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使的债主》 第一章 【第一章】 下了检验台,沐向旸将敞开的衬衫由下至上、逐一系回了钮扣。 「如何?」他淡淡问了一句。 医师皱着眉头,细读着列印出来的数据,轻吁了声,「老样子,你的心脏好得很,我真的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沐向旸轻声笑了下,「没问题不是正好?你叹什么气?」 「就是这样事情才大条啊……」万秋烨摇摇头,道:「像你这种频率高、原因又不明确的心绞痛,如果不赶快查出病因的话,要是哪天突然发病了,状况通常都很危急,到时候能不能把你的小命救回来,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听了,他眉一挑,不以为意。「要发病的话,早发病了。」 事实上,自他有记忆以来,突发性的心绞痛就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父母带他看遍了全国各地的名医,无论是中医、西医、甚至巫医……唔,好吧,正确来说是民俗疗法,可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后来,他想反正顶多就只是胸口闷、心脏痛,十几年来从没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于是他放弃了,没打算去根治它,就当它是偶尔发作的偏头痛吧。 直到家族的远亲里莫名冒出个医师女婿,而且好巧不巧,这名女婿还是心脏内科的医师,虽然年纪轻轻,还不到四十岁,在医界的名声却是响当当。 简而言之,事情就是他在父亲半哄半胁迫之下,勉为其难接受了这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的追踪治疗。 不过,虽然说是「治疗」,也只是吃吃一些预防性的药物,偏偏他最讨厌吃药,主诉的症状没被治愈,倒是一堆副作用冒了出来。所以,就算只是低剂量的预防性药物,他仍是敬谢不敏。 「你真是我遇过最不配合的病人。」万秋烨说。 「病人?」沐向旸轻哼了声,「我生什么病?说来我参考看看。」 万秋烨被这问题给堵死了。的确,他是胸闷心痛,却怎么样也查不出病因。这样算是病人吗? 那困窘的表情惹得沐向旸笑出声,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道:「好啦,我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这事情你真的不用太担心,老毛病了,我知道怎么应付它。」 万秋烨只能铁青着一张脸,苦笑。 要他不担心,谈何容易?若是哪天沐向旸突然在路边倒下、心脏衰竭,这责任他可扛不起。 先撇开有无医疗过失的刑责不谈,光是面对亲戚朋友那一方,他就会吃不完兜着走了呀…… 「啊!」至此,万秋烨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的睡眠状况最近有没有改善?」 被问的人先是楞了一下,才道:「……普普通通。」 言下之意就是不好。 万秋烨已经很了解他的说话方式,这个男人只要被问到自己的身体状况,通常都是避重就轻、马虎带过。 他点点头,从白袍的口袋里掏出了张名片,递上,「如果你真的不喜欢药物治疗的话,试试这个吧。」 「这什么?」沐向旸将名片接过手,第一眼入目的是「莫桑」两个字,随后是「睡眠治疗师」这个头衔。 「有这种职业?」他稍稍讶异了下。 「这个人在澳洲是合格的芳疗师,在国内也是合格的睡眠治疗师,像你这么讨厌药物治疗的,正好适合这种方式。」 「不必了。」他连考虑也没考虑,直接把名片退回去。 万秋烨摇摇头,没接过手,而是劝道:「你就试试吧。我想,你的心绞痛有可能是精神压力累积下来的,试试这类型的放松治疗,也许会有点效果。」 「精神压力?」沐向旸嗤笑了声,「我这毛病可是从五、六岁就开始了。」 「谁说五、六岁的小孩不会有压力?」 他耸耸肩,「好吧,你说了算。」 这种事情的确是医师的说法比较有公信力。沐向旸收回名片,顺势塞进了西装外套的内袋里,不再浪费时间在争论这种事情上面。 「那我会找个时间请人联络对方——」 「我已经帮你联络好了。」 沐向旸怔住,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哪个字,「你已经帮我什么?」 「我已经帮你跟对方约了后天晚上。」 很明显的,沐向旸的表情垮了下来,「你擅自帮我约了明天晚上?约在哪?」 「当然是你家。」 「我家」一听,他的脸更臭了,简直不敢相信,「你擅自安排个人去我家,替我进行医疗行为?」 「呃……严格来说,那应该不算是医疗行为。」 「那不是我这句话的重点。」 认识他的人都知晓,他相当注重居住隐私,对身边的人事物也极为谨慎。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敌人有一卡车那么多,若平常不谨慎点的话,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用。 「啧,不过就是个睡眠治疗师而已,搞得你神经兮兮,难怪睡不好。」万秋烨故作不以为意,在嘴边咕哝了几秒,又道:「放心吧,这个治疗师我很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谁管你跟他熟不熟重点是我跟他不熟!他差点儿这么吼出。 沐向旸深呼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我不在乎你跟对方的交情怎么样,我要你现在就把预约取消。」语气虽然淡定,却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闻言,万秋烨静了几秒。果然没错,对方的反应完完全全都在那个女人的预料之中。 他刻意挤出个无奈的表情。「向旸,你别这样子,对方再怎么说也是弱势族群。现在你有需求,而人家正好有供给,你就当作是赏口饭给对方嘛,又不会少块肉。太刻薄的话,支持率会降低喔。」 「弱势族群?」他被挑起了好奇心,「哪一种弱势族群?」装穷的他可不买帐。 万秋烨叹了口长长的气,装模作样地道:「这个治疗师是盲人。」 沐向旸楞了下。要说意外吗?也不是,倒像是一种「啊,难怪你会破例帮对方牵线」的豁然感。 他所认识的万秋烨,是药厂业务们眼中最难搞定的医师。红包,他不收;喝花酒,他没兴趣;招待他打高尔夫,他说他没空。 总之,在沐向旸的印象中,这位万医师是无法被收买的。 「是天生的吗?」他又问。 「不是,是意外。」万秋烨娓娓道来,「其实说起来也很可怜……几年前一场酒驾车祸,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两眼全盲了。」 沐向旸听了,一时无语。 严格来说,他没必要卖给万秋烨什么面子。彼此之间毫无私交、连姻亲都称不上,再多的交集也仅止于医病关系而已。 至于全盲的睡眠治疗师?那又与他何干?而且,他很清楚,有残疾的人不见得都会企盼别人的同情。 他年幼的时候,正是被视为「有残疾」的那种人,不定时的心绞痛,让他几乎是被禁止了任何与运动有关的课程,这在同侪里是件很不得了的事。 他被其他的孩子们歧视过、排挤过、取笑过;当然,班上也有不少女孩子会同情他、自以为是的想照顾他…… 不过那都过去了,回忆那些毫无意义。 最后,他叹了口气,仍是妥协,或许就像对方所说的吧——太刻薄的话,支持率肯定会降低。 「几点?」 「我是跟对方敲定十点左右。」 「这么晚?」 「当然,那是睡眠治疗,总要在你睡觉的时候才能进行。」 「……那多奇怪?我都要睡了,还让一个陌生人在家里头晃来晃去,我能睡得安稳才有鬼。」 闻言,万秋烨笑了笑。「这就很难讲了。」 「啧。」沐向旸只是冷哼,没再多说什么。 没多久,沐向旸离开了诊间,万秋烨则回到医师休息室。 里头的女人显然已经久候多时,整个人懒洋洋的瘫在沙发上,全然没个淑女该有的坐姿。 见他开门入内,女人仰头看了他一眼,微笑。 「怎么样?他答应了没?」 「答应了。」万秋烨点点头,「不过,他脸很臭。」 女人似乎毫不在意,仍是嘻嘻笑笑,坐起身子,「哎呀,脸臭是一定会的,但是有答应了就好。」 万秋烨坐到了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禁不住好奇。「为什么你坚持要替他做睡眠治疗?这不太像你的作风。」 这女人个性自由自在、奔放不羁,她从不关心任何人、也从未热衷于任何事物。所以,当她拿着一张名片,来到医院找他强迫牵线的时候,当下他虽然觉得有些困扰,但更多的是惊奇。 第二章 她静了几秒,像在心里斟酌着答案,才道:「我有个东西在他手上,我必须拿回来。」 「啊?」万秋烨听得迷迷糊糊,「你和他认识?」 「嗯……不太算耶。」 「什么叫作『不太算』?」 「哎呀,你问这么多干么?那很复杂的,说了你又不懂。」女人不耐烦了,摆摆手,不愿多作解释。 「你该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吧?」万秋烨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我可不想惹毛那个人……」要不是这女人曾经替他解决过一桩棘手的男女纠葛,他才不想帮她安排这种事。 大家都知道,那个姓沐的不是软柿子,谁那么大胆敢设计他? 「安啦,怕什么?我做事,你放心。」 放心个鬼,怎么他反而有一种洗干净脖子等死的预感? 废话不多说,女人起身离开了沙发,拿起一旁的大衣披上、系妥围巾,一副就是准备走人的样子。 「对了,时间呢?」临走前,她问。 「后天晚上十点。」 「ok,谢啦。」 简单的道别,女人挥挥手,走了。 沐向旸回到家,甫一踏进大门,甚至连西装外套都还没脱下,管家便走上前来,低声道:「沐先生,您有访客。」 管家不算老,但也不年轻,年纪四十好几了,体格保养得还算不错,从前在航空公司里担任空少,几年前辞退了空服员的工作,便来他这儿担任管家。 听到「访客」两个字,沐向旸楞了楞,心想,都晚上十点多了,还能有什么访客? 况且,不论是一般陈情的民众,还是拜托他斡旋的商办、甚至是找他泡茶聊天的官员,通常都会直接前往他的服务处,不可能会跑到这里来。 「知道是什么人吗?」 「是万医师介绍来的。」 「啊……」他想起来了,老早就被他抛至脑后的记忆,瞬间回笼,「好,我知道了,你请对方再稍候个几分钟,我随后就去。」 「是。」 应声之后,管家掉头朝着客厅走去;沐向旸则先行走进了他的书房,脱下外套,整齐地挂到衣架上。 他坐上了办公椅,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椅背上;接着,他闭目深呼吸、再缓缓吐息——这是他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要做的事。 他会在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澈底舒展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顺便也把工作上的情绪放下。 他其实很懂得放松自己、释放压力,哪需要什么治疗师? 只不过,答应的事情就是答应了,大不了就是露个面、应付一下,就当作是给对方面子。 思绪至此,他睁开眼,起身走出了书房。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简单的休闲套装,脸上戴着墨镜,身旁摆着一根导盲手杖,脚边搁着一只像是工具箱的东西。 坦白说,他很意外,他一直以为对方是男性,名片上的名字误导了他,「莫桑」这个名字实在不怎么女性化。 若他早知道对方是个女人,八成死也不会答应这种治疗吧?不为其他,只因为女人太麻烦、也容易被有心人士拿来作文章。 也罢,这时候把人家赶回去似乎不是什么亲民的举动,反正让她进行个一次疗程也无妨。于是,他走上前,坐到了女子的对面。 对方似乎因他的脚步声而有了反应,她双肩微颤了下,立刻站了起来,却像是无法掌握到他正确的位置。 「沐先生吗?」她试探性地发问。 「是。」他仅是淡应了声,毫无待客的热情。 「您好,我姓莫。」女人倒是扬起了唇角,伸出右手,道:「万医师通知我来的,他说您有一些睡眠上的困扰。」 盯着那只纤细的手掌,沐向旸迟疑了两秒,最后还是倾前伸手去握了下,随即放开、坐回了沙发上。 或许是认为对方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打量对方的眼神也变得肆无忌惮,直勾勾地端详着她。 女人脸上的大墨镜虽然遮去了她的眉、她的眼,但仍不难看出她有一张姣好细致的脸蛋,她留着一头乌黑长发,发丝微微卷翘,未经刻意的梳绑,只是任其自然披垂而下。 若以治疗师这个头衔来看的话,她的容貌未免太美艳、身材太火辣、气质又太过于高雅,这让他稍微有了戒心。 女人则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活像是来面试的。 「坐吧,不必这么拘束,」半晌,他轻咳了声,然后扯松了领带、解开双手袖口的钮扣,道:「现在,告诉我,你的治疗内容大概是什么?」 听了,她坐回了沙发上,开始解说,「原则上,我会先进行简单的穴位按摩,如果成效不彰,才会……」 「你有中医执照吗?」他打断了她的话。 女人愣了下。「没有。」她摇头。 「那么,请你不要对我进行穴位治疗。」 「好。」她只是温顺地微笑,丝毫不受他的挑衅,「既然沐先生有疑虑的话,那我们就从最基本的肌肉放松就好。」 啧啧,可惜了。他本来还期待着她会动怒,然后拂袖而去、不爽接他这个case。显然他想太多,她的eq很高。 「那好吧,」他轻吁了口气,一副认栽的样子,「现在开始吗?」 「如果您已经准备上床就寝的话。」 「……有这种必要?」 「当然。」女人轻轻笑了声,仿佛当他说了什么傻话,「我的工作是睡眠治疗,您不睡,治疗就无法开始。」 听起来很有道理,可他却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要他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爬上床、乖乖躺着睡觉?这听起来像是不可能的任务。 姑且不论他是否真能安稳入眠,更重要的是,到时候管家早已下班离开,他怎能放任一个陌生女子在家里自由走动? 「我睡着了,那么你呢?」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她会不会趁机安装什么窃听器。 「我会留下来观察。」 「什么意思?」 「治疗期的前五天,我会留下来观察您的睡眠状况。」 观察他的睡眠状况?这倒有趣了,对一个失去视力的人而言,如何观察? 女人微微勾了唇,像是感受到他的疑虑,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主动解释,「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还有耳朵。人在不同的睡眠状态下,会有不一样的呼吸频率,即使只是非常细微的变化,但还是可以——」 「行了,」沐向旸制止了她,「你不必跟我解释细节。」 他不在乎、也不关心,说穿了,他压根儿就不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治疗能够解决他的睡眠问题。 睡不好的原因,他比谁都清楚,只是他从未向人倾吐过。 偶尔他会梦见一个女人,她有着一头长及腰、金褐色秀发。诡异的是,他永远也记不起那女人的五官,却清楚记得那头长发的发色、触感、香气…… 而且,在梦中,他可以感觉得出来那女人很爱他。 然后,千篇一律的,她总是会在梦里死去,死在血泊当中,他则随之从梦里惊醒。 心绞痛,便是伴随梦醒而来,每回发作皆是因为如此,从无例外。 当然他不可能向别人明说这种事。第一,梦里的情节其实一直都很模糊,断断续续的,如果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如何能对别人说明? 其次,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既像神经病、又像迷信者。尤其他身为政治人物,不能让对手拿他的身心瑕疵来作为搞垮他的把柄…… 「沐先生?」察觉他久久毫无动静,女人忍不住出声试探。 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盯着别人的脸看得恍神,他微微倒抽了一口气,抹抹脸,道:「这样吧,你先等我个几分钟,我得冲个澡。」 「没问题,那我就……」 「还有,请别用『您』这个尊称,不需要。」听久了怪不舒服的,感觉好像家里多了个女佣。 说完,他转身,正打算走向卧室的时候—— 「对了、沐先生,如果您不……咳,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到你的卧室里去做一些准备吗?」 他考虑了下。「不会。」其实是会的,只是他暗忖,横竖不过就是忍耐个这么一次,他可以假装无所谓。 「另外,因为我是第一次来,不了解环境和动线,不知道能不能请刚才那位先生帮我准备个一盆大约四十五度的热水、一盆冷水,以及两条毛巾?」 还真是有够麻烦,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心软,「我知道了,我会请他协助。还有呢?你还需要什么?」 第三章 「就这样了。」 「我问的是你本身的需要。像是一杯水、一杯茶,或是……我不知道,」他耸耸肩,想不出其他选项,「总不能问你要不要看杂志吧?」 女人被他逗笑了。「不用,谢谢。」她摇摇头,「我坐着等候就好。」 「……那好吧,我一会儿就过来。」 交代完毕,他转身离开了客厅,留下女人独坐在那儿,任由近乎失控的回忆,在脑袋里跌宕翻腾…… 他没什么改变,即使轮回了几世,仍是这个样子。 他的心性冷漠,却不吝啬适时表达善意;他可以仁慈,却也能够比谁都还要来得残忍。 这个男人的存在,是一种极致的、近乎于邪恶的矛盾。 他以王者的柔情来喂养猎物,却能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不惜将他曾经置于掌心里的珍宝,活活作为血祭的供品…… 是的,她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段不堪的记忆,她永远都忘不掉、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思绪至此,她那双交迭于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他的卧室是附设卫浴的那种套房。 她怔怔地坐在床边,盯着那盆管家替她盛来的热水、听着浴室里的哗啦哗啦声发楞,直到水声骤然静下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只不过,当那扇门「喀」的一声解了锁、被人由里头推了开来的时候,她傻住了。 他的身上仅有一条浴巾系在下半身,澈底展露上半身的完美肌理。 她吓了一跳,没料到这男人居然就这么一丝不挂地跑出来……呃,也不能说人家一丝不挂,至少该遮的都遮住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吧? 在他眼中,她只是个看不见的女人,既然都看不见了,他身上穿了什么衣服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现在呢?」他问。 「咳咳、」她清清嗓子,好担心那条浴巾会突然掉下来,「那么,请沐先生平躺在床上,我想先从脚部开始。」 「……脚?」他皱了眉。 「是的,脚部的纾压也是非常重要的疗程。」 他听了,静了一会儿,最后任由着她。 「好吧,随便你。」他才不相信在脚上捏几下、摸几把,就能轻松解决他的睡眠障碍。 于是,他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件浴袍套上,然后躺上床,挪了个舒服的姿势,道:「所以接下来是要进行那个……叫什么来着?脚底按摩?」 她知道那是一句嘲讽,却不以为意。「沐先生,请你闭目养神、放松心情,别再想一些有的没的。」 「有的没的?这话是什么意……」 突然,她的双手握住了他的脚掌,在穴道上用力一按。 「呜啊——」 多么刺耳的惨叫啊。她听了,心情大好,还不忘故作无辜,「哎呀,我太用力了吗?抱歉抱歉,这个点会痛,代表沐先生的肾不好,要好好注意饮食。」 他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她,「我说过了吧,我拒绝穴位治疗。」 「啊、对欸,我忘记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掩嘴偷笑。 「……」这该死的臭女人,才对她产生一点点的怜悯之心,她就爬到他头上来了是吗?啧,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啊? 「你听着,」他的唇角扬起了一抹笑意,道:「今天我是看在万医师的面子上才会允许你来这里『表现』;可是呢,如果你今天无法让我睡得沉稳,那么……很抱歉,今天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得够清楚了吧? 闻言,女人面不改色,仍是挂着那抹好看的微笑,「这个沐先生请放心,我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让别人失望了。」 他听了,唇一勾,低笑了声。这女人看起来温顺、柔和,却又高傲得近乎于嚣张。 可是,很怪妙的,他居然不讨厌。 他知道这女人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就算是傻子也隐约感觉得出来;然而,他却无法对她投射出对等的敌意。 是因为同情她的遭遇,所以纵容她吗? 不,比她更值得同情的人比比皆是,这实在没有道理。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闭上双目,意识也随之渐渐飘远…… 一个小时之后,他闭着眼,睡着了,就在她的巧手按摩之下。 女人忍不住暗嗤了声。什么嘛,明明不久前还一副不屑的模样,现在还不是乖乖躺着睡?哼。 她冷笑了声,低下头来,将耳朵贴近男人的鼻尖,聆听着他平稳、规律、缓慢的吐息。 很好,听这频率,他应该短时间内不会清醒了。 她这才放心地摘下那支大墨镜,露出了她那双带点蓝紫色的眼眸。 并非真如名片上的「莫桑」,事实上,她的本名叫「墨殇」;而且,她非但没瞎,左右两眼的视力还好得很。 无声无息的,她坐在床边,凝视着他的睡颜。 在这样的近距离下,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妖丹就在他的体内、那规律起伏的胸膛里…… 明明是属于她的东西,她却拿不回来。 傻呀!还不是只能怪她自己傻?为了一个男人,她拱手奉献了自己修炼千年的妖丹;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顾,只为了害怕男人伤了一丝一毫。 但是,瞧瞧她,得到了什么下场? 她冷笑了声,不禁想象,倘若今日她还有所谓的感情,那么,此刻她的感受会是什么? 是依旧眷恋如昔,爱他爱得仿佛丢了魂?还是怨恨他曾经那般狠心,气得一掌打死他? 姑且不论能不能取得了他的性命,她都宁愿自己的反应会是后者。 她怎么可能还爱他?遭受过那样残忍的背叛,没有人还能继续爱着对方,就连傻子都不能。 半晌,她轻吁了口气,站了起来,在天亮之前离开了他的住处,一楼有辆车子来接她。 为了避免警卫起疑心,她还不忘戴回那副墨镜,手持着导盲手杖,慢吞吞地走出了社区大门。 「妈呀,折腾死我了!」上了车之后,她摘下墨镜,一副解脱的模样。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装瞎要装得像也是一件很累的差事。 闻言,驾驶座上的男人冷笑了声,发动引擎,踩下油门离开了现场。 「谁教你什么不扮,偏偏要扮瞎子,你扮瘸子不行吗?」 「不,阿渡,你想得太简单了。」边说着,墨殇从口袋里拿出一柄发钗,熟练地将长发盘了起来,继续道:「你也知道那个人,神经质、疑心病重,如果我不装瞎的话,第一,他才不会那么轻易让我进门;第二,他会整晚跟我干瞪眼,直到我踏出了大门,他才会乖乖上床睡觉。这样我还当什么睡眠治疗师呀?」 「唉,干么那么麻烦?」阿渡打了个呵欠,觉得这女人简直没事找事做,「你直接诱惑他、叫他乖乖把东西拿出来交换不就好了?何必搞得那么麻烦,又要装瞎、还得卖乖,反正媚惑男人这种事,本来就是你们狐狸精的专长吧?」 「呸,什么狐狸精?老娘是狐妖!是狐妖!」 「哎呀,都一样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好了嘛。」 「而且我才不干那种事。」 「啊?为什么不?」身为狐妖若不施媚的话,那岂不残废了吗? 「就是不要。」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呿,」阿渡暗啐了声,「你一定是因为无聊的自尊心作祟,才不肯施展媚术,对不对?」 「随你怎么想。」墨殇撇开脸,望向车窗外。 「少来,一定被我说中了。」阿渡挑了挑眉,略显得意。随后,他又问:「所以呢?终于再跟他面对面,有什么感觉吗?」 听了,墨殇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仿佛对方说了什么蠢话。「你觉得呢?我能有什么感觉?」 阿渡这才意会过来,「啊、对哦,之前我听他们提过,你已经——」没能说完的话,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淡去。 墨殇扬起了一抹假笑。 是呀,她已经没有所谓的感觉了,早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将人类独有的七情六欲交给了小路保管。 当个人太辛苦了,一生都要受到七情六欲所束缚。 反正她本来就是一只逍遥自在的狐妖,只管吃喝拉撒就好;即便后来在地府当了勾魂使者,这差事没了喜怒哀乐倒也挺适合。 于是,她心想,既然抹不去那段蚀骨穿心的记忆,那么,她就让小路取走她的七情六欲好了。 「你真不后悔?」 「绝不。」 「我这一拿,说白了,你失去的是你好不容易修来的人性,你真要我这么做?」 「是。」 「好,就依你吧。」 第四章 就这样,她再也没有所谓的感觉了。 问她后悔过吗?其实没有,几百年来,她从未后悔,反而过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她空有记忆,而那些记忆却无法伤她分毫。 因为她早已不知心碎的滋味。 【第二章】 一夜无梦,安稳好眠,这一躺,躺足了八小时。 沐向旸在七点多的时候醒来,他眨了眨眼,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状况,若非窗外天色大白,他肯定以为自己只是闭目小憩而已。 坦白说,他很惊讶。他向来浅眠、梦多,稍有惊扰就会清醒过来,所以,其实他的连续睡眠时间通常不会超过四小时。 好吧,那女人成功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她要不是真有两把刷子的话,那便是对他下了迷药…… 对了,她人呢?意识到她不在房内,他翻开棉被、坐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还打着赤膊。 冰凉的空气瞬间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双手搓了搓手臂,他突然想起,昨夜同样是打着赤膊躺在床上,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睡得安安稳稳、甚至需要别人替他掩上被子。 怪哉,那女人到底对他施了什么魔法? 他不是没试过推拿按摩,也试过所谓的精油疗法,只是那些治疗往往未见成效,倒是先惹来了一堆桃花。 沐向旸很清楚自己拥有着什么样的外表,他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却有着一副精致细腻的绝美五官,常有女人倒追他,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 同样的戏码一再上演,终于,他再也受不了了,按摩师也好、芳疗师也罢、还是什么指压推拿师,凡是女人,他一律拒于门外。 若非名片上的姓名误导了他,他不可能乖乖接受万秋烨的安排;也幸好她是个盲人,难以垂涎他这副皮相,他才破例让个陌生女子—— 不对,这么说也很奇怪,仿佛是在可惜着她所失去的双眼…… 思及此,他甩甩头,甩去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下了床随手拿件衣服套上,步出房间。 「莫小姐?」他试探性地呼唤了声,「莫小姐?你还在吗?」 回应他的,却是已经前来上班的管家。「沐先生,您早。」 「你看见莫小姐了吗?」 「抱歉,没有。我一早来,莫小姐就已经不在了。」 他皱起眉,有些无所适从。她居然就这样走了他甚至连治疗费该怎么支付都还没问个仔细。 可是,转念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她双眼全盲,即使想留下字条也办不到。 