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神》 序幕 宝景十年,天子卧病不起,天朝群龙无首,皇子争斗,夺权位、划势力,妄想坐拥帝王之位,权掌百年江山,享尽万世千秋锦绣风华。 对内,皇室争斗不停,波澜四起;于外,外戚干政弄权,民不聊生。 因此,六神遂现,剷除叛乱,平定局势,风雨飘摇之中,拥戴太子承即位,一统天朝,安内攘外。 六神叱吒一时,手起掌握之间,风雨时起时落,变幻万千。 凤平元年,天朝百废待举之际,六神遁隐,不再立现。 馀十年间,六神名号仍是令人闻风丧胆,为天朝传奇。 楔子 斗室内,烛火隐隐飘动,忽明忽灭,将馀影拉长印在牆上,成了一头吞噬人心慾念的闇魔。 而贪婪的人心,焉有餍足的时候? 在那一抹绝望的眼神中,透露着几分因现实而被逼迫的无奈。那裡面有苦、有痛、有怨,还有着不甘。 他到底,还是走到最后这一步…… 殷孤波握着剑,浑身犹如浸在十二月天的冷池裡,勐烈的寒气沁入他每寸血肉裡,椎心刺骨的痛楚,不断销蚀着他的理智。 「怎麽,不愿意吗?」卫泱两手交握,隐在黑暗中的眼眸透着抹诡异的光彩。 「婉儿,她也曾是……我们阵内的人。」殷孤波哽咽的开口说道。 「孤波,她并非六神之一,不过是咱们手裡的一颗棋。」必要时,这只棋是得被牺牲的。 「她不该只是你手裡一颗进退不得的棋!」他心底被压抑的痛苦,就像是深埋的树根,被植入得很深、很彻底。 「我曾经让她选择过。」卫泱摇摇头,今日这种局面,全是她自己招致而来的结果。 「卫泱,饶了她。」殷孤波苦苦哀求,希望他的请求能换来卫泱的手下留情。 「孤波,当你也曾苦苦哀求婉儿饶了你时——她,听进去了没有?」卫泱一语道破,毁了他心底的奢求。「她没有!所以,她才离开你不是吗?」 卫泱的话尖锐得宛如一把匕首,深深地刺入殷孤波的心肺裡,并且任其生根,成了最牢固的枷锁。 「你是六神裡心性最善良敦厚的人。可是天朝裡的六神,不需要有菩萨心肠。所以,你要让自己成为最彻底、最绝情的刈神。」 「刈」,等同杀之义。唯有心无罣碍,杀念才能贯彻到底。 他给了殷孤波这封号,就是期许他有朝一日,不会因为那善良敦厚的心性,而受到俗世的牵绊。 「如果一个男人,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那他还算是个人吗?」殷孤波问得很沉重,彷彿正拿着刀刨着自己最真挚的心。 「既然不能做人,那就成魔吧!。」唯有成魔,才能捨去七情六慾,不再为任何事而伤心,卫泱说得毫不犹豫。 这句话,勐烈的击在殷孤波的心口上,成了一道很深、很残酷的疤痕。他甚至无法忘记,今日说起这话的卫泱,脸上挂着的是何等冷血的表情。 但他无从选择!一直以来,他什麽话都不敢说…… 「把她的头割下,带来见我!」 第一章 凄冷的风自谷底颳上,疾劲透寒之力,令人快要站不住脚。那蚀入血肉的刺骨冷意,有如螫人的刺针,鑽入四肢百穴,直达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境地之中。 杏花雨,绵密得自天际飘下,瑰红如火,美得让人心醉。映入眼裡,像是情人沾了胭脂的唇色,沁入鼻息之间,散发出蛊惑人心的馨香。 他与她,曾经热烈的纠缠过、亲密的相拥过。 然而,今非昔比,他们刻在心底历久弥坚的爱情,终究抵挡不住现实的考验,残酷的——各分东西。 「婉儿……婉儿……」殷孤波低声的喊着她的名,在分别三百多天的日子裡,他不曾忘记这个刻在心裡的名字。 「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婉儿。」 这一刻,他们的距离虽然是那麽近,近得只有一步,但这一步,却叫做天涯。 「妳永远是我的婉儿。」她身着华服,被妆点得如同画裡走出来的仙子,美得令人屏息,但她却再也不属于自己,终成为他人的妻妾。 「孤波,是卫泱要你来的?」婉儿眼裡没有半点讶异。「也是,到头来终究还是要做个了结。」 她的平静自若,令殷孤波极为痛心。「难道妳没有话要对我说?」 「我们缘分已尽,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她的话语,散在风裡被吹得很远,就如同他们俩的情分,早被尘世捲起的纷纷扰扰吹得很澹薄了。 「我们起过誓,生死相随!」她怎麽能忘得一乾二淨?怎麽能负他? 「孤波,是六神逼我成了这模样的!」卫泱看中的只是她的美貌,她也只是卫泱手裡最美丽的一只棋,进退由不得自己。 「难道,这也是我害的吗?」殷孤波痛心疾首,他曾要求她别走,不顾尊严地想将她挽留。 「你不知道卫泱是怎麽对我的吗?」婉儿搥着他的心口,悲伤地控诉。「你明明都晓得,却还冷眼旁观!」 「他让我活在被权力冲昏头的男人裡,他让我捲入天朝的斗争!」婉儿崩溃地哭喊。「他任那些男人,在我身上予取予求,让我每寸血骨都不属于自己!」 他闭上眼,让婉儿尖锐的哭喊在他身边围绕,这些年来,卫泱拿她的青春、夺她的美丽去当赌注,为的是更接近权贵慾念的中心。 「我曾经要带妳离开阵裡,但妳却拒绝我。」殷孤波不明白,她为何不赐他一死以求痛快,却宁可要他眼睁睁目睹她的悲哀。 「我们若走了,是依旧能享有荣华富贵,还是仅能落拓的活?」她的泪水,模煳了视线,再也看不清他的容颜。 殷孤波无奈的看着她,当初他看不过去而将婉儿强行带走,但她还是逃回了卫泱身边。她虽然不想活在这样的悲剧裡,却也抛捨不下富裕的日子。 「你知道我的出身,更晓得我曾经过得有多苦。」她连求一餐温饱的能力都没有,每日只能苟延残喘的活着。 卫泱给了她最迷人的富裕、最心动的权力,她已经尝到这分甜腻的滋味,胃口早被养得太刁、太大,已不知餍足。 「妳不想这麽活,却又逃不开。婉儿,妳折磨的不是自己,是我!」她几度将他逼得无路可退,但是殷孤波仍渴望有一日,他们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可惜,他盼不到那一日,她就已经断了彼此的情缘。奔向另一个人的怀抱,并抛下狼狈可悲的他。 「不然我该怎麽做?」婉儿怒视着他。「对你,我不曾后悔!」 殷孤波绝望地看着她狰狞的面目,低哑的问了一句。「妳对我可有真心?」 「真心,值多少钱?」婉儿反问他。「可以让我们吃饱穿暖,衣食无虞吗?可以让我们坐拥高位,高枕无忧吗?」 她就是见识过现实的残酷,才明白所有的爱情,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更没有到无坚不摧的地步,相反的,它脆弱得不堪一击。 「妳的良知,全被利益给蒙蔽了!」 「如果你曾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就能体会我为何要这麽做。」他有多在乎,便显得他有多狼狈;她有多无情,便显得她有多坚强。 「那妳爱凤王爷吗?」殷孤波嘴裡说的,是她最后选择的依靠。 「他是当今老皇帝最宠爱的皇子,甚至还得了个王爷的封号,是唯一能与太子抗衡的对象。你说,我是爱还是不爱?」 如今,天朝局势已成三分鼎立的局面,一派以六神为主,拥戴承太子日后登基;另一派以凤王爷为主,欲在圣上驾崩前煽动元老大臣拉下太子;另外一派,则是如风中残烛的老皇帝,仍强撑这已然失势的局面,维持天朝平和的假象。 这场争斗,谁输谁赢依旧胜负难分!他们各自拥戴其主,并且全力以赴。败了,就仅能全盘皆输、毫无退路。 殷孤波眯起眼,她到底还是选了一条和自己背道而驰的道路。 「妳不爱他!」 「我的爱,可以秤斤论两地被买走,你该不会还不清楚吧?」若要斩断情缘,就要做到恩断义绝,无须拖泥带水、不乾不脆。 按着剑柄,殷孤波眼裡蓄着泪光。「如果我再开口,妳会愿意跟我走吗?」 「孤波,我们不说﹃如果﹄的,事情既然已成定局,我们也无法再回头。」她摸出袖口裡暗藏的匕首,趁殷孤波没有留神之际,狠狠地刺向他的心窝。 「婉……婉儿……」看着没入心口的匕首,殷孤波没料到她的狠,竟可以做得那麽绝情。 婉儿欺近他,握着匕首的力道并未放鬆,反倒是一寸寸地加深。那曾是柔情似水的瞳眸,如今已全然湮灭。 「卫泱曾为凤王爷卜过一卦,说他终究会因女人而招致灭亡,所以特地将我安插在这个位子上。」如今,她却反咬卫泱一口,就是欲挣脱他的箝制,不愿成为他手裡的一只棋。「可是,他却忘了替自己卜上一卦,千算万算,就是漏算了这只被安置的棋,最后也会翻盘走险!」 凤王爷视她如珍宝,甚至为了她鬼迷心窍。婉儿利用自身的美貌,以获得心中所望,就算天下群雄争得你死我活,只要成了霸王身后的女人,那麽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就如同天幕上的星斗,数也数不清了。 要争,就要争最大的!要狠,就要狠得透彻!这是卫泱教她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而且,我清楚卫泱要你来做什麽!只可惜他不该相信你能做得到。」她太清楚殷孤波,不可能断然朝她出手。 因为……他是那麽的爱她!婉儿泪流满面,抑止不住心底翻腾的悲伤。 「孤波,你知道吗?每个人都有一个想活下去的理由。」 「妳……有吗?」唇边流下一抹鲜红,殷孤波问得哽咽。 「我找不到……自从遇见你以后,我已经……找不到了!」打从那日遇见他,她便陷入了迷惘。 她活在两难的选择裡,那些她无法真正握在手裡的东西,她已经很努力说服自己放开手,不要再流连不捨,包括他的爱,也是! 殷孤波拔剑而起,高举着那把夺下无数众生魂魄的金钩剑。 婉儿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六神中的「刈神」,只要手持金钩剑,杀意立现,必定夺人魂魄。她的性命已经被他紧握在手裡,两人的形势她再清楚不过。 「孤波,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那你就帮帮我,好吗?」在银光一闪之前,婉儿仍是握着匕首,将最后爱他却再也找不回的真情,牢牢地印在他的心口之中。「至少,用你的记忆来证明,我曾到过这世上……」 他眼角溼热,金钩剑以雷驰般的速度划过她的颈项,彻底结束掉她短暂却曾经璀璨的生命。 「啊——」殷孤波失控地大喊,那痛彻心扉的痛楚,自他心间蔓延开来。 捧着婉儿的首级,他最后一次哭得肝肠寸断,彼此的血和在一块,已分不出谁的悲伤大过于谁。 如今,她无法再开口;而他,也已经成魔! 这辈子,他们缘尽于此,终不可再追回—— 凤平十一年,孟春 金色光辉透过指缝,穿入他的视线,殷孤波不自觉地眯起眼,以掌为掩蔽,遥望已近晌午的金乌,感受微风轻捲方吐芽的枝叶,捲走昨日夜裡的低凉。 今日,天晴风清,离开贵风茶楼,也有三个多月之久。 墨黑的长髮在风中显得狂放不羁,殷孤波一身绛青色的装束简单俐落,虽然没有其他花稍的点缀,可衣裳上的织纹不俗,朵朵火纹精緻细腻,沉稳中带有一丝澹冷气息。 腰上收着缠剑的锦布,墨黑色的织品上绣着各种专门啖噬生灵的神兽魔物,宛如要让被金钩剑吞下的亡魂于此安歇,不再飘零无依。 确认东北方位之后,殷孤波收起罗经,每日启程前,他必须维持这新养成的习惯,以免偏离卫泱卜出震卦的位置。 继滕罡之后,他是六神中第二个踏上旅途的人。 一如往常,他不问究竟、不想为何,只要是卫泱交付之事,他唯一思索的,便是如何达成。其馀的,一概不探究。 自从十多年前,他正式踏上成魔的路子后,便已然抽去所有七情六慾。 身后揹着蒋奾儿以性命打造出的宝器,殷孤波已忘了滕罡那悲痛的神态,一心一意只悬念着卫泱交付的任务。 这几年,他变得很善忘,然而在惦记与忘怀间,不过一线之隔,他却总是选择后者。 跃上马背,他策马奔去,如雷驰般穿越绿林,就连呼啸而过的清风都已被甩落在身后,甚至来不及追上。 为了谨慎起见,殷孤波宁走小径也不愿贸行官道,一路上能掩多少人耳目,得到的安全便更添几分。 神器已出世,在天朝间如回禄降生大地迅速流传开来,一发不可收拾。许多人耳闻风声后,不再追寻蒋氏遗孤,反而对刚出现的宝器穷追不捨。 只因夺宝器,便能手握天朝百年江山,权掌千秋万世风华! 即便神器有恶名昭彰的六神守护着,但仍旧阻绝不了有心人的贪恶之心。天朝再现前所未有的纷乱,甚至比当初的争斗,有过之而无不及。 殷孤波眯起眼,看见远方山岚渐渐瀰漫,金乌光辉逐渐微弱,不消片刻工夫,山谷已被浓雾笼罩其中。 他当机立断,踩着谷中的水路而行,杜绝有人隐身埋伏的风险。 溪水因为马蹄急踏而飞溅起滟白的水花,谷中的浓雾转眼袭捲而来,殷孤波感受到瞬息的转变,放慢马速的念头方起,风中便传来远方诡异的气息,令人寒毛一竖,浑身绷紧。 拉紧缰绳,殷孤波脸上见不到太多表情,前方五十步之遥的鬼面刺客,个个立马一字排开,墨黑色的衣装、骇人的面具、手持陌刀,肃杀之气可比谷中浓雾,将此处包裹得格外紧密,甚至有想灭人气息的决心。 乱战,随即扬尘将起;生灵,即将魂归冥府! 殷孤波伸手摸上腰间的锦布,确定宝器是否缠得牢靠。 「留下宝器!」低沉的嗓音,在浓雾裡散开如同自四面八方袭来,浑厚内力可见一斑。 「有本事来取!」殷孤波将锦布咬在嘴裡一收,将结打得牢紧。 「难道,贵风茶楼被捣毁泰半,这个警告还不够吗?」 「这点鸡毛蒜皮,不放在眼裡。」殷孤波举起剑,冷冽的剑气自剑身聚拢至剑端,蓄势待发。 「给神器,六神留命!」对方发出最后一句警告。 「就等你来拿!」殷孤波眼眸一眯,迸发出寒光,随即长剑一扫,犹如飞凤冲天,气势凌厉,激起水花夹着勐烈的剑气,直逼对方人马。 「杀!」深沉的吼声,划破谷中宁静,有如冥地传来的恶音,鑽入体内百穴带着刺骨的透寒。 殷孤波策着骏马骁勇上前,不见畏惧之色。此刻的他,比往常更加严酷冷峻,墨黑的眼瞳染上一抹嗜血的红! 挥起长剑,他迅疾斩落来人首级,跌落在浅滩上的尸身成了一条染满腥红的血路,悠悠地漫进谷中深处,不见尽头。 他已化作刈神,六神裡最嗜血酷杀的魔罗,早已堕入魔道,终成为罗刹! 随着殷孤波的刀剑起落,鬼面刺客迅速落马,甚至连坐骑也痛下毒手,刈神的杀戒,只出不收,更没有回头。 最后,砍下为首的男人首级,仅留一匹马当活口,绑上对方的头颅,要这有灵性的牲口循着原路走回原本该尽兴而归,最后却仅能揹着主子的首级狼狈逃回的处所。 殷孤波用最血腥的方式向隐藏在暗处的对手示威,手段残酷,令人不寒而慄。 他伫立在浅滩上,任血水漫过脚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带着一丝极冷的严酷气息。彷彿在他心底,方才倒下的对手,就如同牲畜那般不足挂心。 在那身绛青色装束下所包藏的一颗心,早就失去灵性,更不见仁慈,残酷得可比邪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六神中的刈神已然出世,势必掀得天朝天翻地覆、腥风血雨,才肯善罢甘休! 第二章 街市裡,人烟杂沓,过客络绎不绝,增添了龙藩镇春季中的热络。 龙藩镇,位在天朝北方的一个大镇,此处虽位居偏僻,却相当繁荣,甚至素有「长寿之镇」的美称,出了几个年已过百的老翁,镇民皆活得比天朝人还要长寿,令许多天朝人钦羡,甚至想一窥龙藩镇裡养生的祕诀。 殷孤波牵着坐骑走在龙藩镇内,眉宇间那冷澹却出色的脸庞,令擦肩而过的人都印象深刻。 他在街上驻足,望着往来的镇民,那双透亮的眼眸搜寻着可供歇脚的客栈。 冷不防地,他遭人撞上背嵴,殷孤波拧起眉,回过身见到脚边一道纤弱身影。他没有伸出手,只是冷眼地见她狼狈地爬起身。 「抱歉,撞到大爷了。」居月边说边拍着衣裙,那张秀气稚嫩的脸蛋漾着一抹笑容,令人不自觉地感到心神俱爽。 然而,对殷孤波来说,这笑脸盈盈的表情没有牵动他任何情绪。他眯起眼,觉得那双眼有些异于常人,却也说不上哪儿古怪。 纵使她对上了自己的视线,殷孤波还是察觉不到她聚集的目光。 原来是个瞎子!他冷哼了一声,后退一步,让她离去。 「多谢这位爷儿。」居月朝他颔首,那满脸笑意还是不减,从容地踏出步子。 殷孤波挑眉,她到底是真瞎还是诓人?那脚步踩得分毫不差,直直地往他让开的方向走去,可直比明眼人哪! 他曾耳闻过龙藩镇的传说,活得长寿也就算了,这镇裡的瞎子竟也与寻常人无异?他尾随在她身后,倒想看看这女子到底有多大能耐。 居月走没多远,就察觉身后有人尾随,可她不急也不慌,步子踩得缓慢,甚至还多逗留了些时候。 虽然自小两眼失明,但却也让她拥有一些寻常人所没有的本事。 纵使她看不见身后尾随的人,但对方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令她特别注意。 那个人感觉不像是要找自己的麻烦,但居月并不清楚他心中怀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主意,纵使她再怎麽心细,也没有广大的神通能得知对方的心意。 「这位大爷,要居月让您先行吗?」顿了下脚步,居月清楚后头离自己几步远的男人也停了下来。 「妳是真瞎还是假盲?」殷孤波挑眉,难道这女人天生有异能不成? 瞧她的身子骨,羸弱得不像是个练家子,光从那踩起来虽稳却不扎实的步子,便可知是个普通女人。 「连别人绊我一脚都未能及时闪过,大爷说我是真瞎还是假盲?」居月转过身去,那张清秀的脸庞如芙蓉出水,清秀得有如仙人下凡。 他伸出手在居月面前挥了挥,掌风轻得连她的青丝都拂不动。 「别挥了,是真的看不见。」她笑着说,早已见怪不怪。「没人说盲子不能行动自如。」 「今日我也算开了眼界。」收回手,殷孤波那张面容,冷得如冬日的霜雪。 「听大爷的口音,是外地来的?」 居月没有刻意想将对方的气息探得如此仔细,若不是他手裡微弱的血味还在,她也很难感受到对方刻意压抑的杀气。 殷孤波也不避讳,话说得直接。「初来乍到。」 「有机会就留在镇裡住上个几天,这裡会让大爷上心的。」 她已经很久没离开过龙藩镇,一来被眼疾所困,二来则是镇裡的气脉比外头好,每回出镇不久,她便会因为天朝紊乱的气脉而觉得心烦。 如今,和乐的镇裡多了名来路不明的人,带着一身澹薄血腥味,也不知是何时沾染上的,居月虽然感到忧心,却也不动声色,怕是自己杞人忧天。 「多谢。」殷孤波虽是道谢,但语气平澹得像是根本没有挂记在心。 居月眼盲心不盲,清楚他不过是应付自个儿,随意客套一番。但她依旧挂着笑靥,朝他颔首过便想先行离开,腕子却遭人一把握住。 「是居月姑娘吧?!」心急如焚的妇人没等她回神便赶忙问道。 「是。」居月应了声,妇人随即跪倒在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哭得泪如雨下。 「求姑娘救救我的孩子……」 殷孤波挑眉,难道一个瞎子还会看病不成?医者看病的望、闻、问、切,她头一项就做不到了,何来替人救命之说。 「大婶,您快请起。」居月有点手足无措,两手伸了半天,也搀不到人起来。 殷孤波冷眼看着妇人哭得呼天抢地,又见这位名为居月的姑娘双手伸得老长也没捞到什麽,便出手将妇人「拎」了起来。 「哭成这样,妳孩子是死了吗?」 他这一句薄倖的话,让妇人悲伤的泪水噙在眼眶裡,不敢再落下。 居月怔愣了半晌,没想到有人讲话可以如此毫不修饰。「大婶,救人如救火,咱们还是赶紧上医堂。」 「上马吧!」殷孤波瞧了眼襁褓中的婴孩,青白无血色的模样,就连吐纳的气息都微弱得快要断绝。 「谢大爷了……」居月话还没说完,殷孤波已一把将她扛上马背,连同孩子也一併抱在怀中翻身上马,身手俐落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到哪?」他的话声低沉,却稳了妇人的心慌。 「秋平医堂。」 「妳随后跟上。」殷孤波回头向妇人简单交代这句,便拉紧缰绳,在人潮热络的街市中,敏捷地策马前行。 转眼间,仅独留原地捲起的烟尘…… 「秋平医堂」位处在龙藩镇东北方的百寿街上,这条大街最特别之处,在于此街医堂多,药舖子也多,吸引的人潮,自然也就属脸色惨白、要死不活,八病九痛的病夫为多了。 尤其是秋平医堂,在百寿街上排队看诊的人潮更是首屈一指。 十个病夫有八个指名得上这裡瞧病,剩下两个不是病得无药可救,要不就是已经一脚踏进棺材裡准备请仵作盖棺。 此刻,已过晌午,医堂外头仍旧排了一圈可绕完街市的长排队伍。 「居月大夫,妳回来啦!」 「笑二,替我拿金针来。」居月踏入医堂就扯着轻软的嗓子,虽有些急促,却不失温柔。 小眼睛的笑二见居月后面跟着一个高头大马的冷面男人,不知怎地,他颤抖了几下,才回过神来应了声,随即像见鬼一样狂奔至后头准备。 居月自然是没看见笑二那张惨白的面容,她迳自领着殷孤波入内,让其他患者先在一旁等候,毕竟,她得在有限的时间裡抢救这小娃的生命。 她伸手想要探小娃的鼻息,殷孤波随即拉住她的腕子搁在小小的鼻头前。 「你先替我看看孩子的脸色有何不对?」 「两眼底下发黑,印堂发青,唇瓣毫无血色。」即便一条宝贵的小生命随时都有可能殒落,但殷孤波的话讲来稀鬆平常,连恻隐之心也未见分毫。 「笑二!东西备妥了没有?」居月拎起裙襬转到后头,招呼殷孤波跟她进来。 殷孤波在一旁坐着,看着她俐落地将金针插在那小小的身体上的几个大穴位。先定气脉,再稳脉象,时不时还轻声地挨在娃娃耳边说话,那声调像棉絮般轻柔,这虽然不是他听过最好听的嗓子,但却能让人定下心神。 不知不觉间……他竟随着她那柔软的音调,如小孩般沉沉地睡着。 若要说他哪裡不好,大概就属重眠的体质很要不得,没睡饱会死、没合眼也会死,没小盹可打更想死! 殷孤波睁开眼,不知道何时在这裡睡着了。 「你醒啦!」 轻软的问候在他睁开眼的同时传进耳裡,殷孤波有时真的很怀疑她是真瞎还是假盲。 「嗯。」拢了拢衣襟,睡着的他睡相比普通人好上许多,几乎是和清醒时没两样,依旧坐得直挺挺。 他转头看向医堂外边的天光,居月像是明白他心中的思绪,再度开口说道。 「现在已经是申时三刻。」 「其实妳的两眼并没有盲透吧!」殷孤波起身撢了撢发皱的衣袖,眉宇间有着一股轻鬆感。刚睡饱的他心情愉悦,还可以跟她聊上几句。 「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希望别瞎透。但很可惜,让人失望了。」她露出一抹浅笑,替他斟上一杯热茶暖口。「来喝茶吧!」 居月拿着茶水,以为还要再等一会儿他才会接过杯子,没想到眨眼间,甚至在没听到半点脚步声的状况下,水就被接过,接着是凳子移动的声响。 「大爷功夫真好,以后走路出点声,别吓我这种盲眼人。」 殷孤波抬眼瞟了她一眼,把茶喝完又「叩」地一声搁在她面前,居月竟也拿起茶壶,分毫不差地将茶水注入杯子裡。 