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祸》 一 大宋江宁府,虽不及东京汴梁兴盛,亦难掩其六朝金粉之华。 秦淮两岸,酒家林立,歌船游河上,闻丝竹缥缈,曼舞妖娆之姬寄身其中,引驻文人骚客、王孙公子流连忘返。 而今仁宗在位,太平盛世,自然更是嚣藐一时。 有见是碧疏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 长干桥旁,有一家酒坊,门前只扯了一旗朴素酒帘,异于附近俗艳奢靡。 坊门匾额金漆招牌,上书“江宁酒坊”四字。 笔力苍劲,非同凡响,自有龙腾之傲,凤舞之姿。 时过饷午,酒坊稍嫌清静了些。 店内伙计正勤快打扫桌椅,这一抬头,忽看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名蓝衣人。 在这江宁酒坊干活,江湖人物也算见了不少,那人来得悄声无息,再加头上蓑笠,三尺宝剑在手,只是站在那儿,便有一股沉稳气度教人难以忽视其存。 “客官,快请里头坐!” 伙计连忙上前招呼,便是见他衣着简素,风尘仆仆,亦未敢以狗目看人。虽知江湖上,怕的不是横行霸道的凶煞,而是内敛深沉之隐客。 咆哮虎不可怕,无声狼才咬死人。 蓝衣人迈步入内,取下蓑笠,露出一张儒雅面容。 便是看惯了自家主子的俊脸,这会儿那小伙计也不禁心中暗赞一声。 当下热情打点桌面,问曰:“客官,您想要些什么?” 解了背上包袱,蓝衣人抬头朝他微微一笑,反问:“来江宁酒坊,自然是要喝酒了。不知小二哥可有提议?” 一说到酒,伙计自是口若悬河:“客官可是来对地方了!并非自夸,江宁酒坊虽不说是什么酒都有,但就是好酒特多!若来江宁,必要尝尝咱这独家酿制的醍醐醉。咱也不吹是远近驰名。这酒坛子只要一开,连对面河都能闻到酒香味儿!” “哦?如此倒要一试。” 剑眉轻挑,蓝衣人慢一思量,却又说道,“在下有事在身,不能多饮。就请小二哥打上一角,再上两道佐酒小菜。” “好嘞!” 可真少有如此礼貌的客人,伙计心里欢喜,手脚也利索,不消一阵,便打了醍醐醉盛壶送上,又摆了一碟盐水鸭肉片和一碟熏青豆上桌。 “客官您请慢用!” “多谢小二哥。” 蓝衣人斟酿落杯,潺潺清液,果是酒香浓溢,才倾一盏即醺人。 酒方入喉,未及细品,突听得店后爆响妇人怒骂:“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险些教他将口中佳酿喷洒一桌。 又来了…… 伙计只觉头疼,可也是十分佩服老板娘的。每日三闹,喉咙居然未见沙哑,反是越见威力,近几天房顶尽往下掉灰渣子。 转头看见那位蓝衣人一脸愕然,连忙陪笑道:“客官您别介意……” 他这话没说完,就听里面“哐当!!”一声巨响。伙计本能地缩了缩肩膀,听来是又砸了一坛好酒…… “老娘珍藏的白堕醪啊!你——” 随即是一男声:“娘你别生气嘛!里面的酒我早已喝光,砸烂的不过是个空坛子罢了!”声音明亮,隐有轻佻,不难察觉声音主人有些赖皮本性。 沉默不到半刻,就听到那妇人咆哮大怒的吼叫:“小兔崽子!!你什么时候偷喝的?!给我站住!!” 方才还显清静的店子,这下变得热闹了,颇有鸡飞狗跳之乱。 伙计尴尬地看着蓝衣客人,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此等局面。倒是那客人并未介意,朝他微微一笑,淡曰:“不妨事。”言罢,闲适地起筷夹了片鸭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品味,随即又斟酒酌饮。 伙计看得,不禁大觉惊奇。往常若闻了这般吵闹,识相的大多丢下酒钱匆匆离开,也有不识相的拍桌叫骂,然后被余怒未熄的老板娘丢出门去。但这般怡然自得,闻闹不诧的客人,岂止少见,简直是从未得见。 突在此时,帘布一掀,一道白影如电飙出,脚点桌面倒扣茶杯,随即再起,非但未有踩破白瓷杯子,更是连杯边亦无移半分。 神骏轻功,堪称当世之桀。 只可惜潇洒身形略是狼狈了些,好似有洪水猛兽在后追赶,看他飞身掠起,已轻盈跃过这桌客人头顶。 两个起落,已落大门之前。 正心喜逃脱在即,一条金丝绳索穿空疾至,似金龙盘柱,牢牢缠住离地脚腕。 “不好。” 白影滞住,适才轻灵此刻被绳索所制,半步也迈不开去。 身后帘布缓缓掀起,一名精神健旺的老妇微笑走出,手里揣的正是那条金丝绳索。脸上岁月纹路,却见润秀轮廓,年轻之时想必也是一方美人。慈祥容颜,有着精明老练,她戏谑地看着要走不得的人,呵呵笑道:“我的小兔崽子,怎不走了?” 转身回首,俊俏的脸龇出两排皓白贝齿:“娘啊!你别这样嘛!我已经三个月头未曾出过酒坊大门了,你就让我出去走走吧……” “放你出去?”老妇藐嘴一笑,“放你出去兴风作浪?好让你再中个什么毒或是再弄得一身疤痕的回来?” 此言一出,那蓝衣客人忽然五指一紧,掌中酒杯不抵指劲,顿现裂纹。 酒液漏渗,一滴晶莹自他腕上滑下。 见逃不过了,他亦只好乖乖走了回去,凑到老妇身边,讨好地说道:“娘,瞧您说的。儿不过是想去探望旧时朋友,都回来一段时日了,一直未曾拜访,若是让韩拓他们知道,必会叨我寡情薄幸。” 老妇瞥了他一眼:“嬉皮笑脸的干什么?看了就讨厌。” “娘……” “别叫了。想见朋友,我让小五给你传个信去,让他们过来找你不就得了?” “那多没诚意啊!” “哼。你这小兔崽子存的什么心眼,当老娘都不知道?!” 瞒不过老人家锐利双眼,他也只好认命,低头看了看脚上绳索,讨饶道:“我不去就是了。娘,你就先替我解了这捆龙索吧!” “解开?呵呵,你当我这捆龙索是草绳啊?说解就解。哼。门儿都没有!”老妇斜眼侧瞄,“一坛白堕醪,你倒是喝得爽快,半滴不留。” “啊?这、这……” “你不是说闷在酒坊很无聊吗?这会正好,把你挂到房梁上,练练腹力。最近啊,我看你老窝房里,也不去练功,只觉你肚肉见长。” “娘!!” “噗哧——”蓝衣客人终于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闷火正愁无处发泄,他这一笑,正好着了某人的意。 “敢笑白五爷?!”只见雪袍衣摆一起,脚力翻踢,一张椅子带了十成劲力往那客人头上砸去。 “啊哟!!”伙计不禁惊叫出声,主子脾气火爆,这一砸,往后还有人敢来江宁酒坊喝酒吗?! 怎料那蓝衣人未现半分乱态,手中酒杯一放,猿臂骤抬,捻住一根椅脚,顺势空中翻舞两圈,卸去迅猛来劲,将椅子稳稳放落身旁。 这一接一放,轻巧如耍,看似简单,却绝非寻常人物能够办到。 伙计看得是目瞪口呆,而那蓝衣客人,只是朝老妇温然一笑。缓缓站起身来,拱手施礼,言曰:“展昭见过江宁婆婆。” “展昭?!” 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鼠,白玉堂蹭地跳了起来,“你这只阴险臭猫!躲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只顾逃遁未及注意到店中竟坐了自己的死对头,适才糗貌必已尽入他眼,想到这里,白玉堂更觉羞恼。 当真冤枉。不过是坐在酒坊喝酒罢了,何来偷听之说?再者,他尚未计较刚才砸过来的一把椅子,他倒先嚷嚷起来。 恶人先告状他是见多了,可也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 对这胡搅蛮缠惯了的小白鼠,展昭深知辩亦无用,便默不作声任他叫嚣。 “好了,别吵了。” 江宁婆婆却是看不过了,这娃儿平日虽是任性,但尚不至如此蛮横无礼,一般遇了江湖豪杰,纵非深交亦多是以礼相待。也不知为啥,每每对上这位温雅好品的南侠,却如同遇敌一般,毛发竖悚,龇牙咧嘴。 白玉堂见江宁婆婆帮着展昭,不由怨道:“娘啊……” “过门便是客,不可失礼。” “可他——” 江宁婆婆见他还不肯放过,转头丢去一个瞪眼,顿让这位叱咤江湖的锦毛鼠泄了气,委屈地退到一旁。 手不能打,嘴不能骂,只好用眼怨愤地瞅着展昭。 江宁婆婆转向展昭,脸上神色已缓:“展南侠,久违了。” 展昭施礼,应曰:“婆婆客气,是展某叨扰才对。” 眼前男子乃江湖上响赋盛名的南侠,又蒙皇上赐封御猫之号,却未因此自大招摇,反是彬彬有礼,谦恭厚道。江宁婆婆不禁心中喜欢,笑道:“哪的话!南侠若不嫌弃,就请坐下,喝口我江宁酒坊自家酿制的水酒如何?” “却之不恭。” 展昭大方点头,伸臂请婆婆先坐。 二人落座,可那白玉堂闹别扭站立一旁,不肯与其同桌。 江宁婆婆亦不理会,吩咐伙计:“小五,去酒窖取一坛酱。” “娘!!”一闻酒名,白玉堂登时爆跳而起,“那坛酱连我都不让尝上一口,岂可就此便宜了这只臭猫?!” “怎么不行?” 江宁婆婆挥手让伙计去取,“你喝不得,便不让别人喝得?我可不记得哺过一个如此心胸狭窄的娃子。” “我——” 白玉堂欲辩难辩,气得两颊泛红,展昭一旁在看,连忙婉言道:“婆婆,展某量浅,这酱喝不得。” “嗯?”闻言婆婆略有不悦,“莫非嫌这乡下地方的酒不比京城?” “婆婆误会了。展某此来江宁办差,惟怕误事,故不敢贪杯。” 展昭拿起酒盏,稍一拱手将杯中醍醐醉一饮而尽,“待公事办妥,展某定会再来叨扰,向婆婆讨杯好酒。” “好。”江宁婆婆亦是爽快之人,并无计较,“既然有事在身,那老身不好勉强,今日便暂记下这笔酒帐。” “多谢婆婆。” 展昭谢过,微微侧目看了看白玉堂,见他神色虽恼,但已缓下发作。 江宁婆婆随即问曰:“即是公事,想必已经去过江宁府衙了?” 展昭摇头:“展某初到江宁,尚未寻到府衙所在。” “喔,江宁府衙地处偏僻,不太好找。”她思量一下,便抬头对白玉堂吩咐道:“娃子,你且带展昭到府衙一行。” 展昭连忙谢绝:“不敢有劳白兄!” 江宁婆婆微微一笑:“不劳。反正他在我这小酒坊也待腻了,憋得怪可怜的,就放他出去走走吧!” 白玉堂本已大为不满,这刻竟要他堂堂锦毛鼠替这只御猫引路,他又岂会首肯。 “要我给他带路?!”狠瞟了他一眼,双臂抱胸,侧过头去,“我才不干!” “不干?可以。” 江宁婆婆揣揣手中捆龙索,“那你就给我挂到房梁上练功去!” “娘!你——”看出她脸色已无商榷余地,白玉堂权衡再三,若是要他像只腊鸭一般吊挂梁上,倒不如给那只臭猫领路,至少还可以出去走走。 “怎么样?” “好。”白玉堂嘴角微抽,一字一句狠狠砸出,“我给他带路。” 五月阳春,和荀日光映在秦淮河道,晃若金碎。 碧空翔云,浅浅地倒影水面,悠游自在。 有一蓝一白,忽是跃入的这片荡漾中,顿让缓慢节奏跳脱平仄。 展昭牵了马匹,紧随那一剪散发着明显怒气的白影,不禁有些无奈。 自出了酒坊白玉堂便未发一言,蹭蹭迈开大步直往前走。 展昭料他必是恼着适才之事。在那江宁婆婆面前,这嚣张惯了的小白鼠也只有夹了尾巴的份。如此吃鳖的白玉堂,倒让他觉得新鲜。 打量前面笔挺背影,忽而想起自东京一别,已逾三月。 期间亦有收到陷空岛飞鸽消息,言白玉堂已到江宁,也觅得火蛇酒。 展昭获悉,自是一番欣喜,本欲前往问候,但西夏六王爷李继安一案轰动朝野,续事繁琐接踵而至,开封府中又忙碌起来。包大人是夜夜过了三更才眠,展昭等一众属下亦几乎是足不沾地,身少卧铺。 待事情稍是平息,开封府又收到一纸公函。 巧的是事发之地正是江宁府…… 一路兼程为是公务紧急,却在看到“江宁酒坊”那四个笔舞龙蛇的熟悉提字之时,不禁勒马停行,带了一身仆仆风尘入了酒坊。 待再看见那只精神满满,上窜下跳的小白鼠跃然而现的一瞬,缠绕心中三月之久的忧郁顿消无踪,有似春阳乍露,散尽霞皑之感。 心中情绪一动,展昭忽然紧上几步,赶上白玉堂与其齐肩而行。 白玉堂稍侧眸,瞄了他一眼,亦无抗拒。 并行片刻,河面忽起了一阵顽皮清风,吹扬白玉堂鬓边一缕青丝,末梢拂过旁边并肩齐高之人的脸颊。 不过是如柳撩湖的微触,几乎察觉不到的酥麻却叫展昭一阵心跳不规,眼角余光所及,散撂在雪白肩膀上的墨丝,随那扬扬风动,更添一分飘逸随性。 小小摆动,更撩人心。 展昭只觉有刻心神动摇,此刻若停步或是偏走未免显得突兀,只好连忙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强自抑压欲伸手去捞那一段墨发的古怪想法。 南侠定力果非常人能比,可就是太过入神,一下子听不见身边几声呼唤,待面前突现阴影…… “喝!!”展昭猛然止步,抬头一看,鼻尖对着的竟是树干。 “哈哈……哈哈哈……”看展昭愕然发呆的模样,一旁白玉堂已是笑得抱肚弯腰,拍腿跺脚。也不知道这猫儿脑袋在想些什么,叫他都听不见,竟埋首冲前撞树去了。 展昭连忙退后一步。 白日当空居然险些撞上大树,此番失态实是前所未试,不禁两颊泛红,有些尴尬。 那白玉堂边抹着笑出来的泪花,边搭了他肩膀,侃道:“我说猫儿,你纵是再赶,也要看道啊!若是别人看到你这个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磕个鼻青脸肿,一旦问起因由,可真难解释说是被大树给撞的啊!哈哈……” “白兄见笑了。” 展昭拨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心道还不是你这只小白鼠给害的。 难得看到这敏锐沉稳的人迷糊模样,这下一闹,白玉堂的好心情可又回来了。 眉宇间笑意盎然,瞬让秦淮两岸更添春色。 岸上来往行人,无不悄目注之,这一蓝一白、一儒一俊的风雅景致。 二人继续前行。 展昭出声问曰:“白兄,你身上毒伤可已痊愈?” “嗯,全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展昭却知不然。公孙先生亦曾与他说过,那火蛇烈毒厉害非常,饮入腹中,如火焚五脏,经久不散。以毒攻毒虽能消得冰凝魄,但解毒之时体内寒烈两毒交噬,其苦足教人手扒脚踢,满地翻滚,根本无舒缓之道。意志不坚者,必会以死求脱。个中痛苦,绝非常人能知。 凝观那片侧面,俊逸五官乃人之所慕,所藏的却是无比犟性,纵挨了千刀万剐的痛,怕亦只会咧嘴一笑作罢。 展昭知道,这三个月,是苦了他了。 只是他既不愿细说,展昭亦无逼问之意,只是淡然移开目光。 时常在想,若白玉堂不认识他,一身白衣仗剑江湖,何其潇洒,怎亦不须受这种种毒伤牢狱折磨…… 敏锐地觉察到空气中的凝滞,白玉堂转头一看,便见展昭神色有颓,心知这只猫儿爱将责任往自个身上揽的坏毛病又发作了。 “猫儿,你到江宁来干什么?该不会是特意来探望白某吧?” “展某——” 未待展昭回答,白玉堂抬手止住他话:“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想我白玉堂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边说着边从腰间摸出一把逍遥折扇,“啪”的打开摇了起来,“你便是思慕予我也是理所当然!” “唉,只怪我白玉堂太过潇洒不羁,留情不自知啊!这当然不是你的错……嗯?猫儿?”他摇了折扇走了几步,却忽然发觉旁边不见了人影。 转头一看,展昭不知何时停了步,垂首站立未能清楚他面上表情,但见握着巨阙鞘身的手微微颤抖,手背兀现条条青筋。 和祥蓝衣此刻散出骇人的森息,瞬令附近阳春暖意骤降如冬,来往行人纷纷绕道回避,便连白玉堂亦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一只温顺的猫儿,任你平日如何糊弄它,它亦不会跟你计较。 但若一不小心,踩了猫儿尾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利爪尖牙,可是六亲不认的狠啊! 白玉堂现下觉得,他好像真的踩到一只猫儿的尾巴了。 可是,适才匆匆从酒坊出来。 …… 画影忘拿了!! 二 秦淮河岸,见两名俊雅不凡的男子对峙而立。 风起,扬袖。 明明是荡漾水边,竟有大漠潇潇,鹰唳斗前之象。 白玉堂五指稍稍抓握,缺剑在手确是不便,但亦不见得必败无疑。眼神一凝,手中扇子慢慢折叠,扇柄击拍掌心:“上次酒坊后院一斗,尚未分出胜负。今日正好,咱们就再来上一场见个高下!” “奉陪。” 展昭剑交左手,侧身而屹缓抬臂,翻掌劲力起风声。 龙争虎斗,一瞬即动。 “玉堂!!”忽闻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展昭如梦乍醒,方才察觉自己身在大街之上,一时意气,险些就跟白玉堂当街斗殴,二人功力相当,若有不慎即会伤及无辜途人,此举实在有欠考虑。 有人相唤,想必是故友,白玉堂亦即敛去斗意,若是让干娘知道他跟展昭打架,只怕这江宁酒坊大门也就不用再出了。 二人各有所想,紧绷之气早已弥消无踪。 侧头看去,只见唤者乃一名妙龄女子,其貌端庄秀丽,乌发挽云髻,身着黄罗银泥长裙,甚有富家少奶奶的派头。 白玉堂心中一兀,一时倒想不起她是何许人也。 那女子神情激动,眼中泪光闪闪,若非碍于人前,早已是泪湿桃腮。注意到白玉堂面上恍惚神情,她连忙问道:“玉堂,你……你不记得我了?” “这……” 纵是刨空记忆,他还是想不起来,不禁转头看了看展昭。 平日花丛风流也就罢了,这会竟然连妇道人家亦不放过?!展昭本就有气,现下可更是心恼,瞥他一眼,视线带话:自己的风流帐,自己处理。 白玉堂翻翻白眼,他是无辜的啊! 这时,一名富家公子带着几名随从匆匆赶了过来。 “秋娘,你怎么忽然跑开了?” 女子连忙敛去失态,回头向那公子微微一笑,道:“相公莫怪,适才秋娘忽然见到一位故交,一时心急过来相见,因而未及唤上相公。” “故交?”他看了看展昭和白玉堂,“是他们吗?” “秋娘?……”白玉堂脑中闪过一丝光亮,不禁失声道,“莫非你是婉秋?!” 女子闻言,连忙转过头来,脸上难掩激动:“你还记得我?” 白玉堂认出故人,亦是满心欢喜,呵呵一笑:“怎不记得?当真是许久不见了。” 富家公子奇问道:“秋娘,他是谁啊?” 女子为他引见:“这位就是白玉堂。” “锦毛鼠白玉堂?!”闻得此名,那公子连忙躬身行礼,“久仰闲空岛五义大名!今日得见,实是荣幸之至!在下是秋娘的相公蔡恒钧。之前亦曾听秋娘提过白五侠是她童年故交,还以为是句戏言,不想真有其事!” 白玉堂眉头轻皱,虽不喜听这近似阿谀的说话,但碍于秋娘颜面,亦只好稍一拱手:“不敢当,蔡公子见笑了。” “既是故友相逢,何不到舍下一坐,喝杯水酒叙叙旧。不知白五侠意下如何?” 秋娘闻得更是喜上眉梢,期盼地看向二人。 “白某尚有要事在身,蔡公子好意,白某心领了。”白玉堂谢绝其邀,随即看向秋娘,笑道,“他日有闲,再到贵府拜候。” 蔡恒钧亦是识相之人,连忙道:“既然白五侠有要事,在下也不好相扰!” “告辞了。” 白玉堂迈步掠过展昭身侧,轻带一句:“走吧。” 展昭向众人稍一拱手,便亦随他离去。 徒剩蔡恒钧与那秋娘立在河边,凝看那翩翩而去的白色背影。 “白兄。” “嗯?”白玉堂有些心不在焉,随便应了一声。 “既是遇了故人,何不应其邀请过府一叙?”展昭轻轻说道,“白兄不必顾忌,展某可自行前往府衙。” 白玉堂回过神来,哼道:“谁为了你啊?” “你——”展昭气结,但见他神色不对,却又忍不住担心问曰:“那是为何?” “猫儿,你难道看不出来?” 展昭双目何等锐利,又怎会看不出婉秋对白玉堂余情未了。 “那位蔡夫人看白兄的眼神……”声音有顿,稍一抿唇,压了心中微郁,淡然说道,“尤带依恋之情。” 白玉堂眼神有些飘渺:“少时曾与她戏言婚配。只是白某一介草莽,飘泊江湖,又怎有资格允她安稳。今日看她这身打扮,想必是嫁得一户好人家,白某又岂能插身其中,扰那静潭生波。” “白兄……” 看着那张怅然若失的侧脸,展昭伸手按在他肩膀之上,稍稍施力以表慰意。白玉堂纵是对世俗礼教不屑一顾,但亦懂得替他人设想。这桀骜性子,仍是知道该放就放,不作含糊牵扯。 “行了行了,罗嗦什么哪!快走吧!”白玉堂不惯将内心之想裸现人前,粗鲁地拍开他的手,快走几步带了头。 展昭虽觉手背生疼,脸上却不禁露出一抹春风笑意。 爱便爱,爱过不拖沓。 恨便恨,谅了不纠缠。 如此干脆爽性,总是教他亦欣赏,亦羡慕。 伙计小五本道那位好闹的白五爷终于是出去了,这会儿酒坊可终于能稍微安静,正打算偷偷打个盹,不料刚一抬头,就见成天叫闹着要出去的白玉堂可又回来了。 连忙迎了上去:“五爷,您回来得还真快啊!” 白玉堂衣摆一扬,坐到椅上,曲指敲了敲桌面:“小五,拿酒来。” 小五瞬是苦了脸:“五爷,您也知道,老板娘吩咐了……” “知道,不让喝是不是?”白玉堂心有不快,但亦不至拿伙计出气,抬目见铺面冷清,问道:“我娘呢?” “东城黄家有喜,老板娘亲自送喜酒去了。” “哦……” 白玉堂忽然问道:“小五,你可知道城南江家?” “知道啊!” 