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咒医心》 楔子 唐朝贞观五年欣儿小心翼翼地爬上树干,动作轻缓地移向那个由小树枝、枯叶和泥土筑成的小巢……她上次就是因为不小心掉下树时发出巨响,引起四处寻找她的高个子们的注意,结果被捉回山庄。这次她好不容易躲过他们的监视,才不会笨得在最后关头让人发现。 还差一点点就到了。欣儿开怀一笑,三天不见,她真想念吱吱柔软的白毛和灵活的尾巴,还有喳喳的大嗓门,在树下就可以听到它的叫声。不知道学三天它们怎么过的?唉,不要饿坏了才好。 “呜呜……呜呜……” 有人! 欣儿低头,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孩伏在梧桐树的树干上,肩膀不住抽动着,好像在哭的样子。奇怪,平常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连山庄里那些高个子都很少会来这儿——当然找她的时候除外——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还哭得这么伤心。 “谁?”男孩警觉有人抬头大喝,可惜声音沙哑毫无阻吓力。 “对不起。”他好像很生气,欣儿怯怯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我每天都来喂吱吱和喳喳,但从来没见过你……” 吱吱?喳喳?怎会有人取这种名字?像小鸟叫似的。男孩疑惑地抬头打量这个双眼像镜子一样澄明的小女娃。看她矮小的身躯和呆呆的表情,应该只有五、六岁吧。 “是真的!”欣儿还特意指指胸前装满食物的小布包。 因为小女孩爬的位置不算很高,男孩只要仰头便能清楚看见她的动作和表情。 看她涨红脸,几乎要扯直喉咙叫的样子,男孩不由得笑了起来。刚才还一脸惊慌,现在却准备大干一场的模样,表情真丰富。 “吱吱喳喳是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一定声音吵闹。 欣儿用力眨眨眼,再眨眨眼。他笑了!除了哥哥,他是她见过长得最俊的男孩子,尤其是现在这般微笑的时候。“你笑的时候很好看,应该常常笑。乳娘说过,常常哭对身体不好。” “你一定很爱哭,你乳娘才会这样说。”明明是哄小孩子的话,她竟然当真。 欣儿脸上一红,觉得耳朵像火烧似的。“唔……我也不是很爱哭啦……只是比较容易一点……”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但被他直直瞅着,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什么不对的事。 男孩伸手拉了拉她的小脚,想不到她这么小竟会爬树,这小女孩真不简单。 “哭便哭,没什么大不了,不要一丁点小事就哭个不停便行。” “真的吗?”他在说什么?怎么她一句都不明白? “真的。”看她一脸茫然,分明是不懂装懂。 “你还没回答我吱吱喳喳是什么来着?” “是一对白色的小鸟,很漂亮的。吱吱头上有一撮高高飞起来的白色羽毛,而且它最爱用长长的尾巴来扫喳喳。喳喳头顶没有那种长毛,尾巴也很短,但胖嘟嘟的,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男孩瞄了瞄她瘦小的身躯,“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捉回家养?每天都来这儿喂,不是很辛苦?” “养?我来这儿是探望它们。” “啊?”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这里平常都不会有人来的。”至少她就不曾看见有其他人来过。 “因为……”想起走到这儿的原因,男孩的眼眶不禁泛红,可是碍于面子,只得竭力忍住。 欣儿抱着树干滑到地面,注视这个比自己高许多的男孩。“不要哭好吗?看你哭我也会想哭的。” 她不安慰还好,这句话反而让男孩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泛出眼眶。“我答应过乳娘不随便哭的,我不想哭耶,所以你也不要哭了。” 她已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话了。 他的眼睛仍是红红的,欣儿颓然投降,“你不要再哭了行不行?我已经想不出怎么安慰你了,不如你等我想到了再哭好吗?” “什么?” “我说真的,你等我想好该说什么才哭,好不好?” 原本伤心的男孩因这句话展开笑颜。“好,我不哭了。你刚才爬上树做什么?” “哎呀,差点忘了,它们的肚子一定很饿了。你等我一下好吗?我抱吱吱和喳喳下来。” 一会儿后,两个原本不相识的小孩抱着两只吵个不停的小鸟坐在树下聊起天来。 “你还没告诉我刚才为什么在哭。” “唔,没什么啦……” 欣儿侧头看着他,“是不是你的乳娘逼你吃药,你不想吃,所以躲起来哭?” 男孩轻轻抚摸吱吱的羽毛。“我又不是你,怎会为了不肯吃药而哭。” “你怎么知道?”欣儿惊奇地望着男孩。 “猜的。” “哦。”欣儿将布包中的食物拿出来,放在两只小鸟面前,任它们自行啄食。 “那你为什么不快乐?” 男孩转头望着她专注的表情,轻吐一口气。“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 “好。”说着,她拉起他的小指与自己的小指勾在一起。“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欣儿顿了顿,补充道:“连乳娘都不会说。” “有个女人带着儿子来找爹爹,娘亲知道以后很生气,吐了好多血,吃了很多药都治不好。” “啊!”欣儿猛然抽一口气。“吐血?” “没错。”男孩脸色一沉。“那些大夫全是脓包,竟然治不好娘亲,我将来一定要当个很厉害的大夫,治好娘亲的病。” “也治好我的病好不好?” “你有病吗?”怎么左看右看都不像。 欣儿用力点点头,“是呀,乳娘说我身体不好,所以每天都要吃很苦很苦的药。你成了大夫后,开一些不会苦的药方给我行不行?” “好。” “我们勾勾小指,答应了就不可以反悔喔!” “一定。” 点点阳光洒下,照在两只紧扣的小指上。 第一章 唐朝贞观十五年京城近郊一处人烟稀少的地区,有一座雅致的大宅院。屋顶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湖水绿的光泽,加上粉白的墙身、栩栩如生的窗雕,和用白卵石砌成的小径,可见主人的一番巧思。 可是,这座大宅院不像京城其他府邸一样,有种植了无数奇花异卉的庭院,反而让围墙内的空地长满了杂草。不过,这些杂草奇妙地与四周的环境融为一体,不但无损这座大宅院的清雅,还增添了许多自然气息。 “徐大夫,请问我女儿生了什么病呀?” 大厅上,身穿黄底镶边长裙的中年妇人问道。 坐在她身旁的是一个脸色红润的妙龄少女。她身穿一袭轻纱衣裳,发丝整齐地盘到头上,别上纯金打造的玫瑰状发簪。打扮虽简单却显华贵,同时突显出少女清纯的美态。 坐在中年妇人对面被称为徐大夫的男子缓缓提起替少女把脉的手,回答道: “刘夫人,请问你女儿除了头晕和食欲不振外,还有没有其他病征?” 刘夫人转头望着女儿,少女双颊一红低下头。“还有就是整个人恹恹闷闷的,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从半个月前徐大夫第一次替她诊断过后就这样了。” 半个月前,刘府千金突然生了一场怪病,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所有城中著名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刘夫人不知打哪儿听来徐汨的大名,本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找到这儿,才免去女儿香消玉殒的命运。 徐汨听完嘴角向上弯,“这么说来,我开的药方不但不能医治令嫒的病,反而加深了病情,我看刘夫人不如另找大夫医治好了。” “徐大夫怎可这么说呢?京城里谁不晓得徐大夫是再世华佗,是‘医圣’?” 三个月前他治好了李家村的瘟疫,救了三百余口的性命,到现在仍被人四处传诵。 “她上次的风寒确是痊愈了,今天是来看另一种……病。”刘夫人掩嘴轻笑,似是不担心女儿的病情。“小女这个病,怕只有徐大夫才可以医好。” “哦?” 这时,少女悄悄抬头,刚巧迎上徐汨望向她的眼神,立刻垂下眼睑,双颊好不容易退下的红潮又冒了上来。 “听说徐大夫尚未娶妻,不知……定了亲事没有?” 徐汨神色不变地摇摇头。“目前还没有这打算。” 刘夫人点点头,笑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可以不成家呢?看这栋宅子那么大,没有女主人怎像个样?” “会吗?”怎么他不觉得? “当然,徐大夫现在事业有成,应该娶个娘子回来啦,一来可替你持家,二来嘛……徐大夫年纪不小了,也该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了。”刘夫人头头是道地说。 徐汨一脸疑惑地问:“但是,夫人,这与令嫒的病有什么关系?” 刘夫人瞄了瞄少女,面露喜色道:“小女天性便爱静,不但知书识礼,弹琴、绣花这些女儿家应该懂的事,全难不倒她。不像别的女娃儿呀,一点都没有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只顾骑马射猎,连缝补衣服都不会。将来,不管是谁娶到小女便有福了。” “这是夫人教导有方。” 刘夫人对徐汨的反应有点愕然,干笑两声。“徐大夫,你不用客气了,我的意思你怎会不明白呢?” “确是不明白,还请夫人明示。”徐汨一副受教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既然徐大夫尚未成家,小女又对徐大夫有好感,不如就定下婚约吧。”刘夫人轻轻扶正头上的发簪。“本来这种事应该请媒婆来提的,但不知是这儿太偏僻还是怎么的,竟没有媒婆肯来。徐大夫,将来你娶了小女后,一定要搬回城里住,最好就住刘府旁边,回娘家也近点嘛。这儿实在太远了,坐马车都得花上半个时辰才能到……” 徐汨专心听了好半晌,忽然一脸凝重地举起手阻止她说下去。“刘夫人,请你坦白说。”他压低声音。“令嫒是不是被人下了药,非尽快成亲不可?” 刘夫人一愕。“药?” 徐汨上半身靠前一点,声音愈说愈沉。“就是那些……” 刘夫人也移动身子靠前,“什么药?大声点,我听不清楚。” “就是……呃,春药。” 刘夫人瞠目结舌地瞪着他,一手捉紧少女的手,一手指向徐汨,僵了一会儿才尖声道:“天呀!徐大夫,你不要乱说!这可会坏了小女的名节呀!” 一直静听他们对话的少女此时脸色惨白,交叠的双手微微颤抖。 面对刘夫人的指责,徐汨好脾气地解释,“刘夫人,你如此着急要让令嫒出嫁,加上她的病征,不能怪我会有这种想法。” “什么急着出嫁?”刘夫人气急地站起来大嚷。“你不要不知好歹,不知多少公子哥来向我的女儿提亲我都不答应。跟他们比起来,你不过是有几分名气的大夫,要不是小女看上你……” 这时,一个老仆匆匆走进来,无视正气得大吵大嚷的刘夫人,径自走到徐汨身边,轻声说了句话。 徐汨一听,立刻吩咐道:“竹伯,替我备马,我去药室拿点药便出发,今天晚上不用等门。” 刘夫人瞪大双眼,尖声道:“徐大夫,你不是说过不出诊,而且每天只看一个病人吗?今天的病人应该是我女儿,你现在去别家出诊是什么意思?” 一天只看一个病人,每位诊金一百两,这两条规矩是京城中人尽皆知的事,刘夫人可是打听得十分清楚。 “刘夫人,我已经替令嫒把过脉了,她的身体没问题。如果你仍不安心,我开张宁神的药方给她,每天服一帖便可以了。”说完,徐汨提笔写下药方。 她犹自不死心地问:“那你跟我女儿的亲事……” “刘夫人,难道你没打听清楚为什么没有媒婆肯来我这儿吗?”徐汨将药方交给刘夫人。“因为她们知道没赚头。” 自从他这所大宅的位置被薛浩天公开后,三天两头便有媒婆上门说亲,令他不胜其扰。徐汨自问外在条件不差,但这并不是主因,主因是城中的高官富商以为有个名医当女婿便可以长命百岁,才会不惜礼聘媒婆上门。嘿,如果爱听人声、喜热闹,他又何必住得如此偏远?所以早在半年前他便对京城中的媒婆撂下狠话,谁敢来说亲,他便要她以后都无法说话。幸好众媒婆都不想为了一宗不知成不成的生意,坏了吃饭的家伙,自此以后,这儿终于回复宁静。 不过,今天例外。 看着徐汨不变的笑脸,刘夫人没来由心底一冷。“但是……” “我早说过没这方面的打算。”徐汨站起来转身离去,神色依旧温和,但眼神却流露出几分不协调的冷冽。“百两诊金交给竹伯便行,不送了。” 刘夫人呆看着他离开后,才惊叫道:“姓徐的,你这样就走了?回来呀!你这样算什么意思?算是拒绝我吗?我女儿样貌品行有哪一点不好、配不上你?姓徐的!你快回来跟我说个明白呀!” 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少女突然轻声道:“娘,算了吧。” 刘夫人低头看到女儿泛着水光的眼眸,一把捉起她的手,“走,我们回家!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大夫。京城里仰慕你的公子哥多得很,随便捡一个都比他好上千百倍。娘一定会挑一个最好的来当你的夫婿……” 于是,刘夫人便一边骂,一边拉女儿坐上马车,回家去了。 ☆ ☆ ☆恐怕这次的情况十分严重,徐汨在心底暗叫不妙。 根据他来往薛府多年的经验,薛浩天对待他的礼数与欣儿病情的严重程度向来成正比。这次,薛浩天和数名仆役竟站在门口迎接他,分明表示欣儿的病情颇为严重。 来到薛府门口,徐汨一边下马一边问:“欣儿的情况怎样?” 薛浩天直言说:“不好。她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昏睡的时间比醒着多,喂她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脸色苍白得很。我找过大夫,他说欣儿受了寒气,加上身体虚弱才会这样,不算很严重。” 徐汨将马匹交给仆役,跟着薛浩天急步走进府里。“又发冷又发热还叫不严重?” “原本不是很严重。”薛浩天强调。“但欣儿一直不肯服那个大夫开的药,一拖再拖,病情才会变得这么严重。” “除了我开的药方,她根本是什么药汤都不喝的,这点你不是早知道的吗? 找其他大夫来有什么用?”徐汨有点气急败坏地说。“她这样连续发冷发热多久了?” “三天前开始的。” “三天!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来找我?我不是告诉过你,只要欣儿不适便立刻来找我吗?” “徐大夫,请问过去七天你在哪儿?我派去的仆人全都说你不在家。”说起来薛浩天便觉呕,徐汨平常没事干就来串门子,急着找他的却总是不见人影。 “要不是欣儿发病的时候找不到你,她也不会因为不肯吃药导致病情恶化。” “我上山探药,今天早上刚回来。我每次离开前都会告诉欣儿一声,她没告诉你吗?” 两人边走边说,脚步一点也没缓下来,很快已穿过大厅、回廊和中庭,来到薛欣儿的居处。 “没有。” “她应该告诉你的。” 来到房门前,徐汨想也不想便推门进去,只见薛浩天的妻子冥儿坐在床边,手中捧着药碗。欣儿脸色苍白地坐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绣被,双颊泛出不自然的嫣红,额上还冒出汗珠。 “哥。”欣儿视线越过徐汨望向薛浩天,沙哑地唤道。 冥儿站起来,释然地吁出口气,“你们来了就好。欣儿一直不肯吃药,快过来帮忙劝劝她。” 徐汨接过药碗,端到鼻前嗅了嗅便放到一旁。“药味太浓,她不会喝的。” 他打开带来的包包,拿出一个手枕。“欣儿,我替你把脉。” 欣儿无神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转头面壁。虽然不发一言,但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 徐汨耐心地唤道:“欣儿,伸出手来。” 她索性躺下来,将绣被拉盖过头顶,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几丝乌黑的发。 徐汨靠近床边,温柔地唤道:“欣儿,不要闹了。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但生病便要医治,这样拖下去,你只会愈来愈难受。” 被窝中的欣儿没有回应。 “你想想,你是在生我的气,但生病的是你,难受的也是你,我却无病无痛,这样跟我呕气划得来吗?” 静静坐在一旁的薛浩天夫妇听了他的话,不禁相视一笑,徐汨这番劝人看病的话真是别出心裁。不过,根据欣儿的脾气,他这番话可能比冥儿刚才说的话还有效。 果然,没多久一只嫩白的柔荑便自被子里伸出来,不过柔荑主人的脸仍闷在被里。 徐汨不再多说的立刻替她把脉,半晌后,径自扯下绣被,露出一张气鼓鼓的脸蛋。他将她的手轻柔地放回被内,认真地道:“我现在去煎药,你好好休息一会儿,知道吗?” “哼!”欣儿翻身背对着他,“小嫂嫂,我想睡觉,替我将不相干的人赶走。” 徐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好好的睡,不要胡思乱想。还有,别再闷在被里了。” “小嫂嫂!”气虚的声音不但没有预期的威吓作用,强装的声势反像在撒娇。 “不用叫了,她和你哥哥刚刚一起离开了。”徐汨收拾好东西,对站在床前的侍女吩咐道:“小然,看着欣儿,一定要她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煎好药再过来。” “小然,替我赶他出去。” “不用赶,我现在就出去。”徐汨转过身,宠溺地轻抚欣儿的脸颊,就像安抚不住喵喵叫的小猫咪一样。“记得好好睡一觉。” 不知是吵累了还是因为他的安抚,欣儿真的闭上眼睛,跌入黑甜梦里去。 ☆ ☆ ☆夕阳余晖映得四周一片金黄,整个薛宅像是镀上一层金光。庭院内外种满了不同品种的杜鹃,正值花季,四处弥漫着缕缕清香。清脆的鸟鸣声与阵阵拍翼声相互呼应,此刻正是倦鸟归巢的时间。 原本应该清香荡漾的前庭此刻飘出阵阵浓烈刺鼻的药味,不少经过的仆役都掩鼻而过。一个高壮身影站在凉亭里的小桌前,桌上摆着一个陶炉和药壶,刺鼻药味正是由这儿散发。 “真不好意思,堂堂医圣来到我家竟沦为煎药的小侍。”薛浩天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出有半点的不好意思。 徐泪回头瞥了正走过来的薛浩天一眼,便又专心的熬药。 薛浩天走到亭中的石椅坐下。“我刚刚去探望过欣儿。她嚷着要下床,说躺了这么多天,都快要忘记怎么走路了。” “不可以。”徐汨想也不想便拒绝。“三天前还病奄奄地躺在床上,想大声说话都没气力,现在便想下床追赶跑跳碰?再躺个三五七天才说吧。” “你最好亲自告诉她。”这种时候夹在他们中间只有当炮灰的份,他才不会替他传话。 “你早知道答案,干嘛刚才不告诉她?”徐汨打开壶盖添了些药草,再以竹筷轻轻搅动。“关心一下自己妹妹的身体好不好?拖了整整七天才来找我,现在还不劝她好好休息,真不知道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 薛浩天很想说有你担心不就够了?但他没说出口。“没有什么秘诀,我娘生她下后,我便是哥哥了。” 每次提到欣儿的身体,徐汨便紧张得跟什么似的,薛浩天早已见怪不怪。 虽说欣儿打小便大病小病不断,几乎可以说是喝药汤喝大的。不过,由每隔三五天找一次大夫,至现在隔三五个月才找一次大夫来看,可见近年来身子骨已健壮许多。既然这样,他这个当哥哥的即使依然担心她的身体,也不必她每次生病都视作生离死别吧? 可是,徐汨就有本事在欣儿生病时,不管严不严重,都看作她患了不治之症,紧张得让人以为随时会失去她一样。 例如熬药,薛府明明有足够人手,找人替欣儿熬药完全没问题,他偏偏每次都坚持亲自熬药,且不让任何人帮忙。让贵客熬药已够不合礼数,更不可能叫他窝在油腻腻的厨房,总管郭夫人只好找来陶炉让他待在庭院边欣赏景色边熬药,然后大家经过这儿时只好快快走开。 徐汨提起药壶摇了摇,再放回陶炉上。“你晓得我不是说这个。” “这与身份无关,谁教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哄欣儿喝下药汤的人?”只要认识欣儿久一点都知道她生病的时候最难缠,尤其不爱喝药汤。 “我没来之前怎么办?”他照顾欣儿的身体不过是这五年间的事,那之前呢? “你说过她以前的身体状况比现在更糟糕,几乎是用药汤喂大的。” “以前也曾有人可以哄她吃药,但那人离开了。”薛浩天轻轻带过。“欣儿在生你气吗?近几个月来她好像不大愿意跟你说话,几天前甚至不愿意让你把脉。” 这两人以前一碰面便聒噪得很,但近来几次见面却完全变了样。向来爱腻在徐汨身边的欣儿竟一反常态,对他不理不睬,连薛浩天都嗅出他们之间的不对劲。 像这次生病,她宁愿找其他大夫也不肯找徐汨,真不寻常。 “还不是为了那次保护她的事。被人追杀的是你,帮你看家的却是我。你怕会连累家人,却不怕连累我。”徐汨提起便觉得自己无辜。“原本已经没事了,谁知有次聊天不知怎的扯到那件事,她又生起气来,一直到现在。” 薛浩天摇摇头,“说起来,你的确是过分了点。”欣儿天性爱动,自然不喜欢被人困着。 “除了那样做,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保证她不会四处乱走?难道你以为她会听我的话乖乖待在房里吗?”徐汨不屑地睨向他,“当初是你告诉我非常时期可以用非常手段,现在却任她对我发脾气,简直没道理。” 薛浩天强压下满腹笑语,一脸认真答道:“我哪有骗你!你将她关在地牢里还不算非常手段吗?无故被人关在牢里,任谁都会不满,她的情绪不难理解。” 哈哈哈!聊天聊到闹别扭,的确很像这两人会干的事。 徐汨弄熄陶炉的火,一字一字咬牙道:“我是怕她小孩子心性会坏了大事,同时为了保护她才将她关起来。你后来没有向欣儿解释清楚吗?”只要关于欣儿的事,他就无法冷静下来。 “说过呀,但她不听。”薛浩天看着他小心地将药汤倒进碗里,轻笑道: “以前你常抱怨她老爱缠着你,现在她不缠似不是挺好吗?顺道让我的耳根清静一下。” “欣儿生我的气跟你的耳根清不清静有什么关系?” “徐大夫。你三不五时便向我抱怨欣儿抱着不知哪儿拾来的山鸩野猪去找你,不然便是她乱闯你的草庐,踩坏你‘辛苦栽种’的野草向我大发脾气,我想不双耳走油都很难呢!” “那些不是野草,是很珍贵的药材。”徐汨没好气地纠正。 “说来这全是你自作孽。你应该清楚欣儿的个性,只要你明白告诉她不喜欢她这么做,她以后就不会去烦你,偏偏你每次都有求必应,在我面前说一套,在她面前又是另一套。” “我怕她会哭呀!你知道我最怕小孩子哭的了,尤其是小女孩,怪可怜的。” 徐汨一副“我就是这样”的表情。 “真的吗?就因为怕她哭?”薛浩天才是真的想哭。他怎会有一个感觉如此迟钝的义兄?“为什么现在欣儿不打扰你,反而让你觉得不自在?” “我哪有不自在,我高兴得很。” 徐汨避过他的视线,望向桌上的药汤。话是这样说,但事实上他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还不爽极了。这段时间听不到她吵吵嚷嚷,胡乱问些笨问题,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草庐里的花花草草完好无缺了数个月,加上没有一些聒噪的飞禽走兽来打扰他,日子简直无聊透了。他已经想不起在结识欣儿以前他的日子是怎样过的,但他却知道现在的日子实在难过。 这是什么心态? “我只是觉得她太孩子气了,年纪不小了还这么不成熟,就像个小孩子,为了小事气这么久,还不顾自己的身体……”唉,明明是心底话,怎么自己愈说声音愈小,活像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徐汨,你这样在背后批评别人又有多成熟了?” 娇媚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徐汨立刻愕然转头,望向回廊。 只见欣儿双手扶着回廊栏杆,费力地朝他们吼——虽然声线弱了点,但仍听得出当中的怒火。 “不欢迎我去草庐找你,大可以当面告诉我,不想替小动物疗伤也可以拒绝,犯不着一面装作很欢迎、很热心的样子,一面向我哥哥诉苦。你这种作法不仅孩子气,还很没风度。”欣儿停下来喘一会儿才继续说:“不过你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去烦你,不会抱着小动物向你求救,你大可抱着家中的野草直到天荒地老!” 说完,欣儿立刻转身离去,留下徐汨和薛浩天在亭中对视。 良久,徐汨才开口道:“你想,她来了多久?” 薛浩天耸耸肩,“够久了,所有该听的和不该听的全入耳了。”其实他早就发现欣儿来了,只是故意不告诉徐汨。 徐汨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弹起来。“天呀,她还不能下床的。”然后便往欣儿消失的方向追去,薛浩天一边摇头一边跟着。 “这是什么鬼东西?” 徐汨万万想不到自己竟被一排排从房中飞出来的利箭拒在门外,甚至无法接近房门三尺处。这些利箭虽然无法伤到他分毫,但他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吓了一大跳。 