仰后合,心中则是那么那么香甜如蜜! 她到底喜欢上他的哪里,喜欢他的一些什么? 只是因为长久以来习惯着与他朝夕相对,习惯着身边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的存在,所以才不得不喜欢上他的;还是就像他说的,喜欢就是喜欢了啊,反正你这一辈子是跑不掉的,你就认命地喜欢本大少爷我吧! 自大而又自信非常的得意口吻,却从来不曾真的惹起她的反感过,最多,是对着昂首挺胸嚣张大笑的大少爷忍不住地莞尔一笑,剩下的,只有满满的开心与喜欢而已。 或许就是这样吧,喜欢就是喜欢了呢,与其去浪费时间精力去追究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好好把握好不容易才抓到手的快乐、幸福与满足,开开心心地去生活。 反正,她的这一辈子是绝对不能从这霍家大少爷身边逃掉的了。 「开春开春,笑什么呢?笑什么呢?怎么笑得这样秀色可餐,啊——让我也吃一口好不好,好不好呢开春!」 突如其来的男子高声朗笑,忽地打断了她的清闲时光,在她尚未回神的时候厚实而火热的宽唇已经霸气地袭了她的红唇,高大且粗壮的身躯更是大大方方地往窗前的暖榻上一扑,十足的力道,却在覆压住她娇小身子的前一刻收敛得无影无踪,细心地用手肘撑住自己的庞大身躯,而后巨掌搂着身下的女子轻轻一个转身,便将女子安置在自己的胸膛上,再顺手扯过掉落一旁的轻裘大氅仔仔细细地往上一盖—— 不过一个眨眼之间,原本清淡的室内气息顿时火热且热闹起来。 「好啦,我可以开开心心地享用我的美味佳肴了耶!」厚实的宽唇嘟成好笑的喇叭花,带着无穷无尽的活力向她奔袭而来。 「休想!」飞快地抬手摀住那朵「喇叭花」,她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老爷夫人呢,你没去别院接他们?」 「我当然接回爹娘来了啊,我飞也似的奔回来是因为太过思念妳才归心似箭的哎!」享用不到可口美食的大男人受伤地吸吸鼻子,清亮的豹子眼中立刻湿润润地挂起两泡显而易见的珍贵男儿泪,「呜,冷血无情的开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已经整整五个秋天不曾与妳相见并卿卿我我互诉衷肠了,妳却这么对人家!」字字含血的控诉,彷佛自己遭遇到人世间最最残酷无情的对待、最最冷血的抛弃。 「霍矢初霍大爷……」无力地叹息一声,开春捧住那张明明挂满浓浓笑意、偏偏又写满「我被你害得受伤了」的委屈脸庞,主动地凑上前去柔柔地吻住那火烫烫的厚实宽唇,千般喜欢,万般衷情,尽数赋予这情到浓时的无声一吻。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矢初,要她如何不喜欢?! 「开春开春开春——」男人不满足于心爱女子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双臂缩紧,将她整个身子拉近,完全嵌进他身躯之间,不容她拒绝地吻进她的唇舌之间,恣意地享受与心爱女子气息交缠的快乐。 「矢初,等——」唇齿间的激情,男子热情如火的索取,让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热气,原本清明的脑子也逐渐迷钝起来,被急切吮吻着的红唇,忍不住溢出急促的轻喘。 「矢初——」微冷的空气由渐渐开敞了的衣襟中悄悄地灌入,迷钝的神志在一瞬间清晰起来,她咬住不住溢出轻喘的唇瓣,颤抖无力的双手勉强抬起,「矢初!」用尽全身的力道将乏力的身躯勉强扯离他滚烫的怀抱。 「开春……」他有些受伤地仰首望着她,依然陷于情火熬煎中的双眸满含祈求之色。 「你……你要我一生一世,还是只想拥有我短时的一瞬快乐,矢初?」她转过头,不忍与这样子的矢初两两相望。她,如何不想与他双宿双飞,共享鱼水之欢!可是,可是,可是—— 「开春开春!」 奔腾怒吼的情潮如同被猛浇了一盆最最冰冷的凉水,霍矢初呆呆地望着身上的女子,不言不语了好久好久,才哑哑地叹出一口气来,抚在细腻肌肤上的十指慢慢地退出来,轻轻地将被自己扯开了的衣襟重新为她束好,再拿起滚落一旁的轻裘大氅包覆住两人,手掌微施力,将女子的螓首服帖在自己激烈的心口上,充斥情火的双眸悄悄垂落,遮掩住一身的萧索。 「我只想和开春一生一世啊。」 可是……这样的日子,这样明明两情相悦到极致、渴望的心都痛到无法言语却依然不能缠绵共倚的日子,他还要忍受多久? 「开春开春,妳真的是——」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滚烫的心,不由得微微冷了起来。 第四章 「开春?」 她不以为意地轻应一声,而后才发觉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甚是陌生,便放下手中的书册,微笑着抬起头来望向来人方向。 黑若绸缎的及腰长发,用好看的彩色丝绢扎成长长的辫子。鹅卵形的脸蛋上,大大的眼睛亮若星子,小而翘的鼻梁可爱至极,粉嫩嫩的樱唇和甜甜的笑容址那么的令人喜爱。 体态略显圆润,着一身喜庆的鹅黄锦裙--很是令人眼前不由一亮的娇俏少女,正笑嘻嘻地站在芙蕖楼的暖阁上,站在她的眼前三尺处。 「妳就是霍矢初口口声声的那位开春姑娘是不是?」清脆悦耳的嗓音,伴着泠泠的轻快笑声,如春风一般传入她的耳中。少女双手后背一蹦一跳地凑近她,大大的眼睛围着她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似乎对她很是好奇,「我是水玲珑,是霍矢初的妹子哦。」 「我曾听少爷提起过水小姐的。」如恍然大悟似的「呀」了一声,开春忙站起身来,屈膝施礼,「不知表小姐回来府中了,开春失礼了,还望小姐勿怪!」 霍老太爷有两子三女,水玲珑便是嫁到金陵去的霍矢初二姑姑家的最小女儿。但听霍矢初讲她自幼体弱多病,身骨虚弱,自出生便以珍贵药材佐喂,几乎是从不出门,这母亲的娘家更是从不曾来过。是以开春只曾听说过她的事,入霍府这十五六年来却从不曾见到过她。 「这是我要求霍矢初为我保密的呀,目的就是想吓开春一跳的嘛!」水玲珑笑瞇瞇地往开春身旁的暖榻上一坐,伸手拉住开春的手,「妳也坐啊,不用拘束的。」 「小姐是……同少爷一起从金陵回来的?」开春微一躬身,而后顺从地坐下来,望着娇俏可爱的少女,她忍不住地喜欢。 「才不是呢。」水玲珑嘟唇扮个鬼脸,「我呀,的确在金陵撞到他了,可他很讨厌哎,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我的亲戚之一来啦,于是高高兴兴地喊他,可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急匆匆地跑掉了!我是他的妹子哎,他这样对我岂不是太看不起我了?!哼,于是我一时气不过,就索性跑到扬州找霍矢初的麻烦来啦。」 「小姐的性子真的很像少爷呢。」开春闻言,不由莞尔一笑。想到就做,绝对的是霍家人的脾气。 「幸亏妳没说我长得像他!」吐吐粉舌,水玲珑继续道:「本来我来了扬州就想到主府来看望开春的耶,可临来时我妈妈告诫过我啦,要我一定先去霍家别院拜见舅舅舅母大人,就算想留在扬州过年,也必须先征得两位长辈的同意。所以我没法子啊,只好先去了别院陪两位老人家住了几日,等霍矢初去接舅舅他们回府来了,我才跟过来的。开春,妳不会介意我留下来过年吧?」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身边沉静的女子。 「小姐说哪里话来?」开春笑着摇摇头,「这里原本便是小姐的家啊,小姐是主子,乐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开春只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书房丫头,哪里有置喙的余地?小姐,您太看得起开春啦。」 「才不是呢!」水玲珑认真地竖起一根青葱玉指晃一晃,「我虽然从未来过扬州霍家主府,也从没见到开春过,可我在家中常常听妈妈提起开春哦。妈妈说开春是未来的霍家少夫人呢,要我来了一定要好好地同妳相处,不可以惹开春生气,不然我以后就没机会再来这里啦。」 「二姑奶奶与小姐真是折杀开春了!开春身为人家奴婢的,哪里有胆子敢同小姐过不去?」开春文雅地摇头笑了笑,站起身来从火炉上拿起烧滚的开水在茶杯里冲沏新茶,而后恭敬地端给水家的玲珑小姐,「小姐是少爷的妹子呢,哪里用得到什么礼数的?啊,对了,小姐身子还好吗?这一路上又是风又是雪的,小姐舟车劳顿一定是很累了,要不要早些歇息?」 「妳不说也不觉得什么,妳一说我还真的有点儿疲乏了呢。」水玲珑没接茶水,只捂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身子随意地往暖榻上一歪,头刚枕上软枕,便瞇了眼儿,「开春,我曾听妈妈说过,这里是芙蕖楼是不是?妈妈便是在这里一直住到出嫁的呢,那我可不可以住这里呀?」 「小姐喜欢当然可以住啊。」开春不以为意地放下茶杯;转手拿起一旁自己平日盖着的狐皮大氅来仔细地给少女盖好,「我去给小姐将卧房收拾一下,您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等我给小姐收拾稳妥了,开春再来唤您。」 「好啊,那就麻烦妳啦,开春。」水玲珑缩在暖和的大氅里,瞇着眼含糊地朝开春笑了笑,「对了,开春,我容易心悸,稍有一点儿动静便睡不踏实,妳将这楼里的丫鬟仆妇全撤了吧,我自己带来了几名伶俐的丫头呢,妳去唤她们上来伺候我就行了。我住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就请妳多担待啦,开春。」说完了,便眼一合,睡了去。 开春闻言先怔了一下,但望着少女可爱的睡颜,终究只是笑了笑,轻轻地挪动脚步退了出去。 这芙蕖楼原本便是霍家女儿的闺房所在,四周围有大片的翠竹林子,甚是幽静雅致。因她喜欢楼外的那一片竹林,常常坐在竹下读书留连,几年前霍矢初便强硬地将楼改为「开春阁」,死皮赖脸地拉着她一同住了进来,这楼俨然便成了两个人的小天地。她从不习惯被人伺候,霍矢初除了她更是不喜欢时刻有奴仆家人围在他的四周,是以这小楼一直是她亲自打扫收拾的,不过她总忙于船运事务顾不得其他,这小楼偶尔也会有奴仆上来打扫打扫的,却并没用着专属的奴仆照看着。 如今正牌的主人家回来啦,她看来还是搬回去比较好。 微微叹一声,心中,不知为什么竟然莫名地一空。 「委屈妳了,开春。」 她诧异地抬起眸,望向懒洋洋斜倚在床榻上的粗犷大男人,微张唇想说些什么,却又在转瞬间明白了他所说的意思。 「水小姐原本便是芙蕖楼的主人啊,我住那里才是所谓的『鸠占鹊巢』吧,如今不过是搬回住了十来年的院子来,我其实很开心呢。」她不在意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离开书桌慢慢走近他,「委屈的应该是你呢,我的霍少爷。」她为给水玲珑腾出芙橥楼,便搬回了听涛阁旁边的书房跨院,连带的这位霍大少爷也挤进了这小小的简陋房子,「你住回听涛阁好不好?」 他虽生性豪放,对衣食住行并不是十分在意,但自小住惯了重檐迭顶、精巧华美的高楼尊阙,猛地让他挤进这低矮局促的狭小空间,他只怕是连手脚都无法自由行动了呢。 「妳不去,我就不去。」伸手将她拉进怀里轻搂着,霍矢初抓过她的冰冷素手替她捂一捂,「我最不喜妳这样的话。什么叫『原本便是』,什么又是『鸠占鹊巢』?妳可是我的开春,更是我惟一的妻子呢。」他这些年怎样待她的,她难道还不清楚?他从来没将她当奴婢下人看待过,一直一直是以平等的身份、以心爱的妻子来与她生活的啊。 「玲珑再如何,我爹娘再怎样喜欢,她也只不过是外亲,哪里比得上我的开春?开春阁便是妳的,我不许妳再喊它什么芙蕖楼,更不许妳再这样贬低自己。」他认真地说道。 「我会是贬低自己的人吗,矢初?」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笑盈盈地望着他,「如果我看不起自己,我便不会是你喜欢的开春了是不是?」 她当初进府来的确是为生活所迫,是身不由己地屈身为婢,但那又怎样呢?她从不以此为耻。 她凭自己的勤劳努力养活自己与照顾年迈的老父,哪里比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姐少爷老爷夫人们低人一等了?而与他知心互许,她更是从没想过自己的身份是否是高攀了,不认为自己因为身份的关系而没资格与高高在上的主子大人牵手一生。 只是,其他的人不这么想啊……她虽然没有办法阻止他人的冷嘲热讽、毒言恶语,但却可以保持自己的一颗平常心,不管经历了多大的波折,她一直在喜欢的人身边的,一直在的。 而这,就够了啊。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开春啊。」霍矢初热切地凝视着她笑盈盈的水眸,忍不住与她十指交缠地紧握在一起。 「开春,开春,我该怎样对妳才好呢?送妳珠玉裙衫妳从来看也不看,给妳华屋琼楼妳也从不稀罕,开春,妳至少向我要求一些什么吧,不然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他知她极喜爱芙蕖楼那一大片的翠绿竹林,便不惜同爷爷闹翻脸地将那楼阁硬送了她居住,只为着能看到她的展颜一笑。这么多年了,早已在芙蕖楼住习惯了的她总是仔细地打理着楼内的所有,甚至在楼中新添了不少他与她喜欢的摆设,精心地将楼作为他们共同的小天地来小心地维护着。她也曾偶尔笑着对他说「我要在开春阁住一辈子」,他当时听了这句话忍不住欣喜若狂地亲吻她,为她的有心而开心着,以为她终于肯…… 可是现在呢,她竟然一句也不反驳地将开春阁简简单单、轻轻易易地说让就让了出去! 他送她的啊,为什么她却一点儿也不珍惜? 会不会到头来的某一天,她对他,也会如此毫不恋眷地说丢就丢掉了?会不会?会不会? 「我一直一直在要求着妳啊。」他眼中淡淡的黯然让开春心中犹如针扎般难受,咬一咬嘴唇,她将与他交握的十指牵到他的心口处紧紧地压贴住,再将头依偎在他的心跳声里,「我只要矢初。对我来说,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名叫霍矢初的男人更珍贵更想让我拥有的啦。其他的什么珠玉裙衫中什么华屋琼楼,对我又有什么用?就算给我无数的奇珍异宝,我也不稀罕。这辈子,这一生,我只想要矢初,只想求矢初的心。」 话音未落,一张清秀的脸,已是一片的赤色艳霞。 她生性沉稳文雅,待人接物一向是含蓄内敛的。就算同霍矢初这些年相知相许了,但如此直白的情语绵绵却依然是罕少讲出口来的。 而今,她能如此坦然明白地说出来,心中的情意自然是不允许错驳的。 「开春。」黯然的眼神早已不再,清亮的豹子眼中,是满满的柔情与开心的笑意,「开春开春……傻开春。」 她向他索要的,恰恰正是他最想捧到她面前的呀! 心中的快乐,难以形容。 「开春傻,矢初又精到哪里去了?」她将头更偎向他的心跳,语带哽咽,「这些年,最--」唇,却被轻轻地用手指点住了。 「妳再说,我可生气啦。」虽不明白这些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开春一直拒绝着他的亲近,更是不肯搬进他的听涛阁同他共处,他想知道原因,很想,非常想。但,他却最不想提及。因为,他不要他的开春难过,一点点的难过也不许,「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了,不管怎样,我和开春一直是在一起的啊。」 他生性粗犷,一直大大咧咧的,很少能定下心去关注他人的喜怒哀乐,更不用说去猜测女人家圈圈绕绕的纤细心思了。但一面对开春,他却总能显露出罕见的耐心及超强的观察力来,几乎不用开春开口,他就能将她的心思猜测得清清楚楚,知道她此刻的想法,更明白怎样能使她开心快乐。 就算祖父在世时曾怎样对他们的婚事大加阻挠,他能够和开春一直走到今天,除了他与她的情意使然之外,也因为他明白,有许多事是强求不来,更无法去强求的。 祖父去世的前一夜,曾将开春唤到床前交谈过,但至于两人到底说过些什么,却无人知晓。他不是不曾问过开春,只是开春却一直闭口不言,被他追问得急了,便会神思缥缈地望着他,眼中竟然是绝望之色!他大惊,从此后却再也不敢闹上一句。 其实不用问,他也能从开春神色上猜测出一二,开春拒绝他的亲近与不肯搬进他的听涛阁居住,十有八九与那一夜的秘谈脱不了干系! 但-- 罢了,罢了,只要开春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好强求的?便是一直这样过下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比起义兄楚天眉与妻子八年多的分离、尝尽相思煎熬之苦来,他,至少是幸运的。 至少开春会一直在他的身边,一直会,一直会。 「是啊,我们一直在一起。」含着感激与虔诚的笑,她亲亲他点住她唇瓣的手指。 而他,却如遭火炙,飞也似的将手指闪开了。 「矢初?」他从不曾拒绝过她的亲昵啊。 「我……」他狠心地转过头,不肯再望她,也不敢再望,铜褐色的阳刚脸庞上竟然升起淡淡的红晕,「现在是寒冬腊月的,我不想去洗冷水澡!」他有点儿狼狈地含糊解释道。 那次在开春阁若不是她的阻止,他真的会激情难耐地一口将她吞吃进肚,绝不会留一点点残渣!那种情火宣泄不得的痛苦,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最最狠毒的酷刑。他自知他的自制力有多少,也很清楚怀中的女子对他来说是多大的诱惑……还是小心一点为上策! 「……」 开春瞪着他难得的害羞模样,双眼一眨也不眨,而后,小声地笑了起来。 「开春!」他被闹得更加面红耳赤,想骂却又没了脾气,就这样算了吧,心中又极是不情愿,最终,他狠狠地搂紧她,直到听到她「哎哟哎哟」喊着疼,向他可怜兮兮地求饶了,才心情稍爽地放轻了力道,「看妳还敢不敢闹我!」他扬首哼了一声,属于大男人的自尊总算又捡回来了一点儿。 