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中)》 第十章 『玥,为什么你不使用镜人的力量?让那个人渣那样伤害你!』 『月……我不再杀人了……我不知道我和他……谁比较该死……』 我又做了同一个梦。 张开眼睛之前,我轻轻地将玥搂进怀里。他温热的鼻息喷吐在我的颈旁,一呼一吸,平稳而均匀。渐渐地我安下心来,悄悄地睁开眼睛。 玥的容颜总是带着一点苍白,不管一年四季天气寒热,手脚总是冰凉;很少生气,经常微笑,对待每一个人都同样温和体贴。 他是个很好的大夫,只会救人,从来也不曾主动去伤害别人。 我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有人忍心对这样的他下手? 『我想看他哭啊,嘿嘿,这么美丽哭起来一定更加令人疼惜。』那个人渣被追捕跳崖之前,毫无悔意地边笑边说。 可恶! 我握紧的拳头抵在地面。玥濒死的那一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后悔;至今为止,我仍然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一刀砍死那家伙! 「月?」玥模模糊糊地唤了我一声。我想是我的心情太过激动,使他在睡梦中也感觉到了。 「没事,我去解手,等会儿回来喔。」我坐起来,将外褂拉到玥的颈际,密密地挡住了寒风可能入侵的地方。 我走出山洞,看见子规坐在一块大石上,背对着我。 「赤呢?」我问。 「他说要趁尚未被完全包围前下山一趟,尽可能多找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子规说着哼了一声,「我跟他分析了几百个不能留在山上的理由,也还抵不过人家一句话。」我笑笑,因为我很能理解赤那种想保护想珍惜玥的心情。 玥是打算在山上待到战争结束的。 他今天整天都在采集各种蔬菜瓜果,来来回回地将各种新鲜的食物分类收放,即使在他的病发作,最痛苦的当口,他仍然没有动摇。 「子规,真的不能留在山上吗?说不定待个几天,山下的军队自个儿打起来,也就顾不到来抓我们了。」我说。 子规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我,「你真的想留在山上吗?」 我感到喉头一阵干涩,只好笑了笑,说: 「玥想留在山上,我就会想办法让他留在山上。」 「他的病又发作了?」 我点点头,顺势低下头去,以免让子规发现我的眼眶在发热。 「你为什么不劝他下山?」 我眨了眨眼,抬头道: 「因为玥已经决定了。」 「你们在一起应该很久了。你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子规问。 「因为我不想强迫他改变心意,所以我不问。」 「即使留在山上很危险?」 「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办法呐。」我苦笑道。 子规哼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看他的夜空了。 我耐心地等候。子规是聪明人,虽说是因为赤的缘故他才留在这里,但如果真是没办法,打昏赤把赤扛走这种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他现在还留在这里,就表示一定有办法。 好半晌,子规透出一口气。 「其实你们根本不需要我和赤的帮助,镜人拥有强大的力量,他想做什么都没有人可以阻挡。」 我摇了摇头。 「怎么?」 「玥不会使用那股力量的。」我说。 「是吗?那楚天阔的事又是?」子规问。 这次子规的态度并不轻佻,他是很认真地在问这件事。 我勉强笑了笑,「如果有一个人对你极尽保护,为你不惜一切,即使你离开他,他仍要天涯海角找到你,那么,当这个人为了救你不幸中计,命在旦夕,而你能救他,那你救不救?」 子规听罢,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笑,「这人显然是个愚蠢的笨蛋。」 我愣了一下。 「既然离开,就表示拒绝。硬要再跟上,却又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和对方。要救人,却反过来成为对方的负担,那不是笨蛋是什么?」 我无话可答,我和玥埋在心底几年不能触及的过去,被子规一讲,好像是出可笑的闹剧一样。 「不过,你最后那个问题,」子规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向我的身后,「救不救,我也还是会救的。」 我回过头去,玥就倚着洞口站在那儿。 我连忙冲到玥身边,迭声道: 「玥,你怎么起来了?外头冷,快进去--」 玥轻拍着我的手,温声说,「我不要紧,只是睡不着。」 「镜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子规说道,「修行之门里的战争也比几年前更多了,而只要有战争,就一定有人想利用你的力量,你躲到哪里去都没有用的。」 「我不想伤人。」玥淡淡地说。 子规耸耸肩,「最好你能躲一辈子。」 一阵踏着落叶枯枝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从树后显现,是赤回来了。他的肩上背着一个较大的包袱,手里还提了一个小包。 「天晚又冷,怎么不进洞去休息?」赤看见我们都在外面,连忙把肩上的大包袱卸下来交给我,「里头有御寒的衣物,玥先生身体欠安,先披件衣服吧。」 子规哼了一声。 「怎么去这么久?」 「战争快要开始了,伤药不太容易买到。」赤的神情凝重,眉头微皱。 「怎么?怪起我来了?」子规撇过头去,「不高兴替我买药你可以不要买。」 赤呆了呆,连忙说道,「我没有不高兴。」 「那干嘛脸色难看得像我欠你多少似的?」 赤摸摸自己的脸,有点茫然地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在问我,自己的脸色是不是真的很难看? 可怜喔!我肚里暗笑,快手快脚地将一件皮裘披在玥身上,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赤决定不要理会子规的话,径自绕到子规面前,蹲下身。我这才注意到子规足踝处绑着一块白布,有一些血迹渗漏出来。 「会有点痛,忍耐一下。」赤说着,将药末倾倒在子规足踝上的伤处,子规闭上眼睛,额上渗出汗来。 「是昨天的……?」玥闻到血腥味,担心地问道。 「不是,运气太背了而已。」子规咬着牙说道,「好好的走路,也会走出事来。」我猜子规大概是跑出去时,不小心跌倒或被树枝刺中了。 「有件事得和大家商量一下。」赤说。 「嗯?」我和子规都看着他。 「我上山之前在军队的营区绕了绕,他们带来了不少猎犬,应该是打算上山搜索。」赤说。 我看着子规。 「看我干啥?我反正不是能作主的人。」子规说着,还故意拨了一下头发。 「子规,你有办法就说。」赤很正经地讲,「只要是可行的办法都好。」 子规翻了一下白眼,但还是说了,「找个地方躲两天就好。」 「军队怎么可能只搜索两天?」我问。 「是不可能,不过战争就要开打了,他们不会有时间和人力再来搜山的。」子规说。 「猎犬的鼻子很灵的,躲什么地方好?」我又问。 「风向山顶吹的、或附近有猛兽巢穴的最好。」子规继续吊我的胃口。 结果赤一笑,说道,「那不就是那天我们找到的鬼啸洞吗?风逆吹,附近有老虎的巢穴。」 「你是说子规利用风声赶走军队的那地方?」我问赤。 「嗯,因为声音很是凄厉,所以子规就给那地方起名叫『鬼啸洞』。」赤答。 「是是,你行,你做主好了。」子规要笑不笑地向后仰在石头上,「也不知道人家行不行呢。」 「谢谢两位,我没关系的。」玥说。 子规侧过头来看着玥,「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一定要去那里喔。」我突然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玥是盲人,听力比一般人灵敏,凄厉的声音对他的影响要比一般人强很多。 「玥,我看还是再另找一个地方好了。」我说。 「我一直都能听见那个声音,在……」玥伸出手比了一下东北方,看子规和赤的表情,显然玥是说对了。 「我想我可以承受。」 「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说喔。」我担心地拉着玥的手。 「我会的。」玥微微一笑,说道。 我们刚进鬼啸洞不到多久,山下的军队已经开始进行搜索。 只不过,即使他们搜遍了所有的地方,也绝不会怀疑鬼啸洞有问题。 你问我为什么? 如果你也来这附近走一遭,你就会认定,正常人绝不可能到这里来。 这里白天像在瓮里一样,四周布满一种巨大的嗡嗡声,也不知道是林子里的风吹过叶子时发出的声音,还是山岩间的回音,还是两者都有? 黄昏时这声音会有一段短暂的停歇,然后就在你刚松下一口气时,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种更恐怖的声音。 就算你已经在耳朵里塞了布条,但那种锐利的呼啸声仍然会刮得你耳膜生疼。就好像有一支锥子从耳朵直接刺入脑袋里,你会感觉脑浆都快流出来了! 这种恐怖的地方别说待两天了,两个时辰都能把人逼疯! 我们到的时候东方才刚露白,清晨极低的温度下,尖锐的风声还在肆虐。我将玥护在怀里,双手将他的两只手掌包在我的掌中,然后一起盖住他的耳朵。 我耳朵里已经塞了布条,但仍浑身颤栗,玥担心地想撑开我的手,好让我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这种情况下,我又怎么敢放开他? 就在我快要忍受不住,想要回头时,赤和子规已经走进岩缝里。我只好跟了进去。 我打算如果情况没有改善的话,等白天气温回升,我就要带着玥赶快离开这里;这边或许是个躲人的好地方,但不用多久,它就会变成一个让人想自杀的地方。 没想到一进岩缝,声音就小了些。赤朝我点点头,手指向前方,示意我们跟着他们前进。 又走了一段路,狭窄的通道渐渐开阔,两人并肩也触不到岩壁。 现在我已经听不见外面那种恐怖的声音了。 我松了口气,先放开压住玥的双耳的手,然后拉开自己塞耳的布条。那种刺耳的声音现在听来只剩一阵一阵的嗡嗡声,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模糊。 我帮玥取下他塞耳的布条,玥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他。 「觉得怎么样?」我问。 「不要紧。」玥吸了口气,自己稳住了身体。 「我们要停在这里吗?」我问赤。 现在伸手不见五指,我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路。 「还要再往前走一段,前面有比较宽阔的地方。」赤说。 「那走吧。」我牵着玥的手正要往前走,玥却突然顿住脚步。 「怎么了?」我连忙问玥。 玥还没有回答,赤已经出声,「子规?」 没有应声。 「子规?」赤的声音,「你怎么了?」 「……没什么,脚痛罢了。」子规的笑声听来有点勉强,「你先带他们往前走吧,等会我会跟上去。」 「我背你吧。」赤说。 「你想叫我叠在你背后那一大包东西上头吗?我可不干。」子规说。他的声音虽然在笑,但有点抖,好像在冒冷汗。 因为打算在这里待上几天的缘故,我们把所有背得动的食粮和饮水都带来了。 「当然是先一起过去,我再回来拿这些东西。你受伤了,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赤说着便把身上的东西都卸下来,将子规拉起来,背在背上。 「走吧。」 子规反常地一句话都没有再多说,我看他大概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在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停下来。再更里面只剩下细小的孔缝,钻也钻不过去了。 「就是这里了。」赤说。 赤回头去拿我们的行李,我便趁这个时候升火。 子规解开他自己脚踝上的伤口。就着火光我瞥到一眼,伤口看起来已经凝固,也没有流血的迹象。 「子规,你的伤?」玥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子规把自己的伤处包起来,连药也没有上。 我瞧瞧外头,赤后脚才离开,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回来才对。 「子规,」我压低声音,「你刚刚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 「你的脚,」我笑笑,「这样会痛喔?」就算会痛也不会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吧! 子规瞪了我一眼。 「好吧,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好。」我露出一脸心知肚明的微笑。 我想给玥弄一点热汤,便把铁锅子架起来,玥没来帮我,却向子规走过去。 「你的伤要不要紧?」玥走到子规身旁问。 「我没事。」子规说。 「刚刚你的伤口作痛了。」玥说。 「你没听到小月刚说的话吗?」 「月是随口说的,你别在意。」 子规没有出声,他只是站起来,走到离玥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 玥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说道: 「子规,我是个大夫,你的伤让我看看好吗?」 子规根本是把「讨厌玥」三个字写在脸上了。我怕子规说出难听的话,连忙说道,「玥,子规说没事就没事,你别操心了。」 玥不为所动,仍然说道: 「子规,你的伤让我看看好吗?」 「看?」子规冷笑一声,「你用什么看?」 我霍然起立,玥却已经半跪在子规身前,轻按着他的脚踝;子规作势想踢开他,玥温声说道,「很多人一开始都不相信瞎子能看病的。」子规深吸了口气,最后终于别过头去,「算了,随便你。不过我的脚都已经包起来了,你可别又拆开来。」 「嗯。」玥点点头,小心的卷起子规的裤管,在伤处附近的皮肤慢慢地抚摸。 赤进来,看见玥半跪在子规身前,连忙把东西放下,走过去问道,「玥先生,子规要不要紧?」 「没有红肿的现象,体表的温度也正常,伤口应该复原得不错。」玥说。 「嗯?那刚刚为什么会突然痛起来?」赤问。 「我再看看脉象……」 玥的手才碰上子规的手腕,子规就甩开他的手。 玥没提防,身子向后一仰,在他身后的赤连忙扶住他。 「不必了。」子规冷淡地说道,「我刚刚是胡说八道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痛。」 我知道子规很喜欢赤,喜欢到谁去碰到赤一根寒毛都要发疯的地步。 还要一起过活两天,我最好是不要和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计较。再说,这里好歹也是子规找到的,做人要有点感恩的心才不会被雷公打到。 所以我只是走过去,把玥扶起来,不客气地推开赤,一言不发地牵着玥的手走回火边坐下。 玥的手有点冰凉,刚刚实在不该让他走到子规那个阴暗的角落去。 赤低头不知道在跟子规讲什么,我也懒得理了。 我一边照顾着柴火,一边揉抚着玥的双手,又把玥身上的衣服拉紧些。玥好像还在担心子规,一直注意着他们那边的动静。我把玥的脸轻轻扳过来,低声说道,「你累了吗?昨晚没怎么睡。」 「嗯,可是,子规他……」 「赤和他在一起很久了,赤会有办法应付的,你别担心。」我瞟了他们一眼,刚好看到子规猛地站起来,向外便走。 赤愣了一下,但他没有跟出去。 当然啦,喜怒无常,前一瞬间还可爱得可以滴出蜜来,下一瞬间翻出一张臭脸,任谁都会受不了吧?很好,现在赤走过来了。 「玥先生,让你委屈了。」赤说。 玥摇摇头。 「子规怎么了?」 「心情不好吧。」赤顿了一下,「我说了他几句。」 「走得挺快的,看来他的脚好得很嘛。」我酸道。 玥轻捏了一下我的手心,我只好住口。 「他刚刚是真的在冒冷汗。」赤说了这一句后,就不再说话,只闷闷地帮我添柴生火。 我猜大概是赤要子规再给玥看看,子规说了什么难听话吧? 赤不是一个会在背后说人家闲话的人,所以虽然心里不高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四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只听柴火哔哔剥剥的声音。 玥眉头微锁,赤也是,想来他们都还在担心那个任性的家伙。赤身强体壮也就罢了,玥脸上已经显出疲倦,再不休息一下怎么得了? 「才受伤不久,又走那么远的路,会突然感到痛也不稀奇。」我说,「看他休息一下就没事人一样,就算真的伤没好,也不会太严重。不放心的话,晚点等他闹够脾气,回来了再帮他看看就好了嘛。」 我在玥身旁铺了条毯子,又将一件衣服折好当作枕头,然后轻轻将他按平在毯子上,微笑道,「你再不睡一会,等会子规回来了你也没精神帮他看病啊。」 玥想了想,「也是。」他放松身体,任我将他的手放进被子底下,又吩咐道,「子规回来的话,要记得叫醒我。」 我应了一声好,将被子拉上,又将他散到额前的头发轻拢到两旁。玥也是真的累了,渐渐就睡着了。 半晌,玥的吸呼变得均匀,赤看着他,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轻声说道,「玥先生真是个温柔的好人。」 赤的眼里有一种钦羡,我立刻警觉起来,微微挪过身体遮住玥的脸庞,这才说道,「我和玥说好了,我以后要当玥的护法。」 「喔,那玥先生是想成为长老吗?」赤点点头,「我想他很适合。」 我不愿意话题绕着玥谈论下去,免得赤愈听愈喜欢,便说道,「子规呢?你要当子规的护法吗?」 我想子规那种人一定是想当长老的,毕竟长老才是发号施令的人。 「子规是说过他想成为长老,我还不确定。再说,」赤说道,「我想子规也不会要我当他的护法吧。他总是说我笨。」 ……果然是笨。 我决定单刀直入。 「赤,你不觉得子规很喜欢你吗?」 赤居然笑了,「这怎么可能?」 「如果他不喜欢你,为什么要一直和你在一起?」我继续提醒。 「互相有个照应吧。在修行之门里,有伴总是比较安全。」 「那难道他不会找别人吗?既然他嫌你笨,不会找个更聪明的?」赤仰面想了想。 「我想这是因为子规的心肠不像外表看来那么硬。」赤说: 「他之前说我笨,我也是会生气。有次我丢下他自己走了,他追了好几天追上来。我问他:『你不是觉得我笨?既然你这么想,那我不要拖累你这个聪明人吧。』子规就说:『从以前到现在你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如果不是我帮你,你能活到现在吗?』我那时硬着脾气跟他说:『也不求你救我。』子规就……」 「就怎样?」我好奇地追问。 「我不知道怎么说。」赤搔了搔头,「其实那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我觉得他的表情好像就要哭出来了。他掉头就走,我伸手拉住了他。」 「然后,他就又留下来了?」我问。没暴怒才奇怪吧? 「算是吧。」赤的表情有点歉疚,「我后来才知道,他为了能追上我,三天三夜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因为我的武功比他高,脚程也比他快,他怕追不上我,我会吃别人的暗亏……好不容易追上我,我却说了那种话,他那时也真的是伤心想走,但是太累了,走不动。后来我带他去休息,跟他道歉,他才勉勉强强又留下来。」 我不禁翻了一下白眼。到这种程度还以为对方是哥俩好,赤也真是木头到极点了。 「不过,从那次后,他再也没有骂过我笨了。」赤笑了笑,「想来,子规也是体贴的。」 ……被吓了这么一次,还敢再骂才有鬼咧。 我转念一想,突然觉得好笑。子规这种精明人,会喜欢上赤这超级迟钝的家伙,也算报应。 「子规不会见死不救,对朋友也都极照顾的。」赤说着,又添了一枝柴火,「只是说也奇怪,玥先生这么温柔又处处客气,我真不明白子规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和他相处?」 我「噗」地一声笑出来,赤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咳嗽一声,假装严肃的问道,「我也觉得很奇怪,子规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吗?」 赤摇摇头,自己想想就笑了,「其实子规说我笨也没错,在一起这么久了,我总是猜不透他的心思,有时他在气什么我也不知道。」 ……可怜的子规。我不禁替他默哀一瞬。 不过,谁叫你要对玥不客气? 我拍拍赤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啦,反正还是『朋友』嘛。」 「嗯。」赤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子规总是一个好朋友的。」 我在心里大大、大大地为子规叹了口气,决定让这报应持续久一点。 第十一章 玥在浸水浴,我看着他线条温润的裸背,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热了起来。 玥转过身来,亭亭身姿宛如绽放在水中的仙子。他向我走来,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我连忙拉住他,顺势将他搂进怀里。 一股淡淡的清香从他的发际飘出,骨感的身体却又温润如玉,他的鼻端蹭过我的脸颊,柔软的双唇轻轻开合,好像在诉说着什么;我一靠近,那唇便弯起一个新月般的弧度,如蜜般的甜美,在我的唇畔流连不去。 「玥,我、我可不可以……」我忍不住问道。 好热、好热!我受不了啦! 我用力一揽,想将那瘦不盈握的腰枝紧抱,没想到却抱了个空,玥竟然从我的怀中消失了! 然后? 然后我醒了。 我张开眼睛,视线所及,我的手臂横伸出去,手指无意识地张开又抓拢,手臂上和手中什么都没有,身下倒有一点怪怪地感觉……呃,我做春梦了吗? 突然,轻轻地「吭」一声传来,我抬眼向声音的来处看去,正好看见玥手中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我这里。 我朝他露齿一笑。 玥倾听了会,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以为我还在睡,便安心地回过头去继续煮他的汤。左手扶着右手,试图稳住自己的手不要再让勺子碰着锅缘。 玥的听力灵敏,就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对声音敏感。他又总是体贴入微地为别人着想,所以如果我还在睡,而他醒了,他在屋里走动就像猫一样,轻得几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我很喜欢看他轻盈地走动,还有不小心制造出声音时,那种偷偷回头看我,像偷吃东西被抓到的猫儿一样可爱的表情。 ……我的毛孔在渗汗,我躺着的地方变得愈来愈热了,这一定是因为柴火太旺的关系。金红的焰火映着玥的脸庞,那种瑰丽的色彩使我的皮肤也跟着发起热来,更不妙的是,我开始觉得有一股躁热从身体深处升起来了。 我已经长这么大了,当然很了解这是什么情况。 以前在家里,也有很多次像这样的经验,我会爬起来,自己走到外面去吹冷风,玥如果被我扰醒的话,我就跟他说是想去解手。 不过现在是该走到哪里去?外面冷得要死也就罢了,入夜以后那种恐怖的风声才真得要命,我又不知道现在外面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还是在甬道里解决?可是万一好死不死遇上子规,光这件事大概可以被他笑上一万年。 说到子规……对了,赤呢? 我试图转栘注意力,开始用眼睛四处搜寻起来。洞里现在只有我和玥……有没有搞错啊?明明说好我们两人轮流照顾柴火的,现在赤是跑到哪里去了? 「赤先生去找子规,我请他带了些芋汤过去。」玥说。 我还在努力调匀呼吸,不过玥显然已经发现我醒了。 「怎么了?月,你的呼吸不太平顺。」玥说着,已经站起来朝我走过来。 天知道我一万个愿意亲近他,但现在这种情况实在很危险……唔,我当然不是打算向子规看齐,宁愿做只欲死的老乌龟也不肯说出口,我只是认为,该等玥的身体更好一点,再说这件事比较理想,我不想玥被我吓到,也不想玥认为我是个乘人之危的家伙,利用他的身体欠安,还需要我照顾的时候向他提出要求…… 玥的手沿着我的肩膀向下摸,比我的体温略低温的手指在我微微发烫的臂上滑动,一种奇异的,酥麻的感觉霍地冲上我的脑海,我在他的手按到我的腕脉前,手腕翻了一下,五指抓扣着他的五指。 「月?」玥抬起脸来,迷惑地表情里有着惯带的温柔浅笑。 我感到脑袋里「轰」的一声响,完全失控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在现在这个时候,在我的想象里,它应该要在更温馨的场合,比方说我和玥谈心喝点小酒的时候;更适当的地方,比方说开满了花的山坡地,或是家里温暖的火炉边毯子上--它来得太突然了,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当然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玥会怎么想…… 老天爷,原谅我。我后悔了,其实我应该让子规笑上一万年还比较好。 我在后悔,真的,我真的在后悔。 可是我也是真的很想再继续下去-- 玥喘息着,我也是,我的左手交扣着他的右手,而我的右手将他的肩膀压制在地上,就在我方才躺着的褥子上。