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情》 1 黑夜。 我一点也不喜欢黑夜。 可是,黑夜又是我最佳的庇护,就此点来说,我是个胆小鬼,不应该在这一行混的。可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偏偏混得不错,因为我确是个胆小鬼。 也许该谢谢手中的伯莱塔,它在夜光下冷冷地泛着银光,使我在举起它瞄准某个人的太阳穴时,坚定不发抖,并能从这眩烂的银光中,看到一条真理,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虽然艾达老说我的伯莱塔只是模样比较像话,但不适合当作杀手的工具,它太惹眼了。所以他选的是国产的六七式微声手枪,模样土得像抗战时用的那一种,但他喜欢。因为这手枪就和他的主人一样不起眼,不起眼到目标中籽儿倒下时,双眼都不会转到他身上。 所以艾达和我相反,他喜欢大白天干活。 我说他在寻死,他只是笑笑。 而他现在还是个大活人,能在夜里我没有接到活时,鲜活地爬上我的床。 杀手的手枪就和他的主人一样。 这句话也是艾达告诉我的,在我选了伯莱塔之后,他就这样笑着说。意大利伯莱塔优雅华丽如此,火力很猛,但不适合当暗杀工具,就像我一样,不适合当杀手。 适合不适合,只要看我们俩谁能活得更长就行。我这样笑着回他。 还好,我们俩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冷。 真冷。车内的暖气,我早已关上。 比起黑夜,我更讨厌寒冷,但它能让我头脑更加清醒得计算出动手的时机。 黑夜和寒冷。如影相随,同我从未想要去违逆的命运。 手指因长时间握枪,有些僵硬。 表的指针移向十二点,目标还未出现。 十二点一刻,目标还未出现。 手心有汗,但我没有脱下手套。现在车库里有两辆车,一辆是我的,一辆是目标的。 十二点二十五分,目标出现。 我下了车。 十二点二十八分,有一辆车从车库驶出,是我的。 凌晨一点零五分,躺在床上,赤裸的艾达抱着我。 我的伯莱塔伏在床头柜上,枪管已经冷了。伸出手,再次想把它握在手中,但却艾达拦住,别在这个时候去握那玩艺儿。他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道。 不。 它冷得真快,我抚着枪,对艾达说。 他看着我,没吱声。我知道他有点怕握枪的我。 握枪的我,有时变得有些捉摸不定。我把枪口缓缓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对他微笑着说,只用了一枪,那家伙倒得真快。 艾达抓住我的手腕,把它从我的头上拉下,"哐啷",枪从手里跌落在地板上,响得夸张。 就好像那家伙倒下去时,弄出来的声音,我猜他裤袋里也有枪。真可惜,他连拔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倒下去时的眼睛睁得那么大。 艾达搂紧了我,也阻止了我的回想。 这对杀手来说,并不是个好习惯。所以,我们在完工后,会以疯狂的做爱来缓解紧张和人力无法控制的回忆。 我们彼此似是而非的需要,不存在任何负担。 现在是白天。 在白天干活是我最痛恨的。但客户说,不想在八个小时内再看到目标,艾达却去了南部完成另一项工作。 凡事都有例外。 这幢快要被拆除的废楼正好斜对目标所在的楼。选好位置,组装好经过艾达改装过的弥塞尔m-3单管步枪,安插好瞄准镜,把它对准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写字楼的某个窗户。 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目标,但我想等目标独处时动手。 阳光有些扎眼,但一点也不暖,风在空荡的楼里乱窜着,心无端地有些烦燥。妈的!总觉得时机有些不对,抑或是心情不对,反正在白天,我没有工作的心情。 我是属于黑夜和寒冷的,那样才能让我兴奋。 那两个人好像没有走的意思,我有些不耐烦了。手指不由扣向扳机,摸了摸怀中藏着的伯莱塔,冰凉的金属触感能暂且让我恢复冷静。 时机还未到。 等。 习惯等,是个优秀杀手必备的素质。艾达说他曾为了一项任务趴在人家房顶上整整五个小时,只为等到一个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把握的时机,那时我初入行时,他告诉我的,脸上不无得意。 时间并不是很宽裕。 这次我没有看手表。我看了太阳的位置。 重新瞄向目标,而在这时另外两个人已经准备离开房间了。 时机到了。 我还是等着。 目标在房间里晃了一会儿,在窗口逗留了片刻。 只有三四秒时间。 够了。 不用去浪费时间看他有没有中籽。 我有条不紊地迅速收起枪,把它分拆装入小皮箱。现在要做的,只要奔出去,混入人群而已。 仅此而已。 但在我关上皮箱的那一刹那,看到了一双眼睛。 然后是那一双眼睛的主人,他站在两堵墙之间算是门口的地方,把手斜斜地插在裤袋里。 目光中没有任何内容。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看到多少?这些问题在脑中一闪而过,我本能地从胸口掏出伯莱塔瞄准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很高,要瞄准它并不费事,当然在它上面开出一个洞来也不费事。 艾达说过,当你必须正对着人开枪时,不要看他的眼睛,只要盯住在他身上你想在开洞的地方就行了。 这句话很有道理,可我现在做不到。 我不得不要去看他那双眼睛,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穿过我的身体在看着窗外。 第一次发现,自己握枪的手有些抖,扳机沉重得无法扣动。如果他此时手中也有枪,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汗沿着额颊爬下。我已经听见对面的楼有人在尖叫了。 我必须得离开。 所以必须开枪。 他没有逃开的意思,还是站在原地,好像没有我这个拿着枪指着他的人。 开枪,他如一滩软泥一样倒在地上,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我快步走过他的身旁,奔了出去。 没有击中他的要害,心知肚明。 手抖得太厉害,射偏了。 但我没有回头去补上一枪。 "蓝汀"吧。 没有艾达的时候,我大多在这里找小姐。米儿是我常光顾的对象。她很漂亮,笑起来,双眼轻轻眯起,像只慵懒的猫,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清洌如日本酒。 最重要一点,她从不多嘴,这在女人间不多见。 她柔柔地用身体包围着我,我用双手在她细腻的肌肤上一寸寸地游移着,熟门熟路地寻找着无数次依靠的地方,她的轻颤不无职业的习惯,但总比其它女人来得稍微可入目些。我并不喜欢‘饥不择食'',所以很多时候,我宁愿旁边躺着的是艾达,而不是让我倒胃口的街边女郎。 米儿用细白的牙齿轻咬我的嘴唇,她说,你有点自恋。这句话艾达也说过,同样在床上。 我不知道我在床上表现有哪点使他们有这种想法。 我对着穿衣镜中整理衣装的男子微微一笑,嘴唇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在许多人眼里,它足够让人心跳不止。 可我觉是他只是垃圾而已。 特别在这破烂的旅馆房间里,镜子还能反射出床上的女人横睡时波澜起伏的侧影,空气中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体味和体液混杂的气息。这一切让我有点窒息。 镜子中男子迷人的微笑变得有些枯燥及呆滞,所以我逃离了这间房间,当然我没有忘记在米儿的口袋里塞几张票子。 天已经黑了。我驾车在街上晃着。 街边的路灯让我想起白天的太阳,同样冰冷。喧嚣的人群,慢腾腾复苏的夜,踩着零乱的步伐,每天重复着同一种节奏,性,暗杀,妓女,权势,醉生梦死....... 我每天都在呼吸着同一种空气,体臭,粘液,支票,枪弹,悬丝的生命等等混合而已。 想拔出伯莱塔对准那一张张在黑暗下变化莫测的脸扫射一番。 只是想想而已。 我是个杀手,不是个疯子。 我的脸在灯光下,比谁都正经且正常,即不颓废也不张扬,就是有那么一点冷漠,这又有何关系? 现在的脸上没有冷漠才叫不正常。 让我想到那双眼睛,白天的那双眼睛。 有些后悔没有去补上那一枪。说不定哪天我就要倒霉在那双眼睛上。 我相信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其实那一瞬间一直锁定在我脸上,而且他一定知道我干了什么。 那时的心情,有点像......一个老修女在沐浴时赤身裸体地被一个男人撞见。慌乱之余不乏有些......隐密的期盼。 期盼被撕攫,期盼被蹂躏,期盼被....... 所有的期盼被厚厚的浴巾裹住,尖锐的声音不是为吓退闯入者,而是心中的渴望。正如我举 枪不是为了要杀他,而是要杀死心中一丝丝的被窥破的窃喜,所以手会发抖,所以子弹没有去它本该去的地方。 我捏了捏胸口中伯莱塔,有点被背叛的感觉。 艾达的任务失败了。 在"蓝汀"里,我看到了带伤的艾达。 黯淡的灯光下,他蜷在一排沙发椅的末端,看上去像条团成一堆的灰白尸布,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他看我的目光里也没有了往日的锐利,但笑容没变,只是带点沮丧。 事好像挺糟糕。 ‘也许我老了''。他笑着说。 我把手中的酒递给他,他一饮而尽,咂了咂嘴,这回可能被里头"清令"。 不会。我说。 他还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只希望是你接的‘清令'',我才甘心。 他说这话时还是很冷静。 我无语。 远处坐在吧椅上的米儿对我媚笑,可惜,现在我没兴趣。 出了"蓝汀"。街上已经很空了。 冷冷的风透过衣服,直渗皮肤。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在路灯阴阴的光圈里,来来回回地徘徊着,现在我哪儿都不想去。 第十六圈时,我看到了他。或者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他。 白天的那个人。 那双眼睛,毫无焦距地锁定着我的脸。 "吃不吃面?"他问。 "什....么?" "吃不吃面哪?"他重复着。 背后是一个面摊,他身上有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长勺,懒懒地站在我面前。 我想我认错人。 "好,好的。"我点点头,走了过去。 摊子上还坐着两个吃夜宵的人,我拣了个靠里面的位子。 "吃什么面?" "随便,什么好吃就吃什么吧。"我对他说,并开始怀疑自己的视觉是不是有问题。他当然不可能是那个中枪的人,但为什么如此肖似。 他笑了:"来一碗酱面吧,我最拿手的。"走到摊边的炉子旁,掀开锅子,升腾起一片白雾,麻利地把面放下去。我环顾着四周,有种陌生的不真实感。对面似是一对情侣,边卿卿我我边吃着面,再对面是漆黑的街巷,偶尔有星点微光透出。 有种寂廖感在心中弥漫,而面香轻轻搓揉着我的嗅觉,使孤独感更甚。 面被端上来,带着浓烈的蒜味,勾起了我的食欲。我以一种少有的狼狈吃着面前的食物,这一刻,好像鲜有东西能让我分心,就算怀里的伯莱塔也不例外。 "好吃吧?"他用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坐在我对面,燃起一支烟。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的嘴去回答他的问题。 "我常看见你,"他看见我抬起头,咧了咧嘴,指着前面不远处的"蓝汀","从那里出来。" 我倒从来没有注意这儿居然还有这么个面摊。 情侣叫他过去结帐。 我回头看着他的背影,诚实地坦于街灯下,没有丝毫戒备,怎么可能是白天的那个人?他突然转头对我笑了笑。 我僵硬地回笑着。 那天,我和他在他的面摊旁坐了许久。偶尔有人来吃夜宵时,他才离开一会儿,做完生意后又回到我对面的位子上,抽着烟,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搭着。 面,早就吃完了。夜,已经很深了。 生意也没有了。 我想,我该走了。把口袋里所有的零钱掏了出来,他笑了:"不需要那么多。难道你没有在摊上吃过面吗?" 我摇了摇头。 他笑容更深:"我猜也是,你的气质不像是一般的人哪。算了,今天我请客。" 我不知道他口的‘不是一般的人''是指哪种人,不过,我不喜欢被人随便请客。 把钱堆在他面前:"多少?你自己拿。" 他却"卟噗"一声,大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趣。"烟头掐熄在桌面上,拣出三个一元的硬币,放入油腻的围裙兜里:"满意了吧?" "谢谢。"我把余下的钱收回袋里,转身离开。 "嗳。"他在背后叫我。 我回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微笑着,"能作个朋友吗?"双手闲闲地叉于腰上,弄堂风吹着他的头发,并把炉子上的白色蒸气飘散在他的身边,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再次浮上心头,我又一次怀疑他是不是白天中枪的那个人。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怀中的伯莱塔。 他还是笑着:"不愿意吗?",笑容没有任何变化,我是不是太神经质了?手握住了枪柄,但没有了拔出来的理由。 我点了点头:"好的,我叫......溥。" "阿溥。"他轻轻念道,"我叫凌,有空来吃面哪,阿溥。" 我笑了:"再见。"然后就离开了。 后来,我去阿凌的面摊比去‘蓝汀''的次数多了。常傻坐在他的摊上,看着他的客人来来往往,看他有时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有时闲得和我磨牙几个钟头也不累。大多是我听,他说。从他身上,我闻到一种气息,一种很正常的生活气息,普通却迷人,贫乏却单纯。我像上毒瘾似地吞咽着他下的面条,他身上散发着的温暖气息及这种我从未触及的生活状态。 再见米儿嘻笑着问我是不是被哪个女人勾去了魂。不,我说,只是有了一个朋友。 朋友,艾达的笑容里有着不屑的意味。这是我在两个月后见到他,他居然还好好活着。