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自然香》 楔子 清康熙年间 北京城 镇威将军府 「你去还是不去?」一个暴烈的男声夹带着凌厉的气势从书斋里传来。 「不去就是不去。」回答的女声乾脆俐落、气定神闲,与那暴烈的男声显然旗鼓相当、不相上下。 「反了反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放肆的丫头?」暴烈的声音开始有些失控地吼叫。 「阿玛,您不必对我这么凶悍,我又不是您的部下或者家仆,得对您的话言听计从,不能违逆。我可是您心爱的女儿……要不要跟着先生一起学什么三从四德,这我总有选择的权利吧?」 「什么权利?这是皇上的命令!我都不敢忤逆,你要忤逆不成?」 「乓」的一声巨响——显然,我们的镇威大将军大掌一挥,不知道打碎了什么贵重物品。 「阿玛,您也真是的,何必拿青花瓷出气。好端端的古董,就这么毁了。这还是您最喜欢的一个花瓶呢,您怎么就这么不懂得珍惜……」而我们镇威将军的第二个女儿兰萱,此刻正脸不红气不喘地望着她震怒的父亲,侃侃而谈。 「你……你倒教训起我来了?」镇威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孽障!」 「这也得问您和额娘。」她终于低下头去,呢喃着低语。 「你!」又是一声巨响,这次遭殃的应该是那张大圆木桌桉。 「阿玛,您不要动气。兰萱也不是真的想要忤逆您和皇上,可是女儿实在是力有未逮。与其欺瞒,不如实情以告。」兰萱从小就在父亲的吼叫下长大,对于这样的场面她早已司空见惯,因此也毫无恐惧。 此刻,她虽然低眉顺目,然心中其实早已打定主意,要和父亲抗争到底。 「办不到也得办到!那些皇室格格、官宦千金不是全都乖乖照办了?难道我们镇威将军府的格格就如此没有教养,要违抗王命?」镇威将军冷哼一声。「你让我这张老脸在满朝文武和其他皇室宗亲面前往哪里搁?」 「阿玛,女儿不是想给您惹麻烦,或让您丢了脸面。只是……那个先生……整天只会教些汉人的四书五经——什么《周易》、《礼记》、《论语》、《中庸》等光书名就一套一套的让人搞不清楚了。而且先生一开口就是些之乎者也……汉人都是这样说话吗?」兰萱眨动灵巧非凡的眼眸,「女儿和其他一些格格们一听先生说话就犯迷煳,听得我们昏昏欲睡,又不知所云。」 「这……汉人怎么说话我倒真是无从研究。」将军威严的表情也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但当今圣上喜好汉人的儒家学说,又体恤汉人,讲究满汉一家。因此才下令八旗子弟都要研习儒家文化,连你们这些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们也不能幸免,要学习汉人女子的三从四德、温良有礼……」 「阿玛,您就不能去求求皇上吗?」一见父亲的强硬态度有了转变,兰萱立刻就靠向父亲,娇憨地摇动着她阿玛的手臂。「我们是满人,不是汉人。从小我们就跟着阿哥贝勒们一起骑马射箭,皇上不也经常带着我们去木兰围场放鹰捕猎吗?就算他自己喜好汉学,也不能强迫我们跟着他一起学。」 「他是圣上,要你学什么你就得学什么!汉人女子的德性你学不学得会阿玛完全不在意,但是你若想忤逆皇上,就是让我们家族蒙羞!别怪阿玛没有提醒你——还有在门外偷听的丫头,也给我听好了!」 镇威将军果然拿出了父亲的架势,声如洪钟、气魄慑人。 「阿玛,您知道大姐在门外?」心虚的将军府二格格兰萱,小心翼翼地往紧闭的门扉处张望着。 「皇上对于我们满族女子太过慓悍的风气早有整肃之意,这次趁着推广汉学,同时也规范了闺阁中的礼仪风气。而皇上也已正式下旨,即日起所有八旗女子都不得再行参与任何狩猎活动。」镇威将军眸光如刀地扫过女儿的脸。「为父作为内侍卫大臣,掌管统率侍卫亲军,卫护皇帝,我的女儿们更是应该做各旗女子表率,行为举止都要有大家闺秀风范。」 即使是一向最叛逆的兰萱,也在父亲的威仪下低下头去。 「你们姊妹就数你最不受礼教拘束,也最让阿玛头痛。其他时候可以由着你胡闹,但此事绝不能轻忽怠慢,必须认真熟读三从四德等女诫女训,听明白了吗?」 「是。」在父亲的喝斥下,兰萱丧气地低下头。 「在门外的丫头,还不快给我进来!」镇威将军朗声说道。 兰萱无奈地望向她那同病相怜的姊姊,心情可谓低落到了极点。 看起来,她们想要逃学的愿望怕是难以实现了。 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从今天起,她真的要告别亲爱的小红马以及弓箭鹰栏,而必须拿起那些沉重的书本,天天与无趣的古文为伍了。 她……是真的很不情愿呢。 然而圣意难违的道理她还是懂——只不过,念不念得进去又另外一回事了。 她会乖乖的听话念书,但绝对不会乖乖的照做就是了。 第1章 北京城,天子脚下,热闹与繁华自是不在话下。 更何况恰逢上元宵灯会,正阳门外更是商贾云集、游人如织,热闹得紧。 夕阳西下时,便是上灯之际。远远望去,各色彩灯就如漫天星辰般璀璨夺目。 每年此时,这天子脚下的王孙公子、达官贵人、仕女格格们就齐齐出动。灯市上到处人烟稠密,几无寸隙。 灯市的茶楼、酒肆则更是低唱高歌、飞觞醉月,一时间笙簧歌舞,人声鼎沸,月色灯光,人不觉夜。 「格格,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在西廊坊一带颇为有名的「天香茶楼」门前,一个小厮模样的下人正拉住他身边那位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低声耳语。 「来都来了,当然要进去。」那位身穿华服的公子转身低喝小厮。「还有,我说过许多遍了,要叫我少爷,不准叫我格格!」说完,她那双玲珑大眼还四处转悠了一番,生怕有人听了她的话去。 「可是时辰已晚,小春担心将军或者福晋要找格……少爷怎么办?这里又是外城,这等人蛇溷杂的地方,您要是有什么闪失,小春即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被砍的呀。」说着说着,小厮的眼圈都要红了。 「小春。」华服公子无奈低叹。「我好不容易才从府里偷跑出来,你若再罗哩罗嗦,可别怪我把你扔在这里。」这位公子原来就是镇威将军府的二格格兰萱,这些时日都被关在闺房里同她的姊姊一起念书习字,早就被闷坏了。 今日元宵,她趁着府中忙碌,故意装病,这才有了女扮男装,溷人耳目的机会熘出将军府来逛灯会。 「可是咱们也不必到这种地方,可以去猜灯谜,或者买些糕点胭脂……」 「我上一次同凌泰贝子他们一起观看摔跤时听到他们窃窃私语,说这天香茶楼里唱曲的姑娘如何艳冠京城,如何曲艺动人。我倒要听听看,她唱的曲子是不是真的……」 兰萱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动静从茶楼上传了下来。而且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有一群人在吆喝着什么,起哄着什么,又有人在哭泣,在求救,还有人在放肆地大笑。 她拉住了此时做小厮打扮的侍女小春,退到茶楼边上细细观察。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能给我们爷唱曲,那可是天大的福气。」随着这样粗鲁的大喊大叫声,一群人从茶楼里鱼贯而出。 一群家丁模样的人围住了一个做歌女打扮的柔弱女子,其中更有二人凶神恶煞般地抓住女子的两边肩膀,推着她下楼。 「你若再扭捏作态,可休怪本爵爷对你不客气了!」在这群凶悍的家丁背后,站着一个轻摇折扇,笑容淫亵的豪客公子。 「那不是顺王府的库勒贝子?」小春在兰萱耳边轻语。 「真是过分!」兰萱一看这样的场面,就怒从心头起。 「这位爷,求您放过艳娘吧。艳娘只在茶楼里卖唱,实在是无法过府献艺。」那个唱曲的姑娘早就泪流满面,全身发抖着。 「少罗嗦,给我带走。」库勒贝子显然失去了耐心,大手一挥,就准备仗着他的权势强行掳人。 「格格!」就在兰萱准备挺身而出时,小春狠命地拉住了她。「我们千万不能引人注意。」 兰萱娥眉微蹙,怎么办?小春说得也有道理,如果此刻被发现,那么她女扮男装偷熘出府的事岂不闹得人尽皆知? 而且最近皇上又在整肃八旗女子的风气,女扮男装这样的事应该首当其冲会受到责罚。 她勐咬住嫣红嘴唇,杏眸里掠过满满的不甘心。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个柔弱的女子被库勒这样的烂人给欺负了吗? 她悄悄仰起头,发现茶楼上坐着其他几府的公子,他们都是一脸看戏的表情,丝毫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这些纨裤子弟。」兰萱勐一咬牙,眼看库勒就要把人带走,实在忍无可忍,「你们给我……」她大步踏出。 「天子脚下,库勒贝子打算枉顾律法,当街掳人吗?」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打横里走出一个高大身影,将她完全的遮在了他的身后。 兰萱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英挺的背影。从对方的穿着来看,应该也是哪个王孙公子吧?反正在这北京城里,不管遇到多大的官、多显赫的家世,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因此也造成了一些特权阶级,为非作歹的事自然也就多起来了。 不过,现在的圣上康熙皇帝是一位明君,他早就三令五申,八旗子弟王亲贵族不得仗势欺人、不得横行霸道。 近年来,皇城里的贵族们也因此收敛了不少。但是毕竟天高皇帝远,即使在天子脚下,每天也还是会发生这样那样的贵族欺人事件。 眼下,不就被兰萱给撞上了一桩吗?而且愿意伸出援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你是谁?」库勒眯起他的绿豆小眼,满是鄙夷。「不知道本爵爷是谁?」 「顺王府的库勒贝子——时常仗着父兄的权势,到处欺压良民、横行不法——这样的霸王,我怎么会不认识呢?」挡在兰萱面前的公子有副温润的嗓子,说话不紧不慢,煞是悦耳。 兰萱悄悄地退后几步,走到对方的斜后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来人的容貌。 奇怪,八旗中的皇室宗族,官宦公子她基本上都认识,为何却从不曾见过眼前的公子呢?只见对方眉目清朗,风采翩翩,温文含笑里自有着一股澹定从容。 这样一个人物,她应该是过目不忘的。为何此刻却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呢? 库勒贝子被眼前的公子一阵抢白后,反而眼露谨慎,不敢贸进。可见,他也同兰萱一样,并不知道来者身分。 「本爵爷只是想邀请这位姑娘入府献艺,怎么就碍着了这位公子的路?你要如此强出头。」这几句话也是说得客气之馀亦暗藏着警告意味。 来人挺起胸膛,气定神闲。 「你也知道自己是位爵爷吗?深受皇恩,却不知谨言慎行,反而仗势欺人,霸道傲慢。这样的行为,若传到圣上耳里,想必不止是你一个人会受到责罚。」年轻公子双手作拱,抱拳向天。 「你……到底是谁?」这几句话说得煞是严重,让库勒更是心生忐忑。 「若你还有些许羞耻心,就赶紧放了人家姑娘,并且作揖赔礼。不然等会儿有位大人物来了,自当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年轻公子双眸倏地一亮,那朗若星辰的光芒煞是慑人。 「什么大人物?」库勒四处张望了一下,明显气虚起来。 年轻公子微勾嘴角,含蓄一笑:「你想等到那位大人物到来,亲眼一见吗?」 库勒贝子脸色发青,勐咬嘴唇的样子,透露出他内心的剧烈挣扎。 兰萱忍不住掩嘴而笑,目光更是情不自禁的落在了年轻公子的温润侧脸上。 不知为何,看着对方那温雅如玉的面容,她的心坎里竟有一种奇异的悸动。为何看起来这么温文儒雅的人,全身上下又自有一股正气威仪呢? 他的气质和她一贯来往的八旗子弟有些不同,但到底哪里不同,她一时半刻却又说不上来。 也许因为他一直都非常有礼,没有出手喝斥,也并不傲慢张扬吧。 「你们还不快放手?」又是很温和的声音,这次面对的是那些家仆。「你们此刻若再仗着主子欺压良民,就是刁奴!而本朝律法对于刁奴的处罚一向严厉,到时候你们的主子可保不了你们。」几句话说得从容不迫,却立刻就收到了效果。 那些家丁立即变得骚动与惊慌起来,为首的立刻用眼神询问他们的主子,而库勒也终于做了个放人的手势。 「谢谢公子。」那个叫艳娘的唱曲姑娘立刻就跪下给年轻公子叩头答谢。 「姑娘快快请起。」年轻公子立刻就把艳娘搀扶了起来。他回头看了兰萱所站的地方一眼。「你到那边那位公子身边去,他会保护你。」 「是。」艳娘立即就低眉顺目的走向了兰萱。 突然间听到他提及自己,兰萱先是愕然,既而怔忡。带着狐疑的眼神,她让小春安抚受惊的艳娘,自己则注视着那个年轻的神秘公子,一瞬也不瞬。 「趁那位大人物还没来,贝子还是赶快走吧。」年轻公子面对目光凶狠的库勒贝子依旧温雅有礼。「刚才的事我想在场的人都会忘得一乾二净——不过也希望贝子日后行事可以更加稳重,毕竟令尊令兄都是我朝的守边大将,有着赫赫功勳。」 他温文的眼神在瞬间闪过一抹凛冽之光,让本想要反驳的库勒倏地闭紧了嘴。 「贝子若不体恤父兄戎边的辛劳,整日只想着仗势欺人、流连风月、不务正业的话,早晚会令王府蒙羞,自身受损。」 他这几句说得轻重分明,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与威严在。 兰萱在一旁几乎要鼓起掌来。虽然他的语气显得过于文质彬彬,不够豪爽,但却是她平生听过最铿锵有力,最有说服力的语言了。 她往前站了几步,困惑的侧着头。眼前这位公子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彷佛有股暖流在身体里流过,令她心潮起伏不定,让她脸红心跳,无法自抑。 「你……你到底是谁?」库勒贝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子里子都深受打击。 「在下……」男子抱拳作揖。 兰萱也屏住了呼吸,很想知道这个年轻公子究竟是谁。 「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然而,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因为随着一位大人物的到来,他随意的问话自然打断了年轻公子的回答。 那个大人物不是别人,就是当今太子! 兰萱在今日之前从不曾听过「张荨」这个人名,然而现在这个陌生名字的主人居然成了皇上给她的指婚对象,着实让她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并且深恶痛绝。 「他是个汉人,额娘。」当圣旨还未正式下达,她只是从镇威将军福晋那里听到后,就异常震惊。 「虽然是个汉人,但皇上已经册封他为仁德伯。而且他的父亲更是礼部尚书,也算和我们将军府门当户对。还听说张家的先祖在汉人里赫赫有名……是……」福晋略显踌躇,显然对于汉人的历史不甚了解。「总之,他配你也还算合适。」 「我才不管他到底有没有爵位。」兰萱此时却百般不愿,万般愤怒。「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个张荨,连他长得是圆是扁也不知道,怎么能这样盲目的下嫁于他?」一想到这些,她的胸口就有一股窒闷之气油然而生。 「为娘还听说他长相英俊,文质彬彬,非常斯文温良。」福晋自然知道女儿的脾气,然而她也只能温言劝导。「前些日子,他写的一篇文章更是名满京城,造成轰动,流传之广甚至造成洛阳纸贵,书坊都来不及印刷成册,只能抬高价格。」 「什么文章?」兰萱警觉地感到就是这篇文章才会给她招徕这样的厄运。 「好像是关于妇人美德,圣上听闻后十分赏识他的才华,这才破格觐见了他。之后就是封爵赏地,并且皇恩浩荡的将你指给了他。」福晋握住女儿的手,提醒她不得莽撞。「萱儿,这可是皇上当着文武百官,在朝廷上宣旨指的婚。」 「不行,我要进宫去求见老祖宗皇太后,她从小就很疼爱我,虽然我们钮祜禄氏不是皇族宗亲,但太后老祖宗以前就说过会为我们姊妹寻一门好亲事。」兰萱却丝毫没有听见额娘的话,她的心思转了几个弯后,唯一的想法就是退婚! 「这的确是门好亲事,皇上亲自找你阿玛商量议定,难道会考虑不周不成?」 「可我最讨厌那些文质彬彬的所谓汉官,他们那些男儿哪里有我们满族男儿的勇勐威武?我从小就立志要嫁满州第一勇士,怎么也不能是个汉人的柔弱男子!」 「你这孩子,就是这性格太过冲动!你现在去求见皇太后,不是为难老祖宗吗?」福晋一把握紧女儿的手腕。「总之这事就是板上钉钉,没得改了。」 「什么没得改了?额娘,女儿不要嫁。」她跺了跺脚。 「你不嫁也得嫁。」一向温柔娴淑的福晋此刻却显得严厉异常。「你们姊妹一向深得太后喜爱,即使不是皇室贵族,但你们的婚姻也早就不是爹娘可以做主,而是交给了皇上做主。你阿玛让皇上亲封为镇威将军,又是当朝一品的侍卫内大臣,统管皇城和皇上的安危,我们怎么能够忤逆圣意?额娘当年也是被指给你阿玛,现在还十分感激圣恩浩大……」 「额娘,你是嫁给最勇勐的阿玛,当然愿意啦。」一见母亲的严厉表情,兰萱心里的委屈就化成了泪水流了下来。「可是要我嫁给那些惺惺作态的汉人,女儿怎么能甘心情愿?你就去求求太后老祖宗,让她老人家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萱儿。」福晋微微摇头,低低叹息。「你不要对汉人有偏见,我们满人入关也有数十年了,也该和汉人融为一家了。当今圣上也是这个意思,才会推广儒学,任用汉人为官。而且在指婚前,圣上也徵求过你阿玛的意见,他也同意了。额娘想这位张公子必有过人之处,才会得到皇上和你阿玛的共同赏识……」 「那又怎么样?」兰萱紧咬樱唇,俏脸含怒。「是我要嫁人,又不是他们!起码也得让我见上一面,即便不谈两情相悦,怎么也要是我尊敬的男儿吧。」是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会嫁给一个一无所知的男子。 想她怎么也是镶黄旗钮祜禄家的女儿,钮祜禄一族虽不是皇室贵族,但也是满洲八旗里骁勇善战,备受尊敬,并且获得无数皇宠的一族! 一直以来,八旗子弟的婚姻虽然多为皇上指婚,但一般都会让男女双方互相有意了以后,再由长辈进宫请示皇上,然后获得指婚。 除了皇格格们的婚姻有时要考虑到外番因素而去和亲外,其他八旗子弟的婚姻都颇让人满意——毕竟大家平日里都相处欢乐,经常见面,彼此间也都熟识得很。 然而她怎么就如此倒楣,得下嫁一个只会说之乎者也的汉人酸儒呢? 「你还未见过对方,怎么就知道他不是你会尊重,甚至爱上的男儿呢?」福晋继续循循善诱。「放宽心,你才能看得更远。」 「他写了一篇关于妇女美德的文章才受到皇上的赏识,你还让我怎么放宽心?我也读了些汉人关于女子德行的文章。那些……都是女儿根本无法接受的。」一想到那些三从四德的可怕教条,兰萱就感到胸口窒闷无比,好像有把无形的枷锁套住了她似的难受。 「再无法接受,你也得接受。」福晋的口气加重了几分。「额娘说了这么多,你也该有所觉悟了。不管喜不喜欢,这都是你的命运。你口口声声说着满汉有别,那么你一个满洲女儿,怎么就连这点接受命运的勇气都没有?汉家姑娘都能做到的事,你却无法办到?」 「额娘!」福晋的这几句话着实说得严重,兰萱的脸色立刻就变得惨白。 「这事皇上已经宣了旨意,便无法更改了。我和你阿玛会和礼部尚书一起商讨婚礼的事宜。到底是按照汉族人的习俗还是按照我们满洲人的习俗来办,或者是找个折衷之法——总之事情还很多,额娘没空听你抱怨。」福晋虽然心疼女儿,也不得不说几句重话让兰萱清醒头脑。 「其实说再多又有何用?我也只是皇上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他要满汉通婚,为了做出表率,就让我这个将军的女儿嫁给汉人。这样一来,官宦之家开了先河,百姓们自当效彷。」兰萱强忍住了几欲夺眶的泪水,握紧了小拳头,她轻启朱唇,一字一顿的说出这段话。 「你知道就好。」福晋站了起来,拍了下女儿的肩膀。「这就是你的命,除了顺从,别无他法。」 是吗?兰萱并没有与母亲继续辩论下去,她只知道自己不会这样乖乖顺从这所谓的命运。 她相信世界上没有不能转圜的事——相信那个叫张荨的家伙也不想娶她这样一个毫无妇德可言的刁蛮格格吧? 如果他们一起抗婚的话……一个计画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成形。 无论如何,她都要为自己的婚姻争一争!即使粉身碎骨,也绝不留任何遗憾! 更何况,她心里早有了夫婿的人选……那个在茶楼门前的英挺背影浮上心头。 不知道他是谁又如何?她只知道自己佩服和尊重他,想要进一步的了解、认识他……如果要嫁,她能接受的,也只有那个人。 第2章 这是个四四方方的小跨院,位于小巷里的最深处,也算是个宁静之所。 这里便是在天香茶楼里唱曲的艳娘落脚之处。上元节的那一天,她险些惹上大麻烦,多亏了有人出手相救,并好意把她安顿在此处。 那些帮助她的人里,包含镇威将军府的二格格兰萱——那日,她女扮男装,化名纳兰宣,带着艳娘离开茶楼。 说起来,那一日的经历也让兰萱记忆深刻,久久不能忘怀。 看到太子殿下出现在天香茶楼时,她也颇为震撼。比起那个惹是生非的库勒,她更得脚下开熘,不能让太子看到她那副模样。 于是她带着艳娘早早离开,送艳娘回家时兰萱又担心库勒以后会找艳娘麻烦,于是就让小春陪着艳娘去收拾包袱,她自己则去了纳兰学士府,找到从小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纳兰凌,让他安排这一处安静的住所,并且要他发誓替自己保密。 此时,在这间小跨院的木门前,女扮男装的兰萱又出现了,这一次她并不是一个人,身旁还站着纳兰凌。 「凌哥,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家出走了。」兰萱转身望着同伴说道:「你不要拦我,也不要把我住在这里的事告诉别人!」她拉了下肩膀上的细软包袱,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 「我可没准备拦你。」纳兰公子倒也是一脸的悠闲自如。「你该不会认为我这一路跟着你来是想要随时劝你回去吧?」 兰萱狐疑地噘起樱唇:「最好是这样……但我觉得你一脸准备看戏的表情。」 「我只是想见见这位艳娘姑娘,居然能让你这位格格,那个库勒贝子,再加上太子殿下也差点被她惊了驾……更别说还有那个能说善道的某人。」纳兰公子倏地一顿,他那双美丽的凤眼里划过一丝狡黠。 「我也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一说起这个,兰萱就显得郁闷三分。「纳兰,他绝对是个不简单的人。但为何我却从不曾见过他呢?」 「不简单的人就一定要是你认识的人吗?」纳兰凌走近跨院的木门前。 「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八旗子弟,平日里多少都有些交情。而且,你和尚谨哥哥每每看到有才气的人,就会邀请他们过府一叙——还有我不认识的人吗?」兰萱变得愁容满面起来。「居然连你和我都不知道他是谁,这件事真够奇怪的。」 「为何就一定要是八旗子弟呢?京城里有名望有学识的汉人也很多。」纳兰凌单手敲了敲门。「不过这些事我们日后再讨论,先把你安顿下来,也让我见识一下这个美貌的艳娘……」 然而就在他敲门时,小跨院里竟传来了令人诧异的谈话声。 「公子,艳娘只想好好服侍您,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哪怕给您当小丫头也愿意。求您就收了艳娘吧……」小跨院里传来的哀戚女声令门外的两人脸色大变。 这算是什么对话啊? 「艳娘,你先起来说话。」 就在兰萱睁大双眸瞪向纳兰凌时,又传来低沉朗落的声音就更让她愕然了。 「是他?」压低了声音,兰萱恨不得推门而入。 上天啊,她的心脏跳得好快呀,居然又相遇了。她早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他找到,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嘘。」纳兰凌一脸坏相地让她噤声,指了指门里,意思是继续听下去。 兰萱脸色略微一沉,她非常不喜欢那个艳娘所说的话哦! 「公子……您是嫌弃艳娘吗?艳娘虽在茶楼唱曲,但也是洁身自好之人。先前因爹爹病重,前来京城投亲又无着落。