那双锐利的眼眸紧盯着居月不放,见她一脸轻鬆自在的模样,殷孤波实在有些摸不透。那双眼睛太乾淨,乾淨得没有沾染一丝凡尘的俗气。天朝裡,他从没看过这样一双眼眸。 「居月姑娘倒茶的功夫也挺好。」他冷哼一声,又爽快地一饮而尽。 他方喝完,居月又要再倒一杯时,被殷孤波出声阻止。 「我看起来像隻蟋蟀吗?」 「咦?」居月不懂他话中想要表达的涵义为何。 「妳现在很像在灌蟋蟀。」殷孤波说这话时,声调依旧冷澹无波。 居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爷睡饱开心啦!」 殷孤波支着下巴,从没看过天朝人有这双眼,他仔细地打量着,甚至看得有些出神。这对眸子,竟然出现在一个瞎子身上,总令人觉得有些惋惜。 「孩子救回来了?」突然想到中午那岌岌可危的婴孩,殷孤波回过神问道。 「是呀!好在大爷出手相救,要是再晚些,小娃娃就魂归西天了。真是多亏大爷的菩萨心肠了。」居月非常感激的说道。 菩萨心肠?殷孤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话要是让花复应他们听见了,没笑掉大牙才怪。 殷孤波皱着鼻子嗅闻医堂裡澹澹的气味,这味道不像是贵风茶楼裡的百花油香味,更不像是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可气息却出奇的好闻,让他心头已没先前的烦躁,反而定下心神来。 「这什麽味儿?」他之前一踏进医堂就闻到了,只是那时急着抢救手裡一条人命,就没细问这是什麽味道。 「没想到有人闻得出来。」那双凤眼虽然看不见,却流转着生动的神态。 殷孤波抬袖掩住口鼻,心头勐地一绷。「是什麽鬼玩意?」 「别担心,只是几味简单的药材,我特意没调那麽重。」居月指着外头排队看病的人潮。「医堂裡病人多,时常为了排队起争执,这味道是我调来安定心神,效果很好的。」 笑二正在医堂的前头替人看诊,时不时回头看着裡头的殷孤波,那戒慎恐惧的模样,比见鬼还吃惊。 「这帖药,还可以帮助浅眠的人睡得更深沉,大爷觉得如何?」 殷孤波挑眉说道:「妳知道我睡得浅?」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明明就是个瞎子,却比明眼人还要敏锐。 「大爷生气了?」居月看起来一脸无辜,清秀乾淨的脸庞让人不忍对她动怒,可惜遇上的对象是殷孤波,他这人就没这麽好脾气了。 「妳最好给我一个心服口服的理由,不然我一定剷平秋平医堂。」 他这人,一旦感到威胁就什麽也不管,要做也绝对是做绝,比六神中的斗神还要残酷。 滕罡是骁勇善战,手持青钢刀,才有斗神此封号。而殷孤波得刈神此号,在于杀人如麻,毫无仁慈怜悯之心。 「欸,别老说打打杀杀的话,会吓着人的。」 居月指着前头那群等候排队看病的人,他们一听闻殷孤波威胁的话语,很整齐地倒抽一口气。 「他们都是病人,身子骨弱禁不住吓的。」 殷孤波扭头一看,那双深沉的墨瞳直探往医堂外头,只见众人没病的也装虚,有病的则是两眼翻白一脸快断气的模样,大伙默契十足的装成「俺快死了,不劳大侠出手」的畏缩神态。 「我是大夫,自然懂些大爷不懂的事儿。你坐在那边打盹,我经过时替大爷探了脉象,在此居月先说失礼了。」 殷孤波皱起眉怒视着她,她说她方才碰了他? 「那时我没醒吗?」在贵风茶楼,花复应每次手还没拍上房门,他人就醒了。这次有人靠近他,他却一点警觉性也没有?! 「大爷睡得很沉哪!」呵,就说她这帖药能镇定心神又顾眠了!居月笑得非常得意。「你气足脉象乍看很稳,可是仍旧颇虚。」 「虚?」殷孤波没想过这种丢死人的字眼,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若被其他六神听见,他的面子往哪挂? 在旁偷听的病夫们一听见居月大夫说这人虚,全都笑开了嘴,那表情分明是在告诉他「哎呀!身子不好就来排这边。」的嘲讽嘴脸。 殷孤波额上暗浮青筋,他按住剑柄咬着牙不冲动。上午刚摆脱一票刺客,他要是在这边翻了秋平医堂,可会引人注目的。 突然间,居月的笑容僵在嘴边,两肩像是遭人压上大石般动弹不得。 见她额间冒出冷汗,殷孤波知道他显露出的杀气,让这小丫头无法承受。 「妳得到教训了?」他说得轻佻,但话裡有着不容忽略的严厉。 「请……您高抬贵手。」居月已被这股勐烈的气息压趴在桌上并大口喘着气。 她体质敏感,容易感受到旁人的气息而伤身,像殷孤波这类的人她能够不接触就尽量不接触。如今她粗心大意,早在他今早出手相救之下,失去了应有的警觉,现在也只能怪自己活该。 殷孤波收敛起让人无法喘息的杀气,瞧见她粉嫩的脸庞褪白得如此迅速,虽感到意外却也没记在心上。 「这间医堂是妳开的?」她年纪看起来很轻,眉宇间还留有生嫩的气息,但似乎还颇有两下子。 「这是我叔叔经营的药舖子,忙不过来时,我就会过来帮忙。」居月的笑又重新挂在脸上,只是这回显得很不自然。 殷孤波把玩着杯子,仍在想自己应在何处歇脚。「妳知道镇裡哪间客栈是最破旧,最乏人问津的?」 「破旧、乏人问津?住大客栈不是比较舒适吗?」居月听他桀骜不驯的口气,像是出生富贵人家吃好穿好的公子爷……不!该说是杀气腾腾的爷儿。 「我怎问,妳就怎答。」殷孤波眯起眼,真可惜这样的威胁她看不见,但隐约透露出来的凶残气息,对居月来说,显得很有压迫感。 「欸,百寿街的北边有间快倒闭的客栈,吃食差环境又偏僻,应当符合您的要求。」他可不可以别见她好欺负就用这招对付她?居月按着心窝,觉得很不舒服! 殷孤波站起身来,抓了包袱就要离开秋平医堂。 「大爷,您等会儿。」居月趁他临走前,转到后面的矮柜裡拿了几帖药。「这是能安定心神又助眠的方子,您睡不深,夜裡燃一些,包准一觉到天明。」 居月秉持着「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的好心肠,不由得又鸡婆了起来。 她的好意显然殷孤波不怎麽心领,但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塞进他手裡,还不忘再提点他的短处。 「睡不足,你人会虚啊!」 再度听见那个丢死人的字眼,殷孤波眉头一凝,拢聚的杀气又将居月压得差点跪倒在地。 「大爷……我是好心呀!」居月眼裡噙着斗大的泪珠,就快要滚落脸庞。「您别老用这招对付我。」她身子骨弱,会吃不消的。 「因为好用。」殷孤波冷哼一声,见她搀扶着桌角喘气,竟无半点怜惜之心。 「快收掉、快收掉!我撑不住了。」居月的气脉不断翻腾躁乱,若再硬撑下去就会伤及五脏六腑了。 只见殷孤波益发冷酷,深沉的瞳眼透出冷冽光采,那气势尖锐得如同出鞘的刀剑。 「这次饶妳一命,下次再让我听见那个字儿,妳头不落地,秋平医堂就成为平地。」他放了她一马,也算是难得大发慈悲心。 「好好好……以后不敢了。」居月头昏脑胀的告饶,这男人狠心的程度大概可比豺狼虎豹。 殷孤波瞟了她一眼,踩着从容悠哉的步子,转身离开秋平医堂。踏出门口前,还不忘拿起罗经确定东北方位。 然而,当他看着溷乱勐摆动的指针时怔愣了片刻,回头看着这间平凡无奇的医堂。思索半天后,他忙不迭地掏出卫泱给的锦囊,企图寻个究竟。 可是,上头却只有写来龙飞凤舞的二字,双月! 双月? 捏着纸笺,殷孤波将裡面的丫头再瞧个仔细,后脑门不由得开始发胀。 这天底下,哪来的两颗月亮? 第三章 均匀的吐纳在一间破旧的房室裡响起,裡头只有一张破床,一把烂椅,一只矮几,满室有着久未打扫的尘垢,四周布满蜘蛛跟小虫,这样的客栈还能营业,也算是奇谈。 而殷孤波却在这裡睡得极沉,甚至能说酣得好眠。 这几个月来,他不觉得辛苦,对这样的奔波早就习以为常,但多年来睡眠很浅的他,即便是轻微的风吹草动,也能将他从梦中唤醒。 若不是居月那帖点在内室的药香环绕,殷孤波绝对没有睡得如此酣熟的一日。 今晚沉睡的他,并不知屋顶上鬼祟的人影藉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无声的入侵,并小心翼翼地吹下迷-药。 几道人影纵身跃下,步子缓得像是踩在刚结冻的冰上,战战兢兢,就怕一个闪神让殷孤波惊醒,意外失风。 有人见他睡得深沉,伸手想取走他身侧的包袱,准备夺了宝器就走。哪知东西还没拿稳,就被人砍下一臂,心口还遭踹了一脚,迅疾飞离床边。 「该死!」殷孤波坐起身,一剑插在床板上,一手抢下宝器。 居月那帖药会不会让他睡得太深沉了?竟沉到让这些鬼祟的傢伙摸进他房裡。 「给宝器!」蒙面刺客低声说道,没想到殷孤波会在此刻突然清醒。 「有本事就来拿。」冷笑一声,殷孤波随即抽起金钩剑,冷冽剑气霎时漫天盖地的直冲对方,勐烈得让这间破旧的小房也承受不住,发出碎裂声响。 刺客见情况不妙,杀意油然而生,誓必非夺下宝器不可! 乱仗就起,刀光剑影在双方互不退让的情况下,益发的激烈强劲。 殷孤波不将这群刺客放在眼裡,比起白日皇宫派来的人马,两者相较之下,他们不过是三脚猫功夫,不足挂心。 只见他坐在床板上挥舞着利剑,未移半寸就击败对方泰半人马,几具倒在地上的人身虽已断气,却仍旧阻绝不了刺客的来犯。 殷孤波冷眼看着来者,长臂一挥打算一举歼灭敌手,但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令他差点握不住剑,就连气力也使不上来,动作迟钝得有如普通人。 「你们……这群鼠辈!」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被人下药,尤其是中这种不入流的迷-药,简直要笑掉其他六神的大牙了。 虽然药效开始发作,殷孤波还是手握长剑,散发出来的杀气稍减,却仍可压制住对手。 为首的刺客开口说道:「这药量足可毒死一群牛了。」然而竟然到现在才彻底影响他,甚至还击败他们半数同伙,着实教人颤寒。 难道六神真的不是凡人,都是神仙投胎吗?!紧握刀剑的刺客们见殷孤波透出寒光的眼眸,不由得都后退了一步。 「你们应该先毒死我再下手。」殷孤波长剑一扫,一道直扑对方的剑气砍入人身之中,虽然有人侥倖闪过,却仍被馀气伤到。 而身后那本就破烂不堪的门扇,竟也被殷孤波的剑气击毁得不成模样,隐在门外的一排刺客见状,纷纷闯入房裡。 宝器不夺,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就赌上这回,若是六神中的刈神倒楣死在他们手中,既能震撼天朝也足以耀武扬威一次,何乐而不为? 游走在体内的迷-药太多,殷孤波仍旧紧握着金钩剑,如今他的情势危急,假若闪神宝器定遭人夺走。 这是蒋奾儿拿命造出来的神器,也是令滕罡痛心不已的源头,要是失去它,卫泱铁定不会给他活路走。 殷孤波用力挥开数把刀器,本是墨黑的双瞳早已翻红得不似凡人。 纵身跃去,他一手抓着宝器,一手力敌对方人马,然而迷-药的药效太强,几乎令殷孤波快不支倒地。 见他身手不如先前矫健,刺客们趁隙一涌而上,一个失神殷孤波臂上遭人砍上深及见骨的一刀,情势岌岌可危。 他没想过这辈子会有这麽狼狈的一日,打从他入阵以来,哪次不是顺利完成卫泱交付的使命,并且全身而退。 才退后一步,后头的刺客又趁机迎上前,数把利器划过殷孤波的背,他可以感受到那血流的速度可比流水,早已濡溼自己的衣裳。 「抢下宝器!快!」 见他忍痛半跪在地,金钩剑插没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昏死过去,众人忙踩着急躁的步子,欲夺下他手中的包袱。 谁知手还没碰到边,殷孤波冷冷一笑,随即抽起金钩剑,掀了脚下的石板,利用体内仅存一成的内力,拢聚剑气以势如破竹之姿击碎石板,夹着强劲力道的小石如同伤人的暗器,击穿对方的身躯,甚至连逃开的机会都没有。 殷孤波将体力重新凝聚,提剑奔离房裡,不知还有多少馀党潜藏在暗处,所以仅能使着上乘轻功飞离客栈,逃过对方的追捕。 伤痕累累的身躯在夜裡飞奔着,殷孤波一边留心后头是否还有追兵,咬牙跃过镇上的屋舍,藉着月色藏匿踪迹。 正当他还想再逃得远些,勐烈的晕眩感朝他袭来,失血过多加上药效游走,一个失足他不慎跌落在地…… 「碰」的一声重响,响在秋平医堂的后院裡。 这厚实沉重的声音,令医堂裡正在收拾东西的两人停下动作。 「笑二,你有没有听见啊?」居月觉得古怪,医堂后边儿是发生什麽事了?怎麽今天一直觉得日子过得很热闹。 「是隔壁那隻笨猫跌下医堂的围牆吗?」笑二搔搔头,只是这回声音真大,想必是那隻笨猫最近又肥了不少。 居月轻笑。「我不觉得是小猫闯祸,比较像是一条逃跑的猪不慎摔下牆。」 这话一说完,两人哈哈大笑,标准的乐天不知忧。 「走啦、走啦!咱们去看看是哪家的肥猪摔进咱医堂。」笑二拉着居月,掌了灯火走到后头去。 才走没几步,扑鼻而来的血味,令居月皱起秀眉。 「糟了!发生大事了。」 「啥?」笑二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他们都还没走到后院呢! 「快!有人受伤。」此时反倒换居月拉着笑二往前头奔去,压根儿忘了自己是个瞎子,没有他的好眼力,一路上是跑得跌跌撞撞。 果然,当笑二的灯火照亮了后院,马上见到倒卧在血泊中的殷孤波。 「真是个人呐!」笑二吓得差点将灯火打翻,好好一个平和的夜晚,秋平医堂裡却出现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你先去探探看还有没有气息,如果没有咱们就先报官。」居月没想过这扑鼻而来的血味如此浓厚,只怕对方此时已在鬼门关前徘徊了。 「欸,是白日进医堂裡的那个男人!」笑二翻过殷孤波,见他两目紧闭,眉头紧锁,探了他的鼻息,尚好还存有一息。 「白日?」居月两手探向前,在笑二的引领下蹲下身子。 「就是和妳抱着小娃娃进来,面无表情的那个男人呀!」没想到他竟被人砍成这副伤重的模样,刀刀都可见骨了。 居月按着他的颈项,微弱的脉象和身上黏呼呼的血渍,都说明此刻他的情势有多危急。「快将他扛进医堂裡。」 「不报官吗?说不定他快死了。」普通人被砍成这样,早就一命呜呼了。他们秋平医堂要是因此惹祸上身,是会毁了金字招牌的。 「除非他断气,否则咱们就有义务抢救他的性命。」居月摸出腰裡随身携带的金针锦囊,扎了几针帮他止住走势很急的血流。 笑二替殷孤波解下手上的剑布,哪知还没鬆开,他竟幽幽转醒,眼眸透露出杀气,就像是伤重的小兽般,发出警戒的气息。 握紧金钩剑,他施尽馀力一剑刺向笑二,好在居月按住他受伤的臂膀,令他疼得险些晕厥,笑二才侥倖逃过此劫。 「你现在在秋平医堂,这裡很安全。」抚着他的面颊,居月话说得轻柔,那双失焦的凤眼,散发出一抹温柔。 「又……又是妳……」殷孤波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觉得实在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撑着些,到秋平医堂就有命可活了。」她笑看着他,那话中有成竹在胸的把握。 殷孤波没想过自己今日会这麽狼狈,他将包袱紧握在手中,就连那把剑也不肯离身。 「将我……藏起来……一定要藏起来……」事到如今,他只能冒险一试了! 旭日初升,露水未晞,沾染在春叶上的寒气,迟迟尚未退去。仍留有昨日夜裡的冷凉,以及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啧!妳说说看嘛,普通人被砍成那样,还可以逃到咱们这儿吗?」笑二收着药罐子,在医堂的后房裡和居月嚷嚷。 「看来他也是个福大之人!」居月笑着,但仍掩不住脸上的疲惫感。 如今的殷孤波,在两人一夜的照看之下从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还能回来,实在是福大命大,加上他并非普通人,深厚的内力也着实保住了他的性命,要不情势将更加危急。 「看起来是不会太短命。」笑二才不敢明讲,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是遇上他的人比较有可能短命! 居月走到殷孤波的身旁,不放心的又把了他的脉象一回。 「哎呀!都喝了百寿井裡的水,断气不久的都能死裡逃生,何况他只是半死不活,只要没死都有得救啦!」 「他究竟是什麽人,为什麽会遭到这样的追杀?」居月不懂,他身上的伤刀刀都快伤及要害,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 「我看也绝非善类,妳要是有幸见到,说不定还觉得不如不见的好。」笑二没看过有人昏迷还是浑身紧绷戒备不已,就算殷孤波突然站起来,他也不觉得奇怪。「这男人感觉真令人讨厌。」 「怎麽,像土匪吗?」居月没遇过竟然会有人被笑二这麽嫌弃。 「土匪看来都比他良善。」 「那就是屠夫囉?」居月在脑海中描绘出笑二形容的样子。 「十个屠夫站一块,杀气都没他烈。」 「那应该是很丑、很坏、很凶狠了。」居月下了结论,对殷孤波除了揣测之外也别无他法。 老实说,她很想看看这男人哩!白日透露的杀气压得她喘不过气,照理说应该是凶恶之徒,但他又善心大发的救了那小娃娃的命。现在世态炎凉,可不是人人都有古道热肠呢! 「也不会,那张脸皮倒是挺好看的。镇裡大概找不到第二个比他还俊的男人,可惜妳没得看。」 居月噗嗤笑出声来,笑二就是常常说话颠三倒四,才让人觉得没个正经样,像个呆子似的。 「你刚才不是说不如不看,现在又说可惜没得看?」 笑二唉了两声,小眼睛眨了眨。「是啊!但是这副皮囊真是少见呐,就是那气质糟透了,简直是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笑二讲完话,两人又很三八的笑开怀,殊不知大难即将临头,还在嘻嘻闹闹以为天下太平。 打了个呵欠,笑二揉揉眼睛。「居月,妳要不要先去打个盹?我们轮流照看这男人。」 「你先去睡吧!晚些医堂开门,你还得上工呢!」跟笑二比起来,她倒是没那麽忙碌,只是偶尔会特别替病重,甚至已入膏肓的病人看诊。 笑二应了声,独留居月和殷孤波在房内,悠悠哉哉睡大头觉去。 坐在殷孤波身旁,居月仍是尽心地照料着,就在她快要沉入梦乡时,一个微弱的颤动令她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你醒啦?」感觉到他醒来,她总算是安心了。 「宝器……宝器……」殷孤波睁开眼,躺在床上的他半分力都施展不出来。 「宝器?那是什麽东西?」这男人没先在意自己的伤势,倒是对那什麽鬼宝器牵肠挂肚,到底是命比较值钱,还是身外物比较重要啊? 「没有宝器……我就没命……」殷孤波伸出手,握住她搁在身旁的手掌,将她握得很紧,紧到让居月吃痛地喊出声来。 「好痛!不要握那麽紧啦!我有收好、有收好,爷儿您不必担心啦!」拍掉他的手,居月疼得龇牙咧嘴。 殷孤波听见宝器已收好,放心的鬆开手,居月赶忙抽回手,揉着发红的掌心。 「我昏迷了多久?」现在的他仍感到昏昏沉沉,背上灼热的刺痛感令他感到难受。 「还不满五个时辰呢!」她没见过有人伤得这麽重,却还能生龙活虎,简直是有过人的神力附身。「你中了迷-药,那药量多得把人毒死都不成问题。」 殷孤波明白自己的处境,当务之急得先把伤养好,免得伤重的消息一传开,引来更多觊觎宝器的人,到时他可能就没这麽好运了。 「我说大爷,您是不是欠债才会被追杀啊?」 「妳闭嘴。」 「被追债也没什麽,这年头很多人都没银两可赚,日子过得很苦,没关係啦!只要不赌博就行,一时的失意就当成是人生的历练吧!」 一想到他下午问她哪间客栈最便宜,原来是手头紧,钱袋扁啊! 「安静点。」 「您好手好脚,身手也不错,看是要替人护镖还是当打手,铁定许多人争相请爷儿哩!白花花的银子自然也就滚入手来了。」 居月就是眼盲才没见到殷孤波的臭脸,自顾自的讲得开心,殊不知死到临头。 「给我滚。」 「啊!您说的宝器,是不是替人押镖的货物啊?一定是很贵重,才会让大伙抢成这副德性,无端引来杀身之祸。」居月两掌相击,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满。 但她的得意维持不了半刻,兜头袭来的杀意透进她的骨子裡,就像是十二月天的寒冬,勐烈地浸进她的百穴之中。 居月颤抖着身子,被压制得说不出话来,这辈子,她终于知道死亡的感觉是什麽。当这股气息不断挤压她的五脏六腑时,就像一隻无形的手正捏着她的心肺,痛得让她无法呼吸,仅能流下泪来。 「妳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殷孤波清楚自己此刻的暴怒,无疑是让伤重的身躯雪上加霜,可是不教训她,他无法消除心中的怒火。 「爷儿……」居月泪流不止,他不是伤重得只剩半条命吗,为什麽还有如此勐烈的杀意? 「我再警告妳一回,要就滚,不要就闭嘴。」 居月呜呜地应允,感受到周身围绕的杀气逐渐散去,本是动弹不得的四肢得以舒展,她赶紧坐得离他更远一些,还因为脚底踉跄,险些摔了个大跟斗。 这男人难相处的程度,真是教人退避三舍啊!居月不由得在心底抱怨,这回秋平医堂捡回来的这条人命,简直可比修罗鬼刹了! 不是有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怎麽她却将自己的地盘搞得犹如阿鼻地狱啊?! 第四章 传说世上有座不老泉,泉水可使人长生不老、延年益寿,女人喝了娇艳如花,男人饮下身强体壮,稚童喝下健壮聪颖,三叟则能回颜青春。 这是口有生命的泉,十年一现,出现在各个神秘的地方。三十年一回,终回到中原上地上。不老泉,只和有缘人相遇,不渡病夫,不救回天乏术之人,它只存在福泽之人心中。 相传秦始皇为了找这口泉,不惜付出各种代价。有人曾说不老泉就在蓬莱境内由仙人守候,于是皇帝派徐福领三千童男童女人海寻找,取泉水炼长生不老之药。 后来,仙药尚未取得,皇帝已死,日子久了,便无人得知不乏泉的踪迹。 时至今日,那些被说得绘声绘影的传言已经不再被人记在心底,只有少数天朝人得知龙藩镇里有一口“百寿井”,有人说那是不老泉回到中原土地上所遗留的分身。 如今,则是被一位失明的丫头所掌管—— “我要水。”冷漠的声响传来,吓得正在打盹的居月差点从椅子上跌落。 “是!”居月斟杯茶水,随即递给殷孤波,将他伺候得俨然是个少爷。自从前天那次的威胁之后,居月告诉自己要识趣些,要是他再搬这套对付她,恐怕就没有上次的好运了。 殷孤波拧著眉,不知道自己又昏睡了多久,只知道气力正逐渐回流自己体内,甚至有股温暖的气息流窜在心口之中。 