我在他的上方俯视着他,他的脸庞和肩膀的线条都魅惑得令我难以自制,最要命的是我们的距离还很近,他的双唇因为讶异还微微张开,而我的嘴唇刚刚才离开那个柔软得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我已经忍不住想再去碰抵他美丽的双唇,当然还有其它的地方;我期待他有所反应,如果他把我推开,我会马上跪在他面前磕头求他原谅千万千万不要就此不再理我,如果他有一点点愿意接受的样子,我会立刻继续下去,就算被子规还是赤还是任何王八乌龟笑上一千万年都无所谓! 可是玥只是惊讶。他很惊讶,惊讶得没有任何反应。 柴火实在太旺了,我脸上的汗慢慢渗出,在颔下聚成一滴,然后落在玥的颈上,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水液所惊,身体颤动了一下。 我在干什么啊我! 我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跳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团团乱转,舌头打了结般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玥还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地维持方才的姿势。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乱猜,当然更不敢去碰触他,最后我勉强挤出一个字:「玥……」 子规突然在这时候冲了进来,低吼了声:「快灭火!」又用脚去踢开还没点着的木柴,锅上滚沸的芋汤被他一脚扫下来洒在烧得炙烈的焰火上,发出「嗤嗤」的声音。 眼看着玥煮的那锅芋汤被他那样糟蹋,烧得好好的柴火也熄了一半,我气得跳起来朝子规扑去,「他娘的,你脑袋给狗吃了?」 「你才脑袋给狗吃了。」子规闪开来,拿起玥的那件毛氅,双手用力一扬,鼓起一阵大风,兜向仅剩的柴火,「噗」的一声,最后的火光熄灭,洞里立刻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你!」我气得不知道骂什么才好。火一熄灭,洞里的温度很快就会下降,极热到极冷,玥怎么受得了? 「洞里太热,岩石无法缩合,不能成声。现在外面的风声已经停了,赤发现附近有军队徘徊,他已经在想办法引开他们,我要去帮他,你们待在这里不要乱跑。」子规丢下这句话,人就跑了。 现在洞里一片黑暗,只剩下我和玥两个人。我怔愣了会,回身慢慢走向玥。 我在玥身旁单膝跪下。玥一定还仰躺着,他的呼吸带着急促,细细地从接近地面的地方传来。 「玥。」我轻唤了他一声,伸手向他的脸庞探去。玥坐了起来,在我的手碰到他之前避了开去。 ……我想、我好像知道玥的意思了。 我心里涩涩地抽痛了一下,勉强堆起一个笑脸来,假装轻快的说道: 「等会儿会愈来愈冷,我们抱在一起,会温暖一点喔。」 玥没有回答。他只是站起来,走开。 我伸出去打算拥抱他的手只能僵硬地停在半空。 ……我一直都以为玥就算不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但至少,他一定也是有一点儿喜欢我的。我们在一起那么久,别说裸裎相见了,在他病重的时候,就是替他擦澡,嘴对嘴喂药这种事我都做过。虽说都是不得已的情况,可是如果玥真的没有一点点喜欢我的话,他又怎么肯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亲近他? 会不会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玥一时没有办法接受? 「玥,」我努力往好的方面想,笑笑地说,「呐,不要误会,我不是想趁机作怪……真的啦,我们都在一起那么久了,你不相信我吗?」 我等了好半晌,玥还是没有回音。 我的听力没有玥灵敏,黑暗中,很快就失去了玥的方向和位置。 「玥?你出点声音好吗?」 火灭了后,四周的温度开始下降,玥刚刚在火边坐着时脱掉了毛氅,而那件毛氅现在不能用了,他一定已经开始感觉到冷了。 玥还是没有出声。我不禁暗叹了口气,我早该知道玥的脾性,他虽然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说什么难听话,可是他一旦执拗起来,真是九头牛都拉不转。 「玥,你听我说。」我放轻声音唤他,「等下会愈来愈冷,你过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好吗?这样下去你的病会再发作的。」 突然听到「叩」的一声,从不知道多远的地方闷闷地传来。 那声音是--甬道里! 我简直要跳起来!天!我是笨蛋!我真是大笨蛋! 我连忙循着声音追去,但我没有在黑暗里视物的本事,碰了好几次壁才找到那条甬道的入口。 我沿着甬道向前追去,玥可能听到我的声音而在甬道里跑了起来,「叩叩」的轻响不住地传来,他的身体似乎不断地碰撞到石壁,那么慌乱那么着急,就像惊弓之鸟一样。 玥在怕什么?我喜欢他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吗? 现在我感到胸口的痛是一整片一整片的了。 很快我已经可以看见外面的星月照进来的微光,玥的身影在前头一闪便出了甬道,我连忙向前跑去,突然子规的声音传来: 「你出来做什么?快进去!」 远远传来人声嘈杂,还有刀剑交击的声音,子规的声音急迫里带着一股怒气:「你听不懂吗?赤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人,现在情况危急,我要想办法引开他们……咦?你怎么?」 我一出洞,迎面一阵冷风刮来,刀子似地直削进骨头里,我浑身一个哆嗦,心里警铃大作。 子规半跪着抓住玥的肩膀,玥则蹲跪在地上,手按着胸口不住地喘气,我连忙抢上,一把将几乎蜷成一团的玥横抱起来。 「子规!」我现在后悔得想哭,「玥他……这是大发作,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浸水浴?或者哪里可以升火取暖一下?」 玥急促地喘息着,那种喘法会让人以为他的肺脏正被慢慢地揉烂,他的左手紧紧的压制着自己的胸口,右手一下下地敲击着自己的心脏。 子规也慌了手脚,「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追兵……他自己是大夫,没有办法医治吗?」 有办法的话怎么会拖到现在! 「现在真的不能……唉,你可以忍耐吗?我尽快把追兵引开--」 「呜……」玥已经痛得眼泪掉出来,勉强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子规咬了咬牙: 「给我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我一定把追兵引开!」 子规转身就走,玥突然出声,「……子规……」他伸出去想拉住子规的手无力地垂落。 「……小……心……」 子规呆了呆,突然回头,扯下自己的外挂,披覆在玥身上,又抬头对我颐指气使:「进去啊,猪脑袋!」然后掉头就走。 猪……什么! 我一翻白眼,连忙把玥抱进甬道里。 玥仰着头大口大口的喘气,我一手穿过他的膝弯将他横抱起来,一手绕过他背后,往前护住他的心口,不让他捶击到自己的胸膛。 甬道里太暗,怕撞到洞壁也没法快速前进,玥在我的怀里缩成一团,我一边小跑步一边乱扯,「呐呐,再不伸开手脚活动一下,你就要变成一只煮熟的虾子罗!」 玥试着要伸展他的四肢,但剧痛很快就使他再度蜷起。他的额头冒出冷汗,体肤愈渐冰凉,手指和脚掌都像浸在冰水里一样,热度从指尖和脚趾一点一点地消退。 我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跟在玥身边久了,多少也懂一点医理,现在他四肢逆冷,一旦从手足冷到胸腹,那可就完蛋了! 我向后一仰,背靠向洞壁,动作迅速地扯掉自己半边的衣服,又硬撑开玥的手足,拉开他胸前的衣裳,让他的胸口贴着我的,四肢则缠在我的身上,像抱个孩子似的,尽可能让他接触到我的体温。 「现在变成一只大章鱼巴住我这块大石头啦!」我一边跑步一边说笑话,希望能让玥稍微放松点。不过因为紧张的缘故,我的笑话还真的像石头一样僵硬。 我一路小跑步回到原来有升火的地方。虽然火已经灭了,但这里还残留着一点余温,我找到先前躺着的褥子,一屁股坐下来,立刻动手扯掉玥系在腰上的束带。 玥喘着气,发出继继续续的气音来,「……」声音太微弱了我听不清楚,我连忙停住动作,问道,「玥,你说什么?」 玥的嘴唇在我的耳畔嚅动着,又发出一点声音,「……不……」 不? 他说「不」? 霎时我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似的,又热又痛。玥不但怕到想要逃离,连生死交关之际,都不要我的帮助。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喜欢他是这么不可原谅的事吗? ……等等,谁说一定是「不」?玥现在身体状况不好,话也说不清楚,说不定是「不要担心」、「不要急」啊! 毕竟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玥一直对我很好,从我是个毫无用处的小孩开始就一直照顾我爱护我,到如今,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生病了就互相照顾,冬天的夜里依偎在一起,喝着暖酒说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再怎么样,玥也没有理由怕我……好吧,就算玥对我的感情不是我想的这一种,玥也不需要逃啊,我不可能做出任何会伤害他的事,玥应该晓得的,不是吗? 瞬间我的脑袋杂七杂八的闪过许多念头,玥又断断续续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又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 对不起? 玥挣扎着想推开我的臂膀,我以为是我环抱得太紧,使他感到不舒服,便略略松开了手臂,但他竟向外爬了出去,一个人躲在角落边喘息。 我呆了一下。 说实话,我根本没想过玥会拒绝我,虽然我觉得他可能会一时不习惯或不知所措,但凭我对他无比的耐性和温柔,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也会同我喜欢他一样喜欢上我。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玥这样还能算是一时的不适应吗? 我心里一股不安在扩大。 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他,问他到底怎么想? 但这样做也没有用。我在玥身边好久了,他不想说的话,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还是不会说。 更何况,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问个水落石出,而是玥正在受苦! 我决定先按下心里所有的疑问,先缓和玥抗拒的情绪再说。 「玥。」我留在原地,尽量将语气放轻松,「呐,天底下也没有谁规定,张三喜欢李四,李四就一定要喜欢张三的嘛!我喜欢你,并没有什么企图,就算你拒绝我,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啊。」 玥喘息着,可能因为又冷又痛苦的缘故,发出轻轻的啜泣声。我心疼得要命,试着向他靠近一些,他仓皇后退。我只好再度停下脚步,继续游说。 「玥,你相信我好吗?我知道今天是我冲动,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不然这样好了,如果我再犯错,子规就是王八大乌龟好不好?」 我「呵呵」地笑了两声,希望玥也能跟着我笑,但我只听见浓重的喘息声里夹杂着咳嗽,还有捶击着自己的胸口时,发出的「砰砰」的声响。 现在我连装笑都笑不出来了。 玥从来不曾这样疏远过我,从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带我回他居住的小山洞开始,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即使是在最艰困的时候,玥也没有遗弃过我,他总是对我微笑,牵着我的手,不管是到市集去挑衣服买大饼,还是浪迹到天涯海角。 我想起那年的冬天,我和玥离开了原来熟悉的地方。 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没什么力气;而玥是盲人,看来又弱不禁风,所以每当他告诉别人他是大夫,别人只会讪笑,然后叫他先把自己养壮一点再说。 经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运气最好的时候,会有人施舍一些稀得不能再稀的粥,和几粒米。 玥总是把东西让给我,我不肯吃,他就会哄我,说我是孩子不能挨饿,他是大人饿一下没有关系。可是他才不是饿一下而已,他的身体原来没有这么糟,如果不是为了要负担我这个累赘,他可以活得更好一些。 我吸了口气,强笑道,「玥,你记得吗?以前冬天很冷的时候,我们躲在一个小小的树洞里,没有足够的衣物也没有棉被,洞口有风吹进来,你就抱着我,用自己的身体挡风,为我驱走寒冷……现在,求求你,你让我报答你好吗?」 玥没有说话,黑暗里他轻轻地喘息着,出气入气都很浅,我等着他决定,等着等着,眼泪蓄满了眼眶。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渴望有个人能来骂骂我,告诉我我爱他到底是犯了什么错? 「月……」 玥唤了我一声,我立刻飞冲到他身前跪下,将他揽进怀里。 他的脸颊和身体都好冷,太冷了,怎么会这么冷呢! 我用力地将他的身体压进我的怀里,拼命用双手摩擦着他的背脊。 他的身体柔软,却毫无生气,明明体温很低,却不发抖。 「月……我可能……」玥附在我的耳边,极轻地吐着气。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颤抖,我没有让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急着道,「别想太多,只是一次发作,像以前那样,不舒服一阵子,很快就过去了。你安心想些快乐的事,对了,想想事情过后,我们去喝点酒,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喝了酒之后脸颊红扑扑的,像小面龟一样可爱,手脚也都比平常有活力,还会乱说话呢!」 玥轻轻地笑了,「是吗?」 「是啊是啊,你还会唱歌喔,有次你说了一个以前的好朋友的故事……对了,叫什么羽来着?」我装出苦恼的语气,「可是你没说完就睡着了,后来我想问又都没有时间,你现在讲给我听好吗?我好想知道呢!」 「呵……」他的气息渐渐低微。 「玥!」我大叫,「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你告诉我啊!玥!」我紧紧地将他护在我的胸前,他的胸口贴着我的,微弱的心跳,呼吸若断若续的。 「……冷……火……好冷……」 火! 我背着玥跳起来,在洞里乱窜,直到踢倒一整捆堆积的干柴;我趴在地上到处摸索不知道掉到哪里的火折子,最后想到衣袋里还有一个备用的,点了十几次总算把火点起来,小木枝引粗木枝,粗木枝引更粗的木枝,最后一整堆的干柴都烧了起来。 柴火烧得整个洞里暖烘烘的。 玥现在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他的表情安详,之前生死一瞬的危机已经远去。我看着柴火发呆,心想着子规进来时大概要气炸了。 脚步声渐渐穿过前方黑暗的甬道,赤和子规出现在火光里。 子规和赤相依偎着走进来,我想要说点什么来解释一下现在这情况,一抬头,却大大吃了一惊。 赤--! 子规显得很疲倦,站不住似的,看起来好像是他扶着赤,但是又像是赤撑住他。 赤让子规先坐下来,子规仰头望着赤,赤就拍拍他的肩膀。 赤向我走过来,我吃惊又难过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玥不安地动了一下,但他太累了无法真正清醒过来。 「别这种表情,小月。」赤豁达地笑笑,「失去一只臂膀也许不太方便,不过,」他看看我怀里的玥又看看子规,「很值得。」 「你……」我的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来。 「山洞的尖啸声突然停止,子规也很累了,没办法躲开那一刀,我的一只手臂换他一命,很是值得。」 子规的脸庞隐在火光的暗处,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之前下山的时候,曾经绕到你们家里去看过,那里已经没有人顾守了。子规之前跟我提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们就先下山到你们家里躲一阵子。」 我看着玥。即使在炙烈的火焰旁,他的体肤依然冷冷的。 「回家好吗?」我附在玥的耳边轻轻问道。 玥微微凝蹙的眉头渐渐松开,我知道他是答应了。 「嗯。」我点点头,拉紧玥身上御寒的衣物,将他横抱起来。 赤走向子规,子规无言地依着他站起身来;我走在他们背后,心里一阵难过。 「对不起。」我低下头说。 子规突然顿住脚步。 我抬起头,只看见他迅速回过身,扬起手来。 他的速度很快,我只来得及看清他愤怒地表情和那双火焰一样的眼睛,「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洞里回荡。 「子规!」赤吃了一惊。 子规柔魅的微笑,「你不让我打他,我怕我会错手杀了他。」 赤愣住了。 子规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赤朝我丢下抱歉的一眼,追着子规去了。 我的脸颊热辣辣的,口角留下鲜血。 我侧了侧头,用肩膀的衣服擦去血迹。怀里的玥不安地动着,我对着看不见的他露出安慰的笑容,感觉心脏和脸颊一起刺痛了起来。 第十二章 子规走在前头。 赤走在我们的后面。 山上清冷的空气里飘散着令人作恶的血腥味,沾在草叶上的露水,有的晶莹剔透,有的被红色洗过。 我实在不敢去想象方才的战事究竟有多激烈,更不敢去想象在激烈的战争中,被围困的两个人突然失去尖啸的风声掩护时,是怎样的光景。 我也担心看见尸体,不是因为我怕,而是玥会有不自觉的恐惧。 他会连做几天的恶梦,有时半夜惊醒过来,满身的冷汗。 我将他抱得更紧,让他的脸半埋在我的怀里。 原本我想请他们找一条比较没有死人的路走,但想想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未免莫名其妙,谁会没事故意去经过一堆尸体? 更何况……好吧,我承认,我有点怕现在的子规。 我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赤,赤总是对我笑笑。 即使因为疼痛的缘故,他的表情不是那么自然,但看见他就走在我们身后,总能让我感到安心一些。 「赤,你要不要……」我看着他的断臂,包裹的白布下渐渐积聚出可以滴落的血量。 「我会自行处理。我们只有一小段时间的空档,对方可能很快会再度围上来,赶路吧。」 我不安心地一再回头,不用多久,赤已经用牙齿和另一只手臂,将撕下的衣衫紧紧地绑在断臂上。 而子规提着剑,一次也没有回头。 远远瞧见我们的家,我的心就凉了一半。 庭前的小菜圃看来是完蛋了,屋里头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只希望棉被和衣服还能留一些下来,玥现在这样可不能再受寒了。 我一马当先,推开自个儿的家门,里头像发生过一场大战似的,简直没有一个地方是完整的,幸好玥还没醒过来,不然这情景肯定要让他叹气。 我小心地将玥放在床上,用上下两层棉被将他裹住。一回头,子规已经推着赤坐下。 「有没有吃的东西?」子规问。 我回头看看那个原本储放食物的柜子,现在那里门户大开,空荡荡地连老鼠都懒得走过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只能进城去买了。」 「那走吧。」子规说。 「现在?」我吃了一惊。刚刚从山上就可以看见城的方向一片烽烟弥漫,显然才刚经过一场大战,现在去不是正好一片混乱? 子规转身就去开门,但他的左膝突然向下一顿,他连忙抓住已被打开的那扇门。 「子规!」赤立刻站起来,「你的脚在痛吗?」 子规轻吸了口气,「还好。」 「还好?」 「我比较想睡。」子规回头对赤慵懒地微笑,「你可以铺好床等我回来。」 我呆了一下,真没想到子规会在这种时候开这种玩笑,看来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赤却听不懂他的暗示,站起来道,「那你睡,我去。」 子规愣了一下,视线慢慢栘向赤的断臂。 「我说没事便是没事。」赤温和地笑笑,「你两天没有合眼了,休息一下。」子规没有作声。 赤走过子规身旁,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拍了一下他的肩。 「……城里很乱,要小心。」子规在他身后说。 「嗯。」赤答了一声,便向外走,我连忙跟上。 「赤,」经过树林,城门已经在望,我忍不住问他,「你的手伤真的不要紧吗?」虽然跟赤出来我会比较自在,但是他伤成这样,我担心他只是在强撑而已。 「是很痛,但还可以忍耐。平衡感有点小失,不过只要短时间内不遇上武功高强的对手,过一阵子,适应之后应该就没问题,武功也能渐渐回复原来的水准。」赤说。 听赤分析自己的断臂,就好像断掉的手是别人的一样,我不禁笑了一下。 大概是我笑得太难看,赤摇摇头,又道,「小月,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曾经跟你提过,我们族里长年争战,断臂缺腿的将军很常见,像我这样,算是很轻微的了。」 「你想当将军?」我看着他的断臂,心头酸酸,只好打趣道。 赤微微掀起唇角,有点寂寞地说,「我本来也是。」 「……」我说错话了。我想起赤为什么进修行之门的理由,他的红发在他们族里是不吉利的象征,一支南征北讨的军队容不得一个红发的将军吧。 我连忙转移话题,「赤,我很佩服你耶,你和子规两个人,居然能抵抗那么多的军队,可见武功真的很高强。」 赤想了想,「不是我,是子规。我只有蛮力而已,是子规想的办法。」 「喔?」我真的好奇了。在这种只能硬碰硬的时候,除了打架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还没有机会问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他要我掩护他让他下山一趟,半个时辰后他回来,就告诉我事情搞定了,可以退回鬼啸洞了,要我再撑一下,但是他自己却撑不下去了,风声又突然停了,子规惊愕之余,一把刀劈过来,他没有办法闪过……我断了一臂,情况正危急的时候,山下和半山腰突然烽烟大起,喊杀的声音传来,那些围攻我们的人便吓退了。」 赤实在很不会说故事,但我还是听得心惊胆跳,如果不是及时来了救兵,那他们两人现在恐怕已经……而我和玥大概也早就被逮住了。 是说救兵?哪里来的救兵?怎么下山的时候没看见什么救兵? 赤看我皱着眉头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笑道,「子规很厉害的。现在不用想太多,回去问子规就好了。」 我只好点头。 从树林里就可以望见城门前重兵封锁,整座城都已进入戒严的状态。我带着赤绕到城西一带。这里有一个秘密出入的洞口,是几年前我修葺城墙的时候一时兴起留下来的。 当时的统治者驱赶大家修城,却不给吃食不给工资,我一气之下才会在城脚做了个秘洞。 看看左右无人,我敲敲城脚一块砖,砖向后退开少许,我伸手进去,扳下一根暗桩。一整块石壁凹入,我一头钻了进去。 这个小洞直接通到胡生家的后院。 一阵花草香扑鼻而来,我不由一愣。 「怎么了?」赤问。 「……这屋子的主人有点洁癖,我上次来时连一根杂草都没有,想不到这阵子变懒散了。」我轻声说道。 当然,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突然转性的,难道是出事了? 赤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跨步轻跃,悄悄落在厨房后门之前。 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了好一会,这才回过头来朝我点了点头,而后轻轻推开厨房的后门。 「看来人是临时被带走的,里面饭桌上还有吃剩的饭菜,都馊掉了。」赤说。 「反正主人不在也不能反对,」我笑了笑,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沉甸甸地,「这屋子里的东西,你看合用的,就先搬回去。」 「小月?」 「胡生是我和玥的朋友,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你打算怎么做?」赤问我。 「我要去探听一下消息,你先回去吧。」 「我跟你去。」 「不必啦,城里我熟,等会头脸拿顶斗笠遮遮,不会有什么事的,别忘了,家里还有两个人等着呢!」 赤想了想,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半个时辰为限,不管是不是能打听到消息,我们都先一起回去,和子规商量后,再行动。」 ……和子规一商量,我还能去找胡生吗?赤已经受伤,子规绝不可能让赤再陷入危险中,他打我也还无所谓,万一气发到玥身上我也只好和他拼了。 