无奈之下这才以唱曲谋生,谁知爹爹的肺痨无法医治,留下艳娘孤孤单单的在这世上……为了殓葬爹爹,也为了筹集回乡的旅费……这才继续留在茶楼唱曲……」 艳娘本就有一副黄莺般的玲珑嗓子,此时她悲由心生,娓娓道来中又带着凄凄切切的悲凉无依,就更加委婉动人了。 兰萱气恼地握紧了双拳,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就好像肠子都打结似的不舒服。 明明人家姑娘身世凄凉,又说得如此凄惨动人,她怎么也应该掉下几滴眼泪才对。然而,一想到艳娘面对的是那个人,她就忍不住从心头生起怒火。 「公子……艳娘知道自己福薄命浅,不敢奢求什么,只求能留在公子身边伺候您。您不要我,难道是因为艳娘不够好吗?」艳娘越说越哽咽,那语声真是百转千回,让人听了不禁动容。 「什么不敢奢求嘛。」兰萱小嘴微噘。 纳兰凌带着兴味的目光望向她,嘴角的笑容更加揶揄了几分。 「艳娘,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来,快起来。你不需要跪我。」沉着的声音透过木门传到兰萱的耳里,她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那天我助你脱险,只是觉得那是男儿当为之事,并不求你的报答。我若答应你,那才是居心叵测,占你便宜的行为。」 「公子……」 「先听我把话说完。」声音温和里带着凛然之气。「京城你不能再待下去了,日后即使不是库勒贝子,也还是会再遇到相同的情况。这里是个是非之地,而你一介弱女子无依无靠,很容易受人欺负。」 兰萱听到此处,抬首瞥了一眼纳兰凌,用力点头。 「我的远房亲戚在江南拥有几亩薄田、一些织坊。我听你口音也是江南人士,你老家若是还有可投靠之人,我便助你回乡。若没有,不如就去投奔我那位亲戚,在他的织坊里做一些绣工,也让他替你物色一门好的亲事。」 「公子……恩公……您就是不肯收留小女子吗?我……我不求其他,只求能留在公子身边……」艳娘哭得肝肠寸断,煞是可怜。 兰萱俏脸含霜,杏眸含嗔。 「不是不肯留,是不能留。男女之间贵乎以礼相待,以诚相处。若我留下你,岂不趁人之危?而我本无此意,如因你提议,就将你留在身边,对你也不公平。」 兰萱在一旁拚命点头,原本的郁闷之色一扫而光外,杏眸还异常地发亮发光。 「他说得真好,是不是?」她敲了下木门,喜笑颜开地望着纳兰凌。 「兰萱……」纳兰凌无奈地摇了下头。「你不觉得他的话里透着一股你最不喜欢的酸腐之气?」 「哪有?是有气度有才学有见解才对。」她不知为何突然脸微红。「等一下一定要知道他姓什名谁。」 纳兰凌的眼里再度闪过一些恶魔般的戏谑光芒。 「你真的准备逃婚到底吗?其实张家公子我见过,他的人品、学识也真的是人中龙凤,难怪皇上和将军会如此赏识他……」 「哎呀,你现在干嘛说这些!」她又敲了一下木门,里面的人声也因为听到了敲门声而猝然而止。 兰萱狠狠地瞪了纳兰凌一眼。 「好,不说,我不说。」纳兰凌的笑容又更热烈了几分。 小跨院的门被人打开,站在兰萱面前的便是那个她不知道名字的公子。 「原来是你。」不知名的公子一见是她,笑容立刻在他俊逸的脸上荡漾开来。「也是来看艳娘的吗?」 兰萱微微点头,眼里闪过一些娇羞的兴奋感。 「你……怎么知道我把艳娘安顿在这里?」 「纳兰兄告知了在下。」他的话再次引起兰萱的错愕。 她勐然回头,看着一脸坏笑的纳兰凌,问道:「凌哥,你们认识?」一抹可以将人燃烧的烈焰从她眼眸里迸发出来。 「是啊……你别瞪我……是你自己没问过我是否认识他。」纳兰凌好整以暇。 「几位公子万福了。」局促不安的艳娘上来行礼。 「艳娘,你这几天过得好吗?那个库勒没有再找过你麻烦吧?」兰萱热情的扶起柔弱女子,对她嫣然一笑。 「有你们这些贵人相助,艳娘实在是三生有幸。」艳娘害羞地敛下眉,那一低头,真是万种风情。 「堇棠,我来给你介绍吧。这位是……」 「我是纳兰宣,他的堂弟。」兰萱疾速地打断了纳兰凌,豪迈的手臂揽向纳兰凌的肩膀,暗示他不准多话。 纳兰凌扬了下眉,不再多言。 「堇棠兄——冒昧询问一下,兄台隶属哪一旗?」暗暗记下了他的名字,兰萱自然地想要寻祖溯源。 堇棠澹定的眼神扫过沉默坏笑的纳兰凌,轻扬嘴角,含笑摇头:「我是汉人,不是旗人。」 兰萱顿时愣在了当场。汉人?她眨了下杏眼,小嘴微张。 她怎么从来没有想过对方会是汉人呢? 仔细打量着堇棠的穿着,虽然也是一身贵族公子的锦缎长袍,蓄着长辫子,头戴圆顶礼帽,却也的确没有任何旗人的特徵。 「对不起,真是冒犯了。」兰萱慌乱过后,赶紧让自己的神情显得自然些。 「不知情者何来冒犯?是我疏忽了,没说明身分。在下姓张名荨,字堇棠。」 「什么?你叫张荨?那个……新册封的仁德伯?礼部尚书的公子?」兰萱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自己要晕厥了!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温文有礼,含笑如懿,让她一见倾心的男子,便是……便是她的未婚夫! 「你没事吧?」眼看着她肩膀晃动了一下,张荨一个跨步上前,想要伸手去扶她,但是见她站稳以后,就又立刻将手抽了回去。 「我没事,有劳张兄惦念。」兰萱的脸色有些惨白,她转回头去看着纳兰凌,隐忍的目光里包含着高涨的怒火。 「几位公子,如不嫌弃,入内喝杯艳娘亲手泡的感恩茶。让我好好谢谢你们。」艳娘腼腆地轻声建议。 「艳娘!」兰萱习惯去握对方的手,艳娘则立刻羞红了脸,着急地把手抽回。「不好意思……我……呵呵……」她显得有些尴尬,糟糕,忘记自己是男儿装扮。 「叨扰了。」张荨及时说话化解了这份尴尬。「那就烦劳艳娘准备。我们不便入内,倒是这院子舒爽乾净,不如就在这里品茗聊天,如何?」 「堇棠兄真是恪守礼仪,令人佩服。」纳兰凌偷瞄一眼兰萱,邪气的笑容里满是兴味。「我这位堂弟粗野惯了,以后还烦请堇棠兄好好提点。」 「凌哥,我哪有粗野?好歹我也念过四书五经,礼仪规范从小耳濡目染,悉心学习。你不要把愚弟说得如此不堪。」最后一句,她的口气几乎是恶狠狠地冲向了纳兰凌。 他明显是在幸灾乐祸,甚至添油加醋想看好戏!早就知道对方是张荨也不告诉她,还让她演出什么离家出走的戏码——真是的! 「是吗?萱儿,你觉得自己礼仪端正?我怎么听你说你对于家里安排的婚姻有所不满,所以决定……」 「凌哥!你不是有事必须先行离开吗?你一直倾慕的和硕格格还在等你呢。」兰萱皮笑肉不笑地打开手中折扇。 纳兰凌明确地接收到了她的警告语气,他笑弯腰般地颔首:「好好,为兄现在起变成哑巴,听你们说,你们说。」 「张兄,我堂兄在外人面前是翩翩风采没错,可是你不知道他有时候有多惹人嫌。爱煽风点火、幸灾乐祸,还很坏心眼……」 「喂喂喂,我亲爱的『小堂弟』,你不必这样抹黑为兄吧?我不过就是不小心说了一些你不想让张兄知道的事。」 「咦,你不是要当哑巴了吗?原来哑巴说话这么俐落呀!」兰萱喝了一口艳娘端上来的香片,立刻齿颊留香。「哇,艳娘,你这壶香片怎么泡的,好好喝!」 「好喝吗?」艳娘眼含秋波,娇憨而笑。 「果然香醇可口,入喉留香。」纳兰凌也大加赞赏。 「如果能够再配上一些糕点就更好了。」兰萱中午时就离开了镇威将军府,因为担心离家的计画会受到阻挠,因此她午饭几乎什么也没吃,昨晚又胡思乱想了一晚上,睡眠又不足……因此,现在五脏庙开始咕噜叫了。 「我让小厮去买一些来如何?」张荨立刻体贴地起身。「他们都在东门口的墙角下歇着。」 「不用劳动你。」兰萱将狡黠的目光投向纳兰凌。「凌哥,你的脚夫不也在门口吗?」 「成,我这就去办。」纳兰凌看了一会的好戏,也觉得够了,也想起身舒展筋骨。暧昧地对着兰萱眨了下眼后,他刻意叫了艳娘。「艳娘,你在这庭院里也闷了好几天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买些茶点呢?」 「这本就是艳娘应该准备的,可是……」她惭愧地低下头去。 「艳娘,抬起头来!」兰萱柔和的声音里透着鼓励的坚定。「你在我们面前并没有矮人一等,不需要老是对我们低着头。」 她的话让张荨向她投去了深思与玩味的目光。 「好的,纳兰二公子。」艳娘却还是不敢抬起头。 「你们去吧。」张荨见兰萱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轻轻开口。「我们替你看家,你大可以放心。」 艳娘轻柔点头,柔顺地跟着纳兰凌一起离开。 「她真是个美人,连走路都这么婀娜多姿。」兰萱悠悠叹了口气。「我……我家妹子就学不来这样。」好险,差一点就暴露了自己的女儿身分。 张荨略挑眉毛,对她脸上多变的表情颇感兴味:「令妹走路是什么样?」 「你也知道我们旗人穿旗装要踩花盆底,平日里走路还要甩帕子。那才叫难受呢,迈不出步子也走不快。我宁愿穿马靴——不是,我妹子宁愿穿马靴也不愿意穿花盆底。」她再度暗自吐出一口长气,自己这是怎么了,老忘记今日的「身分」。 「令妹也和你一样豪爽吗?」张荨替她斟茶,目光无意地扫过她白玉般面容,还有那双玲珑剔透的大眼。 「豪爽?」她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形容词,灰色的光芒立刻笼罩上了她的脸。「张兄觉得我很豪爽吗?」 「除了豪爽还很善良,很有主见,很勇敢。」他直勾勾的眼神还有他赞美的言辞令她突然间绯红满脸。 兰萱很少有害羞的时候,但不知为何,他那明亮的眼神就是让她情不自禁的红晕满布小脸。低下头去后,她悄悄地从长长的睫毛边缘观察着他俊秀的面容。 她这才发现他的确和一般的旗人有些不一样,五官没有那么锐利和粗犷,反而多了几份精致和斯文,但是却不会显得过于文气,反而在他的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的硬朗,不过分生硬,却非常有气概。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张荨对于这样直接地注视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没有,我只是在想……满人和汉人还是有些区别的。」兰萱乾脆双手托腮,认真的将他的容貌刻在心坎上。 「满人比较直率,而汉人比较迂腐,对不对?」他爽朗一笑。「你们在关外生活多年,自然带着股豪爽之气——这就是我刚才说贤弟豪爽的意思——而我们汉人多生在山水之间,自然带着山水的灵秀之气。」 听了他的话,兰萱勐点头:「你说得太好了,就是这种感觉。可是我不太会形容……」她悠悠叹了口气,心房里开始有了一些真切的体会。眼前这个英气逼人,又俊朗非凡的男子就是她的夫婿呢。 阿玛和皇上这次真的是替她选了个万里挑一的夫君。 「你非常坦白。」张荨朗俊的眼里掠过几许精光,掩盖了一些他的斯文之气,反而显得霸气非凡。「知道这是一种美德吗?」 「你不要再夸我了……」她俏脸更加红润有光泽。「我都要不好意思了呢。」 「为兄只是说实话。」他顿了一顿,眸光显得深沉了几分。「要做到坦率可并不容易。」 「我并不坦率!」她立刻就觉得无比羞惭。兰萱垂下粉颊,心跳加速中带着许多的愧疚。 她连自己是女儿身的事也不敢告诉他,更隐瞒了真实身分。这样的自己如何是坦率的呢?她根本就承担不起他的赞赏。 而她之前想要隐瞒自己的身分,也只是一时兴起,并且摆脱掉两人此刻相见的尴尬与生疏。 「其实,我……」她的小手绞扭着短褂的青色镶边,坐立不安的神色仓皇。 「其实什么?」他的声音柔和温煦,眸光清冽明亮。 兰萱仰起脸,很想向他表明自己的身分。 「爷,您在吗?」然而门外的呼喊声打断了她,也让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给打回了心底深处。 「什么事?」张荨眉头微蹙。 「这……」他的随从显然有些犹豫。 「进来吧,但说无妨。」 一个小厮模样的随从跨进院子里,带上门后,恭敬地作揖。 「李公公在府里等您,府里就立刻派了人来找爷。」小厮恭敬地说着。 「看起来是很要紧的事,张兄赶紧去处理吧。」兰萱大方地先行站起,爽快地对他抱了抱拳。她虽不知那位公公是谁,但凡是宫里的事,就没有不要紧的。 「留你一人在这跨院里似乎不太妥当。我先送你回府。」张荨倒是脸色不变,依旧悠闲如常。「你回去告诉公公,我一会就到。」 「是。」小厮得了命令,立刻转身。 「真的不用陪我。我一个大男人,还要你送什么送。」兰萱有些心虚地降低了声量,也转开了眼。 「反正顺路,纳兰府离尚书府也不过隔了一条街。」他拍了下衣摆上的灰尘,洒脱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兰萱在心里暗暗叹气,如果此刻她是女儿之身,现在的对话会不会有些不同呢? 只能责怪自己不好,玩心太重——但今日与他偶遇,也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 她本想来看望艳娘的同时,也在艳娘这里住下。毕竟她得认真演出离家出走的戏码,好拒绝自己不要的婚姻。心想也许她这一出走就让阿玛和额娘乱了阵脚,会愿意去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可循,皇上一向体恤他们这些八旗子弟,也许就会体谅她的不情愿吧。当然,如果真的不行,她也还是会乖乖回家。毕竟她从小生在将军府,多多少少也明白规矩的重要。 她只是想赌,赌一个未来自己选择夫婿的可能性。起码她试过了,也总比什么也没有做来得好。 「你和纳兰兄的感情看起来很好。」他们一边走出跨院,张荨随口聊道。「我是独子,又因为京城里没有什么亲戚可以走动,所以从来不知道有兄弟姊妹的感觉究竟是怎样。」 「你刚才说贵亲在江南——那么你也是江南人士?」她对于他的身世背景真是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关于他的全部事情。 现在,兰萱当然不会再逃亲了。她还要回去好好的告诉阿玛额娘,她完全满意这门亲事,不再有任何的异议。 「我的祖籍在杭州。」张荨一路和她行去,倒也不显得匆忙,一点也不把有公公在府里等他的事放在心上。 「我从来没有去过江南,无法想像你们汉书上形容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什么样的情景。当今圣上南巡时我也还小,没有福气跟着同行。」兰萱的眼里显出几许期盼和困惑。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久。」张荨澹然一笑,双眸熠熠生辉的望着她。「贤弟还如此年轻,必有机会可以游遍这大好河山。」 兰萱眼里飘过几许赞同,她伶俐地向他投去颇有深意的一瞥:「希望小弟有机会能与张兄同游。」她单纯的心思里,想到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景。 对她来说如天书一般的汉人典籍《诗经》中,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这句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是怎样的深情厚爱才能支持着两个人一起走过人生全部的岁月? 而她,有此幸运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如能和他一起并肩而行,双手互牵,一同游览那胜似天堂的美景,则该是怎样的幸福呢? 抬起头,他们互相凝视了对方一眼。 那一眼,似乎很寻常,又似乎很不寻常…… 第3章 镇威将军府的二格格,兰萱出嫁了。 满汉联姻,皇上指婚,将军府与尚书府又都是权倾朝野的国之重臣,因此这婚礼的排场自然是豪华隆重,极尽华丽。 从将军府到尚书府只有几条街的路程,光是迎亲的队伍就从街头排到了街尾。新郎按照满族习俗去迎亲,一路唢呐高奏,鼓乐喧天,迎亲的队伍个个穿着大红喜褂,好不热闹。 新郎骑着高头大马,在华丽衣着的衬托下,更显朗俊非凡。新娘的花轿也是格外扎眼,轿顶上一颗硕大的宝石衬托出新娘的尊贵身分。 一路上惹来无数围观的路人,还有钦羡的目光。 喜轿到了尚书府前,此时,新郎俐落地下马,围观人群立刻发出喧闹声,该是射轿门的时候到了。 坐在花轿里的兰萱头盖大红喜帕,虽看不到她的表情神色,然从她小手紧捏手帕的举止里就可看出她的紧张。 这射箭可是满洲婚礼习俗里的重要一环,意喻着满洲男儿个个能骑善射,若要娶得美娇娘,这三箭必须射得准、巧、快,力量准头必须拿捏得当,要射在轿门下方,这样才能驱除邪神又不伤了新娘。 可是,她的夫婿是个汉人,兰萱担心他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握过弓箭呢?她自幼就听说汉族男子从小皆不习武,而是研读什么孔孟之道、儒家学说。 常听八旗子弟们说汉族男子肩不能挑,手不能砍,这射箭张荨练习过吗? 怀着如此忐忑的心情,兰萱猝然听到三声箭矢划空而过,准确地落在她的轿门之下。 「我真担心你射不准呢。」当新郎来拉开轿帘时,她低下头对他耳语了一句。 新郎舒展的眉宇略略皱起,在掀开喜帕前,新郎新娘是不可以交谈的。因此,他并没有回应新娘的话,而是伸手搀扶着她,踏着马凳走下轿子。 顶盖着喜帕,兰萱只能看到脚下的几寸道路,她又喜又羞,迈着小碎步缓缓向前。捧过装满米和钱的宝瓶,小心地跨过火盆,象徵着安全过门,日子红火。 然后新郎搀扶着新娘走进内堂,按照汉人风俗叩拜双方高堂,这才送入洞房。 经过这些繁复的礼俗以后,兰萱早就饥肠辘辘,头晕眼花了。 她一个人被送入洞房,新郎则必须去参加祝吉的仪式。兰萱由丫头婆子们伺候着坐在新床吉位上,称为「坐福」,等待日落西下,新郎归来。 兰萱从一大早开始梳妆打扮,让额娘替她开脸,然后等待迎亲队伍……这一路下来,一点东西也没吃,再加上紧张和忐忑,她早就感到精疲力竭。 「喜婆,小春,我可以睡一会吗?好累啊。」趁屋里只有她带过来的婢女们,兰萱再也坐不住了。「而且肚子饿了……」她悄悄掀开喜帕一角,发现喜床上的被褥四角都放满了枣子、花生、桂圆及栗子。 兰萱心下一喜,额娘还说今天一整日她都必须忍受饥饿,没想到夫家如此体恤她,给她准备了这么多的零嘴乾果。 「格格,您就安静地坐着吧,再忍一会就日落了。」小春走过来给她喝了一口蔘茶。「现在不能睡。还有,喜帕要盖好。」 兰萱清了下嗓子,正襟危坐着说:「你们都先下去吧,留小春伺候我就行。」 「是,格格。」其他婢女们都安静的退出了喜房。 「小春,你累了的话就去外屋里躺一会,晚点还有许多仪式要进行呢。」她终于垮下了肩膀,没有外人,就不必再端着架子了。 「可是格格,福晋吩咐小春今天一步也不能离开您身边……」 「福晋的话你听,格格的话就不听了?」她厉声呵斥一句。「还不快退下!」 「是。」小春立刻欠身退下了,她是兰萱的贴身婢女,很明白这位格格要真发起怒来该是多么的可怕吓人。 兰萱等到屋内只剩她一人后,这才吁出一口长气,掀开了头上的喜帕。 她盘腿靠在床褥上,就开始挑着四角的零嘴们吃了起来。 张荨推门进入喜房时,一眼就看到在外屋打盹的婢女小春。他无奈地摇头,明亮的双眸里闪过一些戏谑。 看来,这个小婢女今天也累坏了。于是,他并没有叫醒小春,直接走进内室。 而后,他就被自己眼前所见景象给震撼住了,一时间竟只能呆立房中。 满地的狼藉,有花生壳、栗子壳、桂圆壳、还有些没吃完的红枣滚了一地。他的新娘,镇威将军的二格格,皇上亲自指给他的满族淑女,此刻正躺在他们的喜床上呼呼大睡,她不仅掀掉了大红喜帕,还将喜服也脱了下来扔在床沿。 张荨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定了下神,仔细一瞧——她的腿后枕着的那是什么?是他们喜床上的玉如意!此刻正被她踢到了脚后跟! 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新郎还未进屋,新娘便已经宽衣而睡,甚至擅自掀去喜帕! 他按捺住心底的滑稽感,耐住性子走到床边,犹豫地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兰萱。」沉着声,张荨低唤了一声。 兰萱的肩膀微微转动了一下,但依然好梦正酣,丝毫没有醒觉的迹象。 张荨感觉到内心汹涌而上的不满与无奈,他努力克制,继续尝试将她唤醒。 「兰萱,兰萱……醒来,醒醒。」见她依旧无动于衷,张荨伸出手去推了她的肩膀。 「不要吵我!」兰萱向来最气有人惊扰她的睡眠,她习惯般地抬手挥开对方。「小春你这奴才,我说过多少遍了?本格格休息时,哪怕是天塌了也不准烦我!」 睡眼惺忪,再加上起床气,兰萱只觉得脑袋胀痛,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天塌了你也可以继续睡,但是今天的婚礼仪式还没结束。你若不想完成它,也有义务要告知我。」张荨立即后退了一步,他一向温雅的脸庞此刻却笼罩上一层寒霜。 兰萱被这个低沉的声音给吓醒了,她勐地坐起,眼露恐惧之色。 「我……我没有不想完成……」她吓得脸色发白,慌乱得想要披上喜服,戴上她的红盖头。 「那我就先离开。」他冷眼扫过她苍白的脸色,倏地转身。 「别走。」赶紧穿上花盆底鞋,兰萱也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一下站了起来。「你怎么不让丫鬟把我叫醒呢?」 「我不走,你如何更衣梳妆?我去门外等待,如果可以进来了,唤我便是。」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却毫无温度。 他生气了。兰萱伸出的手颓丧放下。确实,她现在这副不雅之态,也着实不适合与他继续对话。刚才她有没有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此刻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 「小春,小春,你快来助我更衣。」然眼前最要紧的便是她的仪容仪态,其他一切免谈。 「是,格格。」小春训练有素地一跃而起,奔进了内室中。 「你这奴才,怎么能睡这么死?连姑爷进房了都不知道?」兰萱气恼地瞪向她的贴身女婢。 「格格。」小春吓得跪了下来。「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 「好了好了,你也不要跪了,快起来帮我准备,姑爷还在门外等着呢。」兰萱看到小春一脸惶恐,她有些后悔自己言语过重,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格格,可是您怎么……怎么把这里弄成这样?」小春惶恐不安的四处观察,满地的垃圾,新床也完全没有了整齐模样。 「我……我也不知道……」兰萱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我迷煳中觉得困了,原本只想小歇一会后,才招呼你们来收拾的。没想到都这么晚了。」 「小春先伺候您更衣……」小春俐落地替她套上喜服。「我去叫其他丫头进来打扫和替格格重新梳妆。」 「是是是,你快去。我自己可以梳头。」兰萱六神早就无主,今日她算是丢尽了颜面,如果这些事传到阿玛额娘的耳里,定又惹来一番严厉的训斥。 而且,还让他给瞧见了,他心里会怎么想呢?哪有新嫁娘这么放肆无礼的?即便是一向从不喜被礼教束缚的兰萱,也明白自己今日出了大纰漏,因而觉得羞愧,感到慌张。 丫鬟婢女们一涌而入,喜婆更是满脸惊慌的看着新床。 「格格……您……您怎么把那些喜果儿都吃了?」喜婆也是头一遭看到如此情景,一时也傻了眼。 「那些喜果儿不能吃的吗?」正要戴上喜帕的兰萱再度脸儿一红。「我还以为是为了怕我肚子饿,特意准备的呢。」 「我的好格格呀!」喜婆只能兀自摇头,另外吩咐人赶紧再去拿点喜果儿进来布置。「这四样乾果是为了取名字上的吉祥寓意。咱以前是直接放在被子中,但那样盖起来不舒服,因此现在才放在棉被的四角上。」 兰萱一面坐上床榻,一面点头:「那都是些什么寓意?喜婆,你跟我说说。」 「您先把喜帕给盖上。」看她眨动着一双好奇大眼,喜婆赶忙替她盖上帕子。「这桂圆呀是取其团圆之意,枣儿和栗子则是早立贵子,花生则是取其儿女成双之意,再加上中间的那玉如意,便是如意吉祥,子孙满堂、团圆和美。」 「怎么都是这些个……」兰萱羞红了脸,端正了姿势后,终于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典雅仪态。 「你们动作快点,别让爵爷久等了。」喜婆喝令着丫鬟们。 兰萱则端坐床榻,再也不敢多说一语,多动一下。 「姑爷来了。」当听到丫鬟们的禀告声后,她的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兰萱咬了下自己的下唇,暗下决心,接下来的仪式中,她定要做到最完美最出色,以弥补先前的失态。 只是,能否顺利完成,她真的是心里没底啊。 夜已深沉。 