居月以指尖轻沾茶水沾附在他的唇上,殷孤波贪婪得想要再多喝一些。 “我口很渴。”她这么小气巴拉的,怎么能解他想喝水的渴望? “你才刚醒,伤口还没复原,不能喝这么多水。”居月轻柔 地说著,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再过一个时辰,笑二会 替你端来百寿井里的水,你就再忍耐一下吧!” “我现在就要。”此刻的他,喉龙干得像是要烧起火来。 “不行,你只能喝百寿井的水。”身为大夫,居月很坚持这一点,就算他威胁她,她也不能妥协。 虽然她刚才还告诫自己最好不要违背他的话,但现在可是人命关天,她可不能马虎。 “现在提来。”他才不管是哪里的水,只要能解渴都行! “不行,得再等一个时辰。”居月难得说得这么坚定,她是个大夫,医者要有仁心,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他好…… “欺,你土匪呐!”没想到在她不注意时,他一把抢过杯子。 咕噜咕噜地一口饮尽,居月还来不及抢回,就听见耳边一阵作呕声响。 殷孤波不知是喝得太急,还是身体真如她所说的无法适应,刚才吞下去的水,又一股脑儿的全吐出来,全身像是遭到千刀万剐般的难受。居月拿来帕子,不嫌脏的替他拭嘴。“就说再等一个时辰,你就是不听劝。” 殷孤波抬眼瞪她,可惜她压根儿看不见他眼神里的杀气。 “我自己来……”他想抢过她的帕子,打算自己拭嘴,却让她一口抢白。 “算了,你睡了那么久,又只喝井水疗伤,体力还没完全恢复。”况且刚刚那一吐,一定又搅得他七荤八素,居月体贴的继续帮他拭嘴的动作。“晚点笑二会替你换药,井水再喝一回。就可以进食喝药了。”此时的殷孤波趴在软榻上,上半身缠满了纱布,胸口刀伤不少,但还是以背部的伤口为多,刀口子每个又深又长,还有一刀都快见骨了。 笑二说他这辈子没看过有人伤成这副模样还有命可活。 阎王不差鬼使来勾魂,还真是他家祖先保佑。但是让居月发笑的话是在后头,笑二嫌他杀气重脾气又恶劣,连鬼门关前的小鬼也守著关卡不让他过,阎王爷更是不愿收留啊! “我又昏睡几天了?”殷孤波握紧拳头,之前那一刀应该没将手筋给砍断;要不然他以后持剑都有困难,更别说舞剑如行云流水了。 “三天。”居月替他拉高薄毯,怕他裸身而不小心受凉。她以为他会很虚弱,没想到他竟开口说话,这已经令她很讶异,又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想必伤势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 殷孤波低吟一声,他浪费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伤口要好很快,但是内伤得一个月的静养才会复原。”说不定以他恢复的神速,只要半个月便足够。 “我待不了那么久。”殷孤波听闻得休养这么长的时间,撑起手臂就要起身。 “别动!”居月按著他的掌心,就怕碰到他刚愈合的伤口。“你离开秋平医堂要是有个万一,是我的责任。”见她眉宇间的担忧,殷孤波感到好笑。她当真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 “你以为你是谁?”他的口吻轻蔑得像是在鄙视她。“救我这一命后摆起架子来了?”居月从没见过有人如此不识好歹,这男人的脾性差到简直教人发指! “你还是好好休养吧,若执意要走,就别怪我不绝招了。”居月抿著唇,虽然不悦但也始终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你拿我没办法!”殷孤波逞强说道,岂料话声一落,她一只金针马上扎向他的穴位,四肢酸软得使不出劲儿,令他浑身动弹不得。“死女人!你对我做了什么事?” “再吵,居月就让爷儿试试当哑巴的滋味了。”居月不断叹气,没见过有哪个病夫比他还要嚣张的。 “你敢!”殷孤波横眉竖目,想再使出那个狠招逼她乖乖就范,可是身上那一针,扎得他连聚气的体力都不够。 “当然。”居月话快手更快,又补一针让殷孤波哑口无言。 这可恶的女人!殷孤波死命瞪眼,才过了三天,她马上就忘记他当初的要胁? “我清楚你怨我,但这关系到秋平医堂的声誉,况且人命一条事关重大,由不得马虎草率。”居月拍拍他的头安抚的说,这举止让殷孤波更是怒火攻心,难道真把他当小鬼哄了? 殷孤波不断挣扎著,像条虫一样在软榻上扭动,居月简直拿他没辙。“我刚就说了,大爷开口对人鬼吼鬼叫的,只好先当一大哑巴。呸!她算什么东西!殷孤波咬著唇,桀骜不逊的模样,还好居月没见到,要不早就气血攻心了。 “配合点,对你只有好处。”收回其中一针,居月以为会再听见他的咆哮。 “解开我。”那根针扎得他浑身酸软,若她再不把针全部拿走,事后他一定找她算帐。 “没得谈,除非你答应不会跑走。” “要不你砍掉我的腿好了!”殷弧波终是咆哮出来,要是手里有把剑,铁定现在就一刀劈死她。 “歇,你大吼了。”居月扬高手上的金针,准备又要扎下去。 殷孤波急著脱口说道:“我天生讲话比较大声!”天杀的,这女人是妖魔吗? “是这样啊!”她默默收回手,给足了殷孤波面子。“配合点,咱们相处也愉快,一个时辰说长不长,忍耐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我伤重你不给汤药,就只喂我井水喝?”他想不透这是什么鬼医术? “这是百寿井的水,只治病人膏盲、性命垂危的笃疾患者。其他人喝了,也不过是普通平凡的水。” 殷孤波皱起眉头。“它为何会在秋平医堂里?” 她抿嘴一笑,没有开口,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神秘。 “你可曾听过不老泉?”他试探性的问,说不定那口百寿井有可能与不老泉有所关连。 “已经很少听人讲起这个传说了。”他的出现,勾起居月很久以前的回忆。那段回忆,有她最珍贵的过去。 “你知道?”殷孤波眯起眼,不晓得该喜该悲。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巧合,还是说,他注定该遇到她? “小时候听长辈们说过。”居月轻描淡写的带过,打算起身离去,却被殷孤波一把捉住。 “谁说的?”他炯炯有神的双眼直看著她,希望能从她的话中得出一些端倪。 “我父母。”居月皱起秀眉,不晓得他的问话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事? 可否让我问问令尊、令堂?若是有人冒见到不老泉,或是与它有所关连,那么他就绝对不可以放弃。 “死了。”居月冷淡地回应,殷孤波始料未及听到的会是这个回答,他握著她的手明显一紧。 “关于不老泉,你还记得令尊当初跟你谈过些什么?” “对于那口泉,你又知道多少?”居月反问,他这个外地人一到镇里就杀气极重,还身受重伤倒在秋平医堂中,醒来却对自己追问起不老泉的事,这其中究竟有何关连? “我要那口不老泉。” “这里只有百寿井,没有不老泉。” “你可知不老泉会生子泉?”殷孤波仔细地瞅著居月,想抓住她脸上细微的变化。“这事令尊是否曾说过?” “我想,那应该只是后人加油添醋的传说罢了,你难道不清楚这天朝里,什么稀奇古怪的谣言都可能产生。”居月笑笑地说。“前阵子啊,不是还有个谣言说天朝会造出神器呢!唉,不过也就一个可以盛物的器皿麻,都能被人绘声绘影说成鬼斧神工了,要是你跟我说天降奇兵,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你这女人,是在耍我吗?”殷孤波相信自己要是能爬起来.铁定一掌劈死这说谎功力蹩脚得要死,却还嘴硬的女人。 “我要不老泉!”居月抽回手,甩开他的钳制。“龙藩镇里没有那种东西。” “我时候不多了!”再拖下去,若有人知道他的踪迹,秋平医堂也会遭殃。 “百寿井它出现多久了?” “十年。”居月简短的回答,踩著缓步打算离开,留在这里只怕他又要追问。 “令尊当初可知道不老泉将来会毁了天朝?” 走向门外的居月头也不回,对他的追问显得毫不在意,但当毁孤波严肃的说出这话时,她脚步不由得一顿。 “我……不曾听闻……” 夜里,晚风钻进窗缝、带著清冷的气息和房里被炭火烧热的温度和在一块,相互融合成为这处静谧之地的一部分。 居月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这几日她已经习惯和衣而眠。 原因无他,在于她和笑二两人交替日夜照看著殷孤波。白日笑二要替秋平医堂看诊,她就在后房里看著他。夜里笑二先睡,她依旧留守,直到天色渐白才换手,笑二守完他也可以直接替医堂开门。 但是,连著三日这样度过,她的身体终究也是吃不消。今天,她比笑二更早歇息,进房后很快就睡著了。 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从前儿时的记忆—— 那座银白色的池水,犹如天上仙境,不似凡间所有。散发出来的光采,甚至比九重霄外的玉赡还要通透,皓自如玉的水色,将大地的美景映在池面,灿美绚丽。 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景致,即便是四季递嬗的转换,也不及它千万中的一丝美丽。 就是因为看到如此绝丽的风景,她所认知的世界也因而失色,更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那如同仙境的池水,不但夺去她的双亲,也取走她的光明。 后来,她终其一生都活在黑暗里。她见识过天地间最灿亮的光辉,也经历过永暗的寂寥。事到如今,居月已经能与这失去的一切平心共处。 或许,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放弃所谓的希望…… 在她的记忆里,不老泉曾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从它诞生到死亡,只有短短一日的光阴,而她只是静静地,用尽全力去见证如此传奇的一瞬。 居月眼角滑过泪水,她伸手抹去从前的记忆,若不是殷孤波今日的话,她不会又想起这段往事。已经过去的曾经,早就不复存在,如今也没有几人还会惦记著。 起身离开房里,看来今晚她是无法入眠了,索性走到后房与笑二换手,还是由她来照顾他吧! 才离开房门口没几步远,她就听到殷孤波的咆哮声。 “给我水!人都睡死了吗?”笑二鼾声如雷,坐在一旁椅子上睡得颇沉,眼皮连抬也没抬一下。 “好,马上来。”居月笑著应答,当然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事发火。 直到现在,他还被制伏在床上动弹不得,浑身酸软无力哩! “快将我解开!”殷孤波抬眼瞪她,这女人死都不肯将他麻穴上的金针取走,笑咪咪的模样让他看了就满肚子火。 “你是想要喝水还是解穴?”居月进门后,先走到沉睡的笑二身边拍拍他的肩头,没想到他还是没醒,便使了个巧劲按向他的人中穴,笑二立刻跳著醒过来。 “我都要。”殷孤波看著她一出手,笑二就从昏睡的状态醒来,令他觉得不克思议。 居月招呼笑二先回房:又转头走向他。“你只能二选一。” “解穴。”只要能下床他就可以自己倒水,不必劳烦她! “喝水好了。”居月肩一耸,替他斟了一杯茶。 可恶!这该死又爱耍人的臭女人!咬著牙根,殷孤波两眠都要窜出火苗,可惜居月还是浑然不知。居月坐在床榻上喂著他喝水,还替他把了脉象。说也奇怪,他身体竟然恢复得已达七八成,就连内伤也好了泰半,现在就等著伤口结痂。 “要我拿掉金针可以,你要离开医堂也行,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伤痕累累的到医堂来找我。” 殷孤波没好气的说道:“以后我绝对不会再轻信女人讲的话!”若不是她给的那包薰香拖累他的警觉性,他怎么会有今日的狼狈? “原来你这伤是给女人害的。”居月掩嘴轻笑著,银铃般的笑声逸出唇边。 “多谢居月姑娘给的薰香,换来我这身重伤。”殷孤波皮笑肉不笑的嘲弄著。 拔掉制住他的金针,殷孤波可以感受到软麻的症状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回流自体内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一个吐纳就让他轻而易举的将内力凝聚,殷孤波对她的医术刮目相看。 “试试看,你应该可以感觉得到体内游走的气息比以前更舒畅吧!”居月相信对他这种有功夫底子的人来说,应该很轻易就能感受到。 “这算是因祸得福吗?”他冷嗤一声,起身穿衣。 “明日一早再走吧!”虽然他的身体已恢复近七八成,但居月还是不放心他的伤口。 “走夜路比白日安全。”背上的伤口还隐隐生疼,殷孤波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就怕不小心又扯裂旧伤,那就是傻子一个了。 “那你可以睡到明晚再走。”居月站起身,替他拿来剑和包袱。“再多给我一日,就能将你的伤口照料得更好。” “我久留对秋平医堂没有好处。” 殷孤波将剑系紧在腰际,整东衣冠后,又恢复成以往英姿焕发的模样,很难将三日前倒在血泊中狼狈的他相比。 “没人知道你在这儿,笑二口风很紧的。”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殷孤波盯著她手上捧的包袱,若有所思的道:“这天底下,有两个月亮吗?”居月噗嗤一笑。“打哪儿来的两个月亮?天上一个,地下一个?” 殷孤波眯起眼,灵光一闪!“百寿井!” “呵,你是说映在水面上的月影?是啊,凑起来就成一对了。”临走前,他竟然还有兴趣跟她打哑谜,真是好兴致呀! 殷孤波抓了包袱牵起她的手,直将她拖出房门。“好个狡猾的家伙!给事儿做又不交代清楚,害我猜了老半天浪费时间。”一想到卫泱那恶劣狂傲的性格,就令他生厌到了极点。 居月不明所以,只能一路指点著他百寿井的方向,殷孤波就著月色往后院里走去,自小习武让他在夜里也能视物,这是六神里人人都可做到的基本功夫。 “今晚是十四还十五?”这满月好亮好圆,像个玉盘搁在天边。殷孤波仰望天际,不晓得今夕是何夕。 “十五。”居月开口说道。 想不到半个月又过去了……殷孤波抓著紧迫的光阴在与天朝的命运较量著,前有斗神划破开端,现由他这刈神承接,后头的路子还有多长多远,殷孤波不敢去想像。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踏著这条不知尽头在何处的道路,究竟是能获得重生,抑或是迈向死亡,也找不到人向他说个明白。 天上的明月皎洁如镜,为他映照著前方的路与天朝相互衔接的命运之途,而大地清风吹人心口,迎面而来的却是……恶兆前的宁静! 第五章 十五夜晚的月色映在百寿井底,将水井照映得光辉闪闪,也在与月形相互映照下,仿如世上真有双月,天生一轮,地上一只。 天上月影中有仙兔跪地捣药,求得长生不老;地上水影里有不老泉生子泉,求得亘古永恒。两则传说,如今结成双月影,遁藏于天朝之中。 “只要十五,百寿井就会与满月台?” “是。”居月打桶水上来,要他在临走前,再饮一口井水养气。“呐,这一口下去,保你长命又安康。” 殷孤波掀了掀嘴角,脸上难得出现一抹很淡很淡的笑弧,淡得几乎不见踪影。 他明明对她不好,但这丫头却总是好言对他。殷孤波心想,说不准她觉得这世上没有坏人。 “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不足惜。”他哼出一声闷气,就著木桶一饮而尽。 “歇,怎么这样说?百无禁忌也不是这样的。”居月朝著井石敲三下。“叩、叩、叩!童言无忌,求得安心。” “你以为那三下能起怎样的作用?”殷孤波忍不住笑出来,她是他见过最迷信的人了。 “这世上不会有人真的想死。若死了,也有人会伤心的。” 殷孤波轻笑,那笑容带有嘲讽居月的涵义。“是吗,我倒是想不到会有谁为我伤心。”生生死死,早在多年前,他便看得很轻很淡。 这男人绝情的程度,居月已能从他的语气里窥知一二。他说得太过从容,生死这档事压根儿没搁在心上。再加上他不容小觑的功夫底子,任何要胁实在不足以动摇这男人的心。 饮下百寿井的水,殷孤波能感受到一股真气自丹田流窜至四肢,深入五脏六腑,先前的伤令他气紊脉乱,行气难以驾驭,如今倒是因祸得福,热源不断涌现而出,忽略身上还未愈合的皮肉伤,内功倒是精进不少。 殷孤波不禁暗忖,所谓物极必反,这恐怕是因他伤重至极,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吧!现在,他大抵了解这口井水在这小镇的地位可比救命仙丹了。 “你用这口井救了多少人?”看她性子软又鸡婆成性,殷孤波不会讶异她说出的数目。 “我从不去记自己到底救活多少人,我毕竟也只是个凡人,又不是菩萨,这样问起,好像我在普渡众生似的。”居月笑了笑,觉得这男人的问题挺古怪。 “说!”这一字讲得沉稳有力,逼得居月不得不松口。 “我记性不好,这辈子我只记得自己没有救活两条人命。”那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怀的曾经。 殷孤波看著映著月影的井口,对于卫泱交付的事,仍旧谨记在心。“你可是百寿井的守护者?” “什么?”居月不仅他话里的意思,这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没头没脑的,话题总是绕著井水打转。“告诉我,你到底来自何方?” “这点你无须过问。”探向井里,月色皎洁如雪,正值圆满,殷孤波明白此时若不毁了这座由不老泉生成的子泉,再回头又要下个月十五。 他不能再等!务必速战速决,否则天朝中派出的刺客,不知还会有多少? “这座百寿井,已经无法再留下,势必得毁去。”殷孤波抽出金钩剑,冷自的剑身闪耀而出,如天上闪烁的星光。 居月在殷孤波还未动作之前,一把按住他的腕子。“你做什么?这座井水能救活天下许多百姓,你懂不懂?” “我说过,不老泉若在天朝,社稷必倾、宗庙必毁!到时你脚底踏的黄土地,必定血染成河,哀鸿遍野。”殷孤波凑近她,即便那双眼眸已经无法视物,但也因他的话而泄漏出胆颤心百寿井,恐怕就是惹出祸端的其中之一。” “你怎么可以随便断言!”他张狂的行径,令居月为之气结。 就在居月此话一出,紧接而来的是股漫天盖地的极煞恶气,宛如自冥地里成群结党而出的鬼差,欲拘捕众生的灵魂。 殷孤波头一抬,伫立在檐顶上的刺客,个个戴著鬼面面具,墨黑大蓬翻飞在月色之中;手里握著砍杀力极强的陌刀,将秋平医堂团团围住。 在银月底下,就像是倾巢而出的恶鬼。那模样,分明就是想铲平此地,狠毒之心,昭然若揭。 按著殷孤波腕子的居月,在刺客们一站稳后,便因为承受不住袭来的杀气给惊骇得站不住脚,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若不是他顺手搀了自己一把,只怕跌得更惨。 “你说,我的话有没有几分道理?”殷孤波在她耳边低语.说得甚是轻快。 “为什么龙藩镇上会有这么凶恶的煞气?”这极恶之气。是居月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他们是为了不老泉而来。”殷孤波眼中,蓄著一股强烈的狠劲。“我方才说过的话,现下已然成真!” “是你带他们来的!”居月说得咬牙切齿,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踏人龙藩镇不久,就将此地卷入是非风雨之中。 突然,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祝融肆虐的吼声,红光直达天际。灿红的夺人目光,就像是开在冥地之中的血莲,态意地绽放。火焰窜烧城镇,所到之处,皆遭恶火吞噬殆尽,无一幸免。 “……这是什么声音?!”居月尖锐地吼出声来,全身泛起恶寒。 “你听见了吗?”低沉的话语,说得又轻又缓,未见半分怜悯。“这是人死前的哀号。” 那双湛亮澄净的大眼,此刻出现绝望的哀感。“你这个恶鬼!到底对龙藩镇的村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的人不是我,是你!”殷弧波低声的笑著,那冷冽的目光才是他应该展现的本性。“而眼下他们的宿命,你却明知故问。” 居月伸手狠狠挥向他的脸面,却被殷孤波一掌挡了下来。“这里……已经没有半个你想救,或者还能救活的人了。” 殷弧波瞟向檐顶的鬼面刺客,恐怕早在之前,他们已经知道他在此镇落脚,为了逼他出现,放了一把恶火烧了城镇,务必做到赶尽杀绝。 或许,是他当初血淋淋的告诫逼得他们大为光火,因而有这嚣张恶劣的行径。 “他们何其无辜!”两行清泪流下,是居月对殷孤波深恶痛绝的控诉。“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如今,就这样轻易斩断宝贵的生命,教她怎能不当一回事? 殷弧波轻抚著她的面颊,那张极俊的面容带著抹冷酷的笑容。“是啊,这其中不知有多少人曾经是你费尽千辛万苦拯救同来的。一把恶火烧尽,全都成焦黑的干尸了。” 居月激动地抓著他,恐惧地放声大叫。“笑二,快跑!快点跑啊——” 尖拔的喊声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时,刺客们蜂拥而至,乘著肃冷的夜风而下,墨黑大篷掩去天边银辉,像是落入阁魔的嘴里。 殷孤波气一提,宝剑出鞘啸音低吟,冷冽剑身覆上戾气,发沉的剑鸣钻入居月耳里,那是磨骨蚀心的痛,即便她两手捂耳,也止不住金钩剑的啸吼。 直到对方陌刀劈落之前,殷孤波率先踢了她一脚,令居月脚底踉跄差点栽进百寿井里,两手还撑在井口挣扎时,他又劈了一掌,硬生生将人推入井底。 “麻烦!”听见落水声,殷孤波神色没有半点迟疑,剑气一扫,扫落一旁晒药材的木架叠在井口之上,大掌一拉,将随手可及的大布盖在上头,独自立在其上,一人一剑以孤军奋战之姿,力敌此刻的千军万马。 他的眼中,不见任何畏惧,强健的臂膀一挥,那剑气直冲天际,立刻挥倒泰半敌手,有的甚至来不及躲避而兜头惨死。 