这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上头打消了‘清令''的念头,可能性为百分之五。二是他把‘清令''的人干掉了,可能性为百分之九十五。 但我不喜欢现在的他,像个死人,活死人。 朋友,杀手没有朋友。艾达盯着我的脸,有朋友的人做不成杀手。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弄着手中的伯莱塔,他沉默了。长吁一口气,躺倒在床上,艾达缠过来,抚摸着我的胸膛,并用唇叩开我的嘴,他喘息着说:"你不会有朋友,只有伙伴,那只有我能充当,只有我。"他的急促,暴露着他隐于话语中的弱点。 我握紧着枪,并缓缓举起它,指向他的太阳穴,微笑着:"别破坏游戏规则。" 他一怔,整个人呆住了,一度混浊的双眼重新恢复着锐气:"你说你忘了从前。" "是的,只是我没有忘掉规则,你定下的规则。"我用枪托轻轻地敲了敲他的额角,"希望你自己也没忘。" "那个.......自然。"他笑着,眼中有丝苦涩一闪而过,我忽略了。 交合身体时,用不着其它的东西辅以佐料,我们彼此需要,只因为需要而已。 在去南部执行一任务前,我又去了一次凌的摊子。 还是深夜。 他的摊子上没人。凌坐在炉前,收拾着料罐,看见我过来,笑了笑:"吃面吗?"我摇了摇头。 "那陪我坐一会儿吧,收拾完这些,我也要收摊了。"他把一些东西塞进袋里,我走过去帮他把一些物什搬到他那辆小厢车上。 "我可能要有半个月不会来这儿了。"我边搬边说。 "干嘛呢?出差吗?"他抬头看了看我。 "对,出差。"我笑了。 "那要好好干哪。不要像我这样没出息,只会摆面摊。"他也笑了,很暖,像炉上冒出的蒸气。 "如果我回来,我要跟你一起摆面摊。"看着他的笑容,我忽然很冲动地说,像个孩子。多久了,我好像记起了曾经有过孩子的时代。那个能直接表达只想和喜欢的人呆在一起单纯愿望的时代。 他又大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他好像很容易就被我逗笑:"啥?和我一起摆面摊?你脑袋有病啊?" 我没有笑。 他正色望着我:"真想和我一起摆面摊吗?"我点点头,第一次忘了伯莱塔在怀里的感觉。 心里有种吃迷幻药般的兴奋。 "好。"凌的大巴掌用力拍了拍我的肩部,"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摆摊。" 我咧嘴笑着,他呆看了一会儿,拉过我的胳膊:"来,去我的地方,我们一块儿喝酒。" 我任他拉着,做个梦也好,我这样想着,不管几时会醒....... 接着,我看见了艾达。很少在夜里出现的艾达。 他倚在对街的一根灯柱旁,看着我俩,我不知道他这样看了多久。还是,一开始,他就在跟踪我? 他知道我在看他,并没有回避。还是倚在那儿,像座雕塑。 凌发现了:"那谁?你认识的?" "不。"我打开车门,"我们走吧。"艾达没有动静。让我想到他执行任务前的等待。 "快走。"我催促着凌。 "怎么了?"凌莫明其妙地顺着我启动着车。 "别问。以后看到这个人躲远点。"我闷闷地说。凌惊讶地瞪着我,但他真的没有再问。 艾达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一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冷的光芒。他的手没有离开他藏枪的部位一刻。 车开动了,我向后看了看,心里明白他不会开枪。但真的动起手来,我不能肯定我是否能快过他,而且我,不想杀他。 凌沉默着开车。我们终于开出了艾达的视线范围。 手心里全是汗。为什么?我认为艾达会开枪?是他眼中的冷意。 杀手特有的冷意。 我不自觉地抚了抚怀中的伯莱塔,它冰冷依旧,提醒着我一些不该忘却的东西。 " 刚才,你为什么用如果?"凌突然问,声音很平缓,但不是我熟悉的调子。 "什么?" "刚才,你说‘如果回来'',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的路。脸在街旁拂过的灯光下显得捉摸不定。 我失笑:"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因为.....,"他顿了顿,把车刹住,转首对着我,一把攫住我的西装领子,顺势朝两边一扯,伯莱塔银色的枪身在灯光下显得眩目无比。 混身一寒,好像裸露在他视线中的不是伯莱塔,而是我的身体。他伸手欲取它,我本能地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别碰,这不该是你碰的东西!" "是吗?"他笑,也是以一种我不熟悉的腔调。我的汗水不知几时从手心里转移到额上,是不是一开始我就错了?他,不像是凌,那个摆面摊的凌。 也许,那个摆面摊的凌,本就不存在。 他快捷而熟练反手逃脱我的扣腕,操起枪,指着我的额心。动作的迅速性,在我和艾达之上。汗,缓缓地爬下我的脸颊,很痒。 "你是谁?"半晌,我的话才轻声出口。 他兀自笑着,没有回答。枪从我的头上移开了,我感觉整个背部都湿淋淋的,从来也没有被人用枪指过。我说过,我确是个胆小鬼,现在更能证明这一点。 然后,他低头抚摸着手中的伯莱塔:"真美。美极了。"抬头看着我,"就像你一样。"他的手指从枪身上,移向我的脸,带着枪的触感。我的皮肤一阵惊憷:"你倒底是谁?" "阿凌啊。" "我问的是你的身份。" "下面的阿凌啊。"他的笑容悠悠闲闲的。 他的手指纤长而干净,不像是经过长期劳动的手,并且坚定而有力,某些部位有着我熟悉的硬茧。普通人不会在那种地方生出硬茧的。 这些本都不该被我忽略的,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觉?但这个发现,让我觉得悲哀。 我不可能和他一起摆面摊,那个凌没有了,梦醒得可真快。 他端详着我脸上的表情:"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苦笑着,叫我说什么? 他把枪重新塞回我的手中,问了句不搭界的话:"我的面好吃吗?" 我点头。 "那行了,我还等你回来摆面摊。我下面,你收钱。"他重新启动着车子,好像刚才一幕没有发生过。我握住他的手,车子又熄火了。 "我现在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冷笑着对他说,"我说‘如果'',因为只能是‘如果'',也许这一辈子我都没有办法和你一起摆面摊。我只是在作梦而已。" "我说可以,就可以。"他索性不再理会车子,转身面对着我,街灯下的目光柔和似水,还是我熟悉的凌,这一刻的他让我有点迷惑。 他倒底是下面的凌,还是另一个我的同行。 接着,他欺身过来,劈手用同样的手法扣住了我的双腕,把它们箝制于身体两侧。我无法摆脱,这样的姿态让我有些难堪。他凑近了脸,"你....."下半句话被他的嘴堵了回去,不自觉地我想挣扎。 这样的吻,让人觉得有伤自尊。 他的吻辗转至耳边,轻声说:"不要动,不要告诉我你不是此道中人哦。"我没有言语,他继续边吻边说,"从某一方面来说,我们是同类,包括刚才那个男人。" 我的身体一僵,他笑了:"他的目光如是枪,我们早死了。" 艾达,我知道他已经在破坏游戏规则了。 而我......从没有忘记过规则。 他的吻,游移在身体各处,狭小的车厢,炽热的气息,汗湿的皮肤,焚烧着的欲望。 但,我始终没有在他身上摸到他的枪,只有胸前挂着碎了半块的翡翠,他的身上似乎别无他物。 当我醒来时,凌已经不在了。他扔下了一车子的东西,不知去向。 我去艾达那儿取装备。 他躺在床上,擦着自己的枪。我没有提夜里看见他的事。他也好像不愿被提起。 我还是拿用过的弥塞尔单管步枪,比较顺手。我把枪反复装拆了几遍,确保无误。艾达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他手里有枪,幸好我也有。我在他射程之内,同样他也在我射程之内。关键看谁的动作更快。还有,到现在我也不想杀他,除非他动手。 我把手中的枪放在包里,转身朝门口走去,此时的我像个去壳的贝一样没有防范地在他面前走过。 我不认为他有杀我的理由,但他是杀手,他觉得有,就有。 "溥。"艾达的声音有些涩。 我转头。 "这次,让我和你一块儿去。"他扬了扬手中的枪,枪身铮亮。 "干嘛?"我笑了,"这可不符规俱哦。"他的要求,让我觉得匪夷所思。 他没有回答,扔掉了手中的枪,走过来,从背后一把抱住我,很紧。这种感觉,也很怪异。 "怎么了?"我问他。这种姿态,比他用枪指着我还让人吃不消。 曾经,好像在很久以前,我这样抱过他,但被他推开了,还记得那时他寒冷的笑,他说:"别这样抱我,我们可以上床,但不要这样抱我,这是游戏规则。" 我明白他的意思,并且牢牢记着这条游戏规则。 可当这规则进入我的血液中时,他却在开始违背这条规则。似乎太晚了,所以我也把他推开了,用他当初用过的动作:"不要这样抱我,你明白的。" 他低下头,看着双手,然后又抬头盯着我,眼里有血丝:"你可记得真牢。" "有些事不能忘。"我拍了拍他的肩部,"包括,若非命令工作时不能与伙伴同行。" "再见,艾达。"我不想再瞧见他的表情。 "溥。"艾达在我背后说,"那个凌,是南部来的。在一个月前。" 门被我关上了,后面的话,没有听见,也许,我漏了很重要的事,但时间不够了。 在飞机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艾达怎么会知道凌的名字?我好像从来没有在他或其它人面前提过凌的名字。 而且,我都不知道凌是从南部来的。艾达怎么会知道?我只知道,艾达一个月前从南部受伤回来。我竟忘了问是谁把他伤的,而我这次奉令去替他把那个人结果掉。 这些事很重要。我竟什么也没有问。 三天后。 我回来了。带着艾达的枪,还有半块翡翠,一把勺子。 我不会忘掉凌的表情,和我自己看到凌藏在衣服下的是把勺子而不是枪时的感觉。而他最后拔出的枪是我藏在怀中的伯莱塔,瞄准的是忽在我背后出现的艾达。 两个都是我不愿杀的人,而这两个人都认为对方要杀我。 所以,没有开枪的我,同时杀了两个人,凌和艾达。 我的任务完成的很漂亮。 然后,我真的摆了个面摊,我自己下面,自己收钱,自己活着,不需要伙伴,更不需要情人。 我完成所有的愿望,包括他们的。 2 夜街的人,匆匆而过,不知去往何处,但绝不踌躇。 女人戏谑的笑,在黑暗中轻盈回荡又嘎然而止,如被掐断的丝线,在光滑的如水夜色中无迹可寻。 溥在其中穿行,沉缓地收敛着自己的脚步,小心地,又无所畏惧。有目光在他身上不露痕迹地停留,又迅速隐去,如阴冷的蛇吻,拭过温热的心脏,使激起的寒意贯穿了身上每个细胞,摒退或吸引着你,迷失或沉沦。 这是夜的街,人人在暮色中咧着嘴呲着牙,磨尖着十个指甲隐藏于衣袖裤袋中,谨慎地戒备着他人,同时,敷着浓妆裸着部分的胴体在淫靡残碎的霓虹下,尽情放荡自己。 溥对这种风景早已熟视无睹,他也是一个夜街人,他们的同类,或者说是一个源于此的变体,游弋于其中,如同胎儿蜷身于母腹般的自然。夜街的空气与其间飘荡的浮燥却郁闷的气息,孕育着夜街人骚动不安的个性,他们急需一种发泄的方法或者借口,证明自己和自己的世界具有堕落的理由。 不同于其它人,溥从未想要去证明什么,他在热燥的空气里走得从容,早已褪光了十年前刚踏入这噬人夜色时的惊慌失措。如他怀中的伯莱塔,从子弹出膛时夺人心魄的杀机到此时紧贴于他腰际的黯淡沉寂,在自毁中找到了淡漠的平静。 穿行到街的尽头,他略微抬头,不远处,有抹不起眼的蓝光颤颤抖动。 两个草草的字,"蓝汀"。 唐蹲坐在"蓝汀"粘满痰迹烟灰和其它可疑污秽的台阶上。手指尖的烟已经熄了,他不想扔掉它,风轻轻拂过,把烟头上的些许余温抹上了冰凉的指尖,让他有丝轻柔的悸动。头顶上有电磁微微的"嗡嗡"声,招牌霓虹的蓝色在他的脚边圈了个忽隐忽现的艳丽光晕,这一切让他感觉乏闷。 空气好象忘了流动。 蓝色的光晕被一双并不很有力的黑色皮鞋踏碎。 唐抬头,他等的人终于站在了面前。 "喂,你又迟到了。"唐盯着眼前削瘦的人影,没有想过要掩饰口气里的不满, "嗯哼。"应了一声,溥绕过唐的身体,径直推开了酒吧的门。 "喂--"唐把烟头扔了,站起身,紧跟在溥后面,忍着气,"如果你不想带我,就去跟上头说呀,就这么把我撂着,算啥意思?!" 溥笑了笑,嘴角轻扬,可据唐对他一个星期的观察了解,明白这笑绝不是笑。 喜欢用笑作挡箭牌的人通常都不容易对付。 屋内的灯光类似于某种夜行动物白天的眼睛,总是睡眠不足地半眯着。人如往常一样地稀少,三三两两地散落于四周,叽叽嗦嗦和着轻音乐隐约钻耳。 溥坐在吧台前,接过酒保手中的两杯酒,把一杯递给了唐:"喝点吧。"拍了拍身边的吧椅。 唐没有动,伫立顶灯光晕外,引人侧目。 溥没有再理会他,兀自抿着酒,不时和酒保闲搭几句。 一双粉白的手臂从背后绕上了唐的脖颈,带着银铃似清脆娇慵的笑声。 溥没有转头看,他知道那是谁。可是唐并不知,所以粉白的手腕上很快出现了暴力后过的红淤,它们被很不客气地紧握着扳离了唐的脖颈。 "啊~~~~~~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女人尖叫着,心疼地抚着自己的手腕。 溥终于转头了,他又笑了,这次他真的在笑,是嘲笑。 唐咬紧牙冠。 "溥,"女人委屈地移步走向溥,"你这个徒弟怎么回事,吃错药啦?"并狠狠瞪了一眼唐。 "米儿,不是他吃错药,是你抱错人了。"溥一把揽过她。 米儿在他怀中撅嘴:"我嫌你老了嘛,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够勇,只是想不到居然这么不解风情。" "我老吗?"溥握过她的手,细心地在手腕的红肿处揉捏着,"老到满足不了你吗?不见得吧?"手划过身体,开始往下游移。 女人笑了,吃吃的,扭动着身体。 唐已经不见了,不知何时走的。 "你已经好几年没有伙伴了,连这个也要赶跑吗?"米儿叹喟,"不过,这个看起来有点问题,和他搭挡的话,会有麻烦的。" 溥淡然道:"他还没有杀过人。"米儿惊讶:"难怪你不想带他了,他们怎么能给你这样的生手。" 溥沉默着,过了半晌:"当年,艾达带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杀过人。" 米儿一怔。 唐,其实没有走远。 他依旧坐回到"蓝汀"的台阶上,重新燃起一支烟,猛吸两口,把烟雾缓缓吐入夜色,看着它们飘散,飞扬,融入空气中。 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恼怒,又无可奈何。 他还没有杀人,一个还没有杀人的杀手,如同一个还是处女的已婚女子,十分可笑且可悲。是溥把他的单子给接了,无人可杀。 溥是在逼走他,和对以前所有被分派到充当溥搭档的其他人一样。但他不想走。 