随后而来的薛浩天为他解答,“是冥儿教她做的机关,听说欣儿在这方面还满有天分。” 这时,欣儿带点虚弱的声音自木门后传出,“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徐大夫操心,请回吧。这分大恩大德,欣儿一定会想办法报答。” 徐汨忽然感到一股凉意自脚底缓缓升起,继而遍及全身。 第二章 “这里很热、很闷呀,我要下马车!”欣儿不住摇动手中的纸扇抱怨着,同时偷偷掀开车帘,瞄了瞄外头的山野景色。 坐在她身旁的黄衣少女依旧维持闭目假寐的坐姿,好半晌后才应道:“我一点都不觉得热。” 不热?欣儿抬起手在少女的额上印了印,惊奇地嚷道:“天哪!你真是一滴汗都没有!” “有你在身边为我摇扇,怎会觉得热?” “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有你在身边为我摇扇,怎会觉得热?“‘“哼!”欣儿装作生气地别过头去。 黄衣少女一双大眼缓缓睁开,嘴角带笑假意陪罪,“真的很热吗?喝点水可能会好一些。”不待她回答便拉开车帘,朝马车旁的白衣骑士道:“麻烦拿些冷水过来好吗?” 听到少女的话,欣儿不禁会意地扬眉轻笑。 白衣骑士转头狠狠瞪了车厢中的欣儿一眼,才不情愿的将马上的水袋解下来。 一个时辰喝三次水,她们前世是不是水袋来着? 这个白衣骑士不是别人,正是“医圣”徐汨。 话说十天前,他突然接到一道圣旨,获封为连城公主的护卫,负责护送连城公主到别苑,和保护她安全回宫。原本,他想叫薛浩天向皇上求情,取消这项“殊荣”。可惜钦点他担当此重任的人,好巧不巧正是眼前这位天真活泼、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女儿,薛浩天坚决不肯趟这淌浑水。 明推不行,正想来暗的,却接获欣儿同行的消息,他只好认命了。 真呕!先前千方百计推掉御医一职,就是因为他对为官一事半点兴趣都没有。 有了薛浩天的前车之鉴——十年来在战场上打打杀杀的功劳,敌不过士大夫的几句冷言冷语,因娶了个异族女子而被迫辞官,他才不会笨笨的往火坑里跳。 何况,虽然他对自己的医术挺有自信,但说到武功就只能摇摇头了。他的武功自保有余,若要保护别人,他可差多了。找他来当公主的护卫,还不如派一队禁卫军来。 只能叹一句,劫数难逃。 起初,他一直很疑惑,养在深宫好比金丝雀的公主,怎会知道他的存在?哈,原来金丝雀公主与欣儿是好得要命的手帕交。可想而知,这趟行程就是欣儿所谓的“报答”了。 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没错。这三天来,他除了是随行护卫,还兼任仆人,闲来没事便奉茶递水,简直比贴身侍婢还服务周到。 这小丫头,也不想想生病时是谁彻夜不眠的照顾她,是谁多次连夜从荒山野岭赶到薛府为她治病,是谁亲自为她熬药,简直恩将仇报。 欣儿小时候挺娇俏可人的,红粉菲菲的脸蛋加上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就像个瓷娃娃一样,睁大眼睛甜笑的时候更叫人打从心底疼爱她。那时她多可爱!哪像现在?唉!完全变了样。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仍觉得为了欣儿放弃“弃旨潜逃”的打算是对的。同时暗自庆幸自己思虑周密,在出发前向薛浩天借来两名猛将——朱雀和玄武——同行。 欣儿的个性天真又冲动,他根本不放心她独自离开薛府,谁知待在连城公主身边她会不会出状况啊? 例如此刻,欣儿层出不穷的要求已够他忙了,无法分心留意周遭的环境,克尽保护一职。要保护公主,就要靠未雀和玄武两人了。 “我不喝水了,我想喝酸梅汤。”欣儿望着他递进车厢的水袋说道。 徐汨脸上保持温和的微笑,用低得只有欣儿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欣儿,别耍花样。”语气表明他的心情可没外表那么“和颜悦色”。 身穿黄衣的连城公主看了看徐汨,又看了看欣儿,最后眼光停在水袋上。 “没关系,我刚巧口渴。麻烦徐公子拿些酸梅汤过来给欣儿。”说完便伸手接过水袋。 “不是告诉你拿酸梅汤过来吗?还愣在这儿干什么?”看着水袋被人拿走,欣儿没来由心中一阵不舒服。 徐汨与欣儿对望了一会儿,才转头吩咐道:“青青,快拿些酸梅汤过来给公主和薛小姐解渴。” 哼,服侍这小丫头?除非他疯了。 我偏要!欣儿不服气地以眼神反击。 看我怎样治你! 试试看啊!接过青青递来的酸梅汤,欣儿挑衅地撇了撇嘴。 一直留意他们的连城公主好笑地打断两人无言的交流,“听说徐公子精通医理。” “公主直呼属下徐汨就可以了。”公子来公子去,叫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医理方面,属下只是略懂一二,不算精通。” 同时,徐汨眼神看向欣儿,暗示她收敛一些。 欣儿毫不示弱地反瞪过去。“嫣语,我想放下车帘了。” 哼,她才不想听他吹捧自己。 “你刚才不是说热吗?吹吹风会好一点。”连城公主将手中的酸梅汤递给欣儿,随即朝徐汨说:“反正出了宫,我们也不必守这么多礼仪,不如我唤你一声徐大哥,你就与欣儿一样叫我嫣语吧。” 换做其他情况,徐汨自然一百个好。“可是……”他脸向公主说话,眼角却留意着欣儿的表情。 嫣语笑笑摇头,“没关系,这儿又不是皇宫,何况宫里的人都是唤我的名字,你这样称呼我反而不习惯。” “呃,好吧。” 欣儿不满地插嘴,“嫣语,这怎么可以……” “这样子才好,我向来觉得‘连城’这个封号怪怪的,好像将这两个字硬凑在一起。” 徐汨诧异地一笑。竟然这样批评皇上所赐的封号,这个公主有点意思。 “徐大哥,平常好像不用两天便可抵达连城山庄,怎么这次走了三天还未到?” “也许是因为以前没有一个整天喊累、喊口干的人在旁边耽误行程吧。”徐汨意有所指地说。 “徐汨,你在说谁呀?”欣儿立刻不满道。 哼,竟敢当面损她! “没有说谁,只是说出事实。”他淡淡地回应。 想到自己为了欣儿,由受人景仰的大夫变为供人差遣的守卫,心里便十分不爽,忍不住要逗逗这个罪魁祸首。 嫣语暗暗翻了翻白眼,这两人斗气时真像小孩子,永远不看时间地点,也不管身边有什么人。“徐大哥真爱说笑。” 欣儿有点负气地轻唤:“嫣语,他在损我呀!” 竟然还看戏!死嫣语,臭嫣语,到了连城山庄看我怎样治你。 我很害怕啊!嫣语朝她眨了眨眼,打着只有她们才懂的暗语。 “徐大哥,究竟还要多久才到?我看欣儿快热得受不了了。”是快要憋不住才真,她就不信欣儿的嘴巴可以坚持多久,只怕还未到别苑便开炮了。 徐汨眼光一直没离开欣儿胀鼓鼓的小脸,轻笑着点头。“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大约今天黄昏时分便到了。” 事实上,他不仅希望可以快点到别苑,还想快点脱离她们的魔爪。 “真好。”是可惜才真,经欣儿多番扰攘只不过多了一天的路程,本以为可以玩得尽兴一点。不过不要紧,反正戏还没结束。 “嫣语,我有点不舒服,可以放下车帘让我休息一下吗?”欣儿几乎是从齿缝间逼出这句话来。 “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让徐大哥瞧瞧?”嘻嘻,早晓得她忍不了多久。 “不用,休息一下便好了。”事实上她何止不舒服,简直不悦极了。她的好朋友跟她的死对头竟然在她面前兴高采烈地聊天,教她如何舒服得了? “徐大哥,真不好意思,劳烦你请他们加快速度,早一点赶到山庄。”嫣语不怕死地加了句才放下车帘。 车帘甫放下,欣儿急忙压低嗓子吼着:“嫣语,你刚才在干什么?不但不帮我,还……” “小声一点!”嫣语忙接着她的小嘴,压低声音道:“到了山庄再说好吗?” 欣儿迟疑了一会儿,才委屈地点点头,然后赌气地别过脸不与嫣语交谈。 徐汨听着车厢内隐隐传来的对话,猜想欣儿此刻一定是满脸不悦,嘴角便不禁扬起。欣儿一向坐不定,除非生病,不然要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马车上连憋三天简直跟要了她的命没两样,难怪脾气差了点。 回想刚才被他气得像田蛙一样的脸蛋,徐汨便觉数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欣儿生气时的模样真是多年不变,一定先是脸色渐红,然后两腮像田蛙一样胀起来,每说一句话便会一凹一胀的鼓动。 虽然心中有点气她竟安排如此特别的“报答”,但若真要放她与公主一起游山玩水,他也不放心,与其偷偷跟在她身后,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可以名正言顺的看顾着她,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何况,那天他在薛浩天面前说的话确实有点伤人,就当是让她离开薛府散散心吧。 他知道搬出这一大堆有的没的其实都是借口,他不想计较是因为不希望继续与欣儿冷战下去,听不到那无忧的笑声,看不见那在身边团团转的人儿,令他觉得像是缺少了什么似的,无法安宁。至于无法安宁的原因,徐汨却不想再深究下去。 ☆ ☆ ☆连城山庄“嫣语,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不是说好一起捉弄他的吗?为什么……” 甫到达连城山庄,欣儿便将嫣语拉进房间,关上门就迫不及待的大嚷。 一直被扯着走的嫣语直到此刻才有机会缓口气,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欣儿,你不觉得累吗?” 欣儿一愕,立刻回答,“不累……” 嫣语拍了下额头。她差点忘了欣儿向来不晓得累字怎么写。 “我还有点事要跟总管说,你先沐浴和休息一下,有什么事留待晚饭后再讨论。” “现在谈不行吗?” 嫣语真想痛哭一场。“你刚才没看到大门前站了两列婢女和长工吗?我们什么交代都没有,就这样直冲进来,你以为他们会怎么想?说不定现在已准备好武器要闯进来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完全破坏了她辛苦维持的公主形象。 “但是……” “你还但是!要不是我一路阻止你乱冲和指点方向,你刚才便拉着我直冲进茅厕了。不过差一两个时辰,有必要急成这样吗?” “我才没有拉着你……” “你敢说没有!我现在就带你循原来的方向走,去看看那个方向是不是通往茅厕!” 看嫣语气得几乎要跳脚的模样,欣儿摸摸鼻子,讪讪地道:“但我心急想问清楚嘛!”嫣语骂起人来,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比哥哥还凶。 “问清楚什么呀?”老是这样!每次发生状况便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教人气都气不起来。 欣儿两眼心虚地朝四周瞄了瞄。“你就只会在骂我的时候才凶,刚才对徐汨却那么温柔。” “温柔?除了你,我对任何人说话都可以很温柔。”真败给她了。 “嫣语——”欣儿不甘地嚷了声。 看到她娇憨的模样,嫣语不禁轻笑出声。难怪刚才徐汨老盯着欣儿看,她生气时两腮胀胀的,的确很可爱。 “这样吧,我吩咐仆人拿热水进来让你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沙尘,顺便休息一下。这件事我们晚上再谈。等会儿徐汨会与我们一起用膳,你记得打粉得漂亮一点。” 沐浴她可以理解,但……“吃饭跟打扮有什么关系?” “你在这儿待着,别走开了。” “嫣语,先别走……”欣儿抬头望了望,发现嫣语已经离开了。 跟徐汨吃饭干嘛要打扮?不扮成疯婆子吓他便算仁至义尽了,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简直做梦。 想起徐汨她便生气。他刚才对着嫣语笑得简直像个白痴,说话的语气更是温柔有礼得叫人想吐。他对她永远不会出现这种表情,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只会摆出一副大哥哥的嘴脸,真讨厌。她已经有个英明神武、果敢决断、爱管东管西的哥哥了,可不想再多一个。 不仅是哥哥和徐汨,身边的人全部一副很疼惜她、爱护她的模样,但却从没真心了解她的想法,认真听她说话,徐汨更是其中的代表。 不想她去找他又不直说,还在她面前装得万分高兴有她作伴,也很同情那些受了伤的小动物,转个身却不停地向人抱怨她。既然觉得她的到访是骚扰,要求是勉强,为什么在她面前还要说出“只要欣儿高兴,医老虎也不打紧,这些小雀小狗又算什么”的谎话?为什么要表现得好像很理解、很明白她的样子? 在别人眼中,她永远是个小女孩,无论做什么都只会容忍、迁就,却不曾试图找出她背后的动机和真相。 难道她真的表现得像个小女孩? ☆ ☆ ☆叩叩叩! “进来。” “我是青青,公主唤我来伺候小姐沐浴着装。” 发呆完毕,回过神来的欣儿抬头问道:“小然呢?” 小然是她的随身侍女。 “小然在大厅里帮忙。”青青浅笑着放下手中的绸衣和头饰,同时指挥仆人将热水倒进浴桶里。 “嫣语怎会叫你来服侍我的?”就算小然正忙着,也不用叫青青来服侍她呀。 她记得嫣语曾向她提及,青青是皇后赐给嫣语的贴身婢女,身份与其他婢女不同。青青如此受重视自有原因,她有一双巧手,可以梳出千变万化的发髻,凡经她打扮过的人必定会叫人眼睛一亮。 “公主没说。” 待房间里只剩下她和青青,欣儿翩然走进屏风后更衣。“你来我这儿,那么谁去服侍嫣语?” “其他婢女会伺候公主,小姐大可放心。” 看来嫣语是早有准备了,只是不知道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嫣语的想法真奇怪,吃饭跟打扮得美不美有什么关系呢?尤其与徐汨一起吃饭,她还准备届时让他吃不下呢。 难道穿得漂漂亮亮来教训那个王八蛋会痛快点? “何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扮作丑八怪吓一吓他才真。”欣儿喃喃道。 虽然隔着屏风,仍传来青青忍俊不住的笑声。 欣儿羞然道:“嫣语还有没有交代其他的事?” “有,公主说薛小姐最好乖乖照办,不然由她亲自动手,那时小姐就不太好过了。” “哈哈,青青,你很厉害呢!”欣儿笑倒在浴桶里。“你是第一个敢将嫣语的话一字不漏地背出来的人,连语气也学得一模一样。”其他人通常会加上许多修饰。“待会儿你回复时,就说我会‘看心情’。” “知道了。小姐,这套衣服是公主特意送给你的。”青青替已抹干身子的欣儿穿上蓝青色的绸衣,再搭上织锦腰带。 “没事干嘛送衣服给我?” 欣儿才不会笨笨的以为嫣语是为了下午在马车上的事道歉,她肯定嫣语一定暗地里在计划一些事情,但又不想告诉她。看样子,事情很可能与她有关,或是与她突然决定到连城山庄游玩有关呢? 她跟着来虽然是为了修理徐汨,但也是因为她觉得嫣语近来有点异样。近三个月来,嫣语几乎没有开怀大笑过,也不再兴奋地与自己讨论偷偷出宫的点子,在她以为她没留意的时候,还会露出苦恼的神情。唉,可以让嫣语苦恼的事情,一定不简单。 不过,既然嫣语不想说,她就装作不知道。这不代表她不担心、不关心,因为她相信嫣语终会主动告诉她的。 “公主没说。不管怎样,打扮得漂亮一点没有坏处。” 青青拉欣儿到梳妆台前坐下,将她的长发绾起,梳了对连心髻,两侧垂下一小撮发丝,衬得她红红的脸蛋更添几分娇俏。 “那算了,待会我自己问她。”她总觉得青青笑得有点不对劲,有点像嫣语设计人时的表情。 “小姐,别上这对青蝴蝶发簪好吗?”青青建议道。 “好。” 对打扮这方面的事,欣儿向来随和得很。 “公主说得果然没错,只要稍稍花点心思便有很明显的不同。小姐虽然不像别的官家小姐用心保养,但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你看,现在是不是好看多了?” “什么?” 欣儿只知道青青自进房后便将她当作布娃娃一样,拿着布在她身上捆来捆去,然后在她头上像插花一样拿着饰物左穿右插。至于她说什么天生不天生,则一点概念都没有。 青青将铜镜拿到欣儿面前。“公主告诉我小姐不爱打扮,不然那些什么京城第一美人、长安美女必定靠边站,果然没错。” 这个青青说话真夸张,简直尽得嫣语真传。“美不美是天生的,与打扮有什么关……天,这个是我吗?” 欣儿不禁伸手抚摸铜镜中的人影。镜中的人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眼睛鼻子嘴巴脸蛋她无一不熟识,却又觉得有点陌生。眼前的脸孔与原本的比起来,就像是精致的瓷娃娃与粗糙的陶娃娃的分别,这教她怎能不惊奇。 虽然她平常不爱打扮——没办法,打扮起来太耗时间,而且穿起那些拖来拖去的长裙就像被人绑住手脚一样,想跑快点或走大步点都没办法。但这不代表她不爱美,女孩子嘛,总有这么一点点天性。看见此刻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欣儿决定不追究吃饭和打扮的关系了。 “青青,你真是厉害,难怪嫣语老爱称赞你。”如果是做梦,她心甘情愿长眠不起。“相信丑八怪到了你手中都会变成大美人。” “我才没那么厉害,又不是神仙。” “我觉得与神仙差不多了。”欣儿几乎移不开望向铜镜的目光。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变得这样……这样可人。 比起京城第一美人和什么院里的花魁是差很远啦——她曾偷偷瞧过她们的样子,所以很清楚——不过已经很不错了。 “小姐,你怎么了?”青青看着突然站起来的欣儿,不解的问。 欣儿兴奋地说:“我去找嫣语。”她很想让嫣语看看自己的模样,好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公主说她在大厅等小姐。” “知道了。” 欣儿立刻向大厅的方向走去,不过还没找到嫣语,便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的脸色白中带青,最近身体是不是有点不适?” 这声音好像是属于一个认识许久的人,连造种温柔的语气都异常熟悉。可是一时之间,欣儿又想不起是谁。她抬眼四处搜寻声音的来源,终于在走廊上发现两个背对着她的人影,一个白衣男子拉着一个婢女的手不放,后者不住回避着。 看到这景象,欣儿立刻想到两个字:色狼。竟然有人敢在连城山庄撒野,这人一定是欠扁! “你将手伸出来让我把把脉。” 听到这句话叫欣儿更火,因为她终于想起这声音属于谁的了。 第三章 “徐汨,你竟敢调戏小然!” 站在回廊上的两人被不远处传来的娇斥声吸引,不约而同转头找寻声音的来源。 “欣儿?”徐汨错愕地瞪视逐渐走近的青色身影。 脱去一身小女孩打扮的欣儿,顿时由稚气未脱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为亮丽耀眼的大美人,令他有点难以置信。 欣儿的衣着风格向来与麻布袋没两样,密密实实的,除了头和双手外,全身上下都包得紧紧的,让他以为她两颊的嫣红是因为跑跳后血气运行的关系。此刻,在剪栽合身的衣裳包裹下,他发现原来她。的肌肤天生便是粉粉红红的,在没有衣料包裹的颈项、肩膀和一小片胸前,透出许多名媛小姐不惜花千金买胭脂水粉涂出来的粉红光泽。 “小姐,你真是小姐吗?”小然疑惑地低呼。 无暇顾及两人惊异的目光,欣儿一手推开徐汨,一手拉住小然。“徐汨,还不快放手?” 徐汨没理会耳畔传来的斥责,反手托起欣儿的前臂,将她拉近身边。“你真是欣儿!” 欣儿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娇媚?相处多年,他对欣儿的样貌再熟悉不过,但此刻却有点不敢肯定。装扮起来的欣儿虽美得大大出乎他意料,但他见过更美的,最叫人心动的是她一身孩子似的纯洁和天真气质,让人不禁兴起将她藏起来据为已有的冲动。 真是作孽!行医多年,他自问早巳对美色无动于衷,想不到竟会被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弄得心神不宁。 “不然你以为是谁!”拨开他的手,欣儿退后两步。“小然,快过来我这儿。” 回过神来的小然察觉主子正在生气,且很明显是为了刚才看到的一幕。“小姐,徐公子刚才只是……” “小然别怕,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猜想到欣儿误会了,小然一脸为难地开口:“小姐,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可惜欣儿脑子里仍残留刚才看到的景象,很自然便以为小然是因为惧怕徐汨的身份,才不敢坦言。“他刚才做了什么,你老实说没关系。” 只顾着打量欣儿的徐汨终于发现情况不对劲,“欣儿,你在气什么?” “徐大夫,没事。”望了望大厅上其他婢仆投过来的好奇眼光,小然低下头拉了拉主子的衣角,低声劝道:“小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别再问了好吗?” 在欣儿看来,小然一脸为难、欲言又止的模样,正好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想。 除了怒气以外,她还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快,让她觉得胸口直冒火。 顾虑到小然不自在神色,她还是压低声音斥责道:“你这个大色狼,原来一直在所有人面前装模作样,其实根本是个好色之徒!” “好色之徒?”徐汨失笑。“我?” 他做了什么让欣儿有此误解? “当然是你,不然还会有谁?” 虽然已刻意压低声音,但欣儿之前的斥喝已引起不少人好奇,厅上的仆人即使没探头过来看,也缓下手边的工作。 感受到自四周射来好奇的目光,徐汨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欣儿,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不追究,但不要继续在这儿吵闹了。” 什么吵闹?“你身为大夫,现在这种行为跟无赖有什么分别?” 欣儿娇嫩的声音为这番指控平添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欣儿,这儿是连城山庄,不要失礼。”徐汨知道她的个性冲动,所以也不急着解释。 欣儿紧握双手,追问:“那么你说清楚,刚才为什么捉着小然的手不放?” 徐汨的态度不像干了坏事,但没听见他的解释,她就是不能释怀。既然没干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就应该干脆点解释清楚嘛! 他什么时候捉住小然的手不放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更不想烧着这个问题打转。” 此刻,徐汨隐约猜到欣儿误会了他刚才的动作。但不管她看到什么,单凭她认识他五年有余这一点,就应该了解他的为人,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更不应该怀疑他。 没错,他不肯解释就是因为不高兴欣儿竟然不相信他。 只是,他凭什么认为欣儿应该相信他?他又不是不明白欣儿有点冲动的个性……仅以认识为理由,似乎说不过去……深吸一口气,徐汨制止自己想下去,踏进大厅,用眼神命令婢仆们快做自己的事。 欣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你别走,快解释清楚刚才干嘛拉住小然?” 她只想听他亲口说没有轻薄任何人的意图,一切是她误会罢了,犯得着一张脸僵得像死尸一样吗? 骤然升起的某个念头令徐汨脑海一片混乱,根本无心听欣儿在问什么,何况解释?只胡乱答道:“你说有什么企图便是有什么企图。” 欣儿脑中灵光一闪,“啊!你是不是看上小然了?”所以借故亲近。 “看上她?”徐汨脑中乱成一遍,只有这三个字听入耳里。 一定是了,不然还会有什么理由?“看你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被我猜中了吧?” 想起徐汨刚才捉着小然的手的样子,欣儿便觉得怪不舒服。“小然是个好姑娘,我才不会任你这样糟蹋她。” 徐汨直觉以一副“哥哥”的口吻训道:“这种事情可由不得你来决定,婢仆的嫁娶一向由当家的人主事。” “那你真的有这打算了?”欣儿感到一阵疼痛自胸口传来,犹如刀割。 呃,他有这么说过吗?“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爹和娘一定会先问我的意见,你想都不用想了,我一定不会答应。” 先不管欣儿误会了什么,有错误的观念就应该纠正。“欣儿,即使是你的终身大事,都不见得你可以作主,何况只是一个服侍你的婢女?” 欣儿撇撇嘴,“我的终身大事不劳你费心,反正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你。” 徐汨尚未理清之前突然冒出的念头,此刻又因欣儿的话冒起一阵奇异的突兀感,嫁猪嫁狗都不嫁他!这份突兀感令他急着想扳回一城。“但许多千金小姐与你的想法不同,她们不知多渴望当徐夫人呢。” “少往脸上贴金了,我才不相信会这么多人如此没眼光!”不不不,她心底其实不是这样想的。 “看上你的才叫没眼光吧!”徐汨上下打量着她,“好像与我有相同想法的人真不少,不然怎没听说有人上你家提亲?” “你长年躲在深山里,消息自然不灵通。