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夫》 第十一章 「听说,征北王疯了。」 「怎么会这样?」 边境村落,山风拂过,拂落了纷飞山花,也吹起不休的耳语传闻。 山道上,男子身背一担木柴,澄澈黑眸轻觑着在山道旁歇息时两名村野乡夫,听着他们说话。 「唉,你不知道。」其中一名年纪较长,说起话来叹息连连。「他呀,一年前在崖边被鞑靼外族给毒瞎了眼,被调回京城休养,可谁知道那眼睛怎么也医不好,从此之后,他性格大变。」 「怎么个变法?」另一名男人看似极有兴味地问。 「听说,征北王以往直言直谏,在朝中得罪不少大官,如今他落魄了,就有大官买了杀手刺杀他,而他不闪不避,却总是累及身边的大小护卫。」 「他是不想活了吗?」 「天晓得呢?但征北王府中的护卫倒也不是软脚虾,总是把刺客给拿下,然接下来,那些刺客可就不好玩了。」 「怎么说?」 「征北王以往总是怎么玩鞑靼虏子的,你知道吗?」瞧男人摇了摇头,他便又继续说了,「架上铁架,拿起刀子一刀一刀地削肉,也不是要逼供,就是要让对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么狠?」男人吓得倒抽口气。 「还有,听说有个清倌不过是摸了他身上的小饰品,就教他把手给废了。」 「真的假的?那饰品是镶金包银不成?」 「不,只是个不过拇指大小的黑色瓶子。」说着,年长男子继续道。「想当年,他骁勇善战,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只要站在边关,鞑靼便不敢踏进半步,说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可谁知道现在落得这种下场……」 背柴男子这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而缓慢地往前走,纷红山花,嫩绿叶片从他身上翩然而落,背影如画。 ☆  ☆  ☆ 时值三伏,炽阳毒辣,日光流丽,满地生光。 京城的各大十字街上,繁华的胡同里,竟人潮稀疏,任凭店家贩子纵声吆喝,依旧不见人影,反倒是旗帜掩天的茶肆酒馆里头座无虚席,人潮全教这毒辣的日头给逼进屋内。 然,冷清的路上有两抹身影顶着日头闲散缓步往西郊而去,驻足在征北王府后门。 后门外,排上一条长龙,人潮几乎转过了围墙转弯处。 「哎,没想到人这么多呢。」女子扬声轻笑,其声圆润如珠玉落在绸缎上。 「嗯。」身旁的男子轻声应着,朝她靠近一步,以高大的身形替她挡去头上的毒辣艳光。 「小三,你想咱们今晚有没有法子住进王爷府?」 「可以。」名唤小三的男子惜字如金,五官端正,却无过人之处,稍嫌平淡无奇,和他冷沉的性子似乎有些不符。 「哎,今儿个想要睡在床板上呢。」女子笑眯眯的,粉颜端雅清秀,檀发挽成低髻,身形颇高偏瘦,一身粗布衣裳。 被唤作小三的男子没回答,只是以袖子轻拭她额间薄覆的碎汗,其宠溺之情,就连身旁跟着排队的民众都觉得太过火热。 「身子还好吗?」他俯近低问。 「没问题的。」她嘿嘿笑,清秀雅致的脸上唯独那双眼特别吸引人,黑白分明,秀灵出尘。「你呢?」 「我很好。」 「那就好。」 平淡的对话打住,两人顺着人潮逐一往前,才发觉踏进王府后门,还得要再排上一段路,才到得了后院的亭子里。 「不过是挑几个下人,竟也这么多人上门。」她真是开眼界了。 小三不语,倒是后头排队的人跟着闲磕牙起来。「啊,姑娘,你肯定是打外地来的,是吧。」 「是啊。」她笑吟吟地瞅着身后的男子。 「这就对了,难怪你什么都不知道。」男子表情特多,一下叹气,一下赞眉,恍若无奈透顶。「这话要说就长了——」 「那就别说了。」小三毫不客气地打断。 「喂,我简单说好了。」排队多无聊,找个人闲聊打发时间,才不会睡着嘛。 「话说一年前,征北王在榆木川一战战败,瞎了眼重伤而归,从此以后,他性情大变,日日不离酒,夜夜笙歌,若一不顺他的心,不管是谁,立即赶出王府,个性暴躁,喜怒无常,大伙都说征北王完了。」 女子淡淡扬笑,脸上无太多表情。「既是这么难搞定的主子,你为何来这儿讨份当差的活?」 「正因为征北王可以在一天之内赶跑所有下人,王府内的下人供不应求,才会一段时日便大开门户地征人上门,而且饷银伙食相当好,还可先预领一月饷。」正是如此,大伙才都想来,若是征北王又发火,赶他们走也无所谓,横竖已先领饷过,还算赚到了呢。 「喔——」原来如此。 难怪,光站在这儿便听得见阵阵笙歌不断。 「后头的,到底要不要这份活儿?」王府总管冷眼瞅着碎嘴的人。「后头那个男子,出去。」 原来,就在他们闲磕牙的当头,王府总管已经快手刷掉了不少人,排在后头的他们已经来到他面前。 「啊?我?」后头那详说王府秘辛的男人一脸衰样地哀哀叫。 「出去!」总管傅年使了个眼色,立即有护卫把人拽了出去。 哼,还未踏进王府,就敢说主子恶言,此等下人不要也罢。 顿了下,一道纤秀身影来到面前,傅年懒懒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你能干什么活?」唉,又是一个弱不禁风,赶着上门诈领饷银的。 「什么都可以。」女子笑得一脸讨好。 「真的什么都可以?」傅年上下打量着她,愈看浓眉愈是打结,精烁的眼已经开始昏花。 此女长相平平,唯有那双眼剔亮澄澈,教人感觉愉快,而身姿偏高又瘦削,没什么女人味,不过笑起来倒是挺甜的,问题就出在王爷这会儿什么都看不见,她长得是圆是扁实在不是重点,最主要是有肉一点才好,要是哪天王爷一时兴起,才不觉扫兴。 所以……这样的人手该要派到哪个单位去? 正深忖着,却见她身后的那个男人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喔喔,难道说,这女人已经嫁人啦? 「你是——」他问。 「我的相公。」女子轻轻接口。 「喔……」果然,一副想把他眼睛挖出来的狠劲,跟那张平淡的脸实在不太搭呢。「你会什么?」 「什么都会。」小三淡淡回答。 又是一个什么都会的……怎么最近下人都这么强? 「我瞧你身强力壮得很,有没有练过什么拳法来着?」身为总管,他一阵思索,立即找到了属于小三的定位。 「会一点。」 「让我瞧瞧吧。」傅年支手托腮,等着他的表演。 小三退后一步,朝他颔首后,立即打出一套拳法,拳路普通,倒是打得虎虎生风,拿来当肉垫子应该是够用了,傅年轻轻点头,示意他可以停住。 「好,你就当守门护院吧。」王爷的性情向来野烈狂傲,在朝中树敌众多,派人在天子脚下偷偷摸进府内刺杀的达官贵人实在不少,所以护院是必须的,肉垫子也不嫌多。 「那我呢?」女子不满地扁起嘴,控诉被冷落。 傅年年过三十,长得老成内敛,原因无他,总归一句,就是被王府大小内务给逼得非老成内敛不可。 面对女子如此问话,他将先前想过的问题再转过一遍,为感谢她的良人将成为王爷的肉垫子,他勉为其难的说:「你去厨房打杂吧。」 王爷笙歌不辍,厨房可是十二个时辰都得要有人轮班值守才成。 「厨房?」她水眸一亮。 「你厨艺极佳?」他可以如此期待吗? 「呃,应该还够用。」她嘿嘿笑着。 傅年挑起浓而有型的眉,又淡淡垂下眼。「既然你们两个是夫妻,那就住同房好了,待会儿会带你们过去,不过呢,眼前……」 「傅总管,醉春楼的花魁玉萝到了。」有仆役从前头绕过假山流水,跨过整遍翠绿竹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来。 傅年浓眉微蹙。「在哪?我怎么没瞧见?」目光轻扫向后门。 哪来的花魁?不就是一票想上门诈领饷银的人? 「在正大门。」 「可笑!区区花魁,凭什么从正大门而入?从后门!」傅年不悦地指着大排长龙的人潮。 「可是玉萝是王爷近日最爱的花娘,要是没好生伺候……」 「总管是你还是我?」 「……」 「去!」他不耐地摆摆手。 仆役领命而去,傅年随即起身,轻掸着因坐了一个下午而发皱的袍子,洪声喊着,「下头的都回去吧,今日到此为止。」 「嗄!」失落声此起彼落,然傅年压根不管,领着今儿个挑中的几名护院长工和婢女厨娘而去。 ☆  ☆  ☆ 风疾雨斜,连下数十日,好似要毁灭世界般,云厚如夜,不见天日,在崖底,世于将坚持领军寻找佳人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二弟,你回去,这儿交给我!」滂沱大雨中,世于略放声吼着,强拉着弟弟却被他一身蛮力拖着走。 「我要亲自找!」世于将暴咆。 「你又瞧不见,要怎么找?」世于略火大的将他往后一扯,任由他踉跄狼狈地跌落草丛之中。「都找多久了,跟你说没有就没有,你为何就是不信?」瞪着双眼覆上纱巾,浑身被打湿的弟弟,他恼着也心疼着。 他不是不知道他近日来憔悴得有多可怕,但又能如何?他遵守兄弟间的誓言,多日派人搜寻崖底,然地势险恶,再加上连日大雨,根本没有任何收获。 又怎可能有收获? 崖顶到谷底,是人都会摔得粉身碎骨,再加上已过了个把月,期间大雨冲刷,恶兽横行,能剩下什么?只怕什么也不留了。 世于将垂首不语,十指扣入黄土,紧紧地扣住,却发觉紧握在掌心的冰冷软土里似乎有着什么扎痛他。 他摊开想看,不由得放声低笑。 要看什么?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瞧。」顶着大雨,在灰蒙泛雾的崖底,世于略把东西以雨水冲刷后,神色蓦然一震,半晌说不出话。 「是挖出了什么珍宝教你说不出话?」世于将冷笑。 世于略被大雨打得几乎张不开眼,只能艰辛地眯起眼看他。「二弟,你身上的护身符还在吗?」 「……为何突地问起?」 「因为你拿给我的是一只和咱们都相同的护身符,后头都绣了世字。」这是娘亲手绣的,字样花色都一样,这世上只有三个,而那早已遗失的第三个,为何会突地出现在这里? 「啊!拔都!」 「在哪?」他猛地跳起,东看西看,一片黑暗,不禁哑声失笑。差点又忘了他早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在雨中,世于略必须要放声吼着。「你记不记得那一日,我追问过拔都的出身,那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瞧见了一模一样的护身符。」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惨笑,这意味着他在一日之间,失去了爱妻和失踪十五年的三弟? 「有这么好笑吗?」沉而冷的嗓音从两人头上兜落,伴随着滂沱大雨。 闻声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往上看去,瞧见拔都就站在树上。 「拔都!」世于将喊着,内心狂喜。「拔都,玺儿呢?」 若他还在,那就代表玺儿必定也还活着,是不? 拔都跃下,停在他面前,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把手伸出来。」 「什么?」世于将不解。 「拔都,那是什么?」世于略眯眼瞧着他掌心小小的玄色瓶子。 「征北王,把手伸出来。」拔都不睬,冷沉黑眸直视着眼前人,眸中蕴着仇恨,烙着怨气。 世于将顺从地伸出手,急问:「玺儿呢?」问时,感觉有样冰冷之物落在掌心之间。 「不就在你手中?」拔都撇唇,笑得噬血。 瞪着幽暗的前方,世于将心头狠震了下,收拢掌心,察觉那瓶子和夕颜的骨灰瓶罐一模一样,八成是从朝雾送给玺儿的乞巧娃娃上头取下的。 「这是什么意思?」世于略不解地瞅着那瓶子。 拔都冷酷的瞪着世于将。「我家主子为了替你捡起你心爱女子的骨灰瓶而被你所杀,所以,我如法炮制,将我家主子的骨灰盛入里头,送到你手里,好让你可以悬在腰间思念。」 一盏初亮的光瞬间被彻底摧毁,世于将一时站不住脚地跪坐在泥泞之间。 「二弟!」 「你是该跪,也很该死!」拔都神色一凛,怒眸赤红。「要不是你往玺殿下的心窝刺去,玺殿下不会死!」 世于将忽地一窒。「她……她不是坠崖而死?」 「坠崖又怎么着,我不是完好如初?」他哼笑,拳头紧握。「在落崖之前,我早就擒住了玺殿下,将她护得好好的,然而最终她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世于将,这就是你对待心爱女子的作法?」 世于将面无表情,心痛欲死。 「拔都,你是我们的三弟于刚,不要用这种口气跟你二哥说话!」 「谁是你们的三弟?」他冷笑。「我可没这福份。」 「这护身符可以证明你是我们的三弟,那日,你压着我让玺儿为我扎针时,我明明瞧见这护身符从你领口翻出。」世于略高扬着刚找到的护身符。 「……那又如何?」他垂眸,笑得冷郁。「他杀了我的主子,就因为听信了旭兀术的谗言,竟不问是非地对玺殿下刀剑相向!还亏玺殿下那晚写信要我交到旭兀术手中,就为了将他约出,哪怕是逆天之罪,她也决定亲手杀了他以慰朝雾在天之灵,然而……」他目光狠绝。「你竟杀了她!你这个杀人凶手!」 拔都最后一声怒喊恍若化为千万锐箭,狠狠刺进世于将心坎,他痛得无法言语,热泪掺着冰冷雨水滑落。 他早已不在乎玺儿是否背叛,只要她回到他身边,他可以既往不咎,如今才知道她根本没有背叛!而她却死了,死在他的手中…… 握紧拳头,掌心是冰冷的瓶,里头盛的是她无温的骨灰…… 蓦地,他左手朝世于略腰间探去,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回掌猛劲刺向心窝—— 「你以为你的命可以抵玺殿下的命吗?」快手抓住了刀身,拔都掌心被划破,汨汨滴着血。 「我一剑还她一剑!」 「二弟,你疯了!你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你若敢忘了誓言,我会鞭你的尸再追下黄泉烧你的魂!」世于略恼火地抢过他的剑。 拔都锐眸冷冽地注视着世于将。「你想追去黄泉眼玺殿下道歉吗?没用的,玺殿下不会见你的,她死了近个把月可入过你的梦?她不想见你,请你不要打扰。」话落,转身就走。 「于刚!」世于略瞪着他离去的身影,想拉回他,偏又挂心着心神已涣散的二弟。 世于将忽地歇斯底里的笑起来,那笑声低哑凄怆,如夜枭泣血。 「于将?」 他笑声不断,由缓渐急,由沉渐扬,蓦地呕出一口血,高大瘦削的身形往后倒在软冷泥地上。 「二弟!」世于略揪心地吼着,一把将他扯起,赶忙点住他周身大穴,心急地朝后头暴胞,「来人!立即送王爷回营!快!」 世于将紧闭双眼,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思绪缥缈,百般回转,回到那炽亮的林壑中—— 边城府衙里,他看见了她。 她说:「王爷,不疼吗?」依稀可听见她倒吸口气的声音。 静谧山林,古刹草堂之前,他俩立下八拜誓言。 她说:「从此以后,你我兄弟互称,互不瞒互不欺,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哥,你可满意了?」话里有着浅浅的淘气,那是撒娇的气味。 肃穆边城,杀气漫扬,他俩如鱼欢腾,八拜誓言转鸳鸯契。 她说:「你傻。」笑着,以爱暖柔了那双他最爱的眼。 榆木川崖,他俩生死别离,永世难逢。 她说:「拔都……」 她最后唤的人,是拔都,最后待在她身边的人,还是拔都,他到底在做什么? 到底做了什么! 瞳眸发烫,胸口微微颤动,一口气梗着,他不咽下也不吐出,存心想要噎死自己,直到满满的涨痛逼醒了他,教他掀眼面对无止境的黑暗,让他彻底明白,那绝非是梦境,是他想逃却再也脱离不了的恶梦。 暑热的三伏,他冒着冷汗,指尖颤抖,心在胸口疯狂躁栗,却止不住那股逆血而上的寒意。 「王爷?」苏尹近身唤。 「嗯?」他漫应着,尝见口中的腥涩。 「玉萝到了。」 「拿酒来。」 苏尹犹豫了下。「可是,王爷,傅总管说……」 「酒!」 「……是。」苏尹无奈退下。 征北王所居的后院偏厅以上等木材打造,墙面皆是斑斓精雕,地面则是精美绣毯,两旁是从京城里各大花楼细挑的乐倌,管弦合奏,天籁缭绕。 这偏厅几乎成了征北王的寝厅,最深处是座屏榻,上铺金银双线绣花的软衾,好让他可以舒服地在这儿耗上数天数夜不离。 这一年来,他几乎夜宿偏厅,没有喧闹丝弦他便睡不着觉,没有呛辣烈酒他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唯有在醉与梦之间,他才能够获得些许冷静,心才能安然落在不侵不扰的平静里。 外传,打从榆木川一败,征北王就成了个废物,所有军务皆交到他患有痼疾的大哥千里侯手上。 而他,只是待在王府里,沉迷声色,诗酒唱和。 外头都说,征北王,完了。 他一点都不在意。 因为他的心,已死。 身穿精美衣袍,绣饰威武,他一头檀发如瀑倾落未束,唇角噙着自嘲的笑,俊美五官依旧出众,然而颊却削瘦了几分,整个神态颓废轻佻。 「王爷,玉萝到了。」苏尹取来酒,恭敬地覆在他耳旁说。 「嗯。」 苏尹仔细看着他的神色,立刻明白主子今儿个不对劲,就知道要如何发派玉萝该落坐何处。 回头,他使了个眼色,可玉萝却不睬,抱着琵琶硬是坐上屏榻。 他不悦地拧起眉,又见玉萝体态风流地倚在主子身旁,柔荑无骨却不敢放肆抚上他的胸膛,眼藏媚态,撒娇卖傻地开口,「玉萝来了,王爷不开心吗?」 世于将长睫微掀,眼前一片漆黑,令他烦躁地再合上眼。「走开。」 「王爷?」玉萝难以置信的瞠大眼。 她可是被众王公大臣、骚人墨客捧在手心里疼的花魁,还是他自个儿钦点入府数回的,原以为即将找到收容之所,岂料,他竟已厌倦她了? 「走开!」世于将不耐的低咆。 那呛鼻的香粉味令他额际微微发疼,刺痛的心悸还在胸口蔓延,此时的他只需要酒,压根不需要暖玉温香! 玉萝愤怒却咬牙忍下,绝色芙靥上带着一抹近乎讥讽的笑,她抬高尖细下巴,睥睨底下掩嘴偷笑的乐倌,顺着苏尹的指引落坐在屏榻旁的矮几上。 世于将倚在扶手上,单手托额,另一手则等着苏尹把酒搁到他的手上。 「王爷,就要上菜了,何不……」 他懒懒横眼过去,眼睫未掀,但怒意敞露。 苏尹只得乖乖闭嘴,送上黄金打造的酒壶,里头盛满皇上御赐的洋河大曲,香醇浓厚,入喉呛辣,却如茶回韵于舌末,三巡过后,不醉,难。 但主子现在却几乎是拿这八大名酒之一来当茶喝,不醉难入眠。 无奈地看着主子一口接一口狂饮,像是企图要冲散什么气味似的,苏尹很想阻止,但半年前阻止了一次,被打的伤到现下都还隐隐作确,他实在不太想再冒犯他,但若都不阻止,就怕早晚有天主子会死在酒缸里。 唉…… 犹豫了一下,见傅年动作俐落地指派婢女将菜肴布好,他索性抬眼求救。 可傅年仅是瞅他一眼,唇角似掀非掀,还他一记无能为力。 噢,来个人救救他吧。苏尹在心中哀嚎着,不能替主子解忧,他这个随侍好没用啊! 「动作快。」傅年轻拍着手,示意所有端菜的婢女动作加快。 屏榻前数十道菜并非是所有人共享,而是给主子的,近一年来,征北王食欲极差,总是全桌撇下,王府的厨子一个换过一个,练得每个新上任的厨子非得要绞尽脑汁地思索新菜单,以博征北王的青睐。 然而至今,成效依旧不彰。 瞧菜色已布得差不多,傅年精烁的眼望向高傲的玉萝。 玉萝哼了声,跪在屏榻前,挑着菜色,夹了爽口的麻辣细粉送到世于将嘴边,软声哄着,「王爷,该用膳了。」 世于将不耐地微张口,嚼了口食不知味的菜肴。 傅年见状,弹了弹指,两列乐倌在琵琶琴瑟、笙管笛箫的和奏中,唱和着沁园春和念奴娇。词意雄壮,皆是一些壮士意气,劝勉莫失意的情调,完全无关吟风弄月。 「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风云无便,未容黄鹄轻举……」歌伶唱得壮志凌云,唱得万般委屈。 世于将低哑笑开,霎时,满屋丝竹顿停,无人敢再发声,数十双眼直瞅着他不放,眸色戒慎恐惧。 他笑得张狂而凄迷,胸口剧烈震动着。 「王爷。」傅年向前一步。 世于将的笑声渐歇。「这是你点的曲?」 「……是。」 「你是想要劝勉本王别失志,还是在笑本王落魄?」他笑得嗓音发哑。 「傅年不敢,傅年只是希冀王爷别因而失意。」他二话不说的跪下。 世于将唇角勾着邪气的笑,笑声未歇。「本王双眼已瞎,你还想怎么着?」 「傅年并不是希冀王爷再回边城,只是希冀王爷……振作。」简单两个字,他却说得好艰难。 并非他怕死,而是怕王爷会因而更颓靡,他打小在王府长大,与世家渊源极深,自然清楚世家发生的大小事件,就连王爷的事,他也从千里侯送回的书信中得知,却得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慵懒斜倚在扶手上,世于将淡道:「换首曲子吧。」 「……是。」傅年起身,使了个眼色,乐倌立即再奏,换了首曲调轻扬的山坡羊,词意无关壮志未酬,唱的是闺情。 「嫩绿芭蕉庭院,新绣鸳鸯罗扇……」 「下去!」 歌伶才唱上两句,屏榻上便突然传来世于将暴烈的喝声,她给吓得双腿一软,泪水喷出,伏在地上不得动弹。 这动作,差点撞上刚端酒要入内的奴婢。 那奴婢瞧了里头一圈,淡淡地扬起笑。「啊,这是怎么着?有乐器有歌声,怎么却不见有人跳支舞助兴?」 话一出口,抽气声此起彼落。 世于将浓眉揽起,青筋狂肆地在额际如蛇信般跳颤着,唇紧紧地抿成一直线,然那怒不可遏的神情教苏尹不由得拍额低叫,让傅年朝那奴婢投去欲先杀而后快的目光。 那奴婢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我说错了吗?不都是应该这样的吗?」 傅年闻言,心更是快要窜出胸口,又是比着又是指着嘴,不出声的肢体动作非常明显地要她闭嘴,但也不知道她是真看不懂还是在装傻,只听她又说—— 「本来就是啊,这儿的花娘这么美,若不跳支舞,这筵席也太冷清了吧。」她看向跪在屏榻底下的玉萝,玉萝则已吓得芙靥如灰。 要她跳舞?不如叫她去死好了!王爷的眼又看不见,在他面前跳舞,不是存心要笑话他,等着被砍头? 她抖得不小心抚上世于将的腰间,很倒楣地摸上那只玄色小瓶,吓得水眸瞠圆,来不及抽回手,她的手已被紧紧扣住,痛得她泪流满面。 「王……爷饶命……」几个字,她颤不成语,说得好破碎。 「谁允你碰本王了?」将她拽近,世于将已不能视物的黑眸缠烧着怒焰,唇角勾起教人胆寒的冷笑。 厅堂上众人噤若寒蝉,乐倌们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傅年更是捧着额无声哀嚎,而苏尹则选择什么都没看见。 「玉萝,不是……」好痛…… 「哎,王爷真小气,才碰一下就这么狠。」突地,那清润嗓音如落叶般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震起涟漪,吓得乐倌们掩嘴,免得不慎尖叫出声,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丫鬟到底是打哪来的? 不想活,也别拖着大家一起死啊! 第十二章 黑眸垂落,世于将噙着浓烈杀气朝声音来源探去,将玉萝甩到一旁。 傅年见状,使个眼色,要苏尹赶紧把人带离大厅。 「……你是谁?」好半晌,世于将沉哑地启口。 有股淡淡的药味迎面袭来,熟悉得救他心跳加剧的气味。 「奴婢——」女子袅袅婷婷地欠身。「尔玉。」 「何时入府?」那嗓音冷沉得恍若是从霜雪堆里迸出。 「就在两个时辰前。」她依旧笑着。 接下来,是教众人都胆战心惊的沉默,像是要到天荒地老般的静谧,王爷没开口,大伙连气都不敢喘一声。 许久,他又笑了。「你,跳支舞给本王瞧瞧。」世于将笑得邪气而残忍,唇角却噙着苏尹才懂的噬血。 苏尹看向他,心里不禁再次哀叫——王爷的心性真的变了,如今就连个小奴婢都不放过。 「这有什么问题?」尔玉嘿笑两声,把酒壶往地面一搁,摆好动作,拉起粗布裙摆,正准备—— 「王爷,这奴婢不过是在厨房当差的,她初入王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求王爷别怪罪她,就让小的赶她走吧。」傅年赶紧跳出,挥手要她快走,一面向世于将求情。 「这又是怎么着?以为本王是会吃人的鬼吗?」他掀唇轻笑,俊儒但瘦削的脸漾起异诡光痕,恍若正享受着某种有趣的游戏。 「可是……」 「傅总管,王爷只是想要奴婢跳支舞罢了,这有什么难的呢?」尔玉再次插话,笑得天真,浑然不知大难临头。 给、我、闭、嘴!这是无声的低斥,来自于傅年快要抽搐的唇。 尔玉扁了扁嘴,放下拉起的裙摆。 「让她跳,本王想知道她要怎么跳,本王才看得见。」回来京城快一年,他的心像是死了,身体像是葬在崖底,如今,倒觉得有点像是要活了起来。 「你傻,想看自然就看得到啊。」尔玉银铃般的笑声逸出。 抽气声再次此起彼落,傅年的眼珠子瞪得都快要掉出来了,苏尹则是直接掩面不理她的死活,反倒是世于将,他蓦地站起身。 「王爷。」苏尹立即向前护着他。 他却挥开他的手,尽管目视无物,但依旧可凭声音来源,精准无比地锁住那说话的人。 你傻……你傻!那是玺儿的口头禅,她对谁都这么说的! 好似百年前般的遥远,那痛楚瞬地在浑身上下再次点燃,就像是地狱之火般不放过他,像在告诫他,不准忘了她。 她像根心中软刺,不断在心间扎了又扎,他也不拔,蓄意伤着自己,不让自己快活好过。 