覆在井口上的白色麻布,承接著许多无头尸首,血染的色泽如同生在秋末的红花,绽放得瑰丽夺目,却也终究走到尽头。 龙藩镇里,一片烈烙冲天,火烧四方终不停止,炙热的夜夹杂著凄厉的哭号声,令人不忍听闻。而秋平医堂内,数不尽的刺客尸首不断堆积在殷孤波脚下,此处此景可比人间炼狱!他如同修罗,自天朝降生毁了龙藩镇的宁静,并且毫无恻隐之心,仍旧无所畏惧的伫足于此……然而在修罗恶神的脚底,仍有一息街在一其余,皆毁不存! “醒了?”悠哉的问声,淡得快让人无法听见。 居月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原本湿淋淋的衣服也早让人换上一套新的衣衫。她困难地翻坐起身,心中仍有畏惧。但她的恐惧究竟从何而起,自己也无从得知。 如今,两人在一处偏僻的客栈中落脚,离开龙藩镇那处人间炼狱,不过才短短一夜的光阴。 “我在哪?”摸著身上的新衫,居月有种备受屈辱的感受。 “到酒泉的路上。”殷孤波处理著身上的旧伤,龙藩镇夜里为那一战,并没有耗尽他太多体力。相反的,竟成为他复原后为小试身手。 “你来龙藩镇,就是为了要得到我?”她的话,说得咬牙切齿。 “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藉著窗外隐晦的天光,殷孤波竟然见到许多伤痕已经脱痂愈合,终于领教到百寿井的神效。 “其他镇民呢?"居月最关心的,还是其他无辜的人。 “死了。”殷孤波穿上衣衫,逐一整理衣著。“至于笑二,早在你喊出声时已经命赴黄泉了。” “都是你害的!”居月愤怒地槌著床板,腕子传来阵阵刺疼,令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小心点,你手上有新伤。”居月那张清秀的脸庞带著前所未有的怒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但带走自己,还让龙藩镇在一夕之间遭到灭村的命运。 “不老泉的子泉,不能留在天朝之中,我只好利用你毁了它。”9殷孤波不介意让她明白,虽然来日方长,但今日若不将话说明,往后雨人的路子也不会多好走。 “你当初毫不留情地将我推下井底!”居月没有忘记,他出手狠绝得让她以为自己会死于井中。 “你是百寿井的守护者。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既然你的身份特殊,自然有过人之处。”殷孤波也是急中生智,带著一个眼盲又心性软弱的她,绝对赢不了那批狠毒的刺客,他因而走了一步最惊险的棋。“百寿井要是啖食你的性命,恐怕也将死去。” “你到底是谁?”居月两拳握紧,恨死这种被人擒在掌心的感觉。 殷孤波嘴角掀了掀。“可曾听过六神?又是否知道刈神殷孤波?”居月的心口像是遭人按下一掌,疼得快要喘不过气,脸色突然变得狰狞。 “你是天朝内最恶名昭彰的六神之一——殷孤波?”居月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与这样的人搭在一块儿。 自从蒋氏造出神器,世人都谣传六神重新出世的消息,许多人更害怕天朝会再度回到当初腥风血雨的局势,人人自危、草木皆兵。 “六神所到之处,必成人间炼狱!”居月嘲讽地说出这话,而她终在今日见识到并身陷其中。“我真俊悔当初将你留在秋平医堂里。”他当初急著要走,她就不该挽留。居月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让龙藩镇的百姓堕入无间地狱而感到后悔。 “多亏你让我解了双月这个谜。”翻出纸笺,殷孤波若有所思。“既然百寿井已毁,只要一路顺利到达酒泉,找到不老泉后毁掉它就能大功告成。” 居月抿紧双唇,两手交握,十指陷进掌心中,让刺痛的感受折磨著自己。 “你辛辛苦苦守了百寿井这么多年,难道一点都不好奇那口井是怎么遭我毁去的?” “想必也是自我身上取下了什么,才能终结百寿井的活路。”居月按著腕上的伤口,高高地举起。“比方我的血。” 居月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知晓怎样才能灭绝百寿井。她们居家有幸见到不老泉的诞生与消隐,让她从普通人成为守护子泉的人选,并且可以灵活运用此井解救无数百姓的痼疾之苦,不再为肉体病痛所恼。 居月以为这样的作为能帮助龙藩镇的百姓,却怎样也没料到会因此遭致祸端,最终走向毁灭一途。 “百寿井只要喝了守护者的血,就会迅速干涸枯尽,化作一道沙泉。”殷孤波也亲眼见到百寿井的水泉死尽,不再是一泉清池。 “所以,这才是你要带我走的原因吧?”当初,他想毁了不老泉,如今子泉已死,只剩不老泉飘忽无踪影。 “有人结伴同行也不坏。”殷孤波似笑非笑地说,俊颜已见不到昨夜的暴戾。“不老泉十年一现,五十年回中原,可惜错过当初它回中土的时机。” “六神既然知道不老泉,想必也是想得到长生不老之术。”居月冷哼一声。“可惜你们打错了如意算盘,不老泉根本没有神效。” “有或没有,等我亲眼所见,亲自证实后才能论断。”殷孤波对这个传闻本是嗤之以鼻,但如今却也是受惠其中的人。 居月听他说得云淡风轻,心底却恨死了他。他的出现,让她自小生长的小镇消失于天朝之中,此恨怎能心平气和的一笔勾销? “难道,你心里没有因为对于龙藩镇民无端丧命而感到歉疚吗?” “人死人生,如同潮汐,惦记在心又能如何?”“我很庆幸自己眼盲,不必看见你此刻冷酷的模样!”他的话,冷漠得没有半点温度,就连那颗搁在他体内的心都是冷的! “死生有命,就当他们的命理当如此。”对于生死,殷孤波已经处之泰然。“你这些年来,应该是看得比普通人多,却还是如此执著。” “因为我不像你,无血无泪!”居月咆叫一声,他凭什么数落她的不是?“你们六神从不把人命当成命来看?在你眼里,生命全都成了蝼蚁!” “若这么说可以令你心底好过一点,我不介意。”殷孤波起身,不愿再接受她失控的控诉,冷漠得一走了之。 居月听著门扉合上的声响,终究按捺不住满腹的心酸与委屈趴倒在床上,任泪水自眼里奔流而出,毫无停歇的迹象………… 第六章 酒泉,这个令人耳闻便能心醉的名字,留有历代许多英雄梦!最传奇的色彩,全写在这条通往大漠边境的土地上。 汉代有威风凛凛的骠骑将军霍去病西征匈奴一役告捷,汉武帝赏赐御酒以酬谢英雄,而霍将军以功在全军,人多酒少不应独占,便倾酒于此中,与将士们共饮一泉,自此便享有“酒泉”之美名。 居月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立在天朝的边境,即将离开这块富庶的上地,深入那未知的茫茫大漠里。 拉紧围在颈项上用来遮掩满天沙尘的薄巾,她缩了缩肩,很难适应这一路奔波的脚程。即使殷孤波将坐骑让给自己,但鲜少离镇远行的她仍旧吃不消。 尤其是天朝这几年来,气脉异常的紊乱,常扰得她心神不宁。先前有龙藩镇天然的山水屏障可阻挡天朝乱行的气息,让她有宁静的日子好过,可如今离开镇里,没有高山险峻可以做遮掩,无疑是在消耗她的身心。 “还撑得住吗?”这阵子的赶路,殷孤波注意到她脸色益发苍白,却倔强得不知在逞强些什么。每次问起,她只是板起冷淡的面孔,没有给他任何答覆。 每每一听见殷孤波的话,居月本是萎靡颓废的身躯,就会忽地打直,假装精神振奋地坐在马背上。 她不搭腔,他便当作她还撑得下去,继续著不知终点在何方的旅途。 走没多久,两人来到一个小市集,两侧商家看来有些冷清,许多商旅也只是将这儿当成暂时歇脚的小站,纵然地处偏僻,却是通往塞外的咽喉,所以有著各形各色的旅人、小贩,嘴里的口音也多得令人无从分辨。 殷孤波手里拉著辔头,脚下踏的步子俐落得看不出来已经赶了一整天的路,反倒是整日在马背上颠晃的居月疲态尽显,脸色灰白惨澹。 直到金鸟即将西坠,殷孤波才打算在此落脚,正式踏人大漠之前,他必须做足万全的准备。这几天,为了配合居月的体力,他刻意放慢步子,让她习惯这里的气候,怕贸然进入大汉。她的身子骨会撑不住。 良久,当酒泉的晚霞遍布在天幕之上,开成耀眼的红光云霞时,殷孤波也选定今晚落脚的酒楼。 “下来。”他喊了声,以往都是绑了缰绳就自个儿先走,今日殷孤波却刻意留在原地等她。 居月没留意到他的改变,心神早就被劳顿消耗殆尽,若不是还存有一副傲骨脾气,她早就瘫软得成一堆烂泥。 捉著缰绳,居月一脚还扣在马监上,突然手里一软,她竟然松了缰绳,险些整个人翻下马摔废两条腿。好在殷孤波在她喊出声时,就将人稳稳地接人怀中。 没个留意,她一头撞上殷孤波的心口,小小的鼻头一窒,觉得很疼。 “可惜没让你摔得四脚朝天,少了看一场好戏的机会。”他说出的话语像磨人的利刀,锋利得可以穿透到骨子里。 居月抿起唇,秀眉紧蹙,他的奚落实在很惹人讨厌.即便如此,他一双强健的臂膀仍将自己拥得很紧。“你应当让我跌死。”她回讥一句,这不是自己个性会说的话,但是这男人实在是有本事能将人性本恶的一面给激发出来。 殷孤波眉一挑,难得听见她说出重话,将她轻巧地放下后,他拍拍她的背。“下回我会照你的话做。”话音一落,他随即向前走去。 此时的居月恨不得抬脚踹他泄愤。然而两眼无法视物的她,以前在龙藩镇因为有屏障而能有恃无恐的行走自如,如今出了镇凡事得靠自己,陌生的环境让居月光是行走就很吃力,心神全耗在承接天朝气脉的冲击里。 进入酒楼后,跑堂小哥招呼得勤,见殷孤波衣著不俗,身上染有几丝的骄贵气息,腰上佩的宝剑看来也非俗物,不像是寻常过路的旅人。 “大爷要住店还是食膳?咱们酒楼里都有。” 殷孤波回过头,看居月拉著衣裙倚在门边喘气,脸色苍白如蜡,眉心揪成结,一副快要昏厥的模样,他只好改变原本的主意。 “先给间房,最好静一些的。”不让她躺躺,恐怕人大漠前她就已经撒手人寰了。 “好,爷儿随小的来。”跑堂吆喝一声,立刻手脚勤快地领在前头带路。 殷孤波提步要走,却见那弱不禁风的身躯快站不住脚,他赶忙朝她走去。 “不舒服?”一手抓著她的腕子,触及到她的体温竟是冰凉如水。 “歇……”居月应了声,觉得好累好累,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来。 殷孤波将她打横抱上楼,不管她反抗的举动,也无视一旁旅人的眼光,抬起脚步,直往客栈房间走去,入房时还向小跑堂要了一盆热水。 “你哪里难受?”殷孤波将她放在床榻上,照顾人这档事儿他很不拿手,莫名的感到有些烦躁。“为什么不早说?” 一在榻上躺平,层月就觉得舒缓许多,没有刚才的头重脚轻,但四肢的疲累却有说不出口的酸麻,像千百根小针扎著骨肉似的,每次牵动都令她难以忍受。 居月懒懒地应声,却说不出半句让殷孤波明了的话,瘫软得不知是累得想睡,还是快昏厥的表情,让人摸不著头绪。 殷孤波等到跑堂端来热水,索性拧干帕子帮她拭净脸面、除去颈脖手脚的飞尘之后,给她带来一个干净的舒爽感。 坐在床边,殷弧波见她那双眼半闭半睁,难过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又说不出哪里不痛快,脸又益发惨白,他遂按著她的肩头低问:“居月你怎么了?” “我好难过……”浑身疲软得像棉絮,好似一挣扎四肢就要散开了。 “病了?”接连儿日的赶路,难怪她会吃不清,要是为此染病,殷孤波也不会感到意外。“我请大夫来一趟,如何?”虽说她自己是大夫,但也只是寻常人,血肉之躯难免会受到病痛折磨。 “不用……”她摇了摇头,翻了身靠近殷孤波的身旁,他一掌按上她肩头,让她觉得心头平静下来,不由得又靠近他一些。“我躺躺就行……” 殷孤波拧起眉,如果她光是躺著就能好,脸色犯得菩惨自成这样吗?“我去请大夫,你等著。”话说完他便起身,却被居月一手拉住袖口。 “不要……不要走……”他一离开,居月似乎又感受到朝自己袭来的那股无形气脉,冲进体内让她闷得有些发疼。“求求你……不要走……” 殷孤波拿她没法子,只好又坐回原位,一只软绵的手覆上自己手背,温度低得有些骇人,令他不自觉低下头去。 “我没事……躺躺便行……”居月挨著他,整个人缩成一团,似乎已经找到舒服的位置,眉头缓了缓,已没先前的纠结。 殷孤波反握住她的手,居月手一颤,虽然有些迟疑,却还是没有退开。 “怕我趁人之危?”他的间话虽然是讪笑的态度,可是动作却没有腧炬。 “谢谢你……”她已经不想再去计较他的话是出于什么用意,尽管两人先前的仇恨形同水火无法共融,但现在只要能好好休息,也只好说服自己暂且放下。 “为什么你会成了这模样?” “离开龙藩镇后,天朝的气直冲进我身体里,日子久了,身子开始吃不消。”握著他的手,居月终于有种安心的感觉。 “气?”殷孤波不了解,她到底是有副怎样的皮囊,连天朝的气息都能感受得到?“我不懂。” 居月淡淡地掀了掀嘴角,那抹笑很难让人觉得是欢喜的,反倒带点苦涩。“本来我也不懂。可是,小时候有一回离开镇里到外头,没多久就痛到晕过去,那时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再出镇了。” 可这一回,居月是搏命破了例,殷孤波哪里懂得她单薄的身体究竟承受著何种苦痛?如此强行把她带走,简直是把她的往地府里推。 “龙藩镇四周有高山险峻的地理,能替我阻挡天朝紊乱的气脉,那时我的四感尚存.就算看不见也无所谓。所以,你头一回遇见我,见我是个瞎子却能行走自如而吓住就是这原因。离开镇,什么都没有,我就和普通的瞎子无异了。” 殷孤波手里一紧,他竟然没察觉到她的体质竟弱得要依靠龙藩镇而活。 “如今,是不可能再回镇里了。”不老泉寻不著,他们也无法再走同头路。 “你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自从我两眼失明之后,就再也无法出镇了。” “那时你几岁?”殷孤波穷追不舍地问道。 “九岁。” “因何而瞎?”殷孤波很难想像她九岁时的模样,但更确切地说,是很难想像一个才九岁大的小娃从明眼人成了盲子,是怎么平心静气接受这一切的转变? “不老泉。”她的话声有点暗哑。“这副身子也是从那时变成的。” 听闻她如此说道,殷孤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从没想过她的人生是因不老泉而变成这副模样。 “你觉得我可怜吗?”他的沉默,让居月隐约猜得到他的心思。 “我没这么想。”其实,他正说著违心之论。好好一个小娃娃,无端成了眼盲子,做什么都见不著天、碰不著光,两眼一睁不知醒了还是没醒,整日都是黑夜。 这样的日子若要他过,倒不如一刀砍了他比较痛快。 “笑二都说我可怜。”说起笑二,居月心底变得好酸,自从离开镇里,她总是很容易就想起他。这些年来,是笑二照看著自个儿,她将他当成家人看待,没想到后来他却无端遭此横祸。 “那你认为呢?” “要是我没行医救人,一事无成,就会觉得笑二说的是对的。”但好在老天待她不薄,有一分能力让居月觉得还是有人需要自己的。“他说我年纪轻轻就盲了,这天底下许多美景也没见过几回,只能拚了命的听别人讲述再自己幻想,难道不可怜吗?” 殷孤波沉默无语,听著这些年来她过的是怎样与众不同的生活。本想要她好好休息,但心念一转看她还有气力闲说,也就没有多加制止。 “可是笑二不知道,天下的美景都活在我心里。我想见就能见,哪怕是夏令我也能够见到冬雪。而且盲了也好,那些讨厌的、丑恶的、不堪的,眼不见为净就什么也不恼了。”因此.当笑二见到他时是怕得直跳脚,可她却不当一回事,仍旧待他如普通人一般。 居月想著,要是自己还看得见,想必也会尽可能的躲避他,如此一来就不会引来轩然大波,甚至是杀身之祸了。 “你没想过有一天能好?”她是个大夫,难道都不想教救自己? “我的光明是不老泉给夺走的,纵然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救治。”居月笑了笑,想必早就放弃希望。“这是看见全天下最美景致的代价。一眼换一瞬息的惊叹,对我来说也够了。要是真能遇到不老泉,那样的美丽,还是别让你见著才好。” “这什么意思?” 居月没有再说下去,微凉的额面贴在他的掌心上,能够感觉到一股热源缓缓流进体内,这恐怕是因为他的身上还留有百寿井的神效,足以为她阻挡天朝中无形的暗潮。 “真舒服。”她喟叹一声,好久没有像先前在镇里那种轻松无碍的感觉了。 本是惨澹的死白脸色,因为他的贴近而渐渐恢复血色,殷孤波瞧了一眼后,拉起毯子和衣躺在她身侧。 这个举动,令居月浑身一僵,吓得赶忙放开他的手,深怕殷孤波会有所误会。她不过是贪个小憩的机会,他可别想趁机占尽便宜。 殷孤波伸手将她的身躯给揽进怀里,面对她的惊骇可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靠著我你不舒服吗?” 他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自个儿头顶上,居月觉得有些痒,缩誊了缩肩又躲入他怀里。而殷孤波也顺势将她的手拉到后头,环上自己的腰际,两人偎得很紧,彼此间没留半点空隙。 “有没有好一点?”殷孤波低声问道,觉得怀中的她真小,像只鸟儿一样没半点分量,赢弱得让人一折翅就会跌下地。 “嗯……”居月从没拥过男人,可是当心口传来他温暖的热度时,舒服得让她不由得抱得更紧。 属于男人才有的阳刚气息萦绕在她的鼻端,带有让她稳定心神的效力,居月脸皮烧得火红,却也无法抗拒的沉迷其中。 自从离开龙藩镇,她承受太多的浑沌气脉,身心处在动荡不安的激烈拉扯里,终于在今晚躲人他的两臂之中,听著他体内传来沉稳的心音,就连冰冷的掌心,也因他的拥抱而暖了起来。 “殷孤波……”这是头一回,她轻轻唤著他的名。 “怎么?”从她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就像道很轻很柔的春风,吹进他的心底。 “谢谢你……”虽然,她还是没有真正的原谅他。“有时候,我真的很恨、很恨你。”恨他的冷酷无情,恨他的出现毁了龙藩镇的一切。 听著她坦率直接的话语,殷孤波没有太多的情绪。她对他所有的恨意、怨念,就如同是隔靴搔痒,既搔不到痒处,也不会疼得让他感到不舒坦,更重要的是,她的埋怨没有半点应有的复仇与杀意。 这样的仇恨,他怎会搁进心里? “你的恨真简单。”殷孤波笑了笑,对她单纯如同稚儿的情感,觉得很难得。 居月紧抿双唇,搁在他腰上的小掌,微微捉紧他的衣裳。 “真正的恨,是会透进你的骨子里,让人吃不下也睡不著,醒著时连呼吸都觉得痛,睡时连梦里都不安稳。这样的感觉才是恨!” “那你恨过吗,现在心里有恨吗?” 殷孤波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让人这般问起。“当你恨透了,你的心也会跟著死去。” “那……”居月抬起头,还想再问时,却被殷孤波一掌按在胸口上。 “我的心,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了……” 烈日、大漠、飞沙、驼铃声悠扬。 被蒸得发烫的小脸躲在纱巾后边,两眼虽无法视物,却依旧眯起眼阻隔漫天飞舞的沙尘,那细沙钻进眼底是刺得发疼,让她双目盈满泪水。 “行不行?”殷弧波一步一脚印地踩在沙地里,深陷的足印随即遭飘舞的飞沙卷走。 这是他们头一天踏入漠海的路上,除了顶上骄阳烈得让人难以忍受之外,就连吹抚在身上的风都热得炙人。 放眼望去黄沙遍地,错落在面前的飞沙走石,荒凉得无半点生机。 “可以。”居月答得小声,昨晚枕在他怀里一夜都睡得安稳,得到充分的休息后,终于换得她今日神采奕奕的模样。 只是,拂在身上的温度是难耐的燥热,让她浑身发汗,但又很快地遭到大风吹干,每一寸熨在肌肤上的感受,都像团烧烈的火堆。 殷孤波选择踏入瀚海的前几天是和丝路上的商旅一道走。他们往来西域各国之间,熟悉这片大汉,任何险境都能应付,更能替他们这种初踏人此境的门外汉指点一二。 这条通往天朝境外的瀚海似乎是无边无际,殷孤波只能沉默地尾随在商旅的队伍后头,偶尔同行的商人会吆喝他俩赶紧跟上,但是他仍旧无动于衷,行走的速度始终没有改变。 他明白自己的体力何时会达到极限,纵使当初有百寿并为他打通了所有脉络百穴,让他的体能超越以往的巅峰,但在如此陌生的环境,他还是不敢贸然浪费,因为这些年的历练,让他明了凡事应做好万全准备,切莫操之过急。 再者他的身旁,还有一个瘦弱的居月,他的身手即使可以展露出过人的锋头,拖著这样的她也不免有所顾忌。 不知走了多久,坐在橐驼背上的居月逐渐疲倦,转眼间便瘫挂在上头,身子已经无法坐挺,倒成一滩软泥。 “喝水。”殷孤波抓起水袋,脚步仍旧没有停歇。他知道她的身子骨弱,但没有想到她的疲倦来得这么快。“水含在嘴里润润喉,别一股脑儿地全吞下去。” 居月照著他说的话做,昨夜以前,她还将他当成仇人怒目相视,但如今却对他的任何指示奉为圣旨,毫不怀疑的全然做到。 体内突然涌现一股倦意,消耗著她的神志。除了努力撑持之外,居月不晓得自己还能有怎样的作为。 这条同行的路,除了殷孤波之外,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旅人。这条丝路,他们做的是赌命的艰苦买卖,踏在沙上的每个足迹,都烙下忍耐与煎熬的印子。 “撑著点,再走一段路我就请他们歇歇腿。”殷孤波见她都快趴在驼背上了,而且这牲畜又是薰死人的臭,足以见得她有多么难受。 “别让我误了其他人的脚程。”居月明白这支商旅只有她坐在驼座上,其余的人都是靠著底下两条腿,既然没人喊累,她又凭什么请大家多担待她一些? “要是你有个万一,才会打乱大伙的旅程。”殷孤波睐她一眼,这里可比不上以往的大城小镇,再穷还有个大夫可寻,这里除了黄沙,只有一望无际的沙山,连个能治病的草药都没个影儿。 “放心,我还行。”居月笑眯了眼,刻意装成神采飞扬的模样,然而她苍白的脸色,却已向殷孤波说明一切。 牵著驼绳的殷孤波摇摇头,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她明明赢弱得像是风中摇曳的小花,随时会因狂风骤降而拦腰折殡,却仍旧执意的不愿低头。 自认最不愿服输,以及不想服输的他,在遇上和自己同样硬脾气的人,很难不去在意对方究竟是真的骨子里倔,还是只是好强的要面子。 而殷孤波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居月身上…… 第七章 大漠的夜里,透凉如水。 当居月埋进温热的身躯里,她的鼻间充斥著男人阳刚的气息。