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榜》 楔子 【楔子】 出乎雁双翎的意料,董嬷嬷虽然年过半百,但看上去依旧像三十出头,眼角淡淡的细纹也无法损及天生的美貌,更难得的是对方举手投足间的从容优雅,完全不似一个仆人的作派。 都说「天下第一庄」是沛国最最神秘富庶的所在,庄内皆非等闲之辈,从董嬷嬷的身上看来,此传言非虚。 见雁双翎缓缓施了礼,董嬷嬷连忙屈膝道:「公主如此厚待老身,倒是折煞老身了。」 公主?对方居然知晓她的身分,这更让雁双翎大吃一惊。 「嬷嬷不必客气,」雁双翎强作镇定,微笑道:「我本流亡之人,如今故乡风雨飘摇,我与庶人亦无两样了。」 「雅国国号仍在,听闻公主的兄长刚刚即位,」董嬷嬷道。「公主依然是公主,我等下人岂敢怠慢。公主看来是个爽快人,有什么话直说无妨,老身听着便是。」 如此也好,开门见山,省得绕弯。 「不瞒嬷嬷说,」雁双翎道。「此次前来沛国,只为求见天下第一庄庄主阮七公子一面。不知嬷嬷可否代为引荐?」 董嬷嬷看来早知她的来意,并无意外,只浅笑道:「按说公主召见,是我家主人的莫大荣光,但不知公主所为何事?老身也好提前告知主子,有所准备。」 雁双翎抿了抿唇,片刻之后,只道出三个字,「美人榜。」 不错,美人榜。 天下所有的美人求见阮七公子,无非是为了这三个字。 「寻遍天涯觅芳草,不如美人榜中求」是一句四海之内列国皆知的谚语,缘起于五十年前沛国皇后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传奇故事。 相传当年的沛皇是一个十分挑剔的男子,誓要寻得世间最最完美的绝代佳人为伴,然而,无论是官宦人家还是王侯世家,皆找不到与他心中理想相符的对象。因而沛皇几近而立之年时,后位依旧虚悬,直到富商阮七公子将一份「美人榜」送到沛皇面前— 沛皇依美人榜面见了排在榜首的女子,出乎众人意料,他竟对此女一见锺情,不顾群臣反对,迅速立此女为后。之后的数十年,他对妻子的锺爱分毫不减,三宫六院未曾增过一人,传为四海之内人尽皆知的佳话。而这位沛后,本来不过是一名浣纱女罢了。 从此以后,美人榜便扬名四海,天下女子无不想入榜,而天下男子择偶时无不以此榜为准。阮七公子亦声名鹊起,他所居的静和庄跟着被人称为天下第一庄。 「公主何等尊贵人物,无须美人榜上有名,也必能觅得如意夫婿。」董嬷嬷道。 「嬷嬷过奖了,」雁双翎叹口气道:「我如今不过是个流亡之人,天下男子见了我皆避之惟恐不及,哪里还能觅得什么如意郎君呢?我亦有自知之明,既非倾国倾城之姿,亦非才德兼备之人,所以不求能在榜中排上什么名位,只求见见阮七公子,余愿足矣。」 「这个老身就更不明白了,」董嬷嬷一脸不解,「既不求上榜,为何要见我家主人?」 「阮七公子既能编撰美人榜,这数十年间,想必见过美人无数。我只是想虚心向阮七公子求教,何谓世间真正的美人,学习一些美人之道。」雁双翎一副诚恳样。 「原来如此,」董嬷嬷半信半疑的点点头,「只不过,我家主人近年来甚少见外人了。」 雁双翎不语,用眼神示意身旁奴婢,那奴婢立刻奉上首饰盒子一只,接着用金锁开启盒子,只见盒中摆了一块看就知道价值连城的祖母绿,正熠熠生光。 「听说嬷嬷素来喜欢祖母绿,我去国时匆忙,不及带上什么珍贵之物,惟有这一块佩饰伴身,此物质地温润,色若碧水,如今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块来了。只觉得它与嬷嬷十分相宜,还请留下把玩。」雁双翎笑道。 「这……」董嬷嬷脸上顿时变换了几个微妙表情,似心悦、似为难,可见动摇。「这实在太昂贵了,会折煞老身的。」 「我只求见阮七公子一面,其余皆不劳嬷嬷再费心。」雁双翎继续说服的同时,还将那祖母绿置于董嬷嬷掌心。 宝石的冰凉如同夏日的冰块,心若躁动,一定抵不过它的诱惑。 见董嬷嬷没有再说什么,雁双翎便知道,她也不必再多言了。 其实这块祖母绿是她母后的遗物,就这样轻易地送给了一个仆妪,母后在天之灵会责怪她吧? 但这一切都是为了皇兄、为了雅国啊。 纵使会被亡母的灵魂责备,又算得了什么呢?雁双翎如此想。 第一章 【第一章】 据闻,阮七公子爱花。 沛国首都城郊有一片天然的紫薇花林,每逢夏季,紫薇盛开,花林绵延几十亩,如云霞栖落凡间,美不胜收。 然而,紫薇美则美矣,却无果无实,原地主本打算将其全数砍去,改栽桃梨等木,阮七公子听闻此事,便斥重金将此花林买下,使其得以完好保留。 每逢夏季,紫薇花林便成为了阮七公子休憩之处。他常常领着仆婢在花树下纳凉,听曲下棋,饮酒作画,好不逍遥。 因阮七公子从不轻易面客,外人要见他,只有在此处。 雁双翎下了马车,缓步而行。 花林紧邻一长河,空气间微带湿气。远远的,她便听见丝竹琴瑟之音,想必是阮七公子正在河畔休憩作乐吧? 雁双翎止了脚步,凝目只见一名青衣男子站在花树下。 男子长发未束,发丝迎风飘拂,衣袂翩然,面容俊美如谪仙。雁双翎自问从前在雅国也曾见过不少美男,但眼前这一位,还是让她看得怔住了。 男子正抬眸望着花林美景,紫薇花瓣不时轻轻落下,沾在他的衣袖间,有如蝴蝶萦绕。 四周的一切骤然变得轻盈而美好,连空气也清净起来。 男子似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侧过身来,一双明亮眸子对上她的眼睛,让雁双翎的心里如被烧铁烙了一下,热烫着。 「尊驾安好,」雁双翎轻轻施了个礼,「小女子路过此处,打扰了尊驾,还请见谅。」 这男子是谁?阮七公子的随侍吗? 无论如何,应该不是阮七公子本人。按理说,阮七公子是五十年前给沛帝献上美人榜的,若推测他当时二十多岁,如今也年逾七旬了。 「这里一般没什么人来,」男子微微而笑,声若晨风温和,「不知姑娘为何至此?」 既然已被拆穿,雁双翎倒也不扭捏,直言道:「小女子听闻此地是阮七公子的私域,不瞒尊驾,小女子正是特意前来面见阮七公子的。」 「那块祖母绿便是姑娘送给董嬷嬷的?」男子忽然问道。 雁双翎一怔,随后答道:「不错。可是董嬷嬷对尊驾说的?」 所以这男子认识董嬷嬷?难道他也是阮七公子身边的人? 「不,董嬷嬷不曾提起,是我猜的。」男子笑道:「近日见董嬷嬷身上多了一块佩饰,那祖母绿质地温润、色泽清碧,一看便是价值连城之物,以董嬷嬷的薪俸,定是买不起的。那么便是别人送的,而别人为何无缘无故送董嬷嬷这样贵重的东西?想必是为求见阮七公子。」 他还真是聪明,一猜即中。 「那么尊驾又如何猜到是我送的?」雁双翎亦跟着笑。 「姑娘能知道此处,想必是董嬷嬷告知的吧。」男子笃定道。 「怎么不会是我恰巧路过的?」她反问。 「虽说众人皆知阮七公子喜游此处花林,但此林绵延几十亩,附近庄子的农户都少有路过,姑娘却能精确『路过』阮七公子的停驻处,这是为何?」见她似又要开口解释,男子续道:「此外,这四周有阮七公子的侍卫埋伏,若真有陌生人路过,侍卫也会替主子驱逐。姑娘能缓步而来却无人阻挡,可见是董嬷嬷交代了要放行。」 他一一言中,她倒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么请尊驾再猜猜,小女子为何要求见阮七公子?」雁双翎有些刻意为难。 他再度笑了,轻启薄唇,吐出三个字,「美人榜。」 她脸上掠过错愕之色,久久不能动弹。此人还真是神准 「姑娘身为女子,而近日又正值一年一度美人榜揭晓之期,可想而知,姑娘定是为了美人榜而来。」他一副理所当然的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会让天下女子煞费苦心求见阮七公子呢?」 闻言,雁双翎倒真觉得自己傻了,其实挺好猜的,她白问了。 「尊驾是阮七公子身边的侍卫吗?」她猜度。 「呵,不,我并非侍卫。」他想了想后才道:「应该说……我是能在阮七公子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比董嬷嬷还说得上话?」雁双翎将信将疑的看着他。 他颔首道:「姑娘若有所求,直说无妨,我肯定比董嬷嬷的用处大。」 想着试试看也没有损失,雁双翎索性道:「我只是想知道,若想入美人榜得有什么条件?」 「这我就可以回答你了,没什么必备的条件,只要是美人即可。」 「可天下美人何其多,阮七公子何以评定?」她想至少得满足什么条件吧。 男子莞尔,答道:「依他自己的喜好评定。」 「什么」她不禁蹙眉,「那如何能公平?」 「美人榜从来不讲究公平,倒是更讲究名气。」他盯着她,依旧云淡风轻的说: 「说来阮七公子本就不认识天下所有美人,谈何公平,只要相信的人觉得公平便是公平。」 「可是……」雁双翎不由语塞,「此榜向来以公信力着称,若非如此,天下男子也不会纷纷以此榜为择偶参考了。」 「哪有什么公信力?」男子摊摊手,轻笑道:「阮七公子爱让谁上榜就让谁上榜,如此而已。至于天下男子迷信此榜,只因此榜赫赫有名之故。当年沛皇与沛后因此榜结缘,传为佳话,后来亦有不少王公贵族依此榜择偶,皆得婚姻美满幸福,所以大家都迷信此榜。就像都城的女子都去四春斋买胭脂,难道四春斋的胭脂真是都城最好的?无非是最有名的而已。」 听完,雁双翎想,其实不讲公平也好,兴许对她更有益。 「那么……小女子若奢望入榜,该如何得阮七公子首肯呢?」她鼓起勇气问道。 「若非阮七公子选的,那自是有交换条件的。」男子答。 「小女子愿以重金入榜。」她诚意道。 「阮七公子并不缺钱。」他摇了摇头。 「除了钱……小女子实在没有别的了。」话落,雁双翎紧张得心中如有鼓击,密密麻麻地击打着。 「看来姑娘非富即贵。」男子呵呵笑道:「放心,阮七公子若答应帮助姑娘,那么所谓的交换条件定是姑娘付得起的。」 「依尊驾看,阮七公子可会愿意帮助小女子?」她壮起胆子再问。 「依我看……」男子凝视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应该会。」 「真的?」雁双翎一阵惊喜,「还请尊驾代为引荐,酬劳任凭尊驾开口。」 「不必引荐,」男子恢复笑颜,笑意中带着深深的恶作剧意味,「阮七公子他—就在这里。」 「我知道他正在此处赏花,但还请尊驾引荐。」她一脸认真的道。 被她惹笑,他勾起唇角,索性直接道:「不,我要说的是,正是在下。」 什么雁双翎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眼前男子就是阮七公子不对吧!阮七公子该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不是吗?怎会如此年轻? 他在骗人吧! 摊开图册,上面绘着一幅女子的肖像—溪水顺流,女子在碧影间挽发綄纱,墨色浓淡相宜,更显女子清丽绝伦。 而此间书房,陈设典雅,一笔一砚皆是价值连城的古玩奇珍,真不亏是天下第一庄庄主的书斋。 「这便是当年的沛后?」雁双翎轻拂画轴,才抬起头来看着阮七公子。 「不错,」阮七点头道:「当年我祖父编撰美人榜时,将此画附上,先皇便对当年的沛后一见锺情了。」 「当年编撰美人榜的,原来是尊驾的祖父啊。」她笑意不减,但口吻倒是有些责怪。 「祖父在族中排行第七,所以自称阮七。」阮七笑着解释,「而我,恰巧也在族中排行第七。所以我也是阮七,算不得冒充吧?」 「但世人大概都不知如今是尊驾在替祖父编撰美人榜吧。」 「我只是觉得,若祖父去世后,美人榜跟着就此终了,实在可惜,毕竟这可成就过不少姻缘呢,我继续这么做,也算积德行善了。」 「那么小女子的姻缘就拜托尊驾了。」雁双翎欠身施礼,顺势道。 「公主不必多礼。」他倒真不拒绝,作揖回礼。 闻言,雁双翎不由愕然。 公主?他居然知道她的身分但想想又不无可能,连董嬷嬷都知晓了,想来这天下第一庄必有自己探听消息的门道。 第二章 「若是在下的消息准确,你便是雅国的上原公主吧?」阮七看着她,直言道:「听闻公主此次前来沛国,是为了与我国太子联姻之事,可真是如此?」 「贵国太子是何等神威俊朗之人,我国就算有心联姻,但天下佳丽如云,太子殿下未必能看上我。」雁双翎坦白说出处境。「况且我如今只是一个流亡之人,如凤凰失栖木,天涯飘零,更不匹配了。」 闻言,他不以为意,只道:「公主只需告诉在下,这桩姻亲是想结,还是不想结?」 「若不想结,也不必前来恳求尊驾了。」她叹道。 「明白了,」阮七点点头,「在下一定会尽全力帮助公主。」 听到这,她猜疑担心道:「还是那句话,尊驾需要什么报酬?先说清楚吧,就怕到时候我付不起。」 「公主放心,在下开的报酬,定是公主将来付得起的。在下本就是生意人,生意人哪能做亏本买卖。」阮七笑道,却无意先提的样子。 他既如此说,那好吧,姑且相信如此。再说,她不信又如何,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么,就请公主明日迁入静和庄小住吧。」阮七突然道。 「什么?」雁双翎一怔,不解道:「为何要迁入贵庄居住?」 「公主以为美人榜中的女子,缘何能觅得如意郎君呢?」他反问。 「自然是因美人榜着名,上榜者,便能得天下男子倾慕。」雁双翎答道。 「若仅是如此,又何以能让双方婚后幸福美满?」见她皱起眉,阮七笑着续道:「前朝姜尚书之女,自幼暗慕崇安王爷,然而姜小姐其貌平平,而崇安王爷却素来喜爱美女,后来姜小姐得我祖父相助,以才德入美人榜,最终成为了崇安王妃,与王爷伉俪情深。公主以为这是为何?」 「崇安王爷……迷信美人榜。」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当年姜小姐便是在我们静和庄小住了一段日子。那时我虽只有七、八岁,仍记得曾见庄中嬷嬷亲自指点姜小姐妇行妇容,姜小姐虽然相貌平平,却能歌善乐,在庄中嬷嬷的调教之下,渐渐散发一股独特婉约的风姿,这才引得崇安王爷侧目。」 雁双翎越听越惊讶,「没想到竟是如此。」 「所以,公主明白在下为何会请你入住静和庄了吧。」声音虽和缓,但阮七的口吻却是不容人拒绝的。「这段时间,董嬷嬷会亲自照顾公主,公主就不必再带奴仆婢子来了,而在下亦会帮公主打听好太子的爱好,届时会给公主诸多提醒,确保公主能获太子青睐。」 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美人榜为何会受天下男子的喜爱,真是因为天下男子迷信吗?非也。 只因为这榜中诸美人皆是依特定对象而打造出来的美人,就像一道道针对不同客人独家烧制的佳肴,虽天下男子口味皆不相同,但如此看人下菜,再不喜欢也会渐渐对味吧。 见她像是明白其中端倪,他又道:「天下美女虽多,但每年适婚的杰出男子并不算多,我虽不识得天下所有美女,但对各国王侯将相、青年才俊、富贵中人却颇有耳闻,我会在他们适婚的年纪打听他们的兴趣癖好,再安排对他们胃口的美人列在榜上。如此,便能成就诸多美好姻缘。」 呵,都说美人榜中佳丽孤高,各国名士争相逐求,然而,这天下依旧是男人的天下,再美的美人,不过是因为对了他们的胃口,而得扬名罢了。 想一想,还真是悲哀。 「那在下便命董嬷嬷去收拾厢房。」阮七公子道:「这静和庄虽然比不得雅国宫院,但比起驿馆来,绝对更为舒适。」 「多谢公子。」雁双翎颔首,「那么,这段时间便打扰了。」 静和庄,天下第一庄,哪里会不舒适呢?她从前的宫院恐怕也不及此处十分之一的奢华吧。 偏偏再奢华舒适也不能消减她心中的忐忑,就不知自己是寻来了一处避风躲雨的港湾,还是掉进了一个诱人的陷阱。 眼前的他,丰神俊美,笑若晨花,应该不会是骗子吧,可是直觉又告诉她,不能全然的相信这个男人。 阮七公子到底是怎样的人?甚至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阮七公子?她都不能确定。 然而她此刻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惟有拚命抱住眼前的浮木一途,哪怕这是一块毒木。 她,也别无选择。 入住静和庄的第一天,雁双翎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阮七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直猜不透,是心存帮助她的善念?还是另有阴谋的恶意?她无法确定。 但她可以肯定,他并非为了财,亦非为了色。 像他那样富甲一方、俊美绝伦的男子,钱财和美女他都该不屑一顾了吧?不过这就是让她最最迷惑的地方—他,到底要什么? 静和庄占地之广,堪比皇宫内院,单就南厢来说,便细分为十二阁。每一阁的院子里都种有应景的四季之花,并依花名定阁名。 雁双翎入住的是凌霄阁,顾名思义,院中种满了橘黄色的凌霄花。 正值夏季,凌霄花攀檐出墙,一串接连一串盛开不止,彷佛整座庭院都缀满了小金橙一般,着实趣致。 清晨,雁双翎便是听着院中漱漱的水花声而清醒,大概是静和庄的下人在浇花吧,从前在雅国后宫的清晨也是如此。 她很喜欢听这样的水花声,听了心中宁静,这般醒来,彷佛开始的会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雁双翎披上晨衣,掀帘而出,只见树荫下站着一个妇人,正拿着木勺仔仔细细地为凌霄花喂水。晨曦映着那妇人的背影,让人想到农耕之乐。 彷佛听见了身后的响动,妇人转过身来,只见她一袭麻纱布衫,发间只用素玉簪挽髻,容貌比董嬷嬷还年轻几分,尤其带着一股不染尘埃的清丽之色,倒教人更难猜测年纪。 「老身惊扰贵人了,」那妇人自称老身,微微笑道,「只因清晨是浇花的最佳时刻,所以未经通传便擅进此地,扰了贵人清梦,还望见谅。」 「哪里话,我本是客,嬷嬷却是这庄中之人,客随主便。」雁双翎亦笑道。 「听闻近日凌霄阁入住了新客,」那妇人虽举止客气,但全无下人的卑躬,还大方打量起雁双翎,「原来就是贵人您。」 「正是呢。」雁双翎颔首,「恐怕要在贵庄小住一段时日了,还望嬷嬷日后多加照顾。」 「让老身来猜猜,」那妇人眼一眯,忽道:「贵人定有凌云之志,所以公子才会安排贵人居住在此。」 雁双翎挑高眉头,「何来此言?」 那妇人又道:「因这院中开满了凌霄花,我们公子或许是为了替贵人寻个好兆头,才特挪此院给贵人。」 凌霄花?凌云之志?那倒是,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对女子而言,当上太子妃如同步上青云—用这形容她心中所愿的确恰当。 怪不得,她还想为何独独安排她下榻此处,看来那阮七公子真是心思缜密之人。 思及此,雁双翎不禁露出苦笑。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真是对的吗? 「嬷嬷像是在这庄中待上许多年,颇为熟悉的样子,看来小女子在此作客的时日还得跟嬷嬷多加请教了。」雁双翎岔开了话题,寒暄道。 既然弄不清阮七公子的心思,从他家下人身上打听一二,指不定也可探得一些事。 「老身自幼居住于此,这院中的凌霄花还是老身儿时亲手栽种的呢。」 「哦?」雁双翎颇为惊讶,「那可真是难得了,这花儿竟养了这么多年。」 「凌霄插枝便可存活,就算当年的主干已不在,分插的枝叉也能生根继续活下去,所以一直养了这么久。」话落,顿了顿,妇人似意有所指的说:「凌霄花即便有凌云之志,也得经得住冬季苦寒,耐得住夏季暑热,方得花开。」 这番话,听来颇有寓意。看来这位妇人并不只是一个种花的老婢而已。 「这凌霄阁中,从前也住过客人吗?」雁双翎问道,又补充,「小女子是指似我这般有求于阮七公子的客人。」 「那倒未曾住过,」那妇人笑道:「从前那些女客只在蔷薇阁、幽兰阁等处居住过,这凌霄阁原来是阮家小姐出阁前的居所。」 「阮家小姐?哪一位阮家小姐?」雁双翎怔住,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可是闺名凤至的那位阮贵妃?」 第三章 她曾听闻阮家出过一位贵妃,当年的阮七公子,也就是阮公子的祖父为沛后编撰美人榜之后,沛后顾念阮家恩情,后来便将这位阮小姐指给自己的儿子为侧妃,而那儿子便是如今的沛帝,阮家小姐则成了阮贵妃。 「正是。」妇人点头道。 「那么算起来……这个阮贵妃也算阮七公子的族中长辈了?」雁双翎好半晌才理顺其中关系。 妇人笑而默认。 见状,雁双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们家公子真是厚待我了,竟许我住进当年阮贵妃的闺阁,于我真是莫大的荣光。」 「大概是因为姑娘与当年的阮贵妃一般,都有着凌云之志吧。」妇人道。 「我哪里算得上有什么凌云之志呢……」雁双翎忽然心生忧思,低声道:「不过为了兄长罢了。」 自父皇殡天后,雅国便被大将军呼兰拓执掌了内外朝政。呼兰拓假意辅佐她的兄长雁关弘为帝,实则是以她兄长为傀儡,藉此操纵朝政,并为其与党羽进一步篡夺帝位争取时间、养精蓄锐。 她经历万险,才在兄长的暗助下逃出雅国,四处流亡寻找可助他们兄妹之人。然而,谁又愿意多管闲事呢? 她想,惟有当上沛国太子妃,得到太子的宠爱,才有可能藉沛国的强大兵力讨伐呼兰拓。 而能顺利当上沛国太子妃的惟一捷径,便是成为阮七公子美人榜上的一名。 个中艰辛,她不想对外人道,也不求外人能够理解,权把她当成一个贪恋后宫妃位的虚荣女子也罢了。 那妇人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雁双翎的低语,迳自道:「老身与贵人既然相遇,也算有缘,再者贵人待人谦敬有礼,明知老身是下人还如此和善,老身实在感动。若是贵人像从前那些住在蔷薇阁、幽兰阁的女客一般,见到老身只会大呼小叫,甚至斥责老身随意进出庭院,那老身是不会跟她们多语的。」 「嬷嬷过奖,」雁双翎一脸不敢当,「我本无家可归之人,得公子收留暂住,自然不敢放肆。」 「贵人如此善待老身,老身亦有几句话赠予贵人,不知贵人乐意听否?」那妇人忽然道。 「嬷嬷但说无妨。」 「当年阮家小姐出生时,其母梦见凤凰栖落院中,所以为其取名凤至。阮小姐长到八岁时,恰巧得见一位世外高人,高人也说她有贵人命。从此她更认定自己命中注定富贵,是以亲自……命人在这凌霄阁中栽种凌霄花,可见其志向。只是,她入宫之后,虽为贵妃,吃穿用度无一不贵重,然而除此之外万般不由人,倒不如嫁个普通男子,平淡一生来得快活。」妇人轻叹一声,「贵人,你可否懂得?」 呵,这是对她的劝谏吧? 「小女子明白。」雁双翎颔首,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若为她自己,她可以一无所有,可是为了雅国、为了皇兄,她就只能义无反顾,不敢多想。 即使前面有万丈深渊,她亦只能选择纵身跳下。 但她还是很感激眼前这个素衣淡笑的妇人,在这个无亲无友的外乡他地,能给她一点善意忠告,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第二章】 据闻,阮七公子爱茶。 碧色清茶注入白玉一般的瓷具中,倚窗临风而饮,实在惬意至极。正值夏季,他又研制了冷泡茶,用泉水冷泡茶叶,并加入冰块,置于地窖中一两个时辰,便可饮用,且冷泡茶更能消食解暑,类同酸梅汤的功用。 今日,阮七公子特意请雁双翎喝茶。雁双翎知道,他一定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讲,偏偏来了许久都不见他主动说起要事。 「公子,恕双翎心急,不知公子会如何助我得到太子青睐?」已在这庄中住了好几了,他都未曾提及正事,无论如何,她也要开口问一问了。 「公主初来乍到,在下本想让公主好好休息一阵,因为接下来可有得忙了,不想公主这时会提起。」阮七笑道。 「如此干等着,更让人忐忑。」她有任务在身,哪有闲情休息。 「好,那在下就直说了吧,公主可有擅长之才艺?」 「才艺?」雁双翎思忖片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略通一些。」 「名门淑女皆精通这些,」阮七摇了摇头,「在下以为,这算不得引人侧目的才艺。」 「恕双翎多嘴一问,」雁双翎有些不服气道:「当年沛后能得沛皇青睐,又是倚靠何种才艺?」 阮七笑答,「听祖父说,当年沛后并没有任何才艺,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浣纱女罢了。」 「那么何以荣登后位?」雁双翎不解。 「就是因为简单,」阮七敛起笑容,认真道:「当年沛皇早看厌了宫中的勾心斗角,反倒喜欢简简单单的女子,喜欢女子因花开而喜,因看日出而笑,当年沛后的淳朴本性便正中沛皇下怀。」 一听,很懂得举一反三的雁双翎随即道:「那么双翎也简单一些好了。」既然他说琴棋书画那些算不得什么,学其它的又太麻烦,不如就学沛后吧。 「公主与当年的沛后不同,自小生在宫中,如何装得了淳朴性情,」阮七直言道:「况且当今太子也未必喜欢淳朴的女子。」 「那么太子殿下的喜好究竟为何?公子是否派人去打听了?」问是这么问,但她想,他会这么说必然是去了解一二了,先前一问不过是试探。 阮七公子浅笑,并未马上回答,只稍稍用眼神示意仆婢,仆婢们便鱼贯退出,不一会儿,门帘轻启,引进一个身着戏服的女子。 