我对赤笑笑,找顶斗笠戴上,很快地闪出胡生家的门走入巷道里。 不用多久我就发现根本没有戴帽子的必要。整个城里乱得可以,大街上每个人都在冲来冲去,有一些兵丁在走动,竭力维持秩序。他们的服色和之前那一批军队不同,显然这城里又换了一个主人。 我夹在人群里,遇见一个碰过几次的熟面孔,我连忙问道,「有没有见到胡老板?」 「老胡?」那个人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小兄弟,现在最好别和老胡扯上关系。」 「怎么?」 「上一批军爷指名找他,现在这批军爷还是指名找他,大家都被放出来了,就他被单独找去,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我心里一阵发凉。找一个安份卖烧饼的老板能有什么事?十之八九是因为他和玥比较熟的关系吧! 我点点头,向现在的将军府走去。 将军府已经整顿过,府前三十尺就肃清闲杂人等。我无法靠近,只能躲在暗处观察。 没想到竟看见胡生从里头走了出来。 我连忙悄悄跟上。 胡生看去还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看方向是回家的路。我跟着他,他也没有发现。我一直到他走进胡同里,来到自个儿家门口,才出声叫他。 「胡生!」 胡生惊得几乎跳起来,慌忙回头看见是我时,瞪大了眼睛,「小月!」 我朝他露出一个僵硬的大笑脸,不好意思地指指他家的门,说道,「里头还有一个客人。」 我不等胡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就闪进门里。 我关上门,视线所及,竟然空无一人! 「赤!」我叫。 「我在这里。」 背后突然出声,我和胡生都被吓得抖了一下。 我霍地旋身,看见赤贴着门板站立。赤说: 「抱歉,吓到你们了。不知道来者是谁,只好先躲起来。」 ……那也不要突然贴着人家背后出声啊!胆子小一点真是会被你吓死。 我呼了口气,拍拍胡生的肩膀,「老胡,跟你介绍一下,这是赤。」 胡生打量着赤,又看向我。 「老胡,你出什么事了?你可以信任赤没关系,他是我和玥的朋友。」 好半晌,胡生才长长吁了口气,他先问,「玥还好吗?」 「嗯,」我带点苦笑,「还好。」 「能走吗?能走的话,你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胡生说。 「到底是?」我连忙问。战乱随时都会发生,这里也发生过许多次,反正哪里都是一样的,离开这里,别处也不见得比较安全。 「小月,你先定定心,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胡生抿了抿嘴。 「嗯?」 「我见到楚天阔--」 我瞪大眼。 「--的兄弟。」 「去你的!」我啐了一口。吓我一大跳,我还以为楚天阔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真是楚天阔倒也罢了,至少他对玥很好,这个人却是楚天阔的同胞兄弟,长相几乎一模一样,连声音都像。他在找玥。」 「楚天阔的兄弟……找玥要做什么?」啊哈哈,总不成兄弟都爱上玥……吧…… 「这个人心机很是深沉,我和他交谈过一两次,猜测不出他的心思,但是……小月,你知道吧?道上的传说,都说楚天阔是被镜人害死的。」 我无言以对。我当然知道,玥也知道,刚离开那个伤心地的时候,路上到处都可以听见人家这样讲。 「你的意思是,现在这个姓楚的,有可能是来报仇的?」 「同胞兄弟死了,谁都要报仇的吧。」胡生说: 「他们找我,问我玥的去处,我推说不知道,后来也就放我走了。」 我感激的望着胡生。胡生没说我也知道,在这种战乱的时候,说「不知道」,肯定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好了,快走吧。」胡生说。 「胡生,」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能不能……再跟你要一些烧饼啊?」 我和赤带着胡生张罗的一大袋食粮,沿着原路出城回家。 从城里到我家,有一条大路可以走。但这种时候,我当然不敢大剌剌地走在大路上。我带着赤绕树林里的小路,借着草木的遮掩,从林子里可以大略看到大路上的情况,但从大路上却看不见林子里的情形。 大路上来了不少穿着相同服饰的兵丁,一路向我家的方向蜿蜒过去。 有事情发生了! 玥!我心急如焚地跑了起来。 从林子里就可以看见一大群的兵丁将我家包围了起来,我正要跨步过去,赤拉住我。 赤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朝前比了比。 我勉强按捺着急的心情,尽力从兵丁之间的空隙看去。 我看见玥,他坐在屋里的椅子上,面向着门外。子规站在玥的身后,不知为何一手掩着他的眼睛。家门口大开,一个男人站在离门口十步远处,面对着他们。 「镜人,是当初你和吾主说好的代价。」那个男人说。 「镜人的下落,不是镜人。」子规唇角带着算计的笑容,「现在,我已经完成承诺,镜人的下落你们也知道了。」 ……子规把我们的下落出卖给对方? 我看向赤,赤摇摇头,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疑虑,只示意我安静看下去。 「屋外有五百人。你不打算交出镜人吗?」背对着我们的男人又说。 「镜人不是我的,我该如何把不是我的东西交出?」子规说。 「五百人足以踏平这间草屋。」 「五百个疯子的确可以踏平一间草屋。你想试试镜人的力量吗?」子规微微一笑,覆在玥眼睛上的手略略动了动。 那个男人顿了一下。 「子规先生,吾主不希望与你为敌。」 「我也希望你的主人没有愚蠢到要和我为敌。」 「你人单势孤,为何不加入我方的阵营,为吾主效力?吾主定不会亏待你。」 子规笑了,「罗翔,我加入了,你的地位还能保住吗?」 叫罗翔的男人沉默了一瞬,便道,「有了子规先生,吾主势必如虎添翼,我为吾主庆幸。」 「客套话不用,你我心知肚明。回去转告你主子,有什么事情亲自来谈,我不喜欢隔空传话。」子规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了。 罗翔望着子规一会,手一挥,半刻时光,五百个人便退得干干净净。 人一退,赤立刻从藏身处闪出,快步朝着门口走去,我连忙随后跟上。 「子规。」赤轻声唤道,他的左手握住子规的肩膀。 子规双膝一软,跌入了赤的怀抱里。 子规突然昏厥,玥也几乎从椅上滑下,我连忙两手并出抱住玥。玥的额头靠着我的胸口,全身都虚软无力,显然是从床上被子规硬拖下来的。 虽然明知子规是为了吓退刚才那些人才这样做,我还是瞪了他一眼--反正子规现在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我在瞪他。 我将玥横抱起来,走向床边。 而赤早已经把子规扶到床上去了。 屋里只有一张床,本来是我和玥的小天地,现在子规躺在上面,念在他好歹也救过玥,就不跟他计较了。 赤坐在一边的床沿,捏着子规的手,神情有些凝重。 「赤,子规要不要紧?」我忍不住问道。子规一向盛气凌人,现在乖乖地躺着,看着也怪不习惯的。 「有点发烧。」赤说。 「吹到风了吧。」我一边替玥拉好被子,一边说,「鬼啸洞那里蛮冷的。」 我伸手一摸玥的额头,玥也在发烧,唉。 「先让他们休息,等会我去煮点热汤。受了风寒,发发汗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煮了一锅热汤,端回来的时候,玥和子规都还没醒。 想想也是,他们都太累了。 我和赤对看了一眼,汤锅里香气四溢,而我们的肚子都咕噜咕噜地叫。 赤受了伤需要补足元气,我也担心受怕了一整天,现在也有点头晕脑胀了。于是我和赤就把那锅热汤喝掉了。 「小月,没想到你这么会煮汤。」我们两个人喝掉了四人份的热汤,赤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心满意足地说。 「这不算什么啦,等他们两个都醒来,我再弄点菜大家好好吃一顿。」我笑道。 「平常都是你煮饭吗?」赤好奇地问。 「是啊,厨房里热,我舍不得玥在那里流汗。」 赤笑了一下。 「怎么?」我问。 「小月,你真的变了。」赤有点感叹地说。 我看着他,等他解释。 「你小时候,眼睛里好像只有自己,即使你吃饱了,仍要紧紧抓着食物。眼前有人饿肚子,你也无动于衷。」 呃……「那是小时候不懂事嘛!」我打了个哈哈。 「那时你的防备心很强,经常露出怀疑和戒备的神情。」赤顿了一下,「那时虽然整天都在一起,但我们却很少说话,大半的时候你都静静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欵……怎么变成在说这些? 再说,小时候嘛,谁没有过小时候?而且,我小时候哪有这样…… 「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伤害子规。」 ……这是在怪我吗? 虽然我觉得赤应该没有什么恶意,但也没有人喜欢被人当面揭疮疤的吧。 我站起来,一边收拾锅碗,一边笑笑道,「唉啊,那么久的事,我早都忘记了。你还要吃吗?要的话我再去煮点。」 我端起锅碗,转头朝外走。 「小月,子规从来没有怪过你,而我、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愣在门边。 「我带你进修行之门,却没有尽到照顾的责任……」赤搔着头,有点局促不安,「其实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说了,只是那么久没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子规说你想杀他只是为了要顾全我、不让我被拖垮,他说我救回他使你感到害怕……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些,我只希望你们两个都能照顾到!你那时为什么不说呢?你还那么小,怎么有自己谋生的能力?我们一直在找你……」 一瞬间我只感到眼眶发烫,许多回忆一起涌上心头。我抿了抿唇,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唉,总归是我粗心……我只是想告诉你看到你现在变得开朗,我很高兴,子规虽然有点不好相处,但他不会害你们的,他也没有什么恶意,他那天打你,只是、只是……」 我慢慢地回过头来,赤对我陪笑,好像还在努力地想为子规找解释,「我也念过他了,可是……」 可是子规说他不会道歉对不对? 我忍不住笑了。赤,你真的很粗心哪!子规在你身边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他的心意,当年那个小小孩子的心思你又怎么可能会明白? 「这些年来,子规一直陪着我找你,我们经过许多气候和地形恶劣的地方,但是子规从来也没有抱怨过,所以、我想……」 「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在找我?」 「是啊,不确定你平安我们怎能安心?」 「……」 我走出门时,被门坎绊了一下,手里的锅子差点脱手飞出,我也连着向前跌了两、三步,几乎要趴倒。 「小月?」赤已经站起来,我背对着他摆摆手: 「没事没事。」接着走进了厨房。 我知道这样很怪,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的眼眶在发烫,再说下去我一定要闹笑话了。 我抱着锅子坐在暖烘烘的灶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深深地舒了口气站起来。 我用锅子敲敲头,自己都觉得想笑。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等会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我从水缸里舀水,倒在大锅子里煮。玥需要每天浸水浴,虽说山上天然的温泉水比较好,但玥身体很虚弱、不能上山时,泡泡热水也不错;我又在旁边的小瓦罐里煮了一些能退烧的草药,如果子规烧得厉害,就让他喝一些,会好得比较快。 我把药煮好,端回主屋里,赤对我笑了一下,但眉头却紧紧皱着。 「怎么了?」我问。 「热度增加了。」赤按着子规的额头。 「让他喝点药吧,能退烧。」我说。 「这是给子规的?」赤有点惊喜。 「嗯。」我朝赤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赤笑了起来,「子规一定会很高兴的。」又皱起眉头,「他还没醒,要怎么喝?」 「直接喂他吧。」我说。 「有汤匙吗?」赤把子规扶起来,让子规靠在自己的怀里。 「不需要汤匙啊。」我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把药碗交给赤。 赤看着那碗药,有点为难: 「可是直接灌会流出来吧?」 「你可以用嘴巴灌。」我笑道。 「什么?」赤呆了一下。 「没。你等会,我去拿汤匙。」 我暗中朝子规做了个鬼脸:子规,不是我不帮你。面对这么老实又正直的人,我实在是逗不下去。 我把汤匙交给赤,拿件氅子裹住玥,将玥抱起来。 「我带玥去泡泡水。」我说。 厨房连接着一间小屋,是我和玥平常沐浴的地方。 浴盆是我自己做的,比一般的浴盆大上几倍,可以让玥舒舒服服的躺在里面。 自从两年多前,玥在山上出了那件事后,我就在这小屋里另做了一张小床,上面铺着干净的布巾。 那时玥身上到处都是伤,连移动一下手脚都很困难,我就在这里替他擦澡,然后让他躺进浸泡着草药的温水里。 我将玥抱到小床上,轻轻除去他身上的衣物。 玥的身体很美,我有时很难克制自己的冲动。但我绝不要在这种单方面的情欲下伤害他,像这样的畜牲,玥一辈子遇见的已经够多了。 ……想到这里,熊熊的怒火总能浇熄我满腹的欲火。 那个伤害玥的畜牲!再让我遇见,我一定要亲手将他砍成十七、八段! 我紧捏着拳头一会,最后才脱下玥左足上的袜子。 在玥的左足踝上,有一圈锯齿状的伤痕,每隔一寸就有一个齿痕。现在颜色已经很淡,但在当时每个齿痕都是见骨的深。 我们找到玥的时候,那个畜牲已经把一个捕兽器一样的铁夹子套在他的左足踝上,正准备把另一个套在他的右足踝上。 胡生说我当时根本失去了理智,拿起砍柴的刀就乱砍乱劈,那个畜牲听说还是个练家子,却被我吓跑了。 我把玥带回家照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伤势一天比一天康复了,但他却开始吃不下也睡不着;有天终于可以睡着了,但之后每天昏睡的时间却愈来愈长;最后外伤都好了,反而一直醒不过来。 后来才知道是那个铁夹子上涂着一种植物的汁液,能让人永远昏睡不醒…… 我摇摇头,决定不要再去想当时的情景。那种焦急绝望的滋味,经历一次就已经太多。 反正,不管怎样,我总算是把玥从鬼门关抢回来了。玥还在我身边,这样就够了。 大概是身体接触到冷空气的缘故,玥微微地颤抖着。 我连忙将他抱在怀里,玥仿佛受到了惊吓,手指头攀住我的袖口。 「玥,是我。」我的双臂环着他,鼻端轻轻地蹭着他的头发。 「我们回家了。」 「月?」玥渐渐地醒过来。 「这里是浴间,你浸浸水可好?」我说。 「浴间?……啊……」玥低呼一声,扯着我的双臂要将我的手拉开。 「玥?怎么了?」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他,「是我啊,我是月,你别怕,我是月啊!」 「放开!你放开我!」 玥虚弱地挣扎着,他的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我不知道他是做了恶梦还是将我当成谁了,但他刚醒来就这样激动,实在不太妙,我只好先放开他,退开几步。 玥喘着气,伸手无力地在小床上摸索着。 玥原先穿在身上的衣物我已经放在旁边的地上准备清洗,干净的衣服则在另边小柜子上,小床上什么都没有,玥当然什么都找不到。 我不敢靠近,只道,「玥,你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玥竟然开始扯起铺在他身体底下的布巾来。 「玥?你还好吗?我是月啊!」我着急地说道。 「出去……请你出去……不要、不要看我。」玥蜷缩着身体,用一角布巾覆住自己。 我突然知道玥在怕什么了。 他知道我是谁,他要我出去,他不要我看着他赤裸的身体--他不信任我! 一瞬间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知道我刚才是太冲动了,但我从来都没有…… 我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样的难过,我尽力解释,「玥,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对,但是,你知道的,我不会……」 玥只是摇摇头,重复刚才的话,「出去。」 我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出去啊--」玥叫了一声,伸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 我狼狈地退出浴间。 玥在哭,他的肩膀抽动颤抖着。 到底是怎么了? 我只是爱他而已,我什么也不强求,就只是这样也不可以吗? 我爱他不可以吗?我不可以爱他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站在浴间的门前,脑袋里乱烘烘的,思绪翻绞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浴间里传来一些细细的声响,夹杂着低微的咳嗽声,然后又归于宁静。 这种安静更令我感到心慌意乱。 玥的反应如此强烈,他不要我爱他…… 可是那是为什么? 他明明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反而不要我爱他? 天际从耀目的白日,渐渐转成绚烂的落日澄黄。归巢的鸟儿从我的眼前飞过。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身后的浴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闷响,非常压抑,好像是…… 我连忙回头。刚才我是倒退着走出来的,而且因为心情烦乱的缘故,并没有将浴间的门完全扣上。 「玥?」我从门缝里看进去--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任何不轨的意图--这一看几乎要吓掉半条命,地上那些血迹……「玥!」我撞开门,冲进去,从地上抱起虚软无力却又挣扎不已的人。 玥身上没有半点蔽体的衣物,我立刻从架子上抓下大浴巾,将玥裹了起来,紧紧抱住他。 血迹散落在小床到架子间的地面。玥大概是想起架子上有放衣物,他想去拿衣服,却…… 「玥,你不要忍耐,咳出来没有关系!」 玥别过脸去,咬得发白的唇溢出几丝鲜血。 我将他横抱起来,他挣扎,我不理会,直接把他抱到大浴盆边,然后将他连人带浴巾放进浴盆里去。 还好当初做这浴盆时将它做得很厚,热水的温度可以维持很久一段时间。 一浸到水,玥绷紧的四肢就明显地放松了,但他像又想起了什么,手撑着盆缘想站起来,我拉开他的手,将他按回水中。 水已经没有原来的热,但应该还可以撑一阵子没有问题。 我一边测着水温,一边对还想站起来的玥说道: 「你躺好吧。一站起来,什么都给我看光了。」 玥呆了一下,蹲在盆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忍不住微笑,笑得眼泪快要滚出来,玥呆住的样子很可爱,我真的好爱他,可是他也是真的在防备我。 我将干净的衣服从架子上取下,放在小凳子上,然后将它摆在浴盆边。 「玥,我现在要去煮药,大概半个时辰后会回来。回来的时候我会先敲门告诉你。你的衣服我放在浴盆左边,你伸手就能够摸得到。」玥别过脸去,不肯面对我。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后退几步,背过身去。 「我出去了。」 我在小炉子里放好药材和适量的水,用小火慢慢地熬着,然后看着沉在水底的药材发呆。 玥为什么不要我爱他呢? 我们在一起明明那么快乐,虽然也有辛苦也有累,但大半的时候玥是带着笑的,我会说笑话逗他,有时候他也会回我一两句,然后两个人一起笑起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经常手牵着手在树林间散步,看天上的月亮说说以前的故事。 我知道他还在意着一个人,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出来过,但他的表情和深夜不知名的梦呓,都使我意识到这件事。 是这份感情还没有淡去的缘故吗?所以他不要我爱他…… 我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刚离开那个伤心地的时候我还小,玥带着我四处流浪,想要找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可是我却染上了瘟疫。 就像那些因为染病,而到处被人驱逐最后只能等死的人一样,我发着高烧,身上有一些会发出恶臭的烂疮。 那一段时间,我烧得迷迷糊糊,身边发生了哪些事都不太晓得。我只知道玥背着我,走过许多地方,到处寻找药草为我治病。那天他到了某个城镇,想向人要一些米汤喂我,结果被害怕的居民乱棍打伤,仓皇地逃进山里。 那时我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吃任何东西,可是却一点也不觉得饿。我刚从昏迷中醒来,神智却异常地清醒。这是人家说的什么回光返照吗? 我快死了吗? 我睁开肿胀的眼皮,看见玥。他坐在我的身旁,看着我。 是的,我想他是「看」着我。 一直到如今,我仍然不太确定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开始,我仿佛看见一小方澄净的蓝天。说「仿佛」,是因为我从来不曾见过那么美丽的天空,那种透明的蓝色像冰一样晶莹又像宝石一样璀璨光华。 我被那片蓝色吸引,仰头向上望去,那片我以为是天空的蓝色却无声无息的转变成碧绿的湖水,那么大一片,从四方围拢过来,渐渐将我包围。 然后我便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孩子。 那个小小的孩子正在等待,等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在等谁,但他在那里一定已经很久了,时间在他的身侧流转,从春到夏到秋。 青翠的树叶枯萎了,然后掉了。 即将过冬了,他坐在树下,而他等待的人,没有出现。 我突然感到无以名状的恐惧。 不会来了吗?永远都不会来了吗? 要永远孤独下去了吗?永远…… 景象突然模糊了,像湖面上突然漾起了涟漪,薄薄的水幕遮蔽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也将我从那种无法挣脱的恐惧里拉出。 我看见玥在哭,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出,一颗一颗像晶莹剔透的珍珠。 我的心脏狠狠地揪紧了。玥在哭泣,我怎么能够让他哭泣。 我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想拭去他的泪,微细的骚动使玥震动了一下,他怔住了,而后像用着无比的勇气,迅速伸出双手,用力地攫住我的手。 「月!」玥唤我。 我不曾见过玥那样激动的表情,他把我从地上抱起,将我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之后的事,我仍然没法记得很清楚,只知道每当我醒来,玥一定会准备一碗温热的米粥给我。 我们在山上找了个山洞住下来,玥每天都去溪边提水回来,烧开了用药汤擦拭我身上的烂疮,我的病渐渐好转,他露出浅浅的微笑。 我问他: 「那米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玥说是好心人给的。 我实在不太相信会有这样的好心人,尤其之前玥才被山下的居民用乱棍打伤。 我问他的伤怎么样了?玥只说不要紧。 但是我听到他在夜半压抑的咳嗽,他的脸色一直都很苍白。 不过总算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那就是我开始长大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是那场大病,几乎要死过一次的关系,也许是因为我看了玥的眼睛--反正,我变得更高也更壮了。那时每隔一阵子,玥就会惊喜一次,因为我会故意凑在他身边,接过他手上的东西,顺便让他量量我的身高,然后看他露出笑容,听他说声: 「又长高了唷。」 我终于知道玥的米粥是怎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年。那时我的身量已经抽长,像普通成长中的少年一样,快要追过玥的身高了。 我想带他离开那个地方,因为那附近方圆百里内的山我都已经找过,没有能治肺伤的药,也没有很好的水域可以供玥疗养。气候既湿又冷,寒冬的晚上,玥的病经常会发作,将他折磨得更加消瘦。 玥想了想,觉得离开也好,但离开之前,要先去向一个人道谢。 他带我到市镇上,一处建筑得颇气派的房舍前。 他跟屋主人道谢,谢谢对方两年前的仗义相助。 我恭敬地向对方敬个礼,「谢谢你。」我说。 如果不是他的米粥,我要活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屋主人问可不可以给他一个临别的赠礼? 