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劫》 1 茫茫塞外,万里难觅人踪。 绵山起伏,不见片缕炊烟。 偏又鸿雁飞过,在山涧留下阵阵引伴哀鸣。 一剪白影,仿似落凡仙人,飘踏这荒芜孤寂之世。 到此,所作为何? “妞儿,给你买的红带子可还喜欢?” 山脚下,一老农推着小车,载了空箩筐,乐巅巅地跑在路上。 身边有一小女娃儿帮他推着车,闻言扬着手上一条红艳艳的发带,兴奋得连蹦带跳,那张粉扑扑的小脸更显红润可爱。 “妞儿好高兴!爹,爹,妞儿还要编麻花儿辫子!” “行、行……呵呵,回去让你娘给你辫!” 野外空旷,女娃儿咯咯笑声传遍山湾。 二人又行了一阵,女娃儿忽然拉了拉老农的衣摆,问道:“爹啊!那里有个白影儿诶!” “白影儿?”老农眯了昏花老眼看去,黄昏日落,四周景物已模糊难辨,勉强能见远处有一个渐行渐近的白色人影。 女娃儿吓得直哆嗦:“爹、爹……妞儿害怕……娘说……太阳落山鬼儿就出来了……妞儿好害怕……” “别怕。”老农弯腰将她抱起,刚一抬腰,竟见适才还在数十丈开外的白影已站到面前。 “哇!!——”爷儿俩顿时抱成一团尖叫不已。 刺耳尖叫,在山间荡出阵阵回音,更加凄厉吓人。白影站在他们面前,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们。 待他们叫得精疲力竭,才拱手问道:“请问老人家,此处可就是赤岭山?” 他说话铿锵有力,老农才敢斜着眼瞄了瞄他,这一转眼的功夫就飘了过来,莫非真的是鬼?!可……鬼不是都青面獠牙,怎这个却俊得似天人下凡…… 再仔细看那双脚,可不是离地的啊!还有影子哪! 老农这才知道站在面前的并非鬼怪,连忙应道:“是。是的。”边应答,边打量了这男子一番。只见他面容俊美无比,纵他一生阅人无数,却是初遭遇到这般华美男子。飘逸白衣裹身,更有脱出俗界之感。 可奇怪的是,这男子背上负了个包袱,不知所藏何物甚为鼓囊。 “谢了。” 男子微微一笑,仰头看向那暮色兀峰。 白衣飞扬,飘飘雪缎淡上薄彩霞。丝飘鬓逸,茫茫塞外风中任潇洒。 本来吓得不轻的小女娃儿见了那抹轻笑,竟不再害怕,还巅巅跑过去大胆拉了那男子衣摆,问道:“鬼儿哥哥,你笑得好好看喔!好像庙里那些仙人姐姐那么漂亮呢!” 男子剑眉一挑,他平素最恨人将他比作女子,可眼前这不过是个乳牙娃儿,怎好与她计较。 老农连忙将女娃儿拉回来,连连道歉:“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公子大人大量,莫跟这小女娃子一般见识!” “童言无忌。”白衣男子并无计较打算,又问那老农道:“老人家,不知这附近可有客栈或者供宿之地?” “客栈?公子您说笑了,这不过住了几户山农,怎会有什么客栈啊!” “哦……”西塞之地果然荒凉,他已经是风餐露宿了近半月,身上那身白衣已尽染泥尘,幸而西塞之地无甚熟人,否则定遭取笑那锦毛鼠名号要改作花毛鼠…… 老汉见他似有困惑,又看他风度潇洒不似恶人,便说道:“公子若不介意,可到老夫家中暂住一宿,只是地方略嫌狭窄。” 男子眼神一亮,顿是笑了:“如此就麻烦老人家了!” 那灿烂得如夏日初升的笑容,顿让父女二人愣了神。老农心下突然很是认同女儿适才所言之喻。 确实如同仙人那般啊…… *** 夏去秋来,但见红叶飘飘铺地似褥。 庞奇一行自领受圣旨西上。 一道上,每过州县,地方官员冲了那当朝太师义子之名,无不争先恐后供奉施贿。庞奇虽看得垂涎,偏又顾忌那开封府展昭护卫,恐他回朝之后在包拯面前参他一个收受贿赂之罪,可毁了此番远付西塞立功建业之机。 对那些晃眼的金银财帛,纵是眼馋,他亦只得拒之门外。可心里总有不甘,这笔帐自然是算在展昭头上。 展昭乃堂堂四品,他也不敢轻动。只好寻些道理处处留难,又常以保护为由,吩咐展昭到驿站外站岗。 时已入秋,习习凉夜,展昭抱剑立于门前,保护里面安然入睡之人,往往是天蒙时分才得片刻歇息。 白昼赶路,夜晚亦难有安眠,这西行路上,展昭已被磨得精疲力竭。便是如此,他却仍无丝毫怨晦,只恪尽职守一道随行,恨得那想捉人痛处的庞奇甚是牙痒。 路上平安无事,十月下旬,一行终于到达鄯州青唐城。 青唐城门口已有大宋当地买马司等待多时,一见那庞奇到达,忙不迭地打躬作揖,吩咐随旁手下接去重物行装,便引一众京官往驿馆落脚。 城中驿馆看来并非常年有客来宿,显得破落陈旧,庞奇见状顿皱眉不已。 买马司连忙解释道:“大人请见谅,青唐乃是蕃人领地,城内汉宅不多,这驿馆已是最大的了。” 庞奇逞那庞太师的护荫,奢华惯了,又怎看得上如此破落宅子,登时恼道:“你说驿馆已是最大的汉宅,那适才本官进城时在城中所见的那幢大宅又是何物?!” 那跋扈之性,教一旁展昭皱眉。 买马司唯唯诺诺地答道:“那、那幢大宅住的是河西节度使大人。平素若无紧急要事,我等小员不敢轻易打扰……” “河西节度使?” 庞奇可谓不学无术,全靠荫补取职的纨绔子弟,只记得朝中京官谁最大,又哪里听过大宋边境谁是谁。 倒是那展昭出行之前对此早作了解,便应曰:“马司所言,可就是那位皇上御封的宁远大将军——厮啰?” “正是厮啰大人。”西塞河湟之地,掌权者乃是一名叫“厮啰”的吐蕃人,此人曾遣使入宋,受仁宗封绶为宁远大将军及河西节度使。 买马司有些惊讶地打量站立庞奇身后的这位蓝衣护卫,看他那俊伟模样,不凡气度,若说是位京官,倒不如说更似江湖侠客。 庞奇瞄了展昭一眼,不屑嗔道:“展护卫还真是见闻广博,连这种边远塞地的小官名头都记得一清二楚。”又瞟了那买马司一眼,“不就是个蕃人么?派头倒是不小。本官此行可是奉旨行事,若有丝毫怠慢,不是他一个小小节度使担待得起的!” “是、是。大人说的是。” 买马司哪敢多言,连连应下。 庞奇看向展昭,嘴角那笑意恶劣非常:“展护卫,本官现下命你立即去那将军府递送拜帖,让那什么罗的过来见本官!速去速回,不得有误。” 他恣意指使,将展昭当下仆差遣。 展昭嘴角轻抿,胸中强抑闷火,接下庞奇递过来的拜帖,朗声道:“属下遵命。” 说罢,那抹普蓝迅即离开那溷浊房间。 *** 这青唐城乃是吐蕃与宋交贸重镇,虽不及东京开封的繁盛,亦不乏贾贩之商四方来往的热闹景象。时虽入夜,但展昭一途之上,仍见有各类西域奇货摆卖出售。 到了那城中大宅,门前见有蕃兵看守,展昭不识蕃语,只好先自上前拱手行礼,后递出一纸拜帖。 幸而那蕃兵大概是惯了汉人规矩,便收下拜帖入内通传。 候了些时候,便有一名汉人仆役匆忙出来,带展昭入内。 展昭一道随行,一道打量了宅内布置。 此处虽以汉宅主形,但并无太多雕栏画筑,有股沉稳威严之势。 院内各处皆布置了重兵把守,看来防备极为严密。只是看那巡逻蕃兵神色有异,如此严密布防似是另有意图。 仆役带展昭来到偏厅,便道:“厮罗大人已经在里面等候,请进吧!” “有劳。” 展昭迈步入内,只见一名穿着蕃袍的魁梧男子坐在中央,此人相貌奇伟,线条深刻犹如刀刻而成,一双黑眸更是烁烁有神仿如利刃。 “你是阿舅天子派来的?” 未待展昭说话,便传来浓重的、有些模糊但尚算能听的汉话。 展昭虽有吃惊,但仍不露声色地拱手行礼:“属下正是。” “哦。”宋官见他,总是唯诺男以对。男子对面前此人毫不怯畏的态度顿生兴趣,“你是官职什么?名字什么?” 他的话略有颠倒,展昭并无在意,答曰:“属下展昭,乃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御前?四品?”男子思考了一阵,似乎在理解上有点艰难,“反正就是阿舅天子的部下。来这里干什么?” “在下是替刑部员外郎庞大人前来递送拜帖。” 粗落的眉毛顿时皱成了一堆,男子连连摆手:“好、好、好,你们汉人的官名可难听懂。你说直接话。” 面前这男子虽语有颠乱,但稳坐如松,不怒而威,展昭便大胆猜测道:“敢问阁下可是宁远大将军厮罗大人?” “是吾。” “展昭见过将军。皇上遣派庞大人到鄯州,有机密要事相询,有劳厮罗大人到驿馆一趟。” “要吾去驿馆,见那个庞大人?”厮罗嘴角浮出半丝蔑笑,“你是不是没弄清楚,青唐是谁地方?” 展昭不卑不亢,昂然言曰:“当然知道。鄯州并非宋土,若厮罗大人认为不必理会大宋官使,属下亦无权置啄。只是大人蒙御封河西节度使,身受皇恩,却不知感恩图报,甚至拒见钦差使节,如此劣行岂是一方之主所为?” 句句掷地有生,义正词严,顿让厮罗无言以对。 “……” 厮罗对他兴趣更高,不禁大声笑道:“哈哈……有趣!人有趣!吾以为阿舅天子的部下都是怕吾,原来还有例外。”又自上下打量展昭,“你叫——展昭是吗?我记住了。告诉那个庞大人,吾明日到驿馆见他。” “属下任务已完,就此告退。” 事既办妥,展昭拱手告退,却被那厮罗叫住。 “等等。你们汉人有句话,过门是客,天黑,吃饭再回!” “厮罗盛情,属下心领了。属下必须尽快回覆庞大人,因此……” 厮罗不等他话说完,站起身来朝门外叫唤一声,只见刚才带路的汉仆走了进来。厮罗对他说了些蕃语,那汉仆便点头领命去了。 然后回身与那展昭笑道:“你们汉人就是不干脆。吾已叫人去驿馆回覆那庞大人,你就留在这吃饭再走。” 盛情难却,展昭便爽快谢过。 展昭重新就座,有女仆过来奉上酥油茶,展昭接过品之,觉得味道颇为奇特,与宋茶大异。 厮罗问曰:“这茶还吃得吧?” “确实不错。” “阿舅天子派你们来,是为了天书教的事吧?” 话锋一转,居然扯到至关之事。展昭心中一震,此人绝非俗类,即便身在西塞之地,竟亦能捉摸万里之外皇帝心思。 展昭颔首默认,并未作答,厮罗呵呵一笑,又道:“看来天书教与西夏私下联系的事,阿舅天子也知道了。” 虽然不解他为何突然朗言此等机密,但展昭亦不敢轻怠,心下戒备。 “厮罗大人,此事关系重大,须防隔墙有耳。” “呵呵,隔墙有耳?那只耳已经在门口了。” 他话语刚落,门口立有人影一幌。 展昭迅作反应,脚下轻点破门而出,挡在那要逃之人面前。此处乃厮罗府邸,展昭早已察觉刚才替二人送酥油茶的女仆未曾离开,一直站于门外,只道是他此处规矩,因而未以为意,闻厮罗一喝,展昭立下冲出将她拦住。 厮罗抱臂跟出,一双黑眸锐利如刀,凛凛不容侵犯。 那女仆早已吓得瘫坐地上,瑟缩发抖,嘴巴呢呢喃喃着展昭听不明的蕃语。厮罗眼神渐转深沉,脸上杀气凝聚。 女仆突然滞住,展昭察觉有异,抢前用力捏住那女仆下颚,可惜已是太迟。 鲜红血液溢出口来,那女仆竟咬舌身亡。 厮罗见女仆自尽,并无任何意外神色,只是唤来蕃兵将尸身抬走。 此事看来殊不简单,展昭问道:“厮罗大人,那女仆适才呢喃之言是为何意?” “天书教义。” “天书教义?莫非那女子是天书教教众?” “是的。刚才吾试她一试,她立刻露出破绽。”厮罗看着地上残留血渍,“吾也十分奇怪。天书教信道,吾等信的是佛,佛道一家,开始还没事,最近不知发生了什么,天书教突然杀害吾等信佛之人。”他神色沉重,握紧拳头,“你们来前两日,天书教杀了青唐城西一座佛寺里的所有僧人。” “果然如包大人所料……” “包大人?” “哦,此事说来话长。” “那好,现在偷听的人不在了,你说清楚,吾听。” 厮罗拉了展昭返回偏厅落座。 展昭将玉鼠一案始末详尽道出,厮罗听后浓眉更皱。 “看来他们没了教主,开始作乱了。” “包大人亦是如此担心。”展昭叹气,“天书教乃是西塞大教派,教主、护法长老、左右护法先后失踪,恐怕会出现群龙无首之态,乱势顿现。野心之人恐怕会借机犯难。” “说得有理。” 仅有一瞬,展昭没有错过厮罗眼中那抹杀戮之意。 “看来厮罗大人早有准备。”适才厮罗一呼,便有大批蕃兵过来,看来已是防备严密。 厮罗不解了:“意思什么?” 下一刻,注意到那展昭环视院内各处险要之地的眼神,顿悟他已注意到藏兵之地,对这大宋护卫更是另眼相看。 “小小天书教,吾还看不起。”厮罗轻蔑一笑,随即说道,“吾珍藏的好几坛中原好酒突然被盗。敢在吾眼下偷东西,吾倒要看看那飞盗是人什么!哼。今晚吾布了重兵,看那个飞盗怎得逃去!” 展昭微愣,连忙问道:“可有损失财物?” “那倒没有。” 仅窃美酒? 这下倒轮到展昭困惑了,想这宁远将军府珍藏至宝纵是不多,也该有些金银,那只盗美酒,不盗财帛之人……他在中原倒是认识一个。 思及至此,不禁哑然失笑。 中原至此千山万水,那白老鼠纵爱四处闯荡,亦不可能来到青唐这种西塞边城。 最后的一眼,是那被绛彩玷污的白衣背影。 他,如今身在何地…… 可莫要以酒浇愁,又再自伤身子才好…… 一旁厮罗见他不知怎的突然愣了神,正要出声唤他,却突然听到远处蕃兵吆喝之声。 “捉了!” 厮罗抢前冲往声音来处,看他虽然身形魁梧,却步如流星不显笨重。 展昭亦是一时好奇跟了过去。 只见在地窖门口,围了数十蕃兵,咿咿呀呀地叫喊着。 厮罗拉住其中一个,问了几句,登时眉开眼笑地与展昭道:“捉了!那个飞盗捉了!” 展昭听言,竟有一种未免太过轻易的感觉。 “想抓你白五爷?就这群蛮子还不够看!!” 那傲慢的话语,瞬将展昭牢牢定在原处。 随即,一张麻绳大网扬起,兜头罩住几个蕃兵。 然后,又有一个大酒坛子凌空飞出。 仿佛要证实展昭所听非虚,自那群蕃兵包围圈中,猛然跃出一抹张狂白影。 白影在空中旋身,牢牢接住下堕的酒坛。只见他足点蕃兵人头桩,如履平地,任大群人大喊大叫,伸手来抓,却连半片雪缎亦难摸到。 厮罗见那白衣飞盗竟轻而易举逃脱重重包围,顿是勃然大怒,朝那群被飞盗左突右冲扰乱成团的蕃兵喝下命令。 其洪钟之声,虽无内力为辅,竟也压过了数十人的骚乱吵杂。 本来慌乱无序的蕃兵听了命令,马上整顿队伍,一反适才失控场面,又再一次往飞盗逼去。 展昭心中暗自叫好。 那厮罗在混乱之中掌控形势,还能冷静发号司令,操控蕃兵御敌。而这群蕃兵开始虽是措手不及,但听了将军命令,立即重摆阵势,有条不紊,足见平日必是训练有素。 不过仅是如此,还未足以擒住那飞腾跳跃的灵脱白影。 看着那白衣飞盗在蕃兵头顶蹦来跳去,不难看出他根本便是在耍玩多于逃脱,怕是刚才吃了些亏,此刻要讨点利息吧? 只是,他为何会在此处?! …… 是了,记得在那开封府大堂之上,他曾言到要替唐文逸完成遗愿。 鄯州乃天书教总坛所在,或许唐文逸所言之“日月赤岭”便在附近。以那对朋友言出必行的烈性,为了完成许下之诺,纵然要踏千山万水,他亦视作等闲…… 一番缠斗,厮罗手下蕃兵仍是无法将白衣飞盗擒获,反而个个脑袋上皆留下几方足印,狼狈不堪。 展昭在旁见形势渐恶,厮罗现在只求生擒飞盗,蕃兵手中皆持的是棍棒而非刀枪,但他亦看到檐上锋利箭头隐约。 那人逃得掉。但要全身而退,只怕有些风险。 念及此处,蓝影迅即跃入蕃兵包围圈,如电疾来,挡在飞盗面前。 那白衣飞盗正玩得兴起,见有人来阻,还未看清来人面貌便手掌一翻,推拍展昭侧肩。 相识之久,展昭早是摸透他那不问因由,挡我者揍的冲动性子,从容侧身,避开掌风,反手斜探,勾住那一击即撤的手腕。 二人踩在蕃兵头上肩上交起手来,只听得掌风呼啸,拳脚交锋,打得是好不热闹。 可怜了身下那群作桩的蕃兵。展昭是悠了力度踩他们肩膀以作借力,可换了那飞盗,好像故意似的往他们脸门、额头、后脑勺爆踩一通,明明身法轻盈,一脚下来居然重如蹄踏,愣是将一众蕃兵踩得鼻青脸肿。 天色混暗,飞盗看不真来人模样,而心中早已认定能阻己之人现下身在万里之外,交手之下,实是极为惊讶,料不到在这西塞之陲,竟有一个武功套路与京中某护卫如出一辙,且还是同样厉害的蕃蛮子! “有意思!” 白衣飞盗已有些日子未遇高手,这下越打越兴奋,掌势更是凌厉,下手越显狠辣。 他出手越快,对手也不含糊,未露丝毫破绽。 飞盗不禁赞道:“你这蕃蛮子还有一手啊!居然跟那阴险臭猫不分上下!” 展昭听他赞言,不禁暗觉好笑。 “白兄,背后骂人,非君子所为。” “诶!?” 他这一句话,顿吓得那飞盗惊叫出声,犀利掌风骤敛,几个翻腾跃退数丈,待站定墙头方才指住展昭像见了鬼般厉声问道:“臭猫!你怎会在此?!” 展昭落地,难忍嗤笑。 “展某倒想问问,白兄又来此作甚?” 厮罗见展昭不过说了一句,那数十蕃兵都逮不到的飞盗竟立即停了手,便立下明白这位宋人护卫跟那白衣飞盗应是相识,奇怪问道:“展昭,你们关系什么?” “朋友。” “敌人!” 二人同声,意却大异。 厮罗不禁为之惊叹,这中原宋人的汉语还真是难懂,原来“朋友”和“敌人”二词是同义的啊! 2 那句“敌人”,本应是习以为常,但听在耳里,却令展昭始终心冷。 他……仍在恼么…… 蕃兵见白衣飞盗停在墙下,顿时一拥而上围了过去。 白玉堂完全无视险情,只狠狠瞪了站在众人后面的展昭。 “阴险臭猫,敢懵你白五爷?!” “展某并无欺骗之意,白兄误会了。” 轻一咬牙,咽下喉间苦楚。 展昭看他精神烁烁,依旧那派傲慢态度,虽对己无礼,但却教人安心。 “白兄为何夜闯将军府?” “为何?” 白玉堂眉间转过调侃之色,手中酒坛往上一抛,翘起一膝挂坐墙头,抄手捞回酒坛,竟就在此掀开盖子,仰头大大灌上一口坛内美酒,以袖抹去腮下残酒,朗声笑道:“喝酒咯!” 耗子改不了偷习。 展昭只好应道:“若要喝酒,何不到城中酒馆?” 白玉堂又自大啖一口,方才舒服地叹了口气:“好酒!想不到这等偏远之地居然也有凤翔橐泉酒——城中酒馆卖的都是些青稞酒,喝得白五爷嘴都寡了!听说只有这里才藏有珍酿,自然得赏脸光顾。” “白兄你——” 只要有他想要之物,便是那森严皇宫,他都照闯不误,更遑论一座由蕃兵把守的大宅。想必白玉堂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偷的是何家酒酿。 厮罗在旁更加好奇。 适才二人交手,他算是见识到中原武功厉害之处,飞腾跳跃有如轻燕,拳掌交锋能抵十人。展昭眼力过人,武功高强,此已是适才领教。那白衣飞盗轻易逃脱所布陷阱,更在敌困丛中开怀畅饮,视群兵如无物,如此潇洒气度亦见所未见。 两名中原侠客同现青唐城,实在令他惊叹。蕃人本就喜交朋友,亲眼目睹这二人风采,厮罗更是生了结友之心。 厮罗挥手撤下那群已尽狼狈的蕃兵,亲自走到墙下,抬头与那白玉堂喊话。 “这位朋友,既然欣赏吾家好酒,不如下来一起喝更有意思!” 白玉堂吊着脚坐在高高墙上,无聊地看着墙下那个魁梧得像柱子的蕃人,漫笑道:“凭什么要跟你喝?” “吾想与你交个朋友。” “朋友?呵呵……白某的朋友,通常都是不得好死。”森森的话语虽非刻意,却无可预兆地狠扎展昭心房。 亲睹知己好友命丧狗头铡下…… 那样的伤害何等刻骨铭心,白玉堂纵是一生洒脱,恐怕亦难轻易忘怀…… 展昭下意识地抿嘴咬牙,脸上苦色隐在黑暗之中。 厮罗不明所以,拍胸笑道:“吾已死过好几次,有怕什么?” “哦?”白玉堂剑眉轻挑,对这个豪爽蕃人有了些兴趣,“那你是不计较这几坛美酒的事咯?” “朋友要喝,吾不吝啬。” “那好!白玉堂就却之不恭了!”说罢,白影一起,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白兄!” 展昭唤之不及,连忙转身向厮罗拱手道:“展昭有事,先行告退。” 说罢,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厮罗看着二人刹那间已远去的身影,轻叹中多少有了些遗憾。 展昭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上白玉堂,亦不知道追上之后要与他说些什么,只是此一刻,他却不想再自视线中惘失那抹白影。 南侠轻功本就非俗,前面白玉堂虽是发足狂奔,仍是无法将其甩掉。 白玉堂跃上城头,竟定住了身形。 展昭见他稍停,亦立稳脚步,却不靠近。 “你追我作甚?” “展某只是——”只是什么,他竟一时想不出来。 晃动手中酒坛,白玉堂瞪着他:“刚才那个蕃人已说此酒赠我,你该不是还要以窃罪拿下白某吧?” “展某并无此意。” “那你倒说说,追踪白某,所为何因?” “我……” 展昭沉默,是的,他与他之间,总是以案接连,何曾因私而聚。 此刻,除那公事之外,他竟然没有任何因由解释自己为何追赶白玉堂。 他这一沉默,反叫白玉堂奇了。这猫儿怎么如此的不干不脆,平日他不是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今夜是怎了? “猫儿,你吃错药了啊?” “啊?”跟阴郁情绪完全背离的调侃,让展昭灵光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白玉堂不禁嗤笑:“听说中原人到这西塞之地,体质弱者会因水土不服时有酩酊之状。猫儿,我看来你是在官府待久了,疏于武艺,越来越潺弱了啊!” 就知道从他嘴里说出的没有好话,展昭不予计较,拱手道:“白兄见笑。” 黑暗中,那听来轻爽潇洒的声音突然沉默了。 展昭不禁迈前一步,刚想出声呼唤,却听到白玉堂难得一闻的沉重语调:“猫儿,陪我去一个地方。” 展昭或许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追来,但却清楚知道,现下要做的,应该是回驿馆向那庞奇复命。 “……好。” 一道上,展昭只是静静跟在他身后,未发半分疑问,而白玉堂,亦未作任何解释。二人便是这般,默契着不问不答。 月下中天,晨阳蒙亮之时,白玉堂将展昭带至一座赤地不毛之山。 此山并无长草挺树,没甚可观景致,但自顶下望,却是别有一番异境。乃见东麓下一弯清澈河水蜿蜒曲折,盘山绕岭,其妖娆之姿极是迷人。眺望西北是一巨盆湖泊,碧波荡漾如宝境映月。再看西南,是山峦绵亘,茫茫草原无边无际。 展昭不禁为之赞叹,山脚之下仰看只道普通岭头,却不料原来登高之景如此瞩目。 白玉堂立在晨阳岭上,身上雪衣随风翻飞,如仙飘逸。 他将酒坛封盖打开,一股沁人酒香瞬即溢出。 展昭自然知道,白玉堂乃是酒中行家,所盗之酿绝非凡物,想那厮罗倒是大方。 正想到此处,却见白玉堂忽然倾斜酒坛,竟将半坛贵酿浇洒山地,山地顿散馥郁芬芳。展昭虽愕,但并无干预,只淡淡看着他莫名举动。 待已倒去半坛,白玉堂才提起坛子自饮一口。 朦胧的晨光中,但见那冠玉脸上,多了些神伤之色。 “日月赤岭,白某与唐兄把酒共赏,此生快哉。” “……” 展昭一旁静看,难忍心疼。 他怎会不懂。 此地看来便是唐文逸所说之日月赤岭。白玉堂踏万里而来,为的,不过是带上一坛好酒,与知己魂魄赏景共饮,践那好友遗憾。 想上前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何话…… 突然很想问,若死的是他展昭,白玉堂是否也会不惜万里,完一朋友之憾? 