那女子花旦打扮,戴上整副头面,衣间绣满艳色牡丹,长袖轻舞,手中握着一把团扇。 门外传来管乐之声,女子应曲唱道:「原来托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曲声婉转,女子唱腔清丽幽怨,听来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公主觉得如何?」一曲终了,阮七问道。 「这戏文,我在雅国时也曾听过片段,」雁双翎压下心中震撼,微笑道:「虽不知是何故事,但这曲调甚是优美。」 其实,她是不好意思说她看过全剧,因《牡丹亭》在雅国宫中被视为禁演的淫词艳曲,还是某一年她偷偷溜出宫外,在民间梨园才得闻全曲。 「公主喜欢就好,」阮七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么接下来这一个月,就请公主跟随这位梨园女师傅学会此曲吧。」 「什么?」她一怔,「要我……学习此曲?」 「公主有何为难之处吗?」见她似有犹豫,他解释道:「方才你问在下关于太子的喜好,如今在下便告诉你,听闻太子最爱听此曲。」 「可是……」雁双翎仍有疑虑,「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短短一个月,我哪里能学会呢?」 「精通虽不可,但终归能学会些皮毛。」他坚持道:「就这么几句,每天勤加练习,听上去顺耳即可。」 「可我堂堂一个公主,岂能学这些三教九流的作派?」她虽要助皇兄复国,却也不能伤了尊严啊。 若是逝世的父皇母后知道她学习此等禁曲以讨沛国太子欢心,想必九泉之下都不能瞑冃了吧?皇兄也不会允许她这样做的。 「公主这话就迂腐了,」阮七摇了摇头,反问:「敢问公主,难道不认为这是好曲?」 「曲是好曲,可是……」 「认为这是好曲,却闪怕被视为三教九流而嫌弃,岂非本末倒置?说来《诗经》也是古人四处采风而集成,说的都是民间风情、俗事凡人,但连孔子都认同且参与删修,难道公主也要把孔子视为三教九流之人、将《诗经》视为三教九流之作?」阮七讥讽道。 「《诗经》已流传千年,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学唱曲这事实在跟她自小所学相悖,她一时难接受。 「那么公主何以认为此曲不能流传千年?若千年之后,它也如《诗经》一般被人推崇,公主还会怕伤及尊严吗?」阮七睨着她,直言点出她为何迟疑。 「可是……」雁双翎心里始终迈不过那一道坎。 「公主还请仔细想想吧,」阮七难得脸色拉下,「入住我静和庄时,在下就曾对公主说过,凡事还请多听在下的建议。公主若不听,在下恐怕也帮不了公主,公主还是及时离庄为上,另请高明相助,以免耽误时日。」 第四章 他生气了吗?呵,看来阮七公子的脾气也不小。说来她也不是不想听他的,只是得好好想想。 所以她应该怎么办?真的另找高明相助?别说找不找得到,就算真的另有高明,时间也不够了吧…… 「公主请再想想吧,」阮七起身道:「在下还有别的事要忙,不能多陪公主了。抱歉。」 话音刚落,他已经挪动步子直往门外去,头不曾回。 或许,他没有动怒,只是觉得在她身上不值得再花费时间。也对,她这样一个流亡之人,还不肯听他安排,实在不识好歹。 雁双翎怔怔地坐着,方才还觉得清洌的茶水,此时喝来却觉得苦涩。 「公主不要介意,」董嬷嬷上前送茶点,微笑道:「我家公子还年轻,有时候难免会有小孩子脾气,待人终归没那么周到。」 「我没在意,只是……」雁双翎亦笑道。「有些事得多想想。」 她该不该答应呢?要讨沛国太子喜欢,难道只有这一条出路?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她正沉思,却听到似有戏曲声飘飘渺渺的顺着风儿从远处传来,如梦似幻。 雁双翎不禁问道:「嬷嬷,是我听错了吗?好像又听到了《牡丹亭》的唱段。」 「公主听得没错,那是张丞相的千金在练唱呢。」 她闻言大骇,「张丞相的千金?怎么,她也在此处?」 「张丞相的千金也是来求助我家公子的,她已入住蔷薇阁好一阵子了。」顿了下,董嬷嬷才道:「听说,她也是太子妃的人选之一。」 的确,她听说过,沛国张相千金有沉鱼落雁之貌,且性格讨喜,自幼便得宫中妃嫔娘娘们喜爱,与太子更是青梅竹马…… 「公主,恕老身直言,」董嬷嬷道:「张丞相的千金也算名门闺秀,可她练习唱曲却没有半点犹豫,一心要讨太子喜欢。公主何必如此执着呢?能当上太子妃才是关键,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错,这话说得很对,是她自己太过执拗了。 除了董嬷嬷一言,或许也是因为有了竞争者,倒是激起了雁双翎的斗志,想想,天下求助阮七公子的并非她一女子,而想嫁给太子的,更是不胜枚举。 无论如何,她得做出犠牲。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虽说《牡丹亭》在雅国被视为淫词艳曲,但仔细品味,却觉得其中词句字字珠玑,念之顿觉齿颊留香。 清晨,雁双翎站在迎风处,对着缓缓而升的白日,轻轻吟唱昨天女师傅教给她的选段,倒觉得暑气消散,心旷神怡。 身后传来漱漱的水声,不必回头,雁双翎便知道是那位美丽的妇人又如时前来给凌霄花浇灌了。 「嬷嬷早。」雁双翎微笑招呼道。 「公主既在练曲,就别为老身分了神。」那妇人道。 「嬷嬷知晓我身分了?」雁双翎一怔。 「这府里能有多大,下人又一向喜欢嚼舌根。」妇人笑道。 雁双翎不好意思的说:「说来至今还未曾请教嬷嬷贵姓,心里一直觉得失礼,还请嬷嬷别见怪。」 妇人摆摆手,「失什么礼啊,其实老身也姓阮。」 也姓阮?所以是这阮府的远房亲戚吗?又或者只是仆从主姓,这在民间一向风行。 「阮嬷嬷。」雁双翎颔首道,并不多问。 「公主方才唱的是《牡丹亭》吗?」 「不错,原来嬷嬷听过?」她发现这庄中之人还真如外传,都颇有些见识。 「从前……随我夫君听过。」妇人脸上忽然掠过淡淡忧色,但随即敛下。 那神色变换太快,让雁双翎一度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嬷嬷觉得一个月之内,我能学会其中选段吗?」流亡之后,她时感心中苦水无人可诉,眼前的妇人倒是亲切有加,她很想跟对方说上一说。 「张丞相的千金不过学了半个月,老身听着,还算入耳了。」妇人安慰道:「公主嗓音比张丞相千金更动听十倍不止,想必能更精进。」 「嬷嬷过奖了,」雁双翎叹一口气,「自娱自乐倒也罢,可这是要去讨人欢心的,我总觉得忐忑。」 「是要去唱给太子听的吧?」 闻言,雁双翎一惊,「怎么嬷嬷连这个也听闻了?」 「呵,太子爱听这个,谁人都知道。」妇人轻笑。 「其实我只是觉得,即便喜听戏曲,但要获太子殿下青睐,未必只有这一途吧?」说来,她心中还是有些排斥的。 妇人不答反问:「太子是爱听这个,但他为何爱听,公主可知晓?」 「为何?」雁双翎大为好奇。 「传闻太子曾与宫中女伶相恋,那女伶最擅长唱《牡丹亭》,可惜圣上得知此事后震怒,命皇后给那女伶赐了一杯毒酒。」说到这,妇人微微摇头,「女伶死后,太子思念她过甚,坚决不近女色,时过三年,皇后才敢开口替他挑选太子妃一事。」 「原来……竟是如此。」知道真相,雁双翎顿觉五味杂陈。 莫说太子会不会成为她未来的夫君,可要模仿那故去的女伶去接近太子,这想一想,都觉得自己卑鄙。 「太子也真是痴情,」嘴上这么说,她的口吻却带了嘲讽,「但若是真的如此痴情,当初就该好好保护自己心爱之人,而不是待她死后再来这般惺惺作态。」 「公主说的没错。」妇人似是想起什么,忽地幽幽道:「大抵男人都是如此,纵然私底下深情款款,一旦涉及名利地位,再多的深情也是过眼烟云了……」话音落处,竟有无限苦楚之意。 雁双翎抬头看着那妇人,觉得对方神情十分微妙,彷佛在谈论他人之事,却又像击中了她心底之思。思及方才这阮嬷嬷说起了她的夫君,莫非是她与夫君关系不睦,所以才有此一叹? 「公主……」那妇人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额间渗出冷汗,脸色发白。 「嬷嬷,你怎么了?」觉察到对方的不对劲,雁双翎焦急询问。 「老身……老身……」妇人唇间微颤,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伸手探入袖中,着急地摸索着什么,却遍寻不获的样子。 猛然身子一颤,妇人瘫倒在地,着实吓了雁双翎好大一跳。 「公主……老身的病犯了,」妇人急喘着,使遍全身力气才能再道出一句,「快……快到梧桐院取药……」 病?什么病?看这症状,应该是突发了什么旧疾! 可让她去取药,她对这庄子并不熟悉,哪里知道梧桐院是在何处? 「梧桐院……出门西侧……」妇人似看出了她不解,抬手指引道。 这一刻,也顾不得再问清楚,雁双翎连忙点了点头,拔腿便往外跑去。 她自小娇生惯养,还不曾像现在这般狼狈,奔得满头大汗,也不知自己是否弄对了方向。 她想,这庄中院落既然喜以植物命名,那么梧桐院中肯定是种满了梧桐吧?而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方,那么往相反的一侧去便是了。 雁双翎急奔了好一会儿,忽然看到前面围墙之后茂树参天。那应该就是梧桐院吧?幸好,院门前有两名守卫,一问便知。 「姑娘请止步,」那两名守卫一见她,立刻上前朗声阻止道:「不知姑娘是哪一阁的客人?这里是我家主人的居所,不能乱闯。」 「敢问……这、这……是梧桐院吗?」雁双翎边喘息、边急道:「有一位嬷嬷晕倒了,请我来取药。」 「嬷嬷?」那两名守卫蹙眉,「什么嬷嬷?」 「她也姓阮,看来是旧疾突发,而她说救治她的药就存放在这院中。」 两名守卫一听,顿时脸色大变,连忙问道:「也姓阮?可是一位素簪素裙的夫人?最喜护弄园中花草的?」 「对对对,就是每天早晨给凌霄阁浇灌花儿的阮嬷嬷!」雁双翎答道。 「娘娘!」两名守卫异口同声惊骇道。 娘娘?是她听错了吗?他们……是在说阮嬷嬷吗? 「快,你去禀告公子,就说贵妃娘娘犯病了。」其中一名守卫对另一名指示道。「我这就取药去!」 第五章 贵妃娘娘? 雁双翎顿觉耳边似有雷鸣声,让她再听不到他人说什么,久久无法回神。 所以那位被她误为花匠的妇人,其实便是那闺名凤至的阮贵妃?这……怎么可能?! 雁双翎在凌霄阁屋里坐着。她有预感,今天阮七公子一定会来见她,果不其然,傍晚的时候,他真的来了。 「多谢公主相助,」阮七行了一礼才道,「贵妃娘娘已经大好了,娘娘让在下前来亲谢公主。」 雁双翎站起身来,好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 种花的嬷嬷就是阮贵妃这件事,让她惊讶了大半日。曾听闻那位阮贵妃凭着父亲与先皇的渊源,为人十分嚣张跋扈,入宫之后虽得到一阵子宠幸,但终究还是被当今沛帝所厌弃。 但那阮嬷嬷看来如此慈蔼,又与世无争,看来传闻未必可全信,又或者,知人知面不知心? 沉默了好一会儿,雁双翎才道:「是我唐突了,一直不知贵妃身分,屡次失礼,还望公子跟娘娘见谅。」 阮七摆摆手道:「娘娘素来不喜张扬,而这庄内不时会有女客入住,是以娘娘从来不愿显露自己身分。她觉得这么一来,客主双方皆能轻松自在些。」 这话也对,若当初知道那便是阮贵妃,雁双翎也定不会与之相谈甚欢,不知身分,反倒没了心防。 「只是……」雁双翎忍不住问道:「娘娘为何……不住在宫里?」 偶尔冋家省亲尚可,但似这般日日长留在庄中,宫里也许可吗?说起来,这在她雅国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是娘娘愿意待在家中,是皇上……」话语忽然凝滞了片刻,他才又道:「是皇上命她迁回来的。」 「为何?」她一脸吃惊。 「为了让皇后高兴。」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沛帝如此宠爱皇后,为了讨皇后欢心,还特地疏远嫔妃不成? 「公主可知道我朝皇后的家世?」阮七不答反问。 「听闻是尚武侯之女?」身为一国公主,对各国皇室成员还是多少要了解。 「不错,」阮七点了点头,「尚武侯的封地在西南,连年来抵御外族有功,皇上十分倚重他,所以对皇后也十分敬重。」 她听懂了,所以沛后能如此得宠,皆因她有一个骁勇善战的父亲。 「我们阮家,不过商贾而已,虽有些钱财,但对社稷安危却全无用处。」阮七面露涩笑,「贵妃娘娘哪里比得过皇后呢,皇后对贵妃娘娘不满,皇上也只能听命行事了。」 「那也不能将嫔妃驱赶回家中啊!」雁双翎不由得忿忿不平,「哪朝哪代都没有这样的道理,嫔妃既然册封了,便是皇帝的家里人,于情于理,贵国陛下也该保护家人才是。」 「谁说不是呢。」阮七哼了一声,讽刺道:「大抵我朝陛下为人文……温和吧,在下身为臣民,又能有什么办法?」 听到这,雁双翎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他为何要对她讲这些呢?再怎么说,这也是沛国的宫廷丑事,何况还牵扯到阮贵妃,身为族中晚辈,难道不该替长辈掩羞吗? 再说,凭着他们这几日的相处,不过泛泛之交,真的没必要跟她推心置腹的……难道…… 她顿时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了。 雁双翎笑道:「公子放心,若将来双翎能得偿宿愿,获太子青睐,并能在殿下面前说得上话的时候,双翎一定会请太子亲迎贵妃娘娘回宫。」 听闻当今沛后一直无所出,太子是故去淑妃的儿子,沛后亲养在其宫所,视为己出,并力劝沛帝立其为太子。但即便如此,不是亲生的毕竟不是亲生,雁双翎觉得,阮贵妃一事若去恳求太子,或许还有转机。 「有公主这句话便够了。」阮七没显露太多情绪,只微笑道:「在下只盼着公主能达成心愿,想来这桩姻缘定是我朝之福。」 他还真是客气……不过这客气里总透着一丝让她猜不透的意味,她总觉得,一切并非如表面上那样简单,但无论如何,他们沛国的局势都不是她所担心的,能让她帮到兄长及雅国就好。 阮七忽道:「对了,张丞相的千金我已请她回府去了,今后庄中的女师傅将全力帮助公主练曲,公主往后有得累了。」 「回府了?」雁双翎一怔,担心道:「怎么?她已经学会「吗?」 「半调子吧,」阮七不甚在意的自顾自喝了口茶,「只是眼前在下只能顾及公主,暂时帮不上别人了。」 「可是……张相千金也是有力的候选之人啊。」她不解。 俗话说,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凭阮七公子的聪慧,怎会不知孤注一掷的危险?这节骨眼上舍张相千金来全力助她,怎么看也不是生意人的打算。 「公主救了贵妃,也是救了我静和庄全庄上下,」他一脸严肃认真,「在下无论如何也会报答公主这份恩情。」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若仅是为了这个,她倒觉得不必兴师动众,毕竟,那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阮七坚持道。「这是贵妃娘娘从小教导在下的道理。请张相千金回府,也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听到这,雁双翎不禁想,以往是她错看阮家了吗? 原以为,阮家只是趋炎附势的商贾之家,阮七公子编撰美人榜也不过是为家族谋利而已,但如今看来,他们倒是有情有义的。 想起一事,雁双翎道:「公子安排我在这凌霄阁居住,后听闻这里是贵妃旧居,实在多谢公子偏爱了。」 阮七不甚在意的说:「依公主的身分,理当是座上宾,况且贵妃娘娘看见是公主住在此处,也是十分欢喜的。」 「话虽如此,可张相千金只住在普通的蔷薇阁中,相较之下,贵府实在是太厚待双翎了。」经由先前相谈,她不得不怀疑这个阮七公子到底算计了什么,这么一想,才发现处处是玄机。 打从一开始,阮七公子就偏心于她,这是为什么?其实押注在张相千金身上似乎更稳妥一些,毕竟张千金与太子是青梅竹马,不是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倒没打算瞒她,直言道:「说来这事是张相委托我帮忙,我实在不好拒绝,但说实话,我并不认为张相千金会当选太子妃。」 「为何?」她倒觉得张千金跟太子很相配。 「太子与张小姐认识很多年了,要是真喜欢她,早就喜欢了,也不会有那女伶之事。」阮七转了转茶杯,才又道:「依我看,张小姐此次不过是陪衬罢了。」 对啊,她为何没往这处想?看来,了解男人的还得是男人。 她决定,从今以后要好好听阮七公子的建议,不再闹别扭。 这并非妥协,她依旧觉得这男人神神秘秘的,可又觉得两人既然目标相同,那么大抵上他是不会害她的……兴许,这亦是因为她渐渐信任他的缘故了。 【第三章】 「公子今日为何忽然兴起,带我到这畅音园听曲?」雁双翎不解道。 畅音园是沛国首都里最好的戏班,达官贵人都喜欢到这里听曲,每逢华灯初上之时,这里便是都城中最最繁华之处。 不过沛国民风还是较为保守,一般女子甚少来此,就算是达官贵人带有女眷前来,一般也都是其妾室或者青楼相好。 所以,虽是坐在二楼包厢之中,雁双翎仍能感觉到楼下众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端送茶水的小二亦没忘记多看她两眼。 她被众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公主貌美,引人注目是必然,放松即可。」见她身子绷紧,阮七不禁笑着安慰她。 「静和庄中绝世伶人不少,比如教我唱曲的女师傅就非凡了得,公子为何舍近求远,偏要带我到这里来?」雁双翎沉眉道。 「这半个月来,公主练曲已练到颇能入耳,但距离让人惊艳还有段距离。」阮七毫不给面子的批评完,才又说:「说来,庄中伶人的技艺比起这畅音园的程班主还是不如。在下认为公主若能亲耳听听程班主的《牡丹亭》,必会有所受益。」 「程班主?是贵国名伶程慕秋吗?」她听过这个名字。 「正是。」阮七点头道:「这程班主虽是男儿身,但饰演起杜丽娘一角,音容身段无不精妙,也因此角名扬四海,不少异邦人士来到我沛国就专为听他一曲《牡丹亭》,这可是我沛国之傲。」 「我在雅国时,也曾听闻程班主大名,能亲眼观赏他的表演,亦觉得有幸。」 第六章 知道能亲见程慕秋,雁双翎心中不快消却了一半。 再者她也提醒自己,既然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凡事都要听阮七公子的,那就不能总是闹别扭或质疑他。 无论如何,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台上锣鼓响了起来,热场的丑角亮相,唱了一出折子戏,博得满堂笑闹。四周光影琉璃,雁双翎吃了些瓜果点心,也随着热闹的气氛兴奋起来。 「哟,这不是老七吗?」身后帘子忽然被人掀起,走进一个锦袍公子。 阮七公子连忙起身,笑盈盈地行礼。 「老七,我就知道你今晚会来,」那锦袍公子自顾自的道,「今晚程班主亲自登台,我那该死的奴才居然忘了为我订座,敢问能在你这包间挤一挤吗?」 「您要个座不是一句话的事儿。」阮七打趣道。「这回是哪个奴才办事这么不得力?」 「肯定是我老娘从中捣鬼,故意不让我来听程班主唱戏,可我偏要来。」锦袍公子轻哼道。 「那就委屈您跟我们挤一挤了。」阮七二话不说让了座。 「哟,老七,你还带了个佳人啊。」这时锦袍公子才注意到雁双翎,上下打量了一眼,「谁家的姑娘,怎么以前没见过?」 雁双翎低下头,以团扇掩面,并不理会那公子。 她只觉得这公子言语太过轻浮,但眼角余光悄悄看去,对方倒是面如冠玉、通身贵气,又不似一般好色登徒子,且他和阮七公子似乎很熟悉,也很亲近,但阮七公子待他却透着一股敬重和疏离感,教她实在猜不出此人身分。 大概,是沛国哪个王亲贵族吧? 「哟,还是个矜持的姑娘。」锦袍公子见雁双翎不理睬自己,倒也不生气,只对阮七道:「老七,你也到了该成亲的时候,怎么样,要不要我替你撮合撮合?」 「您还是先张罗好自个儿的事吧。」阮七笑着,摆摆手道:「我嘛,就不劳您费心了。」 说话间,四周的灯光忽地暗了些,原本喧嚣的台下顿时一片静默,雁双翎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程慕秋要出场了。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人未至,曲先闻。单单这一句唱腔,已经博得满堂喝彩。 雁双翎定晴往台上望去,只见一绝色女子踏着玲珑碎步登场,正如戏中所唱,一袭翠生生的裙衫,满头艳晶晶的花簪,谁人见了「她」都要自惭形秽,正可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可是这个「她」偏偏是男子所扮,那就更让人不得不拍案叫绝。 这花旦,便是程慕秋。 雁双翎目不转睛,细细品曲,待到整出《牡丹亭》唱罢,四下还沉浸在一片痴醉之中,静默了半晌,掌声才如刚刚惊醒,初似疏雨,后似春雷。 让雁双翎诧异的是,方才那锦袍公子的眼角居然渗出泪花来。他难道不是这戏园中的常客吗?又不是第一次听程慕秋唱戏,何以感动至此? 「程班主果然很了得吧?」阮七微笑,低声对雁双翎道:「我庄中那些伶人可是没法比的。」 「是很了得,」雁双翎颔首,「扮相绝美,技法纯熟,天下可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会唱曲演戏的男子了,不过……」她顿了顿,也不知该不该说出实话,就怕扫了大伙儿的兴。 「怎么?」阮七挑眉问道:「还有不足之处吗?」 「也说不上不足,只是……」犹豫片刻,她低声道:「回去之后,咱们再慢慢说吧。」 「这位姑娘有话要讲,为何要回去再讲?」一旁的锦袍公子忽然出声,「不如说出来,让在下也听听。」 「我这点浅见,只怕贻笑大方。」雁双翎垂眉,没料到自己如此低语,还是被旁人听了去。 「说来听听嘛,大家皆是好戏之人,全当交流。」 雁双翎看了阮七公子一眼,见他依旧那般淡笑,只对她点了点头,似乎在示意她但说无妨。 「我只是觉得程班主终究还是男儿身,虽能模拟女儿神态,却不能揣摩女儿心态。」她终究直言道。 「什么意思?」锦袍公子蹙眉,「依我看,这女儿心思也表现得极好啊。」 雁双翎解释道:「杜丽娘纵然思情,却非淫荡之人,假如她遇见的不是柳梦梅,或许她也不会痴缠至此。可程班主所饰的杜丽娘,却让我感觉到就算不是柳梦梅,是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她也会与之痴缠。」 她也不知自己说的,对方是否能听懂,这不过是一种听戏中产生的微妙感觉,她也很难形容。 不过,她一语过后,对方没有反驳,大概是懂得了吧。 「老七,你是在哪儿识得了这样的姑娘?」锦袍公子恢复笑颜打趣,「如此挑剔,将来你可难伺候了。」 「曲入诸耳,心生各念。」阮七跟着展开笑颜,不以为意道:「这位姑娘有她自己的见解,无可厚非。」 没有论及对错,锦袍公子忽地起身,摆了摆手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老七,今日与你听曲,倒是十分有趣。」 说着,他再度打量了雁双翎一眼,阔步而去。 雁双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才将手中掩面的团扇放下,喝了一口茶。 「方才那位是什么人啊,」她对阮七公子埋怨道:「早知道会遇见陌生人,我就不来了。」 「公主不是一直想见他吗?」阮七亦端起茶,不疾不徐道。 「我?想见他?」这是在开玩笑吧?她哪认得那人。 「他便是我朝太子——斯寰平。」 什么?!方才那位锦袍公子便是沛国的太子,她心心念念想接近、想嫁的人? 雁双翎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摔落在地,她瞪大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在下知道,太子今日一定会来此听曲,所以特意带了公主过来。」阮七依旧那般镇定自若,「未曾先行告知,还请公主见谅。」 「你故意的?」被人瞒着,雁双翎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 「在下只是觉得,凭着公主现在的唱功,距离能让太子惊艳实在太远,就算再练个十年八年,恐怕也未必能达到程班主这境界。」见她有些恼怒,阮七莞尔道,「偏偏,太子殿下还就只听得惯程班主唱的《牡丹亭》。」 「那你还让我练曲,有何作用?」这不是白费功夫吗? 「不能唱也要懂,要懂就要懂透彻,亲身练习是最好的了,总之,太子殿下今天算是记住公主您了,似乎还对您颇感兴趣。」阮七慎重道:「要接近他,这是第一步。」 