这本应是个洞房花烛夜,你侬我侬间自有一番旖旎春光之时。 然在这喜气洋洋的新房中,虽寂静无声,新郎新娘却都未宽衣,而是各自坐在喜床一头,沉默以对。 兰萱已经坐了整整一天了,她此刻腰酸背痛,口乾舌燥,心情也很郁结。 「那个……相公……」她这样唤他没有错吧?兰萱倏地红了脸。「已经晚了,我们是不是可以歇息了?」 张荨只是静默地点了点头:「格格先行歇息吧。」 「可是你不睡,我怎么能……」兰萱绞了下手里的帕子。「这多奇怪。」 张荨起身望着她:「你累了一天,没什么奇怪。」 「那你呢?」兰萱见他面无表情,也猜不出他的心思,更加忐忑不安起来。 「我看一会书。」他指了指外室。 「新婚之夜哪有新郎还看书的?」低下头去,她既觉得委屈又感到失望。「先前把合欢酒给洒了不是我的本意,谁让我心儿乱跳,手指发抖呢?吃子孙饽饽时它的味道的确让人无法下咽,太硬了。还有那长寿面,半生不熟,也吞不下去……」 兰萱委屈地张大她的玲珑双眸,她知道自己又犯了错,把婚礼搞得乱七八糟。但那并不是她的本意,他为何从挑开喜帕后,就一脸严肃,甚至不对她笑一下呢? 「还有我以前女扮男装之事,也不是刻意要隐瞒于你。如果我表明身分,怕你我之间相处会觉得尴尬。」她紧闭樱唇,盈盈大眼里盛满了委屈之色。「就算你心里对我有气,也不必这么严厉啊。」 「格格说话一向这样肆无忌惮吗?」张荨因为她的一番责备而错愕。也许他太不了解这些满洲格格的习性,然而眼前的这一个显然已经让他大开眼界了。 「肆无忌惮?」他的评论顿时让兰萱心里一凉。「这便是你对我的评价?」 「太晚了,有些事我们明日再谈。」张荨将她失望的神情尽收眼底。 「你看到我就是你的新娘并不感到惊讶吗?而且我不觉得现在太晚,该谈的话什么时候都不嫌晚。」兰萱在性格上有其当机立断的一面,从不拖泥带水。但有时也显得过于任性妄为。 然而她是满族女子、将军的女儿,太后面前的红人,从来想要什么就没有得不到的,因此自然也造成了她性格上的某些乖张与缺陷。 「也许我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张荨走到远端的桌前,拉过把凋花木椅坐下。「今天不适合谈话,因为你看起来非常疲惫,眼圈都黑了。而且今日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不适合严肃的话题。」 「你也知道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他的话一出口,就惹来她眼里隐忍了许久的泪水。「从你挑开我的喜帕开始,你就没笑过。我这个新娘让你这么失望吗?那么多的丫鬟喜婆都看在眼里,你让我日后怎么在她们面前抬得起头?」 一抹不忍掠过他深邃的眸子,也许他今日的表现也有失态之处。然而当他走进新房,看到那些画面时,也着实让他失望与愤怒。 「我一直幻想着这一刻,当你挑开我的喜帕,会是怎样的表情呢?会惊讶吗?会喜欢吗?你会发现我就是那个纳兰宣吗?你会与我说些什么呢?我一直想,一直想……每天都在期待,可你却……只是那样冰冷地看着我,好像我是谁,对你毫不重要一样……」她越想越辛酸,眼泪也就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不断地滚落下来。 「我早就知道你是兰萱。」他感叹一声,她软软的哭音还是让他的怒火和坚持消弭了不少。 原本想要让她冷静一夜,明日再好好和她谈一谈礼教与妇德的问题。可是现在她的眼泪让他不忍就这样把她丢在房里…… 「你早就知道?怎么知道的?」兰萱的泪水停在眼眶,惊讶地站了起来。既然他不愿意来到她身边,那么她也不是那些矜持等待着丈夫到来的汉家女子,她要直接走到他身边,让他不能逃避她! 「纳兰凌!」兰萱自然地坐在自己夫君身边,用绣帕擦乾了眼泪。「那个惟恐天下不乱的纳兰公子。」 张荨不得不说她心思缜密,思维敏锐:「上元灯会那天,凌兄也在。当时他就对我说了你是兰萱。」这也是为何当他得知皇上有意将她指给他时,会欣然接受的原因之一。 他不会忘记那一天兰萱眼里坚定勇敢的目光,是那样清澈、那样纯净…… 「原来我们第二次见面时,你就知道我是女子了。」她拿起桌上放着的栗子,自然地剥起壳来。 张荨瞧着她瞪大眸子的困惑模样,硬起的心肠就完全软化了。 「难怪你那时对我的态度有些怪异……哎呀,你不止知道我是女子,还知道我就是你的未婚妻?」她双手捧起绯红的脸颊,羞赧地敛下眼睑。 张荨悠悠叹气,他的这个满族妻子真是说不出的可爱灵巧,即使她许多时候的举止是那么地不合礼仪,也让他这个平素视礼教为圭臬的人觉得为难甚至愤怒。然而要他责备她,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像对待平常人那般的对待她…… 「来,给你吃。你今天也累了一天。」她将手里剥好的栗子送到他口边。「这个栗子很香甜,我下午吃了好多……」绯红染上双颊,她羞赧地低下了头。「让你看到我那么失态的样子,真是抱歉。你不要以为我不在意,其实心里难过死了。」 「礼教传统存在了几千年,自然有它存在的理由。我知道你们满洲女子以前不太在意,但既然入了关,而且当今圣上又那么推崇……」 「我知道,我知道。」她头点得好像波浪鼓,拿着栗子的手还是放在他口边。「我学了三从四德,我知道女子应该有妇容、妇言、妇德、妇功,是不是?也知道应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快吃吧。」 她以异常严谨的表情说着这番话,但最后一句还是破坏了她淑雅文静的形象。 张荨终于张开口,那一刻,心里流过一股奇特的暖流和悸动。 从没有女子用手喂食他过,而且他向来也不吃这些零嘴乾果。 「怎么样?甜不甜?」睁大双眸,她眼冒希冀地盯着他。 张荨澹澹地笑了起来:「如果我说不甜呢?」 「哦。」她的表情立刻满布失望。「再嚐一个,我明明记得每个都很甜……你还要吃什么?要不要喝茶?我让丫鬟去泡一壶香片好不好?反正我们也要谈话,没有茶是不行的。」 「你不要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没什么需要谈的,说到抱歉,我也有不是之处。」 她一听之下,咬了下嘴唇:「是啊,你都摆脸色给我看。」 「我没有……」即便他平日里再怎么能言善道,择善固执,遇到眼前的俏丽佳人也感觉舌头打结,一时词穷。 噘起嘴,她满眼委屈与悲伤:「我知道我今天显得很不大方得体,洒了酒又抱怨东西难吃。可我不想惺惺作态,明明不喜欢的还说喜欢,委曲求全的行为我做不出来。」 张荨第一次从女子的口里听到这些话,这让他微感震惊。 「但我真的想要做好,谁知道越努力越紧张,就越是出错……你也不鼓励我一下,不对我说『没事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想来又觉得辛酸上了心头。 他握住她手腕的手,不知何时转为了握住她的手,小心地包覆在他的大掌里。 「兰萱,是我考虑不周,太过严厉。」她软软的声音让他立刻心生自责。「是为夫的不是,让你忐忑不安了。」 她吸了下鼻尖,不想让心里酸楚的泪水落了下来。反而绽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回视着他眼里的温柔:「那你就是不生我的气了?」 「我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一些不满,但现在也完全释然了。 「我有些饿了,你饿不饿?命人准备消夜好了,如果你觉得这些乾果不好吃的话……」她眨了下明眸。「我觉得身体很沉。今天一整天都坐在那里,虽然有小歇了一会,可是之后就动也不敢动一下。又担心你会对我不满,也忧虑自己是不是显得不合礼教……」兰萱长叹口气。「今天真的是我生命里最长最长的一天了。」 「我不饿,不用麻烦了。」他拉起她的手,将她拉向床边。 张荨发现她的眼里透着明显的疲倦,虽硬打起精神,但依旧难掩倦容。 「我是不是应该替你解衣?」兰萱望向他眼里温暖的光芒,突然间想起额娘昨天夜里对她说的那些羞人之语。 「我自己来。」张荨被她温柔如水的眸光所吸引,无法放开她的手。 这是他的妻……这个认知如此清晰地划过他的脑海,激荡成一股澎湃的悸动。 柔情如斯,娇妻如斯,这样的花好月圆之夜,岂能轻易错过? 四目相视,电光石火间,碰撞出了激越火花。即使她是满族,而他是汉族,即使他们有着许多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认知……然而,他们还是顺利的完成了婚礼,结成了夫妻。 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他悄悄地低下头去,深邃的眼眸里闪出微光,梭巡过她柔媚的面庞,彷佛在请求着什么,诉说着什么。 而她含羞带怯,轻柔低笑,缓缓闭上双眸。 从不曾经历过儿女情事的兰萱,有着女性的本能。她的纯真,要等待着她的夫君来探索。 轻拥住她的娇躯,张荨目光炽热地俯首,轻柔又坚定地吻住了她颤抖的红唇,也开启了这长夜的激情之火。 那火焰能燃烧起两人,将他们永远相锁在一起。 第四章 张荨一脚跨进西跨院后,就看满院的仆从奔来跑去,煞是忙碌。 “这里出了什么事?”他抓住一个抱着花盆架子的仆从询问。 “少爷,您回来了。”仆役恭敬地行礼,捧着的花架子却差点撞到张荨。“是少夫人吩咐的,要我们把院子里的东西都搬走。” “小六,你动作快点,愣在门口干什么?等下少夫人迁怒下来,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管事此时在院子里到处吆喝。“房里的所有家什物件全要搬出去,都给我麻利点。” “陈管事,到底怎么回事?让大家先停下手里的活。”被花架挡住的张荨面容严峻地出现在管事面前。 “少爷。这是少夫人的命令。”陈管事立刻恭敬应话。“你们都先把东西放下,在这里等着。”张荨略一沉吟,直接朝主屋里走去。 “夫君,你回来了?快来看看皇太后老租宗赏赐我们的东西。”他的娘子兰萱听到了他的说话声,像蝴蝶般的飞出了屋子,直扑向他。 “哎哟。”可惜蝴蝶脚步不稳,半途差点绊倒。“这劳什子的花盆底鞋穿起来还真难走路。”揉着脚踝,她懊恼沮丧地看向自己的夫君。 “走路真不小心。”张荨伸手扶她起来,严厉的表情立刻就变得柔和。“疼不疼?” 兰萱双眸晶亮地望着他道:“看到你就不疼了……你今天下朝好晚,我等了老半天呢。” “我有些事要问你……不过先回房再说吧。”他不太喜欢她在仆佣面前如此坦白的目光和言语,太不含蓄了。 可是他这个满人媳妇说话向来直率得很。虽然觉得她的不造作很可爱,然而有时却也会显得缺乏礼数。 该怎么和她说呢?一向以礼为尊的张荨也感到为难,一看到她那双清澈天真的眼,他就觉得话到口边,又被咽了回去。 “太后老祖宗还让福公公来传话,叫我们有空进宫去玩——下个月就是十六格格的生辰了。皇上有意将她指婚给蒙古将军,因此这次生辰要大办宴席……”兰萱滔滔不绝地说着。 “太后老祖宗派人到我们府里传话,那应该把我从朝房里唤回来才是。”张荨微微一愣,看来娶了个将军格格,日后他和宫里的关系会越来越密切。 “把你唤回来干什么?我受了口谕不也是一样?”兰萱命人替他倒茶。 “礼数上应该是我们夫妇一块儿在场。”他看着屋予里的景象,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兰萱听完后,悄悄吐了下舌头。“太后老祖宗时常会赏赐些小坑意儿,或者让公公们传个话,不必如此在意。对了,这些都是陆续送进府来的贺礼,有些封疆官吏们的礼物晚到了,也有的直接送进了将军府。今日我回家去看额娘和阿玛,就一起带回来了。”兰萱指着圆桌上堆得高高的礼物说道。 “你今天回了娘家?”张荨做了个手势,打发掉屋子里所有的婢女。 “是啊,觉得无聊,一个人大闷了。”兰萱拉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回来时我还去了赵恭亲王府,我和恭亲王家的四格格从小就甚为投缘,我邀请她明日来府里小坐。” “兰萱。”张荨揉了下眉心,看来不想谈的事还是得谈。“你要回娘家的事,为何昨日不先知会我?” “昨日没准备回去,所以就没告诉相公。你喝一口这碧螺春,我记得相公提过你的祖籍在杭州,这西湖特产的茶叶我见咱们将军府里有,就让小春带了回来。” 兰萱笑眼弯弯,今儿个她出门好好地放松了一番,又见到了想念的阿玛、额娘,心情自是大好。 “你倒是把我这些闲话都记住了。”张荨看着她期待的双眸,接过了茶杯,却并未喝茶。“然而其他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呢?” “什么话?相公你的话每句我都深深记在心里。”兰萱大张着迷惘的双眸。 “我前天给你看的文集,你看了吗?” 她无辜地眨动了几下眼:“相公,你知道为妻的汉学造诣不高,那些文章都写得很高明,可是……我念了之后有许多地方不明白……” “有不懂的地方,你可以问我。”他拿起茶盖,在茶碗上轻碰了两下,眼里闪过诙谐的笑意。他百分之百可以肯定,他的娇妻应该从没翻开过那几本书册。 “啊……书被小春收起来了,待明日我让她拿出来,再请教相公。”兰萱带着三分心虚,不敢看他。 “那里面有一篇专论妇德的文章,可曾留意?”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痕。 兰萱瞪着双眸,用力地思考了好久,然后摇头。“相公,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不要和我绕弯子,直说无妨。” 他的妻子很聪明——张荨的笑容更深。 “那只是我写的一篇文章罢了,我想你应该看一下。”新婚燕尔,看着她的可爱面容,他实在无法对她有任何严苛的要求。 “我看过——在知道我被指给你以后,阿玛就拿给我看过,还对那篇文章大加赞赏。”她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幸好她知道那篇文章。 “那你的感受呢?”他的眼里闪过促狭之光。如果她看过那篇文章,到底是赞赏,还是反对?他很想知道自己妻子的想法。何况那上头写了他对妇女美德的所有要求,以她直率的性格,读过后不应该毫无感想才是。 “这个啊……我觉得很好啊。”兰萱闪烁其词,目光游移。 当时她非常排斥这门婚事。自然也就大大的贬损了那篇文章一番。之后便忘了这回事,直到现在经他提醒,她才猛然想起。 “你觉得很好?那么就是同意我的观点啰?”张荨喝了第一口碧螺春。 “我完全同意。”兰萱仓惶间一时也想不起文章写了些什么,反正就只记得文采飞扬、引经据典、条理分明、格局也很宏大——这些都是阿玛告诉她的。 “那么对于我所说的,女子应该具备“温、良、恭、俭、让”的品德,你也毫无异议?” “没有,我没有。”兰萱在心里念着“温、良、恭、俭、让”五个字,但她有念却好像没有完全懂——不过她不懂也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张荨点了下头:“那你告诉我,现在外面大动干戈的是准备要做什么?” “哦。”话题终于转换,她的表情再度变得灵动。“我今天不是去了恭亲王府吗?他们府里正在大兴土木,请了很好的匠人,将所有屋子院落都修葺~新,真是气派极了。恭亲王府的大贝勒你认识吗?就是承兖贝勒,他和我说开春了,应该让全府上下有个新气象。” “因此我就想到我们府中的布局太朴素了,而且堇棠你现在是爵爷的身份,虽然你是因为孝顺父母不愿搬出府,但我们居住的这个跨院实在和你身份不符。” 她说得头头是道。“出阁前我额娘也要我做个好妻子,好好当家。我想,让丈夫的住所符合身份也是我应该做的事吧?” “所以你就决定在这里大兴土木。”张荨双唇紧抿成一直线。 “是啊,我已经联系工匠了,明天就请他们过府测量、画草图。”兰萱一说起自己的大计划就显得兴奋不已。“堇棠,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很期待呢。” “你该知道要在家里兴土木是件大事。”他望向她染上兴奋霞红的脸,眼色却暗沉了许多。“而且我们张家家训,娘应该和你说过,第一条就是勤俭持家。” “家训?哦,是啊,你娘是和我说过,还给了一本书册,让我慢慢看。” “那你读完了吗?”他的脸色更深沉了。 兰萱没有发现他的表情变化,只是一迳想着自己的伟大计划。 “我看了,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她叹了口气。“那些文字枯燥乏味,有些话我也看不明白……而且我想你们汉人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看不懂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凡是对你有利的句子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张荨深吸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堇棠,我看恭亲王府新修的池塘可漂亮了,我觉得我们府里也可以挖个大池塘。还有,院子里要那么大片的竹林干什么?我觉得可以改种些四季鲜花,再弄些江南园林的假山、流水过来——听说现在京城里很流行江南庭院的布置,不但气派好看,还能防风沙呢……” “兰萱,你先坐下,好好听我说。”他伸手按住她的手腕,轻柔但坚定地将她拉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我们府里不需要大肆翻修,也不需要江南庭院,现在这样就很好。” 兰萱这才真正注意到他严肃的神情,她显得错愕怔忡。 “为什么?” “我知道你从小就与皇格格们一起长大,也深受太后与皇上喜爱,有着尊贵的地位。但是我也对你说过,既然你已经嫁给我了,就是我们张家的儿媳。”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她困惑的脸。 “这些在我回门前你都告诉我了。”兰萱双手绞着帕子,眼神清澈而坦诚。 “那你将我说的话再复述一遍。”他严厉的表情丝毫未变。 此时兰萱心里有些不快。他现在这副严厉的模样是什么意思? 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出自好意,是为了讨他欢心。但他似乎一点也不领情,竟还显得气恼。 “相公,今天你娘嘱咐要一起进膳。我瞧时辰也不早了,你赶紧换下官服。梳洗一下,我们到东院用膳吧。”一抹倔强的光芒闪进她晶钻般的明眸里。 “不急。”张荨口气淡定,却带着一径的气势。“我们话还没说完。” “没什么可说的。”兰萱小心地低下头去。“你如果不满意我的想法,那就让仆佣们把东西都搬回来,修葺屋子的事也当我没提过就是了。我现在的身份是张府少夫人,你也不必再提醒。反正不管到了哪里,我都是你的妻子,本来就应该听你的话。” 她低着头,让他无法看清她此刻的表情。虽然她这番话说得婉转温和,但张荨直觉地感到她内心一定有所抵抗。 “兰萱,你我虽已成了夫妻,然而我们对彼此还不太了解,因此在习惯上会有所不同,也难免会有摩擦。但我并不是要你无条件顺从,而是希望你能慢慢适应这里,适应我的家和我这个人。”他眉头紧锁,目光深邃。 “我自认已经很努力在适应了。”她还是锁着眉心。 “我们家向来以礼教治家,加上我和父亲大人都任职于礼部,对于礼仪上的要求规范自然会比其他官宦之家严厉。身为我的妻子,行为上更应该严谨一些。”他的口气渐渐加重。“你知道皇上为何愿意把你这样尊贵的满族格格许配于我吗?主要是因为皇上有意推广礼教,整肃风气。” “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从小就是不受拘束地长大,现下要我突然改变所有的习惯和性格,我怎么能立刻办到?”兰萱将手里的帕予绞成了条状。“我明明很努力了,只是你看不到……” “我知道你在努力。”伸出手去,他轻握住她握成拳头的柔荑。“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说的确有些困难……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希望你从现在起,把自己当成我的妻子,而不是外人,也希望你能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家训也好,我的文章思想也好,都是让你理解我的途径之一。” “我一定会好好研读,有不懂的地方也会请教你。”他手心的温度传递到她的身体里,让兰萱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抬起眉,她恭顺地望向他。 “还有,“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字你一定要好好理解并且实践,不仅仅是知道,好吗?”他也不想太逼迫她,毕竟她有她的习惯,一时半刻确实无法改变。与其由他强硬命令,不如让她自己理解、赞同,继而接受。 “好,我知道了。”即使内心有些不情愿,她也点头答允。 “另外,你刚刚怎么称呼娘的?现在难道不该改口吗?”这一点也让张荨有些伤脑筋。“你嫁入府里也有月余了,也该习惯这是你往后的家了。”他的家虽然没有将军府气派,但他真心希望这里能成为她心灵的倚靠之所。 他想给她稳定安逸的生活,不需要太过华贵,却能给她安心与温暖的感觉。 “对不起……”兰萱感受到他声音里的沉重,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有把这里完全看成她的家。她似乎还是镇威将军府的二格格,而不是他张荨的妻子。也难怪她的夫君会觉得她不懂礼数,就连她的阿玛额娘也曾批评她太过放肆骄纵了。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夫妻间也不必道歉。”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情。 “从今日起,你多陪着娘,如果觉得无聊就找她聊聊天,你会发现她是很温柔慈善的母亲,从她那里可以学到许多持家之道。我希望你能认同并且融入这个家。” “相公,我知道了。”她轻柔颔首。“以后我有任何不是,你也要多包容我一些。不能因此而讨厌我。” “我怎么会讨厌你?”张荨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温柔地拥进怀抱里。“你是我的妻,我呵护都还来不及呢。” 兰萱安心地闭上眼睛,此刻心里漫溢着对他的爱意,先前的嫌隙早就烟消云散了。 “相公,你知道当我知道你是我的指婚良人后,我有多高兴吗?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得到上天的厚爱,才能如愿以偿。我当时就在心里发过誓,要好好做你的妻子,做一个可以让你骄傲、让你没有后顾之忧的贤妻。” 张荨的眉宇完全地舒展开来,不论她在礼教上的表现与他的期望有多么背道而驰,但她的善良与坦率,却是他无法抗拒的。 他知道自己会宠爱她一辈子,因此也更加期望她能和他有着共同的想法。 他相信,假以时日,兰萱必然会成为四德俱备的女子。 他并不知道,那个表面上柔顺的兰萱,向来我行我素,极有主见。 此刻,她虽然因为对丈夫的爱,而愿意低头妥协,但其实她内心的想法没有~刻改变过。 将来,还有一些预想不到的风暴在前头等待着他们…… 婚后的生活并不如兰萱期望的那样甜甜蜜蜜,无忧无虑。张家是个很讲“礼数”的地方,凡事都必须符合礼教规范。当地读完了那本张家家训以后,就开始感觉到一些不安与危机。 这本家训上大部分的内容他无法认同,甚至有了很深的厌恶和排斥感。 女子在这个家庭里似乎毫无地位、思想可言,处处都充满了她无法忍受的约束与规范。 就拿她婆婆对她耳提面命的“四德”来说。她颇有微词,特别是对于“妇德”的那些规范教条。 女子为何必须恭顺谦卑,为何就不得反抗男子的权威呢?女子为何必须凡事听从父亲、丈夫甚至儿子的命令?就连出门这样的小事都要得到他们的首肯,这也太过荒诞了。 在她的想法里,如果男人的想法是错的,那么就不应该听从。如果自己的想法是对的,那就应当坚持。在他们满人家庭里,从没这么多的规矩教条,让她从小觉得男儿与女儿本来就没有太大不同。 “娘,今儿个有花市,我们去逛逛好不好?儿媳见您整日待在房里做绣工,也太乏味了。”这几日她都陪着张母聊天念书,虽然学习了不少礼教德性,但心里的不赞同感却也越来越高涨。 更何况她性喜热闹,无法安静,被困在这大宅院里几天,早已心烦气躁。 “你如果想去,等晚上荨儿回来,向他说明便是。明日让荨儿早些时辰回来,陪你去逛逛。”张母生性温文娴雅,张荨身上那股文雅劲儿应该就是遗传自她。 张母放下手里的绣工,揉了下酸痛的额心。“老了,才一会就觉得眼睛酸痛得紧。” “娘,等我下回进宫时,替您向太后求一副西洋眼镜来。