溥是个优秀的杀手,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就知道他也会是个最佳的传授者,固然他不想接受自己。 烟在风中时燃得特别快,所以一支就接着一支。 唐的心情渐渐归于平静。他需要等待时机或者运气,再或者其它一些什么东西。 他有自己的枪。他知道每一个杀手都有自己最常用且不离身的武器。他用的是一支kgm10手枪,握在手中,不重但厚实,黑色合金的枪身闪着硬挺的光芒,让他有举枪猎杀的冲动。这真是一部好枪,一部杀手该用的好枪,善于藏匿,又激人暴发。 他常想象着自己举枪扣下扳机,子弹呼啸出膛,没入目标身上某个致命的部位,鲜血喷溅而出,带来一阵阵惊悚的快感。 他有能力做到,并不真需要溥的带入。他觉得自已应是一个天生的杀手。 想到这里,情绪由平静又归入波动,自己已经等了太长时间。 唐摸出怀中的枪。枪身乌黑油亮,如一条小巧的黑龙,在手掌间翻来覆去,蠢蠢欲动。 他笑了,十分满意自己的枪,包括自己现在的状态。 身边立下一双脚。 唐还在把玩着自己的枪,如拆弄自己心爱玩具的孩童,带着惬意的表情。 他说:"没有你,我也会去杀人的。而且,我希望有一天能杀了你。" 他旁边立着的人,是溥,满身酒气,但还是很清醒的溥。 溥听着,忽然笑了,大笑,笑得立不住,也和唐一样蹲在了台阶上。 这句话如此耳熟,耳熟到他能倒着把它重复上几千遍。 当初,这句话的听众是艾达。艾达当时的反映也是大笑,笑到把嘴中的酒都喷了出来。在何地说的,溥已经想不起来了,唯一在脑海中闪过的是他揶揄地用手比划着枪的样子,指着自己的胸膛,他说,你杀啊,有种他妈的现在就杀啊,你这个软裤裆的家伙! 只是没有想到多年后居然有人会说同样的话,而自己现在竟扮着艾达的角色。 唐看着他,枪还在手中。 "现在就可以动手了,你不是有枪吗?"溥说。 "不,不是现在。"唐把枪小心地收回怀中,他能闻到溥身上的酒味,但也知道他清醒得很。 沉默,如这夜街的空气一样沉郁。 风燃完了唐最后的一支烟,它被用力抛了出去,烟头在黑暗中划了条线,跌落在地面溅了几点脆弱的火星。 溥站起身,重新踏入夜街,准备同那支烟头一样消隐于夜色。 他听见唐在背后说:"这个星期,我要杀第一个人。" 溥顿了几秒,点了点头。 唐微怔,诧异溥如此随意地就答应了他一直请求未果的事。 马上,他有种被耍的忿恨。 "嗳,我说,这个星期我一定要杀到人!"他朝着溥的背影重复着话。 溥又点了点头:"会给你单子的,星期四晚八点,在这里等着。"他没有回头,消失于黑暗。 唐楞着,半天才憋出一句"妈的"。 不管怎样,他的杀手生涯,已经算是排上剧目表的戏,就等着开演了。 天要亮了。 天一亮,夜街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踪,类似于幽魂见不得天光一样。阳光的照射,蒸发了夜街上的晨露,包括夜街上的人和物。 夜街在白天就不能称之谓夜街,它只是一条普通且僻静的街。溥对夜街的感觉就像对自己的职业,它们是同一种性质的物体,不能曝于光线,否则,它们都会严重失去自我,而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溥在白天,就是另一种人。他是个面店的老板。 一个杀手,一个面店的老板。 白天,他喂些人的肚子,夜晚,他取些人的性命,本来他觉得很不错,这样的反差,可以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颇为有趣。不过,这个状况没有持续多少时间。 因为,面不好吃,店太小地段太差,还有,他店一天营业的时间不长,所以,店里有时会连着一个星期都没有客人上门。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决定把这个店开下去,并有了一个叫小冯的伙计。 小冯是个寡言的青年,二十刚出头,人不高,背却点佗,无事常安静地端坐在店的一角,讷讷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 溥觉得他和这间店很相配,而且他有一个在溥看来是相当不错的优点,他从来不问任何事,任何本该在常人眼里反常的事,似乎从来不会引起他的任何疑问,甚至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眼晴和思维。 以至于,溥认为如果自己把月底给他的五张钞票换成白纸,小冯也会接过,并说声"谢谢老板"。 这就是小冯,也就是这样的小冯,才能在这样不知所谓的店里呆下去。 溥没有好好研究过小冯,虽然他知道这个小冯有多古怪,不过他也知道一个不古怪的年青人是无法和这个店绑在一起的。 当溥打开店门,小冯已经在门外等了,看见他就轻轻打了声招呼:"老板。" 天还刚亮。溥的头还是很痛,宿酒没有全消。 他看到小冯的脸在晨光中泛着异样的苍白,头发凌乱地堆砌在脑门两旁,身体在风中嗦嗦发抖。 "怎么啦?"溥问。 "没什么,老板。"小冯低着头,侧身匆匆进了门。 溥看着他,没有再问。 唐。 唐躺在三流旅馆的床上。床,散发着类似于汽油与尸体腐烂的混合气味。唐并不排斥这种味道,这种味道曾在他记忆的某处淡淡飘荡。 枪躺在灯光下,咄咄逼人的光彩。它在等候,等候属于它的迸发。 唐闭上眼。一片黑暗,只有气味,在鼻翼边迂回缭绕,缓缓渗进他的记忆。 眼前的黑暗,幻变成了一条狭窄的甬道,两边冰凉湿腻的壁。他知道这条甬道尽头会是自己很恐惧的东西,至于什么东西,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想在甬道中停止脚步,但是停止了,又该怎么办? 唐知道这并不是梦境,只是他记忆中一点模糊了的内容,就象被水濡湿了的钢笔字迹,他得费劲凭着轮廓去猜个究竟。 其实他也不是很在意这倒底是什么东西,医生曾告诉他可能会有一天记得起来,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一辈子都丢失了这段记忆。 丢失了也好,他并不真希望想起什么。不管以前怎样,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真正的身份,适合自己的工作。 唐,杀手唐。 晨曦带着柔和的光芒渐渐弥漫了这个屋子,灰尘在光线下漂浮游移。屋外有声音开始嘈杂,楼下是一个市场,市场背后有一条冷清的街,街的偏僻处有一间无名的小面店。 古怪的气息,领着唐渐渐入睡了。 星期四,晚,华灯初上。 还是"蓝汀"。 唐还是坐在"蓝汀"的台阶上,不过,比他上次坐的时候,觉得冷了许多。 这天要转寒了。溥,还是迟到了。 不过,唐这次没有恼怒,甚至他没有注意到时间,因为他在反复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无法否认,他现在有些紧张了,掌心里甚至有汗沁出,在空气中发凉。 枪藏在怀中,冷硬的金属隔衣抵着肌肤。枪是不会紧张的。 溥终于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纸袋。 他没有食言。 没有杀过人吧? 是的。 害怕吗? 不。 溥笑了,笑得什么意思也没有。他说,举起你的枪,对准目标的头部或者其它任何能置他以死地的部位,开枪,然后就离开。记住不要看他的眼睛。 就这些? 就这些,当杀手不难,但,也没有说得这么容易。 你这算是教我? 你认为是就是吧。 唐也笑了,也笑得什么意思也没有。你他妈的真混,当初领你进门的那个家伙也是这么教你的吗? 不,他教得太多了,不过也只有这一条最管用。 就这一条? 对。 溥把蓝色的纸袋扔给了唐,在推开吧门前,回头再补了一句:"这个,只有今晚一夜的时间,完事后,到西塘街三十六号找我!" 好。 天真的很冷了,特别是深夜。 唐发现自己从没有这样痛恨过寒冷,使他的手指僵硬,面部发痛,只是头脑异常的清醒,清醒到他已经记得住在这眼前楼门口进进出出过的人脸,虽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人。 资料上说,目标每晚都会在这一间俱乐部中出现。所以,他得等着。 他还得想些细节,譬如,看见目标后该怎样移动,怎样拔枪,怎样对准,怎样开枪,怎样逃离等等。 本是他已经在脑中预演过不下千遍的事,现在却变得有些不知如何去应付了,这是不是挺可笑的?想过举枪的亢奋,没有想过等待的寒冷和焦燥。 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烟,点燃了,他需要借助它来平静心绪。 他蹲在路边,像个流落街头的乞丐一样把脑袋缩在衣领里,在建筑物的阴影中藏匿着,躲避着灯火和月光的照射。 对面是一间热闹的商业俱乐部,灯光辉煌,门庭若市。 有一个年轻人出现在唐的视线中。 唐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注意他,他毫无特质,普通到无法再普通,当然更不是他等的人。但,当他出现在视线中,就如磁石吸铁般地锁住了目光。 年轻人只是在俱乐部门口晃了晃,向四周扫了一眼,就迅速消失在没有灯光的街口拐角处。 只是短短的十几秒,如几个快镜翻过,唐的眼皮甚至没有眨过一眼。 一定见过他。这是唐的脑袋在十几秒空白后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第二个想法是,自己不但认识他,可能还很熟悉,熟悉到见到他的那一刻,有想跟他打招呼的冲动,这种冲动与生俱来的自然,如果,不是有一种奇特的阻力困住了喉咙,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会脱口而出,对他大叫"嗨"。 额上很凉,他伸手摸了摸,居然有汗。他竟在冒汗,在寒冷的夜风中。 那个年轻人,是谁?现在,他当然什么想不起来了,甚至,他的脑袋开始理智地认为刚才的那一个瞬间是个荒唐的幻觉。 一个普通的,略有些背佗的年轻人,他那张毫无特点的脸,竟是那样的熟悉,熟悉? 唐又摸了摸额头,擦干最后一滴汗。接着,他看见自己等待的人出现了。 两个人。左边一个是要杀的。 唐站起身,把衣领竖起来,遮住了半个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把一只手伸进怀中,快步走近。 那两个人刚下车,其中一个正把钥匙给门口的泊车小侍,并互相交谈着,他们都背对街,没有人注意接近中的唐。 真是不错的机会。 距离正好。 唐抽出了枪,举起它,对准左边人的心脏部位,扣动扳机。 有人尖叫了,在他扣动扳机之前的几分之一秒。子弹出膛,但,没有到达对方的心脏,偏了。 唐一愣。几分之一秒,第二声枪声,直接射中了对方的心脏,准确无误。 人倒下了,旁边的人转身,手中也有了枪,泊车小侍吓得趴在地,门口的两个女人弓着腰竭尽全力地尖叫,更多人正从里面冲出来。 一片混乱。右边的人举枪。 枪声又一次乍起。 唐在愣了几分之一秒后,拔腿就跑,旁边有一个小巷,没有星点灯光,离他最近的退路。他努力地奔跑着,把那阵混乱的喧嚣急促地甩在身后。 拐进小巷,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喘息声和心跳声,在冷清的空气中被夸张了几倍,他当然会逃脱,理所当然的。 但,黑暗中,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几乎把他撂倒。唐一惊,再度拔枪。 "是我,上车。" 是溥,简短几个字后,就把他拖进了巷深处停泊的小车。 车启动,如子弹一样冲出了巷口的另一头。 唐长吁一口气,忽然捂着嘴拼命地干呕起来。溥没有看他一眼,专注开着车,他们已经安全了。 "你为什么会在那儿?"唐问。 溥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二枪是你开的吧?"唐又问。 溥又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他妈的,倒底是什么意思,"唐有些火了,"别以为我会感激你,我杀得了那个人,你太多管闲事了。" "在别人杀了你之后吗?" "..................妈的!"唐怔了怔,只能弊出这一个词,自己刚才的表现实在是差劲透了,他明白自己第一枪没有射准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信心。如果没有溥的第二枪,他可能真的会玩完了。 沉默了半晌,他问溥:"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没有帮你。我只是在尽职。"溥淡淡地回答。 "好个尽职。"唐冷笑。 溥没有理会他。车子在狭小的街巷里钻进钻出,人的脸色在斑驳的光线中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你,接受我了?"唐问。 "嗯。" "为什么?" 溥顿了顿:"不知道,也许你太象十年前的我了。" "哦?"唐忽然也笑了,目光盯着溥,"你是接受我还是想怀念一下十年前的自己?" 溥一怔,他转头迎着唐的目光:"也许两者都有吧。" 唐扬了扬眉,收回目光,掉头转向车窗外,并吹了声口哨:"原来你住这儿。" 车已经停在了西塘街三十六号,溥的面店前。 灯光昏暗,屋内很暖。 溥给唐下了一碗面,清面,倒了一点酱。唐用筷子搅了搅,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吞面。 溥坐在他对面看着,过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我第一次碰到有人吃我的面居然没有意见。" 唐笑了,喷了一根面出来,挂在嘴边,表情滑稽:"你居然挺有自知自明。" "下面也是一种本事,我没有。"溥说。 "没有,你还自己来下面,有人会来吃才怪。" 溥也笑了,有些无奈。 唐看着他。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的有些心慌了。" 也许是灯光,面,或者是屋子很暖的缘故,唐不自觉地把他绝不可能说的感觉倒了出来。肚子饱了,心跳也平稳了,烟的香气在屋内飘荡,思想也跟着飘荡,有酒醉的感觉,晃晃悠悠,试图寻找一个着落点。 溥听着。他坐在床上,擦着伯莱塔。唐躺在床上,两腿摊开,人靠在枕上,一手枕着头,一手夹着烟,目光迷离。 "我知道。"溥说。 唐深吸了一口烟,看着他:"你也慌过吗?" 溥点了点头。 "是嘛?你知道他们怎样跟我介绍你吗?他们说你十年来接过无数任务,从没有失手过,一次都没有,简直是这一行中的神话。他们都叫你‘夜豹'',‘夜豹''阿溥,酷极了!