「王爷?」傅年小心翼翼戒备。 「跳!给本王跳!」他暴声吼着,「否则本王就斩断你的双脚!」 他痛快伤着自己,惹恼他的人也别想好过! 「啊,王爷,尔玉不是已经在跳了吗?」她笑着,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你在耍本王?」那嗓音暴跳。 「哪有?」尔玉忍不住喊冤,不忘跺了跺脚,「我在跳了,就在王爷的面前,王爷看见了吗?」 实际上,她动也没动,只是站在原地喊话,吓得傅年腿都快软了,乐倌一个个飙泪互拥,像等着天崩地裂到来。 世于将缓缓握紧拳头。「本王什么都没听见!你以为你是谁?你会连半点脚步声都没有吗?」放肆!小奴婢竟敢当着如此多人面前戏弄他! 「王爷,尔玉身轻如燕。」她呵呵笑着。「不然,你问他们。」 众人全都傻住了,难以置信她竟大胆到这种地步。王爷根本不可能问!他们也不可能答!好卑鄙,竟然出这种贱招。 「尔玉,下去!」傅年二话不说,赶她走就对了。 世于将忽地低声笑开。「本王不想瞧你那破烂舞姿了,本王要你唱首曲,唱得好,赐你无罪,唱得不好,就撕烂你的嘴。」 「王爷想听什么呢?」她从容自在,好像压根没将他的暴戾看在眼里。 「随你。」 「那就——」她清了清喉咙唱着,「海枯石烂两鸳鸯,只会双飞便双死……」 「滚!」世于将长腿一扫,踢翻了搁在屏榻前的矮几,美酒佳肴泼了满地,就连苏尹也走闪不及,落个池鱼之殃。 「可是……」 「不走,你是想死吗?」傅年恼火地扯着她就走。 「哎,王爷可真是难伺候呢。」她哎呀哎呀地叹。 傅年双眼像是要喷出火,硬是把她半拖半拉地扯出厅外。 可临走前,尔玉不忘再看那怒火冲天的主子一眼,眸色冷冽如冰,微乎其微地哼了声。 她缓步离开大厅,瞧四下无人,立即快步朝世于将的主房而去。 她像只猫,步履无声,走进主屋,在不着灯的房精准无比地走到他床前,在床架上头搁了样东西,随即准备离开,岂料才刚踏出门,立刻察觉有人轻步在屋檐上移动。 蓦地,她停在原处,不染笑意的眸在暗处异常透亮,冷粹如冰。 「尔玉姑娘。」来者一身黑衣劲装,清冷长剑就搁在她的颈上。「宫大人要我来问你,何时可取征北王的命?」 「宫大人会不会太急了点?我今天才刚混进府呢。」她似笑非笑,水眸锐狠。 ☆  ☆  ☆ 送走了闯祸精后,接下来,身为总管的傅年就得来收拾残局了。 遣走被吓得花容失色的乐倌们,差人整理满室狼藉后,懒躺在屏榻上的世于将怒意犹生地问:「她是谁?」 苏尹挑起眉,看向傅年。 「禀王爷,尔玉是今儿个刚入府的奴婢,在厨房当差的,许是人手不足,才会要她端菜上厅,扰了王爷的兴致,还请王爷恕罪。」身为王府总管,办事不力,惹恼主子,他罪该万死。 苏尹开口状作叹气,却不敢发出声响。王爷的耳力向来极好,点些微的声响都逃不过他的耳,尤其当他失明之后,耳力更甚。 所以大伙在他面前都过得战战兢兢,就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浑身是刺的主子,罚了大伙不打紧,就怕伤了主子的身体。 「……她长得什么模样?」沉默半晌,世于将才淡淡开口。 「嗄?」傅年微愕抬眼。 「她长什么模样,这也需要想吗?」他不耐低吼。 「她、她……长得眉清目秀,挺端正的,但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说穿了,简直比不上玉萝的一根头发。 虽说不懂主子的问题为何,但主子问了,他尽力答即是。 「肤色如何?」他垂眸,深忖着什么。 傅年回想。「肤色偏白,有些苍白,感觉身子不大健朗。」不至于到病恹恹的地步,但总觉得她身子不妥。 不过,相较之下,她的胆子相当大,敢与王爷对答如流,谈笑风生,真想剖开她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何方人氏?」 「安西府人氏。」傅年对答如流。 「……多高?」他再问。 嗯,问题愈来愈深入了? 傅年想了下。「这奴婢挺高的,大抵矮了我半颗头,不过瘦得跟柳条没两样。」 「喔?」世于将闭着眼,心却动摇着,声音也哑了。 傅年大抵与他一般高,若矮他个半颗头,如此高的女人在京城亦是少见的,那高度差不多与玺儿一般…… 思及此,他自嘲的冷笑。 那不知死活的放肆丫头,岂能与玺儿相比! 不过是身形相似,不过是身上有着相似药香,话语中的淘气有点相似罢了…… 见主子神色揪变,方喜刚恼,傅年一下子也难以揣测他的心思,不敢擅自出言,只好乖乖站在一旁,等待主子发落。 「傅年。」 「在。」 「把她留下。」他懒道,神色却精锐且誓在必得。 他会将她留下,好好地整治她,让她知道太过造次,胆敢顶嘴且当众戏弄他,会得到什么下场! 傅年老练的眸闪动了下。「王爷,刚才我已经把她给赶出府了。」 「赶出府了?」世于将嗓音陡高,像是欲爆熔岩。「傅年,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未经本王同意便将她赶出府?」 「王爷息怒。」傅年二话不说跪下。「小的想那丫头出言不逊惹王爷不快,所以便立即把她赶出府。」 「你——」世于将一把火烧得极旺,却突地听见细微声响从后方主屋传来。 「救命啊!」 那嗓音分明是刚才很放肆的丫头的唤声。 「苏尹,去探探!」傅年当机立断。 「是!」苏尹立即奔去。 世于将邪气抬眼。「傅年。」 「小的在。」 「那不是那丫头的声音吗?」 「……」他无言以对。 「你不是把她给赶出去了?」他扯唇笑得很冷血。「怎么?你怕本王把她给整治到死吗?」 「……也许,她是迷路了。」他笑得很苦。 「是吗?」世于将哼笑,随即起身,拒绝他的搀扶,像是双目清明般地走出大厅。 傅年只能快步跟上,开始暗咒尔玉实在是个惹祸精,明明就要她回仆房,为什么这时分却在主屋附近。 穿过一道拱门,便听见尔玉哭得万分凄厉。「相公、相公,我好害怕……」 相公?世于将拧起眉。 她嫁人了? 「不怕,没事了。」小三轻拍着她的背。 「呜呜呜……」 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来她哭得很假,小三哄她哄得很尴尬。 「苏尹。」世于将低唤。 「王爷。」苏尹回头探去,手里还擒着企图挣扎逃走的刺客。「有刺客。」 「问了是谁派他来的?」他的声音轻轻的,却是凌厉如刀。 「回王爷,他不说。」 「喔?真是有骨气。」他笑着,像是对这刺客的义气颇为欣赏。「苏尹,把他架上铁架,挑去他的手筋,砍断他的脚筋,挖了他的眼,在他胸口扎个洞,让本王瞧瞧他到底说是不说。」 话一出口,原本靠在小三胸口佯哭的尔玉顿了下,缓慢回眸,看着他残忍无道的嘴脸。 「王爷这么喜欢刑囚,若不回边关去刑囚鞑靼战俘,真是太可惜了。」她戏谑笑道。 傅年看向她,急得超想杀人灭口,非常后悔自己当初干么准她进府。 世于将脸色沉晦,横眼瞪去。「你好大的胆子啊!」 「是啊,我相公也总是这么说我。」说完,她还叹了口气。「只是呢,我也不是真的胆子大,只不过习惯实话实说罢了,王爷大人大量,应该不会跟我这个奴婢一般见识吧?」 世于将额际的青筋暴跳着,一时之间竟被气得无话反驳。 这丫鬟不只大胆,还很想死! 「哇,王爷的眼睛好有神呢,真的瞎了吗?」她嘿嘿笑着,若仔细一看,笑意却不达冰眸。 闻言,傅年快一步挡在她面前,就怕主子会像当年失心疯一样对仆役动手。 对个男人还无所谓,但她是个姑娘家,哪受得了王爷不留余力的掌劲? 世于将微眯起眼,恍若试图从黑暗中挤出些许光亮,好让他看得见这伶牙俐齿的丫鬟到底是长得什么模样? 「哎,相公,王爷好可怜,你的医术那么好,救救王爷吧。」 怒火尚未爆出,便又听见她满是嘲讽的嗓音,逼得世于将几乎失去理智。 「王爷,这刺客咬舌自尽了。」苏尹突道。 「死了就丢出府外!」 「可是小的想,也许这刺客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循线追查。」 「那种事不需向本王报备!」他恼火怒吼,突地听见脚步声远去的细微声响,不由得深吸口气。「傅年。」 那嗓音被紧密压缩,沉而重,像是裹上一层毒。 「……在。」傅年垂着脸。 「本王尚未处置那丫鬟,你竟然要他们先走一步?」真以为他瞎了之后,暗地里做了什么动作他都不会发现? 「王爷……」傅年欲言又止。 他很清楚王爷有极深的心病,除了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以此为乐,痛上加痛地折磨自己。王爷欺凌着自己,他这个一块长大的好兄弟又岂会无动于衷? 「你想说什么?」 「王爷,你的本性不是如此,何苦硬要自己以伤害别人为乐?」想了想,他终究豁出去了。 世于将低哑咛笑。「谁说这不是本王的本性?你不知道本王是边防的罗刹,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吗?本王就是喜欢杀人,喜欢凌虐人,这就是本王的天性!冷血、无情!」话到最后,他几乎浑身发颤,笑着,俊颜扭曲着,眸透着噬血气息,却又煎熬着,分裂的、矛盾的。 他连最心爱的人都能杀了,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他是个薄情无义的冷血恶鬼,他是个该死却又还不能死的恶人! 「王爷!」傅年重喊,「王爷在我心里永远都是真性情又强韧不摧的王爷!」 「……是吗?」他笑得自嘲。「你所认识的那个征北王,已经死了。」 「王爷……」傅年心如刀割。 「去把她给本王找来!」夜太长,不多点乐趣调剂,他真不知道漫漫长夜该如何打发。 可等了半晌,等不到回应,他不由得重喝,「傅年!」 「在!」 「还不快去将她找来!」 「王爷找她来是为了……」傅年冷汗涔涔,觉得自己又老了好几岁,头发都快要发白了。 「你管得着?」他想掐圆揉扁,谁敢置喙!现在他是个废物王爷,想要整治个奴婢也需要理由吗? 「不不不,小的不敢,只是……」傅年痛着心,硬着头皮道:「可王爷,尔玉已是罗敷有夫。」 若要侍寝,这就有点过份了,不是王爷的作风。 「那又怎样?」他冷哼着,眸色复杂。「你以为本王会要了她吗?就凭她?」 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像玺儿那般让他热情给与,他的心在他杀了她那一刻已经死绝,不借着他人的哀嚎求饶声,他无法入睡。 「王爷?」见他神色有几分疯狂,傅年不禁担忧起他的身体,如有个人能转移王爷的注意力,何尝不是件好事?「王爷,小的立即带她过来。」 话落,他身形极快的离开。 苏尹张口,又无声地叹了气。 「给本王闭上嘴!」世于将怒斥。 苏尹立即快速地把嘴给闭得紧紧的。 ☆  ☆  ☆ 月光普照,泄下一地琼瑶银浆,摇荡在王府的每个角落。 近后门的仆房里,传来细微的声响—— 「喝药!」小三的气势很强硬。 尔玉看着他很久,慢慢扁起嘴,装出可怜样。 「装可怜也没用,给我喝!」 「你以为是酒啊!」她没好气地啐他一口。 「喝!」俊眸眯紧。 她又可怜地扁起嘴。「你在生我的气吗?」 「师姐,我怎么敢呢?」小三皮笑肉不笑的,一字重过一字。「就算你恶意挑衅征北王,我也不会生你的气!」 凶成这样,还不算生气喔? 「小三——」说变脸就变脸,她软绵绵的嗓音听起来像棉花一样,装可爱地撒娇。 「不要叫我小三!」他咬牙切齿得很。 「这有什么办法?谁要师门就三个人,你最小,不叫你小三,要叫你什么咧?」她一脸无辜,纤指还在桌面装可爱地画圈圈。 小三抚着发痛的额际。「你忘了你是来做什么的吗?」 「没呀。」 「既然没忘,你干么老是要惹他发火?」 她撇了撇唇,哼了声,「若依我以往的个性,老早一刀劈了他。」早知道他变得这么令人发指,她不会走这一趟! 不过是摸着夕颜的骨灰瓶,竟然就几乎要扣断那花娘的手腕,这就代表她在山里听见的,并非传闻。那么珍惜是因为余情未了吗?既然如此,她呢?她算什么? 「我没意见。」他凉凉地回。 尔玉把消瘦的颊鼓得涨涨的。「小三——」 「向来是你说什么,我就应和什么的。」所以,他这么说,刚刚好而已。 「少来,你刚才凶我。」像凶女儿一样。 「那是因力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那家伙疯了,没有人性了,天晓得你逗过头,他会不会真要你的命?」 尔玉闻言,缓缓把脸撇开。「他想要,我就给啊。」 他的颊明显瘦了,就连身上的衣衫都宽了,尽管傲气凌人,却总觉得他有股教人忍不住心疼的怅惘,像在挣扎着什么,剧烈地拉扯,几乎要将他的魂魄与肉体给撕成两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就在疯狂的边缘凭着最后一股气力强迫自己清醒而已。 「你是为了送死而来的吗?」小三眯起狠锐的凤眼。「若是如此,你进府前干么还刻意跟那家伙最不对盘的刑部官大人接洽?」 「世于将的命是我的,我不允许我以外的人要了他的命。」所以,她先下手为强,全盘了解状况之后,才能决定要怎么做。于是她假装为内应,如此一来,便可以掌握所有刺客动向,随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么,你现在是打算杀了他吗?要不要由我来?」小三难得耍阴狠。 尔玉懒懒瞪他一眼。「你愈来愈没把我看在眼里了。」有够没大没小。「明知道我的想法还故意这么说,你是怎样?」让她随口说个几句,过瘾一下都不行喔? 「只是想确定你的决定有没有改变。」 「没有,他的眼,我一定要医,他的心……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医眼是为了谁?悬着夕颜的骨灰瓶又是怎样的心思?我向来看不透他,以前是,现在亦是。」 「简单说,你就是在吃醋。」吃醋世于将过份珍惜夕颜的骨灰瓶。 眯起潋波水眸,尔玉正要开口对他好生晓以大义,却突地听见脚步声,不由得朝窗口探去。 「博总管,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她笑意不减,暗地思忖着,肯定和世于将有关。 傅年垂眸直视她,为了让主子开心些,他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把心一横,他听见自个儿说:「尔玉,有些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小三低沉的嗓音插入,高大的身形就在尔玉身后。 「小三,对傅总管怎么可以这么无礼?」她微扬眼,眸底透着他懂的某种讯息,而后又扬起笑。「傅总管,请带路。」 「等等!」小三一把揪回她,下巴顶了顶桌面那碗药。 「唉——」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了! 她仰头豪饮,碗搁下时,粉颜几乎皱成一团。 第十三章 傅年看了尔玉一会,随即扬步走在前头,边走边思忖。 不知为何,方才那一幕总教他觉得不对劲,觉得尔玉压根不似一般出阁女子,她眸底蕴含着某种难解的威仪,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势,配上那张无特点的脸感觉相当突兀,却又矛盾得极为融洽。 但不管如何,她的胆识确实是相当了得的。 听着身后极轻的脚步声,他略微回头,眯眼审视她。「尔玉,你不问我要带你去哪?」 「自然是与王爷有关,是不?」迎着徐徐夜风,她轻快地跟上他的脚步。「今儿个我惹恼王爷,王爷肯定刁难了傅总管,若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傅总管可千万别客气。」 「……你不怕我会强人所难?」 「傅总管今儿个在王爷面前力保我,我当然得涌泉以报。」她轻暖的嗓音在阖静的夜色里敞开,突地,她抬眼,正色看他,「傅总管,你希望王爷重见光明吗?」 傅年微愕地瞅着她,不知为何,倾落在她身上的月光恍若将她映照得不似凡间之人。 「傅总管?」她眯起眼笑,褪去不自觉展露的华贵。 他闻声回神,清咳了两声,掩饰窘态。「我当然希望王爷能重见光明,但王爷不想医……」 「多得是法子。」 他微眯起眼,神情戒备了起来。「你是谁?」 「傅总管别紧张,我不过是一介村妇罢了,懂医术的是我相公。」她浅笑。 「我知道,先前听你提过了。」 「嗯,你别瞧小三如此,他可是医术高明。」说时,话语中扬着不难发现的骄傲,好像多以丈夫为荣似的。 「他若是医术高明,为何不自行开业,反倒入府为奴?」傅年合理地怀疑。 「说来都得怪我。」她叹气。「他原本是带着我回江南探视他爹娘的,可我病了,缺了盘缠哪儿也去不了,又听闻王府欲采用短期仆役,咱们就打算先赚点盘缠再说。本来也想过要他行医赚钱,可傅总管也知道,他那人不善词令又冷面对人,谁信他是个大夫?」 傅年想了想,也认为她说的极有理,只是——「王爷伤的是心而非眼,他的眼不是不能医,而是王爷根本不想医,至于这心病……」 突地,一声悲锐哀愁声破天而来,所到之处,莫不沾满离情伤怀令闻者落泪。 尔玉蓦地停下脚步,朝声音来源探去,心没来由地扎痛着。 「尔玉。」 她顿了一下才回神。「傅总管?」 傅年想了下,终究还是说了。「若是要你到王爷房里侍寝,你……」 「好啊。」 「好?」他瞪大眼,声音高亢得快要分岔。「你到底懂不懂……侍寝?」 她嫁人了,床第之事应该不需要他说得太白吧?进了王爷的房,不管事成不成,她的清白都可算已毁,极有可能被她夫君给休离的。 「懂。」怕他不信似的,她用力点了点头。 「就算你巴上王爷,也不可能从王爷身上得到任何好处,而且你极有可能会被王爷赐死……我是指你若太不懂分寸的话。」 「喔。」她又点点头,朝后院那幢华美的院落探去。「我现下要过去了吗?」 这么急着想死?那就——「去吧。」 「是。」 「守口点,别再惹恼王爷了。」没了清白总好过没了命。 尔玉轻轻逸笑,快步奔向院落,很急着要回到属于她的归宿。 她轻轻推开房门,哀怨的音色还在空中飘浮,直到月光随着她推门引起的声响,让吹奏音律的世于将停下了手。 「谁?」 「奴婢尔玉。」 「你总算是来了。」他冷笑。 「王爷的院落离仆房太远,耽搁了些许时间。」她的嗓音总是透着浅浅笑意。 「过来。」 「等等,我先点着火。」她说着,直往大桌走去。 他微恼地吼,「点什么火?就算你点着了,本王一样看不见!」 「王爷看不见,我看得见啊!」她不以为意,突地一道疾风迎上,她犹豫了下,决定不闪,被他丢来的东西砸中了脸,痛得龇牙咧嘴,很想动手扁回去,但此时她却只能装没用。 「痛……」她喊着疼,垂眼拾起他丢来的凶器。 「绿竹箫?」不是吧,居然拿绿竹箫丢她,这性子也未免变得太多了吧? 「你也懂箫?」他哼了声,压根不管把绿竹箫当凶器打在她身上有多痛。 「当然懂。」她含怨瞪着他,瞥见他冷郁的神情,心不禁又微微发疼。「那音律如风,只可惜音色太凄美。」 话一出口,他蓦地抬眼,尽管视线漆黑,却依旧能精准无误地锁住她的脸。 这话,玺儿也说过,她也是这么说的…… 见他沉痛地揽紧眉,心神恍惚得像陷入深思,她张开了口,又无奈的闭上,改而探向身旁。 门窗、栏杆均为原木色,所有桌椅、摆设皆素雅入目,绣垫上以金线绣上几朵雅莲,椅帔上则绣着竹兰,一进门感觉便是不俗,高洁雅致,既无皇家的富贵豪华气象,亦无高官的奢靡华美之形。 这儿就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就是他长大的地方吗?先前匆匆一瞥,没法细看,现在仔细看过,相当雅致典美,一旁架子上还搁着一只乞巧娃娃……那肯定是朝雾送他的那个,对不? 他真是有心,就搁在房里,然而今非昔比,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总笑得邪气狂放的征北王了。 「还在那头发什么呆?」他蕴藏怒气的声响在黑暗的空间爆开。 尔玉立即回神,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下。 「你在做什么?」他咬牙低咆。 「王爷看得见?」 「本王不需要看得见,也猜得出你在干什么蠢动作!」凭着气流在空中飘动的感觉,他就猜得到她正伸出手在他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晃。 「脾气真大。」她小声咕哝。 「你说什么?」 「奴婢是想问王爷,现下要奴婢做什么。」那么凶干么?这么大声做什么? 「……你害本王的玩具不见了,这漫漫长夜你不陪本王,要本王怎么度过?」 鼻息缠绕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不知怎地,竟在瞬间抚平他躁乱的心绪,是近一年来难得的平静。 「王爷这么说是对的。」她非常认同的点点头,随即又凑近他一些,勾唇笑得戏谑。「王爷是想要和奴婢下棋,还是要奴婢替王爷翻书?」 世于将闻言,怒红黑眸,手背青筋如蛇吐信。「你在耍本王?」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放肆,分明是恶意以下犯上,勾火他的怒气! 「哪有?」她软声喊冤,而后又很做作地假装想起了什么。「啊啊,我忘了王爷的眼睛看不见,王爷恕罪、恕罪。」 怕他不信,她还双膝跪下以搏同情。 「过来!」他闷喊。 他快要内伤而死了!明知道她哭得很假,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够不那么在意,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药香吧。 尔玉慢吞吞地移动步子,停在他面前。 「本王……要你成为本王的贴身侍女。」 「喔。」她水眸湛亮。这正合她意呢。 「但本王有两个要求,你要是犯着了,下场自理,别怪本王无情。」 「是。」 「没本王的命令,不准随便碰本王身上的任何地方。」 「……要是不小心呢?」 「哪来那么多的不小心?」她总是三两句就可以勾起他的怒火,然而却又短暂即扑灭。 「总是有不小心啊,就好比大厅上那花娘……」她可不想一个不小心就被人给废了双手。 他眯起眼,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你想说什么?」 「也不是想说什么,只是……」她澄亮的眸子转了下。「奴婢只是好奇悬在王爷腰间的瓶罐里头到底装了什么,教王爷这么珍惜。」 世于将缓和了暴戾的眸色,抚着那小小瓶身,恍若自言自语。「本王不许别人的手脏了这瓶罐。」 尔玉的心蓦地一沉,才知道自己有多介意。以为已经做好所有心理准备,但看他如此珍惜夕颜的骨灰瓶,仍是觉得好受伤。 难道,他的神智涣散又狂冽,不是因为她?她太高估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了? 「替本王更衣。」他的嗓音哑而沉。 尔玉回神。「王爷不是说不可以胡乱碰王爷的身体?」 「本王开口了,不是吗?」他哼笑。「小心,别碰着这小瓶子,本王会断了你的手筋。」 还恐吓咧,真恶劣! 「喔。」她扁了扁嘴,略弯下身,探手解他交领上的扣结,几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抚过他颜面。 世于将不悦地揽起眉,想要探手拨开,却再次闻见她身上极浓的药味。 是错觉吗?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女子和玺儿极像,这药香像是一帖可缓心神的药剂,让他的心逐渐平静,放松。 「……真难解,真是麻烦,这什么……」 极为细碎的声响像是埋怨极了,他不由得微抬眼,瞬地,却像是刷过了什么,还未意识到,唇却已沾上淡淡药香,而眼前女子的动作也突地顿住。 他亲着她了? 真是该死!他只是想整治她,可没真想过要对她做出不合礼教的动作。 「……你深夜过来侍寝,你相公没说什么?」世于将别开脸,淡淡打破沉默。 尔玉粉颜烧烫着,抿了抿唇,笑道:「我相公很相信我的。」 闻言,他飞扬的浓眉揽起。「这跟相公不相信无关,而是已婚女子夜里到其他男子房内独处,就已毁了清白!」 这女人到底是打哪来的,怎会连这点礼教都不懂? 「是喔?」她轻呀了声。难怪傅总管的表情那么凝重,原来如此啊—— 「就一句是喔?」他翻动眼皮子。 「要不呢?王爷的命令,奴婢岂能不听?」 还真敢说呢,不就是他要求的吗?她除了顺从,还能如何? 「听起来像是在怨本王呢。」他哼着,唇角竟噙着笑。 她果真和玺儿极相似,压根不怕他,还敢顶撞他……会不会玺儿根本没死,只是拔都骗他的而已? 有可能吗?他的心因为这突来的异想而绷紧,抽搐着。 「本来就是啊。」她咕哝,努力把心神放在扣结上头。 世于将充耳未闻,他曾想过,若是有天能再遇见玺儿,他要还她一剑,还要问她,她坠崖前为何喊的是拔都而不是他,想问她恨不恨他,想问她……究竟有没有爱过他? 多么卑微,他堂堂征北王竟然只要一句情爱就满足了…… 他瞪着眼前的尔玉,用力地瞪着,眼前却是没有尽头的荒芜,连她长什么样子都看不出来,只能感觉她的双手在他身上不断游移扯动,指尖有意无意隔着衣料刷过他的胸膛。 