「我想再看一次你的脸。」屋主人对玥说。 我感到震惊,更震惊的是玥竟然点了点头,便将他的面罩取下。 屋主人看着他,好像身陷在迷幻中,好一会才说道,「你真美。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我发过重誓,那天我一定会要了你。」 玥低下头,轻声道,「还是谢谢你。」 我简直不能置信,「玥,你……」 「月,我们该走了。」玥当先走了出去。 我看着玥的背影,忍不住回头一把抓住那个该死的男人,「你、你竟敢!」 「别误会,我可什么都没做。」屋主人连忙摇手,「我不过开个玩笑,问他能拿什么来换?他自己把衣服脱了……」 我一拳将那男人揍得弯下腰去。 「……小子,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运气好遇到我,他……」 「我当然知道。」我奋力一脚将那个该死的男人踢出九霄云外。 一滴眼泪掉进药汤里。我连忙拿起勺子要捞,泪水落进药汤里却已经无影无踪。 我摇了摇头,伸袖子抹去差点又要掉下去的咸味。 这几年来,只要有空闲,我就缠着玥教我药材药理。 我想治好玥的病。 也许别人会觉得很可笑,他自己是大夫都治不好了,我一个半路出家的又能怎么样? 可是我还是想学,我希望在某些危急的时候,我不是只能摇醒玥,问他该怎么办而已。 早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玥那种又敬又爱的孺慕之情,渐渐转成现在这种想要独占他、宠爱他、让他幸福的爱了。但我永远会记得在自己长大的过程里,玥为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不能爱我也没有关系,我只要能在他身边,看着他健康、快乐就好了。 比起我自己的心情的问题,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要解决。 玥的心里还记着一个人,那个人带给他的伤痛还没有消融。 而和那个人有关的记忆却要追来了。 怎么办? 该怎么和玥说呢? 第十三章 我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敲浴间的门。 等了好一会,里头始终没有回音。 「玥,我进去了。」我推开门,月光照进屋里。 我愣住了。 浴盆附近的地面有水渍,衣服不见了,玥…… 玥也不见了! 我几乎要跳起来,随手放下药碗转身就冲了出去。 我先冲到主屋,现在那里已经点起了灯火,「赤!」我在门外就慌得大叫,「玥呢?你有看见玥吗?」 赤推开门,一脸疑惑,「玥先生醒了吗?」 我不再理会他,向前直奔,园圃前有一棵大树,爬到那棵树上,可以看出很远。 我快手快脚地攀上树去。 「小月,怎么回事?」赤在树下问我。 我四处望去,还好今晚的月光够亮,我很快就发现在屋子后方的小丘陵上有一个纤弱的身影,半走半跑半爬的,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一绊,竟然摔到我看不见的山坡背面去了! 我连忙又爬下来。 「小月,发生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赤问。 「不用!我去找玥!」我说着就向屋后跑。 我们的住屋是建在山脚下,除了屋子正面小园圃前一片树林和一条路是通往城里的平地外,其它三面都是低缓的小丘陵地。玥是从后面走的,稍微留心一下,就可以发现地上有杂乱的脚印。在一株小树横生的枝干上,还勾着一小片衣物。 我朝着刚才发现玥的方向追赶,很快地我跃过小山坡,看见了玥--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扶住了玥。 「我、在赶路……」玥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你这样的情况如何能赶路?」那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股柔和的力量,劝说着,「你受伤了,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不用了。」玥伸手推开那个男人。 「玥!」我大叫一声。 我满心着急地奔向玥,没想到玥一听到我的声音竟然着慌,转身就跑,但他连站也站不稳了,这一跑立时向地面摔去,那个男人又伸手拦住他的腰。 「你放手!」我一边叫一边向那男人冲过去,那男人扶着玥,脚步略略挪动,避开我,转过身来。 月光下他的脸孔看得分明,我几乎要倒退三步。 「楚--」我瞪大眼睛,楚天阔!这人竟然和楚天阔长得一模一样!「你是,楚天阔的兄弟!」 玥震惊地抬起了头。 那男人仿佛没有注意到玥的异样,正视着我,微笑道,「原来你认识家兄。幸会,在下楚云深。」 老胡说楚天阔的兄弟正在找镜人,让他知道镜人就在他眼前可就糟了! 我伸手指着玥道,「他是我的朋友,请你放手,我要带他回去。」 「你认识他吗?」楚云深问着被他揽在臂弯里的玥,却并不低头正视着玥,只看着我。 玥好像想点头,最终却摇了摇头。 玥!我几乎不敢相信。 「哦,原来你不认识他啊。」楚云深微微一笑,「没关系,有我在,他不能为难你的。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多谢你的好意,我自己可以走的。」玥说着便推开楚云深的手臂往外走,但他的身体太过虚弱,走得摇摇晃晃的,我立即趋前去扶他。 我的五指碰到了玥的手臂。 「你真的,不认识这少年吗?」楚云深在我们背后问道。 「不认识。」玥冷冷地道。 我抓着他的手臂,低低地叫了声,「玥……」 「请你放手。」玥说着用力一甩。 「我们回家吧!」我没有放手,只急着说道。 「小兄弟,就是追求美人,这样也不好看的。」楚云深笑笑,手掌在我肩上一搭,我立时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我不肯放手,那压力便愈是深沉,连被我抓住的玥都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只有放手。 「他之前不小心撞到了头,现在才会记不得我。我们的确是好朋友。」我说。 楚云深看看我又看看背对着我们的玥,露出些微抱歉的神情,而后站到我和玥之间,隔开我们,「除非他自己说认识你,否则我不能凭你的一面之辞就相信你。」 「你凭什么干涉我们?」我怒道。 「这样吧,交给他自己来决定。」楚云深侧头对玥一笑,「现在,你愿意和他走,还是愿意和我走?如果你要自己走,恐怕这位小兄弟会纠缠不休喔。」 玥只犹豫了一瞬,就道,「我和你走,请你带我离开这里。」 「玥!」我忍不住叫道。 玥没有回答,举步就走,楚云深上前挽住了他。 「你放手!」我冲过去想拉开楚云深,一股雄浑的气劲突然卷来,我被这股气劲推得向后连跌十来步,狠狠地摔在地上。 玥的脚步一顿,但他没有回头。 我翻身跃起,连忙追上去,「玥!你别走!」 「他不认识你呢。」楚云深说道。 我又被摔了一次。 我狼狈地爬起来,「玥!不可以跟他去啊!他是……」 「砰」的一声,我整个背部都撞到了树干上。 「玥!别去!」我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好像有些血沫流了出来,我一袖子抹了,艰难地叫道,「你跟我回去!」 玥却加快了脚步。 「玥!」我立足不稳,几乎要用爬的,楚云深耸耸肩,一挥手又将我摔了出去。 「玥!」我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小月,你醒了?」赤的脸孔映入我的眼帘。 「玥呢?玥呢!」我用眼睛四处搜寻着,屋里没有玥,我连忙撑起身体,却几乎要跌回床铺去,这一拉扯,全身的肌肉好像要迸裂一样,痛得我龇牙咧嘴,浑身骨头好像都要散了。 赤摇摇头,「我出去找你们,看到你倒在路边。玥先生他……」 「玥被楚云深带走了!」我说着,挣扎着要下床,「不行,我得去救玥。」 「小月,你冷静点。」赤按着我。 我用力挥开赤的手,「我怎么冷静?楚云深会杀了玥替楚天阔报仇的!」 「那也早死了吧。」一个声音冷冷地从一旁冒出。 我呆了一下,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子规坐在主屋的一角,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昏迷一日夜了。」 什么? 我一掀被子,立刻就下地,膝盖一阵剧痛传来,我几乎要跪倒在地,赤连忙伸手扶住我。 「赤,拜托你!我们赶快去救玥!」我紧抓着赤,恳求道。 「小月,你先把事情说清楚,我们一起商量对策。」赤说。 我哪有时间和他们慢慢商量?天知道玥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去救玥! 我一挥手用力推开赤,颠颠倒倒地向门口走去。 「就算你去了,也救不了人。」子规的声音。 「去你妈的,被抓的不是赤,你当然不急!」我头也不回地骂道。 「我能救他。」子规在我跨出了门时慢吞吞地说道。 我猛地回头,「怎么救?」 子规不说话。 「怎么救你说啊!」我冲到子规面前。 「少爷我口渴了,不想说。」 我愣了一下,咬了咬牙转身去倒了杯茶给他,「水。」 子规接过茶杯,慢慢地啜饮,一边还现出嫌恶的表情,好像那水多难喝似的。 我耐心地等候他把那一杯水喝下去。 「少爷我饿了,没力气说。」子规懒洋洋地说道。 「你!」 「子规。」赤出声了。 子规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赤叹了口气,「小月,你先听我说吧。我见到你倒在路边,浑身都是擦伤,但没有伤到骨头或内脏,所以当时我便先放下你,去追玥先生了。」 「咦?那结果呢?」我紧张地问道。 「楚云深将玥先生带走了。玥先生自愿和他一起走的。」赤沉声道。 我一拳重重地捶在桌上。我感到很烦躁,玥为什么要走?又为什么要跟那姓楚的走? 「屋子四周围都被军队围住了,我们出不去。」赤又说。 我冷笑了声。 「是,我们人单势孤,姓楚的有一大批军队,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放弃算了!」 子规突然站起来,朝外便走。 「子规?」赤问。 「我不想和一个嫉妒心发作、自暴自弃又笨得要死的臭小子在一起。」 「你说谁?」我霍地转过身,双目快要喷出火来。 「当然是你啊。」子规放下水杯,微勾了一下唇角,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猛地抓起那个杯子,狠力向子规砸去,门恰好关了上来,「砰啪」一声,杯子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摇晃。 赤摇摇头,「小月,先不要急。」 「我关心我当然急!你们不关心当然不会急!」我怒道。 赤脸色一敛,眉头皱了起来,说道,「子规自醒来,知道这件事后,连一滴水也没喝就和我一起出去勘察四周的军队动向,楚云深的部属告诉他楚云深想见他,要他去城里,是我不让他去。」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去?我本来想问,但自己也知道这未免太自私,也就闭上了嘴。 「我想,至少得等你醒来。」赤一顿,「我们都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玥先生为何要离开。如果是对方设了陷阱,难道要把子规也推下去吗?」 我无话可说。 赤按着我的肩膀,「小月,玥先生被抓,我们也急,但不能盲目行动。」 我垂下头,点了点。 我走出门外。 子规手环抱着胸,背倚着门前那株大树站着,好像在看星星。 我走到他背后,他也不理我,我只好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我从玥跑出去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我被楚云深摔得不醒人事为止。 子规一直静静地听着。 直到我说完,子规才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 「楚云深摔你几次?」 我愣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重要的。更何况,我担心玥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算自己被姓楚的摔了几次?「记不清了。」我说。 「那就不是一次把你摔昏了。」子规沉思了会,又问,「那有没有三、五次?」 「三、五十次有吧。」 「三、五十次?」子规愣了一下,回过头来,「那玥呢?他没有阻止吗?」 「玥没有反应。」我掩不住沮丧地说道,「到我昏过去为止,都没有说任何话,就那样跟楚云深走了。」 子规看着我,那表情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反正,玥是不要我了,你想笑就笑。」 「你是笨蛋吗?」子规说着竟然叹了口气,「我看你以后一定是笨死的。」 「……」 「这下麻烦了。」子规又说。 「麻烦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救人?」我追问。 「别吵。让我想一想。」子规又回过身去,背倚着树干,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我只好在旁边干瞪眼。 好半晌,子规终于开口:「玥暂时不会有事,你不用担心了。」 「你怎么知道?」 「想啊!」子规一脸受不了的表情,「你长那么大一颗头,装饰用?」 ……论起损人的本事,我还望尘莫及,事关玥的安危,我决定先不要计较子规的毒舌,打破砂锅问到底。 「道上都传说,楚天阔是镜人害死的,自己的兄弟被害死了,楚云深难道不要报仇?」我想起楚云深这孬种根本不敢看玥的眼睛,他一定早知道玥是镜人了。 「要报仇,一见面就可以动手。」子规说。 「说不定他看上了玥的美貌,想要……先折磨一番再动手!」 「他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那个。」子规下巴一抬,朝上指了指。 天空?我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去,月亮恰好被一片云遮住,天上繁星点点。 「很正常啊。」 「你看仔细点。」 我随着子规的视线向上看去,初时还看不出什么,慢慢地就发现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子规注视的那个方向,天上的星星好像被一层水遮住一样,朦朦胧胧又好像在水底飘荡。 「嗯?那是?」 「有一个军团,每征服一地,就将所有俘虏集中起来,放火焚烧。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对抗他们的人不少,但都没有成功。你看那片火烟到了哪里,大概就是他们到了哪里。」 那片火烟,离这里似乎也不是很远了。 我感到脸颊一阵抽搐。 「楚云深的势力扩展得虽然不快,但稳扎稳打,几乎没吃过败仗。这使得那个被人们称为『饿狼』的军团,注意到他。」 「你是说,楚云深,想利用玥,去打仗?」 「嗯。饿狼的首领,酷爱美色,楚云深应该是想利用镜人,一举杀掉敌人的首领。」 我感到口干舌燥,干笑道,「要让手无缚鸡之力的玥去,还不如派个美貌杀手。」 子规笑了一下,「没有杀手肯去的。」 「为何?」 「一来是饿狼武功太高,不易得手;二来,」子规的声音沉了下去,「据说曾被饿狼俘虏的美人,后来都自尽了,无一例外。」 我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玥不会使用镜人的能力的!楚云深只要知道这一点,就知道抓玥去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会。」子规说,「他之前不就为了楚天阔使用过了。」 我啊哈一声,「那是因为他很在意楚天阔……」 「他也很在意你。」 我愕然地看着子规。 子规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月,我问你,如果有个陌生人因为你的缘故,而被殴打,虽然你的确不认识他,但只要你开口说一句话就能让他免于被殴打的命运,那你会看着他一直被打而无动于衷吗?」 「……是不会。」 「一般人,就算再怎么冷漠,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陌生人因为自己而被打。顶多四、五次吧?就会出声制止了。」 「对。」我承认。 「什么样的原因会使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受苦而不出声?」 我感到一阵心惊,模模糊糊间好像抓到了某些线索。 我想起玥当时冰冷的表情、决绝的动作……这些都不像是我所熟悉的玥……难道他是强逼着自己这样做的吗? 「玥担心楚云深会对付你。他想让楚云深以为你对他一点也不重要。结果正好相反,他这样做,只让楚云深彻底了解,你在他心中的重要性。」 「不--可是……」我心烦意乱地抓着头,脑袋里乱烘烘的,理不出头绪来。 子规顿了一下,「楚云深是故意的,他想利用镜人,当然要知道怎么样才能威胁镜人。他不—次就将你摔晕,是因为他想知道玥重视你到什么程度,你每多挨一下,就代表玥更重视你一分。而你被摔了三、五十次……」 冷汗滑下我的背脊,明明是大热天的夜晚,我却感觉好像堕入了冰窖般。 「小月,你们两个,在这件事上都做得不对。你不应该追,而他不够冷静。」子规放缓了声音,「现在,楚云深已经知道一切,想要隐瞒已不可能,必要时你只能先躲起来,只要楚云深找不到你,玥就不会有危险。」 我和子规对视着。 「……如果我躲起来,楚云深,他不懂得怎么照顾玥的,玥的病……」我突然抬起头,「为什么楚云深昨晚不顺便把我抓走?他不是要威胁玥吗?如果他敢威胁玥,那我、我……」 「小月,不要拿自己当做牺牲。」赤沉稳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我回头,才发现赤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的身后,「玥先生一心要保护你,他绝对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 「楚云深不当场抓你,是因为他自信,毕竟这附近已被他的人马团团围住;另外,他也不想在此时就得罪我。」子规说着,耸耸肩,「他大概还在评估,军师重要还是镜人重要。」 我一脸疑惑。 赤界面道,「三年前我和子规遇见楚云深,那时他还是孤身一人。我们三人一起走了一段路,楚云深对子规说,如果有天他统领百万雄师,就想要子规去做他的军师。」 「那你、」我满怀希望地看着子规。如果子规肯去做军师,也许楚云深会把玥放回来也不一定。 「我拒绝了。」子规干脆地说道,「我不喜欢楚云深这个人。」 「子规,你要不要,呃,去试试?说不定当军师很有趣啊!也许你能把饿狼全部消灭掉也不一定喔。」我说。 「不要。」 我搓着手赔笑,开始后悔从以前到现在所有曾经得罪过他的行为,「先不要说得这么坚决嘛!也不是要你一辈子待在楚云深身边啊,暂时的就可以了……」 「哼。」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燃烧的篝火边,一群人围着子规的景象。虽然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和子规在一起,用尽各种方法要获得他的青睐,不过……只要喜欢子规,大抵就不会想要违逆他的。楚云深应该也是这样吧! 话又说回来,子规也不是没有弱点,他喜欢赤喜欢得要命,直攻法没用的话,说不定我该转个弯。 我仿佛看到了希望之光,在我眼前亮了起来。 「赤,」我跳起来,谄媚地说道,「你会渴吗?我去煮点生津止渴的好茶怎么样?还是你饿了?我的手艺包君满意!」 赤一副受宠若惊又莫名其妙的表情。 子规却笑了,「臭小子,想利用人的时候倒殷勤得很。你去吧,弄得丰盛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啊。」 赤的呼吸声悠长绵远,早就已经睡得熟透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从窗格外透进来的月光,听着赤的呼吸声。已经一个时辰过去,我的脑袋里依旧思潮滚滚,怎样也睡不着。 月亮又向西边移动了一格,我暗叹了口气,悄悄地爬下床来,轻手轻脚揭开了门。 走到屋外,一阵凉风吹来,我发胀的脑门好像也清醒了些。 子规还坐在树下。 我和赤打算就寝时,子规说他之前昏睡太久没有睡意,一个人搬了张凳子到树下坐着。反正屋里这张床大得很,三个人睡也绰绰有余,我和赤还特地给他留了个空位,让他想睡觉时就可以进来睡。 现在他背靠着树,头也枕着树干,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我走过去,绕到他面前,子规的眼帘半阖着,察觉我过来,只眼睫微微翘动了下,没有张开眼睛来。 「你想睡就进屋里去睡。」我说。 「我不想睡。」子规说。 「喔。」我也懒得多说,在树干背后随便找一条突出地面的大树根,就地坐了下来。 我在想玥。 虽然子规说楚云深暂时不敢对玥怎么样,可是玥不在我身边,我总是无法安心。 楚云深不知道玥每天一定要浸水浴,玥那个硬脾气,一定也不可能跟他说的。玥可能被囚禁起来,一个人孤独地忍耐着…… 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楚云深也把我抓了去,至少,我还能在玥的身边照顾他。 我侧转过头,盯着子规飘飞的发丝。 如果我努力地求子规,不知道子规肯不肯立刻去把玥救出来? 「你在看什么?」子规突然出声。 「子规,」我咬了咬牙,「你能不能现在就去救玥?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子规沉默了好一会。 「不行。」他说。 我心里一阵酸楚,站起身来就向屋里走去。 赤还在呼呼大睡。 我看了他一眼,自己一个人在桌边坐了下来,倒了酒就喝。 酒是晚饭时剩下的,当然是冷了,又涩又苦,就像我现在的心情。 我烦闷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渐渐地酒意上来,我感到有些头晕想吐了。 我俯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发呆。 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玥被人家抓走了,我竟然还坐在这里喝酒! 不行,我得去救玥。 我站起来,感到地面好像突然升高了一点,门有时附着在地面,有时又好像半浮在空中一样。 我眼睛一闭,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 「小月。」 有人在叫我,我睁开眼睛,看见赤。 不是玥啊。 我推开他,向门外走去。 「小月,你喝醉了。」赤又抓住我,「连路都走不稳,你进去睡一觉吧。」 我摇摇头,「我要去找玥。」 「你不能去。」谁的声音? 我用力想甩开赤的手,却挣不脱,我怒道,「放手!玥在等我啊!你为什么阻止我?……呜、嗯……」 突然,一个黑影向我的腹部飞来,我只感到一阵疼痛,接着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子规,你下手太重了。」赤的声音。 「这样才能让他清醒点。」子规的声音。原来是他打我?可恶! 我趴在地上,酸液从胃部上溢到我的喉咙、流出嘴巴,酸臭的味道一阵一阵的。 「你去吧,不用管他了。」子规又说,「我会看着这小子的。」 「嗯。」赤说。 「另外,饿狼杀人不眨眼,你看不惯就不要看,此行是打探消息,可别一时同情心泛滥,又乱救人了。」 「我省得。你的脚伤还没全好,自己要当心点。」赤的声音。 「知道了。」子规的声音。 赤的脚步声离去。 子规的脚步声向我而来,带来了一杯水。「漱漱口。」 我没有接。 子规淡淡道,「你这样真难看。」 「哪天赤也怎么了,你就知道难看不难看……」 「泼啦!」一声,我突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凉凉的水液从我的头顶流下,滑过我的面颊,子规竟然将那杯水倒在我头上! 「就凭你这副蠢样也想救人?」子规冷笑一声。 「是、我蠢,又怎么样?我和玥安份在这里生活,这样也惹到别人了吗?玥把眼睛遮起来了,脸也蒙住了,你还要我们怎么样?我是蠢又怎么样?我们做错了什么?你说啊!」 我跳起来向子规冲过去,子规闪开,我一头撞到树上,痛得眼泪和鼻涕一起滚了出来,粘在树皮上闪闪发亮。 我哭了起来。 子规走开了。 夏天的风很静,很凉,虫鸣唧唧,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年,像这样睡不着的夜晚,我都会和玥在月下喝酒。 会醉的通常是玥,有时醉了他会流泪,我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哭。 现在我知道了,重要的人不在身边是什么滋味。 我靠着树,瞧着天上漫布的星光。 很多夜晚,我和玥就这样静静地瞧着天空。我们不要摘星也不要摘月,不要权势也不要富贵,只想安稳地平静地生活下去。 只是这样小小的愿望而已,为什么…… 月亮慢慢地西斜,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看不见了。 「赤呢?」我低声问。 「他去打探饿狼的消息。」子规的声音从树的另一头传来。 「怎么去?外面不是都被围住了?」 「赤可以应付。」子规说。 「你不担心他有危险?」 「担心。」 「那?」 「他说没问题。」 月亮西沉了,现在四周很暗,只剩下星星的微光。 