上个月才有两人上门提亲,我娘仍在考虑,大哥没跟你提过吗?”欣儿脸上露出胜利的冷笑,虽然心里笑得很苦。 自己真是这样教人看不上眼吗? 一阵怒意直涌上心头,轰得徐汨几乎招架不住。“是吗?人在哪儿?” 不管之前脑海的思绪有多乱,他此刻唯一的感觉就是将斗胆向欣儿提亲的人全吊起来痛打八十,不,一百大板! “不告诉你。” “是谁?是那个自命风流的唐门后人,还是那个弱不禁风的楚状元?”他就知道,一定是这两个色鬼! “哼,有空不如多担心自己吧,我的事不劳你操心。”欣儿负气地回应。 “这两个人都不好,一个整天流连酒家,不务正业;一个是文弱书生,根本没能耐照顾你。”再怎么样,他也不答应。 “没人问你的意见。何况,他们随便一个都比你好。” “比我好?你生病时,他们会亲自为你熬药吗?会为你医治拾来的小动物吗? 会在你闯祸后替你收拾烂摊子吗?”徐汨双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 他以为,欣儿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即使两人不时闹意气,他都不曾怀疑过这一点。 “这可轮不到你来决定。”她不想继续绕着这话题转了,徒惹自己伤心。 “你们为什么站在这儿,不如进大厅再说吧。”这时,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闯进两人之间。 欣儿愕然转头,看见嫣语、朱雀和玄武就站在她身后,立刻示威似的瞪了徐汨一眼。“嫣语,你来得正好。” “是吗?”怎么她不觉得。 还未转入大厅的回廊便已听到徐汨和欣儿的争执声,走过来一看,果然看见两人就站在这儿吵得不亦乐乎。天,要斗嘴也不用站在大厅上表演吧。 徐汨朝嫣语点点头。看他们的表情,刚刚一定都听到他和欣儿争吵的过程了。 要不是他被欣儿刚刚的话乱了心神,才不会如此失态。 但是,为什么听到欣儿有可能定亲的消息会令他乱了心神?回想起在他认为欣儿应该相信自己时,脑海里突然冒起的念头……他要想一想,想一想……“嫣语,徐汨刚才捉着小然的手,我问他想做什么,他不但不肯说,还……还说我没人要呢!”欣儿走到好友身旁委屈地低嚷。 嫣语轻抚前额。由小然被调戏吵到欣儿的婚事,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牵着她的手走进大厅坐下,嫣语开口问:“徐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徐汨一脸坦然地道:“我见小然的脸色有点苍白,便替她把脉,然后欣儿就走过来指着我骂。” 欣儿瞠目低嚷:“把脉?” 她就知道!这个徐汨,刚才怎么不说清楚。 “小然呢?怎么不见她人?”引起他们吵架的真正主角不在,他们也可以吵得如此高兴,真难得。 “我刚才叫她回房休息了。”徐汨答道。 不管徐汨仍带不悦的话气和神色,欣儿急急追问:“小然的身体没事吧?” 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徐汨移开眼,低声回答:“没事,也许是一路赶来太过劳累了,休息一晚便没事。” 望着他僵硬的神情,一阵苦涩流过欣儿的心头。不过是替小然把脉,刚才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嫣语柔声打断两人默默的交流。“欣儿,既然小然有点累,这两天就由青青服侍你,让她好好休息吧。好了,既然说清楚便吃饭吧,不然莱都凉了。” 没有任何反驳的声音,众人享用了一顿宁静的晚膳。 ☆ ☆ ☆“欣儿,是不是累了?”嫣语先喝口清茶润润喉。 饭后,嫣语便带欣儿到自己的房里准备继续下午的话题。依欣儿的个性,凡是她要知道的事情不让她了解得一清二楚,有关人等铁定会被她烦个没完没了。 与其由她“缉拿归案”,不如先招供吧。 不过,欣儿没有预期中的问个不停,反而闷闷不乐地坐在桌前,双手托腮,一脸呆样。 “没什么。” 这种回答,一听便知是有事。“是吗?” 果然,没多久便听到欣儿问:“嫣语,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你怎会这样想?” 她一脸认真地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很讨人厌呀!” “但我觉得每个人都很疼你。”顿了顿,嫣语靠近她,低声问:“究竟是谁讨厌你?” “我真的不讨人厌吗?”欣儿低头喃喃自语,“但为什么他对你的态度跟对我的差别这么大?对你就一副温柔模样,看见我就好像碰到瘟神一样。”亏他以前还直嚷自己比哥哥还疼她。 他刚才的神情不同于平常两人闹意气时的神情,是真的生气了吗?或是对她感到不耐烦? 她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子。每次他不高兴或生气,她都会觉得很难受。可是刚才看到他亲热地握着另一个女子的手,她便忍不住胸口涌出的怒意,叫了出来——“你在说谁呀?”嫣语明知故问。 又是为了徐汨,好像自相识以来,欣儿的思绪总绕着他转,如果“重色轻友” 算一条罪的话,欣儿早被关进牢里或充军了。 “不就是……”见她一脸恳切的模样,欣儿立刻住嘴不说。通常嫣语的表情愈诚恳愈饨真,心中的鬼主意便愈磨人。 “不就是谁?” “不就是……不就是……” 这时,一阵叩门声打断两人的对话,欣儿跳起来抢着去开门。 “小然?什么事?” “公主、小姐。”小然先朝两人行礼,然后拿高手上的东西。“小然送绿豆糖水来。” “我不吃了。欣儿,嘴巴吃东西的时候可以不用说话,你要不要?”‘欣儿脸上一红,“我也不要了。小然,你到我房中解决吧。” 待小然的脚步声走远,嫣语才追问:“到底是谁呀?” “是……是……刚才为什么就这样放过徐汨,不乘机教训他一下?”还是这话题安全一点。 见欣儿东拉西扯硬是不肯回答,嫣语也不逼她。“教训?” “没错。刚才是整他的好机会,你应该乘机将他关进牢里,好让他尝尝被人关起来的滋味。”回想起来,她们真是浪费了大好机会。 “我没想到可以这样。”最好是两个一起关,她乐得清静。 “下次要聪明点。”欣儿接过她递来的茶杯,一口气喝下整杯茶。“还有,一路上你为什么处处护着他?老是和我作对,一点都不像要整他的样子。” “我有吗?” 嫣语露出纯真的笑容,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怎会没有?”想起这两天嫣语不合作的态度,欣儿便觉一肚子火。“当初说好了在这段时间内让他尝一尝当小差的滋味,磨一磨他的气焰,但除了偶尔递递茶水,吩咐人停下马车,他还做过什么?” “哦。”嫣语边说边替她又倒了满满的一杯茶。 “这还不够。来到这里后,你竟然让他住在上等客房,有婢仆服侍,可以在山庄自由进出,根本与上宾没两样。”简直愈想愈生气。 “是没两样。”嫣语点头附和。 “你不是答应和我一起狠狠教训那个王八蛋的?是不是改变主意不整他了?” “我不是一直在整他吗?” “是吗?但我觉得你似在整我多一点。”欣儿埋怨道。 “怎么会?” 欣儿双手握住温热的茶杯。“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快说出来!” 嫣语摇头,“没有鬼主意,我一直在按计划行事。”不过是按她自己订下来的计划而已。 “少装蒜了,信你的人是笨蛋。”她才不会上当。 “欣儿,你是我的好朋友,怎么可以这样说?” 就是好朋友才会这样说。欣儿睨向眼前盈满委屈的脸蛋,“嫣语,说好两人一起行动的,计划有变怎可瞒着我?” “计划一直没变呀。” 嫣语愈是否认,欣儿便愈怀疑。“快说,什么原因令你改变主意不整他了?” 有什么原因呢……没心情?不像。有事求他?不可能。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整他了?”这种好玩的事她怎会放过。“不过话说回来,欣儿,你真的想整徐汨吗?” “来之前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欣儿继续在脑海中列出嫣语放过徐汨的各种可能原因。 “但我怕你会心痛呀。”嫣语一脸无辜地申辩。 突然被茶水呛着的欣儿用力拍着胸口。“你……你在说什么呀?他被整我不知有多快活,怎会……怎会心痛啊!” 这个嫣语,真爱胡说,只是……自己怎会反驳得有点心虚? “是,是我说错了,连你脸红都是我看错了。” 脸红了吗?难怪双颊烫烫的。欣儿连忙接着脸孔,“你别乱说,今天天气热了点,这儿又没有风才会这样,与他无关。” “天气热吗?怎么我不觉得?” “别扯开话题了,快说为什么改变主意?”欣儿连忙将话题扯回。 “我哪有?” “你……你是不是喜欢上他,所以舍不得?”欣儿疑惑地低嚷。 一定是这样,不然嫣话在途中怎会与他有说有笑,还有,刚才她指控他调戏小然时,嫣语想都不想便相信徐汨说的话。 仔细想来,徐汨对嫣话的态度特别情深款款,也许徐汨对嫣语也……“你在说什么?”真败给她了,竟然会想到那儿去,欣儿的脑袋构造真是与众不同。 “嫣语,到底是不是?” 怎么心头酸酸的、怪怪的?看到徐汨握着别的女子的手时,胸口那种像冒泡泡似的感觉又再度出现。 凝视她苦恼的表情,嫣语试探性的问:“欣儿,如果我回答‘是’,那你会怎么办?不教训他,还是叫我不要喜欢他?” 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事情必须尽快处理,实在容不得欣儿如此耗下去。 “这个……”如果?嫣语究竟是不是喜欢徐汨? “先不管我的答案是什么,我在问如果我喜欢他,你会怎么做?” 迎视嫣语似要看穿心底的眼神,欣儿吞吞吐吐道:“我……没想过。” 自己会怎么做?替他们高兴?祝福他们早日结为连理? 她一直以为他是疼她、宠她的大哥哥,她是他唯一的妹妹,而这种关系会维持到永远。她从没想过会有人喜欢徐汨,从没想过他身边会出现另一个女子。 如果真的出现另一个女子,自己会怎么样? “欣儿,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东西,或是你希望拥有一个怎样的将来?” “我最希望……最想……将来……”欣儿低头把玩着手指。 这些事她压根就没想过。自小她便知道未来并不是由自己决定,想这些她完全不能控制的事情有什么用? 即使她曾有过什么念头,在来不及浮现之前,就被她强行压下去了。 轻叹一口气,嫣语柔柔地说:“欣儿,是不是我的问题太奇怪了?我只是希望你想清楚,有些东西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不是你的问题奇怪,只是我从没想过可以自行决定这些事情。”欣儿轻握住她的手。“不过,我明白你问这些话的意思。” 第一眼看到嫣语,欣儿便知道两人是同一类人,即使环境、身份有所差异,但本质是相同的。她相信嫣语也有同样的感觉。 欣儿将头靠在她肩上,“嫣语,我有点明白自己对徐汨动怒的原因了。”顿了顿,她含笑道:“所以,你刚才问的问题我现在才想仍不迟,是吗?” 嫣语与她交握双手,微笑道:“没错,现在才想仍不算迟。” 第四章 叩叩叩!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划破了寂静的清晨。 “公主!公主,你醒过来没有?” 得不到回应,声音愈发显得焦急。 “发生什么事?”被敲门声惊醒的嫣语扬声问道。 欣儿不高兴地坐起来看着嫣语披上外衣,拉开房门。 昨天晚上她和嫣语聊到三更方才人睡,两个时辰不到便被人从甜梦中强唤起来,双眼涩得几乎睁不开,比没睡更糟糕,相信没多少人在这种情况下被人吵醒还可以心平气和。 “薛小姐不见了,请问公主知不知道薛小姐到哪儿去了?”青青蓦地双眼瞪大望向主子身后,“咦,薛小姐怎会在这儿?” 嫣语转头看去,只见欣儿正拨开床帐下床。 “昨天晚上我与嫣语一起睡,小然没告诉你吗?”欣儿疑惑地反问。 就算小然没说,她在来这儿之前不晓得找人问清楚吗?就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大清早吵醒她们,难道宫中的婢女全都这样大惊小怪的吗? 青青连忙道歉。“对不起,因为今天早上发现薛小姐不在房里,便以为薛小姐不见了。” “算了。”欣儿挥挥手表示不介意。“我昨晚与嫣语聊得太晚,所以就留下来,不过小然应该知道我在这儿,她没告诉你吗?” 青青摇摇头,“小然在薛小姐房门前晕倒了,碰巧薛小姐又不在房里,我们便以为你可能发生什么意外。” “什么?小然晕倒了?!”欣儿惊跳起来。小然虽是她的婢女,但两人相处多年,感情甚笃,在她心目中,两人就像姐妹一样。 “是的,徐大夫正在替她诊断。” “徐汨昨天才替小然把过脉,应该没事的。”嫣语拍拍她的肩安抚,转头问青青:“那她醒过来没有?” “不知道。” “我要去看她。”小然的身体一向不错,怎会昨天徐汨才说了句脸色有点苍白,今天早上便突然晕倒? 嫣语将正要冲出房的欣儿拉回,“有徐大哥在,不要担心。先穿好衣裳再去好吗?” 欣儿低头看看身上的贴身单衣,脸上一红,“青青,快来替我穿衣!” ☆ ☆ ☆半个时辰后,欣儿衣履整齐地端坐在花厅内,身旁还有徐汨和嫣语,一路随行的玄武和朱雀满脸戒备地守在必经的通道和大门前,其他仆役全被遣退到远离花厅的地方。 偌大的花厅里弥漫着阵阵茶香,配合四周雅致的摆饰和自庭院中传来的声声鸟鸣,表明这儿确是放松心情的好地方。可是,围坐在圆桌前的三人似是感受不到闲适轻松的气氛,全都一脸凝重地端坐着,显得极不协调。 “嫣语,小然醒来了没有?”一脸担忧的欣儿率先打破沉默。 嫣语摇头,“还没有,发现她的婢女说在你房门前看到她时便是这样子,一直没有醒过来。” “徐汨,小然到底怎么了?”欣儿的声音里流霹着担心和不满。 自从匆匆赶去探望小然却被徐汨赶出来后,她的不满就不曾减退。 她不懂,嫣语、朱雀和玄武,甚至青青都可以留在房里,为什么只有她留下来会妨碍他诊断?这是什么烂理由呀,他在草庐替人看病的时候,她在身边吵吵嚷嚷、跑来跑去就没关系,但今天她静静站在一旁却会让他无法专心把脉? 虽然他当时说话的语气很温柔,用字也含有请求的意味,但仍无法说服她——什么叫做“她在一旁他就无法专心把脉”? 徐汨喝了口茶,习惯性地轻蹙眉心,“小然是因为中了毒才晕倒的。” 欣儿一听,顾不得心中的不满,直追问:“中毒?怎样中毒的?难解吗?” 徐汨眼中射出自信的光芒。“这点毒还难不倒我,只要服下刚才那帖药,小然应该会在中午醒过来。不过……”他的烦恼多添一样了。“不过小然中的毒不简单。” “是中了什么毒?”一直沉默的嫣语问道。 “她中的是五蝎毒,这种毒是由五种蝎子的毒液混合调配而成,因为不同的毒很容易互相排斥或相克,所以这种毒不易调配。这种毒源自西南山区的部落,由该部落的灵者世代相传,目的是保护该部落的安全,平常不会轻易使用。”因此会在这儿出现便显得很不单纯。“也就是说,小然不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或误服有毒的东西,而是被人蓄意下毒的。” “为什么?”心痛之余,欣儿还感到气愤。“怎会有人非置她于死地不可?” 如果换了徐汨或玄武等人,她还可以理解。他们这些所谓武林或官场中人,无论是好是坏,都一定会有许多敌人,但小然只是一个普通婢女呀。 “下毒者自如此偏远的地区过来,会不会是受人主使?”嫣语问道。 欣儿闻言全身一震。主使?那岂不是说有人派杀手来杀她们? 徐汨低头沉吟。“也许,据我所知这个部落的人生性淳朴,不会无故生事。 但不管下毒的人是不是受人主使,千里迢迢自西南山区来到这儿就只为了杀一名婢女似乎不划算。” 不划算?这儿身价最高的只有一个人。欣儿怯怯地问:“那么……会是为了嫣语吗?” “现在还无法肯定,可能是嫣语,也可能是……”徐汨直视欣儿双眼。“你。” 有可能是很爱惹麻烦的浩天得罪别人,连累到欣儿头上。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事情了结后,他一定会狠狠教训浩天一顿。一人做事一人当,怎可连累欣儿? 欣儿愕然地深吸一口气。虽然仍未肯定对方要下手的对象究竟是谁,但可以肯定小然只是无辜的代罪羔羊。 “小然是怎么中毒的?”她提出另一个疑问。 徐汨吁出一口气,“我已问过发现她的婢女了。她们发现小然晕倒在欣儿房门前时,便立刻唤人,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猜小然应该是喝了什么或吃了什么,待她醒来再问个明白吧。” 原本只是单纯的到山庄一游,没料到竟变成刺客下杀手的良机,现在他们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待会我会吩咐玄武彻底搜查山庄和重新部署防守,山庄内的人除非得到准许,否则不可离开。朱雀会负责保护你们两人。” 同时,徐汨在心底暗暗起誓:不管他的责任是不是保护她们两人的安全,他拼死都不会让欣儿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你怀疑下毒的人仍留在山庄里?那小然安全吗?那人会不会想灭口?”欣儿紧张的问。 嫣语点点头,“没错,你确定留在山庄内比较安全吗?还是我们立刻起程返回皇宫?” “这倒不必。虽然宫中侍卫较多,好像比较安全,但如果下毒的人早已混进我们之中,返回皇宫只会更危险,人愈多他便愈容易隐藏行踪,而且他很可能会在返宫途中下手。不如留在山庄内以静制动,趁他下一次行动的时候揪出他来。” 徐汨娓娓分析着。 昨天他因为想着欣儿的事整个晚上都没合上眼,按理说,不管别苑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应该发觉得到,但他肯定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更不可能有人潜了进来。所以,他十分肯定那个下毒的人已经混进别苑,搞不好还混进他们当中。 但他不愿意回京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还没搞清楚刺客的目标,如果目标是欣儿,他们却回宫中保护公主,岂不是给刺客下手的机会? 他绝不会让欣儿身处危险之中,尤其在他花了整个晚上思索,好不容易理清脑海原本一团糟的思绪后。 考虑了一会儿,嫣语毅然点头,“既然这样,我们就按原本的计划留在山庄内,但必须捎信回宫中,请父皇多派些人手过来。” “这样也好。”徐汨赞成,单凭山庄内数名侍卫,的确不够。“还有,这段时间你们尽量不要分开,因为未雀无法分身保护你们两人。”他转向欣儿,跟中闪过一抹凌厉光芒。“我一定会查清楚小然中毒的原因。” 欣儿无语的点头。她知道徐汨隐瞒了一些事情没说,也不准备告诉她或嫣语。 旧事再次重演,与一年前一样,徐汨把她当作是易受惊的小白兔,需要好好保护,至于究竟发生什么事就不必知道,更甭说帮忙了。 “我去准备准备,你们累的话就回房休息一下。”徐汨离开前不放心地拍了拍欣儿的脸颊,“有我、朱雀和玄武保护你们,一定没问题的,你记着不要乱跑就可以了,不用担心太多。” 欣儿有点委屈地瞪着他已走出门外的身影。她担心的根本就不是有没有人保护她和嫣语。 “欣儿,既然徐大哥说小然没什么大碍,你就不要这么担心了。待会我们一起到小然的房里等她醒来,好吗?”嫣语轻摇坐着出神的好友。 她知道欣儿不仅担心小然,还感到内疚,除非小然清醒过来,不然无论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于事无补的。 欣儿手捂在刚才徐汨触碰的地方,无意识地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只觉徐汨掌心的热度似乎仍留在她脸上。 每次抱着受了伤的小动物向他求救的时候,每次病倒躺在床上浑身无力的时候,每次因贪玩受伤、痛得嚎哭的时候,徐汨都会像刚才一样轻拍她的脸颊,然后温柔地说:“有徐大哥在,没问题的。” 其实这举动一点实质意义都没有,但她飘飘荡荡的心却每每因这两下轻拍安全着地。这次也不例外。 只要他仍记得望她一眼,说些安慰的话,之前的怒气、不满、焦虑、慌张便全变得不重要。 一直追随在徐汨身后、努力学习机关的技巧、不惜大费周章报复他的原因已经昭然若揭,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 欣儿,我知道你不希望当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她耳边响起嫣语昨天晚上说的话。是啊,她不希望别人当她是长不大的小女孩,不希望永远躲在家人背后受他们保护,她要成为一个有主见、有能力、有决断力的大人。 她希望自己是被需要的,而不是可有可无、一无是处的受保护者。 你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 她要什么呢?其实当小孩挺好,无忧无虑、得人疼爱,干嘛要提早结束这段纯真岁月?反正长大成人是必经阶段,早点或迟点有什么关系? 希望早点脱离这个阶段,是因为心底的一个愿望……呃,或幻想吧。 你最希望得到什么东西?你希望拥有一个怎样的将来? 她原本以为既然未来是容不得她来决定,她为什么希望自己“有主见”?原本以为不管自己希望什么,皆不受自己控制,实在不必多想,但是,她现在愈来愈不能容忍这种想法了。 她心底的渴求究竟是什么,?正视的目光?温柔的昵喃?如雪花飘落的安抚? 或是……一颗真心? 如果她努力争取的话,会不会有如愿的一天? ☆ ☆ ☆凉风吹过翠绿的梧桐树,初夏的天气仍不算太热,可惜到这儿散心的两个甜姐儿都没有享受这份闲逸的心情,相反地,她们忧心忡忡地在屋内等待着。 “欣儿,欣儿……” 眼前有东西晃动,欣儿反射性捉住,发现原来是嫣语白如凝脂的玉手。 她轻叹一口气,“嫣语,小然是不是会没事?” 离开云光阁的花厅后,她们草草吃过一点东西便来到烟水阁看小然。 “徐大哥不是说小然服过药后便会醒过来吗?不要担心了。你不是常称赞徐大哥医术高明吗?既然徐大哥都说没问题了,你就少担心一些吧。” 欣儿转头望向床上的小然,“他说小然在中午便会醒过来,但现在仍然一动也不动。” “这个当然,药刚刚才煎好,她还未服下。”嫣语轻轻地扳开欣儿的拳头,将放在桌上的药汤端到床前。“你看,还在冒烟呢。” “那我现在喂她服下。” “也好,青青留在这儿陪你,我出去唤人找徐大哥过来看看小然。朱雀就在门外,有事记得大声叫唤。” 欣儿点点头,“这个我知道。” 嫣语给她个鼓励的微笑,“提起精神来。等小然醒来后,我再带你走遍整个连城山庄。昨天傍晚才到这儿,一直没空带你四处逛逛。” 无力地回了一个微笑,欣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行了,谁不知这里是圣上御赐的别苑,布置足以媲美京城的皇宫。” “我去去就回来,你小心点。”嫣语离去时不放心地叮咛。 目送嫣语的身影消失,欣儿才转头对一直伺候在旁的青青道:“麻烦你帮忙扶起小然。” 欣儿轻轻朝碗边吹气,一边将药汤缓缓送进小然的口中。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药太苦太烫,还是因为仍未清醒,无论她如何努力,小然的双唇依然紧闭,药汤全顺着嘴角流下衣襟、被褥。 看见欣儿急得眼眶泛红,青青不忍道:“薛小姐,要先张开小然的嘴才行,不如让青青来吧。” “不用了,还是我来。也许是药太苦了,青青,拿点蜜糖和几颗蜜枣给我好吗?”每次她怕苦不肯吃药,徐汨都会在药里加上这两样东西,希望这方法对小然也有用。 “这个……好吧,我到厨房拿过来。”知道说不过欣儿,青青唯有依言照办。 目送青青离开,欣儿环视只剩下她和小然的房间,感到有点空洞,也许是受心情影响。 “小然,我知道药很苦,但不吃药就解不了你身上的毒,到时候连神仙都医不了你。张开嘴好吗?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也许会好一点——” 虽然青青已去取蜜糖,但欣儿不想坐在一旁什么也不做的于等,她扶起小然靠向自己的肩,一手稳住她的身体,另一手将药碗拿至小然的唇边,不住地在她耳边轻语。 她记得每次自己生病,徐汨就会应哥哥的要求赶来薛府为她诊治,因为只有徐汨才能治好她的病,原因是她怕苦,从不肯喝苦苦的药汤,不管那药方是江湖郎中开的,还是当朝御医开的。但徐汨每次都会用上许多方法除去药汤的苦涩味,并在旁边轻语催促她喝下药汤,直至一滴都不剩才罢休。 那情境,想来应该有点像现在她喂小然的样子,一样特意放柔嗓音说话,就像哄小孩子睡觉,只差徐汨从不曾与她这么接近,坐在她床上……呃,她在想什么?徐汨当然不会坐在她床上,她真该改改这个在紧要关头还胡思乱想的习惯。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小然喝下药汤,好可以早一点醒过来。同时查清楚她是怎么中毒的,然后揪出凶手打人天牢,不,是五马分尸。 “这样就对了,一点点的喝,等你醒来后我请你吃桂花糕。你不是最爱吃甜点的吗?嫣语曾告诉我这儿的厨子擅长各式甜点,昨晚你尝过绿豆糖水,醒来再试试桂花糕和莲子羹……” 不知是小然听到她的话还是怎的,药汤终于一点一点的送进她嘴里。 好了,只要喝下药汤,再待小然醒来便没事了。欣儿终于放心地呼了口气。 “欣儿,青青呢?”嫣语一踏人房中便问道。 “没有人陪你吗?”跟在嫣语身后的徐汨奇怪地问道。在这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一名婢仆跟在身边才对呀。唉,她老是让人这么担心。 “刚才小然不肯吃药,我吩咐青青到厨房拿点蜜糖给小然送药,不过现在不用了。”