「别扯!」他擒住那在他胸前不断作乱的纤手,使劲推开。 不能原谅自己竟因为心里的突想对眼前女人起了念,压根没想到自个儿的力道有多大,他这一推让尔玉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在桌边,痛得低吟。 「你!」怎会这样就飞出去了? 「痛——」好痛—— 世于将张口欲言,最终还是抿了抿嘴。「你活该,谁要你放肆地碰触本王!」 「可是,是你要我解扣结的……」 「还敢顶嘴?」他怒喝,胸口剧烈起伏,恼火地扯掉扣子,将破她碰触过的衣衫脱下,露出赤裸的精实上身和悬在颈项上头的护身符。 尔玉不快地蹙起眉,却瞥见他身上几道极为明显的伤疤。「好多伤痕……」 「本王是将军,身上多得是伤痕。」他哼了声躺下,抓起破子盖上。 「可是,那伤像是没医过的。」像是恶意放着不管,不使药,让时间慢慢地缝合伤口,所以才会留下那么大的伤痕。 「不医,一样会好。」好不了的是心病。 「可伤痕很大呢。」他还守着他当初的戏言?他的伤非她医不可? 「那又怎么着?本王又看不见。」后头那句是抹着自嘲戏谑笑意的。 尔玉扁了扁嘴,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被拒于千里之外,一股酸意从心间泛起,涩到舌尖。她咬牙忍着不让泪落下,默默爬起身。 「要去哪?」 「……回房啊。」她想回房去哭都不行喔? 「给本王在底下睡着,没本王的命令,哪儿都不许去!」 「可王爷不是说这样会毁我清白?」 「再敢顶嘴,本王就杀了你相公!」那阴沉暴烈的口吻有着语出必行的决绝。 瞪着他的背影,尔玉乖乖在原地躺下。 这人真的变了……变得暴虐无道、噬血狂佞。 她噙泪闭上眼,一阵倦意铺天盖地而来。 她真的好累,马不停蹄地赶来,再加上小三熬的药正在发作,在她不及再细想什么之前,已经沉入深沉无边的黑暗里。 世于将气恼地闭上眼,没半晌竟听见均匀的呼吸声,他难以置信地起身,回头转向那已入睡的女子。 他如猫般下了床,轻走到她身边,她没半点反应。 她不是玺儿,嗓音不对,感觉不对,就连睡着了不被惊醒这点也不对。玺儿是练武之人,有点风吹草动会立即惊醒,但她却睡沉了,呼息极匀。 她不是、不是。 玺儿已经死了、死在他的手中…… 心里的酸楚麻栗夹杂为无声的长叹,无声的低吟,再无其他。 ☆  ☆  ☆ 「哇啊——」 身上突地被软物击中,吓得尔玉慌忙坐起,朝床榻探去。 只见凶手一脸阴郁狠戾地「瞪」着自己。 又怎么了? 「你倒是睡得挺香甜的。」世于将粗哑地挖苦,紧锁的眉显示他不悦的情绪正高涨。 哪里香甜了?小三总爱在睡前替她熬上一帖药,那帖药一喝下,不出一刻钟定会睡着,是要给她调养生息用的,当然会睡得极沉,至于香不香甜,可就见仁见智了。 「你以为沉默,本王就不会将你论罪?」 又哪来的罪了?她无声喊冤。 「还不过来更衣!」他一夜难眠,她倒好,教他连软枕都丢出去了才醒! 「来了。」要更衣是吧?她爬起身,踢开地上的软枕和软被,暗自唾弃他睡相真差,而后拉开他的衣柜,寻找一件没累赘扣结的,找了一会,还真给她找着了一件绑绳的薄衫。「王爷,把手抬起。」 「……本王尚未洗脸。」他唇角竟弯起一抹戏弄人的笑。 她瞪着他。现在是怎么?故意整她? 「还不去打水!」 「……是。」 尔玉头也不回地冲出房外,方巧遇见捧着木盆的苏尹,她二话不说地抢过他的木盆再折回房,往花架一搁,拧了条纱巾,使用力朝他的脸招呼过去。 这可恶的嘴,笑得这么可恶,非洗干净不可! 「你当本王的脸是墙吗!」世于将恼火地扯下她的手,唇被她擦得隐隐作痛。「真以为本王不敢对你治?」 「奴、婢、不、敢!」她咬牙切齿。 「还敢顶嘴!」 「不、敢!」她也是有脾气的好不好! 苏尹一踏进房门便瞧见两人对峙,惊愕的微张嘴。这奴婢真是好大的胆子呀,竟敢与王爷针锋相对,且丝毫不逊色! 「尔玉,还不赶紧去梳洗?」随后进门的傅年瞧见这一幕,可是吓得魂都快飞了,为免王府被血染,他便想快快踹开手下。 「谁允她离开了?」世于将额上青筋颤跳着。 「王爷?」 「本王要她当本王的贴侍!」 他要慢慢的、慢慢的将她驯服成小绵羊! ☆  ☆  ☆ 身为贴侍的第一门功夫,就是——喂菜。 「只是眼睛瞎了,又不是残废,还要人喂。」尔玉夹着菜边抱怨。 苏尹听见了,二话不说逃出大厅,生怕被主子的怒火波及。 「你说什么?」世于将阴狠地眯起眼。 「……王爷,吃菜。」不断抬杠也是很累人的好不好。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让他先吃菜!「啊——」 他却动也不动。 「又怎么了?」她菜夹到快要手抽筋,再拿乔,就直接打晕倒进去了喔。 「这菜有药味。」 尔玉惊讶的瞪大眼。 她用的是上等药材,近乎无色无味,他到底是从哪里分辨出来的? 「王爷该不会是嫌弃奴婢身上有药味吧?」偷偷把菜又往他嘴边凑,谁知道他毫不领情地别开。 喔喔,这个混蛋是在挑战她的耐性吗?亏她还混入厨房掺药去,行动得这么周密,他竟然不吃? 「对了,你身上怎会有药味?」他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 「奴婢身体不好。」她记得她是这么跟傅年说,说法必须统一,免得露馅。 不过,他会这么问,她好开心。 「会吗?我倒觉得你生龙活虎,要你城里城外跑个几趟该是没有问题才是。」他撇唇。 尔玉登时眉头挑起,恨得牙痒痒的,很想拿他的肉来磨牙。 「怎敢与王爷相比呢?我倒也觉得王爷高大挺拔,有瞎跟没瞎一样,想回边关征战,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才对。」她皮笑肉不笑的回道。 「你不要以为本王真不敢对你如何!」这丫头说没两句话便得要左拐右弯地讥讽他吗? 「哎呀,奴婢可不敢以为主爷不会对奴婢怎样,我好怕的呢——」 夹菜夹到手麻,不爽喂了啦!尔玉把筷子一丢,耍狠地瞪着他。 混蛋、混蛋!她无声骂着,救正打算要进门的傅年被这一幕吓得不敢动弹。 「你骂本王混蛋?」耳力极好的世于将精准无比地朝她站的方向咆哮而去。 「哇,王爷好神啦,瞧,有瞎跟没瞎都是一样的嘛!」她快步再闪,逃到安全地带才停下脚步。 「有种讥讽本王就别动!」他喷火了。 「抱歉,奴、婢、没、种!」她又不是男人! 「你这臭丫头!」他抓狂了,竟起身奔跑。 见状,尔玉快步冲出厅门,然而才跑没两步领子就被人拎起,双脚在半空中空踏着。 完了,玩过头,忘了她体虚没劲跑不动…… 「瞧本王怎么整治你!」世于将笑得很残酷,教人发颤。 「啊,这样吧,奴婢陪王爷下下棋,看看书,交换一下心得,好不好?」她认命地被拎回,依旧嘻皮笑脸的惹恼他。 他不怒反笑,笑得她浑身发毛。「想耍嘴皮子就趁现在吧。」 啊啊,他想干么?他想干么!? 第十四章 她可以骂人吗?可以骂人吧! 王、八、蛋!居然拿她当箭靶子! 杀她一遍不够,嫌长剑刺人不过瘾,还打算把她射成箭窝他才爽快就对了! 尔玉唾骂再唾骂,把浮上脑海的所有恶言秽语全都骂过一遍之后,才气愤的闭上嘴,发狠瞪着正准备扬弓松弦的混蛋。 「尔玉,千万别动唷。」世于将站在百步之外,扬起五尺大弓,笑得极为愉悦而满足。 「变态!」她小声咒骂,「我的手脚都被绑着,怎么动?」 「对,声音再大一点,本王让你瞧瞧什么叫做听音辨位。」世于将心情大好地喊着。 「我去你的——」 咻的一声,箭翎破空而来,就插在她耳边不到一指宽的地方,吓出了她了身冷汗。 她抬眼望去,再瞪。 「尔玉,有没有瞧过连三发?」他低低笑开,嗓音诡邪莫测。 「……能让王爷心情太好,真是奴婢的荣幸啦!」她咬牙切齿、咬牙切齿,超想咬人! 「是啊,本王心情真是好呢。」 咻——中!咻——中!咻——中! 连三发,第一箭射在她顶上不到一指宽的地方,第二箭射穿了第一箭箭杆,第三箭亦是如此,一箭一箭往下移,几乎就插在她发上。 她眼眨也不眨地直瞪着他,然后再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玩得兴味正高涨的世于将没听见半点声响,不由得问着身旁的苏尹。「她怎么了?」 难不成他射中她了? 不可能,蒙眼射箭是他年少时玩到不想再玩的把戏,根本不可能出差错。 「毫发无伤。」苏尹眯起眼。 「还醒着吗?」该不会是吓昏了? 「……是,她眼瞪得很大。」他忍不住佩服这个胆子超大的奴婢,竟然无畏无惧地瞪着王爷,根本没打算求饶。 「喔?」世于将微挑起眉,把手中的弓交给苏尹,缓步走向被强绑在直立木板上的女人。「尔玉丫头。」 尔玉潋波水眸像是要喷火般灿亮,用力地勾唇,满嘴嘲讽。「王爷玩完啦?开心了?」 他微挑起眉。「还可以。」笑得邪气。 是了,要有回应才会好玩,要是闷声不吭的,多无趣。 还、可、以? 「既然如此,王爷应该继续玩啊,不用客气,我相公说过,奴婢的胆子很大,心很强,就算被剑刺中都不见得会死呢。」 闻言,他倏地一震,笑意隐投,拎声暴咆,「苏尹!」 「在。」不晓得又发生什么事,苏尹只能快快走上。 「把本王的剑拿来。」 「……王爷?」他不禁傻眼,下巴险些掉落。 「这丫头说她的心很强,就算被剑刺中都不见得会死,本王想试试她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丫头不开口就算了,一开口便往他痛处伤,伤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不拿她喂剑,这闷住的一口气要怎么解? 「王爷,她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何必……」 「啊,这就让奴婢想起了一个故事。」尔玉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自顾自地说着,一派怡然自得。 苏尹很惶恐,不断比着动作,要她明哲保身。 她却偏是视而不见。「王爷,我听过很多故事,听说一年前在边关也发生了一件广为人知的故事。」 「你是打算转移本王的注意力,以为本王会忘了拿你喂剑?」他哼笑,眸冷残虐,教人望而生寒。 「不,只是突然想起个故事罢了。那故事呢,就说有一个鞑靼的姑娘爱上了大明的将军,两人说好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谁知那大明将军却是个狼心狗肺的大骗子,最后竟亲手杀了那鞑靼姑娘,一刀往心窝而去,毫不留情……王爷,你说那大明将军是不是个混蛋?」她先是慷慨激昂,而后冷冷哂笑。 她的冷嘲热讽一字一句如针扎进世于将胸口,如火烙进他心底,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是啊,他是个混蛋,他是个亲手杀了挚爱之人的混蛋,他该死,该死…… 痛不断下沉,拖着他高大的身子往下跌,脚底恍若是一处流沙,慢慢将他吞噬,他却不想挣扎,恍惚之间,似乎又再次回到那当头,回到玺儿绝望流泪,眸底一片死灰的那时…… 世于将突地悲切笑开,笑声震动厚实胸口,剧烈颤动着。 「王爷?」尔玉戒备地看着他。 世于将充耳不闻,笑声由沉转恻,由缓转急,她好似看见他的魂魄盘旋在崖边未归,插在她胸口上的剑像伤在他的身,他笑着,如哀鸣,像哭着,脸上却噙满失神涣乱的笑。 蓦地,某种腥腻的液体温热地喷上她的脸,火红地遮住她的眼,她的心像被人狠狠拽住。 「王爷!」 苏尹立刻点住世于将的几个大穴,二话不说地扛着主子就走—— 尔玉僵愣了下,才发现自己还被绑在直立的木板上。「苏尹,放开我!把我放开,苏尹——」 ☆  ☆  ☆ 「尔玉,你要怎么放肆,只要王爷不治你罪我部可以不管,但要是他日你再敢在王爷面前说那些狗屁倒灶的话,我头一个就不饶你!」傅年在得知主子怒急攻心呕血之后,面目冷肃地将始作俑者骂了一顿。 「……我知道了。」尔玉愧疚地垂下脸。「我原本以为稍稍刺激他一下是有所帮助的,谁知道竟然弄巧成拙。」 傅年闻言,不由得捧住额。「你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但王爷为了那件事几乎不放过自己地凌虐自己,你下的药也未免太烈了。」 「王爷是因为那件事?」他性情大变,易怒暴躁,是因为她? 「不然呢?你不是都知道?」不然干么挑那故事说? 「呃……」总不能要她承认,她是被他欺负过头,再加上觉得自己被漠视得很严重,所以才恶意欺负他吧? 「反正你给我记住了,往后绝对不准你再提那些往事!都过了,就让它过,我希望那件事别再像毒般腐蚀着王爷。」 尔玉垂下脸。「我知道了。」 「好生伺候着王爷。」 「是。」 傅年走后,她坐上床畔,丽眸直瞅着面色如纸的世于将,一看就是几个时辰。过了许久,她伸手将他微乱的发收拢,纤手张开,探在他的颈间,闭眼细细感觉那微弱的脉动。 「笨蛋。」她斥着。 她忘了要医他的心伤了,因为她一直认为他不是被她所伤,所以,只管医他的眼,不管他的心,如今才发现他的心脉竟受创甚深,那是悲极逆血狠冲的结果…… 他过得很痛苦吗? 傻瓜!她无声再斥,起身,取下搁在床架上没让他发现的小炉,里头的药末早已全数消散,她从腰带里再取出一份倒入,才把小炉放回原位。 这是原本打算他不医眼时,决定的下下策。 效果不佳,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如今她成为他的侍女,趁他熟寐再下手倒也不难,只是,医好了眼,心该怎么医? 她注定无法在这里驻足,等他眼伤好了,她就要离开,但心病不医,结果还是一样,这要她怎么办才好? 回头又坐在床畔,对他又是内疚又是不舍。 谁要他拿人当箭靶子的?这不是他的行事作风,他……改变太大了,存心要人恨,难道这样真的会比较好过? 不,他是存心不让自己好过。 「你好傻。」她叹道。 「玺儿!」世于将蓦地张开眼,大手朝她探去。 尔玉心头颤了下,大气也不敢喘,由着他轻抚她的颊,做好心理准备后才勾起唇角。「王爷,我相公说我可是美若天仙呢,依王爷看呢?」 抚着的大手顿了下。「是你。」低沉的嗓音中有着明显的失望和嫌恶。 「是啊,王爷,你再摸摸,我相公最喜欢我的眼、我的唇了。」她故意抓着他的手碰。 他立即愤起烈焰。「你把闺房情事说出来,不觉得太过放浪形骸?」 「说到放浪形骸,王爷摸着奴婢的脸不放,难道就不算放肆?」她呵呵笑着,眸底却满是哀感。 「你这种性子,真不知道你家相公怎么受得了!」他狼狈地收回手,气恼自己还陷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以为魂萦梦牵之际,玺儿回到他身边了。 崖边一别后,他从未梦过玺儿,一次都没有,她恨他,连入他的梦都不肯! 「我相公……可是很爱我的。」她寓意深远地道。 他不耐地摆了摆手。「得了。」 「王爷饿吗?奴婢去帮王爷准备一些膳食可好?」她凑近他一些。 阵阵药香拂面而来,他锁紧的眉头竟微微松动。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早过了掌灯时候。王爷要吃点吗?」 他直接下命令,「拿酒来。」 「那怎么可以?王爷有病在身,怎么可以喝酒?」她揽起眉。 他哼了声,「你管得着吗?」又听见她起身的声响。「你要去哪?」 「王爷管得着吗?」她学他哼。 「你!」 双手环胸,她站在离床一步宽的距离。「要酒,没有,要饭菜,随时都有。」 「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用这种口吻跟本王说话?」好笑的是他该气,但不知为何竟气不起来。 这丫头的性子确实是和玺儿有几分相似的,那倔强和淘气,真像和她说话,真像是隔着黑幕与玺儿对话呢。 「区区奴婢而已,岂敢以下犯上?」她撇了撇唇。 他突然道:「随便你。」 「咦?」她诧异地看着他,不再确认一次就拔腿跑,就怕他等一下又反悔。 听她跑得飞快,世于将不由得笑了。 可笑的瞬间,他随即又冷凛起俊脸。 他怎能笑,怎能感到安稳?他可是亲手杀了玺儿的大恶人,怎能让自己好过? 所以当尔玉狂奔回来,把所有菜都布好时,他只是森冷着脸不说话。 「王、爷——」 「不吃,撤下。」 她垂眼看着他。「王爷折磨自己,痛快了谁?把自己闷到内伤,苦了谁?」 「你这伶牙俐齿的丫头,早晚有天你会死在自己嘴中!」他恼「瞪」她,气恼她好像知道了什么,更气她这词用字都尖锐得救他受痛。 她无所谓地耸肩笑着。「人生本无常,怕那么多,日子还要不要过?倒是王爷一直被困在过去,有什么用?」 「本王就偏爱如此。」他不接受别人的好,不允许自己笑,不准自己快活,用折磨自己来赎罪,用凌虐自己让受困的魂魄获得解脱。 「没人用这种方式赎罪的。」 他心头一震。「你到底是谁?」为何竟将他的心思揣测得分毫不差? 「不就是个奴婢?啊,不对,现在是王爷的贴身侍女。」她笑呵呵。 他的恼火思绪被她的脆亮笑声给一轰而散。「你倒是挺会猜人心思嘛。」 「还好,我老猜不中我相公在想什么。」她定定地瞅着他。 「本王问你,你早上说的那个故事,你说那将军是个混蛋?」 「还不混蛋吗?」 世于将拧起眉,总觉得她似乎在骂他。叹了声,又问:「那你想,那个被杀的鞑靼姑娘,心里肯定很恨那个混蛋吧。」 闻言,尔玉眉眼间满是怜惜。「依奴婢看,她肯定是不恨也不怪罪他,希望他过得好,连她的份都好好过下去。」 「……若是如此,为何她未曾入梦?」他垂眼,恍惚地喃喃自语。 「必定是她不想引那混蛋内疚,所以不入梦,又也许是她见那混蛋打算慢性凌虐自己致死,所以气得不想见他。」尔玉说的头头是道,瞧他又怔忪出神,赶紧端来饭菜,夹来一口,想趁他不备喂他,岂枓他蓦地抬眼—— 那黑眸幽邃剔亮得犹如星子,她没有防备,教这有神的眸给撞进心里头,心狠跳着。 他突然的凝视着她,她转不开眼,两人眼波交流,他视不能见,却跟个清明之人没两样,黑眸湛亮清笃,瞧得她很不争气地红了脸。 过了半晌—— 「有药味。」他说。 尔玉呆了下,耍狠地噘起嘴。「那是我身上的味道,不信王爷闻闻。」她又接近他。 他自动别开脸。「走开。」那味道惹得他心神都不宁了起来。 「原来王爷嫌我一身药味。」她开始假哭。 世于将翻动眼皮,很拿她没辙。「要喂就快一点,笨手笨脚的。」 「来了、来了,我会轻手轻脚的,啊——」她夹菜就他的口,满意地笑了。 小炉的药末配上饭菜里她精心调配的药引,改天趁他入睡再以金针入穴,还怕医不好他的眼吗?多得是法子,就怕她时间不够。 ☆  ☆  ☆ 王府后院以人造湖和前院相隔,湖边庭中广植树木,日久成团,郁郁浓荫一片,倍增幽静,平添许多生机与声息,到了盛夏,风声鸟啼尚且加入蝉鸣,婆娑树影一起在天地间歌舞自娱,美得犹若静谧仙境。一座凉亭就架设在林荫中,眼前满是浓绿翠毯,倒映着湖水。 世于将位居正位,苏尹守在亭外,尔玉跪在世于将身旁,正准备喂他用膳。 「王爷!」 「你是把本王当猪在喂吗?」他横眼一抬。 敢情是喂上瘾了?只要他一张开眼,她就随时准备好饭菜,随时准备好把菜塞进他嘴里。 「哪有如此尊贵的猪呢?」她还是呵呵笑。 「你——」 「尔玉。」后头忽地传来小三低沉的嗓音。 她回头,「小三!」开心地扬笑。「你怎么来了?」 「傅总管要我过来。」他淡道,黑眸近乎冷漠地瞥过世于将,定在气色不佳的女人脸上,表情相当不苟同地拧了起来。 「你就是这奴婢的相公?」世于将微偏头问。 「是。」 「不向本王问安吗?」 「……问了,就会安康吗?」 苏尹听见,只觉得这对夫妻大概是生来挑战众人恐惧尺度的,他快快再离他们几步远,恨不得直接跃入湖中。 「你好大的胆子!」世于将搁在石桌上的大手紧握成拳。 原来都是同个样子,难怪是夫妻! 「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语调不卑不亢,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你!」他怒然起身,绕过石桌。 尔玉见状,快手从桌面挑起一枝筷子往他膝盖掷去,他没防备的高大身形摇晃了下,她赶紧向前扶住他。 「王爷,要小心哪。」 世于将怒磴着她的方向,想问是不是她搞的鬼,但几日前他一推就将她给推飞,她怎可能有此能力? 难道说——是那个叫小三的男人? 「唉,王爷何不把眼睛医好?这么一来,就算眼前有什么小石也能够轻易踢开。」她说着叹着,唱作俱佳。 「本王就算瞧不见也丝毫不影响!」他可以凭着气流走动! 「那方才怎会险些跌倒了?」 他眯起阴暗眸子,危险的气息在眸底流光中窜动,还真敢说呢,明明就是有人搞鬼,欺他看不见! 「王爷,用膳吧。」她使了个眼色,小三立即向前,夹着菜等着要往世于将口中塞。 世于将开口,却发现这会喂食的动作还真不是普通粗鲁,不禁怀疑这夹菜之人到底是谁,可问题是两个人都站在他身旁,气息的流动混在一块,他根本搞不清楚。 可恶!这对该死的夫妻,竟敢如此欺他! 「王爷,你看,今儿个的气候真有点怪呢,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竟乌云密布。」尔玉指着天空。 苏尹一路从亭外都快要退到湖边了,还捂着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他没听到尔玉逆犯王爷的话,更没看到小三代充尔玉夹菜的动作,他什么都不知道啦…… 世于将沉着脸,抽紧脸部线条不回话。混蛋!明知他看不见,还叫他看什么! 「是啊,今儿个的天气真闷,就和某人的脾性一样闷。」搭腔的人是小三。 世于将再度瞪向发声之人。 小三却只是耸了耸肩,夹菜喂食的动作更粗鲁了。 「混蛋!」有人终于爆发。 「王爷,又怎么了?」尔玉的声音好无辜。 「你们、你们……」他气极,一口白牙几乎被快他咬碎,恨声喊着,「苏尹!」 「潘都督!」苏尹立刻装死,大声禀告。 世于将神情一敛,这才知道有人来访,恼声低问:「傅总管到底是要你来做什么的?」恼意从齿缝迸出,问的自然是小三。 「啊,我都忘了,傅总管说,潘至臻五军都督来访。」平板无波的嗓音显示他根本没半点悔意,气得世于将再也说不出话。 「下官拜见王爷。」潘至臻爽朗的声音逼近,世于将脸也不抬,又听他说:「王爷现下连喂食都交给男人了?」 说着,黑亮亮的眸朝小三打转,就连一旁的尔玉也没放过。 嗯,长相中等,可为何这两人的眸色却令人觉得有些突兀? 「给本王滚!」证实自己的猜测世于将火得拍桌,石桌立时缺了一角。 混蛋!果真是这个混蛋喂他的! 「要谁滚?」潘至臻不解地扬起眉,瞧他的脸都黑了大半,赶紧正色道:「王爷,下官今儿个来,是有事要禀报。」 「本王已不管政事和边防了!」要一个目不能视物的征北大将军做什么! 「下官知道,但下官想也许王爷有兴趣知道。」潘至臻说着,顺便夹了一口桌面的佳肴,还顺手替自己倒了杯酒,谁知道一尝,竟是茶水。 「说!」世于将的眉间都快要拢出一座小山,大手沿着桌面找到酒壶,豪迈的以壶就口狂饮,想灭灭胸口怒焰,岂料酒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茶水。「谁给本王装茶的?」 「王爷,天才亮就想要饮酒作乐,太颓靡了吧。」尔玉叹道。这可是她到厨房偷天换日的,费了她一番工夫呢。 「你!」 「下官还以为王爷想改换茶水收心了呢。」唉,结果并非出自他意啊! 「你想说什么就快说,说完就滚!」 「好,下官马上说、立即说。」潘至臻嘿嘿笑着,压根没将他的怒气放在眼里。「听说,打鞑靼太子死后,这一年来皇族内斗严重。」 尔玉闻言,与小三对看了一眼,水眸里一片平静。 世于将一顿,一股凶猛烈火在胸口闷烧,像是要破开他的胸膛,他咬牙忍住。 「那又如何?早与本王无关了!」鞑靼太子已死,众人皆知,他何需再刻意提起? 「可旭兀术领着太子的遗命,势如破竹地攻城掠地,边关情势紧张呢。」潘至臻叹了声。「听说皇上有意要王爷再披战袍。」 「一个瞎眼的将军?」他嗤哼,笑得自嘲。 「王爷的眼睛并非无救。」潘至臻真挚地看着他。「于将,咱们相识多年,未曾瞧你如此荒唐过,你究竟打算要再荒唐多久?死者已矣,你再痛心亦不能复生,不是吗?」 一年前的事,他从世于略的信里得知,却无法帮助好友振作。 手握着酒壶,世于将手背青筋暴露。「说完了?」 「于将——」 酒壶被他捏得扁平,愤然丢出。「给我滚!」 潘至臻单手拨开酒壶,粗犷有型的脸及身上官袍都被茶水给沾湿,可他的眼仍是直瞅着好友,眸底不舍和心痛隐隐抽动着。「你好自为之。」 「滚!」他像只困兽般咆哮,震得林间鸟儿窜林而出。 抹了抹脸,潘至臻离开了亭子,走向苏尹。「近来,可还有刺客上门?」 「有的,不过大抵都挡在后院之前。」苏尹恭敬地回答。 「得小心。」他沉着脸吩咐。 于将性格狂放,在朝堂间不免树敌,如今瞧他落难,有不少当初识他为跟中钉的王公贵族都开始派出杀手欲刺杀他,里头行径最猖狂的,就数刑部宫大人,可偏找不着证据。 「小的明白。」苏尹送着他出府,顺便让自个儿松口气。 而亭内,鸦雀无声。 世于将突地低哑笑了起来。「怎么?都不敢开口了?」 尔玉看着他乖戾的笑,心如刀割,痛得她说不出话,有点气恼那人没事干么又掀他伤疤,这几日,他好不容易平静了些呢。 