她老人家说戴上那个玩意,看什么都清晰许多。”兰萱灵光一现。“我觉得一定也适合娘。” “阿弥陀佛,真能用上皇太后御用的东西,也算是我们家门有幸。”张母立刻念了句佛号,她笃信神明,吃斋念佛,很是虔诚。“老祖宗的身份何其尊贵,我怎么能和皇太后相提并论?你不必替我费心。” 兰萱有些丧气地望着婆婆,她已经很努力的想要和婆婆更亲热一些,然而许多时候,她可真不知道要如何去接她婆婆的话茬儿。 “娘,刚才我们说的事,儿媳认为不必请示夫君。”在婆婆面前,兰萱也尽量学会文诌诌地说话,但着实显得拗口。“他公务繁忙,让他抽空陪伴妻子,他定会拒绝。况且花市本来就比较适合女儿家逛,即便他前往,想必会感到无趣得紧。” “陪着我这个老人家定然闷坏你,其实你不必每日来请安陪伴。要去哪里,先知会荨儿一声也就是了。”张母也是聪慧之人,这满族格格娶进门,虽是让家门篷筚生辉,却也要更加小心翼翼。 毕竟张氏一门是汉族,即便官拜尚书,却也还是外族之人。满汉通婚是天大的好事,因此不能出任何的纰漏。对于自己的儿子她无比放心,张荨向来行事稳重、进退合宜。但这将军家的格格娶进门后,除了儿子以外,就是与她这个婆婆接触最多。可不能因为她,让兰萱感觉不适。 “娘,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她这番话倒是让兰萱慌了手脚。“儿媳陪着您觉得很快乐,一点也不烦闷。您可千万别这样和我夫君说,他会以为我礼数不周,让娘您厌烦了呢。” 如果被张荨知道她因为觉得沉闷,而想要拉着婆婆一起出府去散心,一定又会惹来他一番说教。她有些怕和他谈论礼教问题,因为她永远会是输的那一方。 “你如何会礼数不周?难道是荨儿说的?”张母暗自心惊,自己的儿子竟会如此不懂事?兰萱可是镶黄旗钮祜禄家的格格,除了皇族格格以外,她就是最尊贵的格格了,岂能责备她不懂礼数? “娘,您不知道,相公觉得我在妇德方面还有许多欠缺,所以让我跟着您学习怎么当个好妻子、好媳妇呢。”一听婆婆那关切的话语,兰萱压抑在心头的不满与烦闷就有些忍耐不住了。 “这话从何说起?”张母拉住兰萱,体己地拉住她在身边坐下。 “来,你好好同我说说,如果荨儿真有什么地方不对,我定会让他爹好好教训他。” “他也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兰萱本能地替丈夫辩护。“只是娘也知道,他是汉人,我是满人,生活习性上有许多不同。若以汉人女子的标准来要求,我定然有许多缺点。” 这些话一直闷在她的心里,从不曾对人说起过。越是研读张荨留给她的那些功课,她越觉得自己离他心目中的完美女子差距甚远。 如果他喜欢的是那样礼仪周到的女子,那么她就完全不符合他的标准。从他那篇曾经轰动京城的文章来看,她更是连女子德性的一点边也没有沾到。如此这般,她的夫君又怎么会喜欢她呢?如果不被喜爱,她会不会有被休的命运? 兰萱为此暗暗犯愁,表面上她努力去迎合丈夫的想法,然而内心里却还是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他那篇妇人美德论里,推崇女子应该温良恭俭让,但是这五种品德我都鲜有具备……温者貌和,良者心善,恭者内肃,俭乃节约。让即谦逊。他还具体解释女子应该什么也不与人争,什么也不与人抢,温和守礼、恭顺谦卑……而我似乎一条也不符合。” “难怪这些日子你都在研读女训女诫之类的书籍。”她这番话倒真的是让张母更加惊慌失措。“我以为是你自己感兴趣才找来研读的……” “不是啦,是他要我必须好好理解。”兰萱叹气再叹气,这些日子对着那些教条,她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叹气。“娘,您觉得堇棠会不会嫌弃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完美妻子人选呢?”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他怎么可能会嫌弃你?”张母听得脸色发白,额冒冷汗。看来,她那个凡事都设想周到万全的儿子也会有考虑不周的时候。怎么能对兰萱说这些话呢?也不想想他们张家的身份地位,能够高攀上将军府已经是何等荣幸,不知有多少双含妒的眼在等着看他们出丑呢! 不行,今晚无论如何她也要和丈夫商量,找儿子好好地谈一谈。 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与格格的地位,不能失了分寸,也惹上麻烦! 而她现在首要的事,就是安抚兰萱。让她不要把这番抱怨说给她的额娘——甚至是皇太后听。 第五章 张荨绝对没想到兰萱竟会到母亲面前告了他一状。 今日他刚跨进府门,还来不及换下官服,就被心急火燎的管家告知,父母在正房里等他去回话。 张荨冷静听完一番训话后,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 “爹,娘,儿子认为这是我与格格之间的问题,还是让儿子来处理吧。”他谨慎但坚持地回答。“至于爹娘的教训,儿子谨记在心。” “荨儿,我知道你向来处事严谨。但你这个媳妇有些特殊,我们张家的条规对她不太适用,你一定要拿捏分寸。”张尚书温言警告。 “是。”他低头应允。 不到一盏茶时间,张荨离开父母的居所,向西跨院走去。 他的脸色就如同逐渐黑暗的天色般,让人难以捉摸,也看不真切。 他向来以为兰萱心无城府,坦率直诫,但今天她所做的这件事,实在太不像他认识的兰萱。 从母亲的口气判断,兰萱当时的怨气非常深重。 而更令他在意的是:至今为止,母亲说起兰萱时的口气还是非常小心谨慎,一直强调儿媳妇的身份尊贵。 虽然兰萱的确是名门之女,然而现在她已经是张家的儿媳。如果不是平日里两人相处太过客气,母亲绝不会这样慎重,生怕怠慢了她。 张荨沉着镇定的眼里掠过如星辰般的锐利光芒,看来他还得和兰萱开诚布公,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关于他们张家对于媳妇的美德要求,以及他的期望。 他已经给了她很长的时间适应,如果她又反弹的话……他并不会因为忌惮她的身份而退缩。所谓家有家规,她现在是他们张家的媳妇,就必须树立这个认知。 下定决心后,他的表情倏然冷静了不少,也冷酷了许多。 推开房门,张荨迳自说道:“其他人都退下,我和少夫人要单独待一会。” “姑爷,您回来了?我们格格她……”没看到一向活泼开朗的兰萱身影,婢女小春倒是紧张兮兮地赶了上来。 “小春,这里不是将军府,注意称谓。”张荨眉峰一拧,立刻显得严厉异常。 “啊?”小春被他喝斥一声后,呆呆愣住了。 “在这府里,兰萱是我的妻子,是尚书府的少夫人。你既已随嫁过来,就要按照我们府里规矩改口。”他冷冷扫过小春的脸。 “是。”小春连忙福身。“是小春糊涂了,请少爷原谅。” “说吧,我的夫人她怎么了?”平日只要听到他回府,兰萱必然笑脸相迎。此刻兰萱却不在,这就更加深了他的怀疑——兰萱在母亲面前告上一状后,是否也准备给他脸色看了呢? “格……不对,少夫人她……”小春却突然结舌起来。对于眼前严厉的张荨,她还是深受惊吓。 “她在卧房?” “是……” “堇棠,是你回来了吗?”就在此时,兰萱满含眼泪地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张荨立时被她眼里深刻的悲伤所震撼,他一个跨步到她面前,接住了她扑过来的身体。 一靠向他的胸膛,兰萱就哭得更加悲伤深切。 “怎么了?”她的哭声严重干扰了他的思路,早已忘却了自己原先下定的决心以及要和她说的话,只想搞清楚让她哭泣的原因。 “我的徐嬷嬷去世了,刚才将军府里的来旺捎来额娘的信……徐嬷嬷是我的奶娘……她前年离开将军府回家养老,没想到这么快就……呜呜呜……”她哭倒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张荨轻拍着她颤抖的背脊,将她扶到一旁软榻上坐下,又命小春去倒杯蓼茶。 “堇棠,徐嬷嬷可疼我了。我小时候额娘身体不好,一直是她照顾我的。”抓着他的衣襟,兰萱哭得断肠。 “徐嬷嬷的老家在哪?”他伸手替她擦拭去泪水,温柔地抱住她,轻抚着她。 “我命人代我们去吊唁。”看她哭得如此凄凉,他的心竟情不自禁地揪紧着。那种感觉平生未曾感受过,就好像她的痛苦传染到了他的内心般深刻。 “我想自己去。并不远。”兰萱抬起婆娑的泪限,恳切的望向他。 “她就好像是我的另一个母亲一样……” “乖,别哭了。你如果哭坏了身体,徐嬷嬷在天有灵,也会心疼的。”现在,他就无比心疼了。 张荨一手抱紧她,一手从小春手里接过参茶,亲手喂她喝了一口。 兰萱的双眸眨啊眨的,眼看着豆大的泪珠又挂在了睫毛上。 “额娘的信里也没说清楚,她到底是怎么走的……堇棠,我现在想回娘家一趟好不好?”她咬了下嘴唇,眼神很游移。“我想知道更多的情况,我……”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陪你回去。我们一早就去,好不好?”他温柔一笑。“你现在满眼红肿,如果让额娘看到了,也会心疼的。” “那你明天陪我回去。”她攀住他的脖子,将小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你今天回来得好晚,我一直在等你。” “因为一些公务。”他的眼神略一黯淡,又立刻变得清朗起来。“你用过晚膳了吗?想吃什么,我让膳房去准备。” “我吃不下……”她撒娇般地晃了下肩膀。 “吃不下也要吃点。”张荨竭力思索她喜欢的食物,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她的喜好。“燕窝粥,小春去让厨子准备。多少吃一点,我陪你吃,好不好?” 兰萱在他的温言软语下,轻轻点头:“堇棠,你对我真好……你去向爹娘请过安了吗?”兰萱的悲伤因为他的安慰而稍稍平复了一下,虽然内心还是那么难过,但混沌的头脑倒也清晰了几分。 她知道张荨是个孝子,每天晨昏都要向爹娘请安。 “我去过了……兰萱,好一点了吗?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坚强避。”他轻轻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眼神里闪烁着让人安心的深邃光芒。“不论何时,我们都要对自己的亲人好一些,那么即使他们不幸身故,我们也尽到了自己的孝心。” “你说我对徐嬷嬷不好?我虽然有时候会嫌她唠叨……但我从来不会对她大声说话,也没有把她当成奴才来看。她是除了阿玛、额娘还有我的姐姐外,和我最亲近的人了……”说着说着,她的泪水又掉了下来。 张荨只是抱着她,轻轻摇动着她,并没有打断她的话一一 “前年她的媳妇替她生了孙子,虽然我很舍不得,但还是让她回老家去颐养天年。我把自己攒下来的例银——虽然也不多,一共才二百两,都送给她了,可是她没有收……”兰萱哽咽着,哭得更伤心了。“她不要我的钱,说只要我能嫁个如意郎君就是她最开心的事……还说我阿玛对她很好,她晚年是无虞无忧的……” “那就是了,徐嬷嬷一定很喜欢你,你也对她很好。” “是吧……不过她走的那天,我还是让小春把那二百两银子塞进她的包袱里。可是……可是,堇棠。”她眨着朦胧泪眼看向他。“我从来没去看过她,每次想好了要去,但总有事而错过了。我有写信请她来参加我的婚礼,她却说抽不开身,怕是已经生病了吧。” “她是怕你担心,才不告诉你的。你也不必太过自责,生死有命,这是人力不能左右的。” 听了他的话,兰萱用力点了点头:“以前我对你每天晨昏都要去给爹娘请安,感到有些不以为然。我在家的时候,也会对阿玛发脾气,对额娘的话听之不闻……请安的事,更是记得就做,不记得就算了。”她用绢帕撩拭着自己的眼角,和他说说话后,堵着的心坎就没那么难受了。 有他陪着真是太好了……兰萱想到如果没有他,只有她…个人听到这个噩耗,她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难过呢。 张荨捋了下她额头上掉落的几缕秀发。默默地听着她的倾诉,让她好好的宣泄心里的哀痛。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以后我要对阿玛好,对额娘好,对我的公公婆婆好,对你好,对姐姐好……徐嬷嬷已经不在了,而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应该随便忽视。要更真心的对待。”兰萱用被泪水清洗得透澈的双眸望向他清朗温柔的眼。 “兰萱,你真是蕙质兰心。”他的心里掠过阵阵柔情,先前有过的一些嫌隙早已烟消云散。 先前的她坦率真诚,善良天然。如果他怀疑这样的她心有城府的话,也太对不起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了……是的,依赖,被她依赖的感觉是这样的美好,他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她的这种依赖,是全然毫无保留的。 “堇棠,还好今日有你陪着我。你知道吗?你对我的宠爱,和阿玛额娘,和徐嬷嬷,和太后老祖宗,和皇上……他们对我的宠爱都不一样……”兰萱噘起她的樱桃小嘴,可爱地歪过脑袋,仿佛在深深思考。 饿说不清-虽然你并不会顺着我所有的要求,但却让我很甘心听你的话!” 她终于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犹如春花初绽,驱散了一切的阴霾悲伤。 “我们用膳吧。”他搂着她站了起来,拿起她的帕子,替她擦掉眼角未干的泪痕。“明天我就陪你回将军府,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 兰萱乖乖点头,胸口依旧有着失去亲人的悲痛,但身体里的沉重是的,徐嬷嬷在天有灵,也不喜欢看到她这样整日哭泣。 “徐嬷嬷,你看到了吗?我嫁了一个世上最好最疼我的郎君,你可以安心了。”她扶住张荨的手,轻轻扬起头,望向天边的方向,柔声说道。 兰萱在夫君仁德伯张荨的陪伴下一起回到了镇威将军府,并从镇威将军福晋那里听到了关于徐嬷嬷过世的全部细节。 徐嬷嬷果然在她大婚之日前就已重病缠身,却在回信里欺骗她一切安好。她自然明白嬷嬷的用意,是不想破坏了她出嫁的心情。 然而当得知这些实情后,兰萱又如何能够心安?因此,她决定一定要亲自去吊唁徐嬷嬷。 “兰蕾,你是一品大臣家的格格,而徐嬷嬷却只是你的奶娘。她身故,于礼你是不应该去吊唁的。”一听她的话后,福晋首先表示了反对。 “我才不管这么多,我把徐嬷嬷当成亲人看待。哪有亲人去世,我却不能去凭吊之理?”兰萱的倔脾气在此刻爆发开来。 “额娘已经命人准备吊唁之物,并且让府里的管事亲自送去。于情于理,于我们皇家的体制,这样就已经算是尽到心了……” “额娘,您是可以派人过去,因为又不是您喝着徐嬷嬷的奶水长大!”兰萤气急败坏地打断福晋的话。“总之我已经决定了,要和堇棠一起去吊唁。” 她挽过一言不发的丈夫的手臂,寻求着丈夫的支持。 “兰萱,额娘的话甚是有理。你是格格,而且新婚不久。本朝礼有定制,新妇不能沾染殡丧之气。即使娘家有亲身故,也不必披麻戴孝……”张荨稳重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什么?”兰萱只觉得脑袋里打了一声闷雷,整个人都有爆炸似的感受。“堇棠,你是……你的意思是同意额娘的话?”她小嘴微张,顿时觉得失望至极。 “我同意额娘的话,因为这样做才于礼相合。”张荨的神情依然淡定,虽然他内心知晓要说服兰萱会遇到阻力和困难,但他必须让妻子明白,对于他来说,礼教是必须被遵守的。 “那我的感受呢?就因为礼制上的规定,我就不能去表示我的心意吗?”兰萱极度的无法理解,极度不能接受。 “为夫可以代你去吊唁。”张荨的脸色镇定中显露坚持。“夫妻本是一体,你的心意由我带到。这样既合乎情理,也能让你尽~片心意。” “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你代我去?”兰萱气恼地望着他。“堇棠,你太让我失望了。昨日我还以为你一心替我着想,是我可以依赖的良人,然而你现在却以那些什么道德礼教规范来约束我,限制我的行动·我不明白,那些东西比我的情感还重要吗?” “额娘,请您先回避一下好吗?我想和兰萱单独谈一谈。”张荨瞥了一眼她因为气恼而涨得通红的脸颊,彬彬有礼地转身向福晋行礼。 福晋早就被女儿一番大胆的言辞给吓住了。她有些忧虑的看着张荨:“堇棠,我这女儿从小就接受我们满人的教育,又因为我膝下无子,故她们两姐妹从小就跟着她阿玛去围场骑马射箭……女儿家的教养自然就学得少了,也有些不懂规矩。你要慢慢教导她,切不可和她一般见识。” “额娘,您和他说这些干什么?我们满人女儿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我……” “兰萱,你就少说几句。”福晋朝着女儿摇了摇头,转向女婿说。 “我把她交给你了,有什么话就直接对她说,不必顾及她的格格身份。” “额娘……”兰萱又惊又急又气,杏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直直盯着自己的丈夫。 福晋走后,张荨双唇紧抿成严厉的直线,关上房门后转身面对兰萱。 “你觉得礼教道德不重要?”他的声音冷冷的,表情也冷冷的。 “我要去吊唁。”她的声音斩钉截铁。 “知道你如此任意妄为的后果会是怎样吗?”他略略提高声音。 “不知道。”眼看着张荨眼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兰萱的心房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她从不曾见到自己的夫君脸上有如此冷漠的表情,他总是温文儒雅,总是淡定谦和。即使在他们初相见时,他也是那样从容不迫。 然而此刻,他面对着自己,为何要流露出这样冷漠的神情? 一抹锐利的光掠过他深不可测的眼,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任自己的妻子为所欲为,视礼教为粪土。 “那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一意孤行,亲自去吊唁的话,会引起很大的风波,也给丧家带来巨大的不便甚至麻烦。首先,丧家必定要清场,要全体出来迎接你。 但是他们也不敢将你引进家门,因为如果他们让你去吊唁,反而会招来祸事……” “行了,你不用再说了。”兰萱倏地打断他的话,气鼓鼓地瞪圆双眸。“不要拿这些活来吓唬我。我只要换上男装,隐藏身份。这样宗人府根本不会查到,更不会给任何人增添不便和麻烦。我只想亲自去上一炷香罢了……这也不可以?” “就是不可以!”他的语气倏地强硬。“如果真如你所说,大家都阳奉阴违,不诚心遵守,那还要礼教道德干什么?仁、义、礼、智、信这五常是做人的根本,是我们做人的起码准则。没有了这五常,则家将不家,国将不国。” 兰萱被他一阵抢白,气得肩膀都发起颤来:“你说我连做人的根本都不懂?” 张荨剑眉紧蹙,神情严肃中带着隐忍与耐心。 “我们生活在这世问,总会遗到不顺遂的事,或是必须忍耐的时候。即使万般不情愿,也得遵守这世间的法则。正如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随着我们的想法行事。” “但是我想做的事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只要你让我去,我可以保证不会影响到任何人——你甚至不必陪同我前往。”她还是固执己见,不愿沟通。 “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大事呢?如果任何时候都放纵自流,那么即使遇到了大事,你也还是会抱着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兰萱,问题不在于这件事的大小,而是能不能做。”他想要和她讲道理,想要说服她,但前路却是那样狭窄难行。 兰萱凶狠地瞪着他,满眼充满着不平与愤恨。 “日后我会陪你去徐嬷嬷坟前上香,让你可以尽点心意。然而现在你不能去,为了朝廷的礼制,为了你自己,为了将军府,也为了我们张家。”他意志坚定,目光凛冽坚持。 “说了半天,你就是不能体谅我的心情。对于你来说,那些礼教道德是不可逾越的金科玉律,是你觉得至高无上的真理。”两行清泪从她悲愤的眼里流了下来,流过她那苍白如纸的脸颊。“但那是你的想法。你不能强加在我的身上。也许这是朝廷的礼制,是众人都认同的教条。但我还是有我自己的思想,你不能控制我,也不能强迫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控制你,而是希望你能打心底理解……”张荨沉重的语气微微一顿。“你不要负气,平心静气后可以好好想想我的话。如果人人都只想做对自己有利的事。而不顾伦常道德,那社会的秩序何在?” “我想我一辈子也无法理解。”兰萱猛地转过身,第一次不想面对她的夫君。 张荨向前跨出一步,身形停顿了一秒后,又收回了步伐。 不管此刻的她有多痛苦失望,他都不能就此心软。就凭她今日的言辞,以及刚才福晋的话,又想到昨日白天她或许也是以这样的语气和他娘亲说话,在在都让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股苦涩涌现。 “还有你应该改一改对你母亲的态度,你怎能用那样强硬的口气与她说话?你忘记昨日对我说过的话了吗?要善待身边亲人,要更加孝敬爹娘。”狠下心,不理会她颤抖的肩膀和她低低的啜泣声,他继续厉言训斥。 “在你眼里,我就这样一无是处吗?”兰萱紧咬住自己的绢帕,想要控制住内心奔流的痛楚。“你所想要的妻子是拥有完美“妇德”的女子,而我却丝毫没有,也不想要有。” 她回过身来,异常倔强地瞅着他,一瞬也不瞬。 “即便为了我,你连尝试一下也不愿意?”她的眼神如把利刀穿过他的身体,让他痛到无以复加。 张荨笔直地站立着,神情还是那样冷漠镇静。 “为何一定要我去尝试?你也可以尝试着接受我的观点。反正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娶到的钮祜禄兰萱,就是将礼教视为敝屣、不屑一顾的女子。”昂起螓首,她漆黑的眼珠里蒙了一层水气,但眼神无所畏惧。 如果她不是他的妻子,如果她不是在与他奉为圭臬的礼教抗争,他会为她的坚持与勇气而鼓掌,为她拥有自己的思想而骄傲。 然而张荨明白,他不能任由她践踏礼教道德,不能放纵她为所欲为。因为他爱她,想要确保她一生的平安幸福,就必须要让她收敛起这些惊世骇俗,于己无益的思想与行为。 他湛然有神的眼眸里掠过钢铁般的坚韧,他的五官轮廓也在这一刻显得更深更清楚。 “你若真的无法接受,不愿遵守。那我也只能写下休书——哪怕违抗圣恩、辜负于你。”说完,他便狠心转身。 “你……你说什么?”兰萱一个站立不稳,几乎倒地。 她……没有听错吧? “你好好想一想。我刚才说出口的那句话,不会更改。”不再停留,张荨大步走向门去。 他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如果看到她哭泣的眼或者绝望的表情,也许他会改变心意,也许他会抛弃自己一径遵守的礼教道德,只求可以博得她的笑容与喜悦。 兰萱用双手支撑住身后的红木圆桌,身体不住颤栗。 刚才那个说话残忍到让她毛骨悚然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张荨吗? 是她印象里总是目光温柔,举止温文,对她呵护有加,让她安心倚靠,倾心爱恋的男子吗? 休书……他竟能说出如此绝情负义之话! 当泪水无法遏止地滚落时,兰萱悲惨地发现,她相信他的话和他的无情。 她相信张荨真的会休了自己——因为她绝不是他心目中的良妻之选。 如果她继续一意孤行,那么等待着她的就会是一纸休书! 原来所有的浓情密意都只是她的幻想罢了,他们之间恐怕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携手到老。 她……在他心里什么也不是,毫无地位,毫不重要。 第六章 兰萱猝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 就连一向宠爱她的阿玛,这一次都站到了张荨那边,勒令她不得亲自去吊唁徐嬷嬷,并且立刻返回尚书府。 坐在回尚书府的轿子上,她紧闭朱唇、杏眸黯然、双颊苍白。 回到尚书府后,她也只是一言不发地迳自向西跨院走去,没有看过身旁的张荨一眼。 “格格,您回来了?要先沐浴吗?什么时候出发去吊唁徐嬷嬷?小春也想去磕个头。”婢女小春迎了上来。 