欣儿扬了扬手中空空的药碗。 徐汨扬眉接过药碗。“不肯吃药的人竟然懂得喂别人吃药。” 差点忘了她一向没什么危机意识,他一定要叫朱雀和玄武看紧这丫头一点。 还有,她的脸色不好,太苍白了,是因为担心小然吗? 喂小然喝下药汤,欣儿的心情好多了。“别笑了,如果小然没有在中午醒过来,我立刻叫嫣语将你关进大牢。” “这话的另一个意思,是不是说只要小然在中午清醒过来,我便可以将你关进大牢?”奇怪,青青为什么还没回来? 欣儿撇撇嘴,“别忘了这儿不是徐府,嫣语才不会任你胡来。”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在这种情形下,她还有心情与徐汨斗嘴!可能是因为他一副轻松的模样,让她放松不少。也有可能……是徐汨故意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吗?欣儿暗自思量。 “那你就可以胡来了吗?竟敢独自留在房里,不是早说过一定要有人陪的吗?” 他的语气有明显的责备意味。 甫进房他便想训她两句了,明知危险还不知道要小心,她不晓得他会担心的吗? “谁说我没人陪了?不是说了青青去拿蜜糖,待会便回来了。别扯开话题,如果小然没醒过来,我一定不放过你。” 不放过?真狠呢!不过算了,她提起精神就好。“如果她自个儿身体不好,撑不过去,我也没办法。” “别想推卸责任,快来看看小然怎么样了。” 徐汨笑笑躬身,一副随从的姿态。“是是是,小的遵命。”欣儿刚才还一副无神的样子,此刻脸上总算添点血色,不再病奄奄似的。 待在一旁的嫣语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的对话。“你们两个好像太忘我了吧? 忘了还有我这个‘外人,在吗?” 欣儿闻言立刻跳起来,“是呀!进来便直说废话,放着正经事不做。快来看看小然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真心急。“那你让开一些。” 欣儿轻哼一声,转身想替小然拉好薄被。“天……怎会这样?” 血,很多血……徐汨连忙扶稳惊吓得几乎倒下的欣儿。“干嘛突然大叫?”吓死人。 “小……小然……她……”欣儿很想说出她看见的情形,但用尽气力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欣儿!”徐汨担忧地注视她突然发白的脸色。 不,不是她,是小然!不要一直望着她,看看小然呀! “小然……”她用手指向床的方向。 “欣儿,你怎么了?是小然有事吗?”徐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终于知道她惊呼的原因。 小然吐血了!而且还非常严重,不但嘴角有血,连薄被都染上一片红。 “欣儿,先坐下来,你一副要晕倒的样子。”嫣语走向前扶着她。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小然喝过药便会好的吗?”欣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着急的问。 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间便吐血? “这个我也很想知道。”徐汨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替小然把脉,嫣语则紧握欣儿冰冷的手,似要将力量传给她。 欣儿觉得四周在瞬间静得有点吓人,她只听到一阵阵如雷鸣的声音,由她胸口传来,似有什么东西亟欲跳出来。 突然间,她想起两人平常在薛府花园内嬉戏的情景,与小然一起偷溜出府,如何扮成男装骗过府里的护卫,如何一起将木条削成利刺装设机关;想起她每次生气的时候,小然总会耐心地安抚她;想起她生病的时候,小然便会紧张担心得无法成眠,直至她痊愈……此刻,她不仅感到胸口的跳动,就连整个人都在发抖,是打从心底深处冷得发抖。自小然口中流出来的血就像是诅咒一样,叫她止不住身体的颤动,同时无法清晰思考,只剩下害怕的感觉,害怕小然就这样沉睡下去,再没有睁开眼与她一起玩耍、说话的一天。 “放心吧,小然会没事的,我一定会救活她。” 一道镇静的声音切人欣儿的思维,抚平她的恐惧。 欣儿抬头,只见一双幽黑的眼睛静静地注视自己,好像世上没有其他东西足以转移这道视线,好像任何人或事都不及承受这道目光的人重要,好像为了她,这道目光的主人会毫不犹豫地担起所有。 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正替小然把脉的徐汨。 第五章 “欣儿。” 不要吵。 “欣儿,快醒来。” 不要,她还要睡。 “欣儿,立刻给我醒来。” 很吵呀,安静点! “欣儿,起来。”徐汨无奈地再唤。 真服了她,昏倒了还可以这样“谢绝清醒”,不用把脉都知道她没有大碍,除了睡虫作怪以外。 “欣儿,吃药了。” 欣儿一翻身,身子更缩进被窝里。她最讨厌喝药汤了,一定是做梦才会有这么讨厌的人,逼她喝这种又臭又苦的东西。 慢着,会这样逼她喝臭东西的人只有一个……欣儿睁开双眼,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清醒过来。 “徐汨!你在我房间里做什么?” “醒来了?早知道只要告诉你喂药便醒,我就不用唤那么久。”徐汨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扶住突然坐起来的欣儿,以免她因急促起身而晕眩。 也许是闷在被窝里的关系,她的脸颊红通通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他,像是一只处于戒备状态中的小鹿,叫人无法移开目光。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知道这儿是连城山庄,但不代表他可以随兴自由进出她的房间。 见她恢复精神,徐汨吐出一直压在胸口的一口气。刚才差点被她吓去半条人命,现在三魂七魄才勉强归位。此刻他才发现,从欣儿突然晕倒开始,他便一直压抑着呼吸,直到她清醒过来。 他肯定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欣儿一样,让他担心得好似失去魂魄一般。 他一直以为自己担心欣儿的身体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她是拜把兄弟的妹妹,因为她生得一副可爱的模样,叫他甫见面便打心底疼爱着她。所以,对薛浩天讪笑对欣儿他比亲哥哥的他还紧张,他只当作是玩笑话。 现在回想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笨得要命,一直没发现背后真正的原因。 “你刚刚在小然的房里晕倒了,是我扶你回来的。” 正确来说,是抱,不是扶。徐汨不禁回想起欣儿在他怀中的感觉,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路程,但教他印象深刻。如果说自从欣儿不再常常缠着他后,他便感到似是失落了什么的话,在那一刹那,失落的部分都被一种奇异感觉填满了。 “晕倒?我怎会……”经他一说起,欣儿脑海逐渐浮现晕倒前一刻看到的景象,鲜血不住地自小然口中冒出,染红了她的衣襟,染红了盖在她身上的薄被。 一阵从心底冒出来的寒意让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小然到底怎么样了?” 徐汨习惯性地伸手探探她的额。“不是告诉你她遭人下毒吗?” “那现在怎样?毒解了没有?” “我刚才不是说了是从小然的房间扶你回来的吗?” “那又怎样?” 会待在小然房间,当然是替她诊断过并解了毒。“不怎么样。快喝下药,待会还要检查一遍。” 欣儿侧头避开药碗,催促道:“不是叫你去看小然吗?” “我已替小然诊断过了。” 她将头别向另一边,避开随她移动的臭东西。“那小然现在怎样了?” 徐汨再接再厉,将药送到她唇边。“有点虚弱。”眼前这小丫头也是。 欣儿索性伸手推开药碗,“那她到底醒过来没有?”徐汩怎么搞的?说了半天也不说重点。 徐汩眼明手快地捉住她的小手,“快喝,这是补药,入口只会甘,不会苦的。” 欣儿认命地看着他轻轻吹凉药汤。每一次都斗不过他,她现在累得很,还是不要白费气力了,何况她十分着急想知道小然的情况。“小然到底醒来了没有?” “我曾骗过你吗?”在她晕倒前他不是已经答应会救回小然的吗? 又不直接回答问题了。她气闷地说:“我是问小然身上的毒解了没有?” 欣儿就着碗缘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药汤。唔,果真甘甘的,一点都不苦,可惜药材的气味依然叫她整张脸拧成一团。 “小心烫。”徐汨的声音不自觉地流露出浓浓的宠溺,可惜说者或听者都没有留意。 “小然现在怎么样?” “我有哪一次没救回你要救的家伙?” 她将口里的药汤吞下去。“这个……好像没有。” 她知道徐汩为了怕麻烦,对前去找他求诊的人定下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免得草庐整天堆满了求诊的人。但是,他的规矩对她一点用都没有。不管是受伤的小动物、府中的婢仆,或是街上偶遇的顽童,只要她开口要求他救,就算是快死的他都能救活过来,从没例外。 “笨。” 别人拿黄金珠宝放在他面前,他都不见得会救,可就是看不得她嘴巴扁扁的模样,连猫狗山猪野鸡都赠医施药,又怎会不救她的贴身婢女? 这不是笨还是什么? 真是的,他干嘛因她扁嘴而心软?现在又为什么因她一句话而心浮气躁? 罢了,他不是已经经过一番心里挣扎,愿意承认这个小鬼是他的克星吗?再问自己这些问题岂不是无聊得自找罪受,因为答案只有一个——她生来就是他的克星,所以才会为她而心软,因她一句话而心浮气躁啊。 欣儿犹有不甘地低声咕哝,“谁教你这怪物老是答非所问,问了这么久也没有个答案。” 走回床边的徐汨冷冷地问:“你说谁是怪物?” 她立刻摇头。“没有,没有。”还以为他走开了便听不到。 “张口。” 她依言张口含住他递过来的蜜枣——她的药后甜品。别人是吃饭后甜点,但她每次喝完药汤后,必定要含着甜的东西冲淡口腔里的苦涩味,不然不一会儿便会将刚才喝下的药汤统统吐出来。 所以她讨厌喝药不是没理由的。那黑黑的东西不仅样子丑、味道苦,喝完后还让她一时半刻无法说话——口里含着东西可以说些什么? 看见她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徐汨暗叹一口气。每次她的嘴巴一扁,他就是想气也气不起来。 “小然现在没事,不过仍然十分虚弱,需要多休息。” 这表示小然已经醒过来了?欣儿期待地睁大双眼。 “不,小然还没清醒,不过体内的毒已经解了。”徐汨看出她眼中的讯息,同时按住她欲下床的身体。“你自己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去,必须乖乖地躺在床上休息,要去探望小然,等明天早上吧。何况她还没醒过来,你现在去只是看到她睡着的模样,有什么用?” “唔……”她急忙摇头。 “我说不可以。”她的身体不比小然好多少,刚才抱她回房,才知道原来她轻得像根羽毛,相信强一点的风都可以将她吹跑。 欣儿不悦的瞪着他。又是这种教训小孩子的语气,休息跟乖不乖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过于激动才会晕倒,去看着小然有什么要紧? 望着她倔强的表情,徐汨不得已威胁道:“难不成你想待在地牢里休息?” “哼!”欣儿闻言,两手伸直推开他。 可恶!她不要和这种人说话,不要看见他,不要听到他的声音,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都不要。 徐汨站起来,认真地看着的眼睛,“不要想什么鬼点子,我会整晚守着你。” 她先是一愕,猛地觉得一阵燥热自胸口袭来,连忙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迅速钻进被窝里,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四处乱瞄,就是不瞄向站在床边的徐汨。 既使如此,欣儿仍清楚感觉到徐汨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 其实,徐汨的话并没什么特别,语气也与平日警告她时一样,但不知怎的,她竟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这句话的语气态度和以前的训话有点不同,但到底有什么不同,她又无法确切地辨别出来,只知道心底有点喜悦,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害羞。 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陌生,但她不讨厌,甚至有点喜欢。 “你好好休息。”折腾了一整天,说不累是骗人的。“明早再去看小然吧。” 欣儿仍不愿意望向他,但下弯的嘴唇已明明白白表示心底所想:真的要等明天才可以吗?可不可以提早一些? ☆ ☆ ☆“欣儿,觉得身体怎么样?”正要去探望她,却在半路碰上了。 嫣语看见欣儿的模样,暗自一笑。青青果真按她的吩咐做——将欣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翠绿罗衣衬浅绿绣裙,长发绑成许多小辫子盘在头顶,苍白的脸色增添几分风姿。 “不过一时激动晕了过去,徐汨瞎操心就算了,怎么连你也是。”欣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脚步一刻不停。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路上,她不知承受了多少关注的目光和友善的问候,连不爱说话的玄武都嘱咐她多休息,可想而知徐汨将她的“病情”夸张得多离谱了。 如果不是自己多口问了两句,都不知道昨天晚上徐汨竟然以“骚扰”她安眠为由,拒绝任何人到她房里探望她,甚至连嫣语都被挡在门外,害她昨晚要数指头来解闷。 “瞎操心?”看徐汨昨天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可是好像有人很喜欢这种别人为她瞎操心的感觉啊!”不然怎会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欣儿睨了她一眼,“你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吗?大清早便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嫣语好奇地指着她的脸,“咦,你怎么脸红了?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呃?”欣儿心虚地以双手覆上热烫烫的双颊。“什么说中不说中,你根本就在胡说。” “要不是被我说中了,干嘛脸红成这样子?”嫣语笑着拨开她的双手。“你看!比新娘嫁衣还红呢!” “你又瞎说了。”欣儿挥开她的手,懊恼地瞪了她一眼。“我是因为生气才这样……” 嫣语分明是在取笑她嘛!哼,她什么都不会承认,免得她再添几分得意。 嫣语刻意娇媚地嗔道:“哦?到底是谁惹我们的薛小姐生气了?是不是又有人捉着婢女的手把脉啦?” “是那个叫连城公主的家伙!”欣儿带点负气地嚷。“我昨天晕倒你都不来看我,还说是好朋友,骗人!” “是生气还是其他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嫣语识趣地转移话题,“昨天原想和你聊聊的,可是徐大哥说你要多休息,所以才没过去。你昨晚睡得好吗?”真奇怪,欣儿眼下有两块明显的阴影,像是整晚没睡。 “一点都不好。”一整个晚上恶梦连连,不是梦到小然吐血,就是梦到一个妇人被马车撞倒。 嫣语轻指她的肩,“你不用担心小然,徐大哥说过她服了药便会没事。” “他也告诉过我,但可以说不担心就不担心的吗?”每次一想起小然,她的脑海里便会浮现小然吐血时的模样,一张苍白的脸在一片腥红中显得如此突出,还有那被染红了的嘴唇、衣襟、薄被……一股寒意从欣儿心底涌出来,叫她直打冷颤。血,很多血,小然一直在吐血,四周全被染成红色,除了小然白得像雪的一张脸,血流到地上四散开来,任何角落都不放过……有人被马车撞倒了,倒在血泊中……不要,不要向我这边流过来,走开,走开……一直压住的恐惧趁她不备时全袭了过来,欣儿整个人冷得僵住了,不能动弹。 鲜血正向她流过来,但她走不了,动不了。不要,走开,走开! “欣儿,欣儿。” 幻觉,全是幻觉,只是昨晚的恶梦。欣儿不住地在心底低语。 四周没有血,没有小然,没有马车,没有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什么都没有。 “欣儿。” 不要乱想,全是幻觉。没错,是幻觉……“欣儿!” 终于自一片腥红幻觉中回过神的欣儿错愕地望着一脸焦急的嫣语,“什么事?” “在想什么?我叫了许多声你都没有回应。” “你也不用叫得这么大声吧,没半点当公主的样子。” “谁教你呆掉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先回房休息?”嫣语担心地问道。 欣儿无缘无故发呆,然后冒出一头的冷汗,看来徐汨不是瞎紧张,欣儿的确有点虚弱。 欣儿深吸几口气,捂住就快跳出胸口的心,“天,你不要跟徐汨一个模样行不行?闲来无事便诅咒我生病。昨天被他关在房中整整一天一夜,几乎闷得想撞墙,不要叫我再去‘休息’。” 她就知道欣儿是愈动愈有精神的人,只是奇怪她怎会不偷溜。“为什么不早点出来透透气?” “你以为我不想吗?”想起这点欣儿便觉怒气上涌。徐汨昨晚真的守在她房门外,害她偷溜几次都失败,今天一大清早又不顾她意愿的进来替她把脉,还强逼她吃早点、喝药汤,附加一大串听腻了的训话,教她想早点去探望小然都不成。 正想大吐苦水的欣儿见嫣语嘴角带有深意的微笑,不禁嗔道:“都知道了还问。” 哼,还说是朋友,明知她在水深火热之中却不来救她。 嫣语一脸无辜,“徐汨说你再不休息铁定会倒下了,当然要让你好好休息。” 何况是他们两口子的事,她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 “哼!”信她的人是老鼠。 嫣语示意朱雀先巡视房间,自己带头先走进小然的房里。 “平常看你们相处的样子,还真以为有很大的仇恨,但有事情发生时,却又十分在意对方。” 虽然看他们吵吵闹闹很有趣,但有时不禁会嫌他们太笨了。这两人一直在原地踏步,半点进展都没有,早晚会闷坏她这个旁观者,也浪费她苦心营造的机会。 “这很奇怪吗?”欣儿一个箭步来到小然床前。小然脸色是苍白了点,但明显比昨天好多了。 “难道不奇怪吗?简直像变了个人。”欣儿究竟知不知道当中有多大分别? “平常一副水火不容的模样,小小的事便闹得翻天覆地,就像是世仇一样,但有事发生时,却十分在意对方,好像其中一个有什么意外,另外一个也不想活了。” 她忘不了昨天徐汨抱着欣儿时的表情,仿佛在宣告愿意不惜一切只求她睁开双眼,他的动作温柔得如同抱着一生的珍宝,白痴才会相信他们之间没什么。 “我们一向是这个样子,不要想太多。何况我从没将他当作是仇人,只是偶尔整整他罢了。”不过是要他受一点苦,例如中机关或喝泻药之类的小事。 “但也不用这样南辕北辙吧?” 明眼人都看出两人十分在意对方,不知两位当事人是笨得要命没发觉,还是不愿意承认,抑或是在未确定对方心意之前坚决不表态? 她看欣儿应该是第一个可能性多一点,也许再加上不太确定徐汨的心意。唉,徐汨应该不会一样的笨吧?如果两人在这方面笨得旗鼓相当,又坚决要玩捉迷藏,她真要替他们去月老前求福了。 “连城公主,我们现在身处险境,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担心,反而操心这些小事?” 欣儿觉得所有曾经称赞嫣语贤淑大方的人应该看看她此刻的嘴脸,简直与那些说人是非,道人长短的三姑六婆没分别。 嫣语微微一笑,“你是我的好朋友,所有关于你的事都是大事。” “你少说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何况我觉得你关心你的阴谋多过关心我这个好朋友。” 说欣儿笨又不算太笨嘛!“你多心了。” “是吗?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那些混进来的杀手?” 嫣语简直冷静得不像话,一点惊慌的样子都没有。虽然中毒的是小然,但刺客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嫣语,她竟然一点都不担心,还能谈笑风生。 欣儿有点无力地仰首隐去叹息。她与徐汨之间的问题、嫣语突然前来别苑的原因、刺客、小然中毒、嫣语奇怪的态度……教人伤透脑筋的事一桩接一桩,她怀疑自己的脑袋怎可以塞得下这么多乱成一团的思绪。 “怎会不担心,我现在不是和你一起来探望小然?”嫣语边说边转身拉起床帐,无视欣儿疑惑的目光。 “我不是指这个,你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吗?刺客的目标很有可能是你。” 嫣语的态度跟平常没两样,有刺客没刺客对她来说,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薛府虽然也颇受刺客欢迎,但她每次听到侍卫急奔的脚步声,仍然会有点惊慌和担忧,不曾如嫣语一样处之淡然。 她从没怀疑过嫣语的胆量,但竟然连生死都毫不介怀的程度则未免让人难以置信了。 “担心有什么用,何况徐大哥、玄武、朱雀他们会保护我们的安全。”嫣语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方向。“昨天徐大哥开了两帖药给小然喝,今天小然的脸色便立刻红润起来。” 明白嫣语不愿意讨论这个问题,欣儿只好转头注视躺在床上的小然。“的确有好一点。要不要叫徐汨来看看?” 她不敢再喂小然喝药汤,小然吐血的模样教她太难忘了。 嫣语摇头,“我想不用了,他待会应该就会过来。看,小然的眼皮在动。” “小然,小然,你觉得怎样?”欣儿急切地问道。 小然眨眨眼,“小姐,我怎么了?”小姐为什么哭?她的声音为什么这么虚弱? 嫣语啼笑皆非地推开瞬间便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欣儿,轻轻扶起小然。 “你中毒了,整整昏迷了两天。” “中毒?我为什么会中毒?”小然一脸茫然地瞧了瞧嫣语,复又望向欣儿,压根不懂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第六章 “小然怎样了?”欣儿焦急地问着刚踏进花厅的徐汨。 徐汨一手拉着她坐下来,“欣儿,你不要走来走去,走得我眼都花了。” 才踏进花厅,便看到她不住绕着圆桌踱步,绕了这么久,难道她不累吗?就算她不觉得累,他仍会心疼她疲惫的双腿。 欣儿气极地挥开他的手。“谁教你刚才赶我出来?不过是替小然把一下脉,其他人都可以留下来,唯独要我在花厅等,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上次小然晕倒在她房门前,加上这次小然醒来,徐汨已经两次在诊断时赶她离开。房里又不只她一个人,嫣语和数个婢女都在,为什么就只赶她一个出来?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的理由了吗?” 欣儿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以为我会信吗?以前你诊断病人时,我还不是常待在一旁,那时也没听你说我会妨碍,怎么现在就会了?” 徐汨不提还罢,一提起赶她出来的理由便叫她更气愤。什么妨碍他诊断?活像她是只聒噪的鸭子,会在他身边不停走来走去、呱呱叫!天知道这两次她都像木头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她敢发誓自己从没如此安静乖巧过。他竟认为这也算妨碍?不如说房间里的花瓶、木桌、木椅、布幔、茶杯、茶壶全都妨碍他诊断,全都要搬走! 就算他真要赶她出来,也应该想个好听点的理由,竟用这个烂得不能再烂、三岁小孩都欺骗不了的借口! 何况,在他们当中,与小然最亲近的人是她,最担心小然情况的人也是她,于情于理,都应该让她待在旁边,让她可以随时知道小然究竟怎么样呀。这么将她驱离,他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徐汨再次捉着她的手。“欣儿,我明白你很担心小然,但以当时的情况,如果你真的留下来,的确会影响我诊断的情绪。还有,小然除了虚弱点外,已经没有大碍了,你不必担心。” “哼!”欣儿索性别过脸不理会他。他竟还坚持那见鬼的理由! 刚才独自在花厅的时候,她一直告诉自己,他也许有逼不得已又难以启齿的原因,情急之下想不出比较合理的借口才会这么说,说不定帮小然诊断后便会向她解释清楚,可是就在她替他解释,他竟以这个烂理由来打发她! “欣儿。”徐汨柔声低唤,另一只手试图转过她的脸,可惜欣儿倔强地硬是不肯转过头来。 