他忍不住嗤笑了声,讶异自己竟会介怀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突然,电话响起,管家自动自发地转身前去接听,应答了几句之后,他挂上了话筒,道:「沐先生,助理在楼下等您了。」 沐向旸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转身走回卧房里,盥洗更衣,却在房门前多伫立了几秒。 「锦明。」那是管家的名字。「你……这两天帮我送洗衣物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一张治疗师的名片?」 「您是指莫小姐的名片?」 「是。」当时他没放在心上,也不记得名片是被自己塞去哪儿。 「有,我帮您收妥在抽屉里,需要我去帮您拿过来吗?」 「不用了,」他穿上了西装外套,拉整铺平,也顺手微调领带的位置,「今天找个时间联络她,请她今晚再过来一趟。」 「没问题。」 「那就麻烦你。」语毕,接过管家手上的公事包之后,沐向旸套上那双擦得晶亮的皮鞋,出门了。 沐向旸三十岁不到,才刚满二十九。 然而,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便已经当上了立法委员,是个前途备受瞩目的年轻政治家。 他来自一个标准的政治家庭,爷爷、父亲皆是知名的政治家,他是独子,于是在耳濡目染之下,他也走上了政治之路。 但是,他跟别的政治人物不太一样,他不爱上镜头、讨厌应付媒体,从小到大,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经常成为媒体记者包围的对象,相对的他的生活也毫无隐私可言,就连他选择女友的标准,媒体都能大作文章。 所以,当年他一考上大学,二话不说火速搬出去独住,意图摆脱家族盛名所带来的困扰。 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对国家政策的不满、对恶法的抵制、对时下政治人物的失望,这些,都让他重新思考了「何谓政治」这个问题,也让他重新审视了政治人物的使命。 于是他怀抱着野心,终究还是随着父亲的脚步,踏入政坛。 只不过,他那俊美到不可思议的外表,在他从政的路上既是助力,也是阻力。无庸置疑的,外貌吃香绝对有加分的作用,可是对于竞争对手来说,这就变成了很好发挥的题材。 像是暗讽他是小白脸啦、嘲笑他只能吸收女性选票啦等等,总之,除了人身攻击之外,对手也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战术了,最近还听说,民间出现了一个专属他的脸书粉丝团。 粉丝团的内容不伦不类。对于他的政绩只字未提,倒是讨论了许多关于他的发型、他的品味、他的身材、他的一颦一笑…… 唉,想到这件事他就头痛。 「沐委员,」突然,坐在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助理回过头来,唤了他一声,「昨天您父亲有打电话来,交代您今晚务必回家一趟。」 闻言,他眉一蹙,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有说明是为了什么事吗?」 「没有,就只是请您回家吃个饭。」 见鬼了,回家吃个饭需要用到「务必」两个字吗?最好他会信。「你打通电话回去,告诉他,晚上我有行程,没时间。」 张秀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道:「可是,您今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知道。」沐向旸打断了助理的话,「他八成又想介绍谁家的女儿给我,不用理会。」 「呃……」她一楞,干笑了下,点头表示明白,没多说什么,她知道沐委员不是那么喜欢提起私事。 他快三十岁了,也差不多是该结婚的年纪。父亲认为,已婚身分在政治形象上绝对能够达到加分的效果,于是「催儿子结婚」以及「替儿子乱牵线」就成了父亲退休后的娱乐。 「今天第一个行程是什么?」他问。 她连行事历都不用翻,道:「上星期有几位民众一同来陈情,表示他们的雇主无故扣薪、还企图强迫离职,您答应今天要过去了解状况。」 「好,我知道了,有相关资料吗?」 「有。」 不愧是他亲自挑选的助理,早就已经备妥详细文件,双手奉上,「这迭是业主和公司方面的基本资料;另一迭则是陈情民众的相关背景。」 张秀娟今年才二十六岁,刚从法学研究所毕业。虽然实务经验不多,可她非常敬业,做事认真、心思细密,深得沐向旸的青睐。 「第二个行程呢?」他边翻阅着文件,问道。 「跟环评委员针对上礼拜提出的那些建案开第二次的会议。」 「几点?」 「下午三点。」 他听了,没应声,只是点点头表示了解。 忙了一整天,他回到家,一眼就看见那个女人。 她仍是穿着一套轻便的休闲服,坐在同样的位置、脚边摆着同一只工具箱,导盲手杖就搁在她的膝上。 不一会儿,管家下班回去了,这个屋里,只剩下他和她。 沐向旸刻意放轻步伐,接近无声地走进客厅,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然后无声无息地盯着这个女人。 她很安静,静到几乎没有存在感;可是很矛盾的,她的存在却显得又相当突兀、醒目。 透过乌黑的镜片,墨殇同样凝视着对方。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凝望了好一会儿……好吧,对某一方而言可能不能称得上是「互相」,至少沐向旸不会知道自己也正被人给盯着瞧。 她忍不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段甜美而幸福的日子,他俩也总会这样相互凝视着彼此。 当时的他,眼神充满了宠溺与爱怜;而她的眼里,则是对他抱着满满的倾心与仰慕。 可惜,如今人事全非,他忘了她,而她也已经无法再爱他分毫。 客厅里的气氛就这么维持了好半晌。 沐向旸不太确定这女人是否能感觉到他就坐在她的面前?见她像尊雕像似的,直挺挺地坐在那儿、毫无反应,他开始觉得有趣。 不是说盲人的其他感官会比一般人还要来得敏感?怎么他坐在这儿起码五分钟了,她却还是恍若未知? 第五章 看着看着,他不自觉出了神,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想象,如果今天自己和一个盲人交往,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凝视着眼前的女人,开始想象,他也许会帮她挑选衣服的款式、挑选发饰的颜色;他也许会带着她上发廊,然后亲自告诉她设计师给她弄了一个什么样的新造型。 也许没有行程的时候,他会开车带她去海边兜风,然后问问她海风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也或许哪天心血来潮,他会开车载她上山,然后摘几朵花送给她…… 等等,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他为什么要拿她当作假想对象?他顿时如梦方醒,甩甩头,抹去了刚才那一大串荒谬的幻想。 「咳、」他清清嗓子,无预警地出了声。「你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墨殇听了,先是故意露出个小小吃惊的模样,才矫作道:「沐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扬起唇角,「就刚才而已。」 墨殇在心里冷笑,明明就是坐在那儿好一阵子了,居然还说得出「就刚才而已」? 果然轮回了几世都一样,是个说谎不知脸红的骗子。 「你还没告诉我,」他又问了一次,「你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她静了下,思考着这个问题背后的动机。 是想探她的底细吗?这个男人可不单纯,任何说出来的字句都不可能只是纯粹的闲聊。 「算是仲介方面的业务……」她回答得很模糊,总不能直接跟他说其实自己是婚友社的员工吧? 「仲介?哪一方面的?」他直勾勾地瞅着她。哪怕已经隔了一层墨黑的镜片,她仍是无法忍受那道锐利的视线。 坦白说,当初她会想要假扮盲人,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害怕他的眼神。 这个男人的双眼太可怕,在他的注视之下,好像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他。 当年如此,现在亦是。 「怎么了吗?」见她半晌没有回应,沐向旸拧眉,什么样的仲介是会令人感到难以启齿的? 她回神,连忙摇摇头。「不、没什么……」她站了起来,故作从容地走到了男人后方,伸手在他的肩上又捏又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时候的生活……觉得有点……」 她故意挤出个无奈、凄苦、又楚楚可怜的样子。 果然这招奏效了。 「抱歉,是我不好,让你想起那么难受的回忆,你当我没问吧。」说完,他索性闭上眼,坐在沙发上休憩。 说也奇怪,他这么干脆地道了歉,反而令她过意不去,总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他的—— 慢着,有没有搞错?他凭什么令她内疚?她没找他算帐就已经大慈大悲了,他凭什么还要让她内疚? 「……你肩膀太僵硬,我去倒盆热水过来。」交代了一句,她转身就想直奔进浴室里。然而,她的动线太自然,压根儿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个「盲人」。 「等等!」他叫住了她。 她吓一跳,心想完了,他一定是发现她刚才走得太顺畅,根本不像是一个盲人会有的动作。 老天,虽然她知道装盲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一定会被拆穿,可问题是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啊…… 她听见他移动身子,朝着她走了过来,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然后是一只大手搭上了她的肩。 「你去坐着吧。」 「……欸?」她惊愕,侧头楞楞地问:「什、什么意思?」 「叫你去沙发上坐着等,还什么意思?」他失笑了声,道:「要你捧一盆热水过来太危险了,我去就好。」 原来是这样,她松了一口气,魂魄差点儿被吓飞。 直到他捧着一盆热水、肩上挂着一条毛巾,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才赶紧摆出从容悠哉的模样。 「谢谢,你人真好。」她试图让自己脸上的笑容别显得太假,「昨天那样子的疗程还可以吗?」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笑,道:「都睡到不醒人事了,怎么可能记得昨天的疗程是什么?」 他的话逗得她噗哧笑出声……等等,她被他逗笑?她居然被沐向旸给逗笑了天哪,她还有没有骨气呀? 不行不行,这太可怕了。再这样下去,主导权一定又会落到他身上。 事实上,无论是乔装盲人也好、假扮睡眠治疗师也罢,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成功拿回那曾经属于她的妖丹。 这也是小路下达给她的命令。 虽然看起来像是一场游戏,可是,她知道那是小路给她的考验。 她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出沐向旸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然后彼此得到共识、定下合约;之后他拿了他要的东西、她则拿回她的妖丹,皆大欢喜。 听起来好像很容易,对不对? 的确,单就「交换」这件事来看是不难,也不复杂;难的是,她该怎么对一个正常的人类解释妖丹的存在? 要他交出妖丹,首先当然就必须让他理解自己拥有妖丹这玩意儿。 她忍不住想象,当她故作若无其事,说出「嘿,真是不好意思,你身体里面有个叫作妖丹的东西,你愿意跟我交换吗」,他会怎么反应? 天哪,她肯定会被轰出大门吧? 唉,算了,站在这里感叹也不能解决什么。于是,她决定先来个旁敲侧击、由浅入深,慢慢让这个男人意识到自己跟别人的不同之处。 「那个……」咳、她清清嗓,小心翼翼的说:「你……记不记得从小到大有没有受过什么很严重的伤?或是生过什么大病?」 自古以来,有妖丹护体者不会生重病、不会受伤。因此,稍有心思的人,很容易就能察觉这个不寻常的现象。 她屏气凝神,等候对方的回应。 然而,等了老半天,却迟迟等不到他应声。 「沐先生?」她皱了眉,低头一瞧。 他睡着了。 他居然就这样趴在沙发上睡着?墨殇小嘴微张,藏不住讶异。 昨夜,他之所以睡得安稳、睡得香甜,是因为她偷偷施了点沉眠之术;可是今个儿她什么都还没做呀? 手上那熟练的按摩动作停下。她蹲到了沙发旁,凝视着他的侧脸。「你睡着了吗?」 他仍是紧闭双目,毫无反应。她凑上前,感觉到他呼吸平稳规律,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这时,他额前的一撮发丝落了下来,遮住了他的右眼。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替他拨到一旁。 白天,他总会在自己的发上抹蜡,然后将发丝整整齐齐地往后梳平,那让他看起来严肃、稳重,而且一丝不苟。 她会知道,是因为她偶尔会在电视上看到他。 往事蓦地浮上心头,曾经也有过那段日子,他俩会在午后坐在庭院里吹着凉风;他喜欢枕在她的腿上小憩,而她则会替他顺发、掏耳…… 胸口突然一阵紧缩,隐隐作疼,这情形令她楞住了。 心疼?她怎么可能会心疼?没了人性的狐妖,又怎么懂得心疼?这是错觉吧?肯定是往昔的记忆太深刻,才会让她有了疼痛的错觉。 是了,一定是这样。 她在人间曾经活了近千年。 她本是一尾雌狐,历经数百年的修炼,终于修成狐妖。 渐渐的,她开始得以幻化为人形、而后习得了人性,最后,就差那么一步,她便能够得道,炼成狐仙。 不料,在那一年的秋末,她被一名修仙中的道僧给盯上。道僧视她为无恶不作的妖孽,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这一缠斗有月余之久,她元气大伤,无法继续与之交手,她凭着最后的意志力,逃到了山林里,以鸡血抹身,企图遮掩身上的妖气。 然后,她就这么倒下,没了意识,再睁开眼,已是七日之后。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军帐内,后来她才知道,是一名叫作南门靖的将军救了她。 男人不算高大、也不特别魁梧,身上却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 她的元神受到了不小的创伤,即使有妖丹护身,仍是必须静养一段时日。于是,他让她留了下来,留在那个阳刚之气旺盛的军营内。 南门靖是个很正直的人,孤男寡女夜夜同处一帐篷内,他却从未碰过她一根寒毛,更不曾出言调戏她,这与她所认知的男人大相径庭。 过往,凡是见了她的人类男子,无一不露出淫邪猥亵的冃光,用尽心机献殷勤,只为一亲芳泽。 可是这个南门靖不一样。他虽不苟言笑,却待她极好。 第六章 她是只狐妖,极懂情与欲,任何情欲之念都逃不过她的眼,然而,她在他的眼里,找寻不到一丝对她的觊觎。 所以,这反倒挑起了她的玩心,也勾起了她的兴致。 「南门将军,」一日,她想逗逗他,于是在夜深的时候,主动亲密地靠向他的身体,「你……不喜爱女色吗?」 南门靖听了,眉不皱、嘴不笑。「我并非有龙阳之癖。」 「既无龙阳之好,为何这么久了,我仍入不了将军的眼?」她妖娆地依在他身旁,搔首弄姿。 要知道,身为一只狐妖,引诱无果,那可是天大的屈辱。 南门靖仍是不动如山,细心专注地刻着手里的木块。 他似乎很喜欢自己动手刻些木雕,连日来,床边满满都是他亲手刻出来的木偶。有时是猫狗,有时是鸟禽,有时则是些神话里的仙兽。 见他不打算答话,她亦不想自讨没趣,于是慵懒地爬回床上,侧卧着,继续盯着他瞧。 「你……」半晌,他突然出了声,「叫什么名字?」 她一笑,这时候才想到要问她的名字呀? 「墨疡。」 「墨殇啊……」他沉吟着她的名,眉宇之间有着一丝令人不解的无奈,「墨殇鸟,一飞千里,不识疲累,至死方歇。」 说到这儿,他放下匕首,起身朝着她走去,在床缘坐下,继续道:「听说这种鸟一展翅就不会停下,直到筋疲力尽了、吐血身亡,才会从天上坠落,然后……」 她替他接话,「然后会从它的尸体里,开出一朵墨殇花。」 两个人四目相视了许久,直到南门靖率先打破了沉默,「所以,你是那只鸟,还是那朵花?」 她望入他那双清澈锐利的眼,她想,他这句话是在探她什么?探她的去留?探她的来处? 思忖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启唇,道:「遇到将军之前,我是鸟,而在负伤获救之后,我无疑是那朵花。」 这话惹得南门靖露出了微笑,他突然伸出手,将手里的木雕交给她,她先是有些吃惊,而后才接过手。 那是一只狐偶。 「人妖殊途,留情了,又能如何?最终仍是只能断情。」 墨殇瞪着手中的木雕,震惊得说不出话。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是一只狐、知道她是一只妖。 「你……」她怔怔地抬起头来,朱唇微颤,「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就知道了。」他伸手,情不自禁地抚顺她的长发,「你昏死在竹林里,全身抹着鸡血,留着一头异于寻常人的金褐色长发,更遑论还有一条蓬松柔软的狐尾巴……这样,你告诉我,若不是妖,你又是什么?」 她瞠目结舌,脑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过神。「……你既明白我是狐妖,为何要救我?」 他浅笑着收回了手,低头道:「我为朝廷征战四方,见识也算广,人心尚有正邪之分了,妖又何尝不是?」 「你见过其他的妖?」 他点头。 「什么妖?」 「蛇妖、兔精……在山林间走久了,总会遇到一些。」 原来如此。她轻轻颔首,早在她受伤现出原形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对她的身分了若指掌,怪不得他总刻意避开她的直视。 想必是担心中了媚术吧? 可是,他却又矛盾地把她带回营里、细心照料她的伤势,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一想到这儿,她忍不住露出嫣然微笑,道:「你知道狐族在死去的时候,会将自己的头朝着家乡的方向吗?」 南门靖抬头瞧了她一眼,似乎是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 「狐,不会忘本。今日你救我一命、容我居留、照顾我伤势,他日我必会报答你的恩惠。」这是承诺,也是誓言。 「你只管好好照料你的伤势,早早离开这个地方便是。」他不需要那些,在他决定出手相救的当下,他就没打算要向她讨要什么。 听了,她颇意外,也带着淡淡的失落。「将军不希望我留下?」 他笑了,笑她傻。「你瞧瞧营里,除了你之外,可有女人的踪迹?你应当清楚自己在他们眼中,就像是饿狼眼里的一块肉。」 现在是有他顶着,她就像是挂名「将军的女人」,才暂且无人敢把脑筋动到她身上。 可是,人的忍耐终有极限,他不想冒这种险。 她不以为意。区区凡人而已,能奈她何? 「你明知道我能保护自己。」 「但他们总有一天会发现你的身分,寡不敌众。」他轻吁了口气,别过头,「我不想看见你被活活烧死,就只是这样。」 她看着他转过身去的背影,心头热热的、胀胀的。 区区人间之火,哪能烧得死她?可是,她却不急着澄清,而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沉溺在他这种拐着弯怜惜她的感觉…… 【第三章】 沐向旸是因为一阵淡淡的香气而醒来。 他睁开眼,意识尚在虚实朦胧之间,他甚至分不清楚那淡淡的香气是现实、还是来自梦里? 「嘶……」他发现自己还维持着入睡前的姿势,那令他的颈部一时之间有些疼。 他撑起身,动了动脖子,这才发现那女人也睡着了,就坐在他的正对面,只手托着腮,侧身倚着沙发的扶手。 「莫桑?」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唤出她的名字。 她没反应,仍是撑在那儿。 应该是睡沉了吧。 不过,眼前的画面竟逗得他有些哭笑不得。这女人,连睡着了也戴着墨镜,那画面实在是有些滑稽。 她脸上的墨镜碍了他的眼,于是,他忍不住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旁,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帮她摘下那支大墨镜。 摘下后,印证了他先前的猜测,她果然是个百分之百的美人。 这一刻起,他开始好奇了,眼皮底下的那双眼瞳会是什么样子?是如墨般的乌黑色?还是清亮的褐茶色? 思绪至此,他在她的身旁轻轻地坐了下来,视线竟无法自她身上移开。不只是因为她的美,更因为她身上那丝似曾相识的气质。 他见过她吗? 不,应该不可能,依她这样的姿色,倘若见过面,想忘怀也很难,或者在她失去双眼之前,她其实是个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 嗯,这个可能性比较高一些,正好能够解释她为何老是戴着墨镜,不肯摘下。 此时,他留意到她颈上的银炼,项链上垂挂一个像是镰刀的银饰。 镰刀?这首饰还真不适合她的形象…… 「哈啾!」 一声喷嚏打断了他的胡思。 墨殇揉揉鼻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悠悠转醒,两个人的视线就这么刚好对上了。 「沐——」她张嘴要唤,却在下一秒顿住。 不对,这光线不对。墨镜呢?墨镜……在他手上。 shit!她暗叫一声不妙,自己竟然这么粗心,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而且还被这个男人给活逮! 她的眼里,满是惊愕,他的眼里,则是质疑。 那对仿佛能勾魂的眸子里,透露出盲人不会有的情绪,她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地对上了他的视线,眼神写着讶异、心虚、惶恐。 瞬间,沐向旸立刻明白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盲人! 而她也察觉了他已悟出真相,本能地伸手想夺回他手上的那支墨镜,不料,手才探出去,手腕便被他给牢牢扣住。 「以一个瞎子来说,你倒是很清楚你要的东西在哪里嘛,嗯?」他的声音带着森冷寒意。 几分钟前才施予她的怜悯,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剩下来的,是被耍弄的愤怒与敌视。 沐向旸不敢相信,他这辈子难得释出几分信任,没想到还是落得被人算计的下场。该死,他真是蠢毙了!几个小时之前,他甚至想象过跟这个女人交往的画面,他是脑袋坏掉了不成? 「你误会了!」先否认再说。 「哦?我误会?请问我误会了什么?」他依然紧抓着她不放。 「……放开我。」她被他抓疼了。 他嗤笑了声,五指反而握得更紧,毫不手软,「快说,你是什么人?记者?征信社?还是谁的幕僚?」 「我是……」她顿了下,又道:「睡眠治疗师。」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这说法?」 「是真的,我有执照。」 「花钱买张执照并不难。」 听了,墨疡朱唇一勾,露出了绝美的笑容,「你在暗示我的执照是假的?是谁昨天一觉到天亮?是谁刚才忍不住在沙发上睡着?」此刻的她已经不再是先前那副乖巧柔顺的模样。 第七章 「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他更恼火了,使劲一扯,将她拉到眼前,语带浓浓威胁,「你最好现在就坦白说,为什么要装瞎接近我?目的是什么?还有,是谁要你这么做的?」 说到此,他脑中想起牵这条线的人,莫非…… 「是万秋烨?」居然被远亲给设计了,这未免太老梗,「他卖了我什么?」 闻言,她露齿大笑、笑得开怀,仿佛是在嘲讽他的正经、他的严肃、他的愤怒。 她开始同情万医师了。 「你的疑心病真的很重,」她收敛了笑意,道:「可惜,你现在脑袋里所猜测的,没有一个是正确答案。」 沐向旸皱起眉头,厌恶她那故弄玄虚的说话方式。 「少跟我耍嘴皮子。」料想这女人是不可能会坦白了,于是,他站起身,逼得她也得跟着起来,「你不说没关系,至少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对付你。」他作势就要把她给撵出门。 「等等!」被他强势拖到门前的时候,她豁出去了,再管不了什么循序渐进、旁敲侧击这些没屁用的把戏,「我说就是了!」 闻言,他停下脚步,回头瞅着她劈头就问:「是谁派你来的?」 「……小路。」 「小路?」他眉头蹙起,谁呀?「本名是什么?」 「不重要。」 「重不重要应该是由我来……」 「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她打断了他的话,「我来这里,是要跟你交换个东西。」 「啊?」沐向旸愈听愈迷糊了,找他谈条件这种事情他不陌生,可是交换东西?这还是史上头一遭。 「换什么?」 她又沉默了,说不出口。 「到底是什么?」 「……妖丹。」 听了,他的眉心皱得更紧,「药单?什么药单?」 墨殇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果然,最困难的部分来了。 她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入他的眼,「不是药单,是妖丹。妖女的妖、丹田的丹。」 「我没有那种东西。」 「你当然不觉得你有,」她伸出纤长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因为它就在你的身体里面。」 他怔楞了几秒,仿佛是在消化她所说的字句,最后,如她所料—— 她在转眼之间就被轰出了大门。 接下来的几天,墨殇没有计划、没有行动,成天窝在家里足不出户。 没事就躺下来睡觉,肚子饿了就叫外送?,吃饱了则站在窗边发呆,直到稍有倦意的时候,继续躺回床上补眠。 但她其实睡得不好,断断续续的,只因记忆太扰人、恶梦太折腾,她一直梦见当他还是南门靖的那一世。 她梦见他的温柔、他的情意,但也梦见了他的残忍、他的背叛。 从前,在她还没有肉身的时候,她可以连续很久很久都不睡觉,作梦这事情实在是干扰不了她什么。 然而,当小路把她带来人间,让她体会什么叫作「当个真正的人类」之后,她的确度过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人类的肉身比想象中还要来得脆弱。超过二十四小时不睡的话,她便开始精神涣散、多走一步路都觉得好像会要了她的命?,可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一闭眼,记忆里的画面便会无情袭来,让她夜不安寐,偏偏沉眠之术无法对自己施用。 她哀求过小路,要他施术让自己睡得安稳,不过,那个人的恶劣性格不是这两天才有的。 「你睡不着干我屁事?自己想办法解决。」 他毫无天良地说了这句话,轻轻松松就把她的哀求给回绝了。 于是,她开始研究人类世界里的各种助眠花招,举凡熏香、精油、按摩、推拿、穴位治疗…… 总之,除了药物之外,能试的方式她几乎都试过了,久病成良医,自己的症状没搞定,倒是先学了一身拿手绝活。 后来她终于领悟到,若她自己无法放下,那么过去将会一直缠着她。 这时,「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墨殇睁开了眼,盯着天花板,却懒洋洋地不想下床应门。她想,阿渡那家伙应该又忘了带钥匙来吧,算了,懒得理他。 叮时。 她还是不动,死也不想下床。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偏偏那臭小子超有耐性、而且超烦。最后,她受不了耳朵被人如此摧残,久了也是会精神崩溃。她翻开棉被,跳下床冲到门前,凶神恶煞地拉开门扉—— 「阿渡!你如果再按门铃我就剁掉你的……」 她傻住,门外站的是一个看起来了不起才十岁的小男孩。 「……你找谁?」她一脸莫名。 「不给糖就捣蛋哦!」小男孩笑得甜滋滋的,还对她眨了个媚眼。 好吧,她认出来了,那个躲在肉身底下的邪恶灵魂。这绝对是小路,不会有别人跟他一样无聊。 「拜托你入时一点,」她翻了个白眼,「万圣节已经过很久了,过期的糖果你要不要?」 「好玩嘛,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那句话耶。」 「啧,明年请提早。还有,你去哪里弄来这具身体?」 「刚才在巷口见这孩子被人欺负,心血来潮就借来用用,顺便教训了一下对方。」 「你……」算了,她完全不想过问太多。 墨殇掉头走回屋内,小男孩则替她将门给带上,随行在后。 「所以,」她走到沙发,瘫坐进去,道:「你今天特地来,是为了来嘲笑我的进度严重落后吗?」 「是啊,不然我还能为了什么?」男孩爬上沙发,坐到了她身旁,那眼神、那语气却明显超龄,「我都听说了。你这三、四天没什么动作,行尸走肉的,吃饱睡、睡饱吃。」 「听说?」她淡淡睐了他一眼,「你听谁说?」 「你家窗台上的麻雀。」 「……算你狠。」连麻雀也能当眼线。 「摆烂是没用的哦,该完成的任务就是得完成。