白玉堂酒祭之后,忽将坛子朝后一抛,展昭连忙接下酒坛,有些愕然。 “猫儿,陪我喝酒。” “白兄……” 盘膝坐下,白玉堂并无回头,眺看那罕有人迹的西塞草原山亘:“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展昭亦感那刻世情万变,生死苍茫。只觉一时豪气,仰头喝下坛中美酒。 “果是好酒。” 臂力一震,又将酒坛凭空推出,稳稳送向白玉堂。 白玉堂反手捞回,倾坛再饮,然后才缓缓将酒坛放至身旁。 此刻二人一坐一立,尽现晨阳之中,在那赤岭山巅,留下两道真实的影子。 白玉堂扶坛眺日,初升阳光照得他雪缎绣金,青丝透亮。 “唐兄骨灰,已尽洒在这日月赤岭之上……只是白玉堂一人陪喝,未免显得寂寞了。” 展昭定定地看着他。 洒脱,原也是一种坚强。 于是,他亦不再自抑,坦言问道:“白兄,是否尚恼展某阻你劫囚?” 白玉堂一阵沉默,似乎回忆起那日的一切,忽然将身边酒坛骤提,灌饮余酿,片刻间,坛已见底。 只见他突使手劲将空坛一推,诺大酒坛便这样被丢出数十丈,堕落山下摔成碎片。 坛裂之声震得回音四起,反让这寂寥得教人发慌的岭头多了些热闹。 展昭震愕。 “白兄?” “臭猫,白五爷岂是那种不明事理之徒?少用你的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白玉堂翻身而起,落在展昭身旁,脸上曾有之神伤散尽无踪,依旧是那夸耀的傲态。 “你我皆是忠己之事,何来错处?”他搭着展昭肩膀,故意歪着脑袋夸张地上下打量,“之前你吞吞吐吐,原来就是烦了这个啊?猫儿,我看你真的是在官府待久了,这心眼是越来越多!” “你——” 自己的人情味居然给他当成是小心眼,展昭当场气上胸来。 本不过是一时气窒,怎料这刻知悉白玉堂并未恼他而放下心中负担,近两月来的辛劳疲惫竟同时袭来,加上之前将军府一场大架,再来随白玉堂走了半夜,展昭瞬觉地转山旋,眼前突然漆黑…… 昏迷之前,只听到那呱噪的惊呼。 “臭猫?!你怎么这么不经激啊!!” 还不是你这只小白鼠害的…… 阳光,显得刺眼了。 展昭缓缓苏醒,尚未睁眼,就闻得一小女娃惊呼。 “鬼儿哥哥快来!天神哥哥醒了!” 随即是熟悉的呱噪。 “妞妞!!凭什么他是天神我是鬼?!你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只病猫哪里比得过我?!” 鬼儿哥哥? 展昭不禁大觉好笑。 睁开眼睛,果然看见那白玉堂正跟一个小女娃儿为了称呼之事争吵不休。 白玉堂一见他醒来,连忙放弃口舌之争。 “猫儿?你还好吧?” 一觉醒来,精神已好了许多。展昭坐起身来,露了一个教人安心的温笑,点头道:“有劳白兄挂心,展某只是一时疲惫而已。” “一时疲惫?”白玉堂挑眉,抱了双臂不满说道,“之前我还真没注意到,你这猫儿是怎么搞的,才几月没见,怎就变了只皮包骨的瘦猫了?” 瘦猫?……展昭知道自己确实因奔波而略有消瘦,但白玉堂亦未免夸张。 “开封至鄯州路途甚远。” “哼,还想懵我?白五爷也是自开封到这儿,怎不见少了半两肉?” 展昭心道,因为你本来就没几两肉。 当然,只是心道。 他环顾四周,只见身处之地乃是一间破旧的小房:“白兄,这是何处?” “赤岭山脚一户农家。” “鬼儿哥哥,我、我!”适才那小女娃儿拉了拉白玉堂的衣袖,有点羞涩地从他的背后偷瞧床上那位天神般好看的哥哥。 白玉堂敲了敲她的脑袋:“你什么啊你?几岁的娃儿,居然还害羞啊?” “才不是哪!”女娃儿瞪了他一眼,“爹爹说,这叫……这叫坚持!” “是矜持好不好……”白玉堂只觉头疼,不想跟她扯下去,只好拍拍她的小脑袋,吩咐道:“妞妞,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嗯!”女娃儿倒是乖巧,颠颠地跑了出去。 “呼——”方才舒口气,转头却对上那双满是笑意的清亮眼眸。 白玉堂跟那女娃儿闹闹笑笑甚是热闹,虽模样不似,但却颇像一对兄妹。这任性傲慢的白老鼠居然有如此烂漫调皮一面,平日实是难见。 这么想来,展昭立感心情大好。 他这一笑,可惹恼了白玉堂:“笑什么笑?!若不是白五爷心肠好,把你背下山来,你这只病猫早就成一死猫了!” 展昭脸上笑意不减,拱手谢道:“展某感激。” “哼。”他诚挚道谢,反让白玉堂甚觉尴尬,遂别开眼不去看他。 “鬼儿哥哥!药好了!” 外面传来女娃儿的呼唤,白玉堂站起身出了房去,片刻间便端来一个大碗,送到展昭手中,狠狠命令道:“给我全喝光!” 碗中黑糊糊的一大碗,弥漫着让人作呕的异味,实在让人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展昭可不想被就此毒死,咽了口唾液,笑容有点牵强:“白兄好意,展某心领……” “不成。领不领都得给我喝光!”白玉堂不买他的帐,一屁股坐到床边,看来是要监视他将碗中之物全喝完了才肯走开。 “这……” “天神哥哥,”女娃儿凑过来半趴在床沿上,很是崇拜地看着那碗药,“你一定要吃完哦!因为是鬼儿哥哥跑了好多个山头才采到的药,爹爹说找到一棵就很了不起了!可是鬼儿哥哥居然带了一大捆回来哦!” “白兄,这……”展昭闻言,连忙看向白玉堂。 “你、你别听这小鬼头瞎说!”这下可轮到白玉堂磕巴了,俊玉面上难隐红晕。 展昭了然的清亮眸子,教他更是困窘,习惯地大声吆喝道:“臭猫,你可别误会了!我是怕被别人冤枉我白玉堂将你这只猫儿给气死了!” 展昭凝视那死鸭子嘴硬的白老鼠,但笑不语。然后,将碗凑近唇边,硬是将那碗让人恶心欲吐的黏糊黑液尽数喝下。 白玉堂看他喝完,很满意地收下空碗,然后又将一大盆山羊肉干递了过去。 “快吃快吃,否则没气死,饿死了,又要入我的帐!” “谢了。”展昭微笑接过,慢慢将食物吃入空虚有疼的胃囊。 腹中温饱,展昭抬头见已是日上中天,连忙问道:“白兄,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概是午时。” “坏事了。” 展昭急急掀被下床,白玉堂连忙拉住他:“你才刚醒,再歇歇吧!” “不成。”展昭甚是着急,“展某今日尚有公事,不便再留。” “今日?”白玉堂看他着急模样,藐嘴一笑,“是昨日吧?” “啊?!” “你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 展昭大惊,身为钦差护卫,居然两夜不归,加之厮罗已约时与那庞奇相见,自己竟未护卫一旁,这疏忽职守之罪,恐怕是担定了。 “慌什么啊?”白玉堂看他神色有异,“若是怕那蕃蛮子为难,白某陪你一同回去好了。” “啊!不必了!” 不愿白玉堂趟入天书教这潭混水,展昭连忙回绝。 但就是他回绝得太快,白玉堂顿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猫儿,看来你这趟西塞之行,殊不简单啊!说来白五爷听听!” “展某必须及早赶回青唐城,以后寻个时候再作说明吧。”展昭答得敷衍,利落地穿戴衣物准备离开。 白玉堂知道这猫儿嘴巴倔,事情越棘手,就是越撬不开他的嘴巴。 只可惜,他白五爷也不是省油的灯! 展昭整理好了,出得门去,看见适才那女娃儿跟一老农在说话,便上前道谢一番。回头,看见白玉堂好整以暇地站在门边,看来是等他来道谢了。 展昭朝他拱手,道:“多谢白兄照顾,展某告辞了。” “哦,后会有期。” 白玉堂依着门框,吊儿郎当地叼了根野草杆儿,朝他点点头,也没有留难的意思。 展昭辞行出门,急急往青唐城方向奔去。 及至申时,展昭才回到青唐城。 匆匆回到驿馆,那庞奇好整以暇地坐在厅中,见展昭回来,嘴角自露出一丝奸佞笑意。 展昭自知有愧,上前拱手行礼,歉道:“展昭有疏职守,请大人处罚。” “哟?展大人你可回来了啊!”庞奇捧起茶碗,慢慢地喝着,“本官还以为你已经忘记自己是钦差大臣的随行护卫了。” “属下不敢。” “敢,你怎么不敢?哼,本官不过叫你去递个帖子,你却去如黄鹤,那将军大人都来了,你却不见踪影。”茶碗猛砸在案上,水花四溅,“展昭,你好大的胆子!竟不把钦差之命放在眼里,简直是目无皇上!” 展昭知他有意留难,但亦确实因己彻夜未归,而令钦差性命有危。 稍一咬牙,展昭颔首:“属下知罪。” 庞奇自然是得势不饶人,冷笑道:“展昭,别以为你是堂堂御前四品,本官就动你不得!今日本官就要治你疏怠之罪!!来人啊!!” 早已准备一旁的几名随从应声站出:“是!!” “将展昭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遵命。” 几个如狼似虎的随从扑了过来。 展昭竟无反抗,将手中巨阙放置一旁,任其摁倒地上,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眼见那抡起来的粗杖就要打他身上…… 就在此时,突然馆内传出慌乱喊叫。 “有刺客啊!来人啊!抓刺客!!” “快来人啊!抓刺客!!” 随即是乒乒乓乓的东西摔裂之声,嘈杂非常。 展昭猛一甩身,将按住自己的几名大汉震开,翻身而起。“保护大人!”顺势一拨脚尖将地上巨阙挑起握回手中,挡在庞奇身前戒备。 刚才还骄横跋扈的庞奇,此刻一听有刺客临门,顿时吓得蜷缩成团,躲在展昭身后。 几个随从居然吓懵了,站在原地呆然不动。展昭见他们竟无反应,怒喝道:“快带大人到内堂暂避!!” “是、是!”那几人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护着庞奇往内房撤去。 庞奇才走了半步,就听“咻——哐!!”接连骤声,一个暗器破窗而入,直袭他脑门重地。 展昭长剑横伸,险险挡去要命暗器,对又吓呆的几人喝道:“还不快走!!” 只听“咻——咻——咻——咻——”接连撕裂空气的声音穿窗而来,目标仅向那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庞奇脑门激射。 “叮!叮!叮!叮!”展昭挥舞巨阙,尽数挡去来袭暗器,保住那庞奇脑袋不会如西瓜般被敲碎。 一番变乱,庞奇早已吓得两腿发抖,在护卫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躲进内房。 他这一进去,袭来的暗器却突然止住了。 展昭心中有诧,看来目标确实是庞奇不错,只是钦差到此不过三日,消息怎会走漏得如此之快,偷袭也如此之迅速准确,这天书教亦未免太过神通广大…… 守了片刻,再无动静,刺客似乎已离,展昭这才收回宝剑,弯腰查看适才挡下是何种暗器。 这一看,可真是了不得。 那要人命的东西,竟是几个圆圆小石! 是谁的暗器,相信没人比展昭更清楚。 他果然还是跟来了。 敷衍之言,不仅难使好事之人却步,反而令之更觉好奇。 早知如此,就该说个清楚明白。 但,说与不说,恐怕结果还是一样…… 摩擦着手中几颗小圆石,一抹了然微笑漫上嘴角。 展昭自是知道这故意惹事,乃为解己之困。 白兄,你这片好意,展某领受了。 只是…… 回头看了看满目沧痍的驿馆前厅,展昭不禁轻轻叹气,只是下手就不能再轻点吗…… 3 “真是只笨猫,当官当到脑袋瓜都成了僵石。” 繁华街上,一白衣公子抛玩着手中小石头,慢慢踱步前行。 猫儿能吞声忍气,可不代表他白玉堂视若无睹!若非那猫儿多事,他早让那胆小官儿脑袋长上几个脓包。 小小教训了那恶官,白玉堂现下是心情大好,一道走一道打量路旁摆卖货物。 青唐城乃是汉蕃交贸重镇,各族商人熙攘,甚为热闹,出售之货品更加是千奇百怪,许些连他也叫不出名字。 白玉堂在一店前停步,寻思着买几件新鲜玩意儿,好回中原之时送与他那可爱的小侄子。 正挑着,视线边缘突闪过一丝堇影。 他连忙抬目搜寻,见人群中有一堇衣人走过,那颜色,竟如此熟悉。 心念一动,顿跟了过去。 那堇衣人步履轻盈,似是识武之人。白玉堂尾随其后,见他稍稍看了看前后,便转身入了一座汉宅。 白玉堂倒也不急,在附近找了家茶馆落座,吩咐伙计端来些茶点,慢慢地品起来。 待喝过两壶热茶,便见有几名身披红色袈裟,露了半个赤膊的番僧从屋里出来,眼神鬼祟地望了望四周,便往西而去。 白玉堂看似随意地转玩手中茶杯,侧目之锐利视线却紧紧盯着那八人。 从民宅出来本就令人生疑,且其一番僧那厚厚莲花僧冠下,竟有未净发根。 番僧走后,那堇衣人便从宅内匆匆离开往东而去。 看了看两个方向,白玉堂觉得几个古怪番僧要比较好玩,便丢下碎银结帐,弃了那堇衣人,悄悄追踪八名番僧。 番僧往西行片刻,便出了青唐城,到达城外一座寺庙。 互视一眼,便大声宣着“唵、嘛、呢、叭、哞、吽——”怪异的佛号迈步入内。 白玉堂抬头看了看这庄严寺庙,从腰间掏出折扇,“啪”地爽快打开,倒瞬间变成一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大大方方地跟了进去。 此佛寺并非大庙,但香火甚是鼎盛,大红宝殿之内一群番僧正诵读经文。 伪僧站在殿外,眼中渐露杀机。 混入信众当中的白玉堂瞬感危机即至,只见八名伪僧猛然从僧袍内抽出大刀,毫无预兆地冲入大殿疯狂砍杀。 走避不及的番僧被砍死砍伤,污血溅在佛前罗帐,刹那间,适才还佛音袅袅的大殿顿变人间炼狱。殿外信众吓得尖叫着四下奔逃,场面更是骚乱。 “住手!!” 白玉堂怎能任见其虐杀无辜,脚下一点横空跃入大殿之内,步未定,身已旋,电光火石之间已迅出三脚,骤如风雷,将最前的三名伪僧踢开数丈,冲力之猛乃至三人撞破殿门飞出殿去。 另外三名伪僧见他出手阻挠,举刀同向他砍来。 白玉堂冷嗤一声,画影如虹脱鞘而出,殿内华痕翻飞,芒光走影。那几人还未清楚发生何事,已喉喷鲜血倒地而亡。 其余尚存二人见根本敌不过,虚晃一招转身就逃。 “走得掉么?” 冠玉脸上青气骤现,画影散出万道寒芒,摄魂光笼兜头罩向伪僧。 下一瞬,撕斗已停,万籁俱寂。 得救众僧在慌乱之间,抬头见一白衣男子持剑屹站大殿中央,脚下是躺了横七竖八的恶人尸首。但那身飘洒白衣却未沾半星污血,犹似一朵脱世静莲,立污血而身洁净。竟皆以为是神人下凡降魔伏妖,纷纷危险跪地参拜,口中更是念念有词。 白玉堂走近一名伪僧尸首,将其僧冠掀开,果然看到满头黑发。此八人伪装入寺,屠杀僧众,目的何在? 他正困惑不解,殿外突然喧起嘈杂。 随即有大批蕃兵冲了进来,一见白玉堂持剑立于几名番僧尸旁,只当他便是杀人凶徒。带队的一名蕃兵指着他叽哩呱啦大声喝问,无奈白玉堂完全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可便是知道了,只怕以他那傲性亦不屑辩之。 白玉堂无视那还在嚷嚷的蕃兵队长,甩剑收鞘,昂然阔步就要离开。 蕃兵怎肯轻放他走,马上高举武器要来抓人。 看着那群一拥而上的蕃兵,白玉堂却是笑了。 前夜才与蕃兵打了一架,不想今天又要再打。只可惜今日应不会再冒出一个武功高强的“蕃兵”了吧? 呵……想那猫儿,现下一定是正在驿馆忙得欢! 他倒没有料错,展昭真是在驿馆上下团团转。 原因无他,全仗白玉堂那一闹,庞奇现下可算认清在这西塞边陲之地要保着性命,靠的是眼前这位武功高强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倒充分认识了这一点,不仅饶恕展昭怠职之罪,更免其杖责,言语之间亦委婉了许多。 展昭只觉此人见风转舵,心中不屑,但庞奇此举倒省却了他不少麻烦。 庞奇极怕再有人施袭,立下命令展昭在驿馆四周布防,未得允许任何人等不得私入。从京城跟来的随从大多是懒惰之辈,更无临敌经验,怎及训练有素的开封府兄弟,展昭吩咐这些人做事必需格外费神。 待一切安排妥当,已去了两日光阴。 这日傍晚有使者送来书函,乃是厮罗邀请庞奇一行往府中饮宴。 庞奇虽趾高气扬,但之前与厮罗会晤之后,亦多少明白自己身在蕃邦立场不稳,马上应下邀请,整戴官袍仪容,带了展昭等一众随行官吏前往将军府赴宴。 众人到了将军府,便有蕃兵引其入内。 虽说是将军府,但却无精细画筑,庞奇看惯了东京奢华,心中自是不屑,持了蕃人听不懂汉语,侧首与旁近官吏嘲弄道:“真是未经开化的蛮人,连屋子都似贫宅一般。与太师府比起来,可真是一天一地!” 他正说着,突然从旁冲出一个蕃童,挡住去路,瞪大了那双圆滚滚的黑眼珠子,死死盯住庞奇,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蕃语。 庞奇看他模样打扮不过普通,只当是将军府的一名侍童,但其凶恶态度实惹人不快,便是听不懂蕃语,他也听得出这小童是在骂人。 “哪里来的小崽子?敢挡本钦差的道!来人啊,给我拉下去!” 一名随从狐假虎威冲上去将蕃童拉住,怎料那蕃童力气极大,一把将那随从推倒在地。其他人见状,立马同冲前来要抓那蕃童。 展昭本欲出手制止,却见蕃童面对数名男子面无惧色,几个闪身掠过众人,其身法滑若泥鳅,巧如灵燕,虽有些瘪足但不失架式。 一小小蕃童竟识得中原轻功身法,不禁令他啧啧称奇。 只是这身法,怎看得有些捻熟? 那庞奇见几个大人都逮不住一个小蕃童,顿勃然大怒:“饭桶!!一个个都是饭桶!!快将这小崽子给我拿下!!” 随从闻言更加是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为擒此童竟使出拳脚。 蕃童毕竟年少力弱,孤军对阵难免吃亏,且那灵巧身法来来去去都是那一招,无甚变化,纵是灵巧但用多了也被摸着了道儿,勉强躲闪已险些遭擒。 展昭见再斗下去那蕃童必有损伤,便劝那庞奇:“大人,在将军府内大动干戈,未免有失礼节。还请大人放那小童去吧。” “放了他?!哼!咒骂钦差已是辱没朝廷之大罪!本官岂能饶他?!” 庞奇怒上心来,怎肯听展昭劝告,一味指挥那些随从抓打蕃童。 眼见蕃童身形已滞,恐要挨揍,展昭再看不过去,也顾不得是否会得罪庞奇因而受罚,剑交左手,迈前一步出手搭住一名随从肩膀,顺势一拉将其拖后丢在地上。 忽在此时,有清澈之音缓缓传来:“左走半步,出拳。” 那蕃童听得,立下照那话音吩咐,斜走半步,猛出一拳,只听“碰!!”的一声,一个正要扑上来的随从被他砸中胸膛,跌倒地上。 又闻那声音再提:“退一步,扫腿。” 蕃童照版煮碗,迅即后退伏腰伸腿横扫一脚,顿将后面企图偷袭的两名随从拌倒地上。 接连得手,蕃童更是精神大震,朝众人身后兴奋喊道:“格朗!格朗!” 众人连忙顺声看去,只见身后墙头之上,乃坐了一名白衣青年,看他神情戏谑,不时出声指点一二。蕃童照了他吩咐指东打西,不消片刻,便将几名随从打得是落花流水。 手下窝囊至极,庞奇几气歪鼻子,登指着墙头之人大声喝问道:“你是何人?!” 青年瞟了他一眼,不屑回答,反倒看向一旁已经开始觉得头疼的展昭。 “猫儿,我这新收的小徒弟还成吧?” “……” 展昭现下竟有类似风寒的头疼无力之感。难怪这蕃童身法如此熟悉,原就是那夜入皇宫盗宝而归的绝顶轻功。 两日未见其踪,本以为他已回赤岭农家远离祸患,怎料却窝在麻烦中心的将军府内,还收了个蕃徒儿!恐怕便是现下天降白鼠,他也不会对此大惊小怪了…… 庞奇见那人无视自己威仪,登时恼羞成怒:“展护卫!快将此嚣张狂徒给我拿下!!” “好啊!”他这个命令,倒让墙上的白玉堂乐了。 展昭踌躇着不愿与他动手:“大人,此处乃是将军府……” “展护卫,你敢不听本官的话?” “就是就是!”展昭实是无奈,可那白玉堂好似唯恐天下不乱般拼命煽风点火,“没胆官儿,你这个决定可算是对了!” 展昭最不喜与人无故械斗,加上他脾气甚好,极难激他出手一较高下。这下可逮了个机会跟他好好干上一架,白玉堂又怎会放过? 只见白影骤起,腾空越过众人头顶落在蕃童身前。 剑出画虹,指向展昭。 “猫儿,亮剑吧!” 这傲慢挑韧,顿让庞奇火冒三丈:“你!!——展护卫,还不动手?!” “慢着。” 低沉声调,虽慢但有着不容违逆的肃严。 厮罗在十数蕃将簇拥而至,气势已不同当日会见展昭之时,此刻神韵沉凝如山,不怒而威,赫是统领河湟之地一代勇悍蕃主。 那闹事的蕃童一见厮罗,立下奔了过去,嘻嘻哈哈地说了一通蕃话。 厮罗微笑听完,拍拍他肩膀,抬头对那庞奇说道:“蕃蛮地方,居宅简陋。让庞大人见笑。” 庞奇满脸尴尬,适才嘲讽之言想必是教这蕃童听了去。看那厮罗对此蕃童神色,恐怕其身份亦是非比寻常。 厮罗亦不在意,豪迈一笑向众人介绍道:“他是吾儿董毡,懂听些汉语。”然后又指向白玉堂,道,“这位是吾儿的师傅。” 一众汉官不禁吃惊,这白衣青年是个汉人,居然能担蕃主之子师傅一职。 白玉堂见厮罗过来开解,知道这场架是打不起来了,挽个剑花收华入鞘,招呼也懒得说一声,扬长而去。 “格朗!”董毡高兴地追了过去,拉了白玉堂衣摆,神态甚是亲密。 厮罗见状不禁大喜,这娃儿天生倔傲,难得与人亲近,可遇了白玉堂,却如蚂蚁黏蜜一般。 两日前寺庙遭屠,他带了蕃将匆匆赶去,可一到便见那白衣飞盗与蕃兵打了起来,厮罗连忙喝停兵士,向寺内番僧问清情况,这才解去一场不必要的误会。 厮罗知他好酒,便以百年陈酿诱他回府,巧了那三儿董毡正在院内习武,白玉堂见他手足伶俐,一时心血来潮教了他一式轻功步法。厮罗立下让董毡跪拜师傅,白玉堂想着反正最近必得在城内宿夜,倒不如索性就住在将军府,便顺应了下来。 众人站在院内已显尴尬,厮罗便吩咐手下蕃将将庞奇等人迎入大厅。 展昭心中自有一番疑惑,但此时却不便问明,转身随行入内,只待宴后再找那白玉堂问个清楚。 酒过三巡,厮罗忽然命人撤下酒宴,更派心腹蕃将把守门口,不许下仆私自入内。 庞奇及一众宋吏不禁大惊失色,莫非这场乃是鸿门宴?!展昭亦感有异,伸手握紧了腰间巨阙。 那厮罗哈哈一笑,道:“众位不必紧张。此宴是掩人耳目,请众位过府全为商议天书教一事。” 庞奇闻言,问道:“将军大人日前来访对此事避而不谈,何以过了三天方才来议?” 厮罗目光如炬,沉敛淡曰:“天书教近日作乱,而阿舅天子突派钦差前来处理天书教的事,吾必须小心处理求证真假。” “你的意思是怀疑本官是假冒的?!”庞奇登拍案而起。 “吾远在西塞,许多事情必须谨慎。” 他说得在情在理,庞奇倒也无从反驳,只好猛一甩袖狠狠坐下。 厮罗指着席上众将,道:“这些都是吾最忠心的部属,将与各位同心协力,共制天书教之乱。” 虽心中不悦,但碍于所处他人之地,庞奇对众蕃将拱了拱手,意是见过。 随即对那厮罗道:“何必如此麻烦?只需派三千精兵给本官,不日便能剿灭天书教!” “哦?那庞大人是知道天书教总坛何在咯?” “这……”庞奇被问得一阵语塞,咋到鄯州,又未经细查,他哪里会知那天书教所在。 “庞大人不必着急。天书教在鄯州建教已久,势力庞大,教徒遍布河湟,但其踪一直隐秘,始终没人知道总坛何在。本与吾等无甚关系,但近日无故屠杀寺僧,行为凶残,吾已不能坐视。” 厮罗遂将两次屠僧之事一一说出,那天书教徒手段凶残,且凡有擒获之活口,皆咬舌自尽。 众人听后皆大为震惊,庞奇本以为来到之后只需大军压境便能轻易将天书教剿灭,但现下看来,事情殊不轻易。 展昭亦感心寒,早前历那卧底天书教人自杀一事,而今又闻屠杀寺僧之残行,看来这天书教已走偏激,非但无故杀戮,且教徒被擒之后意在求死,实是棘手非常。 “如此说来,我们是无计可施了?”一直身居闲职,庞奇何曾试过历此大事,顿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厮罗不禁皱眉,想不到这堂堂钦差只得浮夸傲慢,遇事慌张,实非可托重任之人。随即转眼看向后席的展昭,他对这位大宋护卫颇有好感,其沉实稳重,言语不多但掷地有声,天书教之事,看来只能倚重此人。 “庞大人,吾已有全盘计划。希望得到庞大人协助。” “将军快说!” “吾未派人查抄那些伪僧曾经匿藏的汉宅,主事的紫衣人也许会再回去,如能跟踪他,必可寻到天书教所在。” 庞奇连连点头称是:“那本官如何协助将军大人?” 厮罗看了展昭一眼,道:“吾要向庞大人借一个人。” “借谁?” “展昭。” 庞奇一愣,连忙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厮罗奇了。 “展昭职责乃是保护本官,并非……”言下之意,便若是要走了展昭,他的小命谁来保护? 厮罗自然明白,便朝身边一名蕃将吩咐了几句,随即与庞奇道:“庞大人,吾派二百兵士保护你。” “这、这……” “难道说庞大人不愿协助吾?”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庞奇不敢得罪厮罗,只好应下,转头吩咐展昭:“展护卫,本官命你协助厮罗将军调查天书教一事,若有任何发现,必须立即回报!” 展昭立身拱手:“属下遵命。” 宴罢,厮罗挽留庞奇等人,但他们一夜惊吓,哪里还有心思留宿,除那还有细节需商的展昭,众人带了两百蕃兵匆匆回驿馆去了。 待庞奇走后,厮罗遣退众蕃将,方才散了脸上沉凝之色,笑问展昭:“前日厮罗到访驿馆,不见你为什么?” 展昭颔首抱拳,曰:“属下当日有事未及得回,怠慢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如此原来。展昭,你可知道我留你为什么?” 展昭测道:“大人是打算让属下跟踪那紫衣人,觅天书教总坛所在。” “错了。”厮罗摇摇头,“天书教形迹诡秘,吾多次派人跟踪,始终未能找到总坛。就算你武功再好,在这茫茫西塞草原之上,无遮无掩,不可能偷偷跟踪而不被察觉。”他拍拍展昭肩膀,“吾要你从那紫衣人身上取一样物件。” “物件?” “是。吾让獒犬嗅味追踪,必能寻到天书教确实位置。此事需秘密进行,切忌……切忌……”厮罗话到嘴边,却愣是想不起汉语词汇。 展昭自然明白,续其言道:“打草惊蛇。将军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厮罗满意点头,忽然话锋一转,问曰:“你与董毡的师傅可是朋友?” 白玉堂? 展昭微愣,随即答曰:“我俩有君子之谊。” “告诉吾,他可信得过?” 厮罗眼中带了犀利锐色。 此人外表粗豪,但心思慎密,纵将能人纳入府内,更让儿子拜其为师,却未有轻率信之。 展昭闻得此言,神色凝重答得毫无犹豫:“白玉堂乃侠义之人,虽生性自傲,但行事光明磊落。属下愿以性命作保,白玉堂可信。” 回言坚定无晦,便是一句说话,已教人信服。 厮罗点点头:“既然能信,何不让他助你?” “啊?” 这个提议倒是让展昭愕了。他百般不愿让白玉堂来趟天书教这淌混水,却不料这厮罗又将他拉了进来,此番非同小可,展昭实不想他涉险,便转言道:“大人,白玉堂并非公门中人,此事与他无甚瓜葛。况且人多不便,还是让属下一人前往比较适合。” 厮罗思虑片刻,他所言亦是在理,便不再提议二人同行。 展昭方才松了口气。 他并非不信任白玉堂本领,但这天书教,却是那唐文逸所属之教派。 唐文逸一死已让他神伤心碎,展昭不愿他再涉其中……更不愿再看到那日月赤岭之上,在晨光中犹如飘散孤魂般的白色背影。 待之后细节商妥,已过了个多时辰。 展昭告辞离去,出了大厅。 走过廊道之时,他忽然停了脚步,朝空曰道:“白兄,出来吧。” “哼。” 只听一声轻叱,鬼魅白影自廊顶翻下,冷冷清眸紧盯展昭:“猫儿,早就警告过你,莫要背后说人。” “……” 展昭看着负手而立的白玉堂,适才大厅之内对话,怕已悉数教他听去。 “白兄,请听展某一言……” “不听。”白玉堂挥手拂去他意欲之言,“说来说去,还不就是要我莫插手此事!” 展昭听得出他话中丧气,展颜一笑:“白兄聪慧,一猜便悉。” “嗤,少跟白五爷来这一套!” 白玉堂瞪着那张怎都觉得欠揍的好看笑脸:“臭猫,告诉你,这事我是管定了。” 劝他不听,对这任性白鼠,展昭向来是无可奈何,只得轻叹一声,道:“白兄执意而为,实是为难展某……” 不经意的愁苦,隐予话内。 白玉堂听在耳中不禁心神动摇。 穿走江湖官场之间夹隙,展昭的难处他看在眼里,可这人纵有千般委屈,却总是径自隐忍。官场受累,江湖受气,依然不愿对谁吐露分毫。 白玉堂恨的就是他那种打断了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的烂个性,他自己难受也就罢了,徒让在旁的人亦看得心疼…… 展昭不再相劝,白玉堂亦无再闹。 短暂沉默,有了片刻宁恬。 记忆之中,为各自所持相争相斗,何曾有过如此平和相处。这刻,二人仿佛同时陷入了一片无声空间,不能自拔,竟亦…… 不愿自拔。 良久,才闻得白玉堂涩涩声音。 “猫儿,这次依你就是……” 4 一切皆如那厮罗所料,汉宅未被查封,那紫衣人不知此地已被发现,监视的第三天,再度在此地出现。 展昭藏身茶馆之内,仔细打量那紫衣人。 此人身材纤细矮小,步履轻盈应有轻功底蕴。他身上衣服颜色与天书教护法唐文逸所着之一般无异。天书教以紫堇为圣,教中权重者皆穿此色袍衣,教主唐逸风、护法长老张延以及左右护法唐文逸皆是身着堇衣,看来此人身份亦殊不简单。 紫衣人进了汉宅,随即又有几个蕃人打扮的男子跟了进去,展昭不欲打草惊蛇,只静静等待在外。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蕃人匆匆离去,不过片刻,那紫衣人亦出了汉宅,往东而去。 展昭施展轻功追过他,街道两旁皆有货摊摆卖,他假意在一小摊上挑选货物,伺机而动。虽说展昭武功不弱,要从别人身上取一物事实是简单,但若要他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状况之下得手,却非他能巧之事。 正思量着如何能下手,忽见一翩翩公子摇着手中折扇,堂堂皇皇地往这边走来。 看到那熟悉的白色,展昭心叫麻烦。 只见他施然踱步而来,好似完全看不到展昭一般,在路边摊位上挑挑拣拣,这一转身,不小心地撞到了那紫衣人。 紫衣人被轻轻碰了一下,只道是街上人多,亦不在意,便继续匆匆离去。 展昭待那紫衣人行远,连忙上去将白玉堂拉道一旁,压下声音怒道:“你不是答应过不插手此事?!” “是啊!”俊玉脸容满是欠揍的无辜,手中风流折扇在已有秋凉的寒意中煞有介事地扇啊扇,“白某不过是闲来无聊,到街上逛逛而已。哪有多管闲事?” “你——”展昭气结,瞪了他一眼,“既是闲逛,那你袖里的是什么?!” “啊?”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伸了出来,竟攒了一条白色丝巾,白玉堂是一脸惊诧,“啊呀呀,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会无缘无故的跑到我手上来了?!”可真不愧是盗中高手,适才一个晃身便已从紫衣人身上扒下丝巾,比起那入宫盗宝的惊人之举,探囊取物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 展昭是何许人也?他随的乃是日审阳世、夜判阴曹的青天包大人,怎可能能被他这等瘪足装傻本领懵过去。 白玉堂倒是肆无忌惮地继续睁眼说瞎话,很正气地将丝巾郑重交到展昭手上:“展大人,白某可是路不拾遗的良民,这条不知从哪里勾来的丝巾,现下就送交官办,有劳展大人将其送还给那位失主!告辞,告辞!” 看他很是大方的拱手,展昭算是清楚明白之前煞费苦心所言种种,对这只任性的小白鼠来说,如同风略耳瓣。 让他罢手,恐怕已无可能。 “白玉堂。” “展大人,难道还要给赏钱吗?啊呀,咱俩这么熟,实在不必如此客气了!”看得出展昭脸色不善,白玉堂准备脚底抹油。 “白玉堂!”再跟他瞎掰,正事便不用办了,展昭敛去怒色,正言道:“若你执意与展某同行,须允一事。” 白玉堂折扇一收:“说来听听。” “此行凶险,白兄须以自己性命为前,切不可鲁莽行事。” “这个易办!白某应你就是。” 展昭不禁暗自摇头,他答得如此爽快,只怕又是随意应付。也罢,与其让他胡闯乱来,还不如让他随行,自己也好一旁照应。 二人同出东城,只见城外厮罗及其子董毡已牵了三头獒犬守候。 獒犬忠心,一生只认一主,旁人差遣不得,而董毡恰是府中养獒犬之人,因此不得不让他随行。 厮罗微笑着看那一蓝一白人影协相而至,竟好似早有预料般准备了两匹骏马。 董毡一见白玉堂,连忙跑过来拉了他手,甚是亲密,可看到随后展昭,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满是敌意。 展昭怎会与孩童计较,将从紫衣人身上所取之丝巾交与董毡。 董毡劈手取过丝巾,送到三头如同黑鬃狮一般的的獒犬鼻旁,咕噜着说了几句,然后大喝一声指了草原方向。獒犬极有灵性,听到主人号令在地上嗅闻一番,不消片刻,三头同时抬头,猛向东方奔去。 “走了!”白玉堂翻身上马,顺手将董毡捞了上来。 展昭亦跃上马匹,圈转马头。 厮罗与三人说道:“此行仅为探路,若发现天书教所在不可妄动,待吾调集兵马再作清剿。” “是。”展昭拱手应下。 那边白玉堂已一夹马肚,策骑朝獒犬所奔方向追了去。 三头獒犬且闻且跑,奔了约莫四个时辰,日落之时,在一座山前停下。獒犬在山前盘走嗅寻,似乎再无发现。 展昭与白玉堂在此落马,那董毡甚是机灵,连忙上前安抚獒犬免其嘶叫惊了人。 西塞山峰连绵,就此一山看来并无异常之处,只是走近来看,便见有一峡谷内藏,掩在山峦之间,其隙甚窄,若非有犬引路,恐怕便是花上数十年亦未必能在这叠嶂之中发现此谷。 展昭将马匹安置在背风隐处,拉过董毡吩咐道:“你先藏在这里。若天明之前我等尚未归来,你必须尽速离开此地。” 董毡略有敌视地瞪了他一眼,似乎不肯听命。 白玉堂见状,拍拍他的肩膀:“小徒儿,乖乖等我!” “额儿松。”董毡听了虽有些不愿,但还是点了头,牵着两匹马跟三头獒犬藏身匿处。 展昭不禁轻叹,真是什么样的师傅收什么样的徒弟,纵有汉蕃之异,但这任性劲儿却是如出一辙。 二人闪身进入缝隙,有缓缓山路直上,虽无梯级,但久经人踏自成一道。 山道仅供单人行走,两旁石壁高耸,巍峨入云,其险仿若鬼斧纵劈,裂山开道。 此时天色已沉,视线亦渐模糊。 上山窄道幸无旁支,二人循此道缓缓前进,未敢松懈半分。深秋山冷,越往上行,越觉身寒,刺骨寒风旋过窄壁扑面打来。 白玉堂身上纱衣哪里挡得了风,一阵冷风卷来教他不禁轻轻打了个哆嗦。 展昭走在前面,似乎并未察觉,只是侧过山壁的身躯稍稍端正,继续前行。 又行了些时候,风变小了,身子也渐变温暖,虽然山上依旧森寒,白玉堂却已无冷意。 约莫半个时辰,二人总算穿越窄道。 眼前被一阵亮光晃眼,定睛看去,窄道之外竟是一片空旷山谷,但见一道道透明冰壁错落而立,反射淡淡月华,恍惚之中自成阵法。 “有趣。” 白玉堂抬头看了这寒冷冰谷,此处壁高耸立,只有来之窄路以及穿越冰壁阵后的另一条窄道,仿如密瓮,寒气在此凝聚不散,令此谷四季如冬,冰壁不融,阵法万化,可谓巧妙至极。 行家看行货,白玉堂正瞧得入神,忽然觉得有阵凉风嗖嗖钻入衣脖,教他又自打了个冷颤。 适才明明未感有风,何以出了窄道方有寒风袭身?! 展昭亦在附近细观这冰壁所成阵法,白玉堂凝视那深蓝背影,赫然明白到上山时窄道之所以不冷,全是他不声不响地替自己挡去了刺骨寒风! 那身怎看亦嫌单薄的蓝衫,白玉堂只觉心坎一热,浑身的寒冷顿趋散无踪。 “白兄?” 展昭回头却看到白玉堂发楞地瞪着自己的衣服,目不转睛好似要烧出个窟窿般,不禁出声唤了他一句。 “啊?啊——” 白玉堂连忙回过神来,虽天暗难辨,他却能清楚知道,那张消瘦的脸已冻得苍白,薄细嘴唇恐怕更是通紫。 山地冰寒,久待必伤其体…… “猫儿,既然已找到天书教据点,今夜就此作罢,咱们先回城吧。” 展昭闻言可算震惊。 平素冲得最前、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白玉堂,今日居然提议暂撤?! 被那睁得老大的眼珠子瞪得发闷,白玉堂自然明白现下虽已寻到入口,可仍未能确定此处便是天书教所在,这时要撤可谓功亏一篑。不禁心恼适才冲口而出的莽话。 “你瞪什么瞪?!”没好气地瞪了回去,锦毛鼠便是输人也不能输阵,“白五爷不过是试你一试,看你有否胆量闯阵罢了!” 展昭剑眉轻挑:“白兄看来胸有成竹。” “呵呵……”转头再次打量这渗着寒气的冰壁阵,白玉堂诡诈一笑,“猫儿,若你记性不差,当还记得陷空岛上困御猫的机关是何人所创吧?” “展某自然记得,陷空岛上所布机关精巧慎密,令人叹服。” “这是当然!” 从展昭嘴里说出的赞言,白玉堂是怎听怎觉受用。 他握拳近嘴啐了一下,招呼道:“走吧!猫儿,你可要跟好了,若是走丢,别指望我回来寻你啊!” 只怕到时在阵中大喊大叫的人不知是谁。 展昭闻言轻笑:“不敢有劳白兄。” 白玉堂在前,展昭断后,二人耸身跳入冰壁阵中。 此阵奥妙之所在,乃是那透明冰壁籍借月华成镜,似透却塞,虚实莫辨,重重叠叠教人看得头昏脑胀。 明明看到前面有路,可走近却是一堵冰墙。 时而看似层层阻挡,其实不过是光芒反影。 若想强行突破以轻功越墙,定会被壁上或错道地面布满的尖锐冰笋所伤,防不胜防。加之冰墙渗寒,刺骨冷体,若在此徘徊不得其道而出,只需半个时辰就要冻死其中。 自入阵内,展昭有感如坠五里云雾,无论如何运足目力,亦难辨清左右道路,更难说当如何冲阵而出。 可那白玉堂左拐右盘,穿过月影冰壁,绕行顺畅大道,走的是干脆利落,如同回了自家房屋一般。 只费了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已过了半阵。 “怪了……”白玉堂边走,边喃喃自语着,“太容易了吧?” 面前又出现两头岔道,他没有犹豫地转右而行,突然,耳边听得半分嗦弱声响。 白玉堂本就是好弄机关之人,耳朵何其敏感,一闻此音已心叫不好,立下大喝一声:“退!”即刻反手拍在展昭肩上。 展昭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打退两步。便在此时,二人适才站立之处突然下陷。 白玉堂拔身而起正要后跃,怎料两旁冰壁兜头向他拍来。空中避无可避,被冰壁打中肩膀,气息一窒,顿失起势往陷口堕去。 “白玉堂!!” 展昭已不顾得是否危险,腾身扑了过去,伸手捞住白玉堂手臂,空中硬是踢出一脚飞踏倒下冰壁,勉强借力往后跃回。 “噼啪!!” 两人狼狈跌回岔口,可算是险死还生。 “可恶。”白玉堂恼怒,狠一拳捶在地面。他自恃精于机关阵法,破阵必定轻而易举,怎料此阵诡秘,令他险些失手。 展昭松了口气,爬起身来查看地陷之处。 只见陷落之地竟是硕大深坑,坑底布满长如尖矛的锐利冰笋,笋身覆有一层血冰,想必有不少闯阵之人身死予此。 眼前情景顿让展昭出了一身冷汗,想到适才若是慢了半分,那白玉堂……后果,他不愿去想。 甩掉脑中淋漓鲜血的可怖景象,忽记起刚才白玉堂被冰壁所击,展昭连忙担心问道:“白兄可有受伤?” 白玉堂摇摇头,扶了肩膀坐起身来:“只是撞了一下,不碍事。”灵眸轻眯,打量着附近冰壁阵法,竟发声赞叹起来:“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白兄?” “此阵初以太乙八门布列而成,粗浅易破,稍有涉猎机关者皆能通关。”他指了指左道,“正西惊门值兑,乃小凶。”又指右向,“东北生门值艮,乃大吉。若按之前太乙八门所行当选此道。” “白兄意思,莫非阵法已逆?” “不错。猫儿,反应倒是满快的嘛!”白玉堂不禁赞了一句,随即言道,“后阵用的应是逆八门,反其道而行之,更是凶险。若前阵为困,则后阵为杀。白某只道那布阵之人对机关阵法一知半解,不过现在看来,之前半阵,全为诱人轻敌,继而中其后阵陷阱。可知此人攻于心计,绝非善类。” 他说得凶险,可一旁展昭听着却无丝毫紧张之意。 白玉堂侧目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猫儿,你不怕吗?”适才一时轻敌,险些教二人皆死阵中,若此时心有犹豫亦属人之常情。 展昭只是淡淡凝视他。 清澈眸瞳,有的,是未曾动摇的沉稳。 然后,问曰:“白兄,左右两道,现在该如何选择?” 没有感人辞藻,却是一句,已交付生死信任。 白玉堂了意一笑,再无多言。 “两边都不走。后阵一逆,正西乃为伤门,东北变作死门,皆为大凶之数,选哪个不都一样?” 他站起身来,拍拍沾在雪白衣裤上的泥尘,伸手按向一堵冰壁,稍一使力,那堵看来坚固不动的冰壁竟滑退开去,露出后面阵道。 “果然不错。景门值离,主鬼怪亡遗,乃小吉也!走吧!” 后阵似乎比前阵更多繁复之处。 白玉堂多了三分谨慎。二人时而前行,时而又像倒走,看似离出口更远,但一转弯,便又近了。 夜已入深,自冰壁渗出森寒冻气,侵体伤人,便是行走间手足仍是冰冷。 他看着白玉堂衣着单薄的背影,又见他不时赤手去推那些寒冷冰壁,一双手已冻得通红,心中更是焦急。 或许适才应如白玉堂所言,暂且撤退方为上策…… 便在此时,闻得白玉堂轻呼一声。 “出来了。” 出了冰壁阵,面前又是一条如上山之时所行的窄道。 这下白玉堂可不让展昭走前了,抢身占先入了山道,摸索着继续行进。 这条窄道比之前短了许多,走了半拄香时间,便至尽头。 尽头之处,竟是一巨大山谷。 谷内四周乃是陡峭岩壁,如斧削光滑,纵是轻功卓绝亦难攀援而上。中央之处一祭坛耸立,竟有百级之高。庙宇殿堂围筑其旁,规模庞大。 若集合教徒在此朝拜,兴盛之景何等壮观。 只是现下殿堂之内竟无半星香火烛光,蛰伏黑暗之中。 展昭正仔细观察此地,耳边忽闻那白玉堂喃喃之声。 “是他的故居……” 他眼神略有些恍惚,不经意间触及了心中那缕仍未抚平的伤感。 便是知道他会如此,展昭才不愿他陪同前来…… 手,轻轻地搭在坚实的肩膀上,稍有施力,唤回了那缥缈神邃。 白玉堂转头看了看他,会心一笑:“放心,白某尚知孰轻孰重。” 话是轻松,展昭却觉心痛。 此处乃是白玉堂故友旧居,却成了藏污纳垢之地,故友曾忠心侍从的教派,而今变成凶残邪教……教他,又怎能泰然处之。 只望天书教一事能尽快解决,莫要让他多涉其中,徒惹情伤。 “靠近看看!”白玉堂指了指祭坛,施展轻功借夜幕漆黑向祭坛潜去。 展昭振作精神,亦一同跟了过去。 二人无声无息来到坛下,但见祭坛如黑夜幽魂屹立谷内,附近殿堂更是无灯无烛。坛上帆旗被激烈寒风扯得啪啪作响,虽然无人,却似有万千冤魂四处飞舞,如同鬼域。 “……喂……” 突然感到耳边暖风吹袭,展昭不禁轻轻一颤,稳住心神方才察觉是那只鬼祟的白老鼠搭着他肩膀凑得老近与他说话。 偏开头去,错掉令人心神不宁的气息,展昭压声问道:“……怎了?……” 白玉堂咕噜转了转眼,脸色慎慎。 “……这里该不会有鬼吧……” 正说着,猛地吹来一阵阴风,远处如应他言般突然亮起一点隐约火光。 漆黑之夜又无人迹,阴风习习徐来豆火,忽闪忽闪如鬼魂现形…… 白玉堂只觉心脏狂跳,喉咙干涩,下意识地伸手要抓些什么,反手一扯,也不知道拉了什么揣在手里便不肯轻放。 展昭感到有人扯他衣袖,摸索一下,竟是一只鼠爪。 若非现在身处险地,他定要大大地笑出声来。 这位锦毛鼠白五爷装鬼吓人的本事可谓出神入化,上回教训前大理寺卿甚至还闹出乱子,不想自己遇上了,却怕得像个孩童一般。 几无温度的手,乃适才闯阵之时手推冰壁所至。 展昭心中一热,缓缓探出五指搭在那只绷得死紧的手上,拢指将其包在掌中。虽不能尽裹同是男子的手,但炽热温度已在不知不觉中传了过去,适才还死揣着衣袖不放的手亦渐渐有些放松。 白玉堂还在瞪着越飘越近的鬼火,但觉暖暖温度覆在手背上,仅是些微的温度竟令人安心依靠。 灯火一近,原来所谓鬼火不过是有人挑灯而至。 挑灯者原就是之前追踪的那名紫衣人。 看真切了,白玉堂自然没了怯惧之意,稍稍定下神来。 不禁奇了适才教他安心的温度是什么? 小心一探,竟是那只臭猫握了自己的手。有点粗糙的掌覆在皮肤上有酥麻之感,沉稳力度握过擎天巨阙,此时却握着他的手。 白玉堂先是一个突兀,心中泛过甜意。可转念一想,却突变恼羞成怒。展昭摆明是当他是小孩子不成?!像娘亲安慰怕鬼的孩子一般抓住他的手,莫不是在笑话白五爷胆小如鼠?!可恼也!! 展昭正注意着那紫衣人,突然觉得右手被狠狠一甩,顿失了掌中之物。 愕然回头,不明所以。 白玉堂当他装傻,也不顾现在是什么时候,狠一脚跺在展昭脚上。 展昭吃疼,却不敢叫出声响。 闷忍脚背,抑声责他:“……你作什么?!……” 白玉堂不屑藐嘴:“……想告诉你,白五爷不是孩童……” “你——”这家伙、这家伙当真是耗子咬吕洞宾!! 此时那紫衣人已走入内殿。 现下已能确定此地必是天书教总坛所在,再留此地恐有变化。展昭向白玉堂摆摆手,示意离开此地。怎料白玉堂非但不走,反而一把拉住他。 又怎了?! 还道这家伙关键时刻竟在胡闹,展昭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见白玉堂伸了手指作了个噤声动作,而后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 展昭随他所指方向看去,但见正有几名蕃人挑灯引路,带了一名高颀男子往内殿而来。 