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红叶》 第一章 【第一章】 皇城南面的璃辰殿,并未高入云端,此刻却也是仙乐风飘,歌舞升平。 厅堂内灯火辉煌,乐声荡漾。衬着编钟的悠扬,显出了一种独属于皇家的富丽。一群身着华丽舞衣的美貌伶女身形婀娜,随乐声而动的时候,衣上的金缕和脸上的娇媚都似能够流动起来,把这一派的奢靡富华烘托到了极处,似天上,却又在人间。 “公主,今日虽说是皇上开的‘家宴’,可是您好歹也别表现得太意兴阑珊……” 尽责的锦心话还没说完,她的主子——皇室中年龄最小的慧娆公主,便以手掩口,打了个不大不小,优雅至极的哈欠。 “公主!”锦心微微提高了音量,试图引起她这位主子的注意。但慧娆却越发百无聊赖地以手撑颊,拾起一支筷子在碗盏的边沿旁若无人地轻轻敲着。 “家宴——你家的家宴是这个样子的吗?”片刻之后,慧娆抬眼向席间的众人一瞟,语带讥诮,淡淡倦倦地说,“你看老八和老三,私底下明明斗得像乌眼鸡,这时在父皇面前还要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相互敬酒;还有那边的淑妃和德妃,平时只要抓着机会哪次不是狗咬狗一嘴毛,这会儿倒是同承君恩的好姐妹了……这种家宴,做假做到连身在其中的人都差点当成真的了——也算是天家一景。” “公主,”锦心听着主子的刻薄话,又好气又好笑,“即便是表面功夫,您也不用说成这样吧?” “我天生就是这种调调……你不知道吗?”慧娆轻轻扔下牙筷,拍拍纤手收起讥诮的语气,抬头而笑。那一刹那间,眉目间光华流动,竟似要摄了人的魂魄去。 这就是皇室中最离经叛道,却又最深得皇上宠爱的十七公主——慧娆公主。一个如她的名字一般明媚、聪慧、艳丽、妖娆的女子。 她美得震荡人心,因而显得有些危险;她聪慧得能洞察一切,因而眉宇间总是带着三分讥诮;她任性,却又任性得恰到好处;她离经叛道,却又离经叛道得不会惹人生厌。 这样一个女子,似乎从降生那天起,便注定了她会是与众不同的。 她是皇宫中唯一过了双十年华还待字闺中的。因为她身上的奇异特质让不少堪与匹配的男子望而却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譬如说上次来和亲的番邦王子——谁都知道王子的眼睛一直是落在十七公主身上的,但最后,娶走的却是十三公主。连尝试接近慧娆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一个女子,生得太明艳,聪慧得太锋芒毕露,未见得就是一件好事。 不过…… 锦心叹口气,看了主子一眼。 ……她的公主,是根本不会在乎这些的。 “父皇也真是……明明说是家宴,却把紫云净坛那帮修行之人召来开席奉舞。不伦不类,像什么样子。”慧娆低下头整整衣袖,懒懒地说着。 听到慧娆的话,锦心本能地抬起头向那边望过去,然后眼前一亮,忍不住低声叫道:”哎——公主快看!快看掌教身边坐着的那个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慧娆斜着抬起眼,“什么白衣公子?” “清离上教新添的一位使者,据说皇上都亲自召见过他,好像还挺倚重的。今天一进宫来就有不少宫女在窃窃私语,说这位公子秀雅出尘,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俊逸人品——你看,果然俊得很呢!” “哦——”听到这段语气高昂的介绍,慧娆被激起了一点点的兴趣,稍稍凝眸往宴席那边锦心口中的“白衣公子”看去—— 他一身的白衣其实普通得很,并没有什么特别。这是慧娆看过去第一眼的印象。 但身处在一群轻袍缓带一身华贵的王孙公子,和法衣耀眼的修行之人中,却让他变得分外的与众不同了起来。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坐在那里明明就和这满屋人格格不入的气质,却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反而倒让人觉得这些觥筹交错的俗物是沾染不了他的身的。 “——好干净的一个男子。而且,干净得极舒服,一点也没有让人觉得他的脱俗气质是‘冻’出来的。” 锦心“扑哧”一笑,知道慧娆是在指桑骂槐。她的六哥齐王也是闻名遐迩的美男子,但那一身孤绝的傲气却分外地让人觉得不可亲近。说是出凡脱俗得“冻”人,那倒是一点也不假。 也许是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白衣公子转过了头,略带询问味道地看了过来。眸子里如水月的清光微动,和慧娆的眼光无意中撞到了一处。 慧娆莞尔,像是赞赏一件艺术品般地一举杯。 他也不避嫌,瓷杯就唇颔首一笑,那唇畔让人沉醉的温润就这么生生地流了出来。 “好……”锦心吐了口气,想了半天,却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我看到他这一眼,只怕是一生都忘不了了。” “宫里很久没有见到这么舒服的人了。”慧娆却依然没有收回眼,反而噙着些许的笑意远远地看着他,低声自语着。 “公主——”锦心凑到她耳边,伶俐地接口,“待会儿席散了我就去打听,包管回来给公主说得一清二楚。” 她是懂得慧娆这个表情的。那往往表示——她对什么事物有了不同寻常的兴趣! “公子请留步——” 又听到这种句话的时候,卫涵无奈地伸手揉了揉额角,在心里哀叹了一声。他现在实在很想知道,到底是哪位先知说出了“一入侯门深似海”这种简直可以让天地鬼神为之饮泣的千古名句的? 在这之前,他已连接留了六次“步”,留到在宴席散了的一个时辰之后,他还没能走出皇宫的大门。 六位宫女,清一色神神秘秘的,不晓得代表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但至少,他能猜到多半是某几位公主……甚至,说不定还会有已冠上“天”家夫姓的人物…… 阿弥陀佛!幸好现在这声低唤又是个女子发出来的,若是个不男不女的尖嗓太监,只怕他立刻就要展开轻功脚底抹油了——他真的担心再这样被“问候”下去,什么时候皇帝老子也会拨冗来“关照”一下他——来把他这个搅得后宫鸡犬不宁的祸首推出去大卸八块! “公子!”身后细细碎碎小跑着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再无声地叹口气,在客套了一晚上笑得有些僵硬的脸上扯出惯常的淡淡笑容,回过身去看向来人—— 又一个宫女。 整整齐齐的宫装,略施粉黛,应该是皇室主子们身边颇有分量的宫女。他猜测着。但话又说回来,今晚出现在他眼前的,哪个宫女又会是没有分量的? 她并不太美,只不过看起来尚算清秀的眉目间有一种特别的慧黠,让她的整个人带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生动。可嘴角一翘露出笑容的时候,却又是柔顺舒心的。 ——有点矛盾的气质,但又在她身上融合得刚刚好。他略略挑了挑眉,对这个宫女和她的主子无端地有了一点点的好奇心。 “公子有点不耐烦了吧?” 很意外的,她笑吟吟地看着他,开口的第一句是这么说的。 “我刚才在那边看到了——公子已经应付了六位宫女了,我是第七个。” “不会,姑娘说笑了。”他也报以一笑,礼貌上的客套。 “宫里难得见到公子这样丰神俊朗的人,所以——大家想亲近你在所难免嘛。”她倒是落落大方得很。不待卫涵发问,就先自我介绍道,“我叫锦心——慧娆公主身边的宫女。” “锦心绣口——好名字。”他低笑,仍然是客套地应付。 “不对,按我家公主的解释是——叫你‘锦心’,丢了后面的‘绣口’,意思就是让你多用脑子多用心,没事少胡乱开口。”她说着,把背在后面的一只手亮出来,手中握着一只酒杯,做举杯状冲卫涵扬了扬,“——知道我家公主是谁吗?” 卫涵眸子里有光一闪,了悟地微微笑了笑,但还没等到他开口,她又接着道:“——想起来了吧?” 这回轮到他诧异地挑眉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想得起来你家公主是谁?” 锦心侧着头,三分好笑,七分惊讶,像看怪物那样看了他半晌,然后才说:“公子,没人告诉过你这种语气、这种话在宫里是大不敬,会被杀头的吗?” “啊?”卫涵摸摸鼻子,一脸无辜,“还真没人跟我说过。” 第二章 “呵呵,公子果然很与众不同啊。”锦心像是被他逗得很开心,展颜而笑,“不过,我还是要回答你的问题——你说像我家公主那样的女子,你看过她一眼,还会忘记吗?”并不是刻意地在奉承自家的主子,她是真的打从心底里说出的这句话。稍稍抬起的颈项和带笑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钦佩和引以为傲。 卫涵微怔了怔,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个明艳的公主那赞赏似的盈盈一笑—— “我知道公子姓卫,单名一个涵字。本来我是想从别人那里打听公子的情况的。可是我家公主说——她要知道公子的情况,就要亲自问过公子。愿不愿意相告,都由公子自己决定。”锦心眨眨眼,表情和语气里都流露出一股特别的伶俐。 从这个机敏的宫女身上,似乎都能看到那位公主的影子——一点点骄矜,一点点惯于居高临下的傲气,还有更多的聪慧和……难以言喻的神秘。 “慧娆公主……”他勾起唇角,眼中含笑,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喃着。心里对这个只看过一眼的公主忽然升起了莫名的好感。 一定——是个很妙的人。 锦心静静地看看他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地笑着,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出来:“——那么,公子可以告诉我你现在住在哪里吗?” “紫云净坛——‘扫叶居’。”他没有再多说别的了,只是在转身离去之前,侧头给出了一个“扫榻以迎”的笑容。 【第二章】 走出皇宫西侧的瑞定门之后,他屏退了等候的轿夫,独自沿着宫墙向左转上了御街。 此时已值三更,街道上一片清冷空旷,早已没有了行人。 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深宅大院被月光拉出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影子模糊成了一片,似乎都只是观望苍生的上界神灵,幼时玩耍时随意抛下的残垣断瓦。远处打更人的吆喝夹杂着梆子的敲击声,隐隐约约地散在风里,像是这个繁华的京都入睡后发出的梦呓。 一切,都静谧得缺少了几分真实感。 花花世界,万丈繁华——原来亦不过如此。 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尽头,隔着整个京城街市和皇宫遥遥相望的,就是当今国教“清离上教”的总坛——紫云净坛。 这个教派似乎像个传奇——不,更像一个神话。毫无预兆地,一夜之间就从山野间崛起,借由天子的首肯,如燎原之火烧遍了大江南北,吸纳教徒数以万计。势头之猛,堪称空前。而教中那个灵魂人物——当今的大国师天远,则是所有教众,甚至全天下人眼中能上窥天道,近似于“神”的人物。 卫涵最后停住脚步的地方,是“紫云净坛”终年不闭的大门口。 他静静地看着檐下挂着的白瓷莲花灯,和门楣上若隐若现的不知何方神佛的精刻浮雕,脸掩在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唯有一双眸子里——却像是盛进了太多东西。浩淼如大海,似乎平静无波,但那底下,却又隐隐压着不知多少看不见的暗流。 停了片刻之后,他转身走进了旁边的小门。迈过门槛的一瞬间,仿佛感应到什么,掌心突然一热。他手掌一翻,手心里白光微闪,浮现出一个怪异的符号。但只是瞬间,随即便消失了。 ——原来,号称善门永不关闭、渡化众生的紫云净坛,也是设有保护结界的。 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他挑着眉一笑,径直走了进去。 “扫叶居”在整个紫云净坛的左后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满院种着红枫,旁边就是国师天远的住处“清澄殿”。除了正门之外,尚有两道小门。一道和清澄殿相通,另一道则直接通向外面。因此,这个不经过前殿就能直接进出的院子,往往都是给一些比较“特殊”的客人住的。 他刚跨进扫叶居大门的时候,院子里还是一片寂静。但忽然一阵指风响起,庭院里的两盏灯便被一点划过的火苗点亮了。有个人摆了一桌酒菜,看样子正在等他回来。 “你们清离上教的人都有这种习惯吗?鬼一样无声无息地吓人?”他只是目光闪动了一下,便走过去自自然然地坐下,像是一点也不惊讶这里突然出现了个不速之客。 “那是你的内力太差了,所以察觉不到我在这里。”那个人抬起头,冷淡地说。很年轻的一张脸,虽然比不上卫涵的温文俊美,却也颇为端正。只是眉宇间总聚着一点看尽人世沧桑的倦怠,整个人缺少了三分生气。 他是国师天远的大弟子,清离上教的掌教——尘昊。教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国师虽然贵为圣尊,地位尊崇,却是从来不理会教中俗务的。而教内真正的实权人物,便是这位年轻冷峻的掌教。 “半夜摆下这桌鸿门宴,不会是怕皇上招待不周,所以专程来找我闲话家常的吧?”卫涵看着他,微微地笑。既不执筷也不举杯。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进京来。”尘昊给自己斟了一杯,却只是把酒杯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我更好奇,今天开宴之前,你又跟皇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想听?” 尘昊放下杯子,“你讲——我就听。” “你放心——我虽然叛族,却绝对不会加入清离上教,更不会威胁到你在教中的地位的。关于皇上那套我是新来的护法的说辞,只是掩人耳目而已。”卫涵垂下眼睫低低一笑,眼里的光芒完全被掩住了。 “我从不怀疑你会入教。”尘昊抬头冷冷地看他一眼,“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会背叛卫氏一族。我是和你在同一天离开卫氏族群,并且日夜兼程快你一步赶回京来的。之前我的任务,就是暗中观察你和卫祺——你是卫祺身边最亲近的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应该是他亲手养大的。在我看来——就算我背叛了清离上教,你也不可能会背叛卫祺。”他的眼神里有飘忽的凌厉,但又深藏着某种难以看清的东西。 卫涵靠进椅背里,双手抱胸,像是对他的这番话饶有兴味,“你肯定?你究竟是对祺有信心呢,还是对我有信心?” “你是聪明人。”尘昊忽然冷冷一笑,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说不说在你。或者——我直接对你用读心术,你就可以省了这番口舌。” “咳,”卫涵干笑一声,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势不比人强就要识时务,“其实……我只是跟皇上说,我自愿做他的人质,必要的时候用来要挟祺交出魅阴剑。” “就这样?”尘昊刚转到酒杯上的目光又重新转了回来,依然停在他脸上,“就这么简单?”他拇指和中指一错,一点红光从指尖迸出,慢慢变成一条发光的红线,蛇一般自空中向卫涵游了过来。 卫涵一下子站起来连退了两大步,急道:“其实皇上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也不相信我真的会叛族!” 手指一屈,红线又缩了回来。 “我和皇上的交换条件是——事后无论他要怎样处置卫氏一族的人,但必须保住祺。”卫涵在尘昊的目光示意下坐了回来,这回不再东拉西扯了,而是正色道,“我不想祺死,就这么简单。拿我当人质威胁他,才能避免他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同归于尽。如果要我在卫氏全族和祺之间作选择的话——我会选祺。”他没有闪避,而是直视尘昊的眼睛,“想保护卫氏一族的是祺不是我。因为那是他要做的事,所以我帮他。但是——如果要我眼看着他为卫氏一族赔上性命,我倒宁愿用我自己的方法来保全他。” 尘昊一动不动地看了他很久,像是在考虑他话里的可信度。随后突然站起身来右手带起一股掌风向卫涵肩头拍去。他知道卫涵不会法术,并且武功很差劲,但这一掌却是用上了真力。似乎是真的想把卫涵立毙于掌下了。 “一言不合你就想杀人灭口啊?”卫涵一个翻身人已倒退了三尺,看到尘昊跟了过来,又瞬间横掠了数丈。但就这么两下子,他已伸手扶住身边一棵大树,微微地开始喘息起来了。 “我只是在奇怪——卫祺怎么会放心地让你出来?”尘昊冷哼一声,这下不再跟着他的身形转,干脆移形换位,直接换到他面前伸手一抓,一把扣住他的脉门,制住这比鱼还滑溜的小子。 第三章 “杀了我明天皇上那儿你可没办法交差。”他又喘了两口气。反正也挣不脱,索性就让他抓着了。 “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出乎意料的,尘昊扣住他的手腕居然是在替他把脉,“……难怪我觉得你元神涣散……千里奔波,你能撑下来已经算是了不起了。” “怎么……你还想替我治病不成?”这真气一动,这两天强压着的不适立刻发作了起来。眼前一花,他踉跄了一步。 “不想,不过你现在既不能倒也不能死。”尘昊不再多说,双手扣紧他双腕上的内关和列缺穴,一股法力和内力交织着的气流缓缓注进了他的体内。 “为什么?”卫涵这下真的诧异了。看了看他扣住他的双手,然后才抬起眼来问他。不太明白他瞬间改变态度的原因。“没有什么为什么。”一察觉到他的气血稍稍稳定之后,尘昊随即放手,多一分气力也不肯用,“小子——好好保重。你的日子不长了。若是没有卫祺多年不断注入你体内的法力跟真气,再加上药物的辅佐,你根本是活不到现在的。”他走到桌边再次坐下。 “多谢指教。”卫涵也重新坐过去,对这句落在别人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的话只当作没听到。他现在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为什么要帮我?”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脑子会不够用。但现在脱离了卫氏一族进入这纷纷扰扰的京城,才发现这些人变化无常得简直毫无痕迹可循。 他可以应付,却不见得真的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尘昊突然又是一笑。冷冷的、嘲讽的,甚至是带着几分恶毒意味的笑容。他把头向卫涵这边靠了靠,用一种很轻的、有些怪异的声音问他:“你知道——天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卫涵挑挑眉,算是作答,等着他说下去。 “他是个疯子。”尘昊目光闪了闪,忽然生出了让人背脊发冷的阴沉,“你该见过我们教中的两位圣使吧?红莲和青焰。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很让人毛骨悚然,看起来似乎……也不太正常的样子。 “红莲和青焰——是天远的一对儿女。亲生儿女。他养他们到十四岁,然后对他们用了‘锁魂符法’……你知道什么叫锁魂符法吗?就是把活人,从头顶上钻一个洞——”他一手握拳,做了个往里插东西的手势,“用空心的竹棍,插进去之后灌入施法的符水,然后再由施术者反复炼制。所以……红莲和青焰看起来虽然是活着的,其实却是两个死人。他们的生魂被天远锁住了,现在驱策他们肉体的不过是天远按照需要替他们写的假魂——他们的记忆、性格、思想,都随时可以改变——那是两个活着的死人,不,比死人还不如。” 卫涵去端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眉心慢慢地蹙成了一个结,“……红莲和青焰……是他的亲生儿女?” “不错。为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别说是他的儿子女儿,就算是要把他自己变成活尸,他也不会犹豫的。所以——天远是个疯子。在他的眼里,这世界除了你们那把‘魅阴剑’上面可以上窥天道的法力,其他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而我——”他重新抬起头,一字一字,缓缓地说,“我不想变成第二个红莲青焰,甚至落到比他们还可怕的下场。” “你希望——和我联手?你想摆脱远天远的控制?”听到这里,卫涵沉吟了下,低低地问出来。 “哼,”尘昊又冷笑了起来,”老实说——无论你的说辞多么天衣无缝,我都不相信你来京城的目的是真如你自己所说的。这世上,最了解你的通常都是你的敌人。凭我对你和卫祺的了解——无论基于何种原因,你都绝不可能背叛卫氏一族。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你是另有目的而来的。为了对付皇上,对付天远,为了消弥卫氏一族这场泼天的大劫。” “所以……你想帮我?”卫涵终于拿起了酒杯,嘴角噙着笑容,若有所悟地在手里转着玩。 “不,”尘昊站了起来,却弯下腰凑近他耳边,不怀好意地说,“——我没那个种。我没胆子和这个疯子斗。除了你们这种不得不和他斗的人,没有人敢去惹那个疯子的。我怕死,所以我绝对不会给你们任何帮助。但是……我很乐意看你们斗倒他。”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负手而去,临出门前还不忘掷回喝完的酒杯,“——早点去休息,先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好吧!不然宫里那些莺莺燕燕打车轮战的来跟你套近乎,累也累得你半死了。下次记得,你那张脸根本就是祸头子,没事少造点孽,别到女人多的地方去招摇!”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消失在了院外,并且有很大程度上的幸灾乐祸成分。 这怪家伙……居然还会开人玩笑? 卫涵颇觉意外地挑着眉,一下子想起了御宴散了之后尘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先走了,你自求多福。 他定定地看着尘昊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然后顺手把杯中的酒液往身边花丛下一倒,淡淡笑着,揉了揉眉心。 尘昊说得没错。他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赶快去吃药,然后好好地去休息。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小命还值钱得很。 带着惬意但有几分疲倦的笑容,他伸了个懒腰,便施施然地往卧房里走去了。 【第三章】 两乘软轿,和三辆华丽的车马在紫云净坛门口各不相让塞得水泄不通的场景,看起来其实是有点好笑的。 尘昊站在“修音阁”的三楼上,背着手当作看戏似的欣赏着大门口的盛况,嘴角难得地噙着一点点兴味的笑容。 这群皇亲国戚们,平日里来紫云净坛里修法朝拜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但是——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出现,就是真正的奇观了。 她们都心知肚明彼此的来意,但毕竟都是身份特殊的人——车轿在紫云净坛门口相遇已是尴尬,若是再站出来面对面,那才真的是算是狭路相逢了。 每位“大人物”都在心里暗暗猜测着其余都是哪几路神仙,却又希望别人都不要猜出自己是谁。 所以——没人下轿……这大门口,也就只能这么塞着了。 尘昊看够了,一拂袖转过身缓缓踱了开去,在心里摇了摇头——皇族身份尊贵,家中多是三妻四妾。再加上传宗接代的“首要重任”,即便是贵为公主,也不能阻止驸马收侧室的,更何况其他人。这些女子们的境遇——也不像外人看来的那么风光吧? 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即便是金银满身,也是未见得就真的再无所求了…… 只是——那个惹出这一堆麻烦的小子,会不会被这群开罪不得的人给累死? 突然之间,向来少笑的他无端地又淡淡地笑了起来。他发现,自从卫涵来到紫云净坛以后,这里——似乎开始有了一点点不同于以往的生气。 “禀掌教——门外……几位的车轿……”来禀报的弟子显然有些慌乱,都不知该怎么措辞才好了。这么多大人物同时出现,并且各不相让地对峙在门口。偏偏哪一个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哪一个都不敢得罪,想疏散开解都无从下手。 “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今日闭关不能见客。去扫叶居请卫公子,这大门口的一团乱是他引来的,让他去想办法解决。”尘昊淡淡地扔出一句。转过身背对着传话弟子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嘴角的笑意。 就算是修行的人——生活也需要一些乐趣的。他十分乐意看那个小子身上上演的各色好戏。 “公子——该起了。”子岑端着水走进卫涵的房间,一面低声叫着。看见床上的卫涵“唔”了一声,却并没有睁开眼,便探头过去说道:“公子昨晚喝了酒,还没清醒吧?我已经让厨房做了醒酒汤,公子起来喝一点就好了。” “我昨晚没有喝醉——只是回来得太晚有点累。”卫涵伸手挡住刚被子岑打开的窗户里猛然射进来的刺眼光芒,懒懒地说。知道他这个侍童一问起来又会没完没了了。 很奇怪,尘昊把这个小侍童刚分过来侍候他的时候他还是很安静的。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让人完全察觉不到他存在的安静。但和他相处几天之后,这个小侍童却突然变得无比的聒噪起来,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他常常很奇怪地觉得——这孩子就像是被人封了几十年的口,所以能说话之后就变本加厉地把没说够的都补回来似的。 第四章 “啊——”子岑把头更往里探了探,“是啊——我昨晚等公子等到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嗯?谁让你等我的?以后我要是回来得太晚不用等,你自己先去睡吧。”卫涵意外地把手放了下来。 “哪有这种道理啊!”子岑嘀嘀咕咕地说,“我就是来侍候公子的啊……咦,公子,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好——你昨晚干吗了?” “唔……看来半夜三更在大街上吹冷风假充诗情画意的确不是什么好点子……”卫涵用手背按着额头坐起来,伸手一指,“那个抽屉里有我的药,递给我。” 子岑音调很高地“啊”了一声,嘴张得可以塞进两个鸡蛋,“什么药啊?公子身体不好?!”最后一句差点没尖叫起来。“叫什么?尾巴被人踩到了?”卫涵依旧懒懒地说,“是啊,公子我身体不好。家里太穷吃不上饭给饿的。”他漫不经心地站起来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向后伸出手。 “乱讲,公子哪像是吃不起饭的人家出来的啊。”子岑从抽屉里翻出那个小瓶子递给他,“真的啦——公子的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啊?可以进宫让御医看看啊!” “呵。”卫涵笑笑,不说话,也不置可否。 “卫公子起来了吗?”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 子岑看了看卫涵的脸色,“不……还……” “起来了,有事?”卫涵一把捂住他的嘴,高声答道。 “卫公子,大门口出了点状况……”声音顿了一下,显然在考虑着要怎么说才好,“掌教说,只有公子出面才能处理好。所以让我来请公子过去一趟。” “门口?”卫涵不明所以地低声自语一句,但随即,便提高音量答道,“好,我知道了。等一下就过去。” 迅速地穿戴整齐,也不理会子岑的嗦,便要往前门去了。但刚走出扫叶居,突然没由来地念头一闪,他又折回来从旁边的小门出去,沿着外墙往前门绕。 这是什么状况? 到达前门的位置,卫涵站在外墙的拐角处,远远地看着大门口拥堵的盛况。 今天这里有重要的法事吗?可是……似乎又不太像……这些人明明都不打紧地赖在车里不打算出来的…… 难道是有人专程来找紫云净坛麻烦的?在京城里还有这么大胆的人? 等……一下…… 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某乘小轿旁边站着的那个女孩子有点眼熟。仿佛依稀……昨晚见过! 脑子里的某根弦“啪”地接上了,他一下子明白尘昊为什么让他来大门口了! 阿弥陀佛!感谢自己天外飞来的灵光一现!尘昊那个现实到极点的死家伙真该被天打雷劈! 他转过身,很小心地照着来路无声无息地往回溜,决定“假装”他今天还没起床,甚至于昨晚御宴归来宿醉未醒,今天一天都起不来了—— 嗯……不过,在又走回到离他出来的那个小门仅十步远的距离的时候,他发现——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果然也是有道理的。 门口有一顶青衣小轿刚好正在落轿。聪明人果然还是有的。 正在犹豫着是要趁还没被人发现之前展开轻功溜走,还是要认命地走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眼尖地看到他了。 “卫公子!”笑吟吟的语调,听起来很舒服也很熟悉的声音。 “锦心?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昨晚唯一能让他记住,并且印象深刻到能马上认出来的宫女。 锦心耸耸肩,略带揶揄味道看着他,抿嘴一笑,“前门不通嘛。只能走后门了。” “呵呵,”卫涵干笑两声,被她笑也只能认了,“前面是够挤的。今天是宫里朝圣的日子吗?”换个话题比较聪明。 “不是宫里朝圣的日子,是皇族女眷们朝圣的日子。”锦心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某处,然后又不着痕迹地转了回来,语带双关地说。 “啊,”顿了一下,好笑地看到卫涵脸上浮出的无可奈何,然后才好心地提醒他,“比如说,这会儿你身后正过来的那两位——” “啊?”卫涵闻言回过脸去,赫然发现原来聪明人不止这一个。有一架马车和一顶软轿也正拐过了墙角,目标正是这里。 而且那顶轿子的垂帘被挑起了一半,还没走近,就能感觉到帘子后面那水汪汪的目光始终在卫涵的脸上飘来飘去,似乎对这位卫公子那张爹娘给的好看脸蛋无限满意。 “我现在溜走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卫涵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地道。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来得及。只不过是砍头的大不敬而已。”锦心看戏看得开心极了,掩着嘴站在卫涵背后笑。 从马车和轿子里下来的人毫无意外是两个女人,两个很美的女人。虽然看得出来刻意换了一身不那么显眼的衣服,却仍然难掩一身的贵气。一下来就彼此对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挑衅的意味,然后目光便同时落在了卫涵身上。 气氛有点怪异。卫涵惯常的笑容僵在脸上,对这种事他完全没有经验。 终于,左边那位递了个眼色给旁边的侍女。侍女会意地点头,正准备开口—— “九皇姐、七皇嫂,真是巧,大家都在这里碰头了。” 从卫涵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很柔和的女声,但说话的时候似乎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威仪。 声音是从青衣小轿里发出来的。随后,锦心掀起了轿帘,一个身穿黄衣的女子缓缓下了轿,她的身子从轿门里探出来的一刹那,似乎有淡淡的光晕从她身上向四周发散开来,连空气中都满是明艳照人的味道。 “两位来紫云净坛觐拜的吧?怎么没见到九驸马和七皇兄呢?”她微微一笑,向两个人招呼道。 “原来是慧娆啊——”九公主首先反应过来。眼里先是一闪而过的惊讶,接着浮出了一丝隐约的不快,但却被脸上的笑容遮盖得不露痕迹,“前门根本进不去,所以我们转到后门来,没想到却在这里巧遇了。” “是啊,从这里通过扫叶居也能进前殿,只不过绕一点而已。”