不然,你了解我这个人,我有足足一百个方法可以折磨你。」 「你还真敢说,你哪时是个『人』了?」 「那不重要。」小男孩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你只要记得,我有一百个方法可以折磨你就好。」 墨殇听了像是毫不在意,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 可那并不代表她真会无视小路的威胁。 人类的肉身是史上弱点最多的寄居处,记得曾有一回,她因怠忽职守,被小路施了一点小术法作为处罚?,那术法让她浑身痒了三天三夜,搞得她生不如死,最后只好乖乖认错、把事情办妥。 所以她绝不会去挑战这位老板的底限,她那散漫的模样,其实是无奈。 「呐,小路,我问你,」她轻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要我去换回妖丹?别的东西不行吗?」 听了,小男孩眉一挑,瞧了她一眼,「怎么了?你不想讨回来?」 「反正都已经过了那么久,拿不拿回来其实也……」她耸肩,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 「如果是对方想还给你呢?」 这话惹得墨殇冷笑一声,「你在开玩笑吧?妖丹是什么样的东西,求都来不及了,到手了怎么可能还会奉还。」尤其是权贵人士。 他们有钱、有权、有地位,于是他们转而追求的,便是健康的身体,以及刀枪不入的神力,而沐向旸恰好就是所谓的权贵。 「他早就没有当时的记忆了,」小男孩扬唇嗤笑了声,「由你来断定他想不想、要不要、愿不愿意,对他太不公平了。」 闻言,墨殇眯起眼,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是我听错了吗?你在暗示那家伙想把妖丹还给我?自动自发?心甘情愿?」 「我没这么说。」小男孩耸耸肩。 话题到这儿,小路突然感觉到男孩自身的灵魂开始挣扎。于是,他跳下沙发,将身上那小小的书包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作势就要离去。 「要走啦?」 「嗯,这身体的主人在反抗了。」 「快点出去吧,别在我家『退驾』,等等害我被人家误会是诱拐儿童的变态姊姊。」 「姊姊?」男童笑了出声,「是阿姨吧。」 「啰唆,你到底要不要走?」 「我把话说完了就走。」 「你不是已经讲完了吗?」 男孩先是沉默了几秒,才道:「我今天来,主要是让你知道,只要你肯开口承认,那让你交换礼物的事也能不作数。」 闻言,墨殇楞了半晌,有些狐疑。「承认?承认什么?」 第八章 「承认你对他还有爱、承认你其实是舍不得把妖丹拿回来。」 「嘎?」还爱他?!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她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震惊表情。 没了情与欲,何来爱与恨? 更何况,当年亲手取走她七情六欲的,正是小路本人,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蠢话? 「你是哪根筋秀逗了?我的『爱』都在你手上了,我哪来的爱给他?」 小路无视她的嘲讽,直道:「若不是爱,为何不取?」 「我只是——」她语塞了下,而后理直气壮的说:「我只是想,依他那种行事作风,树敌无数,留在他身上也好,省得他哪天被人暗杀,反正那东西我现在又用不上,他……他是为民做事嘛。」 小男孩听了,反而低头笑出声。 「干么?你笑什么?我是说真的。」她白了对方一眼。 「不然,咱们客观一点,」他抬起头来,敛起笑意,道:「如果今天换了是别的政治人物,一样是为民做事,你拿不拿回来?」 这问题把她问哑了。 「看吧,你答不出来。」一笑,对方抬起手,挥了挥,准备道别,「既然你答不出来又不肯承认的话,那就认命把任务达成吧。我先走了,掰。」 「我不——」墨殇急欲反驳,但那小小的身躯已经走出了她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是门板被关上的声音。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思索着他的话,也审视着自己的心。 的确,平心而论,若是换了个人,她绝不可能心甘情愿、乖乖把自己的妖丹奉送出去;当初会甘愿给了南门靖,是因为爱情,也是因为恩情。 那么现在呢?现在又是为了什么?辗转红尘,他已轮回了三世,论相欠,也早该还清了。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 这才是小路真正要她明白的事情吧?她与南门靖之间早已结束,无论他今生成了什么样的人,都与她无关了。 于是,该是她的东西,理所当然必须讨回,她再没有继续守护他的义务了。 思绪至此,她骤然像是吃了秤砣般坚定,起身走回卧房,拿了手机、拨出一组号码。 彼端的人很快就接听了。 「喂,阿渡,」她犹豫了下,才问道:「明天下午有空吗?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沐向旸离开了立法院,才刚上车,就发现司机换了个人。 他楞了楞,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上错车。 「……你是哪位?」他盯着驾驶座上的年轻小伙子,对方看起来不过是二十三岁左右的年纪。 「啊,真是不好意思,忘了先向您自我介绍。」阿渡回过头,挤出了一抹纯朴无害的天真笑容,道:「我是老陈的儿子,我爸今天早上突然胸口闷痛,临时去医院挂了急诊,便叫我来代班。」 闻言,沐向旸先是静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心想,今天是什么凶煞之日?刚才离开议会的时候,助理匆匆忙忙跑了过来,说什么南部的母亲病倒了,得先搭车赶回乡去了解情况,现在又是老陈胸痛挂了病号?! 唉,也罢,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人人都会有遇上的一天,他如何能苛责对方? 其实,他是很幸运的人,父母亲给了他一副强健的身体。 自他懂事以来,他没生过病,也不曾受过伤,但也正因为如此,从前的他其实没什么仁慈怜悯的胸怀——毕竟他从来就不知病弱的苦、不知受伤的疼,又怎么可能会有同理心? 后来,母亲在他大二的那一年死于癌症。 临终前,母亲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向旸,你要记得,你有健康强壮的身体、也拥有比别人更多的幸运,所以你更应该要懂得照顾比你弱小的人。」 那句话,改变了他,也造就了今日的沐向旸。 「沐先生?」 年轻人的声音突然从前座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嗯?」他抬头,回神。 「沐先生现在是要直接回住处吗?」 「不,先去营建署一趟。」 「好的,没问题!」充满朝气地应了声,阿渡转过头去,愉快地发动引擎、系上安全带。 「你知道路吗?」 「知道。」答得很顺。 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营建署在哪里。反正那不重要,从头到尾他的目标就只有一个——把沐向旸载到墨殇那儿。 车子开上路之后,沐向旸稍稍打量了这个年轻人。 对方皮肤白白净净、五官秀气英挺,怎么看都不像是司机老陈能生出来的……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很好奇。 「嗯?」阿渡瞟了后视镜一眼,道:「我叫伶熙,你叫我阿渡也可以。」 一听,沐向旸眉头轻蹙了下。 灵犀?陈灵犀?真是奇妙的名字。不过,他没再继续往下问,心想这孩子应该只是来替父亲代班个两、三天,于是就不怎么在意了。 他低下头,打开了他的平板电脑,开始忙起自个儿的事,直到感觉车子停下来了,他才阖上平板、再次抬起头来,却发现眼前根本不是营建署的大门,而是一般的老旧住宅区。 他这才隐隐约约觉得事态不对劲,「……这里是哪?」 阿渡回过头来,指了指车门外的一栋透天厝,道:「这屋子的主人,无论如何都想找你私下谈谈。」 两个人用目光对峙了好一会儿,半晌,沐向旸点点头,只表示明白了,并无被人劫持的惊恐。 真是的,他怎么会这么大意?他猜想,此时屋内应该坐着一群黑道分子,正准备等着他进去坐下来「好好商量」。 八成又是和那一系列的法案推动有关系吧? 事实上,过去几个月来,他都在积极推动一些建筑法案,法条一旦通过了,等同在各大建商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外加搬颗巨石砸在他们的脚上。 被威胁、被利诱,他早就习以为常,但是光天化日之下被掳来,他倒是第一次遇上,他愈来愈想知道是哪家建商这么有胆量。 他下了车,笔直走向大门,门没关,只是虚掩着,他不假思索,大方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屋,哪有什么黑道?只有女人一个——那个装瞎的女人。 沐向旸皱了眉头,露出了嫌恶的神色,「又是你!三番两次设计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墨殇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回望他一眼。「我说过了,你体内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我一定得拿回来。」 听了,沐向旸嗤笑出声,「好,那我现在也郑重告诉你,我体内只有器官,且你得把我开肠剖腹了,否则你什么也拿不到。」 说完,他掉头,毫不犹豫地往大门走,作势就要离去。然而,当他走到门前的时候,那扇门板突然「砰」的一声自动关上、落锁,让他吓了一跳。 是风?不,不可能的,就算是气流让门关上,但也不可能无端自动落锁。 他诧异,回头看着那个女人。「……你对这门动了什么手脚?」 墨殇笑了笑,道:「我是动了手脚没错,佴不是你想象得出来的那种。」 他沉默,说不出话。 好吧,他承认自己开始有点紧张了。他不知道这女人的来历,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能耐,更不知道她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难道她真要将他开肠剖腹,取出他的器官?啧,这想法未免太荒谬,又不是什么电锯杀人魔的剧情。 「沐先生,」这时,墨殇站了起来,开口道:「不如你就乖乖回来坐着吧,我们的误会好像有点深,要不要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闻言,他回头,勾起一抹冷笑,「我有其他的选择吗?」 「没有。」 「我也是这么认为。」考虑了几秒,他叹口气,认栽了,干脆地走向沙发,一屁股坐下。 「说吧,你要跟我『聊』什么。」他语带嘲讽。 墨殇一语不发,反而是缓步走到了他面前、蹲了下来,就像是臣子屈膝跪在君主脚下那般。 他带着疑惑,睇着她的眼,那双晶灿眼里风情万千、水波流转,坦白说,她最美的就属她那双眼珠子,仿佛能够摄人魂…… 「我要先跟你说声抱歉,」毫无道理地,她莫名道了歉,「在我们能够真正谈这件事情之前,我必须对你做一些……有点粗暴的事。」 「啊?」他一愣。 就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时,她突然倾身、重重地在他胸前槌了一拳。 沐向旸只感到胸口一阵刺痛、烧灼,几秒后,他明白了她在做什么。 第九章 她并不是出拳槌他,她的手里握着一把蝴蝶刀,而刀刃已经直直刺入了他的胸口。 「你……」他瞠大眼,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别吓成那样,你死不了的。」她冷哼一声,抽出刀刃,银刃上滴血未沾。 他呆楞了好一阵子,随后赶紧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 衣服的确是被刺破了一道裂口,诡异的是,他的胸前竟不见刀伤,唯有一道浅不易见的淡红痕迹。 【第四章】 沐向旸很震撼,但事后却显得异常冷静。 甚至,他还能向墨殇借来那把蝴蝶刀,东摸摸、西瞧瞧,彻头彻尾地研究了一遍,最后才信了它是真刀。 这点跟南门靖很相像——相信眼见为凭。 墨殇回想起她伤重的那一世,南门靖丝毫不排斥世上有妖,且明知她是狐妖,仍然救了她、把她留在身边,不带任何淫邪意图。 她泡了一壶花草茶,本想让他压压惊,不过现在看来根本是多此一举。 那男人适应得非常好。 「你……」她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这么快就接受现实了?」 沐向旸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然怎么办?再让你捅一刀吗?」 墨殇因他的话露出浅浅微笑,她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啜一口,「听起来不错,毕竟机会难得。」 他静静睇着她低头喝茶的模样,有那么一时半刻,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待她,对她敬而远之吗?还是他应该更加提防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毕竟他对她一无所知,可她对他却像是了若指掌。 「你不对我解释一下吗?」终于,他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嗯?」她淡应了声,抬起头来,「你是指哪方面?」 「全部。」 「你真贪心。」她失笑,将茶杯搁回桌面上,「好吧,不重要的小事我就不说了,我只解释那一刀就好。」 沐向旸没答话,洗耳恭听。 「咳咳,你听清楚了。」她清清嗓子,「正如同我上次向你解释的那样,有个东西在你的身体里已经很久了,正因为有它的存在,理论上你不会受伤、不会生病,这样够清楚了吗?」 就字面上而言当然清楚?,可对于认知方面,他实在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唉,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不太明白呢。」说完,墨殇再倒了一杯茶水,几乎一口饮尽。 「让我厘清一点。」他伸出食指指着她,「你的意思是,从小到大我没生过病、不曾受过伤,全是因为你说的那东西?」 「不错嘛,果然够聪明,看样子你已经完全理解了。」她倾前,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其实脸上的漫不经心只是逞强摆出来的假象,她紧张得连手心都出了汗,只能靠着拚命续杯茶水,好让自己看起来稍微镇定一些。 「所以,你说的那东西是什么?」他又问。 「妖丹。」 闻言,沐向旸这才想起,她的确提过这两个字,只是那时候他当她是个精神失常的女人,没放在心上。 「可以说得明白些吗?单就两个字我实在无法听出什么。」 她又叹息了。「我们能不能让事情简单一点?」 「什么意思?」 「你探究那是什么东西根本没意义,我只能说我可以完成你一个愿望当作我取回妖丹的报酬,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是我自夸,大部分的要求我都办得到。」 沐向旸眉一挑,从话里嗅到了她的焦虑。 她似乎很急着要把妖丹拿走,且照这女人的个性,没有使用蛮力把东西抢走,那就表示——她所谓的报酬压根是拿走妖丹必须完成的条件,也表示情况是对他比较有利的。 他思忖了一会儿,「如果这妖丹真如你所说,能让人百病不侵、刀枪不入的话,那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以什么代价来买它吗?」 「我当然知道。」她扬唇,露出了一个甜蜜蜜的假笑,「所以,我能替你达成的事情,也不会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用钱买到的东西。」 对他这样子的人而言,钱有了、权也有了,还有什么东西比妖丹这玩意儿更吸引人? 他一语不发,想了老半天,却露出了困扰的表情,「抱歉,我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比妖丹还实用。」 「你……」她怎么会忘了呢?这个男人超级务实,除了自己的地位与利益之外,其余的都是狗屁。 「而且,你只是随便解释了几句,就要我完成这笔交易,未免太霸道了,就算是一般的签约行为,好歹会让我看清楚合约上的条款、更了解状况吧?」 好像也有道理。「……好吧,那我可以再让你提一个问题。」虽然她极不情愿。 一听,沐向旸笑了。「才一个?」他搔搔眉尾,一副不干己事的模样,「小姐,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想交换的人好像不是我。」 「那……两个?」 「真小气。」 「你少得寸进尺!」 他冷不防切入重点,「首先,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你说的那个妖丹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我体内?」 墨殇怔忡了下,无法立即回答,必须在心里稍稍斟酌一下答案。 她的挣扎,他全看在眼里,知道她不想回答。 于是,比起她的答案,他更想知道这女人为何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那不是平白无故。」半晌,她终于启口,「很久以前,有只狐妖修炼了几百年才炼出了那颗妖丹,」 刹那间,记忆里的南门靖仿佛重迭在他身上。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目,低头垂眸,继续道:「那时……前世的你,因为救了她一条命,她为了报恩,才会把妖丹给了你。从此以后,那颗妖丹就一直在你身上,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你是说真的?」怎么觉得她好像是随便拿一段中国民间故事来糊弄他? 「嗯,是真的,需要我再捅你一刀吗?」 「……」这家伙是哪条筋有毛病?这么喜欢拿刀捅他,「你其实很讨厌我,对不对?」 「没办法,因为你一直质疑我,我只好一再试图证明。」 「那她呢?」 「谁?」 「你说的那只狐妖。她后来怎么了?」 墨殇又静了一阵,她本就没那个兴致回忆过往,可在这个瞬间,她被逼得想起了那杯毒酒、那把匕首,猛地胸口一窒,竟被那段记忆给压得无法呼吸。 不,这不是心痛,她只是想起了死亡的滋味……没错,这不可能会是心痛。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淡然道:「已经化为尘土了。」 「尘土?」对方声如蚊蚋,他根本不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你是说……」 「就是死了的意思。」她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加重了语气。 闻言,沐向旸困惑了,「死了?狐妖会死吗?」 「她把妖丹给了你之后,身体就跟凡人没什么两样,她会生病、会受伤,当然……也会死亡。」 他听了,顿时觉得胸口闷闷地说不出话来,像是有一口气梗着,隐隐约约,他的心脏又开始痛了起来。 他蓦地想起了梦中那个女人…… 「慢着,」这或许只是巧合,可他这辈子最不相信的就是巧合,他必须问清楚。「你说的狐妖,她头发是金褐色的吗?」 闻言,墨殇瞠目结舌,讶异不已。 他还记得她的原形?他居然还记得? 不,这根本不可能发生。他已轮回了三世,这代表着他已经喝过了三次的孟婆汤、过了三趟的忘川河,怎么可能还记得那时候的事? 她的沉默,让他确信了答案。 「好吧,我明白了。」他吁了口气,下了决定,「我想,我知道你能拿什么来换了。」 「嘎?」 「就你说的那只狐妖吧。」他的眼里毫无说笑之意,「我要你找到她。不论她在地府也好、还是投胎了也罢,只要你能找得到她,我就拿妖丹跟你交换她的消息。」 墨殇楞住,说不出话来。老天,什么答案她都预先模拟过了,就是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子的要求。 「不行,我办不到。」 「为什么?」 「我……没有她的消息。」 「刚才是不是有人信誓旦旦、说什么不是她自夸,大部分的要求她都办得到?还是我听错了?」说完,沐向旸故意掏了掏耳朵。 好像猫偷腥被抓到了,她心虚地道:「好啦,我会尽力打听看看。」 「最后,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刚才已经……」 「刚才那些问题是一体成形的,只能算一个。」 第十章 什么鬼啊?她有种被骗的感觉。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问:「我和你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她脸上那一闪即逝的惊慌,没逃过他的眼。 「没有,」她立刻回过神来,冷静否认,「替你治疗的那天晚上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是吗……」没来由的,她的否认教他心里有股淡淡的失落。 「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他长吁了一口气,起身离座,「我只是在想,你对我的事情好像很清楚。」 「那是当然的吧,」她故意冷笑了声,装作这没什么,「你忘了吗?你是个公众人物,而且……」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沐向旸打断了她那无意义的场面话,「还有,我期待你的消息。」 语毕,他转身,直直走出了门外,再没回头。 「是吗?这样很好啊。」 得知事情的发展之后,阿渡一派轻松、乐观得很,「我建议你可以直接告诉他,说你就是那尾蠢到破表的狐妖,然后你就可以轻松把妖丹换到手了。天下还有比这更容易完成的条件吗?」 彼此对桌而坐,墨殇白了他一眼。 这家伙吃她的、用她的,偶尔还住她的,居然胆敢在她的地盘上对她幸灾乐祸? 「你现在是在调侃我吗?」她瞪着他。 「你想太多。」阿渡笑了声,继续吃他的凉面。 「怎么不是?你明明说了『那尾蠢到破表的狐妖』。」 「那是事实,不是调侃。」 「你——」可恶,这臭小鬼。她起身,抢走了他眼前的那盘面,「敢说我蠢,你就饿死街头好了!」 「是是是,你最聪明了,光看你的脸就知道墨姊姊你超聪明。」 「姊姊两个字就不必了。」啐了声,她极不情愿地把那盘面推了回去,同时随口问了句,「你一直吃这些东西也不是办法吧?你在这里都活几年了,是不是应该想办法适应一下?!」 他耸耸肩,不以为意,「我又不是不吃其他食物,我只是不爱而已。」 这面条,其实是他拜托墨殇替他特制的。 一来,是因为他讨厌温热的食物丄一来,则是因为吃遍凡间美食,最后他还是习惯那吃了数百年的「家乡味」。 从前,他几乎是住在忘川河上。 冥府忘川,天寒雾浓,他以彼岸花为食、以花瓣上的露水为饮,那样的日子他过了太久,导致现在依然很难适应人间的种种。 拥有肉身真的是一件很恼人的事,人类的身体会冷、会热,会饿、会渴,还会疲劳、会生病,被打了会痛、被摸了会痒、被尖锐物品给刺伤了则会流血…… 难怪从前总是会有仙人告诉他,来到凡间其实是来受苦的。 而这正是他不懂的地方,既然在人间是受苦的,为何渡过忘川河的人却总是念念不忘、舍不下过往的点点滴滴? 那样的好奇心,日益增长,正因为如此,当小路在忘川河岸上问他「要不要来人间走一趟?人间的魅力,你若不走一遭是不会知晓的,正好,我缺个人手,你很适合」时,他就这样中计了。 想起这些,阿渡情不自禁地长叹出声。 「你干么叹气?」墨殇皱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没事,没什么。」阿渡摇摇头,拉回话题追问:「后来呢?他说了那句话之后,你也就跟着走掉?」 「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会说『哦,好吧,其实我就是那只狐妖』?别傻了,就算我说得出口,他也不见得会信。」 「那还不简单?」阿渡又吃了一口面,边咀嚼着,边含糊道:「他要是有什么疑虑,让他来找我,我有办法让他相信。」 墨殇楞了下。「你要用三生环?」那是阿渡戴在左腕上的一只手环。 据小路的说法,那只手环是以忘川河岸上的三生石所打造,三生石原本就能让人忆起前世、今生、来世,而手环的作用也是如此。 但若是用在凡人身上——代价会很高。 阿渡只是耸耸肩,没否认。 「……你太狠了吧?」她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出声斥责,「为了那么一丁点芝麻小事,你就要人家把命给卖了?」 是的,没错,代价就是小命一条。 事实上,想要窥探前世,无论用何种手段,对人类而言,不但折损阳寿,还会损耗魂力,其中又以三生石的代价最高。 阿渡听了,不痛不痒,「他有妖丹不是吗?死不了的啦。」 「你是笨蛋吗?妖丹只护肉身,护不了魂魄。」 「啊、是吗?」阿渡故作惊讶,可那表情实在是很假仙,「话说回来,你的目的只是换回妖丹,又没人要你顾他死活。」 这下子墨殇开始有点担心了。这家伙的性格向来就属于「不动声色、默默执行」的那一种。 「我是认真的,你少乱来,别去拐骗他用什么三生环,知道吗?」 阿渡放下筷子,一副吃饱喝足、有空作对的模样,道:「干么?你在乎?」 「那是良知问题,无关在不在乎!」她好想掐死这臭小子。她警告道:「总之,换不换、怎么换,这都是我的事,你不准插手。」 「哦,这样啊?那前几天是谁拜托我假扮沐向旸司机的儿子?」 该死,居然见缝插针。她顿时心虚,气势削弱,「那、那是两码子事。而且,你怎么能保证,当他想起来的时候还愿意把妖丹还给我?」 阿渡没有回答,而是起身离座、将椅子推回了桌子底下,「他从来没向你要过,不是吗?」 墨殇哑口无言。 「你看吧,是你心甘情愿给他的,你根本无法反驳这一点。」语毕,阿渡露出了微笑,摆摆手,「好啦,我还有事要去办,改天再说,bye。」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屋内再度变得冷清。 墨殇依旧坐在椅子上深思。 阿渡说的没错,南门靖确实从来没有开口向她要过妖丹,甚至是直接拒绝她的给予—— 「为什么不?」她不解、亦不能接受。 他南征北讨,经常一出去就是两、三个月。每趟回来,他身上的大小新旧伤口,总教她看得又气又心疼。 「带着我的妖丹,你就不必受这些皮肉之苦,也不必担心丢了性命,为什么不要?」 他听了,却笑她儍。「墨儿,我只是个平凡的男人。既然平凡,生老病死,天经地义,我不需要你的妖丹。」 「可是……」她不忍,也不舍。 「别可是了,」粗茧大掌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道:「这些小伤碍不了什么事;倒是你,委屈你每天待在这儿等我回来,一等便是数月,不会闷吗?」 「怎么会?」墨殇努努唇,似是娇嗔,「我都活了几百年,区区几个月,一眨眼就过,反倒是整天忧心你受了伤、忧心你受奸人煽弄而遭罪,你偏偏不肯收我妖丹……」 这无疑是苦肉计,他却不答话,只是带着轻浅的微笑,静静凝视着她。 那双眼里,藏着好深好深的心思,她却只能略猜一二,永远无法得知全盘样貌。 南门靖把她留在身边两年了。 期间,他建功无数,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大元帅,然而近几个月来,他却日渐愁眉不展,即使南门府里上上下下全被禁了闲言杂语,京城内人多嘴杂,她还是多少能够探听一些。 据说是君王听信于小人,见他手中握有千万兵马,便开始疑神疑鬼、忧心南门靖领军叛变,于是,君王连日来净想一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意图扣到他头上,好能够名正言顺地剥夺他的军权。 为此,南门靖变得更加孤僻寡言。 他手底下的将领们纷纷为他打抱不平,甚至怂恿南门靖起义推翻昏君,然而,南门靖并没有那么做。 他只是淡淡地应道:「倘若我真谋反篡位,那只会证明我连皇帝身边的小人都不如。」 这事让墨殇几乎吃不下、睡不着。人人都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或许可以相信他在战场上的勇猛果敢,却无法不担忧那些个奸臣作乱。 她知道南门靖是什么性子,愚忠,耿直,他绝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君王。 她左思右想、彻夜难眠,于是那一夜,墨殇下了个决定,趁他熟睡之时,偷偷爬到了他身上。 南门靖立刻转醒,看着趴在身上的倾城佳丽,先是吃惊,而后露出了宠溺的浅笑。 「墨儿,你这是在干什么?」 「将军认为呢?」她扬起了一抹妩媚的娇笑,俯首以吻牢封他的唇。 第十一章 他始终以为,那只是男女之间情投意合的缠绵细吻,殊不知她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悄悄把妖丹给了他。 早上七点二十分,沐向旸准时下楼,乘上了座车,并立刻认出了驾驶座上的年轻人。 「……又是你?」那个叫作什么灵什么杜的年轻小伙子。 