反倒是审视他许久的小三淡淡启口了。「这庭院极美,春风一起,日暖生烟,樱纷似雨;夏月高挂,琼瑶泄落,菡萏绽艳;秋阳筛落,树影团舞,桂香满楼;冬雪缤纷,枝头挂冰,寒梅吐蕊,美得无双无比……王爷。真的不想再看见吗?」 话一出口,尔玉微诧抬眼,不解地看向他,那视线像在询问他怎么会知道这庭院里四季的变化? 世于将顿时瞠圆了黑眸,脑中闪过许多画面。 那话语,是他一家五口尚未北上宣化前,聚在院落里娘说的叹语……他怎会知道?怎可能会知道? 「王爷,人可废,心不可废。」他沉喃着。 他恼怒地眯起眼。「你是谁?」 小三没搭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这时耳边突闻细微声响,那是高手踩在叶面上发出的沙沙声。 「小三!」尔玉高喊。 小三倏地抽出缠在腰间的软鞭,身手极快的跃出亭外,朝上鞭出,产生了急速摩擦的声响,立即卷住方落在树梢上的刺客,一把揪下,扯鞭重击。 世于将瞪大眼。那是软鞭的声响…… 那声响,那凌空而去的狠劲,那绝不心软的鞭法,他似曾相识?似曾相识! 「王爷小心!」 他才回神,尔玉已将他推落在旁,他看不见,却听见箭翎刺穿空气的声音,而后有刀有剑,在他身边划破平静的气流。 「啊……」 他敏锐地听见她急时掩住的低哼,自然也没放过长剑划过肉体的声音,没有细想,他顺着气流变化,以掌回应,将身边的刀剑全都拂开。 「放肆!真当本王废了?」单手搂住尔玉不盈一握的腰,另一手应付着数把刀剑,翻掌震出气劲,将包围亭子的一干人一并逼出亭外,接着他抓起右桌上的银箸弹指射出,如铣弹而去,穿体而过,血水喷溅。 他废的是眼,一身傲骨可都是完好无缺的,别以为他会坐以待毙! 世于将的震声怒吼让守在后院附近的护院匆匆赶来,前后左右护在亭外。 「王爷?」尔玉抬眼直瞅着他。 对,就是这个眼神,那个无所畏惧,桀鹜不驯的征北王! 他哑问:「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她扯开一朵笑花。 「真的?」可为何他感觉到她气息不稳? 探手抚向她周身,却蓦地发觉她贴在他胸膛上的后背竟染出一片湿意,他急忙探去,触及黏腻的液体,立即恼声怒斥,「还说没事!」 「尔玉!」小三收拾完刺客,将软鞭收回腰间,快步跃入亭内,将尔玉从他怀里抢过。「你还在发什么愣?她背部中刀了!」 第十五章 小三脸很臭! 「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她为了本王受伤,本王当然要待在这里。」世于将非常理直气壮。毫无破绽地掩去没来由的心慌。 「我现下要替她的背部治伤,烦请王爷避嫌。」小三双手环胸,瞪着安稳坐在椅上的男人。 将刺客交由苏尹和傅总管处置后,这人使命他把尔玉带往他院落的偏房安置疗伤,然后,就像生了根般不走了。 「本王又看不见,避什么嫌!」 「看不见又怎地?你是个男人,床上躺着的是我的妻子。」 「那又如何?她不已经在本王房内睡了好几晚?」他哼了声,故意把话说得暖昧不清。 小三登时眯起黑眸。「你对她胡来?」 「这是你对本王说话的口气?」用「你」来称呼他? 「占人妻子非英雄好汉!」 「本王也不屑当英雄好汉。」他哼了声。 小三撇唇,笑得戏谑。「当废人比较快活吗?」 「你!」 「痛啊……小三……」床上的尔玉轻声哀叫着。 「那人不出去。」小三坐在床榻上,轻柔地扯开她背部被砍破的衣料,露出她血肉迸开的背。 伤口尚浅,只伤在表皮,血量多了些罢了。 他一瞧,就立即明白她是故意出声制止两人杠上。 她浅笑。「无所谓,反正王爷看不见。」 世于将拢起眉。「瞧你还能说笑,看来伤得不重。」 这对夫妻是老天派来整治他的吗?一唱一和的,字字句句都往他的心间扎! 「托王爷的福。」 「你是在责怪本王害你受伤?」他咬着牙,觉得碰上她之后,他一口牙都快咬坏了。 「奴婢不敢。」 「又是奴婢不敢,你方才可不是这么同本王说话的。」他指控。 她翻了个白眼,「奴婢的意思是说,这与王爷无关,奴婢护着主子天经地义,没道理要主子护着奴婢的,这与王爷的眼看得见看不见,一点关系都没有。」 还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苦笑。话说得委婉,偏偏字里行间都带着个怨字,像拐弯抹角地怨他没把眼医好,害得她为救他而伤。 「我又何尝不想医?」心里的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王爷想医?」 「别动!」小三轻喝,按着她的肩头将她压下。 「怎么,本王想医,你很开心?」 她笑得甜甜的。「是很开心。」 世于将不解地蹙起眉,总算知道搁在心里的古怪是什么,「你俩真是夫妻?」 小三淡瞅他一眼,随即收回心神,与她交换个视线。「去年成的亲。」他随口应着,动手在她背上抹药。 「是吗?为何本王总觉得你们不像夫妻?」他问,突觉这药味好熟悉。「等等,这是什么药?」 尔玉看了小三一眼。「这是我们家小三的独门秘药,可以去疤的,很好用的。」 「哪一门哪一派?」他再问。 「说了你也不知道。」哼了声,小三拿起干净的纱巾盖在她伤口上,而后替她盖上软被。「现下是咱们夫妻要私下相处的时候,可以请王爷暂避吗?」 「你们真是夫妻?」他非常质疑,也非常不悦被他扯开话题。 「要咱们在王爷面前恩爱亲热?啊啊,恩爱又如何,亲热又怎样,王爷也看不见哪。」小三平板的声音缠着满嘴嘲讽,教趴在床上的尔玉不禁笑得掩嘴。 「你!」 「拙荆为了王爷而受伤,王爷该不会连让拙荆休息都不肯吧?」 世于将闻言,恼火地起身,竟能记得首次入房苏尹的牵引,准确无误地走到门边,眼看就要开门而去,小三不悦地揪起一团纱巾,运劲朝他脚下而去。 世于将霎时感觉脚下有异,竟跃身而过,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离去。 「嘻嘻……小三,你输了。」从头到尾目睹的尔玉笑得扯痛了背伤,还是开心的笑。 小三不以为意地挑起眉。「我倒觉得他瞎了跟没瞎一样瞎。」 「你呀,对他尊敬一点,否则他要起疑了。」她缓口气,环顾着四周,锦茵绣褥,牙床纱帐,沿墙摆设的多宝格,更是宝物珍器罗列,无不价值连城。 糟,他根本已经起疑了吧?居然配了间这么上好的房让她休憩! 小三瞧她脸色揪变,也不反驳。「就快了,光是你这么义气地护他,他不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是啊,他还认为我们不是夫妻呢。」叹了口气,总觉得再天衣无缝的计划在征北王面前,总像桩破绽百出的笑话。「就跟你说要扮兄妹的嘛。」 小三扯唇似笑非笑,好似在告诉她——扮什么都一样啦! 「小三,你恢复记忆了怎么没告诉我?」她笑笑突问。 他笑而不答,转了话题,「你真的不管鞑靼内斗了?」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现在只想医好他的眼。」 ☆  ☆  ☆ 院落大厅,世于将懒倚在椅上,垂眸忖思。 他总觉得愈来愈古怪,尤其是那叫尔玉的奴婢。 她的态度太直爽,不懂礼教,不像一般女子,而且她似乎极关心他要不要医眼,在她相公面前也毫不遮掩那突来的喜悦,直率的笑声像是世间最美的旋律,在他耳边回绕不去。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真是快疯了,否则为何老是要把她和玺儿想在一块? 还有,那个名唤小三的男子,出言不逊的语调简直和拔都一模一样…… 拔都? 他蓦地轻呀一声。 软鞭!拔都! 「苏尹!」他放声大喊。 「在!」苏尹从大厅门口如风而至。 「本王问你,那叫做小三的男人长得什么模样?」 「嗄?」他错愕抬眼,对上主子再认真不过的眼色,立即揽起眉想该怎么形容,好半晌才开口,「他呀,长得……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叫傅年过来。」 「咦?」他还没形容完耶。 「去!」 「是!」虽不懂主子为何又动怒,但他还是快快办妥主子交代的事。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将傅年给带到他面前。 「王爷。」傅年迅速赶到,看他神情严肃,不由得也跟着慎重几分。 「本王问你,那叫小三的男人长得什么模样?」 在路上已听苏尹说起此事,傅年立即正色回答。「他长相无奇,像一般男子,但总觉得他的眼太过锐利,极为深沉,与长相不符。」 「喔?」他内心微喜,再问:「你可瞧见他在刺客上门时使出什么兵器?」 傅年沉吟了下。「那兵器像是软鞭,却又能运劲使为长枪,这名叫小三的男人绝非泛泛之辈。」 不过,他也庆幸小三非泛泛之辈,才能让王爷全身而退,但不知他底细对王府依旧是一大威胁,所以他便派护卫在外头守着他们。 「真是如此!」他蓦地站起。 「王爷?」 「是他!是他!」小三肯定是拔都!肯定是!那么,他身旁的女子必定是玺儿,必定是! 他曾经听玺儿提起过,拔都不但擅医使毒,还会易容……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那时拔都带来玺儿的骨灰瓶,语气愤懑,已说明了绝不会再与他碰头,但如今他出现了,那就代表着必定是听命于某人,而能够让他无法抗今而来的,必定是玺儿! 气息是她、身段是她、姿态是她,她处处泄露着讯息,他却直到现下才发现。 他狂喜,却又突地喜色尽敛。 如果是她,为何她不言明? 况且,他们是夫妻……他不由得想起,玺儿坠崖前,就喊着拔都的名! 大手拍下,椅旁的原木三角立几霎时化为粉碎。 苏尹和傅年对看一眼,虽说对主子近一年来的反覆举动习以为常,但愀变得如此快速的……这还是头一回。 那就意味着,那对夫妻确实有问题。 傅年想了下,深吸口气,道:「王爷,尔玉曾提起她家相公医术相当好。」 「与本王何干!」 她家相公?她家相公!难道她真与拔都成了亲?这岂可能?她已是他的人了,怎能与他的胞弟结为连理,她怎么可以! 他的拳头握得死紧,指尖几乎都插入了掌心。 傅年闻言,又缩了起来,不敢再进言,正想与苏尹静静退下,却又突地听见王爷低声吩咐,「叫她来,本王要她医本王的眼。」 两人对看,脸上净是喜色。「小的马上去带小三过来!」 太好了!王爷想医眼了,终于想医了! 「本王说的是尔玉!」 「嗄?」 ☆  ☆  ☆ 「为什么是你来?」门一开,气流浮动,世于将不悦地拧起眉。 「你该不会忘了拙荆为了某人正躺在床上吧。」小三冷哼,脚步浅移,配合着躲在他身后的女人。 两人气息一致,脚步一致,这游戏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玩过,想瞒过一个失明的人,太容易了。 「你骗我。」怎知世于将却突道。 小三缓缓停下脚步,站在他懒倚的屏榻几步外。「你说什么?」 「我闻见她身上的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小三微挑起眉,看了眼身后的尔玉,那眼神像是在说——谁比较像狗? 尔玉瞠他,以眼神示意他快点回答。他懒懒耸肩,继续往前走,边说着,「你以为只有拙荆受伤?」意思是说他也伤了,但他没看见。 世于将不悦地拢起眉头,俨然快要拢出一座山峰:「不要再叫她拙荆!」 那真是全天下最教人厌恶的字眼! 「喔,我发妻。」小三语波极淡,却又带着恶意戏谑。 闻言,他已经气到不想说话,突觉一阵凉意抚上他眉心,他不悦地抱怨,「你的手怎么那么凉?」 小三看着「凶手」的主人。「因为我紧张。」随口掰。 真是,就跟她说交给他就好,偏要跟。 尔玉抿着嘴,险些被逗笑,纤手轻揉着世于将的眉心。 「你也会紧张?」世于将哼笑,然眉间的酸涩确实因为那指尖的适中力道而获得几分舒缓。 「我也是人嘛。」小三就站在他身旁,而尔玉则站在扶手旁,方便为他医治。 「躺下吧,我要医治你的眼了。」 思忖了下,世于将又问:「你叫小三吗?」 微挑起眉,小三似笑非笑地挖苦,「你想跟我话家常吗?」 「我想跟你说个故事。」 「何不先躺不医眼?」 「故事不太长。」 小三以眼神询问尔玉,瞧她轻眨着眼,遂叹口气道:「我听着呢。」 「我世家有三兄弟,但我三弟在十多年前就失踪了,他名叫世于刚。」 小三闭上眼不语,知道他并非在试探,而是根本已经知道他是谁。 「一年前,我在边城遇见我最心爱的女子。」世于将顿了下,又继续道:「她身边有个贴侍叫拔都,她说当年救起拔都时,拔都已经失忆,而后辗转又发生了许多事,她跌下山崖,拔都跟着一跃而下,我到崖底找人,捡到一个护身符,才发现拔都是我的三弟。」 尔玉微愕,他到崖底找人?横眼看向小三,无声质问他为何没告诉她这些事。 「王爷,要医眼了吗?」撇了撇唇,小三不耐地问。 「小三,你用的药,和玺儿的药极为相同,她……」 「你到底要不要医眼!」他不快地吼。 世于将露出凄凉的笑。「我以为他们死了,却又发现他们没死……你说,若他们没死,又回到我面前,他们是想做什么?」 「你以为呢?」小三抽紧刚毅的下巴。 「我想知道她想做什么。」 小三翻动眼皮子,暗咒了几声,总算明白他不是想话家常,而是想要假借他与她对话! 「玺殿下已经死了。」小三恨声道。「我不是已经把骨灰交给你了吗?」 不,应该说他是拔都,是世于刚,只是他打一开始,就没打算恢复最原本的自己,他只想当拔都。 世于将一愕,眼睫迅掀,那深沉多情的黑眸恍若嵌满着教他魂魄沉沦的痛。 「你……骗我。」三个字,说得他好艰难。 他的世界碎裂了,身体不断往下滑落,像是摔入永无止境的崖,他不能呼吸,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头,一并掐熄了他一丝期望,让他彻底绝望。 「我骗你做什么?」拔都哼了声。 痛吗?他痛吗?有玺殿下的痛吗?有他的痛吗? 世于将困难地喘息着,明知眼前只有漆黑,黑眸依旧暴瞪着前方。「她呢?她是谁?」 不可能的,她明明留下了线索,绝不可能如此凑巧! 「她是我的发妻。」他知道他指的她是谁。「是我的师姐。」 「她是玺儿!」她是!她一定是!他不会猜错、不会猜错!不要让他再痛一次了,不要给了他希望再彻底灭绝,他会活不下去,他…… 「你看见了?」拔都很恶劣地凑近他。「你连我的长相都看不见吧。」他轻探手,接住一滴泪。 泪,是尔玉的,是玺儿的。 拔都不看她,不看她为其他男人落泪的悲伤。 「……既然她已不在,你又为何要来?」世于将喉头抖动,黑眸里闪着教人动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整个人涣散开来,魂魄像是被扯下深渊,不断坠落,往底层狂坠。 「玺殿下临终前托咐我来医治你,她最挂心的是你的眼,她认为那是她的错,害你被旭兀术伤了眼。」拔都垂眼看着他。 「……她的错?」他低哑的嗓音破碎着,「那是我的错,她哪来的错?」 玺儿垂眸直瞅着他眸底的泪,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冲动坏了大事。既然她已注定不能陪在他身边,就不该给他希望,再让他绝望,可是…… 她舍不得,好舍不得。 她猜得到为何拔都没告诉她,他把骨灰交给他时的情境,因为若告诉她,她会心痛而死。 「躺好,我要替你医眼了。」拔都大手压在他的胸膛上,强迫他躺着。 「不医了。」他说,任由他将他压回床榻。 「……你在耍我?」拔都怒瞪他。 「医好了,也看不见她,又何必医?」他轻拨开打一开始就落在眉心的指尖。 「失去她,医与不医,都没有意义了……」 原以为尔玉是玺儿的,既然不是,还医什么呢? 拔都瞅着他悲切的笑,缓缓侧眼探去,看着泪如雨下的女人。 「玺殿下希望你能重现光明。」他哑声道。 「没有她的世界,看得见跟瞎了眼没两样。」他勾唇,却滑落一滴泪。 拔都索性出手点住他的睡穴,不想再听那教人难受的笑声,深吸口气,没抬眼地问:「师姐,接下来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我。」尔玉的话中有着浓浓的鼻音。 拔都把金针还给她,看她边哭边落针,替世于将抹上解药。 他中毒已近一年,解药到底能发挥多大的功效无从得知,不过反正师姐会三管齐下,能救回多少算多少。 尔玉坐在屏榻边,收拢他每束乌亮的发,轻抚他消瘦的颊,也触上他的泪,温热的,咸腻的,多情的…… 「于将,是我……是我,我来看你了。」她轻喃,只敢在他完全昏迷后才坦承。 原来她折磨了他这么多,早知道他会这么痛苦,她该要早点来的,但来了又如何?现在的她,是不能告知他身份的。 他猜到她还活着,所以决定医眼,拔都骗他她已死,他又立即打消念头,恍若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彻底绝望,这太痛苦了,所以她不能让他再承受一次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的锥心之痛。 所以,原谅她吧,原谅她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 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医好他的眼,至于心病……她不会医。 「是他自己笨,没猜到我的意思。」拔都淡哑的嗓音扬起。「我说的可是玺殿下,又不是玺儿,真是个笨蛋。」 他也是个笨蛋。 「别这样说你二哥。」尔玉回头瞪他。 拔都揽起眉。「他不是我二哥。」 「你叫世于刚。」 「我叫拔都。」名字还是她取的! 「我又不是你娘。」鼻音重到像在撒娇。 「对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而言,第一个见到的人就像娘一样。」那种张眼却对自己一无所知的恐惧是会不断侵袭的,自然会将第一眼看见的人视为浮木紧抓不放,她早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无法失去的一部份。 所以,他知道世于将的痛,那是非常可怕的折磨,而他被迫共演这出闹剧。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看待我的。」难怪对她言听计从。 拔都瞅着她,对她的笑话一点兴趣都没有,淡淡移开眼。「要哭要笑,先选一样吧。」 「……拔都,你对我愈来愈没大没小了。」 「是你说你不再是鞑靼太子,要我视你为妹的。」说是这么说,结果他还是依同门关系选择喊师姐比较习惯。十五年的主从关系,岂是能说变就变的? 「你不跟他相认吗?」 「在你决定骗他已死之后,我只答应跟你到王府,可没说要回王府。」他锐冷的眸扫过房内一圈。「对我而言,世于刚已经不在了,我不可能留在这里,我也说过会永远跟随你,就算我已不再是你的贴侍。」 他会守着她到最后一刻,到时候……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疯了。 世于将的疯狂,会是他最相似的下场。 ☆  ☆  ☆ 一入夜,恶梦连袂而来,像是永不停歇的浪潮,逼得他无法呼吸。 世于将以为自己可以坚强,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 猜想破灭,竟能够如此深深地击败他,让他宁可沉睡不愿醒,可不知道是失望得太痛所致,才会教他梦见了玺儿的吻。 她的吻轻柔中带了点霸气,似怨还羞,每每他要得更多,她便抽身而去,教他空虚失落,不曾封印的痛狠狠再揽起。 这股痛,许是要纠缠到他入棺了…… 「王爷,该喝药了。」脆亮的嗓音恍若是天籁钻进他耳里,抓回他快要迷乱的魂魄。 「喝什么药?」他嫌恶地别开扑鼻而来的药味。 这味道总是在他睡梦中骚扰着他,令人厌恶的气味。 「小三替王爷开的药方。」 世于将顿了下,张开眼的瞬间,察觉眼上被蒙了纱巾,些许光线进入他眼中,还没欣喜,一股火随即爆开来。「那混蛋竟未经本主意愿便医本王的眼!」 更可恶的是,这疗效还真不是普通的好,他居然可以感觉到光线? 「啊,小三未经王爷允许吗?回头我再去骂他,王爷先喝药吧。」尔玉依旧笑吟吟的。 世于将恨恨地坐起身,不知为何竟觉得浑身乏力,他皱眉,猜测八成是药下得太猛所致。 「王爷?」她软声凑近。 垂下眸,世于将像是漫不经心地问起。 「你认识玺儿吗?」 「当然,我是她师姐。」尔玉对答如流。 「师姐?」似乎合理……她必定知道玺儿是死在他手中,所以总对他出言不逊,甚至恶意挑衅,这么一来就说得过去了。「你恨本王吧?」 「为何要恨王爷呢?」她笑得涩涩的。 「我亲手杀了玺儿。」 「若是恨,就不会陪拔都一道来了。」尔玉说着她原先就编好的说词。「听闻鞑靼内斗,师父便要我去探望玺儿和拔都,得知他们坠崖,我早一步找到他们,却……还是没法救回玺儿。」 她仔细看着他的表情,他的眼被纱巾蒙住,但她看见了他紧紧抿着唇,恍若又陷入那无法弥补的伤痛里。 「王爷,先喝药吧。」不管了,先喂药就对了。 「我不想喝。」敬她是玺儿的师姐,所以他对她的态度收敛了许多。 「喝嘛——」她软声哄,一手搭上他的肩,态度俨然像是花楼里劝酒的花娘。 他微恼低吼,大手拨开她。「不、喝!」 「啊——」手中的药泼了一身。「哎呀、哎呀——」 尔玉跳了起来,把药碗往桌面一搁,赶紧掸掉身上的药汁,还好药端来有点时间了,不怎么烫。 世于将光是听她的反应,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抱歉,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随口回道,却见药汁渗进衣袍,就连里头的中衣都快要遭殃,赶紧将衣袍扯开。 「你在做什么?」他神色一震,赶紧别开眼。 「没什么。」她把衣袍脱下,用力甩着。 衣服都脱了还叫没什么?「我怎么会有这种弟媳?」他捧着头低叹。这画面要是教拔都给看见,他岂不是……等等!「你和小三成亲了?」 停下挥衣袍的动作,尔玉确定药渍被掸掉不少,才又穿上。「是啊,去年成的亲。」 「他怎会与你成亲?他明明……」 「这是师父的命令,他不敢不从,况且我可是他的师姐,他敢不听我的?」她哼了声,拿起只剩半碗药的药碗踅回,又继续说:「玺儿交托给我的事,我会一件不漏地达成,所以……王爷,喝药。」 听见是玺儿交托的,世于将内心惨淡一片。「真是玺儿在死前托咐你们来医好我的眼的?」 「是啊。」不管他喝不喝,硬是把碗缘凑到他嘴上。 世于将大口饮尽,压根不觉得苦。「既是如此,怎么会拖到一年后才来?」他想,拔都之所以愿意娶她,八成是因为她和玺儿有些地方极为相似吧。 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她不禁僵住。 「怎么了?」没等到回答,他不由得微挑起眉。 「呃,那是因为拔都太顽固,我劝他很久,他才逼不得已的带着我来。」她扯谎,心想着晚一点非得跟拔都串通好不可。 「是吗?」垂下眼,世于将思忖着。也对,毕竟拔都把骨灰瓶交给他时,那恨他入骨的语气,让他根本没想过两兄弟会有再见面的一天。「他去哪了?」 「他呀,去找傅总管借马车。」 「借马车做什么?」 说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满心向往。「他要带我去逛市集。」 不知道为什么,听出她话语绝对的柔顺和欢喜时,世于将竟有些不是滋味。 「逛什么市集?」 「拔都说,京城乞巧节庆有许多市集,很有趣的。」她很期待呢。「对了,今年王府没有要扎乞巧楼吗?朝雾说过每年都会扎彩楼的,在彩楼前穿七色线庆祝乞巧节……」 说着,她的回忆飘得好远,视线落在他架上的乞巧娃娃,上头原本只有一只,但她把朝雾送她的也摆上了,凑成一对,感觉比较不寂寞。 世于将透过眼前纱巾,怔望着淡淡光线中的人影。「你怎会知道朝雾的事?」 「嗯?」尔玉还浸在记忆中,反应慢了半拍,蓦地瞪大眼。「呃…… 是拔都跟我说的。」 「拔都?」他知道朝雾说过这事吗?啊啊,那时拔都就守在门外,也许他听见了什么也说不定。「你若是喜欢,乞巧楼就差傅年去准备吧,至于市集,时候还未到,要等到初四才有。」 「可是,今天已经是初五了。」她看向他,绝美出尘的眸满是浓浓笑意,很开心他的心似乎比较松懈了一些,才会允许她扎乞巧楼。 世于将挑起浓眉。「等等,今天是初五?」 「是啊。」她笑等着他的反应。 「等等、等等……」他抬手示意她闭嘴,用力回想。「本王明明记得他医治本王那日,分明还是二十八,为何今日醒来却变成了初五?」 尔玉闻言,眨眨眼,用很虚伪的声音惊呼,「唉,王爷不知道吗?小三一下手便是七日为一周期,所以这七日内,王爷总是半梦半醒,睡得极沉,时辰一到便喂药,喝完药后就入睡。」 「……怎么喂?」他完全没感觉自己曾起过身。 「嘴对嘴喂。」 「……谁喂的?」他沉痛地闭上眼,拳头紧握。 该死!他在梦中以为是玺儿吻他,如今才知道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喂他喝药! 