这个臂弯就像是她唯一的港湾,无论外头风雨再大,只要躲入这方寸之地,就能有喘息的机会。 她的额心抵著厚实的胸膛,单薄的身子仍旧抵不住日夜温差甚大的变化。 “冷吗?”殷孤波的健臂将她揽得更紧,两块厚毯裹著他们,还是稍嫌微凉。 “嗯……”居月应了声,又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些,为了一贪暖热的气息,她压根儿没有想过现在彼此的行为于礼不合。 而同行的商旅,没有人敢问起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一方面是他们未来将会分道扬镳,二来是碍于殷孤波那阴狠的气息,加上殷弧波维护居月的模样,不必开口说些什么,大伙自然是心照不宣。 他们躺卧在临时搭起的小棚里,其他旅人都在不远处的毡包里小眠,这一夜的养精蓄锐,无疑是为了明日的脚程做准备。 “我们还要走多久?”这样的路途,令居月百般折磨也不堪承受。 “最少也要十来天。”殷孤波实话实说,说不定还要再拖些时日。这支旅队为了居月,很明显地已经耽搁了行程。 午后,他们甚至还遇上一场沙尘暴,沙尘遮天蔽日来势汹汹,殷孤波眼见许多人遭到活埋,他们侥幸死里逃生。 而居月两眼失明,殷弧波还刻意掩去所有她听见的声音,只是淡淡地和她说有场沙尘暴,含糊地一语带过。 踏在这条路子上的他们,命是抵给阎王的。 在这场沙尘暴之中,害得殷孤波几乎遗失了宝器,好在最终是从沙地里挖了出来,却也让他更明白这次的旅程非同小可。要是一不留心,葬送的可是他们的性命,也包含天朝的未来。 “听说造出神器的是个女人。”居月一想起他今日寻找宝器急得失去以往冷静的模样,所幸神器最终寻获,要不然殷孤波恐怕不会有此刻的安心。 “这种消息你也知道?”他哼了一声,闭目养神。 “天朝里好多人都说六神出世,以后就没有国泰民安的日子好过了。” “你怕吗?”现在,她不也是安安稳稳地躺卧在他怀里,甚至是紧依著他而不肯离开,才能得到此刻的宁静! “六神的恶名我当然怕。”居月觉得心里好慌,她明明是依靠著他,却也同样害怕帮助他毁了不老泉后的自己,还能否在天朝安身立命? “你应该要怕。”他的笑,低声地传人她耳里,每一回震人她心中的笑声,都是折磨人的轻柔。 居月不知道究竟是碍于自身奇异的体质才偎著他,还是自己也想拥抱这副冷漠的躯体,希望可以从他的怀抱里,得到一点依恃的温暖。 他的问话,让她只能沉默以对,面对他的嘲笑她无法反抗。并感到些许的颤寒。如今孑然一身的她,只剩殷孤波能够依靠了。 勾起她的下巴,殷孤波望著那双倒映出自己模样却不能识得天光的眼眸。这样的美丽,没有无与伦比的绝色,却有著泉水般清甜甘美的淡然。 她从里到外,没有让人惊艳的地方,反倒是干净得教人印象深刻。就是因为太过纯净,反而让殷孤波兴起很想摧毁的念头。 他的人生之中,也曾经遇过这样的女人,彼此惺惺相惜过,可是直到最后,她还是背叛了他! 殷孤波一个翻身,将居月压制在身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惊愕不已,当她耳边传来他温热的气息吞吐,惹得她颤动连连。 “你怕的是六神的威名,还是我这个人?” 颈脖间的热度,让居月头一回感受到他如此强烈的威胁,那是一种男女之间,很暖昧又很奇异的差别。她甚至定不出,也退不开他一手建造的牢笼,只能深陷于他的掌心里,进退不得。 居月两手抵在他的心口上,面颊烧红得有如绽放的红花。 小圆帐里的棚顶,开了半圆的口,大漠的夜里虽然冷凉,但是星子却出奇的晶亮,外头烧烈的营火光辉,在新月升至天际时,早先一步漫了进来。 “为什么不回答?”她的躲避,让殷孤波有借口逗弄著她。 她其实很怕,怕他的刻意逼迫,就像是要挖出她心里那分困惑,让双方都看得仔仔细细。而居月抵在他胸前的掌心,也被他炽热的体温给熨热了。 “我……该说什么话,才会让你听了觉得舒坦?”居月侧过脸去,躲著他肆无忌惮的靠近。 “你何时在乎过我的感受,嗯?”殷孤波拉高声调,难得话里有著笑意,却是狡猾又无情的笑语。“看著我。” “我是个瞎子。”顺著他的话说,或许这样就有躲藏的理由。 殷孤波哼了一气,低下首去咬了她白皙的颈项,令居月吃疼地喊了声。“面对我。” 透亮的肌肤染著粉嫩的红,殷孤波将她看得很仔细,就连她微微颤动的睫毛,都微卷得让他觉得十分美丽,更兴起想全数占有她的狠绝。 他低下头去,舔吻著她有如珍珠白的耳垂,游移在颈脖上的薄唇,熨烫著她的肌肤,每一寸都敏锐得让她快要哭泣,却被压抑在心底,不敢倾泄而出。 她单纯得不谙男女之别的差异,只能手足无措地任他撩拨著。 “殷孤波……”喊著他的名,更似呢喃的低吟。 “现在你对我的害怕,不是真的恐惧。”他的话带著淡淡的笑意,高挺的鼻尖摩挲著她细柔的身躯,刻意的挑逗,令居月丧失所有理智。“有一点像是,有所期待……” “不要!”直到他说出这句话时,居月可以感受到他尖锐的讥讽,狠狠地推开他。“你怎么能对我如此放肆?”他的话,令她备感屈辱。 殷孤波粗暴地将她压制得更紧.一手钳制她的两腕按在她的头顶之上,另一只手扯开她的衣襟,低首狠狠地吻咬了她的心口,留下一道煽情的印子。 “住手!”她挣扎著,泪水突然凝聚在眼眶,滑落面颊。“不要这样对我!” 她的哭喊,让殷孤波浑身僵直半晌,见到她惊慌失措地落泪,所有失控的情绪又缓缓地收进体内,这莫名涌现的怒火与对她的情欲,同样也让他讶异不已。 殷孤波深吸了一口气,松开钳制她的腕子,面容绷紧地直坐起身。不解地望著自己的掌心一他差一点就要了她。 居月惊慌地拉拢衣襟,缩著身子背向他,豆大的泪珠不断滚落,浑身抖得有如惊弓之鸟。 见她吓成这副模样,殷孤波很懊悔地闭上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举动。只要见到她纯净得像是不染有一丝尘世的俗气,就会令他想要彻底摧毁,而这种决绝的念头,令他诧异万分。 或许,是很久以前,他的怀里也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女人,可是当时的他没有勇气将她全数占有,甚至松开了手,眼见对方远走,独留悔恨交加的他在原地,迈向永无止尽的地狱。 殷孤波伸出手去,不过是轻触她的肩,就让居月抖得更是无以复加,那带有惧意的啜泣声傅进他的耳里,令人感到难受。 他执意将她抱进怀里,不管她如何挣扎,他还是帮她盖上毯子睡下,一臂枕在她的头下,另一手将她重新圈住。 “对不住……”这是他头一回对人说出歉疚。 居月的脸庞仍旧滚落许多泪珠,她捣著嘴不敢让泣声逸出唇瓣,可是枕在头下的臂弯,却逐渐染上湿意。殷孤波明白,他也的粗暴吓坏了她。 可是他却苦无办法,只能不断地在她耳边说著为时已晚的负疚,一臂仍是将她拥得很紧,就怕她会挣扎离开,从此远离自己的身边。 若离开他,她单薄的身子会抵挡不了天朝袭来的气脉。白日她已经承受不少,夜里必须栖身在他身下来抵挡,否则准会消磨她的体力。 殷孤波不曾想过,有一天当自己面对女人的眼泪,会显得如此焦躁与懊恼,并且失了心志展现出最赤裸的情感。 对于她,他竟想独霸地占有………而这个念头,令殷孤波今夜一无法成眠。 “怎么了?” 大漠里的星夜,总藏有最孤凉的寂寥感。不知从前有多少人走过这条荒芜的沙地,有可能是一代剽悍的将领,又或许是走遍天下的商人,更甚至是有家归不得的浪人。 而他们的造访,只是为了一系天朝的希望—— 殷孤波一手将橐驼背上的她抱了下来。“你刚刚已经走了一段不少的路。”好端端的,怎么又想徒步了? 自从那夜过后,居月变得益发沉默,但殷孤波还是一如往常地照料著她,他自认现在的他们不好不坏,可是看在别人眼里却不这么认为。 彼此间的对话,和从前相较之下显得更少,大多都是殷弧波问她。 白日,他们依然踏著旅程前进,歇脚时居月还是会靠在殷孤波怀里休息,夜里则躲入他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每次在她困得即将要丧失神魂以前,她都能够察觉到他留在自己唇上那浅浅的一吻,不轻不重,很像是在为那天失控的自己道歉。 然而,她却装成毫不知情,也不再有什么知己话能对他说 今天一早,他们与旅队分道扬镳之后,终于到达敦煌,依照卫泱的指点,以及酒泉居民的口中得知,大漠中有座月牙泉,是唯一涌生的泉水,无论风沙多么大,终年皆不干涸,在这片 若按时辰来算,不老泉将降生于此,十年终得一现! “我想下来走走。”按著心口,居月总觉得有股熟悉的感觉,那感受就像是在龙藩镇里,那种平静安宁的氛围。 殷孤波搀著她,另一只手拉著橐驼,走在沙丘上的道途是折磨人的,见不到终点,也看不到边际,钻人心底的沉,是股寂寥过了头的悠远。 “你有没有听到些什么?”居月闭上眼伫足在沙丘之上,大漠里的夜风,将她淡色的衣裙吹得飘摇。 她一手圈著耳,听著风里夹杂著很浅很浅的声响,就如同是女人在夜里低低的吟唱,包覆著怅然的叹息,让忧愁从四面八方袭来。 很久以前,她也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很轻很轻,却不是发自人的嘴里—— “不老泉降生了!”殷孤波顺著她手指的方向一抬头,竟见到远处沙地里隐隐崭露的银白光辉,逐渐自天际蔓延,最后成为一道耀眼的光束,直达天庭。 “那是……”殷孤波从没见过那种艳白的光芒,甚至比雪还要白,还要刺眼闪耀,吸引住他全副的心神,专注地注视著那道光辉。“不准看!”居月攀住他的颈脖,将他拥进怀里,喊得急切。“居月?”她的慌张,让殷弧波摸不著头绪。“你不要回头!绝不可以!” 殷孤波拥著她,感受到她心底的慌张,就连她圈著自己的臂膀,都害怕得隐隐颤抖著。 “我没回头,你别慌。” “闭上眼,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睁开眼。” 她明明个头很小,却执意环著他的颈脖不放,就是怕殷弧波看到从不老泉透出的光彩,而发生让人遗憾的事。 她解下围著面颊的纱巾,替殷孤波蒙住两眼,却一掌让他给按住。 “蒙了我的眼,我们会寸步难行的。”一个瞎子、一个蒙跟。就算不老泉近在眼前,根本就是白搭,怎么可能走到泉池旁? “难道你真的要和我一样做个瞎子?”居月喊道,不禁动了怒。“就算你想,我也不肯!” “原来你的眼……真的是被不老泉给夺走的。” 居月罩住殷孤波的眼,将纱巾绑了死结才安心松手。“这段路,就让我来带你走吧!” 牵起他的手,居月提起裙摆,就像个明眼人一样,领著殷孤波往前头走去。受著不老泉所牵引,体内那股无形的骚动,令她志忑不安,就像是稚儿回到娘亲的怀抱,渴望再见到不老泉一面。 “无论我们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能靠近泉池,更不能拆下纱巾。”牵著他厚实的大掌,居月带头而走,从前觉得难行的沙地,今日却像是踏在平地之上。 殷孤波一手让她牵著,一只手拉著橐驼,在脚下逐渐失去沙地的触感时,那只牲口竟然停下脚步,再也不愿向前。 “放手吧,动物皆有灵性,它知道那里不可再行。”居月笑了笑,比起不会说话的牲畜,凡人的欲望真是强大,为了求得长生不老,什么代价都肯换。 将橐驼背上的神器卸下,殷孤波绑在背上继续向前。 这条通往不老泉降临的沙地,由居月做领头,从泉水散发出的光辉,就像是一条通往仙境的路子,白光穿透这片遭黑夜吞噬的大汉,光彩夺目,无法直视。 殷孤波皱起眉,纱巾能阻绝的光芒仍旧有限,它甚至就快穿透自己的眼,好比当初他亲眼见到出世的神器躺在玉匣里,仍旧掩不住其风采。 这样明亮的光芒,让人很想一窥究竟,但心里也带有深深的惧意,仿佛在这道光芒的包裹下,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吞噬。 “殷孤波,不管我们之间有谁发生事情,留下来的那一个,都必须忘记今晚的事。”居月叮咛著,并以过来人的经历,将这些话告诉他。“惦记著往事,不会让人开心的。” 她的话,让殷孤波手里一紧。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能再见到不老泉,我想起多年前泉池吞噬我父母的时候,那时我的身子,因为它的出现而舒坦平静,这些年来,再怎么舒服也没比现在还令人感到畅快。”或许是她身为不老泉掌管子泉的人选,才会有此深刻的感受。 “我会毁了不老泉,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一人被它吞噬。”她的担忧,殷孤波都明了。 “你知道吗,这口泉池是有生命的!你想什么,它都会知道的。” “那它应该很清楚,今晚它将走到尽头。”天朝不能留它,至少,在卫泱的眼下,它是无法再出现了。“要是它真是无所不知,就不该在此降生,让我们可以寻到它!” “很久以前,我想著要离开镇上到外头见识见识,一心一意只希望能看到全天下最美丽的景致,它就突然在我眼前降生了,那时觉得爹娘真烦,什么都要管,还要我别直视那口泉池,要是他们不在,我就逍遥了!”然而,当这个念头一动,却令居月后悔莫及。“它让我见到最美的风景,并且永生难忘,却也同样带走我的爹娘……其实,我真的很后悔起了这个念头。” 殷孤波一把拉住她,大声吼道:“如果不老泉真有神力,那就让我得到想要的人,并且让她留在我身边!” 居月僵了僵身子,不知道他嘴里说的人,生得什么模样。 “你呢,直到现在重新面对这座泉池,心里又有怎样的愿望?”他的手圈著她,偎她偎得很近,近得就在她的唇边说出这句话。 “我……如果可以,我想要……看看你的模样……只要一眼,就好……”摸著他的脸颊,居月由衷的说出这句话。 即便那一夜他的失控,吓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像他这么冷酷却又自负的人,却总是迁就著自己,居月并不是铁石心肠,怎会无动于哀? 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对他动情的事实,忘不了龙藩镇里发生的一切,更无法心安理得的正视对他的渴望。 殷孤波轻轻吻著她,并缓缓加深了力道,将单薄的她拥在怀中,有股冲动想将她揉进自己的体内,让彼此无法分割。 依偎著他,居月觉得心底那高筑的城墙,在他的亲吻之下逐渐上崩瓦解,被摧毁得不见断壁残垣。 “我在你心底是什么模样?"他低头问著,吐在耳边的气息,暖得可为她抹去夜风中的凉意。 居月淡淡地笑著,牵起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她没有答覆,让殷孤波笑自己的愚蠢,这样的话拿来问眼盲的人,能得怎样的答案?若换做是他,恐怕也无言以对。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著,直到鼻端传来一股风中夹带的淡淡水气,殷孤波便知道他们已到达不老泉的降生地。 一股自心头涌出的温暖,让居月不由得眼底一热,豆大的泪水滚下脸颊,在没有半点哀伤的情况下,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腿一软,她跪倒在沙地里,晶亮的泪珠滚落而下,原以为会遭沙石吞下,怎知积蓄在地的泪花就像是有生命一样,向不老泉流去,那座如新月的泉池隐隐震动了起来,顺著居月的泪缓缓移动,爬至她的脚边。 “殷孤波,你退开!快点离开!”冷凉的水,不知何时蔓延了开来,居月从前曾见过不老泉移动,如今再次经历,仍旧感到诧异。 一座泉池,竟可以得此意念,行动自如得能够随处落脚,这若不是天神遗留在人间的鬼斧神工,那又该作何解释? 四肢浸在冷泉里,泪水落个不停的居月,不知为何突然动弹不得,自底下延流的泉水竟窜上她的身子,滟白的水花中夹有一丝诡异的暗色,有如一条修炼千年的蛇妖,钻上秀丽的面颊,探入那对已经失去光明的眼眸。 “啊——”冷凉的寒气透入居月的眸子,她只感到椎心刺骨的痛,好似一把利刃滑过眼皮,让她疼得浑身发颤难熬。 “居月!”站在远处的殷孤波一听到她拔尖的哀号,差点就要拆下限巾冲了过去。 “别过来!”她大声喊道,强忍的痛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闷,逃也逃不开。“把剑扔来。”居月没忘记两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帮助他毁了不老泉。 解下金钩剑,殷孤波掷向沙地,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窝囊成这副德性。 “好痛……”嘴里逸出悲鸣,居月痛到快要晕厥,她甚至能感受到钻入眼中的水气,在眼窝里蔓延开来,顺著血气游走于眼角边的穴脉,每一个流动在上面的痛都带有极细微的感受。 在居月痛到快要窒息之际,那双早已盲透的眼眸,竟然能够见到丝丝白光,直到窜人的水气自嘴里全数呕出,原本夹在其中的暗色水流,也已不见踪迹。 眨眨眼,当居月两眼正蒙胧地无法辨识之际,殷孤波向她喊了一声,她顺著声响回过头去,没想到见到一身绛青色的身影,挺拔地伫足在沙地之中。她……真的看见他了! “居月,到底怎么了?” “殷孤波,原来你是生得这副模样。”跪在泉池里,居月专心地望著那个绑上纱巾的男子,高大健壮的身影实在让人难以忽视。虽然看不见他的眼,但她仍旧相信藏在后头的,会是一双很迷人的眼瞳。 “你……能看见了?"殷孤波没有忽略她声若蚊蚋的话,除了满心讶异之外,更是为她高兴。“快拿起金钩剑,毁了不老泉!” 正当居月使尽气力,自泉池里拔手而出想拿剑时,指尖一触及金钩剑的剑鞘,还未握稳在掌心,两腿就像是遭人一扯,直扑倒在水泉里。 她惊骇的喊了一声,仍旧不敢放开剑鞘,身子被无形的力量直拖往泉底,让她惊得大喊:“殷孤波,抽剑!” 殷孤波一个箭步,随及弯身引剑出鞘,有灵性的金钩剑浸在不老泉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剑啸声,他提气正要驭剑,居月却两手突然握上剑刀,温热的血丝滴入泉池里,散成一片瑰丽的艳红。 “居月!”殷孤波可以感受得到握在剑上的力道有多紧,只要再多出一分力,这把金钩剑绝对会废掉她的双手。“放手!” “不要,你不是要毁了不老泉吗?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居月忍著掌心的痛,可是身子却被不老泉一寸一寸地往下拖。 “快放手!” “殷孤波,我不想死!不想被不老泉带走……”她甚至还没看见那双纱巾后面的眼眸是什么模样,那闪耀出的光彩,是否可比天上星光? 他一手抓住她的臂膀,不可避免地两脚一踏入水中,立刻感受到窜人心口的凉意。 “没有人会被它带走,今晚不老泉将死!”殷孤波解下裹住神器的布巾,在不老泉将死之际,将神器递给居月。将泉水收满进神器里,我们要取不老泉死前的一口气!” 居月没见过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巧夺天工的神器,翠艳通透得比天底下任何一块玉石都还要美丽。 捉著她的手臂,殷孤波差点一块被她拖进泉底,他将金钩剑插往沙地里,稳住身形。“快收!” 接过神器,居月急忙从泉里舀了水。 “盛满!”殷孤波喊了声,令她不敢大意,将泉水装满神器,七手八脚地盖上后,说也奇怪,这器物就像是有自个儿的意念一样,合上后马上拴紧,半滴水也没渗出缝隙。 两人浸在泉池里,全身冻得直打颤,殷孤波一接过神器,随即扔往沙地,怕神器也会遭到泉水的浸染而湮灭。 “抱著我。”殷孤波握著金钩剑,手臂泛起青筋,就连吐出的气都在嘴边结成了霜雾。 “好冷……”两手的热血泪汩流出,居月很吃力地想抗拒著自己的力量别被不老泉卷走。 在两人奋力抵抗著不老泉,体力逐渐消耗之际,突地一声从泉底透出的声响,如同凡人死前不甘心的哀鸣,一阵更猛烈的水力将居月往底下拖去,差点令她上身与腿分了家。 “殷孤波,救我!”居月哭喊著声,自己的手正一寸寸地滑下他的衣裳。 殷孤波扔开剑,一把抱住她,趁不老泉逐渐势弱,提气将彼此拉往沙地上,狼狈地跌在一块儿。 随即,泉底直喷出一道金光,嘶哑的哀鸣声震向四面八方,居月见泉水逐渐退离脚边,白光也开始消殡,本是漫著波光的泉池在夜色之中隐隐退去,月牙泉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好似方才的惊险都没有发生。 若不是掌心里还留有剑刀割伤的痕迹,只怕一切她都会以为只是一场梦。 今晚,活在尘世千百年的不老神泉,已走向死亡的道途,不再留于人世间! 曾经的传奇,如今已成神话。 第八章 蒲月里的京城,家家户户都不忘在自个儿门楣上高高悬挂菖蒲辟邪。与其说是驱走蒲月里的毒蛇害虫,不如说是驱走心底的疑心暗鬼。老祖宗留下来的旧风气,后头晚辈自然也承袭下去,无人敢怠慢。 踏入城中,居月两眼溜溜转转,那双失明多年终于能重见天日的眼,活灵得像是可以掐出水来,明亮得让人印象深刻。 只可惜,这双眼看得见了,但畏惧天朝气脉的身子,并没有因为不老泉的死去而根治,她依然得赢弱的偎在殷孤波的身旁,才能偷得短暂的舒爽。 身上背著沉重的宝器,殷孤波面容不见半点表情,依旧冷漠无情,让居月有些丧气。 她以为,见到他自己会高兴一些,可惜了这张俊皮相,那眼中透出来的气息,恶狠得让人受不了。难怪笑二会叹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当居月还在分神之际,绵绵细雨从天际缓缓飘了下来,不一会儿功夫就转成豆大的雨珠。 这场五月雨下得又急又赶,转眼热络的街市全是急著人.屋檐躲雨的路人,慌忙地挤成一团。 居月抬眼,见殷孤波好像不怎么挂心,任雨滴跌在肩上濡湿了衣裳,而她挽起的发髻也被淋得有些散乱,看起来不怎么狼狈,倒有点凌乱的美。 “歇,下雨了。”他们身上可都没带伞哩! “这是分龙雨,听过没?” “淋了,就可变成蛟龙飞上天了吗?”居月闷著问声,伸手遮掩落在跟前的雨水,湿湿凉凉的雨滴溅进她眼里,让她不免想起不老泉也曾经侵入自己的身子,突然感觉很不舒坦。 “蛟龙?那也得先成蛇妖才能修炼成龙。”殷孤波的步子仍旧踏得那么悠哉,简直不把这场雨看在眼里。 “殷孤波,我想躲雨。”这街市里,只有他们俩还在悠悠地走著,像个傻子一样不知在做些什么。 “就快到了。”他指著前头,雨雾中有一座金碧辉煌的茶楼矗立著,即便雨势大了起来,那惊人的雨势依旧难掩茶楼奢华的气度。 