兰萱冷冷地瞥了一眼走在身边的张荨,转身面对小春:“我不会去了,你能不能去就问他吧。” 说完,她就向着屋内走去。 “小春,帮我收拾东西。我要搬到隔壁厢房里去住。”兰萱边走边说。 张荨站在内室的门口,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的背影。“你不必搬过去,我搬。” 兰萱倏地停住身形,胸口闪过一阵预料之外的疼痛。她咬了下发白的嘴唇,厉声开口:“好,你搬就你搬。” 她强迫自己回头,冷冷的眼神扫过他平静的脸。“小春,替爵爷收拾衣物。” 站立在一旁的小春怔忡地望着两人,早晨出门时还甜甜蜜蜜的,怎么回来就变成了腊月的天呢? “东西我会自己收拾。”张荨一脚踏进内室。 “小春,我要沐浴,帮我准备热水。”兰萱立刻扭过身去,不想看到他的脸。 “爵爷,请您先出去吧,我要沐浴更衣。” “我拿些东西就走。”他动作迅速地打开衣柜,很快就收拾好了一个包袱。 “其他的改天再拿。” “好。”兰萱眼露愤恨地瞪着他。 张荨微敛眼眸,神情也跟着严峻了几分。他拿起包袱,在门前停顿了一会。 兰萱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不信他就打算这样跨出门去。 但是他继续抬步,决绝地走了出去。 兰萱猛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忍住就要夺眶的眼泪。 分房就分房,以为她会因此而难过或是示弱吗?不,他既以休书为威胁想要控制她的行动,那她也会让他明白——她不是那种软弱-得只能依靠丈夫的女子。 她不想被休,但也不会轻易妥协! 他若无情,她又何必多情?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兰萱与张荨之间依旧在冷战。 她下定了决心绝不开口先与他和好——在兰萱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坚持。 从来都事事顺遂的她首次遇到这样的挫折,让她平生第一次有时间好好思考与审视。这一次的问题,可不是她撒娇任性就能解决,也不是她端出格格架子就能让对方妥协让步。 而且这个挫折伤透了她的心,自尊、自信、感情……全部都被伤害与践踏。这也让她的心绪起了很大的变化,原来世界上还有她无法得到的东西,无法达成的目的。 她只能停下来,一再地思索。不知不觉间,兰萱成长了不少。也许她自己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但她已经学会了隐忍与等待。 而同时在等待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张荨。 当兰宣在痛苦难受时,他的心情也受着考验与煎熬。但所谓重症要下猛药,他不得不对她如此严厉。 虽然他是那样喜欢她天真烂漫、坦率直白的性格,然而她已经为人妻,将来还要为人母。张家是江南一带的世族,有着深厚的家学背景,而他作为长子嫡孙,有着继承家学的重担在身。 他的妻子如果不能打从心底认同他们的家训家规,毫无妇德可言,又如何可以将其发扬光大? 这一招虽然狠绝,但也未必不会有成效。他先让她冷静一段时间,再好好与她说理。 只是日复一日,他们之间的冷战却毫无结果。 这几日,春光正浓,京城里的世族子弟都结伴去郊外踏青赏绿,游览名胜,登高凭眺。 兰萱自然也受到了好些贵族的邀请,往常她总是最喜爱热闹的那一个,几乎有约必赴。 虽然今年她已嫁为人妇,不过邀请并末减少,只是多数都是希望他们夫妇可以共同莅临,这便让她打消了所有赴约的念头。 即使窗外春光明媚、鸟呜切切,她也无法去郊外踏青赏花,甚至骑马奔驰……兰萱心里真是有着百般的无奈与怨慰,而她和张荨间的冷战也持续在进行中,她绝对不会妥协,也绝对不想再和他说话了。 “格格,您就不要再和姑爷呕气了。”小春替她端来莲子羹。“昨儿个姑爷不是主动来和格格商量事情了吗?” “那只是因为佟妃娘娘要过生辰,找我商量应该送些什么礼物。” “但他可以自己做主,不必征询格格的意见不是吗?”小春是个善解人意的丫头,从小就被卖进将军府,一直跟在兰萱身边。 “他这个人恪守礼教,迂腐非常。谁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是如何? 他就是想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罢了,我才不要。”兰萱负气地说道。 小春站在她身后叹了口气:“可是格格……您要在这尚书府和姑爷过一辈子,总不能一直这样互不来往啊!” “小春,连你这丫头也想来教训我不成?”兰萱噘起了嘴。 “奴婢不敢。”小春立刻就跪了下来。 兰萱静默了下来,久久不曾说话。 “小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也许是我太我行我素,任意妄为。这些日子我读了他给我看的那些文章典籍,我也明白了一些礼教的重要。可是……有些事我就是想不明白……”她扶起了小春,脸色渐渐黯淡。 “格格,小春就更不明白了。” “他们张家要求儿媳拥有完美的礼仪,非常注重品德修养。而肌些汉族的东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全部理解,温良恭俭让……与我个性上有许多格格不入的地方。 我一定无法变成那样的贤淑,也不可能符合他的要求……” 这些话藏在兰萱心底好些日子,她无人可诉。今日只能说给最贴心的小春听。但也无法从对方那里得到答案。 “那个温良什么的很难吗?”小春睁着困惑双眸。“格格您每次进宫,不也都得到太后老祖宗的赞许,说您懂得进退,礼仪周到吗?” “那是因为对方是太后老祖宗,是在宫里,我怎么可以放肆呢?” 兰萱轻柔感叹。“而且就只有一会的功夫,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你在姑爷面前不也可以忍一忍?”小春天真地说道。 兰萱怔怔地望着小春那张胖嘟嘟的脸,神情变得很古怪。 “格格……您……您不要这样看着我,小春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没说错。”兰萱双眸微亮。“小春,你真是太天才了,我现在才发现你是这么的聪明。”兴奋的红晕染上她的双颊,也点亮了她一直毫无生气的脸。 小春却显得更加困惑起来。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与其和他硬碰硬,不如慢慢来。”双手用力互敲,狡点机智的光芒闪过她灵动的眼。“即使内心不认同,也并不表示我做不来。不就是说话慢点、走路慢点、笑得含蓄点、声音放低点……”不要和他争辩,假装顺从……这样他就别想把我休掉。等他渐渐失去戒心,我再慢慢地恢复本性。” 兰萱自言自语般地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灵活转动着。 “对啊,格格您以前也最会哄将军和福晋开心了。不管做了什么事,每次都能顺利的逃过责罚。”小春点头如捣蒜。 “我就让他大吃一惊好啦。小春,你替我准备一下……”附在小春耳边,兰萱一阵耳语。 她要好好地让她的夫君对她刮目相看——好让她痛快地扳回一城! “少爷,是少夫人命令我们把东西都搬回去的。” 当张荨发现他居住的厢房里已经空无一物时,丫鬟如此回答他。 “好,我知道了。”挥退丫鬟,一丝疑惑闪入他深邃的眼。昨日去见兰萱时,她冷淡的态度丝毫没有松动,怎么今日就转了性子? 他这个格格妻还真是有些难以捉摸,阴晴不定。 但是……其实他今日也准备命人将他的物品搬回去,看来他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他并不是真的想和她冷战到底,也不想伤她的心。他明白时间一久,反而会适得其反,让她更加地痛恨他的原则和想法。 毕竟要扭转她的看法,需要时间与耐心,以及她真心的认同。 只是他还真没有想到,她会先向他妥协一也未必是妥协,也许她又有了新的主意。 张荨嘴角扬起轻笑,不管他的妻子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让他搬回去,他都非常期待她的表现。 即便张荨有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但当他回到主卧房后,还是被兰萱的过度温驯所慑。 “相公,前段日子都是兰萱的过错,太过任性放肆了。这几日,兰黄认真反省过后,决心要做一个让相公骄傲,拥有完好美德,谨守礼仪规范的妇人,成为天下的典范。”兰萱柔声细语,笑不露齿,恬静地站在张荨面前。 他应该为了她这番话而感到喜悦,可是瞧着眼前低眉顺目的兰萱,他浑身都觉得别扭无比。 “相公,为妻先助你更衣,穿着朝服行动很不方便吧?”兰萱对他嫣然一笑。 “小春,快去打盆洗脸水来。”她说话的语速也比平日慢了许多。 “不烦劳,我自己来……”他的眉心自然地蹙起。 “夫妻间,何须客气?为妻者,应当为相公分担忧虑,消弥疲劳。这些都是我应为的。”兰萱亲自打开衣柜,拿出一套他的常服。 张荨挑了下眉,炯炯的目光观察着她奇异的说话语气和举止。 “还有你让为妻阅读的那些典籍书册,为妻都已经读完了。以后定将那些德化教条谨记在心,经常默读,不敢或忘。”她依旧笑盈盈地望着他,限神显得含蓄而温柔。 “兰萱,你先不要忙,来,坐下。”他牵过她的柔荑,兰萱顺从地低着头。 “先前为夫的确说了一些重话一那并不是为夫的本意,而是希望你能因此警觉,意识到礼教的重要。”张荨带着探索的目光扫过她柔顺的脸。 兰萱听完立刻颔首。“相公,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你因我轻贱礼教而动怒,全是为了我好。当时我却无法理解相公的深意,反而骄纵任性,和相公闹了别扭,真是万万不该。”她低垂螓首,语音轻柔。 张荨无法看到她的眼眸和神情,也明白自己不该怀疑妻子。然而她的转变太过突然,让他一时间如何适应? “你……真的不再怪我了?”他不会忘记当时她眼里的悲戚,原本以为即使她认同了他对于礼教道德的论点,要再度得到她的信任与谅解,也得花上一番心思。 “为妻不敢,也不该责怪相公。”抬起跟帘,她的笑容温顺无比。 兰萱可以望见他眼里的狐疑与忐忑,因此也就更助长了她的自信与乐趣。可以让一向镇定从容的张大公子感到不安,这也算是她的一项能耐了。 看来,要成为拥有“妇德”的女子,也不是那么困难嘛。 他还能说些什么?张荨凝视的眼眸里闪过一些思索。不管兰萱是不是真的想明白了——他还是无法放宽心不去怀疑——旦现在他也只能静观其变。 “相公,你怎么不说话?”她娇羞地瞅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眼波流转间,粉颊嫣红,星眸晶莹,朱唇温润。 张荨发现她穿了一件粉色绣花的旗装,衬得她的皮肤白皙亮丽,人比花娇。 他们已经分居了月余。眼见娇妻如斯,他怎能不心摇神驰? 握住她的手,他目光明亮而温柔。“前些日子让你受苦了,不管你怪不怪我,为夫也的确对不住你。但你既已明白了为夫的用意,日后我们夫妻就要心无嫌隙,相敬如宾。” “是。”她眨动着浓密的眼睫,看着他的眼神如梦似幻。 她在勾引他。 张荨将她自然地拥入怀中。“兰萱,其实看着你难过,我也不好受。” 兰萱扬起翦水大眼,殷切地凝视着他。“那你还狠心多日不理我。明知我是负气才说要分房,你却真的搬了出去。” “那是为了让你消气。不然盛怒之下,只会越发不可收拾。”张荨向采温和淡定,意志极强。他的处事原则一向是不愠不火,却非常坚持。 “可我当时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好伤心……天天流着泪……”兰萱是个冲动人儿,再加上身份尊贵,众人宠爱,哪里受过这样的怨气?也分不清他的真假。 “那只是权宜之计,为了让你好好地思考我说的那些话。假使你不冷静下来,审视你自己的行为,我们夫妻间就真的永远无法沟通了。”他知道她聪颖过人,许多时候也只是对他敷衍了事。 他不想因此责备她,如果礼教道德只事关他一人,他大可放任她的行为。 是这样吗?听完他的话,兰萱在内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但她望向他的目光却非常顺从。 “你我的婚姻是皇上指婚,而圣上和你阿玛选上我的原因,就是希望透过我们的婚姻来整肃妇女风气,希望你能成为妇德的表率,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他的眉宇又蹙了起来。“背负这样的责任,我不能明知你违反礼法,却不干涉……”若她的行为被有心人上报宗人府或者皇上耳里,就可能替她惹上麻烦。 “你不要说了。”她伸出手去,轻轻放在他的嘴唇上。“以后我都听你的,不再乱发脾气,也不再任性妄为。”她说得凄凄切切,声音诚恳。 张荨看着她澄净的眼,决定相信兰萱的转变,心窝处流过阵阵暖流,对于她的善解人意感到既惊讶又窝心,还有些自责与怜惜……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能再对我那么凶,我真的很难过……”兰萱望着他眼里的温柔光芒,心里一酸,悲伤的泪水就真的流了下来。 过去一月,他的种种冷漠无情,她真是想到就觉得无比委屈和悲伤。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拇指拭去她的眼泪,张荨将她紧紧拥住。 这一刻,他在心里许下誓言。 哪怕他的妻子真有什么违反妇德的行为,他也绝对不会再提休妻之说。 况且,他会守护着她,直到永远。 这日,春光融融,康熙皇帝便带着几个阿哥、文臣武将、皇亲国戚们一起浩浩荡荡地来到京城外的西山围场进行狩猎。 围场里繁花盛开,春意盎然,微风凉爽,绿草如荫。因此,康熙皇帝也带了女眷们同行,让她们可以欣赏春光,踏青走绿。 女眷们并不能参与狩猎活动,她们在仆佣们的簇拥与照顾下,在猎场别苑的花园里散步、嬉戏,等待着狩猎者们的凯旋而归。 每年此时,便是这些福晋格格们争奇斗妍之时。如有幸受到邀请。定要好好的打扮~番,以博得赞美与青睐。未嫁的格格们,也可在此时悄悄地选定夫婿,回去后恳求父母去向皇上请求指婚。 春猎虽不如在木兰围场的秋狩那样规模浩大,却也是一项满清贵族不可或缺的游乐节目。 兰萱每年都是随行的女眷之一,以前她们都是被允许在围场里骑马放鹰的。然而今年皇上特意下旨女眷不得骑马,也不得进入围场猎区。 看起来,皇帝陛下对于整肃妇女风气一事,的确非常在意。 不能骑马,对于兰萱等人来说的确是一大憾事。但皇上的命令谁也不敢违抗,只得乖乖的留在别苑里。 这些女眷们闲来无事,免不了说上一些闲言碎语。 兰萱本来和姐姐一起陪着佟妃,与其他几位贵妃娘娘、格格们一起喝茶赏花,倒也显得惬意自在。 后来娘娘们坐得乏味了,要去午睡。就让她们这些年轻格格们自行游玩,不必在她们跟前伺候着。 镇威将军家的两个格格平日里虽然吵吵闹闹,但如今分开久了,也自然有许多的体己话要说。因此,姐妹俩就找了一处僻静的凉亭,一叙别后离情,也说说各自婚姻的甜酸苦乐。 直到纳兰无双毫不淑女地朝着她们狂奔而来,也亏得她穿了花盆底鞋还能跑得这样飞快。 “无双,你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给追着吗?看你那一副惊慌的样子。”镇威将军家的大格格掩嘴而笑。 “大消息,大消息!”纳兰无双也没有理睬对方的挪揄,而是拉住她们姐妹的手一阵摇晃。“等一下狩猎结束,圣上还要举行个马术射击大赛。赢了的人可以得到一份千金难买的荣宠——是过去谁也不曾得到过的大荣宠。” “那些想要争夺王位的阿哥们必然都会跃跃欲试。无双,这有什么好兴奋?每次皇家比赛,还不都是阿哥们的表演。”兰萱闲闲地打了个哈欠。 “兰萱!”大格格拍了下妹妹的肩膀。“你也太直言不讳了。这里可不比我们将军府。哪由得你胡说八道。” 康熙皇帝贤能传世,膝下也有许多皇子皇孙。然而这儿子多了也就招惹来了麻烦。虽已立储,但皇后早薨,太子又结党营私、荒奢无度、狂妄傲慢,因此时常惹恼他的皇阿玛。 而大阿哥虽是长子,只因不是皇后所出,就这样失去了太子之位,多年来凭着他的母舅是当朝权贵,也一直在汲汲钻营、暗暗布局。 其余皇子也多是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之辈,眼看着皇上对太子越来越不满意,自然也就蠢蠢欲动起来。这几年,本来只是暗潮汹涌的备储之争,也就越演越烈。 八旗贵族们也各自为着私心,暗地里投靠和扶持于己有利的皇子。 渐渐地,在这皇城里,形成了几股不小的势力。平日里互相倾轧、尔虞我诈,自不在话下。 “我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兰萱嘟嚷了一句。 “你呀,就是性格太过直爽任性,妹夫到底怎么能容忍你这暴躁丫头呢?”大格格打趣的话立刻打散了凝重的气氛。“额娘上次说你们夫妻曾大吵一架……怎么和好的?”大格格眨动着好奇的眼,望着兰萱。 “真是的……怎么把话题绕到我身上来了?”兰萱双手插腰,大刺刺地说:“还是先听无双把话说完吧。” “你不是对那什么天大的荣宠不感兴趣吗?”纳兰无双此刻倒拿起翘来。 “你这丫头……想吊我胃口不成?”兰萱素来与无双亲密,因此立刻伸出手去捏了下无双的手臂。 “哎呀,兰萱,你好粗野。说,你是不是就这样对付你家相公?”无救立刻反击回去。 一时间,两个丫头闹成了一团。 “几位格格,原来你们在这,让奴才找了好一会儿。”就在这时,将军府里的小德子满身大汗地跑向她们。 “怎么了?”大格格首先发问。 “佟妃娘娘说皇上要在围场里举行马术射击比赛,请各位格格前去观赏呢。” 一边擦汗,小德子恭敬地回话。 几位格格相视而笑,有这样的大赛可以欣赏,她们当然是再乐意不过了。 于是停止嬉闹,让婢女们为她们整理仪容后,两姐妹与纳兰无双黔快乐乐地出发了。 第七章 全朝上下都知道康熙皇帝能文善武,阿哥们也个个都是竞技场上的好手。 每年的秋狩春猎就是各家阿哥、将军、贝勒贝子们卯足劲表现的时候,谁的箭法准,谁的猎物多,必然可以得到皇帝的赞赏。因此一听说要举行骑术射箭大赛之后,这些八旗贵族子弟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听说了吗?皇上没让阿哥们参加比赛。”当兰萱等人在一旁的遮荫观战棚下坐定后,她身旁的纳兰无双俯身与她低语。 兰萱点头说道:“这样其他人就有表现的机会了。”她的目光四处游移着,希望可以发现自己丈夫的身影。 “我哥来了!就知道他不会去参加这种活动。”纳兰无双伸手向着纳兰凌摇晃了几下。“不过从他那里应该可以听到更多有趣的消息。” 身着白衣,拿白色折扇的纳兰公子缓步而来,看见兰萱后,他就咧开嘴角,笑得肆无忌惮。 “你那是什么表情?”兰萱圆眼微瞪。“看到我家相公了吗?”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旗装,提醒自己要保持淑女风范。她现在可是礼部尚书府的媳妇——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在众贵族面前露脸,隐隐地感觉到有许多注视的目光。 兰萱这才有些明白张荨说过的话——她的身份已经改变了,不再是以前可以无法无天的将军府格格。而是讲究礼仪典范的汉族世家长媳。 如果她有什么差错,名誉受损的不止是她自己,甚至会牵扯到将军府以及礼部尚书府,“兰萱,婚后多日未见,你……真是让我刮日相看。”纳兰凌望着她正襟危坐的优雅模样。暗暗惊叹。“我还以为是哪家淑女和无双坐在一起呢。” “纳兰公子,本格格一向都很有大家闺秀风范。”她笑不露齿,淡淡点头。 “是吗?”纳兰凌的眼里闪过一抹狡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希望你听了以后,还能保持住你的完美礼仪。” “请说。”她的目光掠过纳兰凌,还在搜索自己丈夫的身影。 堇棠去了哪里?他是文臣又是汉人,这春猎也是他第一次参加。 出发前,兰萱还是替他捏了把汗,暗自担心。 “兰萱,不要找了。堇棠兄不会到这里来观看比试。”纳兰凌大刺刺地坐在她们后面,又让仆役拿了杯茶来一饮而尽。 “纳兰公子,你这些举动也太不优雅了。”兰萱拿起小帕擦了下额角。 “男人豪迈不是更吸引女人的目光吗?”纳兰凌打开折扇。 一旁的纳兰无双翻了个白眼,对着兰萱俏皮一笑。“以后谁嫁给他谁倒楣。” “堇棠为什么不会来这里?”兰萱还是没有发现夫君的影子,这才追问。 纳兰凌倒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说也……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兰萱知道纳兰凌是欲擒故纵,所以先前才故意忽略他的话。但是眼看着比试就要开始了,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盯着纳兰凌的诡谲笑容,兰萱脱口而出:“他该不会……参加这次比试吧?” “果然是夫妻,真是心有灵犀!”纳兰凌摇了几下折扇,看似悠然自得。“皇上让大家自由选择,除了几位阿哥之外,文臣武将、贝勒贝子都能参加比试。” “那他也不必参加啊。”兰萱难掩眼里的愕然,低垂眼睫,她努力克制情绪。 “因为有些家伙说你的夫君是个汉人,在马术箭艺上一定技不如人。还有个什么库勒的,似乎刻意找他麻烦——要求与他比试,还说他如果逃避就是懦夫。”纳兰凌斜眼瞥了兰萱一眼。“你对这个人应该不陌生吧?” “我当然记得,仗势欺人,贪恋美色的败类。”兰萱咬着牙,低声说道。 “堇棠倒也没有理睬他,只是走到登记官那里,报上了自己的官阶和称谓。” 纳兰凌咧嘴而笑。“兰萱,我认识堇棠兄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虽然是少数能让我敬佩的汉人,但毕竟不擅骑射,我也从不曾见他动过武。你还是去劝劝他忍一时之气,不必理会那些小人的挑衅。” 兰萱直视着前方,手里自叮帕子早就被她拧成了麻花。 “我可是放弃参加比试,特地赶过来知会你。趁现在还在布置比试场,应该没人会注意少了个格格观战。如果我是你,就会立刻赶过去阻止他。”纳兰凌以扇掩口,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 兰萱听得真切,她敛下面容,嘴唇微抿了一下。“好,我去。” “我和无双替你掩护,我的仆役会带你过去。他们在东边的马厩准备。”纳兰凌合上扇子。 兰萱神色凝重地点头。明亮的限眸里没有任何的喜怒之色,显得平静而内敛。 这样的表现倒让纳兰兄妹有些注异。 “以前是个骄慢的将军府格格,现在则是个端庄的年轻妇人。”纳兰凌的眉间也有抹疑惑。“婚姻竟可以让人有如此大的变化……” “不过私底下她还是那么活泼可人。”纳兰无双的眼里流露出了几许羡慕。 “如果我也能学会那种优雅的仪态,就不会整日被阿玛教训了。” 纳兰凌扬眉,并没有言语。对于自己的妹妹。他的确没什么自信可言。 张荨选择完了箭矢,又亲自替坐骑换了套马鞍。 他从小厮手里接过弓,稳健地跨上了马。“你回去告诉少夫人找要参加比试,不必在这里陪着我了。”想到兰萱会等他,他决定还是派人先去知会她。 “少爷……少夫人她……” 张荨背上箭筒,正认真地检查着弓弦的韧性与弓臂的强度。听到小厮犹豫的声音,他厉声问道:“怎么还不去?” “他不必去告诉我,因为我在这呢。”回答他的却不是小厮的声音,而是清脆熟悉的女声。 “兰萱?”张荨大感吃惊,立刻下马,站定在妻子面前。“你怎么在这?” 只见兰萱浅笑盈盈,眉眼里带着三分笑意,三分端庄,三分俏皮。 “满族男子在出征前,都会接受妻子的祝福。我现在来祝福你,应该不算违反礼教吧?” “不算。”他的眼里掠过几许惊奇,兰萱的举止总是如此出人意料。 “不过就算违反礼教,我也会来。”她亲切地靠到他身边,眼眸里闪着晶莹的亮光。 张荨沉思地凝视着她,半晌后,他也微笑起来。“我以为你来,是想阻止我参加比试,但看来并非如此。” “是有人建议我来阻止你。”她张着好奇的眼睛环视了四周,其他人都在忙着准备,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不过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来,我们去那里说话。”他牵过马,带着她往不远处的树林边缘走去。 将马拴在一旁的大树上后,张荨惬意地靠着树干而立。 “你一点也不紧张,还很期待。”在无人处,兰萱也显得更为活泼了几分。 “为什么觉得没有必要阻止我?我是个汉人,书香门第出身,你不怕我等一下手忙脚乱,让人笑话?”他凝视着她眼里闪烁的几许温柔。 