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有多兴奋,"唐的目光闪动,迷幻一样的光彩,"我一直在想你会是怎样的人,你的样子和你的动作,甚至你的声音。" 溥听着。 "他们给我的名单中没有你,因为你已经很久不再要伙伴了。但我想,我想成为你的伙伴。"唐把目光转向溥,清澄如水。 "为什么?"溥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就这么回事。"唐笑着,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容有些天真。 他觉得自已今晚的确有些天真,因为忽然觉得很舒服,这个屋子,这张床,甚至那碗难吃的面,还有眼前这个曾让他起杀意的人。他觉得自己今晚的话比任何时候都多,不知道怎么回事。 溥知道。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紧张,使他失常态了,这种紧张象一种慢性毒药缓缓发作,让人急需一种方式发泄出去。这是杀手很难避免的,特别是新手。 "你快睡吧。"溥对他说。 "好。"唐真的闭起了眼,烟还在指头燃着。溥抽走了他的烟,摁熄在床头柜上。唐忽然抬起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他说:"谢谢你今天救了我。"手握得很紧,充满热量。 溥楞了,低头看了看唐,他依旧闭着眼,这句话,他睁着眼没法说出口。"没事。"溥挪开他的手。 唐真的睡了,沉沉的,并微微打着鼾。 溥明白,唐并不是完全像当初的自己,当然自己也并不是当初的艾达。 艾达。一个早该忘了的名字,可惜,它从来未曾从溥的生活中消失过一刻。艾达是他的领门人,但他逾越了职权范围,教给了他太多深植进血液的东西,这些东西成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包括艾达这个名字。 溥看了眼手中亮得扎眼的伯莱塔。他想起,艾达曾说过自己不适合当杀手,就像伯莱塔不适合当暗杀工具一样。可惜,他错了,自己和这把伯莱塔活到现在是最佳的证明,而那位断言者此时在何方呢? 他教给他最重要的东西,可自己却忘了,甚至违背了。 天又亮了,曙光如故地漫进了屋内。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溥知道那是谁。 没有发觉过,味道也会是种记忆。 唐梦里这么想,正确的说是在他某段被晕化了的记忆中思想。他的梦和记忆不分畛域,互相渗透。 谁的味道?没有烟草味,没有汗味,没有一切该有气味的混和,只是一种体味,在记忆中飘荡,偶尔有些许呻吟掺杂。 唐。唐。唐。 ............唐。 他已身处夜街,看不见对方的脸。手边能握到的,只有腰际冷硬的枪。 "唐。" 唐睁开眼,满屋的光线,刺得他无法马上适应,再次闭上眼。 "你好,唐。" 他听见有人在对他打招呼,不是溥。 对方背着窗子,唐躲避着光线,用眼角瞥到一个灰暗,瘦削的影子,微佗的背斜靠着窗栏,等待他的清醒。 那个青年!唐惊愕。 当目光适应光线时,唐看清楚了他的样子,与夜间无二。 "你是谁?"唐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觉得有些不可思异,但手已自觉地伸进了怀里。 "我是小冯。"青年回答,很合作。 "不,你不是。"唐又听见自己不假思索的声音响起,似乎自己的嘴已经不受脑子的控制,自成一个主体。 "那我,应该是谁?"自称小冯的青年反问他。 "............"唐被这句话给击懵了,怔怔地瞪视眼前的人,不知如何回答。嘴毕竟仍旧是嘴,他的脑袋开始在某段记忆中徘徊。 小冯笑了笑:"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唐看着他。 "我听见老板叫过你,"小冯自问自答,看上去相当的诚实,"他叫我给你弄点吃的。" 桌上有两个快餐盒。 唐还是怔着。什么东西一下子涌进脑海,但他不能细想这些倒底是什么,彼此有什么关联,但有一件事他不用想都能肯定,这个所谓的‘小冯''一定不是‘小冯'',至少不是现在看上去的‘小冯''。 那该是什么样的小冯呢,唐的思想在这一点上就嘎然而止。 "你饿了吗?"小冯问他,温柔地。唐无意去识破这种隐于语间的关注,它在撩动着某处的神经,让他警觉起来。 "不。"唐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装,"我见过你。" "哦?"小冯的表情没有太在的变化,"哪儿?" "......昨晚上,在............"唐突然收口,心中一惊,自己几时蠢到这种地步?! "哪儿?" "记不得,大概记错了吧。" "我记得,"小冯忽然笑了,表情有些捉狭,"应该有两次。一次是在前街的旅馆前,可惜你没有看见我。还有就是昨夜,在北边金商区的pink,我想,你应该看到我了。" 唐,盯着他:"你,为什么要注意我?" 小冯,回着他的目光,无所畏惧:"真的忘了吗,唐哥?"他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唐,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马上站住了。 为什么要退?! 他的味道。 唐,清晰地闻到小冯的气味。没有烟草味,没有汗味,没有一切该有气味的混和,只是一种体味,淡淡的,纯净的,从小冯的身体,鼻息中散发出来,似乎全部被唐吸收进脑子。是他!是他,可是他又是谁?! 这种气味,如迷香一样扩散在空气中,唐无法动弹。小冯的面目近到能细数毛孔,他说:"你,怎么能,就此轻易忘掉?" 他的目光似是责备,抑或是一种怨哀?再或是,一种仇恨? 忘掉? 忘掉,什么?! 甬道?喘息声?味道? ............ 小冯的脸凑近,覆紧那双呆滞的嘴唇。唐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他没有发现小冯的手悄悄伸进了他的怀里,握住了枪。枪口侧向一旁,轻轻抵着唐。 你早该死了,不是吗?小冯似乎说了这么一句话。 唐被他的气味给麻醉了,什么都没有见到及听到。阳光把他们的影子以古怪的方式交叠在一起,看似缠绵悱恻。 一声郁闷的枪声响起,房间就多了两种气味。 你怎么能忘了呢?既然忘了,那就不用再记起了。小冯丢下枪,朝着阳光吁了口气。 唐,许多年前,你已经杀过人了,怎么能忘啦?你的手已经染过血腥,染过我们母亲的血腥,在那长长的,阴冷潮湿甬道后的小屋内,你用一条肮脏的毛巾把我们的母亲勒死在床上,你怎么能忘了,如此轻易的? 如此轻易地忘了我。 唐重重地瘫倒在地,他没有挣扎,他的脑子竭力地想拼凑一些东西,但是没有时间了。就象一个拼图,刚有了些端倪,却被打散了。 不用再记起我了,唐最后听到的话,最后看的画面是,满屋耀目的阳光对小冯的眼泪爱莫能助。他象个孩子一样对着阳光开始痛哭出声,整个肩胛缩成一团,抖动着,如寒风中的残草。 闭上眼吧。 温暖的天空啊............ 这灿烂的阳光,是唐成为杀手后看到的第一缕阳光,竟如此的温柔。 .................. 你不再是唐了。 什么也不是,那你是谁? 许久后,小冯平静了下来,他揪着袖口胡乱地擦抹脸上的泪,然后低头注视着躺倒在脚边的唐,血已经渗到了脚后,在阳光下蒸腾着热气,变得粘稠无比且艳丽华彩。 小冯仔细地看着,忽然轻笑了一下:"不会想到吧,你的枪杀的第一个会是你自己。"枪被丢在地上,在阳光下无法藏匿,痛苦地趴倒在地上,无奈地指向屋子的某个角落,如被扔上岸的鱼,垂死一般。 ............ 很久很久。 依旧是夜街。夜的街。 夜街的人无意见到一个新的面容,并马上适应之,让它在自己的脑袋中变得熟视无睹。 两个男子,一个衣冠楚楚,一个衣着朴素,他们彼此如影相随,出没于夜街淫靡的流光溢彩中。 你是谁?有人轻声问。 新人说,唐,我叫唐。 溥的新伙伴,杀手唐。 我不喜欢白天。溥对唐说,白天让人觉得紧张,一紧张,工作就会有差错,可能会致命。唐笑着,艾达教你的? 不,艾达喜欢白天,他常在白天工作,是嗜好,很奇怪吧?溥问唐。 唐摇了摇头,顿了顿,回答,不。 艾达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唐一直都很想知道答案。 被我的枪杀死的。 你杀的? 不,是凌。 凌是谁? 情人。 我要杀了她。十五的男孩对十岁的男孩说。 满是秽物的床,蓬头垢面的女人在上面吞云吐雾,两个男孩跪在地上擦地板。 女人的眼在昏黄的灯光中,如死一般地了无生气,她在唱歌,尖锐的声音回荡在狭小却空空的陋室中。 她唱:天堂啊,我看到了天堂............ 十岁的男孩在抖,他太冷了,十五的男孩夺过他的抹布,使劲地擦着。女人伸手脱下尖尖的高帮靴,狠狠地扔了过来,砸在十岁男孩微隆的背椎上。 十岁的男孩向前仆倒,咯了一嘴的血,滴滴嗒嗒地跌落,混着水,流了一大滩。 我要杀了她。十五岁的男孩轻声地重复着,那条浸着脏水的破毛巾绷得紧紧的。她是我的母亲,十岁的孩捂着嘴说。 可她不是我的,十五岁的男孩冷笑着,她只是个婊子,他轻轻地从十岁男孩身边挤过,绞着那条湿淋淋的毛巾。 女人在床上,依旧懒洋洋地在唱:天堂啊,天堂,你在哪里,请把门开开吧............ 情人? 艾达还是凌? 他们为谁杀? 溥笑了,他对唐说,杀手,只为自己杀。 杀手只能有伙伴,没有朋友,当然更不能有情人。 是艾达教你的。唐问。 是的,溥沉默了,过一会儿,他说,可惜,他自己却忘了。 他们带走了十岁的孩子,他承认勒死了自己吸毒吸得晕乎乎的母亲,因为她虐待他,并敲碎了他的脊椎,不给他饭吃等等等等。 一个可怜的,值得人同情的孩子,但他已经杀了人。这屋子里又没有其它人。 忘却了? 所以他死了。 溥笑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好,我会记得这一条的。 我会是个好杀手。 你现在已经是个好杀手了。溥对着唐笑着,只不过,下次别忘了给枪上保险栓,那次还好只走火在腰际,要不,你就死定了。害得我进门吓了一大跳,以为有人杀了你呢。 哈哈哈,捡回一条命,我咋会再犯这种初进门者的错误呢。唐大笑,并轻轻按了按腰际的旧伤口。 ............ 嗳,你那个面店不是有个小伙计吗?怎么好久不见啦? 不知道,不过这样的地方怎么会留得住人,他迟早会走的。 也对。哈哈哈,那以后我来当伙计吧。 随你............ 夜街,这是夜的街。 你看不清其中的人,在斑驳的光线,扭曲了他们的脸。 溥和唐,越来越适应这个夜街了。 3 夜很深。雨后的街,被零零灯晕扭曲,异样的崎岖。 一辆黑色的小车如夜行的猫,悄然无息地滑进了深巷。两分钟后,唐缓缓地步出了巷子,怀里揣着他的枪。 枪很冷,如夜风,渗过衬衫,刺着皮肤。 街深处,有音乐轻轻飘荡,唐略为止步,侧耳聆听,音乐绵绵不断,如梦中呓语辨不清词意,曲子平和舒缓,如水一般流淌于街头。 它没有过多干扰唐的脚步,唐继续自己的行程,来到街尾的一间屋前。音乐是从这里传出来,清晰响亮,唐终于听清了它的歌词,可惜却不能懂。这是一曲梵音,反反复复,不止不休吟唱: ............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利耶 婆卢羯帝,烁钵罗耶 菩提萨垂婆耶 摩诃萨垂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 ......... 屋内没有亮灯。木门看上去并不结实。 唐举手按了按门铃。 许久,屋内有男人问:谁啊? 唐压了压嗓子:我。 你是谁? 唐没有吱声,他在等待。屋内有悉嗦的声音响起,有脚步声移到门口。 你是谁?屋内的人问,并凑到门口的鹰眼张望。唐避开,据声用目光隔门量了量门后人的位置,然后伸手至怀中掏出安插好消音器的枪,在门的三分二略上偏右之处开了两枪。 "咄咄"两声,淹灭在梵音中。 梵音依旧慈悲,绵绵不绝。 ............ 娑婆诃,悉陀夜,娑婆诃 摩诃悉陀夜,娑婆诃 悉陀喻艺,室皤罗耶 娑婆诃 ............ "卟"沉闷一声,如重物倒地。唐还是耐心等待,五分钟后有液体慢慢从门底缝里溢出,空气中陡地多了种气味。唐退后几步,收枪入怀,转身离去。 音乐如故,空灵地在他背后缓缓流淌,在冷清的空气中细致扩散,似乎能到达任何角落。 ............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南无阿利耶,婆卢吉帝 烁皤罗夜,娑婆诃 奄,悉殿都,漫多罗跋陀耶 娑婆诃 ............ 唐慢慢地稳步向前走了一段,突然撒腿而跑,亡命一般,虽然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不止的音乐。 那没完没了的音乐象根绳索扼紧了他的喉咙。唐想自己不是害怕,而是厌恶,厌恶地想要逃开了去。他拼命跑着,朝着自己车子的方向,那音乐如丝线般被他大踏步敲击地面的声音和气喘声给扯断。 坐进车内,把车窗关上,一下子静了许多,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唐在黑暗中笑了一下,是笑自己刚才的表现,如果溥知道自己被目标的音乐吓到了,会说什么呢。他不敢想。 坐了一会儿,心平静如初,开窗子,冷冷地夜风袭来,让他觉得舒服多了,没有音乐,周围没有任何声响,甚至自己的心跳也没了声音。 唐燃起一支烟,猛吸一口,向窗外吐出,看在夜色下泛淡蓝的烟雾优雅地在空气中弥散,然后袅袅泯灭,就象他刚才用枪去结束的生命,去得无声无息。 他一口一口地吞吐烟雾,这是他工作完后最为简单的休息方式。还有一种休息方式,更为有效,也比抽烟更容易让人上瘾。 他拿出手机摁了几下,一边发动车子,迅速地冲出了小巷。 西塘街三十六号。 没有灯光,因为溥不喜欢在灯光下办事,他喜欢黑暗。 窗外有霓虹,投进半壁的色彩斑驳,溥的身体在这样的色彩下显得有些妖异,包括嘴里溢出低低的呻吟也变得分外的蛊惑人心。 溥真的很美。唐已经是第十次这样想了,他和溥上床也只有十次,每次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这样赞叹,虽然他从不用口跟溥说这样的字。 他们只是为某种需要,只是需要而已,溥第一次就这样说。 唐能很清楚地记得半年前的那个夜里,溥轻描淡写的表情,而自己紧张得比杀了十个人还要厉害,而溥也只有在那一次,脸上显露过一丁点的温柔,他帮他适应,相当的有耐性,唐难以描述第一次和溥做时的感觉,纷乱,兴奋,疲惫,最后记忆里只剩下溥的身体,在多彩而迷蒙的光线中,莹莹地泛着自己的色彩。 现在他有些搞不清使他上瘾的是这种休息方式,还是溥本身。 