「霍大爷,小女子再也不敢啦。」开春揉揉被他的铁臂勒得隐隐生痛的肚腹,双目含怨地瞪着他,「霍大爷,您是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呢,怎么却偏偏和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儿家计较?」 「妳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儿家?」男子汉大丈夫瞠大了豹子眼心有不甘地回瞪着她,「我这五大三粗的七尺壮汉都被妳捏在股掌之间任妳揉捏啦,更别提那些在暗处嘀咕妳恶霸地占据了中原七成漕运利润的其他漕运小户啦。开春姑奶奶,您够威风八面的啦。」 外界都以为他霍矢初是手握中原漕运七成铜壁江山的漕运霸主,可又几个人知道,其实这真正的中原漕运霸主的真面目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儿家? 在霍家主府之外,他威风凛凛的,无人敢撅其缨,可一回到这霍家主府,他还不照样要听这小女子的令,依命行事? 祖父在世时,对他经商的天分十分满意,常常夸赞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却根本不知,他的背后所隐藏的是一个拥有怎样惊人的经商天分的旷世奇才! 祖父故去后,他将开春的能力尽悉禀告了父母知晓,父母虽半信半疑,却对开春从此另眼相待了许多,虽依然不肯应允他们的婚事,但却也不敢再将「轰出府去」那种威胁轻易地说出口来,其实已然默许了开眷将是他霍矢初妻子的事实。 天知道有多少人在佩服着这旷世奇才,恨不得将她供奉起来顶礼膜拜,一求自己可以沾上一点她所拥有的经商天分。可这小女子,却竟然在抱怨她自己「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儿家」?! 哈,天理便是这般不公! 「喂,霍大爷,您这是什么嘴脸!」他撇着嘴巴斜眼睨她是什么意思?! 「妳说妳很是佩服金十三,可妳一定没听聂老二说过,他的亲亲生平最最敬佩的人是哪一个吧?」他心里乱不是滋味地哼了一声。 「聂二嫂子最最敬佩的人是我啊。」嘻嘻,她知道的耶。 「弟妹!弟妹!」要他说多少遍呀!「妳才是金十三的小嫂子!」 聂老二比他提前娶到美娇娘已经够叫他窝火的了,再听那家伙沾沾自喜地到处吹嘘「将为人父」,他只想拿脑袋去撞墙啊,她到底懂不懂?! 「你说得那么咬牙切齿做什么?」用小指挖挖他吼得发疼的耳朵眼儿,开春推开他紧圈在自己腰上的的臂膀,舒展双臂站起身来,细声细气地笑着往外推他,「好啦好啦,我是聂老二的义嫂子!反正我迟早会嫁给你的,到时候你可以去跟聂老二炫耀,说你的妻子是他妻子最最佩服的人!可以了吧,开心了吧?」 「有什么好开心的?」如果他提前比聂老二娶了妻子有了孩子才有炫耀的资本啊,现在这情况只会让聂老二讪笑他罢了,「开春,我是高兴妳能替我压一压聂老二的嚣张气焰,可是--」他使劲地哼一声,没再说下去。 迟早嫁给他,可这一迟一早快等得他头发都白了,心都快疼死啦。 「已快晚上啦,快去吃饭好不好?水小姐刚刚来府,你这为人哥哥的至少要去尽尽地主之谊呀。」平日霍家父母居住在远离主府的别院里,鲜少能与自己儿子团聚一刻。而霍矢初虽是莽撞性子,但活了二十七八年来,除了在自己与开春婚事上总是与父母针锋相对、不肯退让一步外,其它方面却极是孝顺的。于是每逢二老回主府来,霍矢初便将所有闲暇都留给了自家爹娘,多少年来早已成了习惯。 开春自幼便失了亲娘,少年时自己最爱的爹爹也撒手离她西去,共享天伦之乐,对她来说已经是今生再也不能实现的奢望,一半是自己再也难以弥补的遗憾,一半是她总对霍家父母抱着愧疚。虽然霍家父母离府而居是二老自己的选择,但无论他们如何对儿子的婚事横加阻挠,父母终究是生了儿女养育了儿女的血脉至亲,这血浓于水的亲情总是不能舍去的。况且儿女终有长大成人的一日,终有离开父母独自远行的一日--这长大后的儿女又能陪伴在自己渐渐老迈的父母身边多少光阴? 她不要矢初以后有如她一般想在父母身前尽孝却为时已晚、尽孝无门的悔恨遗憾,因此只要霍家父母回府,开春便也总是会主动地将他推到他父母身边去,而自己则为不惹霍家父母生气,总会躲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自己打发时间。 没有了这个叽叽喳喳总是吵着她的大男人,又多是在年节时日,心中若说不空落落的是假的,但她从不曾抱怨过,只要矢初开心了,她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至少,矢初可以尽情地陪伴双亲,以后不会留有遗憾,而她,也可以以此慰藉自己的抱憾终生锕。 「快一点,快一点,真的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呢。」她在他背后笑吟吟地推呀推的。 「妳饿了?」他马上忘记了自己的抱怨,很关心地回首望向她。 「被你缠了这么久,不饿才怪呢。」她吐吐舌,朝他扮个鬼脸,「好啦,老爷夫人在三寿堂正等着你这个不孝子呢,快去吧!」手拍在他背上,将他用力往前一推。 「妳呢?」他却不动,依然回首望着她的笑眼盈盈。 「刘叔中午就告诉我啦,马厩的张大头今日去溜马,从雪地逮了好肥一只野兔呢,说是张大头为了向我赔罪,那只野兔今晚就让我一个人独享呢。」她得意地笑弯了唇角。 「没我的份儿?」他才是主子吧?「张大头为什么要向妳赔罪--啊!」他恍然大悟地大叫一声,眼神立刻恶狠狠起来,「那日我从金陵回家来,到处找妳找不到,后来是张大头告诉我你在青石斋的!」那傻大头,竟然会背弃他这个主子! 「是啊,后来他偷偷找我赔罪,说他是被霍大爷威胁着,不得已才将我的藏身处说出来的。」开春双手背到身后,将面庞靠到他宽厚的背上,哑哑地笑了起来,「矢初,我似乎比你还有人缘哟。」 虽然这些年她一直为霍老太爷及霍矢初父母不容,但霍家主府所有的家了奴仆们对她却极是亲近的,若不是他们在暗处默默支持着她,她又哪里能安稳地在这里生活了这十数年? 若说她这些年要感激的人物,这些与她如友如亲的家人们,绝对是榜上有名的。 「我也替开春欢喜啊。」霍矢初如何不明白她的心里所想,他静静地立着任她倚靠着,「今年的彩头已经准备好了吗?从我的那份里再多取些给他们吧。」 「霍大爷,您以为你是大财神呀?」这次轮到开春很不是滋味地哼了一声。霍家虽没有富可敌国,倾城却是绰绰有余的,每年单是从漕运货物中抽取的赢利已很是惊人了,再加上漕船的利润,哈哈,那一个数字还是不要说出口来惹人眼红的好……只如此粗略地一算,如今霍家的当家主子身价如何,便是不言自明了吧。 「那些也是开春的啊。」霍矢初微微地一笑,反手安抚地揽住她的腰,「我如果是大财神,那开春便是天注定的财神婆子!」如果不是身后有她,他哪里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才不稀罕那些东西哩。」好似没听出他的话里寓意,开春打掉他的手,继续伸手往前推他前进,「好了好了,你快去陪陪老爷夫人好不好?我真的饿了,不同你说了!」 「好吧。」他无声地叹口气,顺着她的意思挪动脚步,「那我去做陪客!不过,开春,妳的兔肉可不可以给我剩下一点点?」他头也不回地边笑边走了,「免得我今晚睡着了却会被妳吓醒来!」 「为什么?」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有些傻气地追问。 「我怕我的开春也成了三瓣儿嘴和豁门牙啊!」赶在她发火之前,他纵起轻功飞也似的逃掉了。 这个霍矢初! 痴痴地望着高大粗犷的男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原本清晰的视线蓦地模糊了起来。 矢初矢初,就算我真的成了三瓣儿嘴和豁门牙,你也是开开心心要我的,是不是? 遥远处,冬日的晚风呼啸着奔过来,似乎就是那个男子在爽朗清亮地大声笑着:傻开春,妳在担心什么傻问题! 第五章 每一年的新年,是开春最清闲自在的时候。没有烦人的漕运事务,没有那个总黏在她背上唠唠叨叨的大男人,有的,便是临窗闲闲地遍览群书,便是在竹林中踏雪而行的那份淡然,便是捧一杯好茶窝在偏厅听霍家家人们笑闹调侃的那份轻松。 短短的十数日,却是她忙碌了一年之后最最放松的悠闲时光。 因为,可以放下一切,什么也不用操心,更不必担心。 「开春,今年妳再这样想,可是会吃大亏的。」一大帮不回家过节、却很干脆地将霍家主府当自己家的家丁随扈账房管事们,团团围着红彤彤的火炉嗑瓜子啃糕饼,顺便交换一下一年来所积攒下来的小道消息以及自己的心得体会。 说话的,是霍家漕运的三管事,年已花甲,是府中年纪最大的老人家了。他自幼便卖身来府,一辈子未曾娶妻生子,早已将这生活了几十年的主人家当成了自己的养老所在,将自小看着长大的小主人看成自己的儿女尽心辅助着,对开春更是如同亲生女儿般地好。 「三管事,您这话每一年都要拿出来同开春讲上一遍,您还不嫌多啊?」没等开春应声,坐在三管事身边的张大头笑呵呵地先给他顶回去,「现在是大过年的,您不要总触咱们的霉头好不好?」 「你这个傻大头给我滚一边儿去!」大人们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管事伸手狠狠地拍了擅自开口的人一掌,眼望着对面笑而不语的年轻女子语重心长地道,「今年的情形妳也看到了啊,那位二姑奶奶家的小小姐,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聪明伶俐甚是讨老爷夫人的喜欢,又是亲妹子家的宝贝女儿,如此这般的门当户对--将来如果想亲上加亲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三哥,你这样说我看有点儿杞人忧天吧。」霍家的管家刘叔手捧小茶壶啧啧有声地说,「咱们少爷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就算老爷夫人再怎样的心急想抱孙子,也得等咱们的开春点头说想做霍家少夫人了才敢说出口来吧。」 四年前老太爷故去后,老爷夫人为了完成老太爷的遗愿,瞒着府中所有的人给儿子娶进门来两房妾室,结果哩,还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了个里外都不是? 「老刘,我说的是那位二姑奶奶家的小姐不是一般的女子!」他们听清楚了他的话没!「少爷喜欢开春,老爷夫人拿少爷没法子,可那位表小姐或许有法子呢?」女人心,是最最玲珑七窍的,不得不防着啊,「你瞧瞧,成天霸着少爷往外跑,没一点儿小姐千金的文雅气质,却又很对了少爷的味儿!」 少爷小时候一直是喜欢新奇事物的,最乐于打打闹闹、以同人斗嘴为乐。如今年纪稍长,虽稳重了那么一些,可一旦疯玩起来一样让人头疼啊,如果真的让那位表小姐引出了原本便潜藏不深的原始性子来,可真的会有点儿大事不妙的! 「这些年,除了开春妳,少爷从不曾同其他女子长时间相处过吧?」现如今每日陪着那位娇俏可爱玲珑剔透的表小姐整日流连在扬州庙街之中,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虽这是老爷夫人的命令,少爷不得不从,但要让他说,用那句「乐不思蜀」也是完全符合少爷现在的情况的! 所以……还是小心一些比较好。 「可是咱们都看得出少爷只拿表小姐当妹子来看的啊,只要少爷不是『男人』地喜欢上她,那位表小姐又能怎样--哎哟!」刚被三管事打了一记的傻大头还是忍不住地开了口,结果又招来了管家刘叔的一脚狠踹。 「天下的哪个男人没有一点儿歪心眼?」三管事哼了一声,不大的精明小眼睛朝着在座的所有男人们冷冷地扫上一圈,「老刘,你媳妇死了才几年,可你的二老婆娶回家又几年了?」五十来岁的人了,却还不是一样为老不尊,见到了稍有姿色的女子便想往家搂! 「我--」平日一向威严惯了的管家刘叔顿时有些狼狈地摸了摸鼻子,老脸竟红了起来。 「没话说了吧?」三管事哼一声,对着开春继续语重心长,「开春哪,妳也不小啦,有些事该办就办了吧!总这样下去,妳知哪一天少爷真的起了外心--啊,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当然做不得真的!」面对各方突然射来的凌厉视线,老人家难得有些慌乱地摆摆手。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万一吧?少爷二十八啦,早已经是当爹的时候了,你们再这样拖下去,万一少爷--呃,就是男人们都有那个--呃……的啊,少爷是男人啊,难保不会有个意外地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让他一个老头子对着一位妙龄的女儿家说这些混话,实在是难以启齿的。 果然,话音未落,屋子中已是一片的尴尬咳嗽声,坐在开春周围的三四个小丫头早已经红着脸跑出去了。 这个……六十多了还是老童子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屋子中剩下的一大堆大小男人们,没有一个不用眼睛狠狠瞪他的。 「三伯伯,您的忠告开春记在心里啦。」一直埋首喝茶笑而不语的女子,并没有一点其他人的不自在,轻轻地抬起笑盈盈的如水秋眸来,她缓缓环过四周亲如一家的家仆们,淡然地笑了笑,「开春深知自己不是什么大家女子,也没有什么可以牵绊住少爷的手段,可是--」她举杯喝茶,将来自四周的关切视线阻在小巧的茶杯之前,不想如此在人前落泪。 「可是我想,知心的男女应该不会因为一点点的……各持己见就会闹出大的矛盾来吧!矢初不是那样的人,我也相信他不是那样的男人。」他们的心意,她完全明白的。 她……她如何不向往着与喜欢的男子双宿双飞、共享人间快乐;她如何不想为喜欢的男子生儿育女孕育骨血;她如何不期冀着能正大光明地与心爱的男子出双入对、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眷佳偶! 可是,可是……时候还远远未到,她再如何心急,再怎样对心爱的男子愧疚得心痛难眠又能如何! 只要矢初三十岁之前不沾染任何女色,一心一意要与妳双宿双飞,我便承认你们的婚事!否则,妳自己以为一个不肯为自己喜欢的女子守身如玉的男人,配得上妳吗? 妳不想矢初到死也得不到我的谅解吧?妳不希望一生孤傲自爱的老父为了妳、即便已不在人世了还背着永生永世的闲言碎语吧?妳不会认为只要相爱就好、就可以弃恶名于不顾地与矢初快乐地生活一辈子吧?妳,难道不想凭自己的努力来获得我的肯定,获得我堂堂正正的承认吗?妳,不想吗? 我要妳以矢初的性命发誓,这件事只有妳知我知,谁也不准告诉!如果妳泄露出去,矢初便不得好死!我宁愿霍家至矢初而绝也不会承认妳与他的婚事! 她,还能如何,还能如何?! 她惟一所能做的,只有等待,惟有静静地等待! 其他,却是什么也不能去做的。 可是,即便什么也不能去做,她却也可以牲原地等候,用心来等候,是不是? 「开春!这么大冷的天,妳站在这里干吗?受了风寒是很好玩的事吗?哼,我才几日不理妳,妳就想我了吧?哈哈,说过多少次要妳跟我们一起出去逛逛散散心,可谁让妳不答应的?如今后悔了吧,是不是想告诉我,明天妳想同我和玲珑妹子一起出门了呀?哈,看妳这么想去,我就大方一点点点头好了!不过妳要答应我一件事哟--妳笑什么?我难道没说中妳的心思不成?!」 天色渐晚,在霍家主府的大门前,,兴冲冲返回家门的大男人刚从马车上跳下地来,眼尖地瞄到了清雅地伫立在门前石阶上的年轻女子,马上咧着大大的笑容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哦喔噢,开春竟然在为他等门哎! 开心得简直要手舞足蹈一番了。 「我笑你这么大的人啦,却还是这么孩子气!」微仰首望着眼前开心地又说又笑的大男人,开春笑着抬手替他顺一顺散在肩头上的乱发,「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你知道天冷,为什么不想想表小姐的身子受不受得住?如果有一点儿闪失,我看你怎么和二姑奶奶交代!」 「我们今日去福善楼用了晚饭才回来,所以迟了些。」习惯性地捉住开春泛着凉意的素手,他将她往怀里带,「我替妳带回了你最爱吃的辣子煮鱼和翡翠饼,用暖炉煨着带回来的呢。走,咱们快回屋子里吃去!」拥着她抬脚便要进府,「妳怎么也不披件披风,若真的受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霍大爷。」开春睨着劈里啪啦说个不停的男人,伸手将他的脸往后转,「表小姐还在车里等你呢,你这是怎么做人家兄长的,还不去扶小姐下车来?」 「啊,我忘了!」拍拍大脑袋,霍矢初暂时松开搂在她腰上的手,返身又跳下台阶奔到马车前,将车里等候多时的水玲珑小心地抱下车,朝着她歉意地一笑,飞快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便伸手接过车夫递来的食盒子,又飞也似的奔回到开春身前来。 「好啦,我道过歉了,咱们快进府吧,这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我还没吃饱,只等着同开春一起吃 呢。」不待开春开口,一手拎着食盒子,一手将开春拦腰一抱,运起轻功便朝着他们所住的院落奔去了。 站在一旁从头到尾看了这一切的人,有的在捂嘴偷笑,有的则气白了一张小脸。 「小姐,您看,表少爷怎么这样对您?!」在大庭广众之下便这样与女子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霍矢初从来不是会顾及这些的人啊,我这当主子的尚未说些什么,妳们这些丫头们叽叽喳喳的难道就是给我增脸面了?」水玲珑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大门口,随口斥责自己的贴身丫头一句,拢一拢身上的披风,也迈着小步走进了府邸。 如果霍矢初是一个懂得什么叫做「礼貌」的人,她又怎么会从金陵一路追他到扬州来? 