见他点头,白玉堂又问:“那你可知江家小姐是何时出嫁的?” “不就是去年的事儿嘛!” “去年?!”闻言一愕,随即轻声喃喃自曰,“我居然不知……” 小五呵呵一笑:“五爷您这几年都不曾回过江宁,自然是不知道了。江小姐嫁给了蔡家的少爷,当日可是用八人大轿抬入蔡府,真够风光啊!” “哦……”白玉堂若有所思,又是轻问,“那……不知蔡家人待她如何……”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啊,听人说蔡少爷对江小姐是一见钟情,待她应是如珠如宝的吧?”小五说完,满是奇怪地看着他,“五爷,您怎么对她如此关心?莫非那江小姐与您……” 白玉堂瞪了他一眼,连声叱道:“去去去!少胡乱猜测!叫你去拿酒还愣着干什么?!” “五爷,您就别为难小的啦!” “快去取来,娘若问起,就说是我迫你的不就得了?” “可——” “快去。” “是……”可惹不起这狠主,小五只好委屈地打酒去了。 一声难叫人察觉的轻叹自唇溢出。 酒杯,在手中转动。 等待,解怅的醇酒。 彩霞铺天,时已黄昏。自展昭到来有三日之隔。 白玉堂倒是难得安静,躺在后院房顶纳凉。晚风习习,吹散昼时热气,倒是舒服得紧。 “五爷!五爷您在哪儿?” 院内传来伙计唤叫,白玉堂却未去搭理,眯了眼,翘起二郎腿,继续他的悠哉游哉。 “五爷!我的好五爷!您到底在哪里啊?别跟小的玩捉迷藏了!五爷!” 叫声吵耳得很,实教人无法清静。 白玉堂眉头轻皱,坐起身来,抬声朝下喝道:“吵什么吵,没看见白五爷在睡觉嘛?!” 小五心里直喊冤,他能瞧见嘛?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一身绝顶轻功,没事跑屋顶上去纳凉…… 见白玉堂脸色不悦,他连忙举出手中一张拜帖,解释道:“五爷莫怪,适才春意楼派人送来拜帖,说楼内花魁玉牡丹想请五爷喝酒。” “春意楼?” 几年不曾回来,这一回来却又被禁足三月有余,江宁近年变迁他又哪里知晓。 那小五倒是一脸兴奋:“春意楼可是江宁最大的花楼啊!听说那花魁玉牡丹是个绝世大美人哪!只有应邀者方能入她内帐,今番送帖来请,五爷真是艳福不浅啊!” “嗤!”白玉堂兴致全无,倒头躺回瓦上,哼道,“帖子给我退回去。” “五爷?” “告诉那个玉牡丹,白爷不爱喝别人请的酒。” “五爷您听我说……” 听他还是纠缠不休,白玉堂顿是恼了。 身形一起从瓦上翻落,一把将小五揪起,炸怒喝道:“我管她是牡丹还是芍药!都说不去了!你还要如何?!” 小五无辜地又拿出另一张拜帖,道:“蔡府拜帖,蔡公子请五爷过府饮宴……” 白玉堂先是一愣,随即劈手夺过拜帖,松手放开了他。 小五抚了抚胸口,顺下气来,偷眼瞄了瞄白玉堂。心中自有埋怨,道是伴君如伴虎,现下看来,伴鼠也好辛苦…… 也不知道那些小姐夫人们看上这位脾气暴躁的主子哪里好了,八成是被那俊俏外表给迷了,若真要近了身,只怕挨不过他一句吼骂就要吓昏了。 白玉堂看过蔡府拜帖,便交回他手里。 小五以为他又要拒绝,收下两帖便道:“小的这就将两封帖子送回去。” 正要转身离去,白玉堂突然将他拉住。 “慢着。” “五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回话,白某应邀。” 小五奇了,适才还说不爱喝别人请的酒,怎这会又变挂了? “那五爷是打算应谁的邀?” “……” 白玉堂凝视着那烫金拜帖,定言说道:“蔡府。” 这江宁蔡府,并非寻常富户。 早年仙逝的蔡老爷子,曾任光禄寺正卿之位,专掌酒礼膳馐。颇得先帝喜欢,赐禄丰厚,年迈退职之后带了一众家眷移居江宁。 仁宗帝恤之,故又授与宫中酒品进贡之利,令其成为江宁一带司酒龙头。 蔡老爷子仅有一嫡子,五代单传,因而对之宠溺非常,自小未经挫折性子稍嫌懦弱。 自蔡老爷子过世之后,表面上是嫡子继位,但实际上掌控蔡家上下的,却是恒钧之母蔡刘氏。 蔡府豪院座落在城东,气势非凡,当不愧是一方豪富。 方口大门前,有两名门侍把守。 黄昏日落,忽见一名白衣公子翩然而来,在府前一站,抬头看了看那蔡府匾额,便立而不动了。 门侍见其衣着光鲜,仪表出众,连忙上前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白衣公子并无应话,只从怀中取出一纸拜帖递过。 一见是家中大少爷交代过的贵客,门侍连忙行礼鞠躬,引他入府。 绕过门廊,就见前有一石桥腾过湾清池水,水流自西向东。又见土石相间成山,石生朴花苍草,摇影翠竹,又有一番野趣。 景园与长廊相接,成蜿蜒折道,人若步走其中,但觉曲折迂回,乃有步移景换之巧。 临池而有亭榭,与园中山水相映成趣,自然融为一体。巧夺天工,堪比苏州苏舜钦之胜景私园——沧浪亭。 有如此景致,偏那白衣公子无心欣赏。 园景入目,只映其形,未见其意。 又过复廊,便见一小榭映影湖边,门侍带路到此,便告辞离去。 白衣公子抬头看那竹榭,乃见有匾题书,曰:“细雨阁”,眉心一皱。 便在此时,竹门打开,一剪粉红丽影翩然如蝶。 “玉堂!你果然来了……” 得见他应邀前来,不禁是杏眸浮泪,丹唇微抿,难抑内心激动。 女子娇柔,似海棠经雨,足醉人魂。 白玉堂心中一动,足下踏出一步欲上前,但拳却猛是紧了紧,硬是滞住身形。而后,拱手施礼,曰:“蔡夫人有礼。” “……” 一语问候,如惊雷炸顶,教秋娘浑身一震。 “蔡公子盛情相邀,白某若是不来,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秋娘语声有涩:“相公有意结识玉……结识白公子,故而送帖相邀。只是碰巧有事外出不能相陪,妾身已在榭内备好薄酒,就请白公子入内说话吧。” 白玉堂闻言,剑眉轻挑。 锐目之下,难藏隐晦。秋娘心中有虚,不禁稍稍偏开视线。 “既然蔡公子事忙,白某亦不便打扰。就请夫人相告一声,就说白某承其盛意。就此告辞。”言罢,一拱手,转身便走。 “玉堂莫走!” 秋娘心中一急,抢前几步欲拉其袖。 却见白影如风,流过指尖,任谁都抓不住。 秋娘低头,看着虚无一物的手,极是凄楚。 “唉……”始终与她有情,白玉堂见她神伤至此,终是心有不忍,轻轻一叹柔声道:“时如逝水,一去不复。婉秋,你我青梅竹马,情义自在不言中。又何必旁生枝节,扰水生波?” “玉堂,你始终未曾忘我,对吗?” “错了。” “否则你又怎会应邀前来?” “白某只是想亲眼看看你过得是否安好。”白玉堂躲开她热切视线,“蔡公子与蔡夫人乃是佳偶天成,更当好自珍惜。” 她深深凝视着他。 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竹榭何以名为‘细雨阁’?” 白玉堂微愕,眼神晃过一丝乱意,方才缓缓摇头:“白某一介草莽,未懂其中藏意。” “玉堂,你当真如此无情?” 依旧是淡素娥眉,皱而怜心。 只可惜音容未改,人事早非。她已不是烂漫天真的少女,而他,亦不再是那情窦初开的少年。 为一时牵挂,应邀赴约。 此来,却是错了。 这一汪春水,他更不能再扰。 白玉堂脸色一沉,声音冰冷无情:“请蔡夫人好自珍重。告辞。” 言罢,摔袖转身,脚下一点提气而起,施展轻功掠去无踪。 风动竹摇,唯见女子纤影,似草无根。 沙沙叶声,闻得幽怨吟哦,碾碎心神。 “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玉堂,你明明知道的……” 展昭来这江宁府衙已逾三日,公差务忙,未见半分闲暇。 这夜,刚自外得归,疲累之感倒跟身在开封府一般无异。 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那衙顶。 随即恍然一悟,不禁诧笑。 真昏头了,这里并非开封府,那只好闹的小白鼠又怎会平白无故,恣意挑韧窝在瓦上赏月观星。 刚欲迈步入内,忽闻脑后劲风袭来。 展昭侧身,一圆滚重物擦耳而去。 旁有白影疾急掠过,将那物事一把捞住。 待他定神看去,看到的是一张嘻笑得意的脸。 “猫儿,白爷请你喝酒,居然不领情?” 他手提适才偷袭之物,展昭所见,乃是一只大酒坛子,再闻他无礼说话,不禁大为气结。 这哪里是请人喝酒? 根本就是寻机找茬! 亦早料到这只小白鼠耐不住,迟早准会来找麻烦,展昭轻叹一声,道:“白兄盛情,展某心领就是。” “不行不行!猫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白五爷难得有此雅兴邀你共饮,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展昭瞥了他一眼,心道你的兴致来得还总是时候,大白天是来邀战,三更半夜则来灌酒。那手中的酒,只怕也是从那家倒霉的酒铺盗出来的。 正欲拒之,白玉堂身形已骤,飞身上檐,大大咧咧地跨腿一坐,顺手将酒坛侧放一旁拍了拍,又朝那尚立在院中的展昭勾勾手指。 “你——” 懒理展昭气恼,白玉堂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酒杯,另手掀起盖子,倾坛满斟此杯,随即凑于鼻下,轻闻之后叹道:“嗯,脉脉清雅……”脖子一昂,佳酿落喉,更是清冽纯净,不禁大赞一声:“好酒!!” 展昭抬头看那个把府衙房顶当酒肆的家伙,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 白玉堂再倾了一杯喝下,又斟了第三杯,方才眯眼瞧瞧地上站着的人,吃吃一笑,道:“吾饮汾清二杯,劝汝于邺酌两杯。” 话方落,握杯手指劲弹杯身,白瓷酒杯瞬似暗器急瞬,直打展昭面门。 展昭见酒杯打来,亦不慌忙。 身形骤腾,自空伸出猿臂一捞,落脚之时,已稳立瓦上。 一起一落,动作轻灵自不在话下。难得的是,他手中杯盏仍是酒液溢边,未洒半滴! 这手功夫,足教人目瞪口呆,艳羡赞叹。可那白玉堂瞧得却似无物,从怀里掏出第二只杯子,倒满,朝他稍稍抬手:“干杯!” 展昭微微一笑,举杯言道:“干。” 酒过,展昭问:“白兄今日怎会有如此闲情?” 一丝波动掠过眸中,白玉堂翻手再倒一杯,仰头饮下,方曰:“白爷喝酒,难道还要择选黄道吉日不成?” “展某并无此意。” 展昭走近,弯身坐下,将杯子侧放坛边。 “只是奇怪,白兄身上怎会有女子香气?” “啊?!”白玉堂闻言连忙挺直身子,拉起衣袖闻了闻,却未曾嗅到半分味道,“没有啊……”正是奇怪,抬头就见那展昭面容仍端,眼却带诈。 适才动作,分明是此地无银之举。 白玉堂顿是满脸扑红,炸声恼骂:“臭猫!敢诈你白爷?!” 展昭摇头,道:“今日偶经蔡家,正巧见门侍引白兄入内,故而有所一测。” “嗤——你又知道……”白玉堂垂下头,盯视着在指间转动的杯子。 沉默片刻,忽道:“猫儿,白爷一生自命不做悔事。但这趟约,是赴错了。” “……” 展昭无答,伸手拿过酒坛,替他满上。 白玉堂缓缓喝下。 展昭又自斟一杯,伴他饮尽。 不须说,亦不须答。 纵是无言,亦能相知。 月色见遐。 这一坛汾酿,很快便喝干见了坛底。 这时有守夜衙役巡逻至此,闻得屋顶微声,连忙抬头查看,月色中赫见一显眼的白影潜伏屋顶,竟误为盗贼,立马扯直嗓门大叫起来。 这倒也不能怪他无状,普天之下,只怕除了开封府上下对屋顶乃属白老鼠地盘的奇事见怪不怪,想必也没第二个衙门的差役不将半夜三更坐在房檐吃酒的人当作盗贼。 下面敲锣打鼓,上面的人倒仍是悠闲自得。 待火把将衙内照得如同白昼,便连知府大人也惊动了。 “上面盗贼听好了!快快下来!!不然、不然……” 展昭未及出面,便认出那知府声音。平日就觉他做事弛缓,今夜见了盗贼竟也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心中有叹,倒也难怪始终未得解案,需报急求助于开封府了。 “诶?”白玉堂听了叫声,往下探出头去。 火光之中,那知府半搭拉了一件薄外衣,圆胖的脸没半分威仪,小眼睛一紧张竟眯成两线。 白玉堂一见此人,顿时失声唤道:“怎么是你啊!面团儿!?” 三 “白玉堂!” 江宁知府竟也是惊讶莫名,指了白玉堂直唤其名。 展昭听得白玉堂那句话,再仔细看了那面容白净,胖胖呼呼的知府大人,可还真是满像一团精白面儿。 白玉堂翻身落地,抢前一步,双手按住其肩,上下打量一遍,方才咧嘴笑道:“我说面团儿,你混得还不错嘛!” 知府大人那两小眼睛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两条弯弯小曲线。 见他乐呵呵地顺意点头:“还行!还行!呵呵……” 展昭不禁心中有奇。 他深知白玉堂心高气傲,不屑与官场众人相交,而今却与这堂堂江宁知府颇有情谊?实在意料之外。 知府凑过去,闷声道:“回来这些天也不说一声,你还真是寡情薄幸啊!”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一遇故友,白玉堂便是满心愉悦,“你有所不知,我可是有三个月头未踏出江宁酒坊。” “哦!”似乎也知道江宁婆婆的厉害,江宁知府连连点头称是,“这就怪不得你了。” “找死啊你!” 白玉堂是完全没把他这知府官衔放在眼里,大大咧咧地骂了一句,又伸手拍他肩膀,在旁众人见这名窃贼嫌犯居然如此放肆。 为首捕头不禁喝道:“大胆!竟敢对大人无礼?!” 不料那白玉堂却是连一眼也懒赏,鼻子哼了半声,对其叱喝不屑一顾。 衙役捕快见其前有嫌在屋顶行鼠窃之为,而今更是态度甚嚣,顿被激恼,纷纷挽袖拉刀要上来抓人。 白玉堂不作声色,双手收于背后,一旁展昭却未错过那双眸中流过的半丝嗜趣。 在酒坊关了三月,看来这白老鼠是拳脚发痒,迫不及待要找几个冤大头来泄泄躁火了。 展昭又看了看那群未明白这会儿到底惹上个什么狠角色,尚在张牙舞爪的衙役。掂量着若是他出手相阻,想必逃不过再来一场猫鼠大斗。 而这群衙役捕快平日虽不至鱼肉乡邻,但始终脱不了官派之嚣,今日一役,也好让这帮猛撞家伙日后处事待人多提点神…… 如此一想,他倒也不忙出手,便是抱了双臂立了一旁。 “慢、慢着……” 那知府见衙役要动手,意欲劝阻,可他平日官威不足,那些刚愎捕快们耳里怎听得入他的话,几名彪形大汉大步冲前,虎虎拳风顿向白玉堂面门砸来。 沙锅大拳眼见要捶上那冠玉俊脸。 风卷,火摇,影摆。 白衣未动。 似未动,拳落空。 接连几拳,亦皆打在空气。 众人愕然,拳头明明要打中了,可不知怎的,连半根发丝都未能蹭到。 当真邪呼! 再看那白玉堂,面不改容,闲适如始。 “让开。” 捕头看得不耐,一声咋喝,众捕快连忙让出路来。 瞧这厮是气势汹汹,偏白玉堂淡薄悠闲。背手而立,仰首眺空,仿不过是偶有闲情,半夜外出赏月观星那般。 如此更将捕头激恼。闻一声大吼,熊悍身躯斜走左半虚步,双臂齐出,压肘翻腕,两掌成虎爪之势扣向白玉堂肩膊。 白玉堂眉峰轻抬,双爪带风掠面生疼,足见其十指贯满内劲,旨在碎人肩骨。若寻常人被此招打中,只怕余后残生两臂不能提拿重物。 既非要犯又非恶盗,方一交手便狠出辣招,伤人至残。 白玉堂冷哼一声,身形如风卷掠,旋身错开来势。 捕头见一招不成,未待招式使老,右脚画圈,左迈弓步,右肘沉垂,大喝一声:“喝!!”虎爪当胸抓至,成抱石之势。 双爪虎虎生风,如饿虎擒羊。 能当上江宁府衙捕头,自然有其高明之处,往日擒犯拿凶,从未遇敌手,不免令他心存娇纵。 只可惜,今日他遇到的,却是多次套上“钦命要犯”头衔的锦毛鼠白玉堂! 任拳掌交加,耍得风尘四起,那身白衣却未粘半点污尘。 雪衣飘忽,步履潇洒,如同闲庭信步。 二十招既过。 “怎么可能?!” 捕头无从置信自己自傲的功夫竟连半片衣裳亦未能蹭到。 见他停了手,白玉堂亦停下步履,瞄了瞄满头大汗的捕头,终于将一直靠背而垂的右手伸出。 捕头大惊,料此人要出手了!慌忙严阵以待,将毕生内劲灌注十指指尖,双目死死盯紧对手每半分的异动。 只见白玉堂缓缓抬手,举上面门之处…… “啊哈——” 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噗——”一旁展昭终于是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他这声笑虽是无心,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捕头急怒攻心,横手抢过一衙役佩刀,朝白玉堂兜头砍去。 “住手!” 展昭连忙出言喝止,却是太迟。 漆墨眼神闪过一丝戾意,人影一闪,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人能清楚看到白玉堂是如何出手。钢刀铿然坠地,那捕头惨叫着捂了右手手臂跌倒地上。 展昭跳入圈内,替捕头察看了伤势,那条手臂臂骨裂断,肩膊脱肘,便是未废,日后亦难再使刚劲霸道的虎爪功。 “唉……”不禁轻轻一叹,纵然要令这恶吏警醒,却亦未免过于狠辣。 “大胆狂徒,竟敢行凶伤人!?” “兄弟们,咱们要替捕头报仇!!” “对!!”“对!!”…… 捕快衙役见捕头重伤,皆是义愤填膺,纷纷抽出佩刀要一涌上前。 “慢着!!”展昭连忙站起身来,拦住众人。 那群人两眼发红犹如公牛,其中一人大声喝道:“展大人,请你让开!!” 展昭无语,缓缓摇头,并无退让之意。 “展大人!你怎可维护如此恶徒?!” “请展大人快些让开!!咱兄弟要擒下恶徒替捕头报仇!!” “哈哈哈哈哈……” 白玉堂突然仰天狂笑,一捕快听得刺耳,喝道:“你笑什么?!” 笑声骤止,锐眸射出寒芒,扫过众人脸上,森冷视线,一时间竟无人再敢喧嚣。 院内瞬是鸦雀无声,只剩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 刀锋眸光停留在展昭坚立不退的身躯。 “人家不屑领情嘞!猫儿——”话未尽,只见他挑起脚边钢刀,随手握来,尚背在身后的左手骤伸,曲指成弓,劲弹刀身,就听“铿!!”一声脆响,那把钢刀竟拦腰截断,刀头带着劲风射出,飙掠众人头顶,整身打入廊柱。 “——你又何必枉作小人?” 冷冷笑意,教众捕快脖子发凉。 见他露了这么一手,头脑发热的人方觉察自己适才所为,与撩虎无异,若非展昭制止,他们少不了与捕头同样下场。 白玉堂迈前一步,眉不轻皱,瞥了地上辗转哀嚎的人一眼,冷哼道:“今日断你一臂,教你知道——若没真本事,莫在人前逞嚣。” “够了。” 展昭将捕头扶起,唤人来将其抬去送医诊治。 “哼。”臭猫儿,见不得别人可怜模样,想必那无聊悯情又自发作了。 白玉堂却亦未再作留难,哼了一声便背身不看。 此时那“面团儿”知府才回过神来,见捕头重伤被抬了去,连忙问道:“展大人,张捕头这伤……” 展昭道:“伤及筋骨,半月难复。” 圆圆的脸蛋顿时哭丧如缟:“啊?!这、这……可怎么办啊?……案子、案子还没破……捕头不在,那、那……” 朋友有难,白玉堂岂会袖手一旁? 掌拍其背,豪言顿出:“放心,有我白玉堂在,便是天塌下来,我也替你扛了!” “真的?” 眯着可爱的两眼闪出光彩。 展昭却不苟同:“慢着,知府大人,办案乃是公务,岂可假以人手?” “不行啊?” “自然不行。” 他态度坚决,“面团儿”顿似霜打嫩叶般——瘪了,可怜兮兮如遭遗弃的神色还真不像个掌管一方的知府大人。 “臭猫儿!你这顽石脑袋怎不肯变通啊!” 展昭越是阻止,白玉堂兴致越大。 与猫儿唱反调,那可是他的常活儿了。 “反正我闲来无事,闷得慌哩!”搭上“面团儿”的肩膀,“就卖个面子给你,暂且屈尊当你的捕头。怎么样?” “求之不得!” “白玉堂你——” “猫儿,”得了知府首肯,白玉堂朝展昭眨眨眼,邈嘴一笑,“我现在可是江宁府的捕头了。是什么棘手案子?且说来白爷听听!” 展昭毕竟是外来官差,衙内任命官差之事他亦无权过问。 瞧着那知府像捡了宝贝般,笑嘻嘻地供着白玉堂这尊佛爷往内堂走去。这对颠倒关系的知府老爷和新任捕头,展昭只得苦笑,却也是奈何不得。 三人在偏厅落座,知府将案情一一细说。 白玉堂听得不禁是皱了眉头。 料不到他窝在江宁酒坊的这三月内,城里竟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凶杀惨案。 时是雨季,上月数日连场暴雨,江宁城南十里牛首山遭山洪冲刷,西麓崩滑大片土坡。 牛首山附近一弘觉寺,常有寺僧上山采摘蘑菇、野菜,一日雨停,两寺僧路过土坡竟发现一只人臂破土而出,朝天探抓,连忙赶到县衙报官。 县官率领衙役急至现场挖掘,竟在砂泥之下,刨出一十二具尸体。十二具尸体杂乱堆埋,身上衣物遍布发黑血渍。此地既非家坟亦非乱葬,极有可能是凶杀弃尸之所。县官不敢怠慢,立派人急报府衙。 