她眨动着灵活大眼,噘起樱唇:“你可不是个遇事冲动,容易受人挑衅的人。 我相信你既然选择参赛,就必然有你的理由。我还记得上元节那天,我们初遇时,你正气凛然的表现。” 张荨扬起薄角,笑容如蔚蓝天空般清澈明朗。“我也记得那一天你不顾自己身分暴露的危险,也要出手助人的巾帼英气。” “你居然也会夸我……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含羞的兰萱扬起头看向天空,心里暖洋洋的。 张荨伸手一勾,就将她带到他坚实的胸膛前。“兰萱,你能这样信任我,我觉得荣幸而骄傲。我的妻子竟可以这般理解我。”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是啊,我很理解你……”但你什么时候能理解我呢?心底里掠过一丝遗憾,但她用更明亮的笑容掩盖失落。 现在可不是她自怨自艾的时候,她是来替她的夫君打气的!“所以不管输赢,我都会支持你。”目光落在他脸上,一抹坚定浮现在她双眸中。 他轻松地将双手环绕在她的腰间。“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四目相接,一股说不出的温暖气息在两人的心头徘徊。 微风轻巧地穿过树梢,拂过他们的脸颊,也吹起了他的衣摆、她的裙裾。 时光在这个瞬间停滞了,有一些不同的感受在两人的胸怀里衍生。这样清晰地看到对方。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们的末来紧紧相系: “我要回去了……”兰萱的眼里闪过不舍,多么希望这一刻可以永久停留。 只有他们俩,再也没有旁人。 张荨却缓缓摇头。“我还没收到祝福,你怎么能走?”阳光折射在他俊美的五官上,更显耀眼。 兰萱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样。虽然是一贯的温柔,一贯的稳重……但在那双深邃有神的眼眸里,还蕴藏着一些让她脸红心跳的东西,让他看起来是那样的神采飞扬、玉树临风。 她扬起眼脸,粉颊嫣红,星眸晶莹地望向他眼里那足以将她完全吸入的清铄光芒。她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脖子,柔声低语:“我打算这样祝福……”踮起脚,她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还打算这样祝福……” 她带着柔媚羞怯的笑容,眼神里闪烁着娇愍大胆的神采,主动吻上他的嘴唇。 蜻蜒点水般地一触,她又带着浅笑,红着双颊准备撤退。 然而张荨怎会如此轻易罢休?他有力的手臂微微收缩,就让她的红唇再度贴上他的嘴角。那是充满柔情密意,又热烈缠绵的一吻。 在这皇家围场中,当远处敲响了竞争比试的隆隆鼓声,爱意却在他们之间悄悄蔓延……兰萱虽早已有了准备,张荨的马术与箭法应该都有不错的表现,但她绝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厉害到如此地步。 初试时,他打败了同组所有八旗贵族子弟,拔得头筹。只见他骑着骏马从靶场前飞掠而过,竖立着的十个圆形草靶上,就被射上了十枝箭矢,九枝都正中红心,唯有一枝箭微微偏离靶心。兰萱惊愕得几乎台不拢嘴——直到耳边如雷般的欢呼声拉回了她的理智,才让她不至激动地跳了起来。 要矜持,要典雅,要稳重……她的视线热烈扫过丈夫昂扬威武的脸,第一次发现她温文儒雅的丈夫也有如此豪迈英武的一面。 “兰萱,真没想到,你的夫君能骑善射,不比我们满洲男儿逊色!” 纳兰无双惊叹着。 “我也没想到……”淡淡的骄傲浮上她的粉颊,兰宣格格此刻得意洋洋,但又刻意忍耐,不想太喜形于色。 “说不定今天的胜者不是满人,而是个汉人。”摇着折扇,纳兰凌挑了下眉。 他眼里的光芒也不知是欣喜还是阴沉。 “是不是有些不服气啊,大哥?”纳兰无双挪揄地看向他。“如果赢了今天的比试,势必能获得圣上的嘉许,说不定还真能赢个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但是……如果是汉人夺魁,许多人的面子大概就要挂不住了。” 兰萱听在心里,并不接话。她只是注视着丈夫离开的背影,默默给他鼓励。 “兰萱,我想到你以前和我说过,要嫁就要嫁个最勇敢的男人。虽然你嫁给了儒学之士,礼仪之家,但竟也能如愿以偿。”纳兰无双凑近她的耳边低语。 一抹喜悦的光芒掠过她清澈的双眸,兰萱转头瞥了眼无双。“你这丫头……还不快快坐好,比试还没结束呢,嚼什么舌根。” “哎哟哎哟……看看……这才嫁了人没几天,就开始端起夫人架子了。”纳兰无双叹息问坐回自己的座位。 “顺骐哥哥也参赛了啊。”兰萱看向比试场地,握帕的手微微提起护住心窝。 “以前每次狩猎,他都百发百中,从不失手。” “这组比试必定他第一——知道吗?今天的比试还有人开了赌局,我就押了顺骥第一。”纳兰凌得意的说道。 果不其然,顺骐以全中的战绩获胜,而且也是所有与赛选手里,唯一一个全中靶心的人。 “接下来才是困难的部分。”纳兰凌继续摇晃着他的折扇。“现在只是初试,等一下复试就要拿出真本事啦,到时候高下立分。” “兰萱,如果张爵爷真的拿了第一,那就能从皇上那里得到天大的荣宠呢!” 纳兰无双显得非常激动。 “那八个人里的确好手如云……不过,也许我相公真能打败他们也说不定!” 她绽放出一抹璀璨的笑痕,带着自信与淡淡的骄傲。 “这么有信心啊……别忘了顺骐也是对手之一。”纳兰凌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他是我相公,我当然对他有信心。”兰萱嫣然一笑。“就算不是第一又如何?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她的话音刚落,比试就正式开始了。阵阵鼓声中,选手们掖照抽签决定的顺序陆续上场。 “好难啊。”纳兰无双微微感叹。比试共有十个指定地点,遍布围场各处,不但要在限定时间内抵达指定地点,还得射中那一刻才放飞的鸽子。“可惜我们看不到全部过程……快看,那里放鸽子了!” 所有在竞技场里观看的人都激动地站了起来,男子们有许多都蠢蠢欲试的想牵马跟上选手,但由于康熙皇帝并没有下令众人可以离开,因此全都忍耐着。 张荨第三个出场,当第一人出发后约一盏茶的工夫,第二人也跟上了。此刻,他就牵着马站在竞技场的入口处等待命令。 兰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无暇顾及其他。 然后,张荨回头了。他准确地找到了她,远远的……隔着一整个竞技场,兰萱却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热烈的视线。 他对她微微点头。 她对他露出笑容。 只是那样平常的举动,却将一切话语都道尽了。 号令响起,他跨上了马背。 她的双手放在心口。不论结果如何,他都是她心目中的勇士。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同分。 张荨与顺骥贝勒在第二场竞赛中,同样射中九只鸽子,也都只用了三盏茶的时间。 这样的结果让主持大赛的兵部尚书进退两难,皇帝要决胜负,需要一个胜者。 现在该如何是好? 张荨与顺骥一起站在竞技场的中央,等待着结果宣布。 兵部尚书正在请示康熙皇帝,而两侧的观赛台上早已喧哗四起。 张荨是汉人,却有如此高绝的箭法与骑术,自然惹来无数议论。 有赞叹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嘲讽的……对于这些满人武士和八旗子弟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与讽刺。 “圣上有令,请张爵爷与顺骐贝勒爷一同上前回话。”传令太监在皇座边扬声高喊。 “是!”两人同时朗声回答,并步向前。 观战台的一侧,兰萱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也没有与身边兴奋的人群交谈。她只是迳自坐着,目光望向高台上的康熙皇帝,专注凝视着。 虽然,她是这样的为她夫君骄傲,然而,从她身边那些窃窃私语里,她突然间意识到了张荨如果胜出,那代表了什么。 满人不如汉人! 而且还是满人引以为傲的马术箭法。 在这个满人所统治的王朝里,这应该是无法让人容忍的事。 身为格格,一向以身为满人为傲的自己,此刻又该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她的目光移向张荨,他直直地跪下,谦卑中又带着那样的自尊自傲。 “平身。”康熙皇帝带着欣赏的目光扫过两人。“朕承诺过,这次竞技的胜者可以得到朕所赐予的礼物一从太祖皇帝起,都不曾给予过的一项尊贵礼物。”康熙皇帝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而整个竞技场上立刻就鸦雀无声。 尖锐的颤抖掠过兰萱的胸口,从未有过的寒意从她心底里升起。 但即使脸色苍白,她还是维持着自己的坐姿。 “这项殊荣我只能赐予一人。”康熙皇帝以威武的目光扫过全场。 所有目光都垂敛下来,无人敢与圣上的眼神相触。 “朕皇权天授,也将秉持公正。张荨、顺骐,朕若要卿等与朕一同较量,卿等是否愿意?”康熙皇帝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眼里都闪过了愕然与惊诧。 这个世上,没有人敢与皇帝较量。 而皇帝的这句话,究竟是何用意,也让人无从揣测——看来,能否获得皇帝垂青,就在于张荨与顺骐的回答之中。 第八章 “皇上,臣愿意。” “皇上,臣不能。” 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同时在竞技场上响起。 瞬间,有一股凝重的气氛在围场上空盘旋开来,整个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让众人全都屏气凝神,不敢动弹。 “张荨,说说为何不能。”皇帝面无表情,声音平静却带着让人颤栗的冷漠。 张荨拱手作揖后,往前站了一步。“皇上,臣自小熟读儒学,君臣之礼在臣心中已经根深蒂固。故臣不与君争,臣怎可与圣上较量?” “如果这是朕的命令呢?” 远处兰萱握住帕子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脸色惨白。现在她根本无心去想什么胜利失败、满人汉人。满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希望张荨不要惹恼了皇上。 她张大惊惧的眼眸,心里疯狂地呐喊着。不要忤逆皇上,千万不司以……“臣不敢违抗圣上旨意,然臣也有几句话想向皇上明言。”张荨抬起头来,湛然的眼眸里掠过坚韧与决心。 “说。”康熙皇帝语气威仪。 “君,君也;臣,臣也。君臣之间有可为,有不可为。以皇上之圣名卓识,必然比臣更明白这些道理——若君不君,臣不臣,则天下乱,君民难。?他的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义正词严,神情恭敬肃然。 整个竞技场变得一片死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张荨身上。 他的大胆言辞显然震惊四座,也让关切他的人替他捏了一把汗。 兰萱全身都在战栗,眼前飘起一片红雾,让她几乎无法视物。天啦,他在说些什么? 可是,在她紧张到抽搐的同时,心里又不由得升起一股自豪与钦佩。 她向来知道自己的丈夫并不是胆小怕辜之辈,却也不曾想过他有如此宏大的勇气,敢于直面君王,而面不改色,坚持正道。 她暗自在心里发誓,不论今日他会受到何种处罚,她都要与他一起承担! “好,说得好。”让人窒息的沉默一再蔓延后,康熙皇帝却突然开了口。 “张荨,你的答案虽然有些迂腐,却站在正道之上,让朕无从反驳。对于君臣之道,礼教德化,你身体力行,当为本朝之楷模,朕甚感欣慰。”康熙皇帝颔首。 “皇上圣明。对于皇上之称赞,臣愧不敢当。” “朕说你当得起,你便当得起。只是不能同你较量一番,朕还是有些遗憾。” 康熙皇帝笑容满面。 “臣自是不敢与圣上较量,但若圣上想与臣等一起切磋技艺,臣等定当竭力奉陪。”张荨的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恭敬之态丝毫未变。 “哈哈哈……说得好……张荨,你既通读儒家学说,又能应时变通,这就更难得了。”皇帝的愉悦心情从他爽朗的笑容里就可见一斑。 同时恭立在座下的顺骐脸色微微阴沉了几分。 “顺骥,你豪迈慷慨,坦率勇猛,颇有朕年轻时的朗朗英姿,朕有你这样的臣子,也甚为骄傲。”康熙皇帝仁慈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 顺骐贝勒立刻拱手作礼。“谢皇上夸赞。” “不过今日还是要评出一个胜者……顺骥,你觉得朕应该如何评判?” 顺骐贝勒暗暗瞧了一眼笑容满面的康熙,皇帝的眼神十分亲切,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鼓励或者暗示,让他无从揣摩圣意。 “一切听凭皇上处置。臣甘心服判。”顺骐贝勒高声应道。 “那么,张荨呢?”皇帝笑着点头,目光扫向张荨。“你是个汉人——你觉得朕应该把这个荣耀给满人,还是汉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上之滨,莫非王臣。不论满人、汉人,都是皇上的臣子。臣当然更无异议。”张荨坦然而笑。 “你们一个文质彬彬,一个勇敢果断,这让朕如何取舍?罢了,朕就把这份荣宠一分为二,共同赐予你们二人。”康熙皇帝做出了决定。 “谢皇上。”两人同时回答。 “这份荣宠就是朕的一项允诺,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哪怕是犯了死罪,只要拿出这项允诺要求朕赦免,朕也会答应。” 此话一出,震撼全场。 原本紧张的气氛被眼前更大的震惊所冲散,众人的情绪又莫名地高涨起来。 满清自入关以来,从来没有哪个皇帝给过任何一位臣子这样的承诺!这真是天大的荣宠,是皇上所能给予的最好奖励! “皇上龙思。”两人同时下跪,以示感谢。“臣铭心领受。” 此时,在观战台上,兰萱交握的双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她的心情真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在经历了恐惧与狂喜的煎熬以后,她只觉得全身虚脱,毫无力气。 康熙皇帝宣布比试结束,大家可以随意行动。 当张荨与顺骥走下高台后,竞技场里的气氛完全地沸腾了起来。 许多人都跑向了他们,全是恭喜、祝贺以及谄媚之声。 兰萱并没跟着那些簇拥的人群,她定定的坐在座位上,眼神里闪烁出一些迷惘与疑惑。 “兰萱,你怎么了?”张荨发现兰萱神情有异样,是在回程的马车上。 自从坐上马车后,兰萱便一言不发。这与她一径活泼的性格背道而驰的表现,自然立刻就引起了张荨的注意。 “相公,没什么。”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后,又默默地低下头去。 “不对,不可能没什么。”他用看穿一切的目光凝视着她。“今天下午那个支持我参加比赛的兰萱,可不是现在看起来沉默疲惫的兰萱,太累了吗?” “我又没做什么,怎么会累。”她还是低着头,扯了下嘴角。“不像相公参加比试,骑马射箭,又要跨越许多障碍,和那么多八旗子弟还有贵族们一起竞争……才是该喊累的那一个。” 张荨因为她的话而眼露疑惑,他往后靠了一下,目光更深沉地掠过她的脸。 “我现在很希望可以得到妻子的赞美,奖励我今天这么努力。”他沉默了一会俊,目光再度显得柔和。 兰萱缓缓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烁着些许柔软的晶光。“第二场比试的时候,我觉得脑袋晕忽忽的,仿佛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似的……你去比试,倒比我自己参加比试还让我觉得紧张。” “让你受苦了。”拉起她的手,他目光温柔。兰萱只是茫然的望着他的脸,好似想要将他好好地看清。 “堇棠,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很了解你了。知道你对礼教的看法,知道你是个勇敢正直的人,知道你说一不二,知道你公正严明……但是我今天看见你拉弓的模样,看见你凯旋而归的模样,看见你在马背上自在的模样……让我觉得好陌生,好似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这些就是兰萱心里的疑惑,在整个比试的过程中,她虽然被紧张和恐惧所笼罩着,但当张荨与顺骥一同获得皇帝的奖赏后,她的这些疑惑就突然间浮上了心头。 “你看起来温文儒雅,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马术箭法?你是个文臣,又怎么会比武将还要勇猛?这些技艺没有长久的练习是不会这样娴熟的,可你……平日里你喜欢书法文章,我从未看过你钻研骑术箭法……” 她梭巡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着,眼里还有些许的忧虑。 “原来你是被这些给困扰着。”他捏了一下她的手指,灿然而笑。 “我并不是有心隐瞒你,而是没有机会告诉你。” “刚开始我觉得你在这些武艺方面有所作为,的确让我很高兴。 毕竟……你也知道我从小就跟着阿玛骑马、放鹰。如果你也深谙骑术,日后我们就有一起策马狂奔的机会。”期待跃入她清澈的眼,但那光芒一闪而逝。“可是你的技艺高超到那种地步,我着实不曾想到。” “谢谢你愿意把这些心里话告诉我,而不是隐瞒起来。”张荨温暖的视线扫过她有些发白的脸颊。“这样就更显得我有刻意隐瞒的嫌疑了——可能因为我觉得在你眼中,我没有那些满人勇士那样强壮,所以便想给你一个特别的惊喜。”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很文弱……”她噘起嘴,在他含笑的眼里又撇了下嘴唇。 “好啦,我承认以前我是有些看不起读书人。觉得你们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说些之乎者也的迂腐话语。” “大部分读书人的确不会骑马,更逞论武艺。”他将双眼微微眯起。“但我年少时和一位亲族里的长辈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本领,其中骑马射箭也是必学之术。 “他一定很厉害!看你现在的本事就知道了。”因为他的一番解释,兰萱心里的疑惑与沮丧自然消弥了不少。 张荨欣然颔首:“日后他若来到京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他是个传奇人物,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漂泊中度过,游历大江南北,遇见不平就行侠仗义、出手相助……” “啊,难怪你也喜欢打抱不平。即使对方人多势众你也毫无惧色,原来是因为你艺高人胆大!”吁出一口窒闷之气,兰萱终于绽出了笑容。“我真是太好运了,可以嫁给相公这样的高手。” “现在不再觉得我陌生了吧?”他的目光促狭中带着几许认真。 “我原本以为今日表现出色,应该能得到娇妻的大大表扬,还在期待你会如何的夸奖我。谁知竟是这样一番审问……” “堇棠,原来你也这样巧舌如簧。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呢。”兰萱吸了下俏鼻,调皮地嘟起粉嫩红唇。“今日我才算看到了你的真面目,哼,以前也把我骗得太苦了……哎哟……” 马车一个颠簸,兰萱险些跌下座去。 张荨大手一横,立刻将她抱进怀里,安坐在他腿上。“小心。” “有相公在,我不会有事。”她顺势就勾住他的脖子,笑得无比灿烂。 “你啊。”他一手稳稳地抱住她,一手点上她的鼻尖。“对我还有什么疑问,赶紧一并问罢,我可不想再看到你用那种怀疑的目光望着我。”那种目光让他胸口一阵紧缩,令他很不喜欢。 “没有了。”她轻轻摇头,靠向他的颈窝。“相公,我以你为傲。不管你是汉人还是满人,我想这些都没有区别。而且看到你今天面对皇上时的精彩表现,我深深明白了礼教的意义。” 她的话令他会心而笑,汩汩暖流涌现心头。“怎么说?” “皇上要治理这么庞大的国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伦理纲常是不能被打乱的。”她抬起头,澄净的目光里带着领悟,与他近在咫尺的眼眸对望着。“如果什么人都可以任性妄为,不顾礼教,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大乱。” “没错。”她的话让他感到惊喜,没想到她竟能用最简单浅白的语言,说出许多连男人都不懂的道理。 “我以前总是认为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对的事,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兰萱眼里掠过一丝惆怅。“可是如果每个人都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而没有一套适用于天下的礼教准则、行为约束。那么将会如何?” 他轻轻收起她额前掉落一缁秀发。“兰萱,你的聪慧超过了我的想像。” “我还没说完,你怎么就称赞起我来了?”一抹娇羞浮上她柔嫩的粉颊,红晕俏丽地在她脸上晕染开来。 他的目光扫过她泛红的双颊,越来越感到她的身上蕴藏着无数让他着迷的品德与气质。他的兰萱是独一无二的,勇敢、果决、坚韧、有自己的思想。 她不同于一般的汉家女子,而他也相信在所有的满族格格里,也很难找到第二个像她这样仗义豪迈又精明灵巧,且聪颖过人的女子。 这份“特别”曾经让他以为需要好好地管教她的脾气,然而现在,她的这份“特别”却是他最珍惜的特质。 “不要再打断我。”她的口气娇憨里带着命令。 他只是轻轻颔首。 敏锐的光芒从她眼里闪过,她用更加专注的表情望着张荨。“如果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行为正确,而做出违背伦理道德的事,我想一定会争端不断,甚至永无宁日。就好像上元节那日遇到的库勒——今天他的表情可真是精采极了!”一提起这事儿,兰萱表情灵动,目光兴奋。“他第一轮比试也只射中二个箭靶,而且都在边缘。到最后一箭,根本就是毫无力气,连弓也拉不开了!当他看到你轻松获得了那组第一时,脸上的表情啊……光想就觉得好笑!” 张荨用挪揄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似笑非笑。 “相公,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命令我不要再打断你吗?” 她噘起嘴。“也是啊……我继续说正题……不要再扯开了!那个库勒就是为所欲为,以为他可以强行带走艳娘,还有他手下的那些家丁,也是仗着他的权势而胡作非为!如果没有道德法制来约束这样的人,那么就会有更多的人被他欺压。” 他深深点头,被她眼里突然闪烁出的智慧光芒所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每个人都应该想到其他人,而不是只想到自己。有时候即使是对的事,也会给旁人带来麻烦。”她的笑容显得开朗而宽容。 “你让我惊叹。”望着她灵动的双眸,还有嘴角的笑靥,张荨咧嘴而笑。“我竟然还曾经怀疑,你是否真的甘心情愿接受礼教束缚,认同我遵循礼仪的观点。” 他自责地摇头,眼神带有歉意与怜惜。 “可是你的见解远高出我的期望数十倍。你用数月时间就领悟了我花费多年研究的道理学说,着实让为夫敬佩不已。” 一股不安从她心底浮现出来,张荨充满歉意与替她骄傲的眼眸让她汗颜。 她其实……的确欺瞒过他,并不是心甘情愿接受他那些关于礼教的话语。 “兰萱,你愿意原谅为夫?今日你如此信任我,而我却无法做到相同的地步,实在是有愧于你对我的高情厚意。”张荨悠然叹息。“关于礼教,关于夫妻相处之道,我也有许多不足之处,不能太过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兰萱低下头去,不敢望向他坦荡的眼。 “日后,我会改正这个过失。相信你说的每句话,就好像信任我自己一样。”