这辈子,还从未遇上一个像他这样敢对自己置之不理的人呢。 她……岂会轻易地饶过他! 俏丽可爱的少女面庞上,含着单纯的笑容,慢慢走回芙蕖楼去。 偷偷躲在门房里的一堆老少家便仆们,则个个摀住嘴偷偷笑个前仰后合。 他们的开春可不是单纯的普通女子哩,论心计,论手段,能一口吞下大明中原七成漕运江山的女子,岂是简单得了的?! 想斗法,只靠老爷夫人的纵容与支持,是绝对斗不赢开春的! 哈哈,想做霍家的少夫人,可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事哦。 「开春,妳尝尝这个,啊,还有这个!妳不要只吃辣子鱼嘛,吃多了会烧心的!哪,给妳薄饼,要不要多抹点儿甜酱?」紧挨着女子坐在摆满了各色菜肴的桌旁,男人很是殷勤地为女子布菜。 「你不用忙啦。」开春轻轻地道,「今天和表小姐去哪里逛了?玩得开不开心?」 「我们上午去瘦西湖廿四桥了,将那些桥游了个遍!玩累了,就找了一家酒楼吃中午饭,然后随便找了一艘游船在外湖消磨了半天,再后来就去福善楼用了晚饭就回来啦。」霍矢初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笑着回答开春,只三言两语就把这一整天的行程说了一个遍。 「表小姐真是好精神呢。」自来霍府,每日天一亮就来她这里扯了霍大少爷兴冲冲地出府游玩,不到晚饭时刻绝对不回家门,小小的扬州已逛了这七八天了,却还没玩够。 「那个小丫头!」重重地长出一口气,霍矢初咧开大大的笑容,「她可比开春小时候调皮多啦,见了什么便喜欢什么,不买给她她便赖着不肯走,拉着你的手一直求呀求的!」哈,也让他头一次尝到为人大哥到底是什么滋味!「说是十八了呢,依我看,也就是一个八岁的小毛孩子,根本什么也不管不顾地,连同我避嫌也不知道!」不过表兄表妹子的,也没什么好避的就是了。 「表小姐很可爱的是不是?」开春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瞅着哈哈笑得有点儿忘形的大男人。 「是啊,又会说又会逗人笑的!不过比起开春来,就娇纵多啦。但她自小便受姑母家人的宠爱,千金大小姐,又是家中的老么,若没一点儿小脾气才会是真的奇怪呢。」 那小妮子总是在你能忍受的范围内给你找点儿小小的麻烦、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绝对不会让你真的恼起来--同她一起,其实很开心的,时间也总会在不知不觉中过得快了许多。 「明天还要去哪里玩儿?」 「还没定。玲珑说到了明天再说。」反正现在是年节,其实到哪里去玩都是蛮有趣的,「啊,只顾着说话,这饭快冷了,快吃快吃!」 望着眼前盘中堆得快有一山高的菜肴,开春却只小口地浅尝了尝,便将盘盏推到了那个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正兴冲冲地帮她继续夹菜的男人面前。 「我不饿,你不是还没吃饱吗?哪,你吃,我帮你夹菜好不好?」 「开春?」微愣了一下,霍矢初竟然是有点儿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如旧的笑眼盈盈,「妳在……生气?」 「没有啊。」浅浅地一笑,开春拿手绢拭拭唇角,朝着他扬扬眉,「霍大爷今日怎么这么说?」 听她这样若无其事地说着笑着、霍矢初却更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开春妳明明在生我的气!妳还不承认!」他伺她一起多少年了,她稍微有一点儿情绪不对头他能敏锐地察觉出来的,「妳如果不是在生气,就不会这样子!」 「我哪样子啦?」开春依旧浅笑着,持筷子夹了菜送到他嘴旁,「快吃,你说过的,凉了就不好吃了呢。」 「就是这样子!」他有些忿忿地张开大嘴巴一口吞下她递来的菜,嚼也不嚼地囫囵咽下去,「妳如果没在生气,妳才不肯轻易地夹菜喂我吃!」平日里一起用饭,若非他耍赖地软缠硬磨,开春从不肯给他这般夹菜,更不用说是亲手喂他吃了!所以他常常抱怨开春不解风情。 可现在呢,开春越是如往常一般笑眼盈盈,他却愈能感知她的不同往常。 「我的霍大爷。」开春有些无奈地将头倚在桌沿上,斜眼睨着真正生着气的人,「是您常抱怨我笨,说我不解风情!我觉得您说的不错啊,所以我改一改,不想总被您嘲弄--您到底要我怎样嘛我的大少爷!」 「开春才不是这样子的!」 眼前再美味的佳肴也成了碍眼的废物,将手中的筷子随便往地上一扔,霍矢初长臂一伸便将笑得云淡风轻的女子扯到自己怀里,不容她拒绝地以手托起她圆润的下颌,俯首便亲了下去,唇与唇热切地相缠相绵,他闯入她温润的口齿之间,强要她的小舌与他共舞,另一只手,却悄悄地下滑到她的心口。而后,他猛地又离开她的唇,将她的头紧紧压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前,逼她仔细倾听他急促的心跳。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亲吻,他却总会热血沸腾上许久,可她呢,可她呢! 「开春,妳的心跳如常,妳的呼吸如旧。」他有些受伤地点出事实来,以往清亮有神的豹子眼不自主地染上了微微的阴霾,「今日的妳根本对我没有一点点情动!」他若再察觉不出她的不对劲来,他就真的比瞎子还不如了。 「你--」开春望着一脸沮丧的男子,终于扬起唇露出真心的笑容来,「矢初矢初,刘叔他们都说你是粗心的大张飞,可我却知你其实是心最细的啊。」她双手搂住他的颈子,乖乖地投降了,「我是在生气,很生气很生气!」 「为了……我?!」她的坦诚让霍矢初稍微定下一些慌乱的心跳来,大掌轻轻抬起她埋在自己肩窝上的小脸,豹子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怎么看也看不厌的心爱红颜,「我知道我这几日忽略了开春,总是陪在爹娘的身前,本该陪开春趁着年节清闲外出走走、看看热闹散散心的,可又只顾着整天陪着玲珑……我时常陪着玲珑,所以……开春吃、吃……吃醋了?!」原本沮丧的人顿时眼前一亮。 「是啊,我就是吃醋了,怎样?!」她恶狠狠地用力回瞪着他,一张红脸绷得死紧,「霍矢初是我一个人的!我就是生气你去陪别的女子--就算是表小姐也不可以!」他若敢笑她试试看! 「玲珑只是我的表妹--开春,妳不要误会了啊!我真的只将玲珑当我的妹子的!」他当然不敢笑,就算心中开心得要命也不敢笑出声来。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怀中一脸红晕的女子,他咧开大大的笑容,急忙忙地解释道,「她自幼体弱多病,从没来过扬州,这次好不容易能来咱家,爹娘很高兴,又交代了我这做人兄长的,所以我才陪着她到处逛逛的啊--我同她什么也没有的!」他可是很清白的! 哦噢,开春会吃醋! 瞪得圆圆的豹子眼中霎时漾满了欣喜若狂的浓浓笑意,怎样遮也遮掩不住。 「你敢笑出来?!」红红的脸烫得快烧起来了,偏这不懂人脸色的臭男人却还沾沾自喜的! 「我好开心好高兴!开春,我真的想--啊,啊,妳不要恼,我不笑,我绝对不会笑的!」他猛地将她抱紧,热切地索求她的唇,将从心底狂涌上来的激动与笑声哺入她的唇齿之间,那种突然间令他感到的幸福,让他无法忍受地剧烈发起抖来! 自那年那月那夜在竹林与开春定情之后,他便似乎再也不曾如此激动难抑过啊。 开春在乎他,一直一直在乎着他的! 低低的笑,由被热烈索求着的红唇中忍不住地溢出来,搂在他颈子上的手慢慢收回,她转而托住他的脸,「你想笑就放声笑好了!」因为她自己也快忍不住要笑了。 「才不要笑呢。」依然热情如火的唇又转袭上她的脸颊,轻轻地一咬,他拥紧她柔软的身子,「这是很严肃的事情,我才不要笑呢!」话是如此,低低的笑还是满足地不断地溢出来。 「你一定在说『这才不是开春呢』!」她一直是淡然内敛的,哪里有过这种几乎算是失态的时候? 吃醋? 哦喔,传出去她就不要见人了。 「我一直也以为开春不会是一个小心眼儿的女子呢。」平日里总是从容沉稳地处理着一切在他看来绝对头疼的漕运杂务,淡然的笑是她脸上最常见的表情。 「我记得小时候的开春,还会时不时地对着我发火生气甚至追着与我打闹呢。可开春年纪愈长,性子就愈沉稳,大家都说这样的开春姑娘才是大将风范,可我只希望开春只要是开春就好了啊,我只要开春开开心心的,什么能干精明有手段,我才不屑呢。」 将娇小的女子轻柔地拥在自己怀中,霍矢初慨叹地笑着,想起这些年来两人相互扶持着走过的路,他不禁有些愧疚。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我,开春原本只是一个单纯快乐的女子啊,享受着平凡的快乐,与我开心地过着日子,生几个女儿和儿子,一大家人和乐融融的,什么漕运、什么家业,都不要管。」 因为他的喜动不喜静,因为他的不耐寂寞,因为他的无拘奔放,因为他的讨厌繁琐,所有所有他不喜欢的,都是开春替他默默地扛了起来,小时候替他捉刀代笔去写那些让人头痛的八股文章,长大了又将本应该他去扛的庞大家业一手接了过来,任劳任怨,却是在他祖父以及父母的冷眼之中! 这一切,岂是一句谢谢能带过去的! 「开春开春,是我亏欠了妳啊。」 「你在说什么呢!」她柔柔地一笑,伸手盖在他的唇上,不要他自责,「你怎么不说是我喜欢呢?」她虽是女子,其实心中所蕴藏的好斗求胜心理一点儿也不少于那些野心勃勃的男人们,「如果不是你愿意让我随性所至,肯让我以女子之身接管霍家漕运,我说不定现在早因不甘寂寞而郁郁而终了呢。」是他,亲手将一个她喜欢的舞台搭建成的啊。如果没有他在背后,她又如何可以是现在的开春? 「所以我们两个是世间最最般配的夫妻啊。」眨眨眼,他浓浓的深情与笑意,便在眼波的无声流转间传递着,一切都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谁与你是最最般配的……了!」脸,一下子艳若桃李,她埋首在他怀里,含糊地低语,「矢初,你最了解我的,我真的是喜欢矢初的,我即便知道你心中也只有我一个女子,可……可一看到这些天你每日陪着另一个女子,我心里便好难受。我也知道你只将表小姐当妹子啊,我也知道我有点儿无理取闹啊,可是--」 这些年,早已情定的两人却不得不如此相处着,矢初虽不曾真的有心埋怨过她,一直是随她意愿,也从不隐瞒他对她的真心情意。可她的心还是一直不安的啊。总这样下去,矢初会……会不会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矢初会不会喜欢上其他对着他投怀送抱的女子?就算明明知道其实这都是自己的杞人忧天,是自寻烦恼,可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如此胡思乱想! 所以玲珑剔透的娇贵小姐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的时候,出现在矢初的身前身后的时候,她才会忍不住地退缩,又会忍不住地故意在门前等候矢初的回来,目的,只是想看一看在矢初眼中,她,可还是那个在矢初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 她用了从不是她所曾有着的小心思。 「矢初,我不是有意要这样的。」她咬着唇,低头认错,「我明知矢初是怎样的男子,却还是怀着小心眼儿算计了矢初。」 「可是这样子的开春让我最最欢喜啊。」他温柔地将唇印在她低垂的头上,「如果开春视而不见地看也不看我,我才该大哭一场呢。」因为她在乎他,因为她心里有他,所以才会如此啊,他如果看不出这些来,他也不是霍矢初了。 「矢初真的不会笑我?」她可怜巴巴地仰首望着他。 「当然!」他正色地答道,而后哈哈大笑。 「霍矢初!」一下气恼得不能再做其他思考,她拉下他便是发狠地一阵深吻,待他情潮涌动刚要热情地回应,她却又狠狠地朝着他的唇角用力一咬,听到他痛呼一声,她才推开他,跳出他的怀抱,朝着懊恼的大男人嫣然一笑。 「开春!」情火被恶意挑起又被硬生生浇得奄奄一息的大男人,有些无力地倒在椅中,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在看到女子恍若春日花朵般灿烂的笑容时,一时失了心神。 笑得这样美丽的女子,这样的开春,才是他最最想要的啊! 第六章 日子,便一天一天这般过去。因为一直沾沾自喜于开春的「吃醋」,霍矢初自然尽量地拉开了与表妹水玲珑的距离,不再每日陪着她出门到处游走,却是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早上陪自家爹娘用完饭拔腿就跑,理也不理水玲珑在身后的呼喊。爹娘问及,便说是年快过完了,府中许多事务该开始筹划安排啦,他是霍家船运的主子呢,自然要以身作则的! 霍家父母自然也就不能再多说些什么了。不管怎样,自家的生意总是比一个外甥女来得重要得多,再怎样想为外甥女争取儿子的注意,却也不能将家中产业置之不顾;虽有心想说「反正有那个丫头开春顶着呢。你就陪你表妹几天又怎样」,但却是不敢在儿子面前提出一句来的。 霍家船运虽然的确是有那个丫鬟一直在协助自己儿子运作着,自家儿子也早已声明这辈子非开春不娶。但不管怎样,让一个异姓之人、更何况是一名区区的女子入主自家的生意,总是会担心的。若那女子野心勃勃,想做一个再世的武氏则天,或不守妇道地勾结外人妄图将霍家船运窃为已有--那该如何是好!儿子已经是被那女子绕指成柔,对她言听计从、百般纵容,是一点儿戒心也没有的,就算是让他将霍家数十年的基业拱手奉上,想必他想也不想便会爽快应允的! 更何况,霍老太爷已经故去多年,凭他们之力,根本无从阻拦矢初硬将那女子娶进门来。可这些年过去,矢初竟反常地提也不再提起与她的婚事。他们原本以为矢初是不再执着于那女子,心中刚微微安下来,却又马上听家中奴仆私下取笑道:不是少爷不想娶,而是开春不想嫁了! 明明为了将她娶到家中,矢初与祖父闹得几乎是天崩地裂、水火不容,那女子也在老太爷的威逼利诱下从来不肯离矢初而去,立志要做霍家的少夫人魄。可是竟然会有「不想嫁」的流言传出…… 但自己儿子毕竟已长大成人,又手握霍家船造,对他们虽很是孝顺,但该自己拿定的主意,却是又从不肯退让半分的。当年强逼儿子纳妾,却最终落得个惨淡收场,自己惟一儿子的性命几乎丢在了三九寒天冰封刺骨的湖水之中,吓得他们再也不敢多管儿子的一点点大事小情,为求心安自静,只得无奈地搬离了主府,半隐居到远离扬州的僻静别院,心则是一直不安的! 无论如何,这样的女子,他们怎能轻易地放任她嫁进霍家门来! 如今有自家亲妹子的宠爱骄女从天而降,论容貌、论性情、论才识、论家世,哪里是那个一无是处的书房丫头比得上的!原本已经心灰意冷了的念头,忍不住再次冒出头来……虽然那书房丫头的确是低贱的家奴,但在家业打理上却给矢初助益良多,称她是矢初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想毫不犹豫地将她驱逐出霍府似乎很是可惜的,但放任她独霸儿子一生一世、就这样嚣张地阻断了儿子娶妻生子的路途,却也是绝对不允许的! 于是考量许久之后,霍家爹娘准备在平静了三四年之久的霍家主府再掀波澜了。 「娥皇女英?」她淡淡地垂手肃立于高高的台阶之下,恭敬地低垂着头,遮掩住唇角的冷笑。 「是、是啊。」高高端坐于主家祠堂的座椅上,很骄傲地端出一家之主面孔的霍老爷很是威严地咳嗽一声,却依然不能使自己的话语流利顺畅下来。 「开春,妳在我霍家这许多年,我霍家从不曾亏待于妳,对妳虽说不上是万千的恩情,却也是这大明中数得着的仁义之主啦。矢初不嫌弃妳出身低微,肯应允妳成为我霍家之媳,妳放眼这中原,还有哪一个仁义的主子能如此善待奴仆的?」 「开春感激涕零呢。」还要不要再伏地叩首三呼万岁啊? 「这自然是应该的了。」高台下女子微卑的说辞让霍老爷微微满意地点点头,说起话来也顺畅了许多,「念在妳这些年为了我霍家出力不少的份上,我霍家也不是不明理之主,让矢初将妳三媒六聘地迎娶进门也是可行的。但我霍家终究是名门世家,让出身太过低微的丫鬟当家做主成为霍家少夫人,岂不是要遭他人的讥讽?所以我和夫人再三考虑,也不想委屈妳做矢初的小妾,便索性想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让矢初同时将妳和水家玲珑姑娘娶进霍家门来,两女共侍一夫,也不必细分什么大小尊卑,便成就一段娥皇女英的传世佳话。妳看如何?」 四年前这一番道貌岸然的话她已听过啦,现在再拿出来重讲一遍,不嫌浪费唇舌吗? 心里如是想着,含着笑的脸庞却微微抬了起来,她并不介意让自己的不屑冷笑清楚地显在总是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尊贵的人的眼前。 「妳笑什么?!」一旁一直不语地盯着她动静的霍夫人忍不住叫出声来,「妳一个低三下四的丫头,若不是当年老太爷肯好心地赏妳一口饭吃,妳如何能有今天?妳的爹爹又如何可以风光大葬?这还不是我们给你的好处!」 那冷冷的眉眼,那唇边冷冷的轻笑,让她竟然不敢直视高台下这貌凡的女子! 「夫人好记性呢。」抬起手,优雅地拢拢被冷风吹得有些散乱了的发,冷笑着的女子依然是冷冷淡淡、笑眼盈盈的,「当年若不是霍老太爷及老爷夫人们的好心,我又怎能连我爹爹的最后一面也不能拜别!」 她说过不恨,但这一生一世也再不能弥补的遗憾如何可以轻易地消去?! 从未嫌弃她是女子之身而尽心教导着她的爹爹啊,她在这人世间惟一的血脉亲人,却是喊了她整整三天三夜「开春」却一直盼不来她最后一面的爹爹啊,因为牵挂着她而死不瞑目的爹爹啊……她如何可以不恨,如何可以不恨?! 她一直敬他们是矢初的亲生父母,是血脉至亲,她从不想让矢初夹在亲情与她之间左右为难,所以才这些年什么也不提的,可他们怎能如此、如此…… 「妳、妳、妳--」冷汗,在女子仿若轻笑着的话语中,从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背后不由自主地渗出来,「当时……当时矢初以子婿之礼为妳爹爹披麻带孝地送了终的!」如此的荣耀,难道她还不满足! 