他低叹一口气。难怪她气成这样,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没有说服力,可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欣儿……” 徐汨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柔荑,不容她挣脱。“只要你在旁边,我会念着你是不是很担心,身体会不会承受不了,会急着想去安慰你。这样一来,我便不能专心诊断小然的状况。” 静默了一会儿,他接续道:“我明白你担心小然,但实在没法子在挂念你的时候,还能专心看顾另一个人,不管那人是谁,所以我才会要你先离开。只有在感觉不到你在身边,我才可以专心地诊断,心神才不会飘到其他地方。” 解释完后,徐汨一直等待欣儿的回应。可是等候良久,欣儿依然像僵了似的维持同一姿势动也没动。 难道欣儿因为在气头上,所以无论他说什么都听不入耳?还是因为他没有说出重点,所以她不明白? 就在他打算再解释多一些的时候,才听到她隅噙细语:“这……这……为什么?” 他低头望着掌中像玉笋一样的小指头。“我一向担心你的身体,浩天曾说过我比他还够资格当你的哥哥。” 不,这不是他心底真正的意思,不过,现在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我不是问这个,是问为什么别人不会令你无法专心,而我却会?” 欣儿止不住心底如小鹿乱撞的感觉,夹杂了期待、恐惧、喜悦、担心等多种感觉,既复杂又令她无法遏止。她有预感,这问题的答案对她十分重要。 “这……就因为……”徐汨望着她低垂着、慢慢转过来的脸庞,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就因为我向来特别挂心你,就是这样了。” 他在心底暗叹:欣儿,对不起,我实在不得不这样说。 “就只是这样?”欣儿咬着下唇低声问道。脸上轻微哀怨和失望的神情,叫任何人看了都会感到心痛。 徐汨也不例外。 他感到胸口一阵悸动,亟欲说出安慰的话和心意,可是嘴张了又合起,沮丧地拨了拨有点散乱的发鬓,有点无奈地道:“我说了是这样就是这样。” 为防欣儿追问下去,徐汨赶紧转移话题,“你不是想知道小然的情况吗?怎么一直和我讨论其他事情?难道你不想知道小然的情况了?” “我明白了。”注视着徐汨不自然地回避的神情,欣儿收起哀怨和失望的眼神,换上一脸的认真。“小然到底怎么样了?” 她昨晚的感觉是对的,徐汨对她确是有点不一样了。虽然她不能肯定是从何时开始和为了什么原因……呃,好像是来到连城山庄第一晚开始的,但她肯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不然,他不会有赶她出小然房间的奇怪举动,刚才也不会说出那一番话。只是,她隐隐觉得,他心里仍有一些挣扎。 “小然体内的毒已尽除,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虚弱一点,休息一两天便会完全复原,你不用担心。” 欣儿点点头,“但那时候为什么会吐血?”这点她一直不明白,小然在喝下解药后不是应该清醒过来吗?为什么反而会再次中毒和吐血? “这也是我要查明的地方。” 知道欣儿的注意力已随话题转移,徐汨感到松了口气,但也有些失落。不再追问下去,会不会是因为在她心目中小然比较重要?对自己矛盾的心情,除了苦笑外,他也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了。 “会不会是刺客像上次一样,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暗中对小然下毒?” “不一样。上次他是在我们没防备下得手的,但这次我们已加紧防范,刺客可以暗中下手的机会可谓微乎其微。” 压下骤然升起的不安感,欣儿迫切地追问:“那刺客究竟是怎么下毒的?” “药汤。” “药汤?”欣儿觉得这两个字就像雷声一样轰过她耳际,不禁喃喃道:“就是我喂小然喝下去的那碗?” “没错。在捧去小然房间的时候,我肯定那碗仍是五蝎毒的解药,小然喝下去的虽是同一碗药汤,却已被人混了另一种毒药在里面,因为这毒药和五蝎毒解药的药性相冲,小然喝下后才会承受不住而吐血。” 徐汨边说边留意欣儿的神情,同时一股不安感自胸口升起。为什么欣儿的脸色会如此苍白?她是不是记起一些他不知道,又与刺客有关的事? 欣儿将脸埋进掌心里,自责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喂小然喝下那碗药,如果我先找人确认一下,小然就不会……” 天,连着两次都是她害了小然。 徐汨轻拍她的肩膀安抚,“欣儿,这不关你的事。我们谁也没料到药汤会被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毒呀!就算是换成另一个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喂小然喝下那碗药的,你不必因此内疚。” “不是的,要是我不硬要跟嫣语到连城山庄,小然也不会跟着我来,就不会中毒,也不会昏迷,不会吐血,不必受这些苦。她现在仍好端端的待在府里,每天只管打扫绣花,不会病奄奄躺在床上,也不用喝苦涩的药汤。” “当初你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事,不要老怪自己。” 不知为什么,只要身边的人发生意外,欣儿便会立刻将责任搅到自己身上,无论与她有无相关,她都可以扯到自己身上去。严重的时候,还会慌得失了分寸,无论如何安慰和开解都没有用。 这次小然无端中毒,让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是我的错。我应该听小然的话,留在府中,不要这么贪玩。” “欣儿,不是你的责任,不要胡思乱想。” “不是胡思乱想,是事实。” “欣儿,小然没事。”徐汨抬起她的头,放柔声音道:“不管她中了什么毒,现在都已经没事了。虽然她还有点虚弱,但只要休息一两天,便可以和以前一样,和你蹦蹦跳跳地四处乱跑,别说绣花,骑马射箭都没问题。” 在确定欣儿不再避开他的现线后,他紧盯着她的双眼,语气坚定地说:“还有,不管小然在连城山庄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是你能预料的,何况根本没人知道刺客就埋伏在我们当中。如果真要追究的话,小然在我的保护下发生事故,我不是比你更应该承担责任吗?” 欣儿专注地望着他,看着他的嘴巴一开一合,但渐渐听不到他的声音,视线也变得模糊,眼前的影像化作一片红,四周只剩下一种颜色,就是红色,它似有意志般四处流动,缓慢的,无声无息的……血,是血,它是血。好多血,红色的血不住从四方八面涌到她身边。血流出来,染红了衣服,染红了被褥……突然间,不同的声音涌进她耳中,惊呼声、叫嚣声、马蹄声、车轮声,有人霍霍地挥动马鞭,然后有人尖声惊叫……血,很多血,整个地上都是血。有人伏在血泊中,是她十分熟悉的身影……乳娘!乳娘!不要!为什么趴在这儿?快点起来呀!为什么动也不动?不要,不要丢下欣儿,欣儿会很乖很乖的,快起来啊!欣儿一定会乖乖喝药的,不要丢下欣儿不理啊! “……你明白吗?这件事由始至终都不是因为你才发生的,也不是你可以预防或控制的……欣儿,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欣儿,怎么了?”不对劲,身为大夫的直觉告诉他,欣儿有问题。 欣儿不住冒冷汗,身体僵硬,脸色苍白得像纸。 “欣儿!欣儿!”得不到回应,徐汨大力摇晃她的身体。“欣儿,你怎么了? 说话呀!” “呃,你刚才说什么?”欣儿睁大双眼,只看见徐汨贴近的脸庞,没有在地上奔流的鲜血,没有倾倒的马车,没有扰攘的人群,什么都没有。 他将她垂下来的发丝拨向耳后。“你刚才突然整个人呆住了,是不舒服吗?” “我没事。”幻觉,只是幻觉。“你刚刚说什么?” “真的没有不舒服?”徐汨一点也不相信她的话,如果她刚才的模样可以称为“没事”,那小然现在可以说是生龙活虎了。 欣儿摇头,用衣袖拂去额上的汗珠。“真的没什么。” 昔日椎心的刺痛仍在,她实在不想重提,以免又要重新经历一次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但是你刚才的模样确实是‘有什么’。”徐汨说话的语气严肃得像是夫子训话,但双手却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汗珠。“欣儿,如果你感觉身体有什么小毛病或不适,一定要立刻告诉我,不可以因为怕喝药不说。” 瞥了他认其的神情一眼,欣儿低头笑道:“知道了。像你这么爱唠叨的大夫真是天下少有。” 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不计代价留住这一刻。 不管她多担心小然的情况,不管连城山庄发生了多少令她忧心的事情,不管回忆令她多心痛,不管此刻他们身处的环境有多危险、情况有多紧急,她承认,徐汨认真的眼神和担忧的语气令她暂时抛开这一切,感到窝心极了。 可以说笑,表示不是什么大问题。徐汨松了一口气,调侃道:“这是关心、担心,不是唠叨。” “是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欣儿拿他之前的话来回应。“到底你刚才说了什么?” 对欣儿顺他意思改变话题,徐汨微感诧异。她一向爱寻根究底,每遇到不明白的事情,死磨活磨都要得到令她满意的答复才肯罢休,鲜有任他打混过去的时候。 是她改变丁习惯,还是变得善解人意丁? 略一犹疑,他决定将答案尽量简化,免得好不容易回复心情的欣儿又钻进牛角尖里去。 “我说小然躺几天便可以陪你四处走走,吵吵嚷嚷了,不用担心。” “真的吗?我记得之前你已经告诉我了。” “怕你听得不清楚,所以再说一遍。” “是吗?”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句话快变成他的口头禅了。“离开小然房间的时候,嫣语告诉我她与朱雀到庭院逛逛,叫我问你有没有兴趣去走一走。” 又来了。每当有不想聊的事时时,他便会突然岔开话题。 通常这表示不他有什么事情不想说,不,应该是还不知该如何告诉她。因为若他不想她知道和追问下去的话,会索性将她的问题当作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但不会在脑中留下印象。 很奇怪,她渐渐明白他每个习惯背后的含意了。 “她没忘记说过会带我四处走走。好吧,我现在就过去。” 望着欣儿微笑的表情,徐汨莞尔地笑了笑。“她说会在中庭等你。” 欣儿某些表情动作与小动物没两样,此刻的表情就像是一只充满好奇心的小白兔,正准备去探险。 “呃,还有事?” 徐汨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紧握她右腕的左手。左手似有意识般主动拉住她,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伸出手来的。其实有自我意识的不独是左手,还有流连在她双肩和脖子间的目光。“忘了不可单独走动?我送你。” 这件衣服到底是谁替她选的? 因为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小然和他俩之间的事情上,他一直没注意到她的打扮与平日迥异。 如果前天焕然一新的欣儿让他惊艳的话,今天的她便足以夺去他的呼吸。依然是一身的绿,耀目的翠绿突显她活泼无邪的气质,微露出来的纤弱颈项和肩膀,随她走动轻摆的锈裙,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他知道欣儿不会花太多心思在打扮上,所以,到底是谁如此替她打扮成为他此刻心底最大的疑问。那人竟可将欣儿无邪的气质和娇媚的风情表露无遗,肯定十分了解欣儿。 察觉徐汨带点欣赏的目光,欣儿嫣然一笑,“好啊。” “慢着。”他拿起她放在一旁的披肩为她披上。唔,这样好多了。“可以了。” 他虽然很欣赏欣儿今天的打扮,但赏他的心、悦他的目就够了。对山庄里的长工、婢女和侍卫,还是有点保留比较好。 “谢谢。”欣儿心头一阵悸动,急忙走在前面,害怕被他看到脸上的红晕。 徐汨状似闲逸地环视四周,实则注意有没有人暗中埋伏。“欣儿。” “啊?” “昨天喂小然吃药时,房间里只有你吗?” 徐汨刻意不望向欣儿,试图集中精神在他发问的事情上,但这实在是一项考验。 “是啊,是我一个人喂她喝下整碗药汤的。”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青青和朱雀呢?” 欣儿侧头瞄了他一眼,“原本青青待在房中陪我,后来到厨房拿蜜糖给小然送药。 不过,在她回来之前小然已喝下药汤了。朱雀则一直守在房门外没有进来。 “徐汨点头表示不明白。“那小然昏迷之前,你可知她在哪儿?” “你是说刚到达连城山庄那天?”欣儿侧头想了想,“应该是在我的房里收拾东西。” “你什么时候与小然碰过面?”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 “吃晚饭前曾在大厅碰过面,还有在嫣语房里跟她说过几句话,之后便没有了。” “为什么?小然不是你的贴身婢女吗?”即使不用伺候,也应该待在她身旁。 欣儿轻咬下唇。“因……因为……”这个很难说出口呀。 吞吞吐吐,铁定不是好事。徐汨脑筋转了转,吃晚饭之前,在大厅……“是因为之前我替小然把脉的事?” 他笨点行不行。欣儿认命地点了点头。 提起这件事,徐汨不晓得自己该气还是该笑。“不是说过我只是看她脸色有问题,替她把脉吗?” “我听得很清楚,你不用吼。”听到他不耐烦的语调,原本的一丁点歉意全消失了。对徐汨始终不肯对她解释清楚这件事,欣儿心中仍觉不快。“是我亲眼看见你捉住小然的手不放的。” 其实她知道徐汨没有轻薄小然的意思,不过就是感到不舒服罢了。 徐汨扬眉望向她。她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在生气,不如说是带点负气的娇嗔。 “全是你想歪了。” 欣儿索性停下脚步面向他,“没问题为什么当时不说清楚?” 每次想起当时的情况,她的心中便直冒酸泡泡。想到徐汨宁愿对相识才数天的嫣语解释,也不愿说一两句令她安心的话,就感到像有颗大石压在心头,怪不舒服。 “欣儿,别人说什么我可以不理,但你真的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吗?” 好吧,他承认,他很在乎很在乎欣儿的想法,因为他认为她应该比任何人都相信他,才因她的误解而生气、沮丧,才会不立刻向她解释清楚。 但欣儿明白这点吗? “当然……不是。”前两个字说得很清楚很肯定,但后两个字却变得软弱无力。 徐汨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安安稳稳地落回地面,不再悬浮在半空中。望向欣儿发红的双颊,他眼中闪过一抹兴味的光芒。“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因为……”欣儿感到好不容易退下的热气又升上来了。他的表情怎么像在哄她吃糖似的? 欣儿的唇不点而红,像待人品尝的醇酒。察觉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徐汨倏地举步向前走。“算了,那之后你在哪儿?”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这儿也不是适合的地点。待刺客一事告一段落后,他会做应该做的事。 欣儿连忙跟在他身后。连城山庄真大,走了这么久还不见嫣语和朱雀。 “我吃过晚饭后一直待在嫣语的房里,没有离开过。” 又转开话题。她已忘了这是徐汨今天第几次中途转移话题了。 “除了小然,还有谁可以走进你的房间?” 发现欣儿拖着长长的裙摆,无法像平常一样迈步行走,徐汨便将脚步放缓。 “很多人都可以呀!负责打扫和收拾东西的婢女,还有送小点的嬷嬷都可以。” 好吧,看他决心要找出下毒的人,还是先放过他,迟些再问个明白,现在是捉下毒的人要紧。 “这么多?”可有点麻烦了。 欣儿一边朝四周望,一边点头。“那天晚上,小然原本要将绿豆糖水送到我房间,后来知道我在嫣语的房里,便送到嫣语那儿。不过我和嫣语都不想吃,就叫小然回我房间吃掉。” “绿豆糖水?” 欣儿仰头享受清风送来的阵阵青草香。唔,嫣语果然没有骗她,这儿的花开得其美,不比皇宫的花园逊色。 “小然很喜欢吃甜食,一个人可以吃掉两个人的分量,所以每当有好吃的甜点,我都会留她一份。” “你有没有拿起那碗糖水?”这点十分重要。 看见了,嫣语和朱雀在前面的凉亭中。 “走近嗅了嗅算不算?”这问题真古怪。“我看见嫣语了。放心吧,我不会四处乱走的,你大可专心找出下毒的人。”然后狠狠教训他一顿。 再不离开徐汨身边,她怕自己脸上的红潮会一直不退。何况她也希望快点找出那个坏人,顺道试一试小嫂嫂送给她的新药,诸如痒痒粉、狂泻剂等。 “欣儿。”徐汨想唤回她,但她朝他挥挥手,便往被红英绿叶围绕的凉亭奔去,粉绿色的披肩在身后飘忽轻扬,宛如一只调皮的蝴蝶在花海间回旋。 “老是蹦蹦跳跳的。”如果欣儿有一天变得沉静贤淑,他才会觉得奇怪。 想起欣儿刚才面带羞怯又极力掩饰的模样,徐汨肯定自己今天晚上又不得安眠。 因他接触小然或其他女子而生闷气,这意味什么?徐汨发现自己第一次对欣儿的怒气感到高兴。 目送欣儿走到嫣语身边后,徐汨才转身离开。 整件事情他已苦苦思索了两晚,小然来到这里的第一晚便中毒,第二天再次中毒,显见刺客不但清楚知道他们的行踪,且一早部署妥当,手法干净利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来。到现在为止,他和玄武、朱雀仍无法确定刺客的目标是嫣语还是欣儿。 唉,难得来到这样幽静的山庄,却无心欣赏,真是可惜。 第七章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不停上下颤动的椅子即使铺上了厚厚的软垫,仍无法令欣儿舒适地安坐。耳边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有吱吱鸟鸣、呼呼风声、威武的斥喝、急奔的马蹄声,还有车轮辗过泥路的声音……车轮辗过泥路? 欣儿睁开双眼,人目是雕了飞鸟和云彩的精致窗框,还有绣上彩云的纱缦……她坐在马车上。 她想起来了,是嫣语和徐汨强逼她坐上马车回京城,又三缄其口不肯解释原因。她气得宁愿“面壁”也不与他们说话,然后便在摇晃的马车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马车猝然急停,车里的人被冲力撞得东歪西倒。 “好痛。”欣儿抬手轻抚撞上窗框的前额,心中呢喃不满。嫣语的马夫和马不是全部受过严格训练的吗?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还有,那些马干嘛乱叫一通? 转头一看,嫣语也好不了多少,被她压在身下,正狼狈地努力挣扎。顷刻间,她忘了正与嫣语呕气,为两人同样狼狈的模样扬出轻笑。 被撞得七荤八素的嫣语没好气地低嚷:“你还有心情笑!” “是好笑嘛!”欣儿扶着窗框稳住身体,带笑骂道:“这个马夫真是该罚,谁教他突然停下来。” “欣儿,不要说废话,先起来好吗?”嫣语气若游丝地说。 “哦。” 欣儿移动身体坐到嫣语的位子上,嫣诰则换到欣儿原本的位子上坐下。 “我们现在这样子,像不像疯婆子?”欣儿望着急忙整理仪容的嫣话笑问。 刚才一撞,嫣语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松散,落下几绺发丝,衣衫有点不整,脸色也略带苍白。她相信自己的模样也好不了多少。 “别说笑了,快点整理好衣裙,然后问徐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了。”欣儿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依言低头整理衣裙。“也许是又遇到突然冲出来的小动物吧。” 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发生,所以欣儿不感到惊慌。在往连城山庄的途中,他们曾数次因为要避过突然自草丛间窜出来,或正巧挡在路中间的小动物而被迫停下来。只是,马车夫先前都是很早便察觉到,有技巧地减慢速度,像刚才急停还是第一次。 倏地,一阵刺耳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打断了欣儿的思绪,紧接着她听到嫣语的惊呼在耳边响起:“欣儿,小心!” 欣儿只来得及抬起头,便被嫣语扑倒撞向椅背,然后“噗”的一声,嫣诺身上的淡黄色衣裳快速地染成橙色、红色。 在一片殷红中光芒一闪,一支金镖插在嫣语的背上……天,嫣语被暗器射中了。 在欣儿眼中,这片诡异的鲜红就像是恶魔,正向她展示胜利的微笑。 愕然过后的欣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上止刻呼救:“徐汨!快来呀!快来人呀,嫣语受伤了!”血!很多血呀!不管是谁都好,快来救救嫣语。“快来人呀,公主受伤了!” 她干嘛这么笨?警觉性怎么这么低?反应快点便可以避过那支金镖,嫣语也不必用身体来替她挡了。 她明明晓得有刺客在旁边“伺候”他们,怎可放松戒心,只顾着与嫣话说笑聊天,忘了该保持戒备? 如果她小心一些,说不定就可以避过这支金镖,嫣语也不会受伤了。 有人快速掀开车帘。 “徐汨!快来看看嫣语,她……” “我知道。朱雀已去追放暗器的人,玄武在外面守着,不用担心。”徐汨扶着嫣语的身体,让她伏在欣儿的腿上。 欣儿瞥了眼嫣语受伤的背部和徐汨的表情,只觉胸口随他慢慢皱起的眉头抽紧。“怎么样?是不是很严重?” “没事的,你放心。”徐汨先安慰她,然后朝嫣语低声道:“镖上的刺有倒勾,我必须割开伤口附近的肉才可以拔出来。会有一点痛,你忍着。”说着便拿出火折子和随身携带的匕首。“欣儿,你拿一些东西让嫣语咬着。” “徐汨,你不可以施针减轻嫣语的痛楚吗?” 她记得以前曾看徐汨以金针替受伤的小狐狸止痛,然后拔去它腿上的箭,这方法应该也可以用在嫣语身上吧? “不可以,现在的情况太危险了。”徐汨用匕首割开伤口附近的布料。“我们不知道是否还有刺客埋伏在附近,会不会突然来袭,而且这伤口必须立刻止血。” 虽然用这种方法替嫣语拔去金镖有点残忍,但这是现在最好的处理方法。而且,他相信嫣语并不是一般人以为的柔弱女子。 欣儿脑筋急转。“不能先替她止血,待找到安全的地方再拔去金镖吗?” 徐汨点起火折子,仔细地烫过匕首。“不可以。第一,我们当中没有人熟悉这处山林,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第二,刺客也许仍混在我们之中,所有安全的地方都会变得不安全;第三,刺客下毒的手法很高明,我必须尽快确定嫣语有没有中毒,才能及时施救。” “可是……” 这时,嫣语柔声插口道:“欣儿,你将手绢折起来放到我口中好吗?” 望了望徐汨坚决的神情,和嫣语镇定的眼神,欣儿只得停止游说,将手绢折好让嫣语咬在口中。 “开始了。欣儿,你按着嫣语的肩膀。”徐汨小心地用匕首割了个十字,然后手握金镖外露的部分用力一拔。瞬间,鲜血自伤口处喷出来。 血,很多血涌出来。欣儿闭上眼,止不住颤抖。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直涌向她心头。她清清楚楚感觉到一阵熟识的恐惧随寒意袭来,为怕缠绕多时的恶梦和鲜血淋漓的画面又浮现,她不得不用力咬住下唇,令自己保持清醒,制止自己放声大叫、夺门而出的冲动。 “欣儿,按住这里。” 感觉徐汨捉起她的手往下按,欣儿睁开眼,只见伤口被一块白布盖着,印出一个红色的圆点。 原来在她刚才闭上眼睛的时候,徐汨已施药止住血了。 徐汨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金镖没有下毒,嫣语的伤口虽然深,但不是大问题。” 欣儿知道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看穿她的恐惧,希望借嫣语没有大碍的消息令她安心一点。但她只能茫然地点点头表示了解,因为她怕自己一出声,竭力维持的冷静和镇定便会瓦解。 望进欣儿的眼里,徐汨沉稳地吩咐:“你替嫣语包扎伤口,顺道换过衣服,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目送他转身离开马车,欣儿用抖颤的双手替嫣语包扎、更衣。她不敢细看白布上的红色血印,那会提醒她嫣语是因为她才要承受刚才割肉、拔镖的痛楚。 想到这点,欣儿便深感到内疚。 一直无语的嫣语突然轻声道:“欣儿,不要哭,不然你很快又要替我换衣服了。” 不过好像说得太迟了,因为她的衣服已被欣儿的眼泪弄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欣儿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嫣语勉力坐起来,小心地不让伤口碰到后面的靠垫。“这句话我不接受,伤我的人又不是你。” “但是……” “没有但是。”