晋王妃随即也附和道,但眼睛却仍然像是能拽出丝似的瞟着卫涵的脸。 她对这位“卫公子”实在是满意到家了。 第一,他年轻,看来不过二十上下,正是刚刚成熟又不会太世故的年纪;第二,他干净,一看就不像普通男宠那样一身矫情,与惯于风月的油滑,甚至也许根本就还没有经历过情事;第三,他没有背景,没有大家大业也没有不良出身,这样的人收在身边才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第四,他俊美,不,不只是俊美而已,他那张脸和那一身不沾尘的气质实在是让她惊为天人,与他相比其他的男人简直就是画着漂亮脸谱的草包! 男人看到中意的女子不是老想金屋藏娇吗?如今她也想。恨不得能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任何人见到——这种极品就是要独自欣赏才对! 而卫涵是不明白她们的心里九拐十八弯的到底有些什么心思的。他只知道,他被她们看得有点头皮发炸。 她们那眼光……就像在把他从头到脚称斤论两似的。那位九公主还稍微收敛一点,那个晋王妃……那眼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传说中男人们去妓院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审视妓女的? 九公主是众位公主中极自负极高傲的一位。九驸马是状元郎出身,文才自然非凡,却无甚家室背景。两人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随口点中的婚姻,本就没有感情。所以九驸马在这位公主娇妻面前向来是比较懦弱的,有夫妻之名,却更像是在家里供了一尊碰不得的女菩萨,对她的言行举止也从来不敢多问。 而晋王是众位皇子中最不拘小节的一个,喜好女色,更爱流连脂粉阵地,看上了哪位名妓娇娃动辄就替她们赎身出来,购置一处别院供着。以至于现下晋王府的“别院”多得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这位身为大将军千金的王妃刚过门的时候,曾经哭过也闹过,统统无济于事。最后,索性你玩我也玩,干脆也另起别院养起了男宠。 她老子手握军权,战绩显赫,再加上晋王有错在先。只要两夫妻自己能相安无事,皇帝老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反正,这两口子就是半斤八两的一对活宝。 总而言之,这两个女人绝对是麻烦到家的人物。 实在被看得受不了了,卫涵转过脸去,假装不知道她们到底是些什么身份的人,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了,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很明白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第五章 他现在唯一知道的是,这两个女人他少惹为妙! “原来皇嫂和皇姐是要去前殿啊,”慧娆一笑,故意拖长声音说,“紫云净坛里锦心熟悉得很。锦心,你带皇姐和皇嫂过去。” 她在替他解围!这个认识一下子钻进了卫涵的脑子。 九公主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脸色就是一沉,目光直接且审视地看向慧娆,意思似乎是看穿了她想支开她们一个人和卫涵独处的小把戏。 而沉不住气的晋王妃则干脆眼一瞪,直接嚷出来:“前殿我当然要去的。不过,我也想进扫叶居坐坐,就是不知道卫公子欢不欢迎?” “啊……我……欢迎,欢迎!”卫涵再次干笑。连他都能察觉到三个女人之间那种微妙的气氛。 她们……似乎是在……争他?他什么时候这么有身价的?他怎么不知道? “他自然是欢迎的。”再次出声的还是慧娆。她的目光和他一碰,随即转开,盈盈浅笑着道:“只是,我和他约好了要出去一趟。若是皇姐和皇嫂不嫌弃,不妨在扫叶居稍坐,待我们办点事回来如何?” “你们约好了?”九公主皱了皱眉,终于还是丢开矜持问了出来,“你们昨晚约的?” “我们——”慧娆颇有深意地一笑,居然伸出手自自然然地拉住了卫涵,“我们是旧识。这次他进宫来,也是我引荐的。否则,父皇又怎么会让他出席昨晚的御宴呢?” “你、你们……”晋王妃伸出手指,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锦心,”慧娆回过头看向锦心,“你好好在扫叶居伺候着。我和公子出去一下,过会儿就回来,知道了吗?”说完,就那么拉着卫涵不疾不徐地走了。 “他、他们……”晋王妃求救地看向九公主,还没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他们什么?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没看出来吗?那小子是十七丫头的人!”九公主怏怏地看着慧娆和卫涵离去的背影,从鼻子里哼出气来。鄙夷地瞟了晋王妃一眼,然后便径直跨进门里去了。 “我去前殿了,你要不要留在扫叶居等他们悉听尊便。” 其实只在刚转过弯,脱离了九公主和晋王妃的视线范围的时候,慧娆就放开了卫涵的手。 “好了,现在你安全了。”她扬起唇角,“我可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若不告诉她们你是我的人,你一定会被她们给生吞活剥了。我这可是在行善积德。”她侧过脸去看他,忽然就没有了片刻之前的端庄不可侵,而变得活泼生动起来。 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慧娆公主。 她真的很美。但是,又有很多不同面的美。在御宴上的她,是雍容华贵,只可远观不可近赏的美;在扫叶居门口的她,是机敏,又带着微微的倨傲神色的美;而现在的她,却像是飘出了岫的云、离开了笼子的鸟,是一种挣脱了束缚,随性、洒脱、释放的美。 “救我?她们会把我怎么样?”她手指的触感还留在他的手心里,温软而滑腻。他毫不掩饰地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也真的像是相熟的朋友那样问着。 似乎随着慧娆的那一个动作,原本并不认识的两个人,就已经熟识起来了。 “也不怎么样,她们只不过想把你收回家养着做男宠而已。”慧娆轻描淡写地耸耸肩,一转眼看到了街边的一间茶馆,“这家的‘碧潭飘雪’很不错,我们进去坐坐,喝杯茶。”一面说一面就已经踏了进去,熟门熟路地找了张桌子坐下来。 “呃,我没带银子……”卫涵站在门口,尴尬地摸摸鼻子。他原本没打算出门的,以前在卫氏一族里根本用不着银子,所以身上也从来没有荷包之类的东西。如果不是刻意记得带钱,他向来是一文不名的。 慧娆“扑哧”一笑,然后不紧不慢地端起小二已经送上来的茶啜了一口,“可是我已经喝了人家的茶了,怎么办?要不,把卫公子你当在这里替人洗茶碗还债?” 这下卫涵直直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了。 慧娆看着他的表情,又是一笑,差点没被嘴里的茶呛到,“好啦,我身上有银子啦。过来坐下吧,我逗你的。” 卫涵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这么没面子过。他只能走过去在慧娆身边坐下,然后低下头去端起那杯茶乖乖地喝。 “对了,‘男宠’……是什么意思?”突然又想起了刚刚的谈话内容,他疑惑地问出来。 “男宠就是……”慧娆故意顿了顿,看着他一副“敏而好学”的样子,忍不住又想笑了,“和男人养的小妾一样,女人的男妾。只不过没有名分,也没有地位而已。” “咳——”卫涵这次真的被刚喝到嘴里的茶呛了一口,“男——妾?” “所以我才让他们以为你是我的人啊。”慧娆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反应,“怪只怪你长得太好看了,让人忍不住就想占为己有。” “咳、咳……”卫涵还在咳嗽着,半天没顺过气来。 天啊,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他居然差一点就被那群皇族女眷弄回家做男妾了! 【第四章】 之后的大半天,他们就在大街上东晃西荡。 这一对组合是很有意思的。身为公主的慧娆对京城的大街小巷,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看的都一清二楚;甚至同样的东西,哪家比较便宜,哪家成色比较好她都知道。而平民小老百姓的卫涵,反倒像个深宅大院出来的豪门公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对什么都好奇。 “你不像普通人家出来的,从小锦衣玉食,被锁在‘绣楼’上长大的?”慧娆有意思地看着他,笑吟吟地问出来。 “啊?我像是有钱人吗?”卫涵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朴素,听懂了她的前半句。还好他并不太清楚“被锁在绣楼里”是什么意思,不然一定会吐血。 “不像。”慧娆不怀好意地瞄他,然后很“耐心”地解释给他听,“所以,我怀疑你是哪个有钱人家女扮男装的千金小姐。富家千金通常就是锁在绣楼里长大,然后等着出嫁,对外界无知的程度就和你基本不相上下。”她故意围着他转了两圈,嘴里还啧啧有声,“看,长得这么美,还这么香……”她用力吸吸鼻子,“你真的好香啊,而且香得很特别……我老嫌父皇和皇兄们身上的龙涎香味道太浓了,你这个淡雅的味道我喜欢。” 卫涵终于听懂她在说什么了。除了无言以对,还是无言以对。他又被这位公主千岁变着花样嘲笑了一番。似乎是早上那个尴尬的见面场景的后遗症,她对捉弄他,始终乐此不疲。 换话题,换话题比较明智。在这位刁钻的公主面前,他简直像个呆子。 “公主……不是才应该在皇宫里足不出户的吗?又怎么会对宫外这么熟悉呢?” “在外面叫我慧娆。”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平时是不可以随便出宫。但是自从有了紫云净坛以后,因为皇上信这个,所以,宫里的女眷也可以随时来这里修法。至于我嘛……我对那些仙法妖法统统不感兴趣,我一向都是来跟掌教打个招呼,然后就带着锦心溜出去玩。” “偷溜啊……”果然是她的作风,“但是今天九公主和晋王妃都看见你没有进紫云净坛,我也知道你和我在大街上玩,不怕被告密吗?”绝对不是存心的,纯属被她欺压一早上的本能性反抗。 她转过身看着她,笑得好像艳阳下瞬间绽开的美人蕉,艳丽逼人,“皇姐和皇嫂今天来紫云净坛的动机不纯,而且碰了一鼻子灰。所以她们不会说。至于你嘛……”她眨眨眼,“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拐带公主出宫也是一条不小的罪名?” “原来如此,”卫涵负着手,承教地点头,“那……我还是回去给九公主或者晋王妃当男宠好了。这样,她们可以护着我,说不定……还能顺带证明不是我拐带公主出宫,而是公主拐带我出了紫云净坛的。”一脸招牌式颠倒众女的浅笑,不动声色地反将了她一军。 这个男人…… 慧娆有点小小的吃惊。忽然拿一种异样的眼光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他。 昨晚的惊鸿一瞥,震惊她的其实只是他的外表而已。不可否认,人毕竟还是肤浅的动物;然后就是今天早上那种混乱情况下再次见面,她又好笑地发现这个男人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真的就像闺阁绣楼里从未走出过家门的大小姐,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呃,近乎白痴。 第六章 可是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其实他是刻意敛起了他的锋芒。他的单纯好欺似乎只是做给人看的,故意想造成的一种假象。这个男人……骨子里还有文章! “慧娆……公主?” 这一军……似乎将得太重了。看着她突然露出的估量表情,卫涵开始反省。他不该随便在她面前卖弄聪明。聪明得不像皇上眼里那个,不见得笨,但却十足天真的卫涵了。 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他似乎特别容易失了防备之心。 慧娆打量了他很久。久到卫涵都以为她要开口问他些什么的时候,她说:“我饿了,前面路口左转那家店的牛肉很有名,我们去吃午饭。” 这间店的店面不大,却也不算太小。并且果然是很有名,高朋满座。后来的找不到地方坐,居然还有人就这样站在一边等着别人吃完空座。 每一张桌子上必然都有的菜,是浇着红红的酱汁,切得薄薄的,往外溢着麻辣鲜香味道的牛肉。看起来色泽红亮,夹在筷子上居然还能隐隐透光,令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不仅仅只是人而已,连狗都被吸引到店里来了……嗯,狗? 饭馆正中的那张桌子上,坐着一个袒胸露背着一身单衣,一脸横肉的大汉和……一条狗。 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卫涵还特地回过脸去看了看外面,和四周客人的衣着,以确定现在确是秋天。 在这种正逢中午的时刻,其他桌上都是能挤则挤,一张桌前往往挤坐着七八个人。但唯有他这里,就一人一狗,空着两条长凳。且不说这个人本来看起来就不像善类,单单是他那条坐在凳子上比人还高,“呼哧呼哧”嚼着桌上碟子里牛肉的狗,就足够让人望而生畏了。 连他旁边的那几张桌子,似乎都被人刻意挪动过,尽量和他保持最远的距离。 “好霸道的人。还连带的狗仗人势。”慧娆这位姑奶奶是不会客气的。嘴一张就开骂,并且声音不算大,却也没有刻意压小。 “声音小一点,小心他跳起来揍人。”卫涵站在她身后,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他注意到了大汉那一双骨节突出的手。从他握酒杯的姿势看,他必定会武,而且,武功也许还很高。 “没关系啊,他要是敢以下犯上,你替我去揍他。”慧娆抬起眼看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卫涵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我像是会武功的人吗?” 慧娆斜着瞟他,“刚才拉你手的时候,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内侧的根部有茧子,不是长期握刀,就是长期握剑留下的。不过我猜,你是练剑的。” 听得卫涵一怔,然后有些佩服地笑了。 “无论我到底会不会武功,你也别再去招惹他了。他要是真砍过来,我死了也就算了,你这金枝玉叶有什么损伤我可赔不起。” “谁说我想惹他!”慧娆无辜地瞪眼,“可是我们总要有地方吃饭啊!”这句话说完,不等卫涵反应,她已经几步跨上前去,用手指戳戳那个大汉,“喂,这是饭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一个人占一张桌子也就算了,还把狗弄到桌子上,像什么样子啊!” 天!这位姑奶奶!卫涵只后悔刚才没有直接把她拽出门去,或者至少点住她的哑穴让她噤声。 看来今天不惹出一点麻烦来她是不甘心的! “要坐便坐,我没说过不许人坐。”大汉一口饮干手里的一杯酒,看也不看她一眼。 “可是你弄只狗在桌上!让别人怎么坐啊!脏死了!” “我的狗向来和我同吃同住同睡,看不惯你可以不坐。”大汉终于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说完又低下头去夹他的牛肉,摆明了不屑与这不懂事的小丫头计较。 “同吃同睡啊……那这狗是你兄弟还是你姐妹啊?你们该不会同父同母吧?”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过分,也明显是在找事了。饭馆里的很多人都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不明白这个美貌惊人的小姑娘干吗非要去惹这个煞星。 杀气!大汉的全身骤然间聚起了一股凌厉的杀气! 卫涵一惊,猛地上前一步把慧娆挡在身后,半侧过脸低声急道:“不想今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你就别惹事了!” “他真的发火啦?”慧娆居然还踮着脚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卫涵几乎就呻吟出声了。 “这位……壮士,舍妹年幼,无知冒犯,敬请见谅。” “我哪里年幼啊!我是说得很认真的——哇!” 一只筷子险险地擦过慧娆的鬓边,在拉她入怀的卫涵的胳膊上划开一道血痕之后“夺”的一声,插进了后面的墙壁里。如果不是卫涵早有准备并且反应快,及时抱着她闪了个身,这支筷子插中的不是她的脑袋就是他的肩膀。 她根本就是存心生事!现在祸也闯了,抱怨也没有用了,唯有保住小命最要紧。卫涵抱紧慧娆一个飞身直接从窗户蹿了出去,随后跃上了对面的墙头,最终的目标是那个院子后面的小巷。 “哇,这就叫轻功啊!哈,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的确会武功!”反正出力的人不是她,慧娆倒是有恃无恐得很。 但一边说,她一直放在后面的一只手却不知向谁轻轻摇了摇,做了个“别过来”的动作。 “跑?”大汉根本不费力去追他们,只是反手一刀割断了狗脖子上原本连着铁链的那条皮带,“黑子,上!” 听到号令,那条狗牛肉也不吃了,立即像支离弦的箭一样“嗖”的一声蹿了出去,吓得门口的不少行人四散奔逃。而大汉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最后两片牛肉,喝完了最后一杯酒,然后才扔下一小块碎银子不慌不忙地出门去了。 慧娆很会挑人。这个大汉是江湖上名气很大的一个难缠人物。 他号称”犬神”,身边那条黑狗就是他赫赫有名的“神犬”。使得一手雷厉刚猛的“惊阳刀法”,和一种独门秘制的奇怪暗器,小小的、尖尖的、并不喂毒,但打在人的要穴上也是很要命的。他管那暗器叫“犬牙”。 这个人横跨黑白两道,专做寻人的买卖。帮人找仇家,找失踪的亲人、朋友,甚至帮官府找通缉要犯。只要出得起价钱,他就能带着他那条神犬把人翻出来。据说,他最惊人的一次寻人创举是帮漕帮寻回了他们失踪七年之久的前任帮主——找到了他被人埋了七年,已经化成一堆白骨的尸体。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从太行山脚下挖出那具尸体的,又是怎么肯定那具白骨就是他要找的人。但,他就是找到了。 这个人不算大侠,也不算坏人。看起来很凶,却也不见得蛮横。但他最忌讳别人用带“狗”的话来污辱他。 他尚在襁褓之时,父母相继死于一场瘟疫。他和家里那条母狗的小狗仔一起吃了整一个月的奶,直到有活着的人来发现这个婴儿。他和狗之间一直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和联系。 他不许别人污辱他,更不许别人污辱他的狗。而慧娆那位姑奶奶恰恰好死不死地踩到了他的痛脚。 当然,他的这些过往和名气,连“江湖”的大门究竟是向哪边开都不清楚的卫涵和慧娆是不可能知道的。卫涵现在唯一在想的一件事是,那条狗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他的轻功身法很快,但吃亏在内力不继。一个人逃命固然是没有问题,要再捎上一个慧娆就是大问题了。而更要命的是他一上来就挂了彩,不快一点回去麻烦就真的大了。 他们踏着人家的屋顶连着横掠过了两条巷子之后,最终钻到了一条人颇多的大街上,并且踩着一堵墙藏到了墙头一棵开满了花的大树上。照理说这一大街的人和一树的花香应该可以骗得过那只狗的鼻子的。 但事实是——绕过了无数间院子,连追了三条街之后,那条狗现在就坐在他们栖身的树下。 “要不你扔东西下去打死它吧。”慧娆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这么建议着。 “我没那胆子。”卫涵苦笑,“它的主人要真来找我拼命,我们就死定了!奇怪,这该死的狗究竟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你身上是香的,而且香得很特别。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闻到过这种香味……”慧娆吸吸鼻子,告诉他事实。 “天,我忘了……”卫涵懊恼地以手抚额,“这是我们住的地方长的一种香草,因为有安神的作用,所以家人长年拿这种草制的香在我房间里点,熏出了这一身的香味……” “嗯……所以现在刚好给狗指路。”她点点头。她自小对香料过敏,所以从来不用这类的东西。但比较奇怪的是,她倒不讨厌他身上的味道,并且,居然还觉得闻起来挺舒服的。 第七章 “现在没办法,只能孤注一掷、丢卒保车了。”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再犹豫了。他脑子飞速运转,只在想如何把伤害减到最低,“反正我身上有香味,我去把狗引开,最好能顺带把狗的主人一起引走。你趁机快跑,听见没有?”危机时刻,也忘了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完全是命令的语气。 “好。你往前面人多的地方跑吧,钻进人堆里狗找起来比较不容易。我会看准机会脱身的。” “记得立即回紫云净坛去!”时间紧迫,卫涵不再和她废话,一闪身跳了下去,直接跃过黑狗的头顶向它背后的方向蹿出。黑狗果然立即跟着他的身形追了过去。 而慧娆在他走了之后在树杈上坐了下来,两条腿吊在半空中惬意地一晃一晃。她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他们栖身的树刚好在三条街的分岔口,而卫涵原本想去的应该也是人最多的那条街的。但他掠过去的时候,有一个小贩推着板车刚好从一间店里出来,旁边还跟着一个行动迟缓的孕妇。两人一车,刚好把路堵住了。 以卫涵的轻功他当然可以直接从他们的头顶上越过去,但他没有,他身形略缓了缓,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瞬间转过身往另一条人迹稀少的街奔过去了。 他不想伤害无辜的人。慧娆心里一紧,突然间觉得自己玩得有点太过分了。 如果他过去,那条狗追过去的时候必定会把板车冲开,也许就会伤到车后面的两个人,尤其还有一个是孕妇。在他转身的时候,慧娆清楚地看见了他的手臂上,她以为很轻微的那个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半个衣袖。 顿了顿,她突然提高声量不知向谁喝了一声:“去!保护好他!” 从她身后的院墙里瞬间跃出来四个黑衣人,身形如电地往卫涵走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只是片刻就消失了踪影,快得几乎让人以为他们只是一闪而过的幻影。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拐出大街向树下奔了过来,“上车!”赶车的人抬头向她喝了一声。 她也不犹豫,一纵身直接从树上跳了下去,被赶车的人接住稳稳地放到身边坐下。 “怎么是你?”赶着马车过来的居然是尘昊! “公主是从我紫云净坛走的,我当然要确保公主的安全。坐稳了,我们绕到前面巷口去接卫涵!”说着,缰绳一拉,马车立即调了个方向。 “他,不用去接他,他应付得来的……”慧娆小小地吐了下舌头。有她的四大护卫在,那一人一狗能动得了他才怪! 尘昊笑了笑,像是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尘昊的时间算得很准,马车停到巷口的时候,卫涵刚好冲出巷子。 “上来!”尘昊低叱一声。 卫涵只愣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就立即纵身跃上了马车。 “真是有胆识,居然挑上了‘犬神’来活动筋骨。”尘昊头也不回,不咸不淡地冒出了这么一句。对卫涵他可没有对慧娆那么客气。 卫涵只想苦笑,“不是有胆识,是,不知……”卫涵看了看从前面进到车厢里来的慧娆一眼,没有把“死活”两个字说出来,“我以为你这修行之人的嘴不会这么刻薄的。”他这个时候才有时间来处理伤口,他也知道,他流了不少血,“快一点赶回紫云净坛去,最好是在我的血流光之前。” “有这么严重?”慧娆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他的伤口,听到他这句话,吃了一惊。那看起来真的只是个不算严重的擦伤,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在不停地出血,浸在他的白衣上看起来分外的怵目惊心。 “伤口不严重。”听到她的话,卫涵居然抬起头冲她一笑,淡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随着他那一笑,有一种特别的宁静从他清澈的眼里泛起来,看得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只不过,我的体质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一旦流血很不容易止住。”他已经动手封了整条手臂的穴道,但目前看起来作用似乎不大。 “啊!”慧娆有点发愣了,她没想过事情会这么严重,“那要怎么办?”她似乎……做了一件自己一定会后悔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几乎没有受过什么外伤。”卫涵的声音听起来倒不怎么着急,“所以我说先回紫云净坛再说——” “扫叶居里有你的外伤药吗?”前面的尘昊显然一直在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候突然插了句进来。 “没有。”卫涵回答得倒是干净利落。 “没有你回去有什么用!”尘昊回过头斜他一眼。这小子真是被卫祺保护得太过火,简直和白痴没两样了!他勒住缰绳,一个闪身也进了车厢里,“为什么每次我都要遇上你出状况,还非得要救你不可?”尘昊不耐地低语一句,“想要止血的话就别怕痛,现在我只能用野蛮的法子了。” “我去赶车!”慧娆自告奋勇,“快点回紫云净坛没错的,至少金创药一定是有的。”她也不等两个男人回答,已经自己出去了。只听到“驾”的一声,马车居然真的开始前进了。 “忍着点啊!”尘昊一只手运上功力毫不客气地按住他的伤口,一只手利落地从衣服上撕下两条衣带,然后在他手臂的伤口上面一点的位置狠命扎紧——既然伤口自己不能结痂,那就只有阻断血路了。衣带深深地勒进了肉里,而尘昊显然还没有停手的意思,继续地在往上缠。虽然卫涵痛得直皱眉,但也的确是有效果的。出血果然开始缓和了。 “你知道公主有四个护卫吧?干吗这么拼命?”知道他一时死不了,尘昊也就停手在他旁边坐下来,颇有些不以为然地低声问道。这人脑子里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刚才他们追过来我才猜到他们可能是公主的护卫。不过,我也发现公主是故意挑事——她怀疑我。”因为失了不少血,卫涵的脸色稍稍有些发白,但仍然是那样轻尘不惊地笑,“公主很聪明。” “你实在不是个成事的人。心肠太软的人通常早死。好人都不长命,祸害才能遗千年。”他没有卫涵的宽容和看得开。他一直跟着他们,亲眼看见慧娆是怎么惹出这场乱子的。如果换作是他,被慧娆在饭馆里那样一闹,他绝对不是直接点她的哑穴把她拎走,就是干脆扬长而去。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来陪小姑娘玩游戏。 “你不是说我日子不多了吗?就算做了祸害我也活不了千年。”卫涵居然笑得很轻松,“也许她的做法有点过分,但出发点并不过分。而且,我也看得出她后悔了。否则,她不会自愿跑到外面去赶马车的。”在他看来,这位十七公主也就是个机敏、聪慧,但却被人纵容得稍稍有些任性的孩子。 “呵,但愿吧!”被强行阻断血脉的时间不能太长,尘昊开始动手替他解开。有点讥诮地冷笑一声,不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太对劲。从卫涵出现在京城开始,他就对他投入了过多的关注,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不,或许早在卫氏一族看到卫涵和卫祺并肩出现的时候,他的心里刹那间腾起的,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那两个都是风一样清逸,水一样空灵的男子。他们肩上明明都压着沉重的责任,却仍然可以笑得干干净净又无比淡然。他们之间,有一种根本无须言传的默契和感情,像手足,又像是亲密无间的伙伴。 他们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甚至连卫祺身边那个女孩子,也未必能如卫涵一般了解卫祺。他们一直都站在旁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牵引着卫氏一族的一切,辛苦,并且只有彼此才最懂对方的辛苦。 看到他们的那一刻,尘昊忽然间发现,原来,这些他的世界中从未有过,也不可能有的东西,他其实也在内心深处渴望着的。 尘昊很低地叹了口气,更低地说了一句:“卫涵,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很幸运?” 他只是在自语,但卫涵却听到了,并且闭目一笑。 回到扫叶居的时候,子岑看到卫涵那一身的血自然是叫得比杀鸡还恐怖。等到找来大夫处理好卫涵的伤口,已经接近酉时了。 慧娆一直没有说话,就坐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众人围着卫涵团团转。直到锦心提醒她该回宫了,她也就那样一言不发地上了轿。 第八章 “公主——”隔着轿帘观察了她很久,锦心终于开口叫了她一声,“公主在想什么?” “锦心……”慧娆的目光依然直直地落在前面的轿帘上,“我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现在我后悔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低低的,含着淡淡的自责。 “和……卫公子的伤有关?”锦心试探性地猜着。 “鬼丫头,越来越鬼精了。”慧娆这下子回魂了,白了她一眼。 “嘻嘻,那我就是猜对了。”锦心眼珠子转了转,悄声吐舌自语。 这就是她的公主。或许有些娇纵,却绝对不会蛮横。她的身份让她习惯了呼风唤雨,随心所欲。但她往往很快就会自省,也绝对不会吝于承认自己的过错。 慧娆沉默了片刻,然后有点不太确定地问出来:“锦心,你觉得……卫涵是个什么样人?” “卫公子啊……”听到这个问题,锦心侧头想了想,“我跟他接触不深,不算了解他,只知道他长得很出众,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温文尔雅的让人很舒服的味道。像是……泡出了清香,但是又不会烫人的好茶。而且……他看人的时候眼睛特别漂亮,也特别干净,有时候……又好像有点单纯有点呆……” “他并不单纯。或许很多东西他没有经历过,但他绝不单纯。相反的,他极聪明,只是在刻意地给人造成‘单纯’的印象。”听着她的形容,慧娆轻轻地插了一句。 “啊?”锦心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公主的意思是,卫公子其实是个城府很深的人?” “不……也不是……”慧娆思索地垂下眼,“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考虑怎么做对别人的伤害才能降到最低。他是个……好人。比我们在宫里见到的大多数人都要善良得多。” 这个男人有很精致的外表。大多数时候,他身上都带着一种淡然干净得近乎于“优雅”气质。那不是她的皇兄们身上常见的那种环境身份造就出来的后天的“尊贵优雅”,而是一种天生的,骨子里带来的让人很舒服的味道。但有的时候,他又是生动的,生动得很真实,生动得能让你确信这个看起来出尘绝世的男子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的。 他的眼睛很干净,很清澈,但并不代表里面就没有东西。他只是把很多东西都放在你根本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确隐瞒了些什么,但是,你又能很轻易地相信他对任何人都是没有丝毫恶意的…… 这个男人是个谜。