「若不是您家的儿子为我爹爹以子婿之礼披麻带孝地送了终,老爷夫人你们现在--还可以如此高贵在上地摆出高贵的架势吗?」 她虽是女子,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却也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软弱女子!她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在暗地里一手掌握了中原大部分的漕运,不是只依靠单纯的幸运得来的!商人的精明奸诈、诡计多端,她是一点儿也不少的!以德报怨?若不是她身边尚有矢初,她如何可以轻易地放过害得她与爹亲连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的这些老爷夫人们?! 「妳、妳、妳、妳好大的胆子!反了反了,简直是反了!一个小小的低贱丫鬟,竟然如此同主人家顶嘴?!反了反了,简直是反了!」 「低贱的丫鬟?高高在上的主人家吗?」轻轻耸了耸肩,依旧是冷冷地一笑,「高高在上的主人家又怎地?低贱卑微的奴仆又怎样?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谁又比谁高在哪里,低在何处? 「老爷夫人也不是天生的富贵人吧,如今可以高高在上地拿鼻子看人,也不过是沾了祖上的光,也不过是靠如我这般的低贱奴仆在支撑着呢!」说到底,还不全是一个「钱」字在作怪而已! 「妳妳妳--」 「我就是高贵的老爷夫人们看了碍眼的沙子浮尘,可少了碍眼的沙子浮尘,老爷夫人又怎能活得如此高高在上、如此高人一等、如此享尽富贵荣华、如此--嘴脸丑陋!」 若不是矢初立誓非她不娶,若不是她身怀经商才华,若不是霍家船运离不开她--他们如何会降尊纡贵地来垂赐她什么所谓娥皇女英的无上荣耀?! 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们太瞧得起她啦。 她不是无知的小女子,更不是能任由他们揉圆捏扁、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温顺羔羊! 她的未来,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掌握,惟有她一个人可以掌握。 七年前,爹爹故去时她的羽翼尚未丰满,只能委曲求全地什么也不争地咬牙忍下心中恨意;四年之后,她心灰于至死也不肯容她与矢初情定的霍老太爷的毒恶手段,听任霍家爹娘为矢初纳妾择媳,只赌矢初不会负她;而今她却已脱胎换骨,早不再是那只能依靠心爱男子才能抑住哭泣的娇柔少女,她与矢初的未来--她要用自己的力量来一手打造! 就算他们是矢初的爹娘,也不能阻止她与矢初即将搏到手中的幸福! 「妳妳妳……反正我们已经与妳好言好语过了!如果妳想进我霍家大门,便不要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疯话,便不要再如此忤逆我们!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卑微丫头,我霍家肯允妳进门为媳,是妳家祖上有德,是妳三辈子修来的福气!若再不识好歹下去,休要怪我们无情了!」高高在上的尊贵之手用力一挥,撑起十分的尊严。 「好啊,奴婢原本便是不识好歹的笨人呢,闲着也是闲着,倒真的想看看老爷夫人们无情的样子呢。」本就是无情无义、自诩高人一等的嘴脸,又有什么情好意思说出口来的!「可是老爷夫人哪,我好想问你们一声,在你们眼里,矢初到底……算什么?」真的是他们的血脉亲子,还是--只是生财的工具而已呢?他的幸福,比起他们的自诩为人父母的权势威严来,哪一个更重要? 「妳怎么问出这般忤逆人伦的疯话来?!」霍老爷大惊失色地拍案而起,一张精心保养的脸抖抖的仿若秋风中衰老的落叶。「为人父母的哪一个不是替自己的儿女着想!矢初是如何天之骄子!他放着世家名门、大家闺秀不娶,却被妳这低贱的狐媚女子勾去了心魂--我们是他的爹娘,要将他带回正途才是天经地义之事!妳……妳听好了,只要我活着,妳休想妄图嫁入我霍家来!」原本是看重她的经商之才,可这女子竟说出如此挑拨离间他们父子的话来,他还岂能容她! 「……」 她的眼,不由得酸涩地垂下。 矢初啊矢初,你有这样的父母长亲,我与你这一辈子如何顺遂到老?心中不由微微一黯,她闭合双目,不想再看霍家爹娘的模样,只轻轻地一叹。 「也罢,随老爷夫人的意思吧。只要少爷答应迎娶水家小姐为妻,开春便退让一旁就是。」 「妳的意思?」霍家爹娘一下呆了呆,不敢相信刚刚一直桀骜的女子,怎会在转眼间忽又轻易地妥协下来。 「开春只是小小的沙子、浮尘啊,自然该谨守为人奴仆的本分才能得老爷夫人们的欢心啊,那么自当懂得看人脸色,会识相地退避一侧。」 「妳若早这般想,我们何苦与妳浪费这许多的口舌?」尊贵的老爷夫人果然心满意足地笑了,相互看了一眼,便又将主意打回了原地,「早四年我们也就允了妳与矢初的婚事,又哪里会拖到如今?妳放心,你与玲珑嫁入我霍家后,我们绝不会只偏袒玲珑,妳想继续在矢初身边打理船运事务,我们也不会不答应的。」 说到底,这才是主要的吧。 冷冷地笑着,昂首挺胸立于石阶冷风中的女子扬起眉,如水的秋瞳闪亮夺目,瞬间迸出的威严气势让人无法直视。 「不会的了。」冷冷淡淡的清雅话语,冷冷淡淡地从微红的唇中冷冷淡淡地飘出来,悠悠地传荡在无情冷漠的霍家宗祠上空,「开春从来不稀罕与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若霍家大少爷应允了水家千金小姐的婚事,开春便离开霍府,但求回家在爹娘坟前尽孝就是。」 「那--」霍家船运怎么办? 却不敢说出口来,也没……那个胆子。 「好啦,快晚上了呢,少爷快回府啦,奴婢还是告退了。」俯身一礼,女子直着脊梁慢慢远去了。 他们以为……她真的会听任他们的摆布吗? 她虽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可是,这些年来的情义,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打散的! 矢初……岂肯负她! 既然他们想玩,想再看自家儿子的倔强脾气,她自然会如他们所愿。 只是她不明白啊,在这些自诩为儿女们的好父母爹娘眼里,重要的,到底是儿女的幸福,还是……家业的传承? 只怕在霍家父母眼中,家世名声虚荣财富便是最最紧要的了。 矢初矢初,你来告诉我,我如何让你可以不再为难于血亲与我的左右? 「娶玲珑为妻?!」「噗」地一口茶水喷出来,慵懒地摊靠着床榻闲闲地闭眼品茶休息的大男人一下子跌下地来,豹子眼睁得老大老大,「开春,妳哪里不对头,怎说起疯话来啦?」他与她自幼情定;他如何会负她另娶,而她又如何会弃他于外?「前些日我陪她出去走了走,妳还生气了呢。我如果真的将她娶回家来,妳不杀了我才怪!哼哼,妳是不是太闲啦,怎么同我开这种玩笑!女儿家最重的是名节,这话如果传出去,妳让玲珑以后如何嫁人去?」 「嫁你不就是了?」她看也不看他,依然面不改色地伏案翻阅账册,「表兄表妹一家亲,又门当户对的,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他翻身从地上爬起几步凑近她,歪着大大的脑袋笑嘻嘻地瞅着她,「开春,妳在试探我是不是呀?放心,我这一辈子都是妳一个女人的,我的妻子只有妳!」誓言旦旦的,只差滴血盟誓了。 「即使这样的一辈子也不改志愿?」她轻笑着睨他一眼,「即使被你的义兄弟们嘲弄说你是老童子?」 他的脸马上垮了下来。 「矢初啊矢初。」她望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微微笑了笑,「这些年了,你忍的苦楚我是最清楚的啊,我从不肯允你婚事,明知你满怀的疑惑不解,却也不解释原因给你听--你其实是气我的是不是?但你却总是一心地纵容着我的小小别扭,耐心地守着我。」如水的秋眸中不由得起了雾气。 「妳……妳知道就好啊。」他略显狼狈地扭过头,不看她此时的神情,因为他的确有些生她的气,可更多的是心疼着她,「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可是不想……不想如那个唐明皇一般『芙蓉帐暖春宵短、从此帝王不早朝』的!妳笑什么?!」虽不看着她,却依旧耳尖地听到了她的低声轻笑,不由得一下子红了脸,「开春,不许笑!听到没,不许笑!」 「可是我真的很想笑啊,矢初啊矢初,你果然不是念书的料,一句诗也能背错了。」她咬着唇,本想如君所愿地不笑出声来,但满怀的欣喜如何可以抑制得住?清灵灵的笑声便轻快地从唇中溢了出来,「矢初啊矢初,你真的是,真的是--哈哈,我不笑,我不笑!」 当一双大掌凶狠狠地圈上她颈子的时候,她很识时务地将脸埋到书桌的账册中,不敢再嚣张地当着人家的面笑出来。 「不笑了,真的,你看我,我没有笑--哈哈--」 「笑到妳肚子痛算了!」高大的男子汉很懊恼地哼了一声,手用力一扯,将口口声声说着「不笑」,实际却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子拉到自己怀中紧紧搂住,无可奈何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妳既然知道我为妳受的苦,就快快地点头答应嫁给我啊,为什么总是这样推三阻四的?看我的笑话你很高兴啊?」 他即使知道她有如他一般的心思,即使知道她这辈子只会是他的女人,他的惟一妻子,即使知道心灵的相通远远胜过肉体的一时欢愉,但--如果不是两情相悦到了极致,他如何会为她辗转反侧、常常渴望她渴望到整夜难眠? 对心爱的女子用情到最深处,便是如此,便是如此的啊。 「我其实比矢初还渴望着嫁矢初的啊。」 她笑眼盈盈地望着他,不由一时意乱情迷地说出了深埋心底许多年的话语来。 「哼哼?」他闻言,更是气恼地瞪着她,「既然想嫁我就痛快嫁我好了,妳这些年在做什么!」每次一说到这个「嫁」字,她就比猴子溜得还快!「妳不要说妳只是觉得耍着我很好玩哦。」 「如果我偏说--是呢?」她才不畏惧他阴恻恻的目光,笑瞇瞇地眨眨如水秋眸,一副调皮的样子。 他的回应是先前一般,俯首对着那张总惹得他意乱情迷的红唇发狠地吻下去! 这个总是害得他情不自禁的女人,这个总是一颦一笑都牵挂在他心上的小妖精啊,他该如何对她、如何对她啊! 「妳这个--」他大口地吸气,用力地瞪她,只恨自己使不出什么狠毒的手段来惩罚她一下! 「我这个女人啊,简直是不能太宠了的!」她依然笑呵呵地替他接下他不能痛快说出口的话语,「所以,我才要你去娶那位善解人意、温柔大方、玲珑剔透的水家千金啊。」 「是啊,我这些年的确是太宠妳了!」他咬牙切齿地搂紧她,想要将她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好阻止她一次又一次的作怪,「有时候我真的想不顾妳的推阻,一口将妳吞吃进肚就什么事也没了!就算妳会恨我一辈子,就算要我天天面对妳的眼泪,我也心甘情愿!」至少,他的心会安,会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失去她! 「可你是开春喜欢的矢初啊。」她笑吟吟地仰望着他。 所以他绝对不可能害她伤一点点的心的! 霍矢初很是不甘愿地看着她叹口气,却是再也无法生她的气了。 是啊,他是她喜欢的矢初,如何肯害她伤心,又如何会让她有恨自己的机会?他只一心一意地想着她开心快乐地过日子,同他一起幸福地相伴到老啊。 「是不是……我爹娘找过妳了?」拥着她,彷佛拥着珍宝似的,他开始转动脑筋。 开春如何不明白他与她会一生一世、这辈子他只肯要她这么一个女人?她今日看似玩笑的话,他却眼尖地瞅出了开春的心思有点儿不对头,否则怎会无缘无故地轻易拿两人的婚事开起一点儿也不好笑的玩笑来--一定有问题的! 「老爷夫人说要我和水小姐做一双娥皇女英,成就世间一段佳话。」她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原本就没想要瞒着他此事的,「我能如何?」她可怜兮兮地朝着闻言不在意地嗤了一声的他眨眨眼。 「妳从来不是肯听人摆布的鬼丫头!」他抬手轻轻敲她额头一记,突然间竟然语带埋怨起来,「妳不要告诉我说,妳就同爹娘他们说啦--只要矢初同意就好!」他与她这么多年了,她有什么样的心思他怎会不清楚?「我警告妳哦,开春,四年前妳的撒手不管可是差点儿害死了我的!这次妳再这样,我可是真的会很气很气妳的!」 四年前,尚在他祖父故去的服孝百日之内,他爹娘便瞒着他与开春,硬是为他娶进了两房侧室,使尽各种手段强迫他拜堂圆房,他本不想与爹娘起正面冲突的,便想向开春讨主意,哪知这可恶的女人竟然玩起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游戏,自己躲在府中某处让他如何也寻找不到! 明明是两个人该一起面对的事,她怎能如此?!他一时气恼她的不管不顾,闷头喝起酒来,不料正中了爹娘的下怀,他喝的酒中被掺了烈性春药! 他狂喊着开春在偌大的府中疯也似的寻她,这狠心的女子却理也不理他,害得他最后只得一掌劈开了后院湖中的厚冰,赤身跳了下去! 从此,他畏寒。 这四年来每每想起当初的一幕,他总是会郁闷上好久的。 他与她是情定三生姻缘石的啊,她怎能那样看他痛苦,忍心弃他独自为了两个人的未来争斗?! 说没有一点点的心寒,是假的! 但,她在府中微妙的立场,她不想要他与父母的间隙变大,他却也是明白的! 可心中的不顺一直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消了去。 如今,一切难道又要重演了吗? 第七章 而他,绝对不允许!「开春,开春!」他认真地盯着一直笑吟吟的女子,郑重地道,「妳怎样回答爹娘的?」 「你一定会生我的气的。」她的笑容黯淡了下来。 「妳--真的那样说厂?!」他心一惊,一下子用力掐住她的肩,「妳又将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妳什么不反抗又退缩到一边?!」 这些年了,似乎只有他在为了他与她的未来在努力,而她却是什么也不曾过的。他有时候就想,她也喜欢他啊,为什么她却从不为他们的未来努力?为什么从来不肯去面对他的父母做一点点的抗争?从来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我还能怎样反抗?」他的一句句问语如针一般刺入她的心中,针针见血,「我这些年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我为霍家做的还少吗?我什么也不求只求能与矢初在一起啊,我的辛酸你难道不懂得?!」可她的努力,换来的是什么?霍家父母对她依然是不谅解,依然是鄙夷得一如地上的灰尘草芥,依然是什么也不肯看地将她搁弃于霍家祠堂之外! 他们看到的,只有她的价值,而她的本身,任凭她如何流血流汗,他们还是从来不屑的啊。 这……这势利的父母,是他的,是他的婀,她能如何? 「妳管我爹娘做什么!你嫁的人是我,是我啊!」他狠狠地摇晃着神情迷离的她,恨不能劈开她那固执的脑袋,将她那该死的傲骨给揪出来撕扯成灰屑,「这么多年了,妳难道还不明白,我在乎的只是开春,只是一个叫做『开春』的女人,什么旷世奇才,什么漕运霸主,那些身外之物从来不是我想要的啊。妳只要心中有我,我只要心中有妳,难道这还不够吗?妳管别人干什么!」 「可是那『别人』是你的祖父、是你的亲生爹娘啊。」双肩上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地流下泪来,尝到那咸咸的液体,她却笑了起来,「矢初,你抓得我好痛。」 「我不是故意的!」他立刻放下掐在她肩上的手掌,扭过头,不肯看她的泪眼与笑容。 他如何不痛?! 「矢初,我这辈子只想和你一起到老啊。我不要你娶任何除了我以外的女子,就算是你爹娘为你挑选的也不许!」她伸手搂上他的腰,将一脸的泪与笑呈在他的面前,「除了我你谁也不许娶!」 「那妳还这样!」他的气从来是来得快消得更尖,他在她面前从来是那个「开春喜欢的霍矢初」的。大手有些粗鲁地抹上她的面庞,他合上她依然流旧不止的眼,「不许哭了,听到没有?」 「你答应我,我就不哭。」 「妳只会一心地退缩,却让我一个人辛苦地面对我爹娘,妳竟然还敢与我谈条件?」话虽如此,他哪里又肯真的让她伤心?「爹娘又哪里会不知我心中只有妳一个女人?他们再怎样,也是对我没法子的啊,妳就不要哭了好不好?再说了,如果妳肯答应了我,又哪里会有这么多的没事找事!」 爹娘其实只是想早日看到他娶妻生子,为霍家诞下下一代罢了。 「我又没说不嫁你!」 「那妳准备何时嫁我呢?」一提起这个来,他就一肚子的恼火,「开春啊开春,这些年妳总这样说,可妳却也从不肯这样去做!我们现在这样子其实同成亲了有什么区别?妳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我……我--」她一如既往地选择闭口不答。 「妳若心中有事,就痛快地告诉我啊,」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憋在心里?」他轻柔地顺着她散在背上的发丝,低低地叹着气,「我原先以为妳总不肯嫁我,是因为害怕我们会有如……楚大哥和雁嫂子一样的结局,可我们不是他们啊,我爹娘都知这霍家船运其实是握在妳手中的,他们怎会轻易地动妳与妳不利的?就算他们再不愿,妳嫁我他们其实也是无力反对,更不用说是逼我休弃妳啦。」她的心思,他哪里是不明白的?「好不好,就不要再这么白白浪费好光阴了,咱们成亲,好吗?」 「矢初。」他的洞悉,让她的泪又不由自主地淌下来,可她却笑得更开了,「你真的不是大老粗呢。你说的这些我的确是想过的,可这些年过去了,我若再不对我俩的未来抱持肯定,我说不定也早如雁嫂子一般地走了。可我一直在这里,在你身边,我的心思,你最明白的啊。」 「成亲,好吗?」他温柔地吮去她的泪珠,轻轻地说道,「只要成了亲,我就再也不会患得患失,妳也就再也不会有这样流泪的时候。