嫣语的声调虽然虚弱,但与生俱来的气势不减。“喂,受伤的人是我,痛的人是我,为什么哭的却是你?快点止住眼泪,不然被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欣儿正想说点什么,徐汨的声音先在车帘外响起。 “我们捉不到刺客,但相信他应该是单独行动的。” 嫣语虚弱但坚定地说:“那好,徐大哥,我们现在全速赶返京城。” 欣儿担心地望向她如同白瓷般的脸,“先休息一会儿再赶路好吗?短时间内,刺客应该不会再次来袭击我们。” 那支镖插得很深,徐汨拔出来的时候她看得狠清楚,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金镖没人嫣语背部。插得这么深,伤口一定很痛,如果要承受马车的颠簸,嫣语一定会更难受。 “不用了,我没大碍。” 欣儿为她淡然的语气惊心,不得已朝车外唤道:“徐汨,你劝一劝嫣语好吗? 这样子她受不了的。” 连她都知道立刻赶路对伤口有害,嫣语在想什么? 徐汨的声音在车外再次响起,“我们距离山庄不过半天路程,不如折返山庄,待伤口痊愈再起程返回京城,好吗?” 没错,他们不过走了两三个时辰,应该还很近。“对,这个方法最好了,我们就返回山庄吧。” 嫣语轻拉她的手,“不用多说了,立刻起程回京吧。” “但你的伤……” “不用担心,我没事。” “但……”欣儿心急地想再劝。 “不是说过没有‘但是’吗?”嫣语按住胸口,扬声命令道:“徐大哥,立即起程回京。” “不,你这样会受不住的。”鲜血淋漓的画面在眼前掠过,欣儿觉得一再压抑的慌乱似再不受控制的向她袭来,强装出来的冷静和镇定变得不堪一击。“嫣语,别逞强,我们还是折返山庄吧。” “欣儿。”嫣语无力地低叹。 血,梦中的血再次向她袭来,与嫣语刚才流出来的血合而为一,沉甸甸的,压得她透不过气,无力思考,只能恳切地坚持,“嫣语,返回山庄吧。” 嫣语无声摇头,眼中流露出坚决的神情。 欣儿霍地伸手拉起车帘,对徐汨大嚷:“我们不赶回京了,返回山庄。” “欣儿,我知道你担心,但我真的没事。”将她的肩头扳过来,嫣语低柔但不容反驳地说:“别惹我生气,好吗?” 心绪慌乱的欣儿不理会她的话,继续朝外嚷道:“徐汨,求求你,返回山庄! 求求你!”说到后来,竟成了呜咽。 她听不进嫣语的话,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嫣语不可以再受伤了! 没错,不可以。嫣语现在这样子,怎承受得住一路上的颠簸折腾?嫣语绝不可以有事。她不容许再有人因为她而发生事故,绝对不可以。 “欣儿。”嫣语轻唤一声。 “嫣语,回去吧!”够了,一次已经太多了,何况是四次? 先是乳娘,然后是小然,现在轮到嫣语……“欣儿,伤口已经处理过,不会有问题的。” “不。”泪珠串串直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必须立刻赶返京城,但你伤得这么重,不休息不行的。勉强赶路,只会让伤口恶化,如果你发生什么事,那……那……”欣儿实在不敢想像结果会如何。 脑海闪过乳娘倒在血泊中的画面,然后是小然躺在床上吐血,再来是嫣语背上快速扩散的血印。够了!一次、两次……已经太多了,她不要再有人因她发生不测。 虽然他们什么都不说,但她知道小然是吃了绿豆糖水才中毒的,如果她不叫小然吃便什么事情都没有。 小然第二次中毒也是因为她。如果她不喂小然喝药汤,小然便不会有事。 谁知小然刚康复,嫣语却受伤了,因为救她而受伤。 “就当是我求求你,返回山庄吧。”欣儿激动得几乎忘了呼吸,顾不了嫣语背上的伤刚止血,紧紧地抱着她。“徐汨,不要理嫣语的话,返回山庄,返回山庄呀!她伤得这么重,怎可以继续赶路。回去吧!” “欣儿,听我说……” 欣儿不住摇头,她不要再看到任何人因她而流血。“不、不听,我什么都不听,等返回山庄你再慢慢告诉我。” “欣儿……”叹息声在马车内低回而过,似是风声。 不要不要不要……为什么不听她的?欣儿闭上双眼,连串腥红的景象不住地在她脑海内穿梭:地上缓缓向外扩散的鲜血,自嘴角徐徐流出的艳红,自伤口泉涌的浓稠。全是一片浓浓的红,没有其他颜色。 “不,不要,我不要再有人流血了……血,很多血,四周都是血……” 马车……马车为什么会倒下了?什么人倒在她面前?她是谁?乳娘,是乳娘……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乳娘为什么不起来?为什么会躺在地上?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 起来呀!乳娘,起来呀! “求求你,起来呀,起来呀……”欣儿紧紧靠在嫣语身上,泣不成声地呜咽,“起来呀!欣儿以后会很乖很乖的,不会再四处乱走。你起来好不好?你骂欣儿吧!欣儿一定会听话的,不要躺在这儿动也不动……” “欣儿,你在说什么事?什么起来?”嫣语勉力扶起她,只见她早已哭成泪人儿,压根听不见自己的话。 “嫣语,欣儿怎么了?”察觉马车内有异样的徐汨扬声问道,同时掀开车帘。 赫然发现欣儿紧抱着嫣语,呓语着令人无法明了的话。 徐汨胸口猛然一阵抽搐。他立刻扳开欣儿紧抱嫣语的双臂,扶正她的身子,焦急地问:“欣儿怎么了?” “不,乳娘……”欣儿双手抱着头,用力摇晃。“快些起来好吗?不要吓欣儿……到处都是血,欣儿很害怕……来人呀!为什么没人来救救乳娘?来人呀!” “欣儿,你在说什么?看着我,我是徐汨,听到我说话吗?别激动,冷静下来,深呼吸。跟着我做,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徐汨试图将声音传进欣儿的脑海里,回应他的依然是破碎的悲呜和呜咽。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打断了欣儿狂乱的嘶叫。 “欣儿,是我,我是嫣语。你听到我说话吗?” 欣儿轻抚火辣刺痛的脸颊,红肿的双眼茫然地望向嫣语,又望向满脸疼惜与忧心的徐汨,似是刚从梦中清醒过来,一脸的疑惑。 “欣儿,我是徐汨。你听到我说话吗?”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他一字一字释放出胸口的慌乱。 依旧茫然的欣儿犹疑了一会儿,终于似有若无地点点头。 “好,你静下心来听我说。你刚才看到的全是幻象,这儿没有乳娘,没有人倒下来,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倒下来?” “是。”坚定无比的声音,让欣儿的心神镇定下来。 “也没有人被马车撞倒?” 被马车撞倒?欣儿什么时候看过有人被马车撞倒了?徐汨在心底记下这疑问。 “没有。” “那……嫣语呢?” 嫣语温柔地拉起她的手,“我没事。” 欣儿仍带怀疑地来回望着他们,“但你明明受伤了。” 嫣语用衣袖抹去她脸上的泪水,“镖上没有毒,我的伤不碍事。赶来救援的禁卫军应该在附近,所以我们有足够的保护可以安全返回京城。” “禁卫军?” “没错,这段路是往返连城山庄与京城的必经之路,算一算脚程,他们最迟会在今天中午前经过这段路,我们一定会遇上的。” “但你的伤口……” “不过是皮肉伤,刚才徐大哥替我止血了,现在已经不痛了,只要小心一点便不会有问题。” “真的?”这句话是问徐汨。 徐汨坚定地点点头,“没错,我保证一定没事。” 欣儿再回头望向嫣语,她笃定的眼神教欣儿安心许多。 “好了,那我们立刻起程。”嫣语一笑地下令。 欣儿看着她的笑靥,不知为何,这笑容飘忽得叫人心寒。 “嫣语。” 嫣语的身影怎么愈来愈朦胧? “放心吧。” 嫣语,你去哪里? 马车呢?徐汨呢?侍卫呢?怎么一下子全不见了? 徐汨!你在哪儿?嫣语在哪儿?嫣语……☆ ☆ ☆“嫣语的猜测没错,我们没多久便遇上赶去山庄的禁卫军。到达京城后,他们护送嫣语返回皇宫,其他人则送欣儿回来。” 是徐汨的声音。他就在附近,但他在跟谁说话? “可是欣儿怎会一返抵家门便晕倒?” 这声音……是哥哥。 “这几天发生太多事了,她的精神处于紧绷状态,回到家中突然放松便晕倒了。” “知道是什么人施暗算吗?” “不知道,也许该找江子军打探一下。” 声音很近,就像在耳畔说的一样。 “也好。” 他们确在她身边。她想起来了……她已经平安回到家,没错,她不是在马车上,不是刚起程要返回京城。 不知道嫣语的情况怎样了?她在梦中……不,不是梦,是发生了的事在梦中重演一遍,她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 徐汨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已经可以肯定目标是嫣语,因为暗器是直射向她原本的座位,碰巧马车急停时欣儿与她互换位子,才会变成她替欣儿挡去那支镖。至于让小然中毒的绿豆糖水,其实是给欣儿和嫣语吃的,毒害欣儿只是障眼法,用来混淆我们的判断。” “也许是为了阻止与东突厥联婚一事,今早公告上说连城公主将在五个月后下嫁东突厥下一任大汗。朝中仍有不少人反对与东突厥结盟,也许是这些人所为。” 嫣语五个月后出嫁?!怎么从不曾听她提起过?躺在床上的欣儿震惊得睁大双眼说不出话。 成亲是人生大事,嫣语不可能不跟她提起。 “为了这个原因而行刺公主?简直荒唐!”徐汨气极反笑。“但那时公告未出,他们怎知道这件事?” 想到连累欣儿受惊,他便感到气愤难平。 “你不是朝廷中人,有许多事情不知道。东突厥早于去年腊月时便派使者前来提亲,只是直至这两天才正式公告天下。” 徐汨皱眉,“这么说来,嫣语仍有危险。还有一点,不尽快找出真凶会对欣儿的处境很不利。” “这点倒不用担心,因为皇上已下令你和欣儿不必因此事受罚,还说你已经尽力保护公主了。否则不但对欣儿不利,你的处境也很危险。” “不用受罚?这不是很奇怪吗?”徐汨狐疑地问道。 躺在床上的欣儿心一惊,不祥的预感在心底快速成形。“哥哥……” “欣儿,你醒来了?”薛浩天刚想趋前,便看见徐汨已经扶起欣儿。“觉得好点了吗?怎么一脸冷汗?” “我没事。”欣儿心急地探问:“嫣语现在怎样了?” 徐汨坐下替她把脉,“在皇宫里休息。我今天早上进宫替她检查过,伤势已好得差不多了。” 薛浩天注视眼前两人亲昵的动作,眉头轻扬,“欣儿的身体怎么样?” “没有大碍,不过身体很虚弱,要多休息。”徐汨将她的手放回被内。 听见嫣语没事,欣儿松了一口气。“你们刚才说嫣语五个月后将嫁到东突厥去,这是怎么一回事?” 薛浩天沉思了一会儿。也许对欣儿来说,这不是好消息,希望她的反应不要太激动才好。“几个月前,东突厥派使者告诉皇上,希望可以迎娶连城公主为妻,以促成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 她早该猜到这是关乎政治利益的婚姻,嫣语才会藏在心里不说。“所以嫣语便成了牺牲品,难道她不能拒绝吗?” 虽然欣儿明白嫣语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但她是皇上最疼爱的公主,相信他也不舍得让嫣语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也许嫣语可以恳求他开恩。 薛浩天摇头叹息,“听说是她在今天早上向皇上请安时亲口答应的。” 她亲口答应的?!怎会这样?嫣语究竟在干什么?看来,她心里的不祥预感成真了。 “是嫣诺告诉皇上徐汨已尽全力保护她的,是不是?是她向皇上提出不要怪罪的,是不是?” 快告诉她不是呀,只是她胡思乱想,嫣语不会这么傻。欣儿恳求地注视哥哥,可惜自他的眼神中得到与希望相反的答案。 薛浩天为难地唤了一声:“欣儿。” “小然中毒和她遇袭,嫌疑最大的人是我,所以她仓卒的决定返回京城,即使伤得那么重都不理,好想出方法保护我,对吗?”所以她和徐汨都不愿告诉自己为什么突然决定回京的原因。 欣儿抬头看着他们,“这便是她答应和亲的条件?不追查我和徐汨是否与刺客有关联,不追究她受伤的责任。” 徐汨痛心地发现欣儿因嫣语的事内疚得无以复加。“不要多想了。皇上要求嫣语考虑,其实就表示她是非嫁不可了。你和小然卷人这件事只是巧合,就算嫣语真做出这样的要求,也不过是不希望无辜的人受牵连。” 欣儿拨开他轻拍她脸颊的手,拒绝他的安慰;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 “不是的,嫣语一定是希望想出一个方法推掉这门亲事,所以才要到连城山庄好好地想一想。全因为我贪玩,缠着要一同去,才会发生这一连串事情,令她不得不答应。” “欣儿,这不是你的错。”徐汨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这是欣儿第一次拒绝他的安抚。“嫣语答应亲事是因为皇命,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你不明白嫣语才会这么说。她很聪明,要不是被我这么一搞,她一定会想出方法避掉这门亲事的,是我让她没有选择的答应。” 欣儿清楚记得嫣语在遇袭那天脸上无奈的表情,自己竟完全没留意到。 拒绝他?欣儿竟因为嫣语而拒绝他的安慰和触碰,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他有点懊恼地揭开真相,“嫣语一开始便知道会遇上这些事。她知道会有人暗算她,甚至可能知道谁是主使人。是她错将你和小然卷入这件事当中,现在这样做不过是阻止你受连累。” 他明白欣儿与嫣语之间深厚的感情,所以在找到证据之前,他都不希望让欣儿知道真相,一方面怕欣儿承受不了打击,另一方面是知道欣儿很有可能不相信他的话。 但眼看欣儿将所有责任一古脑住自己身上揽,他不得不提早说出真相——即使只是他凭经验和敏锐的直觉猜测出来。不然,他怕欣儿会冲动地做出什么傻事来。 据他对欣儿的了解,她绝对会这么做。 就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他知道不是。如果他坦白一点的话,就会承认他不满欣儿竟将嫣语看得比他还重要,因为嫣语而拒绝他的帮助,甚至不相信他的话。这让他有股冲动,想不顾后果地撕开嫣语的面具,破坏她在欣儿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变成如此沉不住气兼小家子气的男人? 欣儿闭上眼睛,无力但坚决地说:“嫣语不是这样的人。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乱说。” 虽然心里早已预知欣儿不会相信他的话,但徐汨仍感到气结。“欣儿,你要明白,这是事实。” “我已经够清楚明白了。” 徐汨气恼地瞪了她好半晌,然后蹙眉走到窗前坐下,闭上眼调整呼吸。 他逼自己冷静下来,专注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一定有方法证明自己是对的,并解开欣儿的心结。 沉默片刻,欣儿张开眼睛,低声对薛浩天说:“哥,我想去探望乳娘。” “可是你才刚醒来,体力还未复原。”看着她恳求的眼神,薛浩天心头一软。 他明白欣儿此刻的确需要宣泄出心中的不安与内疚,和寻找安定的力量。“好吧,但哥哥有事情要办,只能由府中的侍卫陪你一块去,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让我陪她去吧。”徐汨眉头一扬,与薛浩天交换一个有默契的眼神。“我陪她一起去,你代我去找江子军。”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决定要留在身边的人就不打算放手。 薛浩天定睛注视他,似要看透他灵魂深处。“你肯定?”也是时候了。 徐汨慎重地点头。 “那欣儿就交给你了。”薛浩天语气慎重得仿佛在交托欣儿的一生。 第八章 离京城不远的山坡上,数十株梧桐树自然成林地屹立,穿梭林间的清风夹杂了泥土与青草的气息,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徐汨在一棵梧桐树前停下,抬头看见一片绿色的天空,点点阳光穿过间隙洒向草地,四方八面传来此起彼落的虫鸣,不知名的小鸟在头顶掠过,隐身飞进叶丛里。仔细搜望,不难发现安安稳稳躺在枝桠间的鸟巢,还可隐约看到一对正伸长脖子的雏鸟,刚才飞掠过的小鸟就站在鸟巢旁,正喂哺饥饿得不住呜叫的雏鸟。 既远离繁嚣的京城,又没有隐藏的危险,这儿确是一个好地方,但欣儿的乳娘当真住在这儿吗? 徐汨望向前面的欣儿。一路走来,欣儿一句话都没说,像在思考什么。 这样的欣儿,令他感到陌生。 “到了。”欣儿终于停下马,随意将缰绳系在一株梧桐树上,迈步往前走。 狐疑的徐汨只得下马跟进,但目光不住四处张望。这一带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连茶寮马驿都没有,更不用说村落或庄园了。 话说回来,他进出薛府已有数年,怎么从没听过有人提及欣儿的乳娘? 不会是欣儿心血来潮想溜出薛府的借口吧? 当然不是。徐汨在心底自问自答,他不以为薛浩天和欣儿在这时候会有兴致大玩猜心游戏。 为免欣儿忘了他的存在,他开口道:“欣儿,还要走多远?我们必须赶在日落以前回去。” 欣儿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句,“就在这儿。” 望向她停下来的地方,徐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怪她一路上会反常地沉默,难怪她的乳娘会住在如此僻静的地方。 他当初以为欣儿所说的探望不过就是字面的意思,薛浩天愿意放行也是为了让欣儿转移注意力,好改变一下郁闷的心情。想不到,原来是这种形式的探望。 “乳娘在六年前因为意外去世,这儿是她的墓地。”欣儿回过头来,神情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徐汨诚恳地道歉。 “没关系。”欣儿觉得自己应该对他解释一下她偶发的异常反应,尤其她肯定自己在激动中曾喁喁过什么来着,故此才会不反对由他护送自己前来。“这儿漂亮吧,我小时候常常到这儿玩,每次乳娘找不到我,便会到这儿捉我回去,然后骂我一顿。不过我知道她是疼我才骂我的。” “你独自由薛府走到这儿?” 注视欣儿此刻略带愁绪的脸庞,徐汨尝试找出她童年时的模样。 小孩子的脸比较小,欣儿小时候的眼睛想必看起来更大更亮吧,也许缺少了此刻的娇媚,但相信必定比他认识的欣儿更天真。可是,她怎么可以将无邪的气质保留至今呢? 要不是因为心情抑郁,欣儿相信自己会笑出来。“当然不是。我那时十岁不到,一个小女孩怎么走这么远的路?”当她是妖怪吗?“小时候我大病小病不断,爹娘听大夫说我不适宜留在京城,必须住在近郊才有机会好转,于是就在这附近建了一座别业给我。后来乳娘过世,我的身体状况也好转了,娘便叫我搬回京城,还放火烧了别业。” “放火烧了整座别业?” 欣儿点点头,“没错。虽然那时我留在府里,没有亲眼看到,但后来听仆人说,整座别业在一夜间变成灰烬。”说着,她抬头望向远方。“后来,娘找人在那儿栽种许多树木和花草。现在,即使回到那儿,也找不到当年的模样了。” 徐汨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他早知道会设计自己儿子的薛夫人一定不简单,却没想到办事如此干净利落。要欣儿搬回京城有很多方法,有必要火烧别业吗? “怎么过去从没听你们提起过你的乳娘?”欣儿带他来是有意解释关于乳娘的一切吧。 徐汨记得在马车上,曾一再听到慌乱的欣儿呜咽着乳娘不要丢下她,还问他有没有人被马车撞倒……乳娘——就是让欣儿失控、狂乱、迷失心智的原因? “因为乳娘过世的时候我很伤心,娘便下令府中任何人都不可以在我面前提起她,甚至不准我前来拜祭。” 徐汨皱眉。他印象中的薛夫人不会如此不近人情。“这不是很奇怪吗?伤心是很正常的,不用火烧别业、禁止你来拜祭吧?” 欣儿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道:“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的情绪太激动了,连续几天都不吃不喝,只顾不停地哭。娘看我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怕我拜祭时会触景伤情才会这么做。” “原来如此。”事情应当没这么简单,欣儿只将愿意告诉他的部分说出来。 但仅仅获知部分事情经过,徐汨仍感到痛心。她当时不过十岁!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竟然便要与至亲死别。 对欣儿来说,自小陪伴在身边的不是爹娘或哥哥,而是与她一起远居于此的乳娘。所以,她对乳娘的感情不会比骨肉父母少。也因为这样,她才会在发生一连串意外后来到这儿,找寻安心的力量。 望着闭目合掌跪坐在墓前的欣儿,徐汨想像不出她究竟是如何熬过那段时期,尤其自认识她以来,她一直是天真无邪——甚至是对世事无知——的女孩,实在无法想像她在童年时曾经历如此大的伤痛。 一个仍处于懵懂阶段的小女孩如何承受这种伤痛,然后从伤痛中回复过来,甚至回复原有的天真,让人看不出曾经重创的痕迹? 倏地,徐汨想起欣儿的心结:每当身边的人发生意外时,她便会惶恐失措,并将过失归咎到自己身上。 还有,向来胆子很大的欣儿看到小然吐血后,竟激动得晕倒;嫣语中伏受伤后,竟变得歇嘶底里,这一切不寻常的反应,代表了什么? 会不会表示,她根本未自创伤中复原,只是巧妙地将伤痛隐藏起来? 望着欣儿此刻平静的模样,徐汨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如果欣儿当年的平静只不过是将失去乳娘的伤痛隐藏起来,那么,她此刻的平静代表什么?她准备如何面对嫣语因她受伤一事? ☆ ☆ ☆按照薛府一贯的作息时间,早上应该是一家人聚在大厅吃早点、闲话家常的时刻,可是今天大厅上空无一人。这不仅是因为薛将军与夫人外游未归,还因为薛浩天和薛欣儿各自有访客之故。 书房内,薛浩天以比平常略微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我和娘赶到的时候,只见乳娘一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已经断气了。欣儿在旁边不停的哭,任谁都劝不听,后来还晕倒了。” “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徐汨的声音里流露出担心。 薛浩天轻叹一口气,“当时,欣儿只是不停地哭,什么都不肯说,我们后来是从路人口中问出了当时的情况。” “哦?”徐汨有不好的预感。 “欣儿不知何故独自站在路中央,好巧不巧有辆马车高速地向她冲过去,眼看她就要被撞倒的时候,有个妇人飞身推开了她。” 徐汨隐住怒气追问:“结果呢?” 欣儿当时一定是吓呆了。那辆见鬼的马车!那个该死的车夫,看见有人站在路中央,为什么不停下来? “欣儿没事,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但那个妇人却被马车撞个正着,流得满地都是血。” “该死!”徐汨一直握在手中的茶杯应声裂开。“那个飞身救了欣儿的人就是她的乳娘,欣儿亲眼看着自己的乳娘被马车撞倒,还懂得哭真是万幸。”其他小孩子可能都吓傻了。 身为大夫,徐汨比任何人更了解亲眼目睹亲人在自己面前被夺去生命会造成多大的创伤,即使是年长成熟的大人都不一定能接受和懂得自我调适,何况是一个小孩子? 难怪欣儿看到小然吐血会激动得晕倒,难怪嫣语受伤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因为她心中一直有阴影。虽然她将阴影深深地埋在心里的角落,但阴影早变成梦魇,肆虐她的心灵和思想。 “的确该死。”薛浩天点头附和,眼神蒙上一层悲怆。“欣儿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一直待在别业,只能每个月返回薛府一天。当天刚巧就是她返回府里的日子,府里的人,包括我和娘都没发现欣儿偷溜出府,只有乳娘看到,并偷偷跟在她身后。” 徐汨有点诧异地挑高一眉,“乳娘不仅没有阻止她,还任她溜出去?” “当年欣儿不过是个小孩子,整天被迫困在府里,当然会想到外头瞧瞧。我和娘虽然很关心欣儿的身体,但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有乳娘想到。所以她没有惊动府里的护卫,任欣儿溜出府,但一直跟在她身后。”薛浩天苦笑续道:“如果那时我关心欣儿多一点,多花一点时间陪她,便不会发生这事了。” 徐汨无声地紧握双手,浑然不觉杯子碎片已深陷掌中,丝丝鲜血直流。“我更该死,身为她的大夫,竟一直没看出欣儿曾经历过这些事。” 他早该留意到的,欣儿极害怕身边的人受伤,更怕事情是因她而起的;对受了伤的人或小动物有种异常的执着,定要竭尽所能治好他们。 “这件事发生后,欣儿有好一阵子十分消沉,不是将自己关在房里,就是不住哭喊着要找乳娘,不肯吃东西,晚上又常常做恶梦,我和娘花了许多心血才让她恢复乎静。” 徐汨耳边仿佛听到欣儿惊叫、嚎哭的声音,却难以与脑海中那娇笑的音容重叠。也许是欣儿皮皮的笑脸和耍赖的模样太深刻,他很难相信如此开朗的欣儿曾目睹亲人在眼前死亡,曾因伤心而封闭自我。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所以薛夫人才会烧了别业,并禁止欣儿拜祭乳娘,对吗?” “是欣儿告诉你的?”