在皇室这种勾心斗角的环境中成长,让她对一切控制外的东西充满了本能的不信任。她看不透他,所以才会怀着些许恶意地去试探他。 但是试过之后,她又迷茫了。她发现他身上裹着的谜并不止一层。你撕开上面的,却又会有下一个谜团在等着你。 而最让她震动的,是他抬起头来告诉她“伤口不严重”时候的眼神,那仿佛是一种……极度的包容与恬淡,仿佛在说……“没关系,你对我造成的伤害并不严重,你不用内疚……” 多奇怪?一个那么年轻,那么出众,应该是一直都被人众星拱月般宠着长大的男子,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他是完全无意识地流露出来的,所以才更让她吃惊。 在他的身上,怎么会有那种……如神癨般的……“宽容”与“舍弃”的眼神和笑容?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男人吸引,为了他去探寻,然后,迷茫了。 【第五章】 之后的几天,慧娆让锦心送了一大堆的伤药、补品之类的东西到扫叶居,但她自己却一直没有出现过。因为她必须要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她要知道,自从那天离开扫叶居之后,她的惘然若失究竟从何而来。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情,只是隐隐觉得,扫叶居里,似乎让她遗落了什么。那东西,碰不得,又挣不开,所以她只能暂时阻止自己再进那个地方,或许是要逃避开些什么,抑或是想掩饰些什么。 倒是子岑把那一大堆什么参什么莲之类的东西天天轮换着弄给卫涵吃,用以补回他那天受的“重伤”。搞得卫涵叫苦连天,差点没到紫云净坛外的酒楼里去搭长伙。最后好说歹说,连威胁带劝说,他的一日三餐才算正常了回来。 “公子,你和慧娆公主到底怎么回事啊?”阳光甚好的下午,卫涵靠在软榻上看书,子岑在替他打扫房间。但扫着扫着,这个多舌且好奇心旺盛的侍童就憋不住了,开始对他进行又一轮的疲劳轰炸,“现在宫里好多人在传,说公子和公主……” “怎样?”卫涵抬起眼,那表情的意思是: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公子不要不耐烦嘛——”毕竟侍候他有一段日子了,子岑基本能理解他各种表情的含意了,“现在大家都在好奇,公子和十七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以后会怎样……” 实际上还有宫女太监私下开赌局,赌卫涵到底会成为十七公主“明媒正娶”的驸马,还是“养在深闺”的男宠——十七公主高龄未嫁,驸马的位置虚悬待定;而这位卫公子虽说只是清离上教的一个小小护法,没什么足以匹配公主的家室背景,但人家有一张堪比潘安的好相貌啊!反正皇家什么也不缺,谁能肯定一向以特立独行闻名的慧娆公主不会做点出乎大家预料的事呢? 反正,等着看后续发展的人绝对不少。 卫涵知道是那天慧娆替他解围惹出来的,这种流言他无所谓,但对于慧娆,皇家的人面子应该看得挺重的吧?她会不会有些困扰? “子岑,你以前是侍候谁的?”卫涵放下书,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啊?”子岑一时没适应过来话题的突然转变,呆呆地回了一句,“侍候掌教的。” “在他面前你也这么聒噪,什么都要问?”卫涵挑眉。 “不……不是啦,公子别生气嘛!”子岑顿时听懂他的潜台词了,“我……我不是想管公子的事,也不是像别人那样想看热闹,我是关心公子嘛……”说到后来,反而有几分委屈了,“以前侍候掌教,我觉得我就是下人,什么都不能问,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可是侍候公子不一样啊……我喜欢公子,喜欢看到公子好……公子和慧娆公主真的很般配嘛……” “般配?”卫涵看着他万般委屈的表情,似笑非笑,“谁告诉你我和慧娆公主是一对的?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是很不爱说话的,可现在话多了十倍不止。” “那是因为——公子是好人。”说到这个,子岑倒是立刻吐吐舌头笑了起来,“公子脾气好,又好说话,我会怕掌教,可是一点也不怕公子。对着公子就像对着自家的大哥,哪有人对着自己的家人还这么拘束的啊!” “哦……”卫涵承教地点点头,“原来是因为我好说话,好欺负。” “没……没有啦,”子岑继续笑嘻嘻,“是公子人好。”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在卫涵面前特别放肆。卫涵身上有一种和这个静如一潭死水的紫云净坛完全相反的温暖气质。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恬淡的优雅和真实。子岑第一次给他奉茶,看着他抬起头来淡淡一笑的时候,突然就隐隐觉得,他笑起来好温暖、好舒服,能被派来侍候这位公子真好。 他是真的很喜欢公子,喜欢看着他笑,听着他语气淡淡的问话,甚至被他骂上两句都无所谓。只要扫叶居有公子,似乎……紫云净坛就不那么静得像一潭死水。所以,他也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开朗起来,一天一天地聒噪起来。 其实不只是他,最近,掌教不也有意无意地老往扫叶居跑吗?嘻! “你在傻笑什么?”卫涵歪着头有意思地看着他站在原地发傻。 “没有。我在想,我能来侍候公子真好!”一脸的没心没肺。 倒是卫涵被他的话逗笑了,“是吗?我以前可没做过人家的公子。原来我还算合格啊?” “嗯。”很用力地点头,并且突发奇想,“要不,公子,我一辈子跟着你吧!你在这里我就在扫叶居侍候你,你若要走也带着我走好不好?” “傻话。”卫涵习惯性地笑笑,不置可否。 “哦,对了,”终于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了,“公子,时辰差不多了,轿子应该已经在外面等着接你进宫了。” “是吗?”卫涵有些无奈地站起来,伸个懒腰,“皇上兴致倒好。没事把我这个闲人招进宫里去做什么?”虽是问句,但他其实只是在自言自语。 第九章 “公子要换件衣服吗?”子岑老是觉得他家公子每次进宫都太随便了,像是去逛自家的后花园似的,“皇上会召见公子,说明皇上喜欢公子啊!就像慧娆公主……”最后四个字是压低声音悄悄说的。 “小鬼,你想的倒都是好事。”卫涵淡笑着斜他一眼,“皇上若只会像你那样想,他就不是皇上了。呵,只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啊?”子岑一脸没听懂的疑惑,“什么公?” “没什么,一个非常会做菜的厨子。我去宫里看看皇上有没有把他请来掌勺。”他说完,拍拍子岑的肩,便径直出去了。 陪皇上吃饭,其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卫涵面前摆着满桌异香扑鼻,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珍馐佳肴,他却在看着一个青瓷莲花碗外沿的花纹发呆。 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当你在一堆青菜萝卜里头看见一盘红烧肉,会垂涎三尺,直想要一个饿虎扑食扑过去;但当你眼前的桌上被塞满了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杯盘碗盏,有一堆琐碎的规矩,还有人在不停地换上撤下的时候,那食欲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光看着就饱了。 皇上到底说了些什么,其实他也没听太清。他只是垂下眼不着痕迹地看着湿了一片的右手衣袖,从开席他一直滴酒不沾,最后皇上居然举杯相邀。当然,这杯酒全部落在了袖子里。 这下,皇上该放心了吧? 坐在回扫叶居的轿子上,他嘴角一勾,带起淡淡的笑意。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在远远的地方响起来。路过几座大宅的时候,还能听到悠扬轻缓的丝竹之声,和女子柔媚入骨的轻笑。 呵,这才是谷外的世界啊……尔虞我诈,每个人都在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人生,贵如天子如此,贱如小民亦如此,的确是精彩纷呈。可是,也少了他生长的那个山谷里,那座高山上的那种浸透人灵魂的平静祥和。 那里的那群人…… 他伸手撩开轿旁小窗的垂帘,看着夜幕下的颗颗繁星,想起了那个三人同饮,摘星星,捉萤火虫的夜晚。他们怎么样了?谷里现在的情形又是如何了? 他的离开,是不是让他们一片愤怒的哗然,痛心疾首地唾弃着他的背叛? 不知不觉地抓紧胸前的衣服,他无奈地苦笑。 祺啊,你真的给了我一件好艰难的差事啊!叹口气,他开始仔细回想目前见过的宫里各宫殿的位置,和禁卫军排布的大致情况。 时间太过紧迫,多一刻都是危险,也许,他该放开手去试试了—— “回来了?”回到扫叶居的时候,尘昊居然又在黑暗中等着他。 “回来了。”他也不停,甚至没有看尘昊一眼,和他擦肩而过然后直接往房间走去。 “等等。”倒是尘昊一把拉住了他。像是在他身上嗅到了什么,又仔细闻了闻,然后拉起他的衣袖看到了那一片湿,用手指捻了一下放到鼻子前面,眼里瞬间充满了兴味,“秋草。宫里秘制的慢性毒药,中了这种毒的人,就像秋天的荒草,只能慢慢地枯死。服下之后,人会如同患上重病,最长两月,慢慢虚脱而死,查不出任何病因。” 卫涵微怔了怔,然后皱皱眉,随即便淡淡地一笑,“你知道得还真清楚。” “宫里死在这种毒药之下的人不下十来位,但大多都是妃嫔们在用,对付的多半是荣宠相争的对手,或是一夜承恩就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宫女。皇上自己却从来没用过,你也算是首开先河了。”尘昊也勾了勾唇角,露出的笑意却有几分讥诮和残酷的味道。 “所以,皇上也应该对我放心得很了。”卫涵也捻了捻那湿透的衣袖,垂下眼低声自语。 “我猜皇上原本是没有这心思的。但自从你进宫之后闹得满城风雨,动静实在太大了,连十七公主都被搅了进来。他大概觉得你太难掌控,所以就先下手为强。不过,皇上既然敢在你身上下这种毒,至少说明天远多半给了他什么保证。不论你要做什么,如果过了这个期限,恐怕都会来不及了。” “我知道。”卫涵又转身向房间走去了。他今晚对尘昊显得特别的冷淡,“我先休息了,你回去吧。” 尘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对着已然熄灯的窗户淡淡地说:“我自然是该回去了。不过,宫里的禁卫军交班的时间是三个时辰一次。这个时候,往往是他们最放松、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你什么都没说过,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今晚要干什么也不关你的事。”顿了顿,卫涵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尘昊眼里有奇异的光芒一闪,原本靠着院门的身子缓缓站直了,“不过,就算钻了这个空子,凭你的武功也很危险。” “那也是我的事,你回去吧。”依旧是那样淡淡的。 这小子……尘昊忽然发现自己开始有点佩服他。这个人,究竟是太聪明,确信自己一定能办到,还是个疯子?他去以身犯险的时候,就真的不会有一丝犹豫吗? 他转过身,当作自己不知道卫涵房间的窗户中飞出了一个黑影。原本想要回去睡觉的,但站了片刻,最后还是重新走进院子里坐了下来。 这世上这种疯子还真不多见,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所以,他才会在这里等着那个疯子回来。 第二天,整个皇宫闹得沸沸扬扬,说前一天晚上出了刺客,有黑衣蒙面人夜闯禁宫,在御书房前被拦了下来。但最终还是没有抓到人,让刺客跑了。当天整个皇宫全面封锁,一殿一房地排查,却仍然什么都没有搜到。 但开禁的第二天,慧娆的轿子就又行进在去往紫云净坛的路上了。一路上,她始终带着奇特的笑意回想着几天之前她和皇上的对话。 “听说你最近和卫涵走得很近?”皇上苍老的声音不温不火的,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淡威慑力。 “哦?原来这些话居然已经传到父皇耳朵里了。”慧娆眨眨眼,不动声色地露出一脸乖乖女儿的可爱笑容,打算蒙混过去。 “你大言不惭地对外宣称你们是‘旧识’,现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父皇怎么会不知道?”皇上难得慈爱地微笑着,看着慧娆“无邪”的笑脸,却意有所指。 慧娆的目光没由来地一闪,忽然正色了,“原来,父皇是很清楚他的身份来历的。所以知道我们之前一定不认识吧?” “不错。”皇上赞许地垂下眼,“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他出现在宫中是有特殊原因的。”在这个聪慧的女儿面前,他不打算隐瞒什么。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慧娆的不动声色下面有怎样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心思,“他不是一般人,对父皇来说也有很特别的意义和作用。所以,慧娆,不要太接近他。” “不要接近他?” “对,离他远一点。你可以挑上全天下所有的男子,唯独他不行。虽然父皇也知道卫涵实在是个会让小姑娘看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的男人,但是朕更相信,朕的十七公主是不同于其他女子的,是吗?”语气是慈爱的。但慈爱的背后,却是不容辩驳的绝对权威,所要求的只有服从。 “哦。”慧娆的眼光慢慢移到座位右边的朱雀铜灯上,轻轻地应了一声,无声地点了点头。她既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哦”的意思只是这些话她听到了。她抬起头来看向皇上,突然不再笑得一脸天真无邪,而是变得无比的淡雅,恢复成人们心目中的“公主”该有的那种样子,淡雅得连皇上都看不出破绽。 她没有立刻答应,但她一定会去思考。皇上笃定地转过身,知道自己不用再提点了。他很了解这个女儿,知道她的智慧足够让她很好地做出取舍。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慧娆面对的是卫涵,一个生平第一次让她迷茫到近于惶恐的男人。 命运究竟会在什么地方转弯,也许真的没有人能够知道。 原本她以为,卫涵进宫来是另有目的的,虽然觉得他似乎并没有恶意,但肯定不像对外说的什么“清离上教的新护法”。但现在她突然发现,卫涵的来历和背景,皇上是一清二楚的。甚至……他进宫来也许就是得到皇上的首肯的。这两个人,似乎在相互利用着,皇上想从卫涵那里得到些什么,卫涵也想从皇上那里获取些什么。 第十章 他们之间像是在玩一个无声无息地进行着,但是很有意思的游戏。 她已经忘了,她之前是在刻意回避卫涵的。她现在只好奇他和皇上之间究竟在进行着怎样的游戏。 虽然她并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对他们的游戏感兴趣,或是,对卫涵这个人感兴趣。 她和锦心走进扫叶居的时候,卫涵正在坐在檐下的躺椅里,身上盖着薄被,看样子正在午后假寐。 “好会享受啊!”慧娆抿着嘴轻轻一笑,虽然在说笑,但声音却仍然压得很低,看来也是不想惊醒他。 “嘻,卫公子睡着的样子也很好看。”锦心也跟着放低声音,笑了一声。 “花痴丫头,除了他的脸你能不能看点其他地方?”慧娆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谁看他都是先看他的脸啊!好看嘛!”锦心丝毫不为自己的肤浅觉得惭愧。 “公子——”但正在这时候,两个人都刻意保持的安静被一个拔高的嗓门打破了。子岑托着一个碗从外面走进来,一边走还一边不停低头吹着碗里的东西,“公子,起来吃药了!” 抬起头来猛然间见到院子里的慧娆和锦心,大吃了一惊,“公主?”急忙想要跪下行礼,却又害怕碗里的药会洒出去,只能站在那里左右为难。 慧娆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行礼了,“吃药?”她注意到的是这句。 “哦,啊!公子病了好几天了,也一直没见好。今天上午我请了‘惠民堂’的吴大夫来瞧了,刚煎好药。”紫云净坛的规矩很严,除了厨房其他地方不许生火,所以才害他煎个药还得大老远跑到大厨房去。 “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前几日我还在宫里看见过他,明明还好好的。” “就是那天进宫回来之后就病了。”子岑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大夫说公子的身体先天的底子太差,以后还麻烦得很呢!” “那是大夫夸大其词了,我二十几年不都这么过来的?”卫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看到面前站着三个人,一掀被子站了起来。 “胡说。”子岑有些着急地放下药,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瞧,还烧着呢!都三天了还没退下来。 “子岑你去给他拿件外衣来。”慧娆见他浑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吩咐子岑道,“这样衣服也不添一件就起来,更容易受风寒。”她也走过来,自自然然地伸出手去试了试他的额头,又回手摸了摸自己的,“是有些发热,究竟是怎么了?” “我先天的体质不好,带着一点无关紧要的宿疾。偶尔发作起来就会这样,不碍事的。”卫涵倒是笑得和平时一模一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虚弱或是不适,“公主请进花厅说话。” “先天的?”锦心在后面插口,“要不,哪天召御医来给卫公子瞧瞧,先天若是不足,靠后来的温补或许可以补回来的。”卫涵回头看她一眼,笑一笑,却不置可否。 “你真的不要紧?”慧娆却并不往花厅里走,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不要紧。”卫涵摇摇头。 “那好,喝了药,添件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出了紫云净坛,他们就这样不疾不徐地缓步而行。一路上慧娆不说话,卫涵也就不搭腔,两个人之间似乎弥漫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默。 “你还真是沉得住气。看来跟你比不说话一定会输的。”终于,慧娆开口打破了沉默,偏着头去看他。目光转了一圈,却落到了他的手臂上,“你的伤,好了吗?” “早就好了。那不过是一点小伤,不用挂心。”他淡淡地微笑,像是一点也不意外她会这么问。 慧娆眨眨眼,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表情,突然很想欣赏一下他大吃一惊的样子,“那,你知道那天我是故意惹事的吗?”不打算再拐弯抹角,直接问出来。 “我知道。”但真的吃惊的却仍然是慧娆。卫涵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就这么平平稳稳地回了她三个字。 “你……”她一下子顿住脚步,第二次不认识似的打量这个人,“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觉得我来历不明,想摸清我的底。”他不笑了,但眼神和语气都宁静无比,一点也没有责怪或者怨忿的意思。而且,绝不是装出来的。 “我故意让你去涉险,想办法试探你,还害你受了伤,你一点也不介意?”她像看怪物那样看着他,再一次发现自己一点也弄不明白这男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么,公主希望我有什么反应?”他脸上终于出现了第二种表情,仿佛有些失笑。 “我希望你,有一点反应。比如说,不开心,生气之类的。你这种无波无浪的淡淡表情,看似随和,其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我希望能看见真实的你,真实的反应……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公主或是陌生人。如果因为我那天的行为让你觉得应该对我敬而远之的话,我道歉。”这一大段话像是在脑子里盘旋了很久般地脱口而出。说出来之后,慧娆自己都愣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轻松和欣喜。 卫涵也怔住了,为这位公主的敏锐而震惊。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初见时他的确是对慧娆有好感的。但之后发生的事,让他下意识地与这位聪慧惊人的公主疏远了起来。他的确没有怪过慧娆,但并不代表他就会愿意被人捉弄试探。可是,这位公主居然可以屈尊降贵地和他说出这番话! “公主……”他转过身面对她,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开口。 但这种场景片刻间就被远处的一声惊喝打破了。 “哇!这狗哪里来的?怎么在大路上横冲直撞?” 卫涵和慧娆同时转过头,正好看见远处一条大黑狗一跃而起跳过两个挡住它去路的人的头顶—— “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要碰上这样的事?”对看一眼,心里瞬间冒出了同一个猜想。然后远处传来一个粗犷的男声立即证实了他们的想法。 “黑子,跑什么?发现什么了?” “快跑!”两个人再次同时开口。 慧娆是觉得好玩多过害怕的。反正她的四大护卫随时都在身边,就算真被追到也就不过当街发生一场四对一的大混战。而卫涵却是没有她那种心情的,他不想惹麻烦。 左看右看,二话不说拉着慧娆直接闪进了道旁一家颇大的酒楼,并且直冲后堂。也不顾小二的喝声与意图阻拦。 “后门在哪里?”慧娆立即领会到他要干什么了。一锭银子扔到了柜台。 掌柜的眼前一亮,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十倍,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小二,带这两位客官进后堂!” 在被卫涵拉进后堂之前,慧娆还不忘回头吩咐:“要是有人来问,就说我们没来过!” 从酒楼的后堂穿出后门,卫涵正想带着她开溜,却突然吸了几下鼻子,顿住了脚步,“这是什么?好浓的香味。” “隔壁,”慧娆也用力地嗅了几下,“隔壁大概卖胭脂花粉的。后面这间好像是仓库。” “那好,老天爷救命!我们进去。”二话不说,卫涵直接跳过墙把她拉进了屋里。这里果然是间胭脂店的货仓,里面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胭脂水粉、香料、做原料的干花,还有各种盛装的大小盒子,整间屋子挤得满满的,两个人进去关上门刚好只能转个身,几乎是动弹不得。 “啊嚏!”慧娆一进去就开始打喷嚏,捂着口鼻抵在门板上,像是遇到了什么毒蛇猛兽。 “怎么了?”卫涵转过身奇怪地看着她,“不喜欢这里吗?这里对我们来说最安全,狗的鼻子都不见得能找来。” “不是……啊嚏……我自小闻到这些东西就会打喷嚏、流眼泪……”她揉揉鼻子,果然瞬间鼻尖就红彤彤,并且开始眼泪汪汪起来。 他像是吃了一惊,“公主若是受不了的话,我们还是出去吧?”他没想到她会有这种毛病。 “不用。”慧娆再次吸吸鼻子,伸手一把拉过他,把他拽到面前,“你身上的味道我闻着没事,你过来——” “我……”这下他连反对都没用了,直接被强行来了个“温香软玉抱满怀”。慧娆倒是大方得很,一把勾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觉得周围浓得呛人的香味淡去一点点了。 “公主,你还好吗?”他不能动,也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动,只能这样让她抱着。看起来这方法似乎有一定作用,慧娆虽然还在不停地吸着鼻子,但至少没有再打喷嚏了。 第十一章 “还好。不过你的衣服完了,我的眼泪鼻涕都蹭上去了。”慧娆鼻音重重地回答。 “没事就好。衣服脏了可以洗。”他好像松了一口气,似乎还笑了笑,伸手安慰小孩子似的抚了抚她的长发。 手掠过她后颈的时候,有股暖流顺着肌肤渗进了她的身体。慧娆忽然间意识到,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偎进一个男人的怀里。并且,偎得如此自然,就好像这个动作早已在她的脑海里演练过无数遍了。 她生平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这么接近。这个男人……有一身萦绕不去的淡淡香味,有很温柔的手和笑容。被她抱住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持续的低烧,他整个身体隔着衣服透过来一种若有若无的温暖,让人觉得靠在他怀里,很平静、很放松,很想要……带着甜笑倚着他睡去…… 对了,他一直在发烧。突然又想起了这件事,伸手去摸摸他的额头,“你好像还在发烧。子岑说有好几天了。我不该拉你出来的。”关心的话脱口而出,之前理直气壮拖人出门的行为此刻一下子化成了懊恼。 “明天吧,大概就会好了。”他不在意地微笑一下,“我常这样的,无甚大碍。” 她偏着头,双手揽住他的腰,踮起脚,“把头低下来。” “嗯?”他给出了一个询问的眼光,但仍然依言低头。 她把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是比我的烫……”距离忽然拉得如此之近,两个人的气息相触,她的体香和他身上的淡香融合在一起,交织出一种异样的旖旎暧昧。卫涵全身微微一震,一下子抬起头来。 慧绕也怔了怔,像是从某种情绪中清醒了,但又更像是掉入了另一种情绪里—— 她低下头,闭上眼呼吸充盈着他身上香味的空气,一口接一口,然后不知不觉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她,想要天天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她突然发现自己很想要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极其干净的,从他的外表,到他的香味、他的笑容。他并不单纯,甚至根本是复杂的。但他从里外,包括灵魂,似乎都是绝对干净的。尤其是像她这样在尔虞我诈的宫闱中长大的人,看着他那一身的干净,甚至会觉得他不可亵渎得近乎神圣。 可是,他也不是总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当他被那群女人追得想要落荒而逃,当他一脸尴尬地告诉她他没带银子,当他拉着她被一条狗追得狼狈不堪的时候,她又觉得,他有点傻。并且傻得让人觉得他很可爱,很想会心一笑。 她从小到大,喜欢过很多东西,也占有过很多东西。但——第一次,她想要一个男人,想要占有他,也想要被他占有。一个像是很聪明,又像是很笨,武功很三脚猫,似乎身体还不大好的男人。 她想要保护他,保护他一身不沾染尘世的干净,保护他偶尔露出笨笨的那一面的时候别被人欺负了去;但同时,她也觉得他身上那唯一不会让她打喷嚏的香味,以及抚摸她头发时候的温柔和温暖,是能够带给她安心的感觉的。甚至,是能够好好保护她的。 也许,她喜欢这个男人有千千万万的理由;也许,她喜欢这个男人根本是毫无道理的。 但此刻,她却只是再清晰不过地觉得,她或许命中注定要和这个男人有一段际遇。大概从第一次见面起,当她对着那张让整个皇宫都大为惊艳的面孔含笑举杯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爱上他了。 “卫涵,”有些话,忽然地滑落到了嘴边,“你娶我好不好?”抬起头来,看到预料之中的瞠目结舌。他的表情不算太离谱,只是微张着嘴,连续开合了几次,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整个人完全僵住了。 他做梦都没想过,会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突如其来地被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求婚。 “一、二、三……”她好笑地看着他有点蠢的惊讶面孔,很开心自己终于毁了他绝世美男的形象,“算了,过期作废。等以后吧。以后,我一定会让你自己开口求我嫁给你。”她慧黠,又颇有深意地一笑。 “超凡绝俗的卫公子,你总有一天会变成我的驸马的。”她低低地,像是保证,又像是恐吓般地宣布。 【第六章】 你总有一天会变成我的驸马的。好笃定好轻松的一句话。 提在手上的笔不知不觉地顿住了。卫涵缓缓搁下笔,摇着头意义不明地笑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开心、是烦恼,还是纯粹的惊讶。 伸手摸摸他那张脸,如果说以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外表究竟能惹来怎样的麻烦和关注的话,那么现在他完全清楚了。 驸马?这位慧娆公主对这个词看待得就是如此简单与轻率吗?对一个相处不足两个月,甚至连交往都谈不上深入的男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认定了? 他甚至觉得,慧娆对他的喜欢更多的是来自他的外表。那几乎就是一种毫无道理的迷恋,是完全非理性的。 但却也是绝对狂热的。他低低地苦笑一声。 从那天之后,慧娆成了紫云净坛的常客,甚至,可是说是每天必到的。她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几乎都耗在了扫叶居。不一定要和他多亲昵或是要做些什么,只要能见到他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似乎就是开心的。在院子里下下棋,偶尔兴致来的时候玩玩作诗联句,高兴的时候她也会弹上两曲给他听。除了只有他们俩知道的那番话之外,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但任谁都能够看出的却是,她的目光的确是日益频繁地投注在他身上的。 其实他并不清楚,除了在她们眼里看来尚可的外表,他身上究竟还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慧娆对他是毫无疑问的,但他却从未曾开口答应和表示过什么。而可耻的是,他也从来没有直接拒绝过。 他,有他要做的事。而慧娆,也许正是他迈开下一步的一枚牢固的基石。他不想骗她,更不想利用她。但良心和理智挣扎的时候,似乎谁也没能占到上风。所以,他也就这么对慧娆若即若离着。从不主动表示什么,但也没有拂逆过她什么。她乐于接近他,他就让她接近;她说喜欢他,那就,让她喜欢吧。 至于其他的,他总是刻意地忽略,不去深想。他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只是身不由己而已。他总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一片枫叶随风飘落到他身前的纸上,纵横的叶脉,很像他无比纷乱,却又连挣扎都无力的心绪。 “公子,参茶,趁热喝一点好不好?”子岑端着茶小心翼翼地走进亭子来,像是害怕惊扰到他了。 “放着吧。”他没有抬头,只挥了挥手。 “公子——”子岑不高兴地抿了抿嘴,径自把参茶放到他面前,“我看着你喝了再走。” “咦?你现在是越来越有主意了,对我也越来越不客气了。”他偏过头,好笑地看着子岑,“过两天是不是该我叫你公子了?”虽然是责怪的语气,但他其实只是在开玩笑。 出乎意料的,子岑没有一贯不满的惊叫,只是有些倔强地看着他,参茶也不肯端开,却始终不说话。 “怎么了?”卫涵终于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了。收起了笑脸,温言问出来。 “公子,这半个月,你比刚到京城的时候瘦了。”因为十七公主的缘故,这段日子公子成了很多人羡慕的话题人物。而事实上,公子也确实常和公主出双入对,似乎情投意合得很。 