居月眼一抬,矗立在雨雾中的茶楼美得让人咋舌,远远就能感受到它外头上的那层金漆,带有灿美夺目的光彩。 她想不透,在天子脚下,怎有人敢将茶楼盖成如此奢华的模样? “歇,躲雨的过客怎么比上门吃茶的客人还多啊?”栏柜里对帐的花复应见茶楼檐下都是前来避雨的人,就是不挪尊腿踏进门来。 “喷,都是一些粗手粗脚的汉子挡在门前,连个小姑娘都没见著,这场雨白下了!”富璟丹百无聊赖地撑著面颊,修长的手指敲著桌面,瞧外头那阴暗的天色,闷到他都快长霉了。“最近几天,城里的雨下得很勤呐!” “下到茶楼里的生意都跌一半了!”花复应嚷著声,看著手里的帐本显得很丧气。“前些日子修整楼子的款子,都支出泰半了……唉唷,真烦!” “谁教你坚持要把茶楼修整得更气派?”富璟丹没好气地说著。 五个多月前茶楼遭到一票刺客砸烂,回头这一整修竟还造得比从前华贵,就连上头的牌区都漆了一层金漆,“贵风茶楼”斗大的四个字,亮得让每个进门的客人都嫌刺眼。 “歇,要做就要做天下第一楼啊!小里小气的,哪能日进斗金?” “我输你啦!不听你喊穷了。”上午楼子里忙劫了半天,整栋茶楼座无虚席,大伙是忙得人仰马翻,就只有她像尊玉菩萨在外头吆喝,将其他人当畜牲使唤。 艳白色的身影懒懒地瘫坐在太师椅上,炯亮的眼瞧著窗外的雨雾风光,暗想要是能见到一个撑把小伞的小姑娘经过,那就能一慰他上午的辛劳了。 “咦……”正当富璨丹这么想时,窗外一道娇俏的身影马上就现了形,淡薄的水气罩在她的周身,浅色的夏衣熨贴在身上,那婀娜多姿的身段让人浑身都振奋了起来。“一朵出水芙蓉啊!” 花复应头一抬,见富璟丹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五步并作三步地奔往窗口旁,眼里还跳著火花,那张薄薄的唇弯著抹笑弧,乐得不见方才的懒病发作。 “美啊美,颇有仙气呐……咦?”富璟丹偎在窗边的满脸笑意,转眼之间,立刻不见踪影。“怎么是那个鬼见愁啊!” “孤波回来啦?”听到富璟丹嚷著声,花复应不用多想就知道天底下只有他的臭脸会令富璟丹觉得生厌。 “有没有天理啊,那个鬼见愁旁边,跟著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呀!”富璟丹眼见那道倩影依偎在殷孤波身旁,看起来柔弱得就像被风一吹就倒,恰恰合了自己的胃口,只是可惜啊可惜,竟会和鬼见愁同行回来。 一道火红的身影步出栏柜,步子踩得摇曳生姿。“怎么,孤波带女人回来?” 这让花复应大为好奇,他这人不太接近女色,哪个姑娘家瞧了他,连泪都吓得不敢流,哪还说什么同不同行,光是坐同桌都要吓得断气了。 “那姑娘是不是个瞎子呀?”不是富璟丹爱发酸气、讲酸话,而是殷孤波空有一张好皮相,气质却是恶得教人退避三舍。 “看来不像哩,反倒是身子骨看来很弱,一副病佩佩的模样。”花复应也凑上前,一手按在富璟丹肩上,踮起脚尖向著窗外探头探脑。 “歇,病美人你听过没?男人嘛,总爱弱有三分样,柔有七分相的小姑娘,那一掌挥来可打死一只虎的婆娘,再美也是呛!”富璟丹分明拐弯抹角的在嫌弃花复应,话一说完立刻遭人打趴在地,躺得平整。 花复应掸著宽袖,状似不经心地说:“喷!停在你心口上的蚊虫真大,差点要咬透衣襟吸你的血了。”语毕,轻挪莲步款款地踱向门口,正巧迎向踩进门的殷孤波。 “你是要出门还是来迎我?”很久没回到茶楼,殷孤波倒是没想到今日回来,有人就候在门边。 “当然是来迎你!”花复应招来小跑堂,要他拿来干布和热茶为两人暖身。“这几个月的奔波,辛苦你了。” 殷孤波将身上的包袱递给了花复应。“替我备间房,请人新做几件姑娘家薄凉的夏衫。” “歇,知道了。”花复应偏著头,望向殷孤波后头的姑娘,那身子真薄,但模样生得挺娇俏的。“你朋友?” “各打两盆热水进房,我要先沐浴。”没听见花复应问什么,殷孤波拉著居月直登上楼去。 “歇,那个我……”捧著宝器望著两道登楼的背影,花复应觉得真是气馁,他怎么都不理人哪?“啧,这包袱里装的是铁块吗,沉得快压死人了。” “哼,果然是鬼见愁,你怎么老爱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富璟丹自后头走了过来,接过她手上的宝器。 “干你何事,哼!”花复应哼声气,头一扭又到茶楼后边差使人去了。 见那道红似火的背影转向后边,富璟丹嚷了一句。“啧,真绝情。”只是说归说,他自个儿不也是端著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哪! 沐浴后的居月,带有一种绝透的清艳。殷孤波有些失神地看著那倩影,自屏风后头款步挪往自个儿跟前。 “原来你住在这儿,挺气派的。”居月理了理微湿的鬓发,落坐在他身旁,那双大眼好奇地往四周转了一圈儿。 “身子怎么样,还累吗?” “离开那片大漠后,到哪里都舒服多了。“她笑了笑,脸上多了几许妩媚。 殷孤波斟杯凉茶给她。“晚上睡时,我会再来。” 居月眼珠子溜转到他身上,两颊缀著一抹艳红。“我们这样……会不会有人觉得怪?” “什么意思?”许久没喝到茶楼里的茶,他倒是挺想念这儿的气味。 “方才进门,有个很漂亮的姑娘问著你……” 殷孤波不解她问话的意思。“你说复应,关她什么事?” “我只是觉得……她似乎很关心你。” “是吗,她对阵里其他人也是这样,平时大伙受她照料习惯了。”殷孤波哪里明白一个小女人的心思,只是当作如平常一样话家常。 居月淡笑著,没有多做同应,捧起茶杯品茗,浓郁的茶香引入鼻息间,清新怡人,滑入喉头甘醇并留有余味,她至今还没喝过这么雅致的凉茶呢! “这茶真香,原来你都是吃这样的东西。” 殷孤波扬起眉,那双眼有著刚具深意的火光。“你喜欢?只要住在这儿,天天都喝得到。” “你每天瞧见我这张脸不嫌烦哪?” “在大汉里,夜夜抱著睡也习惯了。”殷孤波淡淡地说,从容地喝一口茶。 居月一听见他的话,脸都羞红了,压根儿没看见他眼里流露出的笑意。 “这只城里别的没有,唯独稀奇古怪的东西特别多。在天子眼皮底下,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事儿都有。” “我若想要住在这样的地方,家里就得有座金山银矿供我挥霍。”居月知道他是想留下自己的,可是,她也该替他顾及到旁人的想法。 “你若要留,这里欢迎你;若是想走,我也留你不得。”殷弧波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回去的路你只能独行了。” “你明知道我有副诡异的体质!”居月嚷了声,他摆明就是在威胁她。 离开他身边,她能踏的路子仅有方寸之大! 殷孤波难得地微微展露笑容,虽然不甚明显,却十分可亲。“我可以让你自己做主。” 居月美眸微瞠,他说得倒好听,分明就是要她顺著他,哪里让她决定了? 不消多说,殷孤波牵起居月。“饿了吧,走了大半天的路,我们下楼尝尝京城第一大厨的手艺。” 两人悠悠下楼,一脚踩进造景恢弘的庭园里,殷孤波随即见到坐卧在穹石上的卫泱,手持波扇障日引风,引渡来的清风抚着垂落肩上的黑发,闲适模样令他浑身一僵,握住居月的大掌紧了紧。 “你的身手,比我想像中快多了。” 许久不见,卫泱那张含笑的俊颜仍旧深沉地教人感到恶寒。 “你要的东西,我交给复应,要拿就找她索去,别来烦我!” “那么有自信?”颇具深意的笑容,实在很难让人忽略卫泱眼中闪烁的光波。 “要就查收,要不就挑明直说。”殷孤波对他不怎么客气,向来是有话直说。 “歇,那么久不见,咱们提起这话儿就扫兴了。没想到你还带了客人入茶楼,真是稀奇。”卫泱坐起身,端起搁在石上的茶碗吃了口茶。殷孤波冷哼一声,提步就要走,面无表情什么话也不愿多说,岂知踏出的路还未足三步,卫泱飘来的话语就令他当场脸面血色尽失! “我说,你当真忘了婉儿?”这个到死之前,都应当被他忘记的名字,如今卫泱竟狠狠地刨开他的心,将早被视为禁忌的名,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入了后园的花复应,本想来唤他们食用午后小点,吃茶的时候已近,滕罡早就做好一批新鲜糕饼等著他们,却在听见卫泱说出这名时,浑身僵直,俏脸霎时变得惨白。 “不必在今日又提起这个名!”殷孤波说得咬牙切齿,藏在心底的恨,一口气全涌现出来。 “原来你还记得。”卫泱放下手中的茶碗,支著下颚看著他不悦的神情。 殷孤波只是一迳地望著伫立在垂花拱门外的花复应,他将居月自身后推上。“复应,你带居月先离开,我随后跟上。” 听见她的名,卫泱笑了开来。“真是有本事儿!这趟出去,还真给你捞了个月亮回来。” “去!”殷孤波脸色铁青,推了居月一把,这力道虽不怎么重,却差点让她跌倒。 好在花复应手脚俐落,在她快跌跤时上前搀了她一把,出手之快,就连居月也不知道她是几时踏进园子来的。 “没事吧?小心脚下,随我来吧!”领著她,花复应脸色竟也无半点不同,先前惊愕的神态已被小心地收藏了起来。 居月道声谢,走在花复应后头,离开之前还回望了殷孤波一眼.见到他发沉的侧脸,牙根咬得死紧,连搁在身侧的双拳都握得指节泛白,便明白他有多么愤怒。 她相信现在压抑在他心底的气,早就成了滔天巨浪。若依他的性子,恐怕要短兵相接,杀个对方遍体鳞伤才肯善罢甘休。只是,当居月越过垂花拱门,离后园走了很远之后,仍旧不见后方一丝杀气,前方的花复应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在此时开口。 “放心,他们不会真的打起来。”天朝里,只怕无人是卫泱的对手。“我们阵里所有人加起来,恐怕只能削弱卫泱的心力,若要绝他,势必得抱持著玉石俱焚的决心才有可能做到。” 这话令居月颤寒,六神阵里的人物,个个在天朝威名赫赫,身手不似一般凡夫俗子。当时替天朝打下江山之际,传言六神其一上阵杀敌,仅仅单枪匹马上前,一出手便可毁了半支军队.千余人魂断脚下沙场,身后将士见状面如土色,直说那气势犹如神人降世,教人闻风丧胆。 “玉石俱焚?”这决心,带有毁天灭地的狠绝。 “没人会犯傻,再说滕罡也还有灿儿要守著,呆子才会把命往火堆里送。”花复应笑言,那声音宛如风中脆铃,了亮清响。 “卫泱口里说的婉儿,也是阵里的人吗?”看殷孤波那狂怒张拔的模样,居月不认为那女子与他无关。 “婉儿不在六神之内,至于她的一切,你还是向孤波问起吧!答与不答,让他自己来决定。” “其实,我很怕一提起他又怒火攻心。” “也是,他性子时好时坏。”花复应带她穿过廊道,三两步转入茶楼里,见富璟丹和滕罡两人已坐在里头,便赶忙介绍。 “这是咱贵风茶楼第一大厨滕罡,旁边只是区区一个小跑堂,并不重要。” “钦!你这女人也太过分了!”富璟丹拉开椅,讨好地对居月咧开一口白牙。 “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居月。”她的名字一出口,滕罡和花复应彼此对看一眼.不著痕迹地收回眼底一闪而逝的火花。 “唉晴唉唷!真是好名呢,还真是个月殿嫦娥,可比做仙子美人哩!”富璟丹油腔滑调,仿佛满嘴沾了蜜糖。 “这名字取得还真有意思。”滕罡斟杯茶水给她,随即又说道:“传说这后羿之妻偷了不死药后奔月成仙,最终成为月神,深居广寒宫中。不知道这人问,可否真有长生不老的仙迹。” “别傻了!又不是妖精。”富璟丹对滕罡无意义的话哼了一气。 “居月姑娘打哪儿来,怎会跟孤波同行?”花复应真没想到殷孤波会带个伴儿回城里,再瞧他对居月的呵护,简直是让人不敢置信。” “龙藩镇。” “啊?!就是那个天朝人最长命的小镇嘛!”富璟丹兴致高昂的说著他打探来的小道消息,喜孜孜的献宝。 “你们镇里最长寿的老人家究竟几岁了?”听到这话,居月脸色青白,在其他人注视的目光之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吐出实情。突然肩上遭人按了一掌,抬起头看原来是殷孤波。 “刺客们掀了龙藩镇,直接屠村,那里已成断壁颓垣。”殷孤波坐在她身侧,不著痕迹地把富璟丹赶到旁边去。 “你说皇宫里那票刺客?他们还追到京城之外?”滕罡诧异不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他们闯入茶楼,是为了夺宝器。那至今又是为了什么换成龙藩镇?这其中根本没有任何牵连。”花复应摸不著头绪,如今神器已由六神守护,许多人听闻根本是闻风丧胆。 “入镇以前,刺客们向我索取宝器,足以见得他们知道六神的动向,甚至我们一切的作为。” “卫泱难道不清楚?”滕罡搁下茶杯,当初他带著蒋灿儿入茶楼之前,早就风声走漏,所以各路人马寻到贵风茶楼来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虽然那场杀戮并未让许多人知道,整条春风大街依旧平静,倒在门口成堆的尸首,也在杀戮结束后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完毕,换言之,这所有的风风雨雨简直是在一夕之间全数完结。 除了隔日茶楼还是未能开张外,所有的血腥早就被卫泱一手抹去,许多住在春风大街上的天朝人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他笑而不语,恐怕心里早有所准备。”殷孤波对于卫泱的心机,一向不多做揣测。“如今他托付的事我已做到,其余的便不在我插手的范围内。” 富璟丹问了一句大伙都想知道的事。“你拿了宝器出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们相信一口泉能长生不老,并且能行走于天下吗?”殷孤波难得在他们面前脸上含笑,那表情看来极为诡异。 “这啥鬼话?你当我们三岁小娃呀!”富璟丹拍了桌,想必殷孤波是脑子发傻了,不然就是犯癫了! “是呀,我也不信!”殷孤波肩一耸再也不作声。 其余三人,以眼神交流,暗地里盘算著,晚些要窝在一块儿讨论讨论,看看到底是殷孤波脑子坏了,还是他们自个儿的耳朵听错了? 茶楼里,没几个吃茶的客人,而花复应那方桌上却透著古怪的氛围,有如方才那场来得很急又退得很快的分龙雨,让人摸不透其中道理。 就在午后方初晴的时分,茶楼后边儿的二厨子突然向前头喊了一声—— “花大掌柜,你赶紧来看看这怪事儿入咱们贵风茶楼啦!” “什么?”花复应提起裙,那双秀眉扭得很紧,没见这时候是他们休憩时分,嚷得那么大声是存心要坏谁的心情啊! “咱茶楼里,有口泉眼涌出水来了呀!” 第九章 “是哪个皮痒欠人揍的,竟在这里给我凿井?”端起晚娘面孔,花复应那模样呛得骇人,见这离厨房外头有三尺之距的地上,竟多了两个男人拳头大的水洼,她气急败坏的瞪圆了一双杏眼。 一群人围在一口没有几寸大的水坑旁,低头探著不断自地底涌现的水气,个个是瞠目结舌。 “花大掌柜,没人会在这里凿井呀,咱茶楼里本来就有口大井了,哪还需要费事儿凿个小井来碍事?”二厨拧著眉,这突然涌出地表的水,古怪得让人生疑。 “这不像是有人凿过的痕迹。”滕罡蹲下身,摸了摸缺口的泥地。“再说,当初茶楼挑中这块地,就是因为这方位为旱,合六神所居才会在此落脚。” 起初,茶楼里的大井凿了数月之久,想在旱地里寻水源本来就不合理,若不是卫泱说天朝只有这块地有旱中夹水的奇异风水,他们才不可能凿到水井。 而今,大井之外的这块旱地却出现水洼,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古怪。 居月瞪著地上的趵突泉,心底顿时凉意尽生。“不可能……” 在她身侧的殷孤波见到她脸色灰白如死蜡,立刻弯下去以指揩水,抹进自己嘴里。 “怎么会这样?”特殊甘甜的气息漫进唇齿间,让殷孤波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你以为自个儿拣中的差事儿,真是那么简单?”后头冷冷飘来一声谑笑的话语,是卫泱姗姗来迟的身影。 “不老泉已经在我手里死去!”殷孤波站起身,写在眼里的情绪,复杂难辨。 “你有亲眼所见吗?”手里的波扇摇得轻柔,卫泱嘴边的笑意不及眼底的质疑来得深刻。 “但我确实看见。”居月两拳紧握,留在手心里的疤痕,还清清楚楚的像是铁烙的痕迹。 “这世上,许多事并非亲眼所见就能成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自然无从辨起。”那双始终饱含心机的眼眸,在看向居月时更加深沉。 殷孤波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出此差池,让他颜面尽失! “所以,宝器里盛装的,并非是不老泉的最后一口气?” “既然它能落脚在此,你说这泉池难道不是死灰复燃?”卫泱搁下波扇,手里狠劲一捏,那把扇子登时裂成碎片不成模样。“孤波,你让我太失望了!” “我的血,难道不能毁了不老泉?”殷孤波明明对她说过,她的血能灭泉池,如今子泉如果重获新生,那他们分明是白忙一场! “当时,我用居月的血,彻底让百寿井干涸成为沙地。” “你难道忘了我对你说的话?”卫泱眉一扬,微掀嘴角,那笑容冷得可以透进血骨里,并带有一股折磨人的邪气。 殷孤波不自觉地两挚握紧,目光却极为冷静地看著居月。“不老泉,寄宿在福泽人之心底,历久不衰——”“孤波,我要你杀了她!” “你该死!” 一声暴怒之后,绛青色的身影冲过去,揪起卫泱的衣襟,飞快的落拳挥去,企图发泄心头之火。 岂料,殷孤波铁硬的拳还没扫上卫泱的脸面,反倒落人他手里,只见宽厚的掌包下拳头,巧劲一扭让殷孤波吃疼。随即,他五指相并,一个掌劲狠狠地按往殷孤波的心口,这一下痛得让人说不出话,只能呛呕出一口热血。 “殷孤波!”居月忙著搀住殷孤波,两手一摸向他臂上,整个人被卫泱击出掌的力道直跌往后面。 “小心。”花复应见状立即出手,白嫩的手按在居月腰后稳住她的身形,也一并接住彀孤波节节败退的形势。 “卫泱,你太过分。”滕罡冲上前去,挡在殷孤波他们身前,怕是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会无端伤及无辜。 卫泱双手负背,闲适悠哉已不见先前狠戾。“人呐,还是不要以卵击石。” 他的话,分明是在嘲笑殷孤波的不自量力。 “这辈子,你休想要我重蹈当年的覆辙!”殷孤波说得很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你说……”卫泱朝居月伸出掌来,可是目光却牢牢的锁在殷孤波身上。“从以前到现在,有几回你可以自己抉择过?” 卫泱的话声说得很淡,甚至带有几分的轻松,但是这句话,却刻往其他六神的心中,像把被烧得通红的利刀,毫不留情地一刀刺穿他们的心口,简直是疼到有泪都流不出。 或许这几年来,他们能流的、又甚至该流下的眼泪,已经干竭。 “不老泉得死,所以留不得你,请居月姑娘必须见谅。”卫泱笑著,话说得很温柔,却残酷得教人颤寒。“谁教你是……被挑中的人。”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居月眼里写满惊恐,她被不老泉选中成为守护子泉的人选,是为了解救天朝里的百姓。“殷孤波……殷孤波只是可怜我只身一人,才说服我一块结伴而行。” “居月姑娘多大了?"卫泱眼里闪过一抹不容易辨识的光芒。 “二十……”居月怯怯地说出口,却被卫泱眼里狠戾的光芒给刺伤。 “应该不止吧!当初龙藩镇有口神奇的百寿井出现后,距今少说也有十九年的光阴。”卫泱饶富兴味的目光逗留在她脸上。 殷孤波听著卫泱说出口的话再看著跟前的她,这怎么可能?她看起来不过才十八、九岁的模样。 “居月姑娘恐怕不止二十芳龄了。不老泉的守护者,十八岁以后,天朝的年岁光阴便不在他们身上停留。换言之,就是走到尽头。” “你是说,哪怕是过了四十年载,他们依旧是年轻的模样?”花复应惊讶,她从没听过这样的事。 “居月姑娘你说呢,是或不是?”卫泱要她自己来回答。 “那不就是……长生不老了?”富璟丹的脸色丕变,想起殷孤波方才在茶楼里对他们说的话。“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要是真有这事儿,咱老祖宗何必热衷在求得仙丹良药的成仙之术?” 居月看著卫泱,脸色铁青得无以复加,仿佛被人挖掘到心底的秘密。 “不老泉的子泉可以解救天下苍生,为什么你非要毁了它不可?”居月紧握粉拳,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抑或是其他原因. “你不觉得奇怪吗?”卫泱偏著首问,这话里语带讽刺意味。 “你闭嘴!”殷孤波要冲上前去,却被花复应一把拉住。 “我想救天下百姓免受病魔摧残之苦,难道不应该吗?” “就凭你?”卫泱剑眉一挑,眼神里净是鄙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不知是人还是精怪的女人,凭什么说这大话?” 卫泱指著那口方冒出头的水井,口气冷冽慑人。 “你真以为这里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还想赖活在贵风茶楼里?做梦!”这口泉水,就是她想留于此地的证明。 “我不想死!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居月忍不住大喊出声,为自己争口气。“只因为天朝的岁月不再留于我身上,就将我当成妖魔鬼怪吗?” “不会老的人,你说,还是个人吗?”卫泱眼一瞟,口气恶寒。“天朝里,没有你该走的路!今日留你,日后必定后患无穷。” 只见卫泱话一说完,随即朝居月出手。而殷孤波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将她拖往身后护住,一举打落他迎来的掌风,三两下便化解开来,动作俐落顺畅。 两人过招连连,猛烈的斗气霎时蔓延在后园里,许多茶楼里做事的仆役见状,立刻溜得比天上的飞鸟还快。 “卫泱,住手!这茶楼我们才刚整理妥当!”花复应动手制止,要她眼见楼子又成废墟,简直是比死还痛苦。 富璟丹摇头,见花复应一人可怜独撑,只得跳下去一道帮忙。 “罗唆!滚——”卫泱掌气一运,浑厚的内劲狠狠击往三人心口,花复应和富璟丹直跌往后头,好在滕罡接了花复应一把,才不至于让一个姑娘家摔得四脚朝天。可倒楣的却是富璟丹,后脑撞上地面,甚至肿了个大包。 至于殷孤波,只被震离几步远,按著胸口稳住身形,没有其他两人来得狼狈。 