江宁新任知府韩拓接报,瞬即调派人手赶赴现场。 牛首山附近人烟稀疏,常日除信众到宏觉寺礼佛,鲜有人至。 凶徒将尸体深埋山中,若非天降豪雨至使山体泻坡,露出一方人臂,只怕这一十二具尸体便要冤沉山底。 忤作查验所得,一十二人皆为男子,尸身早已腐烂,面容难辨。身上并无致命钝器伤痕,但可怖之处,每人身上男器皆被齐根割去。 此十二名男子岁数不等,上至四十尸强仕,下至二十余亦有。身上虽是衣着齐全,但并无具体身份线索可寻。再查人口失踪备策,亦无登录。 府衙发出榜文告示,家有失踪人口前来认领者,辨非其亲。 告半月余,竟未能查得任一人身份,案件全无进展。 “……” 杀人已是穷凶,凶徒竟残人肢体,埋尸荒野,实骇人听闻。 纵然长年江湖打滚,穿梭腥风血雨,但听了此案白玉堂亦不禁心感悚然。 展昭侧目注意他脸上神色,了然其感。当日他在开封府听公孙先生说读江宁府求助案函,便是他看惯铡断人首,公堂魂断之事,亦难免心寒。 冠玉面上青气一现,眉峰若剑煞意无掩:“滥杀无辜,罪不容恕。白某定要将凶徒大卸八块,以祭一十二条怨死亡魂!” “白兄,莫要冲动。”展昭连忙伸手轻按其腕,心知白玉堂快意恩仇,那贼徒当真落在他的手上,只怕是绝对到不了公堂,立下温言劝道,“既然白兄暂摄捕头一职,凡事更应秉公而为,不可滥用私刑。” 白玉堂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猫儿做事恁是婆妈。恶人当屠,若待秋后,那一十二人已是白骨化灰,魂散冤沉。” “凶徒所为纵是国法难容,但亦须以律惩之。” 焦灼的视线又自迸出火花。 二人总是如此,纵然目标一致,但方式方法不同,总难免吵上几句。 偏那知府韩拓饶不识趣,胖胖圆圆的脑袋摇摇晃晃,慢吞吞地说道:“那也该劈成十二块,匀与各家坟前奠祭啊!玉堂,你算错了……” “废话什么?!”白玉堂转头给他一记狠瞪。 “大人,莫说戏言。”展昭苦笑。 “我说的是实话嘛……”委屈地瞄了瞄二人,他这个大老爷当的可真冤诶……说实话还遭人骂。 白玉堂肘撑桌上,回到正题:“目下可有什么线索?” 韩拓摇头:“由于现场并无留下证物,令此案完全无迹可寻,一直耽搁,只好去函求助开封府。幸得包大人相助,委派展大人到此协案。” “话择点处。”白玉堂不耐烦地扬扬手。 他言辞无礼,这位官老爷竟也无计较,连连点头:“喔!这几日展大人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 “猫鼻子可还真灵啊!” 明褒暗损,展昭也是听习惯了,瞥了他一眼,续道:“凶手连环杀人,定有其特殊目的。寻一十二人彼此关联或是相同之处,必为破案关键。” “查不到身份又如何能寻其中关联?” “不错,查不到。然,这十二人皆查不出身份,便是一个最大的关联。” 白玉堂眉头轻皱,未能尽悉其意,顿是不耐:“臭猫,少故弄玄虚!” 却见展昭微微一笑,不答。 正待发作,旁边韩拓连忙接道:“原来这些人根本不是江宁人氏,都是过往商贾或是旅者,故而失踪之后无人报案。据捕快所查,江宁城内各大客栈在三月内不知所踪者共计一十一人,皆为独身投宿者。后又有几名店小二认出死者其中五人,都是某夜留下行藏货物,离去不归。” 展昭心细如发,自蛛丝马迹间发觉旁人难察之妙,白玉堂赏叹之余,心中却又有些不甘,冷啐道:“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如何能查其根究?” 韩拓被问得结舌,只得扭头看向展昭。 但见墨瞳一亮,唇起微弧:“白兄莫非忘了此为何地?” 白玉堂始有一愕,瞬已诧悟。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两人互视一笑,了然心中。 可怜旁边那位知府大人如堕五里云雾:“这里是江宁府,有商贾过往亦属平常啊!” 白玉堂曲了指节轻敲桌面:“到这江宁秦淮之地,难有不上妓院的男人!” 韩拓恍然大悟,连忙道:“本官马上派人到各大青楼妓院查问!” “且慢!”展昭叫止,“大人请听展某一言。此案已轰动一时,凶徒想必已所有防备,衙差盘查难有收获。” “那展大人的意思是……?” 白玉堂两颗眼珠子咕噜一转,上下打量面前这名腰杆竖得笔挺的男子,突然露出一脸贼笑:“猫儿,你该不是耐不住寂寞,假公济私上青楼找乐子吧?” “……” 言及公事,展昭完全不受其激,面容平静,古井不波。 淡淡续言道:“白兄多虑了。” “嘿嘿,瞒得过别人,却难瞒得过我!”白玉堂满是大度地摆摆手,“也罢也罢,猫儿脸皮子薄得很。不过这事嘛,断少不了白五爷一份!” “白兄,暗访之事还是展某只身前去比较恰当。” “嗯?!” 白玉堂闻言不忿,瞪了他一眼。 展昭不以为意,耐心解释道:“白兄请细想一下,展某初到江宁,乃是面生之人,不易引人注意,独身访查才更得其效。” “才怪。” 瞟了瞟那张斯文俊逸的面孔,白玉堂心道就你这副模样进去青楼,不招来大群胭脂蝴蝶更加引人注目才怪! 腰间折扇顺手牵来,“啪”的一声潇洒打开,浪荡公子本色顿显无遗,“猫儿,这你就不懂规矩了。就你这行头,若是去了,一看便知是来踩盘子的,又如何能从那玲珑八面的欢场女子口中套出虚实?” 展昭亦非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纵不好此道,行江湖、办公案亦少不免耳濡目染,硕黑眸子轻眯:“白兄可有高见?” “高见倒是没有,”白玉堂得意洋洋,“只是白某若去,自比一只傻愣愣的猫儿去了好得多。” 展昭眼带打量,扫视半刻,方才吐出话来:“确实,你这行头,若是去了,一看便知是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喂!你——” “玉、玉堂,有事好商量……” 总是被搁在一旁无人理会的江宁知府,吱了半句,颤颤微微地企图引起二人注意,怎料那白玉堂猛一侧首,丢去一大白眼:“少说废话!!” “是、是……” 惧服在捕头淫威之下的无辜知府大人,缩了缩脖子。然后,回头看向稍微比较好说话的展昭,赔笑道:“那、那个展大人,您看这……” “大人不必多言。若大人信得过展某,就请让展某一人前往。” “这、这……” “臭猫儿,你当真是冥顽不化!!” “白玉堂,请你不要故意为难展某。” “哪里为难你了?!哼,我看你是想撇下我,自个儿去找乐子!” “胡闹!展某是去办公务,岂会有寻欢作乐的心情?!” “那你让我同去!” “不行。” …… 明明论的是公务,听着听着却变了味儿。韩拓在一旁待着,自知无力阻止,只好眨巴了两只可怜的小眼睛,等待这两位皆不好惹的主子吵累了骂无聊了…… 唉,他招谁惹谁了啊…… 他或是不知,自己招来的是一只御猫,惹来的是一只锦毛鼠。 猫鼠同处一屋,焉有不斗之理? 江宁府衙,宁日远已。 四 “岂有此理!” 白瓷酒杯重重砸在桌上,残酒飞溅,但见那白衣公子满面怒容,发狠地瞅着那壶清露酒酿,如仇人一般。 “可恶、该死、呈官威的臭猫!!” 朗目全无醉意,仿佛那熏人酒气早被胸中急焚烧火蒸焚散尽。 再倾壶已空,便听他提声喝唤:“小二,再上一壶!” 绯红脸颊,一反常日皙白,熏粉颜色,想那倾国美人亦不外如是。 若静观其貌,或难与娇女相辨。 但见他斟饮之姿,却是豪比大漠虬髯。 提壶,斟倒,仰首,灌喉。 干脆利落,不消半柱香,便又空去一壶烧香春。 旁边坐着的胖圆男子,小眼眯眯溜了溜桌上地上成堆的空酒壶,额头是直冒汗,嘴皮子蠕动了几下,似乎有言欲劝。 只可惜积威难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面团儿,你倒说说,他那御前护卫才多大的官儿?!竟在白爷面前摆谱?!哼!!放屁!!”小二送上酒来,白玉堂连斟亦免去,提壶就饮。 “那是四品的官……大着哪……”韩拓嘟嘟囔囔,不敢放大声息。 “什么?!” 偏那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人耳朵尖得厉害,横眼一扫,若非韩拓脑袋缩得恁快,那粉圆团上便要被刺出两窟窿。 “没、没什么……” “哼。你也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你小子把我拦住,臭猫儿能占这便宜?!” “不拦你,我那府衙还能立着嘛……” “说什么哪?!哼哼唧唧的?!” “没、没什么,我是说都是我的错!”韩拓哈着脸,陪笑道,“玉堂啊,这事我看就由着展大人去吧!你也落个清闲……” “啐,没那么便宜!!” 韩拓一个哆嗦。 “留守府衙,听候差遣?……哼哼,猫儿记性恁差……”俊容怒色忽而敛去,嘴角半藐弧度,笑姿带诡,教旁侧之人看了不禁往外挪了挪浑圆的屁股。 那玉白瓷盏受劲指脆弹,自空落入桌上那堆酒坛中央。杯身本是脆弱,受巧力所控,似陀螺激旋,绕撞四方,竟将坛壶撞出桌去。 先有坛碎壶裂之声,又闻白玉堂放声大笑。 桌心之上,仅剩那杯盏稳立,屹旋不休。 玉瓷,如人。 傲心,傲性。 笑声兀止,忽见他捻回杯盏,玩于指间。 眉宇带蔑,瞟过地上散碎破片。 “白五爷何曾听人差遣?” 韩拓擦了擦脸上的汗,所幸掌柜还认得他这位知府大人,否则定将他俩当成是砸场子的给丢出去。 展大人啊,本官已然尽力,之后若有什么,可就与本官无关了…… 这日入夜时分,凉风习习吹散朝时暑气。 秦淮两岸早早挂上彩灯飘帜,画楼之上,莺莺燕燕,骚乱人心。途过者无不脚步有豫,目光留连难舍。 青楼妓女对此种眼神熟悉非常,早猜透男人心思。立如遇蜜蚂蚁一般,将那些心痒难耐的男子拥进楼内。入得楼去,自然少不免又是一番靡靡云雨,乱散金钱。 河上缓缓滑来一尾小舟,渐靠岸而泊。 自舟上下来一人,众女连忙看去,却见此人不过是一身素蓝长衫,无半点贵重饰物,在这片炫耀华夸的地方反有格格不入之感。风花雪月之地,谁人衣饰荣华谁人兜里富贵。望得来人衣着实在简朴,众女便无心搭理。 那人步上堤岸,稍一抬头,容貌露于灯笼光下。 刹时教岸上女子同吸一口凉气。 非因其俊。 见一双朗目沉墨,眉若剑锋,面容只属端正,未曾问鼎俊俏。但一身侠气,纵他手中此刻无剑,亦难盖其涵。 英气逼人不霸道,儒雅斯文非温吞。 青素蓝衣,挺傲之姿何须华表来饰? 众女不禁心盼此人能在帐下一宿,纷纷骚首弄姿,摆出各种媚态求引墨眸一注。 怎料那男子目不斜视,嘤声燕语、红袖飘香待如掠耳风声,迈步便过。 众女只得望了此人背影,暗自兴叹。 如此不凡男子,自然是一名心平若水、不嗜酒色的真英雄,对当红的她们不屑一顾,更加令人心生崇慕。 …… 却在下一瞬,所有人的下巴几乎都掉地上去了。 这位教人无限憧憬的侠士,竟然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直进一家妓院! 而且,还是全城最破、姑娘最次、生意最差的那一家?! 一见有客入来,鸨母立刻上来招呼。重粉脸上堆满笑容,红艳大嘴口若悬河,自有一番称颂赞叹。 展昭亦不打断,淡然稳坐,未发一言。 那鸨母察言观色,当知进退,连忙收了冗话,小心问道:“敢问公子,可有相熟的姑娘?” “没有。” “公子请放心!我们悦红楼的姑娘每个都是国色天香,善解人意,保您满意!” “嗯。” “不知公子心中可有属意?” “不敢劳烦。我只是想见见你们楼里最红的几位姑娘。” “当然当然!” 鸨母连忙往里喊去:“小梅、小兰、小菊、小竹,快出来见客咯!” 随即从内传来清脆应声,四名鲜艳衣着的女子扭着腰肢走出秀阁,若称国色天香实在为过,充其量也只算清秀可人。若是淡素娥眉亦不乏赏心悦目,却刻意涂上了殷红的胭脂,蔻丹甲色指翘兰花,浸染欢场艳丽,反显做作。 一见来客,立时眼泛霞彩。 如此人物,平日遇了,早是掩面而过,哪敢多予亲近?今晚机会难得,众女不禁期盼能得一夜恩露。 四人落座,却见展昭眸正神清,腰挺如松。顿教那几名欢场女子一时不能似伺候嫖客那般粘将过去,反而个个规矩,端坐桌旁,未敢动作。 “几位姑娘。” 稳沉话语,教她们心神一震,连忙应道:“奴家伺候了!”一名女子回过神来,连忙斟了水酒凑到展昭嘴前:“公子请酒!” “谢过姑娘。”展昭亦无推却,伸手接了杯盏,泯酒意谢,随即放下。 又有一女子试探问道:“奴家福薄,可否有幸得闻公子尊姓?” 展昭微微一笑,答曰:“在下姓展。” “展公子!” “众位姑娘,请恕展某唐突。此来并非为了风月之事,我有一位朋友,三月前到江宁行商,久时未归,而他……”言及此处,他脸色有涩,“颇嗜风雅之事,所以展某冒昧前来,不知几位姑娘有否见过我这位朋友?” 几女闻得此来非为寻花,却为寻人,心叹惋惜。 但见他态度诚恳,非但无丝毫猥琐眼神,对青楼妓女的她们更没有半分鄙夷,对其人更是心驰神往,所问之事自是句句有答,知无不言。 过了半个时辰,展昭已尽获四人所知,心中暗自记下,亦无意再作逗留,从怀里掏了银两,招来鸨母结帐告辞。 几女虽觉惋惜,但亦知强留不得。 出了悦红楼,展昭却又转身入了隔壁一家青楼妓院。 骤眼看来,还真似一急色之徒。 如此折腾一夜,展昭已访秦淮河畔十家青楼。 从最后一家步出,抬眼看天,东方早是泛白。 不禁微感疲惫,几日下来,所访青楼不下数十,却始终未有从中获得丝毫线索。忆起昨夜,那群粘字诀使得堪比武林高手的青楼女子们,他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方得脱出生天。 他倒情愿与数十高手恶斗三天三夜,总比惹来一身郁香脂味的好。 若是放那只白老鼠来干,定必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吧? 思及那人,展昭轻轻一叹。 这几日白玉堂遇他时,总规规矩矩、必恭必敬地唤一句“展大人”。 话是恭顺,听却刺耳。 想是那日语气过重,惹恼了这只最恨自己耍官腔的小白鼠。 与他相交甚久,展昭又怎会不知其性。本以为必会咆跳如雷,拆房踹墙,闹个天翻地覆。如此倒容易收拾。 偏他近日乖巧异常,外差回来竟也见其老老实实,稳坐知府房中,倒还真是留守备差。 这么一来,反教展昭一时无从下手。 但他却知,白玉堂,绝对不是如此容易说话的主。 唉……臭老鼠,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 正准备返衙休息,忽听得背后传来喧闹。 “我要见莲儿!我要见莲儿!!” “赵公子莫要为难奴家了,莲儿这几日身体不适……” “放屁!!她被人强迫了是不是?!” “哎呀……赵公子休要胡言,莲儿怎会遭人强迫?她是遇到大贵人了!” 展昭本无意去理,迈腿欲走,却忽闻那男子不甘吼道:“老虔婆,你当我不知道?!这几天附近妓院里的头牌姑娘全被包起,一个都不许见客!莲儿定也是被强迫了!今日我无论如何也要见她一面问个清楚!!” “见不得啊赵公子,那位贵人可是砸下重金。我们打开门板做生意的,也不敢得罪啊!” “难道我就给不起钱吗?!我倒要见识见识是谁人这么大的排头!让我进去!!” “赵公子请息怒,不瞒您说,那位贵客虽然付了银两,但却一直不曾来过!”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们莲儿连背影都没见到过,就请公子放心回去吧!缓过了这几天,莲儿还不是跟以往一般与赵公子您相亲相爱?” 那鸨母连哄带骗将那赵姓公子劝了回去,刚一回头却对上一双锐眸。 “请问适才你们所说,附近青楼头牌都被包起,可是实言?” 鸨母连连点头,答曰:“确是如此。” “不知你可还记得那人模样?” “哎呀公子,我哪里记得……” 展昭眉头轻皱,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那鸨母见钱眼开,倒豆一般悉数说来:“是位俊俏公子,穿着……对,一身白衣,手摇折扇,那个俊啊,险让人晃花了眼。出手当真阔绰!都是拿金锭付帐!!” “他可有留宿?” 鸨母左右看了看,见那赵姓公子已不见踪影,方才说道:“有是有,与莲儿在阁内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后以重金包下莲儿十日之期,随即便走。后来我听附近的人说,当天夜里他一口气包下所有院子的头牌……” 说着说着,她忽是注意到这位温文客人脸色不妥,不禁小心问道:“这位爷莫非认得那位公子?” 展昭岂会听不出是何人作为,早已气得牙咬齿切。 鸨母一问,犹似火上浇油。 “如此人物,展某何德何能与之相识。” 被他浑身怒气所骇,鸨母连缩两步。 不禁暗想,原来这位爷对莲儿也是情有独衷,无怪一副要将那英俊公子拆皮卸骨的模样…… 展昭自问非苛刻之人,每事所令必定有因。白玉堂诸多留难,他亦并未指望那只顽劣白鼠会完全服从。也不过希望他稍是安分,以免去不必要的风波。 料不到这只好事老鼠,竟然完全不分轻重,故意阻挠办案。少了那些头牌花魁的供词,前几日的暗访,简直全无意义。 展昭越想越恼,脚下步伐也越来越急。 臭老鼠!!当真可恶!!!竟然—— 扯后腿?! 本已是生风步伐,不知何时换成了腾跃轻功,急疾身法顿化成一道蓝影,飞似的自瓦顶向府衙奔去。 清晨凉意习习,燥日未尽显现,倒是仲夏最舒爽的时分。 府衙后院,白玉堂早起,涮洗完毕便走出房门。 抬头见天是无云天,宙是无量宙,顿觉神清气爽,一时兴起,脚下弹点而起,影随人动,白衣翻飞,施展轻功在院内遛了一圈。 但见身影掠过院后摆放的兵器架,顺手一抄—— “唿——唿——唿——唿——唿——”五声急烈风响,未及见其所使之兵,已觉风掠割面。 点若梅花,其劲碎石。 白玉堂鹤屹院中,身稍偏,形却稳,手中使器乃一抡丈二长棍。 随见白影挪展,步在数尺之地进退,棍招展开,顿如咆雨骤至,疾卷天地万物。 平日他使的是剑,其招诡变且狠。今日这一轮棍式,却是劲道稳炼。劲至棍身,力透棍尖,每棍使出必闻风声呼呼,势猛劲烈,大有片扫江山之霸。 就见他手中长棍越舞越急,越打越猛,瞬息间,周身棍影如山,风卷如漩,地上落叶残枝受斥四方飞散。 正是铜墙铁壁以拒敌,雷电疾暴力破兵! 突然棍止风凝。 见白玉堂身侧而立,长棍点地。 风止,袍摆缓落。 七尺之内,地面无叶无尘。风劲虽过,嗡响未静。 清晨凉息,方敢泛过,撩起一丝鬓边乌发,细碎飘扬。 晨光中,唇角忽而轻起弧度。 “展大人,回来得可真早!” 白玉堂身后院门处,所站蓝衫之人,果然就是展昭。 一路回来,展昭本是心中气盛,打算要好好教训这只好事胡闹的小白鼠。偏未进院门,便闻了呼呼棍响,已料到是谁。 再走近去看,果然见是那白玉堂在院中耍棍。 这一看,不禁心中大赞。 白玉堂非持惯用之兵,但所使棍式绝不逊于剑招。 若说画影一出,虹展破长空。 今见丈二棍横,扫塌一片天。 展昭虽修性沉炼,但毕竟是习武之人,见了好把势,难免心痒,一时倒忘了兴师问罪之举。 待白玉堂招停,再补上一句极其刺耳的“展大人”,展昭方才忆起初衷,脸上欣赏之色顿敛。 臭老鼠,棍招耍得再好,还不是乱捣一通尽坏事! “白捕头,晨起舞棍,好兴致。” 白玉堂何等机敏,怎会听不出他语中藏讽。 眉峰一抬,翻手收棍身后。 转面朝他,咧嘴一笑:“展大人误会了。白某初任捕头,自当乘留守备差之闲,勤练功夫,以备展大人他日有需,鞍前马后地照应大人啊!” 此话应是讨好恭维之意,但听在耳里,却有说不出的刺耳。 展昭岂会不明。 冷笑应道:“展某何德何能,怎敢劳白捕头协案?” 平日涵养极好、怎么逗都不恼的猫儿,这会儿脸黑沉得跟锅底一般,加上一宿未眠,已接近爆发的边缘。 看他这副模样,白玉堂料想必是露馅,心中大喜。 但还是不露声色,困顿问道:“白某驽钝,不明展大人何意。” 只可惜他眼里得意难掩。展昭当下气爆:“白玉堂!!你故意阻挠展某办案是何道理?!” “展大人您又误会了!”白玉堂施然而笑,“大宋律法,似乎并无禁公门捕头到青楼寻乐一条。展大人平日口口声声遵律行事……”眼角扫了扫展昭,“怎么?今日倒是忘了?” “你——” “再况,白某不是开封府直属,要作些什么,展大人……”鼻子哼出半声冷笑,“似乎也管不着!” 展昭态度亦硬:“不论如何,今日你势必要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可以,就看展大人有没本事,撬开白五爷的嘴!”白玉堂话音一落,手中长棍铿地而起,拦腰划出半圆。 呼啸风声,挑韧立至。 “自当奉陪。” 难道展某怕你不成?秦淮河畔一斗反正未了,今日作续亦无不可! 棍横剑起,便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然滚进一大圆球!? 定睛一看,方瞧得那物并非球体,而是江宁知府大人——韩拓!! 