怎会是他?! 一见此人展昭不禁大吃一惊。 这华衣美服,雍容气度,竟就是那包龙图一案主谋者——西夏国六王爷李继安!! 5 几名蕃人对那李继安极为尊敬,足见此人在天书教内地位不低。 躲在一旁的展昭与白玉堂越是觉奇。 西夏六王爷何以会在天书教重地出现? 若据唐文逸供词所载,李继安曾力劝唐文风归顺西夏,企图令天书教为己所用。可惜中途有变,以致满盘落索。足见李继安早有意图染指天书教。 而天书教近日邪异之举,则极有可能与此人相关。 “……猫儿……” 鼠爪子刮了刮展昭肩膀,“……咱们去看看……” 展昭确对那李继安生疑,但现下到此目的已成,若横生枝节恐怕坏了大事。他这一犹豫,白玉堂却等不及。 那边李继安已转入内殿。 “……官府的人就是婆婆妈妈……” 哼了一句,白玉堂一跃而起,施展绝顶轻功飞上檐顶边缘。那利落身影,起身、翻腾、落瓦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飘洒袍袖未带出半分风响,如鬼魅无声飘落瓦上。 展昭阻他不及,眉头已轻轻皱了。 那身上房轻功,已算炉火纯青,无半分瑕疵可供挑剔。不禁叹道这只白老鼠,作贼功夫还真是越来越出神入化。 仔细看了左近无人,展昭骤拔身形,踏空划出流畅弧度,足落瓦片如蜻蜓点水无声无色,稳稳落在白玉堂身侧。 此时瓦上不过是多了一猫一鼠,自然无人能察。 李继安等人穿过殿廊,入了侧殿一间阁楼。 阁楼内早亮灯光,已有人在候。 展昭白玉堂相视一眼,瞬如清风随形,跃身阁楼顶部潜伏,静窥里面说话。 闻得李继安沉压声线:“本王听闻近日事情有滞,不知所为何故?” 应他的是一个女人气愤声音:“当日是我亲自策划,遣人假扮僧众潜入寺庙掩人耳目。本来一切顺利,怎料突然杀出一名白衣男子,坏我好事,还将我教中人杀死!实在可恶至极!定要将此人擒获,将他碎尸万断!以泄心头之愤!!” 展昭立下明白女子所言乃是当日伪僧屠寺之事。 杀人者自害性命,这女子却反而落罪他人,未免过于偏激。 旁边白玉堂听得直觉好笑,此女心肠歹毒,却断想不到她欲杀之而后快之人正茅了腰蹲在外面偷听。 展昭小心掀出半片瓦隙,从高窥视房内。房中灯火光亮,只见除了李继安之外,另一人竟就是那紫衣人。之前未曾细加辨认,还道是个矮小男子。 白玉堂凑过来头探了一眼,倒无半分惊讶,看来是一开始便知紫衣人是个女子,倒是瞄到展昭脸色似乎才知此事,嘴角微颦顿露得意。 怎么样?猫儿,这你都看不出来? 展昭自然明白他调侃之意,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是啊,若说女子,展某当不如白兄在行。 白玉堂咧嘴一笑。 认输了不是? 底下李继安怎知头顶有锦鼠御猫,闻那女子之言不禁生了突兀:“白衣男子?莫非是他……不,不可能。” “王爷有头绪?” “不。白衣男子只身一人难成气候,反而是那厮罗已对贵教起疑,不得不防。” “哼,蕃蛮之人,不肯从我天书教义,非除不可。”那女子语出狠辣,对厮罗似乎恨之入骨,“若非教主一直息事宁人,我早将此人铲除。” “天书教遭逢巨变,现下只有张护法能掌教处事。可否让天书教发扬光大,取替蕃教,就腰看张护法了。” 李继安之言,女子自然大为受落:“得到六王爷大力协助,张婷自当竭尽所能,不负王爷知遇之恩!” “哪里哪里……” “护法!大事不好了!” 一名教众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神色慌张。那名叫张婷的女子见他在王爷面前如此失礼,问亦不问手起一巴,打得他满嘴流血跌倒地上。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发生何事?” 教众捂住脸,唯诺应道:“有、有人闯过玄冰阵了!” “什么?” “是、是真的。我等从青唐城打探消息回来,经过玄冰阵时,见有一陷口塌下,但里面并无尸体。” “怎么可能。此阵乃是王爷亲设,从未有人能活着出阵!” 李继安突然森森说道:“从来没有,并不等于永远没有。” 张婷闻言大吃一惊,连忙喝令:“传令下去,马上封锁道口,搜查入侵者!” 教众领命下去。 屋顶窃听这二人当知行踪已泄,立打算撤离此地。 “只怕,那闯阵之人已在附近——” 话音刚落,李继安手中长鞭骤起,其势猛如闪电,穿瓦而出打向屋顶二人。 “快走。”展昭手中巨阙翻动,隔开鞭身。 两条人影疾离屋顶,被迫落于殿内大院。 那李继安决非善男信女,鞭出人至,瞬已飞窗而出,挡在二人面前。张婷亦随之赶至。 “是你们!” 看见来者为谁,李继安霎时愕然,此番可谓冤家路窄,当日曾坏他好事的展昭白玉堂,竟在这荒僻西塞度次碰头。 展昭倒是有礼,淡淡看着他:“六王爷,久违了。” “呵呵,确实是久违了。这难道就是你们中原人所说的,有缘千里能相会么?” “啐啐啐。”白玉堂连发呸声,不屑瞪他,“谁会跟毒蛇有缘。” “喔?”李继安阴着脸打量那白玉堂,“从来没人敢将本王比作毒蛇。” 白玉堂还想出言相讥,但展昭心知此时留多一刻危险更大,待那天书教众赶到则更难全身而退。 巨阙脱鞘而出,一道银光向李继安划去,情况凶险,展昭现下求的是速战速决,出手亦不再容情。 李继安手中长鞭飞舞卷起寒风,割肉裂肤森意慎人。 展昭与之交手数招,已知此人武功比半年前更上一层,上次擒他全因杀其措手不及,今夜若要取胜已非轻易,立下摄心聚气,凝神御敌。 但见剑光所到,犹如银龙翔天,尽现锋芒。 二人缠斗激烈,那边张婷亦拔出腰间薄剑扑入战团,挺剑偷袭展昭。 剑尖未及靠近,一股力度从旁荡来,格住剑势之瞬更压住剑身教她动弹不得。张婷抬头一看,见白玉堂满脸嘻笑,仅以剑鞘压她。 “可别忘了还有白五爷在此!” 他这嚣张态度顿将张婷惹恼。 “看剑!”张婷手中薄剑一抽,旋向白玉堂咽喉刺来。 “咦?” 白玉堂略是一奇,举鞘挡开来袭。 这女子所使招数如此熟恁,竟与唐文逸武功套路极为相仿。莫非此女与他关系不浅?心中疑窦一生,他更不愿轻易出剑,仅以鞘挡格。 张婷不知白玉堂心思,只道这人看她不起,更是羞恼,薄剑翻飞使出平生所学。只可惜在白玉堂眼中,不过是花拳秀腿,毫无威胁,甚至未有资格以画影相迎。 她越是出招,越是证实白玉堂所惑。 让过一招,白玉堂终于禁不住问道:“你跟唐文逸是何关系?” “文逸哥?”剑招一顿,张婷连忙住手,“你认识文逸哥?” “不错。” 张婷打量片刻,猜测道:“你、你难道就是白玉堂?” “在下正是。” 张婷顿是喜上眉梢,语中满是热切:“我是文逸哥的指腹娘子,文逸哥在信中曾提及白玉堂乃是他平生至交,还说要带他到日月赤岭同赏西塞风光……不料……”她说着说着,不禁悲从中来,掩面轻泣。 白玉堂心中一喜,适才所言确是唐文逸与他相交之约,想来她应是唐文逸亲眷,幸而适才未妄下杀手,否则实难向泉下故友交代。 “姑娘莫哭……” 对这故人妻室,白玉堂自是心生怜惜,连忙挽下画影上前安慰。 展昭虽在酣斗,但仍是时刻注意四周动静。 耳边忽失那边声息,空隙间向旁看去,竟见那白玉堂毫无防备靠近张婷,而被衣袖遮掩下的那张泪脸,赫然有一双杀意眼睛。 “别靠近她!!” 展昭厉声喝去,却已是太迟。 裙袍之内,疾射出一道寒光。白玉堂靠得极近根本闪避不及,寒光瞬没入胸膛。 “你!!”白玉堂反手一掌打在张婷肩上,生死之间出手已不容情,立将她打得口吐鲜血跌倒地上。 伤处无痛,但有一股冰冽瞬即蔓延,不消片刻只觉犹如赤身堕落冰窖,躯体手足皆尽僵冷。白玉堂连忙催动内力抵御,此举却如冰水浇火,根本无法控制体内寒毒肆虐。 “呵呵——哈哈哈!!”张婷不顾自己伤重,发出疯狂嘶笑,“白玉堂!你中的是冰凝魄,没有我的解药,三个时辰内就会血液化冰,僵冻而亡!哈哈哈——” 情势危机,展昭虚晃一招逼开李继安,跃身抢前扶住那副摇摇欲坠的身体。李继安却亦不追赶,按手收回长鞭。 “白玉堂!” 伸手急点白玉堂身体几处要穴,但冰凝魄之毒蔓延极迅,现下已难以抑制。展昭手触其肤,只觉是浑体寒冻,透骨森寒。 白玉堂自知毒入心肺,森寒僵体,双目已是朦胧难辨眼前之物。只得紧咬牙关,拼命忍下不致发冷呻吟。 此时天书教众已听到打斗声音匆匆赶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李继安站在圈中,不急不忙。 白玉堂一伤,这二人已是插翅难逃。 展昭架起白玉堂疲软身体,巨阙横胸,静凝四周。乃以不变,应万变。纵身陷重围,负有受伤同伴,那沉稳仍是山崩不动。 独撑之势本弱,但那宽厚眉间凛然是肃杀之意。眼前敌人数量比己多出数十倍,要冲出重围,只怕不可再心存善念。 身侧尚有白玉堂。不杀人,则同死。 巨阙潺音,散出阵阵煞气。 白玉堂身中寒毒,冻得全身打颤站亦勉强,牙关死锁乃至破龈出血,一道微丝红艳延雪玉腮线滑下。 便是凭这倔硬脾性,他硬撑神智,仍能握紧手中画影,挂剑臂下护在展昭身侧。眼睛看不真切,但无碍。 除了身边搀己之人,其余一律,杀。 画影泛华,点领鬼道黄泉。 李继安忽然想起在西夏野猎之时,曾见过的一对雪狮。 狮本罕有,何况是一对毛色纯白的雪狮,猎队又怎会轻易放过。那对雪狮与大群猎人搏斗多时,浑身洁白兽毛已是血汗淋漓,却始终不肯屈服。最后有一头不敌身死,另一头竟未逃走,守在同伴尸旁龇牙咆哮,阻猎人上前抢夺死狮身躯。 他佩服此种不弃情谊,只可惜…… 凝视二人的眼中闪过冷冽寒意。 那对烈性雪狮,现已成为他座椅之上一副漂亮毛皮。 李继安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莫再上前。 然后缓缓说道:“展昭,你可要想清楚了。如今白玉堂身中冰凝魄,若你执意反抗只会害他加快毒发。” “你!” 展昭亦知白玉堂现下不过是在强撑,而眼前除了数十天书教众还有这武功高强的西夏六王爷,二人要平安离开此地可谓难比登天。 耳边忽然听到颤微声息:“猫……你先走……” 脑海中瞬间忆起大理寺那夜…… 你先走! 快走。 这里我来应付。 猫儿,你信不过我幺? 是的。他信得过他。 然后,却亲眼见到浸满鲜血的白衣。 “不。” 他这次断不会如此轻率,将白玉堂独弃狼群。 李继安冷眼旁观,中原人讲的是仁义道德,江湖人讲的是侠肝义胆,却偏偏是这一个义字,如囚枷锁身,困死多少英雄好汉。 他没有猜错。 这二人之间所存羁绊,足让牵制彼此,令展昭受伏。 “若你现下弃剑,尚有一线生机。否则,刀剑无眼,只怕纵有一人能逃,另一人必死在乱刀之下。” 白玉堂傲骨性子,又怎容自己成为展昭负累。 “别、别听他的……”他拼尽全力,举起画影指向模糊人影,“便是鱼死网破,白某亦奉陪到底!” 话音一落,他甩开展昭臂膀,剑骤直刺,将仅剩内劲灌注剑身拼作最后一击。 “哼,强弩之末。” 李继安轻蔑一笑,手中长鞭席卷而至如蛇缠缚白玉堂手臂,手腕抽转,顿将他连人带剑如陀螺般甩上半空。 漆黑鞭头翻滚而上,足能穿瓦之力直打空中无防身体。 “住手!!”展昭飞身而起,巨阙横扫,崩震鞭身,险险挡开致命招数。顺势伸手揽住白玉堂下堕身体,稳稳落地。 “叮当——”画影如幻星坠凡,溅出飞花碎华。 李继安收回长鞭,冷笑道:“展昭,你是否还要再试?” 白玉堂已是半昏半醒,气弱游丝,适才一击不仅令他毒发攻心,更险些被鞭穿胸膛横死当场。 握剑之手青筋顿起。 展昭,现下是怒火烧心。 非因这李继安之胁,却为白玉堂这一份不顾己身的冲动妄举。他要说多少次,这只莽撞的白老鼠才会懂得珍惜性命? 难道说,他就甘愿以身犯险才得痛快?! 可恶。 “铿!” 巨阙掷地,展昭弃剑了。 昏暗的囚室,仅有一根小烛晃着弱光。 展昭手足皆被铐上沉重铁镣。这付铁镣看来是经过精心打造转用来制压懂武之人,其重竟近百斤,戴上此镣莫说反抗挣扎,便是举足抬手亦困难艰辛。白玉堂与他同囚一室,但李继安见他身中剧毒浑身虚软疲力,只将他丢入囚室而未以铁镣加身。 困难地挪着身体靠近白玉堂,摸索探他脉息,冰冷皮肤之下,仿佛连热血都被冻结成冰,只能勉强探得微弱跃动。 冰凝魄果然一如其名,寒水凝冰,夺魄勾魂。 一番折腾,白玉堂已是神智不清,地蜷缩身体以求温暖,但那寒毒害的是体内血脉,他缩得再紧,亦无法驱散体内寒气,只得不住嗦嗦发抖。 冠玉面庞此刻更是苍色无血,青紫唇瓣抖得怕人。展昭怎看得他如此痛苦,却苦无解药,现下能做的只有立即将刺体毒针引出,再图缓其寒冻。 展昭运力提臂缓慢扶起白玉堂。 那付已尽衰弱的身体无力自撑靠在展昭胸膛,眼帘紧锁双眸,贝齿咬合不松,腮边留下的一缕凝结殷红如此哀艳。 暖热的人温将白玉堂连魂魄都快被冻僵的身躯绵绵包裹。 在意识昏乱之间,白玉堂无法辨识身边乃是何人,只感到身侧热源,本能地贴得更近。 展昭小心解开白玉堂衣上钮扣,掀开薄薄衣衫,散出一身结实的肌理。 籍借暗淡光晕,极难看清伤口所在,只得伸了手去轻轻在胸膛附近摸索,触手之处,但觉犹似白玉凝脂,加之中毒后体如寒冰,真可算是冰肌玉肤。 谁又能料这一个习武男子皮肤可比女子细腻,自知自事,难怪每次有人提他貌若女子,总要有番暴跳如雷…… “冷……”身体袒露教白玉堂更是寒冷,哆嗦得更加厉害。 展昭连忙收摄心神,仔细辨查毒针所在。在右乳下血海穴附近,手触此处乃觉极寒,展昭连忙以二指拈压附近皮肤,待确定针位,另一手在白玉堂背上对应方位输劲猛推,只听“叮”的一声,一口混着幽蓝红艳二色的银针落在地上。 逼出毒针,展昭却未有撒手,一手按在白玉堂腹里上出关元穴,推血过宫,一手按其风府穴,顺阳脉之刚缓缓将内劲输入冰冷体内。 浑厚内劲在白玉堂体内运走,但这冰凝魄确实厉害,不仅消磨他大量内力,且获效未佳。过了半个时辰,展昭几乎毫去大半功力,始终无法将盘踞在身体各处的毒气压制。 白玉堂依旧是浑身冰冷,幸而毒针取出,已令他多少有些恢复,只是不住地小小瑟缩发抖。 展昭无奈,只得撤回双掌,盘膝运气。 无法压住白玉堂体内寒毒,若一旦发作,恐怕没有解药定是回天乏术。 三个时辰……那女子曾言三个时辰内必须得到解药。 现在,大概已有两个时辰。 只怕时间不多了。 待内息稍缓,展昭又小心地为他拉好衣衫,眼光过处,是那片鞭痕累累的背脊…… 公孙先生的药已经给他了,但之间发生多少变故,白玉堂怎会有心思去打理背上伤疤。 伸手,轻轻抚上沟壑满布的背脊。 展昭不是瞎子,怎会不懂那一片赤诚之心。 纵是身在官门,他始终有一方傲心。冲他南侠御猫之名,来找麻烦为图扬威之徒何止十数,他一一打发,不屑与之纠缠。 偏遇了这只锦毛白鼠,胡闹难缠,竟轻而易举便撩拨起那颗自官门后敛藏极密的江湖莽心。 逃不开,躲不过。却在夜阑细想之时,方才察觉,或许一开始,便是自己不想逃,亦不想躲。 他嘴皮子毒,但当他嚷嚷着叫自己“臭猫”,他总会回头去应。 他满肚恶作,但每次闯祸之后留下的烂摊子,他也不厌其烦地收拾。 他急躁冲动,但便是带来的麻烦比好事多上百倍,他亦在忙碌的偶尔,抬头看那窗台,期待突然出现的白影。 唯独的特别。过命的交情。 其实,早有默契。 只是,尽在不言中。 “笨老鼠,”展昭轻轻结上白衣的纽扣,“还不醒来,要展某伺候么?” “伺候白五爷……是你的福气……” 衰弱声息,幽幽传来。 “白兄?” 展昭连忙扶稳白玉堂,见他已睁开了双眼。 不甚有神的眼睛左右打量,青紫嘴唇微微抖着裂出一个勉强得教人心疼的苦笑:“笨猫……” 想起不久前那刻惊险,展昭不禁皱了眉头:“当不及以身试险的笨老鼠。” “嗤……”白玉堂哼哼唧唧,念及既然二人被擒,山下等待的董毡不知如何了。“董毡那小子……” 展昭截道:“他人虽小但机灵聪敏,看到有人出谷搜找,必能猜到出事,应会赶回青唐求援。” “如此便好……” 看来神智是恢复了,展昭多少放下心来:“白兄,别说了,还是休息一下吧。” 白玉堂忽觉寒气袭心,不禁抖了一抖。 展昭担心问道:“可是觉冷?” “还行……” 可这句还行,由那片发青唇瓣说出却有欠说服。 想要驱毒却苦无办法,眼下他冻得浑身发抖便连替他驱寒亦做不到,展昭只觉心脏如遭煎熬。 白玉堂有气无力地瞟了他一眼:“猫儿,你这什么脸色……” “展某只是担心白兄身上冰凝魄之毒,三个时辰的期限已剩不多。” 本以为他会为中毒之事辩驳一通,却不料迎来了沉默,那双硕亮的眸子盯得展昭浑身忐忑。 “白兄……” “猫儿,”白玉堂打断了他的话,“都怪我一时大意,中了那女子的暗算……否则你我亦不会被困此地。” 展昭初有愕然,认识他如此之久,便是盗宝闹京惹出滔天祸事,这只白老鼠亦未曾稍稍低下他那颗高傲的头颅,更未说出半句歉语。 却又一想,温儒脸上顿漫上了然笑意。 因为盗宝是他意,闹京是他想,好事坏事,不论别人怎看,只要是他认为没错,纵有千斤压顶,他的脑袋是纵掉不肯半分低。 但若确为己过,他却干脆承认,毫不遮掩作伪。大丈夫敢作敢当,方不愧承那江湖侠客之名。 赞许的笑脸,白玉堂是怎看怎不舒服:“笑什么哪!” “没什么。” 忽略掉那张减不去笑意的猫脸,白玉堂这才注意到二人间距离如此之近,想要挣脱却不料中毒之后浑身乏力,莫说将展昭推开,便是动他一下亦是艰难。 猫鼠天敌,纵有不得已的原由,白玉堂怎说也不愿意靠在这只猫儿怀里。 “臭猫!你还不放开我!” 展昭知他别扭,却不意将他放开,只微笑道:“白兄见谅,地面冰冷,对你身上寒毒有害,且苦牢无被缛伺候,还是让展某代劳吧。” 瞪着展昭,白玉堂突然生了一种错觉,他好似一只被猫儿准备吃之前抱在爪子里玩弄的老鼠。 锦毛鼠脸皮薄得很:“你若不放开白五爷跟你没完!” 便是放开了,还不是一样没完没了? “展某自当奉陪。”展昭完全不把他的威胁听入耳中,抬眼看向囚室门口,神色转沉,“只是现下,却不太方便。” 6 话音刚落,牢门从外打开,以暗器伤了白玉堂之人缓缓走了进来。 寒冰一般的眸子,扫过二人,继而注意到地上那枚毒针,冷哼道:“没有用的。便是逼出毒针,冰凝魄已深入肺腑,不出半个时辰……”杀意视线狠狠烙在白玉堂身上,“白玉堂,我要亲眼看着你毒发!看着你是如何痛苦地死!!” 明明是如花女子,此刻那娇美面容被无尽恨意扭曲,狰狞可怖如似夜叉罗刹。 护在白玉堂身前的手臂不禁紧了一紧。 展昭面容沉静,淡淡看着这名仇恨满身的女子,问道:“你为何非要至他死地?” “为何?你问我为何?!哈哈哈——” 尖锐刺耳的嘶笑声撞击密封牢壁,女子猛歇狂笑,一双眼眸狠盯白玉堂,好似巴不得能在视线中淬毒。 “问得好!你何不问问,到底是谁人害死唐文逸?!” 展昭大吃一惊。 此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执着此事,想必与唐文逸关系斐浅。 潺弱的身体忽然轻轻抖了一下,不知是躯体寒冷,抑或是心神动摇。 “……她是唐文逸未过门的妻子……” 展昭赫然明白过来。 何以当时恶斗之中白玉堂会毫无防备接近此女。若是平日,以白玉堂机警,自不至轻易上当,但她却是故友妻室,以他品性又怎会施手加害。 却偏不料,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冰凝魄解药必在张婷手中,展昭手足被制寸步难移,只得劝道:“姑娘误会了,唐文逸并非遭害,更非白玉堂所为!切不可误信谣言,妄杀性命!” 张婷侧首看了他一眼,冷道:“误会?是我方教众亲眼所见,当日开封府堂上,文逸亲口说过,他死,乃是白玉堂所害!!难道你能否认?” 展昭一愣,当日大堂之上,铡刀之前,那唐文逸确实曾说过如此说话,但过中复杂之处,却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不。他虽有说过,但事情却非如姑娘所想那般……” 展昭还待解释,身边白玉堂却忽然说话:“不错。唐兄确是因我而死。” “白兄,你——” 白玉堂轻轻摇头,抬首看向张婷:“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不是因为顾及我俩情义,唐兄不会弃剑就缚,亦不会在铡下断首。白玉堂,难辞其疚。今日若真是命丧在姑娘冰凝魄下,白玉堂虽死……无怨。” 展昭急了。 当日情形他仍历历在目,白衣血枷,为的是一酬知己,万里跋涉,为的是践友遗约,偏偏他只字不提,独揽下沉重罪孽。 他愧疚满心且一意求死,他却不能妄纵这一时意气。 “姑娘,逝者已已,何必执着恨意,图惹伤悲。与其故步自缠,不如放下心中碍。生死仇恨,总不过是红尘往事,酒醉酣梦。” 搭在白玉堂肩上手掌轻轻施力,这席话,展昭似对那张婷劝说,但语中深意,却未尽然。 白玉堂神色恍然,静了下来。 那张婷怨恨极深,此结却非轻易能解。何况现下仇人就缚在前,更是欲杀之而后快。 “你说得好听!却又有谁能懂我丧夫之痛?!文逸与我自小青梅竹马,婚期早定,待他从中原回来,我俩就要成婚了……”脸上幸福醉人不过是昙花一现,碎梦醒来,幻灭却更是伤人,“是你!白玉堂,是你害死文逸!!” 她缓缓走近,满身散发慎人煞气。 两下击掌,外面立即有人打开牢门,抬进烙铁火炉,热火摇晃,在寒牢中弹跳星星火花。 她意欲何为已是昭然若揭,现下白玉堂身中寒毒功力尽失,稚子不如,若再受此酷刑,只怕是雪上加霜,更加快毒发。而自己受制重镣,内劲未复,形势可谓未逢之恶。 纵陷劣势,展昭以臂护在白玉堂身前,静静戒备。 便是要拼上性命,亦断不能让白玉堂受害。 张婷从烧热的火炉中拿起一条通红烙铁,狠辣毒意教人心寒。 “白玉堂,今日就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呼——” 冒着焦烟的烙铁呼啸而至,向白玉堂身上狠狠砸来。 白玉堂神情恍惚,完全没有躲闪动作,竟是愣愣坐在那里任她烙打。 “当!!”的声铁器交撞之音,张婷手中烙铁脱手落地,火热炽铁敲在地上溅出纷飞火星。 只见展昭右手护住白玉堂,竟以左手腕上铁镣相抗,险险挡下那足以毁肤焚肉的炽烈。 但铁镣沉重,他挡格动作亦未能利落,虽震开烙铁,但手背被火铁拉过,顿燎出一道焦黑烧痕,高温将皮肉烙至绽裂,冒烟滋响。 白玉堂空明眸中,掠过一丝离光,却又自散去,化成一坛死水。 火炽之疼实是通彻心扉,展昭咬牙隐忍,额上已冒出豆大汗滴,那受伤左手更是抖痛,但他无暇自顾,一双锐目锁紧张婷,防她再度发难。 张婷恼羞成怒,又从炉中再取出一条烙铁,切齿恨道:“你护得他一时,却护不了他一世!来人!将他二人拉开!!” 外面立即进来二名高大壮汉,冲过就要强拉展昭与白玉堂。 展昭知道若一旦放开,白玉堂落在这歹毒女子手中难保性命,当下不顾左手疼痛,将全身劲力运于手臂,朝前一人打去。 