「是的,又是我,」阿渡回头,冲着对方微笑,「沐先生今天的行程是去立法院吗?」 他的态度大方自然,好像他才是这个职位上的正式员工。 「老陈呢?」他现在开始担心老司机的生命安全了,「你该不会是把他绑到山上去,关在小木屋里吧?」 「嗯?」阿渡眨眨眼,「我昨天就说过了呀,老陈胸闷心痛,挂病号了,现在还住在医院里呢,你忘了吗?」 「那不是你掰出来唬我的?」 「没这回事。」阿渡笑了笑,别过头去,发动引擎,「老陈病倒是事实,我只是藉了这个机会而已。」 听了,沐向旸点点头,不再言语,待车子开上路之后,他低下头,开始翻阅着自己的行事历,从容自若。 「今天也是莫桑要你来的?」 「不是。」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对方一眼,「还有,她其实不叫莫桑,而是叫墨殇。」 沐向旸实在是听不出来有什么差异。「你是指写法不同?」 「是的。她的名字是水墨的墨,国殇的殇。」 国殇? 沐向旸皱眉,谁会用这种字眼去介绍别人的名字? 「嗯……很特别的名字,」他点点头,也只能发表这样的看法。然后,他抬起头来,对上了后视镜里那双锐利的眼,「这真的是本名?」 「半分不假。」 「那你呢?你的本名是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犀?」 闻言,阿渡大笑出声,忍不住回头睐了他一眼。 「心有灵犀?这我还真的没想过。」他又别过头去,目视前方路况,「听起来好像不错,有一种灵性很强的感觉,你也这样认为吗?」 「别闹了。」沐向旸送去一个白眼。 「好啦好啦,我不闹了。是孤伶伶的伶,熙来攘往的熙,伶熙,不过其实大多人都喊我的外号阿渡,超渡的渡。」 他真是服了这个年轻人,又是孤伶伶的、又是熙来攘往、又是超渡。他用来介绍人名的词句,似乎都带有一丝弦外之音。 「伶熙、阿渡,」他复诵了一遍,而后道:「我记住了。现在,你不如坦白告诉我,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他直接切入了话题的核心,其气氛转变有如夏季时的山区——这端,尚是万里无云,下一个弯道过后却是倾盆大雨。 阿渡一笑,暗忖这男人果然不是盖的,还是一样擅长夺回主控权,而且不论哪一世都是如此,怪不得墨殇拿他没辙。 「沐先生既然这么直接,那我也不好继续拐弯。」 沐向旸等着接招,「正好,我就在等你这句话。」 「我听墨殇说,你开出来的交换条件是找回妖丹的主人?」他从后视镜里看去,不放过对方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 可惜,沐向旸的脸上毫无波澜,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没回答,突兀地,沐向旸岔了话题,「你和她,是同一种人吗?」 「嗯?什么意思?」 「就是——」他一时辞穷,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跟一般常人比较起来……不太一样的意思。」 「哦,我懂了。算是。」 很明显地,沐向旸转移了话题,阿渡却不急着拉回话锋。反正嘛,摆渡人的工作不就是这样?船上的乘客永远都是老大,他们想聊什么、想说什么,他不会干扰,亦不会打岔。 「所以你也知道狐妖与妖丹的事?」 「大概知道一些。」 「知道多少?」 阿渡眉一挑,思忖了几秒,才道:「不多也不少,就差不多跟你了解自己的鞋柜里有几双皮鞋那样。」 这什么比喻?算了,不重要。 「你认识那狐妖吗?」这才是他想知道的。 「认识,也不认识。」这是实话,墨殇还是狐妖时,两人的确不相识,他不算骗对方。 沐向旸听了,眉一挑、眯起眼,心想这小伙子真会避重就轻,来找他的目的可以聊,其他的全都打太极,真应该劝他去从政才对。 「到底认不认识?」 「沐先生,在问我这句话之前,你必须里,不只是单纯的一个人,有一个概念。」阿渡以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一个人在我的脑子而是好几个人的重迭。」他是摆渡人,可以认识到一个人的好几世。 听了这句,沐向旸已经开始头痛了。「……你当我没问吧。」 他俩不再交谈,却各怀心思,直到车子开进了立法院前的临停车道,沐向旸阖上了厚厚的行事历,准备要下车的时候—— 「等等。」阿渡叫住了他。 「还有事?」沐向旸的右脚都已经跨出了车外。 「不是还没聊到我来的目的吗?」只见阿渡在身上东摸西找了好一会儿,最后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向他,「这给你,也许会有点帮助。」 他接过手,只见纸上是诡异的符文。「这什么?」 「召狐符。」 「啊?」沐向旸楞住,「什么符?」 「召狐妖用的。」 「有这种东西?!」此时只有震惊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有是有,但我自己没用过。」 「……」听起来好像不怎么可靠,不过,既然要他用这种东西来召狐的话,这是否代表着——「你的意思是,她那世死了之后,这世还是狐妖?」 阿渡没答话,只是耸耸肩。 最后,沐向旸简单问了召狐的方法便下了车,看着阿渡把车子开走,他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转身,抬头望着熟悉的立院大门。 真是不可思议,只是隔了短短两天、仅是相隔一扇车门,竟让他有种「从月亮上回到地球」的不真实感。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心窝处。昨日,那冷硬的刀锋刺进胸膛里的感觉依然清晰鲜明…… 真糟糕,他已经快要无法分辨真假了。 【第五章】 当晚,沐向旸让管家提早下班,自己则依阿渡所指示的,准备了水沉香、生水、红蠘烛,以及一些女人用的胭脂。 胭脂?现在还有谁会用这样的字眼? 不过他没想太多,反正那家伙本来就怪里怪气、没一刻正常。 接着他将水沉香点燃,用以熏香满室?,再关闭了室内所有照明,仅留烛火,阿渡甚至还强调,烛火数量随意,但必须得是单数。 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他都照办了,最后,他烧了那张皱巴巴的符纸、制成了符水,轻洒在厅堂的四个角落,然后开始等。 他忍不住猜测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是一阵烟雾窜出、从白烟里冒出一只狐狸?或者更华丽一点的,他将会看见一个身着古装的女人,穿透墙壁来到他面前? 然而,五十分钟之后,客厅内仍然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阿渡给愚弄了,可是转念想想,对方似乎没有什么恶整他的动机。 在那一刀之前,也许他会把阿渡当成普通的年轻人。 但在那一刀之后呢?不,他不认为对方会那么无聊,做什么都是有用意的才对。 于是他决定再观察一阵子。 只不过满室的熏香令他松懈了神经、沙发又是如此舒适。他盯着桌上那些阿渡让他摆的东西,烛光不停闪烁摇摆,活像是一场诱眠的舞蹈。 他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喘息的时候,先是到立院的委员会缠斗了整个上午,下午又在市区内四处奔走、进行所谓的选民服务…… 狐妖还没召来,倒是先召来周公。 总之,他不小心睡着了,睡得比平时还要香甜,无梦也无忧。 这一睡,直至凌晨两点,沐向旸仍是没有醒来,甚至连大门被人从外头强行解了锁,他都没有察觉。紧接着,四、五名身穿黑衣的年轻男子鱼贯进屋,个个来者不善。 这一伙人无疑是收钱办事的那一类,他们接到的指令是——趁着沐向旸熟睡之际,给他来个捆绑、殴打、威胁,然后警告他少管那些挡人财路的闲事。 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几个男人来到客厅,纷纷傻眼,这里活像是什么邪门教派的神坛,沐向旸本人则是坐在「神坛」旁边……等等,他是在干什么?打盹?还是静坐修行? 第十二章 几个彪形大汉错愕当场,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干!这啥小?」其中一人忍不住低咒了声,压低嗓子,「靠杯,他是不是在养小鬼啊?」 「我哪知道!」另一人则恶狠狠地瞪回去,「我是有养过吗?」 第三人出了馊主意。「欸欸,手机通通拿出来,照片拍一拍,明天拿给香蕉日报的记者,这事情传出去,我看他也准备回家吃自己了。」 一听,众人忙点头附和,赶紧拿出各自的手机,对着那诡谲的桌面猛拍,手机的快门音效「咔嚓」、「咔嚓」的响个不停。 这吵杂的声音终于让沐向旸醒了过来。 他一睁开眼,就见几名长得蛇头鼠眼的家伙,正拿着手机对着他的桌子猛按快门。 沐向旸双眼眨了眨,尚在状况外。他皱了眉头,这些人应该不是所谓的狐妖吧?嗯,不对,他应该先厘清一件事。 眼前这几个滑头,真的是「人」吗?不过念头一转,他想应该没有什么幽灵会拿着手机、对着人家家里的桌子猛拍照吧? 「你们是——」 声音才出,其中两个大汉吃了一惊,整个人跳了起来。 「啊!」 「靠杯!」 手机飞出去了,应声摔落在地,机壳、电池、机身……四分五裂,飞散各处,他们手忙脚乱地赶紧别下身去捡拾,还被为首的男人踹了一脚。 「干!先不要捡啦!马的!这样子象话吗?」夹杂着粗话的一句闽南语就这么飙出。 坦白说,这画面有点可笑,可惜此刻的沐向旸笑不太出来。他冷静地打量了客厅内的不速之客,他们全都穿着黑衣、牛仔裤,手里握着铝棒,为首的男人还拿着一捆胶带。 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你们想做什么?」 「嘿嘿……」为首的男子痞痞一笑,走到沐向旸面前弯下身,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其实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啦,今天我们来这里打扰,只是想请大哥你帮点忙。」 帮忙?三更半夜的?说得真好听。 「我就直说吧,」沐向旸嗤了声,道:「如果你们是建商付钱找来的人,那我可以说——没用的,这法案我不会撤。」 对方一楞,脸色沉了下来。 「年轻人,不要太嚣张哦。」他拍了拍沐向旸的脸颊,「我警告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然呢?」沐向旸扬起唇角,目光毫无妥协之意,「你要断我手脚、把我拖去灌水泥吗?」 「你——」男子突地面色狰狞,冷不防一拳就揍了下去。 这一拳打在沐向旸的左脸上,下手又重又狠,他左脸顿时热辣发麻、眼前直冒金星。 「shit!」他甩甩头,甩去晕眩感,下意识抬手以指抹了嘴角,发现指腹上沾了点血。 他一楞,连刀子刺进心脏都没事了,为什么单单一拳就…… 「喂!」男人怒吼了声,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领,「林北再问你一次,撤还是不撤?」 「你就算问了一百次还是一样,不撤。」 听了,男人极不耐烦地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好,没关系,你皮硬是不是?你想当英雄是不是?我就把你拉下台,让你当狗熊!」 男人耍狠般拿出手机,滑了几页,将刚才那宛如异教仪式的画面呈现在沐向旸面前。 「怎么样?紧张了出?」 沐向旸静了几秒,视线由手机里的照片移到了对方的那双眼里,不屑地道:「你要我紧张什么?」 「这种照片传出去的话,你的支持率可能不太乐观哦。」 「我无所谓。」 「干!你他妈就是……」 男人揪住他领口、手臂高高举起,眼看一拳又要落下,突然一道娇嗲的嗓音冒了出来,男人的拳头生生僵在半空中。 「唉呀呀,怎么这里这么热闹呀?不是很晚了吗?最近大家都流行日夜颠倒?」 沐向旸一楞,听这声音,难道是…… 众人目光随之望去,只见一名风情万种的火辣美人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进来。 果然,是墨殇。 沐向旸不禁眉头一皱,这时间她还跑来做什么?而且她到底有多笨,见这么多黑衣人在场,她是不会躲一下吗? 她的姿色,令在场的几个男人猥琐讪笑,「哟?叫外送小姐啊?」 他听了,心一沉,担心她一个女人根本对付不了这五个大汉,「墨殇,你不用管我,你先……」 「哦、对了,我刚才有说吗?」她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语气微扬,「楼下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好多警车,好壮观呢!你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一听,几个男人瞬间鸡飞狗跳。 「干!条子来了!」 「紧造紧造!」 就这样,那些人没命似的逃了出去,甚至还有一支与电池分离的手机,在混乱之中被主人遗留下来。 「呿、真没用,跑这么快。」墨殇脸色不屑,轻哼了声,弯腰拾起手机,熟练地组装回去,转身递给沐向旸,「呐,给你保管吧,我猜他应该也不敢回来拿了。」 见她一副像是没事儿的样子,沐向旸楞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没来由的,他突然很想笑。 「楼下真的有警察?」 「嗯,我叫来的。」但是用楼下的名义说对门夫妻吵架扰民,警察不会真上门。 「你叫的?」他皱了皱眉,不解地问:「等等、你怎么会知……」 「嘘,别说话,」她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打量起他嘴角上的血渍,「你受伤了。」 「是啊,真是奇妙,对不对?」沐向旸眉一挑,笑道:「被你捅一刀都能不见血,怎么才吃人一拳头就挫伤了?」 「大概是时辰不对吧。」她轻勾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下,「小伤而已,大概两个小时就会复原。」 「……被揍还要看时辰?」 那当然是胡扯的,主要是因为召狐符的关系。普通人哪能随便驱动那样的术法,是以驱动术法借了妖丹之力,妖丹对他的保护就会减弱一些。 「我去帮你拿盆水来。」 「干么?」 她没回答,转身就走进了浴室。 墨殇手劲极轻地替沐向旸擦拭了嘴角边的血渍,然后洗净毛巾、拧干、再替他轻轻擦拭了一回。 看着她恬静的模样,他的胸口像被羽毛拂过。 他本以为她会很粗鲁,可她并没有,她只是以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态度,端详着他的伤、清理着他的伤,仿佛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习惯了照料男人身上的伤口、习惯像只小鸟般地依偎在男人身边。 说来奇怪,他明明没和这个女人交往过,也不见得了解她多深,可他就是能够想象这个女人陷入爱情里的模样。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先是静了一会儿,才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半夜睡不着觉,出来散散步,经过你家楼下的时候,碰巧看见几个黑衣小伙子把警卫团团包围……我想这整个社区就只有你能惹出这种麻烦吧?」 沐向旸眯起眼,明显就是不信她的话。「你半夜出来夜游,哪里不去,偏要来我家楼下?」 「我暗恋你不行吗?」 「你说这种话,不怕我当真?」 「油嘴滑舌。」她睨了他一眼,不想再搭理他。 事实上,是召狐符起了作用。 当年她用以修炼的那副狐狸肉身早已灰飞烟灭、化为腐土,如今,她重生到了一副凡人的身躯里,虽不能再以狐妖自称,可她的狐性依然存在,召狐法对她仍是有一定的效果。 一开始感受到牵引的时候,她本是不打算理会的,然而,她左思右想,这年头怎么可能还有人知道召狐秘法? 就她所知悉的,召狐法应该已经失传了五、六百年,实在是不该出现在这个满街都是智慧手机的年代。 于是她抱着好奇,开始搜索、找寻施法处。不料,这一追竟来到了沐向旸的住家楼下。 没太多时间让她震撼,她看见一楼的警卫被几个人以铝棒挟持,直觉认为是沐向旸有了危险,想也没想地就溜上楼。 想到这里,墨殇叹了一口气,将毛巾扔进脸盆里,道:「我看呐,你还是留着吧。」就算之后要接受小路的处罚,她也认了。 「嗯?」沐向旸楞了下,一时听不懂她的意思,「留着什么?」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妖丹啊,不然呢?」 他皱眉,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突然又要我留着?」 第十三章 「这还需要问吗?」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浅浅的担忧,「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像刚刚那样子的场面,往后只会愈来愈多、不会愈来愈少。」 「那又怎么样?」他丝毫不以为意。 「那又怎么样?!」她惊呼出声,也嘲笑了他的天真与自负,「你听听看自己的口气,你是脑袋坏了吗?还是妖丹把你惯坏了?没了妖丹,光是刚才那一拳,可能早就已经把你的下巴打到脱臼,更别说那些人还会拿棍、拿刀、拿枪出来对付你。 到那个时候,你还有办法抬头挺胸、对外宣称你要改革?」 「改不改革,与妖丹无关。」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她气得别过头去。 「不,我说的是事实。」沐向旸的目光紧紧锁着她,「还是,你接下来要告诉我,历史上所有力求改革的伟人,全都是有妖丹护身才敢作为吗?如果你真敢这么说的话,那你才是那个大言不惭的人。」 「你!」 原本,那心意是担忧他的安危,可却被他拐了弯,反过来嘲笑了她。 墨殇气不过,手伸进冷水盆里,掏了一把水就往他脸上泼,斥道:「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很清楚,没了妖丹,你就跟玻璃一样脆弱,再也不能对政党施压、不能无视黑道的威胁,更不能继续……」 他蓦地伸出手,以指抵着她的唇。 她错愕的把话吞了回去。 「那种东西你尽管拿走好了,」他抬手,慢条斯理地抹去刚才被她泼洒的水珠,道:「你真的不需要那么辛苦跟我谈什么交换条件。」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经、严肃,毫无玩笑之意。 「在你出现之前,我从来不曾认为自己比别人命硬、比别人强壮,我更不可能会知道自己刀枪不入、百病不侵。可是,我的政见改变了吗?我的立场改变了吗?没有,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我相信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他说的没错。墨殇很清楚、清楚得不得了。 不管是南门靖也好,沐向旸也罢,通通都是这副死德性,明明就是脆弱不堪的人类,却老是觉得自己有九条命可以耗。 她真是受够了这个好战又好面子的大男人! 「……你真的甘愿无条件给我?」她瞪着他,眼里有着浓浓的不信任。 「啧,还说我疑心病重?送你还不拿。」他哼了声。 「不是我疑心病重。」她冷笑,仿佛他是不懂事的死小孩,「有件事情你必须知道,妖丹这种东西会认宿主,如果你不是全心全意想要把它奉献给另一个人,别人是没办法把它拿走的。」虽然这只是取妖丹的方法之一,却已是比较简单的了。 「所以,你才会问我想要什么?」 「对,最好你对那个东西的欲/望远远胜过妖丹。」 沐向旸陷入了沉思,似乎很认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想要什么? 其实,他想要的都不是物质,而是一些近乎于理想的东西。自小他就生长在家境优渥的环境中,不管是求学之路、还是政治生涯,他几乎没尝过什么挫折,所以问他想要什么?这真是个好——难的问题。 「怎么?这么难想呀?」见他久久闷不作声,墨殇忍不住出言调侃了他一句,「干么?是你的心愿太多、难以抉择,还是你真的那么清心寡欲,什么愿望也没有?」 他突地抬起头来,迎上她的目光。「那就让我在十年内当上总统。」 她先是错愕了下,眨眨眼,随即回过神来,露出一抹苦笑,「不到四十岁的总统?你野心真大。」 「那是因为我不相信你有实现它的本事。」 她眯起眼,瞅着他,「嗯哼,你这是激将法吗?」 「不是,纯粹就是不相信而已。」他微笑,说得云淡风轻,「就算今天是妈祖娘娘站在我面前,说我十年内可以当总统,我应该也只会当它是一场梦。」 「好,冲着你这句话,我就让你在十年内当选这个国家的总统。」 「你疯了。」他一脸不相信。 「废话少说,如果这就是你要的东西,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订下契约。」 「怎么订?」他抱着看戏的心态,「书面吗?还是口头?要不要签名盖章?还是要求盖手印……」 「闭嘴,少啰唆。」她阻止他继续喋喋不休,「把手给我。」 手?沐向旸不自觉露出了微笑,还真的是盖手印吗?他照办,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而她却只是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接着闭上眼,屏气凝神、静心冥思。 他饶富兴味地看着那张漂亮清丽的脸蛋,先是她那饱满光滑的额头,然后是那对不浓不淡的柳眉,她的睫毛长如羽扇,鼻梁端正直挺,红唇水嫩饱满、小巧而有型…… 他心念一动,差点儿凑上去偷吻她。 不过,他忍住了。 「你好了没啊你?」他开始没了耐性。只是,他失去耐性是因为他也同时失去了自制力。 「吵死了,催催催,急什么鬼?」她睁眼瞪他,「你点一份鸡排都要等五分钟了,我收个妖丹不用时间吗?」 「……」好凶杆,她真的是刚才那位温柔替他照料伤口的女人吗?不过他又觉得,无论是温柔、沉静、还是凶巴巴的她,都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墨殇再次闭上眼,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感受妖丹的脉动。 她不可避免地还是激动了些,没想到在历经了几百年之后,她终于能够再次触碰到这个曾经属于她的珍宝。 墨殇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气,做好了重新接纳它的准备。 可是,十秒过了、二十秒过了……转眼已经过了一分半钟,妖丹仍是稳稳待在那儿,毫无易主的打算。 半晌,她睁开眼,对上了沐向旸的深眸。 「你说谎,对不对?」 「什么?」 「那根本不是你想要的东西。」至少,她感受不到他的意念里有任何爬上金字塔顶端的野心,更遑论是拿妖丹来交换十年后的江山。 闻言,沐向旸眉一挑,一派轻松地笑了,「你这么厉害?连我说谎你都能知道。」 「我很认真,」她板起了脸,「请你不要开玩笑。」 「哦,那你说说看,你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连我的谎言都能拆穿了,那么猜中真相会有多难?」 「算了,随便你吧,我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轻吁了口气,干脆顺水推舟,反正她本来就没有夺回来的打算,「你留着也好,我不想再跟你这样耗下去了,大不了我就……」 沐向旸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她吓一跳,僵住。 「你。」他突然道。 「啊?」她皱起眉,不懂,「我怎样?」 「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你。」 一听,她两眼发直,傻在那儿久久,好半晌后,才终于回过神来,「你……你说什么?」 「我相信你听见了。」 她不禁大笑三声,「你这神经病!你是发情还是怎样?谁会拿妖丹去换一个女人?」 「不然我降低条件好了,就换你一个吻如何?」 「你——」她翻了个白眼,冷着一张脸,「姓沐的,也许你觉得我很闲,但事实上我很忙!老娘没空陪你在这儿嘻皮笑……」 一吻落下,语尾被他含进了嘴里。 墨殇整个人在他怀里震惊得几乎动弹不得,她瞠大双目,瞪着眼前这张俊脸,这才意识到他真的在吻她。 「唔——」她骤然回过神来,挣扎着想推开对方,却只是挑起他更强烈的占有欲/望。 他只手扣住她细瘦的手腕,另一只手臂则是搂住了她的腰,翻身将她压进沙发,吻进了她的嘴里,恣意蹂躏。 四唇紧紧相贴,她意图退缩,他却倾前追逐。 彼此就这么拉锯纠缠了一阵子,直到他的吻势逐渐放软、转为轻柔,她的防线也跟着溃堤,不自觉地开始回应起他的吻,那给了他莫大的鼓励。 他压向她,吻得更深入、更炽烈,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揽进怀里。一边是柔软似水,一边是坚硬如刚,两具着了火的身躯紧紧相贴,感受着彼此的热度与兴奋。 倏地,她鼻一酸、眼一热,泫然欲泣。 想哭吗?怎么会? 早在她饮下那杯毒酒、持刀自刎的时候,就已经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光了。既是如此,那么她眼眶里的湿意又是什么? 第十四章 突然,一股几乎能灼伤人的热流像一口温醇的烈酒,悄悄滑进了她的喉头,令她骤然惊醒。 该死!妖丹蠢蠢欲动。她不敢相信,这男人居然真的甘愿拿妖丹换她一个吻?! 墨殇猛然回过神来,使劲全力推开了沐向旸。 吻正浓烈之时被推开,他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满脸困惑。 彼此目光对峙了好半晌,他等待着她率先开口,她则还在震撼当中。 终于,她开口了,语气却近乎沉痛的道:「你拥有妖丹,却只想交换一个吻?你到底把妖丹当成了什么?」 「我只知道你很想要它。」 这句话像把刀,狠狠割在墨殇的心上。 是啊,那是她修炼数百年才拥有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不想要?可是,比起失去他的性命,她宁可不要妖丹。 这就是小路所说的爱吗? 她还爱他?她居然还能继续爱他?! 思绪至此,她莫名大笑了起来,笑得颠狂、笑得凄凉,没想到在遭受了那么残忍的背叛之后,她还是没能学到教训?,没想到她自认坚强,原来仍是这么没用的女人。 「你笑什么?」他静静地睇着她,淡淡问了一句。 「我笑你志气如此狭小、视野如此浅短,妖丹是任何权贵都该梦寐以求的东西,而你竟然拿它交换一个女人的吻?沐向旸,你的雄心壮志就只有这样而已吗?」事实上,她笑的不是他,是自己。 听了,沐向旸大概明白了她的怒气从何而来。 「墨殇,」他深呼吸,叹道:「我无意眨低你口中的妖丹,我只是认清自己是平凡的人类,既然是人类,会受伤、会流血、会生病,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凭什么不一样?只因为有个傻女人曾经在几百年前给了我一个叫作妖丹的东西吗?可我压根不需要。」 他竟与南门靖说了一样的话。 热泪再也克制不住地涌上,她像是被打了一巴掌,骤然清醒,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墨殇!」沐向旸紧跟着追出大门,长廊上却已经不见她的身影。 他怅然回到屋内,看着那一桌的凌乱,烛火、符水、水沉香与胭脂…… 电光石火间,有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几个小时之前,他搞了一个什么召狐仪式,而几个小时后,他的客厅里莫名冒出了一堆凶神恶煞……以及这个叫作墨殇的女人。 黑衣人的来意虽然不怎么友善,但来得有理,可是她呢?她不该出现的,至少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 莫非,她就是他意图召唤的狐妖? 【第六章】 事情就这样一直悬在沐向旸心上。 可是,墨殇却不再出现,阿渡也随之人间蒸发,老陈回到了工作岗位,助理则从南部风尘仆仆赶回台北。 什么都没改变,一切像是从未发生过,简直就像在演「沐向旸的梦游仙境」一样。 老陈说,那天早上载他到立院之后,他依照惯例在车上看看报纸、整理一下座车,可报纸翻着翻着,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人就这么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两天后,医院也查不出他倒下的原因。 助理则是解释,她那天接到了来自老家的电话,被告知母亲因不明原因病倒了,于是她搭了高铁赶回老家,没想到只是虚惊一场,她母亲是过度疲劳导致昏睡了两天才醒来,目前已经没有大碍。 听了这些解释,沐向旸只是点点头,并未表示什么。 他想,一个是他的贴身司机,一个是助理的母亲,两个人皆因不明原因而昏迷了两天,说是巧合,未免太巧了点。 如果不是墨殇设的局,那肯定就是阿渡搞的鬼。 然而,这也是他百思不解的地方。 那女人为了诱骗他交换妖丹,设局欺骗他、混进他家里,先是装瞎扮可怜,降低了他的戒心,而后又巧妙地支开了他最贴身的两名工作人员,好让她可以逮到机会来向他证明妖丹的存在,种种心思只为了拿回妖丹,可是,真要给她了,她又落荒而逃。 到底为什么? 他想着这事情想得出神,即使是坐在服务处的办公室里,仍是心不在焉、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工作,直到门板被敲响了两声。 