成亲,好吗?」 「我--」她在他怜惜的视线下,心中的感动盈得满满的,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霎时心中一冷,拥搂着她的双臂不由得放下来。 「开春,妳……妳到底还要我怎样!」他耐心地等候了她多少春秋岁月了,她到底明不明白!「一边是这样对我深情不渝,一边却又是这样对我心狠如刀!」 「我……我只想嫁你啊!」他的冷,让她慌了起来。 「是啊,只想嫁我霍矢初的!」他冷冷地望着她,冷冷地笑着,「明明是内敛如斯的女子,却会因为吃醋使出小手段给其他我身边的女子来个下马威,让我只能陪在她一个人身边,让我开心得要命,让我以为我终于可以看到她的真心了!只想嫁我霍矢初的,却又是这样对我心狠心弃之不顾,这样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想嫁我霍矢初?只想嫁我霍矢初的妳--却一直在做些什么呢,我喜欢的开春?」 「我想嫁你啊!」她用手去捂他不断冷笑的唇,却被他一把打开了! 「开春,我再问妳一次,妳是现在便嫁我,还是--」他冷冷地看着她的心急如焚,将手抚上她的脸,不带一丝情感,「或者妳告诉我,妳到底为了什么才一直不肯嫁我的--我们就继续这样的生活,就算是一辈子这样子过下去,我也认了!」 手下的面庞一下子煞白如纸,细汗竟然迅速地渗了出来。 「开春,妳要怎样做?」他闭上眼,不看她此时的神情,不想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地就这样被她含糊过去。他喜欢她,他耐心地等候了她几多岁月了,可她为何还是这样?他的心,会真的被她伤透的啊,她明不明白?! 他,不想再这样两个人继续忽视着一切本不该被忽视的生活下去了! 一个喜欢他到最深处的女子啊,为什么却总是将他排斥在外?明明两情相悦的男女啊,又为了什么总是这样隔着一层雾,隐藏着心中的所有? 她到底是安了怎样的心?她,可是真的如她口口声声那般,要与他一生一世? 他不安的心,总是要有一个可以安下来的理由啊! 他想要知道她真的是要同他一生一世的! 「开春,妳要怎样做?」他慢慢地问。 她轻轻抬起自己冷冰冰的手来,轻轻盖上自己脸庞上的手掌,却沉默不语。 「开春,妳的选择呢?」他咬着牙,再轻轻问一回。 冷冰冰的泪,在下一瞬,沾染上他的手指。 「妳肯为了我忍住所有委屈陪在我身边这十几年;妳肯为了我什么也不说地替我扛起霍家船运的重担;妳肯为了我……」他的泪,又如何能忍得住,他的心,已快被她伤透了啊。 「开春啊开春,我只不过陪在玲珑身边一刻妳已小心眼儿地吃了醋,如果我真的如爹娘所愿,娶除妳之外的女人进得家门,妳又会如何呢,开春?」他牙咬得咯吱作响,抚在她脸上的手颤抖得如秋日落叶。 她的身躯,则一下子僵住。 「妳真的不选一个答案给我吗,开春?妳真的想看我娶一个除妳之外的女人进门吗,开春?我不是楚大哥,我有的是手段!妳如果想象韩雁那般逃跑,我绝对不会如妳所愿!就算妳恨我恼我,只要我不肯放手,这一辈子妳只能困在我的身边一步也不能远离!妳要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妳要一辈子看我与别的女人同宿同飞、妳要一辈子让我们都陷在痛苦之中吗?妳要吗,开春?要吗?」 「如果我……死了呢?」她将他颤抖的手拉到胸口紧紧地搂住,痴痴地望着他的泪流满面,「矢初,如果我死了呢,你还逼我选择吗,矢初?」 「死了?」他竟然喃喃地笑了起来,「死就死了啊,人生自古谁无死啊?我们终究都会死的啊,死就死了啊,我才不怕!反正不论是生是死,妳的一辈子都是我霍矢初的!妳死了,我自然也是一个死字啊,妳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呢,开春?妳以为妳若死了,我活在这世上还有用吗?妳以为妳死了,就再也不会被我纠缠了吗,开春?我告诉妳,妳休想!」,他狠狠地朝着她的耳朵大喊:「妳休想!妳休想!妳休想用死来摆脱我,妳休想休想休想!」碧落黄泉,他们总是一起的,总是一起的! 「我陪着你,矢初。」她也笑了,很美丽很美丽地嫣然一笑,「我陪你一辈子,矢初。」 「即使--我真的迎娶了别的女人?」心,似乎被剖了一个口子,不大,血却哗啦啦地狂涌而出,在转瞬间便掠走了他的知觉与呼吸,「妳即使看着我迎娶了别的女人、妳即使看着我痛苦一辈子、你即使肯与我同生共死,却还是不肯选择一个答案给我?」 「我会陪你一辈子的,矢初。」她还是笑着,依旧很美丽很美丽的嫣然一笑。 呆呆地瞅着她的笑颜如花,他面如死灰。 心,这一次是真的寒了。 「那--好吧。」他俯首吻住她的笑花,将他冰冷的泪与她的泪混成一体,「既然我们想痛苦一辈子,那就至少给爹娘一个安慰吧。开春,妳去转告爹娘一声,就说他们的儿子同意啦,同意迎娶他们喜欢的媳妇进门,同意--同意娶一个不是开春的女子为妻。」 她有些木然了。 「开春,开春,多少年了,妳的愿望,我总会达成的啊,总是会达成的!」颤抖的牙齿,狠狠地噬住她的唇,将她不带温度的血红,融入自己的灵魂里。 他……只想要一个她,只想要一个她的啊-- 于是,婚礼开始马不停蹄地筹办。 坐拥中原漕运七分江山的扬州霍家船运的少主,迎娶金陵富户水家的小姐,这婚礼。岂能简单潦草行事?扬州霍家之外的人是怎样猜测的,她从来不管,只是许久不曾操办过婚宴的霍家主府,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琐事杂务,已快将她拖垮。这些年来即使身陪如山的漕运事务,她也从不曾感觉如此累人过,只不过是小小的一桩婚宴而已,她为何会这样力不从心? 「开春,歇一歇吧。」红着眼的三管事心疼地将一杯茶放到案头,轻喊埋首礼单中的女子,「还有好几天呢,这么心急做什么?明明那么聪明的人啊,怎么突然间这么的傻了起来!少爷对妳如何、妳又对少爷怎样?我们这些老人家最是清楚的啊,你们这到底是在闹什么别扭啊?」 一个是整日伏案埋首不言不语,一个早已戒酒的人却又开始流连酒楼茶肆,捧酒狂饮一心求醉! 现如今他真恨自己的一张乌鸦嘴,怎么真的给他说中了! 唉唉,他该被老天爷用雷劈啊! 「三伯伯,又辛苦您了。」开春抬起头朝老人家柔柔地一笑,双手捧起暖暖的热茶小口啜饮着。 「妳这孩子啊。」为什么什么苦楚都自己咽下肚子去呢?「开春,不管妳和少爷怎样闹别扭了,可是这样地拿人生大事开玩笨却是万万使不得的啊。听我这老头子一句话,妳就先软下来去给少爷个台阶下,少爷的脾气妳是最清楚的啦,只要顺着捋捋他的毛,他什么还不是听开春妳的?」 「少爷是顺毛驴子?」被老人家的风趣话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开春歉意地摇摇头,「就因为他的脾气我最清楚,所以我才不去找他别扭啊。」她这次真的伤了他的心,他要怎样回报她都是被允许的。 「其实水玲珑真的很不错啊,什么都比我这个丫鬟强上百倍不止呢。咱霍府能有这么一位容貌、性情、家世都万里挑一的当家主母,其实也是咱们下人们的福气啊。三伯伯,您啊,就安心地养您老人家的老,等我忙完这一阵子了,我也就算是大功告成,从此闲暇多了,开春就能有时间陪您下下棋子聊聊天的,其实我很是冀望着呢。」 「妳这丫头在说什么混话!」三管事红红的眼立刻弥漫了满满的雾气,不假思索地伸手便打了这个笑吟吟的女子一巴掌,他几乎大声吼起来,「妳才是咱们喜欢的少夫人啊!平白无故的,妳在做什么傻事,在说什么傻话啊开春!」古往今来,天下哪里有为自己喜欢的男子布置婚礼的傻女子啊! 「三伯伯,你……」从来拿她当心头肉小心捧着的老人家啊,竟然会打她?!呆呆地捂住被打了一巴掌的脸颊,如水般的眸子却漾出真心的笑来,「三伯伯,您的好意开春会铭记一辈子的!可是--」 「如果妳真的拿我当长辈,就听伯伯的,不要再这么强撑下去啦!妳少了少爷,少爷没了妳,你们两个哪里还能开心起来啊!」他们这些年看着,怎会看不明白这两个痴情男女的情意?! 「是啊,我不开心,矢初也不开心,我们在做傻事啊。」她喃喃自语,神情飘忽,「我原本以为我真的很想得开的,就算那个水玲珑真的嫁了矢初,矢初的心也是我一个人的啊,我什么也不怕的,我更是什么也不会伤心的呢。可是可是……」 可是真的筹办起婚礼来了,她每时每刻的心如刀绞,却又是什么?她不想再为矢初筹办这场婚礼啊,她惟一想要的是她与矢初两个人的婚礼啊,她,到底在做什么,在做什么呢! 「听我的话,不要再傻下去啦,开春。否则迟早妳会后悔的呀!」叹了一声,老人家摇着头走了,准备再去劝那个顺毛驴子的大少爷改改主意。 迟早,迟早? 她没注意老人家的离去,却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如果早在十几年前她未曾入这霍家主府来,她又怎会平白陷落了自己的女儿心?如果再迟两年,属于她的幸福便到她手上了啊! 迟早,迟早…… 泪,潸然滴落在那大红的请帖上。 她不要矢初迎娶除她之外的任何女人啊,她不要!只要一想起矢初几日后就将不属于她所有,她就会忍不住地哭,一直地想哭。 这一辈子,明明要和矢初一生一世的,是她,是她啊! 身颤抖如风中的落叶,她倚著书案,低低地笑着,眼泪却是一直一直地流着,一直将她的心染上咸涩的滋味。 「只要妳一个字,我就不会要这一场闹剧啊。」浓浓的酒气,从她的身前飘浮着,炽热的手掌轻轻地捧住她的脸,温柔地替她抹去一脸的酸涩,「开春,我只要妳,我只要妳嫁我的啊。」 她不敢睁开眼,只依然低低地笑着,笑着,而泪却如泉涌一般。 「开春,告诉我,说妳会嫁我,说三日后的婚礼是我和妳的,说妳再也不会逃避,说妳真心要嫁我了,说啊,我求妳快说啊,开春!」 含着最诚挚的心,用着最虔诚的姿态,使着最微卑的祈求,高大的男人轻轻凝视着她,凝视着自己最最喜欢最最心爱的女子,乞求着,乞求着。 「这一辈子我都会在你身边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开春只要矢初的。」她却似乎真的感受不到男人的无限深情,只肯合着眼,低低地笑着,呢喃着这一句。 「三日后做我的新娘?」他微冷下来,犹不肯放弃。 「这一辈子我都会在你身边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开春只要矢初的。」 「妳--到底是……有没有心啊,开春?!」被再一次刺破的心,却早已没了可以再汹涌奔淌的液体,有的,只是伤心到痛无知觉的心死如灰。 「这一辈子我都会在你身边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开春只要矢初的。」她猛地伸手抱住他,紧紧 地,使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他,「矢初,矢初,我们就这样生活,难道不好吗?我们以前的开心欢笑,难道不是你心中最美最美的回忆吗?矢初!不要娶水玲珑,除了我谁也不许娶!矢初,矢初,我是最最喜欢矢初的啊!」 「最最喜欢我,却总不肯嫁我。开春,我会累,我会累啊。」明明是心灵相交相知相通的知心男女啊,却又总是在最亲密的时刻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他不想再用他全部的情感去猜测她一直躲闪着的心啊,他做不来,他再也做不来了!「我累了,真的累了!」 她松开抱着他的手臂,怔忡地望着他痛苦的脸庞,愣愣地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开春,妳--」他同样怔忡地望着她,黯然无语。 「我--我--」哽咽的话语,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止住的哭泣一般的颤抖,「我这辈子只想要和你开开心心地一起长命百岁的啊。」她,能说什么,她能够给他的许诺,只有这一句话啊,其他的,她还能如何?还能如何啊! 他猛地转过身,看也不看她地大踏步地摔门而去。 她则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泪如雨下。 我这辈子只想要和你开开心心地一起长命百岁的啊。 可是,她千算万算,却少算了矢初的心会被她折腾累了;她百般谋划、千般计算,却忘了她心中的苦不能说给矢初听……原本想给矢初吃颗定心丸,要他再等她两年的啊,她却弄巧成拙,反落得个今日这难以挽回的局面! 矢初喜欢着她,却再也不肯同她如以往一般地过下去。他要她嫁他,他以另一个女人的介入逼迫着她嫁他,她如何不清楚?可她,却也是无法应允的! 明明相知相恋的痴情男女啊,为什么,却要承受老天爷如此的折磨?!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冷漠的寒风,从门外刮进来,她瑟缩地将自己抱紧,却根本无法对抗那天降的寒意。 「开春姐,开春姐,妳坐地上做什么?」 她恍惚地抬起头,却见是书房里平日做打扫的小丫头柳绿正担忧地望着她。 她张开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开春姐,妳快去看看吧,开春阁正大闹呢!」从敞开的门外又窜进来一名家丁。 她借着柳绿伸来的手勉强站起身,飘忽地一笑,「闹?怎么啦?」 什么开春阁?以后霍家主府再也没开春阁的存在啦,有的,是象征荣华富贵的芙蕖楼,只有一座尊贵的即将成为新房的芙蕖楼啊。 「表小姐说楼外那片竹林影响了视线,非要将竹子全砍了去!」家丁急得直跺脚,不假思索地拉了她就往外走,「她让张大头去砍竹子,张大头不肯听她命令,便吵起来了!开春,妳快去看看吧!」 竹子,竹子。 我这辈子只想要开春开开心心的。 他笑着在翠绿的竹林里轻轻吻着她。 她无神地任家了扯着自己飞也似的奔跑,混乱的头脑中只有那-大片翠绿绿的竹林在迎风摇曳,淡淡的清香飘忽地钻进她的心底。 「刘叔被老爷夫人喊了去,少爷只顾喝酒,说谁乐意怎样便怎样,只要不去烦他就好!可那一片竹林是多少年的老景致了,开春最是喜欢的啊,咱们不想听表小姐的令去毁了它啊!开春,只有妳能同表小姐说得上话啦,妳一定要好好同她说,这竹子不能砍了啊!」 是啊,那是她最喜欢的竹林啊。 小时候刚进霍家主府来,每当她惶恐害怕,她想念爹爹的时候,她都会偷偷跑到这翠翠的竹林中,看一看竹子们的迎风摇曳,闻一闻竹子们无求无欲的淡淡清香,心便马上平静下来,便会欢喜起来。后来,也是在这绿绿的竹林中,她和他说出了「喜欢」,定下了一生一世在一起的誓言……便是这翠翠绿绿的竹林啊,曾记载着他与她几多的欢笑,曾经承纳着他与她多少的幸福时光! 春归,夏至,秋临,冬来。一年又一年,在这竹林中,一转眼十五个春夏秋冬已过!十五年,十五年啊,明明情意互许了的痴情男女啊,却又是为了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迎风摇曳的竹子映入迷蒙的视线里,纷杂嘈乱的脑海里,只有那爽朗的哈哈大笑在持续着:开春开春,我将这所有的竹子都送给妳!妳开不开心,妳欢不欢喜?妳笑嘛,笑一个给我看啊! 笑-- 高大厚实的身影突然闯入迎风摇曳的竹林中来,一双手紧紧握住她颤抖的肩。 「开春开春,妳最喜欢这竹林的啊!只要妳一句话,这竹林便会留下来!只要妳一句话!」 她痴痴地望着眼前焦急而悲哀的面庞,只轻轻地一笑。 「这一辈子我都会在矢初身边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开春只要矢初的。」 被用力握住的肩一下子撞到迎风摇曳的竹枝上,高大厚实的身影愤恨地从她眼前消失了,只余冷冷的声音穿透她的胸膛,寒彻心扉。 「这讨厌的竹林,把它全砍了,连根都不许留,都给我砍了!」 翠翠绿绿迎风摇曳的竹子景象于是在她的视线里轰然倒塌,记忆中的风景再也不在。 奇异的是,这一刻,她却没有了可以流下的泪水。 而后,在婚礼的前一天深夜,在窗外低低敲打她窗棂说着、乞求着「明日同我拜堂成亲吧」的哽咽话语里,她的眼泪还是冷静地停在她的心里,伴着一夜的敲打声,却依然不曾从眼中淌下。 再而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那袭鲜红的罗裙婚衣被他捧在她的眼前,她的泪还是没有。 再再而后,明月高挂枝头,高大的、身着喜庆红袍的男子却是一身萧索地一步一步走离她、一步一步挪向红烛妖娆的芙蕖楼时,她的眼泪,依旧是流不出来。 可是,遥望着再也没有翠竹围绕的、被吹熄了一楼灯火的远方时,听着随风飘荡来的凄惨大笑,迎着不再寒冷如昨日的轻风,泪,依然没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的心,却被咸涩的痛淹没了。 泪啊泪,已将她的心淹没了。 第八章 成亲三日后,遵循古礼,霍矢初带水玲珑赴金陵归宁省亲,月余后方返家门,而刚成为霍家新媳妇的水玲珑却并未回来,问及原因,只说是幼时心疾最宜在初春时节复发,要在金陵娘家将身子养好了再归府来。 于是,瞬明张灯结彩大办了喜事的霍家主府,却是什么也没改变,各人各司各职,在冰消雪融春归来的时节,再度开始忙了起来。开春依然主掌着霍家船运的主向,管家刘叔以及三管事等人也各忙于府中琐事,同心协力地使霍家船运生意再度蒸蒸日上。而刚成为新夫的霍家少爷霍矢初,则也依旧每日奔波于隶属自己所有的船坞码头,闲暇时或随自家船队偶赴金陵探望妻子,或去霍家别院拜见父母,一述天伦。 至于两个人以前忙里偷闲的笑闹时光,却再也不在了,霍矢初先是独自一人搬回了听涛阁,对开春不再如旧时一般地缠闹,而后两个人如同商量好似的开始相互地避之不见,甚至连偶尔的为霍家船运的事务不得不碰面商讨时,也只是公事公办地你来我往一番,不要说如先前一般地笑闹争执,就算是两个人的视线,也从不交汇到同一处的! 曾经那么知心知己的一男一女,却只似乎在一个转眼之间,便都忘记了以前的所有,成了相对无言的陌路人。 时间匆匆,一转眼便已是春末夏初。近日连接数日的暴雨,使得运河水突然大涨;霍家船坞码头多半因河水暴涨而不得不歇业休息,却又因沿河村镇遭逢雨灾而出动了所有商船抢救百姓,霍家所有人顿时都陷入兵荒马乱之中,连平日甚少出门的开春为了筹划,也冒着暴雨出府远赴七十余里开外的镇江亲自查看。 