他的许诺重于泰山。 兰萱的心头掠过阵阵不安,她可以这样一言不发地接受他的承诺和歉意吗? 心跳不断地加速,而一股凉意也从脚底窜上背脊。 不,不可以! 当他在许诺永远信任她时,她又怎么能怀着那样的秘密而无耻接受? 咬了咬嘴唇,兰萱在心里下了决心。 不论说出来的结果是怎样的让他失望,她也应该对他坦白,说明真相。 “堇棠……”无法控制住声音的颤抖,她缓缓扬起头。 “我在。”感受到她声音里的郑重,张荨的眸光更显温柔明亮。 “你那样说真是让我太感动了。”攀住他的颈项,一丝丝水气盈满她的眼眶。 “你对我这么好,然而我却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安心地接受你的承诺。因为我……” 马车突然间微微颠簸了一下,然后倏地停止。 张荨对她微微一笑后,拉开一边的车帘。“看来,我们到家了。” 兰萱只能轻轻叹气,看来她末说完的话要回房后再向他坦白了。 她希望自己不要失去说出真相的勇气。 在张荨的搀扶下,她跨下马车。 尚书府门前,执事陆阳恭敬的向他们行礼鞠躬。“少爷,少夫人。” “今日府里没什么特别的事吧?”张尚书并未跟随皇帝出游,而是像往常一样处理礼部的所有事务。 执事再度向张荨行礼。“舅夫人和表小姐来了,少爷,老爷让我在这里候着您和少夫人,您们一回府,就立刻禀报。” 兰萱瞪圆了好奇的目光望向张荨,见他立刻面露喜色。 “舅母和婉约来了?太好了。兰萱,我这就给你引见。”张荨握起她的手,想了想又开口。“不对,你是格格,应该让他们来晋见你才对。 虽然这里是自己家,但礼数也不可怠慢。” “你都说了是自己家,谁见谁不都一样?我们先去向爹娘问安,那不就自然见到了吗?”兰萱斜睨着他,神情带着几分期待。“我们大婚时,你在江南的亲戚也有不少人前来庆货,路途遥远,真是难为了他们。可是我却无缘见到,他们又都赶回去了。这次来的舅母,那时有来吗?” “舅父三年前过世,舅母和婉约表妹要守孝,故不能前来。”一边说着话,他们一边往府里走去。 “这样啊……那我们更要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他们是第一次来京城吗?” “不是。舅父曾经在京里为官多年,后来才告老还乡,回到杭州……我表妹的年纪与你相当,她来了,你也好有个伴。”张荨笑着说道。 “是啊,不知道她们会住多久?”兰萱的注意力都被这对母女给占据了。她嫁入尚书府的这些日子,第一次有亲眷来访,这可是让她好好表现一番的机会。 她要当个让任何人都满意的女主人,好好招待张荨的舅母与表妹。 第九章 徐婉约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虽在京城生活了六年,但她不论长相习性都人如其名,婉约细致,柔美秀丽。 无论何时,举手投足间都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秀美与文雅。对待佣仆和气慈善,对待长辈进退有礼,与同辈相处也一样让人感觉如沐春风,非常惬意。 兰萱身为格格,自然见多了金枝玉叶与大家闺秀,更别提还有雍容典雅的贵妃娘娘以及一品夫人。她们之中许多人都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有着最无可挑剔的礼仪规范,也有着可以与男人匹敌的才华与智慧。 但像徐婉约这样如诗如画的女子,她倒是第一次见到。 这大概就是江南女子的天性,常常看那些汉诗里都会有许多描写江南女子的句子。有些什么呢……她皱紧眉头搜索枯肠,却还是一无所获。 那些句子她都抓不住,也想不起。算了吧,她本来就没有多少文学造诣,更不会什么诗啊词的……“婉约,江南的春天和我们北方有什么差别?我去过大汉草原,却没有去过江南水乡。”既然想不起来,兰萱就只得转身,和她一起散步的徐婉约说话了。 “表嫂有机会真应该去江南看一看。每当春天来临,到处都可见绿草青青,流水潺潺。再加上鸟呜莺啼,暖风徐徐,以及那如丝如绵的细雨,真是温柔极了,也灵动极了。”徐婉约柔声说道。 兰萱被她的呢哝软语所打动,忍不住的幻想着那一派大好春光。 “难怪人家都说江南的春光是最美的。” “那种画面可真正是“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干红总是春”——有着春天独特的风韵。”在池塘边的大石上坐下,徐婉约悠然地捡起一根小草,轻轻搅动池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兰萱第一次发现,原来汉家女子的服装是如此飘逸舒适的,徐婉约身上那袭月牙色的衣裳温柔地贴着她玲珑的曲线,既行动自若,又清雅动人。 哪像她穿着旗装,如果要在池塘边坐下,似乎有些不太方便……“不过我听说江南的春天雨水很多,每天都阴沉沉的,一定会影响心情,而且也多有不便。”兰萱并不喜欢雨天,因为每逢下雨,她就不能出外游玩了。 “不会啊。”徐婉约却缓缓摇头。“江南的雨是最温柔的,伴随着满厌满地的绿色,天空都是湛蓝的,而不是灰蒙蒙的呢。” 兰萱听完她的话后,眼露疑惑。她可从来没有见过下雨时还有湛蓝的天空,另外,怎么会有温柔的雨水呢? “表嫂应该有读过杜甫的诗吧?“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徐 婉约回首扬眉,带着清雅的笑容等待着兰萱接诗。 兰萱眨动了一下她无辜的大限,不明所以地回望着徐婉约。不甚明白她为何停顿下来望着自己。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在这沉默的时候,一个明朗温润的男声介入她们之间。 张荨今日回府得早,当听说兰萱与表妹在花园里散步时,他便欣然前来。 兰萱带着明媚的笑容回头望着自己的夫婿。“今儿个你倒是好早。” “礼部的官文都处理完了,又是这样明媚春光之时,我也偷会儿懒。”他温柔的眸光扫过兰萱与徐婉约。“有娇客在,即使偷懒也不为过。” 兰萱笑容渐渐隐去,不知为何,她一点也不喜欢张荨将目光落在徐婉约身上。 此时,徐婉约早已起身行礼。“表哥。”她声音婉转,神态娇羞。匆匆望了张荨一眼后,就立刻低下眉去。 “原来你们在聊江南的春雨,兰萱从不曾见过,自是无从想像。”张荨指指身后的凉亭。“我们去那边坐坐,赏花品茶、聊诗对词,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徐婉约立即颔首。“我让丫头拿古筝来,点上一缕檀香,我为二位献曲。” “那真是再好不过。” 兰萱望着张荨脸上的兴奋表情,本来惬意的心情莫名的低落了起来。 什么赏花品茶、聊诗对词,这些都是她不擅长的。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没有什么学问,怎么还会有这样奇怪的提议。 “表哥,前日听姑母说表哥喜画写意山水,表妹冒昧地瞻仰了表哥的墨宝。真是笔意纵横,墨味盎然。笔墨的融合真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三人向着凉亭走去时,徐婉约徐徐低语。 “表妹过赞。为兄只是随意为之,难登大雅之堂。” 见他们二人相谈甚欢,兰萱加快步伐,走到张荨身边,自然地挽住他的臂弯。 她眨动着灵活大眼,带着三分天真问道:“相公,墨的味道好臭啊,怎么会是盎然呢?” 此话一出,另二人皆在瞬间呆愣住。 “哈哈哈……”张荨领悟到她话语的实意,大笑起来。“兰萱,平日里就要你多读些书,这下可在表妹面前见拙了。” “你笑什么嘛。”眼见徐婉约强忍笑容,自己的丈夫又如此肆无忌惮地大笑,兰萱也明白自己的话必然哪里出了问题。 她因此不悦地沉下脸来,一声不吭。 “表嫂真会说笑。”徐婉约灵巧的化解了尴尬。“不过,我小时候也很讨厌墨的味道,真的很臭。” “是吧。”兰萱得意地瞪了张荨一眼,虽然心里很明白自己刚才的话显得有多么无知。然而面子上她还是得硬撑着,怎么能在徐婉约的面前示弱? “其实江南的春色虽然美丽,但京城也毫不逊色。江南的春很妩媚,京城的春生机勃然,各有特色。真是“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徐婉约浅笑着环顾尚书府花园。 “不过经你这么~说,我开始怀念起江南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张荨深邃的眼里掠过记忆的光芒。 “那时表哥弱冠年纪,跟着张家二叔一起学习武艺,也陪着我们这些亲戚家的小丫头们放纸鸢、做花灯。你待了二年有余,后来姑丈升了礼部侍郎,你也要赴京科考,这才离开了杭州。”徐婉约望向张荨,眼波流转出盈盈春水。 “当时舅父也升迁了京官,我与你们一家一起回京——那时也是春天,一路上我们将所有咏春的诗几乎都念了一遍。” “对啊……我们还联诗作句,可惜谁也比不上表哥你,因此到最后没有人愿意和你比试下去……那段日子真是无拘无束啊……”徐婉约眼神明亮。 “年少时光总是最让人印象深刻。”一抹遗憾闪过他的眉眼间,似乎想起了什么,惆怅着什么。 徐婉约看了他一眼,她的眼里一样流露出那样意味深长的表情。 “后来我哥哥几次科考失败,干脆回到杭州去经营织坊的生意。父亲不适应京城的气候,二年后也就告老还乡了……” “这些年在杭州过得还好吗?舅父去世,我也没能亲自去吊唁。 当时有公务在身,无法离开京城。”张荨浓眉紧蹙,神情中有一股兰萱从不曾看到过的寂寥。 “不要谈这些了……徒惹伤感……我的琴拿来了,弹一曲什么好呢?” “西江月?”张荨露出了一径温和的笑容。 兰萱兀自坐在一边,平静而沉默地看着他们。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隔绝在一个和他们不同的地方。他们的谈话她无从介入,也不想介入。 如果张荨想要冷落她这个夫人的话,她也不想提醒他什么,反正他现在和表妹谈兴正浓,怕也是不想受到她的打扰吧。 兰萱从来不曾觉得她有任何不如人处,也从不曾把谁看成是自己的威胁。因为她对自己信心满满,也可以说过于傲慢,傲慢到觉得自己处处都很优秀可爱,再加上她性格天生豁达乐观,因此她从不争强好胜。 毕竟这么多年来,她都是活在一个被宠爱的环境里,身边满是赞美的声音与疼爱的目光。 而且与她一起长大的那些格格们,都有着和她一般的背景,一般的教养,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身上缺少了什么特质。 直到徐婉约出现了,她不是王侯将相家的格格,更不是皇亲贵族,只是个小小汉官之女罢了,却让兰萱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那个徐婉约说话总是柔柔的,声音总是轻轻的,看着人时眸子里仿佛会溢出水来,琴棋书画又无一不精,来了这一个多月,全府上下人人都喜欢她,人人嘴里都只会夸奖她。 就连她的贴身侍婢小春都在她面前夸奖徐婉约聪慧美丽,贤良淑德。 “你们都喜欢她,我偏偏就不喜欢她。”兰萱忍耐了许久的不满之情,在小春说了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后,完全爆发出来。“我看她老是惺惺作态,整天绕在堇棠身边,“表哥、表哥”的攀交情。” “格格!”小春睁圆了惊诧的眸子,四下了望。“您这话可别给其他人听见,不然还以为您吃醋捻酸呢。” “还不是你,没事在我面前说她好干什么。”兰萱只觉得许多烦闷之气郁结在心,又无处发泄。这一个多月,堇棠心里就满是他那个表妹,他们夫妻间根本就少了许多独处的时间。 “小春可是格格的人,格格在小春心里是天底下最好最美的女子,她怎么比得上呢?”小春一见兰萱的脸色,就立刻明白了兰萱的心思。 “你这丫头……也不枉我这么多年都疼着你。”兰萱只是叹了口气,心情兀自郁闷着。 “格格,他们到底要住多久才要走?都一个多月了呢。”想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小春急于补救,并且表示忠心。“舅家夫人和舅家小姐虽然是亲戚,但也没理由一直住下去。” 她这话又说到了兰萱的心坎里,引得她心情更低落了许多。 “而且最近您和姑爷……怎么觉得生分许多?以前姑爷一回来就找您聊天,现在大半时间都陪着那个徐家小姐,昨天还陪她下棋,格格您都只能做他们的陪客了……” “小春!帮我换件衣服,我要去向娘请安。”兰萱的耳边响着小春的声音,心里却是百转千回地掠过好多念头。 突然间,她就站了起来,眼神里闪烁出坚定的目光。 最近这段日子,她可太不像自己了。 什么时候起,她会为了别人的事而闷闷不乐,甚至妄自菲薄呢? , 她不应该那么把徐婉约放在心上才对。 她可是向来有任何不顺心的事,都会想办法去解决的镇威将军家二格格!这一次,也不能独自坐在房里发呆郁闷才对! 咬了下红唇,她既已想清楚了,便立刻行动起来。 “娘,舅母和婉约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媳妇想要准备些礼物给她们,知道了她们的行程,我也好准备。”兰萱坐在张母的房间里,语气委婉而恭敬。 正在看一个绣花图样的张夫人抬头望向她,目光居然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兰萱敏锐地发现出异样,张母向来对她客气有礼,甚至宠爱有加,今日这份犹豫里还带者几分担忧,到底是什么意思? “兰萱,你嫁来我们张家也有半年了。”张夫人突然挥手打发走了身边的丫鬟们,独留兰萱与她谈话。“有些事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什么事?娘,您但说无妨。”兰萱目光瞥过被丫鬟带上的房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警戒。 “你大概不知道,荨儿以前和婉约有婚约。”张夫人神情闪烁,但还是飞快地把话说了出来。说完,她就叹了口气。“那是我和她母亲间的约定,我还给了聘定之物。但是当时他们还小,我们打算先把这件事当成秘密,让两个孩子相处起来不会感到尴尬。” 兰萱一听这话,心就凉了半截。怎么也没想到,她原本是希望张母可以向徐家母女施加压力,让她们早日返乡,谁知道却听到这样晴天霹雳般的话。 “因此在荨儿弱冠之年,我便让他去杭州与他二叔住上一段日子。他和婉约也算是情投意合,因此我们两位做母亲的便想让他们自己决定婚姻大事,才没有把之前的约定说出来……” “娘,您现在告诉我这些话,是何用意?”兰萱听着张夫人沉重的语调,只觉得心房里燃烧起一团烈火,将她烧得晕头晕脑,心胆剧痛。 她也顾不得自己打断长辈说话的无礼,冷冷开口了。 张夫人脸色苍白的望着她。“孩子,你先不要恼,听我把话说完,好吗?”兰萱紧咬住嘴唇,手心用力地捏紧了帕子。 除了点头,她还能说不吗? 张荨没有想到徐婉约会在西跨院的门口拦住他,而且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怎么站在门口?一起进去吧。兰萱一定很喜欢有你和她做伴。”虽感诧异,但他只是微笑着和她颔首。 “表哥,我就是想和你单独谈谈——不知道可不可以和我去花园里走走?”徐婉约柔弱地抬起头,眼神里有着恳求与紧张。 “当然可以。”张荨的目光扫过跨院,他决定先不回房。 他们平静地一起走了一段,张荨可以感觉到徐婉约心事重重,因此他决定先行开口。 “不管是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他温和的目光在夕阳下显得炯炯有神。 “那个……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说……”徐婉约显得非常踌躇。“其实应该不关我的事,如果我告诉你,可能也是多管闲事。” “婉约,以前你可是什么话都对我说的。你既然想要找我谈,必然是很重要的事。”张荨对于她踌躇不前的态度微感惊诧。“我就站在这里,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难道我会取笑你吗?” “不是我自己的事。”她的目光带着些羞愧地垂了下去。“如果我有任何过分的行为,你一定要告诉我,阻止我。” “到底怎么了?”她越是犹豫,他就越困惑。 “是……关于兰萱表嫂的。”徐婉约的双颊染上羞愧与紧张的晕红,她扬了柳眉,飞快地瞥向他。“我觉得她对姑母不太尊重……”双手不自觉地绞扭起来,她变得更加局促。 “怎么说?”张荨的眼里掠过深幽的暗色之光。 “我知道她身份尊贵,这些话本也不该由我来说。但是如果不说,我又觉得于心难安。”她仿佛下了决心,高高地昂起头,直视着张荨那双莫测高深的眼。“姑母对她说话都很恭敬,即使我们三人私下相处时也这样。表嫂她对姑母说话也显得高高在上,不苟言笑。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妻子,姑母的儿媳。所以我觉得……” 张荨的神情在听完她的话后毫无变化,一言不发。 徐婉约也沉默了起来,因为无法得知张荨的想法而显得不安。 “看来我是多虑了……她是满族镶黄旗,本来就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不一样。 表哥,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请你不要以为我是在从中挑拨什么才好。”徐婉约惊恐地低下头去,显得非常不知所措。 “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了。”就在此时,张荨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冷酷得仿佛来自地狱。 兰萱听完了张母所有的话。此刻的她,全身颤抖得不能自己。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荒诞绝伦的事?她可是张荨的妻子,是他正式拜堂成亲,并且由皇上亲自指婚的妻子! 而现在,她嫁给他不过半年,他的家人就准备让她接受他即将纳妾的事实!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平常之事,与其将来他自己看上一些不知底细的姑娘,不如做妻子的先替他打点,日后也能保证家门安宁,夫妻和睦。”张夫人神情温和地望着兰萱。“婉约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虽说她的哥哥没有功名,不过她这孩子自幼懂事,知道进退,日后也绝对不会对你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兰萱的胸口紧缩成一团,阵阵疼痛不断地袭击着她。她努力忍耐,神经紧绷,一动也不能动。 “娘,这事堇棠和婉约都知道吗?”良久,她才能让自己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张夫人的眼里掠过几许迟疑,用更小心翼翼的口吻说:“兰萱。这事当然还要得到你的许可,包括荨儿在内,也是不能自己做主的,所以我才与你商量。” 兰萱只觉得头脑里一阵晕眩,几乎无法把持自己。 她捏紧了绢帕。“堇棠……他为什么不亲自来问我?这事不是应该由他亲自来和我谈吗?”不,这绝不是他夫君的念头,是她婆婆擅自所为的!兰萱此时别无他念,只想知道张荨与此事是否毫无关系。 “你也知道荨儿重视礼教规范,以他那种稳重自持的性格永远也不会向你开口说要纳妾。但我这为娘的明白他的苦处,即使会惹恼你,我也要代他开口。” 这句话犹如冰冷的雨水淋在她的心口上,浇灭了她所有的愤怒池浇灭了她所有的热情。 “也就是说,他们都没有意见,只等我同意吗?” “可以这么说。”张夫人察言观色后才又开了口。“有了婉约和你作伴,你也就不用担心荨儿总是要求你守礼知份,学习妇德了。我知道我们汉人的这些规矩实在让你感到头痛,但荨儿又是对礼教品德极为重视的人。婉约从小就学习这些儒家德化,有她替你共同分担为妻之道,你也不会那么辛苦……” “娘!”兰萱冷冷打断张夫人的话。她缓缓站起,面容静穆、神态倨傲。“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那……你的想法呢?”张夫人隐约从她的脸色里看出了些什么。“兰萱,请你放心,不管荨儿以后又娶了谁,你的地位永远不会改变,他也不敢对你怠慢。我们张家的长媳除了你,不会有其他人。” 兰萱微微勾起嘴角,她感到既讽刺又可笑。眼前这个她称之为“娘”的女人,竟然认为她只要保有一个身份地位,就会微笑着让自己的丈夫纳娶新妾。 “谢谢娘这么为兰萱着想,可是兰萱却一点也不希罕什么张家长媳的地位。” 她扬起冷眉,一双杏眸里满含着彻骨的愤恨与恼怒。“今日我敬重您是我丈夫的母亲,才叫您一声娘。然而那并不代表我就要答应您的任何要求。” “兰萱,请你冷静。”张夫人显得有些惊惧,她也站了起来。“我的提议毫无恶意,也绝不是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我希望你能相信,自你过门起,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看待,我……” “所以呢?因为您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就觉得我应该接受您这样的提议吗?也许其他人都是这样做,堇棠也一直说父母之命不能违背。这些日子,我努力适应你们张家的规矩,努力学习那些对我来说很困难的礼教德化。”兰萱隐忍着她几欲夺眶的眼泪,现在可不是她哭泣的时候。“但我永远都是兰萱,是镇威将军府里那个我行我素惯了的二格格,我无法认同娘您说的话,也无法照您说的那样去做,就算这样对您不敬,我也不会改变自己!” 兰萱猛然转过身去,胸口里的悲痛正以她不能控制的速度扩散着。她怕自己继续留下来会说出更加严苛的话,也怕自己会放声大哭,将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 她大步向着房门走去,用力拉开。决心在自己崩溃前离开。 房门外,站着一脸寒霜的张荨。 他的目光比上一次对她说出“休书”时还要让人不寒而栗,那是决绝的残忍,隐含着高涨的怒火与冷酷。 兰萱后退了一步,心里有一处曾经很温暖的地方在他的目光下崩塌了。 她感觉到一股绝望,漫天漫地要将她淹没的绝望。 第十章 他们互相对视着,彼此的眼里都只映着对方的容颜。 然而他们的眼里却都没有温度,没有柔情。 他们是夫妻,本应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要携手一起走过人生长长的岁月,一起变老。 然而现在,他们对视的目光里却只剩下冷漠。 “你都听见了。”先开口的是兰萱,她用冷静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心口处闪过剧痛。 “向娘诚心道歉,并且收回你刚才的话。”凛冽的光掠过他的眼,“我还可以原谅你。” 热泪倏地冲出兰萱的眼眶,她根本无力控制。双手握紧了拳头,用力抑制着自己溃败的情绪。 “道歉?原谅?”她让自己微笑,即使那笑容看起来比哭泣还要软弱。“刚才我说的话你既然都听到了,那么也就不用再对你说第二遍了。张荨,说出口的话是无法收回的,那些就是我的真心话。” “你!”张荨前进了一步,愤怒的火焰在他眼里开始熊熊燃烧。 “我怎么样?”她昂起头,猛力咬紧下唇,一瞬不瞬地瞪视着他。 “你又想对我说什么?说我不讲礼数,没有德性?” “不,我不想再对你说什么。”他的眼里也闪过隐忍与失望,张荨重重点头。 “看起来,什么礼教道德对你都毫无意义,因为你从来不曾真的在意过。” 她的眼里掠过痛楚。“因为我没有顺从你母亲,所以你对我这样失望,失望到准备放弃把我教养成一个你心目中拥有完美妇德的女子了吗?” 但是那股痛楚被她用讥讽所掩盖,充满了鄙视与轻蔑的眼神直直地射向他,好像黑夜里两道清冷的烛光。 “我曾经以为你真心改变一不,是真心的认同了礼教的重要。 原来,那些全都是你的演戏与欺骗吗?”他眼下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双手紧贴着身体两侧,紧绷了起来。 她扭开了视线,因为不想再看到他那张会让她心痛如绞的面容。 “今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倨傲无礼,高高在上,丝毫不尊重你的长辈,我的母亲。你应该明白“孝”这个字的意义,而不是随意的践踏它,蔑视它。”张荨的失望与寒心已经超越了他的全部克制力,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是,之前我都是假意附和的。