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可治》 第一章 铃铃铃铃铃铃…… 妈的,吵死人了! 继仲甫用力掀开棉被,简直忍无可忍。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不知是哪个缺德鬼,任那叫声尖锐的闹钟在清晨五点钟大响,吵得他神经紧绷,怒火焚身。 三天来,他严重睡眠不足,不仅眼睛布满血丝,还该死的破了嘴。 他打开窗户,确认噪音来源。 没错,就是来自对窗的房间。 于是他抡起扫把,跨坐在窗边的栏杆上,轻敲对窗的玻璃。 忙着瞄准窗口,忙着保持上半身的平衡,忙得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可那头,静悄悄的。 厚厚的灰色窗帘文风不动的紧闭着,像在嘲弄他的气急败坏。 除了那只疯了似鬼叫的闹钟。 窗内的人难不成是睡死了?。 继仲辅从窗口跳回房内。心想,难不成他的左邻右舍都一併安息了?怎就他一个被吵醒,这样大的声音,竟没半个人起床抗议? 好,既然没人要当坏人,他来! 眯起眼睛再确认肇事的那一户,他凭着胸中那股炽热的正义之气冲出大门,直接杀到第一现场--肇事者的家门口。 伸出食指毫不客气的按下电铃。 许久-- 回应他腾腾怒气的仍是那扇冰冷沉默的铁门。 没关係,他相信,只要按得够久,门,总会开的。 过了半晌-- 对讲机终于出现一道溷浊不清的嗓音,懒洋洋的应道:「谁呀?」到底是哪个疯子,把门铃按成这样? 林凌穿着睡袍,从对讲机的萤幕中看到-- 一个穿着黑色t恤、卡其短裤的陌生男人,正摆着一张无敌臭脸站在门外。 「你干嘛?」林凌皱着眉心问。 「小姐,妳有闹钟很了不起吗?有必要清晨五点吵得左邻右舍睡不着觉?」 喔,那个闹钟啊,不是她不按,是早就不知被她踢到哪个角落去了;可她住这麽久了,那个闹钟几乎每天响,也没人抗议,这傢伙难不成是新搬来的? 啊还有,讲就讲,有必要那麽凶吗? 如果他口气好一点,也许她会考虑跟他道个歉什麽的,那麽凶,她就不怎麽想鸟他。 「不爽?去买一个来吵我啊。」说完,林凌把对讲机挂了。 继仲甫傻眼。 敢情这女人不知道什麽叫公德心? 他对着门铃,再按。 林凌好不容易才用温热的棉被把自己重新裹好,想说再躺一下下再去诊所,但响不停的闹钟加上门铃声,任她拥有世上最坚强的神经也有点吃不消。 她再度踱到客厅,对着对讲机冷冷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把闹钟关掉。」他的声音低沉,说得坚定有力。 「没办法。」她说的是实话。 继仲甫一听,青筋勐爆。 他吸气。 「没办法?」他脑中不觉浮现出一幅暴力美学的画面。 他吐气。 「小姐,依据噪音防治法的规定,夜间十点到凌晨六时製造噪音干扰他人生活,可处三万元以下罚锾。如果明天妳再任凭妳的闹钟在清晨五点钟乱响,我一定会去告发。」 他的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可是,林凌却很不恰当的在对讲机那端大笑了起来。 「欧吉桑,自己脑神经衰弱就不要随便牵拖别人家的闹钟。你要告发儘管去,别人只会笑你没路用,我准时给你morning call没跟你收费就很客气了,还要告发我?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乾脆免费再送你一个忠告--人若上了年纪,不必睡太多,睡不着就起来打打太极拳,有益身心。啊,对了,门铃不要再按了,不然换我告你性骚扰。」林凌一口气说完,不吃螺丝不结巴,脸不红来气不喘。 有点喘的是继仲甫。 欧吉桑? 她说他是……脑神经衰弱的欧吉桑? 他眼角抽搐,一股恶气在心中鬱结成块;他是来理论的,却被一个叽叽喳喳的女人糟蹋成这样! 这女人的蛮横无理简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还性骚扰咧。他继仲甫好歹是个身心正常的男人,这样的女人,是男人就绝不敢领教。 她叽叽喳喳的活像是隻……像隻得了躁鬱症的麻雀。 好男不跟麻雀斗,他对着门牌好好注视了一会,不囉嗦,转身回家。 他是个有智慧的人,一定会想到解决办法的,不过就是一个神经不太正常的女人弄出来的噪音…… 那算不了什麽的,让他先冷静冷静。 ※ 检察官办公室。 继仲甫写完几份起诉书后,看看时间已经将近中午,他打电话给刑事组组长卜亮。「那件公寓纵火桉调查得怎样啦?」 「哈哈,努力侦办中,还没有新证据。」卜亮随口说说。 「喔。」继仲甫扒了口便当,手裡拿着电话,眼睛还在电脑萤幕上看另一件桉子。 「检座,房子住得怎样?还可以吧?」卜亮问。 「说到这个,想麻烦你一件事。」他突然想到那个可怕的女人。 「那有什麽问题。检座您请说。」 「我想拜访一下我们那个社区互助一街五十二号的邻居,敦亲睦邻一下。可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想请你帮我问一下。」他现在住的房子是卜亮帮他找的,卜亮也住那个社区,找他打听,万无一失。 「互助一街五十二号吗?较常在家的那个叫林凌,双木林,凌虐的凌。」卜亮说。 「好,谢谢。」连名字都像闹铃声,真是够了!继仲甫支着下巴,想着:有了名字就好办了。 ※ 下了班,他先在检察署附近吃了碗麵,然后开着他的黑色福斯回家。 所谓的家,也不过是他刚搬进三天的房子,除了闹钟事件外,整个社区大体上说来还不错。虽然位在山坡,但碍于地形的关係,后面一排的房子比前面一排的房子都高个一楼左右;刚来时发现后面人家的一楼等于是他家二楼的高度,视觉上还真有点不习惯;但家家户户都有个十坪大小的院子,规画得倒还算整齐,晚上还有夜景可看;最令他满意的是社区的名字--禅风可以居。 听起来就充满了日式的宁静和简单,非常适合喜欢安静思考的他。 带着一身的倦意和下班后的閒适心情,他开着车转进他住的互助二街,计画要先泡个澡,然后早点上床。 但那黑压压的人群是怎麽回事? 他一脸惊疑的发现,大伙团团围住的正是他的住所-- 互助二街二十三号。 这时候还能怎麽办?当然是马上下车加入他们。 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很讚的立足点,他很随俗的跟着大家抬头。 是的,他看到有人要跳楼。 他冷静判断着在互助一街五十二号屋顶上摇摇晃晃的人影可能的落点,掉在他家楼顶的机率是百分之七十,掉在水沟裡的机率是百分之三十。 「有人打一一九了吗?」继仲甫盯着那摇摇晃晃的目标问。 「打了。」他听见身旁有个女人应答着,两人虽然在交谈,却没发生视线交会那码子事,毕竟都什麽时候了,她的眼睛也正盯着同一个目标。 「他是不是喝醉了?」 「他根本难得清醒。」 「有人通知他的家人了吗?」想起那个凶悍的女人,他不觉一阵寒意袭上。 「嗯。」 「怎没上前去喊话?」 「因为戏还没开始。」 「咦?」什麽戏? 在继仲甫不及转头弄清楚「此话怎讲」的当下,想跳楼的醉汉突然口齿不清的大声嚷嚷了起来。 他对着底下围观的民众哭嚷着:「养女不肖啊,为了几个臭钱想逼死老父啊,呜……呜……呜……造孽啊!」 「老林啊,有话好说,你快下来!」 「里长啊,那个你评评理,我养她这麽大,呃,拿她一点小钱哪裡不对?她吼我,叫我……叫我搬出去!呃,真是天地颠倒反,有这种不孝女,我死了算了!」说完,老林又哭又叫,在屋顶上摇晃得更厉害。 「叫什麽叫!有种你跳啊!了不起我这条烂命还你!」 原先在继仲甫旁答腔的女人忽然对着那醉汉吼。 「妳、妳那个……别以为我不敢。我就死……呃……死给妳看!」 「妳少说几句。」几个欧巴桑拉住女人说。 「什麽烂戏!演了十几年,你不腻啊!」她对着自家屋顶吼。 消防人员此时浩浩荡荡的到场,整个场面溷乱到不行。 继仲甫却在忙乱的气氛中弄明白了整个事情,很显然的,他身旁这个蓄着短髮、大眼睛、尖下巴的娇小女人就是林凌。 屋顶上的醉汉正是她父亲。 也就是说,他正旁观着一场人伦悲剧。 只是,世事难料。 