「小三。」尔玉毫不留情,一脚把他踹进地狱。 世于将挫败的捂着脸,可以想见当他有所反应时,拔都是怎么样的表情,难怪每每他想要得更多,那人便抽身得如此快……啊啊!混蛋!他现在总算明白大哥当初的心情了,那滋味实在是很……五味杂陈! 瞧他那欲死不能的神情,她不禁掩嘴低笑。 「你笑什么?」他羞恼吼着。 「王爷,你这下可明白为何会半梦半醒七日了?」这一招嘴对嘴喂药,就是当年拿来对付世于略的一招,如今用在他身上,真是过瘾。「早猜准了你肯定不肯喝药,只好出此下下策,还请王爷多多见谅。」 「见、谅?」这种事怎么见谅?「我跟他是亲兄弟,他这样对我,我……」 「有什么关系?你以往不也都是这样对军师的?」她呵呵笑着,却瞧他脸色大变。「怎么了?」 「你怎会知道军师的事?」纱巾底下的黑眸微微眯起。 她在心中暗骂自己大意。「拔都说的!」 「拔都?」世于将揽眉回想。那时的事,拔都知道吗? 「是啊,就连他跟王爷是亲兄弟的事都告诉我了呢。」 「……是吗?」为何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十六章 马车离开征北王府,踏着夜色,缓慢朝市集方向前进。 「哇哇,拔都、拔都,你瞧!」坐在马车内的尔玉掀开车帘,对着外头繁华街景不断娇嚷着。「烟火、有烟火!」 「嗯。」拔都随口应着,黑眸直瞅对面的世于将,而拿下裹眼纱巾的世于将则一直看着尔玉的背影。 「哇,有杂耍,还有戏班呢!」她蓦地站起来,却撞着上头的木板,痛得她龇牙咧嘴。 「谁要你站起来呢?」拔都一叹,轻挲着她的头。 「我哪知道这马车这么窄?」她扁嘴,但随即又展笑地看着帘外繁景。 「是啊,怎么无端端又多了个人呢?」拔都掀唇,笑得戏谑。 「我怕你们在京城里走失了。」世于将不在意的回答。现在眼前不再只是一片永夜,点点光芒若林间筛落的丝丝光束,使他隐约看得见形体轮廓,但仍看不清楚真实模样。 「那也犯不着跟我们同车,再要苏尹和傅年在后头尾随吧?」像是在保护什么似的,真够别扭! 这混蛋家伙八成是把他的身份跟他们说过了,教他们赶紧替他换了房,好像瞬间变成了贵宾似的。 「你是征北王的三弟,当然得要加强戒备。」 「啧,仇家是找你又不是找我,若是要保护我们,你应该去跟傅年他们同车才对。」拔都哼了声,显然不领情。 「仇家的事,我会找时间做个了断。」早知道幕后主使人是谁,以往懒得搭理罢了,但如今已打扰到他的手足,自然不能不管。 「有什么好了断的?把上回抓到的那刺客栽上刑部官大人家里的家徽,不就能让他哑口无言了?」看着窗外的尔玉分了点心神插话。 话一出口,拔都随即不苟同地看着她,她原是不解,而后瞥见世于将的神情,才开始扁紧嘴,告诉自己真的不要再开口了。 「尔玉,你怎会知道主使人是刑部的官大人?」世于将柔哑的嗓音很轻很轻,像正在触摸一道无法跨越的界线。 尔玉用力地扁了扁嘴,看向拔都,后者无奈地闭了闭眼。「我说的。」 世于将把视线转向他。「你怎会知道?」 「……我去查的。」他说得心不甘情不愿极了。 「你担心我?」世于将好意外。 「谁担心你啊?」拔都羞怒地低咆。 非得用这么教人难为情的说法吗?可怜如他,就连想要说出真心话都不行!明明是师姐要他去查的,可他偏不能说! 世于将缓缓抹起笑意。「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啊!」笑得那么爽快是怎样,以为他真的担心他吗?明明旧恨都还没算帐呢! 「王爷,到了。」前头的马夫适时地喊着,马车就停在市集巷尾的一家杂铺前,专卖七色线和女红针黹。 「我下去看看。」尔玉兴匆匆地冲下马车。 「走慢点。」拔都忍不住又叹气,才刚下马车,她已经钻进铺子里了。 「拔都,她和玺儿很像,对不?」跟着下车的世于将有感而发地开口,又像是某种试探。 拔都蓦地回头,深邃的凤眼狭长俊美,里头转动着数种复杂心思,最后无奈地叹口气。 「怎么了?」世于将看向他。 「现在眼睛的状况如何?」他问。 「看不见。」他撒起谎来也面不改色。 瞅他一眼,拔都霍地抽出腰间软鞭,毫不留情地朝他颜面飞钻而去,眼看就要击中他的眼,千钧一发之际他又紧急抽回鞭,而世于将,眼眨都没眨。 难道真是时间拖得太长,导致药效不彰? 「你干么这样试我?」世于将眯起眼。冷不防地出鞭,还以为他是打算替他家主子报仇呢。「若真要我的命,可要给我个痛快哪。」 「你想得美!」拔都哼了声。「我只是试试你是不是真的看不见,若是真看不见,我就不跟你计较下午看见我妻子脱外袍的事。」 「我才想要请你好好管教你妻子呢。」世于将哼了声,顿了下,状似漫不经心。「你那时瞧见了干么不进来?」 「我干么要进去?」他也跟着哼,不屑地说。 「为什么我老觉得你这行径跟以往没两样?」世于将心头激颤着,却不形于色。「拔都,你的行为让我几乎要以为尔玉是玺儿呢。」 「是你太思念玺殿下了吧。」 「不,是你的表现太正常了。」世于将苦涩的笑着。「你的心思我又不是不知道,没道理我痛得夜不成眠,而你却像是没人事般。拔都,你爱玺儿的心意不比我淡薄,为何你可以恢复得这么快?」 这就是他一直觉得古怪没道理的地方。 若他疯了,拔都不疯也会发狂的找他索命,根本不会管他是不是他兄长。 但他没有,他表现得太冷静太沉默,就如往常一般,就连守着尔玉的方式也跟守着玺儿一样,他不认为拔都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除非她跟玺儿长得一模一样,或除非尔玉就是玺儿! 拔都猜想他八成是从师姐口中听出什么端倪,便垂下眼,像想通了什么,抹着邪谑笑意。「等你眼睛好了,自己看,不就知道答案了?」 这么做,并不违背师姐的命令,而且也许有机会可救师姐的命。若这混蛋家伙永远都没发觉,他就会乖乖闭上嘴,但既然他察觉不对,他提点一番,也不过份吧。 世于将蓦地抬眼。「三弟……」他这么说,是表示他猜对了吗? 「不要叫我三弟,我可还没忘了你当初给玺殿下那一剑。」那一剑像是刺在他心坎上,痛得他想狂吼暴叫。 「我可以任你刺上一剑不还手。」 「刺你一剑再救你?」他笑道。「会不会太麻烦了?那是你跟玺殿下的事,玺殿下不记仇,我就没理由动手。」 「她恨我吗?」他恐惧着,最后还是问出口。 拔都掀唇轻笑。「那问天吧?」果然是个笨蛋,若真恨的话,哪可能还为了他特地前来? 「三弟——」别老把话说一半,让他很不踏实。 他想知道答案,想确定是不是如自己所想的一样,若是这回再猜错,他……会没有力气振作。 「谁是你三弟?」拔都哼了声,钻进铀子里,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三弟!」 ☆  ☆  ☆ 玺儿的骨灰瓶里到底是装了什么? 世于将握着与护身符悬在一块的瓶子,抓起轻摇,听得见里头有沙沙作响的声音,每听一回,就教他心痛一回,但现在他开始怀疑里头装的东西,可就算他打开了,也看不见里头是什么。 幽然叹了声,懒懒倚在床柱上,听着外头热闹的声响。 已经有多久没听见这府里如此热闹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探向外头,视线是晃动的线条,还依稀可见光源,他环视房内一圈,瞥见摆在架子上的乞巧娃娃。 啊,怎会是两只?还是他眼花了?他看向自己的手,线条模糊,但确定是一只,为何却会将娃娃看成两只? 他眯起黑眸起身,大手不确定地朝其中一个探去,另一只大手朝另一只抓去,果真是两只! 怎会有两只? 用眼看太吃力,他索性用手触摸。那是一模一样的娃娃,是朝雾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而理该捧在手中的瓶子也消失不见……这是玺儿的乞巧娃娃! 朝雾只做过两只,一只给他,一只给玺儿,玺儿的娃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经细想,他飞步来到大厅前的石板广场,眯眼瞧着矗立的乞巧楼,楼前摆了长桌,搁满鲜花素果,一群丫鬟厨娘在桌前穿着七色线,另一头则搭了戏架子,今年傅年特地请戏班作了出戏。 以往不想医眼,现在世于将却巴不得能马上瞧清楚。 他想知道尔玉到底长什么样子。 「王爷。」 一道纤秀的身影伴随着喜悦的嗓声,从乞巧楼前飞奔而来,他眯起眼,看不清楚,但总觉得这身形明明和玺儿是一模一样的。 「王爷,要开戏了,一道看,好吗?」她气喘吁吁地说。 他垂眼瞅着她。 太远,他看不清楚。 「王爷?」瞧他不断贴近再贴近,尔玉不由得稍稍往后退了一些。「你看得见了?」 「你退后做什么?我会吃人吗?」 「话不是这样说的,王爷不是说不爱别人太靠近的吗?你突然靠近,要是我不小心摸了你腰上的瓶子,岂不是要被你废了手筋?」说着,还是忍不住吃起夕颜骨灰瓶的醋了。 「你在胡说什么?」世于将眯起深邃瞳眸。「还在记恨我拿你当箭靶子?那不过是逗你,想听你求饶而己,谁知道你吭都不吭一声。」 「没人这样逗的。」会出人命的好不好。 他哼了声,「本王从未出过差错。」忍不住又踏近一步。「我年少时常玩蒙眼射箭,还没人死在我箭下的。」 这么神? 「我没记恨那件事,只是听说你曾废了哪个清倌的手而已。」 「谁要她胡乱碰我的瓶子?我说了不许任何人的手弄脏它。」顿了顿,他吸口气。「但,你可以。」 她一愕。「嗄?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是你的弟媳?」世于将黑眸闪过一丝痛苦。「你……真是拔都的妻?」 「我……」她心间一窒,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突地听见拔都在远处高喊。 「开戏了!」 于是她抿起嘴,轻勾着他的手。「王爷,咱们一道去看戏吧,我没看过,真想知道这乞巧节的由来呢。」 世于将任她牵着,视野只看得见人影晃动,还有灿亮的烟火,但心却没来由地往下沉。 因为,她没有反驳。 难道,一切都只是他想太多了? 「王爷,坐这儿。」尔玉牵着他在长廊的锦面屏榻坐下,戏班就在正对面,戏伶正在开戏唱喜庆。 七月初六,七夕前夜,是七夕节日最热闹的一夜。 但他的心却在不断往下坠永无宁日地折磨着他,怕是至死也难休了。 他不禁自嘲地笑着。 戏班上头唱着什么戏,他什么也没听见,却突地听见坐在身旁的尔玉说:「王爷,我刚才在乞巧楼前穿七色线,每条都穿过了呢。」 「喔,你要我恭喜你和拔都有情人终成眷属吗?」他冷声道。 尔玉不解地回头看着他。「穿七色线跟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在乞巧楼前穿七色线,是象征着在月光下穿针引线,若全穿过了,就代表你会跟心仪之人共结连理吗?」他侧眼觑着她。 她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呢,没听朝雾这么说……咳,我倒是听人说过把蜘蛛放进瓶子里,隔日瞧它有没有结网,就知道有没有乞得姻缘。」原来穿七色线是这么大的学问啦。 世于将脸色登时一凛。「你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她抽了口气,干笑,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蠢话。「啊啊,是朝雾跟玺儿说,玺儿跟拔都说,拔都又跟我说的。」 是这一句对吧、对吧? 世于将激动的眸色有几抹狂,像是快要压迫不住那倾巢而出的想望。「不是,你说,把蜘蛛放进瓶子里。」 「不对吗?」是他告诉她的耶,哪可能有错? 「谁告诉你的?」他眸色狂乱,就连一向低柔若夜风的嗓音都粗嘎了几分。 「是……」 他笑着设下陷阱,「拔都吗?」然后不动声色地靠近她一些。 「对!」她呆呆的一头栽进去。 他突地仰天大笑,笑声洪亮,吓得戏伶都停下动作,位在两侧的傅年、苏尹,甚至是拔都都朝他看来。 「玺儿!」世于将忽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尔玉被埋在他怀里,心间抖颤,不懂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破绽,但不管怎样,她都必须反驳、要反驳,不该给他希望再抹灭,但她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她也是如此眷恋着他的怀抱。 「我的玺儿。」他把脸枕在她瘦削的肩头。「尔玉即是玺儿,对不?普天之下,除了你以外,谁敢对我这么放肆?你的药香,你的姿态,你说话的口吻,你……是我的玺儿,不准再瞒我!」 不是幻觉,更不是他疯了,而是她真的是玺儿! 「……」她无法言语。 难道真如拔都所说的,他始终都注意着她,只要露出一丁点的破绽,就会立刻被他戳破? 「不准再否认!」世于将捧起她的脸,如此的近距离,却还是看不清她的脸。 「玺儿,会把蜘蛛放进瓶子里的人只有朝雾,而我也是这么告诉你的,除了我以外,你找不到第二个人这么跟你说。」 她望进他疯狂混乱的眸色,以为他颠狂欲疯,然而仔细一瞧,他眸色黑润,犹若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展露出毫不掩饰的霸气和王者气势。 就是这样放肆又多情的眼,才会让她怎么也逃不开。 「王爷……」 「小心!」拔都沉而定的嗓音蓦地爆出。 瞬地,所有护卫戒备,只见戏班子里的戏伶跃落舞台,与府里护卫激战起来,甚至有人趁隙欲力搏,置世于将于死地。 「拔都!」玺儿大喊。 「不许再唤他的名!」世于将恼火大吼,刺客逼进,他顺手折断廊柱旁花香正盛的桂枝朝来人射去,「交给你们处理,烙上宫尽德的家徽,全都给本王送到皇上面前!」 话落,他随即将怀中人打横抱起,足不点地的跃回主屋。 他踢开房门,将她搁在床上,在她还搞不清楚状况时,他温热的体温己烧向她的心坎,那沉重的心跳隔着衣料撼动着她。 他的炽热气息喷撒在她的颈项,像窜起了电流,酥软着她…… 这绝美的欢愉,唯能与他共谱。 ☆  ☆  ☆ 暑热的七夕,阳光早早探头,然而世于将房内一片浓稠情爱,有着类似初春时分的慵懒暖热,空气黏滞含带甜味,说不出的舒坦抚临着彼此情欲未了的身心,那是两人未曾尝过的疲倦甜蜜。 世于将拉过丝被盖在身旁女子泛着玫瑰色的胴体上,不让阳光窥看她的美,再轻轻将她拢入怀里,偎在他胸膛,任这份浓情在心口狠狠地涨满着。 他一夜未眠,丝毫不倦,黑眸近乎贪婪地锁住那细致无比的容貌,尽管依旧看不清楚,但他可以想像她眉浓睫密,点缀得水眸更加有神清灵的模样,她神态中的英气总教他贪恋着,还有这张粉嫩柔软的唇,让他尝了几次总嫌不够…… 玺儿长睫微掀了几下,感觉唇被咬得又痒又麻,不由得微抿了抿,却突地察觉湿热的舌钻进她的嘴。 她蓦地张开眼,立即撞进一双深情绵密的黑眸,忘了他还在这次,那蛮横霸道的吮吻,那浓烈炽烫的身躯是如此诱惑,她无法抗拒,也学着他的动作回应,小手抚上他厚实的胸膛,学他轻抚那挺立的小点。 「你!该死……」他粗喘了声。 她不解地看着他,瞧见他黑眸中深嵌着危险的气息,那盯住猎物的悍态让她忍俊不禁,漾开绝艳的笑容。 世于将霎吋失了神。「你要本王如何是好呢?」他哑声喃着。 玺儿看着他,小手抚上他消瘦的颊,爱怜地再三轻抚。「你在气我?」 话一出口,喉头便难受地烧起一阵痛楚。 「喉咙疼吗?」他轻挲她白嫩的颈,眸中有几分了然。 「嗯。」她咳了两声,眉头微蹙,不解怎会喉头发痛。 世于将低哑笑开,起身越过她,替她倒来一杯茶。「八成是昨儿个太折腾你了,喝口茶润喉吧。」 「嗄?」她先是呆了会才意会,粉颜立时涨得通红。 「好些了吗?」他坐在床畔,将她散乱的发收拢在耳后,动作非常亲昵。 玺儿目不斜视地直瞪着前方。「你……要不要先搭件衣衫?」他是不是忘了自个儿浑身赤条条的?那俊美的体魄,如她记忆中一样伟岸雄健。 「我不冷。」 这种天气当然不冷!她抬眼瞪他的视线就是这么说的。 「我没打算要离开房。」他轻轻将她拉近,让她舒适地躺在他的胸膛上。 这下子,她差得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你……」 天都亮了,他还未餍足? 「我只是想要好好睡一觉。」昨儿个他舍不得睡,太亢奋的魂魄和躯体还躁动着。 「你睡不好?」她略侧身,将脸枕在他肩上。 拔都尚未被戳破身份时,她总睡在他房里,喝了药,倒头就睡,根本不知道他睡不睡得着,而当她「荣升」为他的弟媳时,便不再在他房里过夜,更不知道他睡得好不好了。 「不能睡。」一闭上眼,就是无止境的恶梦、梦中的她眸色绝望,教他浑身发寒冷,颤不休。 但现在,他俯近她,尽管依旧看不清,但就是知道她是谁。 「玺儿……是你,真是你。」他激动而忘我地低喊。 玺儿酿情的水眸直瞅着他顿然意气风发的神情,心狠狠激动着,却又忍不住开口酸他。「是我又怎样?你可别说你忘了拿绿竹箫打我。」 现在可以来算旧帐了吧。 闻言,他不舍地吻上她的额。「我若知道是你,又岂会如此待你?」 「说得好像把我当宝贝似的,只怕还不及你腰上的骨灰瓶吧。」她还是好介意呢。早说过了,她绝不与人共享,哪怕占有他心思的那人已辞世,她也不要他剩下的半个魂魄。 世于将突地笑咧了嘴。「那是因为,你是最后一个握着这骨灰瓶的人,我不允许任何人碰触它,弄脏上头你残留的温度。至于夕颜的骨灰,我已倒回她墓上。」 玺儿不禁愣住,没想到他竟是痴傻到这种地步。「可我给你的呢?怎么都未曾见你戴在身边?」 「在这儿。」他扯着护身符,后头系着拔都拿给他的骨灰瓶。 她伸手轻触瓶身。「你可知道里头装了什么?」 「不知道。」但他现在可以确定,绝不会是骨灰。 「我要拔都弄了蜘蛛进去,你猜,结网了没?」她早猜到他不会允许任何人碰触这骨灰瓶,更知道他不可能打开看。 「我还没法看清楚。」他笑叹,但还是打开了瓶口。「你瞧,里头是什么?」 她看了眼。「只剩尸体……你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吗?」她担忧地抚上他的眼。 「还没能够让我清楚地看见你的脸。」 玺儿瞅着他,细忖接下来该怎么医治他的眼,替他把瓶塞塞好,却听他问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微挑起眉。「你问的是哪件?」是她把蜘蛛放进去,还是狠心不与他相认? 「为什么当初要拔都拿骨灰瓶给我?为什么要和拔都假扮夫妻混进王府?」他想知道的,太多了。 「……因为你伤我。」她垂下眼,依旧不愿吐实真正的原因。 「只是因为我伤你?不是因为你真正深爱的是拔都?」 「……嗄?」 第十七章 「你落崖前,我听见了你唤拔都……」他黝黑的眸恍若是天上星子落湖,那般激亮却又震起阵阵涟漪。「你只唤他,所以我想,也许你最爱的不是我,而是拔都……所以你和他扮夫妻,是真成了夫妻,还是只是扮夫妻?我……」 世于将像在绕口令似的,教玺儿听得一愣一愣,好一会才消化他说的话,不由得摇头失笑。 「你在笑什么?」他不悦恼道,说翻脸就翻脸。 「若我真和拔都成亲,你说,你要怎么办?」她逗着他。 「我不管!你是我的妻子!」 「你要抢你弟的妻子?」再逗一下。 「……你真是与他……」他一口气梗在喉头,吐不出也咽不下,表情痛苦,肝胆俱震,张口欲言,却只能又闭上嘴。 看见他心碎神伤的模样,玺儿再也玩不下去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说:「我落崖前,说的是——拔都,救他。」 世于将掹地抬头,黑眸定定地看着她。「那个「他」是指我?」瞳眸乍亮。 「要不然呢?」 「是我?」声音透着压抑的欣喜,下一刻……爆发。「你说的是要拔都救我,而不是喊拔都的名字!你是在乎我的,你根本没爱过那混小子,对不对?」 对上他狂喜的眸,她漂亮的眉微微揽起。「世于将,你不在乎你刺了我一剑,倒是比较在意我在落崖前说了什么?」表情是非常不认同他的行为。 愣了下,世于将才后知后觉的收敛起狂喜的心。 「玺儿。」他将她紧密地搂进怀里,好抱歉好自责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我……」 「都过去了,」她笑嗔着回搂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怎么,我要拔都拿骨灰瓶给你,让你难受了?」 「怎可能不难受?」他像是要死了般,魂魄碎成一团。「你犹若我魂魄的一部份,要我怎能割舍?」 她笑着,泪水却在眸底打转,没有办法应答。 就是知道他有多看重她,就是知道他可以为她多丧志颓靡,她就更不敢跟他相认,不敢让他知道,她……她的日子不多了。 「但没关系,这一次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在一起!」世于将坚定不移地承诺,黑眸透着不容置喙的坚持。「谁也不能再把我们分开。」 「……你傻。」 「不傻,我从没傻过。」他一直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玺儿,这回不管你允不允,我都要你来成就我的梦。」 「什么梦?」 「咱们找个地方隐居,天下如此之大,定会有咱们的容身之处。」他说,唇角勾着满足的笑。「只要有你,哪儿就是家。」 「远离所有的是非杀戮?」玺儿水眸迷蒙,目光飘得好远。 「对。」 「可能吗?」 「没什么不可能的。」他啄着她的唇。「只是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办。」 她疑惑地望向他。「什么事?」 「再要你一次。」他猛地含住她的唇,大手已不安份地抚上她柔美的体态…… 他教她尝尽男女交欢的美好,让她忘不了他带给她的极致愉悦,身为女人该享的被宠被怜,这样的男人,确实是值得她用生命去爱。 ☆  ☆  ☆ 再张眼时,屋内半点光亮都没有。 玺儿眨了眨眼,古怪为何都没人入内,再看向身旁的男人霸道地将她拽在怀里,就连翻个身都不能。 怕她又消失了吗?他心里的伤,究竟有多深? 爱怜地轻抚他的脸,瞧他睡得极沉,神情还抹着淡淡喜悦,唇角噙着满足,她不禁也笑了。 突地—— 「醒了吗?」门外是拔都微涩的嗓音。 玺儿霍地瞪大了眼,想要拉开男人横在她腰边的长臂,却发现怎么也移不了他半分,更可恶的是,她愈是扯,他愈是使劲。 这人,分明是醒了吧! 「起来。」她压低声音说,像是怕被门外的人听见。 「不起!」世于将依旧闭着眼,这下不只手横过,就连两只长腿也夹着她。 她咬了咬唇,因他的贴近再度红了脸。「快起来,拔都在门外。」 「那又怎么着?」他初醒的嗓音透着魔魅的慵懒。 「你、我、这……」她在他怀里忙得一头汗,直觉羞得无脸见人。「算我求你,先让我起来吧,我饿了。」 「……也对,你都未进食。」他忙着满足自己,倒忘了一日尚未进食的事。 待他松开钳制,玺儿便飞也似地跳下床,满地找衣衫,却发现那件衣服已碎成几块碎布……唉,都是这男人的杰作,这下该怎么办? 她灵光一闪,想起他的衣柜,快快打开挑了一件搭上,虽然大了些,但卷卷裤管,勉强可行。 回头,再赶紧把地上的碎布藏起,准备去开门,又想到这男人还赤条条的—— 「起来穿衣服。」 「我不冷,」他笑笑道,黑眸在黑暗中像天际最璀亮的一颗星。 「谁管你冷不冷?」她压低声响吼着,用力推他。「快点!我饿了!」 「我没劲了,你替我穿。」 这、男、人!咬了咬牙,她认了! 再踅回衣柜,随便挑了件衣袍将他拉坐起身,替他套上,而后裤子、裤子…… 「你自己穿!」羞也不羞!就说征北王很淫荡还不承认! 「羞什么?你没瞧过吗?」低哑笑声犹若珠玉落在丝缎上般迷人。 玺儿气得快要咬坏一口牙。「快!拔都就在门外。」他一定发现了,一定是知道了! 「那又怎么着?又没要他在外头站着,爱站就站呀。」管他站到天荒地老,他只想和爱妻燕好。 「你!拔都会发现的啦——」这男人动作慢吞吞的,分明是恶意。 「拔都、拔都——」他哼了声,抬眼瞪她。「怎么,你真成了他的妻,和本王同榻倒成了私情了?」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呀,给我听着,马上……」话未完,门板已经被人一脚踹开。 「醒了,也不会应声?」已恢复真面目的拔都幽黯的眸瞪着床上的男人。 世于将懒洋洋地回着,「既知醒了,又何必恶意打扰?」 「谁打扰你了?我是怕玺儿饿。」 「她饿了有我张罗,你忙什么?」 「她是我的主子。」尽管她说过他已不再是她的贴侍,他却依旧改不了这多年习惯。伸手,将她拉到身旁。 「她是我的妻子。」世于将迅速起身,将人扯进怀里。 亲兄弟,明算帐,失踪十多年的三弟失而复得他虽是开心,但也不能妻子与他—— 「等等、等等,咱们一道用膳,可好?」她一手被一人拽住,稍运了劲,展了点蛮力,将两人扯近身旁。 「谁要与他一道用膳!」拔都哼了声,别开脸。 「别往脸上贴金了。」世于将皮笑肉不笑地道。 闻言,拔都忍不住发难。「你这个人真的很卑鄙,翻脸的速度还真不是普通的快!」前两天还叫着三弟呢,瞧瞧,他现在是什么眼神! 