但只有他这个天天陪伴公子左右的人才知道,事实不是那样的。 公子面对公主时候,言行如常,一如既往地谈笑风生。但每当他自己一人独处的时候,他却往往异乎寻常的沉默。甚至偶尔,子岑还能在他脸上捕捉到一种奇怪的眼神,一种近似于“自厌”的眼神。 这半个月,公子消瘦了。虽然并不明显,但确实是瘦了。他那所谓的“无关紧要的宿疾”,似乎也发作得频繁了起来。不长的日子,看起来一如以前的公子身上,有了一些让人担心的细微变化。 他总是隐隐觉得,公子心里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而且,那个结,和慧娆公主有关。 他是看人脸色长大的。公子的情绪起伏向来不大,但也不会刻意地隐藏,只要仔细去观察,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公子,是在为了慧娆公主的垂青而烦恼吗?公子不喜欢公主? 第十二章 “最近这段日子,我的一日三餐都快给你弄成十全大补了。再这么下去,你会把我补成大胖子的。而且,这个参茶我也喝不惯,你还是饶了我吧!”卫涵第一百零一次地告饶着。 “公子……”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吗?再这么下去,你只会搞坏自己的身体,弄得我干着急干担心的……哎呀!我现在已经担心得要死了!”说到最后懊恼地跺着脚。 “为什么这么说?”卫涵一怔,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我心里在想什么,全部都能从这张脸上看出来吗?”那故意做出来的愣愣表情瞬间又变作了他熟悉的公子。子岑本来满肚子的话飞了个精光,忽然间只想笑了。 “公子最会转移话题了。”笑归笑,还是不忘拆穿他家老奸巨猾的公子,“不够聪明的人只能让公子引着话题跑。” “好了,我知道你关心我。”见逗笑了他,卫涵也轻轻一笑,“我最近常生病只是因为不适应京城的水土而已,你想太多了。至于你弄的这些汤汤水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体质和一般人不一样,吃了这些东西不但没有帮助,或许还会起反作用的?我可不是故意在自暴自弃不想活了,等着我去做的事还多着呢。你家公子可没这么想不开。” “说我哪里说得过公子啊。”子岑撇撇嘴,挑眉挑眼没好气地看他,“公子的确是从没跟我说过。我只知道,这半个月以来,你的身体变差了。”这就是他担心的原因。卫涵自己是从来不拿他的病当一回事的。但是子岑因为他频繁地发烧而拽住大夫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后,从那一大堆似懂非懂的解释中唯一抓到的重点是——卫涵的病绝对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不想听我唠叨,就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的身体才会好一点?” “我哪里知道——”谁知卫涵无辜地两手一摊,“你看我像是那种弱不禁风,身体虚弱的人吗?再说,以前都是家里有照顾我,该吃什么该用什么所有人都会替我安排好。除了按时吃药以外,我也不知道究竟还要怎样做。” “你看起来不像,并不代表你就真的不是!”卫岑差点没被他那一脸无辜的表情气得吼出来,“没见过你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你是个病人!病人你懂不懂啊!请来的大夫都说你的病麻烦着呢!人家不是说什么久病成良医的吗?怎么到了你这里只有一问三不知?” “这不就结了。那你去问给我看病的大夫吧!别来问我,我又不是大夫。”卫涵心情很好地逗着他东拉西扯。 “公子!”子岑挫败地低叫。他的这位公子简直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就这么一张笑脸和你周旋到底,“哼!算了,总有制得住你的人。公主来了我让公主想办法去。”手脚利落地端起那杯尚未动过的参茶,转过身之时还在不甘心地嘀咕,“公子的家里人也真是的,怎么放你一个病人出来乱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步渐行渐远,也未曾回头。所以他也不知道,听到他最后的那句话,卫涵的目光瞬间变幻了一下。他定定看着子岑的背影,半晌以后,才低首谁也看不懂地笑笑,“不是他们放我出来,是我要出来的。这也许……是我这辈子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目光转到亭外红得像是快要燃烧起来的枫林,他唇边浮上一抹同样难懂的浅笑,缓缓闭上了眼,“可是,我却不知道,我究竟做不做得到呢……” “我来得好像并不是时候。”让他重新睁开眼的,是尘昊一贯冷冰冰的语调。 “不管来得是不是时候,反正你都已经来了。”他看向院门口,笑着对上那张永远不会有第二种表情的脸。 “要找个你这个扫叶居空出来的时候还真不容易。我正在猜,上次半夜摸进宫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你会一筹莫展呢。却没想到,原来已经有人自动来给你搭桥了。” 卫涵挑挑眉,看着他不说话了。 尘昊一笑,“不用担心,我进扫叶居之前都会布下结界的。这院子里此刻只有我们俩。或者……”他唇边的笑容冷锐起来,“你只是不想听到我的某些话?” 卫涵还是那样看着他,只是变换了一下姿势,“你这个人,太聪明,又尖锐得浑身是刺,总想抓住别人的一切弱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时候真的很可怕?” “我会当作你是在夸奖我。”尘昊也走进亭子来坐下,“不过我倒认为,我们现在来谈谈你的事比较实际。我想子岑很快会回来的。” “我的事?” 尘昊的手指轻轻地叩了两下桌面,“慧娆公主。” “我的事和她没有关系。”像被针刺到似的,这句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没有关系?”尘昊冷然的目光落到他脸上,“你接下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上她了,所以这些日子才和她频繁接触的吧?” 无言,卫涵没有开口。他也明白他的行为已经开始脱离掌控,往自己最唾弃的那个方向行进了。但,他不想这样,真的不想! “慧娆是条送上门来的捷径。怎么?你既想成事,又想做圣人,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尘昊斜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只是希望不要伤害到不应当伤害的人。”像是在说给尘昊听,却又更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卫涵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忽然间觉得自己很虚伪。 “呵,究竟是你太天真还是卫祺替你构筑的那个世界太美好了?你没见过血腥和残酷,他却是亲眼见过的。这个世间最原始的组成力量就是黑暗的力量……光明、美好,这些东西都只是黑暗中的点缀而已。这世道就是人吃人。想要爬到自己想到的地方,除了踩着下面的人的头,别无他法——不管,你愿不愿意。”尘昊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调特别慢,目光慢慢调到枫林深处红与灰交错散乱的光影中,声音异常空茫,而又显得冷厉。 “谁也没有义务要被我当作棋子。我也不愿意走这种捷径。”卫涵的声音忽然急促了起来。看着尘昊的眼睛,仍然像是掩耳盗铃般地在说服自己坚持着。 “哈,”尘昊残酷地冷笑,笑得眼里泛出些许狂暴,像头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你的良心在告诉你不要这样做,但你的理智和现实,已经背叛了你的心了,不是吗?”他似乎很痛恨卫涵身上的某些东西,所以很乐意将这些全部摧毁。冷冷的语气里有嗜血的快感。 是的,他不想看到卫涵身上的那些所谓的“善良”、“美好”,甚至是邪恶地很想亲眼看着这些东西从卫涵身上消失。因为他不可能拥有,也不屑于拥有,所以就只想要毁灭! 卫涵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他不知不觉地蹙着眉,静默地看着他那一瞬间的奇异表情,忽然觉得自己窥见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颜色——那一是片无边无际,绵延不绝的灰暗。仿佛是从他生命的最初便产生,还将永无止境地渗透下去。 这是一种完全没有希望的颜色,但,却还不至于绝望。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的渴望…… “你并不是不相信很多东西。你只是不想亲眼去看到。你的世界里从来就不存在这些东西,所以你其实本能地向往着,却又不愿意相信这些真的存在着——”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但他就是说了出来。顿了一下,他才异常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你不想觉得自己很可怜。你在说服自己,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么黑暗,你所学习和经历过的——全都没有错。” 尘昊的表情突然凝住了,几乎是全身一震。他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地泛起刀锋般的光芒,双手的拳头缓缓握紧,指甲深深地刺入了肉里。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卫涵,冰冷的目光就那样定在了他的脸上。 很久之后,尘昊用一种飘飘忽忽、清清淡淡的声音问了他一句:“你是相信美好圆满的人,你也是在美好圆满中长大的人,是吧?” 连卫涵都没有料到,他还能如此冷静地吐出这几个字。他以为他心底压抑很久的什么东西会在那一瞬间完全爆发! “我宁愿这样相信!”也是很久之后,卫涵重重地回答。 “很好,你知道,现在你面前有几条路可以选吗?”尘昊依旧用那种奇怪的语气问了他一句。 第十三章 卫涵不再说话,静候着他的下文。只是看着他的眼神里,盛满的居然是很刻意的同情和……怜悯。 尘昊忽然像被人扒开了身上隐藏的伤口,并且在上面重重地打了一鞭子。他“腾”地站起来,眼里居然聚起了骇人的杀意,“你想当圣人是吗?我告诉你,你现在有哪两条路可选,第一,利用慧娆,和她成亲之后堂堂正正地进宫,你可以找到你要的东西,完成你要完成的事。” 他俯下身,又像上次谈起天远的时候那样,露出了那种充满了恶意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至于第二,知道现在你们卫氏一族里是什么状况吗?天远并没有捞到丝毫的便宜,并且和卫祺一直僵持着。所以第二个方法,就是让皇上觉得你不可或缺,必须要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是来京城投靠皇上的,目的是‘卫氏一族斗不过天远,为了保护卫祺’。可卫氏一族一旦占了上风,你就反过来成为了皇上要挟卫祺最有利的武器!按照你的‘圣人’标准,落到这种境地的人应该要做什么?只有你让皇上相信你想要走这一步,他才有可能破例把你留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 他继续冷笑,笑得人心里发寒,“听懂我的话了吗?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踩着别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赌!卫涵,不要对我露出那种悲悯众生似的眼神,你不配!等你真的够资格的时候再来可怜我!”最后一句话,他终于失控地吼了出来。余音消失前,他的人便已消失在了扫叶居。不是走出去,也不是冲出去,而是利用法术瞬间在原地消失的。 尘昊是真的被他的话激得失控了! 卫涵看着面前刹那间空掉的座位,忽然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抬起一只手掩住脸,疲倦地闭上了眼。 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两个人在互相踩踏对方的伤口,互相攻击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吗?他几时学会了用这么荒唐这么恶毒的手段来伪装自己?他变成怎样的人了? 思绪沉淀下来,心头涌上的却是一阵纷繁的烦乱与浮躁,他究竟把自己卷进了怎样的漩涡中! “卫公子。”被叫的人似乎没有反应,于是又提高音量再叫了一声:“卫公子?” “干什么?”他霍然抬头,向来平稳淡然的语气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烦躁的不耐。 来人似乎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是……皇上要公子即刻进宫一趟……” “皇上……”他站起身,两只手一起捂住了脸。老天,现在的情形还不够混乱吗?究竟还要演变成怎样? “卫公子,你身体不舒服吗?”他看起来脸色不大对,很累的样子。 “没有。”听到这句话,卫涵抬起了头,深吸一口气跨下台阶,“马上替我备轿。这里的东西一会儿子岑过来让他收拾好。” 尘昊居住的静念阁内,一直有什么断断续续的响动传出。所有人都听到了,却没有人敢进去察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尘昊忽然打开门奔了出来,抓住一个弟子的衣领有些失控地高声问出来:“卫涵人呢?” “皇上召见卫公子……他进宫去了……”被他提着衣领的弟子几乎不能成言。掌教和国师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且阴沉的人,很少会有这种失控的时候。而且,掌教双手的掌沿都伤痕满布、鲜血淋漓,从他身后未关的院门里,还能看到满院歪歪倒倒被他拦腰劈断的树木!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看掌教的样子,他不会是想……冲出去杀了卫公子吧?! “进宫!那个白痴!今天皇上去西山行宫了,怎么可能召他进宫!那个混账小子一定碰上大麻烦了!”放开那个弟子,重新转过身往门内走去,一只手却在衣袖里不停地掐算着。 他在那个混小子身上下了玄心灵符,短距离内可以感知他的吉凶。果然现在就有反应了!但还好,手指在某处指节停了下来,他不自觉地吁出一口气,有惊无险。 这死小子最好能活着回来……他咬着牙,狠狠地、又有些不甘心地想着,就算要死也要是自己亲手掐死他! 出紫云净坛的大门不久,卫涵就知道不对了。轿子出门之后悄悄地由御街转进了一条小巷。 他把轿帘撩开一条缝,警觉地观察着几个轿夫。某个轿夫的腰间的衣襟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唔,金制腰牌,大内侍卫?给他抬轿的居然是四个大内侍卫? 会是慧娆吗?但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并不是她。并且,他似乎本能地嗅到了些许危险的味道。会是谁呢? 轿子又转进了一条小巷之后,忽然自行落了下来。卫涵心里一凛,从轿帘的缝隙中看着两个瞬间欺近的人影,知道后面也同样有两个人—— 一道白烟从轿帘的缝隙中扬了进来。 至少,这些人不是想杀他的。他松了一口气。反正只要命还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总还是能想到办法脱困的。他干脆放心大胆地吸了口迷烟,放任自己很合作地晕过去。 除了慧娆,没人知道他会武功。只要不是想就地解决他,对付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们应该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他最后能感觉到的,是有人安心地低笑了一声,然后他被人驾了起来。 他是被落到额头上水珠的清凉激得醒过来的。他似乎趴在地上,因为迷药的作用,眼前的一切还有些模糊。 努力半撑起身的同时,一只冰凉、但纤细柔滑的手缓缓抬起了他的下颌,让他望入了另一双陌生的眸子里——开始是不甚清晰的一片明利,待他的视线能够定住了,才能看清那眼底深处的估量、惊讶,最后转为冷然。 “果然是俊得少见——难怪能搅得整个京城风波动荡,连眼高于顶的十七公主都放下身段,为你折服了。” 卫涵没有说话,抚着额一手撑着地暂时也爬不起来。他大约能猜到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眼神冷锐的女人是什么身份,但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把他抓来?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把你抓来,又究竟想要干什么,是吗?”她仿佛看穿了他心底的疑惑,冷淡、又有些不屑地笑着,“以前我倒还真没有好好打量过你,你这张面孔确实漂亮得出乎我的预料。不过,自古以色示人的女子都未见有好下场,更何况是你这个男子?” 他有些不解地微皱了皱眉,自言自语地低声重复了一遍:“以色示人?” “若不是你以色相勾引,你以为,十七公主会对你身上的其他东西感兴趣吗?”她鄙夷地丢开他的脸,再不肯稍弯一下腰,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身的傲气和贵气淡淡地散发着逼人的光芒。摸过他的手在婢女捧上的金盆中洗净,仿佛碰了他一下都是玷污了她。 “你是……”他斜着抬起头去看她,看似在思索的目光下其实含着淡淡的了然。 “大胆,这也是你可以问的吗?”她身边一个婢女模样的人疾声喝斥道。 “我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我也并不想让你知道。” “哦?”他沉吟了一下,“那……你们‘请’我来究竟有何贵干呢?”不卑不亢,也不慌乱,倒是让女子不禁多看了他两眼。“你很镇定嘛!慧娆公主看上的人果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但……”她重又侧转回身,淡淡扔下没有温度的一句话,“你找错攀附的对象了。野心太大,总是想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通常都会不得善终。” “你是指……慧娆公主?” “云与泥,贵与贱,是上天生就而不可逾越的。不要妄想借力登高,你受不起。”很高高在上的腔调,听得卫涵不禁暗自皱了皱眉。 “我认为,生而为人,天下众生皆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斜着抬起眼,对上她讶然回首的双眸,“不过,这种论题并不适合在这里讨论。我比较想知道的是,纵然我对公主心存不轨,想要攀龙附凤,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出面呢?”不想和她兜圈子,很直接地问出来,并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瞬间变色的脸,“恕我驽钝,有些话可否明示?”他要弄明白,他现在惹到的究竟是哪一路的麻烦? “哼!”女子冷冷地哼了一声,怒意很如他所愿地被激了出来。她衣袖一拂,两柄软剑瞬间从两位“轿夫”的腰间弹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十四章 “原本还想让你多活个一时半刻,却没想到你这么急着找死!好,那我告诉你。慧娆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她的驸马,必定也会在皇上面前大受倚重。想排上这个位子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多不胜数。你不知死活地插进来,拿什么去和别人争?”她忽然回过头,微弯下腰看他,“纵然你再如何的天生俊颜,断了气、入了土,总还是一副白骨与旁人无异吧?” “你们想杀我?”他容色不变地看着她,表情镇定得让人有点不可思议。 “不是‘想’,是现在就要杀你。”她冷冷一笑,转身从容优雅地向门外走去。 “主子怕血腥。等主子出了门你们再动手。”身边的婢女立即跟上,一边走一边吩咐,语气仿佛比杀一只鸡还轻松。 四个人……卫涵垂下眼睫。他大概还能应付得了吧?尤其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嘴然泛起一丝兴味的笑容,默默催动体内的某些力量,右手心里隐着的那个奇异符号又开始微微地发烫了。 只等那扇门关过来,他就打算制造一点意外了。论武功他当然不行,更何况他的剑也不在手边。但,他还有其他脱身的法子,而且他也想试试那个“方法”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可还没等到他有施展的机会,从大门外忽然冲进两只不算小的鸟儿,并且以嚣张的姿势勾着尖利的脚爪擦过了一行人的脸颊,很有默契地一左一右同时停在了持剑架住他脖子的两条手臂上。 错愕只是刹那间的,得空的另外两只手立即就条件反射地挥起,准备干净利落地击毙两只飞错地方的扁毛牲畜了。 “唠唠、叨叨!你们飞哪里去了?再不回来公主我要生气了!把你们下了锅做成八哥炖鹦鹉!” 随之响起的女声让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 “找不到找不到!”但还没来得及把两只扁毛牲畜消音,其中一只已经高声叫了出来。 慧娆公主!门口的叶淑妃瞬间僵住,像见了鬼般地瞪大眼,同时一股恶寒涌上心头—— 她霍然转过身,“你们快……” 但已然来不及了。两道迅捷的身形几乎同时降落在殿堂内,一人前扑,一人在柱子上借力回身,分别捉住了两只受惊飞开的鸟儿。同时,也很“巧”地挡开了正要割断某人脖子的两柄剑,然后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公主,捉到了。”看也没有看一眼里面架住人脖子的人和被架住脖子的人,以及其他呆住的人,同时单膝向大门口跪下复命。 “好,你们越来越厉害了。”慧娆的身形缓缓在台阶上出现,带着笑拾级而上,抬眼的瞬间明眸转为惊讶,“淑妃娘娘?好巧,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城郊一间颇为冷清的庙宇,今天却仿佛蓬荜生辉般地迎来了一位又一位的大人物。 “本宫是听说这里的菩萨特别灵,所以今天特别来这里祈福的。”叶淑妃寒着脸,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手下收剑。虽然当场被抓住了,但能好看一点也总强过难看一点,“慧娆公主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为了抓这两只乱飞的臭鸟啊!”慧娆笑吟吟。踏进殿堂之后,就看到她的两个护卫、四位轿夫和半撑着身坐在地上的卫涵,“咦,卫涵?怎么你也在?” “我也是来进香的。身体不舒服遇到了这位……淑妃娘娘是吧?被他的下人扶进来的。可我脚软,走不动了。”卫涵抬头一笑,出乎所有人预料地这么告诉慧娆。 “就说你身体不好不要乱跑,偏不听话。”慧娆走到他面前站定,却没有伸手去扶起她心爱的男人,也没有示意身边的人动手。 她只是抬起眼,轻盈浅笑着望向门口脸色灰败的人,“还好你今天遇到了淑妃娘娘,这份恩情你可要好好记得——”但那望过去的眼神,却是冷厉逼人的! 慧娆向来笑脸迎人,不愠不火。一旦她露出那种眼神的时候,只表示她动了真怒! 叶淑妃全身微微一颤,竟然在她的目光下觉得呼吸困难,悔不当初了。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怎么会蠢到去动慧娆的人?她想解释,想立刻逃离这里,但脑子却一片空白,双腿怎么也迈不开步。 “起得来吗?”片刻之后,慧娆调回视线,弯下腰向地上的卫涵伸出手。 “应该……可以吧。”卫涵借着她的力量缓缓站起来,样子虽然稍嫌摇摇欲坠,但也算是爬起来了。 “可以就好。”慧娆的腰又向下弯了一点,两只手一齐伸过来扶他。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如果你今天出了任何差错,我一定会让叶淑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是个常发狠的人,但一旦发起狠来,会比别人绝情十倍——不想我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的话,你最好保护好你自己。” 冷冷的话语,没有半点的温度。她的眼里凝结着的全是冻结的冰芒,却有像烈焰那样灼人的温度! “香也上了,我们回去吧。”不再看卫涵,不再看叶淑妃,也不再看里面的任何人一眼。她就这么端着一身的高贵矜持,缓缓地走出去了。 只是,快要经过叶淑妃身边的时候,她忽然侧过脸,开口不高不低道:“淑妃娘娘……我的八哥和鹦鹉飞进了这个地方,所以我来找了,惊扰到您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这个人小心眼、又任性,只要是我的东西,不管飞到了哪里我总是会去找回来的。更不喜欢任何人碰他一下——我沾过手的,要毁要留,是我自己的事。谁敢帮我代劳,没准儿我一时失控,也会毁了他……”人渐行渐远,声音也渐渐散入空中,唯有冷冷笑容中留下的威胁和压力久久不散。 叶淑妃在原地僵立了很久,直到冷汗浸透重衣。 这个女孩子,真的好在乎他。在乎得他都无法再漠视下去了。 步履稍显不稳的卫涵由慧娆的两名贴身护卫搀扶着,眼睛却始终在观察着慧娆。看到她的出现精神一放松,才发现这迷药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他现在头晕得直想往地上躺,脚下像踩了好几斤棉花,可是,他们还是必须要谈谈的。 停下脚步,以眼神暗示四大护卫暂时退到不能打扰他们的地方,然后看着她仍然前行着的背影,终于开口叫了一声:“慧娆——”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依然没有转身,也没有停。 “我身上的迷药还没有退,我走不动了。我们可以就在这里谈谈吗?”不知为什么,他不假思索地拿自己牵绊她,而且,似乎还做得很理所当然。 果然,慧娆回身了,但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面孔。就那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如果我的行为让你觉得生气的话,我道歉。”他终于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他对她来说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会让这个高傲、娇纵又聪慧惊人的十七公主不再冷眼旁观,不再置身事外,甚至于会失控。 这个女孩子竟然已经为他痴狂到这个地步了吗?会让他自己都觉得心惊,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动容? 良久之后,一直静默地看着他的慧娆轻轻开口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会怎么样?” 他一笑,知道答案会触怒她,所以不答。 “叶淑妃的哥哥在朝身居要职。在宫里,家族的权势和妃嫔的荣宠有时是相辅相承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得皇上的宠,又性格乖张难于接近,所以我才至今仍未有驸马。但并不表示就没有人觊觎这个位子,也不表示这些人就会坐视别人来占着。如果叶淑妃的哥哥能当上我的驸马,叶家的权势更上一层楼,皇上有所顾忌,叶淑妃在皇上面前就会更有分量。而且,我敢保证这朝里看你不顺眼的人不止叶淑妃一个,今后这种事一定还会发生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是吗?”他习惯性地带着笑看她。 “你以为,你每次都能像这次这么幸运吗?”慧娆的声音终于有了一点火气。这个人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他现在的处境,反而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养虎为患,在宫里来说是最愚蠢的事情!我不清楚你有怎样的背景,也不清楚你究竟是把这个世道看得有多美好。但是,你不要以为你放人一马,别人就会感激你。在宫里,生存的基本法则就是要学会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越说越快,音量不知不觉就扬高了。 第十五章 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这个男人远离伤害?他常常这样,常常这样不知是天真还是善良得让她震惊。但偏偏,她沉溺的,就是他那一身因为这种种特质而形成的与众不同。 他的眼神依然很宁静。她抬起头对上他微笑的脸,忽然间没有了火气,只觉得自己很好笑,“呵,我像个疯子,你自己都不急,我又在担心什么?我是很气你,可我更气的是叶淑妃,她居然想杀你!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也只想要守护好我在乎的东西。今天接到我派在紫云净坛门口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我紧张害怕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卫涵,如果你出了事,我一定会做出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来。”声音是平静的,但说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身体微微地有些颤抖。 这一刻,她其实再也不是那个让无数王孙公子望尘莫及的慧娆公主,而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人。会为了某个心爱的男人而不顾一切。 这半个月来,其实她很少真正的这样和他肢体相触。只偶尔心情不好,或是有什么事情不顺利的时候,她会来扫叶居,要他拉着她的手。或是默默地坐一会儿,甚至在软榻上小睡片刻。她总说他身上不会让她打喷嚏的香味,和他手上的温暖,能让她觉得安心。 他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伸出手抚上她的肩,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两个身体再次接触到的时候,没有他以为会有的不适应,反而自然得像是已这样相拥过无数次了。 原来人的身体,是这么容易就会习惯另一个躯体的。 “慧娆,”他没有发现,自己是略带着宠溺和安抚的意味叫她的名字的,“你是想保护我吗?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这么不信任?我绝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没用。如果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让他们抓到我的。”声音低低的,像在保证。 慧娆似乎震了一下,但靠在他怀里没有动,“你永远不知道,我渴望这个怀抱,渴望了多久。我是想要保护你,因为这些危险是我给你带来的。卫涵,为什么我会这么亳无理由地迷恋你?一开始,是你的外表,后来,是你身上那种干净得让人安心的气质。而现在,是你的一切——”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忽然觉得那是一种奇异的蛊惑,蛊惑着她问出一句始终未曾说出口的话。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有了些微的颤抖,仿佛在等着一个期待了很久,却又恐惧了很久的答案,“卫涵,你……愿意爱我吗?” 