薛浩天低头苦笑。“这实在是迫不得已。欣儿的身子本就不好,当时她的情绪又激动,有几次甚至哭得晕了过去。娘怕她会触景伤情,让身子愈来愈虚弱,只好用尽一切方法使她尽快忘记这件事。” 徐汨摇摇头,冷静地说:“不,欣儿一直没有忘记,她只是将伤痛藏起来。” “这种事是很难忘记的,能藏起来已不容易。” 徐汨带着怒意地瞪了他一眼,“将伤痛藏起来只会形成心结。”他放下手中杯子的碎片,拿出手巾随意包扎。“每当身边的人发生事故时,欣儿便会以为自己是罪魁祸首,认为他们是因为自己才会发生不幸。” “这点我清楚。”薛浩天无奈地点个头。“欣儿觉得要不是自己贪玩乱闯就不会发生那次意外,所以很害怕再有人会因而她遭遇不测。一直以来,我们都十分用心的开导她,可是好像没什么用。” 薛浩天所谓的“开导”,不过是将欣儿宠得无法无天,简直失败。徐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还是你以为我不懂得治?”大夫可不单单是医身,还包括心。 “我们原意是希望她长大后可以慢慢改变这种想法,可是好像行不通。” “不是不行,是错得离谱。”如果早一点让他知道,欣儿就不会有今天的心理负担。“你可知道连城公主受伤时欣儿几乎失控?要不是公主当机立断,只怕欣儿很有可能会跌入回忆中无法挣脱。” 每当想起欣儿失控的模样,想到他几乎要失去欣儿,他便感到由心底发出来的战栗。 “你太低估欣儿的个性了,她只是一时激动,会熬过去的。”薛浩天瞥他一眼,续道:“欣儿可以将伤痛藏起这么多年不让你发觉,你想她会轻易倒下吗?” 徐汨心底不禁承认他说得有理。“可是,你不觉得她这次得知公主要去和亲的反应太平静了吗?” 薛浩天闭目轻抚额头,“我就是担心这点,就怕欣儿会一时想不开……” “你是说她会自尽?” “当然不是。我是怕她钻进牛角尖,不知会做些什么事情。”这个妹妹有时真叫人头痛。 “这倒也是。” “你知道她与公主是怎样认识的吗?”见他摇头,薛浩天接着说下去:“元宵时你不肯带她出游,她便自个儿偷偷溜出府,就是在那天与同样是溜出宫,同样女扮男装的连城公主结为好友。” “难怪她们两人如此要好,原来有共同嗜好。” “我是想提醒你,欣儿向来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她喜欢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而她的想法许多时候是我们无法理解的。” 徐汨不得不承认胆敢女扮男装偷溜出府、拿主意捉弄他的欣儿向来是个主动出击的人。 “对了,根据打探得来的消息,暗杀连城公主一事还没结束,对方很可能会在这段时间展开下一步行动,我怕欣儿会被牵连进去。” 沉思了一会儿,徐汨问道:“暗杀公主的刺客是上次追杀你的那一伙人吗?” “绝对错不了。”薛浩天隐约觉得他们尚欠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以致调查一点进展都没有,只能获知一些零碎的消息。 “这件事欣儿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她,怕她知道后更不会轻易放手。”自己妹妹的个性,薛浩天自是十分清楚。 徐汨略带犹疑的问:“那连城公主呢?可有想过从她那儿着手调查?” 薛浩天眉头轻皱,“你怀疑公主?” “现在还不能肯定。但从发生事故至今,她一直表现得很冷静,可以说冷静得极不合常理,好像一开始便知道有人想杀她。另一个疑点就如欣儿所说的,她突然答应和亲的举动与她的行事作风有出入。” 说到这里,徐汨想起临离开连城山庄前,连城公主与他在书房中商谈时的眼神。那种眼神就像是看破世情……不,是看淡世情却又有点不甘心的眼神。 闻言,薛浩天脸色凝重,沉吟道:“也许待会可以先探探她的口风。” “待会?” “她今天大清早便过来找欣儿,两人此刻仍在花厅聊天。”真不明白这两个女孩怎会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每次碰面不是四处捣蛋,便是谈天谈个没完没了。 “为什么不早点说?” 薛浩天瞠目望向一脸懊恼的徐汨,不敢相信他竟然爆出这句质问。徐汨推门进来后便连珠炮地问问题,哪有空让他说建城公主来找欣儿的事?何况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公主有问题。 “算了,我过去看看她们现在怎样。”事情没查个水落石出前,任何人都有嫌疑,他必须妥善保护天真的欣儿。 “自便。”薛浩天有些好笑,这儿到底是薛府还是徐府,徐汨竟然一副主人的模样。 跨出门槛的徐汨突然回头。“浩天,建别业的那个山头一直是薛家的吗?” “是的。”有问题吗? “除了欣儿,有没有其他人在那里住过?” “没有,除了欣儿和一些婢仆曾住过一段时间外,从没有人在那儿住过。” 也就是说欣儿十岁以前一直住在那儿。“谢谢。” 徐汨没有再说什么便往花厅方向急步走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腿太短,走得太慢,薛府太大,回廊太长。天,他第一次赞同江子军对薛府的看法——实在大得无聊和浪费。 他忍不住担心欣儿又会做出类似煽动公主找他担任护卫的荒唐举动。只要是发生在欣儿身上,极简单的事都可以变得很复杂,何况这还牵扯到原本就很复杂的公主身上。 想起欣儿昨天问起连城公主有没有反对和亲,希望她不是想怂恿公主抗旨拒绝和亲。 他猜不到欣儿准备怎么做,她天马行空的思维和无迹可寻的反应根本就非常人可以理解。 但徐汨的惊吓在他走近花厅,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谈话声才真正展开。 “不,我反对。”他一把推开紧闭的木门大吼。“我坚决反对!” 老天的确听到他的祈祷,欣儿没有怂恿嫣语反悔或抗旨,她只是提议嫣语带她一同去。 对徐汨突然闯入的举动,嫣语似早有所心理准备,神色自若地朝他微笑,“徐大哥,早!” “早。”徐汨口里回着她的招呼,双目却瞪向吓得惊跳起来的欣儿。 欣儿坐回椅子上,紧握双拳。在他护送她去拜祭乳娘的那一天,她已决定要随嫣语走一趟,因为她不会任由嫣语牺牲自己。至于她和他之间的儿女私情……不管是有情无情,就暂且放下吧。 所以,她决定尽量避开他,与他保持距离,以免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在看见他后化为乌有,可惜事与愿违,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 “你偷听别人说话!” 很可惜,娇媚的声音听来似撒娇多于控诉,一点魄力都没有。 这点徐汨不同意。“我是光明正大的听,不是偷听。不想别人听到就不要说得那么大声。” “偷听就是偷听,哪有这么多借口。”唉,她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赞成。 “事实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 “什么事实?你偷听别人谈话就是你不对。” 嫣语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对活宝,他们吵架好像从来不看时间地点和身边有什么人,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从来不会挑重点吵。要不是赶着要回宫,她一定会任他们吵下去。 “需不需要让我先离席,等你们吵完了再进来?” 欣儿在心旦默念着:冷静,冷静。“不用,要走的是他。” 徐汨拒绝。“不,你离开,我有重要事情要和公主单独谈谈。” 他明白欣儿的想法,对她决定陪公主去和亲的动机更是了然于心,但正因这样,他更得反对。 因为,是时候着手解开欣儿的心结。可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处理公主的问题。 欣儿感觉背后的寒毛一根根竖起,一脸戒备地望着他,“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知道?是不是暗杀的事有线索了?” “总之是正经事。” “我和嫣语要谈的事也是十分严肃的,请你不要打扰。”没错,就是这样,温和、严肃,同时带点冷漠的语气。既然下定决心斩断与徐汨之间似有若无的情丝,就要彻彻底底地实行。 徐汨挑眉看着欣儿那带点冷漠和疏离的神情,温暖的微笑跃上嘴角。“立刻打消刚才的念头,这是不可能的。我肯定薛将军和浩天都不会同意的。” 解决完公主的问题后,他会处理与欣儿之间的瓜葛。 届时,他会让欣儿知道,他不是一个如此好打发的人,尤其不会任由决意要留在身边的人溜走。 欣儿倔强地应道:“只要圣旨一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初你不也是因为圣旨才护送嫣语的吗?” 圣旨?他早该料到欣儿在打什么主意。皇上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叫一名不是宫女的人陪公主出嫁,但如果公主亲自要求又另当别论。可惜欣儿忘了,这道圣旨下与不下还要看公主的意思,不是她说了就算。 徐汨眼角瞄了瞄嫣语看戏似的谑笑眼神,不是很认真地劝道:“欣儿,和亲一事并不简单,不要胡来。” “我自有打算。”欣儿冷冷回应。 嫣语柔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欣儿,我要回去了。” 欣儿想了想,点点头。“好吧,我明天进宫找你。”反正有徐汨在,根本谈不到什么。 嫣语摇摇头,“不成,我明天有事。” “那后天吧。”这件事愈快谈妥愈好。 “还是不行。”嫣语无奈地拒绝。“这段时间我要准备和亲的事情,会很忙很忙,不如待我有空再来找你吧。” 徐汨抢在欣儿发表任何意见前开口:“欣儿,你留在这儿。公主,我护送你回去。” 护送?嫣语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那就劳烦徐大哥了。” 第九章 虽然已进入炎热的夏季,但京城这几天不知何故吹来阵阵凉风,让人不但不感到酷热难耐,反而舒服得教人精神奕奕,心境舒畅。可惜,这份闲适的氛围薛府里的人完全感受不到,众人莫不诚惶诚恐,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卷进风暴中心。 三天前,皇上颁下一道出人意外的圣旨,令薛府上至当家,下至婢仆长工,全都陷入一片恐慌中。 此刻,风暴的中心点就在薛府的大厅。 大厅上,一名身穿翠绿色宫衣的妙龄少女不住地踱步,绣上牡丹的裙摆随她的步伐形成一团缘云;另一名高壮男子一脸闲逸地喝着茶,眼角虽不时瞄向妙龄少女,但整体来说闭目养神居多。他悠然的姿态与少女的焦躁形成强烈的对比。 妙龄少女终于忍不住,双拳紧握的嚷道:“徐汨,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备而来的徐汨不经意地一笑,“欣儿,你不说清楚,我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欣儿停下脚步盯着他,咬牙一字一字道:“就是下旨成亲这件事。” 皇上这道圣旨真是下得莫名其妙!三天前,就在徐汨自薛府护送嫣语回宫的翌日,皇上竟下旨要她和徐汨必须在三个月内成亲,吓了众人一大跳。 薛家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徐汨也不是什么高官厚爵,皇上说不定连他们两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怎会当起媒人来?何况他日理万机,理应没有空闲理会平民老百姓的婚嫁。思前想后,不难猜到连串疑问的答案在谁身上。 想到这里,欣儿的怒气不由得再添几分。 如果双眼能放箭,徐汨相信自己此刻已万箭穿心。“哦,原来是这回事。” 他早预料到欣儿会有这种反应,她要是高高兴兴地接受才奇怪。故此,对欣儿针对他而来的杀气视若无睹,甚至甘之如饴。比起之前她刻意表现出来的冷淡,他情愿承受这份拉近两人距离的怒火。 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薛府其他人对此事的反应。薛老将军和浩天不仅不反对,甚至可以说是不闻不问。他们一没有追问皇上下旨的原因,二没有兴问他的居心,三没有安抚欣儿的怒气,一副坦然接受,阻碍就交由他自个儿解决的样子。 唉,看来拿被嫣语这鬼灵精说中了。整件事就只有他和欣儿将头埋进沙里装作没发生,但身边的人全都睁着一双雪亮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我不管这回事那回事,总之你快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过了一个晚上,我和你会突然被皇上垂青,甚至要下旨成亲?你那天和嫣语究竟说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帮你?”欣儿一边踱步一边追问。 听到他要送嫣语回宫时她便有所警觉,只是想不到他竟会有此一招。就算他不赞成她陪嫣语出嫁,也不必用娶她来阻止吧!还使计让嫣语去求皇上下旨,让她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一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反悔的机会。 想到徐汨是为了阻止她的疯狂行为才娶她的,欣儿感到一阵窒息的感觉涌上心头,但她刻意忽略这份由心底发出的痛楚。 有可能他是因为不舍,或是有一点点喜欢她才会有这举动吗?她可以有此奢望吗? 徐汨感到熟悉的不快感又冒出来,有点无奈地轻叹一口气。“这点你就要去问她了。” 不知道嫣语算不算是他的情敌呢?可以肯定,他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今世才会遇上嫣语这颗灾星。自遇上她后,就恶运连连,没一刻得闲。 又不回答了。欣儿气得想拿起东西往他身上砸去,他总爱以迂回曲折的答案来回避她的问题。“要不是嫣语这几天都不肯见我,你以为我会问你吗?” 唉,看来他注定是要排在嫣语后面了。徐汨自嘲地想。 “她不肯见你,我有什么办法?” “好啊,我现在就去找嫣语。”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徐汨连忙扯住她欲走的身影。“欣儿……” 看来他将事情搞砸了。他不是来这儿想与欣儿好好地谈一谈吗?怎会变成这样子?想想他刚才的态度,像专程来找她吵架一样,难怪她气得直跳脚。 在别人面前,他一向是脾气很好、很有耐性的人,只有在欣儿面前他才会变得如此爱逗人和没半点正经。想来欣儿对他来说确是特别的,只是他发现得太晚。 欣儿拨开他的手。“让开,别挡路。” 徐汨投降地举高双手。“不用找嫣语了,她不会赞成你陪嫁,更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他决定听从嫣语的劝告,把握这次机会。 “让开。”再继续谈下去,欣儿恐怕自己会提刀砍了他。 “那天我和嫣语谈了许久,她很关心你,我了解你为什么会不愿意与她分离。” “你……明白最好。”他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语气和话语,令欣儿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能愕然地回应。 自何时开始,他不以“孩子气”三字草草解释她的行为,愿意花时间和精神了解她背后的动机和原因了? “我知道你在内疚。”徐汨柔声劝道:“但是,嫣语和亲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正如小然在山庄里中毒,我们在途中受袭击都不是因为你。” 徐汨明白,要解决他与欣儿之间的问题,先要除去她的心结。虽然很困难,但他不会放弃。 欣儿摇头苦笑,“当然是因为我。要不是我硬要到连城山庄,小然就不会中毒;要不是我反应慢,嫣语就不会中镖;要不是为了洗脱我的嫌疑,她就不会答应嫁给突厥蛮子。” 话题怎会突然转到这儿?欣儿深感奇怪,但他突然软化的态度,令她没有追问,只是耐心地等他说明白。 “是你暗地里下毒的吗?” “不是……” “是你买通刺客突袭车队的吗?你为什么想致嫣语于死地?” “不是!我怎会想……” 欣儿仰头闭上双眼。她有点明白徐汨这样问的目的了。 “那么是你怂恿突厥蛮子向皇上提亲的了?或是你要求嫣语答应和亲?” “当然不是。” “这就是了。”徐汨目光直视着她道:“应该负责任的是这些人,是他们让小然中毒,是他们让嫣语受伤的,你和小然、嫣语一样是受害者!” 徐汨说的她全都明白,但她就是不能遏止涌上心头的内疚感。“可是这也不能说完全跟我没关系。”欣儿声势微弱地反驳。 何况这些事情与他娶她一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顽固、死脑筋、执着……徐汨想出一连串形容词形容欣儿此刻的态度,但却没有一个说得出口。 “关系在哪儿?只因为你凑巧这段时间和嫣语在一起,很幸运地刺客没伤害到你。欣儿,你不会做这种事的,派人暗杀好朋友、毒害贴身侍婢,对不对?” “当然不会。” “所以这些全是你不愿发生,但又没有能力阻止的事,真正促使它们发生的人不是你,要承担责任的人更不应该是你。” “可是嫣语……”其实她知道徐汨说得没错,但她就是无法释怀。 一步一步来,不可能一下子逼欣儿完全抛开以往的想法。徐汨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你可有考虑过嫣语的想法?她希望你为她这么做吗?如果你是她,希望好朋友为自己做这样的牺牲吗?” “我会回来的。只要一确定她在那儿的生活没有问题,我立刻回来。” 动机很纯正高贵,但作法有问题。“你有没有考虑到你爹和哥哥的反应?还有你娘,如果你离开,他们会伤心难过,你知道吗?你成全了自己补偿的愿望,但有没有考虑到关心你的人的感受?” 欣儿垂下头幽幽地说:“我知道,但我必须这么做,不然我不能安心。” “那你的亲人呢?你可有想过他们能否安心?”犹豫了一下,徐汨终于问道: “还有……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多担心?” 欣儿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望着他。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否则怎会听到徐汨类似表白的话?或者这是一个恶劣的玩笑?他向来说话都是七分假三分真,老是用那种没半点正经的调调——这点没人比她更清楚的了,说不定只是逗着她玩。 但心底有另一股声音反驳道: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啊! 见欣儿无意回答,徐汨叹了一口气,“送嫣语回宫那天,我力劝她千万不要答应你的要求,当时,她问了我三个问题。” “哪三个问题?” “她问我,如果她保证即使你随她出嫁,一定可以在那边找到自己的幸福和归宿,我是否依然坚持反对你随她去?” “哦?”嫣语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她不论她保证什么,我都会反对。然后,她问我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 “我回答因为我无法容忍自己不在你身边,不能在你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不能在你悲伤的时候安慰你,不能在你不快乐的时候逗你笑。还有,我比她更需要你。” 需要她?徐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欣儿垂下眼睫,回避他探问的目光。她很想相信他的话,但心里又害怕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眼前这男子对她并没有她以为的感情。 一连串疑问不住在她心底反复冒出:真的吗?她真的可以奢想吗?奢想终可以得到渴望拥有的东西吗? 是真的吗? 徐汨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神情,心知她仍不相信自己,只能无奈地继续说下去:“嫣语最后问我有没有信心给你幸福和承诺?” 听到这里,欣儿震惊地瞪向他。想不到嫣语竟如此大胆和直接,没有拐弯抹角地问徐汨这种问题。 “我回答她有,然后第二天便接到皇上颁下来的圣旨。” 第二天便接到圣旨……听他的口气,好像在那之前他对皇上下旨一事毫不知情。“难道求皇上下旨不是你的主意?” 徐汨站起来走向她,“不是,但我很高兴收下这道圣旨。” 没错,这的确会是嫣语的作风,若换是徐汨出主意的话,他可能会重施故技,将她锁在薛府地牢里直到嫣语出嫁为止。 欣儿只顾将前因后果串连起来、归纳结果,没留意徐汨双手试探地搭在她肩上。 没有反抗,看来欣儿已经不气了。徐汨满意地露出笑容。但仔细看了看她渐渐变得凝重的表情,他忍不住问:“欣儿,难道你……很不喜欢这个安排吗?” 欣儿没理会他的问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对徐汨放肆地圈上她纤腰的手也没半点反应。 “欣儿。”为什么不回答? 她低下头,极力不让眼眶里的泪珠掉落。“你为什么接下圣旨?因为怕抗命会被杀头吗?” “呃?”徐汨眨了眨眼,难以理解她怎会在瞬间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他不是如她所愿的告诉她,自己与嫣语谈话的内容了吗?为什么她会由原本的怒气冲冲一下子变成伤心欲绝? “为什么?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明白告诉嫣语的呀。” 不愿意……徐汨终于知道她小脑袋里在想什么了,同时碓信自己永远搞不懂她的思考模式。 他手臂一用力,将欣儿紧紧地拥入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谁说我不愿意了?我不是说过我是‘很高兴’接下这道圣旨的吗?” 感觉到耳边传来阵阵酥麻,一阵红潮蓦地浮现欣儿的脸颊。徐汨是自愿的! 他并不是因为圣旨才逼不得已与她成亲。这让欣儿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踩在云朵上一样。 怕她的小脑袋仍搞不清楚状况,徐汨重申一次,“就算没有这道圣旨,我也会这么做。” 一直憧憬的事突然成真,欣儿不禁问道:“为什么?” 鼻端传来缕缕幽香,怀抱温热的娇躯,徐汨脑海蹦出“软玉温香”这四个字。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决定……娶我?”虽然这个问题很难启齿,但欣儿仍是硬着头皮问出来。 徐汨被从指尖、皮肤传来的触感吸去了全副心神,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的问题: “嫣语告诉我你喜欢我。” 嫣语告诉他她喜欢他? 欣儿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或更短时间,但感觉像过了一百年。然后她发现自己紧绞着手,一股热气缓缓自颈部上升,经过下颚、脸颊、鼻尖、耳根,最后是头顶。她确信自己的脸一定红得不像话,也确信她不用说话徐汨都得到答案了。 如果可以,她一定会亲自用线缝起嫣语的大嘴巴。不,这样太便宜她了,应该叫小嫂嫂捉她来试药,还有试机关。不,不够,她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报复方法。 没错,她一定有更好的方法对付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只要徐汨不要继续用这种温柔得仿若会滴水的眼光看着她,不要摆出用来骗小孩的笑容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一定可以很快想出来。 “她没有恶意,只是替你抱不平。”徐汨有趣地看着她夹杂迷惑、羞怯和气恼的表情,她现在一定在气嫣语多嘴,说不定已想出数百种报复的方法。 直至这一刻,他才领悟到自己早已被欣儿丰富多变的表情吸引,和习惯她在身边的感觉。 太丢人了。嫣语这大白痴,她究竟还说了什么?欣儿忿忿的暗忖。 徐汨带笑转述嫣语的话:“嫣语说笨蛋常常会忽略身边早已习惯的东西,以为这些东西永远都会在身边,失去才知道后悔。她不希望我是个笨蛋。” 事实上,嫣语狠狠地痛骂他是一只妄自尊大、自私自利的猪,只顾享受被爱慕和讨好的优越感,而故意忽视女孩子脆弱敏感的心灵,甚至刻意若即若离使她苦恼。 徐汨觉得自己被攻击得体无完肤,他从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不可饶恕的缺点。 “这……这与娶我有什么关系?” 虽然脸上的红潮泛滥成灾,舌头几乎打结,但欣儿执意问个明白。 