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今日这一趟,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偏偏她还傻乎乎被套在其中。 「公子真是神机妙算,」雁双翎睨着他,有些故意道:「可若我没有方才那番言论,也不会引得太子殿下注意。公子又是如何得知,我会不满意程班主的表演,还能说出那番言论?」 「我也不是很确定,只觉得公主习曲的这半个月,对《牡丹亭》颇有自己的见解,而这见解与一般男子不同,如此而已。」他喝了口茶,耸了耸肩道:「公主必须知道,能登上太子位置的人,其观察事物的敏锐度不同一般人,若我早先让公主知道这安排又或者由我来替公主想这番见解,都无法取信太子达成今日的目的。」 看着他,雁双翎不由得心生佩服,此人不仅观察细微也颇为胆大,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没有十足胜算也敢尝试,似乎什么也不惧怕,又或者他是对自身很有自信的人。 似想起什么,阮七顿了顿,才道:「对了,还有一事要告知公主,程班主有一个妹妹,与他是孪生,两人相貌正巧极为相似。他妹妹曾为宫中伶人,因为与太子相好,而被皇后赐死。」 雁双翎震惊的瞠大双眼。 他能一次把话说完吗?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惊得她余魂稍定,七魄又离。 「怪不得……」雁双翎唇间微颤,「怪不得太子这么喜欢程班主的演出。」 「对啊,兄妹长相酷似,扮相一致时,太子看着台上的杜丽娘,想必会念起旧人吧。」阮七道。 怪不得,方才太子眼中分明有泪花。 第七章 她总算全然懂了,懂了阮七公子的用心——太子是看着台上的杜丽娘思念旧人,但心中必然也知那是不同人,而她先前那番话定能打中太子心坎。 虽然有很多事他都瞒着她,甚至是戏弄了她,可是这一刻,她仍不禁对他充满了佩服与感激。 每逢十五,便会有信鸽从雅国飞来,那是雁双翎的皇兄给她带来的消息。 然而这一天,信鸽却没有来。 晚上,下起了骤雨,虽然雨渐渐转小,但人的心情彷佛也随之惆怅起来。 雁双翎在窗边坐着,心里极为不安。她不知道是皇兄出了事,还是信鸽出了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等待。 等着等着,恐惧像一头怪兽,从黑暗里爬出来,几乎要把她的心吃掉。 虽是盛夏,她却觉得很冷。 「公主,我家公子来了。」董嬷嬷进门通报。 雁双翎抬起头,便见阮七公子披着密雨而来。 一般来说,晚上他不会打扰她,此刻前来,让她有些惊忧。 「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她连忙问。 「公主,用过晚膳了吗?」他笑道。 「天气热,没什么胃口。」怕他看出自己的不安,她敷衍道。 他依旧没有道明来意,只说:「正好,在下带公主出去散散步,顺便消消食。」 「现在?散步?」雁双翎有些诧异,「外面不是正在下雨吗?」 「雨很快就会停了。」阮七执意道:「这附近有一处景色很美,在下想带公主去看看。」 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他却执意要出去转转? 但思及他从来都是不按常理出牌,雁双翎也只能随他了。 不多时,雁双翎换了衣衫,跟随阮七公子乘了马车出门,一直往西边郊山而去。没过多久,她便听见有哗啦啦的水声,按说虽然天空下着雨,但雨势已经转小,声音不至于如此震耳,好半晌,她才明白过来,马车前头应该有一瀑布。 果然,她掀开车帘,便看到飞纱一般的瀑布从深蓝天幕上垂下来,只是这雨夜之中,星月皆被云层覆盖,四周笼罩于黑暗,虽然天空中仍有微光,但瀑布的美无法完全呈现。 「便是此处吗?」雁双翎问道。 「便是此处。」阮七颔首。 瀑布虽好,但也不至于大晚上巴巴地带着她来观赏吧?她脸上难掩不解神色。 阮七微微而笑,彷佛知道她的心事。「等一会儿,等雨停了。」 等一会儿?一会儿之后,又会怎样? 雁双翎行至山石边,耐着性子,静坐了片刻,没过多久,雨果真停了,又过一会儿,只见月亮总算露出半张脸来,天空变得较为明亮,而后发生了一件令雁双翎大吃一惊的事。 彩虹! 没错,瀑布的上空,居然出现了一道彩虹。 雁双翎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以为是幻觉。 黑夜里,怎么会有彩虹? 然而,那一抹绮丽朦胧的颜色如此真切,彷佛就要从天空中飘下来,落在她的面前,那又怎会是幻觉? 「月虹。」阮七轻声说道。 「月虹?」她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呢,从来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如此神秘缤纷的景象。 「下过雨的夜晚,在月光映照下的瀑布附近,偶尔会有月虹,运气好也许就能见到。」阮七解释道。「在下想着,应该带公主来看看。」 呵,也许……他总是说「也许」,但每一次所谋之事都十拿九稳。 因为太幸运吗?不,她也越来越懂他一些了,他是那种算计的时候很缜密、行事的时候很大胆且想做就一定会去做的人,做了,也许未必会如愿,但不去做,一定不会如愿。 这一点,她还是很佩服他的。 「公子为何会想到要带双翎来看月虹?」这点,她还是疑惑。 「就是觉得公主会喜欢,毕竟公主在庄里待久了,一定闷得慌。」他垂眉道。 难得的,他说话时没看着她。 见状,雁双翎的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不,这是借口,肯定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两人也算有些认识了,他的样子看起来怪怪的,似是有什么想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这太不像他了…… 思及今日未曾收到皇兄来信,她更不安了。 「出什么事了?」雁双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公子可是听说了什么?」 他仍旧微笑,「公主多虑了,我能听说什么?」 「不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雁双翎执意道:「公子特意带我来此,是为了让我高兴,可我若本没什么不高兴的,公子又何必费此周章?」 她也许因为对很多事不懂而会犯错,但她本身是聪明的,他那样故作没事是骗不了她的。 阮七公子沉默了,半晌不冋答。 「可是太子选妃一事有变故吗?」她猜测。 他依旧不回答。 雁双翎只觉得心都揪了起来,她最最害怕的事,往往最最有可能发生。 「还是雅国那边……出了什么事?」皇兄一直没有给她回信,她一直担心着。 「公主,」他终于道:「小时候我听过一个传说,若是在亲人离世不久后,便能看到月虹,说明亲人已经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不必再受轮回之苦。」 「离世?」她脚下一软,「谁……谁离世了?」 「雅国传来消息,说是国丧……」他道。 皇兄?皇兄去世了吗? 所以才会一直没给她回信,让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却没料到,这等待将是永无止境。 雁双翎觉得身子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缓缓蹲了下来,瀑布的水花轻溅到她的脸上,冰凉冰凉的,但再冷也比不上她的心寒。 这一刻,她全身从头到脚都像被冰冻在严寒之中。 她很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这才明白,人在极为悲恸的时候,眼泪倒是显得微不足道,全身覆没在孤独与恐惧之中,才是最最可怕的。 「公主——」阮七解下披风,盖到她的肩上,「在下不知该怎么安慰公主,也不想劝公主节哀,公主如果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在下便去车上等着。」 出门之时,她看到他带着披风,还笑话他这大热天的,就算是晚上也没那么冷,要披风何用?原来,他是为她准备的。 这月虹,也像是为她准备的。 他做到如此来安抚她的悲痛,真是有心了…… 换了从前,她一定会自己一个人待着,无论有多哀伤都不想让旁人瞧见,但此刻,她却希望他留下来,哪怕只是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都是好的。 雁双翎病了好几天。 其实算不得病,只是伤心过度,整日晕沉沉躺在床上,彷佛灵魂剥离了躯体,不愿醒来。 然而,她还是醒了。世间的苦难迟早要面对,容不得她逃避。 雁双翎靠坐床头,身体已经无恙了,只是全身没有力气。这些日子,董嬷嬷先后带了三位大夫来给她诊治,但都没有开药,只说静养便好,于是董嬷嬷便做了些凝血补气的粥膳端来,还在屋子里点了一种极清爽好闻的香。 「公主醒了?」已到晌午时分,一如往常,董嬷嬷掀帘而入,「一会儿我家公子想来看望,不知公主是否方便?」 是呵,也该见见他了。关于皇兄在雅国离世的详情,她还没有详细问过他。 雁双翎点了点头,端起粥膳。虽然全身无力,但胃口却渐渐恢复,这粥膳由之前每天只进一碗,到现在每餐能进一碗,已是不易。 「公主身体大好了,明日便可换上正常菜色,不必再喝粥了。」董嬷嬷道。 「这粥很可口,」雁双翎勉强扯笑,「暂且还是喝这个吧,倒也不费事。」 「不费事?」董嬷嬷轻笑,「这粥若要炖得好,可是天底下最最费事的,比做日常菜色难得多了。」 「哦?」她一怔,「这我倒是不晓得。」 「炖粥用的新鲜小米,是公子特意吩咐从田庄现打来的。粥里因为加了药材,怕公主喝不惯,公子特叫厨子用了近十种山珍海味去掉药味。更难得的是火候,大了不行,小了不行,长了不行,短了也不行。初时都是由公子亲自下厨监督,厨子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怠惰才熬得出。」 原来,小小一碗粥,竟花费了这万般的心思,听着便令人惊讶感动。 第八章 「还有这屋子里熏的香,也是公子亲自调配的。」董嬷嬷毫不吝啬的继续夸赞主子,「为了发挥凝神定气之效,特用了栀子、紫荆、荷花等清爽之卉,虽不名贵,但能将各类香芬调得相得益彰也是不易,还要用与粥膳相适,可是我家公子独创的秘方,就连宫里也没有这样的东西。」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般学问。难得他事事顾虑周全,就连昔日她的父兄,待她也没有这般仔细。 雁双翎心中五味杂陈,明知只是这庄中过客,明知与阮七公子只是相互利用而已,但凡事做足了戏份,倒是渗出一抹世间难得的真情来,让人不禁只想沉醉、沉沦在这样的梦境之中。 「公子来了。」方才让董嬷嬷打发去唤人的小丫鬟来报。 雁双翎起身整理了衣衫,这才步出帘外,一眼便看见了多日不见的他。 大病初愈,痛失亲人,见了他,倒像是见着了这世间惟一的依靠,心里涌上一股温暖。 「听说公主大好了?」阮七微笑道:「可叫在下担心了好几天。」 「多谢公子护我周全。」她仅仅道出这一句,即便腹里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道出这一句。 「雅国那边,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方才得到飞鸽传书,想着公主惦记,便匆匆赶来求见公主。」阮七又道。 「我皇兄……已经出殡了吗?」雁双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颤。 「嗯,葬在西陵。」他答道。 「我那侄子如何了?」她这时候才想起,皇兄忽逝,剩下一个独子年纪尚小,也不知将来命运会如何。 说到这,阮七皱眉道:「已被贵国大将军呼兰拓立为幼帝,不日便要行加冕之礼了。」 呵,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还以为皇兄去世后,呼兰拓会自立为帝,想不到,他还是如此虚伪。 「我皇兄的死……可与呼兰拓有关吗?」问出这句时,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胸口一窒。 「只听说是与呼兰拓夜饮之后,突发旧疾而亡。」顿了一下,阮七才又说:「之前两人对于边防战事,颇有些争执。」 所以,皇兄是被呼兰拓暗害的?她知道,皇兄迟早要出事的,却没想到会这么早,她还以为上天能再给她些时日,待她当上沛国太子妃。 「呼兰拓为何不自立为帝?」雁双翎讽笑道:「上次父皇离世,他也曾有过机会,可他偏将我皇兄拱上帝位,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自立为帝,不是这么简单的。」他细细剖析道:「雅国国号尚存,皇室血脉犹在。呼兰拓若自立为帝,先不说这江山是否能坐得安稳,朝堂内外也会备受非议。不如辅佐幼帝,还能多给自己一些养精蓄锐的机会。」 「一旦等到他羽翼丰满,不惧内忧外患之际,我那侄儿也必定会遭他毒手,」雁双翎深深蹙眉,「我想,这日子不会太久。」 「公主接下来如何打算?」他问道。 呵,是啊,她来参选太子妃是为了皇兄。如今皇兄离世,她亦失去了目标与支撑,整个人都没了方向。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不顾我那侄儿……」她轻轻叹口气。 虽然,比起皇兄,她与小侄子的感情没那么亲近,她在外面做的这许多事,将来侄儿长大了也未必领情,可是她身为雅国公主,肩上的责任犹存。 「无论公主做何决定,阮七都会辅佐公主的。」阮七依旧微笑,「若是公主有朝一日不愿选这太子妃了,也任由公主留在庄中,阮七仍待公主如座上宾。」 「留在庄中?」她一怔,「我……凭什么打扰公子呢?」 「贵妃娘娘喜欢公主,就当公主是来陪伴贵妃娘娘的好了,」他不以为意的说:「这座庄子这么大,多几个客人来住也热闹些。」 呵呵,他是在说客气话吧?不过就算只是敷衍她的客气话,她听着也甚是感慨。 这些日子,他为她所做的,她都感激在心,就算他日她选不上太子妃、就算有一天他将她驱出庄子,她也会因想起这些好而不怪他。 不过想起他方才所言,她倒的确有些心动。 倘若真能留在庄里,便与阮贵妃那般慈蔼的长辈一起赏赏花、散散步,与眼前待她好的他一起品品茶、听听琴,谈论一下诗词歌赋、古今杂闻,那便是天地间最美好的事了。 可是她要以什么身分留下来呢?真的如他所言把自己当座上宾一辈子? 想一想,也就罢了。 【第四章】 明天,是沛后宴请名门闺秀们赏花的日子。谁都知道,这是挑选太子妃的前奏,当日不仅太子会到场,宫中嫔妃、皇室近亲亦会在列,谁能入得了皇后的眼,经得住评头品足,谁便有机会进入第二轮。 雁双翎自然也接到了邀请,但出乎她的意料,心情却出奇地平静。 本以为日盼夜盼的这一日终于来到时,她会坐立难安,但或许是皇兄的辞世让她心中悲痛犹存,因而少了其它情绪,倒变得平静起来。 这些日子,身体渐渐康复,她也习惯了每天下午在庄中散步。静和庄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绕过了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远处居然还有天然湖泊与山峦,再往前亦是密林森森,彷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假如,这一世都留在这宛如世外桃源的庄子中,似乎也是一件极美好的事。雁双翎有时候会如此想。 可她又怎能留下来?怎么好意思一辈子在别人家白吃白住? 思忖间,雁双翎看到董嬷嬷迎面而来。 「公主万安。」董嬷嬷请安道。 「嬷嬷好。」雁双翎伫足,含笑打招呼。 董嬷嬷带着两个婢女不知正要往何处去,婢女手中各捧着一大落画卷,其中一人不慎手滑,画卷掉落在地。雁双翎无意中瞅了一眼,只见画卷上绘着一绝代佳人,倚栏站在风光旖旎处。 「这可是……」她不由得好奇,「入选美人榜的佳丽图?」 「不不,」董嬷嬷连忙催促婢女将画卷拾起来,「是贵妃娘娘唤老身送到公子那里的,公主知道,我们公子也到了适婚年纪,贵妃娘娘着急得很呢。」 雁双翎一愣,「怎么?原来是给公子的……」 对啊,阮七公子也到了婚配年纪,却从没提过娶妻之事,而她一直没想到这方面,因为在她心中,他更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的世外高人,但事实上,他是个需要娶妻生子的平凡人。 「公子忙着编撰美人榜,替太子选妃,却都没替自己着想。」董嬷嬷摇头道:「倒害我们这些旁人操心了。」 「贵妃娘娘都相中了哪家的闺秀啊?不如就在美人榜上挑一个好了。」雁双翎打趣道。 「贵妃娘娘说了,不求才貌兼备,但求温婉贤良即可。」董嬷嬷道。 「可我看这画中的美人也是一等一的。」说到这,雁双翎忽然觉得心中涌起一股别样滋味,彷佛吃到了极酸的梅子。 先前她从没想过他会娶亲,如今想来,若他真娶了亲之后,还能与她这般谈天说地、煮茶品曲吗?娶了亲之后,还会留她在这庄中长住吗? 那个成为他妻子的人,可真叫人羡慕,能一世居住在这如世外桃源的庄子中,能受他宠爱,什么也不用愁…… 她越是这样想着,心里就越觉得酸涩。她,这是怎么了? 「对了,公子交代过老身,说晚膳前想请公主到书斋与他一叙,似是关于明日进宫之事,公子有些话想对公主讲。」董嬷嬷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雁双翎点头道:「正巧你们要去送画卷,那我们就顺道一同去吧。」 书斋离得不远,只走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董嬷嬷与婢女们搁下画卷,便掩门而去。阮七公子则亲手沏着茶,笑盈盈地请雁双翎在案几旁坐下。 「公主来得正好,这里有一种新鲜的茶食,还想着要请公主品尝。」说着,他掀开了瓷碟上覆的盖儿。 「这是……」雁双翎眼里掠过一丝惊讶神色。「枣酿糕!」 「是了,公主既然认得,看来在下没有弄错。」阮七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这是雅国的茶食吧?」 雁双翎点了点头,眼眶泛起泪花来。 呵,离开家乡这么久,忽然看到家乡独有的点心,难免情绪激动。 枣酿糕,以红枣去核,酿入糯米,下锅蒸熟,香甜饱腹,正好配以茶水。毕竟,她的家乡是盛产红枣的。 第九章 「也不知味道正不正宗,公主还请先尝尝。」阮七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在下也只是依书上所说叫厨子试做了些。」 只看了书,便能让人做出这道点心来,可见也是用了心思的……他这是为了解她的思乡之苦吧? 这些日子以来,他体恤她失亲之痛,处处讨她欢喜,着实让她感动不已。 「甜而不腻,正对我胃口。」雁双翎尝了一块,称赞道。 虽说这点心其实不难做,但难得的是他的心意。 「明日皇后娘娘在宫中设宴,」顿了一顿,阮七才又续问:「公主可紧张?」 「没有预想的那么紧张。」她没说的是,除了失亲之痛还在心中,再加上此刻她脑海中满是方才看到的美人图,明日宫宴之事,早已抛诸九霄云外。 「明日董嬷嬷也会随着进宫,公主若紧张,想着她就在外边候着,或许就没那么紧张了。」 她点了点头,心中却想,他特意嘱咐让她熟悉的人在外面候着,虽使她在陌生环境里有了支柱,但他的这般关切,却又引得她……心不静。 「明日诸名门闺秀皆要展示才艺,公主打算如何?」阮七问道。 「难道不是唱曲吗?」否则她学习了这么久,岂不白费了? 「公主看着办吧。」他话中有话地道:「可以唱曲,也可以随机应变。公主如此聪慧,肯定会懂得。」 他这是什么意思?她此刻还真的不懂。 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紧张,他安慰道:「本来应该赶在宫宴之前,在下就将美人榜放出来,不过在下另有考虑,打算看明日宫宴的情势再做定夺,还请公主不要着急。」 哦,对了,还有美人榜。但如今她的脑子正凌乱着,像是什么都忘了……真没出息,在这节骨眼上,她倒走了神。 他忽然又问:「公主打算明日如何穿戴赴宴?」 「穿戴?」她怔住,不懂这也有指教吗?「倒是备了几套宫装……」 「公主的皇兄新丧,倒是可以着素。」阮七建议道。 「着素?」他这提议让她眉头微蹙,「似乎不太礼貌吧?」 「别人花团锦簇,惟有公主着素,倒更能引人瞩目。」阮七微微笑道:「若怕不礼貌,可以金钗为头饰,添些喜庆气氛。」 不错,他倒是想得周全——他总是这样,待她时心细如发,难怪让她越发地依赖他,越发地…… 雁双翎强迫自己停下思绪,思绪却如空中烟云,完全不受她的掌控。 她望向案上的美人图卷,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公子要娶妻了?」 「娶妻?」阮七顺着她的目光所示,方才反应过来,「不过是贵妃娘娘替我操心罢了。」 「那公子心中可有中意的女子?」她试探道。 他沉默,彷佛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随后轻轻摇头,「我还有大事未了,儿女情长之事,暂时没有搁在心上。」 不知为何,听他如此一说,她紧绷的心竟稍稍轻松起来。 或许,这一生到尽头之时,回首往事,会觉得暂住静和庄的这段日子最为平静美好吧。 这一刻,他未娶,她未嫁,可以如知己般畅所欲言。这一刻,就像晴朗的天气,微风吹动船帆,她能闻见水中清凉的气息,与空气中的宁静。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刻隽永。 可是,他终究还是要娶妻的,那卷上的美人,也比她美得多了……雁双翎惊讶地发觉,她竟拿自己跟他未来的妻子相比,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沛国皇宫的御花园正值夏末最繁华的时候,大概是群芳自知将会凋零,无不争奇斗艳,婀娜绽放。 雁双翎听了阮七公子的建议,着了素服,发间以金钗点饰。然而那素服又并非完全缟素,白衣以银线繍了流云锦卉,净雅却不失贵气。 她能感觉到,自己一踏入御花园,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齐刷刷向她袭来。果然,如阮七公子所料的万众瞩目。 赏花宴虽是为挑选太子妃而设,但为了避免尴尬,故意办得不过度隆重。沛帝并没有露面,只由沛后带领嫔妃及王侯夫人在座,就像是一众女眷闲话家常般,席间弥漫着一派亲切和蔼的气氛。 按照礼数,沛后自然得先跟雁双翎寒暄一二。 「听闻翎儿如今住在京郊驿馆之中?」沛后一脸关心道:「可还住得习惯?说起来,本宫还是你的远房姨母,没及早接你入宫,实在让本宫愧疚。」 「多谢娘娘关怀,双翎早已不在驿馆居住了,如今暂迁至朋友的庄子中,衣食皆是丰饶,如同在家里一般。」雁双翎微笑道。 「那本宫就放心了,前阵子本宫事情太多,虽想着要接翎儿到宫里来,却总被耽误了。听闻翎儿安好,这比什么都让本宫高兴,否则可真是本宫的罪过了。」 呵,这样的客气话,听听也就罢了。 以她如今流亡之人的身分,沛国皇宫怎会收留她?一则怕惹上麻烦,二则就算和亲也没这样先住进来的规矩。 别的公主和亲,总是聘礼啊、使臣啊,风风光光一大堆,可她呢,自己死皮赖脸地跑到别人的都城脚下,想和亲别人还不一定乐意,甚至会沦为朝野上下的笑柄,着实可怜。 思及此,她真的很感谢阮七公子,在她这样潦倒的时候向她伸出了援手,就算他别有目的也让她感恩。 「对了,寰平那孩子你还没见过吧?」沛后亲切道:「本宫与你母后是远房表姊妹,算来寰平也是你表哥,一会儿他来了,你们兄妹好好叙叙。」 一表三千里,其实她这个远房姨母,母后在世时也只略提过一两次,但亲戚再远,说起话来,也比旁人近些。 雁双翎能隐隐感到此刻四周佳丽投注在自己身上羡妒的目光。 「太子殿下驾到——」忽然,太监通传声响起。 众佳丽不约而同打起了精神,神情瞬间变得娇羞而妩媚,对着太子前来的方向,屈膝施礼。 惟有雁双翎仍旧站着,依她公主的身分,本来就与斯寰平是平等的,所以她不必行礼。 也因为如此,斯寰平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很显然,斯寰平认出了她,略感到惊讶,但身为太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他倒还镇定,只笑盈盈地先与沛后及一众嫔妃问了安。 「平儿,快来见见你表妹,」沛后牵着雁双翎的手上前,「亲戚住得远,这些年不太走动,都不认得了。」 