卫涵全身剧烈地一震,手臂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忽然间如梦初醒。 他……糊涂了吗?他怎么可以这样抱着慧娆,让她产生憧憬,越陷越深?他的理智呢? 但为什么,他会像是已抱过她无数次那样把她揽进怀里,并且满心萦着的都不只是应该有的单纯感动,而是自己都未曾发现过的怜惜心疼? 是否在他根本还尚未发觉的时候,他与她,就已靠近到不该有的距离了? 猛然间被他放开,慧娆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苦涩笑容,“你怎么了?”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他闭上眼,忽然觉得全身异常地无力,“我头晕。”他现在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愿想。他只想马上回紫云净坛,回扫叶居静一静,让身体和思绪全都沉淀下来。他突然觉得好累。 “你没事吧?”乍然见到他突然苍白且爬满倦意的脸,慧娆滑到嘴边的话也顿住了,“你的身体不好,迷药对你可能有其他的影响。回扫叶居之后我召御医来给你看看。” “不用,”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没事。” “你的脸色都变了。身体要紧,刚才我和你说的话,我们都可以当作没有听到。我马上送你回扫叶居。”也不待他回答,她手一挥召来四大护卫,让他们立即备轿。 回扫叶居的路上,慧娆一直透过小轿一侧的窗户默默地注视着另一顶轿子里的卫涵。 这个男人也永远都不知道,他自己有多迷人。慧娆叹了口气。 他可以陪着她、顺着她、甚至宠着她,却就是不曾……把他的心给她。他究竟在逃避什么?为什么把自己的心锁得死死的不让她接近?还有,他眼里偶尔浮现的罪恶感,又究竟所为何来? 他身上,为什么依然绕着那么多解不开的谜? “公主……”让卫涵在软榻上躺下。子岑煎好了药端回来,却发现慧娆坐在榻边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嗯?”慧娆回神,闻声抬起头。 “公子的药——”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他。 “你叫醒他吧。”慧娆转过头去看了看卫涵,却并没有接过药碗的意思。 “公子,公子!”轻唤两声,“起来把药喝了。” “唔……”卫涵睁开眼,看到他手上的东西,不禁皱了皱眉,“我又没生病,吃这东西做什么?” “没生病?”子岑“砰”地放下药碗,拿过一面铜镜来举到他眼前怪叫,“你看看你自己的脸色!” “我的脸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这样,你怎么不把我的三餐都换成这东西啊?”他掀了掀眉,摆明了不合作。 “如果能把你的身体调理好。我一天给你做十顿这种东西都成!”子岑又一次拿出小管家公的本色冲他瞪眼。 “那你还是先拿根绳子勒死我比较快。”卫涵闲闲地翻个白眼,“肚子好饿,我和公主都没吃午饭呢!这东西就免了,弄点好吃的去。” “公子……”仍然不甘心就这么被支走。 “快去,快去!”卫涵笑着挥了下手,跟赶苍蝇似的,“你不是说我的脸色不好吗?就是饿的。再饿下去我才真的会生病。”“好、好、好,公子最大!子岑这就去!”无可奈何地应着,一溜小跑,转眼间就已经出门去了。 “看你们相处真的很有意思……”慧娆微笑地看着这一主一仆斗嘴,之前带着的伤感的纷乱思绪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消失了,“难怪子岑对你这么用心,像关心自己的亲人一样。” “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善良又热情的孩子。”卫涵轻轻一笑,伸手捏了捏眉间。 “是啊……”慧娆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回廊、亭子和枫林,“咦……亭子里放着什么?”忽然看到了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是你吗?是在写字还是在画画?” “啊?”卫涵也从榻上站了起来,踱到窗前看向同一个地方,“早上一时兴起写了几个字,大概子岑还没来得及收吧!” “哦?”慧娆笑笑,站了片刻之后,转过身缓缓地向外走去了,“不用跟来。”她头也不回地低声对卫涵说。 此刻已近黄昏,高墙的顶端连接着一片晕染得没有边际的淡淡霞光,很美丽,也很宁静。她在长廊上缓步行了一段,然后提着裙摆跨出了栏杆,踩着满地的落叶走进了枫林深处。 这是一片好绚烂的红。大概明白绽放之后随之而来的飘落,所以才呈现出这种火焰一般的色泽。 像不像……此刻的她? 风卷过,几片叶子从树上盘旋而下,滑过她发丝的时候又被另一阵风托起,让她忽然有了婆娑起舞的冲动。向前跑了几步,伸开双臂,仰起脸,却有泪在不知不觉间滑落—— 承认吧!她闭上眼笑出了声,她已经为一个男人疯狂了。 捧起一把落叶向天空抛起,在笑容中流泪,也在流泪中欢笑。可是……爱了就是爱了,谁又还能抽身回头呢? “残红秋色怜欲晚,故随风舞尽芳华……”随口吟着。 在一株枫树下转了几圈,转到觉得头晕,索性靠着树干坐下来。视线所及的前方,恰好是那座亭子。亭里有石桌、有纸笔、有卫涵留下的味道……她忽然又想写些什么,想留下一点真实可触的东西。 于是,站起身来拍拍裙摆,拉平衣服上的皱褶,她就又是那个高贵的十七公主了。转出枫林,重新回到长廊上。走到石桌前直接伸手提起笔,却发现墨早已干了。 卫涵慢她一步走进亭子。他无言地伸出手,开始替她研墨。 踏莎行·深秋近暮观红叶 落日溶溶秋波曳曳 南墙白壁洇红叶 西风借道舞长阶 斑斓还似双飞蝶 很美很生动的句子,她不假思索地写出了上阕,却顿住了笔,不再写下阕了。 第十六章 “怎么不写完呢?”卫涵看了看,问出来。 “就……这样吧。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完整的,词……也一样。”她搁下笔,目光停在那半阕词上,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斑斓还似双飞蝶……”她忽然咬了咬唇,用一种轻快得很特别的语调自言自语地说,“是我太贪心了。惊鸿一瞥已是幸运,却还想要强求双飞呢……” 卫涵研墨的手停了下来,指尖动了动。很久之后,他忽然提起了那支笔,替她补出了下半阕—— 未与茶浓非关酒烈 斜阳醉看芙蓉靥 兰亭今日锁清秋 明朝或是添新雪 字迹苍劲有力,不同于上阕微显飘逸的娟秀。行草的游丝带出的,倒让人觉得更像是某些压抑不住,却又无法说出口的东西。 放下笔的瞬间,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他居然在下意识地向慧娆传达什么吗?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并不是不愿爱慧娆,只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看在慧娆的眼里,她知道他始终都在挣扎着。 那是不是表示他的心也开始沦陷了?若是从未动过心,又何来的挣扎呢?那么她也算是有所安慰了吧?至少,他的心也曾动摇过的,为了她而摇摆不定。虽然她知道他一定有着不能爱她的理由。 “卫涵……”她开口叫他。等他抬起双眸对上她的眼,她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那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个美丽的故事,“你真的是我这辈子最想要珍惜的东西。如果你不能爱我,那就不爱吧。只要在你还可以留在我身边的时候这样陪着我,我就很满足了……” 伸出两根手指,堵住他想要说话的嘴,又恢复了慧娆式的明媚又慧黠的笑容,“我难得做一次圣人,无私一次,你可不要说出让我后悔的话。” 【第七章】 最近的天气阴晴不定,总是时好时坏。明明一直晴朗的天气,天黑之后,却开始飘起了小雨。 卫涵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在灯下静静地看着书。子岑则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双手交叠趴在面前的一张矮几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被看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卫涵终于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微带疑惑地问道:“你看了一晚上了,究竟在看什么?” “我在看公子你啊!”子岑眨眨眼,无限崇拜地回答。 卫涵低头看看自己,奇怪地挑挑眉,“我脸上蹭上脏东西了?” 子岑摇头,“没有。” “那……我的衣服穿反了?”他继续莫名其妙地问着。 “没有。”子岑还是摇头,“我只是惊讶……公子居然会武功哎!”他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家公子根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本来嘛!一个温雅俊美得堪称过火的文弱公子,看他的外表谁会想到他竟然会武功?而且据公子的出手来看,他的武功大概还不低!真是一大奇闻啊! 事情是这样的:在连下了几天的雨之后,今日天气终于难得地放了晴。于是一时兴起,他便拖着公子出门了。美其名曰是“陪公子散步”,实质上当然是溜出去放风。 当他们“散步”散到城门附近的时候,一人一马忽然从城外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进来。骑马的人信使打扮,看样子是八百里加急的什么重要公文。大概是因为实在赶了太久的路,马坚持不住了,奔进城门没多远,马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骑在马背上的人便往前直栽了出去。那信差骑术倒也精湛,就地一滚,本来也不至于会受什么伤。 但偏偏,对面也刚巧来了一辆马车。虽然速度并不快,但拉车的两匹马被这天外飞来一人一吓,同时扬起前蹄受惊地长嘶。这下子,那个信差就刚好准之又准地被送到马蹄之下了。 眼看惨剧就要当场发生的时候,看得连惊叫也忘了的子岑突然发现身边的公子不见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像一只大鸟般地掠了过去,伸手一把抓住那个信使的胳膊,然后顺势一扯一勾,揽住他的腰旋了个身,一同轻飘飘地落到旁边。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所有人吃惊、不信、惊艳的目光便全部落在了他家白衣飘飘,衣袂初定的公子身上。 那一瞬间子岑简直看傻了,不,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看傻了。等到被救的那个人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谢的时候,他家公子淡淡一笑,然后冲他打了一个“跟上”的手势,就这么像所有传说中的江湖大侠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才真的觉得……作为他家公子身边的人,那个骄傲啊! 子岑的嘴角又开始露出白天那种傻傻的笑容,梦呓般地念叨着:“公子,你真是太厉害了。可惜我不是女孩子,不然我也缠着你不放,非要嫁给你不可。” 卫涵失笑,“白天那一下子就让你心驰神往成这个样子了?你别把我想得太高了,那不过只是一时的反应和巧劲而已,我练武纯是为了强身健体,没有什么实际功用的。” “那也是文武兼备啊!难怪十七公主会看上公子。还真是独具慧眼呢!” “呵!”卫涵把目光调回到手中的书卷上,“恰恰相反,十七公主应该是识人不清才对。我有什么好啊?山里出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又没有家教,和京城里的王孙公子们根本没得比的。” “哪有!”子岑很愤愤不平地打断他,“人家都巴不得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有你老是拆自己的台,真是奇怪了。好像十七公主看上你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似的。我看你们就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我还指望着以后能跟你进驸马府去做管家呢……”说到后来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就差没有口沫四溅了。 “我有说过我跟公主有什么关系吗?”卫涵毫不客气地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公主就算真有了十七驸马,也不一定是我吧?” “可是公主希望她的十七驸马就是公子啊!”子岑瞪大眼反驳道。 卫涵不说话了,半晌之后,他缓缓地合上书,抬起头带着淡淡的笑容看向子岑,“子岑,我和十七公主不论怎样,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不要插进来过多的参与意见,好吗?” 很温和的语气,脸上也是带着笑的。但子岑却发现他的眼里是没有丝毫笑意的。 子岑说不清他那一刻的神情,只是觉得这样的公子是他完全陌生的。他很不喜欢,也不习惯这种感觉。 慧娆公主,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公子私下里并不愿提及的忌讳。 所以,他很本能地去打破了这种气氛,“公子,你天天看书——不如,讲个故事给我听吧?”又一次子岑式的突发奇想。“故事?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随着他的这句话,卫涵的神情也在片刻间恢复了正常,似乎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十三四岁的孩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不大,喜欢听人讲故事也不算稀奇。 “随便。只要公子给我讲,我就听。讲完我们就上床休息,好不好?” “故事啊……”卫涵垂下了眼,低喃着,“我还真没给人讲过故事……” “没关系!”子岑立刻搬来凳子在软榻边坐下,“就算公子你讲得像念经,我听了也刚好去睡觉。” 卫涵没有再回话。他闭上眼,像是想了很久,又像是陷进了某段回忆里。就在子岑终于等得快没有耐性的时候,他缓缓睁开了眼,然后开始了他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山谷里住着很神秘的一族人。他们与世隔绝了很多很多年,信仰一个据说是妖怪,但又保护了他们近千年的生神。在他们的族群里,还供奉着一把圣剑,那把剑上蕴藏着凡人无法想象的东西,可以赐人以长生,也可以让人拥有上窥天道的无穷力量。” “长生?无穷的力量?力量靠修行就可以得到了啊!可是长生?这世上真的有长生这种事吗?”子岑忍不住插了嘴,完全被这个离奇的故事吸引住了。 “后来,出现了两个很有野心,也有极强能力的人。”卫涵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仍然在继续他的故事,“他们一个想要长生,一个想拥有那种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于是,他们不惜一切方法地找到了那族人,用尽了一切手段,示好、利诱、威胁、欺骗……他们要得到他们想要的。可是,那些东西真正的主人却不是他们。那把圣剑,只庇佑信奉它的人;那些力量,也只会转移给圣剑认可的人。所以,为了独一无二的保有长生和力量,这两个人就决定拿走他们要的东西,然后杀光这族人。”“啊?”一只手捂住了嘴,“杀光?那这一族人要怎么办?就这样被他们杀光吗?” 第十七章 “我说了,这一族人有保护他们自己的保护神。一个被人当作妖怪,活了近千年的人。他曾经拣回过一个被族人遗弃、断定会夭折的孩子。他亲手带大了这个孩子,然后,在族人们需要他们的时候,他让那个孩子离开了族群。他们要消弥这场浩劫,保护所有的族人。” “那……他们究竟会怎么做呢?” “他们要……”卫涵垂下眼,忽然又低低地笑了声,掩去的是目光中涌起的某种他不愿意表露的东西。他好像在看着眼前的某一点,却又像是看到了更遥远的什么东西。他目光的焦距,那一瞬间落在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包涵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他们要把所有人从梦里叫醒,然后让他们忘了那个梦。” “啊?”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答案弄得张大了嘴,子岑只剩下满脸的错愕。不明白这算是什么结局,“为什么明明公子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可是合起来的那个意思我却不明白?”公子这算哪门子的故事? “好了,故事我也讲完了。照刚才的约定,你该去睡觉了。”卫涵伸个懒腰从软榻上站起来,“去打水吧!今晚早点休息。”“哦……”子岑呆呆地应了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结尾牛头不对马嘴的故事。 “子岑——”但他正要迈出房门的时候,卫涵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跟着我这些日子,你开心吗?” 子岑不假思索地点头,“我希望一辈子都能跟着公子,一辈子都这么开心。” “记得,永远保留着你的单纯和热情。不管在哪里,也不管跟着谁,你都会开心的。”卫涵告诉了他这么一句好像很容易懂,又好像很难懂的话。 “不管在哪里,不管跟着谁?”搔搔后脑勺,走出房间的时候子岑还在疑惑地重复着这句话。 随后,他亲手伺候卫涵洗漱,然后看着他宽衣上床,替他盖上被子熄灯离开。 公子今晚应该会睡个好觉的。子岑打了个哈欠,也慢慢地朝自己的房间踱去。他也会睡个好觉的。 所以,他永远也不知道这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吱呀”一声,卫涵伸手推开了窗户。稀稀疏疏的雨丝夹着一股一股的凉意扑面而来,只顷刻间,他尚未收回的手就被沾湿了。 “还未入冬呢,寒意竟然就已经这么深了……”他望着仿佛起了一层薄雾的庭院,淡淡一笑,自言自语般地低喃着。 雨丝飘入窗户,窗前书桌上放着的那首词稿被洇湿了,上面的字迹渐渐化开,最终模糊成了一团。 卫涵的手指缓缓从纸上拂过,就这样看着那些字迹从他指尖消散。 “西风借道舞长阶,斑斓还似双飞蝶……”他眼神飘忽地笑笑,低声吟着纸上的句子。 慧娆啊,我是无法陪你长阶共舞的,你可明白? 我…… 他重又把手伸出窗外,冰凉的雨丝掠过指尖,沁入肌肤的是难言的寒意。 我只是你无意中迎来的一场冬雪。让你惊喜过、温暖过、亦寒冷过之后,春阳一照,便会消融得了无痕迹了…… 眼望着窗外的景色良久,他慢慢地退到了床前,倚着床柱坐下,恍恍惚惚地合上了双眼。 很久很久之后,他知道自己睡着了,并且还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这二十几年来经历过的所有人和事都纷纷繁繁地在眼前一一浮一现—— 卫祺、卫蓝铃、族长、卫氏的族人;慧娆、皇上、天远、尘昊、子岑、锦心;魅阴剑的神力、皇上要的长生、那道下令屠族的圣旨、卫祺最后做的那个决定…… “事成之后,你即刻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了——”那是卫祺的声音。 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他想笑。我的根在那深谷之中、高山之上、那个叫做“苍云阁”的地方啊…… “你……愿意爱我吗?”那是慧娆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能这样漠视你多久。所以,我必须要作出选择了。傻丫头啊,你的幸福不会在我这里,可是为什么,我却渴望着在你身上找到属于我的幸福? 如果、如果……我选择了舍弃我自己,那么…… 他闭着眼抓紧胸口,这个念头像句咒语一样解开了内心深处的禁锢,某些东西刹那间汹涌而出,措手不及得几乎让他震惊! 原来……他竟然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慧娆了。 好吧!那就让感情彻底地释放一次,让自己抛开一切真真实实地去拥有一次吧! “很好,你知道,现在你面前有几条路可以走吗?” “第一,利用慧娆,和她成亲之后堂堂正正地进宫,你可以找到你要的东西,完成你要完成的事。” “至于第二,知道现在你们卫氏一族里是什么状况吗?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踩着别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赌!” 之后想起来的,竟然全都是尘昊的话。 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轻松,轻松得他想笑。尘昊那个人嘴巴虽然硬,却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无情。如果知道了他现在在做的事,一定会骂他白痴的。在尘昊眼里,他一直就是个脑子异常的怪物。现在更证明了,他的话完全没有错。 其实这个选择,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也许,这样做才是最好的。他有了可以任性地去接受慧娆的理由,也铺开了走向使命的那条路…… 卫涵啊卫涵,原来,你其实真的很幸运……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个奇异的岔路口,每个路口都有柔和而朦胧的光亮,每个路口都有温柔的声音在召唤着他。他想跑、想跳、想站起来开心地大笑,却又隐隐觉得很累。索性懒懒地原地躺下,舒服地伸展开四肢——头好痛,心口也好痛…… 可是,不要紧。痛过就好了。真的,很快就好了…… “……公子?”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子岑的声音。 “你怎么靠在床边睡着了?我昨晚走的时候你明明还好好地睡在床上的啊?”子岑似乎很疑惑,“怎么窗户也打开了?”他缓缓睁开的眼被一片模糊的白光刺痛了。想要回答子岑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好远好远的地方,远到他自己都听不见。 “公子?”子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说了句什么,但那声音却低哑得根本无法听清。 “我……”他一手撑着床柱,想要站起来。但只是身子晃了晃,整个人就完全失去了重量,侧身倒了下去。 “公子!”子岑惊叫一声,连忙伸手去扶他,一触到他的身体立即感觉到一片灸人的火烫,“天哪!天哪!你在发高烧!公子,你究竟怎么了?怎么才一晚上就病成这样了?老天,快点来人帮忙啊!” 随后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奔进奔出,尘昊似乎也来过。但他什么都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等到慧娆接到消息赶到扫叶居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卫涵吃了药,迷迷糊糊地睡在了软榻上。 “公子怎么会说病就病了?”慧娆皱着眉,握了握软榻的锦被下卫涵发烫的手心,又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语气不见得如何严厉,但也隐隐有些责怪的意味。 “你早知我有旧疾,发作起来自然是说倒就倒,你责怪他做什么?”迷迷糊糊听到这句话,卫涵睁开了眼,倦倦地插了一句。 “身体不舒服就闭着嘴留点精神。你倒还有力气来管这些。”慧娆向后伸出手,锦心把包着碎冰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明知道公子的身子不好,平时就该多注意。别非要等到人倒了才来咋咋呼呼。”她一边把帕子覆上卫涵的额头,一边还在数落着子岑,“不然,要你来何用?掌教把你派来的时候没教过你怎么侍候人吗?” “回公主,是小的不好。小的知错了。”子岑屈膝跪下,显得万分的委屈,“小的知道公子的身子马虎不得,所以一向特别注意的。前几次也见过公子发病,可是吃过药休息一会就会好的。昨晚我亲手伺候公子上床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可今早来的时候就发现公子居然晕倒在地上了……” “好了。”卫涵低低地打断,“我说了,是我自己身体不好,不关他的事。”一句话说完,像是累了,本来半闭的眼帘缓缓垂了下来。 “好,你是好人,我是恶人。”慧娆缩回手站起来踱开。看到锦心想跟着她走开,立即又斥道,“不懂事的丫头。你和子岑两个人一步也不许离开地守着他。他额上那么烫,那碎冰很容易就会化的。要是化成水浸湿了头发、衣枕,岂不是病上加病?” “是,笨丫头知道了。”锦心抬头一笑,把身边的一大盆窖藏冰块拣出一块来放进石臼里慢慢捣开,一边吩咐子岑,“你替公子随时擦着汗和水,我来捣冰换帕子。” 第十八章 慧娆走到书桌前,一跃坐了上去,仔细打量着卫涵的气色,“就你这样的身子,我要是真要你当我的驸马,不是过门没几天就要守寡了?”语气平平的,听不出是在说笑还是真的在担心。 卫涵似乎是想笑。唇角微动,却并没有笑出来。反而是因为发烧而泛起红晕的脸色渐渐变作惊人的苍白,额头上渗出密密的冷汗,一只露出被角的手痉挛地抓住了软榻边沿。 “公子?”子岑看出不对,试着唤了一声。 卫涵不答话,只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鲜血迸出,顺着唇角往下淌。 “公子!”这回锦心和子岑同时惊叫一声,都变了脸色。慧娆也猛地从桌上跳下冲了过来。 “卫涵!”慧娆急叫一声,看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艰难,最后紧到极处,突然顿住,然后头一侧就此没了声息。 “锦心,马上叫人传太医!”慧娆终于失了平日的淡定,陡然抬首惊喊。 “公子这病……”老太医三根手指搭在卫涵的腕脉,捻着胡须眉头皱成了一团,“难。” “他刚才突然晕过去是怎么了?”慧娆这时候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是始终握着卫涵的手没有松开。 “是啊。我也看公子发过几次病,可从来没有这次这么吓人过。”子岑也犹带余悸地点头。 老太医叹了口气,“公子的病在血脉中,先天带来的。之前应该一直有名医延治,所以一直压着。只是最近,突然有极严重的风寒侵体,导致病情急速恶化……” “难道是昨晚?”子岑诧异又震惊地瞪大眼,“可是昨天公子明明还好好的。” “这……我也说不清。这风寒侵体应该就是最近的事。他病势本重,这一恶化……唉,这病到了后期发病时不仅会高烧不退,还会剧痛难当,刚才他这就是痛晕过去了。”老太医摇摇头,“公子恐怕时日无多了。” “是吗?”慧娆坐在软榻前,听到这番话并没有什么表情。她用衣袖细细地拭着卫涵额间的汗,动作很轻,眼神也很特别,“我只知道他身体不好,倒没想过,他还能活多久的问题。” “公主——”锦心有点担心地看着她,轻唤了声。 “你看着我干什么?”慧娆把卫涵的手放回被子下,整整衣襟缓缓站起来,“太医开好方子你马上去煎药,不许让别人经手,你心细些,亲手弄好端过来。” “是。”锦心垂首应道。 又看了看榻上的卫涵,慧娆才转身慢慢走到他的书桌前,一件一件翻拣着他书桌上的东西。 上面有三两本书,摆在当中那本《楚辞》还以一片树叶当书签卡在“九思·疾世”那一章。旁边有一方石砚,石砚右边的笔架上还挂着几支笔。 靠近窗台的地方放着一个白瓷的笔洗,样式简洁,但玲珑可爱。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拿起来把玩,却冷不防从里面洒出些水来,滴在了她的衣襟上。 她有点诧异地往笔洗里面看了看,发现底下还盛着极少的一点水。 “子岑,你该打。连笔洗里的水都没倒干净,洒了我一身。”她抖抖衣襟骂道,“啊?”子岑莫名其妙,“怎么会呢?公子每次画完了画我都是洗净了才放回去的,怎么会还有水呢?再说,公子也有六七日没画过画了,就算里面有残水也该干了啊。” “是吗?”慧娆有些疑惑地皱皱眉,“那大概是……”她放下笔洗,看了看笔洗的放置位置,“下雨的时候从打开的窗户里飘进来的雨水吧……”她伸指去摸了摸靠近窗边的书本。果然,近窗口的一半稍稍有些卷曲起皱,那是湿了以后又被太阳晒干造成的。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不大,所以子岑和锦心都没有听到。但话刚说完,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就这样怔在那里。半晌之后,才缓缓转过身,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昏迷中的卫涵。 “你……”唇齿微动,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对谁说。但突然,她眼里的光又黯淡下来,没有再说下去,“算了……”她重新转过身,看着窗外的如火如荼的红叶,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毫无意外地,皇上召见。 慧娆的直接反应就是要出面替卫涵挡掉,即便是抗旨也无所谓。但卫涵只是笑笑,叫来子岑梳洗更衣,安抚似的拍了拍慧娆的手就径直进宫去了。 她知道他的烧还没有退,身体也很虚弱。她不该放他去的,最起码也应该跟他一起去。可是……她却似乎从来没有拂逆过这个男人的任何要求。从来没有。 慧娆倚在前厅的门边,有点出神地望着大门的方向,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她在等他回来。 振轩殿内,年迈的帝王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台阶下静立的白衣年轻人。 两个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几层擦拭得光可鉴人的台阶,还有一重轻薄的黄纱垂幔。 这是当今皇上一直以来的一个习惯——他喜欢隔着一重纱帘,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观察着他的臣子、妃嫔、甚至是儿女们一举一动;而台下的人,却无法看清他的任何表情。 但他却从没想过,当台阶下的人因为黄幔的遮拦看不清他的时候,他可能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没有真正地认清他们。 殿内异常的寂静,除了卫涵偶尔发出的几声轻咳之外,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 莫约一炷香之后,皇上终于从龙椅上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撩开纱帘看着下面的人,“你面前的锦盒里有一颗药丸,你先吃下去。” 卫涵缓缓抬起眼,刻意调暗过的灯光在他脸上勾勒出半明半暗的轮廓,有种让人窒息的奇异俊美。他不动,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台阶上那个坐拥天下的人,那眼神极幽深,也极宁静。 “怎么?我说的话,你没有听清吗?”皇上负着双手,缓缓走下台阶,又问了一遍。 “我听清了。可是,我不想吃。”卫涵不疾不徐地回答。 “哦?”皇上意外地皱了皱眉,像是在琢磨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你不想吃?是谁……告诉了你什么,还是你发现了什么?” 