壮汉见那拳头被铁镣所制缓慢非常,不以为意,伸手企图拨开来拳。 展昭求的就是他这刻大意,立下翻拳成掌,绵绵拍在大汉胸口,掌劲急吐,如破闸洪水激冲而至,大汉哪里承受得了这万钧之势,顿被震飞后撞,后面另一人淬不及防,尚未及哼得一声,已双双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劲猛力巧,不过一掌,前重创一人,后以其为媒撞打另一人,瞬息间已撂倒二名壮汉。 这一折腾,左手顿传来教人窒息的剧痛,只怕这手已不能再使。 展昭眼神转冽,对上独站一旁的张婷。烧炽的炉火映在温儒面上,竟是赤烈如煞,肃杀之意泛滥恣露。 “有展某在此,容不得你伤他半分。” 他或许同情此女遭遇,但此时此刻,展昭的温柔,却非对一歹毒女子。 眼前明明是被囚之人,张婷却被那气势逼退半步。 这蓝衣人,骤看毫无锋芒,朴实沉稳,可适才一句,竟有凛不可侵之威,足见其心敛如海,波涛不涌却能翻起滔天巨澜,容不得半分蔑视。 “你、你……” 张婷还待发作,忽闻有拍手之声从牢外传来。 “好得很。好得很。” 只见那李继安从容走进囚室,微笑打量展昭:“不愧是南侠展昭,艺高胆大,不屈刑囚。本王佩服。”随即转头看向张婷,“张护法,本王吩咐过莫要施以刑求。怎么,护法只当是耳边清风么?” 张婷恨极,却不能当面违抗李继安。 “张婷不敢。” “不敢最好。记住了,本王的话,从来不说第二遍。” “……是。”张婷无奈,只得冷冷瞟了展昭一眼,将烙铁丢回火炉,不再说话。 李继安冷哼一声,吩咐外面将昏倒的两名大汉以及烙炉抬了出去。 展昭却未能因此松气。这李继安绝非善类,只怕比张婷更难缠百倍,但既然他出言阻止,暂令白玉堂避过烙行加身,还是教他定下了半颗心,另半颗,则在看到白玉堂那双仍是茫然无物的眼眸而吊了起来。 李继安依旧满脸笑意,道:“展昭,可愿听本王一言?” “王爷请说。” “好,那咱们就开门见山。本王希望你归顺我西夏大国。” 展昭淡然答曰:“王爷好意,展某心领。” “若承诺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想必为南侠不屑。”李继安却亦不恼,“本王是想与你来个交易。” “……” “白玉堂体内的冰凝魄,本王愿意施以解药救他一命……” 旁边张婷一听,慌忙出声阻止:“王爷!这——” 李继安挥手止她下语,续言道:“本王要的,只是你一个人。” 展昭直视其目,漠然道:“展昭何德何能,得西夏六王爷青睐?” “本王向来求才若竭。既是人才,焉能轻易放过?若你应了,那白玉堂本王可保证将他毫发无损地送回青唐城。若你不应……”适才还平淡无波的话音瞬间渗出毒浆,“不为己用则为敌。本王不会多留一个敌人在世。” “……”展昭闻言,不禁有些犹豫。 要他归顺,无异是叛国行径。但白玉堂身中奇毒,命悬一线,天书教之事将他牵扯入内本就不该,决不能为此令他赔上性命。 李继安此人城府极深,虽允下释放白玉堂,只是此言却不能尽信。 李继安看他动摇,不禁面露得意。 若以武力逼迫,反会有更加激烈的反抗。但人心有软,只要寻到弱处,不过是轻轻一击,便能令其溃败。此二人之间情谊深厚,以白玉堂为挟,展昭纵有百般不愿,亦只得伏首阶下。 “展昭,”胜券在握,他亦不急于马上得到答案,“本王会给你时间考虑。” 言罢,向张婷吩咐道:“张护法,请给本王半颗解药。” 张婷虽面有不甘,但毕竟李继安吩咐了,只好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倒出一个药丸,使力捏开两边将其中一半交到李继安手中。 “为表诚意,本王先给你半颗解药。” 展昭看着那半颗药丸:“展某如何知道此药非假?” 李继安轻笑,看向白玉堂的眼神浮出青幽杀意:“本王若要杀他,现下是易如反掌,何必故弄玄虚。这半颗解药只可暂缓寒气,展昭,你还是快些想清楚了,是否应了本王。我西夏将军之位可比你在大宋当个护卫要强上百倍。” 展昭默声接过药丸,送到白玉堂嘴边:“白兄,你快些吃了这药,缓下毒性再说。” 怎料那白玉堂非但不启唇吞咽,反而勉强使力推开展昭。 “白兄?” 只见那白玉堂神情恍惚,双目迷离,竟然撑了身体摇摆着站起身来。 “我不吃。” 张婷本就极不甘愿将解药拱手奉上,这下看了白玉堂自己不愿服食,冷冷笑道:“好。好得很。” “死在你冰凝魄下,亦算对唐兄有个交代……” 白玉堂缓缓地走向张婷,“我真的不是故意害了唐兄……” “走开!!”张婷猛力将他推开,白玉堂下盘不稳被推倒地上。 她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啐道:“你害死文逸,死在冰凝魄下算是便宜了你!!”说罢,已是两眼润湿,掩面转身急奔出牢。 李继安淡看了地上白玉堂那颓废模样,亦拂袖而去。 牢门再度锁上,适才纷扰之声散尽,徒剩一片死寂。 地上的白色人影动亦不动,是中毒身弱承受不了那一推一跌,抑或是被心中的愧疚压得不能自起。 微弱烛火在空荡囚室内摇摇晃晃,映得微微筛动的雪衣缎面一片光影斑驳,教人看得极是凄凉。 展昭轻轻摇头,缓缓挪过身去,却只是坐到他身边,未有伸手去扶。 白玉堂仍是卧地不起,似是不肯面对。 手,轻轻搭在僵冷轻抖的肩膊上。 “白兄。” 没有回答。 “白兄……” 依旧未有半分应言。 “唉……”展昭抬头,看着低矮黑暗的牢顶,这也算是仰天长叹吧? “白兄,别装了。人都走光了。” 这一偏头,对上展昭的哪里是什么满脸悲凄。 只见那双咕噜转的眼珠子,全是诡计得逞的狡猾。 “啊呀猫儿,你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 展昭没好气地送了他一个瞪眼,顺手将半颗解药塞到他口里,勉强封住那张骗人话说得贼溜的嘴巴。 白玉堂将解药咽下,顿觉热气蒸腾而起,将体内寒气驱散,全身舒坦许多,只可惜内力却未见恢复。 坐起身来,问那展昭:“猫儿,你又怎知白五爷是在作戏?” 看他脸色青紫散去,展昭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或许之前你确实有以命偿之的念头,但展某认识的白玉堂,拿得起放得下,绝非拖沓冗情之人。白兄适才一反常态,或许李继安看不出来,但却瞒不过展某。” “啧。”白玉堂有点捶足不甘,“你这只臭猫未免太机灵了。” 闻言,展昭薄唇轻翘:“相识多年,展某被你骗得还少吗?” “呵呵,愚子可教也!” 得了便宜还卖乖,也只有这白老鼠嚣张跋扈能将人气至吐血。 白玉堂忽然敛下调笑之色,一手拉起展昭缩藏在衣袖之下左手:“收着做甚?”藏、藏、藏,就知道将伤藏起来,悄悄地收着不让别人担忧。莫非真当了自己是猫儿,还会躲到角落自个儿舔伤口不成? “……” 那只手背早已被烙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亦不知有否伤及筋骨。他又怎会木然不见,那火烧通铁本是要落在自己身上,却是展昭替他受了。火铁砸在展昭手上的那一刻,他几乎咬碎了两排牙齿才按住跃起的冲动。 “笨猫,居然拿手去挡……”白玉堂撕下内衬较为干净的衣摆,小心地替他包扎,“这下可好,真成了烤御猫爪了……” 毒嘴利舌,属于这只别扭小白鼠的关心。展昭可没忘记某次伤重之时拜他所赐,被气至昏倒激血冲涌,反而死里逃生的“好事”。 毛手毛脚的鼠爪子略是生疏地用替他缠绑布条,看那动作只怕是少有动手替人包扎。无药无膏,只以布条匝捆,其实比不扎还疼,可展昭却未阻止,颔首看着小心翼翼翻弄布条的人,脸上竟漫上一层薄薄的笑意。 待他包扎完毕,展昭道:“白兄借故接近张婷,想必已有所获。” “那是当然!” 白玉堂甚是得意,若论窃盗之术精妙所在,莫过予错身之间,高手眼前,以巧手探空,取得想要之物。 展昭闻言大喜:“既然得手,还不快将另半颗解药一并服下!” “谁告诉你我偷的是解药啊?”白玉堂朝他丢了个白眼。展昭大惑不解,他适才动作,明明是要从张婷身上借走一物,如此应是剩下的那半颗解药才对。 如非解药,他拿的是什么?! “我是摸到那个小瓶子了,不过嘛,还摸到更有趣的东西!” 只见他手腕往袖中一缩,叮当一响,从里面拉出一圈钥匙。 “看来张婷在天书教内地位不低啊,什么钥匙都有哪……”白玉堂拨弄着钥匙,寻出其中一根,“猫儿,你运气不错嘛!来来来,让白五爷替你开了这锁猫镣!”咧嘴一笑,弯下身来,替展昭解开手足重镣。 “你——”展昭立下明白,白玉堂放弃了偷得救命解药的机会,却扒下了钥匙以解己困。 “你应该先取解药。况且亦未知她身上钥匙能否开锁……” 他责他不够自私。 有的时候,这顽劣任性的白老鼠懂事得让人心疼。 白玉堂没有抬头,继续手上活计。 “猫儿,才夸你机灵,怎这会儿就钝了?我吃了解药又能如何?咱俩还不是一样被困在这里?倒不如先逃出去,再寻方法解毒。” “可张婷说过,此毒只有她能解。” “说不定她是在诓咱们哪!猫儿,女人的话啊,可轻信不得!” 他话虽轻松,但却令展昭皱眉。张婷对此毒信心绝非假装,只怕确实是独门剧毒,非她无解。 此机错失恐难再从她手中夺药。 轻漫之语,不过是为了令己宽心罢了。 “白兄……” “嗯?” “是展某连累你了。” 猛一抬头,白玉堂瞪上展昭。 这只臭猫脾性怎那么爱往牛角尖里钻?好事坏事全揽到身上,也不嫌累得慌。 他拉起那只被白布崩扎的手,举到展昭面前,幽幽问道:“猫儿,你是想说这是白某的连累吗?” 展昭连忙解释:“展某并无此意。” 白玉堂甩了甩手中钥匙:“好啦,谁连累谁,等离开此地再作计较!”说罢,他卯了腰,凑近牢门,伏在门上细听外面声息。附近似乎无人看守,看来是李继安等认为展昭被铁镣困身,而白玉堂责中毒衰弱未有严密防范,可算给了二人可乘之机。 对于脱牢之术,白玉堂是深有造诣,而展昭亦因身在公门,司空见惯。 二人没花多少功夫,便离开了囚禁之地。 出得囚牢,展昭仔细看了周围环境,寻了个僻静隐秘的佛像后面,要白玉堂先在此地待他。白玉堂自然不干,瞪了他一眼,压声道:“你想撇下白五爷,门儿都没有!” 展昭无奈,只得解释道:“展某先去将另一半解药取来……” “不。没时间了。” 白玉堂突然脸色一变,伸手揣住他,手劲奇大,捏得展昭腕骨咯咯作响。 “白兄?” 正要问他何故,就听不远处传来嚣乱之声,看来天书教教众已发现二人逃脱。 “快走!” 现下只有先离开此地再作打算,展昭拉过白玉堂手臂架在肩上,伸手半托他身体,施展轻功往窄道方向奔去。 窄道早有几名教众看守,突见二人奔来,连忙吆喝过去:“来者何人?” “你祖宗。” 白玉堂虽内劲尽失,招式尤在,趁其中一人未及反应,一招空手入白刃,捻住对方手中大刀刀背,翻手拧转,以巧劲夺下刀来,顺势横劈其首。那人尚算机灵,一个滚地葫芦狼狈躲开锋刀切头,顶上发髻险险被削断了几根。 展昭眉头轻皱,虽有解药暂压毒性,但亦不宜让他厮杀伤神。念给此处,展昭横出一掌,击倒一名教众,顺手夺下其手中长剑。剑招削风,立拦下其余守道之人,不让白玉堂有出手之机,利落翻刺,不出十招已将几人击倒地上。 幸得他心存仁厚,不愿痛下杀手,只刺伤手足之处教他们无法追赶。 封锁已解,展昭亦不恋战,挟了白玉堂冲进窄道往冰壁阵闯去。 身后响起鼎沸人声,所幸这窄道只容一人通行,反令天书教追兵无法汹涌而上,堵在道口叫嚣不已。 趁其群龙无首之隙,二人已赶到冰壁阵前。 之前曾过此阵,白玉堂早是了如指掌,由他点领,二人走得极快,不消片刻已走过以逆八卦的后阵。 忽然后阵出口处嘈杂之声停了下来,随即是唏嗦密集的脚步声,看来龙头已至,李继安稳下大局调派人马,追兵恐怕迅即将临。 展昭握紧长剑,足下不停急速前行。 此时若被追兵缠上,待那李继安赶到,恐怕要走更难。 “慢着。” 生死关头,白玉堂却突然驻下脚步。 展昭心中焦急,不禁问道:“怎么了?” 白玉堂指了一堵冰壁:“猫儿,快将这块冰壁挪向西南位!”说着,自己跑向相反方向,用力推迤另一堵冰墙。 “挪开?!” “依我说的做,”话中尽是肃杀狠辣,“李继安,白五爷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奇门阵法。” 展昭虽不知他用意为何,但此举必有深意,亦无多问,使力将冰壁挪动。这冰壁虽看来坚厚,但由于人工推磨成阵并未十分稳固,展昭勉强将冰壁照白玉堂所指移向西南位。 二人且走且停,挪移了冰壁,修改所立方位。 便是这样拖沓一阵,身后追赶之声越来越近。 白玉堂有些焦急,说话渐显急促。 见展昭已按他吩咐做完,拉起他急往前行,可脚下突一踉跄顿向前扑倒。身后展昭手疾眼快,连忙将他下坠身体捞住。 这一近身,方才看到他脸色早已青白无血,两颊泛出幽紫颜色,竟是毒发之兆! “白玉堂!”明明已服下半颗解药,何以时辰未到却先毒发?! 猛然悟到,那李继安分明是要他不忍看到白玉堂毒发痛楚,尽快屈服归顺,才会将那一半解药给他,半颗解药,只怕是能压下寒毒,却会加速毒发。 适才被白玉堂猛揣住手腕之时感他用力突重,莫非是当时已知寒毒发作,怕再生拖延才阻止他前去盗药! 加上打斗、入阵、摆移冰壁,耗力费心,更令体内冰凝魄加快毒发。 白玉堂扶了展昭手臂,涩着脸笑了笑:“无妨……白某尚觉平安。” “你——” 展昭心裂神碎,赫然站起身来,握了长剑要往后阵奔去。 “慢着……”白玉堂知道他要回去做甚,连忙扯住他,“笨猫,你想死啊……” “想死的是你!!” 失控的咆哮,极为难得地出自这位温文儒雅,沉静自持的展南侠口中。 纵要再入虎穴,纵是难逃一死,他亦必要从张婷手中夺得解药。 性命,并非只有他白玉堂一人可以潇洒舍弃。 这一刻,白玉堂却是觉得足够了。 “回不去了……”眼中青光一现,白玉堂举目看向适才来路之处,“将此阵已改八门反吟之式。门冲地宫,灾起祸生。闯者,死。” 他话音刚落,只听附近传来一声凄厉惨叫,随即是冰壁挪移、地面崩塌,更有冰矛破体之声此起彼落。 展昭错愕地瞪着白玉堂,适才挪动冰墙原是为了变阵困敌。却不料他竟然狠下杀着,不禁将敌人困死谷内,却亦同时断了自己生路。 “这种下三流的寒毒,白五爷尚未放在眼里!”白玉堂扶壁站稳身子,手中钢刀一晃,傲然笑道,“纵死,亦要在千刀万箭之中来个轰轰烈烈!” 心中猛有一寒,展昭只觉半透冰壁叠影化虚,那抹白影就要隐入其中,消散为幻。不禁伸手一把将他拉住,“白玉堂!” 白玉堂回头,冲他咧嘴一笑:“走了啦!莫非想留下做你的西夏将军?” “休要胡说!” 现下已不可能原路折回,展昭只求尽速出谷,回得青唐城延医诊治。 出了冰壁阵,白玉堂身体情况更差,脚步逐渐踉跄错乱。 展昭见状,二话不说将他负上后背,施展轻功穿越窄道急奔下山。 若比平日,白玉堂哪里肯被他背着走,可此时冰凝魄侵蚀身体,至令神智时醒时迷,视力亦模糊难清。 难得听不到背上之人计较讽言,展昭却为这刻的安静心颤难休。 他宁远白玉堂张牙舞爪大声叫骂“死猫臭猫”,或是不识好歹拒绝他好心帮忙,亦不要感觉到笼罩背脊的冰冷……如背了一个死人般的彻骨森寒。 一路狂奔,展昭只能勉强听到背上些许微息。 脚下已足功力,以平生最快速度穿道而前,山道两旁的尖利岩石划裂衣袖甚至割破皮肉,丝丝麻痛却已被心中虚陷盖过。 快要到达山脚,一阵暴烈冷风卷过,展昭忽然感觉不到背上呼吸声息。 一时心神惶碎,不禁失声喝唤。 “白玉堂!!” 7 “……”良久,才听到半声虚弱的轻哼,“……嗯?……” “……到山脚了。” 幸好……幸好只是风大了些而已…… 展昭按下心中陌生的惶恐,抖擞精神往窄道出口闯去。 出口处有唏嗉人息,看来是有人埋伏在此,立下脚下一点,沿山壁攀上两丈高处,借力翻出道口。 埋伏在道口两旁的天书教人哪里料得到他从天而降,未及反应,展昭手中长剑已至,瞬刺中二名教众膝节。 但山下守道之人众多,见二人现身顿如蚂蚁噬象般汹涌而上。 展昭指东打西,天书教众人又怎是他手脚,地上很快便倒卧不少伤者。 见从他身上讨不得好处,众人马上转移目标,刀剑是直往后面白玉堂砍来。展昭应接不暇,手中长剑一抖,划出银龙盘骤,如钢笼罩顶死守背后。 背上白玉堂只听得两耳呼啸风声,知道情势危机,但双臂无力,适才将得钢刀已在窄道松跌。 刺耳的金仞交击之声,夹杂着越觉素乱的呼吸,只怕展昭已是力战始疲。蒸腾热气从宽厚背上缓缓传来,居然让白玉堂冰冷的身体卸去些许寒意。 勉强睁开双眼,迷蒙视线之中,看到不远处有匹马在溜达,竟就是那匹他骑过来的枣红骏骥。 来不及细想,白玉堂运出最后一分劲力吹出嘹亮哨声。 那马一听哨唤,撒蹄往这边奔了过来。 展昭会意,猛然使出千钧之势,横扫一剑将众人逼出圈外。 河湟之地素出良驹,中原大宋朝亦要到此以茶易马,而这匹本就是厮罗特别训练的精良军驹,早经百战,非但未被人群刀枪吓怕,反而灵巧冲破敌群奔向二人。 马匹错身之瞬,展昭张口咬住剑身,右手搭鞍,左臂夹提白玉堂,一个翻身利落跃上马背。 “哧!” 手扯缰绳牵转马头,随即双脚一踢,马儿会意,扬起四蹄如离弦飞箭向西奔去。 展昭坐在马上挡格旁众袭来刀剑,胯下军驹机灵择路,一轮冲杀,总算险出敌围。被甩在后面的天书教人气急败坏,本以为轻易能将二人擒获,却不料旁边冲出一匹马驹,将快战至力竭的展昭驮走了。 展昭右手持缰策马,左臂环了前坐白玉堂的腰身,防那狂奔颠簸将他甩落地上。 很快,身后便传来急速马蹄追赶之声。 回头一看,不意见到数名天书教众骑马追赶而至。 天书教中亦有不少蕃人,草原民族驭马堪称一流,加之展昭身下马匹纵是神骏,但毕竟背上负了两人重量,速度有缓,不过一阵,便已被从后赶来的马匹追上。 展昭闻得脑后风声咋响,连忙向前伏身,险险躲过刀锋。 已有一名蕃人教众并马而驰,挥舞大刀向二人砍来。展昭右手卷缚缰绳,握回剑柄反手回刺。 剑来刀往,二人在急驰中过了数十招仍是未分胜负。 对方骑技极高,在马上马下翻腾跳跃,且砍劈之术极精。反而展昭受制马上,剑再快,却亦不能轻易击中。 后面马群亦逐渐赶近,不时有逼近刀剑向展昭砍来。 西塞牧族向以走马砍杀之术称雄一方,其势猛狠。展昭手中长剑又非巨阙,一番挡击已崩开几个小小缺口。若再如此撕斗不下,只怕实难脱身。 展昭眉头一皱,剑身翻转横切右侧对手。 那人见来势急捷,慌忙侧落马身避开剑招。他这一落,正中展昭下怀,只见长剑骤点梅花,准确无误地断去挂肚鞍绳,更在马匹后腿留下刺伤。 鞍肚一断顿将那蕃人摔落马下。那马匹臀腿伤痛跪倒地上,后面几匹快马收脚不住,立被绊倒滚成一团。 剑翻左刺,展昭又削断左侧马上缰绳,上面坐的是个宋人,马技似乎不甚高明,缰绳一断慌忙抱住马颈。马匹受惊,竟骤扬前蹄,踩向旁边同伴,立下踢飞旁边一名追兵,更撞跌后来马匹。 一来二去,身后顿剩两骑急马。 这下气得他们是呱呱大叫,见刀砍不成纷纷取出弩箭,弯弓搭射。飞箭响尾,嗖嗖向展昭袭来。 展昭坐在马上,只能以剑拨挡利箭。 怎料那长剑终不抵连番重击,挡了几箭,突然“铿!”的一下断成两截。 此刻正有一支响尾利箭破风而来,已来不及伸手去挡。 展昭避得开。 但他却不能避。 因为白玉堂就在他身前。 箭已在近,展昭竟生生定住身形,只听“哧——”的一声闷响,利箭破体而入,插在他左肩之上。 “……” 左肩烈痛蔓延,展昭狠一咬牙,左臂仍死死抱住白玉堂身躯。右手断剑如飞煌射出,击中身后一名追兵,将其打落马下。 剧烈颠簸之中,白玉堂只觉浑体赤冻,仿佛置身寒冰地狱,痛苦至此,他倒情愿来个干脆。 偏不知是谁将他紧紧箍住,不让他轻失生念。 忽然,有股温热液体濡湿了他。 好热……热得如同烈火。 白玉堂勉强睁眼,看到自己腹部白衣竟浸染了大片血渍,箍着自己手臂仍是执着有力,但臂上蓝袖,却如重染颜料一般濡成浓重黑蓝。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透体的箭头,白玉堂立下清醒过来。 他侧首看了一眼后面渐赶渐近的追兵,微略一思量,竟猛一使力拨开展昭手臂,身体向外翻侧。 “白玉堂!!” 展昭惊得睚眦俱裂,左臂受伤捞他不住,两脚勾住马镫,弯腰沉身,右手搭伸,将副几乎堕马碎骨的身体抓了回来。 惊魂稍定,展昭怒道:“白玉堂!你胡闹些什么?!” 面对那咆哮怒气,白玉堂似很新鲜,累着半眯眼地说道:“猫儿……你……一个人……逃……得掉……” “闭嘴!” 若不是现下双手无闲,他定要很揍一拳教他清醒。 他展昭在白玉堂眼中,就是这般贪生之徒?! 当真可恶! 展昭无暇看他,只紧盯着前行草原,自口中所吐之言乃是一字一句。 “能与白兄同死,展某,了无遗憾。” 白玉堂瞬是愕了。曾在激流悬崖之上,被恶人所迫之时,他,也曾说过如此的一句话。 不是激昂誓言,亦无慷慨陈词。 只不过是一句话。 那刻同生共死,并非一念英雄气概,却是对并肩之伴的认同。 此刻,展昭未变。 白玉堂,亦同。 “……猫儿……” “闭嘴。小心咬到舌头。” 展昭不想跟他再废唇舌,否则当难忍下狠揍这个不知道脑袋想些什么的混帐一顿。白玉堂闻言,嘴角描出一个醉人的轻笑,心中坚持既却,脑袋一侧,彻底地昏了过去。 后面马蹄声急速逼近,呼啸长刀如贴背脊。展昭手上再无武器,只怕难敌追兵手中利刃。 肩膀之处传来剧痛,幸而箭上未涂毒药,否则更是不堪设想。 展昭心下一狠,以齿叼住缰绳,空下右手搭上肩膀咬牙一抽,竟就拔出深陷肉中的淋血翎箭。 创口被生生扯得更大,鲜红血液浸染蓝衣,已成大片沉黑。 血,原来不止粘在无暇白布上才教人触目惊心…… 急忙顺手点下封血穴道,他两指使力一夹,将箭头断出。 此时追兵冲了上来,挥舞长刀喧嚣不已。 展昭静伏马上,仿似昏去一般。 那人只道他是中箭昏迷,策马冲前收起长刀,伸手要抓展昭。 怎料伏马之人猛一起身,寒光飞射,甩手袖箭飞出。 现下展昭已满身疲惫,又加一身累伤,这一箭不足往日两成功力。但那人一时大意疏忽未及防备,被断箭打中左目。 只闻那人惨叫不断,抱了面门已无战意。 险中求胜,终是勉强摆脱追兵。 生死激斗,展昭亦是筋疲力尽,适才那甩手一箭,已耗尽全身力气。 只觉鲜血从肩上箭伤流淌不止,眼前已是金星四冒,天旋地转。 身后天书教又不知会否再度追来,他不敢松怠,右手自口中取回缰绳牢牢在臂上绕了几圈,左臂将白玉堂已冰透虚软的身体死死箍紧,急策胯下骏马往西青唐城方向奔去。 亦不知跑了多久,亦不知跑了多远,只觉得怀中的人,越是冰冷却越是安静,本来还颤抖不已的身体,此刻渐渐平复下来,安稳地靠在展昭胸膛,好似静静睡去了一般。 展昭竟不敢伸手去探他脉搏。 不去知道,便是无事。原来南侠,亦有自欺之时。 马儿负载两人,又经连番恶斗,未有停歇拼命奔跑,纵是西塞悍驹,亦受不了持续狂奔,突然双蹄发软跪倒。 