「原来这便是雅国的上原公主,」斯寰平向雁双翎施礼道,「听闻妹妹来我朝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可还住得习惯?」 沛后代为答道:「你妹妹如今住在友人的庄子中,说是衣食无虞。」 「哪位友人?我也算交游广阔,说不定此人我也认得。」斯寰平话中有话,眨着眼睛对雁双翎一笑。 「这天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雁双翎莞尔笑道:「指不定太子殿下真的认识,改天我请他出来,与表哥聚聚。」 「我倒是奇怪,妹妹既然来了皇城,不进宫来亲戚之间走动,也不住官方的驿馆,倒是跑到朋友家里去了,」斯寰平一脸笑呵呵,问话却颇犀利,「怎么,与那位朋友很亲近吗?他是男是女,姓啥名谁啊?」 这是在故意刁难她吗?在畅音园两人明明见过面,斯寰平应该已经猜到她去求了阮七公子,也大概猜得到她住在静和庄是为了什么,却还故意这么问。 不过,既然阮七公子安排她与斯寰平见了面,便说明并不怕让斯寰平知道这一切,所以,她亦无须害怕。 「因为有求于人,所以居住在他人庄中,」她照实答道。「表哥若想知道详情,日后双翎再细细告之。」 「好了,你们兄妹俩等会儿再慢慢聊。」沛后插口道:「平儿,这里还有诸多名门千金,今日都是特意进宫陪母后赏花,你与她们也见见吧。」 斯寰平没有再为难雁双翎,移步至众佳丽面前,一一行礼见面,园中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起来。 沛后对斯寰平道:「今日赏花,众千金还备了些小节目。平儿,你就与母后一同欣赏吧。」 「哦?」斯寰平挑挑眉,侧身看向雁双翎,「不知翎妹妹准备的是什么节目?」 雁双翎大方道:「近日在友人庄中习得一些曲子,姨母若不嫌弃,双翎就为诸位献唱一曲吧。」 第十章 「妹妹这曲子习了多久?」斯寰平忽然问。 「一个月余。」 斯寰平嗤笑道:「唱曲不比吟歌,一个月余,岂能入人耳?」 沛后连忙斥责道:「平儿,不要这样没礼貌。」 斯寰平道:「孩儿是怕妹妹丢脸,毕竟今日名门闺秀齐聚,大家皆拿出看家的本事,若妹妹弃自己擅长而从生疏之事,被比下去了,可怎么办?」 「我本来也没什么特别擅长之事,」雁双翎依旧微笑回答,「在家乡的时候,父皇也只曾夸过我丹青不错。」 「那公主就作画吧!」斯寰平骤然提议,「干脆就公主要唱的那支曲子作一幅画来,与大家齐赏,岂不妙哉?」 作画?这个对她来说倒是简单,但要以《牡丹亭》为题,且当场就得作出一幅画来……她环顾四周,见御花园中花团锦簇,忆起平时所习的曲子有段「原来托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那么,双翎就作画吧。」她点头道:「只是大半年没有碰画笔了,若画得不好,还请姨母与表哥见谅。」 得到沛后首肯,太监们端来笔墨纸砚、丹青藤黄,在雁双翎面前铺展开来。 雁双翎思忖片刻,便提起笔来。人人都以为她会精心描绘,花大半天的工夫,谁知道她寥寥数笔便完工了,这倒让人吃了一惊。 「翎儿画的是什么?」沛后好奇道。 「一张仕女图。」雁双翎笑道:「便依方才表哥所提议的,画了《牡丹亭》中的杜丽娘。」 「仕女图吗?」沛后不觉惊讶,「本宫还以为仕女图没两三个时辰不能完事,但看翎儿方才只大致勾勒了几下,画竹子都没这么快吧。」 「妹妹,为兄能先看看吗?」斯寰平忽然上前插话道。 「本就是为了太子殿下所绘,尽请赐教。」雁双翎退开一步,让斯寰平能独自观赏。 斯寰平的目光在触及那幅画后,脸色难掩错愕,身子僵了一僵,然而,愣怔之后,错愕变成了万分的赞叹,彷佛在欣赏绝世之作。 雁双翎知道,他看懂了。他也是真心懂画之人。 「平儿,让母后也瞧瞧。」沛后好奇道。 「母后,恕儿无礼,」斯寰平却将那画轻轻卷起,交代给了一旁伺候的太监收好,才又道:「此画旁人未必会喜欢,恐怕还会错解了表妹的心思,还是留给孩儿一个人品味吧。」 沛后有些诧异,但随后又彷佛明白了什么,点头笑道:「今日这宫宴本就是为你而设的,你说了算。」 此话一出,众佳丽皆忍不住私语纷纷。没人知道雁双翎到底画了什么,但谁都看得出,太子殿下喜欢上了雁双翎的画——或许,也喜欢上了雁双翎这个人。 雁双翎自己也有些吃惊,虽然她对自己颇有信心,但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臝得了斯寰平的青睐,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可以唱曲,也可以随机应变。公主如此聪慧,肯定会懂得。 她忽然想到,昨天阮七公子便是如此对她讲。 他又料中了,而她果然没有逃出他的预想。 「妹妹,」斯寰平打断了她的沉思,「为兄想问问,你是几时开始喜欢看《牡丹亭》的?」 「啊?」她一怔,如实道:「其实也是来到沛国之后,才渐渐喜欢的。」 「因为研习此曲,所以才渐渐喜欢的?」斯寰平问。 「不错,」她颔首,「越是研习深了,就越懂得作者心思,也越发喜欢了……」 从前,她只当这是淫词艳曲,看个新鲜刺激罢了,然而,如今她却不会这样想了。 不能唱也要懂,要懂就要懂透彻,亲身练习是最好的了…… 对了,就是这样!想起他当日所说,那时她不曾细想,如今她才真切体会到他叫她学习唱曲的原因! 若非催促她日日研习,她就没有自己的心得,那日在戏园里遇到斯寰平,也不能说出独特之语令他侧目,今日更作不出这一幅独特的画。 阮七公子叫她习曲,并非真的指望她能唱得有多好,能凭自己的歌喉与众佳丽争艳,一开始他就另有打算。 先前听他解释,她没往心里去,如今只觉得——他,真的好厉害。 此刻,雁双翎的心思早已不在御花圔中,而是飞回了那座宁静详和的山庄,那开满凌霄花的庭院中,以及他的身旁。 一进山庄,雁双翎便直奔阮七公子的书斋。通常,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在书斋里饮茶休憩,或者处理庄中事务。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竟不在。 「公子往凌霄阁去了。」守卫这么道。 原来,他竟然在凌霄阁等她?这么晚了,除了那次带她去赏月虹,他从不曾在深夜去过她的凌霄阁,毕竟男女有别,她又是公主之尊,他从来不曾逾矩。 可今天……是等着她第一时间去告诉他喜讯吧?惟有对她关心过甚,他才会如此的。 一思及此,她的心里就甜滋滋的。 雁双翎顿时觉得胸口怦然作响,活了这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在没有惊吓、没有恐慌的情状下心跳如鼓……她这是怎么了? 她放慢脚步,缓缓踏入凌霄阁的院门,一眼便看到站在庭院中的他。 他负手而立,仰头看着沿着墙壁垂坠而下的凌霄花,夜幕之下,橘黄色的花朵像星星一般,把藤蔓点缀成流淌的花瀑。 「公子。」雁双翎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唤他。 「公主回来了。」他回过身来,微微而笑,「在下要给公主道喜,听闻今日宫宴公主大出风头,把所有的名门千金都比下去了。」 「董嬷嬷说的吧?」她知道,董嬷嬷先行回庄,想必已经把今日宫宴上所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了。 「就算不必董嬷嬷说,我也另有人告知。」他的微笑中带有一抹神秘,彷佛对天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所以……」她抿了抿唇,有些紧张的道:「公子是特意在此等我的?」 虽然是明知故问,她却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如此,彷佛他在亲口告诉她,他待她格外与众不同…… 「等你?」他一怔,随后道:「哦,是该第一时间给公主道喜,不过在下深夜打扰,却是因为这些凌霄花。」 凌霄花?他的答案让她大为意外,「凌霄花怎么了?」 「像是生了虫子,」他有些懊恼道:「这花啊,一生了虫子就难治了,贵妃娘娘视这些花儿如命一般,我得瞒着她。」 「我怎么没发现?」雁双翎凑近花叶看了看。 他道:「几片叶子上有齿状的小洞,今日花匠瞧见了,特意来报了我,所以也顾不得打扰公主休息,便直奔这儿来了。在下逾礼「,还请公主见谅。」 所以,不是为了她吗?是她误会了?她自作多情了? 雁双翎霎时满心失落,像是整个人刚轻飘飘飞到了空中,却又砰地一声,重重摔了下来。 这花儿比她更加珍贵吗?又或者,这只是他探视她的一个借口? 雁双翎退到一旁,默不作声。 其实,她很少为小事不高兴的,但此刻,她胸中隐隐动怒,居然嫉妒起一朵花——自从遇到了他,她就变得可笑起来。 「公主给在下说说今日宫中的情形吧。」他看着她沉默的脸,却浑然不觉她的不快,继续兴致高昂的问。 「公子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她冷冷答道。 「听说公主作了一幅画,只有太子殿下一人看了。」他笑道:「到底画了什么?在下颇为好奇。」 他还会好奇吗?会好奇是否代表他其实还是很关心她的? 「也没什么,只是作了一幅杜丽娘的画像。」她轻声答道。 「作仕女图颇费笔墨,在下却听闻公主不过几笔就落定了,还让太子殿下大为赞赏。」阮七不禁追问:「在下真的很好奇,公主到底是怎么画的?」 「只是勾勒了女子的大致轮廓,而后……」说到这里,她才有些后怕,说来她当时也是出了一步险棋,「用朱丹的颜色描了女子的红唇与两行清泪。」 那女子的身后,亦寥寥数笔,仅画了一朵牡丹。 假如斯寰平不懂得欣赏,或者不喜此类古怪的画风,那她今日可要丢脸了,所幸,这世间还是有知音。 「绝妙!」阮七顿了顿,随即拍手称赞道:「无须精工细描,一看便知是杜丽娘,倒更具巧思!」 第十一章 他真如此想吗?他也欣赏她吗?能得到他的赞赏,彷佛比当上太子妃还要令她兴奋,其实谁也不会知晓,她作画的那一刻,脑子里想的是他,最最希望的,便是能得到他的称赞。 对,的确是为了他,并非斯寰平。 呵,她这心思还真是古怪,明明为了当上太子妃而大费周折,临了,却似改变了初衷。 阮七莞尔道:「看来我让公主练习唱曲并没有白费,若非那些唱段一字一句深入公主内心,恐怕公主也没有今日的灵感,公主如今明白了吧。」 如他所料。他总是如此神机妙算。 她有些不服气的说:「话虽如此,但假如今天太子没有提议让我作画,那岂不也白费了?」 「无论太子提议让公主做什么,在下相信公主都能得到他的青睐。」阮七笃定道:「太子喜欢的不仅是《牡丹亭》,应该说,是一个可以与他有话聊的女子,公主熟识了此剧,无论是以歌舞还是以书画的形式,终究会与太子有共同话题,进而彼此熟识。这一点,在下可以确定,因为这是人之常情。」 原来如此,他早就远远地看到了今天,并非他有什么神机妙算,只因他对人对事样样洞明。 她得幸,能遇见他,能受到他的提点,助她步上青云。 她不幸,也是因为遇见了他,让她本来要嫁太子的决心、让她复国雪耻的决心,渐渐有些动摇了。 这一刻,她只想待在这座庄子内,与他这般朝夕相处,此生满足。 可惜,已经晚了…… 【第五章】 董嬷嬷一如往常给雁双翎送来早膳,可是神情却不似往常,给人一种欲言又止的古怪感,看得雁双翎颇为迷惑。 「公主……」董嬷嬷搁下碗碟,轻声道:「美人榜……出来了。」 「出榜了?」雁双翎一怔,随即情不自禁地起身道:「何时出的?」 「昨儿晚上公子便已经拟好了,这会儿应是送出庄了。」董嬷嬷低头答。 每年美人榜发布之后,阮七公子便会派人将名册送至沛国都城中大小官宦商贾之家,藉由这些达官显贵的口耳传扬开去,很快的,四海之内皆知榜单,街头巷尾无不热议。 「原来昨儿晚上便出榜了?」雁双翎心下忽然有些失落,「怎么没听你家公子跟我提起?」 她总觉得,如今她与他也算亲厚之人,为何这样的大事,而且是她日日夜夜心系的大事,他却没有先告诉她? 「册子呢?」她抬起头,对着董嬷嬷问道。 「呃……」董嬷嬷似有迟疑。 「怎么?」雁双翎蹙眉自嘲,「该不会是我没上榜吧?」 「公主怎会没上榜,缺谁也不敢缺公主您啊!只是……」董嬷嬷叹了一口气,「公主还是自己看吧。」 董嬷嬷从袖中掏出一方册子,颤巍巍地交到雁双翎手里。 雁双翎定了定心神,这才缓缓翻开册子的第一页。这下,她总算知道为何董嬷嬷会这般惶恐不安的样子了,因为,第一页并非她的名字。 谁都知道,第一页是状元的位置。然而,不是她。 她笑了笑,心想自己也不能凭着跟阮七公子相熟,就厚着脸皮自封为天下第一美人吧? 于是她又翻开了第二页,但第二页也没有她、第三页亦没有她…… 她的一颗心,从佯装镇定到再也无法平静,指尖都开始颤抖。 「所以,我位列第几?」不敢再看,她索性直接问董嬷嬷。 「第十。」董嬷嬷声若蚊蚋。 第十?她听错了吗? 这榜单上总共也就十个人,所以她排在末位? 她特意入住静和庄,日夜听从阮七公子的安排,勤奋练曲,花费积蓄上下打点,耗尽心力与精神,最终却只排在末位? 「原来我在你家公子心中,只是第十位。」雁双翎涩笑道,眼眶不禁湿润起来。 这一刻,她彷佛有点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她如此失落难过,并非因为这徒留虚名的美人榜,而是惊觉原来在他阮七的心中,她只是末位。 那些女子,不必与他熟识,不必听他号令,在他笔下却比她高贵得多。 所以,她做的这一切都是枉然吗? 董嬷嬷连忙劝道:「公主不必伤心,老身可以保证,公子素来对您赞赏有加,这份榜单大概是出于公子的独特考虑。」 「独特考虑?」她摇头,绝然不信。 男人看女人,古往今来不过是同一标准,哪里来的什么独特考虑?只能说,在他眼中,她就是比不上别人。 见她摇头,董嬷嬷又道:「公子对您的关心,老身向来看在眼里,就拿宫宴那日来说,公子特意派老身陪您入宫,您还没回来,便已经让人先接了老身回庄子,就为听老身详细禀明宫中之事。听了还不放心,深夜更亲自到您这儿来,再听您把情形复述一遍。若非关心之至,何以如此?」 是啊,他的确对他颇为关心,可那关心还比不上这院子里的凌霄花,难怪她终究比不上那些女子,敬陪末座。 雁双翎淡淡道:「公子那日深夜到访,只是因为这院子中的凌霄花生了虫子,公子怕花儿死了贵妃娘娘伤心,所以急巴巴地赶来了,倒也不是因为关心我。」 「花儿生了虫子?」董嬷嬷一怔,「这是哪里话?我家公子何时操心过这等小事?就算这花儿是贵妃娘娘喜欢的,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真的?」闻言,雁双翎心儿一跳,「嬷嬷哄我高兴吧?」 「老身嘴笨,素来实话实说,做不来哄人这事。」董嬷嬷直言道:「这份榜单出来时,老身也是吓了一跳,为此迷惑不已,但老身相信公子肯定另有考虑。老身是看着公子长大的,对他的了解终归比一般人多些。」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什么原因? 雁双翎转身看向窗外,这一日,天气并不晴好,淅淅沥沥倒下起雨来了,虽是早晨,却比日暮还要黯淡。 「好吧,那我就当面问一问你家公子。」她想了想,决定道:「离庄子不远有道瀑布,上次你家公子带我去看过,今夜,还请你家公子再带我去一趟吧。」 她有很多话要问他,却不想在这里问他。 她要找个没人的,心旷神怡的地方,好好地问他,或许才能挖出他狡狯藏于心底的答案。 「是。」董嬷嬷搁下册子,颔首道,接着便受命离开了。 董嬷嬷走后,雁双翎鼓起勇气,再度翻开那美人榜,直接翻开最后一页——她看到了自己。 榜上配有图,她看到的是自己的画像。她颇惊奇,什么时候?什么人给她画了这样的一幅像? 从小到大曾有不少鼎鼎大名的画师为她作画,却从没像眼前这一幅这般深入骨髓地肖似她,就像在照镜子那样,最难得的是,画师画出了她独有的神态,无论是谁都能一眼就认出那是她本人。 肖像旁边有阮七的亲笔,写上了她入榜的理由。 她低语念出,「雁氏,雅国上原公主,闺名双翎。聪慧而貌美,能歌擅画,重亲情,懂诗书,气度开阔胜山颠之云,禀性坚毅若海底之石。世间女子分为三品,下品可为姬妾,中品可为伉俪,而上品称为知己。姬妾易得,伉俪常见,寻一知己却世间难求。上原公主无须辩而通汝意,不必言而知人心,为上上品矣。」 他给她的评价竟如此之高吗?可为何她只居末位? 「然而,雅国名存实亡,上原公主流离失所,胸怀复邦兴国之志,男子恐会受其鸿图所累,家宅不得宁也。纵使其为世间罕见之绝代佳人,亦只能远观不可亲近乎,故而此女位列美人榜之末。」念到此,雁双翎愣住。 他的理由……竟是如此吗? 世间女子能得他这般称赞,虽死亦无憾了,可他却说她只可远观不能亲近,呵,真令她哭笑不得。 或许她真的错怪了他,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或许真如董嬷嬷所言,他另有一番考虑……但不要紧了,她想知道的,她会自己问出。 今晚会有月虹吗? 他曾说,月虹现身须得好多条件,比如刚下过雨、得在瀑布的附近、得月娘赏脸、得天时地利…… 她不确定今夜是否有月虹,假如真能再次遇见,她想对他道出一个秘密。 「公主邀在下到此,是为了美人榜吧?」阮七一如既往,猜中了她的心思。 第十二章 今夜,由他亲自驾车,并无仆从跟随。 她有话要单独对他讲,他想必也有话要告诉她,所以,没有仆从跟着,又在这旷野之间,四下无人,正好说话。 「册子上那幅画是何人所作?」车停了,雁双翎这才问道。 「哪一幅?」他先是一怔,才恍然大悟,「榜单旁边配的肖像吗?」 「嗯。」她点点头。 「不好意思,是在下所绘。」阮七解释道:「在下与公主相处有一段时日了,对公主的音容样貌甚是了解,本来想请个有名的画师主笔,可想来倒不若在下能捕捉公主的微妙神态,于是在下便献丑了。」 原来是他?! 她素知他有才华,却不知如此才情卓越。一笔一画勾勒得精巧不难,难得的是能将人物的神韵捕捉得惟妙惟肖。 他到底还有多少本领呢? 「公子把我写得那般好,却笔峰一转,说我不能宜室宜家,」雁双翎浅笑道:「如此,太子殿下见了,还敢接近我吗?」 她没发现,明明是埋怨,却说得像娇嗔。 「那是公主还不太知晓太子殿下的禀性,太子殿下倔强得很,向来喜欢做凡人不可为之事,我们越是说公主不可亲近,他就越是想亲近公主。」 「所以,公子就把我排在了榜末?」她倒没想过他还有这层顾虑。 「再者,太子殿下最有怜香惜玉之心。多少名门千金爱慕太子殿下,他偏偏对女伶情有独锺,可见他天生怜恤柔弱。公主去国孤苦,明明才貌兼美,能位居美人榜之首,却因为身分尴尬,屈居榜末。太子殿下若看了这份榜单,一定会更加怜惜公主,更想亲近公主。」 呵,这就是所谓的欲擒故纵吗? 她该说,他真的很狡猾,连她这样也算有些心计的人,还是常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正如在下所料,上午才发表了美人榜,下午庄中就收到了太子殿下的请柬,」阮七自信笑道:「太子殿下邀请公主您明日进宫一聚——单独一聚。」 是吗?他到现在才把此事告诉她,是想藉此解释为何把她排在榜末的缘由吧? 若是太子亲自邀请她入宫游玩,便与上次皇后做东不同。皇后的宾客是京中所有名门千金,而太子的宾客只有她一人。 明日她进了宫,会见了太子,那么消息自然会流传开来,她未来太子妃的地位便初步完成了,至少也能证明太子对她青睐有加,否则不会只邀请她一个。 偏偏,此刻她的心中并没有半分喜悦。 明明距离目标越来越近,几乎快要达成,她却没有半分喜悦,这说明了什么? 没错,她的目标已经变了。 从前,她只想着如何复国兴邦,可皇兄去世了,她的志向折翼了大半,虽思及侄儿,复仇的火焰尚在胸中燃烧,却已经有些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 她现在最最渴望的,是眼前的这个人。 「公子,你猜猜,今晚会有月虹吗?」她忽然道。 「若有月虹,便像是老天也在为公主贺喜呢。」他微笑,似乎完全没有明白她的心意。 若有月虹,她会对他道出一个秘密。 来之前,雁双翎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有月虹给她助力,就像是老天爷给她勇气,就算再丢脸、就算会失望而归,她也要说出她的秘密。 「公子,那些上榜的美人,你都与她们熟识吗?」她问道。 想了想,他点头,「算是熟识。有些也是托了关系,在静和庄中居住过一段时日,请庄中嬷嬷教导她们各类才艺。有些甚至是我打小认识的青梅竹马,她们就算不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也是世间罕见的绝代佳人了。」 雁双翎凝望着他的双眸,忽道:「可是公子待双翎却格外好,为什么?是因为可怜双翎吗?」 他的笑容微敛,彷佛终于感受到了她眸中的意味深长,他双唇轻抿,好一会儿方答道:「格外好?公主缘何觉得格外好?」 「比如,公子安排双翎住在贵妃娘娘的旧居,比如,公子带双翎来看月虹,又比如,公子安排双翎与太子巧遇,更在双翎生病之时,送来那些粥品……」她细细数来。 诸多片段随着她细数而在回忆中涌现,这才发觉他待她的关怀总是用心在细节,惟有琢磨品味,方能觉察。 她很确信,他待她是与别的女子不同的。 「在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他轻轻侧过眸去,像是在避开她的目光,「公主流离孤苦,不比一般名门千金有父母呵护关爱,在下自然要对公主照顾些。」 「那这美人榜上的画,都是公子所绘吗?」她指出关键。 「这个……」他噎住,一时间找不到话应答。 「只有我一人的画像是公子所绘,对吧?」雁双翎依旧凝视着他,「为何?因为公子觉得对我最为了解吗?这榜中美人,不是还有跟公子有青梅竹马之谊的吗?难道公子对她们不是更加了解吗?」 她的一连串逼问,逼得他无言以对,气氛一时凝滞。 月虹! 忽然,雁双翎看到瀑布上方有一抹七彩颜色照亮了夜空,那就像上苍给她的勇气,在这一刻,驱走了她所有的惶恐不安。 她说过,见到月虹,便会道出心中的秘密。 「公子,」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入宫了,我想待在庄子里,如你先前提议的,一辈子做静和庄的客人。」 闻言,他的身子明显僵住了,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叫他始料不及。 「为什么?」沉默良久,他开口问道:「公主为何要改变心意?」 「双翎只是觉得,跟公子在一起比跟太子在一起要快乐舒心得多……」她这话说得如此明显了,他还不明白吗? 依他的聪明,凡事只要说上半句,便全然明了了吧? 他若不懂,便是在装傻。 「为什么呢?」他笑了,口吻有些嘲讽,「公主甚至连在下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她看到他笑了,却是一种她先前没看过的、让她看了心底发凉的笑。 是啊,他说得没错,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她从没问过。 她只知道,他族中行七,自称阮七,而这阮七,不过一个代号而已。 她顿时发现,他对她知之甚详,然而她对他的了解,却如同面对大海深潭,她只能看到粼粼波光的清碧水面,但水深多少,其下还有些什么深奥之物,却全然不知。 所以,是她冒失了吗?是她自以为看透他、认定他对她也有意吗? 从小到大,她不曾像此刻这般傻,也不曾像此刻这般尴尬。 这个晚上,阮七没有响应她几乎像是告白的话,但其实没有响应不也是一种回应…… 怨只怨,阮七让她熟识了《牡丹亭》,害得她像杜丽娘一般,勾起儿女情长的心思。从前,她眼里只有复国兴邦之志,何来如此的凄婉幽怨? 母后从小就告诉她,做人不必太老实,太老实在宫中待不下去。但在他面前,她还是诚实了一回,鼓起勇气对他说了实话。 可惜,他的反应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实在不该在完全不了解他的情形下,对他说出真话。有些话一说出口,就像自己的衣衫顷刻间灰飞烟灭,再无遮羞之用——她在他面前,像赤裸裸一般。 说到底,她还是见识太少了,从小养在深宫之中,从没有哪个男人如此温柔待她,她也没见过几个清俊男子,所以,这般轻易就动了情。 她真该向从前父兄身旁那些恃宠而骄的妃子学一学,学学什么叫欲拒还迎,什么叫欲擒故纵,学学怎样降住一个男人。 偏生,她道行就是这么浅…… 御花园中风光明媚,可惜雁双翎心中有事,无心观赏。 「翎妹妹想什么呢?」斯寰平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按说,太子邀请她一同赏花,这是多么大的荣光,多少名门千金梦寐以求、曾经也是她朝思暮想的事,偏偏此刻,她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兴奋。 「双翎只是有些发怔。」她微笑,诚实答道。 「为何发怔?」斯寰平亦笑。 