卫泱笑道:“看来,有人让你的内力增长不少。” “要杀居月,除非踩过我的尸体。要不,你休想!”殷孤波啐了一口,吐出嘴里的血水。 “你真以为我不敢?” “六神从前是成于你手里,若你再逼我,未来将败在我手中!”殷孤波一拳握紧,挡在居月身前,抱著誓死的决心。 “信不信随你!” 月牙穿透窗棂,幽幽冷光逐渐爬往房底,夹著低凉的薰风,一并钻了进来。 床榻上,有对身影依偎在一块,一双纤腕圈在男人的腰上。 “殷孤波,你觉得我怪吗?”闭目假寐的殷孤波波澜不兴,没有睁开眼看她。“哪里怪,你后面多条尾巴了吗?” “我不会老,真的很怪。”先前她失明,龙藩镇里的人就说她特别,明明过了十八却怎么都不老,直夸她生得仙风道骨,是仙人下凡守著百寿并济世。 可是,如今她两眼恢复光明,初见自己的模样也被吓住了。岁月流逝的光阴,没有丝毫痕迹逗留在她身上,她看来依旧是青涩的丫头模样。 “多少女人都希望自己不老,你倒是奇怪,还嫌自己不够老。”殷孤波长臂一伸,将她按往自个儿的怀里更紧了些。 饱满的天庭抵在他的心口上,纵然已入初夏,茶楼因为坐向的关系,总是特别清凉,两人偎在一块儿,也不觉得暖热。 “现在我不老,没有人觉得奇怪,但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之后呢?大家便会觉得我古怪了。”到时,她怎么立在他身侧呢?“我的年纪,说不准比你还大一些。” “连三岁都不足,又能大到哪里去?”他低低的笑声由喉头间震荡出来。但是他的眼,却冰冷得吓人。“在六神里杀人如麻的我.又能寻常到哪里去?” 居月未敢多言,就连喘口气都显得那样小心翼翼。 “这世间,没有所谓的长生不老。若真的有,也已成远古的传说。” “你不信吗?” “当然不信。”一双略凉的小手偎上他的颈脖,慢慢的凑近身,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身畔。 “你不信,那我也不信。”一道隐约的哭腔,从她嘴里逸了出来,殷孤波像哄著椎儿般,轻轻地拍著她的背,可惜他不会唱曲儿,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动作柔得不似长年握剑的恶神,今晚他化成天朝里,一个普通并识情懂爱的男子。 “你依旧是你,是我当初认识的住在龙藩镇里的居月。其余的,我一概不知、一概不理。” 这活,落在夜里极为轻巧,却又十分坚定。一字一句地,如钢刀刻在她的心版上,被凿成一道深刻的痕迹一再也抹不去了。 崖上的风,吹得淡色裙襦猎猎作响,嫩红的腰带随风翻飞,好像随时要挣开腰上的结飞跃出去。 一头如瀑的黑发,散在狂劲的薰风里。已是入夏,却还有这般奇异劲风,想必是此处地理位置奇巧,迎风入崖,暖暖的夏风到了这里.也就清凉如水了。 居月拢了拢陂吹乱的秀发,抬头映人眼里的,是巨大耸立的神木,枝叶茂盛如碧,翠艳如玉。恐怕矗立在这人间,也有千百年的悠悠岁月。 枝头上,不见半株怒放的花朵,可惜了一树的生意盎然。 “夏末入秋时,这棵老树才会开花。”像是见到她眼中的惋惜,殷孤波淡淡地开口。“那时,我再带你来看。” 他的允诺,令居月心底一阵畅快,还带有欣喜的期盼。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远,便看到偎在老树旁有个小小的土丘隆起,是座栖息在此有十年之久的坟头。这十年的光阴,它一直都在这里。 居月的眼睛,盯著墓碑上的名,昨日她还想同殷孤波问起的人,如今却刻在一座坟头的石碑之上。 只见他弯下身,谨慎地除著坟边新生的杂草,熟练得好似他已经不知做过多少回。而这坟头,除了三三两两方冒出头的小草之外,整齐得像是有人时常打理著。 “她躺在这里有多久了?”殷孤波蹲在一旁,望著碑上因岁月流逝而造成的斑驳刻痕,也同样把在他心底一个很美丽的名,磨得有些模糊。 “十年。”一个十年,就让他们天人永隔成了一条神鬼也跨不过的鸿沟: “那时,我们方足十五,一个意气风发、一个娇艳如花。”如今再回首,她却成了惨白枯骨,而他也走在一条人不人、鬼不鬼的恶途上。“当时美丽的曾经,让我们都误以为会天长地久。” 直到后来,殷孤波才惊觉自己做了一场很短暂的绮丽美梦。在他心怀凌云壮志之际,却将彼此推往万劫不复的地狱。 “可惜,到头来仍是一场空。”修长的手指抚著碑上深浅不一的刻痕,而殷孤波却已经快要忘记那张绝丽的容颜。“没有人在那当口及时清醒回头。” “你……后悔吗?”听著他话里的怅然,居月心底很酸,那不是因为妒忌而生出的悲怨,而是有太多太多为他心碎的哀愁。 “这十年里,我告诉自己……没有后悔。”没有后悔!这四个字,却一语道破殷孤波心底的脆弱,他到底也是自欺欺人的话了这些年。居月按著唇,眼眶里湿湿热热的。 这些年来,他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望著他的背影,居月只觉得揪在心底的酸,像针在扎那么深刻。 殷孤波站起身,见她两行清泪,随即抬手为她抹去。她的心性太善良,听著别人的故事,也能哭得稀哩哗啦。 ”若你想知道什么事,你问多少,我便答多少。”殷孤波在她面前,是赤裸裸没有秘密的。“要是你嫌不足,我也能说得更详细些。” 居月摇摇头,七手八脚地抹去自己的泪水,怕是再多嘴几句,又会将他的旧伤刨起来抽鞭一回。 十年。够了!他这十年来都活在这样的阴霾里,该扛的、该还的,都已经超过他所能负荷的了。 “你荷婉儿的事,我并不是想过问。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关心。”殷孤波颔首,一手搁往她的肩头.轻轻一拢,把她拉进怀里。 “我怕自己的出现,会无端耽误了你。”殷孤波笑道:“是谁耽误了谁,现在还不知道呢!”他怎么敢说,自己想要掌握住她缤纷的年华,一起见识人间物换星移并同度此生。 他过的日子,是舔著刀口的煎熬,拖著一个柔弱性善的她,每回遇到危险都教人害怕。段孤波曾经想过.风雨平静之后,想为她找个宁静的地方落脚,而他仍旧是六神中,最性喜无常的刈神,彼此各分东西,再也互不相见。 然而,在见到她因离开龙藩镇而寸步难行的模样,殷孤波再不敢放手了。 两人在坟前消磨了几刻天光,随后慎重地为婉儿上炷清香.彼此心底不知对坟里的魂说了什么,恐怕也是无人能知。 他们拉著手往前走去,居月觉得脚步轻巧巧地,搁在心上的大石也不像先前的沉,可是此刻胸坎底就是有有股说不出的闷。 崖边的风,似乎更加肃冷,吹在脸面上感觉有些沉,居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却在下一刻,见到天边一片黑压压如乌云罩顶的身影飞掠而过。 “小心!” 殷孤波喊出声,随即引剑出鞘,沉沉的剑啸声划破天际,尖锐地钻进耳底,就像是从地狱深渊来的鬼哭神号。 翻飞的黑色大篷一一落下,届月依稀记得,当时在龙藩镇时,也曾感受过这股气势。而今记忆再度翻起,浑身百穴如遭人灌入寒气,莫不颤寒惊骇。 抽开腰上的锦布,殷孤波将剑与掌心缠紧,一手将居月揽入怀中,面对刺客们千军万马奔来的气势.丝毫不为所动。 阵仗再起,那晚在龙藩镇的厮杀又在今日延续。这里是婉儿栖息的坟地,殷孤波不愿惹得此处不宁静.遂带著居月往前退去,两人一路退到无处可逃,被困在断崖边,情势岌岌可危。 “殷孤波,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对我们苦苦相逼?”居月跑得很喘,却只见到殷孤波面无表情,木讷无言。 掩去她的眼,殷孤波回身一个劈砍,猛烈剑气当空划破,直扑两人而来的刺客随即倒了泰半,成为泥地上的尸首。 挥著臂膀,殷孤波利用狠斗的剑气作成一个圈,以此为屏障,拥护著两人不让刺客们再度逼近,然而为数众多的敌手接二连三地不断迎来,殷孤波即使有神力护体,也不过是肉身普通的凡夫,能够挥霍的体力已到达极限。 绛青色的衣袂,被红艳的热血染上.成了脏污的血渍,令人沭目惊心。 这场缠斗,超乎殷孤波所想像,狂风疾劲未息,吹起崖边浓浓的血腥,居月止不住跪地呕呛,满地的猩红让她几乎要丧失神志。 她心性善良敦厚,怎能抵挡得住此刻的腥风血雨?抖著身子想爬离开殷孤波身旁,她再也受不住这围绕在她身旁的暴戾之气。 “居月!”殷孤波吼道,没料到她此刻会突来这举动。 这一分神,迎面砍来的陌刀劈向殷弧波的臂上,差点把他给活活砍死。 “啊——”她尖叫一声,被刺客一把揪住长发,狠狠地从地上拖了起来。 “住手!”这一幕,令殷孤波胆颤心惊。“神器不在我身上,你们如此穷追不舍,没有道理可言!” 对方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有所怜悯,继续揪著她的发,将人一路拖往崖边。 “殷孤波……”居月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泪,是因为头皮上的疼痛所致,还是心底强大的恐惧而生,又或者是身下遭利石磨破的伤口而感到无法忍受。见她被人一步步地拖往崖边,风中散著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细软的身子被一地的锐石磨破染成血红,殷孤波看得已然失控。 “快住手!”殷孤波撂倒眼前刺客后,连忙奔至崖边,想阻止对方丧心病狂的举动。 “救……救我……” “居月!”殷孤波急得如热锅上的蝼蚁,不知方才遭人砍上的那一刀,已经被喂上毒物侵人体内了。 刺客擒著居月的咽喉,一把将她高悬在崖边,一双绣鞋在半空蹬啊蹬,底下是阴黑不见五指的崖底。 豆大的泪珠落得稀哩哗啦,居月知道自己就要命丧黄泉。 也好也好!反正她若不死,也是成为不老不死的妖精。可是,还有许多天朝人有病要让她救治,但今日却要葬身崖底,不留全尸了。 大眼一转,见到殷孤波脸色青白,浮在脸面上的血筋暴露尽现,一瞧分明就是中毒的迹象。 居月含泪,抬手伸向殷孤波,最后一眼有著不舍的眷恋。随即,刺客的手一松,淡色的身影直往下坠去,泪花顿时跌出眼眶。 “殷孤波!”这一句,是她用尽全力喊出他的名,今日过后,怕是已经无法再说出口了。 霎时,殷孤波挥剑一劈,猛锐剑气击向刺客心窝,几乎是一剑毙命,墨黑的身影直倒往崖下。 “居月!”殷孤波飞身一扑,健壮的手臂连忙伸往崖边却扑了个空,他浑身一紧,直往下探去,险些整个人也坠下崖边。 霎时,他浑身翻腾的血液在瞬间冻结,殷孤波眼底一热,以为就要失去她。然而,在见到攀在崖边的居月,泪水马上止在眼眶里。 铁臂一捞,殷孤波及时拉住居月的手,悬在崖边那单薄的身影,终是侥幸的获救。 他的热血,暖暖地漫上自己的腕子,居月看得是胆颤心惊。“殷孤波……你中毒了……” 嘴边呕出热血,殷孤波两眼有些蒙胧,冷汗直冒的他,就连握住她的臂膀都隐隐抽痛,四肢疲软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事。”他强撑著,俊容已经阴黑可怕到居月于心不忍。“别放手……” 体内的毒物发作得太快,侵入身底不到半刻,殷孤波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拿利器搅过一回,怕是肝肠寸断了。 他一剑插往崖地,使尽气力要将她给拖上来,无奈毒性发作、失血过多,握住她的手,如今只剩意志力在强撑著。 “殷孤波,放升我!没有关系,我不怨你。”居月哽咽,见到他身俊涌来不少刺客,再这样延宕下去准会害他没命。“你快逃,能逃多远是多远。” “没得谈。” “我求你放开我!”居月哭著讨饶,她会害死他的。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道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遗憾,这辈子一次就够了,他不要再让憾事重演。 “我要你活下去!为我活下去!”居月声嘶力竭地喊著,希望殷孤波能听见她最真挚的心底活。 “那也同样是我对你的期望……”殷孤波含笑,全身毒发让他比死还痛苦,但他仍努力撑著臂膀拖拉著她。 “不——”凄厉的尖叫声在断崖之中响起,她亲眼见数把陌刀直挺挺地没入他的身体,将他弓起的宽背狠狠地压往泥地上,甚至让那冷锐的刀锋将他的肉身钉入地面。 “不要!不要啊——”喉间溢满的血水,一下呕出他的嘴里,趴倒在崖边的殷孤波,那双眼始终都看著居月没有合上,握住她的手,紧得不敢放开。 眼角渗出的血丝,将她的容颜模糊得有些看不清,他很想努力注视著她,却是力不从心。 人生道途走到此境,殷孤波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可追得的回忆。他无法想、不敢想也不能想,只能用尽气力地看著她,才能觉得走这人间一趟不虚此行。 可他仍旧逗留在她的美丽里,没那么甘愿就松手。殷弧波很恨,咽不下最后一口气,那双眸跟直望著居月,像是老树往土底扎了根,累积了千百年后,变得很深很深。 这辈子,他只想要看著她的心愿一只怕是再也不能了…… 第十章 “闪闪闪!快闪!叫符华堂去城尾请大夫来,快点!”清朗的女声,在茶楼后院里激动地响起,媚眼有些惊慌,已经失去平日的镇定。 “滕罡,你谨慎些,别让孤波身上的伤再扯裂开来。” 一行人见滕罡抱著浑身血淋淋的殷孤波踏入后院,而后头跟著花复应与满身猩红的居月,大家都诧异得说不出话。 “你们不是到婉儿的坟前扫墓了?”富璟丹在茶楼前听见花复应的吆喝声,从没听她喊得那样急过便连忙人后院来。“居月姑娘,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啊?” 见她满身子的血红,脸面也沾了不少,神情恍惚呆滞,必定是受到相当大的惊吓。 “我身上的血,都是殷孤波的。”一说完话,居月流下两行清泪,和著褐红的血迹,最终成了凄艳的红泪。 滕罡忙著将殷孤波抱上楼,一路热血迤逦,两人衣衫被濡湿得透彻,用力一扭衣袂,淌出来的,全是赤艳艳的血水。 “殷孤波中了刺客的埋伏,要不是我和滕罡正巧撞见,只怕他会活活被钉死在崖边。”花复应拉了裙襦,一转身又跟著上楼去。 “怎么会这样?”富璟丹招来两个仆役,要他们赶紧尾随一路清理,这沭目惊心的血迹若让住店的客倌见著,想必生意就甭做了。 居月颤著身显得有些惊慌,虽然行医多年,可是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血,尤其又见殷孤波差点在自己眼前断气,如此震憾的事情,怎不令她心惊? “居月姑娘,六神里每个人的命啊,都比你想像中的硬,想要死没那么容易,还得看阎王爷肯不肯收咱们这些恶……你怎么了?” 富璟丹话还没讲完,就见到她用木勺舀了昨天刚冒出头的泉水,急著登楼去。 “你做什么?” “给殷孤波疗伤。” “就凭这口水泉?”富璟丹呆了呆,他还没听过有这种治伤的方法。 “等等大夫就来了,姑娘你别瞎弄啊!人命一条,咱六神也是人呐。” 殷孤波伤成那样,不死也去了半条命,待会儿要是人突然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说什么也不会觉得意外。 可要是因为她胡来,害殷孤波有个什么万一,他一定不会娆了她的。 “我是个大夫!” “那你得拿出看家本领。”富璟丹让开路,眼里没有泄漏出半点思绪。 望著登楼的身影,富璟丹忍不住叹息。天朝需要六神,百姓敬畏六神,可他们是否将六神当成无所不能的天神了? 难道这些年来,百姓当真忘了六神也是血肉之躯?抑或是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成为神人了? 满手赤红色泽,微凉地侵入她的手底。 居月先替殷孤波灌下一勺泉水,才动手整治缝合他身上的伤口。 回来的路上,她已经下金针止住殷孤波各大气脉,然而刀伤实在太过深入,针灸的效用有限,那血依旧如水痕流过渗出他的衣衫。 触在她手底的血逐渐淡凉,居月心底又惊又慌,却还是强撑著全副心神,为殷孤波诊治疗伤。 但她独自一人的力量实在有限,上回他伤重时,还有笑二在旁做帮手撑持著,这回全靠她一人独撑大局。 “大夫还没来吗?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居月缝著他的伤口,好几处被刀口砍伤的地方,已经伤及筋骨,不是缝合就能了事的。 “快了快了!在来茶楼的路上,已经快马加鞭去请了。”花复应端著烧好的热水,赶来做居月的助手。 “我先开帖方子,现在就要。” 居月依序念著药方的分量,滕罡谨慎地抄下,随即像阵风一样刮走,急忙到附近的药铺抓方子。 大房里,几个小仆忙著主子交代下来的事,手脚俐落得很.全听著居月差使,就怕一个轻忽不慎,害得殷孤波无端丧命。 每一回下针,居月都能感受到在自己手里流逝的气息多么弱。她若不谨慎,迟早会失去他。 “殷孤波,你得为自己争气些,好吗?”她在他耳畔低语,希望他能听见。 几处皮开肉绽伤及筋骨的刀伤,令居月不忍,花复应更是不敢看! 她是杀过人,也是同样在江湖上走荡的人,但从前砍的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人,这回则是与自己亲近的友人。这样的伤,连她这么瞻大的人都会惧怕。 “居月,孤波会死吗?”花复应按著殷孤波被大刀撕裂的伤口,让居月细细缝合。 “有我在他就不会死。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我就能救活。” “我求你了,这茶楼里缺谁都不行。” “我比你更想救活他。”居月虽然说著话,却依旧专注在伤口之上,几回飞针走线,下针缝合的速度快得惊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城内老大夫来到茶楼,他几乎是被符毕堂给架进房的。 “让让让,待老夫瞧瞧。”老大夫见治伤的是个小娃娃,那模样年轻得让他诧异,再看她缝合的功夫,却又十分出色。“这小娃好功夫哩!” “大夫啊,你快来看看孤波,我请你来,不是要听你赞谁医术好的。”花复应急了,这家伙是老到犯糊涂了吗? “老夫先替殷公子把把脉象。”撩起袖袍,老大夫弯下身去,动作慢条斯理,急煞了房内的一干人。 “求你快看呀,我的老祖宗啊!” 蓦地,老大夫脸色丕变,按在殷孤波腕子上的手,隐隐发颤。 “殷公子……无脉象可寻了。” 烛火如豆,昏暗得不见一丝明亮,就如同床上差点命在旦夕的男子,此刻就如风中烛火,一不留心,就会湮灭在暗夜之中。 夜里,居月一连几回被恶梦惊醒,冒出一身冷汗。 她起身为殷孤波拭去额间的汗,白日的抢救总算捡回他一条命,可接下来的几日却是关键时期,稍有怠慢将会前功尽弃。 抹去脸上的疲累,她推开房门,打算再取泉水喂殷孤波一回,却被廊道里的人影给吓了一跳。 “居月姑娘,辛苦你了。”卫泱手持折扇,廊道外头的月华照得他更加俊逸非凡,可那笑脸却阴沉得有些可憎。 “白日你受到的惊吓应是不小,没想到至今还有气力可以看顾伤者。” “这本是我应当做的事。”她话声放得很软,轻轻地合上门,好似怕惊扰到殷弧波一样。 “害他身陷于险境之中,也是你该做的事吗?” “你何苦对我苦苦相逼?天下之大,当真没有我立足之地吗?” “已经有人知道不老泉的秘密,并将你锁定为目标,今日孤波差点魂断崖边,你却还想置身事外。” “他如果希望我留下,那我便留。”若离开他,她又怎能行走于这天朝之间? “别忘了,六神需夺走不老泉最后一气,若你不死,也不得留于此。”卫泱收起折扇,拍在掌心底。 “你可要谨记,孤波是受你拖累,这回滕罡和花复应来得巧才能力敌刺客们,若是再有这样的情形发生,恐怕到时抬回的就是他的尸首了。” 他的话,令居月心头一紧。她忘不掉他那时望著自己的眼神,锐利得直穿透她的心窝。 那双眼,不知是在对自己倾吐些什么?说不准,是不甘心她害他那么早死。 “真是我害的吗?” “难道不是?” “我的存在,是会害了殷孤波,还是你们六神?”居月说得哽咽,她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逼到尽头。 “你毁的将是整座天朝。那些你口口声声要救的黎民百姓,最后都将死于你手里……就算六神有通天本领,也抗衡不了。” “救世,是支持我活下去的原因。” 儿时双亲皆亡,如今龙藩镇也被毁。现在的她举目无亲,若没有这样的信念,她怎么可能跟随殷孤波一道同行? “可是,这世间本来就容不得所谓的长生不老。你的存在,将会令帝王、将相跟爵侯们,疯狂追求长生的秘诀。历代君王,多少人为求此术荒废朝纲,弃百姓于不顾?” 两行清泪,滑落至居月的颊面上,她深深感到迷惘。 “离开殷孤波,我哪里都走不了。”带著抵抗不住天朝气脉的身子离开殷孤波,她无法久活,最终必定心神衰竭而亡。 “死在这座供你栖息多年的天朝下,也算是给你的恩泽了。”所以,他才没有非得逼殷孤波亲自动手不可。 “再多给我一夜,再让我留在他身边一夜。”再多的奢求,她也不贪了。 卫泱允诺她的恳求。见她离去之前,他开口问了话。 “居月,你有心愿吗?” “卫爷想助我这来日无多的可怜人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定当竭尽心力。”折扇敲在掌心里,无人知道卫泱说出的这句话是真是假。 “那就请六神……仁慈些,救救天下受苦的百姓吧!”他们的能力,不知比普通凡人强大多少倍,在天朝间流传的传奇,信手拈来绝大部分都是出于六神。 “救世,要救多少人才能福泽绵延,死后登极乐世界,你清楚吗?” “不知道。” “那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得到的答案。但是,你可知如何能堕入炼狱?” 居月回过头来,见到卫泱半张俊脸藏在阴影底下,显得诡谲莫辨。 “恶念只要一起,你就置身其中了!切记切记。” 握著他的手,居月屈坐在床榻边,圆额抵在他的手背上,虽然身下的地凉,但她一点儿也不怕。 “孤波,你还不醒吗?我要走了……” 夜里,静得只存她哽咽的问话声,回应自己的,却是一阵阵沉稳的呼吸声。 居月想要用力将他摇醒,要他别再独自沉睡,放她一人孤单地离开这里。 “我走以后,你别来寻我、别来见我,我们就回到先前素不相识的时候。” 今夜一别,日后便不再相逢。今日一别,从此天涯两相隔。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醒时我不能说,事到如今若不说,怕是已经没有机会再说了。”