展昭猝不及防,猛被抛落地上。 仓促间,他牢牢将白玉堂箍在身前,空中硬是转身,堕地之时垫护在下,耳边只听到“咯——”的骨响,胸口被压得闷痛。右臂因缠了缰绳,这一坠扯,顿让他臂骨脱肘。 “咳……”咽喉满是甜腥,溢出嘴外。 只觉气息翻涌,眼前已尽黑暗。 展昭现下双臂皆伤,再搂不住白玉堂。 他的安静,连呼吸都听不到的安静,教他心神惊蛰。 勉强地使力翻身,将白玉堂无温的躯体压在身下。 展昭混沌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不能…… 不能让他变冰冷…… 黄色线叶菊,紫色飞燕草,广袤草原碧野无垠。 淡淡偶尔溜过半缕清风,拂起些些草屑碎花,旋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绒草间,静静伏着沉稳的蓝与飘洒的白。风撩过,只扬了几络青丝。 交叠的颜色,如云游碧空,安详无息地融入了西塞的天与地…… 这刻,原就是传说中的永远。 ‘臭猫,告诉你,这事我是管定了。’ 却不记得有哪一件事你是闲了手不去管的。臭老鼠…… ‘笨猫,居然拿手去挡……’ 难道我也能闲了手不去管吗?笨耗子…… ‘纵死,亦要在千刀万箭之中来个轰轰烈烈!’ 死语莫轻言。想不到自己,亦是个怕一语成谶的迷信之人…… ‘猫儿……你……一个人……逃……得掉……’ 逃不掉,相伴黄泉路。玉堂,你可明白…… 全身如遭火焚赤痛,可眼前却见那抹轻脱白影险险站在薄冰湖上。 快过来!! 伸手,却与之前无数次一样,无法将他拉住。 突然那薄冰尽碎,白影遂堕入无尽黑暗深渊之中! “白玉堂!!呃——” 展昭猛然清醒,翻身而起,却扯动了肩膀伤处,疼得他难忍一声闷哼。 身上伤口已妥善包扎,再环顾四周,只见是身处之地已非茫茫草原,徒壁旧墙,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忽然外面扑进来一人,见他清醒顿时叫开了:“娘亲!娘亲!天神哥哥醒了!娘亲!” 展昭立下认出她便是那名叫“妞妞”的女娃儿。许是恍惚之间跑错了方向,到了这赤岭之地。 他扶了受伤肩膀,移身落床,女娃儿见他动作,连忙过去制止:“天神哥哥不要动啊!娘亲说你受了很重很重的伤,不能够乱动的!” “不碍事。”展昭低头,露出一丝暖暖的笑意,“妞妞,可知白兄……啊,不,那鬼儿哥哥在哪里?” 意识中最后的寒冷,已冻得他心脏麻痹。 “鬼儿哥哥?娘亲正在用针针扎他喔!看来好疼疼。” 针扎?! 展昭心中一愣,莫非是针灸之术。但西塞荒山边地,居然有医术国手,实在令人生疑。当下亦不顾身上伤重,推开房门往外寻去。 茅屋本小,转了弯便在另一个房间找到赤裸上身躺在床板的白玉堂。 但见他身边正坐了一名白发苍苍的妇人。 那妇人右手拇、食、中、无名指指腹皆执持毫毛金针,小指尖轻轻抵在白玉堂脐下之处,稍一定手,便往气海穴刺去。 须知这气海穴乃是人体气血汇流之处,习武之人无不知道的生死重穴,展昭见她居然针刺气海,白玉堂生死未卜,又不知此妇人是敌是友,不禁抢前一步,一手握住妇人手腕。 “慢着。” 妇人施针被阻,不禁皱了眉头,空下左手指拂莲花,朝展昭手背轻弹一下,竟将他手腕震开。 毫针准确入穴,床上安静躺平的身体突自抖了一下,随即大量浓紫污血顺着嘴角倾流而出。 “白兄!” 展昭正要抢前去看,却被那妇人阻拦:“莫要慌张。老身只是催他气冲经海,逼出冰凝魄毒。” 床上白玉堂虽仍是面容苍白,但胸膛起伏,且息冗稳定,展昭才稍稍降下高挂多时的心。 妇人洗净双手收了毫针,方才抬头,道:“你伤得不轻,应在床上静养,怎跑出来了?” “在下……” “适才可算凶险。你记住了,日后若见人施针,断不可出手相阻,否则错入穴道,会害了被救之人。” 展昭知道适才确实过于鲁莽,连忙拱手道:“晚辈一时情急……” “罢了。遇到我,也算是你俩的一场造化。” 这妇人容貌已近五十,满头鹤发无半根青丝,可手皮脸肤白皙如雪,一双炯炯眸子竟非漆黑,却是淡灰半透。 她用巾擦干净枕边污血,丢入盆中清水涤洗,见那站得有些虚浮展昭仍未离去,便又道:“他没事。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情况未明,展昭又怎肯轻易离去。 “可否烦劳婆婆说得详细些?白兄情况如何了?” 妇人看来性子不善,但见他扶伤来问,亦耐下不悦,答曰:“冰凝魄入体太深,救回来的时候气息已断。” 闻言,展昭心头一窒。 “现下已将寒毒驱出,功力只能恢复三成左右。这半月内需好自调养,切忌大嗔大怒,否则定落后患。”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适才看过她飞针刺穴功夫,个中凶险,只怕非寻常大夫可以做得到。 “是。在下记住了。” 妇人看了他一眼:“左肩箭伤、右臂脱肘、肋骨挫创,连手背火烙烧伤,加之失血过多。你亦好不到哪里去,还是快回房间休息去吧。” “……” 展昭微有犹豫,她虽救了白玉堂性命,但一介山野农妇不仅能弹开他的手掌,更知道天书教内冰凝魄毒,可知身份殊不简单。 现下才脱虎穴,大意不得。 妇人似乎看透他的心思:“若是对我不信,大可带他离开此地。” “婆婆莫怪。”面对责难,他倒未见慌张,“晚辈担心白兄伤势,并无他意,还请婆婆见谅。” 三言两语,说得着实诚恳,妇人不禁有些错愕。 适才鲁莽举动,本对此人并无好感,但此刻至歉之恳诚,语意之有礼,却是一派沉稳大度。 这时那女娃儿扑了过来,拉了妇人衣摆,娇声道:“娘亲娘亲,刚才天神哥哥醒来的时候看不到鬼儿哥哥,样子好难过啊……好啦好啦!就让天神哥哥陪着鬼儿哥哥吧!” 妇人那张皓白如雪的冷脸顿现出慈祥笑意,伸手摸着娃儿头颅,温声哄她:“好好,听妞儿的。”说罢,转头与展昭道:“你就待在这里吧。” “多谢婆婆成全。” “好喔好喔!”女娃儿拍手笑了,过来拉了展昭的手,嘻嘻说道,“你可要快点让鬼儿哥哥醒来喔!” 展昭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放心。你那鬼儿哥哥定会醒来。” 这句话,是告诉她,亦是告诉自己。 待那妇人领了女娃离去,展昭转身走到床前。 是第几次了?第几次看到白玉堂静静的躺在床上,乖顺得像个玩累的孩子。 无论几次,都是如此的让人感到陌生与不安。 拿过被子,替他轻轻覆好,手触过的肌肤,已恢复了熟悉的温热。 险些便失去的热度,教他留连着不愿轻放。 幸是上天见怜……见怜玉堂…… 其实他倒是知道自己又一次从鬼门关绕了个圈回来。 江湖行走,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也算跟那阎王老爷碰过几次面了。 只是睁开眼时,看到一个猫儿脑袋搁在床头,薄唇微启,帘闭朗眸,还有那只握了他手不放的猫爪子。 第一个反应,就是…… 很想笑。 所以,白玉堂笑了。 当展昭被轻轻的颤动惊醒,竟看到一张偷到了油般得意的老鼠笑脸,登时愣住了。 “白兄?” “哧——呵呵……” 展昭看他险死还生居然还笑得出来,只道他冻坏了脑子,不禁担心唤道:“白兄,你可还好?” “呵——咳,好……”白玉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音略是嘶哑,“早说过……这种下三流的寒毒……耐我不何……” “……” 对着这个总爱拿性命开玩笑,全然不顾身旁之人忧心,刚活过来就大言不惭耍嘴皮子的无良鼠辈,展昭是既气亦恼。 纵是如此,却总狠不下心来将他甩之不理。 只怕南侠温厚品性,大多是给这只白老鼠给磨出来的。 白玉堂尚还记得入昏之前那件绛黑的蓝衣。 “猫儿,你身上的伤……” “无碍。已上过药了。” 薄薄的亵衣哪里遮得住层厚的绷带。他越说无事,却越是有所隐瞒。 白玉堂皱了眉头:“可你嘴唇都白了。” 现下他是否知道躺在床上的是谁啊?有空关心别人,倒还不如自己乖乖休养生息,免得教人牵挂。 “展某尚好。”展昭替他捂上被子,“白兄,虽然你身上寒毒已除,但功力只余三成,半月内需小心调息,切忌嗔怒。好了,你还是快些休息吧。” “我是想休息啊……”白玉堂贼溜眼珠子咕噜一转,“是你抓了我不放。” 展昭这才注意到两人手连相握,瞬是大窘,连忙松开手指,不料白玉堂反而抓住他不放,教他是甩不是,不甩亦不是。 “白兄,请放手。” “人家都说没爪猫儿掌光滑柔软……所言果然不虚!”白玉堂蠕了蠕手,笑得可贼。 “你——” 见展昭要怒,白玉堂面色一正:“切忌嗔怒。啊呀,我现在不经激啊……”他煞白着一张脸,说得老神在在,摆明耍赖着不肯松手。 “……” 展昭可真是被他气炸,碍了白玉堂毒伤初愈,又不能发作。温玉俊颜顿时扑上半抹嫣红,亦不知是恼是羞。 “猫儿,你累了吧?” 发亮近透的乌黑珠子,凝视着他,或许满是疲惫,但依旧锐利逼人。 展昭淡淡静下,交握的手掌轻紧施力:“放心。” 漂亮的剑眉皱了,这一身的绷带,一身的累累伤痕,教人如何放心。 “你不累。我累。” 白玉堂疲了半眯眼睛。 展昭拍拍他的手背,示意松手:“既然累了,就快些歇息吧。” 可他好似完全不会意,不仅不松,还大大地翻个身,将展昭的手扯到床里。 “白兄,你——”展昭现下的姿式可谓诡异,手被揣拉着伸在里面,身体突兀腾在白玉堂上方,不能挣扎又怕压了身下之人。 反而白玉堂倒是自在,闭了眼睛睡得舒舒服服。 “唉……” 这般任性捣乱,方是他无比熟悉的白玉堂。 展昭低头看了看渐入眠乡的静静睡脸,轻叹一声,手被制了动弹不得,他只得轻轻翻身入内,就了位置和衣躺到白玉堂身侧。 倦意像盘伏已久的巨蟒,将他牢牢缠住拖入绵绵黑甜之中。 其实,他是很累了…… 也罢,就由这小白鼠去吧…… 8 桌上放了两个碗。 一个空得干净。 一个却装满墨渍般的浓药。 桌旁坐了两个人。 一个气定神闲。 一个却气急败坏地死瞪着桌上的药碗。 “这是人吃的嘛?!” 叫嚣的声音倒是精神,换来旁边展昭的侧目。不是人吃?他可是刚刚才喝完一碗。 “白兄,药快凉了。” 白玉堂瞪了他一眼:“凉了就凉了。反正我是不吃。” 展昭眉头轻皱,也不是不知道这小白鼠厌恶吃药,但寒毒未尽祛,不吃却是不行。 “想不到名扬天下的锦毛鼠,居然会怕吃苦药……” “笑话!”被看扁,特别是被死对头看扁,白玉堂怎能忍受。劈手捞起药碗,一仰头,如豪灌美酒般一饮而尽。 干净药碗覆扣桌上,清脆有声。 “白五爷会怕吃药?!真是天大笑话!” 只是咽下喉咙的浓汁,却非甘醇酒酿,苦得那张俊脸变相扭曲。 不难捕捉到展昭眼中掠过的狡笑之意,白玉堂立下明白又被这狡猾臭猫坑了,正要拍案而起,门口却及时进来一人。 “怎么了?” 白玉堂回头,见是那白发妇人,乖张态度瞬是收敛许多。 许是身在西塞,他多少有点思想情愁,看到一名跟江宁婆婆年岁相当的老人家,总觉得可亲可敬,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展昭微微一笑,应道:“没什么。婆婆,我们吃过药了。” “嗯。”妇人凑近看了干净的两个药碗,满意地点了头,“好。” 白玉堂瞥了展昭一眼,哼哼着:“猫儿没舌头,都不知道苦。”展昭耳聪目明,怎会听不到他哼唧,嘴角不觉轻泛笑纹。 再苦,也苦不过上回你弄来的那碗“黑浆糊”…… 二人在此休息一宿,展昭觉精神已复,便道:“婆婆,展某尚有要事在身……” “不行。” 妇人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伤势未定,不宜远行。” “可……” “不用说了。” 白玉堂忽然按了按展昭肩膀,示意他莫要说话,便自笑道:“婆婆莫怪。这猫儿当真不识礼数。我等尚未谢过您救命之恩,怎可轻易离去。” “老身救你,并非为了酬劳。” “玉堂当然知道,只是我们江湖人,记仇亦记恩。受人滴水,须当涌泉以报,婆婆日后若有差遣,白玉堂定当尽心尽力。”眼中划过一丝离光,“至于那天书教,白玉堂亦势必要将它掀个天翻地覆!” 妇人微微一愣,摇头道:“就你二人之力,无异是以卵击石。” “婆婆何出此言?” “唉,总而言之,你们还是快些离开西塞,莫再去惹那天书教了。” 白玉堂倒满不在乎:“婆婆莫要担心,玉堂走时将八门阵法移为反吟,天书教那群乌合之众已被我困死谷内。” 妇人初时有愕,但却还自摇头:“谷中何止一道出口……”话一出口,才知说得太多,却已来不及了。 俊逸脸庞露出一丝狡笑:“婆婆果是教中之人。” “……” 展昭闻言神色平淡,看来心中早有此料,并未觉得意外。 那妇人看了二人一眼,长叹一声,弯身坐落:“老身亦知,终久是瞒不过的。” “玉堂无礼,还请婆婆恕罪。” 白玉堂抬手鞠躬:“玉堂在此借居,与婆婆碰面之时,本就奇怪婆婆举止完全不像普通山野农妇,非但不似,反而大有贵气。只道是高人隐居,不便过问。”他看向房内一角摆设之神龛,“在天书教正殿之中,玉堂曾见其供奉之神尊大异予青唐城寺庙所朝佛像。而婆婆家中亦见到一尊,因此才敢大胆猜测。” 妇人听罢,缓缓走到神龛前,合十行过拜礼,方才轻叹一声,转身与二人说道:“冥冥天意不可违。既是雷祖法意,那老身亦不能再有隐瞒。”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幸这妇人迷信,否则若她坚决不认,他们亦不能对她如何。 “老身宗氏姓张,单名一个‘柔’字。” 姓张?那天书教护法长老,亦是张姓老人。 展昭问曰:“婆婆可认识张延?” “张延是老身的兄长。”张柔轻叹一声,“他虽然性格暴烈,但一生忠于天书教,可惜……而婷儿,便是他的女儿。” 她抬头看向白玉堂:“你身上所中之冰凝魄,便是老身所制。” 倒也料不到她居然与张婷、张延有血亲关系,但现下不仅未将二人交到天书教手中,反而出手相助,实在令他们觉得奇怪。 “变了……” 张柔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向那辽远的草原边际,“以前天书教与世无争,导人正途……自从那个恶贼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展昭略一猜测,道:“婆婆所言之人,可是那李继安?” “不错!正是这个恶贼!!”张柔在窗沿上狠狠击了一掌,“他自称是文逸的朋友,又知道他一人两魂之秘,轻易取得婷儿的信任……而后噩耗传来,天书教内大乱,那恶贼趁机怂恿婷儿暂掌教务,更对教内信徒广为宣扬灭僧兴道之念……将教主多年来苦心建立的教派弄得是一塌糊涂!” 白玉堂不解:“婆婆既知真相,为何不揭穿此人恶举?” 张柔忧郁的眼神,淡淡凝视着在屋前自玩自乐的女娃儿。 展昭见状,已猜出七八分。 “是因为妞妞。” “……”张柔转头,看向二人,“你们都很聪明。而李继安,不仅聪明,更是卑鄙。老身虽然略通医术以及炼毒之术,却始终是一介女流……这恶贼威胁老身,若有异动,就要杀了妞儿……妞儿虽非老身亲女,但早已视同己出,断不能让她受到伤害。老身带了一名老奴远迁赤岭,隐姓埋名,为的就是避开这个恶贼。” “原来如此。”白玉堂不禁扼腕。李继安此人,当真是不择手段,早知当日在开封将他擒获之时,就该立下杀手。 “老身亦想知道,为何你会身中冰凝魄?” 展昭不想白玉堂太过劳神,便先了一步,将事情经过一一道出。 张柔听罢,颔首摇头:“老身自幼看他二人长大,文逸自小乖巧温顺,待老身如母……却不料竟……唉……” 白玉堂忽然问道:“婆婆,你不恨我吗?”张婷那张被仇恨所扭曲的脸,总不时浮现脑海之中,教他无法轻忘。 锦毛鼠在江湖上得罪人不在少数,恼他恨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数不胜数。但那张婷,却是故友妻室……她的恨,她的不甘,似缚咒缠身,教他无法释怀。 当时若非展昭在旁,说不定,他已为赎己罪,死于冰凝魄下。 那张净白面上露出微微的岁月纹路。 “孩子,”她伸手出来,轻轻抚了白玉堂的肩膀,“一念疑是魔,一念悟是佛。一念染是魔,一念净是佛。一念痴是魔,一念明是佛。一念邪是魔,一念正是佛。佛与魔,不过是你心中一念。” 祥和气息,令他忆起那远在江南的慈母,不禁心怀大开,闷郁顿解。 白玉堂一起作揖:“玉堂受教。” 便这一句,展昭已知,他此刻,心结尽释。 张柔展颜欢笑:“此话,老身也曾与文逸说过,但他始终未能参透……否则,当不致如此下场……” 众人黯然相叹,此时小女娃儿突然蹦了进来,拉了白玉堂的手笑道:“鬼儿哥哥,外面有只小兔儿好可爱哦!” 那双清澈的眸子,天真无虑,在这纯真烂漫的视线中,任何隐晦思绪顿时消散无踪。 白玉堂呵呵一笑,摸了摸她那颗小脑袋:“小兔儿哪有妞妞可爱?” “才不是哪!鬼儿哥哥乱说!”女娃儿胖乎乎的小脸颊顿变成两瓣红苹果。一旁展昭不禁抿嘴,这只白老鼠,还当真不愧了他风流天下第一人的劣称,现下对个五岁女娃儿亦是油腔滑舌。 张柔轻轻凝视女娃,叹道:“妞儿自小便是孤儿,老身总是担心,有朝一日,老身入土,便没人照顾这娃……” “娘亲乱说!娘亲乱说!”女娃听出她话中幽意,踮起脚尖,努力伸长了手臂,想要安慰张柔,可身材短小无法摸到娘亲忧愁脸面,竟抽涕起来。 白玉堂见状,忽然迈前一步,将女娃抱入怀里,呵呵笑问道:“妞妞,你想不想要个哥哥?” “哥哥?”女娃儿揉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我来当你哥哥可好?” “你不是鬼儿哥哥吗?” “那个不同,”白玉堂用指腹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哥哥会陪妞妞玩,会保护妞妞,如果有坏人欺负妞妞,哥哥就会将坏人打跑!” 女娃高兴得直拍手:“好啊!妞儿想要哥哥!” “那以后,便要叫我哥哥咯!” “嗯!哥哥!” 他如此一说,展昭已明了其意,不禁颔首微笑。有白玉堂这样的哥哥,只怕江湖上没几人敢轻易得罪这女娃儿。 张柔闻言有些愕然:“可这……” “妞妞今后就是我白玉堂的妹妹。”白玉堂抱了女娃,神色凝重,誓曰:“日后,若有人胆敢伤她分毫,白玉堂定要他血溅五步。” 天书教之事刻不容缓。 展昭要走,白玉堂要跟,张柔知此刻再留不住,便仔细吩咐了二人小心处理伤势。 老农牵出那匹枣红俊骥,将缰绳交与展昭手上。 展昭牵过马匹,回头看到白玉堂未尽恢复的苍白面色。 “白兄刚刚多了个妹子,何不多留一阵陪陪她?” 白玉堂正冲着站在屋前拼命挥手的女娃儿微笑,听他这么一说,倒是面色不变,嘴角仍翘着漂亮的弧度,话却是狠得厉害:“瘸脚猫儿,又想使诈遣开你白五爷?门儿都没有。——妞妞,快回屋去吧!” “……” 给个良心他当狗肺。展昭再是温厚,也算有脾性的,瞥了一眼白玉堂,翻身上马。 白玉堂跟女娃儿挥别,便转头朝身边俊骥走去。 马,只有一匹。 人,却有两个。 展昭先行上马,已坐在执缰之位,便是说白玉堂只能坐在后面。 今日却又不同当时,白玉堂怎说也不肯像个女子一般坐在别人策骑的马上,特别是这只对头猫儿策的马。 “猫儿,你给我下来。” “白兄身有毒伤,不便策骑。还是让展某代劳吧。” “谁要你带马!快下来!” 展昭自然不会下马,牵了缰绳,坐的是四平八稳,对地面站着叫嚣不已的白老鼠淡淡说道:“白兄若是不屑与展某同乘一马,便请留在此处,待展某回青唐城后,再派辆马车过来接你。” 不喝酒,不等于不会喝。 不杀人,不等于不会杀。 展昭从不与人争拗,亦不爱呈口舌之勇,却不等于他的舌头不伶俐。 “你——” 白玉堂被这话给噎住,死瞪着他片刻,最后没好气地一跃上马,稳稳坐在展昭身后。 “臭猫,今日算你狠。” 咬牙切齿的话,让温玉俊脸露出一丝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只可惜了马前是茫茫西塞草原,竟无人得窥这刻如同逮到了老鼠般的猫儿笑容。 蹄响滴答,骏骥如风,只见是蓝衣剪影,白衫飘洒。 头顶无云碧空,脚下辽辽草原,空连地线,天苍野茫。 偶有鹰啸天际,俯仰自在。 这片天宽地厚,历朝相争之所,曾有多少厮杀腥血,多少英雄故事,皆尽入土化尘。 而茫茫草原,历万年风霜,依旧阔似无边,未有稍变,静观人间纷争。 转眼间,千世轮回由此起,万线因缘无了期。 马比双腿行得快,青唐城墙不久便在眼前。 距城门尚有十余丈,白玉堂突然飞身下马,留下一句:“臭猫。你自己骑马入城吧!” 展昭拉他不及,见白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城门处。 “唉……” 轻叹一声,这别扭性子,也不顾虑一下自己身体状况尚未全复。双腿一夹马肚,往城门跑去。 待回到将军府前,见那白玉堂不知从哪弄来一包瓜子,坐在门口石狮头顶磕着吃,看见展昭,便是露齿一笑:“猫儿,你太慢了。” 展昭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翻身落马。早有蕃兵入内通传,他脚刚着地,厮罗便带着几名蕃将冲了出来。 “你们回来了!”厮罗见二人平安归来,脸上紧张神色才有稍缓。 展昭抱拳:“将军大人,属下……” “好了,不用说了。没事回来就好。” 厮罗横出两手正要去拍展昭肩膀,却被旁边白玉堂伸手格住,只见他两眼阴沉,透着森意:“小心些。他肩膀受伤了。” 他语出无状,全没将对方蕃主身份放在眼里。 伸出的手臂被挡在半空,厮罗极是尴尬。 展昭连忙拉下白玉堂,轻道:“白兄,不可无礼。” 厮罗对白玉堂一向是礼言下士,而白玉堂却始终冷热难料,今日看他眼神似乎更是不妥,心中亦已多少有了些底。 “哧。”白玉堂甩开展昭,一双突燎猛火的眸子锁紧厮罗,“身坐将军府,还真是稳当。”言罢,眼角瞄了瞄展昭,嗤笑道,“猫儿,你的命,可不怎么值钱哪!” 展昭怎会不明他话中意思。 相信董毡已回来禀报一切,但厮罗却未曾有任何救援举动,只安坐府中等候,若非二人遇了张柔,只怕就要死在这茫茫草原之上。 但事实上,展昭亦清楚知道厮罗确有难处,若无仔细安排贸然带兵出城,只怕城池空虚致令敌人有可乘之机。 “白兄,将军大人亦有他的难处……” “不必为吾开脱。”厮罗直视白玉堂,虽心中有愧但腰杆仍是挺得笔直,“吾确实没有及时派出救兵。妄顾二位性命。吾道歉。” 他一介蕃主,却勇于承担,白玉堂虽心中有恼,但见这豪勇汉子低头,亦不好再作计较。 便在此时,府内忽响起喧嚣。有一名蕃兵匆忙跑来,对厮罗说了些话,厮罗闻言不禁眉头皱起。 