「是谁卑鄙?我跟你问了,说她定是玺儿,你还在我面前装傻!不经我允许,就为我治眼!一年前,还拿着玺儿的骨灰瓶给我,演得多像一回事!」旧恨不提便罢,一提,他就满肚子火。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我都还没跟你算一年前你刺伤玺儿的事!要不是她的心脏比寻常人偏中间了些,你那一剑已经要了她的命了,你还能上哪去找人啊?你这个笨蛋!」 「你骂我笨蛋?我是你二哥!」 「你当我是你三弟了吗?」 两兄弟争闹不休,玺儿左瞪拔都再右瞪世于将。「你们两个给我听着,我饿了!再不让我用膳,休怪我翻脸!」而后,甩开两个男人而去。 「……忘了跟你说,玺儿饿时,脾气不好。」拔都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 「这种事为什么不早说!」干么,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吗?那他算什么? 哼了声,拔都追上前方女子的脚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是你二哥!」世于将立刻跟上,边跑还边系衣衫的绳结。 「你当我是你三弟了吗?」 「你又当我是你二哥了吗?」 「你们两个还吵!」前头的玺儿回头狂吼,肚子饿和吵架声让她的心情更差了。 两个男人对看一眼,极具默契地同时闭上嘴。 此时,守在院落多时的傅年与苏尹才从黑暗处走出,两人对看一眼。 「这感觉挺不赖的。」苏尹有感而发。往后再也不用怕王爷会突然抓狂,拿他开刀了。 「王爷府总算是有些热闹了。」傅年感叹,看着这清冷的院落,再看向那三个背影,感动得快哭了,用力地吸了吸气,他很骄傲的说:「由此可见,我相当具有识人眼力,一眼就挑中他们当下人。」 「……你完了,把王爷的爱妻和三弟当下人。」苏尹很没良心地说着。 傅年神色果真微变。「话不是这么说的,他们易容,我怎么会知道……」 呜,亏三爷还是他打小照顾大的,相见却不相识,他多痛心啊。 「去跟王爷说吧。」苏尹笑得得意,朝车子的方向跑去。 哈哈,从此以后,王爷多了个人可以练掌劲了。 「喂——」有没有这么狠啊,罪都丢给他一人背—— ☆  ☆  ☆ 「为什么要熬两盅药?」 夏日炎炎,七夕刚过,热浪未止,然而,世于将却蹲在厨房,看着他闷不吭声的三弟煎药。 拔都冷眼侧看着他。「你也晓得要问了?」看了那么多日他亲手斟药给玺儿,也知道不对劲了,是吧? 世于将挑起浓眉。「你好像对我很不满?」 「不是好像,是真的很不满。」 「怎么说?」他恶意扯开唇,笑得自满得意。「因为玺儿终于回到我身边?」 横他一眼,他无奈摇头,好像他是坨涂不上墙的烂泥。「难道你都没想过,为什么玺儿事隔一年多才来医你的眼吗?」 「她说是生我的气。」托着下巴,他等着三弟的最后解答。 「那是因为她有天在山上听见有人提起征北王醉生梦死的故事,才知道你根本没有医眼,才决定下山帮你。」 「……你的意思是说,玺儿根本没打算来找我?」世于将微敛长睫,看着烧得正旺的炉火。「为什么?」 「因为这个。」他指了指其中一炉。 「她的伤没好?」他早猜到她身上必定有伤,否则不会在她身上闻见那么浓的药香。 「好了。」拔都掂算着时间,将药倒出。「你应该知道玺儿长年服用秘药,才能够有着寻常女子不会有的蛮力,那秘药使用久了,对身体而言总是种毒,原本能够抗衡无事,只是当年你赏赐的那一剑重创了她的气脉,导致气血逆行,那份蛰伏在体内的毒开始反噬着她。」 闻言,他神色冷寒。「会如何?」 「会如何?」拔都掀唇哼笑。「会死。」 「会死?」世于将心头登时一抽,「所以,她原本是打算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独自死去?」 若不是她在山间听见了有人提起他的眼伤未治,只怕他真的见不到她了? 「也不是无法可施,只是我缺了一味药引。」 他激动的揪住他。「告诉我,我去找!」 拔都看着他,面有难色。「玺儿是不准我跟你说这件事的,但我发现我下的药已经愈来愈不能抗衡她体内的毒了。」 「那你肯定知道这味药引可以在哪找到,对不对?」世于将松了口气。 「知道玺儿为什么不愿意我跟你说?」 「为什么?」 「因为那味药引,只有大内宫中才有。」 「我去跟皇上求!」 「……你不介意?」拔都有些意外。 「介意什么?去跟皇上低头?只要能够救回玺儿的命,我有什么不能给的?不过是去跟皇上低头,这有什么难?」世于将总算安心了,这任务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难。「我只怕看不见玺儿,找不到玺儿。」 ☆  ☆  ☆ 微风拂过院落湖泊,扬起湖上亭内青玉珠帘,响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让趴在亭内屏榻上的玺儿勾弯唇角,闪亮眸子直盯着亭下的池水,又丢了块饽饽丢去。 「好玩吗?」 世于将看着她喂鱼的动作,那水眸闪着兴味的光芒,好似这是多好玩的游戏,然而再仔细看她的神色,确实一日比一日还要苍白,而她居然还以为可以瞒过他,什么都不说,就只因为她不希望他为了她去向皇上低头。 「好玩。」她抬眼,眉眼皆是笑意。 分隔前后院落的人工湖泊呈月牙形,亭台楼阁就架设在湖面,数座雕饰精美的青桥衔接,湖面栽种一望无际的雅莲,湖里蓄养了不少锦鱼。 堂堂征北王充当跑堂,为了爱妻上了趟厨房,问了拔都不少内情,顺手拿了不少消暑糕点凉茶,却有不少全都喂进湖里鱼腹。 「待会就不好玩了。」坐在她身旁,他递了杯凉茶给她。 「怎么着?」 他皱起鼻头。「有人在厨房使乱。」 玺儿微挑起眉。「拔都吗?」随即轻轻将他推离屏榻。 「……你在做什么?」居然不给坐? 「拔都肯定是在熬药,待会就来,咱们离远些。」也真是为难拔都了,熬她的药,也要一并熬他的,还得骗世于将说她的药是在养心静气用的,就不知可以瞒他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他,征战沙场,骁勇善战的征北王,此时一张俊脸好哀怨。 「我怕拔都不自在。」 「你在意他?」毕竟他们一块长大,情感必是有的,就不知道成份精不精纯。 玺儿瞠他一眼。「你明知道拔都就像我的大哥一样。」 「他是我三弟。」 「那我要叫你大二哥吗?」 「……叫相公,你觉得如何?」他眼睛一亮。 她斜睨一眼,「又没拜堂亦无成亲,哪来的相公?」继续撕开饽饽喂鱼。 「身子都给你了,你想始乱终弃?」世于将厚着脸皮硬爬上屏榻,不给坐,他偏要躺。 「你在胡说什么?」她想要如法炮制再推他一回,岂料却被他抱得死紧,一阵天旋地转,被迫压在他身上,他双臂在她背后缩紧,两人贴合得半点缝隙都没有。 「征北王,你在做什么?」 「偷香窃玉——」他把脸埋进她柔腻的颈窝。 「大白天的,你偷什么香窃什么玉?」拔都冷冷的嗓音逸出。 第十八章 「……你真像是阴魂。」世于将抬眼瞪去。 「放心,缠的不会是你。」冷哼了声,他手上端着两碗药。「拿去!」 这话是对着世于将的。「喝药了。」软暖的口气是给玺儿的。 世于将不得不抱怨,「你会不会差太多了一点?」对二哥就又赶又吼的?赶仇人也不用那么凶狠。 「你喝不喝?」拔都横眼瞪去。 他再次哀怨地扁起嘴,把三弟亲手熬的爱心药一口一口地咽下,不过不是他要嫌,这药还真不是普通的难喝,每次喝,他都忍不住怀疑三弟是不是在他的药里偷偷加料。 「这药还要喝多久?」他无奈问着。 「那就要看你的眼睛好了几成。」拔都对答如流,伸出手指在他眼前快速晃动。「几只?」 世于将动作飞快,抓住其中一只,「剩下一只。」再玩,就把你折断! 他不敢说他的眼已恢复十成,但至少有七成以上。 「再喝个十天吧。」拔都面无表情的抽回指。 「还要十天?」 他连看一眼都懒。「你也可以不喝。」 喝,为什么不喝? 世于将豪气的喝完药,抓块糕点喂喉底的苦,瞧着三弟轻柔地喂着玺儿药,俨然视她为妻似的,不禁很恶意很故意地说:「拔都,你二嫂想拜堂成亲,你觉得如何?」 拔都手一顿,然后凉凉地看着他。「需要我代替你拜堂吗?」 「……我还没死。」若不是大哥远在边城,他早就拜堂成亲了! 拔都耸了耸肩。「你确定你喝的药真的没问题?」 「你想毒我?」他一愕。 「不是想,而是已经做了。」他冷冷笑着。「否则,你的眼睛已经恢复到这种地步,哪还需要日日三帖?」 最毒三弟心!「不对,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世于将深吸口气,发觉身上并无任何不适。 「让你有感觉,我就太失败了。」拔都阴恻恻的笑,唇角弯得很愉快。 一旁的玺儿闻言,立即猜出他下了什么毒,不禁掩唇低笑,笑得粉颜涨红,嫩颊生晕,煞是迷人。 看着她,再转眼看着拔都,世于将恼声问:「你给我下什么毒?」玺儿都笑成这样了,就代表毒不至于取命,但可能会让他很、难、过! 「晚上你就知道了。」 非要等到晚上才知道?世于将揽起眉,想不透。 他对毒涉猎不深,懂得不多,压根猜不到。 算了,大概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毒吧,他懒得和他计较,反正三弟本性里本就透着些许爱捉弄人的恶习,想来他的记忆确实是恢复了。 这感觉真好,他最亲密的家人都在身边,陪着他一起享受夏日午后的宁静…… 啊啊,险些把大哥给忘了,也许他该写封信给大哥才对。 「你在傻笑什么?」玺儿爱怜地攀上他的颈项。 世于将俊目含怨地瞅着她。「你不是说在于刚面前,咱们别靠太近?」 「好爱记恨的男人。」罢了,松开手。 他赶紧抓住她双臂,不在乎他黏人的表情有多丢征北王这闪亮亮的字号。「玺儿,想不想出去走走?」 拔都闻言,回头看他。「不妥吧?」指的是她的绝色面容很容易惹事。 「你叫玺儿啊?」世于将撇了撇嘴,又软声哄,「你知道吗?七夕过后,上场的就是中元节,有不少庆典市集,咱们出去逛逛。」 「好玩吗?」玺儿笑开脸,一脸兴致勃勃。 「好玩,咱们可以先去逛市集,然后……」 「夜渡画舫。」拔都凉凉接口。 世于将回头瞪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中元不都有夜渡画舫吗?若是我没记错,有些贩子会驾草船滑到河中心做买卖,货样虽不比市集,但也别有一番情趣。」拔都凉淡的口吻透着一抹暖意。「而且好像也有人会在河上放莲座,供养那些往生家人。」 话落,他立即发现另外两人有致一同地直看着他,尤其以世于将的眼神特别异样。 「我记错了?」拔都瞪着他。 世于将突地柔柔笑开。「不,我只是在想,你真的是于刚。」 「哼。」他哼了口,回过身,不让人瞧见有些不知所措的赫意,怕被人瞧见他微红的耳垂。 「就这么着吧。晚上咱们去搭画舫。」世于将朗声道。「先让我去外头打点打点。」 反正,就是先找个理由,可以让他瞒着玺儿,入宫见皇上。 眼前的生活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来破坏他的美梦! ☆  ☆  ☆ 弘德殿上,世于将闭目养神,长发束起戴冠,英姿飒爽,负手而立,静默等待,等到日落黄昏。 「皇上驾到!」 听见太监宣令,他蓦地张眼,回身,单脚跪下。「臣叩见皇上。」 「征北王请起。」皇上轻扬着手,坐在龙椅上。「臣弟的眼好了吗?七夕前夜,傅年把一干刺客送到宫内,朕已经替你作主治了宫尽德。」 一听见征北王进宫求见,他就立刻差人备膳摆宴。 「臣今天来,不是想问宫尽德的下场,只是想跟皇上求一样东西。」世于将也不啰唆,开门见山地道。 皇太后与他的娘为亲姐妹,两人时常在宫中见面,所以他们这对表兄弟打小感情就极佳,幼时,他们是一起在毓庆宫长大的,若不是夕颜之事,他们之间的手足情也不会生变。 打从夕颜死后,两人少有正眼对看过。他自榆木川一战回朝,皇上虽有来探看,但总是带来御医医治他的眼。 皇上眉眼透着兴味的笑。「什么东西?」 「一味药,叫做罗珠曼陀。」 皇上微挑起眉。「你要这种药做什么?跟近日内征北王府内发生的事有关?」 「皇上……」世午将思忖了下,低笑开来。「早该知道皇上对臣疼爱有加,多少派了些眼线在府内。既然皇上都知道,那臣也不再隐瞒,臣要罗珠曼陀来救臣的爱妻。」 「鞑靼女扮男装的玺殿下?」关外军情他全盘掌握,就连征北王府内的一举一动也都逃不过他的眼。 「玺儿是臣的妻子。」世于将沉声强调。 「喔?」他垂下眸,瞧宫女端盘上桌,以眼示意他。「臣弟,坐。」 世于将思忖了下,才在他身旁椅外几步的距离坐定。 等着矮几上布满宫内佳舰美酒,皇上才淡淡启口,「臣弟该知道,咱们与鞑靼并无通亲,再加上她的身份特殊……朕无法答应这门亲事。」 世于将早猜到他的回答。「臣已认定玺儿是永不离散的妻!」 皇上垂敛着眼。「光是她使乱,造成臣弟在榆木川一战大败,便该将她打入地牢,但看在她和臣弟之间的一段情,朕实在是不忍,所以……」 「皇上真是不忍?抑或者是为玺儿起心动念了?」世于将端起一只沉紫缀金的琉璃杯,状似审视,实则重重使劲,最后掐碎。「又或者是,皇上还怪罪着臣?」 轻微的声响引起殿外侍卫的注意,皇上轻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朕怪罪你什么了?」 「皇上无需将臣的举动搁在心上,毕竟自始至终,夕颜的心只有皇上。」两人之间的嫌隙,起于夕颜的死。 他怨皇上将他调派海防,来不及回来救夕颜,而皇上则怪他不合礼教,守夕颜的棺长达三日。 几年了,两人从未谈起这件事,若不是为了玺儿,世于将压根不想再谈。 「是吗?」皇上移开眼。「朕……倒认为夕颜心系着你,要不……为何将你调往南防,她会立刻下南郊天坛斋宫斋戒沐浴了七日,再折回北郊方泽坛祈求战事平息?若她没折道北郊,也就不会死在那场无情火……」 他的语调又轻又柔,眉目却沉重了起来,眸色像潭无法折射光线的死水。 「那是臣的错。」世于将这才明白,系在皇上心里的结竟是一场误会,皇上在意的并非是他守棺三日。 「是!那确实是臣弟的错!错在你没让朕知道你深恋着夕颜,而夕颜也挂念着你!」若他早知道,也许……也许他会有心成人之美。 世于将闻言,淡淡扬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夕颜到死,都没让皇上知道她的真心。」提起酒壶就口,世于将饮得豪气。「我道夕颜之死是我的错,是因为那时皇上头疼屡犯,就连御医也诊治不出结果,夕颜担心得不得了,问我该怎么办。」 笑瞅着表哥微愕的神情,又道:「我跟她说,要她先下天坛斋宫斋戒沭浴祈天延福,因为那时我已要南下海防,心想她若在天坛祈福,就像是在为我求福似的,而后我怕皇上误会,遂在信中要她在方泽坛再为皇上祈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皇上怎会傻得以为她是为了我?」 所以他说过,他从没让过,因为他打一开始就知道夕颜要的不是他。 「……你说的是真的?」皇上的心震摇,眸色涣乱。 「救夕颜的是你,她第一眼看的亦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我能介入的地方,不是吗?」所以他的情感来得浓烈,却也扼杀得奇快,他从不强求不该属于自己的任何事物,但唯有玺儿……不是他不放,而是根本放不下。 勾着怅然的笑,皇上缓缓闭上眼。「你说的可是真的?」 「皇上,夕颜的心里没有臣,就连她眼中也没有臣的容身之处。」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此刻皇上沉敛的神情早已完全褪下涣乱,却依旧不语。 世于将见状,忍不住又说:「臣知道皇上恨玺儿是鞑靼人,因为鞑靼人就是杀害夕颜的凶手,但不知道皇上还记不记得四年前那场大火,玺儿亦在其中,但她却重斥放火之人,还遣兵堆砖阻火,否则那场火烧得绝对不只是三天三夜。」 这件事是四年前他回京城时,听内务总管提起的。那时,他只知道指挥者是戴面具的鞑靼殿下,所以当他后来得知玺儿就是鞑靼殿下时,才能够放下所有恩怨情仇。 「朕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但也不是枉顾朝纲之君。」皇上思忖了下,沉吟着。 「既然臣弟的眼已愈,那么是否可以领兵固守边城?」 「而后呢?」 「待臣弟大破鞑靼,朕会将罗珠曼陀送上。」 「可皇上,玺儿的身体已经没办法撑那么久了。」想要大破鞑靼,没费上个几年他根本回不了京城,谁知道到了那时候又是怎生的情况? 皇上是除去大哥外,对他最为疼爱之人,所以他尊敬他、景仰他,但……谁也不能再将他与玺儿分离。 皇上不行!命运更不能! 「不是朕不肯,而是这是友邦献上的奇特药材,宫中早已无存货,朕差人快马遣调,最快……也要半个月。」 「半个月?」还要再等半个月吗? 「臣弟先往边关,朕跟你保证,一取得药材,立即送进征北王府。」 世于将犹豫了。 这事关重大,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叹口气,皇上起身,郑重地道:「不如这么着吧,朕跟你订个生死状,以生命起誓,若不能大破鞑靼,朕……要你的命相抵!若朕违背诺言,愿受五雷轰顶之苦。」 「皇上,臣并非是不相信你。」听出皇上的意思,世于将连忙解释。 皇上抬手阻止他。「但若你大破鞑靼,从此以后,管你要与谁凤凰于飞,朕都不管。」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闻言,世于将寒芒炯现,灼灼逼人。「好,臣也要与皇上讨个承诺。」 「和朕谈条件?」 「不,臣只是想告诉皇上,于刚回来了。」 「于刚?那个总是跟在咱们后头,被咱们耍着玩的于刚?」皇上目光飘远,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青涩年代。 世于将微笑。「是的,他被玺儿所救,成了玺儿的贴侍。」 皇上回神,略挑起眉。「跟着跳崖、生死相随的那一个?」 「是。」他自然懂得表哥字里行间的戏谑。「臣希望,若有天臣战死沙场,让于刚继承爵位。」 皇上邃远的眸直瞅着他,好似在他的眼中看出什么端倪,半晌,才笑开。「朕答应你,现下可以陪朕好好喝一杯了?」 「谢皇上。」世于将恭敬地行了礼。 ☆  ☆  ☆ 中元节热闹上场,京城东郊的河面上到处是装饰秀丽的画舫,灯火灿烂地打亮了河面,到处可见草船四处滑动,四下围列着买卖摊子,无论南北古董玩器、书画瓶炉,或是姑娘家的首饰水粉、香料绣帕,一样皆不缺。 玺儿坐在画舫上,俨然像个乡巴佬,被河面奇特的热闹景致给迷住了,压根忘了她方才晕得很想打人。 「身子别探太出去。」世于将大手轻按在她肩上。 「于将,你瞧,那是什么?」她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指着远远一端的斑斓画舫,上头有人不断招着帕子。 「……那是青楼的画舫。」说着,顺便将她捞进画舫里,关上舱窗。 「怎么关了窗?」玺儿不满地瞪他。 「别忘了,你现下是扮男装,只要与花娘对上眼,她就会跳到咱们的画舫,赶都赶不走。」也不想想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求两人独处的?好不容易把拔都赶到另一艘画舫,他才不想再多找个人凑热闹。 「你不是挺喜欢的?」她撇嘴哼笑。「左拥右抱,又是琴瑟合鸣,又是唱吟风月,征北王真是风流啦。」说到最后,话可酸的呢。 「说到哪去了?」世于将轻咬她的唇。「还不都是因为你?若有你在我身旁,我又岂会需要其他?」 「我害的?」她反咬他,束发玉冠上的金穗随之摇摆。 当然不是!「……所以我现下都没抵抗啊。」咬吧,再咬,最好咬到他兽性大发,让她无处可逃。 「我还要看。」不挣扎的猎物不好玩,不咬了,她要开窗。 老是咬来咬去,这跟待在府里有什么不同? 「外头会比我好看吗?」被嫌食之无味的世于将怨透了。 玺儿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不是想带我到外头走走?」两指夹住他挺直的鼻。 「你呀,待在这舱房,跟待在府里究竟有何差别?」 「不同,这画舫会摇。」一脸理直气壮。 「……」玺儿哭笑不得,决定不理他,迳自开了窗,突见河面有人在放烟花,倒映在河面,分不清河面上点点光痕究竟是星光还是花火,璀璨缤纷得教她转不开眼。「这和边城的炮火是同种原料,但不同的剂量,竟可以变得这么漂亮。」 她看着,有感而发。 「带你来,可不是要你触景伤情的。」他轻柔地将她搂进怀里。 「这里好繁华……」 叫卖声、烟火声、花娘的软语、脆亮丝竹声,每个人都在笑,喜色满满……谁能想像得到百里外的边城终年埋在战火之下? 世于将看着她沉下的侧脸。「你瞧上头那两颗星,那就是牛郎与织女。」 「牛郎织女是星子?」不是人吗? 「你没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 「那天戏班子都还没开始演,就遇上刺客,而后你……」知道是谁害她不知道故事原由了吧? 世于将闻言,朗声笑着,当场变成说书人,把故事说过一遍。「……所以,牛郎和织女,一年只能见上一面,待七夕那日才能走过鹊桥相逢。」 玺儿听得一愣一愣的。「真惨。」居然一年只能见一次而已。 结论是真惨?他不禁放声笑开。「我也觉得很惨,若是我,绝无可能忍受,宁可死过一遍再求来生。」 「要是来生找不到呢?」 「我会在你身上留下记号,只要一见到你,就会马上想起。」 玺儿掩嘴低笑。「瞧你说得真像回事。」她突然发现征北王真的很会作梦,而且梦都很美。 瞧她勾笑,他才又接着说:「若你不怕坐船,咱们到时就驾艘船往南走。」 「往南?」她缓缓回神。 「对,你一定没看过大片海洋,对不?你可知道往南而去,有多少秀色景致,有多宽广的眼界?」 「真的?」她出生在北漠,始终活在皇族内斗中,哪有机会看见大海?「比这河面还宽吗?」 世于将闻言,轻笑着,那神情恍若在告诉她,她真是太小看这个世界了。 「你笑我?」她扁嘴。 「没有。」 「有!」 他笑柔了眉眼。「那就有吧。」 「征、北、王!」她扑上去咬他,惹得他哈哈大笑,任由她又是咬又是啃,那轻柔的力道,像是情人间逗人的风情,逗得他胸口发闷,直窜下腹,准备反击—— 「王爷——」 有颗头颅很杀风景地凑到窗边,世于将很恼火地横眼瞪去。「滚。」 真是太不识趣了,潘至臻! 「王爷……」 啪的一声,世于将关窗了。 然后再啪的一声,玺儿再次开了窗,而且跳离他的怀抱。 「玺儿?」 「我到外头吹风。」她说,头也不回地走到甲板上。 「……」世于将缓缓地转开眼,阴沉着脸看着不知何时爬到窗口的男人。「你真不识趣。」 「你真看得见了?」潘至臻大喜,也不管他允了没,迳自跳进舱房内。「这真是一大喜事呢!」 「你到底是来干么的?」他没法子不臭着脸?尽管是面对视他为手足的好友。 「方才我听皇上说要由你带兵到边城,我以为皇上在说笑,后来才知道你眼医好了,也答允了皇上。」 「嗯。」被扰了兴致,世于将面有不快,却还是替他斟上一杯酒。 潘至臻顿了下,「你不是不愿去?」将好友倒的酒一口饮尽,他爽快地呼了口气,「还是你已知道旭兀术叛变,弑父残手足,夺了皇位后率军攻打宣化、大同,逼近紫荆?」 「是吗?」他敛眼沉吟。 「你还不知道?」潘至臻微愕。 「不。」原来就是因为如此,皇上才会一开始就要求他领兵边城。 照这状况听来,战况确实危急,不知将士损伤如何,大哥的情况又是如何…… 这一年来,他伤痛逾恒,迳自陷在痛苦中,压根不管边城的事。 「听说好危急,就连千里侯也不断发书回京。」 「是吗?」竟没交到他手上……是大哥担心他,故意不让他知道?「皇上可有交代何时发兵?」 说到底,皇上根本就是迂回地要至臻过来传话罢了。 「皇上的意思是……近期。」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世于将哼笑。「近期?」看来,是希望他愈早愈好了。 「我方才瞧你跟个标致的男人……你该不会是想要带他去吧?或者……为了他而不去?」正因为对方是男人,方才他才不断打岔,不然真以为他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吗? 「她?」世于将浅笑。「不,我要将她留在王府,等我回来。」 「你真的……」转性爱男人了? 「嗯?」他微挑起眉,也不解释,「对了,我记得你有个下属亦在南防,对不?」 「是啊。」潘至臻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替我调一艘船,不需要精美华贵,我要的是实用,懂吗?」 「何时需要?」 「大概……」他算了下,又觉得人算不如天算,索性不算了。「先替找放着,改日总会用到。」 他不言明,身为多年好友的潘至臻倒也不多问。「倒是你方才和那男人……」 刚刚他匆匆一瞥,瞧见那男人俊美如画,如仙只似的无俦,但终究是男人哪…… 「好了,出去,别扰了我的雅兴。」 还要继续啊?