「双翎甚少与年轻男子单独赏花,所以有些发怔。」这个借口算是不错的理由吧?至少应该能敷衍过去,不让人怀疑。 斯寰平倒也没有往下追究,只道:「其实今天邀妹妹入宫,是想给妹妹介绍一个人。」 第十三章 「谁?」雁双翎有些意外。 「此人与我甚是亲密,我与他曾经约定,若有朝一日遇见心仪的女子,一定要让他知道。」斯寰平神秘道。 「看来太子十分看重此人。」雁双翎越发迷惑,「不知对方是何身分?」 「是我惟一的弟弟。」斯寰平道。 「哦,原来是长祁王殿下。」她曾听说过,现任沛帝只有二子,除了斯寰平之外,还有个长祁王斯宁宇。 说来,她现在才想到,长祁王斯宁宇是阮贵妃所生,所以也是阮家的后嗣,与阮七公子算是表兄弟了? 一忆及「阮七」这两个字,雁双翎便感觉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心绪如麻。 昨夜,两人尴尬地共乘一车回到庄中,彼此再无对谈。今天一早她便进宫来了,也不知他此刻在庄中是否惦记着她? 她与他那段轻松自在的友谊,是再也回不去了,毕竟知晓了她的心意,而他又没打算回应的状况下,也只能避嫌了。 「上次宫宴,怎么没见长祁王来?」雁双翎问道。 说到这,她顿时觉得奇怪,她在静和庄也住了些时日,怎么没见过长祁王这个儿子去探望阮贵妃? 不,或许是去探望过了,只是她这个外人未必知晓。 「我这个弟弟不喜宫中规矩,虽没成亲,但已早早在外置了府邸,」斯寰平边说边睨着她,眼神带着深意。「父皇知道他的性子,也由着他。」 雁双翎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因他的话感到困惑。 如果这长祁王已在宫外置宅,那么阮贵妃为何不跟自己的儿子住在一块儿?反而跟自己娘家的子侄住一起?难道是因为阮贵妃更怀念童年居所,而长祁王又不喜与阮家人同住,才会如此? 斯寰平继续带着神秘笑容道:「今日他便要进宫来了,正好让你们俩见一见,从今往后,你们俩都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了。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处得来。」 呵,这是认定了她是未来的太子妃了吗?可他为何不问问,此刻她是否还想当这个太子妃……好吧,不过也因着被拒绝了,她暂时尚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决定。 「对了,公主可自雅国带来了什么仆婢吗?」斯寰平忽然问道。 「是有几个。」她不解道:「太子为何如此问?」 因着当初只有她一人能住进静和庄,所以她让那些下人都还先待在驿馆。 他微笑解释,一副理所当然,「公主若与我订了亲,断不能再住静和庄了,按礼得迁入宫中偏殿居住,可是我国明令,外面的仆婢不得入宫,得为公主更换一批宫里自小调教的奴才才行。」 「不得入宫吗?可是上次董嬷嬷不就进宫来了?」不过他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了,好像除了陪她一起入宫的董嬷嬷之外,其它千金闺秀身边伺候的下人都是宫里的宫婢太监。 「哪一个董嬷嬷?」斯寰平问。 「便是静和庄的董嬷嬷啊。我看她对宫里的一切好像很熟悉,她说那是因为曾经进宫伺候过贵妃娘娘一阵子的关系。」雁双翎有些不服气的说:「说来,董嬷嬷本也是贵妃娘娘从娘家陪嫁进宫的仆婢吧?」 「哦,是那位董嬷嬷啊。」斯寰平忽然笑了,「她自然是可以的,她与公主带来的仆婢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娘家带来的吗? 「那位董嬷嬷原就是……」 斯寰平话未说完,只听太监通传道:「长祁王爷到——」 「一会儿再跟你说,」斯寰平满眼是笑地看着雁双翎,「不,兴许你见了我二弟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闻言,雁双翎按下心屮困惑,往太监通传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锦衣玉袍的男子沿着御花园的石径款款而来。 那男子有一张与斯寰平同样俊美的面庞,而且,那张面庞雁双翎无比熟悉。 有一刻,雁双翎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是心魔作祟出现的幻觉,但当对方越走越近,近到不可能错认,她才确定那不是幻觉。 阮七!来者居然是阮七?来者怎么会是阮七?! 她愣住,身子僵了好久,彷佛过了一世那么久,她才明白过来——阮七就是长祁王,就是斯寰平的弟弟,就是阮贵妃的儿子。 怪不得董嬷嬷可以随意进宫,因为她本就是宫里的人,怪不得阮贵妃会住在静和庄,因为那就是她儿子的府邸。 怪不得、怪不得…… 诸多疑问,随着他身分的曝光,一一得到了解答,包括他的名字——原来,他叫斯宁宇。 可是,他为什么要接替阮七公子编撰美人榜?为什么要瞒着天下人充当阮七公子?这一点,一时半刻无从解答。 但至少,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斯宁宇站在离她仅咫尺之遥的地方,依旧是那微笑自若的神态,然而,她却觉得这是另一个人。 容貌仍是他的容貌,却不像是她所熟悉、所以为的那个人,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 「公主很吃惊吧?」一旁的斯寰平笑道:「阮七就是我二皇弟,一直没告诉公主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能有什么原因?不会是他们两兄弟拿人当傻子耍着玩很有趣?还是这是他们国家皇族的无聊传统游戏? 雁双翎沉着脸,并不答话。 「二弟,公主像是生气了,你倒是解释解释啊。」斯寰平催促道。 斯宁宇终于开口,「其实一直想告知公主在下的身分,但前头的时机过了,后面倒也怕公主真的生气,所以便搁下了。」 有解释等于没解释,雁双翎听完更为恼怒。 她语气冷冷的说:「长祁王殿下这么说,我怎么承受得起,也怿我,没能打听清楚就上门打扰了这么久,怨不得殿下。」 现在想来,知道了他的身分后,两人就更不可能了吧? 假如他仅一介富贾,或许她还能留在他身畔,但现在知道了他的身分,知晓他打一开始便是为了他兄长打算,那表示他更不会再对她有别的心思了。 呵,说来他又何曾对她有过别的心思?都是她一厢情愿,傻得可怜。 听出她语气中的冷意,斯宁宇轻声道:「除了身分,我跟公主说的大多是真,我外祖父去世后,我真觉得美人榜可惜了,正好母妃闲居宫外,我不像皇兄忙于朝政,也是清闲得很,这才想到以阮七公子的名义编撰美人榜,想着可多促成世间几桩美满姻缘,算是功德一件。」 这话说得实在冠冕堂皇,但为何她开始觉得会编撰这美人榜也是另有筹谋?或许,只是她心有不满,多疑了。 斯寰平接续道:「正好我也老大不小了,父皇、母后又天天催问我的婚事,我知道二弟正着手编撰美人榜后,便请托二弟帮这忙,若真有世间罕见的佳人,一定得介绍给我相识,这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身为弟弟,深知皇兄的喜好,所以能依其好恶调教那些想上榜的女子,接着一一成为太子妃的候选。 所以她说,美人榜就像是他们兄弟玩的一个游戏,不,应该说是弟弟为哥哥物色美女的名册。 这样想来,还真是恶心。 「没料到,二弟便这般与翎妹妹相识了。」斯寰平继续道:「本来是该早早告知妹妹实情,却也怕惊着妹妹。说来京郊驿馆简陋,所以一直留翎妹妹在静和庄里小住,也是我二弟的一番苦心。」 呵,说是一番苦心,谁知道这兄弟俩私下是怎么在背后议论她的。 在笑话她吧?堂堂一国公主,竟低三下四、费尽心机的只为得到一个男人的青睐,这难道不是笑话? 太阳明晃晃的,雁双翎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一阵眩晕袭来,她顿时感到脚下几乎要支撑不住。 「我有些不太舒服,想回去休息了……」她低声道。 但是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回去?回哪儿去?静和庄吗?如今……她还有脸回静和庄吗? 斯寰平还算体贴,当即道:「翎妹妹的脸色是不太好,不如先在宫里歇息吧,也好找御医把脉看看。」 是啊,她如今宁可死皮赖脸地赖在宫里,也不愿再回静和庄,不愿再面对阮……不,斯宁宇了。 「那便打扰太子了。」雁双翎微微点头致意。 「来人,扶公主到东宫偏殿休息。」斯寰平另对身边太监交代,「禀报皇后,请她着人安排一处宫院,往后要请公主长住才是。」 「是。」太监连忙应下。 第十四章 雁双翎不再言语,强撑着身子,头也不回地随那太监往东宫偏殿走去,她只怕再多待一会儿,便会泄露心中情绪。 今日的阳光极好,但风中却有一股萧瑟的味道,想来是因为夏季再怎么悠长明媚,终究敌不过秋风的到来…… 【第六章】 雁双翎并不知道,在她走后,斯宁宇一直立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久久。 「怎么了,公主不太舒服,二弟你也不舒服吗?」斯寰平笑道。 「公主想来是在生气,」斯宁宇掸了掸衣袖,谈吐恢复平常,「我只担心她会怪罪于我。」 「生气难免,日子久了自然不会再介怀了,二弟不必担心。」 斯宁宇抬眸望向兄长。「公主的性子的确跟娉婷很像是吧。」 斯寰平颔首,「模样也有几分肖似,记得那日在戏园第一次见到她,吓了我一跳,像是又看到了娉婷……」 「这么说来,皇兄对这桩亲事颇满意了?」斯宁宇意有所指。 「放心。」斯寰平浅笑道:「答应过你的事,为兄绝不食言。」 「只怕皇后娘娘那一关不好过。」 「为兄自然有办法,你就放一百个心,等着送你母妃回宫吧。」 见斯寰平一脸笃定,斯宁宇便不好再追问什么,只道:「那好,弟弟我就在庄里等消息了。」 「只是……」斯寰平对着他忽然又笑,笑得别有深意,「皇弟你真舍得?」 「舍得什么?」斯宁宇一时不解,「虽然母妃回宫后,不能像现在这般与我日夜相处,但我进宫来探望,倒也没什么不便。」 「我指的可不是贵妃娘娘,」斯寰平嘴角轻挑,「从今往后,上原公主也要住进宫里来了,皇弟你真舍得?」 斯宁宇怔住,一如方才目送雁双翎的身影,身子僵了些,好一会儿不能回神。 半晌,他方才道:「皇兄说的是哪里话,让公主入住静和庄,为的就是与皇兄的姻缘,如今她与皇兄皆得偿所愿,弟弟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何来不舍?」 「正所谓日久生情,我还以为皇弟与上原公主之间至少会有些眷恋不舍。」嘴角一抿,斯寰平耸耸肩道:「想来是我多虑了。」 闻言,斯宁宇兀自大笑起来,「瞧皇兄说的,好像我没见过女人似的,别忘了,我可是专门编撰美人榜的阮七公子。」 斯寰平跟着笑了,轻拍他的肩道:「如此甚好。」 斯宁宇的肩轻震了一下,微微的,不被人所觉察。 怪只怪,他让雁双翎看多了《牡丹亭》,让她学会了如杜丽娘一般的儿女心思,害他似乎也跟着成为柳梦梅了。 他想,这只是一点日久相处的情愫,之后她入宫嫁给皇兄,两人不常见面后,一切都会淡忘了。 化作阮七公子后,他一般是不以真面目见世人,虽然时有名门千金因有求于他而上静和庄拜访,他也只派庄中嬷嬷去招呼,会见雁双翎,缘起于一桩往事。 大概两年前,父皇派他出使雅国,那时候雅帝仍然健在,亲自设宴款待他,而他就是在雅国皇宫的御花园里,远远的,看到了雁双翎。 当时他第一个感觉,便是这个公主生得好面善,彷佛在哪里见过。 后来他忆起,雁双翎的神韵像极了他皇兄故去的情人娉婷。虽然对娉婷他也不是很熟悉,但就是觉得两人的眉眼神态有几分肖似。 说一个公主像一个伶人,是大不敬吧?他当年强抑制了自己这不敬的心思,一转眼,也忘了。 直到雅国发生变故,雁双翎前来求助董嬷嬷,当董嬷嬷向他回报后,他才想起或许可以把雁双翎介绍给皇兄。 一则,上原公主虽然流离失所,但毕竟是公主之尊,与皇兄甚是般配。二则,自从娉婷去世后,皇兄一直不近女色,指不定这与娉婷肖似的女子能入皇兄的眼。 所以,他帮了雁双翎,格外照顾她,暗自把她打造成娉婷转世一般,让皇兄一见到她,便喜欢上她。 当然,这也是帮了他自己。 曾经,皇兄因思念娉婷而买醉,醉酒时向他许诺过,若他能觅得肖似娉婷的女子介绍给皇兄,皇兄便可答应他的任何条件。 虽是醉话,可酒醒之后,皇兄并没有反悔,兴许那时皇兄是认定了这世间再也没有可与娉婷媲美之人。 但雁双翎出现了,尤其经过他的打造,神韵更肖似娉婷了,而皇兄也对雁双翎一见钟情,所以,这桩交易成功了。 呵,交易?他实在不想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他跟雁双翎相处的这段日子,可是,这却也是最最恰当的词。 他和她之间,本就是交易,也最好真的只是交易,免得他往后还有像此刻这般,有些失了态、丢了魂、疼了心……的时候。 「二弟、二弟!」斯寰平皴着眉唤他,「我看你脸色的确不太好,别是染了风寒才好。」 「皇兄多虑了,弟弟只是在想……」他清了清嗓子,笑道:「皇兄与皇后娘娘虽不是亲生母子,但这些年得皇后娘娘养育,感情自然也很深厚。别为了迎我母妃回宫一事,得罪了皇后娘娘,坏了你们母子的情分。」 「这个皇弟就不必担忧了,」斯寰平不以为意道:「按理,父皇认识贵妃在先,若非我母后的娘家势大,贵妃当年便做上皇后了,如今怎么着也不能驱贵妃出宫,倒是容易惹来闲话。再者父皇与贵妃素来情深,这段日子以来也极为思念贵妃,这时由我出面提议迎贵妃回宫,父皇肯定赞成,倒给彼此找了台阶,至于我母后那边,只要我慢慢劝和,终究会没事的。」 但愿如此,一切都能够顺利。 只是,斯宁宇心中依旧隐隐担忧着,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若是说说就能解决,母妃早就能回宫了,但如今他能请托的也只有皇兄了。 他这一生最最盼望的,就是母妃能与父皇团聚,不必在静和庄中孤老。为着这个,他什么事都能做,什么事都做得出——哪怕奸滑使诈、辜负感情…… 皇后特地安排了一处宫院供雁双翎居住,斯寰平亦派了几名亲近的宫婢给她使唤。一切安顿下来之后,雁双翎却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她的愿望终于达成了,可为何如此沮丧?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静和庄来,思绪不由自主的飞回那座开满凌霄花的庭院,然后想起夏日的阳光。 秋风起了,凌霄花也快凋零光了吧?一忆及那满墙如小金橙的花儿不复存在,她便难抑悲凉。 可惜贵妃娘娘不住在宫里,否则斯宁宇会时常进宫来请安吧,那再怎么样也能与他碰碰面。 现在,是想与他见一面也难了。 宫婢来报,「公主,皇后娘娘请公主梳洗打扮一下,午后去泉隐寺进香。」 「进香?」今天并非初一十五,她也并非虔诚礼佛之人,皇后为何突然会有此提议? 「公主有所不知,太子殿下会一同前往。」宫婢笑道。 「是有什么说法吗?」比如未婚夫妇得一同烧香祈福之类的? 「其实啊,是为了长祁王殿下。」宫婢道。 为了他? 雁双翎身子一震,接着精神稍微振奋了些,却得故作镇定,侧眸道:「缘何是为了长祁王?」 「长祁王爷不是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吗?」这宫婢是斯寰平从他宫里拨过来的,似乎懂得许多,「太子殿下一心想替弟弟张罗一门婚事,皇后娘娘提议了张丞相的千金。这不,张丞相的千金才登了美人榜夺得魁首,太子殿下也认为配给长祁王再合适不过。」 不错,魁首是张丞相的千金。后来那份美人榜她也细细的看过一遍了,张相千金似乎在各方面都十分出众,的确宜室宜家。 斯宁宇应该对张相千金也有诸多好感吧?否则不会力荐到榜首。 宫婢继续道:「今日下午,长祁王爷和张相千金会一同到寺里进香。其实皇后娘娘就是觉得宫里太拘束,说让年轻人一起到郊外游玩,可多增进感情。」 她听明白了,其实是让她去作陪的。毕竟有她这个未来嫂子,还有太子那个当大哥的在场,斯宁宇与张小姐不至于都没话说,气氛也热络些。 呵,她从小到大还未曾为人作嫁,如今,竟要去撮合别的女人给自己最最在意的男子,心底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涩。 第十五章 「听闻太子殿下与张相千金是青梅竹马,怎么张小姐却跟长祁王不熟?」雁双翎故作淡定,轻声问道。 「张相与皇后娘娘家里走得近些,贵妃娘娘那边自然疏远些,」宫婢小心回答,「不熟也是有的。」 那么,张小姐是否知道长祁王就是阮七公子?张小姐也曾在静和庄住过一段时间,是否与斯宁宇碰过面? 算了,她不用着急,不说时她便可以亲自去问问本人了。 雁双翎当即道:「替我梳妆吧,别耽误了。」 当下一番打扮梳洗,雁双翎特意挑了一件色泽光鲜的衣裳,细细描绘好娥眉红唇,方才出门。 泉隐寺位于皇都郊区,这个季节枫叶刚刚染红,长风吹走了云彩,只剩一片湛蓝如镜的天空,正是沛国最最美丽的时候。 雁双翎步入寺中,住持亲自迎她到禅房喝茶,斯寰平与斯宁宇都还没有到,出乎意料的,张丞相的千金张紫晗却已早早坐在那里。 「给公主请安。」张紫晗起身,微笑施礼道。 雁双翎连忙道:「张小姐不必多礼,快请坐吧。」 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般面对面看到张紫晗,从前在静和庄虽然听过张紫哈练曲,却也只是闻声不见人。 事实证明,能登上美人榜魁首,张紫晗自然是容貌气度皆出众的出挑人物,难得的是张紫晗给人一股甜美亲切之感,轻轻一笑,便觉笑颜像蔷薇般绽放。 「说来,臣女曾经见过公主呢。」张紫晗忽然道。 雁双翎一怔,「哦,什么时候?」 张紫晗直言道:「在静和庄的时候,不过只远远见过公主一眼。」 对方知道她入住过静和庄?那么关于「阮七公子」,张紫晗又知道多少? 张紫晗又道:「长祁王将臣女荐上美人榜榜首,臣女亦十分吃惊,在臣女心中,公主才是真正的状元。」 「这么说张小姐也知道长祁王便是阮七公子了?」雁双翎清了清嗓子,涩笑道:「我还以为这是一个秘密呢。」 「这的确是个秘密,臣女也是仗着家父才知晓的,」张紫晗是个说话十分坦率的女子,「连长祁王自己都不知道臣女知晓他身分了。」 「是吗……」雁双翎心下的涩意稍减。 其实想来也挺可笑,不过是多一个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她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要不高兴,也该是斯宁宇不高兴才是。 张紫晗以为她的不悦来自于自己占了榜首,连忙解释,「公主不必介意臣女,都说臣女与太子殿下从小相识,去静和庄央求阮七公子来登上美人榜,是为了当上未来的太子妃,其实臣女从来没有过这个心思。」 「你这是哪里话,我可从来没有介意……」话未竟,雁双翎忽然觉得她那番话听来颇奇怪,她若不是为了当上太子妃,那么又何必去静和庄? 「臣女从小仰慕的便是长祁王。」张紫晗毫不扭捏的道:「当初从父亲那里偶然听闻阮七公子便是长祁王的事,臣女便用美人榜当借口,入住了静和庄,其实是想接近王爷。」 什么?她……是为了斯宁宇?! 说到这,张紫晗笑逐颜开,「这下可好了,公主成为了未来的太子妃,皇后娘娘也有意撮合臣女与长祁王,所以公主可千万别误会了臣女与太子殿下啊。」 呵,这个误会倒不如成真,她宁可眼前这美貌女子所钟情的是斯寰平。 「难怪张小姐早早便来了,原来是为了长祁王。」雁双翎强展笑颜。 「公主您说,王爷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吧?」张紫晗满脸天真地道:「要不然他也不会把我推上美人榜榜首不是吗?」 「这是自然。」话说着,雁双翎心中越发不是滋味,「长祁王肯定是对你欣赏有加的。」 「说到这,公主怎么没有与太子殿下一道来?还以为你们会一同从宫中乘车出来。」她疑惑道。 「太子殿下兴许有事。」其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让宫婢领头,乘了车便出来了。说来是很奇怪,她们两个女的都到了,那两个大男人怎么这样慢吞吞的? 「公主将来成为了长祁王的嫂子,可要在王爷面前替臣女说说好话啊,」张紫晗笑道:「臣女与太子殿下自幼相识,若公主有什么关于太子的事情想知道,也大可问臣女。」 呵,这是要与她结盟吗?假如她依旧是那个一心一意想当太子妃的雁双翎,她的确愿意跟她结盟,可现在她初衷已变,早没了那份心思。 「启禀公主——」说话间,宫婢忽然疾步进来,满脸难色地道:「太子殿下与长祁王有事耽误了,今日怕是来不了,皇后娘娘吩咐奴婢们接公主回宫。」 「什么?来不了了?」张紫晗率先吃惊地叫起来。 雁双翎亦是满脸诧异,只觉得一头雾水。 好端端的,把她们两个女子唤到这寺中,结果那两个大男人自己却不来了?这算什么事? 「莫非是长祁王不想见臣女?」张紫晗顿时泄了气,「公主,怕是王爷不喜欢臣女吧,倒是拖累了您。」 「怎么会呢?」雁双翎心神稍定,劝慰道:「或许是真有急事。」 「张小姐别多心,的确是有急事。」那宫婢是太子亲信,与张紫哈自然也熟悉,「真的与小姐无关。」 「朝中要事?」张紫晗依旧一脸失落,低声道:「我知道,我父亲与皇后娘娘走得近,长祁王怕是要防着我的。」 宫婢继续劝道:「张小姐这是多虑了,王爷是个明理的人,上一辈的事,哪里会迁怒于小姐?」 「那你说说,太子与王爷为何不来?到底有何急事?」急了,张紫晗坚持要问出原因。 「这个……」宫婢吞吞吐吐,但因着与张紫晗相熟,犹豫后倒也不忍隐瞒,「实话告诉您吧,是为了迎贵妃娘娘回宫之事,因着太子殿下亲自去恳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大怒,说咱殿下胳膊肘往外拐,这会儿子,长祁王也进了宫去劝和呢。」 「原来是为了此事。」张紫晗终于明了,倒也松了口气,只道:「皇后娘娘自然是不会答应的,太子殿下何必去碰一鼻子灰?」 「太子殿下自然是为了王爷,」宫婢看了雁双翎一眼,才道:「此番太子殿下能与上原公主邂逅良缘,长祁王算是媒人了,太子殿下便是为了感激长祁王才如此。」 因为她吗?因为这段缘分,所以…… 啊!她想起来了!这本就是斯宁宇会这般助她的起因,她差点忘了,当时还允诺若此事可成,她便要想办法让贵妃娘娘能回宫。 是了,这是一桩交易,他们兄弟之间的交易,早一开始即便她不这么说,那太子殿下也会这么做,因为太子殿下收了礼,而她便是那礼物。 虽知晓自己成了交易的一部分,但说来她并不怪斯宁宇,相反的,他的一片孝心倒是叫她感动。如果是她,为了自己的母亲,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吧? 其实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为了母亲而替兄长牵缘分,她则是为了她故去的皇兄而来到沛国,他们只是都太爱家人了。 张紫晗叹了口气,「也不知该怎么帮帮王爷,若贵妃娘娘一日不能回宫,王爷便一日不会心悦。日后我得想想法子,劝父亲去帮帮王爷才是。」 是的,是该帮帮他,连张紫晗都想着要帮他,她就更加不能坐视不理了。 她知道,那是他最大的心愿。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这样的心愿?无论如何,她也要帮帮他,否则,她又如何说他是她的心上人。 凌霄花已谢,今年再无可能开花了,忽然感觉凌霄阁空荡荡的。斯宁宇缓缓迈进院门,胸中涌起一股失落。 他向来习惯了安静的生活,一直独来独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近日忽然觉得很寂寞,就像是小时候在宫里过年,看完大戏之后,各宫各院的人都散了,他站在戏台下,看着灯火渐渐阑珊,那种感觉。 奇怪了,竟是因为一个女子。 从小到大,他什么美人没见过,这些年代替外祖父编撰美人榜,那更是芬芳看尽,这次竟会因为一个女子感到落寞?! 雁双翎有什么好的?其实,并不比美人榜上其它佳丽好,可不知为何,她的一颦一笑就是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第十六章 或许,她真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他们俩相处的时间太长了些,所谓日久生情,这句话他从前只觉得好笑,现在倒是信了。 「殿下——」董嬷嬷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默默站在墙根底下。 这个时候董嬷嬷会来,可见是有什么要事禀报。 「母妃可用过晚膳了?」斯宁宇转身问道。 「贵妃娘娘已经用膳妥当,彷佛这几日心情甚佳,还多吃了一碗。」