展昭问曰:“将军大人,发生何事?” 厮罗苦笑:“看来吾子比吾更懂情义。董毡回来之后就要吾出兵去救,但吾不允,他偷偷带了些部属要去天书教总坛。吾将他锁在房内,刚才士兵来报,他敲昏了送饭的仆从,夺了匹马……” 他话未说完,就见一匹骏马从侧门冲了出来。 “呵呵……”白玉堂笑得甚是开心,“好小子,倒是有情有义。” 只见白影飘忽,已掠近急驰中的马匹,一捞一带,竟将上面坐的人给抓了下来。 马上之人正是董毡,他还未弄清是谁人抓他,便使出白玉堂所教之轻功步法,扭旋身体企图脱逃。 “哈!” 这套路本就是白玉堂所授,此举无异予班门弄斧,怎可能逃得掉。只见他脚扫勾拌,将已脱身冲前的董毡绊倒地上。 然后,一撩衣摆施然蹲到他面前,笑道:“乖徒儿,我可是又教你一招咯!” 董毡听得熟悉声音,抬头一看竟见是白玉堂,顿时蹦了起来将他一把抱住,极是开心地嚷嚷:“格朗!!格朗!!” 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但白玉堂不懂蕃语,可算是白说了。 只是他真情流露,关切之心便是听不懂蕃语亦能感受。 董毡对他这个挂名师傅如此赤诚以待,白玉堂确是感动。他拍了拍董毡肩膀:“乖徒儿,可是你特意留下一马接应我们?” 见他点头,白玉堂心下大悦:“够机灵,不愧是我白玉堂的徒弟!呵呵……”当下也不再介怀厮罗之事,拉了董毡大步入府。 展昭看着那两师徒的背影,不觉好笑,这小白鼠,夸奖徒儿,拐个弯把自己也赞了进去。 转头看了看尚愣在原处的厮罗,大概是未能反应过来。 适才还恣气发飙,可下一刻居然开开心心拉了董毡说笑,白玉堂这说风便是风,说火就是火的性子倒不是许多人能够理解。 而展昭,却已是习以为常。 众人于议事厅落座,展昭将探天书教、被擒、逃脱之事详细说了一遍,其中刻意疏漏了张柔一事。张柔毕竟身份尴尬,且已是隐居之士,展昭不欲令她及其家人卷入纷争之中。 白玉堂坐在一旁,淡淡听着未有作声。 待展昭说罢,厮罗不禁扼腕:“据你所言,西夏国已经参与其中,与天书教联手。” “参与是,联手却未必。” “喔?” 展昭目光沉静:“天书教乃民间教派,西夏国密谋与其结盟,以图控制河湟之地,其目的已是昭然若揭。但西夏毕竟是泱泱大国,断不会贸然表明立场,堂然与天书教联手。因为一旦西夏举兵,将会引起河湟诸郡激烈反抗,且我大宋朝亦会出兵相助,他们非但讨不到半分好处,反而会损兵折将大伤元气。” “那就是说,西夏不敢明来,所以派了个王爷与天书教密谋起事,日后若是失败,也可推个一干二净。” 展昭颔首:“以灭佛兴道为名,屠僧制造混乱。只要青唐城一乱,天书教就会趁机举事。只怪属下一时大意,打草惊蛇,未能查出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厮罗摇摇头:“发现天书教总坛,已是大功一件。既然他们知道已被发现,相信已经撤离总坛。”他眼神一闪,“但东西,不一定都能带走。” 说罢,厮罗转头对一名蕃将吩咐一番,那蕃将领命而去,他又与展昭等说道:“吾马上派两百兵士围剿天书教总坛。” 展昭立身拱手:“属下愿往。” “但你身上有伤……” “哔……哔……哔……”小小的微响显得有些突兀。 二人转过头去,见那白玉堂许是觉得无聊了,从怀里掏出那包未剥完的瓜子继续磕了起来。 本来不算什么异举,只不过他磕瓜子的地方,却是堂堂将军府庄严议事堂,在众名神色凝重蕃将之间,何其突兀。 偏他好似身在酒馆茶楼,无视众人异样眼光,照样磕得闲适自在。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白玉堂缓缓抬头,好像刚发觉这怪异气氛:“怎么了?” 展昭知他是在装傻:“白兄,可是有话要说?” “没有啊!”白玉堂咧嘴一笑,“没必要多说,此行,我必同往。” 展昭不禁皱眉:“白兄,你毒伤初愈……” “应好生休养,不宜大动。” 白玉堂挥挥手,“猫儿,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奉还给你。可别当白五爷是瞎子。适前一路马上颠簸,你隐忍伤痛,默不作声,以为我在后面便不知晓么?”毒伤初愈是虚了些,功力亦恢复不到三成他自己知道,而展昭肩膀、胸口、手背之处,却是内伤外伤遍体鳞伤,只怕功力未足平日二成,这,也是瞒不过他。 “反正,”白玉堂又丢了一瓜子入嘴,“我是非去不可。因为这里除了我,没人能通过冰壁阵。倒是猫大人,你难道不需要向那胆小官儿回禀一下么?” “……” 职责所在,庞奇那边确实必须将事情禀报清楚,但要让白玉堂再度涉险,展昭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那死亡冰冷的感觉,到此时此刻,仍如噩梦一般死死缠索着他。 见二人争持不下,厮罗思量片刻,言道:“展昭,吾也认为你留在青唐城比较妥当。” “将军大人!” “听吾说。天书教总坛既然已被发现,难保他们不会提前举事,你应该留下。” “但这……” “好了,猫儿,废话少说,你有你的事,我做我的事。”白玉堂将瓜子纸包一收,甩手抛与展昭,“收好了。留着回来佐酒!” 9 厮罗调派二百精兵,由一名蕃将率领,与白玉堂同往天书教总坛。 董毡死心要跟着同去,厮罗深知此子甚至倔犟,只怕拦不住的。心中亦想籍此让其锻炼一下,便允了他。 两师徒一道上是有说有笑,董毡知白玉堂不懂蕃语,指手画脚以表其意,而白玉堂对这个徒弟极是喜欢,与他说了不少中原武林之事。董毡远在西塞,哪里听过如此精彩的江湖争斗,不禁对大宋中原心驰神往。 到了天书教总坛所在的山脚狭道,地上遗留横七竖八的尸体,流淌血液早已冻结成霜。白玉堂半眯了眼,审视这片惨烈景象。不难知道当时战斗何等惊心,以及展昭那身伤是如何得来。 他轻轻捏拳,抬头看向窄道入口。 李继安,这笔帐,只怕绝难算清。 二百兵士留了二十人守住道口,其余一个个跟着白玉堂入了窄道。 及至冰壁阵前,白玉堂让董毡吩咐众人,后行者拉住前者衣摆,不得松手,纵然见到任何物事,都不得驻足观看。 士兵虽觉奇怪,但看到这诡异非常的冰壁阵,亦不敢不听从号令。 待他们入了冰壁阵,方才知道为何白玉堂要他们拉住前者衣衫,这冰壁错落层叠,道路弯转蛇行,他们只能看到身前一人,却完全不能见到再前一个的后脑勺。 才行了一阵,眼前赫然出现一条血道。 道旁耸立的透明冰壁,另侧竟覆上一层如泼墨般的血渍,极是恐怖。 有好奇士兵探近冰壁窥望隔壁之道,透过那冰墙,模糊看到更可怖景象。 但见隔墙冰壁错落成道,地上深出大量坑洞,而里面,以血浆凝的冰矛刺插着累累尸体,或破首而亡,或穿胸而死,甚至有从胯下穿体直上,肠脏污物遍流地上,腥气恶臭弥漫,仿如人间炼狱。 道壁血腥,两旁犹如屠场,人血非红竟是浓黑,人命鄙贱只比猪狗。 过阵蕃兵无不为之动容,甚者掩嘴闭眼不敢去看。只有那白玉堂眉头未有一皱,冷冷经过如走常道。 八门反吟,只有布阵之人才知何道为留,乃绝杀之阵,入者无回。 布阵者自增杀孽,必折寿以还,他移阵之时,已料到有此结果。 不欲展昭来,这便是其一理由。 纵然当时形势危急,展昭出手亦多有留情,剑出只刺关节不及要害。 待敌仁厚,便是对己残忍。 白玉堂总不认同这般做法。 他只知道。 为敌者,绝其命。 为碍者,留不得。 感到牵着的手有些紧绷,白玉堂回头看到董毡咬紧了牙关,拼命忍住心底恐惧。 “怕么?” 董毡倔犟地摇头。 纵是身后几经战阵的兵士看到此番情景亦觉毛骨悚然,更何况一个志学少年。但白玉堂看到那双晶黑眸子,虽藏惧意,却未曾有半丝溷浊退缩之色,不禁暗叹此子坚忍。假以时日,必定是名叱咤风云的人物。 越过冰壁阵,再穿过后面窄道,已到了天书教总坛入口之处。 众人严阵戒备,以防有人潜伏。 出了道口,便见到谷内殿堂建筑竟已尽数倒塌,犹如废墟一般。白玉堂不禁大惊,凑近一看,四处皆是残墙断瓦,寥寥升起硝烟,有个彻地鼠的兄弟,他自然一眼便看出此处乃是遭雷弹炸药爆毁。 那李继安果然狠辣。毁灭总坛,不仅可以湮灭所有证据,亦同时激起天书教教众作乱之心。 领头蕃将见状四处似无人息,喝令士兵四下搜查。 白玉堂盯着冒烟的焦瓦,突然生了不祥之感。 “慢着!” 青唐城内,展昭回到驿馆,怎料那庞奇却不在馆内,询问之下,方知是去了蕃地窑子寻欢作乐。 展昭只得对那空室轻叹。 第二天早晨,那庞奇在众侍搀扶之下,满面酒色地回到驿馆。 展昭将事情禀告与他,那庞奇一听获知天书教总坛所在,未待展昭说完便拍案而起,立马要带上二百蕃兵前去征剿。展昭连忙阻止,并言那天书教应已尽数撤离总坛,而厮罗亦经已派出兵士前往。 见立功机会白白溜走,庞奇登时跺脚顿蹄,连连责那展昭为何不早些来报。 正在此时,突然有名随从官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大人!大事不好了!” 庞奇瞟了他一眼,捧起茶杯,慢慢问道:“发生何事?” “发、发生暴乱了!!” “哐当!!”茶杯落地发出刺耳碎音,庞奇脸色发青,惊恐问道:“你说什么?!” 官员抹了抹满额冷汗,神色慌张:“好、好像是天书教集结教众,说什么要‘灭僧兴道’……要、要屠城!!” “屠城?!” 他顿吓得手脚发软。 展昭一旁听着,已知不妙。李继安煽动天书教起乱,青唐城内百姓手无寸铁,只怕会是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 立下吩咐随从戒备,并要那二百蕃兵死守驿馆,随即抽身离去。 “展、展护卫,你、你要去哪?!”庞奇早吓至筛糠,两腿抖嗦得站亦无力需两旁随从搀扶,见展昭要走,慌忙将他叫住。 “大人放心,驿馆之内安全无虑。属下去打探情况。”展昭不愿与他多费唇舌,施展轻功掠上屋顶,直往城中而去。 晨起熙攘交易,热闹繁华的青唐城街道,此时散乱被遗弃的烂碎货物,人群四散奔逃,躲的躲,藏的藏,到处皆是一片混乱。 一蕃女抱了孩子夹在人群之中,不小心被撞了背,脚下不稳跌落地上,后面的人哪里看得到有人跌倒,皆顾自己逃命,可怜那蕃女被连连踩了数脚,不及爬起只能拼死搂紧了怀中孩子。 有一幼小孩童大概是与娘亲走散,蜷缩在角落之处惊恐地看着争相奔逃的人群,边哭边呼唤着亲人名字。 从后街冲出五名粗猛汉子,挥舞手中钢刀,发狂一般见人就砍,嘴里念叨着咒语般的词句,如同着魔。 寻常百姓闪避不及者,立下被砍死砍伤,血喷一地。 “住手。” 慌乱喧嚣中,喝音竟能清晰入耳。 只见暗蓝沉影似旋风骤卷,途人未及看清发生何事,已见一名蓝衫男子左手扶了那名险被踩死的蕃女,右臂怀抱尚在哭泣的幼童。 手中三尺青锋,刃身泛了嫣红血线,顺着剑尖,缓缓滴落。 适才凶残杀人的猛汉,此刻圆瞪双目,仍持举刀砍杀之势,定在原地。 “好了,快些回家去吧!” 男子温声与蕃女说话,蕃女虽然不懂汉言,但从那份温柔之中,感觉到此人好意,连忙鞠躬答谢,抱了孩子匆匆离去。 愕然站定的人群中,挤出一名妇人,男子怀中幼童呼喊着叫她娘亲。男子将孩童交与母亲手上,那妇人当下是千恩万谢,他轻轻摇头,示意她快些带孩子离开是非之地。 这时又从横街冲出十数名持刀凶汉,见同伴呆立不动,上前查看,那几人竟就此颓倒地上,气息早断。 众人大惊,瞪着那蓝衣人。 只见他脸色平淡,一双锐利眸子,紧紧盯着他们手上血淋淋的大刀,神情瞬是转凝。 “各位,请快些离开。” 有听得懂汉话之人反应过来,高声传叫。 其他愕立当场的途人立下四散奔逃,躲开厮杀。 男子缓缓举起长剑,平指众人。 那群凶汉见他手绑绷带,乃带伤之人,而所持长剑不过是柄普通兵刃。立下更是大胆,一拥而上举刀砍来。 刹那间,剑腾龙啸。 宝剑,特别是上古神物,皆是削铁如泥,侠客获之,持以克敌制胜,可谓如虎添翼。 失之,无异是失去最大助力。 只不过,虎,始终是虎。利爪尖牙尤在,撕噬本领尤存。纵缺一翼,百兽威仪焉到猴子称王。 当这些愚人明白此等显浅道理,却已变成死尸。 男子看着满地尸骸,英眉皱起。 救人,杀人。 他本不想多添杀戮,但亦不愿见到无辜百姓惨遭血屠。 蓝影掠起,急步再往前行。 待及城中将军府附近,厮杀早起。 城内驻兵被派出平乱,府上留守蕃兵不过五十,厮罗及部下蕃将力抗强敌。却因那天书教人数众多,且教众完全不顾自己性命,纵然身中多刀竟亦不倒,持刀疯狂砍杀,已是神智癫狂。 地上蕃兵与天书教教众堆砌的累累尸体,已令将军府内外血流成河。 突然有一名刚被砍倒地上的血人弹起身来,扑向厮罗。厮罗无备,眼见钢刀就要穿胸而过。 千钧一发,只见有剑光掠过眼前,荡开这致命一击。 厮罗侧首看去,惊喜唤道:“展昭!” 展昭看过那些人疯狂模样,记起李继安懂得摄魂邪术,恐怕这些教众乃是受他操控,已失常性。眼下他功力未复,又要保护厮罗,手中长剑亦不敢轻慢,出招已不留情面。瞬息之间,已撂倒三名教众。 厮罗等人见有人来援,立下精神大振,虽仍处于弱方,但个个奋力抗敌,拼死搏杀。 代价虽重,但亦终成功将来侵者统统击倒地上。 却在此时,远处啸声四起,又有天书教人大批杀到。 领头之人竟就是李继安与张婷。 李继安挥手,暂止众人攻击。 看了力战已疲的众人一眼,冷冷笑道:“厮罗,你注定要败,何必垂死挣扎?” 厮罗气喘甚促,浑身浴血,但蕃主威仪尤在,一双锐眸依是冷静自若:“想必你就是那个西夏王爷。” “错了,我不过是天书教的一名小小信徒。” “哼,”厮罗不屑啐道,“吾若一死,河湟之地无主,西夏便可乘虚而入。吾若不死,暴乱罪名可全数推于天书教承担。你的如意算盘敲得甚响!”只见他手中钢刀一挥,斜立地表,“吾人头在此,有本事的,你就拿去。” “不愧是河湟蕃主。” 被说穿阴谋,李继安已是杀意难掩。 展昭抢前一步,侧挡厮罗身前。 一番厮杀,左肩伤口早已迸裂出血,普蓝衫料濡颜更深,胸前彻痛不断,此时却不能在敌人面前露出弱色,他死死紧咬牙根,稳住身形。 但那饱满天庭,早漫上一层薄丝汗水。 李继安何等厉害,怎会看不出他衰弱之态,心中自是得意:“展昭,你亦是个人才,当知良禽择木之理。” 展昭横剑胸前,不卑不亢:“展某非禽,焉懂择木。” “好!” 李继安眼中掠过一丝青光,“今日就做件善事,送你到黄泉路上与白玉堂相见!” “李继安!你说什么?!” “呵呵,总坛四周皆下火雷弹,一触连环,避无可避。白玉堂已被炸死。” 展昭闻言如遭雷击,死死瞪着那李继安,咬牙道:“展某,不信。” “呵呵……”李继安并无答他,只看了看身旁张婷。 “他死了。”张婷一脸快意,“因为,是我亲眼所见!”她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沾满鲜血的雪白绸缎,厉声尖笑,“白玉堂已炸至粉身碎骨!!哈哈——文逸!我替你报仇了!哈哈哈——” 展昭握剑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在剑柄之上捏出指痕。 那片雪白绸缎,他当然清楚认得是出自何人身上。 莫非…… 恍惚眼神忽然一凝,展昭却已恢复昔才沉稳。 脸上出现的,竟非悲哀伤痛,乃是一抹自信微笑。 “他没有死。” 张婷闻言一愕,不禁怒道:“你什么意思?!” 展昭摇头,看向李继安:“他若死在你火雷机关之下,便不是锦毛鼠白玉堂。” 他的坚定,似巨礁阻海,不动如山。 他的信任,是磐石卧地,风雨难移。 李继安等人本已确信白玉堂被连环火雷炸死,但他这一句说话,竟教二人不禁生了疑窦。那白玉堂,莫非未死?! “不可能!”张婷气急败坏,越是激烈否定,心中却越是觉得白玉堂未死,“他、他明明……” 本打算以白玉堂之死令展昭分神,却反受其影响。李继安不愧如狐老练,迅速反应:“白玉堂生死,并不重要。展昭,你想拖延时间,此法行不通的。城中驻兵已被牵制,你的援兵是等不到了。” 说罢,手臂一抬。 那群天书教教众本来目光呆滞如尸体般静立一旁,一见号令,眼中顿现嗜血红光,就要冲杀上来。 “谁说等不到?” 清亮嗓音从天而降,众人愕然抬头看去,只见屋顶之上,不知何时来了个灰衣男子。 他背光而坐,地上众人一时被阳光刺目看不真切。 待瞧仔细了,才发现他身上那件飘逸衣衫并非灰色,而本雪白,可现下脏得像在灰里滚了一圈。 脸面虽亦被尘土所蒙,却始终掩不住那双亮若朗星的眸子。 他双臂交环胸前,怀里抱了两把剑,坐在屋顶好似看戏一般瞧着下面剑拔弩张的双方。 “白玉堂?!” 李继安等人瞬是愕住,这明明是已死之人,怎会突然在此出现?! 场内无人不错愕当场,只有那展昭淡淡笑着,抬头看那得意洋洋坐在屋顶的“灰老鼠”,如此理所应当。 “正是你白爷爷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牙齿,明亮突兀,“李继安,想用机关暗算白五爷,回山练上个十年八载再来吧!” 张婷抓着手上那张染血白布,不肯置信眼前所见:“你明明死了!” 白玉堂啧啧摇头:“不过是一片白布洒点血,你们连笨猫儿都不如!”他撩起缺了一片的衣摆,“只可惜了白五爷这件衣服!不过哪……也算有去有回!” 张婷方才注意到他怀中所抱宝剑,竟就是巨阙画影。 “这两把剑我明明收在地底密室,你怎可能拿到?!” “缴得之物锁于密室是个好习惯,”只见他左手从袖里拉出一圈钥匙,晃了晃,甩出叮当脆响,“不过这一不小心丢掉钥匙,可真是要不得啊!” 李继安马上镇定下来,冷笑道:“纵然未能将你杀死,但胜局已定,你又能如何左右!” “不错。胜局既定,是难左右。” 白玉堂剑眉轻挑,左右了一眼,“只不过,谁的胜局,却未可知。” 他话音刚落,忽见另一屋顶之上,董毡立身抬手,四周屋顶之上即冒出百数持弓蕃兵,锐利箭头直指天书教众。 “你——” 形势骤然逆转,跟随白玉堂到天书教总坛的二百蕃兵非但未死,反而成为危中援兵。 李继安自知优势已失,败局将至,一双诡诈眼睛转向厮罗。天书教不过是个幌子,他最终目的,便是杀死河湟蕃主,夺鄯州,入中原。 眼下虽然被围,但以他功力,要杀此人易如反掌。 他手中长鞭微微抖动,即要发难。 展昭见状,立护在厮罗身前,严阵戒备。现下力战已疲,浑身伤痛难耐,只怕倾尽全力亦未难抵挡李继安万钧一鞭。 但纵然如此,李继安亦势必要踏他尸身而过! “猫儿,你忘了这个!” “呼——”白玉堂话音一落,那巨阙如急箭射出,破空而至,只听“咔——”的一声,剑身插入将军府前门柱,入木竟有半尺。 李继安吃惊,立下不敢妄动。 若剑刃插柱不足为奇,但巨阙却是连着剑鞘,以内劲催压,生生钉入柱身。这手功夫,绝非一个受伤之人可以施展。 白玉堂吃吃笑着,摆明是捉弄人的语气:“实在抱歉,一时失手!猫儿,要不要白爷帮忙拔剑?” “不劳白兄费心。” 展昭剑交左手,右臂一伸,握了巨阙剑柄,腕劲至,剑身螺旋,已将牢牢嵌在柱内的巨阙连鞘取出。 大敌当前,二人竟如常日打闹,便连一旁厮罗等人亦觉紧张。 从获知白玉堂无事回到青唐城,李继安就怀疑是否有高人替他解毒,听张婷所说便是解得此毒,短期亦难恢复,但此时看来,他根本是全然无碍。 既然能替他解去冰凝魄毒,亦绝有可能令他恢复功力。 一个展昭他有胜算,但加一个白玉堂,只怕无必胜把握。李继安何等精明,既然无法取胜,就必求全身而退。 “哼。”李继安突然横手一扣,将张婷咽喉锁住。 “王爷?!你——” “闭嘴!” 李继安目露凶光,朝那白玉堂喝道,“你们若敢追来,我就杀死她。” 料不到他居然以张婷为胁,白玉堂握紧手中画影,冷道:“你用她威胁我?” “不错。张婷是你故友妻子,想必不会见死不救吧?” “李继安!” 白玉堂勃然而起,沾灰白衣此刻飘扬风中,猎猎生响。 那张婷挣扎叫道:“我不用你救!李继安,快放开我!!” 再留恐有生变,李继安长鞭骤起,竟卷向旁边两名天书教徒。 二人身不由己,同时被甩向展昭等人。李继安反手一抓,又将一名教众丢上半空阻去白玉堂视线。 “动手!!” 李继安喝令之下,那群天书教众如狼似虎举刀杀了过来。而他却夹了张婷,趁乱如脱兔遁逃。 白玉堂死死盯着他远去方向,似是怕他伤害张婷未敢追赶。 一时间,箭如雨下,那群举刀疯狂冲来的教众被四面八方利箭穿身射杀,未及冲到厮罗等人面前,已如箭猪一般倒亡地上。 此时,两队调派城中镇压暴乱的蕃兵匆匆赶来,一举将余党歼杀。 险象既去,厮罗正要向那展昭致谢,却见他神色急切,骤起身形往房顶飞去。又乍闻另一面的董毡失声惊呼:“格郎!!” 而那适才屹立瓦面,飘洒自若的白色身影竟无痕迹,仿佛瞬间消失一般。 展昭上得屋顶,已见那团灰白趴在那里,动亦不动。 “白玉堂!” 他怎会不知适才白玉堂露的一手硬功夫已是迫尽全身功力,但若不如此,就二人现下状态,李继安若要发难,只怕无人能阻。 李继安此人心思慎密,便是因为思量太多,反被聪明所累。白玉堂唱的空城计,正好对付他这种人。 白玉堂虚软地伏倒瓦上,适才地飞扬跋扈,仿不过是回光返照的一刻灿烂。 “白玉堂!!” 展昭脚下亦是不稳,受当今皇上赞封御猫的轻功此刻有些滞乱,他抢上前去将人抱起,却因那满面尘灰教他无法看清白玉堂此时脸色。 清晰的,只有淌过腮瓣的几道鲜血,混了灰渍变成沉黑颜色。 印象中的他,如此爱净,便是大开杀戒之时,亦小心不让一身白衣沾染些许污血。可此刻这身肮脏灰土,无言述说了他曾遇之险。 那李继安能摆出冰壁阵,所设连环火雷定非寻常机关,断无白玉堂适才所说那般轻松。在总坛所历不难想象是何等惊险艰难。 而他非但未有停下休息,反而兼程赶回,解青唐城之噩,只怕此刻已是心力交瘁。 扶在怀中的身体虚软无力,展昭探他脉搏,幸是虽弱尤稳。 “白玉堂。” “咳、咳——” 白玉堂咳嗽两声,半启眼帘,“叫……叫魂啊……” 展昭大喜,连忙唤道:“白兄,觉得如何?” “……咳——”朗眸带疲,瞄了展昭一眼,“跟你差不多……”确实是差不多,展昭胸中窒闷,四肢脱力,现下只怕连带他下屋亦做不到。 刺目的泥血,令展昭难抑心忧,白玉堂身上寒毒才祛不久,正是要戒嗔戒怒,这般妄动真气只怕有伤其体,来日不知会否留下后患。 禁不住轻言责道:“白玉堂,你适才太过逞强了……” “……臭猫……救了你……不谢也罢……居、居然……还骂我……”白玉堂是很想勃然大怒,但现下却连半分生气气力亦没有了。 “……是展某的错。还望白兄莫怪。” 展昭轻笑,知他能与己斗嘴,应已无性命之虞。 “……少来……”白玉堂实在太过疲累,闭上了双眼,“喂……” “嗯?” “上来……吹风啊……怎不下去……” “……”展昭略有困窘,“展某双足酸软,暂不能动了……” “……哦……” 白玉堂稍微张开眼睛,映入眸内的是一片无云碧空,“天气……不错……” 展昭难得同意他的说法,点头道:“确实不错。” “那……咱们……就再坐会吧……” 10 李继安挟持张婷逃去无踪,城内作乱教众群龙无首,尽遭蕃兵歼杀。 