二人蓄势待发,眼见便要搭上手,恶战在所难免。可中间突然趴进一团圆滚滚的、四脚趴地、状似肥龟的知府大人……这场面可算滑稽至极。 偏那韩拓不知,摸着跌疼的屁股坐在地上,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这院阶怎这么高……赶明儿让人将它磨平……” 韩拓不识武功,二人此刻若真交手,只怕难逃池鱼之殃。 白玉堂纵是任性,但不愿伤了朋友,立下收棍敛招,两步上前将他揪起身来,恶狠狠地吼道:“捣什么乱啊你?!” “我、我……” 摔跤兼滚地已是不幸,此刻非但没听到安慰,反遭呵责,韩拓无能自辩,只得极是无辜地眨巴两小眼睛。 展昭见他匆匆赶来,必有要事,也收了架式,过去拉住白玉堂:“白兄,莫要冲动,韩大人必是有事相告,且放手让他说话。” “嗤!”白玉堂甩手丢开衣领子,瞥了展昭一眼,“猫儿,这帐可记下了。” “当然。” 展昭应下,随即转问韩拓:“韩大人,可有要事?” 韩拓这才缓过气来,急忙道:“又死了一个人!” 闻此言,展昭微皱眉:“何以称‘又’?” “死者是个男人,据忤作查验,死者身上并无致命钝器伤痕,下体男器也是被齐根割去……” “在何处发现?” “浮尸秦淮河内。” “死者是谁?” “……”韩拓忽然瞄了瞄白玉堂,眼神中流过一丝异样,欲言还止。 白玉堂可见不得别人扭捏,喝道:“看我作甚?!快说清楚了!” “呃……死者是蔡家的少爷——蔡恒钧。……也就是秋娘的相公。” “什么?!” 蔡府上下已得知噩耗,悉闻嫡孙惨死,蔡老夫人更是当场昏倒。府内主事管家已吩咐下人准备举丧之事。 待韩拓等人赶至蔡府,见到蔡府此刻被惨白所裹,哀挽漫院。 通传之后,众人随下仆入了正厅。 厅内端坐一位老夫人,看她年纪已过八十,手拄龙头拐杖,满头华发,脸容憔悴哀伤,但精神仍稳,见了韩拓等人,便吩咐丫鬟上茶款待。 韩拓颇懂礼数,寒暄慰问一番,才道明来意。 蔡老夫人听了,叹得一声:“唉,大人来意,老身明白……只是恒钧他……老身不愿他不得安宁……还望大人见谅!” “老夫人请莫见怪,本官也是例行公事,查问贵府家丁……” “大人,蔡家乃清白世家,此事已在江宁闹得沸沸扬扬,老身不想再多生枝节。” “可本案涉及人命……” 老夫人似乎已不耐烦,轻轻咳嗽一声:“大人行事故我,实在不该。” “老夫人言重了!既然府上不便,本官不扰便是,不扰便是……” 看那身为知府的韩拓对蔡老夫人诺诺应和,一旁展昭不禁大为皱眉。心中忽忧那白玉堂发作,转头一看,却见他气定神闲,无半分妄动神色,正觉奇怪。 韩拓招来随行师爷,吩咐道:“传令下去,不得骚扰蔡府上下。” “是,大人。”师爷应下,又小声地问道,“那学生该当如何载录此案?” “笨。”韩拓瞥了他一眼,“就说蔡少爷急病致死。” “大人,此举不妥!蔡少爷死在秦淮河上,若说得了急病,恐难取信于人。” “师爷言之有理!那么只好说是遇盗了!” “不行啊大人!蔡少爷被发现时,已有多人看到他身上戴着许些名贵配饰,遇盗之说更是纰漏!” 韩拓不悦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想看,蔡少爷死在秦淮河上,而附近都是妓院青楼,瓜田李下,难以避嫌。若找不到死因,以蔡少爷的家财身份,必被误是为花魁头牌争风吃醋勾起杀孽,又或是某女因爱成恨为情杀人……更甚者……” “大人!” 一旁蔡老夫人听不下去了。韩拓跟师爷所言虽无根据,但若无真相示众反令坊间好奇,众口之下难有完骨,蔡家名声怕也难怡保全。 “老夫人有何指教?”韩拓回过头来,笑眯眯的小眼睛总是两条小线。 “还请大人详查此案,替我家钧儿伸冤啊!” 韩拓愕然:“夫人刚才不是……” “老身一时愚昧,望大人不要见怪。” 待蔡老夫人引韩拓入内详谈,白玉堂才转头看向展昭,嗤笑道:“怎么,猫儿?沉不住气了?” “白兄见笑。” “放心吧!”白玉堂抱臂胸前,看着内堂方向,“这臭小子,别的功夫全没有,就扯皮唬人的功夫厉害。不过是一老太婆罢了!” 展昭恍悟,难怪脾气最暴躁的人全无反应,原来早是知道自己的青梅竹马足以应付。 朋友便该如此。 不必言多,只须心懂。 但一个“懂”字,却已是极难做到。 黑硕眸中,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意味。 五 得蔡老夫人首肯,衙内众人立即召集全府家丁仆役,细加盘问。 韩拓与白玉堂、展昭三人则行至后院蔡恒钧居处。 蔡恒钧居处位院之东南,亭台楼阁,幽静宁人,虽显富却不豪奢。三人步过院门,迎面来风。风中,嘤嘤哭声,凄切哀怜,教闻者与之同悲。 白玉堂眉峰轻拢,脚步不禁加快。 花厅内坐了一缟衣女子。 见她鬓带素麻白花,掩面哭泣,一帕方巾早已濡湿。 身旁两名伺候丫鬟,神情木纳,见主母如此悲伤竟未施语劝解。 “婉秋。” 那女子哭得伤心,一时未能听到门外呼唤,待觉了温暖的手指轻柔拭去她脸上泪痕,方吃了一惊,连忙抬头去看。 “玉堂?!你怎么……” 只见曼如泉,泪眼婆娑,曾是娇媚面容,此刻憔悴苍白。 白玉堂从怀里取出一方净帕,放到她手中:“莫哭了。” “这不是为难秋娘么……”秋娘唇笑带涩,眉宇间无限愁苦。 韩拓与展昭随后入得花厅。 秋娘见了,连忙擦干泪痕,勉压哀绪,站起身来微一欠身:“见过知府大人。秋娘初寡,故不能行大礼,望大人见谅……” 韩拓糯着一张脸,甩手摇头:“你、我、玉堂本乃故交,何必拘泥礼数?” “秋娘知道,只是礼不可废……” 秋娘请三人落座。韩拓知她刚逢丧夫之痛,此时问案必勾起心伤,不禁有些犹豫。侧眸瞄了瞄白玉堂,亦是欲言却止,必也与己一般想法。只好又瞅了瞅另一边的展昭,见他细细打量着房宅内设,也无盘讯之意。 正不知如何开口,秋娘却先说话了:“三位此番,可是为了恒钧而来?” “呃,不错。”韩拓连连点头,“秋娘,可否劳你将昨夜之事详述一遍?” “不劳。昨夜戌时左右,恒钧方从主铺回来,之后匆匆用过晚饭,便又出去了。” “可知他所往何处?” 秋娘摇头,淡苦一笑:“为妻者只守家房,岂能管夫君所往?”语中难掩愁郁,旁座白玉堂听了,眉头皱意更浓。 韩拓又问:“可还有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秋娘颔首不答,似乎有所顾忌,韩拓正是奇怪,一旁白玉堂忽然插话:“人夫老,来派,鬟丫两。” 字不成词,词难拼句,全然不明所说何意。厅内各人皆愕,唯韩拓与秋娘领悟其意。 “法戏此用。” 秋娘点头,道:“回夜每他,香有身。” “味香?种何?” “知不也我。” 旁边展昭神思机敏,不过两句,已听出二人对话乃是颠倒句意,可怜秋娘身边两名丫鬟糊里糊涂,全然不知所云。 白玉堂与韩拓对视一眼,韩拓会意,站起身道:“我去去就来。”言罢,便匆匆出去了。 白玉堂回过头来,温言道:“放心,白玉堂定会擒得凶手,还你一个公道。” “……” 但见杏眸淬泪,一身缟素似孤萍无依。 白玉堂亦知,即使还她一个杀夫凶手,亦无法改变江婉秋年在二十,却成寡妇的事实。 “那……日后有何打算?” 秋娘目泛空洞:“我……不知……” 白玉堂怎忍见她神伤至此,欲上前宽慰,却猛被扯住手腕。 怒而回头,见是展昭。 展昭未吐半句辨言。 一双清目如水透澈,似净镜,映心,映实。 白玉堂赫然悟了,转眸看那悲凄女子,插在乌丝发顶的守孝白花,此刻极是刺目。 眼前女子,新近丧夫。 他白玉堂可不顾天下人的眼光,可不屑世俗里的礼教。但,江婉秋不同。那副单薄身躯,怎抵炎凉众口,礼数压迫?! 白玉堂甩开他的手,心中懊恼却又无可奈何。 展昭倒亦干脆,爽性收手,顺势起了身来向秋娘拱手致意:“公事既了,我等不便再打扰夫人休息。告辞了。” “秋娘有孝在身,不能远送。大人请了。” 白玉堂知道再留无用,也站起身来,道:“莫要过哀伤身。” 言罢,便与展昭一同离去,寻那韩拓去了。 宅内复寂,秋娘低下头,淡淡凝视着手中那方蚕丝净帕…… 心有话,难出口。 欲安慰,却无言。 平生最恶世俗困身,此翻却挣扎不出,白玉堂心中难免烦闷有惑。 展昭与他并肩前行,始终未发一言。 “猫儿。” “嗯。” 清风轻泛过,撩动缟素灯笼,晃摇欲坠。 “白某不觉有错。” “白兄并没有错。” 石道镜洁净,步履踏无痕迹,二影翩过。 “……” “……” 白玉堂驻足,愕然瞪着他。 展昭顿步,回头,露了个淡而存温的笑容。 “你今日怎这么好说话?!莫不是吃错药了?” “白兄多虑了。”展昭不以为意,眼神坦然,“朋友有难,自当两肋插刀。视而不见,岂是锦毛鼠本色?” “哼。臭猫,嘴巴倒是溜得很!” 白玉堂虽啐言不屑,但心里却受用得很,便连嘴角都不觉翘了起来。 二人并肩续行,展昭言道:“蔡少夫人神色哀切,不似作假。看来确如老夫人所言,夫妇二人新婚燕尔,并无罅隙。” “那是自然。婉秋温柔良善,岂是刁顽妇类?” “……”话里护短,展昭无意辩驳,“白兄且想,既然无隙,蔡老夫人又何必遣二婢前来监视?” “那必定瞒了什么……老太婆老奸巨猾,当真可恶!!” “却也是棋差一着。虽防了知府与捕头,却不知你三人青梅竹马,能用儿时玩戏的暗语交谈。” 白玉堂甚是得意:“怎样?此番全凭你白五爷机灵。猫儿,可学着点了?” 展昭笑沐春风:“展某受教。” “不过,那凶徒手段还真令人作呕。” “白兄心中,想必已有计算。” “当然……诶?!”白玉堂二次驻足,灵目瞪得老圆。 展昭也再次顿步,回过头来。 “白兄前几夜包了江南所有花魁头牌,自资办案,实在难得。现下想必已得关键情报,对此案助力不少。”笑容依旧,但在白玉堂看来,却似一只摸着老鼠尾巴的大花猫,“展某,洗耳恭听。” 白玉堂心中赌气:“错了。上青楼自然是去寻欢作乐了!你又怎知我有否问案?!” “展某不知。”黑硕的眸子中,是了然一切的空明,“展某却知,白玉堂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或有一刻,的确是怒火攻心,误他坏事。 但静下来时,他已然了悟。 “喂!你——” 白玉堂一时语塞,当下不知是应了好,还是不应的好。虽说被他窥破内情实有不甘,一场期待已久的大战看来是没戏了,但再细想,却有感心甜。 他白玉堂做事,全凭性子。 兴之所致,故我为之。 此等偏锋举行却多涉世俗所嫌之事,莫说外人难容,便是陷空岛上几位结义兄弟,也时难谅己。 但白玉堂,向来不屑所谓名声。 谁待天下评? 谁作世人狗。 知己了己,足已。 这只御猫儿,自己向来视作天敌、劲敌、死敌。 但纵是不愿承认,他也清楚知晓…… 展昭,知己最深,了己最彻。 两人相视彼此,默静无声。 院中,竹丛翠枝。风催,叶动,沙沙起乐。 林间,蓝白双影。形分,意合,心入碧踪。 忽在此时,石板道上传来急速步声。 “玉堂!展大人!找到了!!” 只见那韩拓晃悠着胖嘟嘟的身躯,手里抓了一件青色长袍,高叫着兴奋地朝二人跑来。身后跟了一票担心知府大人冲得太快摔倒地上的捕快衙役,可算是浩浩荡荡,瞬将适才和谐气氛冲去无踪。 这一闹,白玉堂不知怎的,忽觉莫名气闷,看到韩拓那张粉团般的脸便立生将其挫圆按扁的冲动。 险恶眼神顿教兴高采烈的韩拓赫然止步。 倒是展昭不露声色,上前两步,问:“大人,可是有发现了?” “有!有!”韩拓连忙将手上衣物递与展昭,“幸而那老妈子偷懒,前几日的衣物未及浆洗。这件长袍是蔡恒钧前日换下的,你们瞧瞧!” 展昭细细翻看此袍,白玉堂也凑了过来:“确是蔡恒钧的衣服。我曾见他穿过。” “嗯,展某也记得。” “这味道,有点奇怪。” 韩拓连忙插话:“想是天气炎热,几日不洗,衣服当然会发臭了!” “面团儿!”白玉堂咬牙切齿,丢去一记狠瞟,“你不说话,没人以为你是哑巴!!衣服上有一种极为特别的香味!!” 被凶的知府无辜地缩了缩脑袋,转目看向身后一片手下。一旁差役是很想抱打不平,在知府大人面前记下大功。 但他们更清楚记得,这位新任白捕头,可是撂倒了前捕头而继任挂职的。 谁又敢多言找打?! 当下没人敢有所回应,低头的低头,撇眼的撇眼,只可怜了光棍知府,有权无实,被挂任捕头给占去了风头。 幸是展昭仁厚,给他找了台阶:“若非韩大人及时,这件衣服上的可存证物必遭销毁。白兄你看,这是何物?” 白玉堂取近来看,见青袍领侧,上有一抹檀红,如血颜色。 韩拓连忙问道:“莫非是血渍?!” 展昭摇头:“看来不是。”他再度翻看,随即问那韩拓,“此乃重要线索,不知大人府上可有人熟识查验之术?” “这……” 展昭见状,只好道:“大人,不若将此证物送去开封府,公孙先生或可验出究竟。” “好主意!!”知府大人拿了衣服,带着他那票人马,浩浩荡荡地往回撤了去。 庭院石道,再度余下二人。 展昭徐徐看向白玉堂。 “白兄,咱们的话,还没说完吧?” “臭猫儿,今日算你厉害。” 白玉堂轻哼一声,随即将前些日子自青楼探得的消息一一道出。 这江宁地方虽不及汴京繁华,但城内青楼众多,女子依楼卖笑,别有金粉景象。 但凡过往商旅者,皆是腰缠万贯。途过江宁,总不惜砸下重金,上青楼,搂蜂腰,近霓裳,大大享受一番。 既是多金者,多择楼面光鲜、妓女人众之青楼妓院。白玉堂细细打听下来,得知其中表表,乃是一座位于秦淮河畔的妓院,名“春意楼”。 此楼闻名,非因楼敞花艳,却因一事而名。 时有城内风流名士、才子集会成群,将江宁众数名妓一一品评,更拟有一“评花榜”,以科举功名之桂冠列品排位,更为众人所赏之女子题诗作赋。这“评花榜”上“状元”者,正是春意楼花魁——玉牡丹。 传此女子非但有娇资嫩质,貌压万卉,更有巧莺妙音迷人魂魄。声艺双绝不足为奇,此女竟具过人酒量,饮浆如水,纵男子亦不及也。 由此,春意楼声明大振。 凡过江宁者,若不能一睹牡丹醉绽,必辄引以为憾。 “白兄的意思,这春意楼有疑?” “不错。有一事更为有趣!那迎红坊的莲儿曾在春意楼挂牌,闻她所言,凡进了玉牡丹红帐之内的男人,必不会二度出现。” “如此说来确有可疑……”展昭细细一想,不禁喃喃自道,“看来……你我有必走这一趟春意楼。” 他一句“你我”,无心所语,潜意之中已是无分彼此。 白玉堂听在耳中,顿觉似蜜沁心。 当下心情大悦,伸手拍了拍展昭肩膀:“猫儿,你就这句话最中听了!” “嗯?” 展昭正在细析案情,听不真切,抬头稍是一想,顿时神色敛沉,正色道:“白兄,请听展某一劝。” “啊?” “醉酒伤身,乱色害人,切莫过多为之。” “——!!” 白玉堂立下大鸣不平:“臭猫儿!我白玉堂岂是好色之徒!!” 展昭未加理会,径自走了开去。 边走,边有意无意说道:“阁下不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更是潇洒不羁,留情不自知么?” “喂——你!”白玉堂气之不过,快步追上。 “更况,”展昭回头,看了那气急败坏的白老鼠一眼,施然而笑,“白兄喜好何物,也无需向展某一一交代吧?” “你——臭猫,你也太会记仇了吧?!” 这不?还惦着秦淮河畔那番侃言……这只平日看来和善、不计旧仇的展猫儿,骨子里却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的典型! “白兄一代英豪,嗜美色者,也是人之常情。”展昭讲得煞有介事,“白兄放心,展某并非不解风情之人。” 这话是越抹越黑,气得后面白玉堂直想堵住那张嘴巴。偏前面走的人轻功了得,看似闲庭信步,却教人怎也赶不过。 展昭自然是不能教他赶过了。 否则,现下脸上那难以抑止的灿烂笑容若教那白老鼠看去了,定又要再扰一场方能罢休。 两人一个前走,一个后赶,不消片刻离开了竹林内院。 却说知府韩拓急急回府,修函一封,并同将证物仔细包好交予急脚递,吩咐尽快送去开封府。 方放下纸笔,便有衙役匆匆来报,说是仵作再验尸身,得悉蔡恒钧死因。 闻他所报,韩拓是越听越皱眉:“怎会如此……” “面团儿,你怎变成个皱包子了?” 爽朗声线自外传来,韩拓一听便来了精神:“玉堂,展大人!你们回来了!” 那白玉堂一入堂来,便是大大咧咧一掀袍摆坐落椅上,侧手捞起韩拓桌上茶杯,将放凉的龙井清茶咕噜咕噜一气喝下,豪叹大赞:“啊!好茶!” 他这入不通报,见不行礼的,登时叫那衙役目瞪口呆。反是韩拓并无在意,挥手示意衙役下去。 白玉堂另手伸去拿来茶壶再斟一杯,转身递予展昭。 展昭顺手接下,也无计较他人喝过便一饮而尽。 清茶滑喉,似甘露润旱,这才想起彻夜访查青楼自早赶回,咋闻凶案便随众人急赴蔡府,至此滴水未进,此时方觉口干舌燥,极是难耐。 未待他伸手续杯,茶壶已递将过来,替那空杯倒满茶水。 展昭抬头,看到斟茶之人神色惯常,不禁心中一动。 在这惯常之中,有着一份细致,一份心思。 那份细致,那份心思,却纵是结发至亲亦未必做得到。 这第二杯茶缓缓送入口中…… 龙井清淡,竟教他品出半丝微甜。 见那干涩唇片还了湿润,白玉堂不觉露齿一笑。 目光寻得无杯可用,他爽性抬壶仰头,就了壶嘴大口大口饮了个畅快淋漓。 “说吧!!” 白玉堂将空壶丢回桌上。 韩拓也知二人劳累,先是唤来皂隶吩咐茶点,方才说道:“得蔡老夫人首肯,仵作再细验蔡恒钧尸身,发现其体内有过量菟丝子、肉苁蓉、熟地黄等药物残渣。” 二人不熟药理,不禁困惑。韩拓面有难色,似乎有难言之处,更教二人不解。 犹豫半刻,方才有续:“此几味中药均为壮阳之用。蔡恒钧死前服有药物,用以增阳催淫。” 展昭与白玉堂相觑一眼,当下了然泰半。 “据初验尸格载录,蔡恒钧四肢不收,双目反白难合,乃阳气耗失,严重虚脱之像……”韩拓稍一顿话,皱包子脸终是说出不愿出口之断,“故断死因……乃是交欢过渡,脱阳至猝。” 展昭细细思索,理出案情:“据蔡府家丁供词所称,蔡恒钧自昨夜戌时出府,至晨未归。一夜外宿,且曾服药,而后浮尸秦淮……” 那猝死之地,大约是在青楼妓院,粉红帐内。 忽闻一旁白玉堂恨骂:“死得活该!!”拳敲茶几,那脆弱木面怎受得那份泄愤,生生裂出痕迹。可怜韩拓瞅着那张花去半年俸禄所购的紫檀木几如今惨遭毒手,偏又不敢多言,当场是哑巴吃黄连。 “那厮如此作为!怎对得起秋娘?!早便不该信那蔡老太婆的鬼话!!” 腰缠万贯的纨绔子弟,丢下家中发妻私混青楼,风流放浪,最终落个惨死下场,已是磕牙闲人摒而弃之的常话题儿。 白玉堂怒火烧心,断想不到当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斯文公子,竟是人面兽心。 若是早能知晓,他又岂会旁眼冷观,独让江婉秋受此委屈?! 展昭看他动了情绪,连忙伸手过去轻按其腕,压声言道:“并非仅蔡恒钧一人送命。白兄莫要忘记,牛首山下一十二条亡魂。” “……” 他的话虽绵,但字字敲心。 白玉堂脑门骤冷,亦知如今事态严峻。犯下十三条人命案之凶,此刻或许已磨刀霍霍,在无人知晓处屠杀第十四条性命。 紧捏的拳头,根根指头慢慢松开。 知他煞气已收,展昭便也撤手,随即转头问那韩拓:“忤作可还有其他发现?” “有、有!” 韩拓连忙取出尸格递去,“之前一十二具尸体埋地时久,皮肉尽腐,未能查明是何凶器造成下体残缺。蔡恒钧尸身虽曾遭河水浸泡,但残体尚存,据忤作细验,下体要害创处表面光滑,边缘齐整,与砍、切之创伤极似,但面与缘处皆有嵴痕……”他咽了口唾液,“乃双面利器交合,铰切所断。” 展昭随包拯办案多年,对凶器了解甚丰,当下明白。 “是铰剪。”他伸手接过尸格,剑眉轻皱。 “铰剪?” 白玉堂看向二人,抬起食指、中指,两指稍合做个剪切状。 韩拓只觉下身生寒,不自觉地探手护住某处,又自咽口唾液,朝白玉堂沉重地点了点头。 “……” “……” “……” “咳、咳……”展昭轻咳两声破去尴尬场面,“韩大人,近日查探城内青楼,已有所获。此全赖白捕头一臂之助。” 他看了白玉堂一眼,自然少不得你一份“鼎力”。 “诶?”韩拓闻言一愕,连忙摇头摆手地解释:“展大人你弄错了吧?白捕头每日均在府内留守候差,不曾外出!” “喔?是吗?” 展昭眉峰轻抬,墨眸流转,“如此说来,莫非是展某弄错了?” 白玉堂听他越描越黑,连忙伸手暗地里扯了韩拓,示意他住嘴。 不料误会更生,韩拓闻了展昭这么一问,忙打蛇随棍上,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展大人想必是认错人了!白捕头虽是新任,但行事规矩,并无僭越之举。” 展昭故作大悟,侧首看向白玉堂:“原来如此!” 却在眉宇之间,戏谑难掩。 全然是只看到老鼠栽跟斗,躲在梁上偷着乐的大花猫儿。 “……” 无法忽视那边视线,白玉堂现下直是头疼。 他二人自幼顽劣难驯,祸害四方,平日若有谁惹来祸事,一旦乡邻追究上门,必互相包庇,撒谎撇责,早是习以为常。 只可惜今日面前所坐之人,并非可以糊弄的愚民钝妇。 开封府允座下,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岂是叫着玩儿的? 