「你要不要……外头有万花楼的画舫……那个……」潘至臻急得语无伦次。 「出去!」他凛目生威。 见又要被凶,潘至臻只能叹口气,乖乖往舱房门口走,却又被一把抓回。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世于将的长指指着窗口。 嗄?方才那只是权宜之道,不得已才从窗口钻进来的耶……潘至臻满脸哀怨,却还是乖乖地再钻窗口,跳回自个儿的画舫上。 待他一走,世于将随即起身走到外头甲板,却没找到那熟悉的身影。 上哪了? 黑眸微眯,朝河面看过一遍,瞧她落在一艘草船上,而且还有人陪着她,世于将不由分说地纵身跃起,轻点河面,借力蹬起,如片薄羽落在玺儿身旁。 「你怎么来了?」玺儿眼也不抬,还一样一样地看着那琳琅满目的首饰,神情像个养在深闺不解世事的姑娘。 「还说呢,把我丢在里头。」他怨,瞪着陪同在她身旁的小弟。 「你有朋友来,我不识相点怎行?」玺儿轻笑,水眸熠熠生亮,停留在各式饰品上头。「那人是朝官,你俩的对话不适合让我听见吧。」 「胡说,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他浓眉微拧。 「好,那你告诉我,你们谈了什么?」 「跟我回去,我就告诉你。」揽着她,他足不落地跃回画舫,轻巧回到舱房。 玺儿没好气地瞪他。「征北王,你真的很霸道。」 「这才叫霸道。」话落,他放肆地吻上她的唇,唇舌火热交缠。 「嗯……」她想,他大概忘了拔都说过的话。趁着一吻方休,她羞恼地低吼,「这儿是船上耶!」 「别有一番情趣,是不?」他更用力地将她拽进怀里,吻得欲罢不能,那欲念因她一个俯身亲吻的动作而勃发难休。 「你会后悔……」她低喃着。 「怎有可能?」他粗哑的笑。 他痴缠着她柔软的舌,舔吮她唇里的甜蜜,愤怅的情欲在体内周身不断膨胀再膨胀……他想要她,想得浑身发烫发痛,却蓦地发觉有一异处。 玺儿半掩星眸,瞅着他满脸错愕且难以置信的模样,他的神情恍若天要塌下来般可怕,她不由得掩嘴低笑。 「你笑什么?」世于将咬牙低问,这可疑的笑法教他蓦地想起午后时她古怪的笑颜,而三弟说过的话—— 「难道说,是他搞的鬼?」 否则这关头下身岂会无动于衷! 玺儿还在笑,瞧他脸色发青,她才轻咳了声道:「他只是怕我身子负荷不了。」 她自个儿诊过脉,也知道这阵子荒唐的生活有些晨昏颠倒,确实伤了点根本,为此拔都很生气,想从根本先救起,于是便在他的药里下了点手脚,加了让他不能使坏的料。 「他哪是为你的身子着想?他根本是公报私仇!」眼红的小人!他怎会有这种三弟? 「世、于、刚——」 身在隔壁画舫的拔都掏了掏耳朵,收到这声怒吼后才转身进了舱房,躺在软榻上,开了窗欣赏河面景致,这已经是他许久许久未曾见过的绮丽美景。 第十九章 三日后,征北王收到了圣旨。 说什么近期,直接说是五日内备妥不就得了? 世于将啧了声,将圣旨往案上一搁,思忖着要怎么对玺儿说,又该要怎么说,她才会愿意乖乖待在王府等他? 长指在案面轻敲,黑眸慵懒地看向外头,就瞥见一人端着药碗进来。 「我不喝。」不用来人开口,他直接耍赖。 拔都笑得很坏心眼。「怕我下毒?」 「对!」他已经深受其害,却有苦难言。「这药效究竟要到何时才会退除?」 「那得要解药。」拔都把药往桌案一搁,坐在他身旁的锦椅上。 世于将很难克制自己不让青筋暴跳。「解药在哪?」 「喏。」他用下巴指向桌面那碗乌漆抹黑的药。 「确实?」他很怀疑。 拔都双手一摊,很是潇洒。「你也可以不喝,反正你要回边城,让你无用武之地对玺儿才是好事一桩。」 「在那种地方,谁有心思贪恋鱼水之欢?」 「是——吗?」他把音拖得长长的,很恶意地挑衅。 闭上眼,世于将暗咬着牙,就知道他这个三弟是来克他的。「当我没说。」 拔都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何时要走?」 「明日。你守在这儿,皇上说过,快马半个月内会将药送进王府。」 闻言,拔都垂眼,再没下文。 反倒是世于将侧眼看着他。「我跟皇上提了你的事。」 「多事。」 「提了你的事,我才走得开。」只有府内大小知晓他的身份是不够的,得让皇上知道,他这谈判筹码才不会浪费。「玺儿就交给你了。」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不用很照顾也没关系。」干么把话说得那么暧味不清?存心要他走不开的? 「你很难伺候耶!」拔都有些不爽地瞪他。 「你要答应我,跟在她身边,不准踏出王府。」 拔都又笑了。「放心,就连她睡着时,我也会睡在她身旁。」 「……」世于将额上青筋跳得快要爆裂了。「我现下才发现恢复记忆的你很令人生厌。」 瞧瞧,那是什么嘴脸?玩笑话是这么说的吗? 「彼此彼此。」被二哥抢走了他守护一辈子的主子,他也很不爽好吗! 世于将很无力地看着他,整个神情委靡不振。「你真讨厌我?」 「……是你先说的。」他干么对一个说讨厌他的人说喜欢? 叹了长长一口气,世于将乏透了。「你确实是我的三弟,世于刚……」好贱的个性,从小到大都没变,教他忍不住有点怀念起冷冷的拔都。 拔都斜睨他一眼,哼了声。「你确实是我的二哥,世于将……」一样的口吻,一样的感叹无奈,却也是相同的手足情爱。 三弟那么一点心眼,他岂会不知?想透后,世于将低切笑起。「今晚陪我喝一杯。」 「我考虑考虑。」 「慢慢考虑。」说着,他拿起案上的药就要喝,却被一把打落。「不是要我喝吗?」 收回手,拔都淡淡解释,「那碗若是喝下,你就永远不举了。」 闻言,世于将缓缓地张大眼,缓缓朝侧面瞪去。 有没有这么狠?人家虎毒不食子,他是怎样?为了玺儿,不惜让他当个没用的男人? 「感谢我的话放心底就好,不需明说。」拔都笑得很张狂。 去你个感谢!世于将倏地抬腿踹去,拔都轻巧地闪过,他横腿再扫,他跃起再避,两兄弟从里头打到外头,两人打得极为激烈,却不见半声粗骂。 当玺儿闻声从偏房窜出时,就被两人的大笑给搞得莫名其妙。 这两个男人,根本是一样的性子。 既然如此——「等等,我也要打!」她兴致勃勃的喊。 她与世于将在战场对峙两回皆败,非再讨教不可,至于拔都……除了蛮力,她什么也没赢过。 「快逃!」世于将见状,马上抓着拔都逃跑。 玺儿气得哇哇叫。「喂,你们逃什么!」 「不逃,给你打着玩吗?」 「谁要你们让我!」她要的是一场真正的高手过招! 「我们怎么可能真对你动手?」两人异口同声回答,万般疼宠,尽在不言中。 ☆  ☆  ☆ 当夜,世于将凭着过人意志,重展男人雄风,床榻上与爱人对战一夜,威武昂藏,旗开得胜。 翌日,玺儿在他临行前依依相送,一路送到北郊驿站,观看世于将的背影许久,她才朗声说:「拔都,咱们走吧。」 「好。」拔都老早就从驿站里买了两匹马等着。 「等等、等等,三爷,夫人,你们要上哪?」傅年拼着命挡在两匹马前。 苏尹跟着将军走了,现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他螳臂挡车,好无力。 「傅总管,多谢你的照顾。」玺儿扬笑,扮回男装的她,笑意透着清朗的英气。 「驾!」 傅年一时看傻了眼,任由她驾马从旁而去,他赶忙回神再挡另一匹马。「三爷,别走——」王爷要他看着他们两个,结果他前脚刚走,他们就跟着落跑,他会死啦—— 「记得,传讯到大内,说罗珠曼陀直接送到居庸。」 「这我知道……」顿了下,傅年俊脸扭曲得好哀怨。「不对吧三爷,王爷明明说了要你留在王府的,你现在跑了,我要怎么跟王爷交代?」 「傅年,你老了不少呢。」拔都笑着。 「是吗?唉,怎能不老?府里出了这么多……三爷!你好卑鄙、好卑鄙——」 好过份!调他的话,从他身旁溜走,这下子他真的死定了! 玺儿快马在前,水眸直视前方,却挑了条与世于将不同的路径。 那夜,她听见了他与潘至臻的对话。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再回那连年征战之地,但父汗被弑,母妃的处境会非常艰难,她……放不下母妃,所以势必要回鞑靼一趟。 除此之外,她也听拔都提起了世于将为了她向大明皇帝低头求药之事。 不由地,她迎风叹了口气。 天地如此之大,到处如梦繁华,何处才有她与世于将的容身之处? ☆  ☆  ☆ 「有鬼啊——」 兵铎洪亮的嗓音从居庸关行宫外一路狂叫到宫内,压根忘了初到居庸的世于将正与世于略商讨着这艰难一役。 「王爷!有鬼!」兵铎冲入大厅,晒得黑抹抹的脸此时竟青白交间,恍若受到多大的恐惧威胁。 世于将略微不悦地抬眼。「哪里有鬼?给本王带过来!」什么鬼,若此刻惹恼他,他就会变成噬人的恶鬼! 「谁是鬼?」拔都冷冷的嗓音洒在兵铎耳际,兵铎登时眼暴如铜铃,朝前狂奔去,躲到世于将身后。 哼了声,拔都缓步踏进厅内,不发一语地瞪着他。 世于将看了他一眼,随即沉痛地托着额。 不需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弟!」世于略快步走向他。 拔都见着他,有些尴尬地颔首了下,算是打招呼。 世于将挥了挥手,要苏尹先把兵铎拎出去,直到厅内只剩他们兄弟三个,他才叹了口气。 「就知道她的反应太冷淡,肯定有鬼。」话落,横眼瞪去。「但我以为你至少会好好保护她的。」 正因为认定拔都定会守在她身旁,他才敢放胆离开大明。 「我没料到她竟会阴我!」这番责问,拔都反驳不了。「说好一道走,可谁知道才接近边关她就把我迷昏!」 「你没想到的可多着。」世于将倒了杯茶给他,示意他过来歇口气:「她的身子要紧吗?」 「目前尚好,但若被旭兀术给逮着……」顿了下,拔都赶紧追问两军战况。 「目前情势如何?」 「差到不能再差了,徐燕战亡,整个前线人疲马乏。」对他招招手,世于将指着桌面的地形图。「目前旭兀术驻军在此,你想,玺儿会经过这里吗?」 「……」拔都看得冷汗直冒。 听他没回答,世于将也得到答案了。「好极了,这场仗有得打了。」 「玺儿是打算回都城探视柳妃,说不定她会绕路。」拔都沉吟着。「毕竟她也不会想要跟旭兀术面对面冲突。」 世于将看着地形图。「她什么时候知道消息的?」 「画舫那晚。」 他轻啧了声。「你既然知道,就该先告知我一声。」 「我只忠于玺儿。」 真的……很令人吐血的答案!「是啊,好个忠心耿耿,让她陷入危境之中。」 拔都臭着脸回答,「我会去把她追回来。」 「你要是追得回来,会先拐过来我这儿?」那么一丁点的心眼,他会看不穿? 「与其跟我抬杠,倒不如先想好这场仗要怎么打。」 「那玺儿呢?」他不悦地瞪着自家二哥,难以置信他竟把玺儿摆在第二位。 世于将远睨门外苍蓝山景。「王令在身,身在边城,一切必须以大局为重,至于她……我相信她应该足以自保才是。」 「你可真从容哪。」拔都恨恨地道。 「我哪是从容了?只是相信她。」相信她,会为了他好好保护自己。 否则,他为何老是要带她看些紫华美景?为何要与她缠绵不休?就是要她舍不得,要她放不下,不管她在哪儿,都必须先悬着他,要记得他在哪里,他会一直站在原地等她。 她瞧过他失去她时的模样,肯定不会舍得再舍弃他才对。 无论如何,她一定会为他好好活下来。 「别恼别恼,依我看,先静观其变,然后……」世于略一手搭上二弟,一手搭上三弟,开始细部讲解整个作战计划。 ☆  ☆  ☆ 由南往北过居庸,简直是易如反掌。 在通过东岸的柳沟之后,玺儿忍不住这么想。 回头看着沃绿叠翠,她不禁笑了。可不是吗?这原本就是为了保护京畿而设的,从京城出发过居庸,自然是通行无阻。 不知道他到了没? 那蜿蜒的城墙犹若一条卧龙般守护着大明京畿,而他已经抵达居庸了吗?一切安好吗? 从潘至臻那儿得到些许关于鞑靼的消息,却无法充份得知如今两军交战的状况究竟是如何,所以她今儿个要回都城会走得很险,却又不得不走。 她,总是身不由己。 深吸口气,玺儿收敛心神,驾马渡浅溪,预计在天色整个暗下之前,能够通过眼前这段山路。 过了溪,过了山路,不到一大处平原腹地,天际星儿点点,她倏地拉紧缰绳,垂下眼聆听山林内极为细微的声响,这是她征战多年所练出敏感的触角,让她立即发现左侧方的路径上定有人,且是一支队伍。 她想也不想地躲进浓密的林树后,水眸专注着外头的一举一动。 果真如她所料,不一会,有支队伍缓慢地穿越她眼前的路,上头的军旗绣着白鹿,那是旭兀术的军。 她几乎屏气,静静等待队伍经过,岂料坐骑在这时竟然踩动了几个步子—— 「谁在那里?」 该死!玺儿咬牙暗咒。 ☆  ☆  ☆ 居庸关外三十里处的鞑靼驻营点,王营里烛火轻摇,映出一抹纤影。 旭兀术掀开营帐,第一眼瞧见的就是玺儿浑然天成的不怒而威之姿,在烛火映衬下,玺儿的水眸美若琉璃,却蕴含着薄薄杀气,美唇如杏,却不耐地抿出怒气。 「旭兀术,你好大的胆子!」她负手而立,压低嗓音低喝。 他怔望着,许久才缓缓勾出笑意。「……玺儿,你好大的命呀,一剑刺不死你,坠崖也摔不死,现下回鞑靼是打算要来送死的吗?」他真没料到他居然还活在这个世道上,还以为是有人胡说造谣的。 「你杀得了我吗?」她撇唇冷笑。 「你可知我现下已是新可汗了?」 她昂首阔步地走向他。「可不是吗?你夺了我的位子。」 「你想要回去?」旭兀术退了一步,硬是站在营帐口,死都不能再退。 「……旭兀术,才过一年,别以为我把一年前的事都给忘了。」若不是他,她不会与世于将分离,不会惹得自己毒气逆冲,更不会徒增这一年来多余的烧杀掳掠。 「你应该要恨征北王吧,是他误解了你。」他说得振振有词。「你若有仇,就该去找他……或者你已经找过他了?毕竟他是你的相好,是不?」 「你可以再耍耍嘴皮子,否则我怕你没机会了。」虽说她身上毒气横窜,但要拿下他的命,压根不难。 「别忘了,你现下身处营地,只要我登高一呼,你就会被乱箭穿心而死!」 「要不要试试?」玺儿垂眼,笑得极冷。「你这弑父杀手足夺位的无耻之徒,真以为所有将士都臣服于你?」 她不敢说自己得人心,但与旭兀术相比,也好上太多了。 旭兀术一时气不过上前,一把揪起她的衣襟,她暗运劲,肩头一震,将他逼退数步,却突觉体内一阵血气翻涌,她紧抿着嘴,缓缓收劲,咽下那口冲上喉头的腥涩,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没有拔都的药,她几乎控制不了体内的毒,若是再使劲,只会加快反噬的速度。 「不准过来!」旭兀术狼狈的喊。 玺儿暗自运劲平抚逆翻的血气,扯唇笑得阴狠。「你还是老样子。」怕死却又想要当老大! 「哼,你以为我是怕你吗?错了!我是要你替我去杀了征北王!」旭兀术脸色忽青忽白,面子快要挂不住。 「我为何要为你去杀?」她哼笑,思忖着,难道世于将回到边关的事已经传到这儿了? 怎么会这么快? 「要不然我就杀了你的母妃!」他手中还握着这一张王牌。 「你敢!」 「你可以试试!」 「若我三步内就取下你性命呢?」她寒鸷钱眼,水眸漾着诡谲妖红。 旭兀术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外头兵力数万,你敢要我的命,注定无法活着踏出营帐,就连你母妃也别想活!」 「你!」她目眦欲裂。「敢碰我母妃,我要你尸骨无存!」 「玺儿,我给了你路走了,别要自断生路。」旭兀术很满意柳妃在玺儿心中的重要性,让他可以成功地控制他。 这哪是路,在她眼前,何来的路?又是一片危岫,又要她抉择! 「你该庆幸的,若不是征北王出现,我早要了你的命。」哼了声,旭兀术掀开营帐,指着对峙二十里外的那座铜墙铁壁。「三个时辰前,前营哨兵亲眼瞧见征北王站在关城上头,姿态嚣獗得很,真恨不得能够亲手摘下他的首级!」 闻言,玺儿微愕了下。 身为主帅,岂有站在关城上泄露身份的可能? 难道……世于将是故意的? 为什么? 啊啊,八成是为了稳定军心。两国交战,早已是人马皆疲,叱咤边关的世于将确实是可以稳定大明军心,亦可重挫鞑靼军心。 「他的眼是你治好的,对不?」那语气恁地肯定。 她别开眼不语。 「玺儿,我要你去帮我取来征北王的项上人头。」旭兀术冷冷地命令。 她哼笑。 「你母妃和征北王,你自个儿去挑选到底要留下谁。」他说着,开怀大笑。 「你跟征北王之间,上一次算是误会,这一次可就是真的背叛了。」 闻言,她拳头暗暗握紧。 为了巩固母妃地位,她在还不懂事时便放弃女人的身份;为得到父汗的宠爱,就算不想杀人却还是染上满手血腥:为了成为太子,就算不想侵占瓦刺却还是在几夜之内将之完全歼灭,她都做到了……现下,却还要她再舍弃更多? 杀了世于将,就等于杀了她自己呀! 想到一年前崖边之事,他那绝望又难以置信的眼神……天,若是两军开战,再次阵前交手,他会怎么想她? 会不会又误会她,又以为她私逃回鞑靼是为了要讨伐他? 为何要她如此两难?她为找活路,披荆斩棘,为何老天却不给她路走?只让她一退再退,退无可退! 何苦为难她?何苦逼她? 她只是想要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啊…… 第二十章 居庸关十里外,鞑靼大军环绕,身穿月牙白战袍守在第一线的,是素有鞑靼鬼将封号的前鞑靼太子玺儿。 玺儿闭着眼,等待着,回想着。 他说:「若是我,绝无可能忍受,宁可死过一遍再求来生。」 她问:「要是来生找不到呢?」 他说:「我会在你身上留下记号,只要一见到你,就会马上想起。」 她胸口上有他留下的剑痕,当做他给的记号,然后,她要跟他赌,赌下辈子,下辈子再相见。 他说,将军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缚困病床,她也如此认为,但她没告诉他,若两人此世无解,能够死在他怀里,为她一生划下休止,会是她毕生最大的幸福,她会满足而去。 这是她想过最糟糕的结果,是今生无法挽回的处境。 但,还没到最后一步,命运随时可以转变。 勾出笑,她缓缓张开眼,触目皆是鞑靼军马,战鼓起,旗飘扬,黄沙漫卷,银刀赤亮。 看起来一切都就序了,现在唯一还没准备好的,就是她的心。 她怕……怕在他眸底看见鄙视和轻蔑,就怕他不听她解释又持剑相向,怕他又误解她。 她想联络他,告知他实情,偏被旭兀术威胁得不得动弹。 双方较劲,大明有征北王卷土重来的传闻,这几日鞑靼亦有前太子玺儿迎敌征战的消息,不知道他听到这些消息时,有什么反应? 震惊,气恼?若是拔都已在他身边,也许他的怒火会平息一点,若拔都不在他身边……怕是憾事又要重演。 但是,在这之前,她会尽最大努力! 这一次,她不要再尝一年前的苦,她不要放弃,不想放弃,活路,是人走出来的,想活,一定有路。 世于将为了让她活,不惜向大明皇帝低头,所以她不辜负他,绝不! 「将军。」旭兀术的亲信轻骑来到她身旁,暗示时辰已到,在銮驾上的旭兀术正在大军后方等待她出兵。 玺儿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回眸,「本将军自有定夺。」 「可是……」 「退下!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吗?」她凛目生威,与生俱来的威严逼得来人自动退开。 玺儿缓缓收回目光,哼了声,看向前方,心突地颤跳起来。 他,来了! 尽管相隔百步以上,她依旧可以一眼就看见他威风凛凛的骑在战鬼上,如她记亿中一般,他身形俊美,英姿飒朗,犹若天降战神…… 她露出恍惚的笑,蓦地,眸色收定。「本将军要单挑征北王,谁都不许上前半步!」话落,驾马奔窜,目光锁定那抹身影。 她要跟他解释清楚,绝不重蹈覆辙! 「于将!」眼见他策马逼近,她先声夺人。 「玺儿!」世于将抽出腰间佩剑。 见他抽出长剑,她心窝隐隐作痛。「你先听我说,不准误会我!」 又误会她了吗?又想拿剑砍她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世于将笑开一口白牙,轻轻挥动手中的剑,半点杀气都没有,有点像是娃儿在耍剑。「玺儿,跟我过个几招吧。」 玺儿瞬间呆住,瞧他耍着剑,往她的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力道就跟风吹过没两样。 「快点,演一下吧。」他靠得很近,对着她近距离的挤眉弄眼。「有没有想我?」 「……你没有……」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难道你没有听旭兀术说我一天到晚都在城墙边走,就怕别人看不见我吗?」 他卖力演出,大大的挥剑,轻轻落在她剑上。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过招得正激烈。 「……那不是为了稳定大明军心,重挫鞑靼军心吗?」泪水在她眸底轻堆。 「谁会笨得让主帅在边城上走来走去,就只为了这两档子事?」他不禁发噱,黑眸带着埋怨。「你真是不听话,我前脚刚走,你后脚跟着跑,要不是拔都赶到居庸通知我,大哥猜着你的处境,要我有空没空晃个两下,猜想旭兀术若逮住了你,必定会利用你来对付我,如此一来,你的安危就不用担心了。」 「真的?」泪水打转再打转,她说不出这种被完全信任的心情有多感动。「你没有以为,我……我又阵前倒戈?」 「怎么可能?」他笑睇着她,突地伸出手,将她拽进怀里,用她来安抚他不安多日的心情。「傻一次是自作孽,傻两次,就是天诛地灭了,我现在只担心你的身体,你多日没用药,身子可还好?」 「我……很好、很好。」再也忍不住激动的丢开长剑,玺儿回拥住他。 在这一刻,她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自己很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背叛她永远都相信她。 「很好就好,闪到后头去,这里交给我。」世于略策马来到两人身边,不忘好心地指着对面。「一瞧你们抱在一块,那头已经沉不住气了,还不快走?」 看他一眼,世于将将怀里的人儿拽得更紧。 「好,玺儿,咱们走,皇上已经把药送到紫荆关,拔都去拿药了,只要再几天你就会没事。」若不是在马上,若不是在战场上,他真想要狠狠地吻她,但现在,他只能策马带她回边关。 「等等,我母妃还在旭兀术手里,要是我走了,他会杀了我母妃的!」她情急地抓着他的肩,制止他策马。 世于将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果如拔都所料,玺儿会再披战袍,肯定是旭兀术拿柳妃相逼。 她看出他眸底的犹豫。「怎么了?」 「驾!」世于将喝了声,策马狂奔。 「于将?」他没听清楚她刚才说了什么吗?玺儿猛扯他的手。 世于将深吸口气,缓声道:「玺儿,你冷静听我说,你的母妃早就死了。」 她蓦地瞪大眼,如硬在喉。 「不久前,旭兀术弑父登基,你母妃因你和你的父汗相继去世,不久也病逝,只不过旭兀术初登基,不想让这事触霉头,所以才没对外公布国丧。」这是他回边关便收到的第一手消息。他说着,注意着她的神情,就怕这消息会惹得她心神大乱,毒性反噬得更快。 玺儿怔忡着,说不出半句话。 父汗被杀,母妃病逝,这是最疼爱她的父母,如此关爱她、疼惜她,最后竟是死在旭兀术的野心之中…… 「旭、兀、术!」她蓦地声嘶力竭地吼出声。 为何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骗她! 「玺儿,你冷静一点。」世于将见她神色诡变,大手连忙扣在她腹上,拉着她往他胸膛贴。 「可恶的旭兀术!」玺儿怒红了水眸,额面青筋暴露,突地呜咽了声,吐出一口黑血,昏软在他怀里。 「玺儿!」见状,他纵马狂奔,一路与大明军队反身而过。 身后,两军混战,厮杀一片,他不想管,只管怀里的人儿能否安好。 马蹄几乎要踏碎大地,哀嚎声几乎喊破天际,鲜血横飞,断肢残落,黄沙滚滚,却掩不过这片赤红大地,满山翠叠,山花烛漫,却无人驻足赏玩。 ☆  ☆  ☆ 边城昼如黑夜,连日疾雨几乎冲刷了边城血染的大地,两军交战,已然停歇。 旭兀术因不知名原因亡故,而鞑靼其他皇子多被旭兀术登基前后所杀,只留下年岁最小的皇子,加上久战国衰,鞑靼朝中一致认同议和并归顺大明,所以多年交战,终于平息。 而居庸关行宫内,被救回的玺儿躺在炕床上,神色惨白,主因是她情绪大恸,导致毒性反噬攻心,命在旦夕,气若游丝。 世于将紧握着她的手,面色凝重,气色死灰,却连眼也不阖地直瞅着昏迷比清醒还多的她。 庆幸的是,半个时辰前,罗珠曼陀已让拔都快马取回。 欲熬药之前,拔都这么说…… 「在熬药之前,我必须先跟你说一件事。」他神色冷肃。 「说。」守在床畔,世于将眼也不抬。 「那味药,有毒。」 他蓦地抬眼。 「许多药引都是以毒药为轴,要医治玺儿,必须以毒攻毒才有一线生机,玺儿先前不愿告诉你,也是因为这味药引毒性相当猛,剂量定最难拿捏的一环,就算是我,也必须万分谨慎。」拔都直瞅着他。「你现在决定怎么做?」 「记得留一份给我。」他淡道,唇角勾着耐人寻味的笑。 拔都看着他,撇唇笑得极涩。 果真是傻子,玺儿说的一点都没错。 问完结果,拔都立刻去熬药,压根不管来回数百里的跋涉有多疲惫。 而世于将则是数夜不眠,合衣守在玺儿身旁,把军务全数交给大哥处理,眸里心里只有一人。 探手轻触着她微凉的颊,细细摩挲,想为她暖起些许温度,然而她的体温却是不断地降,透寒的躯体教他心惊胆跳。 