「这个时候,人们的防备心最弱,赤可以顺利地通过岗哨。」子规说。 「我不能主动去找楚云深。」子规又说: 「如果我去了,只会让楚云深知道,他手中只要有镜人,就可以控制我们全部。把弱点暴露在敌人面前,是很不智的行为。」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垂下头,「什么事都不做,玥也不会回来。」 「楚云深会来找我们的。」子规说: 「饿狼应该是向着这个方向来的。」 「来抓我,好逼玥就范吗?」我苦涩地一笑。 好一会,东方渐渐由深沉的黑变成灰灰的鱼肚白,晨星在遥远的天边闪动。 「小月,你想过『镜人』这件事吗?」子规突然问我。 「想什么?」我自嘲地说道,「那不就是个灾难?我们只要不让别人知道玥是镜人就好了。」 「事情总有它的好处与坏处。如果玥在楚云深出现时,能用『镜人」来威胁楚云深,楚云深又如何能抓到他?」 「玥不想使用镜人的能力。」我说。 「那天我吓退楚云深的五百士兵时,可有用到镜人的能力?」子规问。 我呆了一下。那天子规只不过是将手放在玥的眼睛上,假装要掀开而已。 「美貌也是。」子规淡淡地说道,「那其实是很好的武器。只要他能善用,全天下一半以上的男人会愿意为他出生入死。」 我无法反驳。 「他拥有两项天生的绝顶武器,争霸天下都不是难事了,更何况只是要求平静的生活?」 我惊愕地听着,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他如果想要一辈子平静地生活下去,就必须学会善用这些优势。」子规耸耸肩, 「即使是现在,如果他想走出来,回到这里,也没有人敢阻止他。」 「子规,你的意思是……玥,他自己不想回来?」我有点艰难地问道。 子规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笨笨的没想到。」 臭子规!居然敢说玥笨!不过我已经完全没心思去和他抗辩了,我在意的是: 「玥为什么会不想回来?」 「我怎么知道?」子规没好气地说道: 「这要问你才对。」 「问我?」 「是啊,他干嘛要跑?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我不过是告诉玥我爱他而已……好吧,还有亲了他一下。」我无奈道。 「咦?你说啦?」子规突然变得很有兴趣,回过头来看我,「那他呢?有什么反应?」 「反应?」我瞪了于规一眼,「你也看到了,他走了。」 「喔。」子规又把头转回去了。 「干嘛?」 「没什么。」 没什么?好吧,「那你觉得玥为什么要走?我爱他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而已,而且,我跟那些色魔不一样的,我又不会对玥乱来,我们在一起这么久,玥应该知道才对。」 「唉。」子规叹了口气。 「你知道?」 「很明显啊。」 「子规,」我已经顾不得什么面子了,连忙爬过树旁,仰望着他,「你告诉我!」 「如果有一天,你儿子突然对你说他爱你,你也会吓得逃出去吧。」 「儿子?」我瞪大眼睛。 「是啊,你不是他养大的吗?」 「等一下,不对、不对!我长大了!」 子规对我微微一笑。 我好像突然吞下了一枚鸵鸟蛋,好半晌才挣扎着说: 「你的意思是,在玥的心中,我,还是个孩子?」 「不是孩子,应该是长大的儿子。」 「……」 「唉。」子规又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我忍不住问道。 「赤也一直当我是兄弟……」 「……」 好一会,我们突然一起笑了出来。 「你要不要喝酒?」我问。 「好啊。」子规说。 于是我们一起喝了三杯。 「兄弟可以割袍断义。」我笑笑地调侃他。 「父子还可以恩断情绝咧。」子规哼了一声。 「天亮了,我去弄点吃的吧,你想吃什么?」 「不必了。」子规摇摇头,「我没胃口。」 「没胃口?难不成你还在发烧?你昨晚也没吃几口。」而且,还嫌弃我做的菜难吃。 我顺手一掌向子规额头按去,「没发烧啊。」 子规没拍开我的手,却闭上了眼睛。 「想睡啦?那你进屋里睡……子规?」 我轻轻推了推,子规便倒向一旁。 「不会吧,三杯就醉。」我哈哈一笑,抱起子规进屋里去了。 天色大亮,我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吃过早饭,便开始四处溜达。 我想去看看楚云深的军队到底部署在什么地方,将来如果真的需要逃或者要躲,也比较有个方向。 出家门不到一百尺,便见到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路障,十来个兵丁直挺挺地站在那边。 一见到我,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小队长的,向我走来。 「爷想去哪里?」那小队长躬身问道。 这么客气? 我决定试他们一试。我笑嘻嘻地说道,「进城逛逛行不行啊?」 「行的。」那小队长接着问道,「是不是需要弟兄们陪同?」 「不用了。」我说。 那小队长也没说什么,只躬身向我行了一礼,又退回原来的岗位上。 我试探地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见他们真的没有跟过来的打算,忍不住又疑惑了起来。 我走回头,那小队长迎了上来。 「爷有事吗?」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问。既然不拦阻我,那设路障的目的又是什么? 「保护爷和子规先生。」 「保护?」我笑笑,「那怎么不阻止我进城?」 「从这里到城里都是安全的,不需要阻止爷的行动。」 「哦?那哪里是不安全的?」 「除了城里,和这条楚统领特别吩咐要保护的路之外,都不安全。」 意思是,这些地方都有人在监视我的行动吧? 我耸耸肩,决定一直走下去,等到有人阻止时再说。 到城里的路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个路障,一路上这么多双眼睛监视,我也不敢再走那条直通胡生家后院的暗道,只规规矩矩地循大路进城。 远远地就见城门口人来人往,挑土担沙的十分忙碌,好像在从事什么工程一样。 我走近一看,只见一大群的兵丁和城里的百姓,不断地把砖块和泥沙往城墙下堆积,显然是在加强城墙的防御工事。 这并不奇怪,之前的每一任统治者,也都会压榨百姓的劳力,来修补在战争中损毁的城墙;奇怪的是,在这里做苦工的人,脸上都没有不甘愿的表情,反而人人都很拼命,好像恨不得多挑一趟土,多担一担沙似的。 我在城门边待了好一会,愈看愈是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城门下就摆着饮水、甜汤之类的东西,但却很少有人走过去饮用休息。 难道楚云深真有这么大的魅力,让整城的人都发疯? 我摇摇头,自己都觉得这念头可笑,但若不是这样,这些人为什么都这么勤奋? —个壮汉虚脱似的走过来喝水,我连忙过去攀谈。 「这位大哥,请问大家是怎么啦?这么认真修城?」 那个壮汉脸上身上都是汗水,先大大喝了口水后,才回过头来看我。 「小兄弟,你打哪来的?」 「我住城外,就在这附近没多远。」 「城外?」那壮汉一听便紧张起来,「那你还不快搬进城里来?你家里还有没有人,赶紧去叫他们也一起搬来啊!」 我愣了一下,「怎么?」 「饿狼来啦!」那大汉喘了口气,「你知道饿狼吗?杀人不眨眼的坏胚,已经到了这附近,见人就杀、见屋就烧哪!」 「啊?」 「前天、还有昨天,附近都有人受害,那个尸首啊--真个惨不忍赌。」那壮汉说着,魁梧的身体竟然抖了一下,一脸余悸犹存的模样。 饿狼已经到了?可是昨天晚上,天空那片烟,好像还没这么近啊? 「没空跟你聊了,你要不要也来帮忙?」 「呃,我家里还有……」 「还有家人吗?你先不要急着回去,一会儿楚统领就会带着玥大夫巡视过来……」 「等等,」我连忙打断他的话,「你说,玥大夫?」 那壮汉面上现出腼腆的笑容,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啊,玥大夫。你知道玥大夫吗?就是住附近都免费帮城里看诊的那位,真没想到竟然长得那么、那么好看……又好看又温柔。」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啊,对了,楚统领人很好的,你拜托他借你几个兵,一起回去接人来,比较安全。」 那壮汉说完,人已经转身回入工作的行列,突然一阵鼓噪从上方的城墙传来,我抬头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城墙上。 玥! 我震惊得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玥就站在那里,没有任何遮掩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的身旁围着好多的人。 而且……该死!楚云深就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 我一边仰望着城墙上,一边寻找可以上去的梯子,猛地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低头,才发现有个人站在我面前。 「对不起……咦?你……」眼前这个人,不正是那天带兵到我家去,被子规吓退的那个吗? 「在下罗翔。」罗翔微微一笑,「月公子吗?请随我来。」 我被罗翔带到将军府。 「楚统领和玥大夫还要巡视一阵子才会回来,等你稍待。」罗翔说。 我的面前摆着精致的茶点,茶是刚沏好的,我不懂得品茗,但是光闻那香味,就可以知道这一定是上好的茶叶。 但我却没有心情吃喝。 「楚云深为什么要带玥这样到处巡视?」我急躁地问道。 「玥大夫医术精良,而且是个难得的绝世美人,他的出现,可以鼓舞士气,不管是士兵还是一般人都很喜欢他。」罗翔答。 我咬牙切齿,「你们竟敢强迫他?」 罗翔微笑道,「你误会了,这是玥大夫自己愿意的。」 「胡说八道!」 「玥大夫仁心仁术,自愿为所有的士兵和百姓看诊,这是玥大夫亲口所说,在下亲耳听到的。」 「玥的确愿意替他人看诊,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抛头露面?楚云深为什么让他这样到处见人?」 罗翔还是微笑,笑得让我很想一巴掌甩下去。 罗翔说: 「这有何不可?在下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冷笑一声。 「月公子,容在下说一句冒犯的话。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玥大夫,又何必让他藏头掩脸,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哼了一声道,「没有人动歪脑筋,日子才能过得安心!干嘛让别人觊觎,再来东防西防,过得心惊胆跳的?」 「在下还要再说一句冒犯的话。月公子,你愿意每天都遮住自己的容貌,让他人以为你丑陋不堪、或者以为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我怔了一下。 罗翔微笑着又道,「如果月公子自己都觉得不乐意,又怎么会认为玥大夫是乐意去遮掩自己的容貌呢?」 我呆住了,突然发觉自己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什么事?」罗翔突然朝着厅门口问道。 我连忙回头。 一个穿着士兵服饰的人躬身道: 「禀罗将军,玥大夫已经回到医庐。楚统领还有要事待办,不能过来,请罗将军带贵客去见玥大夫。」 「知道了。」罗翔点点头。 「月公子,这边请。」罗翔说。 我随着罗翔来到医庐。 我认得这地方,收成不好付不出统治者们要求的「奉献」时,就得到山上去采药材来代替,然后送到这里来分类。 现在这里已经清空了,一半是整齐排放的柜子,一半是…… 我看见玥了。 他和一个面色潮红,表情痛苦的人相对而坐,正在询问对方的病情。玥的身旁坐了一个少年,案上还摆了笔砚和纸。 「大小解的情况呢?」玥伸指按在对方的腕脉上。 「小、小解还好、大、大解……好像几天没……大夫,我腹痛得很厉害……我得了绝症了吗?」 玥温煦地微笑,「没有这回事,这只是风寒所引起的,您不要担心。」他回头对身侧的少年说了几种药物和份量,少年便在纸上振笔疾书。 「药带回去后,先服一帖,半天内情况若有改善,就不必再服,不然,就再服一帖,最多三服,您就会全好了。」 「大夫,谢、谢您。」 玥笑了,「不谢。您多保重。」 这个病人走出医庐,下一个人进去了。 「大夫,我……」 玥侧耳倾听着。因为目盲的缘故,他总是以耳闻来弥补望诊的缺憾。病人一走进去,他就听他们的脚步声、呼吸数、听他们说话。 这时候他总是非常专心的。 「你要进去吗?」罗翔问我,「我可以先请病人出来。」 我摇摇头,「等这位……」我一回头,发现在这个人之后,还有约二十来个人在等待。 有些人神色很是痛苦,有些人则看起来病恹恹的,他们全部眼巴巴地望着里头的玥。 我暗叹了口气,「没关系,我再等等。」 「什么时候你想进去见他都可以,跟卫兵吩咐一下就行了。」罗翔对我说道,「我尚有要事,少陪了。」 罗翔离开了。我站在那里等着。病人一个接着一个,进去了又出来。 玥对他们微笑,鼓励他们、安慰他们。 从以前开始,玥就是这样的了。他虽然经常微笑着,但那微笑却常给我一种恍惚的感觉。只有当他看诊回来,他才会露出像现在这样,踏实的、安心的笑容。 他是真的感到开心…… 日头渐高,已经接近正午,医庐外不远处的卫兵阻挡住还要前进的病人,告诉他们玥大夫也需要休息。 没有人露出不耐或愤怒的神色,大家都了解似地点点头,离开了。 最后一个病人走出来,我走进去,在玥的面前坐下来。 「您好,请问您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 我看着玥,他的眉目间显得有些疲倦了,但他的微笑依然温柔地令人想哭。 坐在玥身边的那个少年,看了我一眼,安静地收拾着笔墨,离开了。 「嗯?」玥感到疑惑。 「玥,是我。」我低声道。 玥惊了一下,身体微微向后一缩。 我只觉得心口像被针刺了一下。 「玥,」我装出笑声,轻快地道,「现在这里都没有其它人了,你不用假装不认识我。」 玥沉默。 我立刻站起来四处绕了一下,「真的啦,你放心,卫兵都站得很远,楚云深也不知道死哪去了,我们说话,没有人会听到的。」 玥还是沉默。 「……好吧,我知道有些高手内力高强,可以听得很远。」我咧开嘴巴,又回到他面前坐下,「如果你还是担心的话,那我们像以前玩游戏一样,你拉着我的手写字好不好?」 我摊开手掌,放在他的右手旁。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玥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只是沉默。 外头有人影晃动,方才离去的那个少年,手上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有几碟菜,站在不远处等待。 那少年看着玥,他的脸上,有一种仰慕的神情。 玥……是真的、被很多人喜欢着吧? 「玥,你在这里,觉得快乐吗?」我尽量张着笑脸问他。 玥像是愣了一下,好像犹豫着,然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样就好。」我勉强微笑着说: 「那,我告辞了。」 我留恋地看着我最爱的人,然后稳着有些发颤的手,轻轻将被我推开的椅子放回原位。 而后转身离开。 「月!」玥站了起来,我顿住脚步。 「你的伤……要不要紧?」玥终于对我说话。 我摇了摇头,微笑地看着他终于露出的担忧的神情,「我不要紧的,你别担心。倒是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好好的保重,注意自己的身体。大家都喜欢你,楚云深不敢亏待你的,你有什么需要都不用跟他客气,要是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我的眼泪终于滚下来,「我会一直在家里等你。」 我像游魂一样的在路上晃荡,街道变得很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我看见大家都在搬砖头,我就跟着他们一起搬砖头,大家都在担沙土,我就跟着挑了几担沙。 大家都汗流浃背的,我听见一个人高声唱: 「快唷快唷!城要打紧建,饿狼就要来!」然后很多人就跟着他—起唱。又有—个人说: 「是啊是啊,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玥大夫想!他那么美又善良!」然后很多人就跟着应和了起来。 我用力地点着头,然后笑着跟大家把一担又一担的沙土填平在城墙下。 天色暗了。 我就着火把的光,张大眼睛仔细彻着新建的墙。 人声淡了。 月亮升上来,映出一条昏黄的路,我想起过去走在这条路上时,那种幸福的感觉。 我留恋地一步一步踩着月光映出来的路。 我回到了那个大屋子。 子规还在睡。 他这一醉,可真厉害。 我突然也想象他那样醉。 于是我抱来了一坛酒,对着月光笑。 幸福的感觉,呃,嗝,幸福的感觉……哈哈,月儿月儿,如果我醉了,你是不是就能带我回味,很久很久以前,那种幸福的感觉。 第十四章 我出了一身汗,醒了过来。 天还没有很亮,顺着敞开的窗户看出去,恰好可以看见天边的鱼肚白。太阳还掩在云层后,四周灰灰蒙蒙的,尘埃飘浮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我的头还在痛,这是宿醉的结果,但是我却睡不着了。 我的梦中都是玥,每个梦都告诉我,玥已经离开了我。 我咧开嘴巴试着笑一笑,想让自己不要这么沮丧,不过显然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撑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轻拂过我的背后,我回头看去,原来是子规伸出床沿的手。 子规竟然还在睡? 「子规。」我叫他。 没有反应。 「子规?」我略略提高声音。 还是没有反应。 我只得伸手去推他。 子规微微蹙起眉头,我推了他好半晌,他才慢慢睁开眼睛。 「小月?什么事?」 「你该醒了,我去弄点东西,你先起来梳洗一下,等会就可以吃。」 我洗了把脸,冰冰凉凉的水让我感觉更清醒了些。 我想起,玥是真的离开我了。 两刻钟后,我把早饭端上桌,子规还在睡。 我叹了口气,走到床前唤他。 「子规?子规!」 我伸出手掌按上他的额头,没有发烧的迹象,倒有点凉凉的。 怎么?真是醉胡涂啦? 我想象着如果直接把子规拖下床,让他尖叫一声,他一定会痛揍我一顿的……现在的我好像真的需要有人来痛揍一顿…… 我摇着头笑笑,一手穿过子规的肩膀下,将他扶坐起来。 「嗯……」子规应了一声,软绵绵地靠在我身上。 「子规,你醒醒。」我说着站了起来,也拉着他站了起来。 子规几乎从我身上滑下去,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向上攀抓,我抓住他的手,撑着他站好。 「……小月?」 总算醒了。我嘘了口气。 「你睡太久了,起来吃点东西吧。」我扶着他到桌边坐下。 子规眯起眼看着窗外,现在太阳刚刚升了上来。 「我睡多久了?半个时辰还一个时辰?」 「是一天一夜。」我说。 「你胡说什么。」子规摇摇头,一副还想再去睡回笼觉的样子。 但他两手撑着椅子的扶手,好一会儿却没有站起来。 「怎么?」 「脚软。」子规笑了一下,「我真的睡了一天一夜?」 我点点头,替他盛了碗稀饭,又把筷子放在碗旁。「吃吧。」 我已经埋头吃了起来,但子规却没有动作。 我抬起头来看他。 「小月,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弄点水来?」子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先洗把脸。」 他看起来真的一副很疲倦的样子。我没说什么,放下碗筷就走了出去。 我端了盆水进来,摆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还放了条毛巾。 子规闭着眼睛,好像又睡着了。 「子规。」我唤道。 子规很快就睁开眼睛来,看着我。 「哪。」我朝水盆抬了抬下巴,子规便伸出手去,将毛巾泡了水,拉起来,拧转着。 水顺着他的手腕流下,子规拧了好一会,那毛巾还是湿淋淋的。 我只好拿过他手里的毛巾,拧干了给他。 子规接过来,对我僵硬地笑了一下,慢慢地把毛巾打开来,盖在自己脸上。 好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我才想着他该不会又睡着了?子规才慢吞吞地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 「你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 「很想睡--」子规苦笑了一下,「我真的睡了一天一夜了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说道,「那你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再去睡好了。」 子规端起碗,喝了口粥,又放下了。我抬头看他,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箸青菜放到碗里。 我低头喝了半碗粥,他碗里的青菜只少了一点点,他又夹了一点豆腐,结果只有筷子沾沾嘴唇就没再动了。 我想他大概是刚醒来,胃口还没开,也不再理他,反正等他饿了自然就会吃了。 我吃饱饭放下筷子,说道: 「我要进城去,你吃饱了就去睡一觉,碗筷搁着我晚上回来收拾。」 「你要进城?」子规问道。 「嗯,饿狼快来了,我要去修城。」我说。 子规好笑地看着我,「你不是讨厌楚云深?怎么突然想去帮他修城?」 「我不是为了楚云深,我是为了玥。」我闷闷地说道。 「你已经去过城里?」 「嗯,昨天白天,就在你睡觉的时候。」 我把城里的情况描述了一遍。 「玥在那里很受欢迎,大家都喜欢他。你说的没错,楚云深不敢为难他的。」我咧开嘴巴笑。 子规没说什么。 我又笑了笑,「玥也喜欢在城里帮大家看病,他过得快乐,我也就放心了。」 「你和玥见过面了?」子规问。 「嗯,所以我知道他在那里过得很好。」我还是笑。 「你很喜欢他吧。」子规说。 「这还用问吗?」我大笑,笑得眼眶发热,「是啊,很喜欢,超喜欢的,你看不出来吗?」 我笑着笑着,别过了脸去。 「小月,你带着玥逃吧。」子规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不是楚云深的对手。」 「逃?现在外面都是饿狼的人,而且玥待在城里,大家也都会保护他啊。」 「小月,饿狼是残忍而且无所不用其极的,能速攻的话,一夕之间,他们就会杀得鸡犬不留,若是久攻不下,他们就会将城围起来,慢慢地折磨人。」 我看着子规,「楚云深不是没打过败仗吗?而且现在全城上下都听他的了。」 「所以饿狼会把城围起来,在水里下毒、投火烧毁粮食和房屋,甚至烧了整座城。」 我听得心头一跳。「将整座城烧了,他们有什么好处?」 子规耸耸肩,「不知道,也许他们就只是想杀戮而已。」 「那……」我抿了抿唇,「现在逃出去的话,也许正好落入饿狼的手里,倒不如大家团结起来,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 「别人或许是这样,不过对玥来说,」子规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太美了。饿狼喜欢美人,城里恰好有一个出名的大美人,饿狼想要得到他,便围了城;一开始的时候,城里的人都会誓死抵抗,不肯交出美人,但渐渐的,水源断了,粮食空了,每天都有被残虐杀害的人,饿狼这时又说:『他们只是想要美人,把美人交出来就放过这座城。』你想,城里的人会不会把美人交出去呢?」 我感到额头冷汗滴了下来。 「……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鬼话吧?他们之前不是把征服的每个地方都杀光了吗?就算交出玥,他们还是照杀不误吧?」 「你说得对。不过,城里的人会想:不交美人非死不可,交出美人的话或许还会有一点希望。」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我才又挣扎地说道: 「楚云深呢?他想不到这一层吗?」 子规笑了笑,「楚云深的目的就是在这里。」 「啊?」 「他是『迫不得已』、『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才把美人交出去的。美人交出去后,饿狼的攻击行动并没有终止,城里的人此时才知道被骗了,又痛苦又悔恨,于是楚云深便能迅速组织起一支誓死如归的军队,恰好这时饿狼的阵营里因为出现了镜人而大乱,楚云深便率领大家反攻,他潜伏在暗处里的军队也在此时现身,一举消灭了饿狼。他领导有方,自然会获得所有人的爱戴。」 我看着子规,强笑道,「楚云深的算盘打得太精,玥不肯使用镜人的能力的……」 「他会的,因为他不做,楚云深就会杀了你。」 我舔着干燥的嘴唇,好一会儿才呐呐地问道,「那如果,玥……玥真的去杀人,那、那是不是就没事了?」 「你想得太美好了。镜人执行暗杀任务即使能成功,也很难生还的。」 「为什么?」 「镜人或许能一次对付数十个人,但深入敌阵,陷于千军万马时呢?」 我呆了好一会,突然跳了起来,向外直冲。 我要去找玥,告诉他这件事,带他回家! 我很快又冲了回来。 「子规,有什么办法我能带着玥逃出来?城里到处都是楚云深的军队,而且玥身边有很多人!」 「我在想。」子规闭起眼睛。 「子规!」我实在等不下去。 「小月,别急。在赤回来前都没有关系,因为赤是去探查饿狼的行踪的,他还没回来,就代表饿狼还没有接近。」 