艾达或许早就被他给吸引了,所谓的方式只是一种圈套。唐常这样认为,并暗觉庆幸。 "你在想什么?"溥问他,知道他还没有睡着,这是个他熟识了的习惯。 "没什么,"唐长吁了口气,"今天的任务顺利得很,只是那个目标正在放一种音乐,让我听着很不舒服。" 唐不想说,他被吓得跑回车内。 "什么音乐?" "不知道,好象是念经吧,他妈的,真晦气!那家伙没事放那种东西干嘛,想提前超度啊?"唐皱眉,好象那声音还在耳边。 溥淡笑,转身从枕头下摸出一包烟,燃两根,一根递给唐:"哼哼看,或许我认得。" "你?不会吧?"唐觉得有些好笑,接过烟,猛吸一口,"好,我哼点给你听听,嗯,先让我想想。" 唐瞪着天花板,想了一下,轻轻地哼了起来,断断续续,倒也挺准。 溥听着,漫不经心。 "哎,你说这是什么东西?"唐哼完了,拍了一下溥的胳膊。 "大悲咒。"溥仰天吐一口烟,顺便把这三个字也吐了出来。 "真的假的啊,"唐惊讶,丢掉手中的烟,拉住溥的胳膊,"你真认得?" "应该是大悲咒,"溥笑了笑,转眼看着唐的脸,"好象在哪儿听过,你对它这么有兴趣?" "......"唐苦笑,"听着不舒服。" "这不是我们该听的东西。"溥从床上起来,赤裸着身体走到窗口前,那霓虹的色彩似乎全倒在他身体上,亮得扎眼。他把窗子关上,并拉上了布帘。 屋内一片漆黑,溥苍白的身体如烟雾般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蓝色。 "睡吧。"溥回到床上,对唐说。 唐睡了,却是一夜的恶梦不断,那梵音在梦境里几乎溺毙了他,让他无尽的音海中陡劳的挣扎。 次日醒来,已是午间。屋内没有人,亮碜碜的阳光夺了半个屋子,桌上有张条子,溥的留言:我有任务,去数日,不必找我。 他的装备中少了支colt11进攻性手枪,看来,要对付的人挺麻烦。 唐的头在阳光下好象膨胀了几倍,压得腿脚直晃悠,赤着脚走在粗糙的地板上,脚心里泛上点寒意。他在屋内踱了几圈,然后停顿在窗前半米处的地方,低下头,看着这块地板,他记得有一次自己躺倒在这里,腰际中了一枪。 那时,他刚做杀手,他枪射中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妈的,唐暗声骂道,所以溥不在的时候,他绝不愿意逗留在这西塘街三十六号。 驾着车,唐漫无目的地晃着,拐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在一条街上他被迫刹住了车。 街边的一座屋子前,人很多,围了一圈,密密麻麻。还有警车,甚至有记者在拍照。 唐的车开不过去,堵在那儿了,他对着人群笑了笑,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笑,当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这种感觉就象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小偷,有种安然的窃喜。 "有警察在说可能是职业杀手干的,很干净利索,什么线索没有留下。"两个人走过唐的车旁,窃窃私语。 "听说用了两枪,枪枪正中要害,真他妈的厉害。"有人边走边兴奋地用手比划着,想象着那位杀手的动作。 唐被堵得有些不耐烦,猛按车喇叭。后面排队的车跟着喇叭大作,唐觉得好玩极了。 他知道不会有人理睬的,只是增添点热闹罢了。 "能不能让我搭车?"有人凑在他车窗前问他。 唐摇了摇头,继续按自己的喇叭。 "能不能让我搭车?"这人固执得很。 唐别过脸看这位莫名其妙的人,十八九岁的男孩,黑色的t恤,淡蓝的牛仔裤,颈间挂着一条银灰的绳链,坠着一个白色的圆环,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看不清全部的面目,长发,低着头,额前的刘海挡了一半的容貌,另一半倒异常的端正,端正的得过份,变成了一种妖媚,而这种妖媚全凝聚在那只不经心半睁着的眼眸中。 "不行。"放下车窗,唐给他两个字。 男孩微笑,看了看堵在前面的警车,把头伸进车窗内轻轻对着唐一字一顿地说:"你会让我搭车的。" 说完,他竟唱起歌来,低沉地哼着。 唐静静地听,又给他两个字:"进来。" 男孩钻进车内,坐在唐身旁,带着胜利的得意,亮着白白的牙齿笑嘻嘻:"我叫比亚。" 唐没有说话。前面的警车开动了,让出了路,围观的人群在散去,象滴进水面的泡沫,一波波地荡开,漫向街的各个角落。唐心里涌起的杀气,也在一波波荡开,漫向全身。 唐启动车子。 这个叫比亚的男孩,惬意地坐在他的身边,双臂折后枕着脑袋,似乎是跟着朋友出去野游,嘴里还是低低地哼着刚才的曲子。 "闭嘴。"唐不想再听到这个曲子。 比亚嘴中哼着正是昨夜目标屋内的梵音,大悲咒。 比亚很识相,果真不唱了,但并没有闭嘴:"你害怕吗?"他问唐。 唐也笑了,冷冷的:"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为什么?" "你说呢?" "你想杀我灭口?"比亚笑了,没心没肺的,好象这是个很好笑的笑话。 其实他知道这不是笑话,唐要杀他,轻而易举,何况还是自己送上门去的,这个杀手身上一定有枪。比亚瞄了瞄唐的全身,猜测着他的枪会放在哪儿。就算不用枪,弄死他也不是难事,唐是职业杀手,杀人的办法很多,而且都会是干净利索的。 唐看出眼前这个居心叵测的小子在害怕,虽然神情自然,但他脖颈前的圆环贴着肌肤在微微地颤抖。 他妈的,挺能装。唐暗地骂着,陡觉手痒,他脖前的银绳看来颇为结实,扼断气应该没问题,连子弹都可以省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比亚笑了笑,表情天真,"我并不是笨蛋,没有准备就跟你摊牌,那是寻死。如果今天我不能回去,自会有人帮我把这事捅出去,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拍得不错,虽处夜景,却拍得很清楚,连角度都适到好处。 唐冷冷地看着他。 比亚笑着:"我正在学摄影,夜里在小街小巷瞎逛是习惯,怎么样,拍得不错吧?可惜底片不在我这儿了。" 唐不作声。 比亚继续:"我知道你们行内的规俱,如果哪个杀手被人落下把柄,会被自己人先干掉,是不是?" 唐不可置否,比亚小心地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可惜他脸上什么都没有,空白得象一张纸。 "如果你不想快点死的话,只要帮我办件事就可以了。"在唐面前晃了晃那张照片,比亚开出了条件。这番话,他昨天夜里练了一千遍,现在说得很顺,自以为就象个老练的谈判高手,不着半点废话,可惜他不知道真正的谈判高手从不会这样直直切入主题。 话是一口气说完了,他依旧紧张,照片在手中抖得象要甩手而逃。 唐沉默,开着自己的车,他的车快得离谱。 这是闹市,黑色的小车象条惊慌的鱼一样在群车缝隙中奔窜,险象环生。 比亚的注意力不得不从唐的脸上转移到他手中的方向盘,那只方向盘被唐转得象游戏机房中飚车操纵盘。 "你......干什么"比亚的脸色开始发白,车子转得他有点头晕。 唐没理他。顺手一扭,堪堪避过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卡车的喇叭已按得震天翻,擦车身飞驰而过,司机在背后狂骂。而比亚没有防备,依惯性猛地冲撞向车门,手中的照片"嗖--"得飞出了车窗。 "你疯了!!" 唐"哈哈哈"大笑数声,却是加大了油门。车如脱弦之箭,在狭窄的道路中直直地射了出去,外面的风景已被过快的速度扭曲了模样。 比亚只觉得自己的肺快被挤出了胸膛,气都无法顺利喘出,他一把抓住方向盘上的那双手,试图阻止它们的动作:"你疯了,快停下来,我要下车!!" 背后有警车的鸣笛,而且不止一部。 "后面有警车,你把警车招来了,你这个白痴!!" 比亚扭头看着后面,声音嘶哑,连叫都叫不出了。 "你不是正需要警车吗,"唐讥笑着,腾出一只手一把攫住比亚的衣衫领子,把他拉到面前,冲他恶狠狠,"对他们说啊,把照片给他们看吧,看老子怕不怕!" 比亚咬牙,头发被车窗内灌进的风吹得四处飞舞,脸色苍白。 唐看着他邪笑:"这点能耐就想来敲诈我?!"猛一推,揪住一束长发往车窗架上一拉,把人压出车窗大半个脑袋。 "有种就叫吧,大声点,对警车叫啊?!" 比亚只觉得头一痛,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地在自己的眼中翻天覆地,风象根鞭子不停抽打着头部,眼唯一能看到的只是已经模糊成一片的路面,飞快连线向后倒退着,整个人象要立刻被倾倒出车子,在地上砸个粉碎。他陡劳地挣扎,却怎么也使不出劲,"我要杀了你,总有一天。"比亚的脑袋唯一能冒出的念头和着刺痛耳膜的风声一起呼啸, "叫啊?!"只听唐在耳边吼着,嗡嗡作响。 他当然叫不出,片刻,头悬空,又被那只手拎回了车内,可还没有坐稳,车向左一个大转弯,人如皮球一样被甩向唐,唐用手使劲一挡,人"碰--"的跌回座位,一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硬生生地挤碎,蜷紧身体不能动弹了。 车依旧飞快,唐脸色阴沉,抿紧嘴唇,也不再理会他,专门开自己的车。穿过几条大街,车已拐上了公路。警车不远不近,死咬不放。 唐扯了扯嘴角:"妈的!"放慢速度,警车快追上,隔两辆车的距离。唐估算了一下前后距离,打了打刹车灯后马上猛一刹车,后面的司机刚有反应却不想对方停得这么快,慌了手脚,扭车躲向一边,卡住了车道,而再后一辆的小车更是躲避不及,直撞上前车。一时车声大作,乱成一团。 唐笑笑,略为倒车,猛踏油门,乘隙拐出公路,冲进旁边的街道,看那两辆警车只得堵在那里收拾残局。 深巷。 唐停妥车,开了车门,比亚象只没有放好的麻袋一样跌了出来,刚颤魏魏地爬起来,却背靠着墙马上翻江倒海狂吐不止,吐到无法再吐,就那儿干呕苦水。 唐倚着车,刁着一根烟,双臂抱胸前,冷冷地看着这个男孩,看他吐得象酒鬼,只差没把肠子给倒出来了,他也有过类似的经验,的确很难受。 比亚吐到意识模糊,双腿软如稀泥,靠着墙缓缓坐下。 唐皱皱眉头,吐掉嘴中的烟,大踏步走到他跟前,伸手攥住他的衣领,把整个人拎到能眼对眼交谈的高度:"怎么样?很好玩是吗?要不要再来一次?" 可是他依旧看不到他的眼睛,男孩的头低垂着,头发披散在眼前,只露出血色全无的嘴唇,它正紧闭着,没有说一个字。 "妈的,"唐把这软绵绵的身体抱起,往车头上狠命一扔,"刚才不是挺神气活现吗,现在给我装死?!" 车头上有血滑落,顺着流线型的车头缓缓地划着红迹。比亚的额头撞破了,血流如注。他还是没有吭一声,挣扎了几下,试图站起身来,穿堂风拂面而过,吹开了一部分头发,另一部分和着血水粘在脸上,美丽的脸现看上去有点狼狈。 他朝地面吐了一口血水,血还是源源不断地顺着鼻缘往嘴里淌。 唐看他半晌,突然抡起一脚,正中他的腰际,人"啪"的一声重新趴倒在车头上,不及片刻,蠕动了一下双腿,他摇晃着站了起来,挺直着腰,抬眼看向唐。 唐冷哼:"骨头挺硬嘛。"又是一脚。 整个人飞起,重重地跌落在车头,又从车头上翻滚下至地面。 这次他没有起来。 唐微微喘息,刚才下得力道太狠了,他没有很好控制自己的脚力,只觉得身体里有种东西被这个男孩的血液给点燃,他杀人但从没有揍过人,这种感觉不坏。 他走过去,把地上的人再次拎起来,扔在车头上,他知道这个小子有些话是说对了,对于这种局面他没有经验应付,想问溥,可惜人不在。 就是在,他也不会真的问。枪在怀里,冷硬如常,唐伸手到怀中,把它取出,并把枪头对准了车上人的头颅。只要一枪,这该死的小子就什么也不是了。 唐对自己说,其它的事以后再应付吧。 枪举起,却迟迟没有响起。 "蓝汀"吧。 人影重重。熟客却会在这相差不大的相貌中发现新面孔。 有不少人在黑暗中交头接耳,不少目光瞟向某个角落,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那儿只坐着一个人,孤独的在那儿静静地坐着。 他手边有一个纸袋,密封的纸袋,薄薄的一片,还有一杯酒,暗红色的液体。 米儿也在注意他,从他刚进门开始。这儿的客人她几乎都能叫得上名来,就算是新客也会在不一会儿变成熟客。 这不是生客,米儿知道他是谁,虽然这个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现了。 他叫,老枪。 重新见到他,米儿觉得颇为诧异,她以为他早就死了,不光是她,甚至连溥也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死了。可是他没死,并且手脚齐全地坐在老位子,神色和以前一样深不可测。 如果说溥是这一行的神话,那这个老枪就是神话中的神话。 米儿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溥在闲聊时如此评价这位老枪:我希望他已经死了,有他在,我觉得总有一天他的枪会抵在我的心口。 恐怕,溥要失望了。米儿悻悻地想着,这位老枪坐在那儿,就象一柄沉默着的进攻性手枪,又冷又硬,让人不敢接近,锋芒不减当年,也许,更锐了。 老枪没有注意周围诸多目光,他在思考自己的事,对着桌上的纸袋,紧锁眉头。 米儿好奇,对那个纸袋,但她知道,在这里,好奇是件很危险的事,这里的很多人都有自己世界,并不愿意与人分享。 米儿决定把自己的好奇心给压一压,毕竟命比较重要。 老枪忽然站起身来,把桌上的纸袋收在风衣内,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向门口走去。经过米儿的身边,米儿对着他笑了笑,她相信很多人不会忽略掉她的笑容。 可惜,老枪是个例外,他直直地经过,眼珠甚至没有朝她瞄过一眼。米儿却莫明地打了个寒战,她觉得溥真是对极了,老枪绝对与众不同,他应是个天生的杀手。 拿他和溥相比,就如溥是个修为高深的法师,而他就是佛了,再高明的法师和佛的境界还是有质的区别。 老枪步出"蓝汀",天黑,有细雨纷纷飘撒,昏昏地晕糊了远处的路灯。他竖起风衣领子,在雨中伫立了片刻,有一个瘦小的影子从他身边擦过,是个黑衣的少年。 老枪似有所动,张了张嘴,想要叫住那个迅速消失在细雨迷蒙中的身影,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那不是他想要叫住的人。 那个人现在在何方?老枪的脸上浮起一丝悲怆。 比亚已经醒了,一时间搞不清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全身上下骨头象散了架,痛得要命。他宁愿依旧晕着,那样不至于这么难受。 屋内没有开灯,已是夜间,有霓虹映进这间屋子,驱走了一半的黑暗。 