董嬷嬷猜测道:「娘娘大概是听闻了要接她回宫的消息了。」 「这件事尚未确定,暂时别让娘娘太过欢喜。」斯宁宇蹙眉道。 虽说皇兄同意帮他,可皇后那里要死要活的,皇兄似乎又有些犹豫了。他不希望母妃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太子殿下一言九鼎,肯定不会让殿下您失望的,更何况,还有上原公主会帮着咱们呢。」董嬷嬷道。 上原公主、上原公主……呵,为何听到她的名字,会让他怦然心跳? 「不过,」说到这,董嬷嬷面露忧心,「老奴方才听宫里人说,公主似乎是病了,殿下有空还是去探望探望才好,毕竟公主是帮得上咱们的人。」 「病了?」他身子一怔,「怎么就病了?」 「也说不清楚,听说是那日从泉隐寺回来后,公主便病了。原以为是染了风寒,可几帖药下去也不见效。」董嬷嬷道。 「这就奇怪了,按说宫中御医了得,什么病治不好?」斯宁宇越发担心起来。 「公主身子娇贵,按医理说,许是染了风寒。按民间迷信的说法,许是撞见了什么山神树魅未必可知。」董嬷嬷继续劝道:「总之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殿下还是要挑时间去探望才好。」 斯宁宇沉默半晌,忽地抬眸道:「好,现在就去!」 「什么?现在?」董嬷嬷诧异,「殿下,天色晚了,此刻宫门都关了。」 「不,去取入宫的金牌,我现在便去!」斯宁宇执意道。 他也不知是怎么了,胸口一阵冲动,非要今晚就见到她不可,彷佛若迟一步,便再也见不到似的。 记忆中他甚少有这样冲动的时候,他一向那般气定神闲、镇定自若,也只有当年皇后欺负母妃时,他曾经如此冲动地闯进皇后中宫大闹过一场。 如今,他这是怎么了? 当下,备了马,携了金牌,斯宁宇直奔入宫,且连一般不允许男子靠近的后宫,也以身分硬闯了进去,迅速来到上原公主居住的宫所。 出乎意料的,太子居然也在这里。 这么晚了,皇兄还在这里?虽然皇兄和公主也算是未婚夫妻,但毕竟还没正式召告天下,总也有些不妥吧? 斯宁宇心中咯噔了一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酸酸涩涩的,但他只能强压下去,上前给斯寰平请了安。 「二弟,你怎么来了?」斯寰平见了他,错愕地起身道。 「听闻公主欠安,特意前来探望。」斯宁宇低头答。 他一时冲动,却忘了编好圆满的理由,幸好,皇兄并未过多追问。 斯寰平只道:「你来得正好,翎妹妹也不知是怎么了,喝了好些药都不见好,御医们都说这病古怪。」 闻言,斯宁宇屏住呼吸,上前一步,往内室床铺看了一眼。 雁双翎正和衣躺着,脸色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难看,只是感觉有些乏力似的。 她也看到他了,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后微微笑了。 「殿下亲自来探望,双翎心中感激。」她说道。 斯宁宇忽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与她距离这么近,却像隔着一条茫茫的大河,他们只能遥遥相望,脉脉不得语。 生平第一次,他有一种无力感。 从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就算母妃多年不得回宫,他也坚信凭着自己的能力,迟早能让母妃与父皇团聚。可这次为了一个女子,他真的感到手足无措了。 「公主到底哪里不舒服?」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听说御医也瞧不明白?」 「也不知道,就是浑身懒懒的,头晕得很,」一顿,雁双翎才轻声道:「晚上时常作些古怪的梦。」 「什么怪梦?」一旁的斯寰平插话道。 雁双翎凝眉道:「老是觉得有一双小手在推我,我回头一看,却是个布做的娃娃,周身插满了针。」 「这么古怪啊,」斯寰平抬头看向斯宁宇,急问:「二弟,你知道的典故多些,周公解梦之中,可有类似的情状?」 「这个……」斯宁宇迟疑,「倒像是厌胜之术。」 所谓厌胜之术,是指将他人的生辰八字、毛发、指甲皮肤等藏入人偶之中,以针刺或者鲜血涂污,意图使被诅咒的人生病或者死亡。 其实,斯宁宇只是随口一说。厌胜之术在沛国已被禁止多年,多听闻,未曾见。何况雁双翎刚到沛国不久,应该不至于会招来什么仇敌,让对方以如此恶毒的法子来害她。 斯寰平却立刻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像。来人,四下仔细搜搜,看有无可疑之物!」 「殿下莫急,」雁双翎支起身子,劝道:「我初来乍到,怎么会招来如此巫咒?想是那天到寺里上香,冲撞了什么山神也未必可知。」 斯寰平皱眉,「宫里人心复杂,不得不防,还是搜搜为好。」 「公主,还是让人搜一搜吧,」斯宁宇亦帮腔,「虽然此术在我沛国禁止多年,但世事难料,多个心眼总不是坏事。」 其实,他不信鬼神,更不信此等法术真能祸害人命,可是,方才雁双翎眼中一闪而逝的一丝神情,让他觉得还是搜一搜比较好。 那丝神情很快消逝,不易被人觉察,若不是他与她曾经朝夕相处,也不会发现。 那是一丝带着狡黠的神情,得偿了什么所愿,颇有些兴奋似的。 难道她在装病? 她装病又故意编出那个古怪的梦,引人往厌胜之术上去猜测——她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不过他是不会揭穿她的,反而会配着她,演她想演的戏。 因为,他说过会帮她——在她正式成为太子妃之前,无论如何,他都会帮她。 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这般了解她,单一个细微的眼神,就能明了她的意图。 他从来没有如此了解过任何一个女孩,或许,从前他对任何一个女孩也都没有像对雁双翎这般在意。 【第七章】 佛堂里静静的没有声音。这个时候,通常是母妃诵经的时候,但此刻却没有声音。 斯宁宇推开门,看到阮贵妃正坐在灯下。看样子,是特意在等他。 「听说宫里出了事?」阮贵妃直问道。 「上原公主病了,儿臣特意去了一趟。」斯宁宇颔首答。 「现在可好了?」阮贵妃关切地问。 「御医们也没瞧出什么病因,后来……」斯宁宇思忖着该如何回答,「皇兄派人在寝殿里四下搜了搜,最后竟在公主的床底下搜出一个人偶来。」 阮贵妃大为惊愕。「这是厌胜之术?!」 「人偶肚子里缝着公主的生辰八字,头上、背上皆扎了银针,看来的确是厌胜之术。」斯宁宇答道。 「这可怪了……」阮贵妃愣怔片刻,不解道:「按说公主初来乍到,是谁要害她性命?」 「大概是觊觎太子妃宝位的什么人吧。」斯宁宇低下头,目光有些闪烁,「此事还有待彻查,公主已经无恙了。」 「不对,」阮贵妃摇了摇头,「什么厌胜之术,不过迷信罢了,当年宫里多少嫔妃想用这法子治我,我也没有着道,怎么公主会忽然卧病不起?」 「母妃八字硬,公主身子弱,自是不同。」斯宁宇越发垂下眉去,「总之,此事皇兄会查办的,母妃不必担心了,这几日收拾妥当,等着父皇接您回宫吧。」 「回宫?」阮贵妃眸一凝,「你父皇几时说过要接我回宫了?」 「儿臣以为母妃已经知道了,」斯宁宇倒诧异起来,「听董嬷嬷说,母妃近日心情甚佳,儿臣本以为……」 「我心情甚佳,是因为……」阮贵妃顿了顿,转了话锋,「还是先说说上原公主的病吧,到底是什么人想害她?」 「那做人偶的布料是西南进贡的,宫里仅有一匹,全都存在皇后娘娘那里了。」斯宁宇答道。 「是她?」阮贵妃更是愕然,「是她要害公主?为什么?公主就算不是她未来的儿媳,也是她远房的外甥女啊!」 第十七章 「或许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吧,若结了这门亲,就得派兵对付雅国的乱党,天下多少女子争相要嫁给皇兄,何必冒这个险呢。」 「这看上去倒像是那女人做法,不过……」阮贵妃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做得也太明显了,拿一块只有自己宫里有的布料去做人偶,不怕让人怀疑?」 斯宁宇摇了摇头道:「这个儿臣也想不明白,总之皇兄还在彻查,儿臣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皇兄已经说了,一定会助母妃您回宫,还请母妃趁早做好准备。」 「你大哥是答应过你什么吧?」阮贵妃抬眸瞧着自家儿子。 「什么?」斯宁宇微笑着装不明白。 「这些年,你替你大哥物色过不少美人,可他都不满意,现下终于寻着了这上原公主,想必是很合你大哥的心意,所以他才会答应帮忙的,对吗?」阮贵妃似把一切都看得通透。 「大哥只是谢我这个媒人而已,瞧母妃说得,好像儿臣是拉皮条的似的。」斯宁宇的笑容不由得转涩。 「你若跟上原公主没有情分,那还算是媒人。可眼睁睁把自己喜欢的女子送到别人之手,只为换为娘回宫,那我宁可永远不回去。」阮贵妃正色道。 「母妃……」斯宁宇喉间不由得发颤,「您在说什么呢,儿臣听不明白。」 「你是我儿子,我能不了解?」阮贵妃直言道「自从上原公主住进咱们这儿之后,你在她身上用了多少心?她走了之后,你的心又收回了多少?」 「儿臣用心,是为了帮助公主,也是为了皇兄……」他脸色有些苍白,生平第一次被戳穿了谎言,他有些无法应对。 「只怕是你用心过多,倒把自己搭了进去。」阮贵妃淡笑,「真是个傻儿子!连董嬷嬷都看出来了,你还想瞒着谁?」 斯宁宇从没想过,自己会有瞒不住的一天。从小在皇宫中长大,已经习惯了用面无表情来隐藏心事,可是这一次,却没有顺利过关。 原来,天底下的秘密迟早都会漏馅的,就像风吹过花会落,水流过会荡起波纹,尤其事关情愫。 可事到如今才惊觉情意,他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见他不说话,阮贵妃慈爱道:「宇儿,你若不喜欢上原公主,就当为娘是胡乱猜测,可你若是真对她动了心,就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儿臣……」斯宁宇抿了抿唇,「儿臣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送母妃回宫。」 「为娘在这静和庄住了这许多年了,回不回宫的,早已看淡了,」阮贵妃微笑道:「你不是说为娘最近心情特别好?知道是为什么吗?」 「难道不是听闻了大哥要助您回宫的消息?」 「是因为听董嬷嬷说,你对上原公主格外用心。」阮贵妃温柔道:「你啊,就是美人见得多了,所以谁也不稀罕。为娘总怕你继续这样下去,会耽误婚姻大事,幸好来了个上原公主。虽然你大哥也喜欢她,可凭着这些日子你们朝夕相处的情分,你在她心里肯定比你大哥重。为娘是女子,女子最知道女子。」 原来,是在为他欢喜。可惜,这恐怕要成为空欢喜了。 「母妃,您真的不想回宫吗?这些年您心心念念的,不就是回宫与父皇团聚吗?」斯宁宇低声道。 「回宫自然是能与你父皇团聚……」轻叹了口气,阮贵妃道:「可是女人有了孩子之后,自然是要为孩子多考虑些。为娘不希望你难过,那比为娘自己难过更加心疼。」 他有些明白,又有些不太明白。 母妃应该是在说谎吧?她盼着回宫盼了好些年,如今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就算她能甘愿,他这个当儿子的能忍心吗? 他不允许自己做个不孝子。 喜欢的姑娘,将来也许还能遇到,就像他当初见到雁双翎的时候,也不曾预料自己会喜欢上她。所以,他犯不着为了她,当一个不孝子。 可是、可是……已经如此说服自己了,心里为何还会隐隐作痛?那刺骨的痛,像刀割针扎般,如此难受。 想不到,宫里也有瀑布。 雁双翎昂着头,看着假山石上倾泄而出的水帘。虽然只是人工雕琢的景致,却也让她怔怔地看了半晌。 她又想起了静和庄,想到了月夜的彩虹,想到了那些在瀑布下发生的事情…… 事已至此,她决心当她的太子妃,把不该记得的全都忘掉,可人毕竟不是草木,很多事情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应该是在书斋处理庄务吧?他的心中一定很欢喜吧?贵妃就要回宫了。 他有想念过她吗?哪怕只有一点点……呵,一个于他仅只是交易一部分的人,又何必想念? 雁双翎吹了一会儿风,心下一阵怅然。她是偷偷从寝宫出来的,没有带随身伺候的宫婢,只想独自到处走走,散散心。可惜,越是散心,心越是烦。 远处传来脚步声,想必是巡逻的侍卫吧? 雁双翎不想惹麻烦,便侧身藏入树后,以免被人看到她深夜独自在御花园里闲逛,引起一些事端。 忽然,她听到有侍卫道—— 「殿下?殿下为何深夜在此?」 是太子斯寰平吗?是寻她来了? 雁双翎屏住呼吸,悄悄往声源处望去,不免吃了一惊,因为她看到了斯宁宇的身影。 没错,是他,并非她思念过甚产生的幻觉。 他,为何深夜入宫来了? 「父皇召我入宫议事,夜深了,便留我在宫里住上一晚。」只听,斯宁宇冷冷道:「怎么,不准吗?」 「不不不,」侍卫惶恐道:「只是殿下为何不带个随从?」 「夜色清朗,我想独自走走。」斯宁宇哼了一声,又问:「怎么,不准吗?」 「是是,殿下随兴。」侍卫不敢得罪,一整队人马连忙快步离去。 待到巡逻侍卫们的靴子声远了,斯宁宇仍没有离开,他怔怔地站在瀑布下,昂头望着夜空。 他怎么了?有心事吗?或者……看到了瀑布,涌起了与她同样的心事? 雁双翎本想一直藏在树后,可又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俩独自相处的机会,如果此刻错过了,下次相见,便不知何时了。 「殿下。」她缓缓踱出树影处,低声唤道。 斯宁宇的身形似微颤了一下,却没有回过头来,似乎以为是自己的听觉出错了。 「殿下。」雁双翎又唤了一声。 斯宁宇终于回过头来,月色下,他满脸惊讶,又透着一丝惊喜。 「公主?」他不敢确定地问:「是你吗?」 她真该感谢宫里的这一方水域,让他俩同时想到了过往,同时停下了脚步。彷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光了。 雁双翎微笑道:「真是奇怪,这宫里竟也有瀑布。」 他沉默,彷佛不知该说什么,过了片刻,方道:「是啊,这是从前父皇为我母妃建的,说是怕她想家。因为静和庄附近也有一道瀑布,公主是知道的。」 她知道,这一刻彷佛与他心意相近,她什么都能理解。 「公主的身子好些了吗?」斯宁宇忽然问道。 她像是忘了自己病过一场,不过忘了也是正常的,那原本就是一场戏。 「哦,」她敷衍道:「早已经无恙了。」 他抿了抿唇,犹豫地开口,「有一件事在下一直想问问公主,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殿下请说。」雁双翎有些诧异,不知他要问的是什么。 「关于那厌胜之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开门见山道。 雁双翎笑容微敛,没料到他会这样直接地问她,可她心下却又悄悄喜悦着,因为看穿她的人是他。 既然看穿了,就应该懂得她的用心。 「我那日听张丞相的千金说,因为贵妃娘娘回宫之事,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起了争执。」顿了一下,雁双翎徐徐道:「太子殿下虽非皇后亲生,可毕竟有母子情分在,虽然答应了要助贵妃娘娘回宫,只怕皇后这一闹,必然会有变数。」 「所以……」斯宁宇眉一凝,「真的是公主……」 雁双翎点了点头,「皇后若犯了什么错,太子就不会再向着她了,就算太子心知不是皇后所为,却能成为太子牵制皇后的借口。」 那西南进贡给沛国的布料,曾经,雅国宫里也有几匹,父皇全给了她做衣服。 第十八章 从雅国出逃时,她正好带了一条用那布料做的裙子,如今派上用场,做成了布偶。 她和皇后虽是远亲,却从无情分可言,皇后估计也没把她当成亲戚,所以,她不必对皇后手下留情。 「双翎说过,一定会帮助殿下您达成心愿的。」话落,她抬眸,恢复笑颜,看着眼前的男子,笃定道:「双翎绝不食言。」 只是,当初的心境已经变了。当初这是一桩交易,鱼帮水水帮鱼,如今是她心甘情愿,哪怕得不偿失,亦在所不惜。 「公主你……」斯宁宇的声音有些发涩,一切如他所料,可是当他亲耳听到她道出这一切时,他顿时觉得五味杂陈,胸口有什么在翻涌着。 她的心意,他何尝不明白,她这般做法有多危险,他何尝不知。 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喜欢自己,可是万万没料到,她用情比他以为的要深得多,叫他不得不悸动。 压下涩味,他道:「公主可还记得,我说过若我能助公主成为太子妃,公主要答应替我办一件事。」 她当然记得,那日在紫薇花林中,他们说过的话,说好有交换条件。 「替殿下达成心愿,就是这件事吧?」雁双翎一脸理所当然的道。 他摇头,因为她误会了。 打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因为她肖似皇兄逝去的恋人,所以他相中了她。他所谓的条件,只是希望她安安分分待在皇兄身边而已,不要给他添什么乱子,至于母妃一事,自有皇兄操心,她自以为是的聪明,兴许会帮了他的倒忙。 「难道不是吗?」雁双翎诧异,不解他的反应。 他该怎么对她开口?看着她一心为着自己,看着她满怀期待能让他欢喜的模样,他实在无法那般残忍。 「公主……」 思忖间,忽然水声大作,散珠一般的水花从天空中喷落下来,洒了两人满头满脸。 斯宁宇眼捷手快,一把将雁双翎搅入怀中,扬起宽大的衣袖,护在她的头上。 瞬间,他全身湿漉漉了。 「下雨了?」雁双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昂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他。 「大概是水闸的缘故,」斯宁宇解释道:「每晚这个时候,宫里的水闸都要开关一轮,更换新水。这瀑布受了力,水花自然就大了些。」 「原来如此……」她惊魂稍定,这下意识到,自己被他拥在了怀里。 心知该避嫌,她却像定住了一般,不愿挪动步子。 好不容易,能与他这般亲近,仅只有咫尺之遥,且月朗星稀、四下无人,她实在不想离开他的怀抱。 他的身子好暖好暖,呼吸很近很近,她怦然心动,双颊飞起一抹嫣红。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唇。那些通俗小说里所写的唇齿相依,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的唇看起来这般柔软,竟有淡淡明亮的红色,就像一块可以随时嗑咬的糕点,勾引着她垂涎欲滴。 呵,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好害羞,简直不像她自己了。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站着,就算满天星斗都落下来,就算世界都终了,又如何? 他……跟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吧?否则,他为何也不移动步子?任由这般,轻轻的拥着她。 「公主……」他彷佛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我猜对了吗?」她依旧问:「那时候在紫薇花林中,殿下说的交换条件便是贵妃娘娘的事吗?」 她星眸璀璨,因为喜悦,彷佛世上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眸中,把他的神魂都定在了原处。 「是。」他轻声答,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 他说了谎。这个时候他只能说谎,因为他不想夺走她的喜悦,哪怕让她高兴片刻,就算只是片刻也好。 雁双翎一夜未眠,总是想着那一刻的情景。 想到与他离得那么近,简直就是倚在他的怀中了,她就脸红心热,彻夜难眠。 虽然,那只是短短的一刻钟不到,再说他们之间进退有度,没有逾越任何礼法,可她却像是做贼心虚一般,满心忐忑。 先前与斯寰平在园中赏花时,斯寰平也曾轻轻揽过她的肩,可是那感觉完全不同,面对斯寰平,她心如止水,没有任何骚动,可是对他……她却总是乱了方寸。 「公主这么早就起身了?」宫婢听见内室的声响,打起帘子,有些诧异。「奴婢这就去准备热水供公主洗漱。」 雁双翎点点头,却仍坐在床榻上发怔。 她知道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是谁,天下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嫁给不爱的男子,可事到如今,她没了退路。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她想往后退也得那人愿意接着她,而他愿意吗? 她不敢想,也不能再往下想。 「公主,」宫婢端着热水盆子踅回来,禀报道:「方才东宫伺候的太监来传话,说公主若起身了,便到东宫一聚,与太子殿下一起用早膳。」 「这么早?」雁双翎感到费解,「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想来是有要紧的事,可奴婢也不清楚。」宫婢答道。 斯寰平从没有这么早唤过她,从来不轻易打扰她,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昨晚她与斯宁宇在园中幽会时,被人瞧见了? 不不不,那不算是幽会,那只是巧遇,他们进退有度,没有逾越任何礼法…… 谁也不能以此对他们兴师问罪吧? 当下她无心多想,只匆匆梳洗完毕,往东宫而去。 一踏入东宫正殿,她心中便咯噔了一下,因为斯宁宇也坐在那里。 这么早,他也坐在那里……所以,真是昨晚的事被人瞧见了?所以,真是斯寰平兴师问罪来了? 雁双翎屏住呼吸,缓缓走过去,脚下轻颤,生怕露了怯意更显心虚。 斯寰平见了她,倒是笑颜如常,「翎妹妹来得正好,二弟也刚到,咱们仨人一共享早膳吧。」 雁双翎对斯寰平施了礼,抬眸看了斯宁宇一眼,只见他起了身,对自己打了一个揖。 就这样默默无语的打了一个揖,就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可是她知道,他什么都还清楚的记得。 「你们俩怎么这般生分?」斯寰平调侃道:「好歹也是在一起住过一阵子的人啊。」 雁双翎双颊微红,也不知斯寰平这是无心的玩笑,还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斯宁宇淡淡道:「如今公主是未来的皇嫂,总得有些礼数要顾。」 「可情分毕竟不同,刻意生分,倒显得奇怪了。」斯寰平还是那般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这一大早的,王爷为何在宫里?」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跳如鼓,雁双翎莞尔岔开话题,「你们兄弟俩若有要事相谈,我不打扰为好。」 「的确有事,所以一大早把你们俩都唤来了。」斯寰平摆了摆手道:「还是先坐下,一边用膳,一边聊吧。」 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雁双翎猜不明白,也懒得去猜了,只依命坐下。斯宁宇坐在她的对面,无论如何,一抬头便可以看到他的容颜,还是让她的心稍微定了定。 「今日我特令御膳房做了些雅国的吃食,」斯寰平热络道:「翎妹妹尝尝,可还算正宗?」 一桌吃食中,雁双翎一眼便看到了那盘枣酿糕。 遥想当日在静和庄里,斯宁宇也让人给她做了这样点心,当时她万分欢喜,现在却别有一番涩味在心头。 「瞧翎妹妹这般盯着雅国的吃食,想来是真的想家了。」斯寰平忽然柔情道:「你我既已是未婚夫妻,那么妹妹的事便是我的事。如今雅国被贼头所窃,我亦不能坐视不理。所以昨日我与父皇相商此事,父皇已经同意派兵出征雅国,替翎妹妹讨回一个公道。」 什么?出征?! 雁双翎猛地抬头,难以置信。 斯寰平终于愿意替她复国了?沛帝也同意了?一切来得这般突然,来得这般轻易,倒是让她大为意外,如在梦里,迟迟难以相信。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声音,抖颤地说:「多谢殿下,难为殿下如此替我着想,双翎万分感激。」 「只是……」顿了一顿,斯寰平才又一脸为难的道:「这主帅的人选,却让父皇与我伤透脑筋,想了半日也没个结果。」 雁双翎一怔。