说好了要保护她,为何却总是让她吃这么多的苦? 他好没用,真没用…… 「去歇着。」拔都端药入房,见他还坐在床畔,不悦地拧起眉。「别连你也一块倒,我没法子一次照顾两个。」 「我不用你照顾。」他的眸色悠地悲凄。 跟在拔都身后入内的世于略见状,也叹了口气。「二弟,你去歇着。」 「不。」口吻坚定,不容动摇。 瞧了他一眼,拔都说:「我熬好药了。」 「我的份也熬好了?」他哑问着。 「……嗯,我搁在桌上。」他走到他身旁。「这碗药是你要喂,还是我喂?」 「我。」他接过药,俯近在爱人身旁。「玺儿,该醒醒了,玺儿。」 卷翘浓密的长睫轻颤了下,艰涩地张开了眼。「于将……」 「喝药了。」他轻声说。 「药?」她看向拔都,从他眸底读出了讯息。 「等你喝下,吐出第一口污血之后,我和世于略会沦流为你渡气。」拔都看着她,缓缓扯开唇。「你会没事的。」 她思忖了下,「是吗?」漾开一朵虚弱笑花,任世于将把她搂进怀里。「拔都,怎么直称大哥名字呢?该要认祖归宗了。」 「玺儿这句话说得对极了,来来来,叫声大哥吧,三弟。」世于略也凑到床边,抹着轻佻的笑,却依旧扫除不了满室凝滞的哀感。 她疲倦地看着他。「拔都,还不叫?」 拔都瞪着她,讨厌她这种像在交代后事的口吻。 「……大哥。」虽然讨厌,他还是很认命。 「三弟好乖,要记得,你从此以后就叫世于刚了,不过……还有他呢?」世于略指着身旁沉默不语的二弟。 「……二哥。」喊得咬牙切齿极了。 玺儿笑着,「真是太好了。」无力地偎进世于将怀里。「于将,我的药。」 「……你别怕。」他哑声说,大手轻挲她的背。 「我不怕。」她还是笑,却有些苦涩。「唉,我只怕成为第二个夕颜。」 这药他们曾琢磨许久,却仍抓不出适合的药量,所以到最后才会干脆选择赌一把。 他恼声低咆,「不会的!你是你,夕颜是夕颜!你不会有事!」 「……好凶。」她扁起嘴装可怜。 「我不是凶你。」他向来炯亮的黑眸像是蒙了尘,失了光彩。 她呵呵笑着,「我知道。」水眸异样灿亮地瞅着他。「目前战况如何?」 「早已停战,旭兀术已经死了,鞑靼决定议和。」 「是吗?」她轻笑,伸出手。「把药给我吧。」 「我喂。」他轻轻把药凑到她嘴边,手竟微微颤抖。 待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药都喝完之后,她把脸贴在他胸口上。「于将。」 「嗯。」他闭着眼,颊轻挲着她的发顶,长指滑过她乌亮柔腻的长发。 「于将。」她又唤。 「嗯。」他低哑的嗓音微扬,浓眉紧紧揽住,只因他察觉到胸口一片湿腻。 「于将……」 「二弟,过来!」世于略将他拉起,世于刚立即跃上床,运劲在双掌上,从她后背渡气,世于略则单掌运劲,站在床边,单手灌下她的顶。 世于将高大身形摇摇欲坠,看着心爱的女人淌着泪,呕着血,泪眼直瞅着他。 「我没事、没事的……」 怎可能没事?怎可能没事!她七孔流着血,面色由白转青,他在战场瞧见多少欲亡故前的人?那些人的颜面上都缠着和她一样的死气…… 玺儿蓦地呕出一口血,纤弱的身形往前倒下,见状,他压根不管床边的大哥尚未收劲,猛力将他推开,让她可以落在自己怀里。 「玺儿、玺儿!」也轻拍她,却见她双眼紧闭,气息极为微弱。 世于刚不悦地低吼,「别动她,让她躺着。」 「她、她真的会没事吗?」 「当然!」 「你骗我!」她的气息愈来愈微弱,搁在她鼻息间的气息几乎要探不到了! 「大哥,把他拖出去。」世于刚恼火地吼。 「……先拉我一把,你觉得如何?」世于略被二弟的蛮力给推到墙边,整个人几乎要嵌入里头,不得动弹。 「……」世于刚无言以对,听闻后头传来古怪的声响,侧眼瞪去,竟瞥见世于将一口饮尽了桌上那碗药。「你在做什么?」 「她没有呼吸了!」坐回床,世于将将此生挚爱搂进怀里,感受她极其虚弱的心跳。「她没撑过去,她……」 所以,他要去陪她,这一次,不管如何,他绝不放手,不能放、绝不能再放! 「于将……」 「玺儿?」他微诧地瞪大眼,看着怀里眉头紧蹙的她。 「于将。」她低唤,挣扎着张开眼。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紧紧地搂住她,恍若要将她嵌入灵魂般紧密。 眼还张不开,气息还错乱地在血液里中逆冲,但啃蚀着她心间的那股郁闷似乎已经消散不见。「……我觉得我好像舒服了一点。」 「真的?」世于将喜出望外。 「嗯。」她缓缓张开眼,脸色由青转白再翻红,透了点润气。 「玺儿、玺儿!」他忘情地紧搂她,男儿泪不争气地滑落。 他真的愿意用此生仅有的所有去换取一个用生命爱他的女人,就算拿他的眼、他的魂魄,他都愿意交换,只要她能陪伴他一世就够。 「喂,你似乎已经忘了你刚才已经喝下毒药?」正当浓情蜜意之时,世于刚冷冷地道出他方才的蠢举。 闻言,世于将脸色霎时惨青,「……三弟,有没有解药?」他问得很轻,很怕稍有动作,体内的毒气便会乱窜。 「没、有!」世于刚毫不客气地一脚将他踹下无底深渊,再回头去拉出还半嵌在墙面的大哥。 「……你骗我!」 「对,都是骗你的,反正不管我怎么说,你都觉得我在骗你!」世于刚沉恼的口吻近乎自暴自弃。 「发生什么事了?」玺儿从阵阵迷雾中逐渐清醒过来。 世于将啼笑皆非地瞅着她。「我以为你没救了,所以方才也喝下罗珠曼陀熬的药汁。」 「嗄?」闻言,她吓得跳了起来。「拔都,把解药拿来!」 「不用。」 「怎会不用?」 世于刚很无奈。「我的意思是说,他不需要解药。」 「为何?」 「因为二弟喝的只是一般的药。」世于略好笑地看着二弟万念俱灰的神情。 「嗄?」世于将与玺儿同时看向他。 「于刚在戏弄你。」他看着一脸不爽别开脸的小弟。「他认为你一定会以为无效,又气你不珍惜身体直守在床榻,所以就故弄玄虚,引你入瓮,想不到你还真的中计了。」 「……你也是共谋?」大喜之后,世于将又不悦地眯起黑眸。 「因为我早猜到你一定会推我去撞墙,所以就由着于刚玩。」说得头头是道,像是报复有理,使诈无罪。 想佯恼,但心中却被喜悦涨得满满的,俨然忘了房内还有两个男人,世于将已忘我地吻上情人的唇。 「玺儿,待你身子好了,咱们一道离开这是非之地,过我们想过的日子。」再也不让这两个臭男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 「……好。」她喜孜孜地点头。 真想告诉他,她之所以能好,大哥的内劲功不可没,要是缺了大哥,她体内的淤塞是打不散的。世于略,确实是相当可怕的高手,非常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不过,他们都这么会猜,他早晚也会猜到,不需她多说。 反正现下,走过地狱,苦难皆过,总算总算可以与他厮守,不再是独活鸳鸯。 她笑得甜甜的,却突觉怀抱着她的男人重量愈来愈沉,几乎快要被压垮。 「于将?于将!」当唤声没有回应时,她嗓音不由得飙高了几分。「拔都!大哥!于将怎么了?」 不是说他喝的不是毒药吗?既不是毒药,为何他会昏厥? 「放心,他只是睡着了。」世于刚将几乎把她压垮的二哥拖到后头屏榻。「我下的是安神定魄的药,谁要他都不睡,烦死人了。」 闻言,玺儿总算安心。「吓死我了。」 「我答应过你,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想办法为你得到。」他轻拢她散乱的发丝。 「喂,她是你二嫂。」世于略好心提醒。 「知道啦!」 玺儿充耳未闻,只是伸出手。「拔都,扶我一把。」 「不是说要我认祖归宗吗?」他没意愿伸出手,凉凉地看着她。 「拔都是我对你的昵称,不行吗?」 「行。」只要她愿意,没有什么不可以。世于刚轻而有礼地将她扶起。「你要做什么?我帮你即可,犯得着你亲自起身?」 「嗯,我要去那边。」她气虚,但脸色却相当红润。「我要他一醒来就能看见我。」 「那边?」世于刚眉头皱起,瞪着已躺上屏榻的二哥,再把她带过去,那他刻意把他扯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拔都……」她抬眼央求。 谁能捂逆她?他不能,就算她使个眼色要他去跳崖,他也不会犹豫,逞论只是把她推到他二哥的身边…… 很不得已地将她扶到屏榻,任她窝进二哥怀里,枕在二哥的臂弯,那幸福的姿态好比交颈鸳鸯,谁能狠心拆散他们? 「走了啦。」世于略拽着舍不得移开眼的小弟,一路拖到门外。 世于刚叹了口气,释怀地笑了。 外头阴霾的天候总算绽出连日来的一道阳光,天很蓝,风很柔,他的心情很好。 **番 外** 身形不断地下坠再下坠,像要一路坠入地狱似的,他咬牙,背倚着崖墙,任由嶙峋岩壁划破衣衫、磨破皮肉,他也不放拽紧的人。 砰的一声,脚下撞进了巨大的林木,折断树枝,再不断下坠,轰的一声,他背部着地,闷声呕出一口血,却无心细看自己的伤势,只想知道怀里的人儿伤势如何。 「玺殿下?玺殿下!」他虚弱地喊,鲜血不断由口中逸出。 「唔……」玺儿轻逸出声,眉头紧锁,意识己迷失七八分。「拔都……」 「我在这里。」拔都看着她,泪水盈在眶底。「玺殿下,没事,没事了。」 他用力抹去不断从嘴里冒出的血水,查探了下附近的状况,发现崖底是座极为茂密的翠丛,远方有河水的声音。 他几乎要感谢老天,让他可以在坠落谷底前拽住玺殿下,让他可以救着她。 「玺殿下,我带你走。」他低哑喃着,欲爬起身,眼前却一阵晕眩袭来,腹腔里头似乎被彻底颠覆,浑身痛楚难动。 「拔都……」她虚弱的喊。 「我没事。」他咬了咬牙,运了劲,朝周身几个大穴猛点数下,呼了口气,将她抱在怀里,步步艰难地移动着。「玺殿下,远方有河,这儿……必有出路,没事的,会没事的……」 「你受伤了……」玺儿睁不开眼,感觉力量和体温不断流失。 「我没事,受伤的是玺殿下。」他低哑喃着,眼前一片昏黑,只能以意志力强迫自己非走不可。 他是个男人,他不碍事,但玺殿下是个姑娘家,再力大无穷,也不过是女子躯体,身上已中了一剑,再不赶紧救治怎么成? 所以他得走,走不了也得走! 拔都终于找到合适的洞穴,避开外头滂沱雨势,简易安置已昏厥的玺殿下,他不敢升火,怕引来追兵,只能找些大石和枝干挡在洞穴口。 回头,他摸黑审视她的伤口,胸口那一剑几乎贯穿,伤势远超乎他的想像,幸好,她的心比一般人靠中间一些,逃过了致命危机。 但他指间触碰之处,湿稠浓腻,血尚在流,整个身躯冰冷得吓人。 「玺殿下?」他轻唤,拍着她冷若冰石的颊。「玺殿下?别睡着了,千万别睡着……」 有股恐惧擒住他的胸口,几乎令他无法呼吸,四周一片黑暗,恍若已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内。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追随玺殿下坠崖,可不是为了与她一道死,他要她活,要她活! 深吸气,缓住浮躁的心绪,他颤着手掏出习惯性藏在腰带里的瓶瓶罐罐,光用指碰触,他就知道手里的药究竟有何功效。 握着仅存的药量,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所有的药都让给她。 摸黑将药上足,没有纱巾,他就扯破自己的内衫,等内衫干了之后可以充当纱巾。他轻抚覆在她额上的发,逐一确定是否有遗漏的伤口,还有体温是否持续降低。 谷底湿气极重,外头雨势狂乱,加上谷底山风强劲,就怕她会失温,而她冰冷的手却正在告诉他,她极严重的失温中。 「玺殿下、玺殿下……」他轻唤着,开始用力摩挲她的手,摩挲她每处湿冷,然而温了又冷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她已经浑身冷透,身体硬直,好似一具…… 不!不!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他宁可死的是自己,也得让她继续活下去! 没多细想,他颤手褪去她身上湿透的衣衫。 玺殿下会原谅他的,她会明白他心意的,他只是想救她,只是希望她活下去。 「……拔都,你在做什么?」身上衣衫被褪,玺儿被冷醒,不自觉的打颤。 「玺殿下,拔都若有冒犯,还请玺殿下见谅。」他哑声说,温热的身躯覆上她的,用他的体温去暖和她愈加冰冷的身体。 此时此刻,他半点遐思都没有,只有一个信念——救她! 「……拔都,我恨他……」她闭着眼,像是半梦半醒之间发出的呓语。 「好,等玺殿下身子好了,我亲手杀了他。」他回答,心疼事到如今她还是挂心那个冷眼见她坠崖的负心人。 埋在她的颈项,他双肘枕在她的身侧,不敢压疼她。 「……他会不会恨我?」 他想也没想地道:「他没资格恨玺殿下。」 「他误解我,他动手杀我……」玺儿低喃着,清润嗓音透着浓浓鼻音。 他身形微震,忍着吻去她泪水的冲动,咬牙道:「他砍玺殿下一刀,我要他还两刀!」 世于将胆敢对玺殿下动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 「不行,我不允任何人伤他。」她泪如雨下。 「……我知道。」垂敛着眼,半晌等不到她的回话,以为她又陷入昏迷,却又突地听见她低笑。「玺殿下?」 玺儿笑得近乎歇斯底里。「拔都,没有遇见我……他是不是会过得好一点?」 他哼了声。「是他命底差,怪谁?」 「我是不是不该活在这世上?」她低喃着,笑得凄凉。 她在世,真是折煞身旁众人,母妃为了她活得战战兢兢,生怕她的性别被发现,被父汗冠上欺君之罪;拔都为了她,活得戒慎恐惧,一刻不得歇;世于将为了她……瞎了一双眼。 拔都闻言,鼻头抽动了下,低咽了声。「玺殿下,请你别这么说……」她是如此良善,满心为他人着想,可又有谁替她着想?「我需要你,请你至少为我活下去。」 直往前走,请回过头,她定会看到他一直站在她身后守护着她,一步也不会远离。 可玺儿没有答话,教他更急了。「玺殿下,你不是恨他吗?待你身子好了,咱们找他报仇去,咱们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对不?若玺殿下内疚他被毒瞎了眼,咱们就先医好他的眼,再赏他两刀,你说好不好?」不要放弃,别让他的努力白费! 玺儿失神得严重,听见他软暖却急促的嗓音,魂魄才穿越重重迷雾回到肉体。 「对……他混蛋,他误解我,我才不要医他的眼……可也轮不到我医吧,那等毒大内御医就该治得好……他不需要我……」 听她气若游丝,他察觉到她对人世已无牵挂,已经无心再活下去,只能大吼,「可是玺殿下,他后悔了!」 玺儿乏力地张开眼。「他后悔了?」 「嗯,我亲眼看见了,他好后悔、好后悔,看来心痛欲死……玺殿下,朝雾死的时候,他关在房内许久,你想,你要是真的离开人世,他会变成怎样?」他闭上眼,逼着自己说出违心之论。 不为他活,也可为世于将而活,只要玺殿下拥有活下去的动力,为谁而活都可以! 这话让玺儿回想起朝雾死时那男人的狂谲,想起河边他凄人心肺的箫声,想起崖上,当他看见她掌心滑落夕颜骨灰瓶时的神情—— 「他会变成怎样……」 「他会变成行尸走肉,他会一辈子苛责自己,他会杀了自己谢罪,玺殿下,你不希望他变成那样的,对不对?」 拔都的话恍若一记最强的强心药,让她紧抓住快要失去的最后一丝神志。 「不,我不要看他变成那个样子。」 「而且……」他顿了下,还是决定说出口。「玺殿下,你知道吗?我瞧见世于略的身上有个跟我一模一样的护身符,那背面也绣了个世字呢,你说,那是什么意思?」 像是一道强烈光束瞬间穿破眼前的浓雾,玺儿整个清醒过来。「难怪我老觉得那护身符眼熟……对了,世于略说过,他家三弟在十五年前失踪,而我也是在十五年前遇见你的,你、你就是……」一口气说太多话,让她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玺殿下,不要激动,你想说的,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他赶忙安抚。 停了许久,她才用力开口,「我……把你带回世家……」 「好,所以,你要坚强,我们一起活下去。」他喉头滚动,热泪在眸底烧着。 早知道玺殿下对他不过是兄妹之情,他只好顺她意的假扮下去,可天知道他有多爱她,爱到可以跟随她至天涯海角,哪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愿意。 她不知道他的情,所以他藏,藏得深深的,不让她发现。 只要她快乐,他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计较,就算她的心中永远无他,也没关系。 「好,我们一起活。」她抬手轻轻环上他的背,蓦地惊觉—— 「拔都,你的背受伤了。」 「嗯。」 「你没上药。」 「伤在背,我等玺殿下好了,再帮我上药。」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有多爱她。 「好。」她闪过伤口,环住了他。「拔都,咱们这样子,像不像小时候被师父打得只剩半条命,抱在一起睡的模样?」 「嗯。」 「拔都,有你真好。」她蹭了蹭他的臂膀,安心的阖眼像小时候一样。 瞪着她发上未干的雨水,热泪从拔都那双总是有点冷酷的凤眼掉落。 有这么一句话就够了,这个拥抱,也已经够他回味一辈子。 隔日,当他醒来时,玺殿下已经笑吟吟地躺在他身侧看着他,她决定要养好身子,回头去探世于将。 他没有异议,只要是玺殿下想做的,他毫不犹豫地力挺。 然而,玺殿下的身体随之出现异状,受创的心脉止不住以往喂毒药的反噬,所剩日子已不多,所以她又决定不回头找那人。 玺殿下说,从此以后,两人兄妹相称,世间再无玺殿下此人,他笑笑点头。 他们离开山洞,来到山里的小村落,两人在此处养身,白日,他外出打猎顺便寻草药,而她就待在家里养伤等他回家,夜里,他准备晚膳,替她上药熬药,她替他诊伤,那亲密的感觉简直和一般夫妻无异。 近一年里的相处,可谓是他最甜美的记忆,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圣旨到——」 尖细的嗓音将他扯出回忆,世于刚回神,视线落在刚收到的信上,余光瞥见大哥快步走入厅内,后头跟着个太监打扮的男子。 「于刚,跪下。」世于略拉着他一道跪在厅前等候宣旨。 世于刚不明状况,乖乖地跪在他身旁,就瞧太监拉开了圣旨,细声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征北王世于将为国捐躯,追谧平定王。有鉴于世于刚平息边城战火,降服鞑靼年幼皇子,让两朝以兄弟国相称,遂征北王位由世于刚承袭,赐御牌一只,任行大明,通行无阻,钦此!」 「谢万岁,万岁万万岁。」世于略拱手说,示意弟弟快快领旨。 领完旨,接过御牌,赏了银给宣旨太监,安置夜宿一晚后,两兄弟在厅内聊了起来。 「你方才在看什么?」 「信,玺儿寄来的信。」 「什么玺儿?玺儿是你在叫的吗?叫二嫂。」世于略突然不正经地耍起阴狠。 世于刚淡看了他一眼,便把视线转向御牌。「我跟她约定过,就算她真嫁与二哥,我也不会叫她一声二嫂。」 世于略阴狠模样耍得很没劲。「算了,你们决定就好,反正又不关我的事。」 想了下,瞧他直瞅手中团金雕镂的御牌,他又好奇了。「怎么,这令牌有问题?」 「不,我只是在想,为何特地赏了这通行无阻的令牌给我?」事实上,他最近就要回京城,给令牌实在无太大意义。 世于略闻言,不禁笑柔了眉眼。「不对,这令牌是要给你二哥的。」 「给他?」难道皇上知道他诈死? 「这是皇上给他的……自由,让他何时回大明,都可以在故乡的土地上横行无阻。」这是皇上对他的心意,一种尽在不言中的美意。 自由吗?世于刚看向窗外,心想,他们正在海面上讨论着要飞往何处,又岂会想要再踏上这块土地?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肯定是多年以后了。 ☆  ☆  ☆ 入秋的海面,刮着阵阵微凉海风。迎风扬帆,随意转动方向,蓝天白云之下,好不惬意。 「你在干么?」舱房内,世于将无声走近伏案振笔疾书的娇妻。 「再写封信给拔都。」玺儿回答,头也不回。 「往后不需要再写信给他。」很想一把抽掉案面的纸,但又怕惹她不悦。 她抬头,瞪他。「……征北王,你异常的小心眼。」 「我若是真小心眼的话,就不会与他计较医治你胸口那一伤之事。」胸口的伤要是不把衣服脱掉,怎么医? 「那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又睨他一眼。「若真要计较,都得怪你信了旭兀术的话,给了我一剑。」 垂下脸,世于将开始后悔自己说错话,快快转移话题,「说到旭兀术,倒也古怪,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带着她离开边关之前,他把所有军务都交给大哥和三弟,也得知了其中一些不合理的消息。 「被我毒死的。」她淡道。 「你?」 「嗯,为了确认我母妃的安好,我不敢下狠药,所以就对他下了一种慢性毒,会缓慢发作而不被中毒者发觉,十天之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垂下眼继续写。 「原来如此!」世于将恍然大悟。「原来你不只是医可以,毒也行。」 「拔都这两样都比我强。」虽然她是师姐,但天份有差,比不上拔都。 又是拔都……「我开始怀疑你到底爱不爱我。」 她再瞪。「是他把我给救回来的,我能不感谢他吗。」 「对啦、对啦,就我狠,给你一剑,好让他有机会可以窥探你。」他扁起嘴,开始耍脾气。 玺儿幽然叹气,开始觉得以往的征北王是假的,眼前这个不讲道理的世于将才是真的。「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原先提的是指拔都用药精准救了她,可谁知道他又绕回了一年前的事。 「那样还没什么大不了?当初我在河边逗你时,你死都不肯上岸!」非常明显的差别待遇。 「……那差很多好不好。」就知道他当初是恶意逗她!「你那时俨然像个急色鬼似的,淫荡得教人害怕,哪像拔都那般正直,就算抱着赤裸的我,也只是为了要救我。」 「什么叫我淫荡得教人害怕?我不过是……」话到一半,世于将突地打住,黑眸极危险地眯成一直线。「等等,我是不是听错了?」 「什么?」 「你说拔都很正直,抱着赤裸的你就为了要救你……」那一定是幻听,一定是幻听,他占有欲太强,所以把话扭曲得非常严重,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 下一刻,玺儿轻易摧毁世于将努力建构起的信心。 「那时我正失温,拔都若不以体温暖我,我会死的。」她正色看着他,「你觉得拔都应该守礼教,眼睁睁看我失温而死比较好?」 「当然不!」 「那就对了。」就是救人嘛,干么想得那么邪恶?况且——「也不想想是谁造成的。」 「……」言之成理,确实有理,所以他无言以对。 垂眼看还继续写家书的女人,一副写得很有心得很有兴趣的模样,世于将更加哀怨了。 晃步走到甲板上,他忽地扑通跳下海,在舵手的惊叫声中快速地再跃上船,浑身湿答答折回舱房,来到爱妻身后,俊色黑眸很哀怨地一瞪再瞪,瞪到爱妻不得不丢下笔,无奈地回头看他。 「我失温了……」 闻言,玺儿噗哧一声笑出口,亮开一口白牙,完全被他的样子打败。 「你还笑!」有没有良心啊? 「八月天,南方偏热,你失什么温?」她笑到飙泪。 「我不管,你要给我添暖!」不然以为他跳海跳心酸的喔! 「又不冷……」 「不管!」他已经快手扒掉湿透的衣衫,恶狼扑羊地压向她。 她又笑又叫。「哎呀,你害我湿透了!」 「我都已经浸水,你哪可能还干在岸上?」想摆脱他?下辈子再试吧,此生肯定无望。 「哎,海水真冷,我都有点发颤了。」她闭上眼,享受他不断落下的吻。 他有力的双臂将她抱得牢牢,更加贴近她,「放心,一会就不冷了。」 感觉到他的亢奋,她红着脸推他一记,他却丝毫不动。「征北王,你真的很淫荡。」色心大发得很。 「我已不是征北王了,而且我也不淫荡,只是很爱你。」所以他自动把她方才那句话指的对象想成世于刚,新就任的征北王。「恨不得再多爱你一点、再多疼你一点……玺儿,这一世,我只想与你一起。」 「我呀,想要的可不只这一世。」她双臂环住他的颈项,吻着他发烫的面颊。 「哎,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谁说的?」他低哑笑着,吞下她的叹息。「我一直都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她都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走了,不是爱他,会是为了什么? 「今日起誓,你我夫妻相称,互不瞒互不欺,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她愉悦地逸出吟哦,「世于将,就算我瞒你、欺你、斗你,你还是懂我爱我啊。」 此生得此夫君,无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