展昭却也不去戳穿,得见白玉堂尴尬模样,当下心情大悦,前时若还有遭这二人所瞒之不满,此刻也尽烟消云散。 他将所查一一告知韩拓。 韩拓闻得重要线索,不禁喜上眉梢,团团圆脸乐开了花。 听他说到那“春意楼”极有可疑,连忙问道:“那展大人有何打算?” 展昭但笑未语,侧目白玉堂。 韩拓不解,也一并转头看过去。 这会儿,白玉堂终于有机,实实在在地瞪了韩拓一眼。 话从牙缝挤出。 “自然是夜探春意楼!” 六 说是夜探,倒像日访一般。 看那秦淮河畔,灯火璀璨实与白昼无异。 白玉堂侧首与身旁人说道:“猫儿,莫说白爷不照顾了。”指了指春意楼侧旁一小道,“出了这小胡同便是东大街,往左拐一直走便是衙门大院。” 展昭微愕,虽不明所意,但还是拱手谢了:“有劳白兄费心,展某虽是外客,但几日下来,尚算认得路。” “不劳不劳,”老鼠笑得可贼,“五爷是担心你待会进了温柔乡,被迷个昏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呵呵……” “……” 展昭瞅了他一眼,心里虽是有气,但公务在身也不便与他计较,冷哼一声,抬步往楼内走去。 白玉堂后面追赶,贫嘴不省:“诶!猫儿,别猴急嘛!” 月落柳梢,江宁府衙灯火熄去,唯那书房之中有烛火明亮。 这厢风拂烛光,似有偏暗。韩拓抬头去看,见伺候一旁的皂隶已自打盹,不禁轻轻一笑,亦无意唤他,拉了拉肩上快要滑落的薄披风,亲自起身挑灯芯。 此刻夜深沉,人尽散,那平素胖圆可爱的脸,映上光影明暗,眉宇间自多了三分沉稳,四分聪颉。 韩拓回头看了看堆满桌上的公函,轻一叹气。 这几日上面催得急了。 毕竟是人命要案,时日一拖,又毫无进展。若不甚惊动了圣上,这一责喝下来,对那些指望升迁的大官们,后果是不堪设想。 上头自然一阵火烧火燎。 甚至已有不少暗示,命他早日结案。言下之意,找不到真凶,也要弄几个替死鬼充数,力求尽快破得此案。 官道黑暗,他非今日才闻。向知青天难为,才宁做个糊涂庸官。只是要他草草结案,纵放真凶,却又决不可为。 想是知道会变成进退维谷之况,他才早早函请开封府允包拯相助此案。上下官员视他无能,也是自然。反正如今是托赖这位大宋朝青天的顶盖,上面的官儿才暂不敢硬压死令。 桌上清茶早已凉透,捧来饮下半盅,但觉冰冷入喉,叫头脑一阵激灵。 那二人,大概也去大半时辰了。 倒也不担心,莫说加一个展昭,便是白玉堂一人前去也定会有所斩获。 “呵……” 总以为分隔久了,必是生疏了。却在见面一瞬,那句清澈高爽的“面团儿”,那双欢愉外露的亮眸,教他心头一热。 白玉堂,纵是江湖成名之侠,万人景仰之士,仍然是白玉堂。 朋友,纵分隔千山万水,别过沧海桑田,仍是他白玉堂的朋友。 忆起那一身白衣,难不想到另抹蓝影。 “……展昭……” 早闻开封府座下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之名,也曾闻他入官场前的江湖名气。初见,展昭非但未摆官威,甚至无半分草莽戾气。 他的存在,像那冬阳,让人能放心地舒服。 只是太阳,却是如此的远…… “……” 他二人…… 是友?是敌? 虽说与那二人相处已有些时候,韩拓仍不免困惑。 是友,何以闹不休,打不停? 是敌,偏又同进退,助彼此? 夜风撩过,皂隶打了个喷嚏惊醒过来,方才见灯下已无人踪,连忙抬头寻去。 “大人!” 韩拓回过神来。 转身看了看那皂隶,圆圆胖脸笑属六畜无害:“小六,你替我送个信去江宁酒坊……” 话说那春意楼内,夜夜笙歌,今夜亦不例外。 这会儿又有两名客人进楼来,同叫众女眼前一亮。 虽说进来春意楼的男人非富则贵,但往往都抱着同一目的而来,身上自然会带了些秽腥味儿。 偏这一前一后的两名男子,风采俊逸,浑身气质更大异于寻欢作乐之徒。怎不叫那些欢场女子看呆了眼? 且瞧那前行男子,蓝衣颀长,容貌儒雅。进此等烟花之地,目入肉欲横流之糜,双眸炯炯未曾染半丝猥意。 青楼混沌浊气中,忽似吹进一股微风,教人清爽净神。 再看那后随公子,白衣飘飘,相貌更是出众。一对朗眸,何等锋锐,堂然对这虚幻浊世讽之嘲之。 本是粉幔暗沉之地,突觉烛火立亮,照得人心里发慌。 试问,谁愿辱净风?谁敢探亮烛? 一时间,竟无人上前招呼这二人。 春意楼的老鸨也算见过世面,立下回过神来上前招呼着。 二人至雅厢落座,蓝衫男子正要吩咐,那白衣公子却快他一步,抢去话头:“老妈子,我们是京城来的客商。闻江宁花魁艳名,今夜特来拜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说着,将三锭足十两白银随意丢在桌上。 老鸨眼珠子立即亮了神,利索捞起银子:“公子稍候,奴家马上替您通传!” 待鸨母去了,展昭侧目看那白玉堂。 白玉堂倒也闲适,捻了只杯子放他面前,斟满热茶,随又替自己倒上一杯。 “怎么?” 瞄了瞄那脸色略沉的人,杯至半空,欲饮还休,“到了这种地方,难道展大人还打算跟她们讲大宋律法不成?” 展昭不语。 白玉堂转了转手中茶杯,眼角有笑。 “展大人莫不会又想说:‘我不欣赏你的做法!’吧?” “——” 某边远小镇的客栈内,拜江宁婆婆的捆龙索所赐,不得已跟这只白老鼠相处的某夜,他确曾如此说过。如今听白玉堂再度提起,展昭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既来之,则安之。 展昭也非狭隘之人,拿起茶杯:“若说说便能改了做法,就不是那只四处张扬,兴风作浪的锦毛鼠!”随即作势敬他一杯,仰头饮下。 “!!——” 欲擒其帅,反被将军。 白玉堂正要发作,恰巧那鸨母回来,只得暂按下火气,暗自磨牙,心想回头再找这猫儿算个总帐。 老鸨来了却是愁眉苦脸,将那三锭银子放回桌面。 “两位公子实在抱歉,牡丹她今晚身体有些不适,所以……” 白玉堂眉头一皱,语有不悦:“照你的意思,她是不想见我们?” “公子莫要生气,其实春意楼多的是貌美如花的姑娘,个个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行了。”白玉堂不耐烦地摆摆手,止了她的唠叨。 本欲在展昭面前逞下威风,却未料有钱使不得鬼推磨,顿教他一脸灰黑。 展昭淡淡一笑,与那老鸨说道:“在下早有耳闻,江宁花魁不是人人见得。能见她的,必是她相中的俊杰能人。今日看来,传言果是真的。” “诶呀,这位公子您可见笑了!” 他朝白玉堂一笑:“白兄,以你我庸才,看来是入不了花魁的法眼。” 白玉堂何等人物,一个眼神,便知其意。 “是么?”轻哼一声,脸色更加难看。 老鸨可不想得罪财神,连忙道:“二位公子可千万别误会!两位都是年轻才俊,只怪牡丹脾气怪了些,偏爱相中些壮硕的男子……”说到这儿觉了不便,连忙捂嘴止了下语,“诶呀,瞧奴家乱说些什么啊……” “我也想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入牡丹姑娘艳眸。”白玉堂将那三锭白银推了过去,“这银子不必还来,权当请老妈子喝口茶水。” 老鸨闻言眉开眼笑,收下银子,立时口若悬河:“其实啊,相中的人倒是不少,大都是听听奏琴,或者喝两盅酒罢了!能留上一夜的人却不多。牡丹啊,就偏爱一些个壮硕结实的男人,而且还是外地来的客商。不瞒您说,时常还有胡须满面的外族人!唉,那些外客岂会有常留的理?大多就只睡一夜,第二天便跑不见影儿……” 这话一出,白玉堂瞧向旁座之人,意有所得。 展昭不着痕迹稍稍点头,看来这位江宁花魁确有嫌疑。 “所幸牡丹她貌美如花,从来没有男人拒绝得了……”老鸨顿了一顿,“只是凡事总有例外。不瞒两位公子,这几日牡丹是心里不舒坦,所以才未能出来待客!” “哦?这倒有趣!” “就前几天,她欲邀一位江湖侠客共饮,遣人送去帖子,不料此人竟然拒约!可把牡丹气了!” “拒绝江宁花魁之邀,当真是榆木脑袋,不解风情!” “可不是!那人还传话回来说,他不爱喝别人请的酒!您听听,这是什么话?!” 白玉堂心中一个突兀,这话,怎听着有些耳熟? 一旁展昭也来了兴致:“如此狂妄,不知是何许人也?” “听说是一江湖侠士,叫什么……什么‘锦毛鼠’……‘白玉堂’什么的!” “噗——”刚送进嘴里的茶全喷桌上去了,白玉堂张了嘴巴,愕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展昭挑眉一笑,看向白玉堂的清澈眸中难掩戏谑:“说不准这回又是有人假借锦毛鼠之名,四处招摇撞骗……” “闭嘴!!” 白玉堂当下大窘,恼喝一句。 这时有个丫鬟从楼上匆匆下来,入雅厢将鸨母拉到一旁耳语几句。老鸨顿时笑逐颜开,过来与那展昭请道:“恭喜这位公子!牡丹邀您楼上一聚!” 二人相觑一眼,展昭问那丫鬟:“刚说不见,怎一会又变卦了?” “不瞒公子,适才牡丹姐透帘而望,恰巧看着公子。公子风度翩翩,英俊不凡,牡丹姐心生倾慕,便吩咐奴婢来请!” “原来如此。”展昭稍稍举目,果见阁楼上有层层帐幔,后面藏个什么人确实不易教人察觉。 白玉堂指敲桌面,哼道:“我二人同来,为何只请他一人相见?那不成!” “可……”丫鬟为难地看了看老鸨,“牡丹姐吩咐奴婢请这位蓝衫的公子……” “这是什么道理?!” 反正,他白玉堂就是不乐意让展昭单独见那花魁! 脸色一沉便要发作。 “白兄,且莫动怒。”展昭手按其臂,五指稍紧,“牡丹非昙,何急一时?” 白玉堂眉峰一倒,心想,啊呀展昭,你倒是乐意了! 可白五爷不乐意!! “说得不错!花季正浓,何必独恋牡丹?” 未待展昭喝止,骤有白影腾起,凌空掠入厅中。 白衣袍摆才落,手中折扇脆响打开。 堂皇厅中,昂藏七尺,白衣飘飘。便是那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 锦毛鼠白玉堂!! 莫说露了一手羡绝世人的轻功,便是那浑然天成的侠士风采,已夺下春意楼上下众女注视目光。 立有不少女子抛下身边客人,粘靠过来。 白玉堂嘴角得意,朝展昭瞅去一眼。 那厢展昭才觉头疼,心道,白玉堂你明知道我无心相争,这不是胡闹吗?! 可这边玉牡丹的丫鬟已连连催促,再拖沓怕要露出马脚,只得远远瞪了身在万花丛的家伙,随那丫鬟上楼去了。 越过层叠红幔,渐闻到一股香气弥漫空中。 此香浓烈异常,掀起一层纱幔,气味便郁上一重。展昭眉心微皱,香越浓,隐藏的东西便越是多…… “公子请坐!” 入到闺阁,丫鬟伺候展昭落座,便隐入幔后。 展昭环观四周,此阁布置大异外楼。绮阁精雕,檀华细琢,全然一派奢华。但见阁正中处,放有一金银错熏炉,炉身以纤细金银丝错出鸟篆文字,缕缕氛香,自内溢出。 走得近了,更觉此香教人神昏意乱,隐隐中透出情色诱惑。 只怕这炉里,烧的不止是熏香。 展昭挺坐椅上,气沉丹田,静息凝神,驱溷浊予外,神智持明如昔,如浮身宁静海中。 便在此时,他耳背微动,听到身后些微声息。 展昭眉心稍紧即宽,身未动,似不曾察觉那般。 身后的人近了。 “公子,您来了!” 甜腻,如同醉人花蜜般的声音。 回过身来,就见一名红衣女子婷婷站于身后。许是被那迷魂香气所惑,有一瞬,如似看到一朵怒放的血红牡丹花。 那女子以薄纱遮去半边粉面,更见一对圆润凤目,夺魄勾魂。 展昭微微一笑:“承蒙姑娘错爱。” 那女子有些惊讶,稍纵即逝。 “公子果然与众不同。” “在下一介俗夫人,何来不同?” “公子适才笑了。”女子于展昭身旁落座,红艳袍袖内探出一段雪白如藕的手臂,取来酒盏替展昭斟上。 青葱指上点染蔻丹,似缀血其尖,煞是诱目。 “进来这里的人,便是再衣冠楚楚、一表人才,褪去外装亦不过豺狼野兽。故而,笑意之中自带三分含意。唯独公子,笑得轻描淡写。”女子捻杯送至展昭嘴边,“牡丹差点以为,进来的……是名官差老爷。” 展昭并未申辩,却先颔首低头,就她手上吸饮酒液。 女子待他喝净杯盏,放回桌上再度斟满。 “不过,牡丹知道的官差,没有像公子这般儒雅温文。听老妈妈说,您跟您的朋友是外地来的客商?” “不错。” “太巧了,牡丹认得您那位朋友!” “喔?”她这么一说,展昭虽面色未变,但心知大概,怕是这玉牡丹已认出了白玉堂,不禁暗骂那白老鼠功夫高,坏事的本领更是高! “牡丹虽是青楼女子,但自小十分向往英雄豪杰,故曾冒昧邀请一位江湖名侠到小阁一聚。只可惜那位侠士严辞拒绝……”女子又将杯子喂送过去,“却不知适才那位,可就是江湖人称‘锦毛鼠’的白大侠?” “姑娘眼利,他确实是白玉堂。” 虽被识破,展昭却未见丝毫慌张,再度就了杯子吸饮美酒,方才笑道:“姑娘既然知道他是侠客,将帖子送到他家里去,他又岂会应邀?” 女子微微一愕,随即叹道:“公子说的是。牡丹一时心焦,险些毁了白大侠的清誉……” “姑娘言重了。今夜之事,也请不要对外张扬。须知侠客,不比外客。” 那女子本就极擅察言观色,自然明白展昭言下之意。 “嗤——” 一个极其轻微的声息自屋顶透入。展昭又是一笑,捻杯倒酒,道:“我这位朋友,有严母在家,若是教他娘亲知道他到烟花之地玩个乐不思蜀,定会断了他的腿!” “呵呵……”女子掩嘴呵笑,心中疑惑已尽打消。 楼顶上突然“咔察!!”一响,似有砖碎之声。 女子连忙抬头:“怎么了?” 展昭不以为意,笑道:“许是只大老鼠。” “老鼠?!”女子惊怕而起,顺势扑到展昭怀中。 一股妖娆的香气瞬即窜入鼻子,展昭闻来觉得有些捻熟,却一时记不起在哪里碰过。 女子双臂缠抱展昭肋下,甜柔声音更是醉人:“公子,那只老鼠有多大啊……” “能将青砖踩碎,必定是只硕鼠。” 美人在抱,展昭表面看来满心欢喜,内里却运起内息定气凝神,她身上香气混杂香炉内的浓香,更是教人意乱神迷。 “公子,你我一见如故,牡丹亦不愿相瞒面容……”女子抬起玉指,缓缓将脸上面纱揭开。 花魁牡丹,果然艳压群芳。纵是出入皇宫内院,曾睹后宫三千佳丽的展昭,亦不禁惊叹这张容貌是何等艳美。 今日方觉,倾国倾城,祸水红颜,非古人作编! 只是天容美丽,却能导人毁灭。 到底是红颜如魔,还是人心似鬼?! “今夜……就让牡丹带公子一游神人天境……” 熏香越盛,窜走全身,展昭提气抵御亦渐难压制,只觉脑袋昏沉,堕入五里云霭。 突在此时,楼外传来一阵喧哗。 随之木烂瓷碎,尖叫声此起彼落,热闹非常。 展昭精神一震,眸亮神回。 “怎么回事?”表面是被打扰的不悦,顺势推开怀内女子。 女子可不愿放过展昭,蛇腰一扭缠了上来:“公子,别管外面,需知良宵苦短……” 话未说完,就听“哐当!!”巨响,有人突然撞了进来。展昭一看,竟是那白玉堂!! “你还愣了干什么?!娘来了!!”白玉堂两个箭步窜到桌边,伸臂一探,抓住那蛇般粘在展昭身上的女子,顺势一拉,女子始料不及,被整个扒了下来,跌回自己座上。 “快走!” 女子惊魂未定,已见白玉堂如离弦箭般飙出窗外。 “嗖!——” 一条金丝绳索裂空乍响,从红帐外突入,急追其后。所幸白玉堂身形似电,后脚跟刚一离地,险险避过绳索。 “白兄,等等!”展昭乘势腾身,越窗追了出去。 “你们——” “臭小子!给我站住!!” 外面传来一声老妇吆喝,中气十足,看来是瞧到二人跳窗逃走,便绕道追了去。 徒留女子一人,气闷当场。 七 一前一后,脚不粘地朝城外飞奔而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后面捆龙索的呼啸声终于消失,白玉堂才在一小树丛内停下脚步。 两人一停步,白玉堂转身回头便是喝骂:“臭猫,你倒是风流快活!!” 展昭似乎跑得累了,背靠树干缓缓滑坐地上,任他白玉堂恶言相向,也不去争辩半句。 白玉堂见他也不辩解,自是默认了,更是暴跳如雷:“白爷看来,南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哼!!猫改不了吃腥的性!” 树影罩住了展昭,月光不透,夜林阴暗,更难看清他脸上神色。 只听得他声音有些沙哑:“白玉堂,你……恼什么啊?” 被他这么一问,白玉堂也是一愕。 对啊,他到底在恼什么?! 若说为了相争花魁玉牡丹,想想倒也不是。 玉牡丹确是个容颜绝美的女子,但也就第一眼的惊艳。 美得太过,反倒胃口。 只是躲在梁上偷听二人嬉笑戏语的,不知为何便生了肝火,待撞入门时看见那缠搂一起的两人,展昭还真是醉玉温香,更让他火窜脑门。 那刻肝火旺盛,又要躲避捆龙索,哪里还顾得怜香惜玉,一出便是重手,现在想来,那女子的手腕必已瘀青一圈。 其实,展昭便是抱了那女子,也属人之常情。 他在一旁凑什么热闹…… 思来想去,总寻不出个理由,白玉堂心情更差,爆吼一声:“我要恼便恼,你管什么理由!!” 展昭沉默许久,方才哼出一句。 “你是小娃儿么……”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白玉堂二话不说,袍摆一扬,立朝展昭踢去。他本料展昭会躲,脚下足用了八成功力。 怎想展昭坐在树下像个木头人般不躲不闪,等他察觉不妥,已不及撤招,雷霆一脚眼见要踹中展昭心窝。 “喝!!”仓惶间,白玉堂侧出一掌,打在地上,勉强在半空错开去势。 但终究太迟,碎石劲力轰在展昭左肩。 “咔——”骨裂声脆。 白玉堂脚一着地,便反身飞扑过去,扶起展昭。 “展昭!!你没事吧?!” “咳咳!——”展昭吐出一口血痰,“你让……我踹一脚看看……” “你怎不躲啊?!” 适才一脚来势虽猛却慢,以展昭身手根本不可能被踢中才是,怎会……白玉堂猛悟,连忙伸手探他脉门。 “你封了穴道?——”上身命门穴道被封,莫说躲他一脚,便是移动半分亦属勉强,“展昭!你中毒了?!”必是为了延止毒液流走而封了穴道。 但一路奔逃,毒性恐怕已突走全身,现下脉象窒乱异常,毒上加伤,只怕命若悬丝。 白玉堂急了:“猫儿,中了毒怎不早讲?!” 展昭浑身炽热难耐,替他摸脉的手指却无比冰凉,乃至舒适。 若能以此抚平他身上燥热……展昭狠一咬唇,让痛清醒头脑,用力甩掉那种奇怪的念头。 “不是毒……” 几乎是从喉咙哼出来的声音。 “管不了!!”白玉堂运劲右指解开展昭身上穴道,左掌抵其背心缓缓送进内劲助他御毒。 怎料那毒息非但不受打压,反借他功力猛增其势,展昭心叫不好,本来只能勉强控制的炽热此刻如遭燃爆! “怎会如此?!”白玉堂连忙撒手,经他这么一搞,展昭内息更乱,简直要到走火入魔的境地。眼下荒郊野岭,根本没有救治之法。白玉堂也着了慌,急急将他扶起身:“我背你回去!” “慢着……” 展昭伸手推拒,却不及白玉堂力气,一下被他翻至背上。 白玉堂背起人,刚一立身,步未迈出已愣在当场。 晚风,飕飕吹过。 “猫儿……” 展昭困窘:“……闭嘴。” “……”白玉堂侧头看去,月光之下见他牙关紧咬,已满头大汗,“猫儿,你是……中了淫药?” 不过是坐了一阵,便连平日谨慎的猫儿都着了道,那女人,实在厉害。 “放、我、下、来——” 从后顶在腰背的硬物叫白玉堂好生尴尬,可又不能就这么丢下展昭。同是男人,他又岂会不知这种恶药发作时的难忍,他心下一横…… “要不……猫儿,我帮你……” “——?!” “找个女人。” “白玉堂!!” 展昭当下内息翻乱几乎吐血。 “不然怎么着?这药发作起来会死人啊!” 白玉堂清楚这古板猫儿的个性,只怕是憋死了也不愿借人发泄。当下顾不得他同不同意,足下使力,背了展昭往城内方向奔去。 他这番激烈动作,可叫后面的展昭吃足苦头…… 柔软清爽的乌发随风而起丝丝撩拨脸上,伏在后背那暧昧姿势已近诱惑,急奔颠簸的上下摩擦,似以刀磨砺他紧绷几断的神经,该死的教他更难抑制体内蠢动的情欲。 “——呃——” 身下完全贴靠的绵韧躯体,带动头皮发麻的痛楚,便是死死咬住下唇,亦难咽下呻吟。 迷蒙眼前,是因为负重急奔而蔓上一层薄汗的雪白颈项。 忽而想起…… 猫……吃老鼠的时候…… 是不是都喜欢先咬脖子…… “猫儿?很难受?忍着!马上就到了!!” 白玉堂感觉背上蠢动,以及后颈浓重的热息,料想展昭必是药效发作更厉害了,当即脚下使力,提气而起,施展轻功急奔飞腾。 几句关怀让展昭稍稍清醒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他盯着老鼠的脖子看个什么劲?! 偏移开的目光忽然注意到隐约林间的闪亮。 “站住——” “怎么?”白玉堂止了步,朝展昭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丛林中有一小潭映月有亮。 “过去……” 他知道展昭欲以冷水压制药性:“不行,也不知是什么药!强压下去,难保会有恶果!猫儿,你听我说,还是先回去……” 话未及完,肩膀突叫展昭手掌抓住,力度之重似要捏碎骨头一般。 白玉堂连忙侧首,见他脸色铁青,双眼沉黑如沼,不禁大吃一惊。 “——带我过去!!” 白玉堂一咬牙,转身腾起,几个跳跃将展昭带至潭边。 