「可是,楚云深说饿狼就在附近了!」 「他骗你的。」子规说。 「……」 我只好坐下来,坐在子规的对面,热切地看着他。 子规又张开眼睛,对着我苦笑了一下。 「小月,我现在什么都想不出来,我想先睡一会,等精神好些再想。」 我呆了呆。这是怎么回事?子规已经睡太久了! 「不然你先吃饭?填饱肚子就会有精神了。」我说。 子规为难地看着面前的食物。 「嫌冷的话我马上去热一热。」其实饭菜还有一点余温,但我还是立刻站了起来。 「小月,」子规叫我,「你重煮一次吧,不要再放这么多油了。」 「油?」 「嗯,吃起来很腥,你和玥平常都这样吃吗?」 我看着饭桌,青菜豆腐白粥,都是水煮的,炒葱蛋是放了点油,但子规根本没动这一盘。 「你说,腥?」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子规。 「前天晚上我就想说了,你煮的东西怎么都又腥又腻,实在吃不下。」 我愣住了。玥不爱油腻,偶尔几次从外面买现成的东西回来,玥还会觉得太咸味道太重,要先过过水才肯吃。 所以我煮的东西一向都是很清淡的。 我突然想起两年前,玥也曾经说过我煮的东西很腥,那是在…… 我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我慢慢地坐了下来,桌上有茶水,我倒了一杯水给子规。 「子规,你喝杯水。」 子规摇摇头。 「怎么?」 「你家里的水都很苦。」子规皱着眉说。 「苦?」 「像药一样。」 我拿过他面前的杯子,把水喝下肚去,水没滋没味的,就像正常的水一样。 子规看着我,「怎么样?」 「是……有点苦没错。」我勉强笑了一下,「可能上次煮黄连汤的时候就是用这些杯子装的。黄连退火,你喝一些也不错啦。」 子规哼笑了声,「臭小子,还不快去煮一些水来,我很渴。」 「好啊。」我笑笑地说。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的足踝上还缠着白纱布,我记得子规受伤有好一阵子了。 我真是一头蠢猪啊我! 我咬了咬牙,尽量平静地说道,「子规,你好像有几天没换药了,家里还有药材,我先替你换换药吧。」 「你献什么殷勤?都快好了,哪用得着换什么药?拆了纱布就好啦。」子规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是吗?那我拆罗!」 「你不嫌臭的话就拆啊!」 子规以为我在开玩笑,没想到我真的蹲下来动手就拆纱布,他吃了一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子规一站起来就向下坠,我立刻抱住他。 「咦?我怎么?」 「你逞什么强,脚伤根本没好嘛。」我笑着说道。我知道子规已经站不住了。 我将手伸到他膝弯下,将他横抱起来。 「小月,你干嘛!」子规被我吓了一跳,我没给他抗议的时间就将他抱上了床。 「我拆纱布罗。」我回头对子规笑笑,便轻轻地将一层一层包在他足踝上的纱布拆下来。 子规的足踝上有一圈锯齿状的伤痕,每隔一寸一个齿痕,这伤痕……和玥身上的…… 一模一样。 「就跟你说没事,伤口都结痂了。」子规说。 「嗯。」我紧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这才又回过头来问道,「子规,你这伤是怎么来的?看起来不像是树枝戳的嘛!」 「谁跟你说是树枝戳的?」子规摇着头,「反正是我运气太背,那天本来只是想跳下山崖透透气,谁知道一脚踩中一个捕兽器,就这样了。」 山崖下?捕兽器一样的夹子? 当时那男人就是带着这夹子跳了崖…… 「小月?你怎么了?」子规突然问道。 我知道我已经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用力握着拳头,咬紧牙根笑道: 「子规,我想起我们家里的茶杯好像都煮过黄连,锅子也都有点油,今天你就勉为其难,先这样吃好不好?明天我就去城里买……」 我说着站了起来,把整张桌子都推到了床边。 子规偏着头,一脸恶心。 「好啦,吃嘛,给我一点面子嘛……我很用心做的……」 「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一顿饭有这么重要吗?干嘛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还是,还有什么事你没说的?」 子规眯着眼睛看我,他大概发觉事情有一些不对劲了,但他的眼睛已经露出想睡的朦胧。 我咧开嘴巴扯了个难看的笑容。 「算了,我吃就是。」 子规摇摇头,捏着鼻子把他面前那碗白粥吞下去了。 子规一躺下,几乎立刻就昏睡了过去。 我连忙扶他躺好,又替他盖上被子,然后转身,冲出门去。 屋子后方有一个小药圃,药圃的东北角种着一种奇特的药草。 白天的时候叶子张开,晚上就垂闭下来,青翠嫩绿,小巧可爱,但它的叶缘锋锐,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的叶缘割伤。 如果只是渗出几滴血,情况轻微的话,通常睡个几天也就醒了;但如果是被刻意涂抹在利器上,再割伤人的话,就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这是二年前,我背着昏迷不醒的玥,到处求遍大夫,最后才在一个老大夫口中得知的。 老大夫给了我一个药方,要我按照上面的方子煎成一帖药,让玥服下。如果服下后,玥觉得很苦,那这帖药就是解药;如果觉得甜,那就…… 我摇摇头,不想在这时候想太多。 第一味药是刀眠草的根,叶子有毒,根是药引,也就是我眼前的这株小植物。当初在山上找了三天才找到,后来玥说他想研究一下,也就栘植了一些过来。 还好这些刀眠草没有被盗匪踩坏。 其它还有十—味药,本来家里都有,但上次盗匪来过之后,已经被洗劫一空,现在只好到城里去买。 我抓起一顶斗笠戴上,向城里走去。 城墙附近到处都有人走来走去,经过一个夜晚的休息,现在大家看来都更加地精神奕奕。 「嘿,小伙子,你砌的墙很好,来帮忙啊!」有好几个人看到我都这样说。 「好啊。」我朝他们笑了笑,趁机又走得更远了些。 远远传来一阵鼓噪声,楚云深带着玥,正往这边走过来。 「各位,我们的速度还要再加快些。」他说: 「三天内,敌人就一定要到的。」 然后他原本忧郁的神情转成微笑,说道,「大家尽力一搏,真倒下去了,到医庐来,玥大夫会在那里等着各位。」 玥站在楚云深的身边,微微笑着,和大家点头致意。 众人的情绪又更加高昂了。 我只觉得又担心又愤怒。 玥只是单纯想救人而已,楚云深却利用这点,要把他推出去送死! 人群朝我这边涌了过来,我不能让楚云深注意到我在这里,于是我退了一小步,又压低头上的斗笠,很快地朝后退去。 我来到城里最大的刘氏药铺,却发现药铺大门深锁,显然是不做生意了。 我只好到其它的小药铺去。 没想到连走了三家,都没有开门。 怎么回事? 一个人看我在药铺的门口呆站,好心地走过来问我: 「小兄弟,你要看病吗?」 「我家里有人等着药材救命……」我说。 「那赶快带病人到将军府啊!现在药材都集中在那里了,也有大夫,看病拿药都不用钱啊!」 我只好点头向他道谢。 我转进一条小巷,沿着熟悉的路向前走。 我的目的是胡生家,现在我只能去找胡生了。 烧饼的香味从门缝里飘出来,煎铲刷过锅子的声音不住传来。我敲了敲门,接着便推开门走进去。 胡生果然是在煎他的烧饼。因为军队向他订烧饼的缘故,现在他每天都有成堆的烧饼要煎。 我把遮脸的斗笠拿下来。 「小月?怎么有空来?莫不是想来吃吃老胡的烧饼?」胡生一边手不停的翻烧饼,一边笑着说道。 「老胡,我没有时间和你开玩笑。」 「怎么了?」 「我有个朋友受了伤,需要一些药材。」 「什么药材?」胡生问。 「黄芩、甘草、桃仁、大黄、干地黄、水蛭、芍药、杏仁、干漆、跻蟾、燃虫。」 胡生关上炉子的门,柴火燃烧的劈啪声渐渐小了下来,他用围在脖子上的布巾抹了抹脸,然后才转过身来看我。 「你朋友受了什么伤?怎么突然需要这些药?」胡生的脸色显得有点惊疑。 「他中了刀眠草的毒。」 「刀眠草?怎么会?」 「他不小心踩到一个捕兽夹。」 「和玥……一样?」 「和玥一样。」 胡生又用布巾抹了把睑,停了一会才问道,「那家伙回来了?」 「不知道。」我摇着头,把先前子规受伤的大概情景说了一遍。 「现在药材都集中到将军府了。」胡生说。 「我知道。」我点点头,「所以我想拜托你带我到将军府。呃,还有,先不要让玥知道这件事,反正如果子规吃了没事就没事,不用让玥担心。」 「好吧,等会我要把这些烧饼送到将军府,你就跟我来吧。」 我压低斗笠,跟着胡生,两人用扁担挑着四篓烧饼,到了将军府。 放下扁担后,胡生到药房去套交情,帮我拿药,我则趁机溜到医庐去。 中午时候,病人都到另一个房间暂时等待,医庐里只有玥一个人。 不过医庐附近却有不少兵士站岗。 「唉唉唷!」我在树丛附近抱着肚子蹲下来大叫。 「什么人?」一个士兵立刻过来探看。 「唉唷,我的肚子快要痛死了,大夫啊!大夫在哪里啊!」 那个士兵皱皱眉头,「现在是玥大夫休息的时间,要看病下午再来。」 我索性在地上打起滚来,「唉唷,好痛,痛死了!」 玥果然被惊动了,他亲自走了出来。 「玥大夫,抱歉,这小子突然……」 「没关系,我看看。」玥对那个士兵微微一笑,那个士兵立刻红了脸,害我差点想一脚踹下去。 玥在我身边蹲下来,柔声说道:「我是大夫,能让我看看吗?」 「大夫,我好痛!」我说着突然抓住玥的手。 「干什么你!」那个士兵提起棍子就要敲下来,玥连忙挡住了,「没关系,这是病人常有的反应,麻烦你帮我将人扶进来。」 于是我被人扶进医庐里去。 「请扶病人到内室。」玥说。 内室里有几张床,是让病人可以暂时躺卧的地方,如果有些病患需要比较隐密的治疗,也会到这里来。 我蜷缩着身体在其中一张床上躺下来。 「谢谢你。」玥对那个士兵微笑。 那个士兵看看我,一脸不太放心的样子,玥便对他说: 「请暂时离开,如果有事,我会叫人的。」 那士兵一离开,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唤道,「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请说。」玥略退了一步,在另一张病床上坐下来。 我连忙把子规告诉我的话都转述给玥听。 「所以,玥你千万别相信楚云深,他根本不是真心要让你当大夫帮大家看病,他是为了将来要对付饿狼才这样做的!」 玥听罢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沉默。 我以为他在担心没有办法可以逃出去,立刻张开笑脸安慰他,「玥,你先别担心,我和子规都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子规那么聪明,他……」 「不必。」 「咦?」 「谢谢你关心我,也谢谢子规,但是不用了。」 我愣住了。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云深都跟我说过了。」 我瞪大了眼睛,「云深」? 「我是自愿要配合他的。」玥微笑道,「等成功打败了饿狼,我们都会变成人人仰慕的英雄。」 「玥!你不要被他骗了!」我急得舌头快要打结,「楚云深会变成英雄没有错,但是你可能会被牺牲啊!」 「要成就大事业,总是要冒一点险的。」 「可是,他是拿你去冒险啊!」 玥还是微笑。 我感到心头一阵颤抖,好半晌才呐呐的道,「玥,如果你是担心楚云深对付我,那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逃走,我知道我是冲动又没什么本事,可是总是有办法的……」 「要怎么说你才懂呢?」玥的表情带着一点困扰和无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云深对我也很好。我不再需要遮遮掩掩地过日子,想做什么,大家也都会顺着我,我为什么要逃呢?」 我用力摇着头,「不是、你不是这样的!我们以前、以前……」我看着玥无动于衷的表情,忍不住抓住他的手,「玥,你是不是怕我受伤?怕楚云深对付我,所以才这样说?你想跟我走对不对?我不怕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的……」 「请你放开我。你这样,云深要误会的。」 玥皱着眉头,将手自我的手中抽出来,很疼似的,不断地轻揉着被我抓过的手腕。 我用力咬着嘴唇,好半晌才挣出话来,「不、不可能的,我不信。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当初为什么要拒绝楚天阔?他、他那么爱你,难道他比不上楚云深吗?」 玥侧着头,似笑非笑地问道,「你真的想听吗?」 我感到一阵无来由的恐惧,勉力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哑声道:「我想听。」 「既然你想听,好吧。」玥无奈地叹了口气,「楚大哥,唔,就是在某些时候,很粗暴。嗯,你大了,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玥又微笑道,「云深很温柔,他很能了解我的需求。」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你……」 「月,你也觉得我很美吧?你是自小看着我长大的,连你这样的孩子都要对我动心,又有谁会不喜欢我呢?」 我要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能避免自己叫出声来。 玥温柔地说道,「因为以前你还是个孩子,我总不好在孩子的面前说这些,不过现在你大了应该也懂了。以后我会和云深在一起,如果你觉得寂寞,我会请云深介绍别人给你……」 我冲出了医庐。 一个士兵过来拦我,我撞开了他,又有一个人过来挡我,我想也不想就一拳揍歪了他的鼻墚,更多的人围住我,我拳打脚踢拼命挣扎,他们打我的肚子,将我压得跪在地上。 胡生刚好走过来,看这情形吓了一大跳,连忙四面打躬作揖,说我不懂事,请大家不要计较;被我打歪鼻子的那个家伙恨恨地不知道骂了什么,又过来踹了我两脚,四周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像温柔的春风吹遍了大地。 「放开他吧。」 玥站在医庐的门口,带着浅浅的微笑。 我吐了出来。 我的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袱,木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胡生帮我找来的药材都放在包袱里,还有一些热腾腾的饭菜,用盒子装好挂在胸前。 因为我吐了,所以温柔的玥大夫要人帮我准备一些爽口又顾胃的饭菜,让我回家可以慢慢地吃。 玥大夫说,因为我以前照顾过他,所以如果以后没饭吃,可以去找他。 玥大夫还说,如果还想吐,生姜可以止呕。 胡生一直担心地问我怎么回事? 我求他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哈哈。」为什么我还不去一头撞死? 我呆呆地走着,几个士兵迎面而来又和我擦身而过。 他们的对话飘进我的耳中: 「统领的命令,说是饿狼快来了,要大家撤进城里,叫弟兄们都别守了,这条路已经没什么重要性……」 已经没什么重要性…… 我已经不重要了吗? 我愣在原地。 城外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溪。 这里离城有半天的脚程,太远了,鱼又不是很多,所以城里的人不会来这里。 没工可做的日子,我常会到这里来捉几尾小青鱼。 小青鱼不太大,捉很久才能捉到一小碗的量。 可是他爱吃,不舒服什么都吃不下的时候,我就用这里的小青鱼加姜丝,煮一小锅清淡的汤,看他慢慢地喝下。 我走到这里来。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到这里来,已经不需要再来抓小青鱼了。 我走到这里来,也许只是因为我现在全身都在发痛,也许只是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回到那个家去等待谁。 几只小青鱼游过我的面前,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什么烦恼也没有的悠闲来去。 我蹲在溪边看着,突然羡慕起他们来。 我把头埋进水里,冰凉的溪水使我的头痛减轻了些;我把上半身也探进水里,感觉胸口的疼痛也减轻了;于是我整个人都躺进了水里。 天空很蓝,很清微,树木深绿蓊郁,冰凉的水流入我的耳朵里,恼人的虫鸣鸟叫都变得模糊了。 我闭上眼睛,感觉此生从来没有这么宁静过。 突然一股力量扯住我,硬生生地把我从水里扯出来,接着一股大力猛地拍在我的背脊上,我感到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一样,喉中一阵腥臭,忍不住张开嘴巴,「哇!」的一生,竟吐出一口深紫的瘀血来。 随着这口瘀血吐出,胸腹之间沉闷的滞郁感顿时消散了不少,全身的疼痛也减轻了。 我喘着气,抬起头来,—个俊秀的少年半跪在我的身边看着我。 「好点了吗?」那少年问我,「胸口还觉得闷吗?」 我摇摇头。 「那就好。」那少年点点头站起来,「你全身都湿透了,现在虽然是热天,也容易受寒,最好赶快把衣服脱下来,把身体弄干比较好。」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那少年拍拍我的肩膀,「天大的伤心事,也不值得你去死,懂吗?」 死?原来我刚刚…… 真可笑,我竟然……我摇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步想走,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那少年在我背后说: 「忘了回家的路的话,我在这里升堆火,不介意的话,和我聊聊吧!」 少年说着,真的去找了一堆柴枝,升起火来。 我穿着湿衣,默默地坐在火堆前。 那少年看着我好一会,笑了笑,说: 「为了某个人对不对?」 我不想动也不想说话,看着火焰在我的眼前静静地跳动。 「我以前也曾经为了某个人这样,那时真的很想去死一死算了。」少年笑笑地说。 我抬起头来看他。 少年又笑了笑,「后来有个人跟我说了一段话,他说:『如果对方不在意你,那你死了是要给谁看?如果对方在意你,你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 我忍不住说道,「这话不通吧。如果对方在意你,那你死了他会很伤心吧!」 「我当时也那样说。」少年说。 「那?」 「那个人就反问我:『那你要他伤心一辈子吗?』」 我愣住了。 少年拨动着柴火,我突然注意到在他开朗飞扬的神情里,眉眼间竟蕴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 「你现在……已经不在意那个人了吗?」我脱口问出。 少年耸耸肩,「我是希望自己不要在意啦。」 「那现在,你已经知道那个人究竟是在意你还是不在意你了吗?」我竟有点紧张。 「我就是为了得到答案才追到这里来的。」少年笑笑地说。 「对了,你要不要把那两个包袱拿下来?前胸跟后背都有一个,这样你的衣服干不了。」少年问我。 「包袱?」前面这个是玥给我的饭盒,后面那个…… 我突然跳了起来,「糟糕!」 「怎么?」 「我竟忘了这件事!」我急着往回跑。 「小心点,别跌倒了!」少年清朗的声音乘着风从背后稳稳地传来。 「谢谢你!」我边跑边高声回答: 「救命之恩来日图报--」 后来我才想起我忘记问他的名字。 后来的后来,我们成了莫逆之交。 我匆匆地跑回家,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主屋的门还关得好好的,我站在门前喘口气,却突然听到屋里传来一个重物堕地的声音。 我连忙推开屋门,子规跌在地上,正努力地想要撑起身子来。 「子规!」我赶紧走向前,将他扶起来。 「是小月啊。」子规看见我,虚弱地笑了笑。他的声音很低,又干干哑哑的,「我以为是赤,出声叫唤,你却没有反应,我想站起来,没想到……我睡得手脚发软了吗?」 子规原本红润的嘴唇现在变得干裂发白,而原本苍白的脸色却隐隐泛出一种不自然的红晕,身体也微微地发烫。 我心里一阵不安。 我将子规扶到床上坐着,拿过软垫撑在他背后。 「小月,你能帮我到城里问一下守军吗?问看看那些出外巡逻的人,有没有赤的消息?」子规说。 「怎么突然想到?」我安慰他,「赤的武功很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现在还没回来,大概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本来也这样想,可是现在,」子规的神色变得凝重,「我很担心他。」 「为什么?」 「小月,我好像生病了。」子规微微收拢着眉头,「我发觉思考变得很慢,想事情总不太能连贯,而且,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那你就要先安心养病才对啊。」我温和的说。 子规摇着头,「我担心赤会和我生一样的病。」 「怎说?」 「我和赤总是在一起,吃一样的东西,睡在同样的地方,万一他现在也和我一样,那……」 我掀掀嘴角,「你放心,赤不会得到一样的病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病,是脚伤造成的。」我答道。 「脚伤?」 「嗯。虽然外表看起来都好了,但刀眠草的毒液已经进了你的体内。」 子规疑惑地看着我。 「两年前,玥到山上去采药时,遇到一个人,那畜牲……用一个捕兽器一样的夹子夹伤了玥的脚,后来,玥就和你现在一样了。」 「这样说来,赤没事喽?」 「嗯。」我点点头。 子规心情一松,唇便已经露出微微的笑意来,「那,我会觉得水很苦,菜很难吃,是不是也是因为中毒的关系?」 「嗯。」我掀掀嘴角,「而且,我已经把药带回来了。」 「喔,那你运气不错。」子规说。 「啊?」 「可不是谁都有机会让我欠人情的。」子规淘气一笑。 我却笑不出来。 子规的声音已经干哑得几乎听不清了。 桌上有茶壶,我去替他倒了杯水。 「我煎药还要一阵子,你先喝点水润润喉。」 子规面有难色地看着我手中的茶杯,「我不能等毒解了再喝吗?水比黄连还苦……」 「你这么任性,赤怎么会喜欢你?」我笑。 子规瞪了我一眼,一仰头,把一杯水全灌下去了。 我又替他倒了一杯。 「还渴的话就先喝吧,我去煎药了。」 厨房里很热,我蹲在火炉边,注视着炉里跳动的火焰。 『服了汤后,如果病人觉得苦,这汤就是解药;如果觉得甜,那……』老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如果刚中毒时,就给病人服这帖药,那十成十是有救的。」老大夫说。 『病人出现味觉失常,肌软无力的现象后,也还有五成的机会。』老大夫说。 『一旦病人陷入昏睡、身体发热的状况,那就一成不到了。』老大夫说。 所以现在,子规只有十分之一的机会了。 我明明有许多的时间可以发现,只可惜我的眼睛好像瞎了,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慢慢地垂下头。 现在,我只希望子规能有当年玥的好运气。 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他想当长老就一定可以成为长老,想当护法就一定可以成为护法,他还可以活很久很久,不应该因为我的疏忽死在这里…… 我端着刚煎好的药汤走进主屋里。 子规斜靠在床沿,手里的杯子落到地上。 「子规。」我唤他。 好一会儿,子规才张开眼睛来,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又睡着了?」 「药来了。」我回身将药汤端给他。 子规伸手想接,但他的手才刚举起来便垂下。 子规苦笑了一下,「这毒好像蛮厉害的。」 我将药汤凑近他嘴边。 子规就着碗缘喝了一口。 「如何?」我尽量压抑心头的紧张。 子规皱起眉毛,睨了我一眼,又喝了两口,然后就把整碗汤都喝掉了。 「小月,你这药没有用。」子规一股不高兴,「还是苦的。」 我心头一震,忙不迭地确认:「真的是苦的?」 「骗你的。」子规大笑,「甜的,很好喝。」 「……」 「怎么了?」子规察觉不对劲。 我摇着头,却忍不住一拳重重捶在墙上。 子规看看我,又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你看赤什么时候会回来?」子规像什么事也没有般问我。 我回答不出来。 「你看我还有机会见到赤吗?」子规瞥向我,「小月,我还有多少时间?」 「……十天,不,也许半个月。」 「这样喔。」子规偏头想了想,「我看,我只好去找楚云深了。」 我愣了一下。 「要楚云深帮我把赤找回来啊。」子规微微一笑,「我上次,没有跟他道别。」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从眼角流下来,我连忙伸袖去拭。 「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子规受不了地摇着头,「我现在连想事情都想不太清楚了,楚云深不会要我的。而且,我还有十天的时间,十天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子规抓握了一下拳头,又伸展了一下手脚,接着慢慢站了起来,「小月,这药真的没有效吗?我恢复了力气,现在脑袋也很清醒。」 「这药,叫回光返照。」我低低地说:「每次服药都能得到暂时的清醒,可是等到药效一过,就会陷入更深沉的睡眠,一直到……再也醒不过来为止。」 「唔,那我能醒多久?」子规问。 「不一定,老大夫说是看个人体质。」我答。 「老大夫?」 我点点头,「当年是他救了玥。」 「喔?」 「如果病人觉得苦,这药就是解药,如果觉得甜……」我摇摇头,难过得说不下去。 「这老大夫住哪里?」子规问。 「在山上……你想找他?」 「嗯。」子规答。 