比亚勉强支起半个身体,借着这色彩斑斓的光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房间不大,家具简单,而他现在占据着房内最大的家俱,一张双人床。 他摸了摸头,触到了额间的纱布包,使他记起来了自己今天下午的经历。疯狂乱窜的车子,压到胸腔的力量,那个杀手的笑声,绪乱的呼吸,那只强有力的手,被扔到车子上的撞击感一并地涌进脑海,旋起狂涛拍打着神经组织,让他头痛如裂。 最后的一点记忆只听得自己的身体撞在车架上响亮地"嘭"一声,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杀手。 比亚惊慌,想从这张床上爬起来,但并不成功,腰疼得象已折断,刚一移动,他就"兹兹"地直往牙缝里抽冷气。 "还想动啊,"黑暗中有人在说话,口气淡然,"挺耐揍的嘛。" 声音传自门口,比亚刚想看个仔细,灯兀的亮起,刺得他不得重新闭上眼。 还是唐。 "我要走......"比亚喃喃而说,他把眼眯成一条缝,适应这刺目灯光,终于看清楚了门口的人,比起先前的凶神恶煞,他现在应算是平静的。 "行啊,站起来,走出去。"唐讥笑着,指了指门口。 比亚真的想站起来,他一点点地移动着双腿,把它们挪出床沿,然后手肘支床,用力撑起身体,腰还是不识相地疼痛起来,他咬牙忍着,这次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脚已着地,似乎胜利在望。 唐冷眼瞧着,不发一语。 人是站起来了,不太稳,但是站了起来,额上冷汗直冒。他迈开一步又是一步,每一步都牵动着腰部的肌肉,痛得他不由自主地低哼了出来。他数着,离门口只有十步。 只要十步,但他也用不着辛苦地去走了,下一秒,他发现自己脸部一痛,人又摔回了床上。唐在床边扭了扭手腕:"嘿,看来还没有揍够。" "你想怎么样?"比亚擦拭了一下嘴边溢出的血腥,冷静地问。 唐坐在床上,扯过他的身体,把那张脸曝于灯光下:"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别忘了今天是谁拿着照片来找我的。" 比亚居然笑了:"我们的谈判好象一点也不成功。我跟你说过底片不在我手上了。"他的眼眸在灯下闪着狡黠的光芒。 唐攫住他脖子上的链子,抽紧:"别跟我玩,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尸体躺在垃圾堆上供人参观的话。" "其实要我给你底片并不难,"比亚扭动着颈部,艰难地说,"帮我杀个人。" "还在给我开条件?!"唐一歪嘴角,把链子在手指上绕了三圈,链子嵌紧皮肤,脖子上青筋根根暴出,男孩整张脸涨得通红,张大嘴直吸气,他却不挣扎。 一分钟后,"不怕我杀你?"唐放开手。 "要杀你早就杀了。"比亚揉着脖子,大口大口吸吐空气。 "嘿,挺聪明,"唐笑了,站起身来,"你要杀谁?" 比亚一怔,疑惑地抬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唐:"你答应了?" "我可没说哦,不过,你先说说看,想要谁的命?" 比亚想了想,盯着唐的眼睛轻轻地说:"老枪。" 老枪。 唐的笑容凝住了:"哪一个老枪?" "你应该知道他吧,他在你们这一行很有名,"比亚转眼望向窗外,瞳孔里闪着霓虹靓丽的色彩,却是阴冷而空洞,"我不是想要挟你,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付不起杀手的雇金,所以请你,帮我杀了他,求你。" 比亚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又移到唐的脸上。 求你。他说。这不是要挟,是请求,也可以说是哀求,唐从这个男孩平淡的口气中听出一种深入骨髓的仇恨。 "为什么?"唐不得不问,虽然他从来没有问过杀人的原因,包括自己,现在他却很想了解这个年青的男孩为什么会想到要一个人的命。 "需要原因吗,"比亚略低了低头,避开唐的眼晴,"你杀人的时候问过自己原因吗?" 唐怔了怔:"这不一样。" "有什么分别,"比亚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冷笑,"为钱也好为仇也好为生存也好都是原因,而结果只有一个,想要死的人死,如此而已,为什么要问原因。" 阴影下的面容,灰白。唐忽然觉得很不舒服,不知是这个男孩的话还是他说话的口气。 "我杀不了老枪,你找错人了。"唐知道老枪是什么人,连溥都没有把握的人,绝对不是他能应付的。 "不,你杀得了,"比亚坚定地说,"我觉得你一定杀得了。" "哦?为什么?"唐觉得有些好玩。 "凭......直觉。"比亚想了想,勉强地回答。这个答案可不尽如人意,唐不禁失笑:"我不会也不能替你杀老枪,明白吗?" 比亚沉默。他屈身蜷在床角,用还带着黑红血斑的手臂抱着自己的躯体,斜斜地靠着墙,长发凌乱,一半面庞有些红肿,嘴角边微微渗着血丝。 唐走出房间,没有走远,在走廊里站了半刻后,听见男孩拨电话的声音。 东西拿到了没有? 你不必管我在哪儿。 再见。"啪--"电话挂断。 三句话,时间很短,声音很轻且平静。 唐不觉松了口气,下楼,走出了西塘街三十六号。 "你会的......你不得不......" 他没有听到比亚的低声自语。 4 这雨下得让人心烦,不紧不慢,细密得当,却不甚痛快,似乎没了停的时候。 老枪没有感到心烦,他喜欢雨。水濡湿了他额前的头发,并顺着脸庞轮廓条条往下淌,一脸的湿润。天有凉意,随着雨水侵向每寸皮肤,象双没有温度的巨大的手紧紧贴附身体。 他慢慢地走,沿着窄窄的街旁人行道,自己的影子模糊地被踏在自己的脚底,又被地面的地砖给分裂成数块,深浅不一块块各具特色。 老枪无意谓地盯着自己的影子移动在这冷清的街,双手叉进口袋,手指碰触到那只纸袋。 你不必管我。 再见。 再见的时候,我会杀了你。平静的目光,不带一丝的怨恨,但真正的情感伏埋在眼眸深处,象隐藏在红润皮肤下的逐渐膨胀的毒瘤,等待着溃烂成灾的时候,而现在,到了时候。老枪凭空打了个寒战,这雨好冷。 有人影交叠在他的之上,徐徐地,如一柄刀插入,切开了本已破碎的影子。影子的主人正与他擦身而过,修长壮实的人物,黑色的头发及全身的衣装上爬满了密密的水珠,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老枪抬眼瞥了一下过人的脸,不禁顿了顿脚步,然后继续走他的路。背后的人渐渐消失在雨雾中,走在他来时的路上。 他是不是去"蓝汀"?老枪猜测着,把口袋中的东西拿了出来,展开,并用一只手拢在上面,挡住雨丝,借助路边黯淡的灯光,仔细分辨着。 一样的黑夜,人?无法肯定。老枪转过身,面向他来时的路,那个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唐并不喜欢"蓝汀",虽然他和溥一样,喜欢在这儿消磨无伴的长夜。 唐也不喜欢米儿,虽然米儿对他笑的时候,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回应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溥不在?"米儿问他,纤白的手指上有被酒色染红的玻璃杯,杯光映衬着她的手指,如渗血,反映上她的脸,为长期夜生活而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艳丽的绯红,一时容光焕发。唐有时真觉得这个女人也应是一个杀手,她扼杀的是目标的注意力和精力。 "他有事。"唐简短地回答。 米儿眯眼一笑,转个话题:"外面在下雨了?看你湿的。"她伸出手,拈了一下唐肩上的衣服,手指上有淡淡的红丝,混在雨水中一丝丝地游着,她把手指放到鼻下闻了闻,不由皱眉:"你太不小心了。" 那是血。 唐知道是谁的血,把那男孩抱上楼的时候,他的头耷在他肩上,嘴中渗出的血全蹭到衣服上,本是干了,不想一淋雨又化开了。 血丝在米儿的手指上流动,唐看着。米儿取过身边手袋,掏出面纸。 "慢着。" 唐抓过那只手,把带血的手指含进嘴里。米儿微微惊讶,忘了掏面纸。唐的舌尖轻柔地在她的指头上反复绕了几圈,吮舔去了上面的液体。 "味道如何?"米儿媚笑着,从他的嘴中抽出手指,却把整只手攀上了那张水迹未干的脸,细细地摩挲着。 唐没有回答,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回避她的亲昵。混着雨水的血,除了一点点的凉意,什么味道也没有,甚至连腥味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唐有些失望。 米儿无法分辨唐脸上的面无表情是什么意思,刚才突如其来的行为让她有点惊喜,不过,很快她觉得可能事情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唐不是溥,这点,她很清楚,所以她很快收回了手,继续去握自己的酒杯,酒杯有点冷,她看着里面的冰块,不知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化完。 冰块化不开,就用冰锥敲碎它,直到它能化开为止。 米儿晃了晃酒液,冰块叮咣作响。 "溥几时回来?" "不知道。"唐叫了杯酒,吞了一口。 "他回来的时候,会吃一惊的。"米儿悠悠地说,又晃了晃酒杯,丁点酒星泼出了杯子,洒在她手上。 唐扭头看着她。 "他一直不想看见的人,又出现了,"米儿微笑着,舔掉手上的酒,又喝了一口,"老枪刚才在这儿。" "老枪?"唐口里的酒全倒在心脏上了,让它漏跳了几拍,今天他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对,是老枪,我认得他,你知道他吧?"米儿看了看唐。 唐点了点头:"听溥说过,很入行的家伙。" "老枪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出现了,甚至有人认为他已经死了,看来是错了,他不但没死,好象......好象,"米儿皱皱眉,努力找一个适当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好象重生了。" "重生?" "对,重生了。身上的杀气比以前更锐,好可怕,这人真的如溥所说的,天生的杀手,"米儿表情很认真,她没有忘记刚才和老枪的一个照面,"连溥都不想与他对抗。" 唐沉默地喝自己的酒,比亚和老枪,一个男孩和一个厉害的杀手,有什么恩怨? "不知,他为什么又出现了,但愿不要和溥相关,"米儿叹了口气,"一山容不得二虎啊。" 唐无语。 当唐走出"蓝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雨不知几时停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水腥味。天黑,浓郁不可冲破。只有空气是轻盈的,没有任何压抑的味道。唐走着,清凉的晨风不停洗涤着酒意,燥热已被完全吹散。 沿街踱着步子,他想到了那个男孩,比亚,其实这个整夜,脑海里都是他,还有那个没有照过面的老枪。 老枪,一个天生的杀手。 不可能对付得了他的,唐这样想,捏了捏在怀中的枪。 求你。比亚的眼晴在黑暗中闪烁。 还有照片。 唐的脑袋被晨风拂得已经足够清醒了,特别是走到了西塘街三十六号的时候,他没有止步,向前走了几步,猛然回头,枪已经拔出,指向没有目标的后方。 黑暗笼罩的长巷,目光所及,没有任何的人迹。 可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衣襟在风中飘摆的声音,很微弱,却是真实的,他毫不怀疑。 没有人,或者说他看不到那个人。 唐往回走,他知道这是十分危险的举动,如果那个人在暗中出手的话,他没有多少机会能避开,不过总比呆在原地不动要好。 还好暗中的人显然没有动手的意图,要不从酒吧不远处开始跟踪至此,早应有好几个下手的机会了。 "你是谁?"唐缓步走着,枪口瞄向四处,对着黑暗发问,虽然他并不期望有人回答。 可是,这人好象并不介意回答问题。 "老枪。" 声音沉静而嘶哑,在黑暗中轻轻响起,却无法让人辨出方向。 唐的心脏收紧,这可不是他愿意听到的答案。他的手心在开始冒汗,还好枪没有抖动,他不能被这个名字给吓倒。"为什么跟踪我?"唐的声音也很平静,虽然额上已开始渗汗。 "想要找到一个人。"这个老枪倒很坦白,他的声音显示他正站在不远处的正前方。唐的枪口马上指定。 "谁?" "一个叫比亚的十九岁男孩。" "为什么跟踪我?"唐还是这个问题,既攻也是守,他不想露给对方任何关于那个男孩的信息。 "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有人影出现在唐的视线中,移动靠近,在距离20米处停住,唐不能断定对方手中是否有枪。 "为什么?" "因为这个。" 人影继续移近,由模糊变清晰,唐终于看清楚了这个老枪,黑色的风衣,笔直的身躯,削瘦的脸,深陷鼻梁两边的眼睛,有鹰隼一样的光芒,左边的脸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从眼角一直划落至嘴角,把一张脸分成了三半。 整个人就是一把枪。唐也终于明白了溥话里的意思。 这把枪,靠近着唐,唐却不能有任何反映。 老枪手指间夹着一张照片。 "你,是执行‘清令''?"唐问,手指轻压着扳机。 "不,你误会了,我要找的是拍这张照片的人,"老枪挥了挥照片,把另一只手也摊开,表明上面没有任何武器,"我想他会去找你。" 唐沉吟几秒:"不,他没有找我。"他的脑海正迅速地整理着整件事的脉络。 "哦?是吗,"老枪似乎笑了笑,如果那种表情算是笑容的话,"不管怎么样,如果他来找你的话,请通知我好吗?我和他有些事要解决,那与你无关。"他把照片递给唐,反面朝上,写着一行号码。 唐接过:"你为什么有这张照片?" "我不但有这张照片,而且有它的底片,"老枪笑着,"只要你能把那个男孩交给我,我一定把它交给你。"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把后背似乎毫无防备地坦露在唐的枪口下。 "等等,是谁把它们给你的?"唐想知道的是这一点,最关键的这一点。 "是比亚。" "............"唐怔住,他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话语。 那个小子......倒底想干什么?! 如果把那个小子交给老枪,他不是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 看着老枪的背景消失在黑暗中,唐却始终没有开口叫住他,好象有股淡淡血腥味从胃里泛上来,哽住了他喉咙。 