「沐先生,」是助理张秀娟的声音,「新的秘书来报到了。」 他一愣。新的秘书?哪来的新秘书? 「进来。」 门板缓缓地被推了开来,助理领着一名女子入内,道:「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唐颖,党部介绍过来的竞选秘书,她在形象维护这领域很有经验。」 沐向旸静了几秒,端详着眼前这名看来相当精明的女人。 女子黑发齐肩,戴着一副茶色粗框眼镜,身穿一袭典雅大方的铁灰色套装,脚下踩着砖红色的高跟鞋。 她看起来挺年轻,顶多三十岁不到,这与他印象中的竞选幕僚有很大的差距。 「你说你叫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女人笑了笑,走到办公桌前,递上一张名片,「我姓唐,单名颖。天资聪颖的颖。」 如此高傲的自介,肯定很难被人给遗忘。 沐向旸站起身,收下了对方的名片,两个人礼貌上握了握手之后,他才报以一抹客套的微笑。 「我不记得我有向党部要过人才。」 「我知道。」唐颖仍是握着他的手,毫无松手的打算,「是我主动向党部毛遂自荐。」 「但我不需要形象秘书。」 唐颖扬起菱唇,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容,慢条斯理地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本杂志。 「话别说得太早。」她把杂志扔到桌上。 那是最新一期的八卦杂志,今天早上才出版,还热腾腾的,封面印着斗大耸动的标题—— 型男立委沐向旸惊传拜阴神保官位 正当沐向旸与张秀娟都还在错愕之际,唐颖突然伸出手,「啪」地按住封面。 「现在你需要了。」 低气压再度笼罩整栋房子,躺在光线不佳的卧室里,墨殇盯着两片窗帘间的小小缝隙,双目无神、脑袋一片空白。 她又颓废丧志了好几天。 沐向旸的吻无疑是场风暴,在她安逸静谧的内心卷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吻碎了她的堡垒、捣碎了她的尊严。她不敢相信,为何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居然还是如此陶醉于他的吻? 不不……不该是这样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失去了爱与恨的能力,那是她主动放弃的,是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终于割舍,她不可能会忘记这一点。 但那男人所激起的剧烈情绪令她不解,也令她恐慌,她苦思了三天,却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索性什么也不想了。不再想着那个人的事、不再理会什么见鬼的交换礼物、更不想…… 「这样不行哦。」突然,一道温和醇雅的男人嗓音就这么冒出。 墨殇楞了下,随即朝着声音来处望去。 那是小路。瞧他悠闲自在地坐在书桌上,翘着二郎腿,仿佛他已经坐在那儿很久了。 「你这个骗子。」墨殇闷哼一声,撇开脸。 「唉唷?」小路轻笑了声,道:「你胆子肥啦,居然敢说我是骗子?」 「你明明说过要把我的七情六欲给保管好,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话未说完,她像一口气卡在喉头,无法继续。 「还是会心疼、会不舍、会心动,」小路替她接话,一脸幸灾乐祸,「甚至因为在乎他而对自己生气,是不是?」 他全都说对了。 墨殇哑口无言,只能忿忿不满地瞪着对方。 小路却扬起一抹不以为意的笑容,跳下桌、走向她,从容地在床边坐下,然后他手掌一翻,掌心冒出了一条系着坠子的项链。 她见了,忍不住撑起身,目不转睛地直盯他掌心里的坠子。 「这坠子里的就是我当年拿走的东西。」他说。 那坠子像是透明,也像是彩色,五颜六色的丝流在坠子里交错、相缠,缓慢而优雅地流动着,简直就像是充满生命力的心脏。 墨殇被那绚烂七彩给吸引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了下坠子,「这就是我的七情与六欲?」 小路眉一挑,只是耸耸肩,没有正面回应。 「那么,既然都在这儿了……」她扬睫,望入对方的眼,「为什么我还是会喜、会怒、会忧心、会惶恐?」 「这答案,你得自己去找。不过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你有权决定什么时候释放它。」说完,他拉起墨殇的手,作势要将坠子放到她的掌心里。 第十五章 她却当它是颗烫手铁石,急忙抽手。「我不要!」 「怎么?你连留在身边的勇气都没有?」他嗤笑了声,道:「妖丹要还你,你不敢收,你的情欲要交给你自己保管,你也不敢留,如此明显的惧怕,你还能说自己已经舍下了人性?」 墨殇眉头一蹙,先是质疑,而后是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你从来就没拿走过我的情欲?」 小路仍是没有正面回答。「你如果怀疑我的话,随时可以捏碎这颗坠子,到时候你就能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拿。」 「我才不要。」哼,想诱她上当,门都没有,「到时候通通回到身上,岂不又要再尝一次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你当我傻瓜啊?」 「是有道理,不过,」小路又一翻掌,坠子消失了。他抚着下巴,故作苦思的模样,「你惧怕感情我可以理解,毕竟谁都会怕痛;但是,妖丹你怎么说?拿回妖丹是你一直挂在嘴边叨念的陈年旧事,如今机会来了,你也几乎已经把它给拿到手,为什么临阵退缩?」 墨殇闷不吭声,说不出话。是啊,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可偏偏她也弄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小路。」 「嗯?」 「我不想再继续那个莫名其妙的交换游戏了。」这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论小路要怎么恶整她、怎么折磨她、怎么蹂躏她,她都无所谓,只要别再逼她去讨回那个该死的妖丹,只要不用再面对那个男人。 「好啊,随便你。」小路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干脆,「反正那是你修了几百年才拥有的东西,你自己都不要了,我凑什么热闹?」 她楞了楞,有种复杂的矛盾感在心里蔓延开。 是庆幸吗?不,比较像是被人愚弄的感觉。 「可是,你不是说过,要是不按规则来的话,你就要……」 「唉,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狠话我都是说说而已啊!」 「……」最好是,她记忆里的可不是这样。 「我真的可以不去讨回来?」为求保险,她又确认了一次。 「我说了,随便你。」 语毕,他站起身,一副就要走人的样子。 事实上,小路这回并没有胡乱借用别人的肉体,很难得地以原形现身。虽然机会少有,可惜,此刻墨殇没心情欣赏他的本尊。 「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得让你知道,」他又道。 果然有但书。她就知道,事情若是经过小路的双手,就绝对不可能简单平静地落幕。 「哪件事?」她起了点戒心。 「今天你不拿回来,它总有一点会变成别人的。」 「欸?」她顿了下,有了不好的预感,追问道:「等等、你这句话是什么意……」 小路消失了。 「……喂!」搞什么呀?哪有人把话说一半的?「小路!回来把话说清楚呀?小路!」 声声呼唤没唤回小路,手机倒是收到了一封简讯,墨殇拿起置于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 情场失意跟骂我骗子是两回事,你觉悟吧,很多处罚等着你。 「马的,这男人!」读完,她直想捏碎手机。 不过,她气愤的不是仍要被罚,而是「情场失意」四个字。 冲着那四个字,墨殇不再意志消沉,她立刻跳下床,梳妆打扮一番,硬是要光鲜亮丽出门去扳回颜面。 然而,她前脚才出门,随后便想到自己似乎没什么地方能去。 她的活动空间向来只有住家与公司,就算中间去了其他地点,那多半也是因为工作。 想想这无可厚非,她会来到人间,一开始就是为了替小路工作,向来对这个世界的人事物不抱热情、不感兴趣,她就像是只懂得听命行事的机器人——工作命令下达,她照办,工作完成了,她便回家睡她的大头觉。 思及阿渡曾经问过她—— 「既然这样,你留在地府继续当勾魂使者就好了,干么那么累?当人类多麻烦,要吃饭、要洗澡、要睡觉,被揍了会痛、被刀割了会流血,一不小心还会把自己搞死,而且多半都不是什么太轻松的死法。」 「你听起来好像很后悔。」她只是淡然一笑,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答应来到凡间?」 「我好奇呀。」 「好奇?」 「以前载人渡过忘川河的时候,我老搞不懂那些人为什么总是不舍他们在人间的一切,明明投胎过后,就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了,不是吗?又不是从此再也回不了人间。」 她听完不由得失笑,果然是阿渡会说的话。 「那现在呢?你弄懂了没?」 「还没,我还是不懂。」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还是来到了婚友社的办公室。 这里就像是她的家、像是她唯一的归属。除了这里她哪儿也去不了、哪儿也不想去。 她不禁重新思考阿渡的问题——她到底为什么要来人间? 配对小精灵这工作有好过勾魂使者吗?其实,就各方面的客观条件来看,勾魂使者的工作比媒婆还要来得轻松多了。 只要等对方阳寿一到,把对方的魂魄带回地府,就算是成功交差,但是婚友社呢?哪那么轻松。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小路问她要不要到人间来的时候,她着实踌躇了好久。 最后,小路说:「不然这样吧,我让人替你留着勾魂使者这差事,法器你也留着,哪天等你真的认为说媒的工作太无趣的话,我让你回来便是。」 思及此,她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颈上的银饰——那把小镰刀,正是小路要她留在身边的法器。 所以呢?既然如此,她究竟为何而来呢? 半晌,她甩去心思,不想了。她振作自己、抖擞精神,然后故作爽朗地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扬声招呼。 「早……」 不过,办公室空无一人,她瞬间噤声。 对了,今天是圣诞节,照小路所说,今天开始放三个月的假,让大伙去执行交换礼物的任务,而她在得知消息的当天就很不爽的跷班了。 可是她很确信小路一定躲在办公室里的某个角落,就等着看好戏。 小路跟他们不太一样,他没有真正的肉身,只有魂魄,一缕游走在三界之间、变幻自在的魂魄。就连她,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这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有人说,他其实神格很高,但因为自由惯了,不喜欢乖乖待在天界办事,于是他舍弃了官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人间闲晃,也有人说,他是道行很高的阴神,在人间已经被供奉了两千年。 但,这就是矛盾所在。她还是狐妖时,在人间的日子并不算短,可是从来没见过有哪尊阴神长得像他。 想着想着,她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前,将提包搁下,方见她的桌上摆着一本八卦周刊,简直就像是刻意要摆给她看见的,不过封面大标也的确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 型男立委沐向旸惊传拜阴神求官位 「哎呀呀,果然还是报出来了呀。」 她坐了下来,翻至内文,读了大约半页的篇幅,随着采访记者字里行间的批判,她忍不住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这记者肯定超痛恨沐向旸吧?根本把他写得跟邪教徒的首脑一样。 突然,她听见大门上的铜铃发出了声响,大门被推了开来,她连想都不想就猜测那是不用玩交换礼物的阿渡。 「欸欸,阿渡,你看过这篇了没?」她低着头,看着那些耸动的图片、加油添醋过的文章,笑道:「那姓沐的惨了吧?我看哪,这种报导出来,他下一届要连任就难喽。」 来人走到了她后头,凑近看了眼,道:「对我这么没信心?」 那声音,不是阿渡的,是沐向旸。 她吓了一跳,整个人弹了起来,赶紧转身,「你、你你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呃,等一下,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路边有小精灵偷偷告诉我的。」 墨殇一楞,嗤哼出声,「你少来,这地方怎么可能说找就找得到?」 婚友社名气虽大,但要得知正确地址还是有点难度。首先,他们必须先填写一张「入会申请表」,然后寄到某个邮政信箱,他们再经由这些申请表里来审核哪些人符合入会资格,入了会之后…… 等等,那不是现在的重点。 「你到底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第十六章 「好啦,我开玩笑的,其实是刚才去你家找你,阿渡来开门,他说你应该是来公司了,所以他给了我这地方的住址。」当时,他还以为她的正职和睡眠治疗师差不多,不然至少该是什么诈欺师啦、算命仙啦,没想到居然是婚友社的配对专员。 这结果让他跌破了眼镜——如果他有戴眼镜的话。 不过仔细想想,婚友社在某些层面上好像也算是诈欺的一种?好吧,他勉强可以接受。 「阿渡?」墨殇眉一皱,「他在我家?」 「是啊,你不知道吗?」 「呃……我不知道。」至少她出门的时候还没见到阿渡上门。她想,他大概又是爬进她家去觅食了吧。 有个男人能够自由进出她家,而她居然还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沐向旸皱眉。 坦白说,这感觉还挺不是滋味,他知道那就是独占欲。他一点儿也不想在她家看见另一个男人在里头自由走动。 须臾,沐向旸又说了句,「他还请我吃了一盘凉面。」 听了,墨殇的表情宛如青天霹雳,「等等,你吃了?!」 「嗯。」他点点头,口气四平八稳的,「他说那是你特制的,我就意思意思吃了几口。」 「唔……真是难为你了,」她心虚,却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感想,「那、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他沉吟了几秒,才道:「很有特色,但不能说它美味。」 当他吃了第一口的时候,他很失态地整个喷了出来。 那面条居然有花香味! 说到各类坊间小吃,这实在不是他自豪。他常常跑摊拜访选民,选民里又有许许多多经营小吃店的老板,这一摊他捧场、下一摊是老板请客、下下一摊又是他捧场——整天下来,简直像在制作美食节目。 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花香口味的凉面。所以,当面条送入嘴里的那一瞬间,他只能用震撼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阿渡却老神在在地告诉他,「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个人比较习惯家乡味,偏偏这里买不到什么有花香味的食物,才会老是来麻烦墨殇姊特地帮我做。」 闻言,他傻眼。 习惯有花香的食物?这是哪招?他指的是桂花糕吗?还是桐花稞?为什么对方说得一副好像那是另一个次元的食物? 无论如何,他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一盘,搞得像是建立友谊的仪式。之后,阿渡拿了一张名片给他,上面有婚友社的地址。 所以,他找上门来了,反正她不来,他自己也有脚可以移动。 「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现在,他决定单刀直入、切入重点。 「嗯?」她怔忡了下,双眸微微眯起,「你该不会是想问我面条怎么做的吧?我告诉你,千万别问,你会吓……」 「听我说完。」他制止了她的叨念。 她闭上了嘴,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凝视着彼此,像是风雨将至前的安宁,直到沐向旸再次打破沉默。 「你……」他不自觉地舔了下唇角,道:「当初为什么要把妖丹给我?」 一听,墨殇楞住,脑袋顿时当机。 打从她自地府重生回人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因为她刚才以为自己的心脏停了。 他恢复记忆了?! 她张着嘴,连个字也挤不出来?,而她的反应,似乎就是最好的解答。 他盯着她,长吁了口气。「果然真的是你。」 就这么几个字,墨殇瞬间明白了,并不是他找回了记忆,而是他设下了圈套,而她居然还蠢到往下跳。 她双颊泛红,难掩气愤,「你居然套我话?!」 对她的怒气无动于衷,他摇摇头,道:「事到如今,谁套谁的话还重要吗?」 就他的立场来看,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耍了什么诈。此刻,他想知道的只有真相,而且不择手段。 看样子,今天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有了觉悟,墨殇深呼吸了一口气,下巴微微仰起,打算干脆让他一次问个痛快。 「好吧,妖丹确实是我的东西,那又怎样?」 「你说过给我妖丹的人已经化为尘土。」他记的可清楚了。 「干么?我不能投胎吗?」 「既然是投胎,为什么你有记忆,我却没有?」而且,就算他再蠢,也看得出来她一点都不像是普通人类。 「因为我不是照着投胎的sop来走。」 还sop咧,「你是说连投胎这种事都能走后门?」 「当然啊,」她眉一挑,说得理直气壮,「不管任何地方都有后门可以走。你是搞政治的,应该了解这道理吧?」 沐向旸苦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还有呢?你还想问什么?」 「为什么把妖丹给我?」 「因为你需要。」 什么烂理由,就只是因为他需要?「我相信很多人也抢着要。」 「那不一样,你特别需要。」 「什么意思?」 「嗯……」她抿抿唇,歪着头苦思了一会儿,道:「在那个年代,你是一个还算有点作为的将军。」 岂止是有点作为,他最后甚至拿下了整个江山,她只是用了婉转一点的方式来说明。 然而,听在他耳里是何等讽刺。难怪她会说:没了妖丹,你还有办法抬头挺胸、对外宣称你要改革吗? 沐向旸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们……是那种关系吗?」 哪种关系,不需赘言,彼此心知肚明。 「曾经有一段时间,是的,我们是那种关系。」她轻轻叹息,往事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他听了,眉头微微蹙起,「……后来不是了?」 她仅是扬起唇角,露出了淡淡微笑。「事到如今,是不是那样的关系还重要吗?」她捡了他的话,云淡风轻地反讥他一记。又道:「那些事情,我巴不得能够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你很幸福,可以不必记得你自己做过什么。」 她的语气里,有怨慰、有遗憾,瞬间,沐向旸明白了什么。 「你是恨我的,对吧?」而那一份憎恨,也许来自于爱。 墨殇听了,笑了笑,摇摇头,像是嘲笑自己,也像是在嘲笑他。 「怎么能恨?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了,那只是报恩,不管是自愿献出妖丹的事,还是后来的——」至此,声音却梗在喉间,无法继续诉说。 「后来的什么?」他追问。 她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无法说出下文。 说了,又如何? 那是她痊愈不了的疮疤,也是他兴许不想面对的过去,但是,能怪谁?自始至终,全是她心甘情愿、是她自己天真愚蠢,该怪谁? 全天下,她只痛恨一个人——那人,便是她自己。 【第七章】 受到奸臣所害,那一年,南门靖终究被夺了军权,以谋反之名流放塞外,他无恨无怨,只求问心无愧。 墨殇随着他四处流浪了几个月,最后落脚在一个小而纯朴的村落里,他俩是一对务农的平凡夫妻,生活倒也自在惬意。 日子就这么匆匆流逝,南门靖也将届不惑之年,他的鬓角开始出现了几丝银白色的发,而墨殇却依然是那么年轻、妖艳、美丽。 于是,村子里开始有一些不好的谣言不胫而走。 甚至曾经有那么几次,几位年纪较长的村民鬼鬼祟祟地把南门靖拉到一旁,悄声道:「小伙子,你那娘子怪怪的,瞧她怎么也不会老。你来这儿几年了?五年?八年?你瞧瞧她,不但没成了黄脸婆,还一日比一日妖娇,你是不是精力全被她给吸光啦?啊?」 南门靖听了,虽然是笑笑带过,心里却隐隐约约开始担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墨殇不会变老是事实,她将永远都是那么明艳动人,然而,一般人可不会乐见这种事情出现在自己的村落里。 他可以想见,一旦她的身分曝光,她将被全村子的人给猎捕、绑在树干上,一把火狠狠把她烧死,当时人们就是这样对付传说中的狐妖。 不过,即使明白她有妖丹护体、一般人很难置她于死地,他却不想沾惹什么麻烦,只想和她平平静静过着接下来的日子。 于是,反复思量了几天之后,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墨殇,并且商量着是否开始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 墨殇没有意见。他好,她便好。 然而,就在他们整束好行囊家当、准备离去的前一天,几名意料外的访客,就这么突然上门,然后澈底毁了他们的一切。 不,或许正确来说,是造就了他,却摧毁了她。 第十七章 「你们……怎么会……」南门靖瞪大双眼,看着门外就站着昔日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将军!」几名彪形大汉突然跪下,声音几乎哽咽,「将军!终于找到您了,您知不知道我们找了您好久!」 他吓了一跳,赶紧弯身搀扶,「别这样,快起来,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只不过是个喜欢种田的粗汉子而已,你们快别这样子。」 但他们哪里听得进去?左一句将军、右一句大哥的,几个大男人就在门口哭哭啼啼。 为了不引人侧目,南门靖速速要他们进屋去。 墨殇认得这几个人。当年,他们在军队中都是南门靖的亲信,也是他最得意的部下。 几个男人一见了墨殇,登时看傻了眼,「夫人,您……还是这么年轻漂亮,真是保养有方。」 几年了?十年有了吧? 这女人仍是貌美如花,仿佛像是冻在冰砖里,恒久不雕零。 墨殇不是傻瓜,南门靖亦不是楞子。他们都听得出来,那不是夸赞,而是强烈的质疑。 南门靖赶紧转了话锋。「你们今天来应该不是为了叙旧吧?」 这一问,气氛骤然凝结。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了好半晌,似乎是不知该从何开始说起、也不知道该由谁来开口。 南门靖吁了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有话,你们就直说吧,这不也是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目的?」 男人们考虑了一会儿,道:「大哥,恐怕我们说再多,言语的微薄之力也无法形容境内的悲惨凄凉。请您一定要跟我们回去一趟,亲眼看看您曾经守护过的地方成了什么样子。」 闻言,南门靖静了片刻,转头看了墨殇一眼。 墨殇不语,了然于心,轻轻颔首应允。 就这样,他什么行囊也没拿,连夜随着那几个男人赶回中原一带,再归来时已经是月余之后。 回来之后,南门靖却不再提起另寻落脚处的事。 墨殇明白,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很糟糕的事吧?可他不说,她也不问。 某天深夜,大雪纷飞,她趁着南门靖熟睡了之后,幻化为她原有的狐狸模样,连夜疾奔至边界处,找了几个同是狐族的人打听。 原来,约莫四年前,小人当道、奸臣嚣张,在朝廷内自成一派,最后毒杀了君王,连其血脉一并诛杀。 奸臣上位之后,立刻加重民间税收,贪图自己享乐,终日不理国政,几年过去了,如今除了京城繁荣之外,境内许多地方早已成了一片荒芜,许多孩子都是活活被饿死的。 她听了很难过,也终于明白南门靖肩上扛的是什么。 前往中原的那几天,南门靖亲手埋了好几具孩童的尸骨。 他的心剧痛也震怒,当年他替先王打下这些地方,可不是为了造就这个人间炼狱。 回到塞外的家中,他郁郁寡欢了好几日。 想起兄弟们对他说的那些话。 「回来吧,大哥。如果是你领军的话,军中兄弟们肯定愿意跟着你再战千百回。」 「我……」他很犹豫。 「你还考虑什么?难道你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人民受苦吗?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人可以指望了!」 就这样,事情搁在他心上,夜夜总会被一具又一具的白骨给惊醒。 直到某一夜,他又被恶梦所扰,烦心地下了床,却被坐在床边的墨殇给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了?」她似乎已经坐在那儿许久。 她淡淡一笑,拿了行囊给他,道:「回去吧。那儿需要你,对不对?」 南门靖哑口无言,静静接过手,怀里的行囊仿佛有千斤重。 「我……」 「唬。」她以指腹轻抵着他的唇,「我都知道了,那边的人正在过着很苦的日子,你不回去怎么行?」 「墨儿——」他皱了眉,千言万语梗在喉间。 其实,令他为难的还有一件事。 那日在中原,有位弟兄告诉他,「现在掌握军权的是一个叫作范驹的年轻小伙子,跟当今腐败的朝廷是一挂的,他是个有实力的年轻人,可惜心术不正,若是同时与他杠上,恐怕会造成我们这方的严重伤亡。」 「你的意思是……」他有不好的预感。 那人果然面有难色,踌躇了半晌,说出了「美人计」三个字。 美人,自然是指墨殇。 于私,他当然千百个不愿意,然而,回头看看昔日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他自己也明白,若是硬碰硬,死伤势必惨重。 这究竟是不是必要的牺牲?若是,他又有何权利要求墨殇这么做?这让他陷入了两难,日日天人交战。 墨殇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伸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怎么了?」 他不语。 「说吧,我们之间不需要无谓的秘密,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 南门靖低着头,苦思了老半天,才困难地把那该死的美人计告诉了她。 有那么一时半刻,他多希望墨殇会站起来,怒斥他无耻、下流、掴他一把掌,然后就这么拂袖而去,从此不再回来。 是的,他真心希望是这样。 但她没有,她先是怔楞了一阵,而后爽快答应。 「好,我去。」媚术正是她所擅长的术法,要让两个男人为了她而互相残杀,何难之有? 「可是……」他启口。 「我去。」 她没让他再争论什么,就这么离开了他,前往京城。 然而,当她以虚假的笑容与真切的泪水,终于让两个男人自相残杀、斗垮彼此之后,在后头迎接她的却不只是新的王朝、新的时代,竟也包括了他的背弃…… 都怪沐向旸,害她想起了那段不堪的过往。 办公室里的两人彼此干瞪眼了老半天,气氛僵持不下。 「你就是打定主意一个字都不说?」 墨殇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都那么久远的事情了,你到底要追究什么?」她先行移开了目光,反倒是把桌上那本八卦杂志递到了他面前,敲了敲书页,「好好看清楚,这才是你现在应该要烦恼的事。你明年要拚连任吧?这样放着不管行吗?」 他淡淡睐了眼杂志的内页、照片。「我早就看过了。」 「看过了?那你人还在这里干什么?不是应该要开个记者会澄清?」 「不需要。」 「不需要?!你也太有自信了吧。」 「那跟我的政绩扯不上关系。」 「你太天真了。你靠的是人民的支持、人民的选票,最后他们会连你吃的、用的、住的、穿的……甚至连你身边的女人都想干涉。」 沐向旸瞅着她,眯眼端详。「你好像很了解,怎么?你也从政过?」 「这跟你没有关系。」被他那漫不经心的态度给惹恼,她用力阖上杂志,扔到一旁,道:「随便你!反正事业是你自己的,要用心经营还是要任它腐烂,那都是你家的事。」 语毕,墨殇起身,打算走人。 「你要去哪?」 「跟你没关系。」 又是「跟你没关系」?他也恼了,难道她就只会说这一句?