天色灰暗,马车陷在泥泞的车道里几乎动弹不得,随开春出门的张大头同车夫小马冒着瓢泼大雨狠命地推着车,但车轮依然一动不动地陷在淤泥中。 「开春,前面有个小庙,妳先去庙里躲躲雨吧!」 掀开早已潮湿了的帷幕,张大头一头一脸的雨水,朝着侧坐在也已淅淅沥沥开始下起小雨的车厢内的开春憨厚地笑了笑,「妳不比咱们皮糙肉厚的,如果得了风寒便了不得啦。」 开春点点头,半蹲着身挪出车厢,在张大头及小马的搀扶下跳下马车,自己接过小马手中的纸伞来温柔地一笑,谢绝了两人陪她去前边小庙的好意,自己慢慢朝着那个模糊的房子走去。 雨势越来越大,伴着轰隆隆的雷声,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穿透纸伞打在脸上,生疼疼的。她却似乎毫无知觉,埋首小心地躲过脚下的水洼,慢吞吞地走着,脑子中,则是想着到达镇江后自己要做的事。 这连日的暴雨已造成了运河的数处决口,大量从上游泄来的洪水已淹没了数十座村庄,受灾的百姓已逾数万之众,单靠官府或百姓自身之力绝对无法撑过灾情,更何况洪水过后瘟疫必会横行,如不多加防范,今年的江南将是哀鸿遍野,再不复鱼米之乡的风光。 为今之计,她看来需要好好计划才行。矢初此时恰在金陵,可捎信给他,要他联络金陵商贾,最好可以从北方紧急调运大量救灾物资来,以便解决灾后最要紧的民生问题。至于-- 「开春?妳站在风雨里做什么!」 只顾着思索,却忘记了前行。一声含着惊讶的呼喊过后,一只手扶上她的腰,几个纵身,等她明白过来,她已站在了前方的那座小庙之中,雨伞也被人收了去。 「楚……大哥?!」她抬起头,朝着同样一身狼狈的男子喊了一声。 「雨这么大,妳不在矢初身边呆着,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略显消瘦的清雅男子皱着好看的眉看她,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矢初呢?他没陪妳来?他是做什么吃的,怎么放心妳一个人在这大雨里!」 「他因事去了金陵,还没赶回来。」她欣喜地笑着,随手拧拧湿重的衣袖,眼却盯着一身江南灵秀之气的男子一眨不眨的,「楚大哥,两年不见啦,您还好吗?雁嫂子呢,您没再去大理找她吗?」 这清雅的男子,便是楚天眉。 「我刚从大理回来。」楚天眉苦笑一声,从小庙里敛了些枯柴干草,用随身带的火折子引着了,便朝着开春点头,示意她过来烤烤湿透了的衣裳,自己却背她而站,替她拦在了小庙的入口。 「雁嫂子……还不肯认大哥?」她迟疑地问道。 楚天眉却只轻轻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当年是他负了她,她不肯认他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开春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垂下头,开始烤火。 情啊情,令天下无数儿女为之痴狂的一个「情」字,却又让多少有情的人反被这个无情的「情」字伤了个遍体鳞伤! 「我一路走来,今年受水患的百姓真是不少。」楚天眉背着手,望着庙外越来越大的风雨,眉蹙得更紧,「看来咱们要联手江南所有商贾富户才行,否则百姓可要遭大灾啦。」 「我正是为此要去镇江。」开春点点头,揉一揉有些发涨的额头,「水灾之后,如不防范,必定会有大疫横行江南,若真如此,可就苦了江南百姓了。楚大哥,您贵为苏杭商贾之首,在江南最是有名望的,这次还望您出头联络江南商贾才是啊。大哥,我烤好了,您回身吧。」 「这自然是我应该去全力以赴的!」楚天眉回过头来,朝着娇小的清秀女子感叹地一笑,赞许道:「开春,妳虽身为女儿身,胸襟气魄却是赛过无数的须眉。矢初这辈子能有幸与妳相伴,真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如何,你们也拖了这些年了,也该成亲了吧?再这么下去,我看矢初迟早会发疯的!」 「大哥还不知--啊,大哥,您就不要再取笑我啦。」她垂下头,淡淡地笑了笑。 「你们也看到大哥我现在的情形啦,我这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可你们不同,就算霍家长辈再如何不满,也不敢真的对妳做出什么事来。唉,如果当初我也如矢初一般,便是让雁儿如妳一样地执掌起楚家的茶行来--只怕我母亲也不敢反驳我们的婚事,更不用说是硬将雁儿驱逐出楚门了!」楚天眉苦笑着仰起头,每想起当初自己的软弱来,总会心如刃绞,痛得缓不过气来。 「大哥,您不要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雁嫂子迟早会明白你的心意,定会重回你身边的。」想起楚天眉与韩雁的辛酸过往,开春也黯淡了心情,「毕竟,你已经寻到雁嫂子了,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是不是?你一定会等到她归来的那一天的!」一直寻了八九年的人啊,终于寻到了,希望便存在了啊。至少不像她,还有长长的一生要活,却是再也寻不到活着的理由,却是如行尸走肉一般,却是-- 「开春?开春?」担忧的低喊声传入她耳中。 「啊,楚大哥,抱歉,这几日我有点儿累了。」她强撑起精神,歉意地笑了笑。 「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了,妳若累坏了,矢初会心痛的。」伸手拍拍她的肩,楚天眉一直将开春视为自己的亲妹子一般,「矢初性子虽暴躁,其实却很敏感,有时候最爱钻死胡同的。妳啊,多陪陪他,不要只顾着霍家船运而冷落了他,否则他若胡思乱想起来,到头来吃苦的还是妳啊。」 「谢谢大哥关心。」她坐在火旁,将枯柴一根根地放进火势渐小了的火堆中,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大哥,这一年来您……还是一直奔走于杭州大理之间吗?」 「是啊。」无事似的耸肩-笑,无数的风霜却是那么清晰地显在已有白斑的两鬓上,「我也不知走了多少遭啦。不过知道雁儿便在眼前,什么累倒是从不觉得的。啊,妳嗓子有些哑了,定是刚才在风雨里受了寒!哪,这个给妳。」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盒子来,他递向她。 迟疑了一下,开春接过盒子,小心地打了开,而后喊了一声:「巫山白露!」这是世间最最珍贵的药茶了啊,对治嗓子干哑刺痛最是有效的。 记得当时,年幼时韩雁因家族争斗被人药哑了嗓子,不能开口说话,每到阴雨天嗓子便痛若火烧,当初全靠这药茶止痛平火。但这巫山白露产在险峰绝顶,且产量极少,所以异常珍稀。楚天眉家虽是江南最大的茶叶世家,想求得这巫山白露却也是费尽了心思。 「大哥,这个我不能用的!」她急忙递回去。 「我没用啦。」楚天眉笑了笑,「雁儿的嗓子早被治好了,再也用不着这茶叶了。」 「可是--」 「什么也别说了,开春,来,咱们既然好不容易碰到一起了,就好好聊聊吧!」 「好啊,大哥。」她笑着应允,而后停顿了一刻,「大哥,咱们还是为这江南百姓筹划一下吧。」 楚天眉爽快地点点头,两人随即陷入讨论之中。 这一场数十年不遇的江南水患,使得近十万的贫苦百姓流离失所,灾后果然又是大疫横行,死于水患瘟疫的百姓数以万计。虽有江南富家商贾不遗余力地奔走出力出物出策,但直过了三月有余,这一灾情才险险地被控制住,江南才稍微恢复了以往的安定生活。 开春这几月便一直留在镇江,一边忙于霍家船运的事宜,一边又奔走于水患灾处,几个月从不得闲。霍矢初原在金陵,但听闻她赶赴镇江,便也冒雨日夜兼程赶了过来。但扬州霍家主府不能无主主持,他只得又返回扬州主持府中大事,镇江则留下几名霍家船运中得力的管事从旁协助开春筹划救灾事宜。 转眼八月中秋将近,江南水患也终于渐渐平息,一直陪在开春身边的张大头得到了从扬州霍家主府传来的信息,要他转告开春,请她回府过节。 「是啊,也是该回扬州了呢。」开春看了张大头拿来的书信,笑着点头,微微思索了片刻,便写了封书信递给他,「这信你先帮我收着,等咱们回扬州了你再替我交给管家刘叔,我自己怕给忘记了。这几日镇江不是正要举行祭水大典吗?咱们瞧过热闹再赶回扬州过节也来得及,你说是不是?」 张大头不过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少年,有热闹可瞧自然是十分欢喜的,于是并未多想些什么,帮开春从霍家船坞账房里提了一百两银子,陪她去镇江有名的一家庵堂中上香许愿,在开春说要在这庵堂中住几日歇歇散散心时,便自得其乐地回镇江看热闹去了。 过了几日,等祭水大典的热闹瞧完了,他应约去庵堂接开春,却不见了开春的身影!他大惊失色,在出动镇江霍家船坞所有人手却依然寻不到开春后,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些时日以来开春的不对劲! 飞也似的奔回扬州主府,哭着将一切告诉了正要赶去镇江迎接开春回府的霍矢初等人,又想起开春曾交给他一封信的事,便又立刻将信拿出来。 信封内共装有两封信,一封是给管家刘叔的,上面洋洋洒洒写着霍家船运此后一年间的营运计划,将她走后的人员管事的重新调动、职责分配一一写得明白,所有事务交代得清清楚楚。 而另一封写着给霍矢初的信上,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张空空如雪的白纸! 霍矢初面无表情地瞪了那白纸许久,而后一语不发,从此再不提「开春」二字,更是不派人去寻找开春踪迹,但当夜一场大火,却将那座再无翠绿竹林围绕的芙蕖楼烧了个干干净净!那火,正是哈哈大笑着的霍矢初亲自点上的! 自此后,扬州霍家再无名唤「开春」的女子。 梦一般的梦,结束于一场人人神伤的烈火之中。 靠坐着摇摇晃晃的简陋马车,神色平淡地从车窗里望出去,看金色的稻谷随风起舞,看行行的大雁划过晴空,看温柔的秋阳斜落山巅,看惨淡的冷霜遍布田野,看初冬的第一场薄雪覆盖了大地,看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转眼间落叶飘零。 而后,风起,雾起,雨起,北方的霁雪初晴,又在不经意间被湿热的滇南雨雾替换了个干干净净。 并不限制自己的游走方向,一会儿南,一会儿北,一会儿西,再一会儿却又是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累了便找一家客栈蒙头大睡几天,兴致起了,便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间留连几日,懒洋洋的什么也没趣了,便再雇辆马车,继续她的路途。 在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忙碌里,她终于行到了她此次远行的目的地。 找一家小客栈住下,梳洗好了,便施施然地踱到那处大大有名的朱红大门前,求见某人。不允,便随意地往朱红大门对面树下的石阶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做的盒子来,细细地把玩。待到中午了,便起身离去,回客栈用些饭食,喂饱肚子了,再返回朱红大门前去,继续坐着,不言不语地继续玩手中的白玉盒子。到了晚上掌灯时分了,拍拍衣上的尘土,再施施然地慢慢踱回容身的客栈去,吃此地有名的小吃美味,卧在柔软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一夜好眠。 第二日,重又回那处朱红大门前,求见某人,不允,便继续昨日的行程。 第三日…… 第四日…… 风也好,雨也好,雾也好,雪也好;每一日,行程固定的一如上好弦的时钟般准确。 第七日开始,她坐惯了的树下石阶上被放上了一方棉垫。 第八日开始,有人会端热茶给她。 第九日开始,白发苍苍的老者开始对着她苦口婆心,劝她离去。 第十日开始,树下的石上的棉垫消失,热茶不复见,凶恶的家丁开始驱逐她。 第十一日开始,树下的石阶也不见了。她不以为意,便往地上一坐,靠着大树自得其乐。 第十二日…… 看着朱红的大门被粉刷一新,看着新春的桃符被粘贴上门柱,看着红红的灯笼高挂屋檐下,看着劈里啪啦的鞭炮在自己眼前欢快地燃放,看着车来车往人潮如流,看着一张张欢喜的笑脸在朱红的大门前迎来送往,看着又是一年冬尽处,看着再是新春回。 她靠着大树席地而坐,尽管身边重又放回了石 阶,置好了柔软的棉垫,她却不想去坐了,只依靠着粗壮的树身,懒洋洋地坐在树下,从清晨太阳升起,到傍晚夕阳西沉,一动也不再动,以往时日里到了中午总会去用饭的习惯也不在了。清晨踏着露珠而来,靠着树身席地而坐,手里依然把玩着那小小的白玉盒子,如此便是一天,滴水不沾地直到夕阳落去,才费力地站起身子摇晃着离开。 如此又过了数日,待到各色的精致彩灯挂满了朱红大门,那日她早早地过来,却不再朝着朱红大门前的看守的人说一声求见了,只摇晃着身躯勉强往树下一扑,半坐半躺着,呆呆地望着满眼的精致彩灯,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悲,连手中的小巧白玉盒子滚落在地上也不知捡起,只发着呆。 也不知她呆了多久,任谁过来同她说话她也不理,只依然呆呆地坐着,瞅着那满门的彩灯在清风中飘飘荡荡的,也不知怎地,一年来不曾淌过的泪便哗哗地流淌了下来! 唇里尝到了那咸涩的滋味,她竟然忍不住地轻声笑起来,笑声低低的,却再也不能歇。 「……妳这又是何苦呢,开春?」 哑哑的叹息,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叹息。 「不过是少小时结拜过的玩伴而已,不过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异姓兄妹罢了,他,值得妳如此吗?」 「妳是要看那个人如我现在一般的模样,还是想要看到那个人同我一般的狼狈呢?」她依然笑着,流泪不止的眼慢慢抬起,望向已十数年不曾相见过的那张面容,「相思成灰啊,相思真的会将一个人消磨成灰啊,难道妳要那个人如我这般慢慢地少了生气,如我这样渐渐失了心魂?难道妳真的要等到那一天才肯原谅那个人?难道妳真的希望那个人从此行尸走肉地了却残生,便如我一般--妳真的希望如此吗?妳真的不会后悔吗?」 回应她的,却是平淡无波的十数年不曾再见的那面容,单纯稚气的笑容再也不在了的那个面容。 「你真的不肯回头去看看那个人现在的模样吗?那妳看我,看现在的我啊!妳要那个寻了妳九年多的人的样子便是我这样子的,妳要吗?」记忆中最最熟悉的面庞啊,却为何会是这般陌生,这般淡然? 胸好涨好涨,清澈的眼泪忽地滚烫如火,她笑着咳了一声,刺目的殷红从笑着的唇角滑落,轻盈盈的,彷佛春日桃花。 「妳,要吗?」 于是,在一年春归的元宵夜,马车辘辘重回了江南的风雨路。 一路无话,只用了半月时间,熟悉的扬州城已在落日的余辉里出现在她的眼前。从车上下来,挥一挥手,便朝着熟悉的方向慢慢地走去,心中,则是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 再如何不想,她还是回来了啊,回到他的身边来了啊。 唇畔含着淡淡的笑,在掌灯时分,她敲响了那扇同样朱红色的大门。 「开、开、开、开、春?!」 「我回来啦。」她歉意地笑着,举手拍拍几乎成了化石的家丁,「你还好吧,陈三哥?」 「好好好……开春妳真的回来啦!」被喊做陈三哥的家丁猛地回过神,惊喜地大喊起来:「开春回来啦,开春回来啦,开春回来啦!」头也不回地奔回府去报信了。 是啊,她,回来啦。 第九章 「开春!开春!开春--」 暴躁的狂喊声,犹如惊蛰之雷,一路轰隆隆地由远处炸过来。 啊,糟糕! 狂叫声波及之处,人人头皮发麻,个个不假思索地拔脚就溜。 但,溜得再快也不若人家的手快,一只铁掌「嗖」的一下由半路杀出,只小指轻轻一勾,便将溜得最快最利索的倒霉鬼吊在了离地三尺之处,再将喷火的黑眸狠狠地一瞇,凶神恶煞般的眼神所及之处,所有正逃正溜的人马立刻被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再动,打死也不敢再想一个「溜」字。 呜,他们的噩梦啦! 「见到开春没?」 轻轻松松的问句,看似不带任何的气势,轻轻松松地由高大粗壮的男人大张的甚至含着笑意的嘴巴中吐出来,但听到在场所有有心人的耳朵里,则被自动地转换成不言而喻的浓浓威胁-- 最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霍矢初霍大爷可是从来不听任何否定的回答的!否则,哼哼,小心门牙! 说?不说? 被小指凄惨地吊在半空中的可怜人的眼泪哗啦啦地随同背后的冷汗一起奔向大地,模糊的视线求救地扫过眼皮底下的难兄难弟们,却在扫向谁谁低头缩肩时,心中顿时一凉--呜,没人爱他啦! 「见到开春没?」 轻轻松松的问句,再好心情地来上一回,微屈着的小指却危险地晃了晃。 「在……在相思湖!」颤抖着喊出这几个字之后,顿觉勒在颈子上的衣领马上松了下来,悬在空中晃晃荡荡的身体终于又平平安安地回归了地面。 「开春!开春!开春--」 轰隆隆的「雷声」立刻往不远处的相思湖炸滚过去。 啊,一条小命终于保住了啦! 一旁的难兄难弟也马上长出了一口气,抹一抹满头的汗珠子,偷偷地挪到跪坐在地上的可怜人的眼前来。 「张大头,这都一年多啦,爷还是最喜欢找你的麻烦哎!」哈哈,谁叫他没顺利地完成爷交代的事,竟然寸步不离地也能将开春跟丢!没扒他三层皮已经是他张大头天大的幸运啦! 「你们这帮没天良的东西给我滚一边去!」咬牙切齿地面目狰狞着,这一年多来已不知曾遭受过当家主子多少回惨无人道折磨的可怜大头,恨恨地用力抓一抓地上的落雪,「看我笑话真的很开心哦?看我被爷捉弄真的很羡慕哦?那当初做什么去了?你们谁的年纪都比我大吧,明明知道我是最笨最呆最缺脑子的那一个,干什么偏偏派我跟着开春这里来那里去的?!」 原本在一年十个月之前,他还沾沾自喜自己得了一份美差哩,整天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不言语地跟在开春后面就好啦。