天已亮,灰蓝的天空,还是有点阴,霓虹熄了,屋内一片明净。 比亚还是蜷着身体,缩在床的一角,似乎整晚都没有动过。身体上的伤痛折磨了一夜,他无法入睡,抬眼看唐的眼睛中满是血丝。 唐站在床头,也看着他。 "我见过老枪,"唐不禁对这个男孩眼中的平静感到迷惑,"他要我把你交给他,他会把你寄给他的底片交给我。" 唐看着男孩的反映,继续道:"我想知道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他要杀我。" "哦?" "他没有底片,我只是寄了张照片给他,警告他我要找人杀他而已,"比亚坐起身体,嘴边还挂着凝成黑紫色的血斑,看着它们,唐的嘴中似又涌起了那股甜腥味。 "你觉得我会相信谁?"唐问他,掏出老枪给他的那张照片。 "随便你。" 毕竟年轻,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已经能站了起来,没有什么大碍,这点唐很清楚,虽然自己下手狠了一点,但没有伤及筋骨。 比亚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蓬乱的头发,拿衣袖使劲擦去嘴边的血迹。他对着唐微笑,天真地:"该说的我已都说了,该揍的你也已揍了,至于相信不相信,我无所谓,"神色一黯,"也许我真的做错了,整件事与你无关,但是我无法对付他,必死无疑。" "他为什么要杀你?" 比亚走到窗前,面对初现的霞光,淡笑着:"你又问为什么了?想知道原因的话,你为什么不会问他自己。还是你......不敢问,"他转过头,看着唐,眼中带着明亮的霞色,"你已遇到老枪,却没有听他的话直接把我交给他换取底片,这是不是说明,其实你早就相信我了? 我说得对不对?" 唐微怔,不得不点头。这句话直中要害,他无可反驳。这个男孩眼中有种贯穿人心的力量,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谢谢,"比亚轻轻道,"谢谢你的信任。" 唐皱眉不语,事情在顺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被这个男孩牵引着,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老枪,毫无原因。 "我逃不开他,只有杀了他,否则,就是我死。" 比亚伸出右手,比划出一个枪的样子,朝着自己的心脏部位戳了戳,笑容苦涩,衬着光明的晨曦,如是即将被蒸发的露水,飘忽而无助。 死亡。这对唐来说没有什么震憾力,他的工作就是与死亡紧密相系。他透过男孩轻舞着的长发,看着窗外柔和的阳光,新升的太阳,会把它的温暖很慷慨地分予这间房间。记得溥曾说过,当初买下这西塘街三十六号,因为它窗子开得很大,日照的时候很长。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太喜欢黑暗和阴冷,温暖始终是人性中最需要的部分,溥从不掩饰这一点,这也是让唐最惊讶的一点。 "没有人能帮我,"比亚依旧微笑着,"如果你不愿意杀老枪的话,至少现在能帮我解决一下生计问题吧,我现在很饿。" 十分钟后。 一碗面,杂糊糊相貌不佳。 "你不会下面。"比亚实话实说的表情很残忍,他用筷子把面条捞了捞,然后很大爷地把筷子扔在桌子上了。 "你吃不吃?"唐平静地问他。 "这不能吃。" 唐眨了两眼,伸手按住那张很大爷的脸往面碗里一压。 两分钟后,比亚开始一声不吭地使劲大口嚼面条,好象那碗面一下子变成了天下第一的美味。唐坐在他对面,点一支烟,颇为得意,特别看着那张漂亮的沾着面浆水的脸埋头在那一堆根本不应是人吃的东西里。 他知道自己下面的技术比溥还要差,因为在这以前他根本没有下过面,不管是为他人还是为自己。 比亚终于费力地吞下了最后一口面,面虽然难吃,好歹也是食物,他开始了解饥饿的人面对食物,应该先把舌蕾的需求忽略,这点他领悟得很快,特别在对面坐着一个随时准备动手揍人的杀手的时候。 "你是最差劲的厨子!" 但更多的时候,他十分执著于自己,包括自己的感观,所以很不要命地再加上一句,并不满地直视于在他对面吞云吐雾的家伙。 他觉得其实自己没有如自己所想象地害怕这个杀手,这令他自己都意外,特别是在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的时候,这实在不是个好想法。 唐笑,笑得有些温柔:"你是不是总这么倔?" "大概吧。我觉得这并不坏。"比亚很老实地回答。 "是不坏,但要看什么时候,不合时宜的性情会吃大亏的。"唐吐了大口烟,冲着那张老实的脸。比亚甩了甩头,他没有厌恶烟草的味道,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拒绝,拒绝他人无意或有意的侵犯,固然这种没有大碍的侵犯向他暗示着某种不能明喻的亲近。 晨色在这个不甚整洁的屋里弥漫开来,一切都变得让人感觉清新不已。两人面对面默默地坐着。 唐一根根地接着抽烟,直直地盯着对面有点手足无措的男孩。 比亚对着自己鼻子底下的面碗作了无数次的研究,他甚至对这个面碗上一道淡淡裂痕的角度和深度作了几番估算,但估算的工作进行得不是很成功,因为对面的目光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其实应该说让他集中精神的事是如何躲避那双眼睛,如冰般眼睛,却有着海洋的特性,无法窥透。 他本无须去窥透他,这根本不是他来找他的本意,有些事情在很短的时间内在发生奇怪的变化,令人不安的变化。 "我......要走了......" 比亚站起身来,慌忙地推开桌上的碗。 唐没有回答。 比亚向门口走去。 屋外的阳光明晃晃地普照着这个光明的世界,不管它在天黑时有多少的黯淡,而它现在是多么威严地俯瞰着芸芸众生,令他们无所遁形地裸露在它强硬的光热下。 比亚加急着自己的脚步,如同逃亡。外面是多少温暖而安全的世界啊! "你去哪儿?" 唐轻问,在急切的脚步跨出门前的那一刻。 "............"怔了一会儿,比亚方才憋出一句话,"不要你管......" "你不想杀老枪啦,"唐慢条斯理地说,"还有忘了跟你说,这件事没有结束之前,我不会放过你。" "你的意思......"比亚收回脚步,望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杀手。多么遗憾,离光明世界只差一步,他心中不无绝望地这样想到,虽然,这个地狱是自己先闯进去的。 "我可以帮你杀了老枪,"唐转过头,吐掉口中的烟头,面对比亚,一无表情,"然后你把底片交给我,我相信你,不会再对这张底片还有那些照片作什么手脚。" "你接受了这场......交易?"比亚不可置信。 唐点了点头:"对,这是场交易,最好我们彼此不要失信。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说明,在交易没有结束之前,你最好给我呆在这里。" "你不信任我?"比亚绷直了脊梁,冷冷地回道。 唐哼了一声:"没有办法,应该说我们彼此并不信任,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你想囚禁我?" "如果想这么认为也未尝不可,"唐笑了笑,"但我不会拴住你的脚,你随时可以走,如果都不想计较后果的话,我们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但前提是在我得确定我以后不会有麻烦的情况下。懂我的意思吗?" "你......真他妈的混。"比亚咬紧了牙冠。 唐笑得更开兴了:"我们俩的混不分彼此,你不必谦虚。既然是交易,我得确保自己的风险不会太大,何况你自己也是,何必计较太多呢?还有............"盯着比亚的眼睛不紧不慢地,"你还没有见识到我真正混账的地方呢,这样走了岂不是太可惜?" 这话不是很有道理,可唐说得很顺口,他很少和人讲道理,何况现在没有那个必要。 比亚没有回答,他想不出该如何回他。 唐懒懒地伸了个腰,指了指桌上的碗:"去,把它洗了,我的伙伴有洁癖,如果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到处扔着脏碗的话,会把我们俩都宰了的。" "我还要上课......"比亚终于咕噜出一句。 "走吧,我说过我没有拴你的脚啊,"唐站起身来,朝着楼梯走去,回头对他一咧嘴,"离开的时候把门关上,我得去睡觉了。" "............"比亚觉得自己的确很傻,而且不是一般地傻。 唐走上楼梯,没有再朝比亚看过一眼,虽然他很想看看那个倔头倔脑的小子现在脸上的表情,但他忍着。 刚爬上楼,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不过笑了三下,马上又止住了,忽然听见楼下"砰--"的一声,知道溥的碗已经命归垃圾筒了,他又想笑,却是笑不出了。 妈的,自己在干什么。他不得不问,现在他想把脑袋往墙上撞几下,好确信刚才的决定都是在脑袋清醒的状况下作出的。 杀老枪。 唐暗自苦笑,这真是个很糟的主意,如果溥在,他只会扔出一句话:你活够了? 在这一行里,没有人挑战过老枪,我也不想,即使在任何情况下。溥这样说。 我也不想。唐对自己说,你真是活腻了,还是活糊涂了? 枪在怀里,唐摸了摸,它总是沉默的,不会有任何言语。 比亚站在街上时,才真切地感觉到活着还不赖,前天晚上到昨天一天,他都觉得自己能活到今天是不太可能的事。 阳光暖暖的,每个人行色匆匆,现在正是忙碌的早晨,是每一个过普通生活的人最为紧张的时候。 阳光也照得他的伤口有些疼,对着街边的橱窗玻璃,他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青了一半,白了一半,如同青天白日下的厉鬼,神色狰狞而恐慌非常。 "妈的,呸--" 有人从他身边急促走过,并轻轻"呀"了一声。比亚知道现在这幅样子走在大街上会引人侧目,他用手把长发拂前,遮住一半脸的伤,冲着太阳挤了一下眼睛,缓缓踱着。 他没有去上学,但也不愿留在西塘街三十六号,他想在温暖的太阳底下逛着,如果能遇见他更好,他会大声笑着对他说:"我找到人杀你了。找到一个适合杀你的人了。" 老枪,每一个都在谈论他,却没有一个能与他打交道。 他是一个神话,也是一个谜。 米儿说,我喜欢老枪,每一个女人都会喜欢老枪,因为女人都喜欢英雄,而老枪恰好是个英雄。 溥笑:这一行里,没有英雄,只有求生存者,可以是虎,可以是狼,可以是豹,可以是豺,唯独不能是英雄。 米儿也笑,纤指点了点溥的鼻子,柔柔地说:你不必呷醋,我的意思是他是女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而不是男人的,这其中有区别,你应是知道的。 哦? 你知道吗?米儿凑近溥的耳朵轻咬:老枪是有老婆的,还有一个儿子呢。 溥大笑:你几时变得八婆了,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这么没根没据的。 哼,米儿敲一下他的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也是听一个酒客说的,有鼻有眼的,很神乎的,我宁愿相信。 溥只是笑。其实他相信,他当然相信。 虽然相信,他觉得有种一直信奉的原则被击裂了,而这种原则可以让很多人不要受伤,包括他自己。 当唐在满屋子的阳光下睁开了眼,发觉屋内多了一个人。 是溥,用一条毛巾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下只围着浴巾,显然刚洗完澡。 "你回来了?" "嗯,"溥微笑,"你睡得可真是死啊,如果这时候有人想一枪毙了你倒真是简单。" "哈,真没办法,"唐干笑,揉了几下眼睛,发觉溥已经坐在床上,"事情办完了?" 溥点了点头,丢下毛巾,伸出手摸了摸唐的脸,唐静默。 "才两天。"溥低喃,他的手在唐脸上轻轻地来回抚索,带着淡淡的浴乳的松香味道。 "什么?"唐问。 "才两天就完事了,老实说,"溥低了一下头,笑笑,不乏倦惫,"我以为这次我会回不回来了。" "为什么,你接的是什么任务?"唐颇觉得奇怪。溥的手指燥热,带着陌生的触感。 "没有什么,我要找的人不在,"溥苦笑着,"其实我希望他不在。" "那这件事算完了?"唐觉得有些莫明其妙。 "不要问了......" 溥拉过唐的身体,凑近他的脸,目光游移搜索,最后对着嘴唇吻了下去,有些热切,对于唐来说,这种热切陌生得很,从与溥接触到现在,从未有过。溥闭着眼,专心地吻着唐,这种专心致志,让唐满腹疑虑,却又是无法抗拒,他想推开溥问些什么,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而现在,如此深吻自己的人的确是溥,总是一脸莫测的溥。 而这种种举动,他只能用一个"陌生"来形容。 陌生的热情,陌生的温柔,陌生的情欲,在溥的身体上涌动,焚毁了彼此最后一点思绪。陌生的动作,陌生的热量充斥着彼此的身体,从四唇的胶着开始,点燃的流火蔓延而下,煎熬着两具轻颤的胴体。 "为什么......"唐的问题被唇齿间那扭动的缠绵搅得粉碎而吞回肚中。 汗水淋漓间,他微睁开双眼,惊讶地发觉溥的身体不同于以往在黑暗中那种荧荧的淡蓝而泛着金黄,如同阳光般地耀目,明亮而柔和。 有种人不适合黑夜,溥就是这种人,黑夜的阴冷会让他的美丽光芒收敛,本应是在太阳底下奔驰的黑豹啊,他的身体就应是如此的炫目。 唐叹喟,在欲望翻涌至极限时,禁不住地一遍遍抚摸、撕揉着那金黄色的皮肤,由它们组成的肉体,肉体上的每个部位,都呈现着令他血脉贲张的性欲,搂抱着的肩膀,汗珠洒落着的胸膛,锁骨旁绯红的伤痕,紧紧纠缠着自己肉体的强有力的双腿还有在每次冲击时那难以自控的低沉的呻吟,这都不是今天才拥有的,而却是只有现在,才能唐完全失去了自制。 "怎么了......"唐挣扎着轻问,在溥喘气的时候,他的身体还紧紧贴附着唐,两人搂抱着,交项而卧,面颊贴在一起,交换着热量,也交融着汗水,这是一种从没有过的亲昵动作,仿佛......仿佛是相交于多年的情人,而不是即合即散的伙伴,也仿佛他们俩从现在才开始在作爱。 "嘘......闭嘴,"溥咬了一下唐的脖子,"这样不好吗?" "......"唐无法回答,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这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才开始象情人了? 