「怎么……」 第十九章 「翎妹妹也知道,我邦与雅国一向和睦,我母后与妹妹的母后更是远亲,如今雅国虽被贼头所窃,但国号仍在,新皇是妹妹的侄儿,虽形同傀儡,但若我国贸然前去征讨,难免落人话柄。」 「殿下的意思是……」她越听越不明白。 这忙,到底是肯帮,还是不肯帮? 「虽说话柄什么的,我与父皇并不甚介意,可朝臣们大多反对。」叹了口气,斯宁平继续道:「这么一来,主帅的人选实在定不下来,若父皇强令哪位前去,或许朝臣们会议论说,因为我迷恋上原公主,为讨红颜一笑,不惜倾国倾城。我倒无所谓这些流言,但父皇那里实在是不好办。」 雁双翎咬了咬唇。「的确让殿下为难了。」 终究是空欢喜一场吗?一大早把她叫来,说了前面那一大篇好听的话,结论就是无法替她出兵?整她吗? 「但翎妹妹整日为了故郷忧心,我也实在不忍,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了,」斯寰平忽然转身对斯宁宇道:「二弟,可否委屈你?」 他说什么?这关斯宁宇什么事?雁双翎当下错愕。 雁双翎不懂,斯宁宇那般聪慧心细之人,只一句提示,便全然懂了。 「皇兄的意思是让我去当主帅,出兵讨伐雅国?」斯宁宇道。 「不错,」斯寰平颔首,「想来想去,也只有二弟你合适,加之你素来有谋略,也有武功底子,必能堪将领之任。」 什么?要派斯宁宇去吗?他一副书生模样,素来养尊处优的,懂得率兵打仗、沙场点兵吗? 雁双翎瞪大眼睛,久久不能镇定,错愕到了极点。 不,这是一个阴谋,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有什么阴谋。就算斯宁宇懂得率兵打仗,但他在军中素无历练,哪里能战胜老奸巨滑的呼兰拓?这不是白白让他去送死吗? 难道,斯寰平已经发现了她和斯宁宇的暧昧,所以故意把斯宁宇送到前线,想借刀杀人? 不不,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斯寰平也不像这么冷酷无情之人,应该不至于做出此等设陷杀亲之事。 「王爷久居静和庄,清闲惯了,哪里能为了我的事情惊烦王爷?」雁双翎一笑,缓和气氛,「还请太子殿下回复圣上,另觅主帅才好。」 「我也舍不得二弟去,可这不是没有办法吗?」斯寰平叹道。 「如此双翎宁愿不复国,也不能欠下太子和王爷这么大的人情,」雁双翎正色道:「双翎只怕一世也还不清,还拖累了贵国……」 「我去!」斯宁宇却忽然打断她。 什么?他说了什么? 「公主,在下愿意去。」斯宁宇轻轻缓缓、一脸淡然的开口,「在下的确闲居得太久了,身为男儿不思为国效力,也是惭愧。如今有这个机会,一则为公主复国伐贼,二则让在下有份差事做,以免被人诟病贪逸享乐。」 「殿下……」雁双翎眸中涌起泪花,却只能强抑着不让它们落下。 她知道,这只是借口,他是为了她,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斯寰平忽然提议让他上战场,虽然不知其中用意,但若贸然推辞,还不知斯寰平会如何做。 而且现在一想,她方才太过冲动,说什么宁可不复国,也不愿他以身涉险—— 这话彷佛已经表明了他们之间的暧昧,所以他必须打断她,消除斯寰平的怀疑。 原来,他心里也是有她的,否则怎会愿意为她涉险?这不是儿戏,而是真真正正要上战场,他犯不着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损了自己的性命。 终于,她知道了,自己并非自作多情。这世上最最令人惊喜的事,莫过于你在意的人也在意着你。 可此刻,满腔却是复杂难言的滋味,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担忧。 走到这一步,实在进退维谷,她彷佛被绑缚了手脚,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第八章】 斯宁宇拔出宝剑,轻轻擦拭。 这把剑,还是当年过生辰的时候父皇赏的,可他从来没有用过。他一直以为杀人不必利器,有时谈笑间亦可让人灰飞烟灭。 想不到,最终他还是得用到它,为了一个女子,他所有过往的信念都变成了摆饰,然而,他并不后悔。 阮贵妃推开门,站在他的身后。 静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出声,「我的儿子就要上战场了,可我却觉得他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 「母妃此话怎讲?」斯宁宇微笑着,装着胡涂。 阮贵妃道:「他若真是为了保家卫国,上阵杀敌,那也无可厚非,可他却是为了一个女人。」 斯宁宇低下头,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其实为了一个女人也无可厚非,」说到这,阮贵妃叹了口气,「可他为的却是别人的女人。」 斯宁宇依旧不语,不,应该说他无言以对。 「我的儿子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没有勇气争取,让我凭什么相信他能打赢这场仗?」话锋一转,阮贵妃口吻戚然,「不如先把你的棺木备好,免得到时候收尸都来不及。」 斯宁宇倒笑了,「母妃这话说得真刻薄,还真舍得咒自己的儿子去死啊。」 没让他扯开话题,阮贵妃骂道:「又不是让你去跟兄长争皇位!不过一个女子怎么就不敢争了?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竟养出个懦夫!」 斯宁宇敛去了笑容,好半晌都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阮贵妃继续逼问,「你倒是说说,为娘已经明确表示不愿意再冋宫了,你为什么还是怕你大哥?明明是自己喜欢的女子,为什么要让给别人?还要替别人上战场?」 「母妃以为,是儿子懦弱?」斯宁宇忽然反问。 「难道不是吗?」 「儿子只是在想,应该怎样去爱一个女子。」他认真道。 「什么意思?」阮贵妃眉一凝,不解其意。 「母妃以为,儿子若真心爱上原公主,应该如何待她?」斯宁宇问道。 「把她从你大哥身边抢过来!」阮贵妃答得飞快,理所当然的样子。 「然后呢?」一顿,斯宁宇轻叹,「就算皇兄不追究,成全了我们。她也会一直因为复国之事而闷闷不乐,我难道能坐视不管?」 「宇儿,你的意思是……」阮贵妃仍不明白。 「儿子以为,喜欢一个女子,便要替她达成她的心愿,而公主目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复国。」斯宁宇语气坚定的道:「惟有替她完成这件大事,才有未来可言。如今父皇点头派兵出征雅国,大哥也极力促成此事,且由我任主帅,亲自替她夺回江山,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安排?」 「所以……你从没打算把她让给你大哥?」阮贵妃有些明白了。 「本来这些年见皇兄这般孤苦,我真的想为皇兄作媒,可是自从知道了她的心意,也明白自己的心情后,我的想法变了。」只是他向来足凡事都要周全计划好的人,没有几分把握绝不害了她。 「所以,你是打算跟她在一起的?」阮贵妃越听越是惊喜,「可是册封太子妃的大典马上就要举行了,到时候你想挽回也不能了啊!」 斯宁宇笑道:「如今要打仗了,跟雅国这一仗没打完,大典是不会举行的,一切都得等我回来,而待我凯旋之时,总有办法挽回。」 「什么办法?」阮贵妃惊喜之余,却又隐隐担忧,「恐怕到时候就没那么容易了……」 「终归会有法子的,母妃要相信儿子。」斯宁宇微笑。 虽然他现在没有想好全盘计划,但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她对自己的情愫不变,他总会想到万全之策。 而此刻,他的心思全在如何打赢这场仗上,他知道,惟有过了这一道坎,他和她才会有将来。 爱一个人,首先要满足她的心愿。男人之间的争强好胜并不会打动一个女人的心,所以,他并不急着把她从皇兄身边抢过来。 因为,他比皇兄更懂得爱一个人的方式。 大军已经启程,这会儿应该已到了沛雅两国的交界了吧? 也不知现在他如何了?大战在即,他是否胸有成竹?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从来只是富贵闲人的他,能否从容指挥千军万马?军中将士可会乖乖听命于他? 这几日,无数类似的疑问在雁双翎脑海中沉浮,挥之不散,让她心绪愁结,总是发怔。 第二十章 「公主,凤冠总算是打造好了,」宫婢捧上托盘,笑盈盈地道:「按沛国祖制,太子妃的凤冠虽不能与皇后、贵妃的相比,但太子殿下特意命人选了上好的南海明珠镶在凤尾处,远远看去,倒比皇后娘娘的那顶更加闪耀动人。」 雁双翎淡淡看了盘中金冠一眼,的确,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抵挡如此美丽的饰物,但她此刻心思不在这里,所以没有预期的感动。 宫婢又道:「一会儿大典的礼服也会送来,还请公主先试试,若不合身,通报尚服局再改一改。」 是的,她出阁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偏偏她完全没有一个新娘子该有的喜悦。她觉得,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太子殿下驾到——」忽然,太监通传道。 这几日,雁双翎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斯寰平,总觉得是他故意把斯宁宇送上战场,害斯宁宇置身险境。她心里多少有一点恨他,见了面还得假装欢喜,这让她也有一点恨自己。 「太子万安。」雁双翎垂眸上前施礼。 「出了件大事!」出乎意料,斯寰平紧锁双眉,步履匆匆,彷佛万分焦虑, 「收到消息,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翎妹妹,无论如何,得先告诉你。」 「怎么?」雁双翎心尖一紧,「什么事啊?可是……与战况有关?」 她日夜牵挂的,便是那个人的消息,哪怕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她坐立不安。上苍不会这般残忍,让她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吧? 斯寰平抿了抿唇,点头道:「二弟本已经率军到了沛雅两国的交界处,在江北大营扎营休憩调整,只等与副将商议好策略,便进攻雅国,万万没想到,雅国竟然派了一支轻骑,偷袭了江北大营,二弟他……他中了一箭。」 「什么?!」雁双翎惊叫出声,「王爷他、他如何了?」 还未开战,便遭遇暗算,上苍的确不打算厚待她,甚至连累她最最在意的人,让他也跟着晦气。 「说是没伤着要紧的地方,只是此事有蹊跷,大军入驻江北大营之事乃绝密,就连朝中都没几个大臣知道大军真正的动向,可为何雅国那边这么快便得悉了消息,如此准确地偷袭了我军,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殿下的意思是有细作?」雁双翎脸色苍白地点明。 斯寰平颔首,慎重道:「估计是的。」 「到底是什么人?」越想,雁双翎越发担忧,「如此一来,王爷他岂不是更加危险了?」 「父皇已经下旨命大军撤回了,二弟先行回来,今日便可抵都城,他伤势虽不致命,总要调理休息才好。」 「撤回?」雁双翎一怔。 她盼了好久,沛帝才肯点头派兵替她出征,这一役未战便撤回了? 但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她却松了一口气,心下还有些暗喜。无论如何,只要斯宁宇平安,她便心安。什么复国大志,与之相比都微不足道。 「翎妹妹心中可有失落?」斯寰平看着她的神情,误解了她的心情,「出征之事暂且搁一搁,待查出了细作,二弟也康复了,再行讨贼不迟。妹妹还请耐心等等。」 「王爷的平安最重要。」这句话,听似客气话,却是她最最真心的话。 不过这是她的秘密,是私藏在袖子暗袋的珍贵荷包,风吹动时,才隐约可见。 「启禀太子——」两人说话间,太监忽然来报,「长祁王已经回宫了,皇后娘娘特命收拾出清静的怡兰殿给王爷养病,太医院的御医们已一同前往怡兰殿看诊把脉。皇后娘娘请太子殿下去呢。」 「好,就这去。」斯寰平点头。 雁双翎连忙道:「殿下,双翎也想一并前往。」 「自然是要与妹妹一道去的。」斯寰平应和。 「公主——」这时门外的宫婢道:「尚服局的人来了,送来了大典用的礼服,还请公主试穿。」 闻言,斯寰平抬头看着她,「那翎妹妹就先试试礼服,我先去怡兰殿。」 雁双翎着急道:「礼服不忙着试,双翎现在就与太子一同前往。」 「尚服局的人既然来了,翎妹妹就先试试吧,」斯寰平劝道:「大婚在即,也多给他们一些改制的时间。」 雁双翎哪听得下这些,只觉得不亲眼瞧瞧不安心,便找了借口道:「双翎此时实在无心试衣,怎么说从前也承蒙王爷多加照顾,此次王爷又是为了双翎复国之事受了伤,双翎怎么还有心情试衣?」 她眼眶含泪,着急之情溢于言表,这一刻,斯寰平忽然沉默了,彷佛窥见了她的隐秘心思。 斯寰平重复道:「翎妹妹,大婚在即,应该多给尚服局一些时间为好,毕竟礼服的修改颇为繁琐,也别为难了他们做下人的。」 「不是说过了,要等长祁王出征凯旋之后,再定婚期吗?」她抿了抿唇,低语道:「如今一役未战,王爷又负伤回宫休养……双翎实在无心谈论婚嫁之事。」 「所以翎妹妹真是为着出征不利而苦恼,并非为了其它?」斯寰平意有所指,试探道。 她涩笑,敷衍道:「难道这不是如今最最令人苦恼之事吗?」 「妹妹的意思是……若不能复国,便不能完婚?」他再度试探她的意思。 呵,她能告诉他,压根跟复国无关,她其实是不想与他完婚吗?她对他从无情愫,不过是想藉用他的皇权、利用他的喜爱而已。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卑鄙,实在不愿再伤害眼前这个无辜的人,因此实话谎话都说不出门。 静了一会儿,她只说:「双翎现下只想先去探望王爷。」 她没有说谎,这个时候她一心一意的只想见到斯宁宇,但她也逃避了眼前的问题,不是她没有勇气,而是时至今日,她得为诸方考虑。 不过这时候她也发现,自己的力量如此微弱,想保全谁,想不伤害谁,其实,都由不得自己。 怡兰殿的清晨,天空刚刚吐白。这里是宫中最早能看见阳光的地方,然而,冬天的阳光却来得很迟,敛去了夏日的朝霞璀璨,只剩清清淡淡的颜色。 一个小宫婢托着刚用过的热水盆子绕过回廊,她见四下无人,便趁势将水倒在花园的泥地。 那水带有颜色,粉粉的,像是洗濯过了胭脂。 「大胆!」管事嬷嬷正好迎面走来,撞见此事,劈头盖脸便给了小宫婢一顿痛骂,「叫你偷懒!这水是能胡乱倒的吗?这满园都种了兰花,若给浇坏了可怎么好?你负责吗?」 「奴婢并非偷懒……」小宫婢吓得连忙跪下,「只是宫里的姊姊吩咐了,这水里染了胭脂,要不被人瞧见才好。」 管事嬷嬷变了脸色,「水里怎会有胭脂?今晨,你伺候了谁?」 「是……是上原公主。」小宫婢嗫嚅道。 「上原公主昨晚在我们怡兰殿里歇下的?!」管事嬷嬷更是一脸惊骇。 小宫婢诚实道:「为着王爷的伤,公主常来照顾,嬷嬷也是知道的。昨晚公主与王爷下棋,下得晚了,公主便在咱们殿里睡去了,今早姊姊们伺候公主梳洗后,便吩咐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 「这样大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管事嬷嬷愕然。 小宫婢又道:「王爷说会亲自同嬷嬷您讲的,只是事关公主声誉,姊姊们说,少些人知道为好。」 「明白了。」管事嬷嬷叹了一口气,「此事可千万别传到东宫那边去,听闻这些日子公主常来恰兰殿探望咱们王爷,太子那边有些不太高兴,若再有人乱嚼舌根,这宫里可不太平了。」 小宫婢唯唯诺诺,点头称是。管事嬷嬷领着她,依旧沿着回廊去了。 四下安静了片刻,忽然传来窸窣的声音,雁双翎与斯宁宇从院墙后踏步出来。 「这宫里的隔音似乎不太好,什么话都能偷听见。」雁双翎尴尬地笑了笑。 方才斯宁宇送她出来,恰巧来到这回廊附近,隔着院墙听到了小宫婢与管事嬷嬷的对话。她的脸不禁红了又红。 这些日子,她常到怡兰殿探望斯宁宇,亲顾他的伤势,跑得的确勤了些,也没太在意四周流言渐起。等到流言传到她的耳里时,她又的确不太在意了。 看着他的身子日渐好起来,这比什么都重要,她真的顾不得许多,再者说句真心话,她就是喜欢跟他待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 冬天来了,夜长了,天这样冷,但与他相对而坐,一道煮茶下棋听曲,彷佛时光过得那般快,一下飞逝。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光了,彷佛又回到了静和庄,回到那段与他独处的日子,就算这样的时光只如昙花一现,她也想尽量让它长一些,顾不得其它。 雁双翎道:「昨晚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没喝酒,倒像醉了似的,才与殿下下了一局棋,就昏昏沉沉起来。」 待她醒来,天色已明,她和衣躺在偏殿的床上,有宫婢在一旁守夜伺候。 她这才知道,原来昨夜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斯宁宇也没有叫醒她,只命人将她挪到了偏殿歇息。 她和他之间一向清清白白、进退有度的,可是这样一个夜晚,若传扬出去,倒是的确说不清了。 「公主很怕别人说闲话吗?」斯宁宇忽而问道。 只见他的眸子抬起来,深邃地看着她,一时间让她心尖一紧,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淡笑道:「清者自清,我倒无所谓。」 「若是真传到皇兄耳朵里,公主打算怎么办?」斯宁宇彷佛话中有话,进一步问道。 「太子殿下应该不会轻信这些谣言吧?」雁双翎抿了抿唇,突然有些紧张。 她紧张并非因为害怕太子知晓此事,而是眼前的他让她紧张——他有些奇怪,平时从没问过这类的话,今天是怎么了? 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她讲,不断给她暗示,想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却只让她更加不安。 「公主,有一件事你大概不曾知晓。」他平静道。 「什么?」雁双翎一脸疑惑。 「我中的那一箭,说是箭头上涂了毒。」他依旧镇静地道。 「什么?!」雁双翎吓了一大跳,双眼睁大,「怎么从没听御医说起?」 「我特意吩咐不让说的,不想引起宫中恐慌,也不想公主……太过担心。」 没听出他话说深意,她只焦急道:「涂的是什么毒啊?有没有大碍?」 「直至前日,御医才告诉我,说毒已经完全清除了,」他微笑道:「相信以后应该是无恙了。」 「吓了我一跳!」雁双翎舒缓一口气,才道:「你啊,要不就全然别告诉我好了,现在才说出来,故意唬我玩吗?」 回忆这些日子,原来他过得这般凶险,她还全然不知,只当他身体无碍,每日与他说说笑笑,烦他劳神与她对弈。 「余毒一日不清,我的性命也算是攥在阎王手里,有些话倒不敢对公主讲。」斯宁宇微笑着,眸中带着一丝深沉神色。 深沉却不凝重,反而蕴藏着片许暖意,像是晴天秋水之景,明明清澈,却又让她看不透其中深意。 「王爷到底想对我说什么?」雁双翎轻声问道。 「那日在沛雅两国交界处,我站在江北大营中,一条长河绕营而过,」一顿,斯宁宇凝望着她许久,才道:「忽然有冷箭自天空中朝我射来,我避之不及,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恐惧……」 「面对危难,害怕在所难免,王爷不必自责。」他是在对她坦言自己的懦弱吗?可她并不觉得那是懦弱,反而觉得是他对她太过信任,才会无话不谈。 他却道:「公主误会了,我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只不过在那生死攸关的一瞬,我看到了河岸边枯萎的紫薇花树。」 「什么?」她浑然不解。 「那一刻,原来人的脑子里可以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我当时想,怕是再看不到明年的紫薇花开了,若是能看到,一定要邀你到咱们那片紫薇花林中游玩。」 咱们?他是说……他和她吗?是她多想了吧…… 她涩笑道:「殿下如今痊愈了,看紫薇花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到时候,双翎陪您去便是。」 「到时候……」他语气顿了一顿,彷佛只过了片刻,却似一世这么久,「到时候公主以什么身分陪我去呢?到时候公主不是已经与皇兄完婚了?」 他这么一说,倒叫她愣住了。 是啊,现在才初冬而已,待到盛夏,还要好久好久,到时候她早为太子妃,还有什么借口可以陪他出宫游玩? 她忽然双眸发酸,泪水似乎开始凝结在睫。 她知道这是落泪的前兆,这段日子,她总是迎风流泪,不是眼晴出了什么毛病,而是她的心出了毛病。 「这段日子,我总是在想,假如身体里的余毒清了,假如性命再无碍了,我一定要问公主一句话——」 只闻他的声音越发低沉,彷佛醇酒,让她闻之已醉。 他续道:「到时候……紫薇花开的时候,公主可否……可否……」 可否什么?难道…… 这次她隐约猜出他要说什么,双颊已然通红,是惊喜也是不敢置信。 「殿下——殿下——」一个宫婢忽然从远处跑来,打断了他们俩。 那句话他就快说出来了,却被骤然打断了。 雁双翎退开一步,方才的迷醉似清醒了一大半,就像作了个短暂的梦一般,她都不太确定刚刚他说了什么。 斯宁宇忽地笑了,像是在笑时机抓不对,无奈又可叹。 「什么事?」他清了清嗓子,回身问那宫婢。 「皇后娘娘请殿下与公主到中宫一趟。」宫婢答道。 皇后找他们?莫非,昨夜她留宿怡兰殿的事已经传到皇后耳朵里了? 雁双翎担忧地看了斯宁宇一眼,却见他镇定自若,清风拂过,他一如平时展开自在笑容,她忽地觉得,就算真的被发现也不要紧,若是跟他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 【第九章】 两人偕同来到中宫,只感觉四下肃然,且不仅皇后在、太子斯寰平在,就连沛帝也在。 雁双翎隐隐觉得,似乎真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一向政务繁忙的沛帝是不会露面的。 「儿臣给父皇、母后、皇兄请安。」斯宁宇上前问安。 雁双翎亦跟在其后,施礼问了安,但气氛十分诡谲,众人明显对她的态度皆是冷冷的……或许真是因为她跟斯宁宇近日过于亲密,惹得几人不快了吧? 「今日让你们兄弟俩过来,正好你们父皇也在,」皇后打破沉默道:「为的是一件大事,本宫得告诉你们。」 斯宁宇看了看斯寰平,斯寰平亦一脸迷惑,看来也不知皇后葫芦里卖什么药。 「为着册立太子妃之事,本宫特意去信雅国,虽然雅国现在内乱,但本宫与雅国皇室也算远亲,于情于理,总得知会他们一声。」 雁双翎凝眉,只觉得皇后多此一举,用意不善。谁都知道如今雅国是呼兰拓主事,她那侄儿不过八、九岁年纪,哪里懂得这些? 皇后续道:「昨日得到了回信,一看之下,本宫着实吃了一惊,所以今早便把你们都叫来了。」 「母后,到底何事,还请直说了吧。」斯寰平笑着缓和气氛,「可是雅国那边不应允?那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反正两国开战在即,这礼数也顾不得许多了。」 皇后摇了摇头,忽然指着雁双翎道:「你们可知她是谁!」 众人面面相观,不知皇后何意。 斯寰平率先开口,「母后,您是在说笑吧,这是上原公主、双翎表妹啊!」 「不,她不是雁双翎!她,只是一个细作!」皇后厉声道。 细作?!雁双翎瞪大眼睛,难以相信自己所听所闻。皇后是疯了吗?居然说她是细作?! 斯寰平敛了笑容,急道:「母后,您若反对这门亲事,儿臣尚能理解,但您这样中伤翎妹妹,到底不妥当!」 皇后怒道:「哼,真正的上原公主雁双翎已经在流亡途中被乱军误杀,尸首在半个月前发现,只是我们与雅国相隔甚远,消息一直没有传到这里来。」 什么?!雁双翎越听越觉得荒唐,她好端端一个人在这里,皇后居然说她已经被乱军杀死了? 斯寰平与斯宁宇亦震惊万分,久久不能回神。 「所以,眼前这个女子只是细作!」皇后再次指着雁双翎道:「她并非真正的上原公主!」 「姨母,」雁双翎浅笑,清了清嗓子,镇定道:「究竟是什么人给姨母回的信?雅国大将军呼兰拓吗?他本就不希望我与沛国结亲,这一纸谎言造得荒唐,姨母怎就相信了?」 「儿臣从前出使过沛国,可是亲眼见过上原公主的。」斯宁宇紧接着出面维护,「皇后娘娘您更是公主的远亲,如此荒唐的污蔑,皇后娘娘也信了?」 