开春外出他是跟着到处游玩沾光的小厮,开春在书房忙着他就找处阴凉偷懒睡觉,开春要是什么也不做地囚在霍家主府发呆,他甚至还能从管家刘叔那里请上半日的假,回城东去瞅瞅自己的爹娘弟妹! 呜,他当初真的以为自己有了份好差事哩,哪知自己还没欢喜上两天,一个不小心,他却又立刻变成了霍家生府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开春不见了时,人人不给他好脸色也就罢了,可如今开春终于自己回来啦,为什么他还在遭受少爷三五不时的捉弄?爷明明是最清楚开春会在哪里的人啊,偏偏每次还要将他吊到半空中耍着他问开春的所在! 「傻大头,爷其实看来是真的故意在整你呢。」围在照旧跪坐雪地上却欲哭无泪的可怜大头身边,所有的人都笑瞇瞇的,很有「天良」地劝慰着他,「爷哪里不知开春现在最常待的地方是相思湖?他只是气你总是记不住,老说那里是开春阁而已。」否则做什么说着说着就会如同老猫逮耗子似的只戏弄他一个? 当初开春突然从镇江消失了踪迹,只留了一封无字天书给少爷,少爷虽什么话也没说,更没派人去寻找开春,却一时发狠地放火烧了芙蕖楼,而在原地改挖了一个小湖泊,周围照样植满了竹子,湖中央则修了一座小亭子,湖名相思湖,亭唤起春亭。虽府中从此少了一座精雕细刻的芙蕖楼,却为这原本就园林秀美的霍家主府再添了一处湖光美景。 「你们--」两眼含着泪,张大头将抓牲手中的雪往周围一抛,「你们到底是在劝我还是在笑我?!」 老天爷,人家不是都说好人有好报,诚实厚道的人最得天上菩萨的保佑吗?那他这么诚实憨厚的老实人,怎么却会有这样的残酷现实等着他呢? 他忍不住地放声喊起来。 「开春开春开春--」 有些头痛地叹一声,她放下手中的书卷,一手支在颌下,从起春亭的窗格望出去,无声地静候那个总是大吼大叫大呼大喊着她的名字的男人从湖岸的竹林某处蹿出来。 这新开的湖泊很是幽静,这建于湖心小岛上的小亭子更是精致小巧,虽名为亭,实际上却是四面有墙有窗有门的一间小房子,盛夏可坐在这里纳凉消暑,赏芙蕖吃莲子,严冬便在室里生起火炉,围着窗品茶闲阅书卷,这是霍家主府现在最得她喜欢的所在了,每到无事,她都会来此消磨光阴,日子过得甚是悠闲自得。 「开春开春开春--」声至,人也很快地显露出尊容来,从不肯走连接湖心小亭的水上石桥,而是直接地飞舞一扑一纵,便从湖岸上得小岛,再将高大粗壮的身躯微微一缩一弯,漾着大大笑脸的男人便从敞开着的窗子里钻进小亭来。 「你呀。」她抚额合眼,不去看男人开心的笑容,只是习惯性地叹口气,「霍大爷,您每次非要这么进来才满意啊?」三十来岁的大男人啦,怎么行事一如十来岁的莽撞少年呢? 「我的身形还不错吧?」随意地往开春身前的书桌上一坐,笑容满脸的人很是得意的样子,「我整天忙忙忙的,已经有好长时间不曾练习过武艺了哩,如何,没退步吧?」 「你又来了。」拿起桌上的书敲一敲他晃来晃去的腿,开春仰起头看着他,「下来,这桌子快被你坐塌啦。」 「那我坐哪里?」无辜地摊开手,粗犷的大男人用手点点本就不是很大的亭内,「这里只有一张椅子啊,我累了一整天了,没了站着的力气了。」他埋怨地瞪着笑吟吟的女子,「开春心好狠,竟然不帮我了!」 「当初是谁拍着胸脯发下豪言壮语的?」她笑睨着他,「说什么男儿当自强,说什么是男人就要懂得心疼人,说什么霍家船运从此他一个人包下啦,要我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每日被他好好供奉着就好?」 那日,她从滇南回转扬州霍家主府,这大男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开春,我这人是什么样的妳最清楚,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说什么便是什么的!我先说给妳听,我根本没娶玲珑进门,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妳的!妳听清楚了没?」 她原本以为他会冲着她发天大的火才对,却不料听他讲出这么一通话来,她一时呆了,尚未反应过来,便听他又说道:「哪,我问妳,妳现在肯不肯嫁我?」 她心如浪滚,却依旧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他面不改色地又问道:「那好,我再问妳,妳现在不肯嫁我,那这辈子总有一天妳会嫁我的,是不是?」 这一次,她用力地点了头。 于是,一切回到过去,欢笑再度来临,任她随时回眸,任她随意倚靠,他都会笑着在她的身边,温柔地抱住她,对着她笑容满面,让她以为这是一场梦,时常从深夜的梦中惊醒。 而那曾经真实地出现在她生命中的那一场悲泪,却似一场梦般地离她远去了。他没问她这半年到底去了哪里,更没问她为何留一张无字的白纸给他。而她也没问他为何将那一切隐瞒了她那么久。 她与他,只依旧还是那个开春,还是那个霍矢初。 心中所有的阴霾都化为了乌有,她这近一年来所郁积的苦痛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在滇南时她已呕血,虽有名医调治过,但一刻不停地从千里之外日夜不歇地赶回扬州,没有垮下来,只是强撑着思念之心的缘故,而今一听到他这番话,强撑着的心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场大病害得她数月卧床不起。她如此,他自责,在她床前发狠地道:「漕运的事我一个人承担,绝对不会再让开春累着!」 只要她好起来,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这句话,便是那时他说过的。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她以前所有所有的曾经的委屈便再也不在了。 「是我说过的啊。」他霍矢初向来是有担当的男子汉,自然是敢说敢承认了,「我这一年来从没食言过吧?」霍家船运的确现在是在他的掌控下,大部分的烦琐事都是他一手扛下来的,「只是开春自己总闹不下来,总自己吵着要事情做!我有什么法子啊?」 「是这样的?」她忍住笑,见他很是理直气壮地盯着她,一双原本炯炯有神的豹子眼虽清亮如昨,但却有了疲惫的黑晕,便不由心软地站起来,拉他坐到椅子上,自己再坐到他怀里,微仰首,果见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啊,果然是我的开春呢。」他搂紧怀中的女子,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呵呵地笑着。 「你啊,」怜惜地叹一声,她反手抚上他的脸,为他的消瘦而心痛,「为什么这么傻呢?」 他却不语,只笑瞇瞇地拥着她。 一时间,小小的起春亭内,一片静谧,一片温馨。 每一年的冬至,都是扬州霍家最为繁忙的时节,大至下午的漕运计划,小至本年所有事务的归纳整理。所有所有的繁忙事全在年节之前挤成了一堆。每到这时节,所有霍家船运管事们几乎忙得人仰马翻、只恨一个人不能从中间劈开当成两个来用。所以,虽有霍家当家主子的誓言旦旦,已经缺席了一年繁忙年节的开春,在腊月到来之后,还是被软磨硬泡地拖下了水,重新主掌起霍家船运的大舵,站到了主脑的位置。 其实这对于从十年前几乎已经投身其中的开春来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头疼的,只是歇息了一年,中间虽也有霍矢初及诸管事们偶尔会为了漕运要事来找她讨论,但再这样几乎是日夜不歇地忙起来,也免不得有些微的吃不消,等到一切忙完了,体力透支的她便昏沉沉地立刻睡了去,这一睡,几乎便是整整的三天。 「开春,开春?」 她迷糊地轻应一声,惺忪的睡眼依然瞇着,身子懒洋洋地缩在暖和的软被中,一动也不想动。 「开春,开春?醒一醒,来,张嘴。」 伴随着小小声的呼唤,温热的触感从她额头慢慢滑至唇角,她下意识地微张开嘴唇,便觉一股淡淡的苦味从唇舌间蔓延开,迷钝的脑筋顿时有些清醒过来,张开眼,她不假思索地张嘴便要吐。 「是参片,不要吐。」刚张开的嘴唇被一只手轻轻摀住,阳刚的男儿脸庞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带着微微的懊恼神情,一双豹子眼很是不满意地瞪着她,「妳都睡了快三天啦,再这么不吃不喝地睡下去,又生了病该如何是好?」深深的担忧毫不遮掩。 眨眨眼,她很听话地重新合上嘴巴,嚼一嚼嘴中的参片,皱着眉头咽下肚去。 「这才是好孩子啊。」开心的笑,映入她眼中。 她皱鼻子扮个鬼脸,从被中伸出手来拉下摀住自己嘴唇的手掌,用力吸口气,冲一冲唇齿间淡淡的苦味,而后问:「矢初,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二十九啦,妳再不醒,可要睡着过年了。」小心地扶起她靠在自己怀中,霍矢初仔细地将软被重新帮她密实地盖好,「身子将养了一年,怎么还这么差?大夫开的药妳到底吃到哪里去了?」 「药吃到我哪里去了,矢初是最清楚的吧?」她笑嘻嘻地倚在他怀里,仰首瞇眼瞧着他埋怨懊恼痛惜爱怜混杂在一起的神情,心中是那样的甜。 「是啊,我最清楚!」霍矢初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都吃到开春的嘴巴上了!」巧笑倩兮的甜美模样。是他几年已经十数年不曾再见过的开春啊。心中不知是开心还是难受,他俯首轻轻吻上她的笑容,哑哑地哎息道;「开春,开春,我到底该怎样才好呢?」 「只要是矢初就好了啊。」她柔顺地应和着他的亲吻,想起这两年来的风风雨雨,心中也是酸酸甜甜分不清楚何种滋味,「反正这一辈子咱们都要绑在一起一生一世了,只要你还是霍矢初,只要我还是开春,这就好了啊。」是的,只要这样子,就真的是最好最好的了。 「开春,妳非要让我心痛吗?」用力地搂紧她,霍矢初埋首她的肩窝,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我这些年来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将开春硬扯进外面的世界?我是不是给了开春太多的负累?我是不是太过自私了?我是不是--」 「你只是认同了我的存在啊。」她侧首,如他一样地吻住他的唇,阻住他的自责,「给我一份天地,给我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不因为我是女子之身而鄙夷,不因为我是女流之辈而排斥。矢初,矢初,比起天下其他所有的男人们将自己的女人如金丝雀一般地,巢养在狭小的鸟笼里,你却给了我无尽的自由,给了我无数的让我随性所至的机会啊。如果不是你,我如何可以是现在的我?我如何可以是开春?矢初,如果不是你的存在,这天下又如何可以容忍这样的开春的存在?」 所有的所有若没有他,她又如何可以如此? 当年的金十三,是何等意气风发,是何等以才华傲视天下!可是没有可以倚靠的根基,金十三只能是如若无根的浮萍,仿若行尸走肉一般,最终的结局,只能是凄凉地离世而去,留下的,只是一段痛彻心扉的回忆。 同样的身为女子,只因为有着不属于这人世间女子所被允许拥有的才华与抱负,只因为在身边的人不同,所得到的结局便也是这般的不同。不幸,如金十三;幸运,如金陵闻棋书坊的阿棋,幸运,如身为扬州霍家船运的书房丫头的--她。 心中的感激,如何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出来的? 「矢初,你可知我是多么感激上苍,感激上苍让,我进了霍家,让我遇到了你;矢初,你可知我是如何感谢上天,感谢上天让我可以得到你的喜欢,让我能够得到你的真心。」 如果没有到霍家,倘若没有遇到他,她或许也会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一生,也会找一个男子平平淡淡地度过这一辈子,也会生儿育女,也会得到一名女子所可以得到的所有,但,却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开春,却绝对不会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人生,却绝对不会有这般让她对未来充满着期待的快乐与欢喜! 她的人生,因为有他的加入,而变得再也不同。 「妳如此想的,妳又如何不明白我的心思?」温柔的笑,出现在粗犷而阳刚的男儿面庞上,霍矢初眷恋地回吻着怀中双眼含泪的心爱女子,「只因为有了这样的开春的存在,才有如此的矢初;也只因为这样的矢初存在着,才可以拥有了如此的开春啊。」 他与她一直一直是一体的,是如天上圆圆满满的月亮一般的一个圆圆的圆,任缺少了哪一个,这圆也将不再圆满,将再也不复在。 人世间,因为霍矢初的存在,上苍赐给了一个名为「开春」的女子;滚滚红尘,因为开春的出现,上天便让一个名唤「霍矢初」的男子降生在这混沌世间。 开春矢初,一年冬尽春始回,矢初开春,一年冬过春初归。 冬尽,春回;冬尽,春归;冬尽,春来。 「矢初,我们成亲吧。」 笑,伴着泪,欢喜,伴着酸涩,一起从心底缓缓地流淌出来。 于是,春,真的来啦。 第十章 三媒六聘,大红花轿,红袍白马,鼓乐鞭炮,宾客满院,欢天喜地,三拜花堂,美酒红颜,这一场扬州有史以来最最热闹、最最隆重的迎娶婚嫁,使新春中的江南整整欢笑了三日三夜。 大红花轿迎来新人,红袍白马接来一生一世的新娘,欢天喜地三拜过花堂,美酒红颜醉罢了满院的宾客,颤着手揭下红艳艳的红盖头,笑盈盈饮下百年好合的交杯酒,红红的喜烛笼住了所有的欢喜激动。 夜深了,人静了,洗尽所有的人世铅华,尝尽一切酸甜苦辣的一双男女,却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十指交缠着,轻轻凝视着彼此含着俨晏雾气的眼眸,万千的感慨,只化为轻轻的一笑,随着妖娆的红烛飘摇在红红的帏帐。 十三岁与她相遇两小无猜嫌,十八岁与她相知青梅伴竹马,二十岁时与她相恋情定月下竹林……一路走来,一路的笑闹,一路的欢喜,一路的情愁,一路的悲涩,一路的风雨,一路的痴缠,一路的伤累,一路的失与望,一路的甘与甜……盼啊盼,等啊等,盼穿了无数的白日黑天,等过了无数的冬雪春融,终于盼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啊。 笑,低低的笑,由痴痴凝着的眼眸里漾满了心怀。 「开春啊开春,妳让我好等啊。」他低低地笑着,无数的欢喜溢满了心,所有的所有,皆化为一声长长长长的低笑,与怀中的她共同分享。 十岁时与他相遇两小无猜,十五岁时与他相知青梅伴竹马,十七岁时与他相恋情定月下竹林……一路走来,一路的笑,一路的欢,一路的喜,一路的苦,一路的酸,一路的涩,一路的风雨,一路的痴缠,一路的风霜,一路的甘甜……盼啊盼,盼穿了无数的白日黑天,盼啊盼,盼遍了无数的冬雪春融,终于盼到了这一天,盼到了这一天啊。 笑,嫣然然的笑,由痴痴凝视着的眸里漾满了心怀。 「矢初,你怎知你不是让我同样好等?」盈盈的嫣然一笑,无尽的相思眷恋,都融在这轻盈盈的一笑中。 同样盼着这一天,同样等着这一日,谁又比谁少上几分? 云鬓高迭,珠环翠绕,红衣罗裙,眉眼如画,秋霞潋滟,红唇含笑。 痴痴地凝视着怀中的人儿,他忍不住叹息一声,俯首吮上她笑盈盈的红唇。 乌发高束,金冠环绕,大红喜袍,墨眉舒展,双眼炯炯,开心的笑毫不遮掩地溢满了厚实的嘴唇。 痴痴地凝视着眼前的男子,她将自己的笑与他的笑相融,心底,是无尽的欢喜。 这个男人啊,这个男人啊。 忆起拜堂时的那一刻,这男人只匆匆忙忙与她刚刚一拜了天地,便迫不及待地想抱起她跑向这洞房,她便忍不住地呵呵笑起来。 这个男人啊,这个男人啊! 刚刚燃起的一室旖旎,被她的笑一下子冲了个干干净净。 「开春!」陷进火热情潮中去的男人受不了地呻吟一声,偏偏又喜爱极了女子的笑颜,只得停下自己的动作,紧紧拥着她让她笑个够,「妳笑什么啊?」现在该是他盼啊盼,盼到头发也快花白了的、他最最渴望的洞房花烛夜,是他最最开心的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刻啊。 「我在想啊,」她笑得花枝乱颤,眉眼如花儿一般的娇艳,倾城绝代的美丽看痴了他的眼,「我在想啊,这明明是矢初第二次做新郎官拜堂成亲了啊,怎么还会这么手足无措、连行几次大礼也还没弄明白呢?」当时花堂中所有人的哄堂大笑她至今还声犹在耳,不是想笑,而是为他心疼。 「妳还敢提?!」着大红喜袍的人一下子红了脸,「什么叫做『我第二次做新郎官拜堂成亲』?!可恶,妳在故意笑我是不是?」她明明知道他那次拜堂成亲做不得真的!那时他只顾恼她宁愿将他推给其他的女人也不肯和他成亲,怎样行礼拜堂的他根本没在意的好不好! 「我没笑啊。」很狰狞的一张脸摆在她眼前之后,她很识时务地合上笑呵呵的红唇,双手讨饶地揽上他的颈子,「我只是好奇啊,真的只是好奇!」她强调着。 「好奇什么?」他依然没什么好声气,没有一个男人在被破坏掉得来不易的洞房花烛夜时会开心的,「好奇我怎么明明同玲珑拜了堂,却是什么又没有的?」他哼了一声。 「是啊。」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在窗外看着你和我以外的女子拜堂成亲行大礼时,我的心都几乎快被绞成碎片了?」那种空旷的感觉,每次想起,她都有一种不能呼吸的难受,是生不如死的绝望。 「对不起。」他先道歉,而后哼一声,努力抑制自己想将这个可恶的女子掐死的欲望,不想自己刚刚成亲连春宵的滋味还未尝过,却已成了老童子鳏夫,「玲珑是我妹子啊,我怎会真的娶她?」 「亲上加亲,不是吗?」她其实知道他是因为她,却不肯认输地说出来,便笑瞇瞇地附和着他,「我记得老爷夫人可是很乐意呢,再者,你的『妹子』其实也很喜欢你的呢,是不是?」 「爹娘,爹娘!」他忍不住地咬她一口,听她喊痛了,才减了一点气恼,「是我娶妻成亲,是我!我爹娘再如何愿意,娶妻的人还是我!娶谁做妻子也是我做主!