我沉重地点头,「好,我带你去找他。」 子规反而笑了,「小月,你别这么丧气。你刚才说了,每个人的体质不同,说不定我运气好。」 「嗯。那我去收拾一下,马上动身到山上去。」 「等等。」子规说,「你把『回光返照』带上。」 「可是……」那就像饮鸩止渴一样,喝了虽然可以清醒一阵子,病势却会加重得更快。 「谁叫你笨,万一遇上什么危险,你又做了蠢事,倒霉的可是我。」 「喂、喂!」 「而且,万一我运气太背……」子规耸耸肩,「我还有些话想告诉某个人,到时你一定得叫醒我才行。」 「子规……」 「要哭等我死了不迟。快去准备,对了,要记得留张纸条给赤喔。」 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回光返照的药力能支撑多久,只能尽量带着子规在山里疾行。 这附近的山我都熟,到了夜晚,就着月光也能继续赶路。 一日一夜过去,天又即将破晓,子规说话了,「小月,你得休息一下。」 「你想睡了吗?」我问。 「我不想睡,但是你得休息一下。」子规说。 「那我也……」 子规打断我的话,「你说尽量赶路也要四天才能赶到,你没有练武,体力一旦透支会睡得更沉,倒不如现在休息一下,反而能节省时间。」 我笑了笑道,「你别替我操心。我以前也这样赶过路,当时不知道连着几天没有合过眼--」 『月,你休息一下,好吗?』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突然想起那个声音的温柔和关怀备至,然后胸口像是突然裂了个洞,苦热酸痛一起上涌。 现在不要想。 现在不能想。 我一甩头,提步又走。 「我是在替我自己操心!」子规在我背后哼了一声,「现在我还清醒,可以看着你,等会要是药效过去,我睡着了,就得靠你来背我,万一你精神不好,害我摔到山沟里去可就糟了。」 我只得顿下脚步。 子规已经站在一棵大树下向我招手。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子规,如果你还有力气,我们就该赶路,我现在实在是睡不着的。」 子规笑笑,「睡不着的话,我随时可以把你打昏。」 子规已经靠着树坐下来,我只好踱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你靠着树安心睡一会,在你醒来前我都会醒着,你不必担心会有老虎窜出来咬你。」子规说。 「好吧。」我无奈地笑笑。 我怎么能够睡得着?我一停下来就会想起他,但他再也不需要我了。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思潮汹涌,但或许是赶路太累了,又已经接近两天没合眼,眼睛一闭,瞬间的思绪空白,人就熟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阳光将我的眼皮晒得发烫,我才惊醒过来,四面一看却没有子规的踪影。 「子规!」我连忙出声叫喊。 「小月,我在这里。」子规的声音。 从声音听来,子规离我有一段距离。我循声走去,一阵浓厚的血腥味摸鼻而来,我呆了呆,连忙加快了脚步。 「你没事吧?」我一见子规就问。 子规摇摇头,指着草丛,「你看。」 草丛里躺了一只羊。 一只死羊。尸体四分五裂的,内脏和肉块到处散布,遍地都是血迹,由肉块的颜色判断,似乎刚死没多久。 这景象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子规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我打趣道,「你很饿吗?」 子规没理会我的玩笑,只反问道,「你认为什么动物会把羊弄成那样?」 我愣了一下。动物为了填饱肚子才会去攻击另一种动物,要不然就是要争地盘,绝对不会为了好玩,留着肉不吃,还把尸体咬得四分五裂的。 「猎户?」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想摇头。打猎通常是为了营生,砍成那样,皮毛的价值都没了。更何况,羊皮根本没被剥走。 「你觉得呢?」我反问他。 子规摇摇头,「不知道。」 子规的神色很是疑惑,我耸耸肩,「算了,说不定只是哪个吃饱没事干的王八蛋做的好事,别想了。」 我们继续赶路。 第三天的深夜,我找到一个山洞。 子规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所以我想先让他休息一下。 夜已深,月光照不进洞穴的深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我向前踏出一步,却一脚踩在一个软软滑滑的东西上头,一阵腥臭味扑鼻而来,我心理一惊,连忙后退了两步。 「小月?」子规坐在洞外不远处。 「嘘。」我回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等了好一会,洞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点起火折子,燃着一根树枝,慢慢地向前探出。 吓! 我吓得几乎连手上的树枝都要甩出去。 洞里有一条一尺多长的蛇,被横切成好几截,尸身散落在各处。刚才我正好一脚踩在他的头上。死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瞪我。 我走出洞外,把手上燃着的树枝打熄。 我把子规扶起来,有点僵硬地笑笑,「这里不太适合休息,我们再找其它的地方吧。」 「为什么?」子规问。 「里面……有一条蛇,血肉模糊的。」我说。 「带我去看看。」子规说。 「呃,我先说,里头不太好看喔。」 子规没有打消念头的意思,我只好把树枝重新点燃,放进洞里,再把子规扶进去。 子规看了好一会,身体突然微微晃了一下,我连忙带着他退出洞外。 「和昨天那只羊很像。」子规说。 我点点头。其实第一眼看到时,我就想起那只羊了。 子规闭上了眼睛,他的眉头紧蹙着,好像在用力地想着什么。 好一会,子规苦笑着摇摇头,张开眼睛来。 「想不起来。」子规说。 「嗯?」 「我总觉得好像还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景象,但却想不起来。」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安慰他,「想不起来就算了。」 子规没说什么,但他还在想。 「再往前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休息好了。」我说着便拉起手规的手往前走。 子规却双腿一软向下跪去,我连忙回身抱住他。 「子规!」 「小月,给我一颗药吧……我好像,快要睡着了。」子规无奈地笑了一下。 为了携带方便,我把回光返照做成药丸,但这只是预备不时之需所用的,我一点也不打算用它。 「……你只是累了而已,三天没睡觉,就是一头牛也要倒的!」我咧开嘴。 子规靠在我的胸前,轻笑着摇头,「不是的……」 我没再给他抗议的机会,矮下身就将他背了起来,子规软软地伏在我的背上,脸颊烫热,身体却有些冰凉。 我心头一紧,连忙迈开大步向前走。 隔天近中午时,我终于到达老大夫住的地方。 老大夫住在「一柱擎天」上,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片凹陷的河谷中央,竟然有一快地方高高地突起,像是根耸立的石头柱。 柱身光秃秃地一根杂草都没有,某些角度看过去,还会发出一点乌亮的光泽。柱上的那片平台倒是绿意盎然,高高的树木遮住了可以向里窥探的视线。 要不是从谷边有一道桥通往那根石头柱,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会住在那根柱子上。 虽说是桥,其实只是三条绳子,二高一低,要过去时,必须踩着那条较低的绳子,两手抓住较高的那两条才能稳住身子。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还没到正头顶,现在不能过桥。 我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把子规放下。 我的背上都是汗水,他的前胸贴着我的后背,现在连他的衣服上也都是我的汗水,虽然是正午,凉风在吹,还是容易受寒。 我把子规的外袍脱下,然后从行囊里拿出一袭羊毛内衬的外褂。 这是玥的。 在这地方住了好几年,我从不觉得冷,所以我没有什么特别保暖的衣服。带子规上山前急着收拾衣物,想找件比较保暖的衣服,就从玥的衣柜里拿了一件。 没想到却是这件…… 两年前,我随手带出来的,也是这件。 一阵风吹过,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连忙把衣服围在子规身上。 起风了,绳桥微微地摇晃着。 我想起我将衣带绑在玥的腰间,背着他,跨上了这座桥。 风微微地吹,桥慢慢地晃,玥要我回头,将他放下,我不肯,我一刻也不想再离开他,我只想赶快走到另一头去,那里有一个大夫,他是我和玥最后的希望。 风渐渐地变强,桥晃得愈来愈厉害,风吹得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来,我应该要停步,等待这阵风过去,但是我没有,我只是急着要走到另一头去。 左手突然抓不到绳子,我向右边倾倒,然后,我的脚也踩空了,我惊呼一声,整个人悬挂在半空。 强风狂卷,我伸出双乎抓住同一条绳索,全身都渗出汗来。 时间过去,我的手臂肌肉渐渐地感到麻木和疼痛,恐怕我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玥,你醒着吗?」我问他。 我感觉玥的额头微弱地敲点着我的背。 「你能不能……能不能和我一起抓住头上的绳索?」我知道玥连举起手臂都有困难,可是我没有办法,较低的那条绳索在我的脚下晃来晃去,我试了几次都只差一点点,我想若然我能减轻一点点重量,也许就可以…… 玥试着伸手向上,但是他做不到。 我的手愈来愈痛了,只有咬牙硬撑着。 突然,我感到湿湿的液体落在我的颈子上。玥无声地哭着。 我的心痛得揪成一团,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风等下就停了,我能支撑的,没关系!」 「……对不起……」玥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 然后他动手解着将我们系在一起的衣带。 一瞬间,我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我连忙大叫,「玥!不要!不可以!」 他的动作很迟缓,手指僵硬地一节一节的屈起又松开,我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样的要求,我哭了起来,拼命地摇头,将左手覆在他的手上,紧紧地握住他冰冷的指尖。 后来,不知道怎的,我踏住了脚下的绳索,然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撑过来的,踏上了陆地。 我抱着他痛哭。 那是我第一次那样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怯弱和无能…… 直到眼泪滴到手上,我才发觉泪水淌满了脸颊。 我摇摇头,苦笑了起来。 玥离开我说不定是正确的。 兵荒马乱里,我不是能保护他的人。 现在的我,和两年前的我,都一样…… 风停了,现在可以过去了。 我将子规背起来,衣带往后绕过子规的腰间,将他绑在我身上。 他的双手垂在我的胸前。 我知道子规和玥不一样,必要的时候,他会牺牲我而不是牺牲他自己。 可是……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然后还是缚住了子规的双手。 背着他,慢慢地走上那道桥。 绳桥的尽头,挂着一副铁环。这是老大夫想离开「一柱擎天」时所使用的工具。 绳桥一头高一头低,靠近「一柱擎天」这头比较高,所以老大夫要出门时,两手握着铁环就可以滑到另一边岸上。外人想进来,自然非得走过绳桥不可。 看来今天运气还不错,铁环既然在,就表示老大夫没有出门。 我背着子规走到这里唯一的一间茅屋前,敲着门,「老头子,我是月,你在吗?」 里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我先把子规放下,小心不碰触到任何药草,让他靠在屋旁的大石边。 老大夫唯一的兴趣就是收集和研究各种药草及虫子,所以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栽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在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地方,也可能有许多昆虫寄居。 不管是虫还是草,都可能有毒,一碰到就要麻痒上半天,甚至可以致人于死。 我没有玥的本事,知道什么可以碰什么不能碰,只好什么都不碰。 子规微微掀动眼睫,似醒非醒,我对他说道: 「老大夫似乎不在,你在这里等一会,小心不要碰到任何东西。我到林子里去找找。」 我信步走进屋后的树林,边走边叫道:「老头子,你在哪里?快滚出来!」 这里和一般的树林不太一样,到处都充满各种药草混合的特殊气味。有些味道闻起来很舒服,有些则会令人想吐。但除了偶尔传来的一点沙沙的风声和不知道是什么昆虫的呜叫声外,没有其它的声音。 不到半个时辰,我已经沿着围绕茅屋的树林走了一圈。 怪了,人到哪里去了?上岸前明明有看到那副铁环啊! 正在思索时,茅屋的方向突然传来人声,我连忙往回走。 一走近茅屋,我就看到老大夫蹲在地上,笑嘻嘻地盯着子规看! 「呐,我可先警告你,这小宝贝可凶着,你一动,它就会咬你喔!」 我连忙喊道,「喂,住手!」一边绕到大石头前面来。 只见子规紧闭着双眼,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只灰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吸附在他的颈子上。 「你干什么?那什么东西!」我又惊又气地叫道。 老大夫看见是我,显得有点失望,「只有你喔,大娃儿呢?」 大娃儿是他对玥的称呼,我跟他争辩了几次,他说名字太难记,还是大娃儿和小娃儿比较顺口。 「玥没来。」我忍住又想纠正他称谓的冲动,没好气地道,「他是病人,拜托你行行好,别折磨人了。」 老大夫耸耸肩,「不要,谁叫他要把小宝贝的家当做是靠背?」 「谁知道那是什么小宝贝的家?是我把他放在那里的!」我忍不住吼道。 「我才不管,反正,如果他没回答出我的问题,我就不放人!」老大夫噘着嘴嚷道。 如果光看这人的外表,白发白须白眉,脸上的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路过的苍蝇,完全就是个随时可以躺进棺材的老人,可是玩性一起,就跟个小孩子一样,跟他说什么道理都没用了。 「好吧,什么问题?」我无奈地问道。 「我只是要他猜猜这小宝贝叫什么名字,很简单吧!」 又来了。自从两年前,我带玥来这里求医,玥答出了他所有的问题后,这老头子每次下山就是要拿东西给玥猜,也亏得玥有那种耐性跟他耗。 我瞥向子规颈子上那只毫不起眼的灰色昆虫。 「你刚说他一动,虫就会咬他?」 「是啊!这小宝贝很凶喔,就算只被咬一口,也会四肢麻痹唷。」老大夫一脸爱怜地看着那只虫。 「那你是要他怎么回答?」我没好气地说道,「他一开口,脖子一动,不就死定了?」 「咦?啊,对喔。」老大夫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一边拿出一株像杂草一样的东西点在那虫子上,那虫子便飞了起来,停在那株小草上。 子规立刻松了口气,身子瘫软下来,我连忙将他扶起来,离开那块石头。 「你要不要紧?」 「小宝贝又没真的咬他,死不了的啦。」老大夫一边跟那只虫玩一边说。 我叹了口气,「他中了刀眠草的毒,而且他吃了『回光返照』后,觉得药是甜的。」 「我知道啊。」老大夫说。 「你知道?」我愣了一下,「那还有救吗?」 「有啊。」老大夫简直不当一回事。 「什么?」我却是大大吃惊,「可是上次来你不是说没救吗?」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我胡涂了。 「你上次来是冬天嘛,这里还飘雪,能解毒的石蓉花却是开在夏天,病人根本不可能等到隔年的夏天,当然就死定了。」 夏天?那不就是现在! 虽然我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不过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倒真是好事一件。 我高兴起来,笑道,「我没听过石蓉这药材,哪里有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忍耐不要发作。 「好吧,大不了我再去市集上跪个一百天。」 之前带玥来求他帮助,他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不肯理我们,只想把我们赶走,就随口开了这个条件。 「不要,这个一点也不好玩,而且后来还有一堆人帮你跪。」 不是帮我、是帮玥……算了,我投降般地说道,「那你想怎样?」 「嘿嘿,简单,猜得出小宝贝的名字,我就救人。」 我翻了一下白眼。看他这么喜欢的样子,这只虫肯定是从来没有人发现的新种,最好我是有练过读心术,不然他随便取个名字我哪猜得着? 我正想放弃叫他出别题,子规却突然张开眼睛,声调虽然虚弱,却是一开口就骂:「死老头!」 我呆了呆,老大夫也呆了呆。 子规缓缓地说道,「我答出了你的问题,你很惊讶吗?」 「你说小宝贝叫什么?」 「『死老头』啊。」子规说。 「胡说,小宝贝才不叫这名字!」 「在外面人人都这么叫它。」子规声平气和地说。 「胡说!这明明是我前两天刚发现的新种,叫『虻蝴』!」 「十年前我在湖田山庄就曾经看过了,它的确叫『死老头』。不信你可以问小月。」 老大夫立刻凶狠地瞪着我,「你说!」 我怎么会知道? 我茫然地看着子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子规转向我,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地道,「小月,你说真话就好。」 「是啊,你快说真话!」老大夫也在催促。 好吧,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老实说。 「他说不知道!」老大夫得意了,「显然你是胡说八道,外面根本没人见过这小宝贝。」 子规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说道,「他是怕一旦说出真话,你恼羞成怒不肯医治我。那就算我说对了又有什么用?」 「放屁!」老大夫生气地说道,「小娃儿,你说!我负责把他医好就是了!」 原来如此。老大夫这句话一出,我就知道子规的意思了。 虽然我实在不想跟着子规骗人,但是……我瞥了子规一眼,他已经合上眼帘,站不住地靠在我身上了。 我勉强点了点头,强笑道,「是啦,外面的人都这样叫。」 「咦?真的喔。」老大夫搔搔头,「真是的,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的,还想拿去给大娃儿猜猜说。」 「算了,既然连你们都知道,大娃儿一定也知道。」老大夫放弃似地说,「是说,为什么这么可爱的小宝贝要被叫做『死老头』啊?」 老大夫抬头望着我和子规,认真地问道。 我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子规却笑笑道,「石头是它的家,所以第一个字是『石』,身子灰色,像是老人家智能与岁月累积的头发颜色,所以第二个字是『老』,体态庄严,不容侵犯,有领袖之风,所以第三个字是『头』。」 我惊讶的看着子规,虽然我肯定他是在骗人,不过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时间还真怀疑那只虫真的叫「石老头」。 「原来是这样啊!」老大夫高兴地拍手说道,「这个名字果然有意思,比我取的好多了。『石老头』,嗯。」 「唔…」子规已经有点支撑不住,我连忙揽住他的肩。 「要欣赏等会儿再来,先告诉我哪里有石蓉花,他快支持不住了。」 「石蓉要再过三天才会开花啦,现在没有。」老大夫说着转身推开小屋的门,拿起金针在灯焰上烧着,我连忙把子规扶进去。 「小娃儿,你是不是跟大娃儿吵架了?」老大夫边下针边问我。 我愣了一下,「没、没有啊。」 「是吗?那难道是大娃儿的病又发作了?」 「没有……」希望没有。我叹了口气。 「那他怎么会不肯医治人?」 「呃,玥知道怎么医?」我呆了呆。 「是啊,我有跟他说过。」老大夫说。 我想,要不是子规现在还闭着双眼,他一定会狠狠地瞪我。 「小娃儿,你要有点耐心,不要因为大娃儿一直在生病,就不管他了。」老大夫继续说。 「没有啊。我怎么可能……」我心里一酸,眼眶又热了起来。 「大娃儿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就怕拖累你,可是又放不下你,他说如果有人能照顾你,他就可以比较放心。现在你和这个……嗯,中娃儿,要在一起的话,也不要忘了常去关心他一下。」 「你在胡说什么?」我摇头想笑,眼泪又差点滚出来。玥已经不要我了,你知道吗? 「嗯,好了。」老大夫把针拔出来,「这样可以撑三天没问题。」 子规慢慢张开眼睛,问道,「你能治好大娃儿的病吗?」 子规竟然跟着叫起大娃儿来了! 老大夫沉思了一会,才道,「这很难说,大娃儿病得太久了,心里又藏着太多的事,现在病势已沉,轻药无效,重药又不能下,只能温药缓补,可是他偏又心事郁结,五脏难舒,补药也只是拖延时日罢了。」 我听得眼泪快要掉下来,我不知道玥的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他离开我,是为了不想拖累我? 真傻,我怎么会觉得你是累赘? 我忍不住站起来,我要去找玥,我要告诉他我是多么愿意用自己一切的力量去爱他! 「你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事?」子规问。 我愣住了。 老大夫摇头,「大娃儿不说,我猜不出。」 子规看向我,我不确定。 该死的,我居然不能确定! 「再请问前辈,手脚被砍断,有没有办法复原?」子规突然问道。 「直接接上去就好啦!」老大夫说。 「如果已经砍断一段时间呢?」子规又问。 「唔,也是有办法啦,不过药材难找。」老大夫说。 子规眼睛一亮,立刻问道,「什么药材?」 「阴、阳元精石和育竹。」老大夫说,「用太阴元精石和太阳元精石,让阴阳调和生出气血,再用育竹为骨,使新长出的肌肉血脉能附着其上。」 「哪里有阴阳元精石和育竹?」 「育竹后面的林子里有种一棵,太阴元精石药铺里可以买到,太阳元精石的话,相传是在『活泉』的泉水底下所结成,活泉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子规点点头,绽开笑容,「没关系,知道有方法能复原就好了,我会找出活泉的。」 「好啦,跟你们聊了这么久,我正事还没做呢。你们跟我来。」 老大夫带着我们来到绳桥的起点,老大夫伸手向前斜斜一指,「有没有看到那棵黄色的植物?」 此时天气清朗,没有山岚雾气的阻挡。我向前看去,果然在对面岸边,离绳桥约十尺处的崖面上,有一株黄色的植物从岩缝里生出来,仔细一看,那上面好像还有个花苞。 「这三天内,石蓉就会开花了,花一开就把花摘下来,取中心的蕊珠吞下就行了。不过你们要注意石蓉开花的时间最多只有一天,如果睡过头就没了。」 「对了,这给你。」老大夫把一簇绿绿的东西涂在子规额头上,那绿点很快就渗入皮肤消失了,就像之前他在我和玥额上涂的东西一样。 「有了这东西,就没有虫子会靠近你了,你只要小心别乱摸药草就好。我要出门去采药,这里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老大夫说着,拉起绳桥上的铁环,「咻」的一声,滑到对面去了。 我站在岸边,愣愣地看着老大夫离开的背影,突然起了一种冲动,很想一把将他抓回来。 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老大夫如果能够治好玥的话,早就治好了吧? 再说,万一到了第三天,花还没有开,子规也不能没人照顾…… 「想回去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滚了。」子规笑笑道。 我回过头瞥了子规一眼。现在他满面春风,心情很愉快的样子。 「你一定要这么讨人厌吗?」我在岸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盯着对岸那株黄色的石蓉。 子规被我抢白了这一句,竟也没有再说话。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绳桥被风吹动时摆荡的声响。 「咯吱、咯吱」的,搅得我更加心烦。 好一会,我回过头去看,子现头枕着手,躺在不远的地方,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玥曾经说过,一个人在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特别容易感受到风寒;而一旦受了风寒,又会反过来使病况变得更加严重。 ……我又想起了玥。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身来。 「子规?」我轻声唤道。 「嗯?」子规应了一声。 「想睡到屋里去睡。」我说。 「那个捕兽夹是谁做的,你知道吗?」子规看着我。 我猛然张大了眼睛。 