下一秒,他不自觉地伸出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 「你想干么?」她的眼神有防备、有惊慌,也有嫌恶,「放开,不然我揍你。」 除了敌对政党之外,这还是首次有女人说想揍他。 「上次捅我一刀,这次又想揍我一拳,我上辈子到底是干了什么事才会让你这么痛恨我?」 「我说放开。」 「我不放。」他的火气上来了,有些口不择言,「既然你这么想摆脱我,那就把事情了断得干净一点,把你的东西收回去!」 墨殇听了,牙根一酸,这男人连她的妖丹都嫌弃吗?曾几何时,妖丹成了这么廉价的东西? 「给出去的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她忍不住扬声吼了他,「现在我不想要了,你要是嫌它碍眼,随你高兴要送人还是丢河里!」语毕,甩开了他的手,她抓了自己的提包转头就走。 「墨儿!」一时情急,他就这么脱口而出。 正是这一声呼唤,让墨殇蓦地停下脚步,她怔怔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你刚才……叫我什么?」她颤着声问。 只有南门靖会叫她「墨儿」,几百年来,会这么叫她的,只有他一个。 可惜,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喊出了什么字眼。 他一脸莫名,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不是墨殇吗?还是我说出了什么奇怪的话?」 她静了一阵,心里五味杂陈,好像松了口气,也好像有那么一点失望…… 第十八章 「没事,没什么。」她摇摇头,深呼吸,道:「我要走了,总之妖丹的事到此为止,最后,我奉劝你最好别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听了,知道现在逼她也没用,暗叹口气,似笑非笑道:「干么,你们在办公室里养狮子吗?」 「怎么可能?」她露出了假笑,笑得好邪恶,「是比狮子还可怕的东西。」 说完,她「bye」了声,就走了,留下沐向旸一个人,独坐在这间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办公室里。 空间布置得很舒适,到处都看得见装饰用的小盆栽,办公桌的数目不多,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只有四张桌子。 他这才发现,这地方很安静,安静到让人怀疑是否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比狮子还可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毒蛇?毒蜘蛛?在好奇心驱使下,他开始在办公室里四处打转,就只为了想找出她那夸张形容的根据。 不过,绕了老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办公室就是办公室,就只是个很平常的工作空间罢了。 正当他开始怀疑自己又被她给糊弄的时候—— 「需要帮忙吗?」 他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便看见一个斯文优雅的男人直挺挺地站在眼前。 沐向旸瞠目结舌,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第一,他根本没听见任何脚步声,这男人就突然出现在那儿。 第二,这男人的外貌实在是太特别了,特别到令人移不开视线。 长到了这年纪,沐向旸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证什么叫作「童颜白发」。男人一头银白色的长发,整整齐齐束成马尾、扎在脑后,他有着清秀俊美的五官,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二十来岁。 他的白发不像是坊间流行的染白,应该天生就是如此。沐向旸看得一楞一楞,心想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罕见疾病…… 「不是哦。」对方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笑着回答。 「欸?」他回过神来,一时不明白对方的话。 「我的发色不是因为疾病。」 沐向旸的表情当场凝结,「我刚才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吗?」 「是没有,但你写在脸上了。」男人露出了一抹和煦的微笑,然后伸出手,率先表达善意,「你好,我叫小路,是这里的老板。」 小路? 他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他每天听进耳里的名字实在太多,片刻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有时候一整天跑摊下来,会向他自我介绍的人多达十几个,而这些细节多半会由助理帮他记录在本子里。 他伸出手,彼此轻握了下。「你好,我是沐向旸。」 「我知道,」小路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握手的力道,「早上我在电视新闻里有看到你,很惊人的报导。」 一听,沐向旸不禁苦笑,自嘲道:「是啊,接下来还有一连串的麻烦事等着善后。」 语毕,他先行松开了手,两个男人各退一步、拉开了应有的距离。 「有人会协助你善后吗?」小路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句。 「会的,党部一定会提供部分协助,只是差在投入的资源多或少而已。」 「那就太好了。」小路轻轻颔首。 但是坦白说,他的眉宇之间并没有任何「太好了」的意思。 小路想了想,又道:「不过,沐先生你可别太大意,有时候声称要来协助你的人,不见得全是好心。」 这话来得太突然,沐向旸眉一蹙,思忖了几秒,道:「你的意思是……」 这时,手机铃音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抱歉,」是沐向旸的手机,「我接个电话。」 小路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他转过身,低头拿出手机一看,是助理的号码。「喂?」 「沐先生?您现在在哪里?」 「我——」总不能说自己在婚友社里吧?他轻咳了声,道:「我在一个朋友这儿。怎么了?」 「是这样的,总部说,已经找人帮您拟好记者会的声明,也已经把记者会的时间发布给各家媒体。」 「记者会?!」他小小吃了一惊,还在状况外,「等等,是我的记者会?」 「当然啊,早上出了那么大的事,不开记者会澄清才奇怪吧?」 「好吧,几点?」 「下午五点半,就在服务处的会议室。」 「ok,我会提早回去。」交代完毕,他收了线,转过身,扬起了客套的微笑,「抱歉,刚才……」 小路不见了。 眼前空空荡荡,一如五分钟前。他错愕的左右张望了半晌,每个小房间都去查看了,就是不见半个人影。 「先生?」 最后,沐向旸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句,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一整天都被八卦报导的事给缠住。 离开立委服务处之前,沐向旸不小心瞥见了新闻画面。新闻里,记者随机采访女性选民,询问她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当然,他知道凡事都会有正反两面不同的声音,偏偏记者就爱负面评价、只剪接了那些批评与指责。 原本已经筋疲力尽,看了之后更是雪上加霜。 说意外吗?似乎也不是,他知道记者多半是什么习性。 在你意气风发之时,褒扬你年轻有为、赞美你清廉公正,可是当你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个头破血流的时候,记者便会摇身一变成了嗜血的鲨鱼,再远都会直奔而来,紧紧咬着你不放。 其实,从他懂事以来,他就已经认清了「媒体没人性」的事实,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亲身体验了个中奥妙。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他累垮了,只想随便冲个热水澡、然后在自己的床上躺平,就算照例失眠也无所谓,他只是懒得再继续应付任何人。 偏偏有人就是不想让他太好过。 甫一踏进玄关,刚踢掉一只鞋,手机又响了。 「马的,」他忍不住低咒了声。又是哪家的记者这么白目?他拿出手机,来电显示看也没看一眼,直接接听。 「喂?」他隐忍着近乎爆发的脾气。 「臭小子,你真的搞阴的?」 他一楞,是父亲的声音。 「什么搞阴的?」他接着踢掉另一只皮鞋。 「你还装蒜?你真的去拜阴神、求连任?」 「哪可能呀?」他吁口气,翻了个白眼,「要是拜个阴神就能连任的话,我干么还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这时,管家走了出来,点头打了个招呼。在玄关处,两人以眼神简单交流了下,然后沐向旸笔直走进了客厅,管家则自行下班离开。 父子俩在电话中又继续缠斗了一阵——说是缠斗倒也不像,多半是父亲咄咄逼问,做儿子的则是怎么解释都没用。 直到门铃突然响起。 谢天谢地,沐向旸有如在大海当中抱住了一根浮木,「爸,我有客人来了,下次再说,bye。」 「客人?谁这么晚了还……」 不等彼端追问,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切断了讯号。 是啊,这么晚了,谁还会找到这里来? 只有一个,墨殇。 不知怎么的,这个唯一的可能性令他有些雀跃,五秒前的身心疲劳都已经全数扫去。 她一定是后悔了吧?后悔潇洒放弃取回妖丹。 他暗笑,似乎可以想象她那别扭又倔强的模样,思绪至此,他转开了门锁、拉开大门。 「我就猜想你一定会……」声音缩了回去。 门外仔立的不是墨殇,而是那位叫作唐颖的女人。 「你……」沐向旸当场楞住。 身为竞选幕僚的一员,她知道他的住家地址很正常,可是,他没想到这女人会直接出现在家门口。 须臾,他如梦方醒,礼貌性地微笑,「唐小姐,真意外。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用电话通知就好,怎么亲自过来了?」 唐颖先是点头打声招呼,而后回了一记迷人大方的笑容,道:「让我过来的原因,恐怕不是电话就能解决。」说完,她笑着递上了一只皮夹。 「欸?我的皮夹怎么会……」沐向旸楞了楞,直觉摸摸身上的口袋。皮夹真的不在身上了,「啊、太谢谢你了,我真是不小心。掉在哪了?」 「服务处的大门口。」她抬手,顺势将发丝勾至耳后,「大概是在你坐上车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吧。」 「原来是掉在那儿,」沐向旸点着头,后道:「总之,谢谢你,要是被路人捡走就麻烦了。」 「不会。」她稍稍欠身,以示礼仪,「那么,我就不多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我猜你的行程也是满档。」 第十九章 唐颖笑着摆摆手,说了声「晚安」之后转身离开。 可就在那一瞬间,沐向旸心里突然一股冲动上来,扬声叫住了她。 「唐小姐!」 「嗯?」她停下脚步,回头。 「我——」我什么?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叫住对方。 沐向旸侧头苦思了一阵,总不能向对方说「没事,我叫爽的」吧? 于是他随便扯了个谎,「没什么,只是想谢谢你特地从总部调过来帮忙。」 她听了,扬起唇角,莲步朝着他走来,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她稍稍踮起脚尖,以一种性感慵懒的声音在他的耳畔低声细语。 「沐先生,我可不是谁都愿意帮忙哦。」 有股浓郁的香气直窜入沐向旸的鼻腔,他百分之百确定那不是香水,可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竟教他顿时心醉神迷,不禁俯首在她颈边贪婪地嗅了一阵,鼻尖几乎滑过她的肌肤。 「沐先生,别这样……」唐颖闭上了眼,娇吟轻叹,「这里是走廊,旁边还有别的住户呢。」 沐向旸内心明白这一点,但他的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 那种感觉,像是身体与神智已经剥离,各自运作。而不幸的是,神智那一部分完全溃不成军。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想把这个奇妙的香味完全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摩挲着她的粉颈,张嘴含住了她的耳珠。 「嗯……」她推拒着,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沐先生,不要这样……至少……别在走廊上……」 「那就进屋子里。」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欲/望。 他是怎么了?他不知道,只知道他莫名想要这个女人、想要的不得了,如此诡异的欲/望来得宛如洪流海啸,完全把他的意识给淹没。 下一秒,沐向旸抬起头来,俯首转而牢牢吻住了唐颖的唇。 真不可思议,她连嘴里都这么香、这么甜。 他像是贪得无厌的野兽,光是亲吻还不够,他蛮横地吸吮她的舌,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拉扯着她平整的白色衬衫。 突然,电话响了,是他身后的那支家用电话。 沐向旸倏地回过神来,整个人几乎是从对方的身上弹开,他露出惊愕的眼神,直瞪着她,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行为? 刺耳的电话铃音持续着。 他的呼吸浅短、急促,刚才那匆匆来去的欲/望仿佛还潜在他的体内。他抹抹脸,是惭愧、也是内疚。 「唐小姐,真的很抱歉,」他懊恼地捏着眉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事,你可以对我生气,甚至你想揍我都没关系。」 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了他的脸颊。 「没关系。」唐颖笑得温柔而甜美,「我不介意,其实,我自己也很喜欢被你这样子对待。」她说话的语气,充满着情色的暗示。 然而,他却好像只听得见那刺耳的电话铃音,他不知道来电者是谁,只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晓得什么叫作适可而止。 「我先接个电话。」说完,他满腔怒火地走回屋内,抓起话筒,「喂?」自然是没什么好口气。 不料,一接听,话筒里只传来「嘟嘟嘟」的声响。 啧,大概是恶作剧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他将话筒放了回去,才一转身,电话又响起。 「喂!」这一次,他接起,直接大吼。 仍是嘟声。 马的,明天他一定要查出是谁胆敢用电话骚扰他。他重重将电话挂上,再次走出了门外。「唐小姐?」 走廊上已经不见唐颖的身影。 【第八章】 两天了,沐向旸仍是无法解释那天晚上的脱序行为。 他对唐颖没有特殊的好感,甚至连一丁点儿的私交都没有,他搞不懂自己怎么会那么冲动就亲上去?性饥渴也不是这种饥渴法,好歹要先约人家吃顿饭、看场电影,等气氛对了再办事吧? 他那天晚上的行为,简直跟夜店之狼没什么两样。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若不是因为那两通电话,恐怕他已经拖着人家上床、做出了连畜生都不如的事。 「连党部派来的救星你都敢玷污?你还要不要形象啊?」 「先是拜阴神、养小鬼,现在是玩女人,我看你下一届不用选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 「哼,简直衣冠禽兽!」 「心术不正!」 「烂人!」 他几乎能想象在东窗事发之后,他会面临什么样的指责。 所以,这么说起来,他其实应该要好好感谢那个恶作剧的人才是,不论对方是谁,虽然本意是骚扰他,可在无形之中反而阻止了他铸下大错,这世界的运作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打散了沐向旸的胡思乱想。 他蓦地醒神,轻咳了声。「进来吧。」 门板推开,是助理张秀娟。她手上拿着一只白色信封,走到了办公桌前,「刚才有人骑车送来这个。」 「指名给我?」 「对,他说那是您昨天要他们调查的东西。」 「啊、我知道了。」 昨天他还在气头上,一大清早就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请他调查是哪个王八蛋在三更半夜打电话骚扰他。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改变了想法。他想,见了对方之后一定要诚恳地说声谢谢。 想到这儿,沐向旸忍不住勾唇笑了。 「好吧,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忙吧。」他心急地拆开了信封袋,抽出了里头薄薄的纸张。 张秀娟点了个头,道:「好的,有事情再叫我。」 他摊开纸张,低头一看—— 「等一下。」他立刻开口唤住了正要离开的助理。 「嗯?」张秀娟回过头来,「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叫老陈把车子开过来。」 「欸?」 「我要去一个地方,现在就要。」 那组号码所登记的地址,正是那间怪里怪气的婚友社。 他不是傻子。 在诡异的时间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而他做了不可能会做的事,偏偏还有两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来阻挠他。 这绝不是巧合。 搭车前往婚友社,办公室却大门深锁,沐向旸只好转往墨殇的住处,疯狂按着门铃。 「谁啦!」女人一头乱发、怒气冲冲前来应门,看样子是还在睡觉。她一见是沐向旸,先是傻楞了下,而后恢复平时的冷漠,「滚开,我说我不要妖丹了,你烦不烦?」 「我不是为了妖丹来的。」 墨殇杏眼眯起,怀疑他的话,「不然你还能为了什么?」 「你打电话给我?」 「啊?」电话?什么电话?「你是作梦还没醒吗?」 「不是你吗?」 「到底在说什么呀?」 「前天晚上,有人从你们婚友社的办公室里拨了两通电话给我。」 她听了,一脸讶异。 「……所以你不知道这件事?」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她啐了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好像很不爽他为了这鼻屎般的小事情来扰她清梦。她摆摆手,送客,「你自己去问阿渡吧,全办公室就他时间最多了。」 语毕,她很干脆地甩上门,赏他闭门羹,打算回床上继续梦周公。然而,才走没几步,她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踅身走回门前,又把门给拉开来。 「喂。」墨殇叫住了正往座车方向走的他。 听见了她的声音,他停下脚步,转身朝着她望去。那双眼里,有一丝丝的困惑,也有一丁点儿的期待。 「你……」她吸吸鼻子,故意摆出不怎么在乎的表情,「你脸色很差,睡不着的毛病又犯了吗?」 闻言,她那近乎别扭的关心,让沐向旸忍不住轻扬唇角。 「没有。」他摇摇头,「我的睡眠状况还不错,这几天都是一觉到天亮。」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头。「那就好。」 好个屁,在她的眼里,他一点都不好。 他眼里的光芒不见了,眉宇间的意气风发也消失了。她不知道他是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他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 短短两天,他看起来竟消沉了许多。 「你真的还好吗?」 「嗯?」他笑出声,「你是指八卦杂志的事?」 「不是,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好得很。」他刻意拍拍胸膛,像是在笑她糊涂,「你是睡傻了吗?你的妖丹还在我身上,我能糟到哪去?」 也对,但她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 第二十章 两个人相望了几秒,不想就此挥别,却也无话可说,直到沐向旸的助理拿着手机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像是在交代什么很严肃的事情。 她知道,他又得回去当他的大忙人了。 果然,两人交头接耳了一会后,沐向旸抬起头、望向她,「那么先这样,我还有点事情必须冋去处理。」 墨殇只是摆摆手,没有答话、没有道别。 进屋后,她缩回被窝里,又睡了一会儿。 「墨殇。」有人在叫她。 「嗯……」但她实在是不太想睁开眼睛。 「墨殇,快起来。」来人接着扣住她的肩,开始拚了命地摇晃。 「走开啦……我要睡觉……」她挥开了对方的手,翻过身子、背对来者。 「快起来,」没想到那人锲而不舍,继续戳着她的背,「你不快点起来,小心你会后悔一辈子。」戳,戳戳,再戳。 「烦死了!」她突然坐起身子、满是狠劲地掀开棉被,怒吼道:「你是怎样?第一次来吗?!面在冰箱里啦,自己去找,跑来这边一直吵我是怎样?」 阿渡被这一吼,仍无动于衷。「面在冰箱这种事情会让你后悔一辈子吗?」 某层面来说,会。 她会后悔为什么当初心软,答应帮他做这种难吃到掉泪的凉面? 「到底有什么事?」她叹了口气,揉揉惺忪的眼,认了。 「小路说,是我惹出来的祸,叫我自己来跟你报备。」 「什么呀?就为了这种事……」她皱了眉,转向他,「你爱闯祸又不是第一天了,这次又捅出什么娄子?」 阿渡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她一张照片。 「这啥?」她接过手,眨眨眼、皱着眉瞧个仔细。 然后,眉宇松了,眼睛反而瞪大。 那是从监视器截取下来的画面。 画面里是一对热情拥吻的男女,而那男人化成灰她都不会错认。那是沐向旸,而画面中的地点正是他家门外。 墨殇错愕不已,心有点刺痛、有点酸涩。可是,她更错愕的是自己会有这种感受。 她随即回过神来,把照片扔到一旁,哼了声,「莫名其妙啊你?特地跑过来把我摇醒,就只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我不是叫你看沐向旸,」阿渡很清楚她的目光焦点会落在哪,「我是叫你注意那个女人。」 「神经病,我又不认识她。」 「废话,我也知道你不认识她。」 「那你的重点到底是什么啦?」她开始没耐性了。 「这个女人——」阿渡捡起了那张照片,顿了两秒,才道:「是狐妖。沐向旸应该是中了媚术。」 狐妖,媚术,沐向旸。 墨殇怀疑自己耳鸣了,其他声音全都被隔挡在外。几个关键字明明闪过了她的脑海,她却一时串连不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道:「他怎么会……」平白无故被盯上。 阿渡看出了她的疑惑。「你忘了吗?召狐法。」 「啊!」她恍然大悟。 「所以说,是我惹出来的祸。」 墨殇笑了声,再次摆出不在意的嘴脸,「那他活该,谁教他没事要听信你的话、去搞那个什么召狐术?他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阿渡沉默,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仿佛她是个毫无良知、狠心恶毒的蛇蝎女。 「干么这样看我?安啦,死不了的,那女人应该只是想整整他而已,狐妖没事不会残害无辜。」 「你确定?」 「嗯哼,身为同类……」 「身为同类,」阿渡出言打断了她的话,眉一挑,道:「那女人会不知道你的妖丹在他身上?」 闻言,墨殇的表情瞬间垮下。 哦,shit,她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是啊,她怎么会没想到呢?那女人从头到尾的目标就是妖丹! 这时,她想起了沐向旸的气色不好,原来是那个女人在消耗他的意志力。 因为妖丹的关系,对于各类术法,沐向旸的抵抗力自然比一般人还要强,否则,恐怕他现在已经粘着对方不放了——那女人应该也发现了这一点。 不行,她不能容忍这种事。 就算她曾经赌气说出什么「随你高兴要送人还是丢河里」那种话,但这不表示她真会坐视自己的妖丹就这么被偷走。 那只臭狐狸,没有人可以偷她墨殇的东西——包括她的男人。 「阿渡。」 「嗯?」 「有车吗?」 「有,引擎还热的。」 「借我。」 「请便……啊、对了,回来帮我把汽油加满。」 「……」马的,这臭小子。 「抱歉,沐先生,打扰一下。」张秀娟突然敲门入内,中断了会议。不过,虽然说是会议,但其实只有两个人坐在里头讨论公事——沐向旸与唐颖。 「怎么了?」他抬起头来。 「外面有一位墨小姐,她说有事情想见您。」 沐向旸先是楞了几秒,随后作势要起身离座,「那我……」 唐颖却轻触他的手臂,制止意图明显。 「你没看到我们正在讨论事情吗?」她神色凛冽,森冷地怒瞪杵在门边的无辜助理,「请她先回去,不然就让她等。」 「唔、可是……她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说重要你就信?你还是助理吗?你连这么简单的过滤都做不好?」 「好了,」沐向旸终于出言制止了唐颖,「别这么夸张,小事情一件而已,你何必这样苟责我的助理?」 「小事?」唐颖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转而投向他。 就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她略施媚术,眼神放柔和了不少,也露出温润的微笑。 「向旸,」她亲昵地直呼他的名,「你误会我了。这不是我针对她的苛责,而是纪律问题。要是破了这个先例,难道,以后什么人来都可以随时吵着要见你吗?这成何体统。」 瞬间,他觉得好像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被抹去了,也像是被挡在另一扇门之外。 沐向旸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本来想做什么,只觉得唐颖的声音听起来好悦耳、好舒服?,她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好香、好诱人…… 「秀娟,」他怔怔地发号司令,「请那位墨小姐回去吧,或是你让她留下电话,我有空再联络她。」 「呃……是。」张秀娟隐约觉得怪异,可一时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只好点点头,转身退出了会议室。 不料,门才刚掩上,立刻又被推了开来,而且是「砰」的一声被人粗鲁地推开。 「门都没有!」 是墨殇。她大刺刺地走了进来,拉了椅子一屁股坐下,「有空再联络我?抱歉,老娘不等人电话的。」 门外的助理,吓傻了,门内的两个人,呆若木鸡。 而墨殇,打从一踏进门开始,双眼便直勾勾地锁定唐颖不放。像是打量、像是警告、也像是在下马威。 「墨小姐,我现在郑重请你离开。」 墨殇见沐向旸走了过来,直接横在两个女人中间,其姿态像极了在保护那只死狐狸精…… 咳、这样好像骂到自己。 算了,那不重要。她长腿一跨、翘起了二郎腿,迎上沐向旸的视线,「不劳你赶人,我把事情解决了自己会离开。」 「请你现在就离开。」他的口气相当强硬,丝毫不容许拒绝。 那样的冷漠,让墨殇不禁想起了那一世的南门靖。她心口一紧,像是被根细长的繍花针给扎得好深好深…… 没事就少来这儿找我,别人见了,难免说闲话。 那世,他曾经这么对她说。 她哑口无言。当时的南门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而她呢?在全天下人的眼里,只是个造成乱世的淫邪妖女——让先王与将帅互相残杀的妖女。 他说的没错,像她这样的女人,怎配待在国君身边? 墨殇蓦地从回忆里醒了过来。她深呼吸,不疾不徐地启唇,「沐先生,我有事情想跟唐小姐商量,能请你暂时回避吗?」 沐向旸面无表情,想也没想便直接拒绝,「不可能。她是我的幕僚,跟你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不料,唐颖却伸出手,温柔地搭在他的肩上,道:「没关系的,向旸,我自己可以应付。」 他看了她一眼,眼底尽是款款柔情,「真的?要是她刁难你怎么办?你不用勉强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挡掉不必要的麻烦。」 语毕,他无视助理还站在门外探看,直接抬手亲密地抚触她的脸颊。 张秀娟见了,瞠目结舌,整个人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十一章 沐委员和唐秘书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了?!