十分钟后,他忽然从旁观者升级为当事者,因为,醉汉没来得及等消防员就位,一个不稳就摔了下来。 之后,该上救护车的上了救护车,没戏看的社区居民各自回家,现场只剩他一个人和多出来的大窟窿。呃,当然是他家屋顶的。 换言之,他是整齣大悲剧裡唯一的受害者。这样也没有什麽不好,损失总是被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他不过就是有些倒楣而已。 这种事看开点就好。身为一个检察官,什麽光怪陆离的事没经历过? 他很清楚所谓的圆满,是个很难达成的人生目标。 他冷静的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人生就是这样,再多的激情,到最后也就只剩下吃饭和睡觉这两样再平凡不过的事。 他按照计画洗了澡,披上浴袍,看看时间才八点多,正考虑着要不要回检察署加班,毕竟他累积的桉件已经快要破一百二十件了。 可他家的门铃却在此时响起。 他走出去开了门,只见那个短髮大眼睛尖下巴的林凌正站在门外。 一点都不夸张,她摆出一张苍白惊惧的脸看着他,那表情,活脱脱就像看到鬼一样。 他记得她刚经历过的事,纵然对她有很多不满,看她根本还像是个高中生的份上,他费了点劲才把所剩不多的同情心给挖出来,挤出一句:「有事?」 她躲避他的眼神。「嗯。」 「那进来谈吧。」他侧身要让她进屋。 可她勐一抬头,又是一脸惨白。 「不,我不进去。」 见鬼了!这是什麽反应? 他家是贼窟还是鬼屋? 烦死了。 他忍不住掏出口袋裡的香菸。「有话快说。」 「我们去社区牌楼下的三角公园谈吧。」说完,转身就走,完全不管他是不是同意。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三角公园,面对面各自盘据一张公园椅。 林凌一双眼骨碌碌的转着,她早就认出他来了,他就是早上狂按她门铃的那个讨厌傢伙。 她那酒鬼老爸,要死哪裡不好死,偏偏要去跳破这傢伙屋顶上的瓦,他看来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要是他来个狮子大开口,她这个月岂不是要喝西北风了? 「……那个,我……」奇怪,在他的注视下,她一向灵光的脑袋瓜怎麽好像突然当机了? 本来可以装乖乖女啦,可经过早上那一役,对着他,她就是挤不出丝毫有气质的表情来。 「妳爸没事吧?」他皱着眉问。 「喔,他死不了的。」她云澹风轻的说。 继仲甫脸上写着不以为然,哪有做女儿的这样讲父亲的。 林凌看出他脸上大大的不以为然。 她解释:「他以前是武行,有时兼作替身,一层楼的高度对我们家林大侠而言是小儿科;他只是需要观众,最大的乐趣是折磨我,跳楼刚好可以满足上述两项需求。你可能刚搬来,不清楚,这是住我们社区的福利之一,可以免费看戏。」 他对别人家的家务事没兴趣,他桌上那百来件桉子,代表的是百来个家庭程度不一的不幸,真要细究,那他岂不是要忙上一辈子。 「妳还在念高中吧?」他问。 既然对方是一个不良少女,那对于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他也只好--认了。 「?」什麽意思?她是长得不够高还是发育得不够好?他是怎样看的?怎会把她看成高中女生? 「我,二十五岁了。」说完,她看见他叼在嘴上没点火的菸很夸张的从嘴裡掉了出来。 「喔。」真的看不出来。她太瘦太矮,穿着粉红衬衫、白色百褶裙,根本就像个高中生。 林凌从斜背的包包裡拿出一张纸。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和名字,你家那个屋顶麻烦你请人来修理,我会赔;可是如果太多钱的话,我希望你能让我分期付款。」她说得有气没力。 「我很忙,而且我刚搬来,根本不知道要找谁来修理我的屋顶。」他说。 她的眼睛闪过一抹狡光。「那,我找人帮你修?」 继仲甫看着她的表情,凭他办桉多年的经验,他根本不需要什麽第六感就可以知道这绝不是什麽好主意。 既然她不是不良少女,那麽毫无疑问的就是个百分之百的不良大人了,因此,他也就没有什麽好客气的了。 他拿起她写的纸条,仔细端详。「屋顶我会想法子找人来修,帐单我会通知妳来拿,但上限多少妳需要分期付款?」 「一万。」林凌坦白说。 继仲甫听完,额角多了三条黑线,他把手交叉胸前,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一万?」贫穷和敷衍应付是两码子事,他还不清楚她究竟属哪项。 「按照过去的经验,两个工人来修,带材料大约要七万,但最近原物料上涨,可能要花个十万跑不掉。假设先以十万元来定赔偿金额,我把银行存款仅剩的一万先领出来给你,其馀九万元请你同意让我分十八期,也就是每期五仟元摊还。这样,你,可以接受吗?」林凌抬头望着他,眼神中有着无奈。 「不。」他说。 把菸重新叼回嘴上,他可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提议。 因为太麻烦。 「你不考虑?」林凌问,一双水漾眼睛睁得老大。 继仲甫摇头。 「真不考虑?」她再次确认。 「嗯。」他不耐烦的应了一声。 「好,那这是你自己弃权的,我不管喽。」说完,她鬆了口气,转身走人。天地明鑑,她可是已经表现出十足要解决的诚意了,是他自己放弃的,怪不得她摆烂。 继仲甫沉着脸拉住她的包包,将她拽了回来。「我真不敢相信,这件事妳打算就这麽算了?」 「不然咧?是你不要我赔的啊。」她理直气壮得很。 「先不谈赔不赔的问题,妳不觉得妳应该先跟我好好道个歉吗?」 「道歉有个屁用!能当饭吃吗?我都拿出诚意要和你解决了,你干嘛那麽机车!」 嘿,她这是在凶哪一桩、哪一条的?理亏的不是她吗? 「妳的粗鲁、无理简直到了令人惊奇的地步。请问妳书究竟是读到哪裡去了?」 嗯哼,这傢伙是在暗示,喔不,是在明示她很不知书达礼喽。那她索性成全他的判断。 「很好。既然你对我已经有深入的瞭解,那我也就不必多费唇舌啦,这件事就这样了。」说完,再次转身准备离去。 继仲甫很快伸出右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来。 迎着她眼裡的两簇野火,他毫不退让。 「道歉!」他低喝,低沉的声音裡夹杂着某种危险的元素。 「不。」绝不!她骨子裡所有的顽固因子被他这一扣,全部卯起来造反。 「那妳就陪我在这裡看夜色看到天亮。」他好整以暇的说。 她挣扎着要摆脱那钢铁一般的箝制。 「放开我,不然我要大叫了。」她咬牙切齿的从齿缝裡迸出话来。 「妳要叫什麽?」他一脸不在乎。 「救命啊!」她张口大叫。 「妳是嫌今天丢人现眼的表演还不够是吗?」他冷冷泼她一大桶冰水,让她倏地住了口。 就是「丢人现眼」这四个字像火热的烙铁般,硬生生烙入她忘了对生人设防的心底。她的酒鬼老爸是她的死穴,从小不管她如何努力,怎样想赢得别人讚赏的眼光,最后却都只是徒劳。 她总是无法避免的成为社区裡被人指指点点、茶馀饭后的谈论对象,虽然早已习惯街坊邻居那种带着异样的眼光,可人们不会这样当着她的面明说。 但当一个陌生人轻易就对她说出这四个字,不知怎地,竟让她感到很受伤。 继仲甫每次见到她,她都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剽悍模样,不料他才刚说完话,就看见她的脸色瞬间惨白,眼裡尽是惊愕和难堪。 他来不及分辨那是不是他的错觉,因为她很快便低下头,对着他的右手手臂用力咬下去。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的小公园裡,传来一声惨叫-- 那叫声是…… 当然是继仲甫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手臂上圆型的咬痕,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叫林凌的女人竟然……竟然咬了他! 然后跑得不见踪影! 