卫涵垂下眼睫,低低地一笑,“如果,我有让皇上更吃惊的答案——我根本没有中过‘秋草’的毒,那晚那杯酒,我其实没有喝呢?” 皇上深沉的目光中突然有压抑过的厉光一闪,“你没有喝?” “是,没有。而且,我还要告诉皇上一件事——”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轻淡的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飘忽,“我这次突然的病情恶化,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不想活了。” 皇上缓缓侧过身抓住了他的一只手,看起来像是一个亲昵的动作,但却很用力,“你不想活了,你也不管卫祺和你们卫氏一族了吗?” 卫涵又笑了,笑得很愉快,也很优雅,“皇上之前在我身上下毒,现在又给我解药——就是因为知道我突然病情恶化,怕我提前毒发身亡,不是吗?卫氏一族那边的情形,恐怕比我想象的要好吧?至少,我这个筹码在你的眼里突然变得不可或缺了起来。” “大局未定,你就先急着把棋下完了吗?年轻人,你毕竟还是阅历太少了。”皇上仍然抓着卫涵的一只手臂,仍然很用力。但他的声音却没有一丝的波动,是平静而缓慢的。 “所以,这就是我没有干净利落地自杀的原因。”卫涵轻轻地咳嗽两声,“皇上,您不觉得,现在才是一场真真正正的赌局吗?并且,胜负已经不再操纵在陛下的手里了。我的生,由不得您;我的死,也由不得您了。您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等着卫祺和天远分出胜负,并且,祈祷我不要先走一步……” “对你,朕倒真的是看走眼了。”皇上忽然回过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不无可惜地说,“我佩服不怕死的人,更没想到看来文文弱弱的你也能走出这一步。能从朕手上把棋局扭转过来的人并不多,你,算是一个。” “狗急跳墙,人急拼命。对我来说,卫氏一族并不重要,卫祺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包括我自己。”“你为什么要这么不惜一切地保护卫祺?只是因为你是他养大的?” “至少……有一部分是。他为了卫氏一族已经牺牲得太多,也该有个人来为他牺牲点什么了。”他笑笑,话锋忽然一转,“不过,这些皇上永远不可能懂,也不必懂。皇上只要知道,这场棋的结局您已经无法左右了。现在,才是真正的公平竞争。”“年轻人啊……”皇上摇头,“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死了,清离上教的人也有一千种方法让你看起来像是活着的。只要朕抓着你,不管是生是死,都能绊得住卫祺的手脚。” 第十九章 “皇上,看来您还是不了解,所谓的‘长生’和‘神力’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世上,没有任何旁门左道能够骗过卫祺的眼睛。不信的话,您也可以再赌一把,现在就杀了我。” 皇上没有说话,重新登上了台阶。踏上最高一级的时候,他就站在黄幔前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看着卫涵,似乎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现在杀了他。 他一生叱咤风云,用尽一切方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东西:身为皇子时候的储位之战,后来新君登基的权势之战,步入中年之后,边疆风起云涌的领土之战,直到老年……对死亡和丧失一切的恐惧,让他疯狂地去找寻那个“长生”。一路走来,他几乎快要忘了这种被迫选择,被无形的压力逼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了。 这个年轻人…… 一炷香,两炷香,直到三炷香的时间之后,皇上才忽然做了个“退下”的手势,掀开黄幔坐回到了龙椅上。 那一刻,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等卫涵走出大殿之后,皇上沉着声低唤了一句:“你出来吧。” 尘昊从后殿走了出来,立在台阶下,声音同样的低沉:“皇上想必也问过太医了。他这次真的是豁出去了。” “长生……”像是被卫涵触动到了,皇上低叹般地吐出两个字,“尘昊,你师父是不是替我编织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那把所谓的神剑,那个所谓的长生,是不是都只是一场看得见摸不着的镜花水月?”语气里忽然有些嘲讽,嘲讽着自己,也同样嘲讽着追逐那个传说的其他人。 “前朝的竹简皇上是亲眼见过的。至于卫氏一族,师父也已经确定,卫祺就是传承了魅阴剑力量的人。而且,皇上可还记得,师父曾经讲过,前朝某位皇帝曾经派兵八千去追查卫氏一族的下落?按照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卫祺,很可能就是当年灭了那八千兵马的人!” 皇上霍然起身,目光瞬间如刀锋般雪亮,“哦?” “‘长生’不是梦,也不是以讹传讹,卫氏一族的‘妖仙’卫祺,很可能就是一个长生不老的人。” “嗤”的一声,一重纱幔被皇上失手拉了下来,无声地落在地上。他双目中精光暴射,踏上一步高声问尘昊:“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臣说,卫祺就是一个实实在在拥有‘长生’的人!但他同时也拥有传承至魅阴剑的无上法力。若是没有卫氏全族老老小小的牵绊,师父也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皇上现在想必也知道,师父那边的情形不见得乐观,我们现在唯一抓得住的筹码只有卫涵。他是卫祺亲手养大的,也是卫祺最重视的人之一。卫祺虽不见得会为了他一个人而不顾卫氏全族,但也绝对不会不顾他的生死的。” “可是,一个死了的卫涵对我们来说什么用也没有。你以为卫涵会乖乖地受我们的控制?他已经很明确地做出了他的选择。而且做得很聪明,聪明得我不得不佩服他——无欲则刚。连命都不想要的人,还有什么能威胁得了他?” “如果……臣有办法让卫涵自己燃起求生的意志,不顾一切地想要活下去呢?”第一次,向来恭顺寡言的尘昊在皇上面前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复杂眼色,有几分狡诈,有几分有恃无恐,还有几分压抑过的迫不及待。像是一只终于成年的狡狐第一次瞄准了他的猎物,准备要势在必得地一扑—— “说。”除了这个字,台上没有任何动静。皇上仍然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自己第一次觉得并未了解透彻的臣子。 “可是,臣说之前要向皇上要一件东西。” 又是冷冷的笑容泛上唇边。一旦露出了狐狸尾巴,再能伪装的狐狸也是按捺不住的了。 “说。”还是这一个字。 “臣想要代替师父,接掌紫云净坛。”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从尘昊嘴里吐了出来。 “看来你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你的野心的确不小,不愧是天远的首席大弟子。但你具备可以与你师父相抗衡的力量吗?你很清楚,你师父的法力太高,连朕也忌惮他三分。纵然是朕想要给你这个机会,你师父那关,也是你逾越不了的鸿沟。” 人性啊,真是可笑,永远也填不满自己无底洞般的欲 望。 “如果臣有办法让师父自己把国师的位子让出来,或者,让他永远也不能和我抢呢?”尘昊带着一点点的笑意,抬眼看着高高在上的皇上,那表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狐狸咬断了鸡的喉咙,舔食第一口血的样子。 皇上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又一次回到了龙椅上。 尘昊知道,这已经表示无声地应允了,“想必皇上也有所耳闻,十七公主很中意卫涵吧?甚至,公主会想要把他招为十七驸马。跟陛下开口大概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龙椅上的人沉吟了一下,“说下去。” “能激发一个想死的人的求生意志——无非是让他在这个世上有放不下的东西。而感情则绝对是最有效的方法。公主既然喜欢卫涵,不如就顺水推舟让他们成亲——以公主的慧质兰心和绝俗姿容,卫涵焉能不动心?两情相悦到难分难舍,公主和卫祺之中,卫涵的选择也许就会不一样了。” “朕不希望委屈了朕的十七公主。可是,你说的话朕也记住了。你先下去吧!”皇上再次沉吟了很久,最后站起身慢慢地往内殿走去了。 所以他和尘昊谁都没有看到,对方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唇边那极为相似的别有深意的笑容。 静静地站在卫涵房间的窗外,尘昊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看了卫涵和慧娆很久。 卫涵倚在软榻上,淡淡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正在低声和慧娆说着什么。但这幅画面看在尘昊眼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看得见卫涵元神的溃散。 以一种缓慢而均匀的速度,在一点一点地溃散。 他真的可以撑到做完他要做的事情那天吗?尘昊不信地抬起手扶上了窗棂,不自知地由指尖发出了一道看不见的灵力,以减缓卫涵元神溃散的速度。 这个人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信念和意志力?以至于让他把自己逼到了这一步的时候,仍然可以笑,可以浑若无事? 死也许并不可怕,但可怕的却是知道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着,却又无力挽回的那种无力。可是卫涵,却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个对自己最残忍的选择。 当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其实并不仅仅是被卫涵激得失控而已。他在赌,赌卫涵的选择。他希望卫涵选择和慧娆成亲,借此来证明纵然这个看起来一尘不染的人,心里也是有着自私和阴暗的一面的;可同时,他却也希望卫涵真的能伟大一次给他看看,让他相信这世上真的还有真善美,还有所谓的“牺牲”。 所以当子岑大叫救人的时候,他冲进扫叶居的那一刻就知道卫涵选择了什么。他开始是不信,然后是错愕和震惊,最后,他鬼使神差地进宫,去皇上面前扮演了一只露出尾巴的狐狸,让皇上清楚地意识到了卫涵的重要性。 他在替卫涵铺路。直到做完了一切,他才发现,他是在替卫涵铺路。 他不会内疚。因为路是他指的,却是卫涵自己选择的。而且,他也不是会为了任何事而内疚的人。 但这小子……真的不要这么快就死了。 我猜,皇上立即就会把你调进宫去,放在他的身边。你自己保重吧,别不中用的死在了事情还没有做完的时候。 他用法力把这句话传到了卫涵的耳朵里。 卫涵抬起眼,看到了他站在窗外的身影,给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皇上认为,我是只有野心的狐狸。把你放在我这里,他会害怕我拿你来玩什么花样。现在形势紧迫,他玩不起。所以,他一定会选择把你放在宫里,放在他身边的。皇室的人,尤其是皇上,是永远不会完全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的。 如果皇上知道是你教我拿自己的命去要挟他的,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卫涵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这世人,敢不要命的人不多。你很有种,所以你是赢家。 尘昊最后看了他一眼,身形一晃,消失在了窗外。 第二十章 【第八章】 三日之后,宫里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皇上面前新添了一个御前侍卫。当然,皇上添侍卫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怪就怪在这位侍卫不但是皇上钦点的,而且还不和普通侍卫住在一起,被单独赐住在皇宫西面一座独立的院子——临风阁。并且,他还是带着一个小侍童住进去的。 这都只是台面上的消息。至于台面下的,稍稍消息灵通一点的人,甚至连消息根本不灵通的人都知道,这位曾经在御宴上露过面,也被不少王公大臣家的女眷追逐过的卫公子,多半真的会成为十七驸马了。 就连皇上都默许他住进了宫里了不是吗? 但比较奇怪的是,为什么只给他一个小小的御前侍卫?见过那位公子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俊美面孔,一身的温文气质,怎么看也和“侍卫”沾不上边吧?他的身份高一点才更能配得上公主不是吗? 而就在宫里宫外所有人猜测纷纷的时候,慧娆和卫涵却坐在刚收拾过的临风阁里试穿御前侍卫那套颇为麻烦的行头。慧娆没有问为什么卫涵会忽然成了皇上的御前侍卫,也懒得问。她只知道,往后的日子卫涵真的能和她朝夕相对了。“我在想,你穿起这身衣服一定很奇怪。赶鸭子上架——”慧娆在屏风前坐着,捂着嘴忍不住地笑。她实在不能想象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的卫涵穿上那身劲装之后不伦不类的样子。 “你不是早就猜出我会武吗?这身衣服我穿起来,也许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屏风后面的子岑正在帮卫涵更衣。两个人已经足足折腾了一炷香的时候,却还没见出来。 “公主,真的,我也觉得你看到公子的样子会吓一跳的。”子岑带着笑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是吗?好,我先做好准备,以免被笑死或吓死。”慧娆偏着头往屏风后面望了望。 “好了没有嘛!真的等得急死了啦!”连她身后的锦心也忍不住开始催了。 “好了,好了——”子岑哈哈一笑,终于率先走了出来,贼贼地冲她们眨眨眼,“做好准备,咱们的御前侍卫要出来了——” 丝毫不受他们亢奋情绪的影响,卫涵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缓缓地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当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张神态极为相似的朱唇微启的惊讶面孔。 “怎么了?难看到你们无法用语言形容了吗?”他挑着眉,脸上似笑非笑。 “不、不是……”锦心回过神来,舌头有点打结,“不是难看,是很好看……我的天,公子穿这身衣服居然也这么好看!”一只手有点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 卫涵从来没穿过这种薄甲劲装。这身衣服给他整个人添上了一股平时没有的英气,把眉宇间那一点点的苍白压得完全没有痕迹了。他顺手从桌上抄起了御侍的佩剑,剑刃在他指下滑开两寸,冷光映着他俊美的面孔一闪,居然像极了一位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 慧娆溢满赞叹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分毫,“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 英气、文气、书卷气,各种有点矛盾的气质似乎在他身上都并存着,却又总是会在不同的情形下分别地展现出来。 不期然地想起了太医的话,他会死吗?看他拿着剑的样子,看他微笑的样子,她总是觉得,死亡应该是离他很远的。 “在想什么呢?”卫涵注意到了她的失神,一手抚上她的鬓边,轻声地问道。 “在想……”她无意识地把脸贴在他的手掌上,然后声音猛地顿住了,忽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他从不曾这样主动地和她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 “看什么?不认识了吗?你不是总口口声声地说,我是你爱的男人吗?”卫涵的手下滑顺势搂住她的腰,深深地一笑,略带着宠溺味道地看着她。 慧娆全身一震,半晌之后才伸手抚上他的脸,一点一点地摸着,想确定他还是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你……你说什么?”努力看着他的眼忽然变得又酸又涩,泪水几乎润湿了眼眶,“……为什么?你忽然想通了吗?”她一直知道他有个不得不逃避她的理由。但为什么这短短的几天时间,他就改变了? “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我愿意爱你了。你不是一直在唱独角戏,慧娆。在你为我沦陷的同时,当我还没来得及察觉到的时候,其实我也已经爱上你了。我终于明白了这点,所以,我们不要错过,要好好珍惜。” “天……”决堤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慧娆想把脸埋在他胸前以掩去满面的泪痕,却又忍不住要看着他以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她踮起双脚搂住他的脖子,除了这一个字,再也发不出其他的声音。 “小鬼……”旁边的锦心悄悄蒙住看傻了的子岑的眼睛,然后低笑着往门外拖他,“非礼勿视。我们还是出去的好……” 半轮残月若隐若现地游走在轻浅的浮云里。淡薄得有些可怜的月色透过窗户洒进内室的之后,便被铜灯内烛火的光晕冲得几乎没有了颜色了。 慧娆的寝宫“锦阳殿”内,四下里寂无人声。宫女太监们都已睡下了,只有锦心在灯下慢慢地绣着一方浅蓝色的丝帕,陪着了无睡意地坐在窗前的慧娆。 “公主,夜深了,您还不睡啊?”锦心绣完了最后一针,打了个结,用牙咬断了线头,“明日还有事呢,您早点睡吧!” “睡不着。”慧娆拍拍手掌站了起来,起身向外走去,“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吧,不用陪着我。” “公主!外面凉,你出去干什么?等等我!”锦心连忙奔进内室拿出一件披风来,追着她跑出去。 慧娆走到庭院角落的秋千上坐下,抓着绳子,双脚悬在空中轻轻地晃着。锦心把手上的披风披到她身上,轻轻地推了秋千一把,然后忽然问了一句:“公主是想公子了?” “我是有点想他。”慧娆一笑,大方地承认,“如果不是怕影响他休息,我现在大概已经跑到临风阁去了。” “难怪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看公主一个时辰不见公子,就已经‘三秋’了。”锦心咬着唇低低地调笑,却又忍不住向往地轻叹,“哎,不知到什么时候,我才知道这‘情’之一字到底是什么。” “个中滋味,只有自己试过才知道。”慧娆把头抵在自己的一只手上,轻声说。 在锦心看来,现在的她幸福得无法言表的吧?是啊,卫涵是一个如此俊美、如此温柔、又如此容易让人沉醉的男人。尤其是他很想要对某个人温柔的时候,那完完全全的宠溺和呵护,会让被他爱着的人拥有得近乎……奢侈。 这种如夕阳将近的感觉,究竟代表了什么,她不愿去想。但她却无法压抑心中的患得患失。总是想要无时无刻地看着他、拥着他。只有感觉到他的心跳和温度的时候,她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老天爷,这个男人,究竟还想要她陷入怎样的疯狂? 仰起头,看着月牙在青烟般的云霭中行走。她想要问,却知道谁也不可能给她答案。 这个男人,已经磨去了她的骄纵、她的任性、她的为所欲为,甚至,可以让她不会想要占有他,不要求他全身心地爱她……她什么也不求,只要让她能这样天天见到他,看着他的脸,感受着他的气息。这样就好。 她……好像真的已经变得不像她自己了。 “我说不许去——” 次日的一大清早,临风阁里就响起了慧娆清清脆脆的河东狮吼。 “慧娆,”卫涵有些好笑,“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比我清楚,你和我都不能不出席吧?” “武科殿试是父皇的事,和你没关系。大不了我去父皇那里替你称病告假。”慧娆斜眼瞪着他,丝毫没得商量。 “那——你总得有个不让我去的理由吧?”卫涵拉着她到桌前坐下。反正看样子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了,索性问个明白。 “武科殿试结束之后,会由官宦子弟、王孙公子们出场对阵。谁都可以上场,对手任选,被点到的人就必须接受。我父皇重文亦重武,目的是检验这些人的习武情况。” “你是怕有人找我挑战?”卫涵若有所悟地笑,一脸的高深莫测。 “你以为你在这朝中很受人欢迎啊?你本来就够引人注意了,现在居然还让父皇点头住进了宫里。外面不是已经称你为十七驸马了吗?”说到这里,她突然抿嘴调侃地一笑,“不过,我相信在他们心里,你就是一个死攀着我的裙带往上爬的小白脸。” 第二十一章 “这一点我在叶淑妃那里已经听到很充分的解释了。”卫涵低低地一笑,似乎不以为意。 “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要遇上个不怀好意的下杀手怎么办?”慧娆瞪眼,“说是点到为止,但利用这个机会假装失手干掉自己看不顺眼的人,这种事每年都在发生的。更何况你的身体状况不好,我不许你去冒险!” “慧娆,”他的目光又幽深了起来,“你也不希望你爱的男人永远只能躲在你的羽翼下吧?我不希望因为我而让你难堪,我希望你能因为我而骄傲。” “可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慧娆把头倚到他的肩上。嘴上并没有松,但却仿佛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怎么,你这么信不过我吗?”卫涵轻轻地笑,“这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也许可以让你看看我练了二十年的剑法。”“相比之下,我比较喜欢你画的画。功底比宫中的画师还要深。什么时候有空替我画幅像好不好?”她以手指绕上他的一缕发丝。 “好。”卫涵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保证,我会一根头发也不少地回来。然后好好替你画像,把十七公主的神韵风采都画出来。” 武科考试的最后一关——殿试。所有参试的人都已经过了层层选拔,为这最后一关的搏杀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今年的武科状元,很快就要产生了。 大校场上的气氛紧张而肃穆。慧娆难得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卫涵则混在一队御前侍卫之中,站在皇上的身后。为了卫涵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今天都分外的安分守己。 可是很快,卫涵就发现了一些不寻常了。 其中的一个人…… 卫涵微蹙了蹙眉,他总觉得这个人的目光不大对。他偶尔抬起头的时候,那眼神里似乎有些凌厉的光隐隐一闪—— 骑射的考查之后,皇上似乎对这几位未来的国家栋梁之材很满意。和身边的大臣们耳语了几句,看样子是要亲自开始策论的提问了。 几个人站作一排立在了皇上的御座前,都在静静地等着皇上出题。 但突然,其中一个人猛然间身形暴起,一下子抽出了藏在腰带中的软剑! “保护皇上!”禁卫军反应迅速,瞬间围了上来把皇上护在中心。但却有两个人同时从不同的地方跃起,扑向了那个刺客—— “锵”的一声,一个人身形稍快,先一步赶到,一个侧身举剑上挑挡掉了他直刺向右前方某个人的一剑。 后到的那个人接着借力一压一错,企图以剑制剑,夺去他的武器。 而这电光石光般的交手之后,所有人才明白过来,那个人的目标并不是皇上,居然是七王爷!更让人吃惊的是那一先一后扑过去的两个人,后到的是齐王;先到的那个,居然是卫涵! 居然只有他们俩才看清了刺客真正的目标,而且,卫涵的轻功居然比武功闻名朝野的齐王还要略胜一筹! 那个刺客的身手也不弱,剑势被阻,应变却很快。右手顺势下拉,退开一步削向齐王的双腿。但他吃亏在以一敌二,逼开了齐王,卫涵的一支长剑又上来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内力雄浑,剑法沉稳;另一个手上虽无内劲,招式的变化却精妙无比。他虽是死士,但此刻面对这两个人,却无法控制地产生了惧意。 但真正吃惊的还不是他,而是在场的很多人。比如慧娆,比如皇上,比如锦心……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过,卫涵居然有和齐王联手一战的能力。 慧娆没有见过卫涵的剑法,也一直觉得他的剑法不会高明到哪里去的。而其他人根本不认为卫涵会武功,都理所当然地觉得他那一身御前侍卫的行头不过是穿来装装样子的。 打了没多久,卫涵就开始觉得累了。他的身体本就不比常人,再加上又毫无内力,根本不耐久战的。眼看着刺客使出了一招刚才用过的招式,他心里的念头一闪,知道他一剑直刺之后会转腕反撩,猛地腾身而起单手撑着他的肩头从他头顶凌空翻过。恰好他反手撩空,手臂伸直。卫涵回身出剑剑身一转平拍在他的手腕上——这一拍正好拍在他旧力不足新力未继之时,刺客的长剑应声脱手,“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而齐王的长剑也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好剑法,好机智,不愧是慧娆看上的人。”向来冷漠寡言的齐王却并没有看被自己擒住的人,而是直直地看着卫涵。 卫涵微笑不语,收剑回鞘一拱手,退了开来。 场中一片静默,没有任何人开口。而慧娆已经坐不住了,什么都顾不得地从座位上往卫涵这里奔了过来,“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剑法有这么高!” “我不过是取了一点巧而已。”他笑笑,额上见了汗,脸色也微微地发白,但笑容却极轻松,“换来你现在这个双眼发亮的样子,也不枉我这一场出手了。” 她突然醒悟,他是为了她出手的,为了证明他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弱不禁风。 “你……不用这样。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爱的就是你。你会不会武功都一样。” “我不会在乎这些。可是,你会在乎不是吗?慧娆公主是个好强的人。她不会愿意听到人说,她爱的男人是个只能躲在她裙角底下的窝囊废。她一直是宫里的一个传说,一个高不可攀的神话,我又怎么能让她的神话破灭呢?” 原来,他居然是在保护她…… “你……”慧娆终于忍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抚上了他的脸,忽然间想哭,又想笑。 这个男人,这么温柔体贴的心意,她还能说什么? “累了吧?”慧娆看着他的脸,低声地问着,“我们向父王告假先走好不好?” “不。”他摇摇头,“我回去,但是你要留下。这种场合,你不适合退场。临风阁有子岑在,他会照顾我的。” “可是……”话尾被他摇头的动作噎了回去。 卫涵转过身,正打算向皇上告假,却看到皇上冲他微微地一点头。 他最后给了慧娆一个笑容,便一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 他没有回临风阁,而是,转身去往了御书房的方向。 他是故意支开慧娆的。他要去御书房找东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看准了侍卫们巡逻的空当,卫涵一闪身从窗口溜了进去,手脚极轻地在御书房里面翻翻找找,不放过每一个可能放东西的地方,可是,却一直一无所获。 又翻了一阵,开始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他撑着桌上的书桌,然后缓缓地倚着那张桌子坐下来。 所以,他完全没有发现,外面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慧娆是跟在他身后离开的。她不放心,所以还是跟在他身后过来了。却没想到,意外地看到了这一幕。 这……就是他的目的?她是否成为了他和皇上之间那个游戏的棋子? 慧娆不知不觉地抓紧了裙子,忽然觉得心里的什么地方变得很空。 他……是这样的人吗?不,不是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呢? 他一直是这样干净、这样超凡脱俗、这样让她动心的不是吗? 她靠在御书房的窗外,无声地笑笑。 他就是她的卫涵……他和皇上之间在做着游戏,但对她……一直是真真实实的吧? 或许是,不,一定是的…… 那之后,卫涵的身体状况开始急转直下,一直持续的低烧几乎没有退过。他总是说不要紧,看起来似乎也真的不会怎么样。但慧娆终于开始隐隐地意识到什么了。 或许她真的要留不住这个男人了。 她心里一直压着他在御书房翻找的身影,却始终什么也没问过。因为,和他永远从她眼前消失比起来,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她的心里有不舍、有担忧,但却很奇怪地并没有那种想象中的伤心欲绝。 大概是因为她从来就未曾真真正正地完全拥有过这个男人吧。所以真到即将失去的时候,也没有过多的悲伤。 爱上这个男人,居然已经让她变得超脱了。 “卫涵……”她伸手理了理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你会死吗?”像一个小孩子,略显无助的语气。 “我不会,有心愿没有实现的人,是舍不得去死的。”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眼。 “那……你的心愿是什么?” “那并不重要。”他拉着她的双手,依然什么也不说。“慧娆,”顿了一下,他又叫出了她的名字,“你最近变得安静了。是因为我吗?我是个自私的男人,我为自己找到了很好的理由来走进你的世界,却丝毫没有想过,会不会给你带来伤害。” 第二十二章 他知道慧娆并不完全懂这番话,只是忽然觉得自责。 慧娆全身一颤,为他的敏锐感到惊讶,本能地一下子抽回了手。 他笑笑,替她整了整勾在头发上的耳坠,“如果……靠近你会让你失去笑容,我宁愿离你远远的。” “不,”她很快地回答,轻轻地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搅浑了我的一池春水之后,就想一走了之吗?” “呵,”他失笑,满意地听到熟悉的语气又回来了,“这才是我的慧娆。” “好了,别浪费精力了。闭上眼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在这里陪着你。” “好。”他缓缓闭上眼,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抚动着。 慢慢的,他的呼吸低沉了下去,坠入了梦乡中。 “他这几天怎么样了?” 慧娆完全没有察觉到尘昊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被他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抚着胸口,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他刚刚问了一个问题。 “不怎么样。”看着这个修习法术的人,突然开口问出来,“尘昊,他会死吗?” “每个人都会死,谁也不例外。”尘昊这样回答她。 “可是,”低低地笑了一下,“他却会走得比别人早,是吗?”眼望着那张沉静的睡颜,再次低声地问出来,“也许,是时候跟父皇说我要嫁给他了。趁他还在的时候。” 尘昊忽然觉得,慧娆也有几分可怜。 卫涵肩上压着无法推卸的责任,所以她永远无法真真正正地拥有他。为了卫氏一族,为了卫祺,他选择了牺牲自己。可是,慧娆呢?她的幸福也就这样一同被牺牲掉了吗? 卫涵的时候真的不多了。