天哪、我的天哪!她双颊顿时绯红,视线都不知道该摆在哪儿。 「咳、」墨殇故意用力咳了声,看不下去了,「拜托,有事情就直讲,少用别人的身体来说话。」 听了,唐颖眉一挑,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墨殇好半晌。然后,她开了口,「向旸,让我们两个女人单独聊聊,好吗?墨小姐对我似乎有些误解。」 误解?她还真敢说。墨殇冷哼。 「好,我就在外面,有事情马上叫我。」说完,沐向旸低头,轻轻在女人的额上落下了一记轻吻。 说不刺眼是假的,墨殇简直想冲上去掴那女人一巴掌,尤其对方还摆出了一副胜利嘴脸。 沐向旸离开了,顺手将门给带上,会议室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 不,也不完全是人。 两狐对峙,大概就是这种场面吧。 「前辈,」唐颖语带嘲讽地道:「怎么样?被男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我这是在替你出一口气呢。」 墨殇睨了她一眼。「少跟我装熟,你不配叫我前辈。」然后她站了起来,向前走到唐颖面前,「还有,我警告你,少在他身上动什么歪脑筋,否则……」 话未说完,一股外力突然猛烈地撞上胸口,她整个人被这股看不见的力量给推到墙边、紧紧钉在墙上。完全动弹不得。 「前辈,脾气很大嘛。」唐颖踩着婀娜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墨殇的面前,「没了妖丹、还投胎到凡人的肉身里,这样的你或许可以在凡人的面前耍一点小把戏,可是在我面前嘛……」她勾起墨殇的下巴,露出故作同情的嘴脸,「唉唷,好可怜哦,像一只受伤的小白兔呢。」 墨殇忿忿地瞪着她,声音却发不出来,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紧紧掐着她的脖子不放。 而就在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之际,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束缚感一解除,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这只是小小的警告,」唐颖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下次,你要是胆敢再干涉我,我会做的就不只是这样。」 听了,墨殇虽喘着大气,仍是抬起头来,露出了一抹自信的笑。 「你当我是谁?」她毫无畏惧,「以为这点威胁我就会哭着跑开?」 「哼,」唐颖也笑了,高傲地道:「那你就等着瞧,看我这只小小狐妖拿得出什么能耐吧,嗯?前、辈。」 那声前辈毫无敬意,仅有轻蔑。 【第九章】 「哇,出手真狠。」见墨殇脖子上一大圈瘀青,阿渡忍不住发出惊呼,「你们真的是同类吗?人家不是都说相煎何太急?」 「就是因为已经煎了,才会有这句话出现啊,笨!」 「……是这样吗?」 「吼,那一点都不重要啦!」墨殇重重地扔下用来热敷的毛巾,整个人像只被激怒的猫,「可恶啊……那臭女人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论年纪,老娘比她整整多了七百多岁,她居然敢那样对我说话。」 「不对哦,比她多七百多岁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请你记得,你只是个二十八岁的凡人。」 「阿渡,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我不选边站,我只是客观分析事实。」语毕,他摆了个「又不是我的错」的脸。 墨殇无言。 其实,那臭女人说的没错,少了妖丹,她几乎与常人无异,纵使灵魂仍是那尾修炼千年的狐妖,然而困在这凡人的肉身里,她所能施用的术法,充其量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根本无法与之匹敌,若是硬碰硬,她必是输家。 可恶,她好不甘心。 「看吧?后悔了吧?早就叫你先下手为强。」阿渡读出了她的心思,在一旁说着风凉话,「我早叫你对那个姓沐的施媚,你偏不要嘛,现在呢?被人横刀夺爱了吧?」 她狠狠地瞪向他。「王八蛋,是谁教他召狐的?啊?是谁惹出来的麻烦?还有,那不叫横刀夺爱,那跟下药迷奸对方没两样。」 「那你要不要也迷奸一下沐向旸?」 「办不到。」 「这时候你还顾什么尊严啊?」 「不是那个意思,是——」墨殇顿了下,才继续道:「媚术也有先来后到的问题,除非前一个术法已经解了,否则我施的媚术无法到位。」 「你是不会解媚术吗?」 「当然会啊。」 「那你干么不解?」 「解媚术不用找时机吗?那臭女人一直粘在他身边,我怎么解?」没好气地说完,墨殇叹了口气,拿了毛巾就走向浴室。 手机铃音在此时响起。 「是我的电话吗?」她的声音自浴室里传出。 「嗯哼。」 「帮我接一下。」 「嗯……」阿渡发出了为难的沉吟,盯着萤幕上的来电显示道:「我想,这通电话还是你自己接听会比较好。」 「嗯?谁啊?」 「姓沐的。」 她楞了下,随即探出头来,「你说沐向旸?!」 「不然还有谁姓沐?」 一听,她赶紧冲了出来,活像是在抢购年终大特卖似的迅速抓起手机,口吻难掩激动,「喂?喂?沐向旸?」 彼端是一片静默。 「……沐向旸?」她皱了眉头,「是你吗?」 「墨殇……」 他的声音听来气若游丝、十分虚弱,整个不对劲;背景则有风声以及车水马龙的轰隆噪音。 「你在哪里?」她急了。 「我……在顶楼……」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疲劳的样子。 「顶楼?什么顶楼?还有,你怎么了?你听起来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唐颖呢?那个女人不在附近吧?」她连珠炮似的问题一个个扔了过去,也不管对方吃不吃得消。 「我在我家的顶楼,」说完,沐向旸在彼端吐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仅剩的力气,「唐颖……现在在我家里,坦白说,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只要她在,我就会被什么东西控制……我知道你想笑我神经质,但……我发誓,那不是我的错觉,唐颖那女人一定有什么诡异的……」 「不、那不是错觉!我相信你!」她激动得都快哭了,完全没料到沐向旸自己能够察觉媚术这回事,「听我说,你在顶楼躲好,别让她找到你,知道吗?我现在马上赶过去,你等我!」 收了线,扔下手机,墨殇抓了外套、钥匙,什么也没说就冲出家门。 「欸、你要去……」 阿渡连问都还没问出口,她已经甩门走了。 「呃……救火也没这么急吧?」他一脸错愕,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楞在那儿,盯着门眨了眨眼。 没命地冲上顶楼、推开安全门,墨殇一眼就看见了倒卧在地的沐向旸。 「沐向旸!」她几乎是飞扑过去,赶紧扶住他的颈,将他揽在怀中,「向旸?沐向旸?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她不时地轻抚着他的额头、摸摸他的脸颊,她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见他唇色有些苍白,身体冰冰凉凉的,像是完全失去意识的样子,心里骤然有个不祥的念头闪过。 莫非妖丹已经不在他身上?! 她楞了下,手掌抚上他的胸口,闭目冥思,试图感应他心窝里的东西。 半晌,她松了一口气,睁开眼。 幸好、幸好,妖丹还在他身上,没被那只臭狐狸给骗走,这么一来,沐向旸应该不会有大碍,只要稍加休息就会没事。 这时,怀中的男人突然睁开了双目——那眼神相当清醒,完全不像是才刚苏醒的人。 「沐——」她吓了一大跳,「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他听了,扬起唇角,那是一抹森冷的微笑,「我一直都是清醒的,墨小姐。」 「你——」瞬间,她寒毛直竖,她知道自己上当了。 是那个女人、那只臭狐狸,照这现状,沐向旸压根还在对方的掌控中。 墨殇没想到那女人会设局诱她上钩,想来应是欲谋杀她的性命。 也罢,没了肉身更好,她死了也会把那个女人顺道拖下地府。 「嘻嘻嘻嘻……」诡谲的笑声目四面八方传来。 墨殇不予理会,只是捧住了沐向旸的双颊,露出了微笑,道:「向旸,你现在可能不想听这些话,但是我知道,等你醒来的时候,你会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 沐向旸的眼神里仍是满满的敌视。「你想干么?」他竖起那对剑眉,企图扳开她的手,「女人,放开我,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她没理他,开始低喃静心咒。 第二十二章 「哈哈哈——」那刺耳的笑声仍是不绝于耳,「蠢女人,白费力气,你现在解了媚术又有什么用?你解了、我再下咒,解不解有什么不同?」 墨殇仍是无动于衷,她望着沐向旸那双充满嫌恶的眼眸,心口猛然一阵抽疼,却不是因为他的冷漠,而是因为她又必须再一次离开他身边。 半晌,她俯下身,唇瓣凑到了他的耳畔。 「南门靖,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她的声音,柔软得像是一池春水,「从来没恨过,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没有,从来有的都只是骗自己的傻话。」 那个陌生的名字,触动了沐向旸心里的某个东西。 他怔住,脑子开始回忆着,那是谁的名字?为什么他觉得那个名字似乎是个很重要的关键? 「因为,不恨他,所以我痛恨这么没用的自己。」她不禁苦笑了声,继续在他耳边低声细语,「于是,我几乎是把我的心给挖出来,托别人帮我牢牢锁着,我再也不想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了……谁知,这竟一点用也没有……」 对她而言,知道自己根本一点儿也不恨他,那才是最难堪的真相。 「蠢女人,你废话真多欸。」唐颖不知何时出现在墨殇的左后方,「快点跟你的小情人说再见,啊、其实也不必,他很快就会去陪你了。」 墨殇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股力道就这么袭来,将她抛到空中。 她看着星夜,感觉自己正在坠落,短短十二楼的距离,她却有一种永无止境的错觉,仿佛她会就这么直接摔进十八层地狱。 「墨殇!」沐向旸骤然清醒了过来,直奔女儿墙边,「墨殇!不——」 一掌冷不防从背后袭击,他跟着失去了意识。 「吵什么吵?哼,要不是妖丹还没拿到手,我早就把你推下去跟她作伴了,吵个屁!」低咒了一句,唐颖蹲下身,将沐向旸的身体翻了过来。 她正准备重新施予媚术的时候,一道声音响起—— 「趁人之危,太卑鄙了。」啧啧啧。 唐颖吓了一跳,抬头,不知何时,前方站了一个留着银白长发的男子。 「你是谁?」她隐约感觉到对方不是普通人……不,她甚至不确定对方是人是鬼。 小路微微一笑。「鼠辈不配问我的名。」 「你叫我鼠辈?」唐颖不可置信地大笑,「你知不知道我是什……」 话未说完,只感觉喉头一紧,男人转瞬之间已经站在她面前,五指紧紧掐着她的颈。 她瞠目,先是惊讶,而后惊恐。 「嗯?!你是什么?说啊,我正听着呢。」 她出不了声。 「怎么?不想说了?还是说不出来?」小路勾了勾唇角,冷冷道:「先前纵容你放肆,是因为你只是耍耍技俩,没造成什么严重的死伤,现在,你把我的人推下楼、还打算残杀无辜凡人,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打得你魂飞魄散、永远不得超生?」 「唔、唔……」唐颖挣扎着,泪眼里满是哀求。 小路直瞪着她一会儿。「今日我饶你一命,他日你若敢再犯,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你听清楚了没?」 唐颖疯狂点头。 小路手一松,便见她幻化为狐狸,一溜烟地逃了。 「啧,果然是鼠辈,胆小如鼠。」他暗啐了声,回过头来看着地上的男人——沐向旸完全失去了意识,动也不动。 看着看着,小路蹲了下来,伸手抚过男人的额头,叹道:「你们两个都一样傻呐。」 一个是不愿记得,一个是不敢忘记。 何必呢?究竟是想折磨谁?想想,他长吁了口气,站起身子,宽松的袖子一挥,消失了。 「沐先生?」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沐先生、您醒一醒!」 是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焦急万分…… 啊、他认出来了,那是管家。 倏地,沐向旸睁开了眼、惊醒过来,他迅速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不在柔软的床垫上,也不是在舒适的沙发上。 身下是冰冷的水泥地;四周是漆黑的夜色,附近还有员警正在拉起封锁线。 他困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儿。 管家满脸忧心地盯着他。「沐先生,您没事吧?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他歪着头,皱眉苦思,「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警察?」 「先生,有人坠楼了。」 沐向旸楞住,十分震惊,「坠楼?我们社区的人?」 管家的脸上浮现了一丝遗憾,他低头支吾了一阵,才道:「不是的,不是我们社区的人。」他停顿了几秒。「是墨小姐,之前替您治疗睡眠问题的那一位。」 沐向旸先被带往警局制作笔录,而后他匆匆赶到医院,得知了墨殇昏迷不醒的消息。 院方说,从十二楼坠下,没死已经是奇迹了,重度昏迷只是刚好而已。 后来,医师私下又告诉他,因为形同受到高速撞击,所以她的身体严重受损,像是器官破裂、器官衰竭、粉碎性骨折等等。 言下之意,就是要亲友做好心理准备——不论她是多重衰竭而离开人世,还是不得已必须选择拔管。 沐向旸听了,大受打击,完全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首先,警方告诉他,目前他是整件案子的唯一嫌疑人,然而证据不足,那通十点二十七分拨出的电话,只能表示这或许是两人相约见面的关键,却不能直接证明与坠楼案有关。 「相约见面?」他纳闷了,反问警员,「等等,什么电话?什么见面?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顶楼、为什么会躺在那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墨殇会去找他,更不明白为何当他醒来的时候,墨殇已经坠楼重伤。 他,什么都不记得。 警方当然没有采信他的说法,却也找不到进一步的证据与动机,只好暂时让他离开。 瞬间,他的形象更黑了。 前往医院的路上,有好几个记者穷追猛打,直问他「人是不是你推下楼的」、「你为什么要把对方推下楼」等等之类莫名其妙的问题,医院前更是停了好几部sng采访车。 各界的电话不断涌进,包括媒体、党部、父亲、亲戚、朋友……直到手机没电了,他一通也没接。 对,他不在乎,他就是该死的不在乎,哪怕要他立刻退出政坛,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他现在只一心期盼她醒来,其他事物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病房内,安安静静,唯有仪器所发出的声音。沐向旸坐在床边,阿渡则坐在窗边,望着外头渐渐转白的天色。 见阿渡那闲适的模样,沐向旸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嗯?」阿渡回过头来,「你是指哪方面?」 两个男人互视了一会儿,沐向旸突然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是我,对不对?是不是我把她给推下去的?」 阿渡笑出声,道:「你想太多了。或许跟你有点关系吧,但我想应该不是你把她推下去的。」 「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十点多,她是接了你的电话才匆匆跑出家门,然后……三小时之后,我就接到警方打来的电话,说她坠楼了。」 听了,沐向旸思忖了一会儿。「刚才制作笔录的时候,警方告诉我,监视器先是拍到我上楼,接着是她也跟着搭电梯上顶楼。我想……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嫌疑人。」 「对,是只有你们两个人,至于有没有其他『东西』也在顶楼,我就不敢保证了。」 沐向旸怔忡了下,眉头拧起,「你的意思是……」 阿渡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这女人是什么来历,你清楚吗?」 他看了一眼,轻易认出那就是他莫名失控的那一晚,他拥着唐颖忘情激吻的画面,很明显是被走廊上的监视器给录下。 「这……」他抬头,眼里有着讶异,「你去哪弄来这张照片?」 「那不重要,你尽管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 沐向旸静了下,才道:「她最近才来的,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吧,是党部派来帮忙,说是为了解决杂志上报导的那件丑闻。」 「哦,这样啊,」阿渡点点头,却意有所指地反问他,「那、她出现的时间点都没有引发你其他的联想?」 「引发其他联想?我还能有什么——」这话才刚脱口而出,他的脑中立刻闪过了一个非常荒谬的假设。 的确,唐颖的出现确实造成了一些不太正常的现象。 第二十三章 例如,在她的身边,他变得容易疲劳、恍神,脾气也变得比过去还要暴躁,可是,他待她却又出奇地温柔、甚至可以说是任她予取予求。 又或者,他经常会闻到她身上那股浓郁的花香。一开始,他以为只是她身上的香水味,直到有一次,他不经意地提起,「香水味有点浓,闻得我头好晕,要不要把窗户打开一下?」 没想到张秀娟一脸莫名,皱着鼻子到处嗅了一圈,道:「什么香水味?没有啊,我没闻到什么香水味啊?」 先前不明所以的现象,此刻真相竟渐渐明朗了起来,「她是被我召来的狐妖,你是这个意思吗?」 「聪明,」阿渡弹了下指、眨个眼,「所以你知道自己是中了媚术了吧?」 原来那就是中了媚术的感觉。 从前,他在某些灵异节目里听过「狐仙施媚」这档事,当时,他嗤之以鼻、没 放在心上,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亲身体验的一天。 「你知不知道这只狐狸为什么会找上你?」阿渡突然倾身向前,饶富兴味地盯着他。 沐向旸皱眉,思忖了几秒,「不正是因为我召她来?」 「不,你这想法太天真,狐妖大多是狡诈的,没有好处的事情,她才没那种闲情逸致管。」 换句话说,他是引「狐」入室没错,而让这只狐妖愿意留下来的,应该是某种非常重要的、珍贵的、吸引人的—— 妖丹。 这两个字像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接着他灵光一闪,一个箭步冲上前,激动地揪住阿渡的衣领。 「妖丹!墨殇的妖丹在我身上!」 「……这大家都知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开始语无伦次,情绪激动,「我是说,如果我能把妖丹还给她,她是不是就有救了?」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如果你知道怎么把妖丹转移的话。」 「怎么做?你教我。」他笃定这家伙一定知道。 阿渡扬起唇角,静静地看着他一会儿,才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怎么做了,只是你忘了而已。」 「欸?」沐向旸楞了下,不懂他的意思。 「很久以前,你也同样因为想救她的命、却不知如何把妖丹还给她,亲眼看着她在你的怀里慢慢死去。这事情让你非常懊悔,所以,你曾在一条小舟上,把这个问题丢给了一个人。」 「你知道怎么把妖丹还给它的主人吗?」南门靖问。 伶熙听了,打桨的动作没有停下,淡淡笑道:「我是可以把方法告诉你,但是,有何意义吗?过了忘川,你将什么也不记得,哪怕是她直接站在你面前,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更遑论妖丹的来龙去脉。」 「那么,如果有朝一日,我与她在人间恰巧相逢了,伶兄是否能让我记起曾经的一切?」 「你是认真的?」 「是。」 「找回前世的记忆,代价非常高。这样,你也不在乎?」 「不在乎。」 「好,那我答应你。」 「你现在说的,全是我前世所遇上的事情,是不是?」 沐向旸的声音,将阿渡拉回了当下。 阿渡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笑道:「当然。」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些事?」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他的衣领还被沐向旸给揪着。他一笑,道:「不过无所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你全都想起来。」 听了,沐向旸既是错愕,也是惊喜。「你是说真的?」 阿渡点了头,却补述,「但是代价很高,你能接受吗?」 「什么代价?」 「你会死。」他面无表情,仿佛生与死对他来说,只是一件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情,「恢复记忆的三天之后,你会猝死。」 「你是指像『绝命终结站』那样?」 「抱歉,没那么戏剧化。」阿渡笑了出来,道:「会有勾魂使者来把你的灵魂带走,然后你的肉身从此倒下——就只是这样而已。」 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比起看她慢慢死去,他宁愿选择自己猝死。 「好,我接受。」沐向旸坚定道。 「你确定?」其实,阿渡自己也不太明白,到底是希望他拒绝、还是希望他接受。「坦白说,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就我知道的范围口头上告诉你,你真的没必要拿命来……」 「不,我很确定。」他心意已决,「我要自己想起来,不管是多小的细节我都必须想起来。」 「但你会死。」阿渡重申。 「我知道她不会让我死。」 这话让阿渡怔楞了下,然后笑出声,道:「好,你够带种,我就冲着你这句话帮你。」他将自己手腕上的石手环拔下,递给沐向旸,交代着,「戴着它睡一觉,没意外的话,你会慢慢想起那些被你遗忘的记忆。」 「会有什么意外?」 「我怎么知道?」阿渡耸耸肩,一脸痞样,「我也是第一次在人间使用三生环,你以为人间会有几个笨蛋像你一样,愿意做这种见鬼的交易?」 也对,但他并未反悔,至少现在还没有任何反悔的意思。 【第十章】 找回前世的记忆,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决定?沐向旸不知道,拿自己的命来窥探一段改变不来的历史,到底值不值得?他也没有答案。 他的心,曾经很疼。 那儿就像是徒增了一个空洞,无法忽视、却也没有任何人能填满它。 是他的错,那全是他自己造成的。是他亲手将墨儿送到了敌人的手上,任敌人轻薄、蹂躏。每天入了夜,他总会无法抑止地想象今晚墨儿是不是正被那个男人给欺在身下、蛮横占有?那男人满足了她吗?那男人是不是也让她发出了声声销魂的娇吟? 嫉妒之火渐渐遮蔽了他所有的光明面,直到有一天,他不再为了那个女人心碎,也不再为了那个女人烂醉,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笑容消失了,他不再与手下将领喝酒谈心,而是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只有争权夺势的世界里。 美人计的成效惊人,君王与第一将帅为了难得一见的绝代佳人,不顾民生、不理朝政,终日斗得你死我活,就只为了博得美人的青睐。 不出两年,国力衰败,有能力的几名谋臣纷纷出走、转而投靠到南门靖手底下。 就在墨殇离他而去的第三个冬天,他率领大军、一举攻下京城,终于成了新一代的中原霸主。 墨殇几乎痛哭——是喜极而泣。 她盼了好久,总算盼到了这一天。 三年来,她日日夜夜压抑着自己的相思,周旋在两个令她生厌的男人之间。她挂着虚假的笑容,任由两个男人在她的身上尽情需索,那令她作呕。 她好想杀了他们,更想杀了自己,可是,当她一想起南门靖对她的温柔,她说什么也要忍下。 终于,她盼到了,盼到南门靖登上王位的一日。 然而,她却没能等到阴霾过后的晴天。 南门靖并未让她回到他的身边——不,更精确来说,是「不允许」她回到他的身边,他只是另建了一座像是别院的地方,将她安置在那儿、命令下人好好伺候她,他自己则久久才来见她一面,即使见了面,也只是纯粹的云雨之欢,毫无昔日的夫妻情浓。 他的转变伤她至深,但她对他的爱恋更深,终究无法看破一切、潇洒离去。 曾几何时,她已不再是那只逍遥于山林之间的狐妖,只是一个为爱而心甘情愿付出的傻女子。 就这样,三年又过去,南门靖是个很好的君王,他虽不苟言笑、浑身霸气,但他对待人民极为用心,对待自己却十分严苛。他从不大鱼大肉,从不彻夜笙歌,甚至在上位的第一年就把后宫所有女人全都遣返回乡。 因为在他心中,他的女人只有墨殇一个,自始至终都是。 没想到,不出多久,君王「无后、无妃、亦无子」这件事,终于成了话题,传遍全国上下,民间开始出现了一些流言。 大部分的人都相信当年离间君臣的妖女此时还在宫中住好、睡好、吃香喝辣,如此妖孽必定对君王下了什么迷咒,让君王死心塌地巴着她不放,眼里再也容不下任何凡间的女子。 而墨殇那几乎不会衰老的美貌,也的确令宫中的人感到惶恐。 人民与众臣开始躁动,担心南门靖再次步上先王的后尘,诛灭妖女成了全天下人的期望。 南门靖阻止不了这样的声浪,于是,有一日,他带着一壶毒酒、一把匕首,来到她的闺房,并让所有人都退下。 第二十四章 「就当作是给天下众生一个交代。事后,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他想,她身上有妖丹,区区毒酒与匕首要不了她的命。 但是,唯有墨殇自己知道,妖丹早已在他身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珠泪一滴滴的落下。她的心好痛、好痛,没想到十年的感情,在他建立了江山大业之后,竟什么也不值。 半晌,她点点头,擦了擦眼泪,说:「好,我明白你的苦衷。」 他张口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吞了回去。他别过头,不愿再看见她哭红的眼,就怕自己的决意生变。 他决绝地起身离去,却在走没几步之后,听见了酒杯摔碎、匕首落地的声音。 他骤然回头,看见她倒在血泊当中,睁着眼、淌着泪地望着他。 那一瞬间,南门靖的脑袋一片空白。 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她应该要诈死,然后找机会溜出宫外,从此对他断情、断念,做回那逍遥自在的山林狐妖、继续修仙才是。 可他看见的,却是她颈上那道不断冒出鲜血的伤口。 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自己怎么会那么愚蠢?这女人早把妖丹给他了,是不是?他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他几近发狂地扑上前,抱起她的身躯、紧紧按压住她颈上的伤口,鲜血却仍是不停自他的指缝之间汩汩流出。 「浑蛋!你骗我、你竟敢骗我!我说过我不要你的东西!」他震怒,疯狂大吼,夹带着绝望的悲泣。 无奈已经太迟,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在他的怀中渐渐变得冰冷、最后化为一条没了生命的金毛雌狐。 消息传得很快,一听说狐妖死了,人人开心、举国欢庆,仿佛一条狐狸的死亡就可以带来百年的安逸与繁荣。 但南门靖的心也跟着死了,从此,他的余生都活在懊悔当中。 他在四十九岁的时候撒手人寰,临终前,他是欣慰的,以为终于得以再与她相见,不料下了地府之后,听冥界的人说,她不在六道当中,大概是在地狱里受罚了。毕竟,她挑起君臣之间的仇恨、造成人民跟着吃苦,该当受罪。 他听了,心如刀割。 她一切的罪恶全是因他而起;她正替他受罪,而他竟等着投胎到下一世的好人家。 这还有什么天理? 乘着小舟在忘川河上,他的心像是被人给狠狠掐着、连呼吸都吃疼,这真是不可思议,都已经没了肉身,何来的心痛?何来的胸闷? 他忍不住苦笑出声,而后渐渐笑得颠狂。 摆渡人边打桨,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忘了吧。再苦、再涩,过了忘川河,一切终将会是倒入河里的一杯茶。」由浓转淡。 