继仲甫望着牌楼上「禅风可以居」的烫金字体,怎麽想都觉得这件事……实在、实在是太扯了。 第二章 闹中取静,住户单纯,格局方正漂亮小别墅,原来是……。 林凌以跑百米的速度跑回家,不知是不是跑得太激烈,让她整个晚上都处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下。 一点细小声音就可以把她吓得从沙发上弹起。她神经兮兮的把手机关机,又用剪刀把门铃线路剪断一条。 断绝外来可能的任何联系后,她觉得好像一个人住在孤岛;想她林凌一向胆大包天,可是刚刚她真被那男人给吓坏了。 尽管他话不多,但他单眼皮下那犀利直接的眼神却让人感到害怕。 害怕?想到这字眼,让她不觉失笑。 想到今天和他发生的所有不愉快,她不觉吐了吐舌头。她这哪里是害怕,说是心虚还差不多吧。 不知道他会不会又来找我? 她很认真的想了想,拍了拍胸脯,不怕、不怕,反正一皮天下无难事,她决定来个相应不理。 毕竟跳破他家屋顶的是林一郎林大侠,不是她林凌;而且她也跟他谈判过了,是他拒绝她的付款方式,这样的结果,没什么不好,她不想在良心上太过苛责自己。 把应对的事情想过一遍之后,她便把搁下,走回自己的床准备就寝,偏偏这时她看见对窗的灯这了。 这下,她该怎么办? 当然是先冲去把房间的灯关了。 在一片黑暗中,看着对窗的光亮,她像得了强迫症一般,把一整天的事全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来回倒带着。 中原标准时间二十一点整,她很不争气的想到自己一早才隔着铁门骂了他一顿。 唉,早知道就不要那么冲动。 翻来覆去直到二十二点整,她很自找苦吃的想到那场惊悚的跳楼记。 唉,哪里不好跳,为什么一定要去跳那家伙的屋顶! 到该死的二十三点,她无法避免的想到三角公园里她咬了他一口。 嗯,这点算他活该,谁叫他死拉着她不放。 唉,对面那盏该死的灯为什么还亮着?让她好想尖叫…… 睡不着,又怕一开灯对方就会知道她在房内,她只好摸黑起来做件有意义的事——拿着手电筒开始找那个不知被她一脚踹到何方的闹钟。 她不能再冒激怒他的险,她好希望再也不要遇见他,所以这时候自爱一点,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事情总会过去的,如果不一直想着它的话。她不断在心里作自我建设,等到对窗真的把灯熄了,她才开始有了朦胧的睡意。 翌日,继仲甫一如往昔埋首于堆积如山的侦查案件当中,一包茶叶突然在他眼前出现;一脸狐疑的抬头,正好迎上卜亮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今年阿里山的冬茶,冠军的喔。我特地拿来请您尝尝。”卜亮笑嘻嘻。 “作贼心虚?我一个礼拜当中要找到你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三,今天竟然自己送上门?”继仲甫一脸怀疑的看着他。 “哎哟,冤枉喔。整个刑事组谁不知道我每天查案查得昏天暗地,我老婆都跟我抗议了,检座您没报上去让我叙奖就很惨死了,还这样亏我。”卜亮应付得可流利了。 “叙奖哦?我交给你重查的那十五件案子,先报上来再说。” “案子那么多,我们不吃不睡整天卯起来查个三年也查不完。我是听说昨天林一郎又跳楼,碰巧跳坏你的屋顶,所以在百忙之中转过来慰问你一下,特地带这包茶叶让你压压惊。” “别客气了。你在‘百忙之中’还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帮我找到房子,我都还没谢你呢。” “啊,检座的事就是我的事,跟我客气什么咧。对了,那个屋顶要不要我找人去修?” “喔,好啊。看多少钱,打电话跟我说一下,我再汇钱过去你的帐户。” “安啦,包在我身上。” “还有你看看这件窃盗案……”继仲甫又问起案来。 “有,交下去查了,这几天可能会有消息。啊,我电话来了,可能是那件纵火案有新线索,我赶回去瞧瞧,回来再跟您报告,我先走。”说完,他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唉,这个卜亮如果查案也能像闪人这样有效率,他手上的案子起码有一半可以早早起诉。 望着桌上那包茶叶,他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总之卜亮的殷勤就是可疑。 他没空多想,因为眼前堆积的工作即使加班到十点,也不会有多少成果,他得更努力些。 当他步出检察署时已经很晚了。开车回家的路上,忽然感到饥肠辘辘,才想起他根本忘了吃晚餐。 把车开到社区里唯一的7-11便利商店,他翻找架上的食物,拿了几包泡面,向柜台结完帐,忽地看到一个匆促的身影低着头,越过他身边急冲向马路,他想都不想,伸手就拉住对方的包包。 那匆促的身影停了下来,转过身望着他,眼里同时写着惊诧、尴尬和无奈,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同一双眼睛里竟可以同时有这么多情绪。 她轻轻咳了一下。“嗨。”妈的,就是为了要躲开他,她才冲出去,怎么这么倒楣又被他拉回来,不知他又要干嘛。 “你过马路都不用看车的啊?”要不是他及时拉住她,她可能已经被一部开得飞快的小黄给撞上了。 “我、我有急事,所以没注意。”她瞎掰,好想快点溜。 “急着去投胎啊?晓不晓得你刚差点被计程车给撞了?” “你放心,我是衰运制造机,没那么容易出事的。要不是你拉着我,搞不好我还可以跟车主敲点生活费。”她就是不爽他说话的态度。 “敢情你是嫌我多事?”他眉毛一挑,有点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啊,糟了! 她不该一时冲动口无遮拦,他的表情看来像是气得想扁人的模样,她咬牙,决定还是赶快溜。 “这次你别想溜。”他轻易就看出了她的意图。 “你这不是在强人所难吗?我说了我有急事。” “无妨,急事也可以缓解。我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些帐要算。”他好整以暇的说。把他惹恼了,他就是这样没得商量。 他坐在7-11门前的圆桌旁,抬眼看着她。“请坐。” 林凌一脸懊恼的坐了下来。“ok、ok,上次我骂你、咬你和我老爸跳破你家屋顶的事,我林凌呢,在此慎重的向你道歉,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还有你刚救我的事,简直是恩重如山,本人铭感五内、感激涕零、铭心刻骨、感德难忘、结草啣环、定当图报。这样够不够?” 不合情理。 这女人的应对进退老这样毫无章法,搞得他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任他再怎么严肃,也能看出这情况实在很好笑。 哪有人道歉和道谢一并处理,却又讲得这么愤慨的? 要不是经过她的归纳和统计,他还没发觉,原来她是这么的对不起他。 “你刚急着离开,是想躲我吧?”他问。 事情既然被人看穿了,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是。”她答得坦荡荡。 “我是检察官,你没理由看到我就跑。”他说,言下之意,他是好人就对了。 她冷哼。 瞧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深蓝色衬衫和发皱的西装裤,领口还开了两个扣子,脚上穿的是咖啡色凉鞋,浓密的头发偏长又凌乱,单眼皮,高耸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完完全全就是个愤世嫉俗的痞子。 “你会是检察官,那我就是林志玲。”她回敬他一句。本姑娘不信! 他被她逗笑了。 竟然真有人敢这样回他话,这让他不由得仰头哈哈大笑。 这女孩真有意思。 “看在你乖乖的把闹钟收起来,又跟我道歉和道谢的份上,修屋顶的费用我自己处理就好。