尘昊看着榻上的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可是,他还能有找到他要的东西吗? “公主,”终于,他向慧娆开了口,“你可曾有见过皇上那里的一卷竹简?上面记载的,是关于姓卫的一族人。” “他就是在找这个?”慧娆脱口问出来。话冲口而出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你知道?”尘昊微侧过头皱了皱眉。 “我……知道。”慧娆避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索性承认了,“我知道他在找东西,但并不清楚他到底在找什么。” “一卷竹简。或许还有关于‘卫氏一族’的其他相关记载。他自己也是姓卫的,可以保证,他没有丝毫的恶意。”尘昊精明地捕捉到了慧娆眼里隐藏的一点不信和疑惑,“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能够相信他,公主更有理由信任他不是吗?” 慧娆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垂下眼睫,慢慢地笑了笑,“嗯。” “来,跟我来——”这天天气不错,太阳暖洋洋的。吃过了午饭,慧娆便不由分说地拖着卫涵出门了。 “我们要去哪里?慧娆?”卫涵被她拉着跑,连反对的余地都没有。 “去当小偷,不对,是你替我去当小偷。”慧娆不怀好意地回头笑着回答。 “小偷?” “没错。”回答得好像这事有多么正大光明一样。 “那……我们要去偷什么?”卫涵疑惑地问着,一头雾水。 “去‘万封阁’,皇宫里收藏书籍资料的地方。听说里面有一本西域传过来的驻颜秘笈,可以帮女人保持青春的。我在外面替你放哨,你手脚快,替我进去偷出来。”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向你父皇要?” “废话,当然是他小气得不肯给,所以才要用偷的。”慧娆白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嫌弃他的问题。 靠近了万封阁,她拉着卫涵藏身在栏杆下,“哪,听清楚,据说那本书放在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里,大约有——”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外面裹着黄绸,雕工很精细。你把书拿出来就行了。” 卫涵无奈地点头,看准一个机会,飞身一扑便从一扇窗户跃了进去。 慧娆靠着栏杆蹲下来,手指头玩着衣服上的流苏。 她曾经在皇上那里见过一卷竹简,还伸头瞄过一眼。记得前面几个字是“化外异族卫氏”。她还亲眼看见皇上慎之又慎地把竹简收进了那个小盒子里。 但她进御书房去找的时候,盒子却不见了。后来向皇上身边的小太监打听套话,才问出来盒子已经从被送进万封阁封存起来了。 那多半就是卫涵要找的东西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天。 化外异族卫氏,他也是这个“卫氏”的人吗?他进宫来又究竟有着怎样的理由,什么样的故事呢? 她的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没想过要去找他问,只是自己一个人猜想着…… 卫涵打开盒子见到里面东西的那一刹那,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了,抖到他连那卷竹简几乎都拿不住。 不仅仅是竹简,竹简下面还压着相关的很多东西。几乎包含了卫氏一族的所有记载,包括以前流传下来的和此次的前因后果。 他要的东西居然全都在这个盒子里了。可是,他心里突然一凛,却没有慧娆要的东西。 他不敢相信地想到了一个可能——慧娆,是故意的?她知道他在找这些东西? 可是,她竟然从没开口问过他。 慢慢地展开右手,手心里那个发亮的符号中泛起一般幽蓝色的火焰,瞬间伸进盒子里把所有的东西都付之一炬,连一点灰烟都没有留下。 手里的盒子看起来完好如初,片刻之前里面的那些东西似乎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千斤重担卸下的那一瞬间,他忽然间觉得有点空洞的茫然。 东西找到了……那么,他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事要做?对了,还有慧娆。他欠慧娆很多很多,他要努力地补偿她,用尽最后的生命来爱她。 他慢慢地盖上盒子,裹好黄绢,把东西放回原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渐渐涌了上来,他伸出手捂住嘴咳嗽两声,转过身来,发现慧娆要的书就在第一排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上。 指缝里有血渗透了出来。他抽出随身的方巾擦干净嘴角和手上的血迹,把那方丝巾收好,然后那起那本书从进来的那个窗口飞身出去。 “慧娆,东西找到了。”扬扬手上的书,笑出一脸分外的温柔灿烂。一手揽过慧娆的腰,展开轻功就往临风阁的方向奔去了。 还有五天。五天之后是皇宫很重要的一个日子,或许,也会是他生命的最后期限了—— “你不是想要我给你画幅像吗?我们现在就回去画。” 慧娆不出声,看着他发亮的双眼,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升起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他要找的东西,她已经帮他找到了。那么,之后,他会怎么样? 双手搂紧他,她不知道…… 【第九章】 “公子!”子岑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冲进来,看起来几乎急得想跳脚了,“我的老天,你又爬起来劳心劳神地画这鬼画了!你的身体你还要是不要了?!” “吵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死吗?”卫涵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答道,继续画他的画。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子岑气急败坏,差点就暴跳如雷了,“你给我马上去休息!你再这样,我就去公主面前告状,告诉她你昨晚发了一整夜的烧,今天还非要爬起来弄这个!”口气一点也不像他的贴身侍童,倒像是管着他的老妈子了。 “好啊。”这回卫涵停笔抬头了,“你尽管去告。到时候我就去跟掌教说我生病是因为你照顾不周,我要换人侍候。” 子岑瞪大眼,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没背过气去。 “公子!”声音几乎把屋顶掀翻了。 “天,我的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卫涵揉揉太阳穴,一脸无奈地向他的小侍童讨饶,“小祖宗,你可以别这么大反应吗?你明明知道我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的。” 说完这段话,他倒真的缓缓放下了笔,伸出一只手撑住桌沿,闭上眼皱了皱眉。 “公子,又不舒服了?”看他的神情一变,子岑立刻紧张了起来,也忘了前一刻还在吼他什么,急忙抢上一步扶住他,“我早说让你休息嘛,你看你看——” “没事,只是有点头晕。”卫涵睁开眼安抚地笑笑,“你去看看上次杨太医留下的药还有没有——” “好好,我马上去。你坐下休息会儿,我煎好药立即端过来。”扶着他坐下来,子岑还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觉得温度还算正常,这才快步往厨房跑去。 第二十三章 看着子岑的身影消失了,卫涵的嘴角忽然噙起些许顽皮的笑意,站起来继续画他的画。 这孩子是太过关心他了,只要他的眉头一皱就会方寸大乱。所以,要支开他也分外的容易。 他细细勾着画卷上慧娆身边的几块山石,心里有一点觉得对不起单纯的子岑,却也有些恶作剧之后的轻快。 画着画着,渐渐地觉得眼前的颜色有些模糊了。他顿住笔抬起头,却发现连窗外的景色在他眼里也成了暗绿杂着明黄的斑块了。 还真是现世报,还得快。他苦笑一声,以手抚额。这下是真的不舒服了。 撑着书桌想要缓缓坐下来,却突然全身一阵发热,从胸腹间一路烧上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猛然间喉间一股腥气翻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在了画纸上。随后便眼前一黑,全身无力地跌进了椅子里。 画……糟了…… 喘息了半天,稍稍顺过气来,他才能支起身去察看他那幅宝贝画。 还好,画里的人并没有被弄脏。抚着胸口,一边喘着气,一边细细打量着那落到纸上的血迹,这形状就像…… 突然间灵光一现,精神大振,重新调色运笔,就着那一块血迹开始画起来。他全神贯注得浑然忘我,连身体的不适似乎也全部被抛诸脑后了。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那团血迹从白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山石旁边一片艳丽妖娆的美人蕉。 画中的慧娆手中端着一只酒杯,倚坐在山石上,头微微侧着望向前方,那神情似妩媚,又似冷淡,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高不可攀。 她脚边那片翠袖红妆的美人蕉,恰到好处地映着她一身浅黄的衣裙,把她身上清冷和着艳丽的气质衬托地恰到好处,让看画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个女子身上扑面而来的高贵与妖娆。 画完最后一笔,他一把丢开笔退后一步,欣赏着这幅真正“呕心沥血”的作品。端详了半天,摸着下巴满意地笑了起来。 笑意未消,陡然间全身又是一热。有了前车之鉴,他一下子惊觉地伸手去捂住嘴,但已然来不及了,身子一倾,又一大口血直直地落到了地上。 “咣当”一声,门口子岑手中的药碗一下子砸到地上跌了个粉碎,“公、公子……”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公子吐在地上的血迹,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只觉得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卫涵眼前一片黑,踉跄了几步伸手撑住了椅背没有倒下去。他知道他吓到子岑了,想要开口,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身子又晃了一下,再也无力支撑了,手一滑缓缓地向后倒了下去。 “公子!”这个时候,子岑才猛然间清醒过来,扑上去跪到地上扶住他,惊慌失措地大声哭喊:“来人啊,救命啊!” “公子的内腑……已经开始出血了,只怕……” 太医摇着头退走的时候,子岑仍然在微微地发抖。他连药都不敢去熬,寸步不离地守在卫涵的床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过,他的公子也许真的会就此离开他,离开这个人世。变成一块灵牌,变成一座孤坟。 他的公子一直都是充满生气的。他常常都是笑着的,但有时也会淡淡地丢出几句话来让人气得跳脚。他常常让人担心他的身体,却又总是让人觉得他一定会好的。 他还这么年轻……他刚刚还在漫不经心地出言恫吓他…… 这样的人,这样的公子,会死吗? “公子,子岑求你……”坐在床边,不知什么时候,他已从抽泣变成了泪流满面,“只要你好好休息吃药,只要你好起来,就算你真的让掌教把子岑赶走都行,真的……” “我还没死呢。把你的眼泪留到给我哭丧的时候用。”卫涵疲倦地睁开眼,伸出手擦去他脸上的眼泪,低声说。 “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快步跑进来的是锦心。她冲到床边,审视着卫涵完全失去血色的脸,倒抽一口凉气,“听到过来的人传的话,我差点没被吓死!” “才刚在说子岑。我都还没死,你又在急什么?”声音愈发虚弱了,他却笑了出来。 “公子!”锦心也又气又急地叫了一声。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回头去找她的公主,却发现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慧娆只是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床上的卫涵,没有表情,也不发一言。 “锦心,你和子岑出去一下。你家公主有话对我说。”卫涵也只看了慧娆一眼,但却是懂得她这个表情的。 看着锦心和子岑走出房间带上门,慧娆才忽然无声地叹口气,缓缓走到他的床边。 “你要的画,画好了。”他看着慧娆,一指书桌。 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却也只是淡淡的一眼而已,随即又转了回来。很久之后,才轻轻地说:“你何苦呢?子岑说,你是画那幅画累的;杨太医也说,你是心血耗损不堪重负了。其实——”又顿了顿,她才接着说,“你不用觉得负疚,非得要为我做点什么。” 卫涵缓缓闭上了眼,似乎是累了,又像是并不想听慧娆的这几句话。过了很久之后,他才低低地道:“我的感觉果然是对的,你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错,我什么都知道。”她坐下来,替他掖掖被子,“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是你自己故意晚上打开门窗受的风寒让自己病情恶化;我知道你想要进宫,想要到父皇那里找东西。所以,你不用觉得你是在利用我。你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是我自己要爱你,是我自己要带你进‘万封阁’的。”她脸上仍然是那种淡淡的表情,并不幽冷,只是淡然。 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懂他懂得比自己以为的都要多得多。 是的,她早就知道,知道他在拿他最后的生命烧成一支烛,为了他的信念和使命,静静地绽放着最后的绚烂华美。 他以为没有人懂得的。可是偏偏,她懂。她像只蛾儿,忍不住就被那火光吸引了,却又并不想随他扑进火里。她只是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他燃烧,看着他耗尽生命。并没有阻止他,也知道无法阻止。 只因为,她爱极了那绚烂;也因为,她是懂他的。 其实,他们都是活得很自我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华丽。 “你从我这里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但我也一直在看着你,甚至帮着你耗尽生命。所以,你我两不相欠。”她握着他的手,这样说。 卫涵突然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莫名的剧痛袭了上来。痛,但痛得让他觉得解脱。 她……果然是懂他的。 这个聪慧的女子,爱着他,却可以坦然,甚至是欣赏地看着他迈向死亡的脚步。 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很卑鄙地利用她,无时无刻不在受着良心的噬咬。但这一刻,他释然了。 这个女子啊,何其任性,何其聪慧,又何其的……疯狂。 “好好回想一下,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什么。”她的拇指划过他的手背,声音顿了一下。他张开眼,却看到她冷冷淡淡的脸上,轻轻地滑下了两滴眼泪。那眼泪几乎没有什么痕迹地划过脸颊,像是飘零的花瓣轻轻落在了水面上,很轻、很美,但片刻间,就是随水而逝,仿佛从来就未曾存在过。 “你要做的事已经做到了。从现在开始,好好地爱惜自己,好好地做我的驸马,听见没有?”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闪动如珍珠。忽然间极轻地笑了起来。而那眼泪,也成为了笑容中晶莹的点缀。 他缓缓撑起身,扶着床柱,倾身吐出那口压抑已久的血。喘息了半晌,然后才抬手拭干她脸上的泪,暖暖地笑,“怎么我今天一直在帮人擦眼泪。别哭,我心里的慧娆,一向刁钻又淡然,是不会为了男人掉眼泪的。” “可我就是遇到了你这个臭男人。”她用衣袖擦掉他唇边的血迹,不让第三滴眼泪落下来,只是依旧笑。揽住他的肩让他靠到自己身上,从后面抱着他的腰,下巴枕到他肩上,“明日是祭神大典,之后有国宴。我们一起去,我跟他说我要你做我的驸马,好不好?” “我若说不好,你也会绑了我去吧?就算今晚我断了气,明天你大概也会叫人把我的尸首抬上大殿,要你父皇把你嫁给我这个死鬼当妻子的。”他笑,虚弱得有些无力。但是震动的肩膀让她觉得很安心。至少这一刻,这个男人还活生生地在她怀里的。 第二十四章 “待会儿把太医院的太医全部召来,让他们商量个法子能让你明天体体面面地去见我父皇,后天体体面面地跟我成亲。要是你撑不过婚礼丢我的脸,我就去把那群太医的眉毛胡子头发通通拔光。” “明天?后天?”卫涵笑得咳嗽了两声,“你好歹也是个公主,这么急吼吼地嫁人,不怕给人笑吗?” “和做你妻子比起来,给人笑不算什么。有我这么个愿意为你守寡的公主妻子,你前八十世一定都修了不少德。”她轻轻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下,“我想给你留个印子,好教你投胎之后还能让我认得。可是……”她叹了口气,“我舍不得。” “我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嫁不出去了。”他闭上眼,带着笑往她怀里靠了靠,“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君活不了几天了,还能开开心心地勾引调戏他——你果然是皇室里的怪胎。” “你现在才知道啊,迟了。”她抱紧他,“如果我不是这种怪胎,你会敢要我吗?” “我死了以后,要一直这样开开心心地过下去,找到下一个你中意的男人,再开开心心地把他绑到你父皇面前改嫁,好不好?”他终于累了,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好。只要那男人比你俊、比你温柔、比你懂我。我用抢的也会把他抢回来……”慢慢的,她的声音也低了下来,轻抚他深蹙的眉和苍白的脸。 他是哪里不舒服吗?哪里痛吗?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耳鬓摩挲间,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已是一片湿了。那还是眼泪啊……为了这个男人而掉落的无法压抑的眼泪。 她一直以为她看得很开。所以,亲眼看到早已预料到的结局的时候,应该可以平静的。 可是事到临头,她痛了、后悔了、不舍了…… 却也来不及了…… 一个时辰之后,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齐齐地聚在了临风阁。 太医们进去看到慧娆抱着卫涵的样子,全是一副又惊讶又尴尬的脸。但偏偏这位十七公主却泰然自若地冲他们点点头。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吵醒卫涵了。 无声地行过礼,杨太医首先过来给卫涵把脉,一试之下脸色大变,急叫道:“公主!快把公子放平,公子快不行了!” 几个太医立刻围了上来,喂药施针,七手八脚,忙得满头大汗。这时候所有人眼里都只有垂死的病人,谁都忘了房间里还有个十七公主。慧娆被人群挤到了远离床榻的一角,静静地遥看着床上的卫涵,突然间觉得冷得想发抖—— 他刚才几乎就这样在她怀里带着笑死去…… 就在刚才…… 在她还没来得及成为他妻子的时候…… 一阵忙乱之后,太医们终于收起银针和药,吁着气离开了床边。 慧娆仍然站在原地,仍然定定地看着卫涵,低低地问出来:“他怎么样了?你们不用拐弯抹角,直接告诉我,他还有多少时间?” 几个人互相看看,默然半晌,最后还是由最熟悉卫涵病情的杨太医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公主,公子此刻已是命悬一线了。臣无法肯定公子还能活多久,因为公子随时可能断了那口生气……也许是十天半月,也许是一日半日,甚至有可能就是……下一刻。” 慧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片刻之后,她才用一种异常温柔,但是清冷的声音说:“你们有没有办法……让他短时间内好起来?哪怕只是假象也好——两天,我只要两天。无论任何方法,不计任何代价。” “这……”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公主这话几乎就是在说——只要他能好过这两天,哪怕过后立即气绝身亡也无所谓…… 公主不是一直很心仪这位卫公子的吗?她竟然……为了这两天的时候,可以舍却他的性命? 医者父母心,没有人敢开这个口。只觉得满手冷汗,不敢去正视慧娆的眼睛。 “我再说一遍,我只要他恢复两天。你们有没有办法?”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慧娆再次开口。但这次的语气却冰冷又严厉,听在太医们耳朵里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凉意。 没有人见过这位十七公主这么慑人的一面,也从来没人发现这位特立独行的公主能给人这么大的压迫感。所有人都只觉得额头上冷汗涔涔,几乎同时“刷”地跪了下来。 终于,太医中年纪最轻的钟太医缓缓地抬起头来,带着些微颤抖地说:“臣……知道一个方法,或许可以一试……” “讲。” 声音犹如一块寒冰砸下来,钟太医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 “宫里秘制的……延益丹……” “父皇赐我的那个?” “是。这药……是宫里搜集了很多可遇不可求的珍贵药材炼制成的。只出了一炉,五十粒……而且百年内,也不可能集齐这些药炼出第二炉了……”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才接着道,“这药本是调气补身的上上佳品。但公子的气脉……已近衰竭,若给他吃了这药,一时半刻自可见奇效。只不过药效一过……神仙难救。” “锦心,父皇赐给我的有多少?”毫不犹豫的,她侧过头问身边的锦心。 “公主——”锦心惨白了脸,“这药……您这里只有十粒。就算把皇上和太后那的全加起来,也不过五十粒。公子不吃这药,至少还能试着找找其他延命的方法,若是吃了,那可是真的多一刻也没有,必死无疑了……” “公主——”子岑也是骇然变色,全身颤抖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慧娆依然面无表情,“一粒药可以保他多久?” “两天。”杨太医哑声答道。 “很好,药拿来,你们都出去。”声音斩钉截铁,是再不容人辩驳了。 锦心不动,子岑不动,太医们也不动。 “我叫你们出去!”慧娆陡然变色,厉声大喝。 没有人见过她这么歇斯底里的样子。片刻之后,所有人才缓缓地退了出去。 卫涵醒过来的时候,他依然在慧娆怀里。 “我拿到药了。可以让你明天好好地去见人,去跟我成亲。”她的手晃了晃。 卫涵等眼前那阵昏花过去了,才看清她手上是一只白玉的小瓶。 “可是……这药一旦吃下去,只要过了药效,你就真的回天乏术了。现在我手上有十粒,一粒大约可保你两天。明天我再去求父皇和太后,想办法把他们手里的那四十粒也要来。这样,我们就还有一百天的时间。”她没有问他要不要吃,只是倒出一粒凑近他嘴边。 他低低地一笑,“不用,二十天够了。” “够了?”她握紧了瓶子,极力压抑着颤抖。 “我很知足了。二十天足够了。”他双手交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回答。 【第十章】 夜色深沉,月光被扶疏的树影滤过,浓一阵淡一阵地和廊下的灯火交织着。时已深秋,院中的花木大多都已凋零了,但唯有当中那一大片菊花开得妖妖娆娆,分外夺目。 外围的一圈“雪珠红梅”簇拥着当中几株晶莹似雪的“霰雪吟霜”,顶着睥睨群芳的花冠在夜风中轻颤着。固然是孤标傲世独舞清秋,却也带着一身无人相偕的萧瑟寂寥。 廊下,有一双璧影倚柱相拥。庭前暗处,也有两个人痴痴而立。但四下里,却依然是寂静无声。 慧娆倚在卫涵怀里,眼望着廊外的花影绰绰,任由他从后面揽着自己的腰。他们的时间很珍贵,谁也不舍得睡去。 锦心怔怔地看了他们一阵,咬了咬唇,转身走进了房间。片刻之后,才拿着一件长衣出来,交给子岑,“夜深露重,去给公子披上……”话未说完,已然半侧过脸去,两滴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到了长衣上。 子岑本就一直在落泪,伸手接过长衣,看到她那个样子,再也忍不住猛地蹲下身抓住衣服掩着脸,顿时哭出了声来。 “没出息,起来!”锦心强忍住泪水,轻踢了他一脚,“你可有见过公主哭吗?去给公子把长衣披上,公子,不能再受凉了……”她本来是想骂住子岑的,但说到最后,竟然也颤抖得不能成言了。唯有再次咬着牙转过脸去—— 她的公主啊……他的公子啊…… 老天,你何其残忍? 竟然,真的只肯给他们这么一点点的时间吗? 第二十五章 “哭什么……”听到这边的声音,慧娆叹了口气,轻轻离开卫涵的怀抱走了过来,接过那件衣服,“夜深了,你们都去睡吧!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你们的时间还多得很,明天还有数不清的事要做。不休息好,拿什么精力去对付呢?” “可是公子……”听到慧娆这句话,子岑更加哭得不能成言了。抬起头来,一下子对上廊柱前卫涵含笑的目光,终于再也抑止不住,掩着脸“哇”的一声冲进了房间。 “去睡吧……别让我们还要为你们担心,嗯?”慧娆拍拍锦心的肩,眼含深意地看着她。 “我知道,”锦心毕竟跟了她多年,又较子岑年长。她快速地用手背擦了擦面颊,用力地点点头,“我这就回去。” “嗯。”慧娆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这才拿着长衣转身往卫涵面前走去。 “药果然是有效的,脸上这就有血色了。”她脚尖微踮替他把衣服披上,然后用指尖轻抚着他的脸,像是触摸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轻柔而小心翼翼,“真是奇怪……明明就病成这样了,脸色也惨淡得不能看了,怎么就还是损不了你的颜色一分一毫呢?” “像十七公主这么聪慧明艳的女子,我若没有三分颜色,又怎能进入你的法眼呢?”卫涵始终倚着廊柱,淡淡一笑,冲她微微张开双臂,示意她靠过来,“我至今还记得璃辰殿初见你时,你对着我举杯的样子——” “是啊,卫涵公子真的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惊为天人’呢!那么多王孙公子,都没人及得上你的风采,让向来眼高于顶的我也忍不住折腰了。”她低低地和他调笑着。靠进他怀里,握住他圈着她纤腰的双手,“被你迷上的女子应该不止我一个吧?你以前都是怎么打发的?”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很多人都觉得我的气质很特别,那其实只是因为……”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笑了起来,想起了大部分人给他的“超凡出尘”的评语,“我一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长大。我住的地方在一座高山的山巅,叫做‘苍云阁’,里面总共只有五个人。所以,是这种封闭的环境造就了我性格里与众不同的淡然——那其实只是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能跟我讲讲……你的过去吗?还有你不惜牺牲一切,想要保护的那个东西?” 她往后靠了靠,把头枕到他肩上。虽然知道这个问题他也许并不想回答,却始终想要听到答案。 他耗尽了生命都要去守护的东西,她却对此一无所知。要让她如何去释怀? 他沉默了片刻,时间并不长。然后才慢慢地开口,一股带着他身上独特香味的气息萦绕在她颊畔,“为了我的族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山谷里,与世隔绝了很多年,也与世无争了很多年。可是,这种平静,被国师的出现打破了。他带着你父皇的期望,来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向我们索要一样我们不能给他的东西……” “什么东西?”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像是低低地笑了笑,有些苦涩,有些嘲讽,“长生。国师,代替你父皇来向我们索要——长生。” “长生!”她全身一震,忍不住抬头看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浮了上来,“可是……你们是有的……是不是?” “是。”他并不想骗她,“把我养大的人,他就拥有着那个‘长生’。所以,我是亲眼看到过那个长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又需要人付出怎样的代价。除了那个承载了太多责任与使命,早已把自己当作祭品的人,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驾驭那个力量的。” “所以,你们不能给?” “是,我们不能给……但面对的是你父皇,我们无论给不给,都无甚差别。” “不给……是欺君。”她亦沉默了片刻,“但若是给了,你们也必定会被灭族的。长生,是所有帝王都在追求,却也最害怕的东西。希望得到,又害怕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得到……” “所以,我进宫来,只是希望能想办法保全我的族人。”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带着倦意地圈紧她,“慧娆,我要谢谢你,你不明白‘万封阁’里的东西对我有多重要。我并不是不怕死,只是,当肩上承载着更多生命的时候,我无从选择。” “你……不是为了你的族人在牺牲吧?”她突然幽幽地道,“说起他们的时候,你的语气里并没有强烈的感情,至少,不是一个可以为了他们牺牲的人该有的语气。你是为了那个……真正担负着这些责任的人……对吧?” “有时候,真不知该恨你的聪明,还是该爱你的聪明。”他有些叹服地笑了,“我的确不爱他们。因为我不曾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我的世界,我在乎的,只是伴我长大相依为命的四个人而已。但如果需要我为他们做什么,我会去做。因为我最重视的人拿他们当作了自己的一切。” “是把你养大的那个人?能影响你这么深的人,我真想见见……”她向往地叹口气,目光落到树梢的弯月上。 他脸上露出回忆的浅笑,让看见的人也想跟着会心一笑。他低低地、喃喃地讲给她听:“我是他一手养大的,我们之间,亦父子、亦兄弟、亦师徒,我会的所有东西——琴棋书画,诗、词、武功,都是他教的。有个人总说我们很像,可是事实上,我远不及他。我没有他的胸怀,没有他的悲天悯人,他是我们的生神,不受香火供奉,却必须要担起所有的苦难……” “不。那个人说得没错,你是像他的。”她低低地打断他,转个身,凝视着他的脸,“他是生神,不受香火,却要担起苦难,那你呢?” 低低的三个字,却问得他一愣。 “你连生神都不是,却居然肯为了他的信念燃烧生命。我已经不知道你们究竟谁更伟大了……”说到后来,唇边渐渐浮出苍凉的笑意。 这是凄婉中夹杂着无限悲凉的表情。一种本该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女子脸上的表情。 他的心里一恸,身体片刻间僵滞住了。正想要说什么,却又被她截住了。 “不要多说,我不是在伤心感叹。我只是心疼你而已……”她的指尖掠过他的颊畔,“这么俊的一张脸,我却没办法一直看到老……”但随即,她又瞬间展颜而笑,眨眨眼,歪着头问他,“他真的青春不老吗?