「……知道。」 「人在哪里?」子规问。 「不知道。」我握紧拳头,「不然我早宰了他。」 「他有什么特征?」子规又问。 「丑得要死,全天下最丑的人加起来都没他丑陋。」我说。 「小月,我不是要听你发泄愤怒。」子规凉凉一笑,「我是要报仇,要知道确实能找到人的线索。」 「这就是线索。」我说。 「哦?」 「他那张脸,像被火烧过一样,布满疙瘩;两个眼睛不一样大,鼻子歪一边,嘴唇一边裂开,耳朵的高度也不一样。」 「听起来还真是集天下之大丑。」子规思忖了一下,「玥为什么会碰到这个人?」 「玥到山上去采药,两天没有回来。我担心他,就到山里找,找了两天才找到。」我别开脸去,视线直直地盯着前方。 子规愣了一下,坐起身来,「那家伙……不是只把捕兽夹套在玥脚上?」 我感到一阵热气直冲脑门,咬了咬牙道,「如果你将那畜牲千刀万剐,我会感激你,如果你一刀就让他毙命,我会恨你。」 子规静了一会,又问,「那人知道玥是镜人吗?」 「不知道吧,玥的眼睛没有被蒙住。」我说。 「那?」子规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苦涩地答道,「楚天阔死后,玥就没有再用过镜人的能力。」 「这没道理。」子规皱着眉,「就算镜人的力量没有成功救回楚天阔,也没有理由导致他不再使用镜人的力量;还是他害怕误伤无辜的人?当时还有别人在场吗?」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你问过理由吗?」 「问过。」 「结果?」 这次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玥说:他不知道他自己和那个凌虐他的家伙,谁比较该死。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玥做过什么坏事?」子规又问。 「玥做过什么坏事?」我哼了一声,「不计较任何得失,一心一意帮助所有他能帮助的人,算不算坏事?他替人看病不收费,手边有药材顺手就会给,特别难求的药材他自己上山去挖,常常为了替人炼药几天几夜的熬……结果呢?哼哼。他病得快死的时候,全城的大夫没有人肯来看他,那些有钱有势的大药材铺恨玥抢了他们的生意,撂下狠话,说谁敢救玥,以后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药!」 我冷笑着,又道,「我背着玥去求城里那些没用的医生,去求那些可恨的药铺,他们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派出看门狗将我毒打一顿,那些平日受玥照顾和帮助的人,一个一个都缩头乌龟一样躲得不见人影!救人有什么用?好心有什么用?我……」 「后来,又是怎么找到老大夫的?」子规冷静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我太激动了。 我吸了口气,眨掉眼眶里的热浪,笑笑道,「后来我跟胡生要了一桶油,带着一根木柴走到城里最大的药材铺前,对他们说,如果玥死了,我会杀死他们全部,再烧掉这整座城。」 「反正全是欺善怕恶,贪生怕死的家伙,大概被我吓到了,就派人来看玥,也是没什么屁用;我抓起劈柴的斧头,他们就怕了,说他们实在是没办法,叫我到这里来碰碰运气。我就带着玥到这里来了。」我耸耸肩。 「老大夫救人的条件,是要你去市集跪一百天?」子规好笑地问。 「老大夫是随口说的,也没当真。只是他真的治好了玥,我觉得……嗯,我是想如果以后玥还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助的话,给他留个守信的好印象也不错,就去跪了。」 「喔。看来我要感谢你去跪那一百天?」 「其实我也没跪到一百天啦。」我叹了口气说,「因为后来玥也来了,他说生病的人是他,不该我跪,坚持至少要和我一起跪,说这样两个人一起跪五十天就好了……可是他病刚好,别说跪五十天了,跪五个时辰都很要命,我只好去拜托胡生,请他一起来帮忙。两天后,之前有些受过玥帮助的人,大概良心不安吧,也来帮着一起跪,结果,第三天没到就满数了,老大夫也很惊讶。」 「这么说,玥在城里的人缘很好?」子规问。 「应该吧,虽然有些人背地里笑他是傻瓜。」我轻哼了一声,「后来那些药材铺看有那么多人支持玥,就自己来和玥和解了,说好玥只能免费帮助那些真的没钱买药看大夫的人,其余的要留给他们做生意。玥也同意了。然后有一次,那个药材铺的老板自己生病了,全城的大夫都治不了他,玥去了十几次,帮他熬了几天的药,救回他一条小命,后来那个老板就把玥当神仙看待了。」 子规眨了眨眼帘。 「怎么?」我问。 「先前我在想,楚云深带走玥,除了想要利用他之外,道上传言,楚天阔是镜人所杀,因此即使楚云深打赢了饿狼,玥又侥幸不死,楚云深仍有可能为兄报仇,杀了玥。」 「那现在?」我问。 「现在看来,只要能打赢饿狼,楚云深不但不会对玥怎样,恐怕还要把他当老子看待。」 「怎说?」我疑问道。 「带兵打仗,要能长久,首先要得军心和民心,如果有一个长久以来,被大家喜爱的人,能待在他身边,接受他的照顾与保护,对他的前程,会有很大的帮助。依我对楚云深的了解,他应该会放弃兄弟之仇。」 「这样啊……」我笑了一下,一瞬间却又觉得落寞。楚云深肯保护玥,那当然最好,更何况,玥也许……真的喜欢他也不一定。 「会赢吗?」我转移话题。 「楚云深的实力原就不容小觑,如果他能更加了解饿狼行动的模式就有胜算了。」子规微笑道,「我和赤曾经遇上饿狼几次,对他们的行动模式有一定的了解,他们……」 子规的笑容凝在脸上。 「怎么了?」我连忙问道。 「不妙。」子规「唰」的一声站起身来,拔脚就向绳桥跑去,「我们快去把老大夫找回来。」 「到底怎么了?」子规很少这么惊慌,我连忙也跟着他跑。 「那只羊和那条蛇!那是饿狼做的!他们已经到这附近了!该死,为什么我之前居然想不到!」 子规已经攀上绳桥向前走了,「等等!」我连忙冲回小屋抓出四条小麻绳。 「子规,接着。」我把其中两条麻绳丢给子规。 我们将麻绳绕过绳桥,曲起双足,就像老大夫使用铁环一样,滑向对面去了。 第十六章 下了绳桥,却没有方向。山上风大,地面又是翠绿柔韧的青草,看不出一点足迹,我们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 我们边走边喊,在离开绳桥五百尺后,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于是子规提议,我们两人一向左走,一向右走,沿着「一柱擎天」绕圆圈。 半天后我们会合了,于是我们再向前走五百尺,然后分向两个方向继续绕圆圈。 再度会合的时候是隔天的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快要脱力,嗓子也几乎喊哑了,子规的脸色也很苍白,他想继续找,我拉住他。 「也许你看错了。」我困难地咽着口水,「我们一路上山也没发现什么饿狼,现在走了这么久也没看见。再走一圈的话,你会来不及回去摘石蓉的。」 子规犹豫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点点头。 我们已经两天多没有吃什么东西了,附近刚好有棵果树,我摘了两个水果,在身上擦了擦,给了他一个,另一个正要一口吃下,子规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衣襟。 「怎么?」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道暗色的痕迹沾在我的衣服上。我一抬头,就看见刚才那棵果树上,不少水果上头都有沾到那种暗色的痕迹。 我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还怔忡间,一声低低的吼声从前方传来。 好像是野兽的叫声,又好像是人的声音…… 我感到全身一阵毛骨悚然,子规也愣了一下,但他立刻往声音的来处走去。 子规放轻了脚步,放低了身子,我连忙跟着他一起隐匿身形。 我们慢慢地接近了声音的来处,渐渐可以明显看见篝火的亮光,二十来条影子交错来去,把几个球状的东西踢来踢去,不时可以听见似人又似兽的吼声或嘻闹声,还有这些球状物在地上滚来撞去的「叩咚」声。 我和子规藏在长草和树干后面,悄悄地观察这群人。 这里的血腥味非常重,还有一种奇怪的臭味。前方的地上可以看见好几头动物的尸体,全都被砍得乱七八糟的。篝火上架着一个大铁锅,看来是打算要把这些动物煮来吃。 「叩咚」一声,一只脚把一个球形的东西踢得靠近我们,马上引来其它人不满的喧哗,我看了一眼,发现是一只鹿的头,角已经被砍掉了,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我怕自己呕吐出来,连忙别开视线。 那些人互相吼来嚷去,也不知道是在吵架还是在玩,我一句也分辨不出来。 「饿狼。」 子规在我的手心写字。 我点点头,指指我们来的方向,问他是不是要趁机开溜。 子规摇摇头,做了一个睡觉的手势,意思是要等这群人入睡之后再走。 不久后,这些人开始吃东西了,「咂巴、咂巴」的咀嚼声不断传来,我们只有忍耐。 一阵强风吹过,树枝长草都在狂啸,我和子规连忙弯低身子,以免被风吹伏的长草显露出我们的身形。 一颗球状物滚了过来,滚到我们的面前,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头。 我想别过脸去,却突然愣住了。 白色的、长长的、眉?发?须? 那是! 老大夫! 我几乎要冲出去! 子规拉住我,又伸手捂住我的嘴唇。 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走了过来,将那颗头颅踢回那群妖怪里,在那里踢来踢去。 我浑身都在颤抖,子规紧紧地抱着我的肩膀。 我们等着,等这群妖怪渐渐发出如雷的鼾声。 子规慢慢松开了紧抱住我的手,向来时的方向潜去,我在原地挣扎,想冲过去杀死那群怪物替老大夫报仇。 子规回头看我,他的表情也很难过,但他对我摇了摇头。 我只有先跟他离开了。 我们回到之前那棵果树所在的地方,天已经亮了,那棵果树上血的痕迹早已干透,变成暗色的血痕。 如果早点发现、如果再早一点发现…… 我死命捶打着树干,熟透的果子和着血痕掉下,打在我的头上。 好一会,子规说道,「回去吧。」 「你会去帮楚云深吗?」我抬起头来问子规。 子规苦笑了一下,「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是,只要我有命下山,我会的。」 我不明白子规为什么会这样说。 「饿狼不会脱队太远,他们的大军一定已经包围了这里。如果我们被发现,下场也是一样的。」 我愣了一下。 「快走吧,他们不会放过任何还会活动的东西。」 我点点头,直起身来。 一阵风吹来,透凉里夹带着一种难闻的味道。 「咦?」我皱起鼻翼用力嗅了嗅。 那种气味似有若无,却又似曾相似,我不能肯定那是什么,「子规,你有闻到什么怪味道吗……子规?」 子规却闭着眼睛。 我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子规张开眼睛,好像还有点恍神。 不妙,第三天了,针灸的效力正逐渐减退,要赶紧回去守着石蓉等它开花才行。 「快走吧。」我连忙拉起子规的手,一转头,正打算向树丛里钻去,脚下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一张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脸孔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吓得向后退了一大步,而那个人……是人吧?原本迷蒙浑浊的眼睛突然出现一种恐怖的光芒,好像饥饿贪婪的野兽见到它的猎物一样。 他慢慢地挺起腰板来,一边望着我和子规,我又想后退,在我身后的子规却伸手抵住我的背,不让我后退,又按了一下我的后颈,意思好像是叫我不要动也不要转头。 「啪」一声,应该是子规折断了一根树枝,我面前那个人突然一掌将我挥开,直向我的身后冲去;我被推得撞向一旁,几乎摔得头昏眼花,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看清眼前的景象。 一看就吃了一惊! 那家伙已经欺近子规,而子规手里却只有那枝他刚折下来的树枝;子规拿树枝打向那家伙的头,那家伙不闪不避,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子规的颈子。 我连忙站起身来,向前冲去。 突然,那家伙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子规的右手奋力一扬,精光一闪,一道血柱从那家伙心口喷出,他的身体摇晃了起来,但他竟然没有放开子规,反而双手一起,扼住了子规的脖子。 我一脚向那家伙的腰侧踹去,子规同时右手再扬,一道白光划向那家伙的颈侧,又一道血柱喷出,那家伙晃了两下,圆睁着双眼,不动了! 子规想要掰开那个人的手指,我连忙帮他一起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十根手指头都掰了开来。 而那家伙竟然还直挺挺地站着! 子规忍不住低头咳了起来,一圈发红的印痕就留在他的脖子上。 我连忙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这时才看清他垂下的右手里,握着一柄小刀。 即使是像我这种不懂武器的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那柄小刀绝对不是凡品。血液顺着刀刃滑下,竟一滴也没能留在上头,干净得可以映出周围的花草树木。 原来刚才子规拿在手里的树枝,只是用来转移敌人的注意力…… 我正想开口,突然一声低沉的吼声,从饿狼扎营的方向传来,不一会儿,其它地方也传来应和的声音。 子规眉头一凝,疾道,「小月,走!」 我立刻转头,当先开路而行。 低沉的吼声夹带着杀戾之气,从四面八方此起彼落地向我们包围过来,我们跑了起来,那声音却仍然如影随行,愈逼愈近。 一道清浅的山溪横在我们面前,我两步跨了过去,子规却在溪里绊倒了,我连忙回头扶他。 子规喘着气,问我,「小月,你有把回光返照带在身上吗?」 我呆了一下,「……有是有。」 「给我一颗吧,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 子规摇头,「这样还没走回一柱擎天就会被追上了。」 我犹豫了一下,心想石蓉应该快开花了,就倒了一颗药给他。 子规一仰头吞了下去。 丸药的效力不像热汤那么迅速,他撑着想站起身来,我一把将他拉起,背在背上,「有力气了再告诉我。」我说。 令人颤栗的吼声迅速地逼近,我气喘如牛,拼命地向前跑,子规突然叫住我,「小月,停步。」 我连忙停步将子规放下。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我愣了一下,这又是什么状况? 子规已经动手将他自己身上的外褂卸下来了。 「他们追的是血腥味。」子规说。 「那你刚怎么不说?」我边脱上衣边问。 「刚刚没想到啊。」子规瞪了我一眼。 「喔。」我乖乖地打赤膊。 「你的裤子也脱掉。」子规说。 我回头一看,才发现屁股的地方沾到了血迹。 子规身上有玥的大氅,脱掉一丢就没事了,可是我身上就一件上衣一件裤子,这样一脱,岂不是只剩下遮羞布了…… 「快啊!」 我哀叹了声,心一横,把裤子也脱了。 脱了衣服,背起子规继续跑,那种低沉的吼声就没有再逼近了,我松了口气,脚步略慢了些。 「好了,可以放我下来了。」子规说。 子规一下地,立刻就向前疾走。 我背了他这么久,他连声谢也没有就算了,也不管我还有没有体力,就一味地向前赶路。 「还好我不是赤。」我叹道。 子规头也不回地说道,「是的话,我会叫你连底裤也脱掉。」 「……」 日落黄昏,我们终于回到了一柱擎天,但石蓉还没有开花。 一阵晚风吹来,我突然又嗅到了那种臭味。 子规也愣了一下。 「小月,我们过桥。」子规低声说。 「可是,石蓉……」 「现在拔下来有用吗?」子规问。 是没用…… 「那就快走吧。」 我一上桥,那股隐约的威压感立刻暴现,人头攒动,一大群一大群的从林子边缘冒了出来。 我们走到一半的时候,低沉的吼声已经变得震天嘎响,绳桥晃动得很剧烈,有人跟着我们攀上了桥,并且迅速地向我们追来。 「别回头,快走。」 子规的声音很冷静,我稳着发抖的手脚尽力地向前走。 背后的臭味愈来愈逼近了,躁烈的吼声几乎贴着背脊传来,我可以感觉到那些饿狼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们杀掉吃掉。 而子规停步了。 「向前走,不要回头。上岸后喊一声。」 「子规……」我心里一慌。 「快走,不要成为我的负担。」 我一咬牙,拼命地向前走去。 我终于到了岸边,一回头,只见子规一边后退,一边摇摇欲坠地和走在最前面的饿狼搏斗。 「子规!」我连忙大叫一声。 只见子规手里精光一闪,划向自己的手腕,鲜血向前喷出,洒向对手的眼睛,同时他手中的小刀也割裂了敌人的颈脉! 愤怒的吼声传来,子规连退了几步,一转身,轻身跃起,向岸边扑来。 「子规!」我一阵惊喜。 但后面的饿狼已经把前头同伴的尸体推落,更多的饿狼跨上了绳桥,黑压压的一大片! 万一这些饿狼上岸,那…… 我不安地看着子规,子规则注视着前方。 最前头的饿狼已经逼近了,子规手一扬,手里的小刀迅速地划断上面的两条绳子,惊天动地的吼声响起,桥上的饿狼也全都掉到谷底去了。 天色渐渐暗了,对面岸上不住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而且,好像有更多的黑影朝绳索附近聚集过来了。 我瞥向子规。 汗水从他的额际淌下,渐渐汇聚成一小滴,悬在颊下。 回光返照的药力虽然能使他暂时保持清醒,但同时也会使毒性更深入他的脏腑,他会变得虚弱,反应也会渐渐迟滞,而且,两天没吃也没休息,就算没中毒也是会累的。 我吐了口气,装出笑容道,「先休息一下吧,谅他们也不敢过来。」 子规苦笑了一下,「不,他们很快就会过来了。」 「啊?」 「饿狼并不怕死,他们的头头只是不希望我们把最后一条绳索砍断,把自己困死在这个孤岛上而已。」 「他们不希望我们死?」我胡涂了。 「不是。他们最终是要杀死我们的,只是他们喜欢慢慢玩弄……用各种手段。」子规的神情已经不再轻松,甚至还有一点凝重。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玥被围困在一群饿狼当中的景象。如果我们被困死在这里,那子规就不能去帮助楚云深,这样城里的人就会被围困,最后,玥就可能被推出去,去执行那个可怕的任务…… 我感到冷汗从背脊滑下。 「等会儿,他们就会先试着爬过来。如果我们砍断了绳索,那他们会先看看有没有其它办法可以过来抓我们,都不行的话,就会直接放火,把整个一柱擎天烧掉。」 子规虽然说得平静,但他的脸色苍白,显然他也在极力思索脱身的办法。 虽说子规长得一脸自私,不过相处这段时间下来,我大概也摸清了他的一些行事做风。我叹了口气,说道,「子规,如果你有办法出去的话,就算需要牺牲我,也没有关系的。我可以去当诱饵什么的……」 子规好像愣了一下,他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我,问道,「小月,你是认真的?」 我点点头,「只求你,如果能够脱困的话,能替我,保护玥。」 子规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一下,道,「我很想答应,不过一想到如果你死掉的话,赤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那我活着也不会幸福的。」 「子规……」我心里一阵感动。 子规耸耸肩,「不过,能活下去比较重要,幸不幸福还可以再说。真的没办法的话,我不会手软的。」 「……」感动的情绪一下子消散了,但我的心情却莫名地轻松了起来。 「小月,你看,石蓉是不是开花了?」 「咦?」我张大眼睛努力看,天色虽然暗了,但对面点起了火把,火光闪耀下,石蓉好像真的开花了! 「现在只要想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在不砍断绳索的情况下,让他们不能过来。第二件则是想办法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让我有机会去摘石蓉。」 我脑中灵光一闪,连忙说道:「老大夫这里有一些药,一碰到皮肤就会让人像被火烫到一样,不马上放手的话就会皮肤溃烂,不知道有没有用?」 「喔?那你知道药在哪里吗?」子规问我。 「知道,我立刻就去拿来!」 我转身冲回老大夫的茅屋,把大药柜里那一瓶「绿仙膏」抓出来,又抓了一双老大夫在研究时戴的手套,匆匆赶回岸边。 绳子的另一头已经有一些饿狼攀着绳子爬过来了。 「交给我吧。」子规说着,想要把药和手套接过去。 我摇摇头道,「回光返照有效的时间会愈来愈短,万一你在半途头昏,摔下去就完了。」 子规嚅动了一下嘴唇,但他没有再反对,我戴好手套,想着要把药瓶塞进衣服里比较好攀绳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简直是光溜溜! 子规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他把系在自己头发上的红色发带取下,做了个结,套在我脖子上,又把绿仙膏的瓶子绑在另一端。 「先借你,等会你可得把它完整的还给我。」 「知道啦!」我翻了一下白眼,不知道为何一条发带也宝贝成那样? 我攀着绳子向前进,对面饿狼也攀着绳子过来,他们看我接近,都显得非常兴奋,嘴巴里杂七杂八的也不知道在叫些什么,还有口水从他们的嘴角流下来。 该不会是在想等会要怎么料理我吧? 「哼哼,来就来啊,谁怕谁?」看看已经爬了十尺左右,我一边朝他们用力的咒骂,一边把绿仙膏抹在绳子上,边抹边后退。 那些饿狼不知死活地跟了过来,很快他们就接触到绿仙膏了,「嗤嗤」的声音马上响起,皮肉腐烂的臭味随即飘了开来。 最前面的那个饿狼好像呆了呆,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拿到眼前仔细地瞧着。 我以为他会吓得大叫然后退回去,没想到他脸上的表情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反而充满了兴奋感,一边看着我,一边发出一种意义不明的吼声。 我吞了一口口水,转了个方向迅速地向一柱擎天攀回去,背后饿狼似乎愈追愈近了,我闭起眼睛喃喃地念道,「老家伙,这是给你报仇,你发明的绿仙膏可得争气点!」 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拍上我的后背,我忍不住大叫起来,一边紧抓着绳子一边用力地向后蹬去;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我蹬下了绳桥,我也不敢回头,绿仙膏全抹了手套上,使尽力气地攀回去。 子规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提了上去,我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子规站在我身边,拿着布巾擦我的背。 好一会,我突然感到不对劲。 「你在擦什么?」我问。 「你背后的伤口,好像扩大了……」 「呜哇!」这时我突然感到背后一阵热辣辣的疼痛,饿狼的手掌沾了绿仙膏,拍在我背上,所以我背上也沾上了绿仙膏。 我连忙冲回茅屋里,翻箱倒柜地乱找,偏偏又不知道那老头子把解药放在哪里,屋里的光线微弱,背后的刺痛却愈来愈剧烈,我额头上的汗水也愈聚愈多。 子规跟着进来,点起了油灯,屋里顿时亮了不少。 「要不要先用水洗?」子规问。 「不行,绿仙膏一碰到水就会烧起来的。」我连忙摇头。 「那桌上这瓶『膏仙绿』有没有用?」子规又问。 「别搅局了,你又不知道解药是什么……咦?」我回头一看,我要找的「膏仙绿」就大剌剌地摆在桌子上。 「呜哇,你怎么不早讲!」 我连忙抢过药膏,把药涂在自己的背上,药一上,那种剧烈的灼痛感立刻就减轻了,我舒了口气,几乎要摊平在地上。 子规蹲在我身边,把我脖子上的发带解下来,又结回自己的头发上。 我不禁笑道,「一条发带那么宝贝,改天我买十条给你好了。」 「你给我一百条也比不上这一条啦。」子规哼了一声。 「难道是赤给你的?」我打趣道。 子规耸耸肩,「是我从他那里抢过来的。」 「喔。」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一会,我就懒懒地躺在地上,子规似乎也累了,倚着桌脚坐在我身边。 「小月。」子规半闭着眼睛唤我。 「什么事?」 「你还有没有力气?」 「还能站就是了,干嘛?」 「你到外面去,看饿狼有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喔。」我慢吞吞地爬起来,随手从包袱里抓了一件衣服套上,游魂一样荡了出去。 一出小屋,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林子外头好像一直有红黄色的光闪动着,而且那亮光好像就是从绳桥的方向传过来的,我连忙加快脚步向绳桥走去。 一到岸边,我就傻了。 绳桥居然烧起来了! 绳桥上还有几个饿狼,腰边都挂了个水袋,正匆匆忙忙地要退回去。 天啊!难道他们是想用水把绿仙膏洗掉再爬过来吗? 火愈烧愈烈,我只能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 「啪」的一声,绳桥烧断了,断掉的两截各自摆荡到两边,悬垂在岸边继续燃烧。 晚风吹来,带着火焰的余温,吹在身上热热的,连我的头也跟着一起热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