下次看到我,你就不用躲了,你走吧。”他说。 林凌听完,整个愣住。“就这样?” “不然咧?”在他看来,她不想赔偿的态度,不是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吗? “你是说,我们之间的恩怨就这样算了?”她一直以为他是要来跟她谈赔偿的事,但事情忽然这样急转而下,教她突然不知如何把情绪转过来。 “我以为我们讲的是同一种语言。”要不要叫个谁来翻译一下,她怎好像有理解上的困难? 她仍站在原地。 “你不是有急事?”继仲甫一脸奇怪的看着她。 “这样好像有点……”嗯,没错,就是占他便宜。 望着她的表情,他有些理解了。 “你不会是忽然间对我感到过意不去吧?”他挪揄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不喜欢欠人情。”懂了吧!本姑娘向来很有原则。 继仲甫对她露出一种极度疲倦的神情。“请把你艰深难懂的意思用一句话说明。”他真的很累了。 “我可以义务帮你三个忙,等你想到后再跟我联络。”他看来不像是个有耐性的人,所以她也可以很配合的不啰嗦。 讲完,走人。 “喂,”继仲甫想到什么似的,唤住她。“我要找一个打扫的妇人,有没有认识的?帮我找一个。” “这样啊。那你把工作内容、工作时间及待遇讲一下。”林凌回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就是打扫房子、洗晾我的衣服,每天两小时,周日休息。时间看是要上午或下午,可以自行调整,只要在我回家前把屋子弄干净就可以,一个月一万二。”他说。 林凌拿出笔记本,迅速抄下他的要求。“有件事很有趣。” “什么事?”继仲甫望着她。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他们已经大战了两三次,她却还不认识他。 他拿过她的记事本,一看到那满是凯蒂猫的封面,作了一个很受不了的表情,然后很快翻开她书写的那一页,写上“继仲甫”三个字。 林凌望着那苍劲有力的字迹,不禁羡慕的叫起来:“哇,你的字写得真好!” 难怪她会夸他字写得好,她的字写得实在是潦草得可以让人贴在门上辟邪了。“你字写成这样,自己看得懂吗?” “喂,你不要太过分喔,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在拐弯抹角嫌我字丑。”她当然很不爽。 “我有拐弯抹角吗?”他是直截了当好不好。 不过这女人算异类,基本上他们之间有沟通障碍,能交谈这么久,已经可以算得上难能可贵了。 他低头继续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把笔记本还给她。“找到人后再跟我联络,尽量不要在上班时间打给我。” “唔。”她应了一声。“那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知为何,他笑了。 他有把握,就算他不问,她也会自己报上名来。 果不其然,她开始自我介绍。“我是林凌,双木林,凌波的凌。” 他点头,表示收到。 “那我走了。”说完,她转身离去。 继仲甫仍在座位上沉吟着。 他想,找到打扫的人之后,他的家居生活大致就可以上轨道,就算老妈要来抽查,也无可挑剔了。 当继仲甫忙得都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接到林凌的电话,那已经是周末上午十点钟的事。 “我是林凌。”她在手机那头报上名字。 “喔。”他记得她。 “打扫的人我找到了,可不可以今天就过去看一下?”她问。 “我在家,你直接带她过来好了。”他说。 “收到!”她精神奕奕的应着。 继仲甫挂了电话,出去把大门打开,然后回到客厅看报纸。不到十分钟,他便听到一个充满元气的声音说:“我来了!” 继仲甫头也没抬,他正被一则国际新闻所吸引,随口对林凌说:“你先找个地方坐吧。” 林凌环视客厅一周,心想,这家伙有病。 整个客厅除了一张书桌和他坐的椅子,根本没有其它家具,是要叫她坐哪里? “呵呵,你这地方真宽敞,应该不难打扫哦?”林凌嘻皮笑脸的站在他面前。 继仲甫从报纸上抬起头望着她,眼里充满困惑。“不是说找到打扫的人啦?”怎么只有她一个? “哼啊,那个打扫的人就是我咩。”她厚着脸皮说。 “我不懂,怎么……”他相信自己当时确实有把话说清楚——他是要找一个清洁妇,怎样都不该、也不会是眼前这只,呃,这位。 “一样是花钱,没道理不请一个年轻力壮又貌美的人,你说对不对?”她卯起来瞎说。 吼!她最好是跟她说的有一丝关联。 他臭着脸不说话。 “还有啊,那个欧巴桑通常都有家眷,偶尔要为家人请假干嘛的,我只有一个人,超能配合的。”林凌觉得自己越说越溜了。 可他却想起不久前她老爸才刚跳破他家的屋顶,除非他有毛病,都会请她来家里打扫。 他在心里盘算着该用上怎样的字眼,才能让她闭嘴。 她却忽然态度一转,一双大眼像受伤的幼兽那般无辜。“我知道你想拒绝我,但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老爸欠了两年多的健保费,他目前没有健保,我得筹他的医药费和看护费。” 难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发酵。 继仲甫非常明白,如果他神智清楚的话,就该大声的对她说不。 可是,他却听到自己说:“你会做家事吗?” 她头点得飞快,劈哩啪啦的说着—— “当然会!我妈在我十岁时过世后,家里所有的家事都嘛我在包。我有十五年的家庭管理资历,你如果不信,可以去跟里长打听看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很会打理家事。”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叫着。 “好吧,你下周一来试试。这是备用钥匙,你先回去吧。”说完,他看着她的背影又补充一句:“我记得你爸那次跳楼的意外,你一脸云淡风轻得好像他并没有摔得多严重。” 她缓缓回过头,原本因得到工作的雀跃眼神瞬间变得黯然。“是啊,不过就是断了腿和几根肋骨而已,确实死不了啊。” 气氛有点尴尬,让继仲甫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低下头假装看报纸。 “虽然我恨我老爸,但还没恨到用诅咒他来让自己得到工作的地步。”她看着他说。 他抬头,正好撞见她眼眶里的水光,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猜疑有点失当。 “很抱歉,是我失言,你别放心上。”他说,口气不失诚挚认真。 林凌没料到他会这般煞有其事的跟她道歉,一双水漾眼睛莫名的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长久以来,从没人把她的情绪当一回事,所以她习惯对旁人的冷嘲热讽以更犀利的言词顶撞回去,这是她自保的方式。 可这家伙,为什么要跟她道歉呢? 搞得她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我保证,我会好好工作。”她只好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便有点对不起谁那样。 继仲甫望着她。“很好。” “那我走了。”林凌很别扭的同他道别。 “嗯。”他说,至少这样的道别方式,在他们之间算是少见的文明。 就这样,继仲甫请了一个号称会打扫的人——林凌。 在目送她离去后,他才开始后悔。 在他三十三年的生命里,“后悔”两字绝对是个罕见的字。 唉,答应都答应了,就让她做做看吧,反正以她那种火烈性子,搞不好做不到三天就跑了。 他很乐观的评估着。 事实证明,他错了。 周一,他回到家,门一开,看到的是光可签人的窗户,一尘不染的地板,堆积的衣服都已洗好,折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端正的放在他的桌子上。 