未及动作,展昭掌推其肩,借力跃起往潭水摔去。 “展昭!!”白玉堂惊喝一声,抢上潭边,仅见水花四溅,化开层层涟漪,哪里还有展昭的身影。 此潭深不见底,过了些时候仍不见展昭浮上水来。白玉堂不识水性,又不知水下情况如何,急得在岸边跳脚。 “展昭,你没淹死吧?喂!喂!!臭猫!啧——” 任他大吼大叫,依旧无人应答,白玉堂更是着急,也不顾得自己是不是会泳,耸身一跃,“乒乓!!”一声跳入潭内。 溅起无数飞花碎玉,映了华月,烁烁耀目。 日上三杆,江宁知府衙内。 韩拓看了那日头,甚觉奇怪,按照道理,展昭与白玉堂二人应已回府,怎现在还迟迟未见? 正要差人去寻,忽有衙役匆匆奔进,身后带了一风尘仆仆之人。韩拓认得是那负责将证物送去开封府查验的急脚递,心下大喜。 急脚递下跪复命,并将背上包裹解下承交韩拓,:“大人,属下已将证物送至开封府!今来复命!” “那包大人怎么说?” “开封府包大人亲自过问此案,并将证物交与主簿师爷,命其连夜查验证物。”急脚递从贴身衣物内取出一封信函,“此乃包大人命属下亲手交给大人的!” “好!你且下去休息!” 韩拓转身入房,细细拆开蜡封。 内有一纸函件,上书几行清简墨字: “衣上红印,乃散沫花汁。此花极香,叶可作蔻丹之用。” “香气已稀散多时,无法分辨为何种香料。” 韩拓抖开包袱,取出那件衣物,细瞧那点檀红痕迹。 “散沫花?” “哈啾——” 一个大大的喷嚏,响彻江宁酒坊,险些吓得小五打破正煮着姜汤的锅。 也不知昨夜那位官差老爷过来送了个什么口信,老板娘怒气冲冲地拿着那条金丝绳索出了酒坊。 去的时候一人,回来却顺道捎两个。 他记得其中一位曾经来酒坊喝过酒,还跟白五爷动了手。这回也不知遭了什么罪,白五爷竟然是叫人搀着回来,两人又浑身湿淋淋。 “臭小子!半夜三更跳水里去,看不把你给冻死!” 江宁婆婆对白玉堂虽又责又骂,却是言关意切。 她看了看屋外,喃喃道:“手脚怎这么慢!不过是煮个姜汤。”回头从衣柜里找出两套衣服丢给展昭,吩咐道:“你二人快些换上干衣,莫要受凉了!”说罢便往外走了去。 “是。” 展昭接下衣物,回头看向那喝饱一肚子潭水,半死不活赖在床上的大白老鼠。瞧他浑身精湿,水发耷拉,可算刷尽风流潇洒,徒剩狼狈。 不禁挑唇一笑,这只老鼠,每次下水前总不想想自己到底会不会水。 所龙捆龙索来的及时,否则两人都得沉潭至底…… “南侠”、“锦毛鼠”溺死于山郊野外一小水潭中,莫说白玉堂不甘心,他展昭也觉丢脸。 “白兄,起来了。” 展昭过去推了推床上的湿老鼠。 白玉堂睁开眼睛,恨恨说道:“臭猫你别得意!”鼻子冷哼一声,“还好你没事,否则别人以为我白玉堂淹死了你这只臭猫!” 在水里扑腾得最厉害的也不知是谁…… 对着闹别扭的老鼠,展昭向是宽容,将干燥衣物送到面前:“快些换下湿衣,要是白兄感染风寒,婆婆可不会放过展某。” “嗤!娘向来偏心……”白玉堂翻起身,解开扣子剥下身上淋湿衣物,一身习武之人固有的强韧躯体,及习武之人不常有的白皙皮肤瞬即裸露在外。 展昭也在解衣,却忽然注意到白玉堂那曾经满目苍痍的后背已回复平滑,只隐有几条红痕纵横其上。 白玉堂丢开湿衣,瞄到展昭愣忡眼神:“怎么了?” “你的背……” “这个?娘成天在唠叨,说什么难看,嗤——又不是娘们!江湖人谁身上没几道疤痕?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白玉堂边说边披上内衫,“解冰凝魄时顺道让娘给去了。对了,娘说让你回去谢谢公孙先生,那药倒挺灵的!” 如今他说得何其轻巧,只是展昭却知,那看来光洁的背部,曾经是鞭痕纵横,血肉模糊的惨不忍睹…… “那本来是展某该受的。” 墨眸溢出了过多的情感,白玉堂不禁心中一动。 “喂,猫儿,多久的事了啊,还记着干嘛?” “不。这伤,是我的……” 空气忽然静默了。 背上本已平复的伤痕此刻居然暖热起来,异样的情绪像潮水般涨上心头…… “娃儿,快来喝姜汤!!” 江宁婆婆捧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推门进来,瞬即打破了沉默。 看到他二人一个尚穿着淋漓的衣服,另一个只披了件内衫,不禁大声责道:“还不快换衣服?傻愣着干吗?!” “——是。”展昭连忙脱去湿衣,肩膀赫然露出大片刺目瘀青。 “展昭,你受伤了?!”江宁婆婆连忙过去查看,见他左臂受伤颇重,瘀青大片,摸他脉象,更是皱了眉头,“内创外伤,怎不告诉婆婆?小五!快去请刘大夫过来!!” 展昭感激:“麻烦婆婆了。” “不麻烦。” 江宁婆婆瞅了瞅白玉堂,这肩伤她一眼就瞧出是谁下的手,“麻烦的是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 白玉堂竟无反驳,只忧心盯着展昭,欲言又止。 展昭连忙解释:“婆婆误会了!白兄只是一时失手,并非故意。” “展昭,甭替这混小子说好话!小兔崽子,伤刚好不久,便去寻欢作乐,还真不愧了他那风流名号!” “婆婆且慢动怒。白兄此去春意楼,乃是与展某一同行公事,并非寻欢作乐!” “喔?怎么说?” 展昭遂将事情始末一一告诉江宁婆婆。 “原来如此——哈!我道那韩小子这般好心,特地派人过来告密。原来是把我老太婆给算计了——哼,好小子!好你个韩小子!!” 展昭心中暗向韩拓告歉,只怕韩拓若敢到江宁酒坊,便少不得婆婆的一顿排头。 白玉堂趁了机会,凑去他身边,压低嗓门问道:“猫儿,你好了没?” 想他在问衣服,展昭自不好意思在婆婆面前换下湿裤。 摇摇头:“还没好。” “啊?!还没好?!”白玉堂急了,连忙朝江宁婆婆叫道,“娘,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老娘把你这小兔崽子奶大,你身上多少疤我还不清楚?!你倒是说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不是啊,我刚想起有点事要做!娘!你先出去一会!一会就好!” “没门儿!你若不说清楚,别想就此打发老娘!!” 白玉堂见江宁婆婆不肯退让,回头看了看展昭,见他脸色尴尬,心下更是焦急万分。这心一急,话也没遮拦了。 “你不走,我怎么帮展昭解毒啊?!” “啊?!” “咦?!” “解什么毒?” 白玉堂道:“展昭中了淫毒!!” “啊?!?!” 这下,江宁婆婆瞪直两眼看着展昭,展昭瞪直两眼看着白玉堂,当场愣住了。 白玉堂连拖带揣将江宁婆婆推出门口,边嘱道:“娘你先让大夫缓缓,别忙着进来……” 正要关门,展昭可先回过神来,当下涨红了两颊。 “白玉堂!!” 扬起一脚踢在老鼠屁股上。 白玉堂猝不及防,当下整个飞出房去!要不是那身堪绝天下的轻功,凌空转了身形,必要摔个四脚着地的难看姿式。 好心没好报,白玉堂当下朝里吼开了:“臭猫!你什么意思?!” 里面传来展昭冰冷话音:“不劳白兄费心,展某药效已过,只是没换好衣服罢了。” “啊?!” 这会儿才明白误会大了。 江宁婆婆一旁瞅着好笑,龙头拐杖戳了戳白玉堂:“奶娃儿,娘倒想问问你。你是打算如何给展昭解毒啊?” 这话一结,白玉堂是呆得更彻底了。 韩拓好不容易等到那两位回来,却像贴错了的门神一般,一进门,话也不多半句,分坐两边如似对峙。 没办法,只好凑过去比较好商量的那边,道:“展大人,不知昨晚可有所获?” 展昭点点头,道:“那花魁玉牡丹确有可疑。据老鸨所言,在玉牡丹房内渡宿的男子多是外来客商,且不会再度出现。另外,她房中熏燃的香料味道,展某记起在蔡恒钧衣上曾经闻过。” “那女子手上可有点染蔻丹?” “有。” “展大人可记得是何种颜色?” “是檀红。” “那就对了!”韩拓一拍大腿,将从开封府送来的信函交与展昭。 展昭看过后却是皱眉:“女子点染蔻丹,只属平常,难以为据。” 旁边白玉堂凉凉说道:“房内熏香,也可能有雷同之说。至于玉牡丹房中渡宿者不再归来,也可说是外客商贾,渡一夜便继续上路。反正,昨晚是白去了,还险些着了道儿。” “这、这可怎么办啊?!” 面团儿的脸急得皱成一团。 “也不尽然。”展昭抬眉一笑,“至少,我们有了些门路。大人,请你吩咐衙役到春意楼后搜集其丢弃的香料残渣,必有所获。切记,需秘密行事,切莫打草惊蛇。” “香料残渣?有什么用处?” “不瞒大人,昨夜在玉牡丹房中,展某处处小心却仍着了暗算。细想当时,记得那房内熏香极浓,内里乾坤不得而知。若细加调查,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嗤——”白玉堂不屑嗤鼻,“猫儿,你也太会绕弯了吧?即知有嫌,就抓回来审问清楚便是!” “白兄此言差已。公堂之上,既论公义,亦论证据。若只凭一人意气定夺生死,岂非天下大乱?” 说得在理,偏是从他嘴里说出,却叫白玉堂听得刺耳。 “臭猫!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嘴脸!!” 又来了……韩拓眨巴了两小眼,对于这两位的争闹开始习以为常。 便在此时,有衙役匆匆进来:“大人,蔡老夫人送帖来请,说是请大人过府商谈重要事宜!” 待众人急急赶至蔡府,看见那大厅内坐的,并不止是蔡老夫人。 韩拓一见,两眼眯得更细了,进厅便上前拱手行礼。听他称呼,展昭与白玉堂方才知道座上几位,全是韩拓的顶头上司。 蔡老夫人请来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又招来韩拓,想必不是有好招呼的。 此刻厅内气氛压抑,落座奉茶后,蔡老夫人揭开话题,其意是要韩知府快些了结此案。此案一日不结,蔡恒钧的尸体便不能下葬。按老夫人的话,子孙未能入土为安,那可是大不吉利。 展昭和白玉堂听得清楚。 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老夫人要的不是吉利,而是蔡府名声。蔡恒钧死于秦淮河畔、妓宿之地,早已在江宁城内闹得流言诽语满天飞,老夫人是要早早了结此案,止住别人嘴巴。 而那些高官们,自然不想命案再拖延时间,影响其政绩,也趁机软硬兼施,企图说服韩拓早日结案。 韩拓可真是疲于应付。 一张巧嘴,边是应和,边打着圆场,将道理说得圆滑细致,那些高官加上蔡老夫人一时竟奈何不了他。 那边官腔打得白玉堂只想瞌睡,瞅了个机会溜出厅去。 抬头看了看蔡府东南方向,既然一场到来,自不免要去探望一下故友!想到此处,白玉堂施展轻功,越过层层院墙,直接往东南方奔了去。 他却不知,大厅内,一双黑硕眸子带着复杂神色,凝视白衣背影,直至消失。 八 已曾来过两次,白玉堂轻易来到东南大院。旋身落地,却察觉院子寂静非常,不见半个人影,实难想象这里是华贵铺张的蔡府内院。 正奇怪,忽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白玉堂几步奔入内室,见江婉秋蹲在地上,伸手要去拣地上的瓷器碎片。 “婉秋!”白玉堂连忙抢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小心!” “玉堂?!” 见来者竟是白玉堂,江婉秋不禁有些愣忡。 “别拣了,小心割到手。” 白玉堂将她扶到椅上坐好,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你的随身丫鬟呢?” “……”江婉秋一脸苦楚,“秋娘命薄……没有将我赶出蔡府,已是老夫人的宽待了……” “什么?!那老太婆怎可如此待你?!” 白玉堂转身便要替她找那蔡老太婆评理去,江婉秋慌忙拉住他:“玉堂,别去……若蔡府容不下我,秋娘便无处可归了……” “怎会无处可归?你难道不能回你爹那吗?!” 江婉秋凄然一笑:“玉堂,你当真是很久没回江宁了……我爹因一次生意,坏了声誉。虽然拖了些时候,但一直没有气色,爹便将铺子关了。直至我嫁入蔡家,爹大概是放了心,半月后便过世了……” “呃——”白玉堂一时亦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口舌顿挫。 看到地上躺着不会有人来收拾的瓷器碎片,白玉堂轻叹一声,随手从架上拿了一条长巾,健臂一震,长巾顿卷螺旋,瞬将地上瓷片兜入巾内,巧劲再施,长巾反裹成团。 待那江婉秋回过神来,已见白玉堂手不沾尘将碎片丢进簸箕。 “玉堂……谢谢你……” 白玉堂坐到桌边,语定如磐:“婉秋,你记住。无论发生何事,江婉秋始终是我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白玉堂是不会默不做声看着朋友被欺。” 江婉秋点点头:“玉堂,你的心意秋娘明白的……” “明白就别再苦着脸,像是吃药一般!” “呵……秋娘记得玉堂最讨厌吃苦药了!” “你还记这干吗?!——” 见她有了笑容,白玉堂才稍是安心。低头时忽而注意到她十只指头都扎着布条,不竟惊愕:“咦?!秋娘你手指头受伤了?” 江婉秋听他这么一问,噗哧笑了:“女人家的玩意儿,玉堂自然不懂。我这是在染指甲!” “染甲?”白玉堂脑中亮光一闪,连忙问道,“用什么染的?” “凤仙花啊!”说罢,她将放置窗边的一个小碗拿了过来,白玉堂取来一看,只见里面糊有一层猩红色浆汁,尚有半片未捣碎的红凤仙花瓣贴在碗壁,“将红凤仙瓣儿捣碎,拌以矾石末,再敷在甲上以叶片扎好,隔夜便能染成猩红。” 杏眸微露情意,轻凝身边白衣友人。 “指沾绛露,如坠相思红豆……” 可惜白玉堂心中另有所思,喃喃语道:“原来不是散沫花。” 江婉秋不禁有些失望,但对白玉堂如此感兴趣甚觉好笑:“散沫花也可染甲,但栽种不广,世人多是不知,更况用之调染蔻丹。还是红凤仙采摘方便。” “这倒有趣!” 白玉堂笑得轻快,“婉秋放心,我很快就会抓到杀害蔡恒钧的凶手!!” “咦?” 辞别秋娘,白玉堂在半道上便遇见韩拓等人。 展昭跟在韩拓身后,看着从旁跳出的人,眼神忽深,却不曾问他适才去了何处。 白玉堂见韩拓从厅里出来便一脸垂头丧气,不禁奇了:“面团儿,怎又皱了?” “唉……他们限本府明日之前了结此案。” “什么?!”白玉堂一听便恼,“韩拓!你脑袋真成面团了啊?!” 韩拓缩了缩脑袋:“没办法,谁让咱们是鸡蛋,人家是石头。” “石头?!”白玉堂不屑嗤笑,“白五爷怕过谁人?莫说这小小江宁蔡家,便是当朝太师府,若白五爷要他今夜塌,明日便不会见半根柱!!” 韩拓大叹冤枉,须知敢如此造次者,非但要有通天本领,还得胆大包天! 他韩面团儿一介儒生,手不能抬,肩不能挑,见血还昏的……他能有样学样,来个天翻地覆嘛? “白兄,”此时,展昭伸手轻压白玉堂肩膊,“韩大人亦有其难处。” 他这么一说,白玉堂倒也冷静下来,拍开展昭的手,对那韩拓说道:“面团儿,我可告诉你,若你当真成了个欺软怕硬的糊涂官,我白玉堂第一个把你搓扁了丢河里去!” “知道、知道!” 展昭看着维维应诺的韩拓,忽然笑道:“白兄大可不必担心,韩大人心中,想必已有计算。” “诶?我?”面团脸蛋十分愕然,“展大人何出此言?” “若论口才,那蔡老夫人加上里面几位大人,只怕都不是韩大人的对手。” 眯成两线的眼睛启了缝,半露极少显露人前的精光眸子:“瞒不过展大人。案要破,乌纱帽也是要保的!其实能拖得如此之久,已至极限。既然他们有意下死令,再图圈转也属徒劳。此案只有快刀砍乱麻,速战速决!”他看了看天色,“本府已暗中派人到春意楼后仔细搜证。适才衙役回报,香料乃有麝香、龙涎,更有菟丝子、肉苁蓉、熟地黄等药物!” “果然是她!” 展昭摇摇头:“以此为据,只怕不足。” 白玉堂拍拍韩拓,道:“面团儿,我打听到个消息,没准有用!”遂将适才听得的散沫花、凤仙花之别告知二人。 “散沫花既如此罕有,若玉牡丹指上蔻丹用的是散沫花,那她绝有可能就是杀人凶犯!” “不错。” 韩拓大喜过望,立下吩咐衙役赶回府衙召集人手。 面团脸容官威赫赫:“今夜便要将那真凶缉捕归案!!” 展昭白玉堂相视一眼,随即响声应道:“是!!” 入夜,一队捕快来到春意楼前。 韩拓身着整齐官袍,半眯着小眼的圆脸此刻平静严肃,再无半分嘻意。圆滚身材腰板挺直,风扬过,竟是威严如山。 听他一声号令,衙役立即冲入春意楼…… 牛首山命案得破,命案真凶——竟是那春意楼内花魁玉牡丹! 素知江宁知府是个庸碌官儿,今番却一下子破得凶杀大案,江宁百姓无不称奇。 据衙门里面的捕快所说,当时那玉牡丹企图以魅色讨好知府大人。其艳美绝色之媚确实叫在场男人无不心动。 岂料知府大人那张从来笑嘻嘻的脸非但不见半分笑容,还疾言厉色喝令众捕快将玉牡丹拿下。 待升堂问案,种种证据面前那玉牡丹还是砌辞狡辩,否认罪行。 知府大人即命人搜查玉牡丹所宿阁楼。 可惜搜了半个时辰终无所获。 后来倒是那位站在一旁,手指头也懒动一下的白捕头,忽然走去床边,伸手不知往哪里拍了拍,床边墙壁立刻凹陷,露出一个密室入口。 众人入内搜查,只见在密室内存放了十二坛酒。 这本无可奇,偏那位京城来的官差却让人将酒坛打开。 这一开可不得了!酒坛里面竟浸泡了一枚***!!众人连忙将其他酒坛掀开,见每个坛内皆有一枚,经烈酒浸泡已久,未曾腐烂。 在场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面对确凿罪证,玉牡丹只得俯首认罪。 据她所言,男具乃为畜精阳之物,以此入酒,采阳补阴大益驻容养颜。故选择精壮男子,又是外来客商无人识得者,引入红帐,以香熏淫药媚之,令其沉醉床事。 房内麝香浓重,激烈床事至令香气走窜体内,散耗正气。男子情事过渡在加重香,不久便会昏沉无力,四肢瘫软,唯***屹而不倒。即以细绳捆扎根部,久而令其阳痛胀闷,待阳气聚至最大时,猛以铰剪切下,遂杀之。 如此生割人津之举,怎不教人胆战心寒? 那玉牡丹杀人后,乃命一名迷醉其美色的龟奴将尸首运至牛首山埋葬。 待捕快赶去春意楼抓人,那龟奴已畏罪投井,死于非命。 此案真相揭晓,江宁城内瞬即轰动。 曾到春意楼嫖妓的男人不在少数,至今想起,险些便要做个牡丹花下的“风流鬼”,当下是人人头皮发麻…… “想不到那房中浓烈香气既用之催淫,亦借此覆掩血腥……” 府衙后院,全然不似外头喧嚷。 韩拓替展昭满上清茶,举杯敬道:“展大人,此案得破,全赖你鼎立相助。韩拓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韩大人不必客气。”展昭谢过,饮下茶水。 “一名弱质女子竟杀了十三人,为的却是驻容养颜。如此轻贱人命,实属匪夷所思!”韩拓一声感叹,“可惜牛首山下一十二人,还有蔡府少爷,这回当真是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只是那玉牡丹也奇怪,承认杀死了十二个男人,却始终不肯供出如何杀死蔡恒钧,还一概否认见过此人。” 展昭道:“确实奇怪。首先,展某与蔡恒钧有一面之源,他身材清瘦,不似玉牡丹偏选之壮硕男子。第二,江宁蔡府家声显赫,蔡恒钧一死必会引来轰动,凶徒怎会选择这样一个人物下手?第三,蔡恒钧浮尸河畔,若比之前埋尸手法,此举未免太过草率。此案尚有众多疑点,恐怕非如我们所想那般简单。” 空气颇是凝重,展昭侧头看了看白玉堂,见他始终未发一语,似有重重心事。 不禁问道:“白兄,你有心事?” 白玉堂微是一震,“……没有。”随低头看了看桌上已凉尽的茶水,“只是觉得,有段时间不敢喝酒了。” 韩拓连连点头:“说得也是。” 若曾看过那酒坛之中浸泡的阳物,莫说喝酒,便是见到酒坛也觉恶心。相信近半年内,江宁城内卖壮阳鞭酒的铺头绝对无人光顾。 展昭淡淡凝视白玉堂,似乎,要从那双半垂的眼中看出什么…… 位于江宁西北,有一小湖。 北临滚滚长江水,江面浪滔天,白帆点点追云去。 东是蜿蜒秦淮河,十里金粉岸,红尘梦醉谁与归。 惟此小湖,遗世独立。 春有烟雨时,袅袅水气弥漫湖面,平添淡薄忧愁。 这抹愁思,人道因景…… 却不知,愁本自心生。 偏偏,这小湖有个名字,叫“莫愁湖”。 树上夏蝉叫唤,水中嬉鱼畅游。莫愁湖岸南处林密树荫,倒影湖上,似凉棚般遮去午后暑热。 那里,泊了一叶小舟。 既无人撑杆掌舵,亦未用绳索固定,飘飘荡荡,随水波摇摆。时而飘远,清风将它送回岸边,时而近岸,轻碰岩石又荡了出去。 小蜻蜓点水飞过,颠翅停在舷边。 突然一个空酒壶凌空丢出,“扑嗵!!”跌入湖中,荡出层层涟漪,惊走四周飞虫小兽。 待那涟漪散尽,湖面恢复了平静。 过了些时候,一条小鱼游近船边,自水中探出半个头来。 黑影兜头袭来,又是一个空酒壶,“扑嗵!!”险些砸中这条无辜小鱼。 复又静下。 湖岸林间,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似一只小猫在靠近。 