青唐城一役,蕃兵死五十三人,百姓死二十四人,伤达数百。 天书教暴乱教徒全军覆没,西夏入侵河湟之阴谋终告覆灭。 天书教既灭,厮罗立下出榜安民,抚恤受伤蕃兵百姓,重整城内秩序。并以大宋天子之名公示天书教怪力乱神、又兴暴动杀人之罪状,予以取缔其存。 过往商贾逐渐忘记之前发生种种恶事,依旧在这西塞重镇交易买卖。 此人当不愧是河湟蕃主,行事利落妥当,不出十日,青唐城已恢复昔日繁华景象。 将军府内,董毡抱着个大包袱,往西宿客房而来。 他敲了门,但房内并无回应,再敲,依旧是没声没息。浓眉微皱,他小心推开一条小缝窥视内里,可里面有些阴暗教他看不清楚。 突然,有手搭他肩膀:“你在此作甚?” “啊!”董毡被吓,连忙翻转身来,一见来人,愉悦脸色瞬转阴沉,其快可比京剧变面之技。 来人对他的敌视态度并无计较,只问道:“来找你的格郎?” “哼!” 董毡不算有礼哼着点头应了,转身要走。 那人推门入内,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惯性轻叹:“这小白鼠,真是闲不住。”说罢,转身往后院走去,董毡见他态度从容,看来是知道房中之人何在,便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他左拐右转,在藏酒的地窖前停下脚步。 厮罗好藏中原美酒,此窖排满了琳琳种种数百坛名酒佳酿。 二人走下窖去,才迈出两步,便见一个空酒坛从酒架后面咕噜咕噜滚了出来。 “果然……” 酒架后面堆积如山的坛堆上,坐着一只昂头抱了大坛喝个不亦乐乎的大白老鼠,看他脚底下已放空了好几个坛子,便知他已来了些时候。 “格郎!” 董毡连忙冲过去,白玉堂见是他来,呵呵笑道:“乖徒儿,找我有事?” 展昭觉得最近自己的涵养又上升至另一境界。 记得厮杀过后第三日,白玉堂从两天两夜的昏睡中醒来。 头一句话,便是:“猫儿,我想喝酒。” 躺在旁边铺上同样卧床休养中的他,决定忽略这只没头没脑的笨老鼠。 “对了,佐酒的瓜子你没偷吃吧?” “……” 当时他没拿床头的药碗丢过去,主要是因为厮罗刚带了大夫进门。 而后,伤势刚有好转,白玉堂便三番五次地无视大夫吩咐,一有闲暇便往酒窖里钻。为防天书教余孽造乱,展昭一下得床便东奔西跑,自是看他不住,每次见到厮罗毫不在意地吩咐蕃兵从酒窖搬出为数惊人的空酒坛子,却只得叹气摇头加无奈。 只见董毡将那大包裹一抖,变戏法般拿出一件雪裘毛衣。 时已入冬,西塞苦寒之地天气更加冰冷刺骨,白玉堂寒毒初愈,入夜后时感手足冰凉,且身边亦未带有厚暖衣物。董毡看在眼里,惦记着师傅喜白,便特意找人用雪色狐裘做了毛衣。 白玉堂一见此物,立是明白董毡心意。 这徒儿,可真是贴心。 接过那柔软毛裘,俏俊容貌顿现昙花魅笑,加之添了半分酒意醺红,更是散出层层醉人霞色。 连那展昭,亦不禁有半刻愣神。 “猫儿?”白玉堂倒是注意到来寻之人尚还有二,“你又来干什么?” 展昭凝了神色,道:“找到张婷了。” “……”微笑的嘴角明显僵了一僵,“她如何了。” “死了。” “……” “咽喉遭重手法捏碎致死,尸身弃在荒野。” 一口涩苦酒酿入喉,如火焚五脏,白玉堂又问:“李继安呢?” 展昭摇头:“不知所踪。张婷身上衣物凌乱,有被搜痕迹,冰凝魄解药的空瓶被丢在尸体旁。展某猜测,李继安挟持张婷逃走,张婷挣扎之时以毒针伤他,因而遭害。” “该死恶贼。” “哐!!——”酒坛砸地裂碎,刺耳声响如怒咆哮。 “白兄,切忌嗔怒。”展昭连忙上前,按在白玉堂手臂,“张婷尸身已抬回将军府,你要去看看吗?” “……”白玉堂颔首,随即轻轻摆头,“不,她不会愿意见到我。展昭,可否劳你将她尸身火化……那骨灰,就洒在日月赤岭之上……” 他意在成全,展昭亦明其想。 “好,展某定会办妥。” “谢了。” 一旁董毡敏锐觉察到白玉堂心中惆怅,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册切不杜给?” “嗯?”白玉堂侧首,虽听不懂蕃语,却能从那双亮大的眸子看到真切关怀之情,微微一笑,放下心中芥蒂,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放心,师傅没事。” “……” 董毡凝视他片刻,没有再说什么,忽然转身踩了酒架,耸身一跃扶壁探手窖顶,利落身法轻灵如燕,展昭亦不禁心中暗赞。 他知道白玉堂没什么耐性,相信不会是个很好的师傅,这董毡,亦不是练武奇才,但此子贵在勤恳,短短时间,轻功已有小成。 只见董毡拍了拍窖顶,将一暗门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酒坛,然后翻身落地,将它交给白玉堂。 “喔?”这酒坛很小,且积满灰尘,白玉堂一看便知绝非凡物,伸手正要掀盖,却被董毡按了手。 董毡摇摇头,呵呵笑指这坛子,做了个喝酒、开启的动作。 白玉堂会意:“你是说喝的时候才打开么?” “嗯!” “这酒收得如此秘密,想必是那将军大人珍藏之物。你未经问准便拿来送我,不怕挨骂吗?” “……”董毡撇开眼睛,抿了嘴唇没有作声。 他是为了让师傅展颜,以此物相赠,自然没有想过后果。 “乖徒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罢,白玉堂轻点地面,拔身而起,翩翩翻手之时已将酒坛放回原处关上暗门,旋身落地一气呵成。 这身法何其飘洒,董毡看得是满脸羡慕崇拜。 白玉堂拍去手上尘土,拉了董毡:“今日也喝够了,乖徒儿,咱们走吧!” 看着那两师徒大摇大摆地走掉,展昭瞄了瞄地上好几个沁着浓郁酒香的空坛子,不禁苦笑,还真是够了…… 半夜,展昭在驿馆房内刚躺下不久,突察觉窗外有人。 那李继安在逃,是否中了冰凝魄毒,又是否有取到解药,尚未可知,展昭立下抓起巨阕,闪身来到窗前。 只见一个奇快影子刹那晃过,展昭猛一推窗,追了出来。 却见月下白影无暇,翩翩如幻。 若常人见了,定会以为是月娥下凡,为之神倾智昏。 可展昭却没半分好脸色。 倒不是他榆木脑袋不解风情,只是有些美事见多了,便会变得习以为常。且如果每次见到,随之而来是大堆的麻烦,也就怪不得他一看来人转身便走。 “喂!臭猫!你太不给面子了吧?” 白玉堂身形一动,挡在展昭身前。 展昭只好止下脚步,也不记得有哪次曾经逃过这只拗性耗子的活纠死缠,便拱手道:“不知白兄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当然有。” 看他倒是一脸正经,背在身后的手往前一提,“陪我喝酒!” “……” 展昭愣看他手上之物,竟是日间董毡要送他却被拒绝的那坛贵重酒酿:“白兄不是说此物乃将军珍藏?” “我是说过啊!” “那何以……” “我不要徒弟儿送,可没说我不要喝啊!”附上一脸得意贼笑,“酒嘛!当然是偷着喝比较过瘾!” “你——” 他就奇怪,厮罗窖中美酒可比那江宁酒坊,而其中小心收藏之酿绝对更不简单,这白老鼠怎可能轻易放过如此珍酿。虽然这偷酒之行纵容不得,但展昭却知白玉堂是不想累那董毡受骂,因而昼时才会推搪不要,半夜亲自窃来。 “猫儿,你还真是粘哒,快走吧!” 白玉堂不耐催促。 展昭轻叹,罢了,此地并非开封府,他现下亦不是开封府允包大人座前护卫,这次……便容了这净爱当着官差面偷东西的贼老鼠一次吧。 “去哪里?” “日月赤岭。” “……”展昭眉峰轻抬,看他脸色无异,便问,“要带上她吗?”入夜之前,他已按白玉堂所嘱,火化张婷尸身。 白玉堂轻颔首,声平无波:“随你。” 日月赤岭,屹于茫茫草原,平静安详。 人世腥风血雨,仿佛与此地全无瓜葛。 他二人第三次来到此地,心境已大异之前。 天书教之事告一段落,西夏侵占河湟重地的阴谋终告破灭,西塞此行亦将结束,但留下种种刻骨记忆,却如烙印一般镌刻人心。 白玉堂看着展昭将张婷骨灰撒落赤岭山头。风起,飘飘碎屑在月下泛出鳞鳞亮光,仿架起一条阴阳之道,导游魂归天。 他抱起酒坛,打开坛塞,但觉一股沁鼻浓香扑面而来,未饮竟已教人有了三分醉意。连白玉堂这样广品珍酿的好酒之人亦不禁大为惊叹。难怪那厮罗要珍而藏之,这哪里是什么酒酿,根本就是天界仙液! 泥窖生香,浆水不泄,藏之数百载,乃至千年沧桑,方有此不饮而醉人之馥郁迷香。 便只饮了一口,已是微醺。 “便宜你这只臭猫了!” 白玉堂甩手将坛子丢去,展昭顺手抄下,轻啖,亦觉此品非俗世可酿之物,连声赞道:“好酒!果然是好酒!” 想起厮罗发现酒窖珍藏之物被盗顿足捶胸的模样,白玉堂不禁拍腿大笑:“只怕那蕃将军要气死了!哈哈……” 展昭一想,确实好笑,脸上难得现出轻松笑颜:“可惜到时追是不及了!”又将酒坛递了回去。 “哼哼,也不过是个小小彩头罢了。” 白玉堂接过,又喝了一口。 这一坛珍酿果然酒劲非凡,坛子虽小,但见底之时,二人已是醉个半死。 展昭醉了,别人看不出来,因为他不说话。 白玉堂醉了,别人亦是看不出来,因为他平日就爱说话。 黑硕眸子更加深邃,侧着脸,静静凝视着并排靠在巨石旁的醉老鼠。 白玉堂抱着酒坛子,断续吟着只怕连他自己亦不知所云的话:“醉卧窈窕……美人膝……醒提……堂堂天下权……比起天下权……白某还是……愿选美人膝盖啊……哈哈……” 展昭没有应和,或许甚至是未听入耳,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认为要看的人。 “啪嗒——”沉重的脑袋自己寻找了落处,舒服地搁到韧柔相宜的肩膀上。 “臭猫儿……刚才我就注意到了……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那胆小官儿……又来找你碴……” 酒,时为穿肠毒药,亦时为清圣浊贤。许些举动平日不会做,亦不敢做,当人醉了,便可借醉掩饰,大胆而为。 手,轻轻牵过一缕青丝,卷在指间,让它慢慢滑落,又再捞起,旋卷,滑落……周而复始,没有原因,便是不愿轻放。 白玉堂醉得两眼迷蒙,哪里还知道是谁风一般轻柔地卷弄自己的头发,径自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儿:“这赤岭……是个好地方……猫儿……五十年后……咱们再回到这里……一起……喝酒……可好……” 没有回答,一切,只有宁恬的静寂,仿似风存在于空那般。 自然。必然。 数百年后,或许无人知道曾有两名当世侠客在此醉过。 但日月赤岭之上,那一夜,却确曾映下这二个契合如一的影子。 “哈啾——” 赤岭山腰处响起响亮的喷嚏声,寂寥山间荡来阵阵回音,“哈啾啾啾啾啾——”,让这清爽宁静的早晨惹上滑稽之色。 从山上下来一名俊美的白衣男子,极是没有形象地揉着鼻头,瞪了一眼身旁并肩同行的蓝衫人。 “臭猫,怎不叫醒我,害白五爷在山顶冻了一夜!” 潇洒的下场,便是一觉醒来,满身冷霜。 幸好酒劲暖身,二人尚不致感染风寒。 “……”展昭没说话,只瞥了他一眼。倒不知是谁心血来潮,半夜三更拉人到山顶喝酒,现下却来个恶人先告状。 “猫儿,咱们顺道去拜访一下婆婆吧!” “好。”既然到了赤岭山,自需顺道拜访张柔一家。 山路清凉,白玉堂心情不错,笑问道:“猫儿,你快回中原了吧?” “是的。天书教之事已了,再过两天便走。白兄可是与展某一并同行?” 白玉堂摇头:“不了。我尚要住上些时日。” 展昭了意,知他是舍不下新认的妹妹还有乖巧小徒弟,便道:“展某回京之时会途经陷空岛,白兄可有口信捎与几位义兄?” “也好。就劳你告诉大哥他们一声,就说白玉堂过了初春便会回去了。” “展某记下了。” 分离在即,不知何时才能再遇。展昭不禁有了微微怅意。 白玉堂倒是没感觉出什么,只是看得那猫儿脸色有些微妙,便一伸手肘搭了他肩膀,笑道:“怎么,舍不得你白五爷么?” “你——”展昭眉梢有霞,肩膀一侧甩下那只不安分的鼠爪儿,“没了唧唧喳喳的老鼠,回去的道上可要安静多了。” “臭猫!你什么意思?!” 二人说说闹闹,很快走到山脚附近。却忽然注意到小路上遍布蹄印足迹,似乎不久之前曾有大批人马在此经过。 心中顿觉有奇。 赤岭之地极是偏僻,只有山脚几家农户,怎会突然冒出如此多的马蹄印? 白玉堂眉头轻皱,生不祥之兆,立下加快脚步往小屋跑去。 奔至小屋之前,见有百数蕃兵团团围在小屋附近,血腥味道弥漫清晨静幽空气之中。 白玉堂一跃而起,越过众人头顶,飞身落在屋前空地。 这一着地,眼前所触之象瞬令他如顶轰五雷。 展昭从后追来,排开众人入了围圈,但见白玉堂立在中央,一双瞪近裂目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三具尸体。 而那地上尸体,赫然是张柔一家三口! 展昭抢上前去,伸手探了三人颈侧脉象,已是气息早断,身体冰冷。 张柔与老农倒卧地上,满身污血,皆中箭而亡。她怀里抱着女娃儿,有一箭力度过猛穿射张柔胸膛,同时亦插入女娃额首。 “……”展昭握剑而起,怒喝道,“是谁做的?!” 此时从屋内缓缓走出一群人,为首者竟是那钦差庞奇。 他见展昭前来,脸露得意:“展护卫,你怎才来?昨夜有人来报天书教余孽藏身赤岭,展护卫彻夜不归,本官不及与你商量。而此事刻不容缓,本官立带兵歼剿,果然发现了这三名天书教余孽。” 展昭难抑愤怒,质言道:“纵是天书教中人,但他们并无作乱恶举。大人未经查明,怎可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哼,天书教作乱,本官乃是奉了皇上旨意将其取缔。”庞奇轻蔑地看了地上尸体一眼,“这老妇拒不就缚,拼死反抗,本官不过将其就地正法。何来滥杀之说?” 闻言,展昭已几乎咬碎银牙。 “大人,稚子何辜?!” 庞奇看了他一眼,道:“展护卫,莫非你怨本官没有匀你一份功劳?” 他这一句,展昭已明。西塞之行庞奇意在立功,却不料一切皆不受其控制,非但未有半分建功机会,还被展昭夺去不少功劳,自然心有不甘。张柔三人,就算并非天书教众,只怕亦会被杀而再贴罪。 白玉堂动了。 他跪下单膝,伸手想将小小的身体抱起,但张柔两手将女娃牢护怀内,任他如何用力竟亦分不开二人。 白玉堂松了手,小心替女娃儿拨开脸上散乱碎发,手掌温柔敛合那双瞪得浑圆,尚残留了死前一刻惊恐的眼睛。 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俊玉面上无半分情绪,漠然如平波湖面。 可展昭却觉莫名心颤,只有他知道,此时的白玉堂越是平静,越是危险。 一抹诡异嫣红乍现冠玉脸上,随即从嘴角淌下一道鲜血。 “白玉堂!” 张柔曾仔细吩咐白玉堂在半月之内切忌嗔怒,否则后果堪然。但此刻他已是烈怒攻心,犯戒自伤。 白玉堂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展昭呼唤,漠漠眼神移向庞奇,然后定住。 只不过是被他注视,那犹如冰刀般的视线已教庞奇浑体生寒,似闻地府招魂般令他胆战心惊。 但他倒是听过这锦毛鼠白玉堂与自己身边护卫展昭相斗数年,未分胜负之说,立下大胆起来,恣气指了那白玉堂,喝道:“大胆刁民,竟敢防碍本官执行公务!速速退下,否则以同犯论处……” 他话音未落,白色身影突然如电骤起,手中画影脱鞘飞出,剑光划破静空向那庞奇刺来。 展昭早有防备,巨阙立下横拦,格住那要命一招。 “白玉堂,你冷静些!” “我还不够冷静吗?!”遭他拦挡,白玉堂声震如哮,画影使力,逼压巨阙剑身。 狂澜之势展昭几乎挡架不住,虎口刺痛,心知白玉堂杀念已起。他能体谅白玉堂此刻心情,但却不能任他犯下刺杀钦差之重罪。 “杀人者自有国法制裁,不可妄动私刑!否则你亦难逃罪责!!” 白玉堂眼中已是一片血红:“国法?国法于你们这些当官的身上,根本是无用之物!!” 画影翻转,错开巨阙剑身,抢身要近庞奇。 “不可胡来!” 巨阙连动,如影随形挡在画影之前。 二人兵刃交锋,剑光飞舞如双龙盘斗,声音急疾似烈风呼啸,早将庞奇吓得魂飞魄散。 白玉堂眼中森寒杀意锐不可当,他心怕万一展昭不敌,那追魂使般的白衣人会将他碎尸万段。 身旁随从官员皆是些狐假虎威的酒囊饭袋,早吓得嗦嗦发抖躲在一旁。 庞奇为求自保,竟不顾展昭安危,要译官命令蕃兵放箭射杀白玉堂。 怎料那些蕃兵早已听闻白玉堂种种义举。之前于寺庙力挫屠佛伪僧,后又剿破天书教总坛,更不顾身上重伤智退强敌,救下蕃主性命,解青唐城之危。厮罗乃是蕃人心中神子,白玉堂此举无疑是恩同再造,且他又是少主董毡的师傅,其尊绝已凌驾一个无为汉官。 加之白玉堂俊朗不凡,面雪如玉,武功更是出神入化,蕃兵之间彼此传颂,早将其奉为白面战神达都噶波。又怎肯对其发箭,当下个个是木立不动,弓弛箭垂。 庞奇见状,劈手夺过蕃兵手上弓弩,瞄准了缠斗中的二人,狠射冷箭。 白玉堂何许人物,莫说一个文官的瘪足箭术,便是高手暗器亦未必可以伤他分毫。听得脑后风声袭来,只见他翻身而起,抄手一捞已将箭身夹在指间。 展昭连忙收剑立定,皱眉看向那偷袭之人。 “暗箭伤人。”白玉堂眼神愈凝,两指使力一夹,清脆折响,断箭落地,“展昭,你们当官的没一个是光明磊落。” “白玉堂,我……” “无须多说。”他的唇,已是煞白显紫,半丝鲜血如胭脂润红,“展昭,我只问你,是否护定了这狗官?” 身后庞奇卑鄙无耻,枉称为人,但展昭,却不能不保:“展某职责所在。” “好一个职责所在。难道你忘了婆婆对你亦有救命之恩?!难道你要恩将仇报让这狗官逍遥法外?!” 白玉堂剑指展昭,画影孤傲,日华淬剑折射万道光芒。 “展昭,今日你若答我一个是字,往日交情,便以剑作断!” 昨夜把酒言欢,共醉山顶,今日却是刀剑相向,教他情何以堪。恩义两难,展昭夹在其中已是万般难受,白玉堂如此咄咄相逼,更令他痛窒心扉。 “白玉堂,你……你不要逼我。” “展大人抬举了。白某只不过是要你的一句话。”剑尖平移,指向那畏缩之人,“让,还是不让?” 展昭摇头:“展某恕难从命。庞奇纵犯下滥杀之罪,亦必须交由官办。回朝之后,展某自当将此事禀明圣上,还你一个公道。” 他言辞恳切,无丝毫伪晦。 “白玉堂,请你相信我。” “……” 他的话似乎说动了白玉堂,“此话当真?” “若无法还你公道,展某愿以性命相抵。” 南侠一诺,便是千金之重。 “……” 白玉堂沉默片刻,再抬头之时,眼中已无戾意。 “好,展昭,我信你……” 画影缓缓垂落,尖点朝地面,见他妥协,那庞奇才敢松一口气,方觉冷汗尽湿衣衫。 “但他不死难偿!” 话起剑至,急飙身形掠过展昭。适才画影杀气褪尽,此刻却如疾爆起,勾魂夺命,向庞奇颈项划去。 “住手!”展昭只道他已经想通,一时未及反应,现下已是挡之不及。展昭迫不得已,出剑攻他背心,逼白玉堂回剑自保。 怎料白玉堂非但剑不回头,甚至未有半分躲闪动作,硬是露出大片空门。 巨阙直刺,眼见就要穿胸而入。展昭不料他竟全然不顾己命拼死出手。剑招已尽,撤是不及,仓促间,展昭左手变掌击打右臂,急错去向。 但终是迟了。只听“哧——”一声剑刃利落入体之音,巨阙何等锋利,已透肩而入,穿过人体。 亦是同时,一个头颅滚落地面,庞奇缺首尸身颓然倒下,血溅丈余。 画影不屑恶官污血,点点滴地。 展昭失手伤人,手中仍握巨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白玉堂猛然往前抽身,生生将巨阙拔离,伤口顿涌出泊泊腥浆,绛湿那雪白绸衣。 “白玉堂!”展昭抢前去扶,却被他一把甩开。 只见他剑尖点地,勉强撑住摇晃躯体。 回头,眼神利如冰刀扫过在场众人。 僵硬唇角,竟翘出一个美得教人晃神的弧度:“伤我亲者,白玉堂必要他——血。溅。五。步。——” 玉面溅红,屹身血泊。 一如传说中那百战不殆,绛身素脸的白面战神达都噶波。 在场众人瞬被这刻情景震骇,竟无人敢挺步上前收拾残局。 突然,白玉堂面上七孔缓缓渗出微细血丝。 “叮当——”画影脱手坠地。 只见他猛喷一口鲜血,仰面倒下…… 尾声 将军府内已出入了近十名大夫,无一不是拱手摇头,谢绝诊金而离。 展昭站在房门前,听着最后一位汉族医士的说话:“……怒急攻心,体内残毒蔓遍全身,令其经脉尽伤。加之剑伤气门……唉,能暂保性命已是万幸……在下一介草医,学艺未精,实在没有办法替他诊治……告辞了。” 厮罗吩咐蕃兵带大夫离去,担心地看向展昭。自展昭将满身鲜血的白玉堂带回来,虽然他面上看来仍是冷静,但那双黑砾眸子已失沉着,甚至有失控慌乱之色。 展昭侧首,看入房内。 董毡坐在床边握住一只虚软无力的手,拼命忍着眼中转悠的泪水。 床边放着那件血衣,刺目颜色,如刀刃一般扎入展昭心脏。 他不能解释什么,剑,是他亲手刺进白玉堂的身体…… “展昭,你有何打算?” 厮罗已从蕃兵口中获悉经过,他亦知道白玉堂虽为义杀人,但死的是钦差大臣,此事只怕绝难善了。 “……” 展昭无语。 他身旁几名大宋官员倒是多话了:“展大人,白玉堂杀死庞大人,若不将他押解回京,只怕在皇上面前,我们不好交代。” “章大人所言极是,展大人,断不可轻易放过这个杀死钦差大人的凶犯啊!” “展大人,为免夜长梦多,本官认为应即刻启程,明日就将这白玉堂带回京师!” “对,展大人,本官亦同意钱大人的提议……” “够了。”展昭喝止众人喧嚣,冷凝面色立令几名官员噤声,“他身受重伤,不宜长途跋涉。此事展某自有斟酌,不必再说。” 官员虽多有不满,但庞奇既死,现下官品最大的却是这位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他们纵有微言,亦未敢多说。 “不劳展大人费心。” 嗓音清亮,虽疲而势未弱。 展昭闻声急回头一看,见那白玉堂披了外衣靠身门框之处,脸苍唇青,但眼神锐利如昔。轻蔑视线扫过阶下群官,不屑那些唯诺嘴脸。 董毡伸手扶他,面带焦躁:“格朗!切让卡日拥给朵?册切不杜给?” 白玉堂颔首,稍露微笑轻轻摇头。便又抬头看向展昭:“一人做事一人当。白玉堂杀死钦差,自不会逃避罪责。明日白某便随你们一同返京。” 那几名官员见他自愿就伏,立下兴奋起来。 展昭站在那群唧唧喳喳的官员身边,两耳只闻空明,眼中仅凝一抹白影。 有一刻,曾如此接近。 下一瞬,立场对异,徒然生变。 高山登极,寥空似伸手能探。 却终究是……天地距离,望近而终不可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