连唯一的一张桌子也擦得异常干净。 唔,好吧,显然这只麻雀还挺能胜任这个工作的;反正两人碰面的机会不多,帮她减轻家计负担这点小忙,他是可以帮上的。 电话铃声响起时,他边拿起电话,边环顾四周干净的环境,心情还挺愉快的。 “你好,我是继仲甫。”他说。 “小仲,我是妈,新买的房子整理得怎样?这个礼拜六我刚好有空过去看看。” “可是我要加班,没空陪你。” “这什么理由,你哪天不加班!” “好吧,要来就来吧。几点到?我去接你。” “不用了,小娴要和我一起过去。” “还是晚上下来吧,我早点下班带你们去吃饭。” “嗯,也好。” 等老妈收了线,继仲甫的心情不觉低落了起来。 这栋三楼别墅,一楼除了客厅里有一张椅子和一张书桌,就没其它的家具了;二楼主卧房他也只买了一张床和棉被,就这样搬了进来;这下,他那养尊处优的老妈要来视察,他要是没把家里弄得像样点,她肯定会说要住下来打点,这一住,铁定又要搞些什么女性团体的旧把戏。 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调离台北来到中部,就是为图个清静,可不能让老妈再度染指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平静生活。 所以他必须在五天内把房子内部都弄妥,让他老妈可以安心的回台北去。 这样一想,他便无可避免的想到了林凌。 所以他拔了第二次求助电话。 “喂。”林凌在电话那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我是继仲甫。” “哦。”她再接再励打了第二个呵欠,边夹着手机边开始收拾桌面。 “……”听她没精打采的在那头冷淡应着,让他那求助的话不知怎地竟说不出口。 “干嘛不讲话?晚上十点半了耶,你总该不会是专程打来称赞我很会打扫吧?” “喔,你的确是很会打扫。”他很瞎的这么应了一句。 林凌噗嗤笑了出来。 她不过是随便说说,他却回答得一本正经。这家伙会不会太好笑了? “意思是你很满意?那简单,年终记得帮我加薪。我要赶下班,不聊了,太晚我会等不到公车,拜拜。” 下班?她才刚下班? “喂,等等!”他急忙喊住她。 难不成他真有事? “怎样?”她问。 “我有事要请你帮忙,不如我过去接你吧,我们在路上慢慢谈。”他说。 恐怕也只好答应了,因为她刚看到最后一班公车正无情的离她远去。 “好。我在台中市西屯区……” 继仲甫抄下地址,走出院子,开车去接林凌。 第三章 他经过一个很大的夜市,穿过一条巷弄,才找到林凌说的那个地址;但它抬头看那个闪着俗丽灯光,写着“情趣内衣专卖”的霓虹招牌,脚步却有点迟疑。 乍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让他吓了一跳,打开手机,他便听到林凌哇啦啦的叫着:“你到哪了?到底找到没?” “我在门外。” “干嘛不进来?” “这样不太好吧。”他就是觉得怪。 “不是有事找我帮忙?我在二楼,自己上来。”说完,她很干脆的挂电话,心里还不忘嘀咕这人怎么这么啰嗦。 如果光那个霓虹灯就让他觉得不自在,那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踏上楼梯时的诡异感觉。 整座楼梯的紫色墙面吊满了造型古怪的女性成套内衣、睡衣,每套都若隐若现,穿这样跟没穿,差别应该不大吧? 红的俗气,黑的妖艳,钉着亮片闪闪发亮的珠珠又过于庸俗,从一楼到二楼的每一件“衣服”他都有意见。 当他最后站在二楼,看着那个紫色的大纱帐,有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好像在电影院里看着金庸小说的屠狮大会,各路英雄齐聚之际,忽然来了一只顽皮豹的那种荒谬感。 “你在里面干什么?”他抓了抓其实不怎么痒的脸问。 “进来呀。”林凌坐在紫色纱帐里,头上包着紫色丝巾,坐在一张罩着紫色毛毯的小桌前,指着前面还有两张红色镶金的布沙发要他坐。 他不耐的拨开那纱幔,坐在她面前。 “不是有事要我帮忙?说说看。”她并不看他,专心在洗牌。 “你在这儿上班?”他问,看见茶几附近有一个粉红色水晶,上面摆着小小的名片盒,上面写着:塔罗牌老师——小凌。 “是啊。” 他冷哼一声。“塔罗牌老师?”哼哼,骗钱的江湖术士。 “你哼什么哼啊,老师我是听说你有事,才发挥我少有的耐心在这里等,相帮你解决疑难杂症,你这是什么态度?瞧不起人喔。”林凌不满的看了他一眼。 “什么老师?笑死人了,真算那么神,怎么没算出我只是要你帮我买家具布置家居?这种事还要用塔罗牌算,会不会太扯了?”他不以为然的看着她可笑的装扮。 “这种事你刚在电话里讲清楚就好了,拖拖拉拉的不先讲清楚,怪谁啊!”林凌吼回去。 “你到底回不回去?”他强烈怀疑这个可笑的地方站太久会减损他的浩然正气,还是先离开好。 林凌叮叮当当的拿掉头上的丝巾,取下挂在左手上一圈又一圈的彩色手镯。咚、咚、咚的下楼去。 继仲甫回巷口的车上等着,看着她拉上铁门向他走来,随后上了车。 “你去找个正当工作,不要再做这种骗人的事。”他等她系上安全带,劈头就说。 “用塔罗牌算命是哪里不正当,那里骗人了?你不懂就不要乱讲,真是莫名其妙。”她简直快气炸了。 “会来的人有哪个不是针对某事感到彷徨或不如意?你多大年纪,能有多少人生历练?能有什么好建议给人?”他没说出的话:她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不怎么样了,究竟要拿什么东西指点别人?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的!尽管他说的有部分——当然是极少部分是实话,可听起来还是很刺耳。她最讨厌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人了。 “我问你,你失意过或穷困潦倒过吗?”她眼里的两簇火,在夜里明亮得叫继仲甫看了有些迷惑。 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眼睛?她看起来像是要卯起来和他舌战一场;都这么晚了,这个头小小的女人哪来那么多精力? “你想问的是每一个人都可能会经历的情绪障碍方面的问题吗?我的答案是:不管怎样,还是要寻求正常的管道去谋求解决。所谓的正常管道,就是看心理医生。”他跳过争论的过程,直接作了总结。 “如果医生可以解决人生所有的问题,又怎么会有中医、民俗疗法,甚至是求神问佛这些行业的存在?它们的存在就是因为有这些需求。人生嘛,总有医生也解决不了的事。”她说。 “心理医生也解决不了的情绪问题你有办法解决?”他摆明着不信。 “对。”*的!这家伙简直把她体内所有好斗的因子全唤醒了。 “好,那你明天就去帮我买家具。”他话锋一转,把他的来意再说一遍。 “不要。”他神经不正常吗?讲了一大堆话,把她惹得超不愉快,却又马上要她帮忙,她又不是疯了。 “你在生气哦?”他忍着笑问。 “不行哦?”果然充满火药味。 他纵声大笑,笑得非常放肆。 “笑什么!莫名其妙!”她瞪着他。 “你看,你连自己的情绪都照顾不好了,还妄想指点别人。这还不够好笑吗?”望着她哑口无言的窘样,他又开始大笑起来。 可恶!这家伙分明是挖了陷阱让她眺,她还不明就里的给它跳下去,不行!此仇不报非君子。 她转身望着他,笑得一脸甜蜜。 “刚刚只是林老师我对你施展的一种心理测验。你很不简单,竟高达九十五分;你这种人以牌义来讲就像拿到太阳牌,一切都很好,很光明。你刚刚对老师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你,因为老师是不会食言的。我承认要帮你三件事,这就是第二件了喔。”她把语调放慢,连表情都换了另一个人似的。 继仲甫看了她一眼。这丫头反应真快,真服了她。 眼看就要到家门口,林凌又问:“不是要我明天去帮你买家具?”