唐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大跳,身体为之一僵,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怕,他怕这个问题讲出口,会把刚才的一切都破坏殆尽。 "你说这样,好不好?"溥问,声音嘶哑着,他也在挣扎。 唐笑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算是什么,求爱?" 溥怔住,抬起头,看着唐。唐忽然有些怕了,哂笑起来,好似这是个笑话。 "去你妈的!"溥也笑了,翻身放开了唐,在床头几上摸到了烟,自顾自抽开了。 "只是个玩笑。"唐坐起身,不无揶揄的笑。 溥还是沉默片刻,笑笑:"我知道。" 唐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如果不是呢?" 溥没有看他,他在看手中的烟,烟如丝,在空气中曼妙地轻荡,它没有压去空气中还留存的热燥的欲望的气味。 看着他,唐有些火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火,那星星点点而起的怒火如溥手中闪动的烟头,压压抑抑地忽暗忽明。这本是意料中的反应,但现在他忽然很想赌一把,赌一件他很想知道的事情,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他不敢去想,但他想知道,知道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溥手中的烟没有燃到三分钟,就被掐熄在唐的手中。溥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终于把头转向了唐:"你是不是一定要想有个答案?" "对。"唐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唐回答还是很干脆,平静之平静地注视着溥躲在阴影下的脸,自我感觉象只面对屠夫的猪,临近解脱,连害怕都没有了。 沉默,如窒息,连空气都忘了流动。 两个赤裸的人,躺在床上,躲避着也是追逐着,象个游戏,本来玩得很有条理的,忽然有个人违反了规则,于是一切变得无法收拾且让人无法面对。 溥忽然下了床,走到窗前,仰头面对阳光片刻,然后转身,面向唐,手中多了一样物体,是他银白色的伯纳塔m-9,枪口指向唐,毫无掩饰的唐。 唐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看着那枪口。 他在想,被杀的猪临死前会不会看着屠夫的刀,然后对屠夫说:我爱你。 枪声响起。 屋子很旧了,歪歪斜斜地被挤在一堆同样歪歪斜斜地屋群中,四周都流着无处可去的积水,空气中泛滥着潮湿且带着霉馊的气味。阴暗的,大街上晒得人头晕的阳光似乎不屑于眷顾此地,势利得如同被这个世界物化了一般。 比亚每次走进这片由错杂的低矮屋群而投射出的阴影时,总觉得无比寒冷,他不可抑制地哆嗦了一下,抬眼数着这相差无几的门户。 在第五个门前,他停住了,轻轻推动了一下门,门掩着,没有锁住,但还是无可救药地"吱呀--"了一声。 "比亚,是你吗?"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在黑暗的屋内响起。 比亚无可奈何地轻叹:"是我,妈,我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有两天没有回来了,害我吓得心卟卟跳,指不定你出什么事了呢。"女人的声音由远至近,比亚努力把头低下,蓬乱而漆黑的发丝挡住所有的面容。 女人出现在光线里,摇着轮椅,大腿下面空荡荡,用一袭黑裙裹着,面目是娇美的,带着苍桑,目光是柔和的也是严厉的,注视着儿子长长的发丝:"你没事吧,去哪里了,怎么也不说一声,真是和你父亲一个德性,老让人担心。" "没事......"比亚低侧着脸,转身朝着黑暗走去,"我到朋友那儿玩去了......只是玩而已。" "你过来。"女人看着他的背影。 比亚身子僵了僵,还是听话地走到了女人面前,女人举手拂开他遮于额前的发丝:"你又打架了?" "没有。" "没有?"女人皱眉,重重地叹息,"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说,你脸上那些肿块是摔伤的吧?" "我真的没有打架,"比亚轻声解释,"只是被人揍了而已。" 女人轻抚着他的脸,哀愁地:"你又做什么事啦?拜托你不要再出去惹事啦,好好念书行不行啊,我们现在够麻烦的了,不要再添乱,等找到你父亲,定要叫他好好管教你。" "......你一定要找到他吗?" "当然喽,要不我们到这儿来干嘛,"女人迷茫地笑,"我是管不住你了,如果你父亲在倒可以管束你的,你定要努力地找,有了他,一切都会好的。" "好什么,"比亚谨慎地压住自己的怒气,"是他先离开我们的,他不配做我的父亲,而且是他害你成这个样......他根本就是个混蛋......我不想再见到他......" "啪--"话没有落定,比亚的青肿的脸上又多了几道红印,他楞住了。 黑暗的屋内,阳光照不进来,真冷。 女人忽然哭了,无声地,那股子悲哀哽在喉中,呛出了一汪汪的眼泪,止都止不住。 比亚静静地看着女人在轮椅上哭泣,他无法安慰。 "我要杀了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接着,他又走出去了,把门掩上,把母亲的哭泣囚留在黑暗中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再见到那个杀手,那个叫唐的杀手。 想见到他笑的样子,更想见到他拔枪的样子。 ............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南无阿利耶,婆卢吉帝 烁皤罗夜,娑婆诃 奄,悉殿都,漫多罗跋陀耶 娑婆诃 ............ 他轻轻地哼唱,回忆着那晚的情景。一个灵捷的杀手,一身黑衣,从容不迫地穿梭在暗幕之中,在流淌的梵音中,优雅地结束了另一人的生命,甚至被杀者不知道谁扮演着死神的角色。屏着吸息,他看着,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着绵绵的梵音及杀手的步伐一起在夜色里倾泄。 他是父亲的同行,他却没有父亲的弱点,所以他是最佳的人选。 唐。 没有人真的不怕死亡,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生命的眷恋应是一种生物的本能,没有什么情感能取代。 唐闭上眼,似乎能看到溥的伯纳塔射出的9mm帕拉贝鲁姆手枪弹朝自己的身体呼啸而来,带着发射者冰冷的感情。他想自己真的完了。 只是他还想问,为什么要杀他,只因为他说了自己想说的事吗? 那颗子弹贴着唐的胸口而过,一头没入墙中,留于空气中淡淡的气味,还在唐的皮肤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被称为"夜豹"溥的高级职业杀手,居然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失手了?无人能相信,包括唐,也包括溥自己,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手中的伯纳塔,枪在阳光下也被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黄色,并带有温度。 他的枪带着主人的感情,背叛了主人的思想。 唐也不相信溥的失手,他现在只相信一件事,溥没有杀他。 他跳起来,迅速奔向溥,紧紧地搂抱住他,有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充盈在他心中,并深深地感动着他,应被屠杀的猪在屠夫的刀口中得到了重生。 溥茫茫然地被他抱拥着。两人赤身裸体地在阳光下紧紧相贴,好似经过一场性命相系的灾难般的亲热。 "相爱好吗?"唐问。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溥问。 "为的是......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死掉的话,还有一个人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唐微笑着回答,坦荡荡的,好象这个问题,他考虑过了几千遍,所以问题变得不那么让人烦恼,一切本应如此似的。 本应如此。溥心中一震,没入墙壁的子弹好象回射进了自己的心脏。 "好。"他回答,也微笑着。 内心深处,他听见了"嘶--"的声音,那是一只重重束缚的心茧撕破了,里面包裹着的欲望挣扎而出,象只新生的蝴蝶,在阳光下抖动着自己脆弱的翅膀。 重生后的欣喜若狂,不仅是唐,还是溥他自己,在两天前。 colt11进攻性手枪很沉,握在手中颇有质感,而且因为手心有汗而变得粘腻。 黑夜,没有星和风。面前有一座楼,一架楼梯,楼梯尽头有桔黄的灯光。 老枪,那片灯光里应该有老枪,至少资料是这样告诉溥的,所以他手心里全是汗,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了。 杀了老枪,他这次的任务,执行的是"清令",因为老枪逃避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最近终于被查到下落。 一级一级拾阶而上,溥觉得自己的心跳随着步伐而加速。 敲门,举枪,流汗。 门开,溥的手僵住。开门的是个女人,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面目秀美而苍白,她冷冷地瞧着溥:"老枪不在。" "你......是谁?" "他妻子。"女人笑了,带点嘲讽的意味。 "他......妻子?"溥觉得匪夷所思,杀手的妻子? "是的,"女人优雅地点了点头,"对我来说,他只是个男人,而不是你们眼中的老枪。" 溥怔住,不自觉地放下举枪的手,没有人跟他说过,老枪居然有妻子。 "你想杀了我吗?"女人问。 不。溥摇了摇头,他没有办法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开枪,何况这个女人不是目标,她看上去那么的柔弱和憔悴。 "你是来杀老枪的吧?"女人又问。 溥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心中充满了沮丧,他也终于明白了老枪为什么会失踪了这么久。他走到楼梯口。 举步下楼。 忽然,伸手入怀,重新拔出枪,对准轮椅上的女人开了一枪。子弹打在了另一把枪上,那把枪本握在女人纤细的手中,现在已经跌在了地上,枪柄已断,而子弹穿过枪柄,擦过女人胳膊下的空隙斜斜没入了轮椅的后背。 每一丝每一毫都算得极其精确,溥只想打掉她手中的枪,而没有想伤害到她。 女人颤抖着,呆呆地看着被震得生疼的双手,缩成一团。 "我不想杀你。"溥看着她,轻轻地说,转身。 "你也不能杀老枪!求你,"女人用力向前一俯,从轮椅上重重地跌下地,她的双手向前挣扎抓揉着,似乎想抓住溥的背影,阻止他逼近老枪的脚步,并且彻斯底里语无伦次地叫着,一下子泪流如涌,"如果你想杀了他,那请先杀了我吧!!求你!" 溥没有回头,他急促地逃离了这个女人的哭声,他不怕她手中的枪,却非常恐惧那种肝肠寸断的恸哭声。 那个似乎戳指即断的纤弱女人居然想杀他,因为他要杀她的丈夫。是的,对她来说,老枪不是杀手之王,而只是她的丈夫,她有保护他的欲望,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 夜郁深,淹没了女人的哭声。 溥微微喘息,躲进建筑物的阴影中,不远处街灯冷清的照着,毫无人迹。 只恍惚了三十秒,一种职业的灵敏马上告诉他,附近有人。 冷清的街灯光晕里出现了一个穿风衣的男人。 "如果你杀了她,现在应是个死人了。"他说。 "老枪?"溥问,本能地他想去握枪,却没有了勇气,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下,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在生死一线之间,他不敢轻举妄动。 男人点了点头:"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那座楼上吗?" 溥看着他。 "因为,我已经离开她了。"男人自己回答。 "为什么?"溥想问的是,你为什么离开她了,却还在这里。 "因为,我爱她。"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扭曲了冷漠的脸,这是所有问题的答案,爱到怕接近,怕伤害,想保护却怕让她知道,因为爱所以离开,也因为爱却离不远。 溥静默片刻:"我杀不了你,如果你想杀我,我早死了。" 老枪点了点头:"但你的确是个难得的好杀手。"他从光晕里走出来,缓缓地接近溥。 溥笑:"却无法胜过你。" 老枪也笑了:"错了,你已经胜过我了。杀手不能有感情,而我却有。"但他却笑得舒畅,理所当然的样子。 溥看着他,却无法点头同意,他一直很会保护自己,甚至不惜欺骗自己。 老枪已经走近,伸手可触。 "你叫溥吧?" 溥点头。 "我知道你,他们说你会取代我,"老枪笑着,"我一直想看看能取代我的人是个怎样的人,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溥想说些什么。可惜,他没有时间。老枪莫明出手了,在话落的同时,右手鬼魅般地迅速朝他的劲部切去。 溥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老枪喃喃自语:"只可惜,我们还是同行。"他转头向着楼上的灯光望去,灯光还是静静地亮着,如他在那儿和自己的女人生活了十几年的每一个夜晚一样,而今,不得不离开,为了他们。 如他十几年前不顾后果地为了她背叛了自己命运一样,他现在只得为十几年前的背叛再次背叛,这次背叛的是她。 他感到从没有过的无力。 溥不明白为什么老枪没有杀自己,仅仅是为了他没有杀那个女人吗?还是想证明一下,这个杀手的世界中,他还是唯一的老枪。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倒下后发生了什么事,让老枪改变了主意。 老枪走了,朝那灯光看了最后一眼,他回去了,去了他来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