你以为,当你说出那样绝情的话以后,我就要诚惶诚恐、害怕你会休了我吗?”兰萱的心口破了一个洞,当血液流出,当痛到无以复加,原来人会感到麻木。 她冷冷地笑着,转回头去,轻蔑地凝视着她最爱但也最恨的男人。 “当时的我是万念俱灰般的心情,在痛苦之余,我才不会那么轻易被打倒。我假意附和,让你对我失去戒心,只是为了将来可以更深的打击你——比如现在这样的时刻,你感到失望,感到被骗了吧?” 踏前一步,她自己也诧异着何来的坚强与勇气,她竟能将自己真正的心意掩藏得如此之深。 张荨果然聚拢了眉峰,一抹晦涩染上他的眉宇眼底,让他的表情闪过痛苦。 “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再一次违反礼教,你会毫不客气下休书吗?现在,就到了那个时刻了吧?”兰萱弯起嘴角,讥刺之意尽现。 “你以为我不敢?”挑了下眉,他原本温雅的五官上罩着冷酷的坚毅。“凭你刚才对我母亲说话的态度,我就着实应该休了你。”张荨突地紧抿住嘴角,愤怒在他眼眸里爆发开来。 “随你,反正我现在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听你的羞辱或听你母亲的建议。” 她抬眼望了下头顶,努力遏制住已经滚落的泪水。 不,她要微笑,而且是胜利者的微笑。她不能被他们打败,不能被他们用礼教作为借口,践踏她的自尊,蹂躏她的心。 “那你最好现在就收拾东西,离开尚书府……” “天啦,荨儿,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们的婚约是皇上亲自指婚,你不能……”张夫人急促地跑了过来,拉住儿子的手臂,“全是为娘的不是,是我说错了话,惹恼了兰萱。” “娘!”母亲的话更让张荨的血液直冲上头顶,他绷紧面庞,青筋爆裂。“她是您的儿媳,何来您惹恼她之说?她应该尊重您,孝顺您,敬爱您,而不是对您摆架子,为所欲为!” 兰萱用一种看猴戏的目光凝视着他们,她发现自己轻易地就笑了出来。 “张荨,直到今日我才看清你真正的为人。我只恨自己太过天真,以为你会真心爱我疼我,同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真的很不争气,就在准备离开的这一刻,眼泪就不停使唤地拼命落了下来。 她的话里有种刻骨的悲恸,让他的心脏猛地紧缩,全身莫名地掠过几许颤栗。 他不懂,明明是她任性妄为、顶撞长辈,傲慢无礼,为何却表现出这样深受伤害的模样?而他又为何会感到心痛空虚呢? “这一次,我庆幸自己及时看清你的真面目,没有被你那套所谓的妇女美德的论调所骗。你再怎么样,也休想我答应这件事,就算因此被你说我毫无妇德、不识礼教那又如何?礼教再重要,也不如诚心实意来得重要,也不如我的心……我这颗心……”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泪眼模糊的双眸里射出清亮无比的光芒。 兰萱没有说下去,她只是移开了凝视的目光,带着一脸的绝望与麻木,从他的身边掠过。 她没有回头,没有停下脚步,任由泪水横流,纵使心如刀割,还是不愿再回头看他一眼。 她要求的并不多,只是起码的尊重与平等。如果夫妻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她又怎能与其他女子共同分享她的丈夫? 她不知其他女子何以容忍,但她却万万不能。 她付出真心实意,也只求对方一心一意的对待。 这样如果就叫善妒,那她宁愿做个妒妇。 “荨儿,你快去把兰萱给追回来!”张夫人用手抚胸,愕然不已。 张荨只是静默地摇了摇头,他的脑海里反覆地回荡着兰萱最后的话语和她的表情。为什么她会有那样痛彻心扉的神色呢? “娘,她对您如此不尊重,如果我还放任她的行为,我真的枉为人子。”他扶住母亲的肩膀,“至于其他,那是儿子应该操心的事。” “其实兰萱的态度娘也能理解,我们同为女人,我……” “娘,就冲着她对您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儿子就不能容忍。”想到刚才她说话的口气,他的胸口就再度抽搐。 “她哪有?兰萱在娘面前一向温顺体贴,是娘觉得她是满族格格,我们不能怠慢。”张夫人满脸焦虑和懊恼。“她几次三番都想与我拉近关系,只是为娘的放不开心怀罢了。” “是这样?”张荨微微一愣。“可是婉约……” “少爷,不好了,少夫人她命人备轿,说要回将军府。”府里的执事陆阳心急火燎地在门外禀报。“小的拦也拦不住,她还带上了陪嫁的丫鬟小春。” “我知道了。”张荨下颚紧绷。“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 “是。” 待执事走后。张夫人面色如土地看着儿子。“荨儿,你怎么还无动于衷?娘虽然明白你和婉约之间的情意,但也不能就这样怠慢了兰萱,再怎么说,她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加上地位尊贵,她就算一时想不开而恼火,也还好安抚。可是如果她回了娘家,那这事就不止是你纳妾的问题,可能还会惊动皇上……” “娘,您说什么?婉约?纳妾?”张荨从母亲焦虑的语气里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眉宇间拢上凌厉之气,他的五官也在瞬间变得棱角分明。 镇威将军府里乱成了一团,因为已经出嫁了的二格格突然回府,并声称她被自己的丈夫给休弃了。 “他想休了你?根本就是做梦。他算哪根葱……” 兰萱一声不吭,脸上泪痕未干,却也倔强地不再哭泣。 “不行,明日我要把那张荨找来,他竟敢欺侮我的女儿!”镇威将军望了眼自己一向活泼开朗的女儿,现在却一副憔悴模样,立刻怒从心头起。 “将军,你冷静点,怎么跟着孩子一起胡言乱语。”福晋虽也一脸忧虑,但在女儿与丈夫都失控的情况下,她必须保持理智。“这门婚事怎么说也是皇上指的,满汉通婚,举朝欢庆的事,怎么能因为他们闹闹小别扭就说什么休弃?” “萱儿,他到底怎么欺负你了?告诉阿玛,我这就给你做主。阿玛掌管着京城所有禁卫军,他如果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派兵包围他的尚书府!”福晋的话没能让将军消气,反而火上浇油。 “阿玛,您什么也不要做,千万不能去伤害他!”兰萱看着暴怒的父亲,强打起精神。“那样就成了仗势欺人了。” “你还护着他?”镇威将军冷哼。“就是你这样纵容他,他才敢无法无天!” 兰萱又低下头去,眼里染上几许哀愁。“他也没有真的欺负我,纳妾又不是犯了王法,也没有触犯礼教。算起来,受责备的应该是我,犯了善妒这条罪。” “纳妾?他们张家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和我们将军府结亲,你过门还不到一年,他就要纳妾?”镇威将军气血翻腾。“简直是反了……” “也太过分了。”福晋也再也沉不住气。“他要休了你,那可不行,我明日就进宫去告诉老祖宗,让皇上下旨仳离。将军,你给我们女儿挑的什么夫婿?还说他人品端正,礼仪周到,正直忠诚……”福晋猛拍一下桌子。 “禀报将军福晋,二姑爷在王府门外求见。”将军的贴身侍卫在门外禀报。 兰萱倏地苍白着脸看向父亲,用力摇头,“我不要见他。” “谁也不准替他开门,叫他给我滚!”镇威将军壮硕阳刚的脸上掠过骇人的光芒。 福晋温柔地搂住女儿,眼里也充满了气愤。“将军,咱们女儿受到这么大的欺辱,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和他们自然是不能再当亲家了,除此之外,更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那是当然。”镇威将军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重重坐下。“他张荨不把我们将军府放在眼里,就是不把钮祜禄氏放在眼里,不把我们满清镶黄旗放在眼里!” 兰萱抓住额娘的手,她的身体倏地颤栗了起来。看着阿玛那愤怒的表情,惊恐从心底里浮现出来。即使被他伤透了心,她不想惩罚他什么。 他不爱她,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 “阿玛,我不想让事情闹大,也不想自己变成别人议论的对象。这件事就到此结束吧,让我和他可以平静分开。从小到大,我没有求过您什么。”她扬起泪光闪闪的眼眸。“这次就算女儿求您,不要找礼部尚书府的麻烦,也不要责备张荨,他早已心有所属,是女儿的出现从中拆散了他们……”说着说着,她就悲从中来,不能自抑。 “宣儿,快别伤心了,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福晋温柔地搂住女儿,隐忍住愤怒。“你觉得怎么舒坦,就怎么样。阿玛和额娘,都听你的。” 她暗暗对着镇威将军使个颜色,让他稍安勿躁。 “将军,姑爷不肯离开,一直拍打王府大门。”侍卫再度于门外禀报。 “这个不识抬举的……”镇威将军望向还在流泪的女儿,忍住怒火。“不必理睬他,时间久了,他自会离开。” 兰萱微微抬起头,对父亲点了点头。“阿玛,女儿从小就任性妄为,经常惹得您和额娘生气。这一次,还是给您和额娘惹了麻烦,请您们原谅女儿,以后我不会再做出让您们头痛的行为,会做个听话乖巧的女儿……”兰萱啜泣了一声,想到父母对自己的疼爱,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张荨!”镇威将军愤怒地拍碎了手边的茶碗。“我真不甘心……” 女儿的话让他动容,又感到愧疚。“如果不是我当初看错了人……” “好了,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福晋抱紧女儿。“宣儿,我和你阿玛一直以你们姐妹为傲。你从小就伶俐活泼,我们看到你喜欢还来不及,高兴还来不及,疼爱还来不及呢……”说着说着,福晋竟也落下泪来。 “额娘,您别哭。女儿也不会再哭了。”兰萱赶紧拿出帕子替母亲拭泪。“日后女儿要陪在阿玛与额娘的身边,我……” “兰萱!兰萱!……兰萱,你在哪里?” 突然间,伴随着一些短兵相接的凌乱喧哗,兰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正高喊着她的名字,由远而近。 是张荨!惊诧的光掠过她忧伤的眼,顿时点燃了她毫无生气的面庞。 “将军,姑爷他闯了进来,我们拦不住他……”侍卫惊慌的在门外禀报。 这是怎么回事?兰萱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凝视着窗外渐渐聚集的火把与更清晰的喧闹声。 “兰萱,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张荨的声音同样清晰地传入她的耳里,语气强烈而充满了坚定的信念。 张荨正在硬闯将军府。他赤手空举的面对满府士兵,毫不畏惧,气势如虹,身形矫健地一路闯过侍卫阻拦,直奔兰萱的寝房。 然众集而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占满整个院子。虽只有十步路,他却怎样也不能再迈前一步。于是,他朗声高喊了起来。 “兰萱,在这个世上我张荨会娶的女子就只有你一个人永远只有你。”他双手垂立身侧,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环伺在四周的卫兵。“今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我必须要和你亲自解释。若你不愿出来,我便只能硬闯。请阿玛与额娘见谅!”他双手抱拳,凌厉的目光落在厢房上。 “张荨,我女儿不想见你,就算硬闯,你觉得能如愿吗?”厢房的门打开了,镇威将军迈步而出。 “阿玛,兰萱是我妻子,请您允许我见她。”张荨磊落的目光看向岳父。 “那你就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镇威将军面无表情。 张荨撩起他长袍的下摆在腰侧打了个结。“得罪了!”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他眼里燃烧着的熊熊决心,绝不后退,也绝不放弃! 尾 声 兰萱双手紧握,手里的绢帕早已掉落在地,她也毫无所觉。 张荨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要娶的人只有她——那么徐婉约呢?他们之间有误会,什么误会? 她努力回想离开礼部尚书府前他们的对话,越想明白却越是一团乱,怎么也无法集中思路。 外面的庭院里打斗声阵阵,同样听得她心惊胆战。即使他曾经跟着高人学过武艺,但是双拳难敌四腿,更何况是训练有素的王府卫队? “额娘……”仿佛听到有人倒下的声音,兰萱颤抖的握住福晋的手。“我还是出去见他吧。” “你阿玛会处理。”福晋压下女儿的肩膀,让她坐回软榻上。“他对你做出那等事,想轻易把你接回去,那怎么行?” “可是他说有误会……” “宣儿,你怎么能这么快心软?”福晋扬起得意的眉毛。“看他刚才那一番表白,果然还是在意我女儿的。不过以后要让他好好地服你管教,这次就要给他点教训——刚才你阿玛也在,额娘不好教你驭夫之术,现在你听我说……” “张荨,虽然你身手了得,但这是将军府,凭你一己之力,想要突破重围,你办得到吗?”窗外传来了镇威将军的声音。 “不行也得行。”张荨的声音还是颇为镇定,这让兰萱心里微微安宁。 她继续抓住母亲的手,神情紧张。 “你这样算不算以下犯上?算不算违反礼教?”镇威将军声如洪钟。 “兰萱对我说过,这世上还是有比礼教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真心。现在,我真心要见她,那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张荨的声音短促有力,充满信念。 兰萱倏地站了起来,她跑到门边,冲动地想要拉开门闩。 “真心?你的真心就是让我女儿伤透了心,哭着跑回娘家吗?” 将军的厉声质问阻止了她的举动。 “这里头有误会,而我必须当面向她澄清。”张荨的声音带着一些喘息,听起来他已经开始疲惫。然而他的声音又比先前更靠近了一些。 兰萱背过身去紧贴门扉,握紧的手里沁出冷汗。她颤抖着身体,努力抑制自己的担忧与紧张。 阿玛不会真的伤害他的,不会真的伤害他的…… “在见到她之前,你必须先说服我。为什么我要让你见我的女儿?你到底可以带给她什么?给她一生幸福吗?”镇威将军的口气是那样强烈与锐利。 门外打斗的声音停止了,也许是张荨已经不支倒地,也许是将军让士兵们停止了进攻……也许是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门前。 父亲的话让兰萱的心头窜过阵阵悸动,酸涩涌上心头,泪水也不禁落下。 “我不知道我能带给她什么,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她带给我许多欢乐,许多温暖。只要看到她的笑容,我就会感觉很安心,很美好。我们婚后发生过许多事,也有过冲突,但她都一直纵容着我,支持着我。 她让我明白了一个真正德才兼备的女子应该拥有毅力、勇气、智慧以及宽容。她吸引我所有的目光,让我想要保护她,疼爱她。” 张荨的话语一字一句敲在了兰萱的心坎上,她转过身去,悄悄地打开了门闩。 她看见他站在父亲的面前,身后站立着一排排的王府侍卫,许多人身上都添了伤口。 张荨脸上同样挂了彩,双拳正淌着殷红的鲜血。但他的双眸,在火光映照下,炯然有神,坚毅无畏。 “我从没有过任何纳妾的念头——我的母亲应该有些误会。我已经向她解释清楚,并且也向我的双亲表明了想法和坚持,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兰萱,过去是,现在是,末来也将是。所以我张荨的妻子只有她,不会再有其他人。” 张荨坚毅的眼神从将军凌厉的脸上缓缓转开,落向了神情激动的兰萱。 一抹痛楚的光芒闪过他深邃的眼,眉头紧蹙。 “兰萱,刚才是我太过冲动,没有听到你和母亲的全部对话,没有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胡乱对你发了脾气。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此时所说的话,我爱你,今生就只爱你。” 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从她的脸颊上滚落。所有的痛楚,所有的绝望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看到他眼里的表情,她又怎么会再去怀疑他呢? “你愿意原谅我吗?我有时的确过于武断,也有些高傲。但是你改变了我的许多看法,让我明白原来这世上的真理并不一定只有一种。”他转身走向她,当她出现在他眼前,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走向她了。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张荨都要走向她。 “可是……可是我不是你理想中的女子,那些汉人女子的美德我压根儿没有。你不是一直想娶一个拥有完美品德的女子吗?我知道我不是,我一直都知道……”兰萱用衣袖擦去泪水,但眼泪立刻就又流了下来。 “的确,我一直想要娶一个端庄贤淑、知书达礼的汉家女子。然而,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在上元节当天勇敢救助艳娘的人时,我很高兴自己可以娶到你这样一位格格。那一天你那双清澈剔亮的眼眸就已经留在了我的心里。” 他在她面前停下,深情地注视着她。 “可我还是做不到温良恭俭让……今天我的所作所为也和这五个字毫无关系,我……” “以后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因为你有比这些更好的美德。”张荨握住了她的肩膀,有力但也温柔。“就好像现在,你没有指责我,反而还在自责。你的宽容大度,你对自己信念的坚持,让我自叹不如。” “堇棠……”红唇不住地颤抖着,兰萱大哭着投进了他的怀抱里。 “那么说你是真的不喜欢徐婉约吗?娘说你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所以我以为……我以为你一点也不喜欢我,我以为你讨厌我……” “怎么会?”他的限里也隐隐泛起一些水气。从不曾流泪的他,因为她的一番话而不禁轻弹男儿泪。“我从来没有给过婉约任何承诺,在我眼里她只是妹妹。我想现在母亲会代我向她说明这番话,向她表达我的歉意。而你,才是我珍视的妻,我要呵疼爱护一生的女子。” 至于徐婉约在花园里对他说的那番话,张荨也已明白那是婉约耍的小手段,他也已经向母亲证实了,兰萱从不曾不尊重他的母亲。 听完他的话,兰萱伸手牢牢抱住他宽阔的背脊,就好像抓住了生命里的唯一。 “你今天还是对我提了休弃一事,你怎么可以这样?明明知道我听到这句话会多么伤心,你还说……你怎么可以……我这么喜欢你,一心一意的对你。虽然我没有说出口,但你应该知道……”她悲切哭诉着,将心里所有的惊慌委屈全都宣泄出来。 “如果以后我再提休书这两个字,如果有任何辜负你的行为,我张荨一定不得好死!”他举手发誓。 “你胡说些什么啊!”她立刻松开手,捶打他的胸口。“你才不准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如果你再敢这样欺负我,我就让你再也找不到我,再也见不到我……” “那怎么行?”他温柔怜惜地抱住她,因为感受到她真实的在自己怀抱里,而感到感激与安心。“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找到你,再也不让你离开我身边,再也不让你受伤,再也不让你感到不安。这些话我早就该告诉你,才好让你安心。” “你知道吗?其实早在上元节那天,我就对你念念不忘。我本来想要逃婚,就是为了这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你……可是当我知道你就是我未来的丈夫后,我满心期待,充满幻想……可是大婚那天开始就一直不断遇到挫折,我一点也不符合你的期待,这让我无比难受……后来,好不容易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了进展,却又听说你喜欢的是别人……” “你受苦了。”听她亲口说出来,他既感到安心,又感到痛心。安心的是她愿意把心里话都告诉他,痛心的是他竟如此不察她的心思。 “也怪我不够细心,太过自我,总是想要以自己要求的礼教道德来约束你,而没有发现你本身拥有那么多、那么好的美德。” “也不全是你的问题,我也任性冲动,还曾经想过要假意欺骗你,让你以为我完全听从你的话……这些我已经在改了,我真的有努力。回去以后我也得向娘真心道歉,我今天的确对娘不敬。”她在他怀里闭上眼,娇态毕露。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缓缓拉开一些两人间的距离,他替她拭去眼泪。 “在我眼里,你已经很完美。日后就让你好好地来改变我,好好地指点我。” “那倒不错,我以前所受的苦,都要双倍奉还给你。”她终于破涕为笑。其实她才舍不得让他受苦,而他也已经完美到她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步了。 “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子,竟这样就轻易地原谅了我。原本我还以为会受到更大的阻挠。”张荨凝视着她被眼泪洗得清亮的眸子,表情郑重。 “不是我善良,是我阿玛善良。你不知道他可是向来以脾气暴躁出名的镇威将军。”兰萱对他俏皮地眨了眨双眸,心情终于完全舒畅起来。 她的丈夫爱她,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吗? 在一旁的镇威将军立刻就横眉竖目地看向女儿,果然女大不中留,有了丈夫就忘了爹! “不管要我做什么事,刀山火海,只要可以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我都愿意去闯。”他坦荡地回答。 “堇棠,我真的没有爱错你。虽然你嘴里说会休了我,但其实你做不到的,对不对?”她从他温柔的眼神里,突然领悟到了他对她的爱绝对不会比自己的少。 “我是离不开你的,而你也离不开我。” 得夫如此,她已足矣。 将军向着他的手下们挥了挥手,开始帮这一对已经目中无人的小夫妻清场。 真是的,也不看看场合,就这样你侬我侬起来。 福晋走过来牵住丈夫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后,携手离开。 不一会儿,原本还密密麻麻站满人的庭院里,只剩下相爱的二人。 夜空里,一弯圆月高挂。 兰萱与张荨目光互锁,爱意无限。 “我本想要好好的管教一下我那不懂礼教的妻子,但其实该被管教的那个人是我才对。你教会了我许多东西,让我懂得了礼教只是形式,而真正重要的是我们的心。只有真心所为才有意义,才能获得幸福。”张荨的声音充满了浓情厚意。 一抹红云笼上她有些憔悴的脸颊,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悲伤。 “我从你这里也明白了许多的道理,得到了成长,堇棠,我们真的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会永永远远在一起吧?” 望着她天真又充满坚贞的眼,他坚毅地颔首。 他的双手执起她的双手,虔诚低语:“现在起,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说完,他缓缓俯身向她。 兰萱扬起眉毛,笑容柔美而满足。 目光相遇的刹那,他吻上了她的嘴唇。 这一吻,诉尽了千情万意,诉尽了浓情厚爱。 日后,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分开他们,无关礼教,无关世俗。 只是因为他们深爱着彼此,信任着彼此,尊重着彼此。 爱,拥有超越一切困难的力量。 爱,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