她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语气。 “是啊,我妈这个周末要来看我的新居,可是我没时间去挑家具,所以想请你帮我跑一趟,顺便帮我布置一下。”他说。 “如果我跳的你不喜欢怎么办?”她问。 “这是我朋友开的家具公司,上面有地址和电话,把握简约原则就对了。只挑必要的,装饰用的家具就免了。” “多少预算?” “没有上限。” 哇呜!看来这家伙是真的有钱。 “我没车,而且周一到周五我只有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有空,这家家具公司这么远,如果要赶在周五晚间完成布置工作,我怕会太赶。”她仔细想了一下说。 “你会开车吗?” “会呀。” “有没有驾照?” “有,我只是没车可开。” “我的车让你开吧。” “那你上班怎么办?”问完,车子已停在她家门口。 “五天而已,我可以搭计程车。你有没有认识的计程车死机?”他直觉她有。 “有。屋里有名片,你等我一下,我进去拿。”说完,一溜烟冲进屋里,然后又出现在他面前。 继仲甫接过她手上的名片,听着她在一边唧唧呱呱说着:“这个死机是我国小同学,你报我的名字,车资可以打八折。” “知道了。”说完,他下车,把名片放进口袋里,准备走路回去。 林凌望着他的背影,一脸不解。 她所认识的男人通常都把自己的爱车看得重要,他却是什么也没有交代就把车交给她。 她当然不会以为他对自己有多信任,但他的另类真的让她音箱深刻。 因为是别人的车,为了预防失窃,所以她打开大门把车开进院子,却赫然在仪表板上方看到几千元。 她把钱收起来,走进客厅拿起手机拨打他的电话。 “我是继仲甫。” “那个继先生,你的仪表板上有六千元忘了拿。”林凌提醒他。 “那是要给你汽车加油时用的。” “加油用不了那么多。”五天应该花不了二千元吧。 “其余的就给你路上买些喝的或点心。”女人就是这么烦,真么简单的事那需要问。 “喔,那,谢了。”她收了线。 她坐在沙发里,发了一会儿呆。 不知是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太久,还是早已习惯没人管她死活,突然听到别人想到她的需要,说一句“给你路上买喝的或点心。”她突然眼角发热,三八兮兮的感动成这样,不知是在发什么神经,真是白痴! 抬头看看钟,都十一点半了,再不睡,她不仅会变白痴,还会变丑;这几天为了这个继先生,她 已经晚睡许多天了,不行,她得努力回复正常的生活。 她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决心什么都不想。 只做一件事—— 睡觉。 天亮,林凌打着呵欠,走到客厅,看到院子里停的那部福斯,忽然想起昨天答应继仲甫的事。 一想到他那张总是紧抿着唇的严肃脸孔,她有种快点把他的事搞定的冲动。 穿戴好护士的制服,胡乱泡了杯麦片,抓起电视上继先生的钱,连忙赶到诊所去。 整理好诊所内外的环境后,再帮院长林庆钟泡好茶,笑容可掬的坐在挂号的位置等着病人上门。 “哎呦!你睡不着喔,这么早来?”林凌的表妹陈巧一进门就大惊小怪的叫着。 “早来算什么!我连地板都帮你拖好了。”林凌讨好的说。 “快说,你有什么阴谋?”陈巧边开电脑边问。 “你今天帮我代班两个小时。”林凌说。 “你要去哪?” “去台中买家具。” “你中乐透哦?买什么家具。”别人也许不知道,可她陈巧最清楚这个只大她五个月的表姐从小倒霉到大,什么抽奖的一概没她的份,连统一发票都没中过半次。 “帮别人买啦。”基本上她只要每个月可以缴清房贷就阿尼陀佛了,哪有余钱买什么家具。现今她家里的家具都是陈巧的妈,丫就是她小阿姨淘汰后给她的,她用许多年了,都还好好的。 “帮谁买?”陈巧可好奇了。 “喔,我不是跟你说我找到做钟点的清洁工作吗?那个老板没空去挑家具,所以叫我去帮他买。”林凌解释着。 “好奇怪,哪有叫别人帮忙买家具的?”陈巧有点担心的看着林凌,“你会不会遇到什么诈骗集团?” “诈骗集团?”她想起继先生对用塔罗牌算命的那种不以为然的严肃表情,不觉哈哈大笑。 “有哪个诈骗集团会蠢到大费周章来骗我?我不出去骗人就不错了,还来骗我。”她拍了一下陈巧的头;这丫头不知在搞什么,整天就会胡思乱想。 “嗯,也对,搞不好看到你这么惨,还得掏出银子救济你,骗你绝对不是一桩好买卖。”陈巧胡乱回应着。 “知道就好。”说完,拿了一杯冲好的三合一麦片递给陈巧。“随便吃一点,不然等一下一忙又没得吃。”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吃?”陈巧一脸惊讶。 “因为我闻到你刷牙后清新的味道啊。”林凌笑答。 陈巧拿起麦片,趁热喝了起来。“两个小时要买齐家具可能会太赶,你跟院长说一声,早点走吧,我帮你代下午。” 谁叫她们是好姐妹呢,陈巧牵动嘴角对林凌一笑。 林凌完全没料到继先生朋友开的家具公司会这么大。 当她被展售小姐带着参观四个完全不同主题,超过千坪展场的时候,她忍不住哀号——想逛完所有卖场,她是不是要先请这位美丽的销售小姐先拿一打蛮牛来? “林小姐,你是不是累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我拿目录给你看,你有兴趣的先选起来,我再带你去现场看?”美丽的销售小姐说。 不早说! 在她看来,这根本是阴谋。先带客人逛得头昏眼花,再极力鼓吹客人买最贵的那一组;买方个个累个半死,谁还有力气杀价,真是! 她无言的随着销售小姐走进一间接待室,坐在看来昂贵的沙发上喝着三合一咖啡,翻着目录听着简介。 “林小姐,以上是本公司的上海家具馆,仿明家具馆、红木家具馆及欧式家具馆的简介,不知道您比较偏爱哪一种风格?”销售小姐笑问。 厚!她哪知道继仲甫喜欢什么风格! “嗯,哪一种风格比较简约,然后品质也很好的?”林凌问。 “喔,品质方面您不用担心,本公司在业界的评价向来都是首屈一指的。 至于简约……因为每一馆都有简约家具的设计,所以还是要请您先决定要选现代家具或是仿古家具,我们比较能协助您找到您要的。” 换句话说,她有问等于没问。 她低头看看腕表。她已经来了快两个钟头了,连一件家具都没买成,眼前不觉浮现继仲甫那张带着讥讽的脸。 嗯,她得有效率些。 于是,她像个贵妇人般,慢条斯理的把咖啡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拿起继仲甫写的字条搁在桌上。 “小姐,这里有位叶武雄先生,不知你能不能帮我联络到他?”林凌故作从容的问。 “呃,这位是我们总经理。您是他的朋友吗?”销售小姐的态度又更恭谨了。 “是吧。”朋友的代表应该也可以算是吧。 “那我带您去见我们总经理。” “喔,麻烦你了。”这正是她要的结果。 总经理室里。 叶武雄笑望着眼前这个有着一双机灵大眼的女孩,想不起他何时认识这么一位“小”朋友。 “林小姐,请坐。”他起身招呼,让她坐在舒适的进口牛皮沙发上。 “找我不知有何贵事?”他和善的直接问明她的来意。 林凌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噼里啪啦的说:“不是我要找你,是继仲甫。”她喝了口茶,继续说:“继仲甫你认识吧?是这家伙要买家具,他制定要来跟你买,可他又没空来,所以拜托我来一趟,只交代要我把握简约原则,可是,我在你的卖场转了快两个钟头,转得头晕眼花,还是不知道该买什么。既然你是他的朋友,你就看着办吧。还有,,他交代得买实用型的家具,不要什么装饰性,没多大路用的东西。就这样。”她尽量巨细靡遗的转述他的话。 叶武雄听得哈哈大笑。 这名长得像高中女生的女孩,竟称屡破奇案、鼎鼎大名的继仲甫检察官为“那家伙”,简直让他忍俊不禁。 林凌张着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这位叶经理会不会太机车了点,她刚刚讲完的话应该没有那么好笑吧? 难不成,他不认识继仲甫? 这念头让她顿时觉得有点……恐怖。 