第二十二章 「你见过?那是几年前了?」皇后依旧固执,「本宫虽是上原公主的远房亲戚,却从没见过她。这细作只是相貌与上原公主相似而已。」 斯寰平也上前帮腔,「母后这话越说越是奇了,就算眼前这位是细作,那又是哪里派来的细作?有何目的?总得有缘由。」 「四海列国,想让我朝不得安宁的,也不知有多少!」皇后冷哼一声,「此女自从来到沛国,一方面与长祁王走得近,一方面又极力想当上太子妃,在你们兄弟之间,不知生了多少事端。更可怕的是,她竟想燃起沛雅两国的战火!这不是细作所为,又是什么?」 这话听来,倒像有些道理。雁双翎自问,自从她来到沛国,的确没做什么益事,倒是成日里兴风作浪,特别是害得斯宁宇受了重伤——这点真让她自责不已。 「无论如何,只凭一纸书信便质疑公主的身分,这让儿臣怎么都不能信服。」 斯寰平转而对沛帝道:「还请父皇命人彻查此事!」 斯宁宇亦道:「呼兰拓既然派人偷袭了我江北大营,说明早对我朝有所戒备,他此时修书说公主是细作,其心可议,毕竟若公主与皇兄婚事不成,我朝便不会再派兵讨伐呼兰拓,他便得利了,是以还请父皇彻查。」 沛帝端坐着,细细听着,一直没有说话。 「就算要彻查,也该先把此女监禁起来。」皇后冷冷睨一眼雁双翎,「听闻昨夜她在怡兰殿待了一宿,这不摆明了是想挑起他们兄弟之间的不和吗?这不是红颜祸水、狐媚祸国,又是什么?」 斯寰平听了一怔,脸上随即闪过一丝难过之色,但很快的便强抑下去,只道:「二弟受伤后,翎妹妹感念二弟的恩情,常去探望,这个儿臣也是知道的。」 雁双翎顿时有些愧疚。说实话,她对斯寰平从来只有虚情假意,可这关键时刻,他却处处向着她,为她说话,甚至没有怀疑过她,原来……他是真的喜欢她。 她一直以为,他只把自己当成娉婷的替身,不过是一件摆设饰品罢了,原来,她倒是低估了他的为人禀性,他竟是如此善良宽厚之人。 曾经,她怀疑他为了一己之私,故意派斯宁宇上战场,不顾兄弟之情,如今看来,他也是迫不得已吧? 沛帝终于开口定夺,「朕会派人彻查此事,但查清之前,还请上原公主在宫中好生住着,不要四处走动才是。」 这是打算软禁她了? 雁双翎涩笑,轻轻地垂下眸去。这算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吧?她的确不该为了复国,便搅乱了另一个国家的太平,落到如此下场,也是活该。 雁双翎坐在窗前,只见园中侍卫守卫森严,宫婢齐站在游廊之上,木然无声。 她喝了一盏茶,独自跟自己下了一盘棋。 今日,是初冬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竟比夏天还透亮,可惜她哪里也不能去,被软禁在这屋子里。 不过这几天她倒清静许多,也想了许多,心中渐渐没有恐惧,只剩从容。 事情最坏的结果,不过当她是细作罢了,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就拿她这条命赔了罢了。 父皇死了,母后死了,大哥也死了,就只剩下她了,独留在世不过孤单,若说她还有什么不舍……那便是她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对他,倒是有些放不下。 忽然,她听见屋外有声音,好像有什么人来了—— 「长祁王殿下,您不能进去。」 是他?他来了? 雁双翎心尖一颤,下意识站了起来。 终究,他没有舍下她,她就知道,他会来看她的。 只听,斯宁宇对侍卫道:「你们人多,守卫也严,我一个人进去,还能把上原公主带走不成?今天卖了本王这个情面,明日若证明了公主的清白,本王也会还给你们情面,世事无绝对,你们好好想想。」 「那……」侍卫犹豫再三,终于答应,「还请王爷快些出来,别为难了小的们。」 「拿去喝酒。」斯宁宇掷出一个钱袋,领头的侍卫接了去,顺势便将门打开了。 门打开的时候,屋里的光线顿时又明亮了几许,彷佛许多萤火虫飞了进来,雁双翎亦觉得温暖了几许。 斯宁宇站在逆光处,周身散发出光晕,朦胧而俊逸。他一向这般俊朗如皎月,每次看到他,都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极了。 雁双翎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能这样见他一面,她便知足了。 好半晌,她微笑道:「看来我是把皇后娘娘给得罪了。」 她不希望此刻场面变得悲悲凄凄的,只想与他闲话家常,气氛轻松自若一些。 「谁让你上次冤枉她,叫她吃了个哑巴亏,皇后岂肯轻饶了你?」斯宁宇亦笑着道。 的确,让她当太子妃,皇后想来本就不太乐意,再加之上回厌胜之术的事,皇后心里一定明白是她在捣鬼,活该她被报复。 「王爷今日来探我,可带了什么东西给我?」她眨巴着大眼问。 「什么东西?」他一脸不解。 「来探监的,总得带些什么才好,比如好吃的好穿的。」雁双翎莞尔道:「王爷怎么空手而来?」 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在说笑。 很好,这个时候还懂得说笑,说明她心里并无恐慌,这便让他放心了。 「我只带了一句话来。」他认真道。 「什么话?」这回,换她怔住了。 「那日对公主的未竟之语。」他道。 那日?便是她留宿怡兰殿的那天清晨,所以他要把话说完了吗? 「王爷请说。」她心下有些紧张,一如那日的心情。 清了清嗓子,他缓缓道:「养伤的那段日子,我总是在想,假如身体里的余毒清了,假如性命再无碍了,我一定要问公主一句话——等到紫薇花开的时候,公主可否愿意与我共赏?」 心理想大喊愿意,但她只能低下头,轻声道:「如今我身陷囹圄,恐怕是不能了……」 他打断她,笃定道:「公主迟早会出去的,到时候一定可以与在下一同赏花。」 「就算是出去了,我……」她又能以什么身分陪他一同赏花呢? 「说来,我还得感谢皇后娘娘呢。」斯宁宇扬起笑容,「她这一闹,公主与我皇兄的婚事,恐怕是难了。到时候公主便可自由出宫,爱去哪儿便去哪儿。」 这话,旁人听了也许会胡涂,可雁双翎对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公主是否愿意随我一同回静和庄呢?」他进一步问道:「就像我当初说的,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哪怕是一辈子,也成。」 他已经说得这般明白,她也不是傻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是在邀她共赏一辈子的花吧? 「王爷这不是在同情双翎吧?」梦想实现了,她反倒不安,害怕这其实还在梦里未醒。 若是真爱她,从前为何不见他有任何表示?派他上战场,他也老老实实地去了,从来不曾想过,要从他皇兄手里把她夺走。 他诚实答道:「有一阵子,我也曾迷惑,不知自己究竟意欲如何,可临出征的时候,我便想明白了。」 原来,他一早便确定了对她的感情?可她为何没有觉察?因为他隐藏得太好,还是她太笨? 雁双翎大为错愕,抬头直盯着他,却一句话说不出。 「所以,那日御医对我说余毒已清,身体已经无恙时,我便做了一件事。」他浅笑道。 什么事?看着他眸中闪现一丝狡黠,她便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公主不觉得奇怪吗?平时公主总要三更天才困倦,那日怎么就跟我下了一盘棋便睡着了。」他笑意加深。 是啊,现在想来是很奇怪,彷佛被下了迷香一般,神志浑沌不清…… 「我的确在公主的茶里做了些手脚,让公主睡得早了一些。」他的笑容如山顶的锦云明霞,做了这般坏事,还可以笑得这般坦然良善。 雁双翎不由深叹了一口气,原来自认聪明的自己,从来都被他掌控在股掌之间,从来不曾逃脱。‘ 「所以,王爷是故意毁我清誉的?」她总算明白了他的意图。 「惟有宫中流言四起,才方便公主与我皇兄解除婚约。」他也叹了一口气, 「可惜,皇后娘娘忽然来了这一出,打断了在下的计划,不过倒也省了事。」 第二十三章 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啊,说起自己的阴损招,却像是在说一个有趣的故事一般。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肠? 但最没用的是她,她竟被这样的恶意给感动了,泪水涌上眼眸,亮晶晶的,如同落在梅花上的雪粒。 「可是,我真的还可以出宫去吗?」她仍然担心。 他落下保证,「放心,总有法子的。」 他总是这样说,这样淡定从容,彷佛天下的事都难不倒他。的确,像他这样一个满腹心计的人,有什么能难得倒的呢? 如今他离她仅咫尺之遥,这个时候,她真想与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就像那一夜在瀑布之下。 可惜,门外有侍卫看着,他们不能有任何亲近的举动。 他们总是这样,远远的、隐忍的说着话,不能逾越一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打破这样的囹圄呢? 忽然之间,她心下有了一股冲动,一个箭步上前,趁着侍卫不备,在他颊上轻轻啄吻了一下。 只如蜂蝶采蜜一般,轻轻一啄便退开了,仍旧退回原来的距离,微笑看他。 斯宁宇怔住,万万没料到她居然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她居然敢……好吧,但他心里却是欢喜的,就像被灌入了蜜汁般,连空气的味道彷佛都是甜的。 他伸出一只手,宽大的衣袖下是他温暖的掌心,他的大掌悄悄覆住她的柔荑,稳稳妥妥的静握着。 雁双翎的脸红了,彷佛他掌心的温度烙到了她的颊上,又钻入了她的心底。 就这样,他们背着侍卫偷偷牵着手,一句话也不说,两人相视而笑,连这笑,也是默默的。 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情意缠绵?没有监视亦没有阻碍,坦坦荡荡的,一如天下所有有情人那般? 雁双翎相信,那一天不远了,只等她出了宫,等到紫微花开的时候。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静心地等待着,并相信,他总有法子的。 半年后 又到了紫薇花开的季节,阳光从花叶中透过来,风从平原的远处吹过来,眼帘弥漫着一片淡紫色,心下,也变得怡然。 雁双翎踏步而来,听到附近有琴音。一如去年今日,她初见他时的情景。 不过这一次,却是他在亲自抚琴。 她不语,只是浅笑。只见琴边有椅,她踱至其旁,轻轻坐下。 一听便知,他弹的是她最喜欢的《凤求凰》。 「见到皇兄了?」一曲终了,他抚平琴弦,抬头望她。 「见到了。」雁双翎点头道。 「你说说,皇兄到底有什么事?平白无故把你叫了去,又不让我跟着。」他似乎有些吃醋。 这段日子以来,她渐渐发现,原来他不仅会使坏,有时候还像一个孩子似的,得她哄着。 「到底是与我订过亲的人,去见一面又怎么了?」雁双翎故意逗他。 「那就更该避嫌,不让你夫君着急才是。」斯宁宇气鼓鼓地道:「皇兄这是故意的吧?」 「就许你抢别人的未婚妻,不许别人故意一下吗?」雁双翎越发好笑,「若不是太子殿下大度,你我也没有今日,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小气了?」 「雅国那边宣称上原公主已死,皇兄便不能再立你为太子妃了。」斯宁宇不屑的道:「说来,要感谢的人是呼兰拓吧。」 「那也未必,太子殿下说了,当日他若另给我寻个身分,立为太子妃也是可以的。」雁双翎呶呶嘴,「就像我如今以富贾家的小姐许给你为长祁王妃一样。」 因为呼兰拓召告天下上原公主亡故,她是不能再以原来的身分在这世上存活下去了,如今,她只是一个叫做雁双翎的、富贾家的千金小姐。 而复国之志,在她心中也渐渐淡了。 复了国又如何,杀了呼兰拓是可以为她的亲人报仇,可是雅国必将大乱,她一个流亡公主或者侄儿那个小皇帝都不能服人,届时百姓更苦、雅国更乱,还不如让呼兰拓当政,维系百姓安危。 况且斯宁宇答应她了,她侄儿在雅国的事,他会帮她想办法。 如今想来,她的复国之志只是上天安排了一个理由——一个让她遇见他的理由。 对此机缘,她深深感激。 「皇兄真这样说的?」斯宁宇更加吃醋,「看来皇兄还是对你念念不忘。以后他再传你,你就找借口推辞便是,我的娘子可不能随随便便去见别的男人。」 「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雁双翎微微笑。 有些事情必须了结,而她的确欠斯寰平一个交代。 「皇兄到底说了什么?」斯宁宇依旧好奇。 「太子殿下问我,当时我以厌胜之术冤枉皇后,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雁双翎直言道。 斯宁宇蹙眉,「皇兄居然还在纠结那件事?」 「太子殿下曾以为我是风闻了皇后不满我当太子妃,所以以厌胜之术陷害她,离间他们母子的感情,是为了力保自己能当上太子妃,」如果是这样,那还表示她对斯寰平有心,但事实是——「现在他才发现,其实我是为了你。」 斯宁宇怔住,倒是有几许愧疚了。「想不到……皇兄待你如此深情。」 「我也曾经以为他待我不过是娉婷的替身。」雁双翎感慨道:「如今事隔半年,你我也成亲数月,他却仍惦记着过往之事。」 「当日皇兄提议让我出征,我也曾怀疑过是否他出于嫉妒之情,现在看来,他倒是真不知情,不过是想让我出去历练一二,日后在朝中也可多些分量。」 现在想来,斯寰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妻与自己最亲的弟弟在一起,心下也甚是难过吧? 思及此,雁双翎忽然有些不忍,提议道:「夫君,虽然现下你在朝中也有了职务,不似从前那般清闲了,但阮七公子所编撰的美人榜也不能荒废了,再怎么说都是外祖父的遗志啊。」 「让我想想,美人榜上可有什么合适的人能介绍给皇兄。」他一向很明白她的意思。「张丞相的千金好似不错?」 「张紫晗?你可别乱点鸳鸯谱!」呵,这个傻子,他如今还不知道张紫晗喜欢的是他吗? 不过,如今物是人非,将来会如何,谁也不知道,谁又说得准张紫晗跟斯寰平配不配呢? 她突然很期待,将来的美人榜上会上演怎样的故事…… 突然她想起,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他,他却总是避而不答,今天她非得问个明白,「当初皇后娘娘是如何肯饶过我的?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那时他总说会有办法的,果然没过多久,她便被放了出来,而且阮贵妃、她如今的母妃还给她另寻了一个身分,让她顺利当上了长祁王妃。 至于上原公主嘛,彷佛从来没有到过沛国,没有与沛国太子订过什么亲,甚至宫中诸人都健忘,大家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一切,如此轻易到让她迷惑不解,他到底施了什么妙法? 「不是我,」斯宁宇叹口气,终于道:「是母妃。」 「是贵妃娘娘救了我?」雁双翎瞪大双眸,错愕万分。 可如何救的呢?一个被逐出宫的弃妇,虽然名号犹在,但已形同废妃。 「母妃亲自去见皇后,对她说,母妃自己永不回宫。」斯宁宇抿唇道。 永不回宫?原来,这就是交换条件啊。为了救她,阮贵妃甘愿舍了一世的心愿? 「父皇对母妃仍有情愫在,皇后很是忌惮,如今母妃立誓永不回宫,皇后这块心石也算放下了,况且你若嫁与我,便要让出太子妃之位,皇后正巴不得呢。如此,她还有什么理由不放你出宫?」 短短几句话,他说得这般轻巧,但让贵妃娘娘回宫可是这对母子一生的心愿,如今为了她,全都舍弃了。 他们,原来如此厚爱她。 雁双翔顿时觉得幸福之感油然而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被人宠溺着的感觉,那是父皇母后还在世的时候,才有过的感觉。 紫薇花瓣从树上落下来,随风飘零,虽然落入尘中,化为红泥,没了灿烂,可谁曾想,这也是它最安逸的归宿。 她,便是如此,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斯宁宇轻轻拨动琴弦,她依偎过去,听他弹另一曲赏心清乐。 如今,他们终于能无所顾忌、旁若无人地亲昵着,想有多亲近,就依偎多紧,再没有什么能抑制他们的情愫,让他们咫尺天涯。 她觉得这一日风清云高,心下无比畅然。 尾声 【尾声】 绕过水榭,便听见雁皓轩的朗朗读书声。 这孩子一向勤奋,每日天刚亮便起身,习诗书,练武功,磨棋艺,研琴瑟,直至三、四更天才睡下,没有半点同龄人的乐趣,着实让人心疼。 「皓轩!」雁双翎站定,微笑地唤他。 雁皓轩放下手中的书,转身施礼道:「侄儿拜见姑母。」 十二岁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得丰神俊美,雁氏皇族上上下下,数辈似乎也没出过这般俊秀的人物。雁双翎看着侄儿,心下终于有了几分宽慰。 「皓轩,今天就别读书了,好好玩去吧。」雁双翎道。 「为何?」雁皓轩不解。 「今天是你的生辰啊,生辰日就该穿上漂亮的衣服,吃很多好吃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雁双翎觉得这侄儿读书都快读傻了。 「可是姑父说,书一日不读便会生疏,习武也是一样的。等会儿侄儿还要去练剑呢,没空玩。」 这孩子最听斯宁宇的话,简直把斯宁宇当神一般崇拜,有时候真让她这个做姑姑的吃醋。她故意反问:「姑父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呀?」 雁皓轩理所当然的道:「当然了,侄儿这条命是姑父救下的,」 三年前,雅国朝政风云突变,呼兰拓逼迫年方九岁的雁皓轩传帝位于他,改雅国国号为周,当时斯宁宇亲赴雅国,也不知是怎样与呼兰拓一番周旋,终于将雁皓轩带了回来,并与呼兰拓约定,此生不能再与雁氏皇族为敌。 虽然,雁双翎并没过问其中细节,但她知道,能让呼兰拓做到这一步,斯宁宇可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沛帝想必也在背后给予了诸多支持。 三年来,斯宁宇把雁皓轩视为己出,亲自教他读书习武、琴棋书画,在雁皓轩的心中,姑父倒比姑母的分量重出许多。 雁双翎故意道:「你姑父教了你这许多,怎么也没教你好好玩呢?要知道,一个人若不懂得玩,那活着还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姑父也常让侄儿去玩,但侄儿心中有复国之志,不敢松懈。」他正色道。 复国?他小小年纪原来还有这般想法?看来毕竟是当过一国之君的人,到底与众不同些。 「皓轩,你很想念故国吗?」雁双翎叹道。 「想,」小小少年郑重地点点头,「侄儿长大了定要回去的。」 「那你很怀念做雅帝的那段日子吗?」雁双翎又问。 这一次小小少年却思忖良久,摇了摇头,「其实侄儿喜欢跟姑父还有姑姑待在一起,做不做皇帝倒是无所谓。」 闻言,雁双翎顿时明白了,「可是你知道自己是丧国之人,所以要励精图治,等长大后一雪前耻,对不对?」 「对。」他答得很肯定。 所以,他才会如此勤奋学习,希望成为有用之材,将来能去找呼兰拓复仇吧? 但是,她却不希望他过着如此沉重的人生。 「姑姑曾经也与你有一样的想法,」雁双翎缓缓道:「可是自从遇见你姑父后,姑姑就变了,姑姑觉得与其想着复仇,倒不如珍惜眼前人,那便足够了。」 「姑姑是说,我不必复国了?」小小少年有些懵懂。 雁双翎解释,「国之兴亡,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事,有时由不得个人,倘若将来你有天运,复了国也未必可知。倘若不能够,只要呼兰拓善待雅国百姓,助雅国兴旺,我们又何必一定要执着?」 这番道理,她也是想了好久才明白的。身为皇族,她从小便认为国家是自己家的私物,如今看来,国有国运,并不属于个人,如此一想,她也就释怀了。 「侄儿明白了。」雁皓轩彷佛领悟了什么,「这便是姑父说的随缘。」 「姑姑想你懂了。」她颇欣慰,小小年纪便懂得这番道理,想来与斯宁宇平素所教分不开。 「那侄儿今日就松懈一天,一会儿请姑父带侄儿去京里玩吧。」小小少年毕竟是小小少年,还是有些童心的。 她笑道:「但得先去给贵妃娘娘请了安才能去,贵妃娘娘可是最疼你的。」 「侄儿能不能等玩回来了,再去见贵妃娘娘?」雁皓轩有些支支吾吾。「侄儿发现昨儿晚上,皇上爷爷好像来了,也不知现在回宫去了没有,就怕打扰他们。」 雁双翎怔住,想不到这孩子人小鬼大,倒是什么都知道。 「姑姑,为什么贵妃娘娘不住宫里,老是皇上爷爷来瞧她?」他好奇道。 「因为娘娘舍不得你姑父,就像姑姑舍不得你啊。」雁双翎含糊道。 自从阮贵妃与皇后约定此生再不回宫后,沛帝却似真急了,每隔十天半个月必悄悄来静和庄探望贵妃娘娘——这已成为静和庄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说来只要心中想着对方,也不必朝夕相守,自然便是夫妻,若是心中没有对方,就算朝夕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 雁皓轩提议道:「姑姑,要不你也跟我们一道去京里玩吧,最近你都懒得动,侄儿都怀疑你病了,可是每每问姑父,姑父都只是笑。」 「姑姑现在是不能常动……」雁双翎本想瞒着他,毕竟还没到三个月,可是既然他问起,想想就告诉他好了,「因为姑姑要给你生小弟弟了。」 「小弟弟?!」他大为惊喜,「在哪儿?在姑姑的肚子里了吗?」 「是,不过也可能是个小妹妹。」她摸摸小腹,虽然仍旧平坦,可是感觉已经不太一样了。 三年来,为着照顾皓轩,她和宁宇也没怎么努力想着生孩子,如今肚子里这孩子却自然而然来了,彷佛上天赐予的礼物。 闻言,雁皓轩兴高采烈,忽道:「那最好一下生两个,弟弟妹妹都有!」 雁双翎不由被他逗得乐了。 她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必回首,她也知道准是宁宇来了。 曾经,她是丧国之人,就算天气再好,也觉得孤苦冷清,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切这般圆满,就像世上最最美好的东西都堆到了她的面前。 她由衷感谢,遇到了他。 后记 【后记 所谓美人 心宠】 大家好,我是心宠。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小时候我每次上街,都觉得街上有好多漂亮的姊姊,长得美又会打扮,总让我想长大后变得跟她们一样。 现在长大了,却觉得街上的美人不如从前多了,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心想,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见的世面少,现在眼界宽了,要求自然苛刻了。 世人对美女的定义,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长得不算美但修养好,成为人淡如菊、恬静若百合的美人;另一种是本身真长得美,如玫瑰、牡丹一般的美人。 但是对我来说,我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女子有修养有品德就觉得她是个美人,我总觉得,所谓美人,首先还是得长得美。 这样讲好像有点肤浅庸俗,但实际上,这不就是俗世标准?况且啊,连美丽本身都是有标准的。 所谓美人,还得分三六九等。 一般最让人诟病的,大概是胸大无脑型,通常人们会觉得这是美女里的次等货。接下来,就是矫揉造作型,动不动就撒娇装弱,也会惹人讨厌。当然我所指的讨厌是女性讨厌她们,有些男人大概还是很吃这一套。 而让男女皆喜欢的美人,恐怕是少之又少,大概是那种气质高雅又很有学识,最好还有点钱的,估计才是大众认可的美女。 都说有钱的男人是这世上的稀缺资源,依我看,人见人爱的美女才是。因为有钱的男人,男人不太会诟病他们,可是漂亮的女人啊,女人大多会非议她们。所以,所谓的美女其实是少了这世上的一半支持率,就更显得稀缺了。 如此看来,还是当一个普通女子好了,不必为了美丽花心思打扮,有没有学问之类也不太重要,更加惬意的,是可以跟别的女人一起对美女评头品足,身在大众的阵营里,倒是什么也不用怕——这样看来,美人说不准是挺可怜的。 总之,我这个系列打算写若干美人的故事,如书中所说有个美人榜,有点像现在的宅男票选什么,并以此写了百转千回的爱情,希望看书的你们会喜欢。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