他有没有你长得好看?” “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这就是慧娆,她永远很懂得怎样让自己活得更好。卫涵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轻轻笑笑,然后回答她这个孩子气十足的问题,“若是他进宫里来,只怕宴席散了之后就会被数不清的宫女们‘留步’到第二天早上了。如果我的气质算得上‘超凡脱俗’,那他就是‘飘然若仙’了。有个女孩子,只看了他一眼,就像着了魔一样义无反顾地追随着他,甚至随时准备要为了他牺牲一切。” “我又何尝不是只看了你一眼,就被你摄了心魂去?”她不服地反驳,也有些好笑。 他也跟着笑,惊起了廊外树丛间的萤火虫,闪动着一点一点的微光在他们眼前飞舞来去。 “我突然想起了我们一起做的那首‘踏莎行’你写的最后两句,”她脸上的笑容最终还是淡了开去,变成了幽幽的平静,“兰亭今日锁清秋,明朝或是添新雪……那时候还觉得很得意。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在告诉我我们注定会有的结局……” “慧娆,”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地问着,“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宁愿不要遇见我,不要这段注定的短暂吗?” 她笑笑,不置可否,“我从来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 “如果,我们连二十天都没有,只剩下这一晚呢?”他闭上眼,用更轻的声音,像是叹息了一声。 “是你……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交换这一晚。”她说。 “傻丫头……”他闭着眼抱紧她。 可是我,真的……只能给你这一晚了啊…… 次日是皇宫里的祭神大典。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的仪式。除了紫云净坛的所有弟子,整个皇宫里的人,上至太后皇上,下至宫女侍卫,都必须参加。往年开坛的都是国师天远,但今年天远不在,主持大典的人就变成了尘昊。 尘昊大约也是听到了卫涵病危的消息,一大清早没有先去“九霄天坛”,反而进宫来了。并且一来就直奔临风阁。 终章 这一段日子的相处下来,这两个本该是敌非友的人之间渐渐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关系。 尘昊是世故的,习惯了冷眼看世间的。所以他冷冷地看着卫涵一步步地往前走,原本只想旁观。但等他发现的时候,他却往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为卫涵做了很多事情了。 其实,他是羡慕卫涵的。羡慕他可以为了自己想到做的事,想要达成的目标而不顾一切。 那是他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拥有的,绚烂如烟花般尽情绽放生命的自由。 而对卫涵来说,尘昊是知道他的事最多的人。他知道尘昊并不是个恶人,只是跟在天远身边长大,看了太多的残酷,所以对这个世间充满了不信任而已。他做一切的事,都只是为了自保,并没有真的想要去伤害什么人。 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尘昊也应该只是个普通人,过着普通而快乐的日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尘昊踏进临风阁的时候,看到的居然是卫涵和慧娆正坐在亭子里喁喁细语的样子。两个人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壶新茶两个茶杯,还有各色茶点,看起来简直是惬意极了。 尘昊忽然间觉得自己巴巴地冲进宫里来有点傻。 “你一大早就进宫来了,难道是知道我们这里有好茶,闻香而至的?”卫涵和慧娆对看一眼,然后由卫涵笑着道。 “我是听说某人昨晚病危,进宫来奔丧的。不过现在看情形,显然是误传。”尘昊远远地站在长廊另一端,不痛不痒地说着。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对卫涵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态。也许谈不上关心,但……至少是不希望他死的。 卫涵活得很挣扎、很辛苦、也很尽兴,很——精彩。 能看着这样的生命,也是一种寄托吧? “我本来是要死的,不过和阎王爷打了个商量,所以还魂再回来玩两天。”卫涵依然招牌式地浅浅笑着。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坐下。 尘昊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后还是慢慢走进了亭子里,“你们俩看起来兴致不错啊,今天要一起去祭神大典吗?” “当然要。祭神大典所有人必须出席的。”慧娆理所当然地说,“更何况,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重要的事?”尘昊在卫涵身边坐下,看着他的脸,渐渐显出狐疑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手还是一把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你——”一试之下,尘昊的手突然僵住了。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脉象很奇怪,像是……回光返照,是吗?”卫涵笑笑,抽回了手,“不用怀疑,就是。慧娆找来灵药帮我吊着命,药一停,我就差不多了。” 尘昊沉默了片刻,“你不该吃那个药,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看了卫涵很久,然后脸色慢慢又恢复了淡然。只是,不再去看他的眼睛。 “你不要拿这个脸对着我。我会解读成你舍不得我死。”卫涵替他倒了一杯茶,轻尘不惊地笑,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一点点的狡黠,“你不是一直说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你也早知道我有这天的——不是吗?” “我们的确,不是朋友。”尘昊端起杯子,看着氤氲而出的热气,幽幽地说,“只不过你死了,紫云净坛又会恢复以前的死寂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习惯。” “大不了头七的时候你替我招招魂试试,没准儿我还能回来陪你玩玩。或者每年七月半的时候也行,多烧点纸钱给我,我就有盘缠回来见你了。”卫涵似乎把自己将要“死”这件事看作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替他建议着,“不行!”一旁的慧娆插进来,瞪着眼,“七月半你要回来陪我,不许把时间分给尘昊,我会吃醋的!” “奇怪……”尘昊看着这两个人,突然有些无奈,也许……还有些伤感地笑出来,“人家临死之前留遗言都肝肠寸断依依不舍的,送终的人和要死的人都哭得一团糟。怎么到了你们这里——我只觉得好笑?” “因为我们都不喜欢眼泪,喜欢笑容。”卫涵在桌子下面握住慧娆的手,回过头看着她一笑。那笑容里盛着的是在尘世中相携走完了一生风雨,暮年执手相望的伴侣脸上才能有的那种温馨宁静,和……满足。 慧娆就这样醉在他的笑容里。很久很久之后,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勾起唇角,做了一个笑脸,但却有一滴泪,自眼眶里滑了出来。 “我今天才知道……”她抬手掩住脸,闭上眼把那个笑容保持住,“原来人幸福到极致的时候……也是会流泪的……” “这一刻幸福过了就好。以后,无论我在与不在,即使成了鬼魂,我也会回来检查你究竟有没有照答应过我的事去做,记得吗?”他勾起她的下巴提醒她,难得有点霸道地问着,不许她逃避。 “记得。”泪还未干,她又看着他,像带着露水的美人蕉那样嫣然而笑了。在他面前,她的眼泪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难道你还指望我替你守一辈子寡不成?” “我现在才真的相信你们是天生一对。”尘昊就这样看着他们在他面前打情骂俏。心里忽然也泛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悠远宁静。 也许……死亡也并非真的这么可怕吧?至少在这两个人身上,他感觉到的只是一种会让人震撼得觉得心痛,想哭,却又想笑的……极致的幸福。 留不住的东西,也许真的才是最美的。 “你们两个——一个是怪胎,一个是疯子。所以,想的做的,才会让人惊叹。”此时此刻,他也不觉得慧娆是高高在上的十七公主。他只觉得她是卫涵的女人,一个聪明、怪异、却又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多谢夸奖。”卫涵和慧娆同时开口,说完之后相视而笑。 “起风了,有点冷。”笑过之后,卫涵抬头看看天色,拉了拉衣襟。 “冷吗?”慧娆试了试他的额头,“我去替你拿件外衣过来。”她柔柔一笑,并不开口叫锦心,而是像个侍候丈夫的小妻子那样站起身来,“你们先聊。” “能遇到十七公主这样的女子,你也算值得走这一遭了。”尘昊摇摇头,看着慧娆离去的背影说。 “你把她支开,她也自愿地被你支开了,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卫涵一笑,垂下眼睫,啜了口茶,然后才用一种颇为低沉的声音问他:“祭天大典的时候,我要站在你的身边。你能做得到吗?” “我身边?你想做什么?”他直直地看着卫涵。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缓缓漫延开来,让他心头一震,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里也终于泛起了些微近似于“感情”的东西。 你……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用目光这样问他。忽然间发现,之前仿佛濒死的绚烂其实一种只是假象。直到这一刻,卫涵才是真的如烧到尽头的烛,在发射出最后那一刹那的辉煌和炽热。 卫涵抬起眼看他,那眼里猛然间迸发出的惊人光芒令尘昊一怔,竟然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是的,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没有再多说,只是看着尘昊缓缓地问出来,“你有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尘昊沉默了很久,也像是挣扎了很久,“但是,祭典中途起法司雨之前,要人把法器送上祭台,皇上对外宣称你是清离上教的使者,由你来做也无甚不可。我只有这片刻的时间能给你。” “够了。”卫涵看着他,眼里有似乎还有一些感动,“我不说多谢了,但欠你的这份情记在心里。虽然,我不可能还了。”他们都明白,这已是尘昊能为卫涵做的极限了。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惺惺相惜的敬意,对生命的敬意。 “一路走好……”尘昊举起茶杯,眼睛看着杯子上的花纹,很久才吐出四个字。但却不知,他是对自己说,还是在对卫涵说。 尾声 【尾声】 去往举行祭神大典的“九霄天坛”的路上,皇上的御辇在前,后面的车马浩浩荡荡,慧娆和卫涵坐的马车掉在皇家车队的最后面。 慧娆换了一身雍容华贵的宫装,看起来端庄而又仪态万千。她本来也替卫涵准备了一身王孙公子们常穿的白底杂金绣袍,但这位别扭的公子爷却说什么也不肯穿,仍是一身惯常的白衣。 “让你换身衣服你不肯,看看,我这一身宫装本来很美的,可和你一比,现在倒只像是个暴发户了。”她看着卫涵一身素雅得愈发不沾尘世的白,抱怨道。 “我习惯了。”卫涵收回落在马车外的目光,伸手揽住她,淡淡一笑,“这身衣服,比较像我。” “那倒也是——”她倚进他的怀里,“我也喜欢看你这个样子。只不过,明天做新郎官的时候,你别也给我不换喜服便成了。” “明天……”他喃喃地念着,低低地,很轻地笑,“明天……” “是啊,明天。”慧娆抓住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和他十指交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念着念着,声音渐渐低下去了,“死生契阔……与子偕老……” “慧娆?”卫涵以为她又哭了。 “我在想,如果我们真的白首偕老,也许,并不见得就真的能像我们想的那么幸福吧?” “是啊,在最美的时候结束,对我们这种疯子和怪胎来说,大概才是最合适的。至少,今后的回忆里,全是一些美丽的东西。” 她歪着头看他,笑起来,“我还真的没有办法想象,丰神如玉的卫涵公子齿摇发白,变成一个糟老头子的模样。要真让我看到了,说不定我真会嫌弃你的。” “所以,我很庆幸你记得的永远都是我现在的样子。”他依旧很低、很轻地说。 “涵——”她就那样看着他,看了他很久,然后问出来,“你曾经有犹豫过,有后悔过吗?你真的从头到尾一直那么义无返顾,从来没有想过,你的生命也只有一次,失去了,就不能重来吗?” “你想听什么?”他看着她,想了想,然后很轻地笑了起来,“想听大义凛然,英雄豪杰式的豪言壮语吗?可惜得很,我这里没有。从一开始,我只知道这件事只有我能做,所以,我就去做。就这么简单。至于结果会如何,我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通通都没想过。如果做之前真的让我考虑那么多的话,大概我早就临阵脱逃了。” “那……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做之前先想想清楚呢?” 他认真地想了很久,然后才告诉她:“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要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去死,我多半还是会不忍心的。所以,还是我替他们去死好了。” 让任何人来听,都会觉得这是句玩笑话,而且是句有点呆的玩笑话。但她知道不是的。他就用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概括了他所做的一切。他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伟大,没有觉得自己在牺牲,他只是在做他觉得应该做的事。 既然不忍心,那就去做吧。如果做了的后果是要死的话,那就去死吧……就是这么简单。 有人做英雄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东西;有人做英雄是为了“留取丹心照汗青”;有人做英雄是想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有人做英雄是为了赢得更多的利益…… 而他,只为了“不忍心”,只为了那是他觉得他应该做的事。做完之后,他就可以抬头在阳光下,坦坦荡荡地笑,坦坦荡荡地走…… “不忍心?”她轻轻地笑,叹息着摇摇头,“何其宝贵的不忍心啊……” “慧娆——”他轻轻地叫她,手指从她颊边掠过。 “嗯?”她闻声抬起头,却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一个深远宁静,仿佛倾尽了一生的灿烂光华的笑容。那一笑,似乎就这样把他的生命在瞬间绽放出来,然后,凝固了。 她一惊,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他。突然觉得他这一笑之后,就会在这一瞬间离她而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但这种感觉真的好可怕,好……真实! “傻丫头……”但他并没有消失,他只是抚了抚她的脸,唇边的笑容恢复成平常惯见的淡淡宠溺,“你突然拉住我做什么?” “没什么。”她怔了一下,不希望在他面前这么失常。随即便转过了脸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所以,她也就没有看到他嘴边无声地滑出的那三个字—— “梦,醒了……” 九霄天坛。祭天大典。 凡人与上界天神沟通的仪式,祈求上苍庇佑它留在尘世间的子嗣。 所有人都一脸肃穆地恭立着,除了主持祭典的尘昊嘴里吟出的祈福咒语,听不见其他的任何声音。 卫涵并没有和慧娆站在一起。因为仪式开始之前尘昊就说过司雨的法器要他奉上天坛,所以他就站在天坛的阶梯之下,两个护法侍者的中间。 他双手捧着托盘,盘里的黄绢下盖着的,就是象征了无上神力的法器。他那一身白衣始终招展在风里,看起来几乎比天坛上的尘昊还要多几分飘然出尘。 这男人今天特别好看。好看得几乎没有真实感了…… 慧娆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刚开始是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但现在,她有些失神在他的风姿里了。今天他衣襟当风的样子,别有一种空灵干净的清俊,仿佛随时都可以倚上一片白云,飘然而去。只要他淡淡回首浅浅一笑,大地便会春回雪融,万物复苏…… 原来,她爱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美好到极致的男人,所以,她注定是留不住他的…… 慧娆很想笑,但眼里先涌出来的,却是介于幸福与绝望之间的泪水—— “祈雨——” 随着尘昊那一声音韵悠长的号令,卫涵的身体微乎其微地抖了一下,像是突然从一个美梦中被惊醒了。他抬起头,眸子里那淡淡的笑意渐渐扩大,最后化成了唇边一个似乎缩尽了千年岁月、万丈红尘的笑容,就那样远远看着尘昊的眼睛,一步步地跨上了天坛。 人群中的慧娆也抖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他踏上天坛顶端的那一刻,她就会永远地失去他了。 她的嘴张了张,手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什么东西也没抓住。 卫涵缓慢的脚步终于踏上了天坛的最高处,和尘昊面对面站着。尘昊向他伸出了手,两个人都默然无语,只是目光中,却有无数不必说出口的东西在交流。 谢谢你。 你说过,不向我说谢谢的。 那,若有来世,你我做一世的兄弟吧。 你不嘱咐我替你照顾慧娆? 不用。卫涵笑着摇了摇头,很温暖的笑意。她懂得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 好。那就来吧…… 就在这样的笑容里,卫涵突然扔开了手里的托盘,反手从身上拔出了一把匕首,然后右手握住剑刃一捋,血迹顺着指缝和剑身流淌而下。 天坛下一片惊呼,所有人都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呆了,慧娆更是震惊到了极点!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奇,他猛然间打开的右手心里瞬间发散出一团耀目的白光,形成一个怪异特殊的符号。然后他竟然一个转身掠到了尘昊背后,把那只手掌抵到了尘昊的后心。 “用你的离魂大法!”卫涵在尘昊背后急斥一声,带着不容抗驳的凌厉。 “你……”尘昊陡然间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快点!没有时间了!”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尘昊一下子张开双臂,仰头向天,相向的双掌之间暴起一团红白相间的冷光,然后翻滚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目,光亮到最极致,渐渐屏蔽了所有人的视觉,随后就是思想与记忆—— “天地悠悠,俯仰上下,人世苍茫,前尘皆忘——” 台下所有人刹那间静止下来的那一刻,尘昊纵声念出了那两句咒语。声音悠远地凝聚在天坛上空,久久不散,似乎颤了颤,然后终告消失。就像是截断了什么东西和这尘世的最后一丝牵系。 “这就是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洗去这里所有人关于我、关于卫氏一族的记忆,毁掉卫氏一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源源不绝的能量从卫涵的手心直传入尘昊体内,再借由他的手抹掉所有人的记忆,包括慧娆。 “我早该想到……”离魂大法还在继续着。天坛下所有人都像在空气中凝固了。那两个护法侍者还保持着跨步想要奔上来的动作,但大多数人,仍然是静静地站着。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快得几乎没有人能及时反应过来。 “这是祺留在我身体里的法力,我通过你的手施展出来,也许还能留一些在你的身体里。这是我最后能留给你的一点东西了,虽然,是慷他人之慨。对不起,我无法帮你摆脱天远的束缚了。” “卫涵,这么做,你不后悔吗?”尘昊的声音第一次微微的有些颤抖,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钦佩,和着心痛。 卫涵很轻,但很温暖地笑了起来,“不只是我,祺也在卫氏一族做同样的事情。所有随着天远一起到卫氏一族的人,甚至是我们的族人,都将会永久地被洗去记忆。这世上,将不会再有卫氏一族,以及让帝王们纠缠了近千年的‘长生’。除了卫涵和卫祺不再存在以外,所有的人,都永远地解脱了——” “那你自己呢?还有慧娆呢……” 离魂大法施展到了尾声,卫涵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最后一丝残存的法力停在了尘昊的脑子里,随着他声音的渐渐消逝,也终于一点一点吞噬掉了他关于某些人和事的记忆。 我…… 卫涵低头一笑,从他身边侧身而过,右手滴着血,慢慢地走向了台下的慧娆面前。 她的目光呆滞地望着高台顶端,惊恐的表情中,居然还带着几分本不该有的——留恋。 “傻丫头,对不起,我最后还是骗了你。我什么也不想对你说,因为我知道,你会过得很好……”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触摸他的脸。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迹,只是用干净的指尖绾了绾她颊边几缕散乱的发丝。 “慧娆——”他低下身,凑近她耳边,极轻极轻地说,“谢谢你爱过我。”说完,他便带着一身满足和欣慰的倦意与轻松,缓步向门外而去了。 他这一生,似乎经历过了别人几生几世都经历不完的东西。老天是公平的,他的人生被浓缩了,所以才注定了短暂。 他被父母放弃,然后被卫祺抚养长大;他为了卫祺扛起了卫氏一族的责任,然后来到了京城;他为了卫氏一族进了皇宫,然后在宫里遇到了慧娆;他认识了慧娆,然后这样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 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他竟然也活得这么多姿多彩…… 他救了很多人,让他们可以平静安乐地继续生活下去;他走进了一个女孩子的生命,让她真真实实地哭过也开开心心地笑过;他认识了一个死也不愿意承认他们是朋友的朋友,并且让他相信了生命的美好…… 纵然是他存在的痕迹被消抹掉了,那又有什么可值得悲伤的呢? 至少,他真真实实地活过、爱过、痛过,也付出过…… 至少,还有他自己知道,他确实存在过。 卫涵抬起头,望着头顶那一片广阔无垠的蔚蓝色,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淡淡的微笑。 马蹄震起轻烟,绝尘而去,不再有一丝拖泥带水。 只要活过……就好…… 有没有留下什么……真的……不重要…… 紫云净坛里,静止在空气中的人们,脸上渐渐露出了如梦初醒般的神色。 两个护法侍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用那种怪异的姿势站在了阶梯上,几个禁卫军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忽然执起了长戈,尘昊不明白为什么司雨的法器会落在了地上。 他拾起法器,四下里看了看,有些疑惑,是谁把法器送上来的?人呢? 他怎么还隐约觉得……那个人似乎还跟他说过几句话? 他甩甩头,打起精神,抛开这个怪异的念头。主持祭天大典的时候可不能这么心不在焉。 等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刚才仅有的那么一点不和谐,也就完全消失了。 尘昊伸手举起法器,指尖画出符文,长声漫吟道:“天神降雨……” 而慧娆,则依然有些迷茫地望着天坛上。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始终牢牢牵引着她的视线。 她没有看尘昊,没有看他祈雨,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 她……是不是弄丢了什么东西?为什么心里好像有一种缺失了一部分的感觉? 茫然的目光渐渐调了回来,掠过自己胸前的时候,停了下来,在她衣服的前襟上,有一点红痕,那像是一滴新落上不久的血迹。 她一定是弄丢了什么…… 慧娆下意识地抚摸着那点血迹,不知为什么,目光轻轻地转向了天坛的大门外…… 番外篇 【番外篇】 正月十五,元宵灯节。普天同庆的特殊日子。 火树银花在夜幕下竞相绽放,映得整个京城的上空亮如白昼。大街上锣鼓喧天,色彩缤纷、形状各异的花灯摇荡在街边,点缀在屋檐下,跳跃在熙来攘往的人们手里。猜灯谜、看杂耍、吃零嘴,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一张张颇为相似的笑脸。在如此泛滥的喜悦之下,人世间的一切悲苦,似乎都被冲得淡去了。 全城百姓都知道,在这一天,禁宫中那些高高在上以“天”为姓的人们,此刻也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混迹于观灯的人潮之中。 他们希望沾沾老百姓身上的“喜气”,分享百姓们以辛勤劳碌换来的福泽;而老百姓们却也暗自希望着自己能和他们擦肩而过,染沾到他们上天成就的“贵气”,能让后世子孙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所有人都在希冀着一些东西。因为有所期待,所以很快乐。 慧娆不紧不慢地走在人群里,锦心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也和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一样,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但那笑容之下,却似乎始终带着种置身事外的遥远。 她明明走在欢乐的人群里,却好像根本不曾融进这欢乐的气氛里。 这段日子以来,公主愈发美得让人觉得惊心动魄了。她的唇边,总是带着这种很特别的笑容。含着一点点淡然,一点点冷漠,勾勒出一身只可远观,却又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光的明艳照人。 锦心看着慧娆的背影,怔怔地发着呆。 有时候她会有种很奇怪的错觉,公主似乎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了。或者,是遗落了。 不,也许从来就没人知道,公主的心到底停在什么地方。 “公主,你看,花灯好漂亮呢!好多人都在那边看杂耍,我们也过去好不好?”锦心走快一步,凑在慧娆身边低声问着。一边努力用身体把她和涌过来的人群隔开。 慧娆轻轻笑了笑,没有回头,目光溜到天边高挂的那一轮蟾盘上,不经意似的随口吟道:“春月春江独照,游人只顾花灯……” “公主……”锦心颇感无奈地叫了一声。 为什么她的公主总是看着一些别人不会去看的,想着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别叫了,”听到她语气里的无奈,慧娆回眸一笑,故意微斜着眼看她,“你家公主我天生就这么爱煞风景,你不是早八百年前就该知道的吗?” “我倒情愿您生得普通一点。不要那么美,不要那么聪明,兴许就像其他几位公主一样,早就招了驸马顺顺利利地嫁人了。”锦心撇撇嘴,压低声音嘟囔着。 “小姑奶奶,再这么唠唠叨叨下去,你就要变成小老太婆了!”慧绕终于笑出了声,转过身去,习惯性地要去捏她的鼻子。 一个白衣的人影和她擦肩而过,微扬的衣襟,带起了一股萦人心怀的淡淡香味。 慧娆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仿佛灵魂深处的某根绳索被这股香味拽了一下,心底忽然升起了恍恍惚惚的熟悉…… 这个味道…… 下意识地,她慢慢转回了身,目光停在了不远处的白色背影上。 这个人…… 一个孩子手里的糖葫芦因为人群的推挤而失手掉落了,正站在那里低着头啜泣着。白衣人听到哭声停下了脚步,侧过脸,伸出手抚了抚孩子的头发—— 慧娆知道他笑了。似乎是个很淡然而温暖的微笑。当他低下头看着孩子的时候,周身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奇异光华,让慧娆始终无法看清他的脸。 可是,那一瞬间,她真的觉得他像个……落入凡间的谪仙。 那种绝世出尘的感觉,让她突然觉得窒息了。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非同寻常的目光,白衣人也缓缓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了过来。似乎有片刻的四目相对,然后,他的嘴角仿佛勾起了一个笑容—— 她依然无法看清那个笑容,但却能感觉到笑容中包含着的悠远宁静。那似乎是个承载着欣慰与祝福的笑容…… 在她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之前,白衣人就带着那样的笑容,慢慢转过了身,继续向前行去了—— 像是突然有把大锤猛地在心口上砸了一下,让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识,甚至是呼吸。只能任由颤抖的手抓紧胸口的衣襟,双眼接近失去焦距地看着白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不,不要!不要再离开我! 脑海里突然间有无法压抑的悲痛排山倒海般涌来。她腿一软,被心里的某个声音驱动着跌跌撞撞地去追赶那个白色的身影,几次张开嘴,却始终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公主!”身旁的锦心为她突然的失态而惊呼出声,抢上一步扶住了她。 然而,就在这时候,前方观看着表演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让其他人闻声,也开始一窝蜂地往那边涌去。前方一下子聚集了比刚才多一倍的人,白衣的身影就这样如幻影般地在人潮中消失了—— 不!回来!你不能再让我失去一次!再让我痛一次! 心里那个声音更猛烈地嘶喊起来,几乎要把她的心扯成碎片。 “啊、啊、啊……” 她抱着头猛地跪了下来,泪水如山洪般汹涌而出,渲泄着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悲痛,几乎让她崩溃。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让她这么的悲伤?这么的痛? 明月下,喧嚣的人群中,走马灯如梦幻般的七彩光晕交织着投射在了这个衣着华贵,美丽逼人的女孩子身上。她跪在地上,捂着脸的双手拼命地颤抖着——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泪流满面……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