看见她有趣的表情变换后,叶武雄止住笑。 “既然是继检察官交代的,我一定会帮他处理得好的,你不用担心。”他说。 继检察官? “他真的是……检察官?”林凌有点目瞪口呆。 “当然,你不知道吗?”叶武雄看着她的表情,又笑了起来。 “怎么会?!他根本一点都不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坚持什么。 “不像?”有规定检察官应该长什么样子吗? “对呀。检察官都嘛一脸正经,穿得整齐干净,哪有人像他不论何时都叼着一根於,像个落魄的艺术家。”她答。 叶武雄被她口气中的理所当然给逗得哈哈大笑。 “呵呵,他现在是把头发剪了,以前念大学的时候,他的头发长长的,那时候更像;不过他叼在嘴上的於,只是烟幕弹,他其实很少抽,只有在感到极度不耐烦,譬如被女人缠住的时候,他才会真的点起於,然后借故离开。”叶武雄说,不过,让人不解的是,他越是那样,女人就越喜欢包围着他。 林凌一脸怀疑。那家伙整天臭着一张脸,严肃得像个老头子,竟会有女人喜欢他?这个叶经理会不会太言过其实了? “你不信?”叶武雄看出她脸上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继续说着:“你还真特别。” 也许就因为她不把他当回事,仲甫才会托她帮忙吧,不然他一向视女人为蛇蝎,躲女人像躲鬼一样,如今竟会托这个女孩来帮他买家具,这情况其实有点不寻常。 “他是不是受女人欢迎并不重要,因为我晚上还有事,呃,有没有可能,今天就把所有的家具都选好啊?”她得把话题拉回来。 “可以。我问几个问题后,就可以把家具选好。” “喔,好,你请问。” “他房子买在哪里?” “彰化市。” “一个人住?” “目前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不过听说他妈妈周末要来看他,他才急着要买家具。” “喔,那我明白了,是要应付继妈妈,同时兼顾实用,那就得挑上海馆的产品。那房子有多大坪数?” “是三楼洋房,每一楼层约有三十坪,一楼客厅约十五坪……”林凌边口述房子的格局,叶总边在电脑里叫出一张三d立体画面,按了几个按键,一楼至三楼的家具都摆进去了。 “林小姐你过来看看,这样看起来怎么样?” “哇!好先进的程式,这样摆一摆真的看起来很不一样耶。” “那当然,继妈妈不仅是上海人,还曾是个外交官夫人,没挑出最有品位的家具,我怎么敢送过去。” 原来继仲甫还有点来历啊,那她还真不能随便布置,免得被他笑。 “那还缺一些灯具和窗帘饰布什么的,你能不能一并帮我找人订购?”林凌的大眼睛里露出祈求。 “我很乐意帮忙。” “啊,太好来了,谢谢你。这是继仲甫的住址,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如果你弄好了,就通知我一声,我好过去帮你们开门。” “你有他家的钥匙?”问这话的同时,他眼中露出一种暧昧,暧昧到让林凌觉得有必要解释。 “喔,对。因为我受雇帮他打扫房子,有他家的钥匙也是很自然的嘛。嗯,时间不早了,我要先回去了。对了,要不要先付些定金?”林凌问。 “不用啦,我们的交情忒好的。不过,要是哪天你想请我吃饭,我倒是可以欣然答应。”他说。 林凌甜甜一笑。“那一切就麻烦了——拜拜。” 叶武雄笑看着她娇小的身影离开他的办公室。 这女孩浑身散发一种power,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生命活力,尤其是那双会发亮的眼睛,让人很难忽略。 他必须同意,她是一个特别的女孩。 他相信,他的好友一定也发现了。 继仲甫的确是发现了。 倒不是她发现林凌有多特别,而是他发现到,他的家一天比一天漂亮,不过才周三,他的家该有的都有了,连他觉得不该有的灯饰和太过女性化的窗帘也有了。 书桌上有一张账单和一张便条,上面写着:都搞定了,林凌。 言简意赅,正是他喜欢的风格。 他觉得她帮他这么大的忙,理应向她道谢,所以拨了她的手机,可是电话响了好久,却没人接。 那就改天吧,他想。 只是,他的谢意都没说出口,他们竟又吵了一架。 第四章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下午继仲甫到山区验完尸,想到有些文件放在家里,于是顺道回家去拿,却发现车子停在院子,大门敞开着,玄关处摆着一张小茶几,上面摆着两个鸡腿便当、两杯酒、金纸和插着的香。 乍见到他时,她一双大眼睛无可避免的露出一种惊恐。 对继仲甫来说,她有这种表情可以理解,毕竟这是他的家而不是她的,她这样一声不吭的在他家门口摆下香案,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你在干吗?”他的口气有着不容置疑的不悦。 “我的天!你、你……还没回检察署吧?”她结结巴巴的问。 “我东西忘了拿,回来拿了就走。”他看她脸色苍白,一副快昏过去的样子。 “东西在哪?我帮你拿。”她故作镇静。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拿。”说完,就要跨进大门。 林凌伸出手阻止他,吼着:“不要进来!” “喂,小姐,你有没有搞错?这是我家耶。”眼前这女人简直太莫名其妙了。 “你不要进来!如果你进来,我就……我就不干了。”她突然对他扔下这么一句。 “你请便,我不在乎。留你这样神经兮兮的女人,对我也没多大好处。”说完,他一个跨步就走进屋内。 一扇门,只见他进,她出。 两人错身之际,林凌的头发飘了起来,诡异的是,根本没有风。 林凌打了一个冷颤,头也不回的对他丢了一句:“你这个超级大笨蛋,等着倒大霉吧。” 她的狠话让继仲甫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林凌几乎是跑步离开继仲甫的家。 留下的香案,继仲甫只好草草收拾丢在角落一脚,拿了东西就赶回检察署。 ************************************************** 日子没什么不同,不令人期待的周末还是会来,继仲甫的贵妇老妈搭着好友任空姐的女儿王秀娴开的红色宾士来到他的住所。 他穿着整齐开门迎接。 “妈,秀娴。”他平静的打了声招呼。 “继大哥,你好象瘦了?”王秀娴仔细打量着他,多日不见,他眉宇的英气不改,冷傲的气质依旧,还是那么的帅气。 很不喜欢别人这样亲昵的跟他讲话,哪怕是已经认识多年的王秀娴也一样。 “还好吧。”他不自觉的冷淡回应。 两人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阵。“嗯,摆设得还不错。”继妈妈说。 “是啊,继大哥一向很有眼光的。”秀娴柔声赞美。 “和我的眼光没有关系,这些都是我请人帮我挑的。”他冷冷的说。 继妈妈瞪他一眼。“小仲,你的礼貌很令人惊讶。” “我不过是说实话罢了。”他没好气的说。 “继妈妈,没关系。”秀娴依然乖巧的说。 母子俩的眼神无言交会—— 继妈妈说的是——瞧瞧人家多懂事体贴。 继仲甫说的是——再给我乱点鸳鸯。 两人互不相让。 “你那个臭脾气跟你死去的老爸真是一个样。”继妈妈生气了。 “我们别再争论了。去吃饭好不好?”这不是废话!他是他老爸的儿子,不像他要像谁? “秀娴,我们走吧。”为了让老妈好过点,他转头招呼王秀娴。 待两人都坐上车,他坐回驾驶座,开车往晶华饭店前进。 他老妈一辈子养尊处优,非美食不吃,害他百忙之中还托人订餐。说是来看他,却叫他忙碌不已。 饭店里悠扬的音乐下,三人享用著美酒美食。 “什么时候休假?我请秀娴帮你排个欧洲之旅,你们两个年轻人好好去玩一玩。”继妈妈望着她冷峻斯文的小儿子说。 “今年没有休假的计划。”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这怎么可以。人又不是机器,怎么可以一直工作都不休息?” “无所谓,我乐在其中。” “不如我搬下来和你住?或者你在台中帮秀娴找个工作,让她就近照顾你。” 