徐汨苦笑一下,将她拥紧一点。他喜欢欣儿用各种方法吸引他注意,但更喜欢她此刻柔顺地倚在他怀中,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她说得没错,我不是笨蛋。” “不是笨蛋又怎样?”欣儿觉得心里像有数十头小鹿在乱冲乱撞,屏气地等待他的答案。 “所以不会放过已上钩的鱼。”他不假思索的说。 “已上钩的……鱼?” 欣儿突然用力推开他,转头看向四周可拿来丢人的东西。 怀中蓦地空虚的感觉让徐汨霎时清醒过来,他愕然地望着面前的愤怒容颜,“欣儿?” “我是已上钩的鱼?” 他突然改变态度就因为觉得她像一条鱼? “只是比喻……”徐汨及时避过朝他飞来的茶壶。 “你大可不必做这般高贵的牺牲了。”欣儿气得拿起东西就朝他丢去。“因为我已经对你死心了。” “欣儿,只是一个无心的玩笑,如果你不喜欢,我收回便是。”他边说边闪过一只花瓶,“不要再丢了。” “好,反正收拾起来挺麻烦的。” 欣儿随即按下墙角的暗掣,一排利箭立即射向徐汨。 “欣儿,你可知这是在谋杀亲夫?”天,薛府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大厅都装上了机关?数十枚银钉自上方攻向徐汨,迫得他狼狈地跃出厅外。 “我不嫁!”欣儿扬声大吼,然后转身奔回自己的房间。 避过自屋顶撒下来的绳网,徐汨立即追在她身后。“但我们已有婚约了。” “我已决定陪嫣语一起面对那个突厥蛮子,这件事我会亲自向爹和娘解释,你少担心——” “欣儿,听我解释……”刚想跨进门槛的徐汨急忙止住脚,恰恰躲过与木门撞上的命运。 “你听好,总之我嫁猪嫁狗都不会嫁给你!” ☆ ☆ ☆皇宫漾日苑“不会放过已上钩的鱼?”嫣语竭力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 难怪欣儿会气得赶他出门,又大吼大叫喊着不要嫁给他。 仲夏的漾日苑繁花似锦,彩舞纷飞,可惜徐汨无心细赏。 “想笑便笑,不用忍得那么辛苦。”他不满地瞪着她不住抖动的肩。“我还受得起。” 要不是他抓破头都想不出方法,他也不会拉下脸来求这只小妖精。 “我才不会为你忍得那么辛苦。”嫣语喝口玫瑰茶顺一顺喉咙。“在皇城内肆意放声大笑是十分失礼的。” 徐汨被她那似嘲带讽的眼神气得牙痒痒。“行了,我来不是听你解释宫中的规矩。” “那你想听什么?” 明知故问。“你和她是好朋友,她一定会听你的,替我哄哄她不要再生气了。” “你认识她比我久,嘴巴比我甜,你都办不到的事我又怎会办得到?”求人帮助还一副指使人的模样。 “欣儿根本不见我。我到薛府,她躲在房中不出来;送拜帖,她派人拒绝;在街上碰到,远远看见便掉头离开。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怎么解释?” 欣儿从没对他发过这么大脾气,不见面、不说话,连薛府上下为他求情都没用。不过是一句无心玩笑话,用得着发这么大脾气吗? “好,但你先告诉我欣儿为什么生气?你知道她生气的原因吗?” 她花了那么多时间部署,当然不会因他们吵架便放弃,但必须让徐汨想通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才能与欣儿长长久久。 因为她可没法子一辈子待在这对活宝贝身边,替他们解决各种疑难杂症。 徐汨沉默地望向她。他没想到这一点,这几天被欣儿莫名的怒气轰得气血上涌,只知必须安抚她,但却没弄明白她生气的原因。 嫣语不待他回答,继续追问:“如果有机会让你解释,你准备说什么?” “告诉她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就这样?”嫣语眉头轻扬。 “不然还要说什么?”在他看来,根本就犯不着生气。 一个字,笨。“你可记得欣儿问你的问题?”承认欣儿已进驻他的心真有那么困难吗? 徐汨蹙眉,“我为什么决定娶她?” 嫣语点头,“没错,你想通了以后再来找我。” 第十章 欣儿静静地端坐在床边,腰板挺得直直的,十指不住地互点。 头上盖了一块红巾,所以她看不到房间的布置,但不必看,她也知道一定是红通通的一片,就像此刻自己的打扮一样。 轻轻吁出一口气,她先是偷偷撩高红巾一角,确定房中没有其他人后,便迫不及待拉下红巾站起来,绕着中间的桌子打转,伸展一下僵硬的手脚,一边打量着这间房间。 这房间果然如她猜想的,红得可以!红色的床帐、床铺,红色的桌布、腊烛,连盛饭莱的碟子、用来吃饭的碗筷都是红的。整个房间漾着一片红潮,让她差点以为自己会溺死在这片红色之中。 干坐了超过一个时辰,她几乎要以为那逐渐麻痹的腰和腿不是她的。不知道是哪个呆子想出新娘子要在新房中干等新郎的,真该捉去打八十大板。待徐汨酒足饭饱后进来,她岂不是变成了石像? 看着桌上精致的小莱和甜点,欣儿没有任何心理挣扎就坐下来细细品尝。吃饱才有力气吵嘴这道理她十分清楚,她才不会装模作样的等新郎进来后才吃东西。 自上次与徐汨吵过一架后,两人便没有再见面,直到今天,她仍不知道当日所问问题的答案。 看见桌上的红烛和床上绣着龙凤纹的棉被,欣儿不清楚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气愤。 “各位,送到这里便可以了。” 听到越来越近的喧闹声和脚步声,欣儿连忙盖回红巾坐回床上。 一阵凉风吹进屋内,关门的声音随之响起。欣儿听见他走近到她面前,听倒酒的声音,一杯、两杯,还有叹息声。 他干嘛要叹气? “欣儿,还在气我吗?” 红巾掀起,欣儿终于可以摆脱一片红的世界,迎面而来是清醒而冷静的面容,没有预期的酒气和醉相。 徐汨替她脱去头上沉重的凤冠。“那句话只是无心之言,我无意要令你难过的。不要生气了,好吗?” 在他这么柔声软语下实在很难继续生气,但这样就原谅他,她实在不甘心。 好吧,她容许自己可以不那么生气,只是稍微气恼。“但你为什么……” 其实她知道徐汨当日是有口无心,但她依然希望知道他娶她的真正原因。 徐汨移到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杯酒。“欣儿,我是真心想娶你的。” 这一次,他是想得很清楚,很认真地回答她。 其实答案早已浮现心中,只是他不愿意面对和承认。直到欣儿拒绝亲事,嫣语逼他理清心中的想法,他才不得不思索这个答案。 他将照顾她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加上以为她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没想过两人会分开,所以从没深究过自己的感情,直到欣儿误会他轻薄小然那个晚上,他才猛然醒悟,原来欣儿在自己心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重要得令他认为不管发生何事,她都应该站在自己这边,相信自己。 当时,他虽然认清了欣儿对他很重要,却没深究过为什么,因为紧接着发生一连串事情,令他不得不专注心神应付。 直到后来欣儿在嫣语遇袭后情绪失控,随后又决定随嫣语出嫁,才令他猛然觉醒,原来他早已放不下欣儿,离不开她了。 徐汨一手拿着酒,另一手握着欣儿的柔荑,认真又诚恳地道:“我想娶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其实自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对你有一种很特别的好感,只是一直没想过那种感觉就是‘喜欢’。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欣儿羞怯地低下头,掩饰上扬的嘴角。直至此刻,她才直正感受到披上嫁衣的喜悦与期待。 羞红着一张脸,她轻轻地颔首。 徐汨骤觉从未有过的喜悦感自心底往全身散开来。“现在可以与新郎一起喝交杯酒了吗?新郎等得很心急了。” 欣儿含笑拿过酒杯,与他交臂干掉杯中的女儿红。 徐汨接过空空的酒杯放在桌上,温柔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感觉唇下传来的颤动和温热,不禁自得地微笑。 欣儿是他乐意承担一生的责任。 ☆ ☆ ☆叩叩叩——叩叩叩——急促的敲门声划破了寂静的夜晚,惊醒了床上一对交颈而眠的鸳鸯。 欣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惊慌。急促的敲门声,让她想起获知小然中毒晕倒那个寂静的清晨,也是被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然后开始一连串恶梦。 徐汨拉过精致的龙风被盖住妻子的身体,扬手放下床帐,俯身亲吻依然迷糊的娇颜,“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一个不好的预感掠过欣儿脑际,她忧心地唤道:“徐汨……” 他回头一笑,轻拍她水嫩的脸庞。“放心吧,没事的。”接着他眼神暧昧地瞄向她裸露的香肩,“乖乖地在床上等我回来。” 欣儿将被子拉过肩头,脸颊烧得通红。 看着徐汨与门外的人低声谈话,欣儿虽然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但那股不好的预感不曾稍降。 片刻后,徐汨回到床边。“欣儿。” “是不是有事发生?”他的表情严肃得吓人。 “嫣语双眼突然看不见,我必须立刻进宫。” “我跟你一起去。”欣儿顾不得还未着装,双手紧扯着他的手臂。 徐汨凝视她坚决的眼神,点点头,“动作快一点。” ☆ ☆ ☆要求待在嫣语旁边却被徐汨拒绝后,欣儿便偷偷走到回廊,矮身躲在窗外,希望可以得知嫣语的病情。 幸好朱雀不在,她才可以顺利找到合适的躲藏位置,不被人发现。 “徐汨,你大可坦白告诉我,不必隐瞒。”嫣語开口道。 “嫣语,我仔细检查过你的眼睛,一切正常,经络完好,没有中毒的迹象。” “那我为什么会看不见?”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人用封印封锁了视力。这种封印只有身边十分亲近的人才办得到,这段日子有什么人一直待在你旁边?” 封印?欣儿讶然。她曾自小嫂嫂口中听闻过关于封印的事,简单点说,就是借助某些东西,例如说话、曲韵、气味等,来控制一个人的精神,可以是行为、思想或记忆。 这是真的吗?嫣语被人下了封印,被封住了视力? “只有青青和朱雀。青青是我的贴身侍婢,待在我身边已有四年。朱雀是自连城山庄回来后,皇兄特意自薛浩天那儿借调过来保护我的护卫。” 也就是说,这两人都不应会有问题。 “治得好吗?”嫣语的语气平静,没有半丝失明后的慌乱。 “你希望呢?封印与其他疾病不同,能否复原取决于被封印的人的心态。如果被封印的人不希望复原,即使解开封印都没有用。” 嫣语露出浅笑,“这么神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嫣语,难道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徐汨语气温柔得不像在质问,倒似在哄小孩子吃饭。 躲在外头的欣儿听得眉头紧皱,手心冒汗。他们的对话透出许多古怪的地方,徐汨说得好像嫣语蓄意失明似的。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自己不会高兴听到接下来的话。 “我还在纳闷你要忍到什么时候才问。” “其实在你决定离开山庄时我已开始怀疑,但直到最近才证实。你为什么不惜重金买凶暗杀自己?” 待在窗下的欣儿要用双手才止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一定是徐汨弄错了,嫣语怎会找人暗杀自己?她绝对不会干这种事。 无论多困难的问题到她手中都像喝茶般容易解决,她怎会想了结自己的生命? “只是厌倦了当一个表面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无愁小公主,实际上却是个困在金雕玉砌的牢笼里的可怜虫。和亲一事,父皇早在去年便已决定了。让我去连城山庄考虑、不撤查遇袭一事、赐婚给你和欣儿,全都是要我心甘情愿答应,好留一个美名而已,为的不过是不希望即将出阁的公主整日在宫中哭哭啼啼传出去太难看。”嫣语的语气平静得吓人。 欣儿紧紧抿着唇,心底却在高呼:骗人!骗人!嫣语一直劝她弄清楚心中的想法,争取心中的渴望,自己却放弃一切,包括生命! 嫣语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欣儿!”徐汨愕然地望着突然推门闯进来的娇小人儿。 欣儿一步一步走近坐在椅上的鹅黄身影。她刚才只觉一阵怒火攻心,什么也不想便冲进来,可是看见眼前依然清灵动人却已失去神采的眼珠,直如一整盆冷水淋在身上,浇熄了怒火。 “是欣儿吗?刚才的话你全听到了?我早知道你不会乖乖的待在花厅。” 嫣语脸带微笑,侧耳倾听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欣儿跪在她身前,轻按嫣语安放在膝上的双手。“为什么要轻生?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吗?” 嫣语扶起她。“圣旨一颁,皇榜一贴,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逃啊!你可以逃啊!”欣儿紧握着她的手,“你常偷溜出宫,一定有法子可以避过守卫,逃离这里。何况还有我和徐汨可以帮你。” “不行的,欣儿。” “就算你想不出办法,也不用找人来杀自己呀!现在怎么办?你被杀手弄瞎了双眼,要躲过他的暗杀就更难了。”欣儿无措地踱着步。 “放心吧,追杀令的期限只有三个月,过了期限,就算不能完成任务,杀手也不能继续,昨天便是最后期限。”嫣语苦笑一下。“你应该恭喜我,除了一双眼睛外,安然无恙。” 欣儿气恼地瞪着她,“这也算安然无恙?” 徐汨皱眉问道:“三个月?”他记得薛浩天那时候的追杀令也是三个月。 嫣语点头,“没错,这也可说是一条退路。如果真可以逃过,我便嫁给那个突厥人。反正谁都不能断言未发生的事是好是坏,试试也无妨。” “真的?杀手不会继续追杀你?”欣儿担忧地抱着她的手臂。“还有,你当真决定嫁给那个突厥人?” “难道我还要骗你吗?” 欣儿仔细观察她坦然的神情,虽然不放心,但她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方法。 “但是你的眼睛……” “放心吧,就算徐大哥没空理我,还有个顶尖的大夫在我身边。我都不担心了,你担心什么?” “顶尖的大夫?”是谁呀? 嫣话将欣儿推向徐汨。“好了,别在这儿蘑菇了,快些回去吧。” “嫣语!”欣儿气急地嚷着,“你的眼睛怎么办?” “要治也不急于一时,天还未亮,你们的洞房花烛夜仍未过完呢,不要浪费了我的一番苦心。”嫣语促狭一笑。 原来她早有预谋,难怪她一直关心自己对徐汨的感觉,还愿意帮徐汨求皇上赐婚。 欣儿狠狠瞪着她。她早猜到嫣语不安好心,只是被暗杀事件转移了注意力。 好了,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便来笑她。 “还有,”嫣语指了指放在案上的信。“朱雀已经辞官了,在昨天下午离开,他留下一封信给你大哥。我眼睛不方便,你代我交给他吧。” 欣儿将信收到怀中,“那你早点休息。” “我不送你们了,小心一点。”嫣语扬声唤来待在房外的婢女。“青青,替我送他们离开。” 在嫣语半推半赶和徐汨的拉扯下,欣儿一步一回首的离开嫣语的房间。 “欣儿。” 刚跨过门槛,欣儿因嫣语的呼唤而回头。 “不要再为能力范围以外的事自责了,这件事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不然,内疚的人就变成我了。” 欣儿望着她关心的容颜,轻轻地点头,嫣语如有感应般扬牵起嘴角。 一笑间,血腥的心锁全化作清风飞往九霄云外。 欣儿看着青青关上房门,耳中隐约听到嫣语喃喃叮咛。 “欣儿,好好珍惜你争取来的东西。其实我好羡慕你呢,可以如此单纯地追求一段感情……” 隔着门,欣儿低声说:“我会的,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我们走吧。”牵起欣儿的手,徐汨率先迈步离去。 青青送两人至宫门外才止住脚步。“徐大夫,这锦囊是送给你们的,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哇,好漂亮。”这种花样她就是绣一百年也绣不出来。 青青不经意地拍去欣儿肩上的尘埃,语气郑重的叮咛,“记得明天早上再拆开。” 一个念头窜过徐汨脑海,但想捉紧时,只见青青已转身飘然进入皇城,不曾回首。 ☆ ☆ ☆蝶衣楼“徐汨,徐汨,快起来。”欣儿不住拍打身旁的雄伟身躯。 徐汨无奈地睁开眼,立刻被妻子裸露在被外的雪白肌肤夺去呼吸。“娘子,你不觉得应该改口唤我夫君吗?” “叫惯了很难改口。” “有多难?”他用手指轻轻抚过她玲珑的曲线。 “很难。”欣儿拉起外袍披在身上。经过一夜激情,她对徐汨眼底的欲望已有十分透彻的了解。 想起昨晚……红霞又悄悄浮上脸颊。 徐汨侧身托着头,欢悦地注视她羞怯地半躺在床上,感觉指下传来的抖动,欣赏笼罩在淡淡光晕下的迷人身影。 他的妻子,多令人满足的身份。 “不要……”欣儿逃开不住侵袭她的怪手,一翻身连滚带爬的跳下床。“不要这样!我是突然记起很要紧的事才急着叫醒你,不要一起床便满脑子这种事。” 天!刚才躺在床上一点都没察觉,腿间的疲痛几乎令她无法走到屏风后着装。 徐汨不情不愿地起床穿衣。“什么事?” “我突然想起我没有喂小然服药汤。” “药汤?” 欣儿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是。记得在连城山庄内小然离奇地连续两次中毒吗?我一直以为她第二次中毒是因为服下我喂她的药汤,但事实不然,我没有喂她任何东西。药汤是朱雀喂她喝的。” 朱雀?“但你一直说是亲手喂她喝的,而且朱雀当时守在房门外,怎可能分身喂小然服药?” “我十分肯定是他喂的。那时,我喂了许多次都不成功,后来朱雀进来,他接过药汤喂小然喝,在你们进来之前便出去了。”欣儿走出屏风,坐在梳妆台前。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了这一段,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欣儿怎会突然忘记这一段? 封印……一定是封印,可是朱雀怎会懂得施法?暗杀组织与他又有什么关联? 又是谁替欣儿解开封印的?蓦地,他想起昨天晚上闪过脑海的怪异感觉。 “欣儿,青青交给你的锦囊拆开了没有?” “没有。”欣儿找出锦囊,交给他。 徐汨立即拆开锦囊,拿出一张纸条,“该死!” 果然不出所料。这事嫣语一定早已知晓,所以才叫青青送他们出宫。 欣儿不安地注视他。青青的锦囊与朱雀喂药有什么关系?徐汨怎么看到锦囊内的纸条后便一脸铁青? “发生什么事?” 看见妻子担忧的脸色,他连忙收起满腔气愤。“没事。青青……不,应该说卓遥送了一张药方给你,服过后便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了。” 青青就是善于易容、精通封印之术的卓遥,他怎会没发觉?枉费自己与她曾有过数面之缘。 昨晚她在欣儿肩上一拍,就是为了解开欣儿记忆的封印。她算准了欣儿会在今天早上想起来,才会叫他们今天早上打开锦囊。 “谁是卓遥?” 徐汨苦笑一下,“一个旧识。” “青青怎会变了另一个人?”欣儿一脸“坦白从宽”的表情望着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青青是卓遥易容改装的。”叹了一口气,徐汨妮娓道来:“我对卓遥知道得不多,只知她擅长易容,武功和医术都很不错,尤其擅长解除封印。你是被人下了封印,才会以为自己喂小然服下药汤。卓遥昨天晚上在你肩上一拍,就是替你解去封印,所以你在睡醒后便记起所有事了。” “这么说来,难道朱雀就是嫣语花钱请来的刺客?他第二次下毒是为了逼嫣语返回京城,好乘机在途中下手?” 看到徐汨点头,欣儿震惊地问:“他不是哥哥的手下吗?怎会变成刺客?” 想到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人竟是凶手,她便感到一股寒意直透脚底。 “这点我也不知道。”徐汨一脸深思地摇头。 “还有,他昨天为什么不杀了嫣语,反而封印她的视力,让她失明?” “我也很想知道。”这的确是有待追查的疑点,但不是现在。“欣儿,你先不要担心。三个月期限已过,嫣语不会再有危险了。” “我知道。”欣儿望向他手中的药方,神情热切得有点不寻常。“我们现在进宫找青青好不好?” 徐汨摇头,“你在想嫣语的眼睛?放心吧,只要嫣语愿意康复,我便有把握治好她。” 何况卓遥昨晚一定连夜追赶朱雀,不然凭他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在今早才亲自送上药方,连带数句冷嘲热讽。唉,堂堂医圣,竟不知妻子被人施了封印。 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待在嫣语身边?朱雀又是什么人,竟可潜伏在薛浩天身边多年不被发现?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治好嫣语的眼睛。”欣儿自信满满地道:“我只是想问她有没有不用服药便可解去封印的方法。” 他真不该忘了欣儿有多抗拒吃药这件事。“对你来说,这药方服与不服都没关系,反正你的记忆力一向不怎么样。” “什么不怎么样?”她拿起木梳整理自己的秀发。 徐汨笑笑接下为娘子梳发的差事。今天是他们新婚的第一天,实在不适宜谈论令人惶然的仇恨纠缠,为已远去的腥风血雨浪费时光。 何况,他决定给娘子一个惊喜。 “好,那么你告诉我吱吱和喳喳到哪儿去了?” “你记得?”欣儿双眼立刻如宝石般闪着光芒,他没有忘记。 徐汨摇摇头。相隔太久,他的确是忘记了,幸好记起来了。“我最近才记起的。” “怎会记起的?是嫣语告诉你?”但她从没对嫣语详述与徐汨第一次碰面的情形。 也是在那时,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甫认识欣儿,就莫名其妙地疼爱她,一直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他终于知道自己何以会毫无理由地对她着急、担心和关心。 原来早在十年前,他们已有了牵扯。 “去探望你乳娘的时候。”徐汨享受鼻端传来的清香和穿过指间的柔软乌丝。 笼罩四周的阴影缓缓退去,换来一室谴卷旖旎。阵阵笑话自房内传出,连窗外的鸟儿都忍不住为他们高歌伴奏,谱出一首和诺的曲韵。 尾声 “对了,徐汨,你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关于你家人的事。”欣儿躺在一株大榕树的树干上,问着树下正努力探集药草的白衣男子。 “我没有说过吗?我爸爸就是徐大富嘛。”徐汨头也没抬,继续审视手中青嫩的绿叶,漫不经心地回答。 “徐大富?”很俗气的名字,可是很熟,慢着……“是那个‘徐大富’吗?” 徐汨将绿叶放进背后的竹篮内,然后站起来,对睁大眼坐起来的妻子招招手。 “没错,就是那个徐大富。” 轻轻一跳,欣儿立刻安安稳稳地窝在他的臂弯内。“那你不就是那个爱财如命、全京城最有钱的商人的儿子?”看到他点点头,她忍不住高呼:“可是他是开赌场和窑子的呀!” “有问题吗?”徐汨放下她,拉起她的手,领她向前走。 他以前总爱独自上山采药,此刻发现与颇为聒噪的娘子结伴也不错,有人说说笑,谈谈天,虽然有点吵,但比独自来得愉快。 欣儿茫然地摇头,“没问题。”只是一点都不像而已。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夫,让人无法联想到他竟是赌场和窑子老板的儿子。 不理会欣儿错愕的表情,徐汨拉着她往另一个山头迈进。“看到那座山吗? 我就是在那儿遇到教我医术的师父,不过他在教会我以后,就自个儿四处游历了,不然我可以带你去见见他。” 望了望他所指的方向,欣儿猛然止住脚步,不肯前进。“徐汨,你准备去哪里?我们不是说好今天起程返回京城的吗?你这一去,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了京城耶。” “那就晚十天半个月才回去好了。”徐汨步履不停,只是由牵着她的手,改为拥着她的腰。 “什么?又晚十天?这已经是第三……不,第四次晚十天半个月了。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欣儿的语气已渐变高昂。 徐汨朝她愉快地笑了笑,“这提议挺不错,我喜欢。” 欣儿边挣扎边提醒他,“可是嫣语没多久就要出嫁,你还没治好她的双眼。 何况,我还想在她出嫁前与她多见几面。” “她的眼睛不用我们操心,自会有人治好她。”徐汨一把抱起她。大步前进。 “还有,见我就好,见她就不必了。” 每次一扯上嫣语,欣儿便会忘了他的存在,他才不会在兴高采烈的时候泼自己冷水。 “喂,放我下来!你这是干嘛?” “晚十天半个月才回去吧,多采点药草,说不定对嫣语有帮助……” “不……” 人影渐渐远去,只留下阵阵娇媚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