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那少年长得相当清秀,唯独脸色稍嫌苍白。 「谢谢你,兄弟。怎么称呼?」 少年微微讶异了下,他在忘川上已经待了几百年、护送过的人数以万计,却是首次被人询问姓名。 「叫我伶熙就好。人令伶、熙攘的熙。」 「伶熙……」南门靖低吟着他的名,道:「这名字真传神。忘川河上,人来人走,熙来攘往,唯你还是孤伶留下。」 伶熙笑了,的确传神。 这抹笑,敲开了南门靖的心防,他开始一字j句地将他的悔、他的恨,全都告诉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 破天荒的,伶熙突然想为他做点什么。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他想,或许她也同舟过。 「墨殇,她叫作墨殇。」说完,南门靖苦笑,「墨殇,国殇。是她帮我打下了一片江山,最后我却为了江山而逼死她。」 笑着笑着,他无声落泪,道:「她死后,我没有一天不后悔。」 他总是在脑海里想象,如果他从未回到中原呢?如果他从未想过那该死的美人计呢?如果他从未把她接进京城呢? 他们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抱歉,兄弟,」伶熙出声安慰,「我从没听过墨殇这个名字。我想她定是还没等到投胎的时机吧。」 听了,南门靖一笑,道:「不打紧,我只求哪天当你遇到她的时候,请代为告诉她……」 「我只是摆渡人,不是信差。」伶熙打断了他的话,「但若你要信差的话,我想我知道有个人很合适。」 「谁?」 「那个人,叫路弦。」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抬手本想捏捏自己的脸颊,却发现左手背上插着一根点滴针。 天花板?所以……她没死吗? 墨殇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天花板。 这下子她很确定自己还活着了。 真是离奇,命硬也不是这种硬法,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居然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不过,下一秒,她转念想想,大概是小路及时出现、帮了她或是救了她吧…… 谁知道。 然后,她察觉有个人伏趴在她的手臂旁,像是睡着了。 她躺着,看不清那是谁,但她直觉应该是阿渡,于是伸手摸了摸那颗脑袋,「喂,阿渡,醒醒,我到底……」她顿住。 不对,发质的触感摸起来完全不对!她吓了一跳,赶紧缩手、半撑起身子,惊愕地看着趴在床缘的男人。 「……沐向旸?!」 男人因她的声音而缓缓清醒,「嗯……」他睁开眼,见她已平安醒来,掩不住笑意,「睡了两天,你终于醒了,身体还会痛吗?」 「欸?」她有一丝困惑。 经他这么一提,她不禁猜想,问她会不会痛?难不成小路没赶来,她真的坠楼却大难不死?也没有断手也没有断脚?甚至,她刚才那么激动地撑起身子,照道理来说应该会让她痛得嘶嘶叫才对…… 慢着,胸口这股熟悉的感觉、这股熟悉的脉动,难道是—— 「你的妖丹!」她激动地伸手扳住他的肩,惊得大吼,「你的妖丹呢?该不会在我身上吧?!」 沐向旸因她的反应而笑了出声。 「你真是天下第一傻。」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道:「什么我的妖丹?那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东西吧?」 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等等,你……怎么会知道其他让妖丹易主的方法?」她只跟他说过心甘情愿交换的这一种,但到刚才她都在昏迷状态,根本没法交换啊! 「伶熙教我的。」 「伶——」他居然叫伶熙而不是阿渡?她皱眉,总觉得好像有哪里颇怪异,「你说他教你?他什么时候教你的?」 沐向旸只是摇摇头,不打算回答,并毫无预兆地倾前张开双臂拥住她、紧紧地拥着她,像是要把她给融进自己的身子里,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沐、沐向旸?」她楞住,不明白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情,媚术解了吗?那臭狐狸又去哪里了? 可嗅着他身上的阳刚气息,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陶醉于他给予的温暖。 毕竟,在顶楼的时候,她就已经无法否认自己还爱着这个男人,且即便他什么都不知道,对于那一世的事,她也释怀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因为觉得我可能会死,所以突然良心发现?」她抬手回拥,顺便调侃了他一句。 见她还能开玩笑,他宽心地露出了笑容,却将她抱得更紧,好像下一秒她就会消失似的。 「天……我好想你……」他在她的颈窝边又嗅又蹭。 「喂,你太夸张了啦,」她拍拍他的背,「搞什么?我是帮你解媚术、不是对你施媚术耶?」 沐向旸松开了她,转而捧住了她的双颊,直视着她的眼。 那感觉好特别,他的脑袋里多了好几百年的记忆,而记忆里的每一刻,都有着对她的思念与忏悔。 他盼着她,盼了好久。 每一世结束之后,他总会在奈何桥上询问路弦「她来了吗」。 而每世即将重生之前,他也总会在忘川河上询问伶熙「你有没有见到她来过」。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盯得墨殇都觉不好意思了。 「唔……沐向旸,你是被谁怎么了吗?你真的好奇怪……」她忍不住反握住他的手,脸颊在他的掌心里轻蹭。「是不是阿渡又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小路他——」 突然,她僵住。 她在他的手腕上摸到了一只手环,那是石头的触感。 那一瞬间,她的世界崩毁了。 「你用了三生环?」她张大眼,不愿相信,「不、不可能的,我明明警告过阿渡……你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什么是三生环,说你……」 她的唇被他的指给抵住。 「嘘,」他凑到了她的唇瓣前,低声道:「我千里迢迢费了三世,总共两百一十六年,这么努力想找到你,就为了我欠你的一句话。」 第二十五章 她下唇隐隐颤抖着,正压抑着想大哭的欲/望。「我不想听……」她有预感,他说完就会走了,「你别说,我不想听!我什么都不想听!」 心怎么会这么痛?她的心明明就锁在小路手上的那颗坠子里,不是吗? 「墨儿,」他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我来不及向你道歉,也来不及告诉你,我有多么的——」 语尾没入相贴的唇瓣,墨殇捧着他的脸,倾前牢牢地吻住他。他怔楞了下,闭上眼,情不自禁地回应着她的吻。 他轻吮着她柔软的唇,舌尖探入了她的小嘴里,舔舐着她的甜。 愈是吻着彼此,心里的缺口就愈是难以抚平,他在唇齿之间尝到了她的泪,他退了开来,俯视着她的眼、以指抹去她的泪痕。 「哭什么呢?不过就是再等一生,我不会消失的。」他带着微笑,轻声安慰着她,「我知道你还是会找到我,是不是?」 她已泣不成声。 「为什么?」她不懂,有哪个笨蛋会拿自己的性命交换上辈子的记忆?「为什么你要用三生环?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诉你呀!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她既心伤又愤怒,气得抡起拳头拚命槌着他的胸口。 他握住了她的小手,拿到唇下轻轻吻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走吗?」 「欸?」她楞了下,泪暂歇,「什么意思?」 「我其实一直很介怀……」他叹息,细吻着她的指尖,「总有一天,我会老、会死,我的一生对你来说,不过就是短短一眨眼而已。我总会忍不住想,我死了之后,你会不会伤心?你会不会孤单?」以赐死之名,他其实是要她另寻自由。 墨殇的泪水再度溃堤。 「你知道吗?」他笑得好欣慰,替她将发丝勾至耳后,又替她抹去泪珠,「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可以这么靠近你。」 她听了,眼里有着纳闷,不解他的意思。 他笑了笑,道:「因为你终于和我一样,有一具平凡的肉身。之后,你会跟我一样,一天天慢慢老去,而不再是那朵冰砖里的花。」 她仍是泪如雨下,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你是傻子吗?你都先死了,怎么看着我变老?」 「墨儿,乖,别哭了。」他轻叹,替她拭泪。 他最不愿意见到的,莫过于她哭红的眼。 当他还是南门靖的时候,她留给他的最后一段记忆,除了鲜红的血泊之外,便是那双哭红的泪眸。 他心疼地俯首吻了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舔去了一滴泪,接着是吻上了她的鼻尖、她的嘴角,最后是—— 「……沐向旸?」 唇一松,他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失去意识。 「沐向旸!」她崩溃了,失控地尖叫、大哭,「医护人员!快来人!谁快来救救他!」 然而,在这栋白色巨塔里,墨殇比任何人都明白,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踏进办公室,墨殇一见到阿渡,走上前去就是一拳,阿渡应声倒地,连嘴角都被她殴出了鲜血。 他举臂,以袖口抹去血渍,轻笑了声。「哦,有了妖丹就是不一样——」 突然,领口被人用力一扯,她几乎整个人跨坐在他身上。 「为什么?!」她的眼里全是恨。 「你是指什么?」他也没在怕,仍是那调调。 「浑蛋!你明知故问!」她更用力了,俯下身狠狠瞪着他,豆大的眼泪就这么滴在阿渡的脸颊上,「你明明答应我不会让他用三生环!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是吗?他没答应过这种事吧。 「让我做出承诺的人是他,不是你。」 「什么意思?」她愣住。 阿渡没理会她的疑问,径自笑道:「我以为你不在乎他的死活。」 「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他是我心上的一块肉!」 「既然如此,为何要亲手割下?」 「我?我割下?」她笑了,笑得好凄苦,「是他呀!是他先把我割下的!我能不恨他吗?」 她松开手,起身跌坐到一旁,痛哭失声。 十二小时,剩不到十二小时了,在那之后,沐向旸就会离开人世,再一次把她忘得澈澈底底,任凭她再怎么想念他,于他,她从此也只是个陌生人。 阿渡撑起身,在她的面前盘坐,看着那一滴滴落下的泪,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点羡慕她。 那是他从来不曾感受过的真挚情感。 终于,阿渡叹了口气。 「墨殇,」他轻唤了她一声,道:「我在忘川河上载过他三次,每次他都会问我见到你了没、你出现了没有,他每结束一世,一定会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听见了他的话,墨殇难掩惊讶,她压根儿没想过,这两个人居然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相识了。 「那时,我和南门靖做了一个约定。他说,如果有哪一天,你们两个在人间碰头了,我一定要让他想起前世的记忆。」 他的话,像把刀,割刨着她的心。 「不对、完全不对……这里怎么会这么痛?」她捂着心口,抽抽噎噎的,「它不该会这么痛的……小路明明就……」 突然,一只手轻轻地搭上她的肩。 墨殇怔忡了下,回头,发现是小路。 只见他伸手摊开了五指,掌心是那颗七彩坠子。她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小路露出了微笑,道:「这颗坠子,就是他割下来的那块心头肉。」 「欸?」她不解,「这不是我的……」 她话未说完,小路五指一拢,捏碎了它。 「你——」她瞠大眼,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七彩粉尘在空气中缠绕出一道道绚烂虹光,正当她看得出神之际,突然一股剧疼直穿她的心窝,那感觉活像是心脏被人撕成了一片片。 她痛苦呻吟着,不停地用力呼吸、抽气,却仍是无法舒缓心口的痛楚。 那就是她的七情六欲吗?她曾经舍弃的东西。 如果是这么痛的东西,那她不要了。她直嚷着要小路收回去。 然而,小路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儿,摇摇头。「不是哦,你误解了,我从来没有从你身上拿走任何东西。」 她一听,楞住。 「那是南门靖的痛。」他蹲下身子,直望进墨殇的泪眼里,「南门靖在你死了之后……就像你形容的,他也把你当作他的心头肉,而在他亲手割下了他的心头肉之后,他尝到的滋味就是这样。」 见她震惊,尚未回神,小路又继续道:「在奈何桥前,他说,那是他欠你的,无论如何他都要让你明白他有多么后悔。所以,他不敢忘记这个教训、他不想忘记你,他要我在他每过完一世之后,再把这份痛楚烙印在他下一世身上,生生世世,直到你收到了这个他留给你的『信息』。」 这也是为什么沐向旸的心脏总是有莫名绞痛的毛病,他不许自己遗忘那份痛。 「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墨殇抹去湿泪,泪滴却又紧接着落下,「他剩不到一天能活,让我知道这些,有意义吗?」 小路突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让她清醒、要她振作。「我问你,你知道为什么你坠楼了却没死吗?」 她楞了下,眨眨眼,「……因为你帮我一把?因为我有妖丹?」 「不是,」他摇摇头,就知道她会这么猜想,「妖丹的确可保你的命,但前提是因为勾魂使者辨别不了你的身分,无法把你的魂魄勾走。」 「欸?」她迷糊了。 「啧,你忘了吗?在人间,勾魂使者碰头了,都是以什么作为辨识彼此的基准?」 墨殇思忖了几秒,恍然大悟,「凭法器。」 「答对了。不然你以为我干么那么辛苦、还特地糊弄地府的官员,说服他们让你继续留着勾魂使者的法器?」小路又拍了拍她的头。 早在接她来到人间之前,他便算到了这一劫。他想,既然躲不掉,那就将计就计吧。 原来如此,她懂了,因为她一直都戴着那条法器幻化而成的项链,所以勾魂使者找不到她,她才得以撑到妖丹回到她身上。 等等,那么,沐向旸是否也能…… 她的脑中冒出了某个揣测,表情激动、狂喜,而后像是在询求什么答案似的,抬头朝着小路望去。 对上了她的目光,小路了然于心地笑了。「快去吧,你现在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尾声一 【尾声】 沐向旸只身站在白茫茫的迷雾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这也不是第一次,他很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就是所谓的弥留吧。 不论他是往前走、向后退,抑或是杵在原地不动,只要时间一到,就会有个人前来,带着他离开。 不,原则上也不能说是「人」,通常人们称其为勾魂使者或鬼差。 索性,他不走了,反正最终哪儿也去不了,直到他依稀听见了脚步声。 是勾魂使者吗?浓雾里渐渐浮出个人影,沐向旸眯起眼,试图将雾里的人影看清,却仍是模糊一片。 「你这么快就认命了?」那是伶熙的声音。 他自浓雾中慢慢走出,来到了沐向旸的面前,笑道:「什么啊?我可是因为信了你那句『她不会让我死』,才破例让你用三生环的。」 沐向旸微感愕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以为,既然伶熙已经投胎成了人类,他这一趟黄泉路上应该不会再见到对方才对。 「怎么?很意外?」阿渡不以为意地笑了,「灵魂出窍对我来说只是基本技能而已,没必要露出这种表情吧?」 「所以这里不是冥府?」 阿渡摇摇头,「不是。你的灵魂还在医院里,你只是困在一个重迭的空间出不去罢了,这是勾魂使者抓人的一个小把戏。」 听了,沐向旸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她……还好吗?」他比较在意这个。 「你说呢?」岂不是问废话吗,「都是因为你,害我被她揍了一拳。你要是没活过来,那女人以后会照三餐打我。」 他的话让沐向旸笑了。「还有元气可以打你,那也不错。」 「喂,你说这话也太没义气……」 话说到一半,远方突然传来铁链与金属碰撞的声响。那是镰刀,勾魂使者手上拿的那把镰刀。 阿渡朝着声音来源望去。「啊啊,这些家伙还真是有够准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赞美还是抱怨。 沐向旸勾了勾唇角,一语不发,说是等死也不为过。 然而,他一点儿也不后悔,能够想起那么美丽的回忆,拿什么换都值得。 「谢谢你,伶兄。」这是肺腑之言。 阿渡回头,瞟了对方一眼,「谢我什么?」 「谢你不惜吃她一拳,也要信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闻言,阿渡笑了笑,摇摇头,道:「你高估我了,不管是召狐也好、用了三生环也罢,下决定的人都是你。所以,其实我……」 话才说到一半,沐向旸突然就这么「咻」的一声,平空消失。 阿渡先是错愕,而后恍然大悟。 与其说是平空消失,不如说是被藏了起来吧? 他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干得好啊,臭女人。」 不过,赞赏归赞赏,那一拳的帐,改天他还是要算清。 沐向旸醒来时,先看见的是父亲的脸。 他老人家就坐在床边,皱着眉头盯着他不放。 他困惑了,现在是怎么回事?「爸?怎么……你也死了吗?」 一听,老人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呸!什么死了!臭小子,自己找死还不够,还咒老子一起死?」沐父气得拿起一旁的杂志打过去。 「啊!」会痛,所以他没死,他还活着。 为什么? 「等一下,」他以手挡下了那本薄薄的杂志,「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马的,我怎么会知道?!不是应该你要告诉我吗?」沐父气得七窍生烟,「你这臭小子是怎么搞的?到底还要不要拚连任?再这样搞下去,我看你早早下台好了,省得浪费预算……」 「爸,」他出声制止,「能不能先告诉我,我睡了几天?」 沐父静了几秒,道:「从你莫名其妙昏倒开始算起的话……两、三天了吧?怎么了?」 两、三天?这么说来,已经超过了所谓的三日余命。为什么?他明明记得勾魂使者已经前来取他灵魂…… 对了,墨殇呢? 「爸,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发微卷、长得很漂亮的女人?」 「你说墨小姐?」 「对。」 「她在外面。」沐父啐了声,摇头,「她是你的什么人?这几天来一直守在病房外面,怎么劝都不肯回去休息。还有,她是坠楼的那个女人吗?那新闻是不是假的?不然,怎么可能从十几楼掉下去的人,现在还可以在外面走来走去?」又是连珠炮似的质问。 可沐向旸现在没心情理会那些。他径自下床,快步往病房门口走去。 「欸,等一下,你要去哪?你可以下床吗?」 他没应声,而是开门走了出去,东张西望。 很快的,他看见了她的身影。 她就坐在交谊区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电视机,电视里正播着他的新闻。 从前,他或许会稍微看一下新闻里正在报导他什么,可现在他却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 他朝她走了过去,悄悄站在她身后、张开双臂紧紧将她拥入怀里。 这个从身后突来的拥抱,把墨殇给吓了一大跳。 然而,那股再熟悉不过的男性气息窜进了鼻腔里,让她瞬间松懈了神经,热泪跟着布上眼眶,视线变得模糊。 她眨了眨眼、轻咬下唇,故作平常,道:「怎么了?一醒来就这么热情?旁边还有人在看呢。」 沐向旸无动于衷,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这是梦吗?」他嗅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依恋不已,「如果是死在这样的梦里,那我也没有遗憾了。」 她听了,笑出声,侧头在他稍稍冒出的胡碴上轻蹭着,「不是哦,这不是梦,你这辈子还是得让我继续缠着不放。」 说完,她挣脱了他的怀抱,拍了拍隔壁的座位,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他照办了。 然后,见她伸手摸着他颈上的镰刀坠子——沐向旸这才发现那条项链的存在。 尾声二 「这……」那曾经是她的东西。 「答应我,绝对不要把它拿下来。」她态度慎重,像是在宣告着什么天下大事,「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拿下来,好吗?」 「好。」但为什么? 她看出了他的疑惑,道:「有它,你才能躲过勾魂使者的搜索。如果你拿下来了,谁都不能保证他们会不会马上找到你。」 「原来如此,」不过,他是个务实的人,有些事情并不能假装不存在,「不过……万一哪天医院要我照x光片呢?」 墨殇睨了他一眼,虽然有种「受不了你」的无奈,却还是忍不住笑了,「那你就得把我带在身边,当你的守门人。」 「真的?」他忍不住凑上前,在她的脸颊上细细轻啄,「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我的保镳了?」 「嗯哼,两天前开始。」她被他吻得发痒、发笑,「而且,比起x光片,你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烦恼吧?」 「嗯?例如?」 「听说楼下有好多记者在等你醒来。」 唔,她不提起,他几乎完全抛到脑后了。 「撇开什么邪教疑云不说,」她开始细数媒体加诸在他身上的罪状,「现在大家都在猜,你的唐秘书为什么失踪了?我为什么会坠楼——是的,就是我,连我也上新闻了;然后呢,大家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从十几楼掉下去的人,短短几天从重度昏迷到完全复原——对,这还是我,我又上了第二次的版面。所以,现在大家都在猜,我坠楼的事情可能只是烟幕弹;至于这烟是为了要掩饰什么,现在记者们正在查,查得好辛苦呢。」 「他们想象力真好。」 「所以呢?」 「嗯?什么所以?」 「你打算怎么办?你很清楚一出院就会被人生吞活剥吧?他们会把你剥得干干净净。」 「无所谓。」他耸耸肩。 她叹息。他果然还是如此自负高傲,不管死了几次都一样。「怎么能无所谓?你是政治人物吧?」 「我打算退出。」 「嘎?」她楞住,以为自己听错,「你说……退出?」 「从今天开始,我不打算继续从政了。」 这下子,她听得清清楚楚,却也震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为什么?你要放弃了?」 「说是放弃,不如说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沐向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以手背轻触着她的脸颊,「我已经不想再当天下人的南门靖了,我只想当你一个人的沐向旸。」 他曾经为了一片江山,失去了她一次,所以,这一回,他不要那片江山了,他只想牢牢牵着她的手,不再放开。 墨殇看着他的双眼,知道他是认真的。 满腔情绪在胸口里翻腾,她却说不出半句话,只好凑上前去,以一记深深的拥抱来回应他。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享受着这一刻的充实,直到情绪渐缓了之后,他才若有所思的说:「我想,我们之后应该可以做一件过去一直无法办到的事。」 「嗯?」她抬头看着他,眼里是好奇,「什么事?」 「跟你生个孩子。」 她脸一热,瞪了他一眼,「你想太远了吧?」 「怎么会?在我还姓南门的时候,我就一直想着这件事了。」然而,该有的顾虑他没忘,「只不过那时候,我真的不确定我们会生出什么……」 人与妖,会生出什么?他不知道。 听了他的话,墨殇一楞,好像有什么事情想通了。 「莫非……那时候你极少跟我……」云雨欢爱。她没明白说出口,「就是因为你一直有着这层顾虑?」 他困窘地点了头。 「你……」 「你别误会,」他打断了她的话,「我能爱你,同样也能爱我们的孩子。可是,那孩子可能会面临到的一切,我不能假装没看见,更何况,我也无法预测,跟人类生孩子这件事情,对你到底会造成什么影响,所以,既然无法确认那些事,我只好克制我自己。」 墨殇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为什么你从不跟我商量?」 「你?」他嗤笑了声,「你不会跟我商量的。你只会默默吞下,然后什么都依我,倘若知道我想要孩子,你就算拚了命也会生一个给我,是不是?那不叫商量。」 他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会那样。 她呐呐的说不出话来,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下。「答应我,以后你在想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好吗?」她轻轻靠上了他的胸膛。 他则是抬手摸着她的脑袋瓜。「这句话,我也原封不动还给你。」 三日后,报纸上不再出现沐向旸的负面新闻。 什么邪教信徒、拜阴神、养小鬼、劈腿、花心、始乱终弃等等记者曾经用过的字眼,全都不见了。 各家媒体现在只报导一件事—— 沐向旸退出政坛闪电登记结婚 摊开报纸,这已经是第四份了,头条居然都一样。墨殇忍不住啧啧称奇,没想到真如沐向旸所预料的那般。 「真的耶!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他说,那些负面消息根本没必要急着澄清,他只需要丢出更大颗的炸弹就行了。 第一颗,是退出政坛。 第二颗,是闪电登记结婚。 这两颗够记者们闹很久了。 「媒体嘛,我从小被他们缠到大,也算是很清楚他们的习性。」至于报纸上写了什么,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对未来的爱巢比较有兴趣。「欸,你过来,这间你觉得怎么样?」 「嗯?哪间?」她凑了过来,看着房仲业的dm,「五楼独栋透天厝?太大了吧,你买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 「会吗?以后生了小孩,空间可能还嫌不够呢。」 墨殇听了,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拜托,你当我还是狐狸吗?一胎是要我生几个?」 他靠上去,偷亲了她一下。「没关系,慢慢生,看是五个还是八个,我都养得起。」 「八个?!」她拿起dm往他脸上打,「去死!八个你自己生。」然后作势就要走开。 沐向旸一把揽住她的腰,把她给抱回来,「不然打五折,生四个。」 「你以为是菜市场,用喊价的?」 「不然再折半,两个。」 「好,成交。」 「既然我们已经有共识了,那么,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立刻执行吧。」说完,他开始对她上下其手。 「你……沐向旸!」dm又往他脸上飞了过去。 这一世,她会如凡人一般,跟他一起老去、死亡,这是小路答应她的,至于之后要不要继续当狐妖……再说吧! 后记 【后记 神秘召狐符公开 白翎】 大家好,我是白翎。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是某白的写作生涯里,第二本有关于前世今生的题材,而且这一次出现的女主角还不是个人类!(炸) 不过,虽然不是个人类,但狐仙一直是个我很想尝试的角色,所以在写稿的过程之中也还算愉快?(是的,一边痛苦一边愉快xdddd) 期间,我参考了不少有关于狐仙的书籍,才让我找到了召狐符这玩意儿。那时觉得很新奇,于是我开始想象整个召狐法的过程,想着想着……最后就是男主角替我做了这件事xdddd。而且,恶劣的作者还让男主角召到了奇奇怪怪的东西……(编编:嗯,恶劣无误。) 总而言之,这一系列都带着淡淡的玄幻色彩(好啦,是很浓的玄幻色彩),虽然不是以前惯写的题材,但也不能说是某白的第一次xdd,早在去年写《独占两世宠》的时候就已经被编编操练过了。 总之,这一系列还会有后续发展,大家猜猜看,下一个主角会是谁呢? 答案就让某白卖一下关子好了。(茶)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恶魔的交换礼物之一《勾魂使的债主》; 02、恶魔的交换礼物之二《孟婆的前夫》; 03、恶魔的交换礼物之三《文判的偏宠》。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