妳莫忘了,刚刚妳在大厅已经拜过爹娘,他们也已经承认妳是我的妻子,是他们的儿媳了!妳还喊什么『老爷夫人』?是不是想讨打啊?」 其实有些时候,他真的希望开春可以少那么一点固执与骄傲,如果她肯花点儿心思在他爹娘身上,她与爹娘形同水火不容的情景又怎会出现? 「我不要和你吵架。」开春听他这么说,也哼了一声,「我再如何示好,再怎样努力,我在他们眼里却还是微卑的一如草芥,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你这天之骄子的。」她很清楚自己在那一双今生注定生活在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眼里,将永远是不屑的,不论他们表面上承认她是霍家的儿媳与否。 这,或许是她与矢初这一生的遗憾吧。 「只要我们努力着,爹娘总会真心喜欢开春的。」霍矢初不由微微一黯,知道开春说的是事实。 「是,只要我们努力!」她重新振做起精神,笑着说,「矢初,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让你那位玲珑妹妹同意帮你一把的呢?」她虽只与那位很是讨人喜欢却又有些傲慢娇纵的表小姐见过几次面,连交谈也不曾有过多少,却还是一眼就看出那位小姐是喜欢矢初的,「告诉我嘛,矢初。」她软声软语地朝着他撒上一点点的娇。 「妳啊。」英雄自古难过美人关的,更何况是英雄最喜欢的美人的小小关口呢? 「我和玲珑才相处了几天,怎会喜欢上她?」他先解释最紧要的,小心地瞄了自己的新娘子一眼,见她真的只是很好奇地在听他说,才放下一点心来,「妳忘啦,玲珑从小有心悸的毛病,这辈子注定是要与大喜大悲划清界限的,成亲嫁为人妻,从来是不能够的。」虽为表妹心痛,却知这是天命,无法更改的。 「那几日我陪她到处游玩的时候,她就告诉了我,说她这一生其实已经过得够幸运的了,有慈爱的爹娘,有手足情深的兄长,有爱护关心她的姐姐嫂子,就算她的病真的医治不好了,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该拥有的、想要拥有的,她几乎是什么都有了,这辈子只剩惟一的一个的心愿还想试着去完成看看,那就是想知道嫁人、同人拜堂成亲是何种滋味,也好让她不枉在人世间走了-遭。」他的声音不、由得哑了起来。 「我一直当她是亲妹子的,那日听她说了,我心里是极难过的。但她的心愿我原是不肯替她完成的,可不过几天而已,我哪里知道妳却说出那样的话来?」回忆起那-日他与她的泪与伤,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望着她,「我就想,我只是陪玲珑外出游玩了几日,开春却会生气,会吃醋!那么倘若我拿另一个女子的介入来做文章,开春会不会同意嫁我?」所以,他咬牙下了赌注! 结果,换来的,却是更大的悲伤。 当时他的确是气开春明明是喜欢他那般深,却依然宁愿让他另娶却不肯答应嫁他,甚至连为何不能嫁他的原因也不肯说出来,他一时心寒,便赌气与玲珑儿戏地拜了花堂,其实只是想知道开春不让她知道自己对他的真心到底有多深,赌她忍心看他痛苦多久才肯救他出来,可是一连三四个月,开春却竟然忍着心痛行事一如先前,到头来熬不住的却是他! 原本已打定了主意要伏首认输了,他瞒着开春不让她知道自己心中的痛苦,可开春的痛苦又如何比他少上一分?可未等他开口,江南连日的暴雨成灾,两人为此分隔两地再也顾不得其他,一切只好又往后延。等好不容易所有过去,他心急地想去镇江迎接开春顺便盼望着能将这半年来的事做一了结,当心向往着和开春重新过回先前的开心日子,哪里知道,什么也没等他去做去说去解释,他千算万算,却怎么也算不出开春已经伤心于他的背弃,离他远去! 开春离他而去的那半年,他是生不如死,活得一如行尸走肉。那种心里空空荡荡、绝望的滋味,他这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也因此,他一把火烧了开春的开春阁,转而在原地开凿了一座相思湖,修建了起春亭,湖周围重新植上了摇曳的翠竹。那一切的施工都是他亲手监督着去完成的,繁重嘈杂的日夜忙碌,只是不想让自己被相思拖垮,而是希望自己可以撑到开春归来的这一日。 那一纸无字的白纸,在他的眼中,却是欲语还休的一份浓情,却是归期未定的一份相思痴情。 「开春,对不起,我不该这般孩子气的。」 「说对不起的该是我。」开春轻轻摇着头,摀住他的唇,双眸含泪,「其实我知道那一切是矢初故意的啊。任再如何喜欢的两个人,总是如我们那般,都会忍不住怀疑对方的真心的。」捉摸不定的情意,谁可以总是那么坦然和笃定的?猜疑、疑心,只是迟早的问题啊,「但看到你真的走进了芙蕖楼,吹熄了那满楼的红烛,我真的是……死了。」 心灰意冷?单单的心灰意冷如何可以描述出她的心情?那一刻,她又如何不是生不如死,又如何不是行尸走肉?她甚至真的想到了一个「死」字,但却又咬牙忍下了所有,不敢多想,只每日陷在如山的船运杂务里,不敢闲下一刻一分。 「开春--」 她摇摇头,阻了他的话语,只继续笑着流泪。 「我在去镇江途中遇到楚大哥啦。那时我看他,明明曾经是那么意气风发的男子啊,却因为一个『情』字而白了鬓发!」他又是那么强颜欢笑着,让痛苦与相思折磨着自己的心,用这种方式去思念远方的妻子,「我那时就想,我会不会有一天也成了他的模样?矢初会不会有一天也成了第二个楚天眉?真到了那时,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至少是知道矢初的心是属于我的,可如果有一天你的心不属于我了呢?那我该如何继续活下去?我还用什么理由来要自己活下去?我……我好怕!我知我自己绝对没有楚大哥那般坚强!」 「开春,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可我一定要说给你听啊。」颤抖的手指,沾上他的泪,她却笑得更开了,「于是镇江事完之后,我便想去做些什么!我那时真的以为这辈子我和你就是那样的了,可我不想,不想啊!既然我和矢初是不成的啦,那我至少要去帮帮楚大哥和雁嫂子的忙啊,他们或许会有一个新的结果也说不定啊。所以,我一路神志恍惚,却还是一路走到了滇南,我走到了大理。起初雁嫂子不肯见我的,我就坐在她家的门外,一天一天地等,一天一天地等,一直等到了新年的到来!」 那些时日,她真的便似活在地府鬼界一样!看着别人家辞旧迎新,欢欢喜喜地合家团聚共度佳节,再想起以往她在霍家主府同矢初开心过年的情景,她好想哭,可眼中依然无泪。 他不语,只静静地听她说,只静静地同她一起流着泪,只静静地将她的泪与笑温柔地吮进自己的心中。 「我就这么等啊等,什么也不说地等啊等,一直等到了上元佳节!看着那一盏盏的花灯,看着那漫天漫地的各色灯笼,好奇怪的,我一年不曾流下过的泪啊,竟然就那么流了出来!我倚在树下,想起矢初来,想起矢初便是在上元佳节同我以外的女人拜了天地,同我以外的女人进了洞房!我就哭了起来。 「我同矢初的这些年,当初就算有老太爷的百般反对、万般阻挠,可我一直一直是同矢初在一起的啊,从来没想过放弃,从来没想过放手的!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那么努力了,为什么我做了所有我该做不该做的事,为什么明明只是想要矢初一句『等妳』的话,却等来了矢初的妻子竟然不再是我!我到底这些年来为了什么在活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活着呢? 「我就哭了,泪一直流,一直流,再也流不完。我为自己哭,为矢初哭,也为楚大哥哭,为雁嫂子哭,为这再也无法复原了的一生痴恋哭。那时我就想,哭吧,哭吧,哭吧,等哭够了,等泪流干了,我就可以解脱啦,我就可以或许忘记一切啦,忘了所有在霍家的事,也忘了矢初--可我越这样想,我就越哭不出声来了,我的泪就越哭不干了。 「我每流下一颗泪来,我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回,回到了我第一次见到矢初的从前,我就越想矢初,想矢初的笑,想矢初喊着我『开春开春开春』的样子,想着矢初说喜欢我,就像楚大哥喜欢雁嫂子一样!我也喜欢矢初的啊,如果没有矢初,那我该怎么办?如果矢初成了别的女人的丈夫,那我该如何?我要嫁矢初的,除了矢初我谁也不想要的!」 她紧紧地抱住他的颈子,再也不敢松开。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时我真的绝望了。想到我再也不能同矢初在一起,想到我小时候和矢初发下的誓愿,说我们喜欢对方就像是楚大哥喜欢雁嫂子一样!可楚大哥和雁嫂子再如何喜欢,到头来还是一场神伤、还是各自心碎、还是劳燕分飞!那我们呢?我们也是今生无望了啊。」情啊情,令世间男儿女儿痴迷的一个「情」字,到头来却换得了多少人的伤心与流泪! 「后来不知怎么地,雁嫂子竟然出来啦。她问我说:『开春,妳这是何苦?只是一个异姓兄长罢了,值得为他这么伤心吗?』 「我在那一刻才明白,我并不只是为了楚大哥和雁嫂子而哭的,我如何又不是为了我和矢初而哭的?我那时才明白,我根本忘不了矢初,我根本不要矢初和我分开!不管矢初是否真的娶了我以外的女人为妻,我对矢初依然是喜欢着的!我对矢初依然是思念着的!我想矢初,好想好想! 「于是我告诉雁嫂子,告诉她楚大哥是如何的思念她,告诉她我想矢初想得要命!我对矢初相思欲狂!我问她是否真的要楚大哥像我这般的狼狈了才会开心,我问她深爱的丈夫为她相思成灰了,她会不会后悔,我问她真的想要她深爱的丈夫像我一样吗?雁嫂子什么也没说,却连家门也没再进去,便找了一辆马车,带着我日夜不歇地奔回江南来了。」 于是,所有的人都渴望着的,新的春,也真的到来了! 这,就是她那半年的所有。 「开春,原谅我,原谅我!这一切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他深深地吻上她颤抖着的唇,同她一样泪流满面,一样心痛难言,「是我对不起妳,是我的错啊。」他怎会一时犯混做出这么大的错事?!就算开春不嫁他,这些年来他与她生活的如何?比起那些拜过堂的夫妻又怎样?其实是一点儿也不输任何人世间的夫妻甚至是胜过世间无数夫妻的啊!只是一个虚名,却害得人人神伤,害得几乎再也无祛如此相拥在一处! 「你是有错,错在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她吸吸鼻子,笑着摀住他喃喃道歉着的嘴唇,不要他如此自责,「可我从来不怪你啊,这样的结果我哪里又可以没有错误呢?如果当初我们可以冷静一点,如果当初我不是那么急着想要你告诉我除了我你谁也不会娶,如果我可以好好对你说,又哪里会生出这么多的无事生非来?」 「全是我的错。」 「不许你再这么讲啦。」她故意一绷俏脸,装起生气的样子来,「其实也不全是错事啊。如果不是咱们的这些事,楚大哥和雁嫂子只怕也不会重新走到一块的,是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最大的幸运便是重又将一双有情人儿拉到了一起吧。 「开春,开春!」这个傻女人啊,从来是只为别人着想,何时为她自己考虑过?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了了心愿啦。」她笑着望向他,如水的秋眸晶莹似玉。 他不说话,只紧紧搂住她。 「好』了,该让矢初知道的,我都说啦,矢初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她要所有的心结在今夜全部解开,从明天开始,将是属于她与他的崭新的一天。 「为什么?」他搂着她,将唇附在她的耳上,轻轻地一叹,「为什么突然说要嫁我了?」在他认定只要开春在他身边、只要开春一辈子在他身边就好的时候,开春却主动地提起了他们的婚事,这让他欣喜若狂,但更是疑惑不解。 「其实你是知道的啊。」纤细的手指慢慢顺着他的阳刚脸庞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她眨眨眼很美丽地笑起来。 「我知道……与爷爷有关?!」他依然不敢肯定。 「是啊,与你家那位比老狐狸还老狐狸的老太爷有关!」说得几乎要咬牙切齿了,「在他临终前,他逼迫我发下毒誓,如果霍矢初在三十岁之前不沾染任何女子,他将准了我们的婚事!」那一年,矢初正是血气方刚的热血男儿,那位狠毒的老太爷如此在临死前摆了他们一道,该是如何居心叵测自然是不言自明的! 「所以,这些年来,我为什么总也不……不准你,你明白了吧!」她恨恨地道。 「可妳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如果他知道如此荒唐的事,又哪里会生出这许多的事来! 「直接告诉你?」哼,可她想看一看他的真心到底如何啊,她更要他长命百岁啊。 「是--爷爷逼迫妳发下毒誓?!」他的心一凛,「怎样的毒誓?到底爷爷逼迫妳发下了怎样的誓言--难道是……他拿我的性命要妳发誓?!」 我只要矢初长命百岁啊。 这句话,在瞬间闯入他的脑中! 「反正我赢了他啊。」开春不回答他,只甜甜地一笑,「今日正好是你三十岁的生日呢,咱们一天也不耽搁地成亲了,让你爷爷在地府生闷气好了。」 哼,就算要凭自己的力量,她这个他们从不肯看进眼去的卑贱丫头,这个生来便比别人多了三分傲骨、七分固执的女子,还是堂而皇之地被抬进了这个家门,被抬进了这个所谓的世家名门! 女儿家,普通的女儿家,又如何呢? 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上半分! 「开春!」霍矢初却不肯被她的笑容给轻易捕获了心神,径自追问.下去:「是不是?爷爷真的拿我的性命逼迫妳发下誓言了,是不是?妳快点儿告诉我,开春!」 「是又怎样呢?不是又如何呢?」她反问他,「如果我说『是』,你要去刨你爷爷的坟来与我出气吗?如果我说不是,你又怎样?」过去就过去了。 「如果妳回答『是』,我会狠狠地打妳一顿!」这一次,轮到他咬牙切齿了。瞪着她的笑颜如花,他使劲地一哼,「这么无聊的事,妳理会它做什么!我的命由我不由天!就算他逼迫妳用我的性命发誓,就算妳违背了誓言,那又怎样?!」这世上哪里来的神鬼?开春何等聪慧的女子,怎么会轻易地被这可笑的无稽之谈给蒙住了呢?! 「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不体贴她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倒罢了,还如此的斥责她?!「我不要你有一点点的闪失啊。」 「开春--」想笑想恼想气,更忍不住地吻上她忿忿的红唇,「我知道妳的心,可是--唉。」 罢了,罢了,这样的开春,他如何可以气得起来,她,只是喜欢着他啊,只是喜欢着他的啊。 「我很不容易的你知不知道?」她闪开他的亲昵,嘟了唇儿,红了眼儿,「不佳怎样,其实错全在你啊,如果不是你出现在我生活里,其实我不知多开心呢!」哪里用得着她整天患得患失,甚至流了那许多的泪? 「妳怎不说妳又是如何恶霸地占据了我的心魂的?」霍矢初终究忍不住地轻轻笑起来,拥着生命中最最珍爱的女子,他声音低低地道,「那么骄傲的一个十岁的小娃娃!个头连我胸口还不到呢,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同我一论高下!读书是强过我,可耍起赖来呢,可闹起小脾气来呢,可一下子固执地像头牛来呢,可一要用到我就和声和气的、不用我了就一脚把我踢得远--」含满笑容的嘴巴被摀住了,怀中的女子脸儿红红的,像春日的桃花。 在他这三十来年的生命历程里,从来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子是如此鲜活生动的,从来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子是吸引了他的心与魂的,从来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子是……他渴望着拥有的,他渴望着想一生一世的啊。 「开春。」他轻轻咬着她暖暖软软的手掌心,清亮的豹子眼中是从不遮掩的深情,「开春,我好庆幸我有了妳。」 美丽的桃花面,很羞涩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芙蓉帐里,春宵一刻-- 「开春开春开春--」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一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暴躁大男人,依然在春寒料峭的深夜里,衣衫单薄地暴躁地狂叫着,犹如惊蛰之雷,一路轰隆隆地、劈里啪啦地到处炸来炸去的。 因为,他好不容易才抱到洞房想春宵一刻的心爱新娘子,被许多年不见的故友从天而降、恶霸地劫到某隐蔽之处做欢天喜地的彻夜畅谈去啦。 「可怜的老童子啊。」 相思湖上的起春小亭里,一位公子爷优雅地抿一口香茶,跷着腿卧在火炉旁的暖榻上,朝着旁边的某些笑而不语的人们叹息似的摇摇头,而后笑呵呵地逗弄起自己怀中粉嘟嘟可爱的小娃娃来。 「来,宝宝,喊一声『爹爹』给叔叔伯伯们听听!」 呵呵,他还是时时处处快了那个可怜的三十岁了的老童子很不小的一步哩。 「开春开春开春--」 暴躁的狂叫声,犹如惊蛰之雷,依然一路轰隆隆地、劈里啪啦地到处炸来炸去的。 轰得湖水冰消雪融,清波涟漪;炸得翠迎风摇曳,清香袅袅。 春天,于是真的开启了欢声笑语的序幕。 春,来啦! 【全书完】 欲知海蓝其他作品如何,请看-- 流星族休闲花园 103嫁给陌生人 157启玉缘 158栖心曲 215重爱i 216重爱2 274棋痴记 363爱在结婚后 370冤家 417恋环 459爱筝 523砌情衣 634缘分天空之错误 656期情醉 695起春语〈七连环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