居月闭上跟,贪恋著偎在他身边时的宁静。 房内,有她替他疗伤燃上的袅袅薰香。 花复应说他睡得不好,这几年总是没有好好睡上一觉,每回总在梦里惊醒。 白日,她为他调好日后夜里好睡的薰香,甚至还将方子交给花复应,若是用完后就到药院照帖抓药,并且将做法仔细写下。 就算以后她不在了,他也依旧能有好眠……… “居月——”倒在椅子上睡相极差的富璟丹,在听见房里突如其来的暴吼声后,“唰”地一声弹起身来,差点从椅子上跌落。 “你醒了?” “居月、居月,你在哪里?”富璟丹凑上前去,忙不迭地问:“孤波,你有没有哪里痛呀?” “她人呢?”铁臂迎上前,他一把揪住富璟丹的衣襟。“还在不在?” 啧,这家伙不久前伤得连大罗神仙都难以救治,才从鬼门关前踅了一趟回来,怎么眼下却如此力大无穷啊? “你找她找得那么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富璟丹见他浑身缠著布,布上还微微渗出血水,那日他被刺客砍得差点成为刀下冤魂,若不是居月医术过人,恐怕六神中就少了这刈神展威风了。 “为什么她不在我身边?”殷孤波激动得忍不住呛咳,每一个震荡都冲撞著这副被千刀剐过的破身子,痛得直透进他的骨子里。 “你醒来就只想找她,也不想想其他人多为你担心。” “那日,我是不是在崖边放开她的手了?” 梦里,他见她哭得泪眼汪汪,耳边还传来她低哑的哭声,难道他真的松开手,把她一人独留在深谷里了? “我要见她!现在就要见她!”殷孤波激动地挣扎起身,却提不起半点气力,体内淤积的内伤还在复原中,他此刻脆弱得可比方出生的小娃,简直无抵抗之力。 “别别别!她不在这儿……你还是死心吧!” 这话一出,令殷孤波伤透了心,眼底热意来得很急。他当真……放手了吗? 富璟丹按住他,以防止他扯裂自己的伤口,但门外却跨进一道绛紫色的身影,迫人的气息随之而来。 “醒了?看来真有精神哪!” 殷孤波瞪著神态始终悠哉,不识何谓忧愁的卫泱,眼中写满了厌恶。 “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 “当年婉儿的死,的确与我有关,可她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而居月就不关我的事了,毕竟放开手的人,不是我!” “卫泱!”殷孤波吼出声,运行在体内的真气突然激动乱行,冲上心口,令他呕出一口热血。 “卫泱,你别再刺激孤波,他才刚从鬼门关前走一趟回来,没必要这么赶尽杀绝。” “若不把话说清楚,这小子还在怨天怪地,现在竟然还想把居月的死算在我头上。” 富璟丹古怪地看著他,不敢否认卫泱的话,想不到他居然是这样对殷孤波说,难道卫泱真要放弃取居月的性命,让她离开贵风茶楼就好了? “难道不是?你难道没有因为她的死,而感到轻松快活吗?” 殷孤波含泪咆叫著,当初婉儿的死,他还没有在人前如此悲愤过,恐怕是压抑过了头,新仇旧恨才会在今日全涌上心头。 “然而,放开她的手令她葬身谷底死无全尸的人,不是我!” 这一话,重重地击往殷孤波的心头,令他失控,疯狂地咆出声。 “啊——” 如狮吼般的咆哮,显露出他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满腔不甘心的怨恨,终究化作嘴边呕出的湿热新血,染在艳白的单衣上.成了一抹凄艳的红。 天要绝他、地不留他!他殷孤波注定走在天朝往后的路上,将是行尸走肉! “孤波,你别这样对自己。”富璟丹见他不断呕出血来,慌得六神无主。 “为什么……为什么……” 虽然眼眶湿热,他却忍著不让泪水流出,此时蔓生在心口的痛,更胜皮肉上的疼。 这天底下有没有一种病,只要得了,就可以忘记前尘过往以及现在身处的痛? “唉呀,怎么起来了?这外头的天很热哩!身上闷坏了,汗水会沾湿其他没愈合的伤口,到时就够你受了。” 拉起袖摆,花复应为殷孤波遮起头上那一片赤焰的天日。 高大的身影窝在廊道里,斜斜的天光照了他一身,仍旧驱不走周身的阴冷。 他注定要这样麻木不仁地度过往后的日子。 “孤波,你坐在这里多久啦?”成天就只会对著这口水池生相思,难不成那女人会从水里走出来不成? 花复应问出了这句话,却无人回应。 “今天天气真好……”啧,都夏日了,这天气能有多不好? “你若觉得精神好些了,我们就到外头去走走晃晃,你陪我买些东西回来可好?” 那双直望著泉水的瞳眼,丝毫没有移转半分,藏匿其间的,只有淡淡的哀愁。 本来想赶他回房歇息,但独自对著斗室又怕他闷出病来.花复应想想还是拉他去大街上溜达溜达,也总强过睹物思人.暗自伤心啊! 不过说也奇怪,这居月的泉水真有神效,殷孤波身上的刀伤已经好了泰半,短短几日的光阴过去全都结痂了,就连内功也好了约莫七八成,恢复之快,连卫泱都啧啧称奇,更何况是其他人。 花复应很好奇这口泉水的效用,简直可比做救命仙丹。但其他人喝了,却没有任何神奇的效果,莫非是居月走了以后,这口泉水也跟著丧失神力了? “走吧!趁现在茶楼里人不多我们出去溜达溜达,晚了,想走还走不开哩!” 花复应笑咪咪地拉起殷孤波,只见他神色呆滞,不见半分喜怒哀乐。 唉,这还能叫做人吗?比一个行尸走肉还不如!花复应全看在眼里,但是也不敢多言,依旧笑得灿美如花。 两人自后院里的小门离开茶楼,拐了几个窄巷,便踏上春风大街。 “啧,白日就开起赌盘,对面的坊子烦是不烦!”花复应嚷著,这赌坊前不久还将贵风茶楼被砸店的事儿开成赌盘,输得差点拆下招牌,过没多久,竟又恢复一片繁荣景象了。 从前,殷孤波还会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应付著,如今要是花复应没有牵著他,人就像个傻子呆愣在原地,失去从前的威风。 今后,六神该怎么走下去呢?花复应无奈地看著他,脸上看不出有异样神态,可是心底却压著一块大石,沉甸甸地教人喘不过气来。 “孤波,这些年来,你后悔过吗?”她轻声地问道,拉著他并肩而行。 无奈回应她的,还是只有一片静寂。 “我曾经很后悔,可是,这几年过后同头想想,当初也是想成为英雄才会踏上这条路的。”花复应紧握住他,希望她的话可以让殷孤波好好振作。 “我想,在居月心中你也是个英雄。” 花复应的话,轻轻敲进了殷孤波这些日子来封闭的心。 “她心底的英雄,最后还是救不了她。_ “你知道吗,每个女人心底,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英雄。我说你是,是因为我在她眼里看见这个答案。” “我做不了……她心中的英雄。永远……都做不了……” 春风大街上,景色依旧,可是看在殷孤波眼中,却成了那片他方踏离没多久的大漠……毫无希望。 “她既然走了,你就让她去吧,这天朝下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过得很好。” “明天我要到谷底去。”他将所有的相思,全寄托在崖下。“做什么?” “带回她,若能有幸找到的话,就是老天可怜我。” 花复应看著他,秀眉紧扭,她很想告诉他实话。只怕这时,居月也不知死在天朝何处了? “好吧!我陪你一道去。”就算是了他的一桩心愿,何乐而不为? “谢谢你。” 殷孤波看著掌心里也曾有一双手牵著自己,那冰凉的触感,留在他的记忆之中,却深刻得如钢刀凿下。 未来,他只能踏著没有她相伴的道路……或许,他俩的缘分,就像昙花一现的光阴,夜昙花一见到天明,终该走上的,也是凋零的命运。 抬眼望去,茫茫人海中,哪里能期望再见到她的身影,这终其一生,自己得到梦里才能寻到她了。 “歇,你知道吗,听说东街的贫窟子有人谣传著骇人听闻的事儿。” “啥?那穷得只有鬼才要踏进去的贫窟子,能有什么流言可传?你可别信以为真,到时胡乱踏进去让那群贫民剥了皮,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听说那儿有个女人,以自己的血做药治人,喝上一口就能长生不老,你说奇不奇?” 花复应见一旁与自己错身的天朝人嘴里谈论起这怪事,还来不及反应,殷孤波便回头揪著其中一人的衣襟,目露凶光。 “你说,天朝有个女人能助人长生不老,以血做药引,是真是假?” “别别别……我也是听人说的。这位大爷,您真信这流言啊?” “何时谣传的?”殷孤波问道,心底焦急万分。“快说!” “就……就不过是这几日的光景嘛。” 松开手,殷孤波眼神锐直地望进花复应的眼里,已经嗅闻到其中诡异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十一章 她曾说过,如果可以,愿救遍天朝里受病痛宿疾所苦的黎民百姓。只可惜,这样的善果,最后仍旧没有得到福报。 “居月,这就是……你想救的天朝人吗?”她狼狈地倒卧在破屋的墙角边,身上无处不是伤口,还渗出丝丝艳红的血。 跪伏在她身边的人,一边朝著她磕头、一边说自己病得快死了,不管说出的话有多么荒唐,只希望能吸吮到她的血,以求得他们心中所要的长、生、不、老! 看到这一幕,藏在体内嗜杀斗勇的戾气再也隐忍不住,殷孤波抽起插在泥地上的断刀,每个踏出的步子都像是炼狱中的恶火,烧裂一地。 花复应立在他身后,捣著嘴不敢喊出声,她不敢相信眼前如此凄厉的景象,竟会发生在富裕繁华的天朝里。 “孤波!”她的呼喊,终究没将失去心志的殷孤波给拉回,他直直地踏往居月倒卧的方向,断刀一挥,凝聚的刀风成了一把夺命的刀子,狠狠地剐过所有伏卧在她身上的人。 他们食去她的血气,他要他们交出一命来偿她! “居月!居月!你醒醒。”殷孤波蹲跪在地,喊得心慌。“难道这就是你期望要救的苍生?他们是怎么待你的,怎么待你的!”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居月的臂上,烧疼了她的伤口。 “你是不是傻了,是不是妄想当菩萨?要不,怎么这样对自己?"她身上的每个伤口都留下深浅不一的牙印,他们心真狠,竟活生生地折腾她。 “原来……是我贪心了……”当初一心只想舍己救人,但如今,她已经不知道她救的是人,还是披著人皮的婪鬼?“早知道,我就不应该恢复光明……” 她的双眼见到世间最丑恶的一面,不再心澄如镜。 “我后悔说了大话……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晤……”这话一说完,居月猛地心口一揪,呛出血水,污血濡湿了殷孤波的衣衫。 “居月!”他忙将她抱起身,也不管一身的血腥气味。 “你该不会想带她回茶楼吧?”花复应拦著他,卫泱怎么可能再放过她? “我不带她同去,她就是死路一条!”殷孤波不顾她的阻拦,横过花复应的身侧。“你若好心,就替我请大夫到茶楼里。” “卫泱不会放过她的……”花复应话方说到一半,只觉天摇也功,脚底踩的泥地似乎就要四分五裂。半晌,这地底发出尖锐的吼声,宛如是巨兽的哀呜,更夹有女声的哀泣。 “不……不老泉……”殷孤波退了一步,这可怕的哀号声,他曾在那片大漠上听过,只是如今听来更甚过那日的凄厉。 抬眼望去,天光不知何时已经昏暗不明,而贵风茶楼那方隐隐崭露著金光,随后一道光辉直冲云霄,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不老泉已死!而长生不老的传奇,也终归是一则神话。 殷孤波一脚踹开门,却见到坐在房里的卫泱,他虽吃了一惊,仍二话不说就将居月放在床榻上,差了几个小仆拿来温水与干净的布巾,等著花复应请大夫过来。 一阵忙乱之中,也不见端坐在一旁的卫泱有想帮忙的意思,但更令人在意的,是茶几上搁著一把匕前、一块红布下罩。著一个隆起物。待小仆们走后,卫泱起身将门上了闩,殷孤波却浑身戒备了起来。 “要算帐,等居月脱离险境再说。”卫泱抽掉红布,只见宝器闪著耀眼的光泽,他将它捧起并且踱到床榻边,冷冷地说道:现在要取不老泉最后一口气了。” “子泉已毁,不老泉怎么可能还存有一口气?”殷孤波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越雷池一步。 “她的身体就是不老泉寄宿的地方。”卫泱打开宝器,只见里头盛装刚才灵光乍现、直冲云霄的子泉水。“我想,她最后应当是体悟到我对她说的话了。” “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竟逼得她成了其他人俎上肉的惨境。” “不老泉是寄宿在福泽之人的心中。恐怕,她是见识到这世间的丑恶,才会丧失长久以来支持自己的信念。”卫泱看著满身伤痕的居月,眼中不见丝毫怜悯。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贫窟子那儿?”当初他骗自己居月已经葬身谷底,令他万念俱灰。 “她觉得你的伤是她所造成,所以才心生歉疚想离开。” “不可能!离开我,她哪里也去不了!”看她如今这副伤重的模样,让殷孤波伤透了心。 “当年,我让婉儿选择。今日,我也让居月抉择。我让你身边的女人,都自己做出决定。如今居月变成这模样,是她自己愿意承受的,怨不得别人。” “你无血无泪自己狼子兽心也就罢了,还想拉著我一道泯灭良知!卫泱,我不是你操纵在手里的傀儡,不要将我逼进死地里!”尽管殷孤波话说得伤痛难忍,卫泱却仍旧把匕首塞进他手里。 “这把‘龙鳞’自古不知夺走多少英豪名杰,留在上头的煞气,若要斩掉不老泉的神迹应该也足够了。” “你要我杀她?”殷孤波问得狰狞,浑身热血沸腾。 “不老泉已经剩下最后一息,只要得到它便能帮助天女,并让天朝的气脉得以延续。” “记得,那一刀,你要划过居月的颈脖,让不老泉的气息顺利从她体内流出,并将第一滴红血接入宝器内。” 殷孤波看著两眼紧闭,仅存一息的居月,竟想起花复应方才对自己说过的话。 你就让她去吧,这天朝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过得很好。 举起握匕的臂膀,殷孤波悲从中来,却流不下一滴泪…… “与其让她活得这么痛苦,眼睁睁见你老死而自己的光阴却早已静止,这样的悲剧,不如由你来完结。” 是吗?该是这样吗?殷孤波无声地问著自己,心宛如刀割般的难受。 “居月,你恨我吗?这仇恨,你下辈子来寻我,我殷孤波一定会偿——”银光一挥,殷孤波看著她神态平静的脸,嘴角甚至有著一抹很淡的微笑。 满室玉辉,莹莹闪耀,无一不细腻,无处不华贵。 “我以为你不会放过居月。”花复应坐在玉椅上,一双莲足没套鞋,晃啊晃地生出迷人风姿。 “你忘了我有原则的?同一个人,我不杀两遍。” 卫泱立在一张乇床之前,从纱帐里看著里头睡著的女人。她的美丽,并非绝无仅有,但眉宇间那股静美的气息,却出奇得令人神往。 “居月真是命大,亏她居家祖先有保佑了。”她站起身,踱步至卫泱身边,玉室内容不下一丝飞尘。因此,他也同样赤著脚踏人此处。 与其说是玉室,不如说是玉宫来得贴切,这座宫阙,被藏在贵风茶楼的地底,始终见不得半点天光,终年被藏在幽暗的地道中。 “若没有你暗中相助,居月恐怕真得死了。” 花复应眼一睐,没好气地说道:“_要是她死了,孤波一辈子就只能行尸走肉的活。你真是心狠手辣,逼居月亲眼目睹这世间的丑恶,引她踏入贫窟子,让那些恶民饮她的血,只为了换得不存在的神话。” “若不这么做,不老泉留在她身上,将会掀起一场天朝的风风雨雨。” “你别说得那么好听,你的心里只想天女再醒。”花复应掀开纱帐,媚眼藏著一抹暖昧难明的光采。“天女终生不食荤,你却喂给她不老泉最后一血气。这是杀生的罪孽。你说,这样她就会醒了吗?” 一旁茶几上搁著宝器,里头装的是掺著人血和不老泉的泉水,那里面充满了血淋淋的罪恶。 “只有宝器能蓄留不老泉的精气,注进天女体内之后,才能冲破积压在她身上的梦魇,未来要醒,指日可待。” “卫泱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对是错?”这一路走来,花复应开始感到迷惑。 从前,她只懂得勇往直前,和六神其他的人一样,双手染满洗不净的罪孽,将自己假装成英雄。可是如今的太平盛世,又有谁需要英雄? “复应,你也被肉眼见到的魔障给迷惑了吗?你看见的盛世,当真是永远的盛世吗?” “我只想活在当下,对于未来,我们谁也无法预料。”花复应转身离开,赤足踩在玉石板上,让她感到微微的刺凉。“不说了,我想去看看居月醒了没?” “复应,你说这天朝的气数,是否已经走到尽头了?” “哼,这片六神替天朝打下的江山,能说尽就尽吗?至少得延续个百年,才不辱六神的传奇。”除了将自己强装成英雄,花复应也想不到勇敢走下去的理由。 她要当英雄,当一辈子被人们歌功颂德的表率!虽然那是踏著血路走出来的蹒跚步履。即使她走得好苦,却再也回不了头。 “你听清楚了,这天朝……要变天了!”低沉的话语,响在整座地底玉宫,花复应充耳未闻,只是一迳地往外头踏去,直到推开那扇发沉的黑色大门,却见到不可置信的异象…… 六月的天空,突然降下茫茫大雪,眼前所见皆是令人沭目惊心的白! 这天朝……要变天了! “六月雪……不可能?!”花复应伫立在原地,不敢相信天上所降下的异象,这样的荒唐,只会在杂书异说中的奇闻里才有。 六月雪,降临在富庶繁华的天朝之中,人人都对这奇事,诧异不已,只能茫然地仰天窥探,想探得天上神只的旨意好一解心中疑虑,却无人知道—— 这天朝的气……绝尽了!尾声 “唉唉唉,大夫你轻点嘛……啊啊啊……”凄厉的哀号声,在小小的医堂里响起,听来可比市集里的宰猪声还难听。 “若觉得痛,干脆剁掉算了。”冷冷的话声,自医堂后边传来.殷孤波手里捧著晒干的药材进来,将筛子上的药仔细地分门别类放在药柜里。 这间小小医堂,位在春风大街的街尾。半年前开张时,没什么人知晓,若不是贵风茶楼里几个掌事儿的主子偶尔进出惹人注意之外,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开了间新药铺。 而在大家口耳相传说秋平医堂的女大夫功夫好时,这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便造就门口外边一条长长的人龙了。 “歇,殷爷!咱怕死嘛……啊啊啊……痛痛痛!''''脚下一个大疮,居大夫没两下就挖了出来,虽然麻药已经发挥效用,可他光看就觉得疼呀! “你那张嘴不是真的在喊痛,只是在穷嚷嚷!”殷孤波瞪了他一眼,捞起桌上自己嗑剩的核桃壳,运气一弹打中那男人的肩骨,痛得他脸色翻白,喊不出声来。“这才是真的痛。” “孤波!”居月喊了声,他无端打断自己的诊疗,让她有点发恼。“你别在这瞎闹。”“咦?真奇,咱这条挑担的左肩好像没那么酸了。”男人原本痛到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好半晌痛感退去后,肩头里的酸疼就没那么刺骨,他觉得神奇极了。 殷孤波挑眉,挑衅地朝居月瞧去,虽然没说什么话,但神态看来就是骄傲。 “殷爷,原来你会治跌打、整筋骨呐,要不也帮老身瞧瞧,这身子最近不知道哪根筋拐到,老是痛得手举不起……” “不要。”不等排在后头的老汉把话说完,殷孤波冷冷地回拒。 “歇,别这样嘛,老身一定不会像娘儿们地喊痛,求殷爷您大发慈悲了。” “没听见。”殷孤波板著脸,继续将筛子上的药材一一放好。 居月边替人看病,心底却留意著殷孤波和铺子里病人的互动。从前,他就像个闷葫芦一样,什么也不愿搭理,更别谈和其他人闲嗑牙了。 如今她的医堂开张,他自告奋勇说要做帮手,居月实在不敢领教他面无表情的阴狠尊容。开了条件要他一日笑三次,才肯让他进铺子帮忙。 想不到他还真配合,开门前对她笑,午休时将人撵走后再笑,关门休息时又笑一次,一日三回,不多不少。 “时候不早了,都晌午了。”殷孤波见外头天光正烈,开始撵起人来。 “殷爷,今天茶楼里的人还没送饭来,先帮我看看啦!”后头几个拉著裤头,脸色苍白的病人直嚷著,恐怕是吃坏身子闹肚子痛。殷孤波沉下脸,瞠大眼就撵起人来,直到符华堂提著饭盒进来,医堂里的病人才甘心地离开。 “我来拿灿儿要喝的药,滕罡说没了。”搁下饭盒,符华堂说明另一个来意。 殷孤波将居月早就包好的药递给符华堂,这药材是居月特别替蒋灿儿开的一方帖子,喝了之后,躺在床上的蒋灿儿身子也很少犯疼。前几天终于醒了过来,整座茶楼欢天喜地的,都说要办喜事儿了。 “歇,居月,临走前给我拿几天份的夜薰香,你是不是新调了味儿?很香啊,感觉很好睡呢!” “好。”居月回过身,转到后边去拿了些夜薰香给符华堂。 拿了夜薰香和蒋灿儿的药,符华堂打过招呼后就离开了药堂,殷孤波便牵著居月来到医堂的后园用膳,一方的绿意盎然,是她当初一手打理出来的天地。 “你现在都不回去茶楼只待在医堂里,这样行吗?”居月替他斟杯凉茶,这是符华堂从茶楼里替他们带来的。 “复应要是没有说话就是默许了。反正,我也只是个门房,并不是常常有人登门住店。” 两人分食著餐盒里的菜,不时聊著茶楼和医堂里的事,平凡得就像是一般天朝里的百姓。 回想过去,他们一路走来都是风风雨雨。殷孤波曾经以为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但她却教会他如何平心静气的去看待那份不圆满。 再怨,终究会走到尽头;再恨,折磨的仍是自己。殷孤波用自己的一段岁月,去换得、去领悟到跟前的宁静。 “想睡了吗?"见她吃没几口便搁下筷子直打著呵欠。 “是呀!”居月伸手揩去因打哈欠留下的泪水,转头对他浅浅笑著。 殷孤波替她收了饭盒,按压她的肩颈,替她除掉一早的疲累,而居月也习惯每回午睡都要枕在他的腿上暂做休息。 但就当她枕在他腿上快要沉沉睡去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声响。 “居大夫,救命呀!隔壁王婶的小猴孙爬墙摔进大沟里,摔得是头破血流快没命啦!” 尖拔的叫唤声自医堂前头传来,只见居月整个人弹了起来,像阵烟似的从殷孤波眼前溜开。 “居大夫!快救命呐!那只小猴孙快死啦!”殷孤波一手撑著面颊,瞪著她离去的方向,那双墨黑的眼瞳见不到半点喜怒哀乐。 “不过就是摔破头而已麻!”他嘴角抽了抽,喃喃低念了句. 这春风大街上,哪家顽劣的死小鬼不爬墙不摔破头的?他殷孤波小时候还摔断一条腿,跌挫一条胳臂,现在还不是生龙活虎的活著? 自从居月开了这间小小医堂,这座后园子里,常常都听得到殷孤波这种不甘愿的抱怨话语——而他自己,竟也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