柔荡水面渐倒影出一片模糊蓝影。 来人站在岸上,未发一语,所做的,只是静静凝视着那叶无人乘坐的小舟。 这一站,便是大半个时辰。 小舟内,缓缓伸出一只提了酒壶的手。 稍微摇了摇酒壶,翻转倒出最后一滴酒酿,随手又是一丢,“扑嗵!!” 本似无人的舟内,传出漫不经心的问话。 “有事?” 岸上来人回道:“无事。” “无事莫扰。”酒酣语醉,舟里人甚不耐烦,“滚!” 那人皱眉,当真转身就走。 “猫儿……” 一声叫唤,止了他的脚步。 展昭听过白玉堂许多次如此唤他,或是戏谑,或是恼怒,或是愉悦,或是其他种种,却从不曾自唤声中听过愁意。 那身白衣,应是潇洒的。 不禁问:“有事?” “……”舟上人回道,“无事。” 展昭轻叹一声:“白兄,你若无事,岂会把江宁酒坊窖内半数珍酿偷出?” 如此一来,江宁婆婆岂有不将这只偷酒耗子拆骨扒皮之理?即便如此,他亦要求“借”来珍酿,足见心中有愁难解。 “……你可知道这小湖来历?” 这一问,却是莫名其妙。 展昭摇头:“愿闻其详。” “相传南朝时有一洛阳女子名曰莫愁,家中清贫,老父死后无力安葬,惟有卖身葬父,远嫁金陵卢家。后其夫投军戌边,莫愁女勤劳温厚,却不容于公婆,饱受欺凌。莫愁女求诉无门,投水自尽,葬身此湖。后人同情女子,故名此湖‘莫愁’。” “名曰莫愁,难解其忧。”展昭叹道,“那莫愁女确是个可怜女子。” “……” 舟里人轻一沉默,随又言道,“白某亦曾与你一般认为。可有位故友却说,那莫愁女既是可怜,却又可恨。” “此话怎讲?” “莫愁女以死求得解脱,却不知夫君从戎归来,该如何面对丧妻之痛?那对公婆固然可恨,但日后受世人谴责、更要面对亲子之恶,又当如何自处?” “白兄这位朋友,倒是多愁善感。” “……” 湖面有动,白衣人影自舟坐起,抬目看向展昭。 “猫儿,我问你,若有朝一日白某犯下杀人重罪……” 白玉堂只问了一半,却再没说下去。 何必相问,他是早知答案。 岸边蓝衫者,挺立如松。 自识之时,此人便是如此。只要义理之所在,法理之所安,展昭便似擎天柱石般,其志其心,风雨难动。 至今,未变。 林荫透下斑驳点光,散落在柔和的五官,以及洁净的蓝衣上。 展昭话意轻柔,淡如清风拂柳:“莫愁湖上本无愁。白兄,可是你心中有忧?” 若问白玉堂最讨厌猫儿的什么,始为那“御猫”名号,今为这清澈如水的招子。 这样的一双眼睛,偏能在他身上找出百般隐瞒的伤口,甚至能从心中看出不愿承认的情感…… 舟身一沉,湖面白影掠过,已见白玉堂与展昭错身而立。 “你怎知道我在此?” 展昭轻笑:“酒香诱鼻,看来婆婆损失惨重。” “原来如此。” 白玉堂回头看了看船上所剩无几的酒壶,拍拍展昭肩膀,“快走吧!既然连猫儿都能嗅着味儿找来,娘也快到了。” 说罢,身形轻起,施展轻功飞跃而去。 展昭却未随其后,仍旧站在岸上,凝视湖上那叶飘荡无定的小舟。 玉堂,你可有事瞒了我? 耳边飞速穿梭的风声,静下时,人已落在蔡府东南院内。 愁思困人,予事无助。 拖沓有何用? 与其坐困愁城,不若问个明白。 白玉堂正要进屋,忽闻房内响起一声清脆巴掌。 “江婉秋!!你知不知耻?!”蔡老夫人喝骂声随即扬出。 屋内传出断续抽泣,无人回答其问。 蔡老夫人火气更盛:“恒钧才过世几天?!你竟敢与男子私会!!” “不、不是的!”江婉秋声音沙哑,拼命辩解着,“他是秋娘的儿时朋友……秋娘与他清清白白,并不是……” “闭嘴!!丫鬟明白看到你二人独处一屋!!菊花,说!你看到什么?!” “奴……奴婢……”一个小女孩细声回道,“奴婢看见少夫人跟一个穿白衣服的男子在房里说话,他……他还拉了少夫人的手……” 老夫人勃然大怒:“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辨?!” “不……他只是、只是……” “闭嘴!!” “啪!!”又是一声巴掌脆响。 “贱妇!!若非当初恒钧百般哀求要娶你过门,江家商贾小户岂能高攀蔡府?!如今你不守妇道,蔡家岂能容你?!来人!请出家法!将这贱妇乱棍打死!!” 白玉堂再也听不下去,立下冲入房去。 只见江婉秋被几名强壮妇人摁倒在地,一名家丁持了家法,正要往她身上打去。白玉堂不发半言,左手探出,揪住那家丁后领往后使力一丢,整个人瞬像风筝一般被摔出屋外。 屋内众人大愕当场。 蔡老夫人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私闯蔡府宅院?!” “哼,莫说小小蔡府,皇城御苑亦不过白五爷随心散步之所!” 言罢,白玉堂看亦不看那蔡老夫人一眼,径直向江婉秋走去。 那群恶妇见他脸色不善,且有能将人随意摔去,吓得纷纷松手退开。 白玉堂扶起江婉秋。那一双杏眼珠泪涟涟泡知红肿,两片凝脂雪脸颊被打出五条赤痕,嘴角也裂出血丝来。可知适才蔡老夫人下手何其重,白玉堂心下登怒。 江婉秋见来人是他,眼神带诧却又禁不住泛上欣喜之情。 那蔡老夫人看他一身白衣,且对江婉秋神情关切,立时会意,指了白玉堂厉声质问:“莫非你就是这贱妇私会之人?!” 话音刚落,骤见掌影一扬—— “嘣!!!” 桌面一个紫砂茶壶登时被掌劲震至四分五裂! 白玉堂语意冰冷:“白某怜你是个垂暮老人,不愿施一指于你身上。如今以壶为替,警告你莫要再出言不逊!” 锐眸如刃刺得在场众人心中发寒。 蔡老夫人不愧掌控蔡府之主,当即冷静下来,认出白玉堂便是那日随江宁知府一同前来的衙门捕头,自然更加镇定了。 龙头拐杖一摆,淡漠叱道:“白捕头持武逞凶,难道就没有王法了?!” “说得好。”白玉堂冷冷一笑,“私设公堂,动以酷刑意图至人于死。白某倒想听听,这是遵了哪一条王法?” “她是我蔡府的人,老身便要打要骂,也是自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来管!!” “错了。” 这等迂腐道理,对常人来说多是有用,可惜今日站在她面前的这人,生性洒脱,偏就不吃这一套。 “莫说婉秋乃白某故友,便是个陌生人,只要无辜受冤,乃至遭人迫害,白某自当竭尽全力,替他讨回公道!” “你!!——蔡府的事,便是韩知府亦不敢过问,更况你一小小捕头!!老身劝你一句,今日白捕头敢在蔡府撒野,韩知府面前,老身倒要看你如何担待!?” “哈哈哈……” 白玉堂突然纵声狂笑,仿似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官服在身,果然麻烦透顶!臭猫儿,白某今日算是亲身体会了!!哈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所笑为何。 笑声骤止! 白玉堂一拍画影,宝剑似感其唤,发出啸啸龙吟。 “三尺青锋在腰间,削尽天下佞官帽。一颗人头随可落,妄可低下半寸腰!老太婆!你若真有本事,就到金銮殿前告上一状!!我白玉堂奉陪到底!!” 那蔡老夫人一生享尽荣华,向来持势凌人,便连地方官员也要畏她三分,从未遇过一个权势压不下的人。 如今面前所立之人,白衣胜雪,凛然生威。 所言每字皆掷地有声,屹然是侠骨铮铮,傲世英雄。 这回便连她,亦感到一刻手足无措。 “那你要如何?” “你且听清楚了。白某与江婉秋只是朋友之谊,故友丧亲,自当问候,何错之有?若说我二人独处。敢问老夫人,何故堂堂蔡府少夫人,竟无一名丫鬟伺候在旁?其夫新丧,却独住一屋,形同弃妇,又是何道理?!” “这……” 蔡老夫人心知肚明,她本就十分反对这门亲事。 能当蔡府少夫人的,应该是富家千金,又或是官家小姐。岂料那日蔡恒钧外出游玩,竟对江婉秋一见倾心,当下立誓非君不娶。老夫人对这唯一的孙子是百般顺从,无奈之下只好应了。 如今蔡恒钧一死,心中更是迁怒江婉秋。责她看不牢相公,否则孙子亦不会惨遭毒手。 故便对她百般刁难,非但不闻不问,更命人撤去所有丫鬟家仆。家奴看风驶舵,对这位少夫人更是冷漠,莫说打扫庭院,便连平日饭食亦时常忘记送去。 今日白玉堂当场揭穿,直言她势利刻薄,处事不公,蔡老夫人一时间亦无语以辩。 “玉堂,算了。” 江婉秋见蔡老夫人面色苍白,便出言相劝。 白玉堂冷哼一声,暂敛下言锋语箭。 她向蔡老夫人欠身施礼,言道:“秋娘命苦,无福消受蔡府深恩。如今恒钧既去,秋娘已无眷恋,还请太婆婆成全……” 蔡老夫人虽不想就此放过江婉秋,但事已至此,再作刁难只会降低身份,既然她一心求去,亦可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老身亦无福消受你这句‘太婆婆’。” 龙头拐杖栋地一响,便带了一众丫鬟家妇扬长而去。 江婉秋失神地看着她们背影消失的方向。 白玉堂迈前半步,轻道:“走吧。” 九 城南宅院林林而立,挤成条条小巷,正是那些顽皮孩童嬉戏打闹的好地方。这会正有一群孩子玩着官兵捉贼的游戏,三四个年纪稍大的孩子骑了竹马,拿了柳条用力挥舞,追赶其他小孩,嘴里还学着骏马嘶鸣,倒是有模有样。 一个被追赶的孩子拼命逃跑,眼见就要被后面的人追上,刚一拐角,便撞着了人。 其他人见了,立下四散开去。 孩子抬头看见那人一身光洁白袍被自己那身泥巴弄脏了,已是害怕,偏又看见他腰间佩有长剑,更是吓得嗦嗦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被撞到的人非但未恼,反而呵呵笑了,道:“别怕。” 见他真是被吓怕了,那人蹲下身来,伸手摸了孩子的脑袋:“要玩便要玩得尽兴。记住了,当‘贼’的人不但要跑得快,还得够机灵!”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可我跑得很慢……” 那人狡诈一笑:“人多了,自然容易混乱。你跑得慢,就跟在‘官兵’后面跑。通常他们只看见前面跑的一群‘贼’,反而看不见身后的‘小贼’!” “对哦!这样我便不会被抓到了!!”孩子撅了小嘴,“其实我好想当‘官兵’……可他们说我个子太小,只能当‘小贼’……” “有何不好?” 白衣人展颜一笑,目露精光,“说不定今天你装的是小贼,明日便能当个入宫盗宝的大贼!” 娃儿尚小,哪懂他说的是大逆不道之言,当下高兴问道:“真的?” “玉堂!莫要教坏这孩子!” 娇声啐骂,孩子方才看见男子身边还站了一位天仙般的姐姐。她拉过孩子,指了指远处那群探头探脑的顽童,温柔言道:“快去玩吧,他们都在等你哪!” “哦!” 孩子心性喜闹,一下子便忘了适才的对话,转身朝那群又开始你追我逐的‘官兵’和‘贼’跑去。 江婉秋侧首,见白玉堂看着那群追逐打闹的孩子,微笑问道:“玉堂?可是惦起儿时情景了?” “嗯。那韩面团儿个子虽矮却老爱当‘官兵’,而我比他高上许多,偏就不愿做‘官兵’,宁远选做‘贼’……呵呵,只怕是天性纵然。” 白玉堂眺视那群天真孩童,悠远眼神似透过他们缅怀那一去不返的儿时光阴,“那时无忧无虑,确比如今自在多了。” “玉堂……” 白玉堂适时回神,转头一笑:“走吧,我们先回江家。” 江家的故居是座小四合院。 江老先生发妻早丧,遗下一女,之后亦无续弦。故婉秋出嫁,老先生过世后,故居一直无人照料。白玉堂推开院门,便见里面杂草丛生,一派凋零。 “玉堂,你在外面稍后,待婉秋先去收拾一下……” “何必客气?” 白玉堂迈步入内,屋内家具仍整齐摆放,但因长期缺乏打理,已铺满灰尘蛛网。江婉秋找来擦布,将桌椅稍是擦净。复又去打水烧火,洗杯泡茶。 忙里忙外,虽说弄得满头是汗,但脸容却舒坦自在,比起在蔡府之时,实在好去许多。 白玉堂未有阻止,只将画影解了放在桌上,坐下身来。 看她越是欢喜,心中愁意却越是浓重。 江婉秋手脚倒也利索,很快便泡上热茶,拿了洗净的杯子替白玉堂斟上,笑道:“玉堂,渴了吧?家里没什么好茶叶,你先将就着喝好吗?” “无妨。” 白玉堂拿起茶杯,才及唇边,却又放下。 见他不饮,江婉秋奇了:“怎不喝了?是不是茶叶生了霉?” “婉秋,我记得,江老先生做的是南北杂货买卖。”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江婉秋不禁轻愕,随即答曰:“是的!玉堂你还记得啊?” “记得……” 白玉堂双目勾勾地看着杯中茶水,像要从里面瞅出条虫子来。 “我也记得,有一次江老先生从北疆回来,吩咐你送来一些香料给我娘。那种味道很独特,听他说,乃是自小兽身上猎得,极其珍贵,所以我娘总舍不得用。” “玉堂?……” “我还记得,你最喜欢拨弄江老先生从异域带回来的胭脂水粉,一次试着涂抹,教我们看见了,还被韩面团儿笑你是个猴儿屁股。” “……” 本是滑稽可笑的童年往事,偏说的人笑不出来,听的人亦面无表情。 江婉秋放下手中茶壶,坐到桌边,淡道:“玉堂,你想说什么?” “我亦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或许,你能告诉我,为何你熟知麝香之味当初却装作不识?为何散沫花乃鲜为人知之物,你却所知甚详?” 突然,白玉堂一抬头,伸手将她细腕拉起,露出纤纤五指,上面坠染蔻丹,鲜艳若血。 “蔻丹既干难褪,我与你同行一路,衣袍未沾半星。那蔡恒钧衣上,却为何有如此明显的蔻丹颜色!?” 江婉秋静静看着白玉堂。 末了,露出一丝苦笑。 “早便知道,始终是瞒不过玉堂……不错,那散沫花是秋娘沾到恒钧衣上,麝香亦是我刻意熏染……” 如今,她已无意隐瞒,坦然言道:“蔡恒钧,是秋娘所杀。” “……” 白玉堂合目仰首,实难接受所听事实。 当猜疑越是多,他越是想问明真相,如今听到了答案,他却情愿不曾问过。 “玉牡丹原是名寻常女子,名叫王玉儿,爹爹在生时便常来光顾。王玉儿甚好驻容之术,故多次托爹爹从北疆带回香料及一些与别不同的胭脂水粉。后来,王玉儿得了本炼丹术书,书上所载欲常保美貌,需盛阳之物,调以珍药烈酒服用,她便来找爹爹让他代寻珍药。但那时铺子已关,爹爹便将她打发走了。三月前,便听说王玉儿成了春意楼的花魁。” “直至牛首山下古怪的尸体被掘出,我心中生奇,便偷偷躲在春意楼后,正巧见一名男子拉了王玉儿争吵,声音虽低,但他们的恶事却被我听到了。” “于是我便打算模仿其法……那天夜里,让恒钧到秦淮河边租了小船等我……” 听她慢慢道出所行种种,如何设计杀人,如何弃尸河中,又如何导人对王玉儿起疑,遂将蔡恒钧之死推到牛首山命案中……自始至终,她冷静策划一切,利用一切,便连自己,亦在她的设计之中。 白玉堂紧封双眸。不看,却无法不听。 当江婉秋语毕,他已是心如刀绞。 “告诉我,为什么?!” 声音乃自胸腔挤出,每字吐出,皆痛似呕血。 “秋娘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江婉秋轻轻摇头,“玉堂,我想去拜祭爹爹,你可否陪我?” “……” 白玉堂睁了眼睛,直直凝视坐在面前的这名女子。 如今该做的,是将凶手绳之以法,还那无辜惨死者一个公道。 可眼前的她,一双杏眸如昔日所忆那般,执着坚定。便是因这教人欣赏的眼神,他与她戏言婚配,亦曾许下不负之诺。 情深。义重。 何为要?!怎取舍?! 罢了罢了。 白玉堂长叹一声,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透心凉意强压种种烦忧。 情,不能舍。 义,不容弃。 既然两者皆放不得,那也无妨。他白玉堂都扛下了! 伸手取来画影,往屋外大步走去。 “猫儿,你出来吧!” 叫声落后,绛红身影自院外跃入。 便见展昭如松挺立,双目炯炯,一身刚正浩气恰似朝日初升。 “猫儿,你早在等我……等我作决。” “展某相信白兄,不会徇私弃义,纵放真凶。” “……你是何时知晓?” 锐利视线越过白玉堂,紧锁他身后之人:“白兄若记性不坏,当还记得尸表所载,蔡恒钧体内有菟丝子、肉苁蓉、熟地黄等药材残渣。” “那又如何?” “玉牡丹房内熏炉确有那几味药材。只不过,乃用以昏人神智,而非饮入腹内。展某已派人查明,案发前三日,蔡夫人曾乔装到东街药铺买去菟丝子、肉苁蓉、熟地黄各二两,药铺掌柜可以作证。” “……” “蔡夫人想必在听玉牡丹与人争吵时,仅听得所用之药为何,却未知其用法,故将药混在酒中让蔡恒钧饮下。” 展昭微微一顿,回视白玉堂,见他脸色渐沉,还是继续说道:“有一事可说更巧。蔡夫人的贴身丫鬟在案发当日便离开了蔡府,展某曾派人寻访,近日得报她已返乡。捕快寻得那丫鬟,据其所言,当夜除了蔡恒钧出去外,半个时辰后蔡夫人也跟着出去,直至深夜才归。至于这丫鬟,便是蔡夫人给了大笔银两打发返乡。” 白玉堂定定看着展昭。原来在在他不察之时,展昭早已觅得确凿证据。而自己,却像傻子一般,径自苦恼! 脸上青气一现,冷道:“猫儿,你早是怀疑婉秋。” 听出他语中隐有怒意,展昭不卑不亢,坦言道:“无关是谁。人命要案,但凡有嫌者,展某皆不能放过。勿枉勿纵,方能还死者一个公道。” 每字每句,如叮咚山泉,清晰响亮敲在白玉堂心头。 “……” 不错,自己亦有一时犹豫,明知江婉秋有凶杀之嫌,却迟迟不愿将所知真相告与展昭韩拓等人。更有一刻,他甚至在缉捕与纵放之间徘徊不定。 可,无论蔡恒钧是何许人也,他亦罪不过死。 无论江婉秋是谁人朋友,她亦不能任意害命。 如今,他又怎怪得展昭辛苦搜据,以证真凶? 白玉堂轻合眼帘,但那暗红身影依旧烙印眼中…… 猫儿,你虽被官服所负,却从未受私情所惑。 便是这点,锦毛鼠不得不服。 他回头看了看江婉秋,见她闻得展昭一席话后脸色苍白,不禁是无奈一笑。 “不懂杀人的人杀人,当真是破绽百出。” 展昭没有应和,直言道:“白兄,请将蔡夫人交予展某押解回府,听候发落。” 白玉堂却是摇头:“展昭,我有诺在先,不能负她。你若信我,三个时辰后我便会将她带回衙门。” “……” 展昭未及回答,突然江宁府一众捕快破门而入,个个是手执钢刀,将白玉堂团团围住。 这般阵势,白玉堂竟像全没看见,只淡淡看着展昭,待他回答。 一群捕快乃由前任捕头带领。那张捕头本欲借此机会立功复职,一进门便见白玉堂维护着江婉秋,与展昭对峙,当下心里大喜。 “展大人,我等特地前来,助你擒下这对狗男女!!” 两名捕快也随声附和:“二人必是打算远走高飞!不能就此放过他们!” “一定就是他二人合谋杀死蔡恒钧!!” 他们几句叫嚣,顿让展昭皱了眉头。 然那白玉堂不怒反笑。 眼神离开了展昭,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 笑意,灿烂。 “然则,你们是不让我走了?” 风,骤止—— “啪!啪!啪!” 清脆利落,未待白玉堂发难,张捕头与两名逞口舌之快的捕快左颊各受了一巴掌。他三人压根儿未知何错之有,愕然地看着收掌回袖的展昭。 展昭凌厉眼眸扫去。 “这里还轮不到你们说话!” 一句说话,其威震慑在场一众捕快衙役,教他们舌头立短三寸。 “猫儿,你又何必枉作小人?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白玉堂左手抬起,掠来鬓边半履青丝,明明看来是悠闲神色,展昭却突然喝声制止:“白兄!!手下留情!!” 就听“咻——”一声急风炸响,射向张捕头脑袋。 暗器之疾,便连怕亦来不及!! “砰!!” 那暗器险险擦过捕头耳侧,其利刮破廓皮,耳中更是嗡嗡大鸣,射中他身后木门,力劲之梦,似以锤砸门,碎成烂木一堆。 捕头当即吓得头皮发麻,双腿抖软。若打中的不是门板而是人头…… 今日得见识,教训人的功夫,与杀人的功夫,相距甚远。 展昭亦是舒了口气,随即厉声吩咐:“够了。你们先行回去,告诉韩大人,凶嫌已交由白捕头亲自押送回衙。” “是、是!属下遵命!” 那群捕快见识了厉害,怎还敢造次,连忙应下便撤出旧宅。 展昭待众人撤去,回头与那二人道:“走吧。” 白玉堂看在眼里,心中自有百般滋味。 “你信我?” “既然白兄能遵守与蔡夫人之约,展某相信,亦不会违背你我之诺。” 岂止了解,岂止信任。 这,已是包容…… 已是放纵。 白玉堂又怎会瞧不出来,黑砾眸中的微微涩意。 如今,已回不了头。 狠一咬牙,伸手拉了江婉秋往外走去。 错身之时,展昭听得一句话。 “猫儿,等我。” 日已西斜,白玉堂与江婉秋二人离开了江宁城,来到西郊一座小山坡上。 落霞中一座山坟孤零零地立在坡顶,四周十分干净,亦无丛生杂草,可见后人有心,时常来作祭祀。 江婉秋缓缓步至墓前,亦不管地上泥污弄脏裙摆,双膝下跪,合十双掌闭目而默。白玉堂随后走近,见那墓前立有一碑,上铭:“云南江氏云青之墓”。 江老先生生前对他们这群顽皮孩童甚为照顾,江宁婆婆与其也算故交,上次见时,这位老先生还是精神健旺,谈笑风生,不料如今再见,却已是长埋黄土…… 轻叹一声,白玉堂一撩衣摆,亦跪下行三拜礼。 “爹爹……”江婉秋凝视着碑上镌文,神情有些恍然,“您瞧,玉堂他回来了……你不是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吗?……爹爹,玉堂他已成了江湖侠士……可惜,您已经瞧不见了……”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滑落腮边。 “婉秋……” 朦胧的夕光中,白玉堂似看到在那江老先生过世之时,再无其他亲人可作依靠的女子,独自跪在坟前,一人孤影,教看者心酸。 不禁伸出手臂将那纤柔女子揽入怀中:“莫哭了,你爹也不愿见你难过。” 两人偎依身影映在地上,叠在一起,像是从来不曾分开过……方忆起,少时的他们,曾在多少个落日下嘻笑玩乐,累了,靠在一起休息。 在离开江宁,随师傅上山学艺的前一天傍晚,年少轻狂的他,注视着那双因离别而悲伤的泪眼,许下了承诺。 ‘待我学成归来,一定会娶你为妻!’ ‘真的?’ ‘真的。你等我!’ ‘婉秋一定会在这里等白玉堂回来!’ 灿烂如花的微笑,他至今未忘。 但他的承诺,却因为时间冲刷,而模糊了。 “婉秋,是我负了你……” 江婉秋摇摇头,笑道:“怎说这般胡话?你是天上的苍鹰,翱翔苍穹,秋娘便是身在江宁,亦时常听到玉堂的事迹。连韩拓说起你时,经常咋舌,说是怎也料不到你胆子如此之大,竟敢进皇宫盗宝。那时我便说,没准是玉堂闹着玩儿!他还不信……” “呵呵……不错,我确是有意捉弄那只臭猫的!” “猫?便是那位展大人?” “对,就是那只猫儿!” 江婉秋看他眉飞色舞的模样,笑道:“你与那位展大人想必交谊非浅吧?” “谁说?”白玉堂啐了一句,“那只臭猫成天围着包大人、开封府没日没夜地转啊转,没事尽往自己身上揽麻烦,揽不过了,也不懂放放!这敢情好,最后不是累个半死便是闹个重伤……你说,有见过这么别扭的人吗?” “确实别扭。”江婉秋掩嘴轻笑,“可玉堂你嘴上抱怨,其实心里啊,却担心得紧!” “乱说!担心那只臭猫,还不如找个地方纳凉!” “可瞒不过我!玉堂你啊,向来是刀子嘴巴豆腐的心!谁要待你好了,便什么都应承,谁要得罪了你,必不会有一天好过。你是盗,他是官,依我看哪,那位展大人可没少找你麻烦!可他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婉秋你——” 江婉秋见他脸颊发红,知白玉堂在外一直安好,又有好友在旁,应是十分快乐,方觉多少宽慰了些。 她利用了玉堂,可他却未有半分责难,不仅如此,还维护自己,替她实现最不可能的请求…… “谢谢你,玉堂……” 白玉堂轻轻摇头,温言道:“是我负你在先。” “玉堂,你可知道爹爹他……常说你是个好男儿,可托付女儿终身……便是那时蔡家派人前来说媒,三牲酒礼都送过来了,爹爹也不曾应下……”她轻轻推开白玉堂,红霞映在玉白脸上,那沫微笑是如此苦涩虚幻。 “只可惜,秋娘没有这样的福气……” “蔡恒钧他……”白玉堂只觉喉咙生涩,“我看得出,他对你确是真心实意。” “不错,恒钧他待我极好……”江婉秋眼神缥缈,“错便错在,他不该在庙会上遇见我,更不该在老夫人面前许下非君不娶的誓言……其实,也不该是他的错……那日……那日若非我心起一念到庙里祈福,亦不会遇到恒钧……”她摸着墓前石碑,“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我是他的劫,他……也是我的劫。” “他既然待你好,为何你……” 江婉秋惨然一笑:“玉堂,你定认为我手段残忍,冷酷无情,对吗?” “不,我——” “你不必安慰我。我俩相识多年,你的性子秋娘还是记得的……” 白玉堂一时语塞。 “谋杀亲夫,十恶不赦。在秋娘决定如此做时,已知死罪难逃……秋娘亦不敢奢望你谅解。玉堂,我只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可以。” 白玉堂应得干脆,竟未有半分犹豫,便连问亦不问所托为何,就答应下来。江婉秋微愣,随即了然笑道:“玉堂,你还是没有变。” 她指了指坟前石碑:“碑下埋了一个木盒子,请玉堂代为转交韩拓。” 白玉堂定定看着她,问道:“那便是你杀人的缘由?” 江婉秋但笑不语。 “为何你不亲手交给韩拓?” “因为……恐怕来不及了……”她话刚说完,突然吐出一口黑血,侧身倒下。 白玉堂连忙探身将她扶住,只见她脸色发黑,乃是毒发攻心之像。 “婉秋!!你——你什么时候——”危急间白玉堂伸手点她身上大穴,意图制止毒液蔓延。无奈那江婉秋一心求死,服下的又岂会是寻常毒药?! 穴道虽止,但黑血不断从口鼻渗出,怕已是无药可救。 “玉堂……玉堂……” 江婉秋费力叫唤,勉强伸出右手,白玉堂连忙握住,却觉她五指冰凉如同死人。 眼见江婉秋服毒,他是心如刀割! “婉秋,婉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荒野之间,那悲恫嘶唤扬声远去,更是凄凉。 “玉堂……你是……我的劫……可惜,我却……不是你的劫……” 她的眼睛已呈灰白,声音断续几不可闻。 白玉堂回过神来:“我带你回去找大夫!你不能死!一定要活下去!!”言罢将她拦腰抱起,施展轻功往江宁城奔去。 耳边是掠过的风声,身体似腾云驾雾一般…… 她躺在白玉堂怀里,听着那因为着急与狂奔而加速的心跳声,竟是无比的安稳…… 一直以来沉重的背负与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江婉秋脸色忽转红润,眼眸亮光像将熄的蜡烛最后一刹的灿烂,闪烁着幸福神彩。她努力抬头,凝视着那张夜夜梦,刻骨铭心的俊容。 “玉堂……你要带我……远走……高飞……是吗?……” 她的问,如锥子一般扎在白玉堂心头。 “是的!所以你不能死!!” 白玉堂脚步未歇,施展出平生绝学,如流星一般飞速奔跑,只求能赶得及…… 女儿啊,这便是你要的幸福吗? 是的,如此,便足够了…… 当夜幕完全降临,衙门前两盏大灯笼也同时亮起。 一名身穿红衣官袍的男子屹站在牌匾之下,目视前方,不动如松。 换班的守门力隶看了看在大门口站了近三个时辰的红袍官爷,不禁微是叹息。看来这位展大人是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了,毕竟天下哪有放走了却会自己跑回来受死的犯人? 风,忽然吹熄了一盏灯笼。 展昭终于动了。 因为,他等到了要等的人。 白玉堂横抱着江婉秋,自远朝他走来。 月明星稀,展昭看到他胸前白衣,染了一片黑红颜色,而那江婉秋,依靠在他怀中如同沉睡一般。 错身而过,听到他一句说话。 “我回来了。” 十 江宁城再起骚动。 原来蔡府少主蔡恒钧并非死于青楼女子之手,乃遭其妻杀害,手段残忍,令人发指!蔡少夫人被识破之后,竟畏罪服毒,自尽身亡。 想不到像蔡府这样的名门望族,居然也会引狼入室。蔡家仅有一孙,蔡恒钧一死,便至绝后…… 江家宅前挂上了白色灯笼,屋正中停放一副棺木。白玉堂坐在屋内,静静看着灵牌前摆放的素酒果食,以及渐渐燃烧殆尽的三拄佛香。 这三拄香,是他亲手点上,除他之外,便再无人来为她送行。 江家本就无甚远亲,蔡府亦拒绝承认婉秋存在,附近邻居更因她谋杀亲夫,有歪伦常,非但不愿进来上一拄香,便连经过门前亦要啐上一口。 如今,仅余白玉堂这唯一故友扶灵。 一缕香魂消,孤身上路去。 婉秋,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外面传来脚步声,白玉堂未曾抬头去看。 来的人,乃是韩拓、展昭二人。 展昭入门时,已看见堂内所坐白衣人,心中自是一紧。 待看了仔细,便瞧得那张净白的脸此刻略带憔悴,前夜染血的白衣已然换去,只是那抹神伤之色,始终未离。 二人步前,鞠首上香。 韩拓看着令牌上所篆名字,亦不禁有半刻失神。 他与玉堂、婉秋三人自幼相识,儿时追逐玩闹早是无分彼此。见不着那二人时,韩拓也曾想过,若他三人老态龙钟,玉堂拄了拐杖,婉秋皱纹满脸,该是何等有趣。 岂料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许人间见白头。 小眼紧眯,教外人窥不得眼里哀愁。 但鼻头酸楚,已难锁眶内濡湿…… “找到了么?” 耳边传来白玉堂的询问。 韩拓回过神来,稍稍点头,答曰:“我已挖出婉秋的遗物……那木盒里藏了几封书信,以及一纸血书。” “……” “那血书,诉的是蔡老夫人设局陷害江云青,欠下巨额债项,迫不得已唯将婉秋嫁入蔡府以做抵偿。至令江云青郁郁终日,愧对女儿,服毒自尽……而那几封书信,应是婉秋在蔡府窃得。乃由蔡府晋州分铺的掌柜写与蔡老夫人,里面几次提到已应老夫人吩咐,将江云青骗入局中……” “据乡邻所言,江云青曾多次拒绝蔡家说媒,全数退回送来的彩礼。看来,蔡老夫人为了让婉秋嫁给蔡恒钧,已是不择手段。此事必是瞒了婉秋,但现下看来,她……是早已知晓……” 白玉堂面无表情,似听不见,更似不想听见。 韩拓知他与婉秋之间情谊更深,江老伯不肯将婉秋嫁入蔡府,便是早知她心许玉堂,方有拒婚之举,不想却惹来一场灾劫……婉秋杀死蔡恒钧虽可说为报仇,但那蔡恒钧待她确是真心,时日一久,婉秋亦不可能未被所动……或许,她本无意杀之,但玉堂的归来,带起诱因…… 既然连他这团面儿也想得到,以玉堂聪慧,岂会猜不透? 如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婉秋啊婉秋,仇或能报,你却要玉堂他如何自处…… “玉堂……”韩拓轻叹一声,“逝者已已,这是婉秋她选的路,她不曾悔,你亦不必过份自责。” “放心。”悠远眼神,多少回过神来,“韩拓,你打算如何做?” “我……” 韩拓收回手,转头看向那灵前牌位,往日腼腆,此刻骤敛无踪,一双小眼精光刹露。 “自会替婉秋讨个公道。” 言罢,在牌位前三鞠躬,随即转身,头亦不回迈步离去。 展昭却未随他一同离开。 自进门来,他便不曾自白玉堂身上移开视线。 忽然,门外吹进一股烈风,扬起白色帐幔。心神稍晃,那抹雪白身影,仿佛要溶入挂满雪色帐幔的灵堂…… 展昭猛然一惊,前迈两步伸手搭了白玉堂肩膀。 终唤得白玉堂回首一眼,看到展昭那副担忧神色,亦其意,嘴角扯出半分笑容,摇了摇头。 前事种种,皆因他一诺而起。 若说罪魁,既非蔡老夫人,亦非江婉秋,而是他恣意江湖,潇洒人生,偏偏淡忘了与一痴情女子许下的承诺。 婉秋…… 你可曾怪我? 白玉堂的伤,他看得到。 却无法伸手去触,更无法以言语抚平。 这一刻,展昭无奈。 他只能,伴着他…… 等待,他的伤缓慢地愈合,直至回复那个飞扬洒脱的锦毛鼠白玉堂。 心,莫名刺痛。 灵堂内,依旧是悲伤的寂静。 一影素蓝,一剪雪白,伴坐堂前。 瓦盆里的纸灰被风卷出屋外,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散去……阴云靡靡……尘灰随雨飘降,落地……再入轮回。 江宁府可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牛首山命案刚破,蔡府少主遭妻杀害,而今,又掀出一纸血书,状告蔡府当家老夫人蔡李氏谋财害命…… 扰攘纷纷,闹得满城风雨。 退堂鼓响,韩拓一身官袍退下堂去。 岂料才入花厅,迎面猛砸来一个茶壶!韩拓虽不识武功,但人却机灵,抱头一缩,险险避过头破血流之灾。 只可惜逃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 还未及挺腰站直,衣领猛被揪住,双足几乎离地。 一抬眼,对上燃爆烈焰般的怒目。 “韩拓!!你竟放了那老太婆?!” “白兄且慢动手!!”展昭上前搭住白玉堂手臂,看了看快要喘不过气来的知府大人,连连劝道:“韩大人应有苦衷,你且松手,待他详细说来!” “苦衷?!哼!!” 白玉堂劲力透臂,震开展昭手掌,这才甩开韩拓,狠狠瞪着他,恶道:“韩拓,今日你若说不出个道理,莫怪我不念往日情谊!!” 韩拓顺了气,看见友人怒火冲天,非但不急,反是笑脸嘻嘻。拍了拍袍上灰尘,说道:“苦衷倒也谈不上,本府只不过收了蔡府十万两银子……” “什么?!” 此话无异是火上添油,白玉堂一掌砸在檀木茶几,只听“啪啦——”一声,上回已遭他捶击的紫檀木几,再也经受不了这般打击,裂痕炸分,碎成烂木一堆。 韩拓还来不及哀悼这张花费了半年俸禄的茶几,燎原怒火已猛烧过来:“韩小子!!!怪不得你适才问亦不问便放了那蔡老太婆!!” 画影吟起,插立青砖之上。 光影泛滥,晃个满屋生寒。 “若你是我白玉堂的朋友,当清楚我如何处置那些贪官污吏!” 一旁展昭却觉有奇,虽说他与江宁知府并未深交,但根据平日观察,以韩拓为人,应不会因利弃义。便是真收下贿赂,他也不见得会说出来。 “韩大人收下蔡府赠银,可是另有所图?” 白玉堂气在当头,怎管他图谋什么,大吼道:“案子搁了三天,一升堂便是当场释放!我看他根本便是在等那老太婆送银子过来!!” “说对了!我便是在等她送银子过来!” “你——” 展昭不解:“此话怎讲?” 韩拓神色一正:“此案原告,乃是婉秋。她杀害亲夫,已歪伦常,其言已难取信于人。一封血书,他们可推说诬告。至于证物信函,也可说是捏造。至于那写信的掌柜,就算传上堂来,只怕也是与老夫人串通一气。我算来算去,此案无论再审多久,也绝难入罪。” 他说得合情合礼,白玉堂亦是知晓,但就此结案未免太过便宜! “那你道如何?!” “十万两银子诶!玉堂,你觉得能用来做些什么?”韩拓掰了手指,一一数来,“可以买田买地,还可以置些房产,嗯,对了,本府那顶官轿也旧了,该换顶朱漆新轿了!” “韩拓!!我看你是利欲熏心!!” “当然,还可以买人心寒!”和煦脸容,此刻竟是恶意奸险,“为商者,多重誉。此案已闹得沸沸扬扬,世人皆知蔡府以商为诈,害人致死,但闹至公堂,却又能轻易解脱。加之本府一番奢华花费,便是再笨的人,也知道是官商勾结!呵呵……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再跟蔡府做生意!!” “?!”展昭当场愕然。 若韩拓执意公审此案,莫说证据薄弱,便以蔡府如今势力,一旦施压,最后亦只能不了了之。现下做法,与蔡府有往来的商户,皆知蔡府有官府为伥,一有闪失,生意难保事小,步了江云青的后尘,可就事大了! 蔡府兴旺以商为持,商誉一失,没落之期亦不远已。 平日里只觉这江宁知府混混噩噩,毫无害意,岂料他一旦发狠,竟然如此奸险毒辣。 只是…… 韩拓此举,赔上的,却是他的官声名誉。 本来破了大案,正是立威之机,如今他私相授受,江宁百姓不明就里,必将他视作惟利是图,胆小怕事的庸官! 韩拓看了看展昭,知他心中所忧,呵呵一笑:“展大人不必担心,本府本来就是个糊涂官儿,也没什么名声可失的!” “胡说,你才不糊涂。” 白玉堂抢前一步,拉了韩拓:“面团儿,你……” “没事!”小眼睛眨巴眨巴,机灵清澈,“当清官可是树大招风!若要像开封府包大人那般清廉刚正,又无展大人这般厉害人物在旁相协,本府只怕小命难保啊!” “谁敢动你?!”冠玉脸上青气一现,“先问过我手中宝剑!!” 韩拓心感热暖,若不是与玉堂为友,只怕以自己滑溜个性,真的当了个贪官污吏亦未可知…… 适才奸猾表相又再度恢复唯诺神情:“玉堂啊,韩拓何德何能,岂敢劳你大驾……以后常来坐坐就好,你是江湖侠客,当个衙门捕头,实在是太委屈你了!”偷眼瞄了瞄一地的紫檀木碎,小小声啐叨着,“府里的茶几怕不够你砸……” “你说什么?!” 展昭在旁看着他二人,心中亦是暗叹。 清官,原有多种。 如开封府包青天,行止刚正,不偏不倚,不惧权贵皇亲者为其一。 又如江宁知府,表相庸碌,内里明辨是非,曲线得道者亦是其一。 江宁酒坊,一如往昔热闹。 伙计小五跑里跑外,偏是老板娘今日不在铺面,可教他忙个天翻地覆。 后院当中摆了一桌,上有酒窖珍藏贵酿,又有江宁婆婆亲自张罗的下酒菜。桌旁坐了一人,却是展昭。 江宁婆婆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承蒙南侠不弃,还记得当日酒债!来来来,今日可要尝尝我老太婆亲自酿制,藏有数十年的酱酒!” “婆婆太客气了,展某实在愧不敢当!南侠之名只是江湖朋友戏称,婆婆若是不嫌,就请直呼展某名字吧!” “好!好!”看这后生脾性谦和,江宁婆婆心里自是喜欢得紧,呵呵一笑,便顺当应下,“你这娃儿倒挺懂讨老人家欢心!”眼角瞅了瞅屋顶,鼻头一哼,“就不像某些没良心的东西!” “娘——” 不平之鸣自上传来,展昭抬目瞧了一眼,连忙低头灌酒入嘴,极不容易才憋住喷笑。 只见那白玉堂左足被绑,像腊鸭一般倒吊梁上。 他刚一吱声,江宁婆婆抬手砸去一片抹布:“谁准你说话了?!小兔崽子,浪费老娘半窖的好酒!不挂出你二斤油来甭想下地!!” 白玉堂人在半空,仍如鼠机灵,腰劲一扭避开抹布袭击,顺势折起半身,伸手拉了绳头,稳住身形,方才朝下叫道:“娘!!你太偏心了!臭猫儿凭什么喝酱?!平日里我可是连闻都不曾闻过啊!娘——” 那酱酒香芳醇,不过一杯的分量,已飘香满屋,如此珍酿,怎不馋得那老鼠腹中酒虫叫闹。偏他被捆龙索吊在屋顶,上不得,下不来。 江宁婆婆可不理他,只管劝那展昭多喝一些,气得白玉堂挂在梁上干瞪眼。 “玉堂?你在吗?” 正在此时,有个偷偷摸摸的声音自后门外叫进来。江宁婆婆忽是一笑,走过去猛一开门,外面顿时跌进一滚面团儿。 江宁婆婆见了立是眉开眼笑:“原来是你这韩小子自投罗网!好啊好啊,你上回诓了我老太婆,这回可要点算清楚!!” 跌进来的韩拓可吓懵了,他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求救,岂料却看见白玉堂一副狼狈状,而那展昭则坐在桌边一副待看好戏的表情,知道这回可无人救他了,即刻露出一副讨喜模样:“误会!误会!上回我可以一片好意,担心玉堂贪恋美色,所以才……” “面团儿!!” 白玉堂刚要骂上两句,外面突响起酒坛摔碎声,听来是小五一个人撑不住了。江宁婆婆皱起眉头,扭了那韩拓耳朵:“韩小子,你在这儿乖乖等我老太婆回来!可听清楚了?” “听、听清楚了!” 待江宁婆婆离了后院,韩拓方才舒了口气,坐到桌边:“展大人,好兴致!” 展昭点头示意:“韩大人怎有如此空闲?” “大案既破,那王玉儿亦已伏法,牛首山下无辜冤魂得以安息,韩某才敢稍稍偷闲。”他伸手斟了杯酒,慢慢饮下,“听闻蔡府与不少有往来的商户断了交易,惹来许些不利传言。上贡酒品本就是肥缺,有人籍机弹奏,说那蔡李氏有官商勾结之嫌,再加蔡少爷被妻杀害,其妻又服毒自尽,可见蔡氏中人品行不端,而蔡府看来也十分不吉。皇上闻得,已下旨取消了蔡家贡酒之利。看来,除非那蔡老夫人有通天本领,否则不出三年,蔡府必萧。” “想不到堂堂蔡府,竟败在女子手中。” 二人相视感叹,这蔡家,到底是败在谁人手中? 王玉儿、江婉秋、蔡李氏…… 为容颜杀人,终获恶果。 为复仇轻生,香消玉殒。 为私欲害命,绝孙败族。 导出种种祸事。要说祸起红颜,确非前人夸夸其谈。 展昭看向白玉堂,见他神色仍是黯然有郁。 心伤不比身受。 身上疤痕,得灵丹妙药可尽消去,但刻在心头伤口,却非轻易能褪…… “此番幸得展大人和玉堂鼎力相助!韩拓敬你二人一杯!” 言罢,韩拓举杯。 “好!”展昭微微一笑,提坛斟上两杯酱,反手一拨,劲至杯起,其一直射梁上。 白玉堂也回过神来,左手一松,身体随即下堕,凌空抄来酒杯,随即又荡上半空拉回绳头。 “呵呵!猫儿,够意思!”头一仰,饮下垂涎已久的好酒,甘酿滑喉,不觉大叹一声:“好酒!!” 展昭亦饮下敬酒,言道:“此案得破,韩大人也功在不小。” “哪里哪里!”这么一赞那韩面团儿倒是有点得意洋洋了,小眼弯弯藏在肉团面里,都快要看不见了,“只不过是瞎猫碰着死老鼠罢了!” 眉峰一挑,儒雅脸上露出一丝诡意:“言则,韩大人的意思,展某是瞎猫……”抬头看了看白玉堂,“白兄则是死老鼠咯!” “诶?!” 韩拓料不到他来这么一招,还未及解释,后脑门风声袭来。 “面团儿!你找死!!” 也算他机灵,抱了脑袋缩落桌下,一个酒杯从他头顶掠过,“哐当!”砸碎地上。 “白玉堂!!你明知到我不识武,要砸中了怎么办?!” “反正你一团肥肉,怎么砸也砸不死!!你别躲在桌下!!给我出来!!” “凭什么要我出来?!有本事你下来啊!!” 看那两个童年故交吵得热闹,连江宁婆婆回来的脚步声亦听不到,展昭静坐一旁,慢慢替自己斟满酒杯,闻得酒香四溢,儒雅脸上露出一抹或有或无的笑意。 南侠高风亮节,岂会挑拨离间别人兄弟感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