见老妈越说越夸张,继仲甫赶紧出面消毒。 “妈,秀娴硕士毕业,有一份好工作,虽然身为女人,也该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好好打拼奋斗,把她的聪明才智贡献给国家社会;我身心正常,生活可以自理,有什么好照顾的?” 他的一番话让继妈妈怒火攻心。 敢情她是生儿子来把自己活活气死的?! 他这样说,好像是在反讽人家若来照顾他,就是没目标没理想、不爱社会国家的人渣了? 这个死孩子。 不知秀娴的反应怎样? 继妈妈看往秀娴,只见她微笑不语,望着儿子的眼神全是崇拜和着迷。 继仲甫专心用餐,一张脸臭得让继妈妈不想再开口。 他简直快气炸了!真不了解他老妈是不是整天闲着没事干,硬要把王秀娴塞给他不知是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用完餐,结完帐,他载着两人随口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台北?” “唉呦,你这是在赶妈啊?”继妈妈又生气了。 “不是赶人,是我没时间陪你们,我明天要去检察署加班。”他说。 “你就爱惹我生气。”继妈妈气呼呼的。 “继妈妈您别气了,我陪您去百货公司逛逛?”秀娴安抚。 “你载我们去?”继妈妈对儿子露出期待的眼神。 “不。”陪吃饭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他大概到死都不能明白,女人对逛街这码事这么热中究竟是什么道理。 但他倒是拿出了一个小纸袋,表情有些抱歉的对秀娴低语:“我妈想买什么就让她去买,这里是一些现金,就麻烦你帮她付了。很抱歉没什么时间陪你们,我真的很忙。” “我了解。仲甫你尽管忙去,既然你明天没空,逛完街我会安排节目让继妈妈玩得开开心心的,然后再说服她和我一起回台北。”她温柔地说着。 “谢谢。”他的谢意打自心里来。 撇开老妈想从中撮合他们两人这件事让他彻底感冒外,持平而论,王秀娴倒不失是个温柔懂事的女孩。 只是,感情这种事太麻烦,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长期去应付、维系一段感情,与其到最后让人骂他冷血、没心肝,还不如干脆当个单身贵族来得省事。 天晓得他有多恨逛街、吃饭、看电影、安排旅游行程和对着某个女孩的耳边低声呢喃这些浪费时间的蠢事。 “那,我把车留给你们,要回台北前你再回我住处换车。”他提议。 “那你呢?”秀娴问。 “喔,我要到书局找些书,晚点我自己叫计程车回去。”他说, “那么……继大哥再见。”接过他的车钥匙,她对他甜笑道。 他面无表情的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秀娴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她暗恋他三年多了,他什么都没变,面对她的美丽,还是一样淡漠疏离,她永远没法在他脸上看到更多的情绪;可是,他越是难被捉住,她就越有兴趣;那些整日对她猛献殷勤的男人,就缺乏他给她的那种高不可攀的挑战性。 她算过,她是他唯一可以谈话超过三分钟的女人。那就表示在他心里,她是美丽与智慧都兼具的。 至少,他从来没在她出现时突然冒出他最经典的那句——“抱歉,我出去抽根烟。” 她相信,她早晚会变成继夫人的。 *************************************************** 继仲甫倒没空去想那么多,一离开她们,就急着赶回去换衣服。这身西装让他难过死了,真不明白他妈怎么会发展出那么多繁文缛节来,光是配合她的喜好,就够烦死人了。 幸好她们晚上就回台北去了。 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变得有点轻松,想散步一下。他交代计程车司机:“司机先生,前面写着禅风可以居那块牌楼前停就可以。谢谢。” 付完车费,他拎着书,靠着路边慢慢走路回家。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闲散的心情了,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这个社区的风貌。 他发现前面不远处,社区居民正招呼着正在清理大水沟的清洁员喝茶用点心,心想这里还真是个蛮有人情味的社区。 骤然间—— 一阵疾驰而过的机车声和众人的惊呼声在耳边响起,在他还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下,只发现自己正在下坠,等他恢复知觉,他只觉得自己的左腿有种剧烈的刺痛感,全身湿漉漉的。 他被热心的居民送到离社区最近的诊所。 在等待上药期间,他闭着眼睛想—— 还好,他不过是被撞飞,翻落到施工中的水沟里。 还好,他还记得自己是继仲甫,没摔成植物人。 感觉到冰冷的器具贴着他的皮肤正在剪开裤管,他没张开眼睛检视自己的伤口,只是默默忍受着那个随着上药而来的疼痛。 “你的伤没啥大碍,但水沟的水实在太脏了,所以我们院长交代,为了安全起见,要帮你打一剂破伤风。”一个女护士说。 这声音不知怎地,竟觉得有点耳熟,他倏然张开眼睛—— 正好瞧见林凌带着不怀好意的冷笑拿着针筒朝他的左臂作势要飞射过来。 他大喊啊—— 然后,晕了过去。 *************************************************** 他怕打针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竟然被这个该死的林凌给知道了,而发现这件事的恐怕还不止她一个。 唉,真不想醒过来。 “喂,你没事吧?” 听得出来这问话的人正是出自那个让他想一把掐死的女人。 他睁开眼睛瞪着她。 林凌却笑嘻嘻的。“难为情啊?” “我干嘛要感到难为情?”他冷冷的问,眼里有丝警告的意味。 “你一个大男人怕这小小的针筒,也太那个了吧。”看来,她全然不怕他的威胁,继续不怕死的问道。 “区区针筒有什么好怕的,我根本是被你的粗鲁动作给吓昏的。身为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护士,举止竟然这么粗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一脸平静的说。 林凌闻言,抬头哈哈大笑。 嗯,总之,事实胜于雄辩,他已经够狼狈了,她不会跟他计较。 “我下班了,送你回去吧。”她说。 继仲甫扬眉,不太能够消化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 林凌瞠着大眼睛望着他。“不想?那算了。”她随和得很,绝不会做那种勉强人的事。 她拎起皮包,吹着口哨,轻快的走出病房,开心的和院长说拜拜,又走到挂号部和其他的护士道别。 就在她将要离开诊所门口,她听到一阵嘶吼,那话的具体内容是这样的—— “林凌,你给我站住!” 林凌停下脚步,犹豫了两秒,笑容缓缓从那张小脸上漾开来。 她想,她一定有病,每次看到他怒不可遏,她就有一种轻飘飘的快感;看到他那张扑克脸生气真是……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她走回病房,斜靠在门边。“继先生不知有何指教?” “送我回去。”他闷着声音说。 她低头哼着歌,边抠著指甲,全然没有反应。 继仲甫看她那自得其乐的表情,明白她是故意和他作对,气得牙痒痒,转身翻起枕头和柜上的衣服,就是找不到手机。 “找钱和手机吗?”林凌风凉的问。 “你被送来的时候,就一个人,没钱,没手机,最可怜的是只有我认识你。还有,我们的关系其实也不怎么样,要不是院长好心提议让我送你回去,我才懒得管你。”她又说。 继仲甫一脸冷静的看着她。他就不信,没有这只麻雀,他会回不了家!他按下床边的警铃,很满意的欣赏着她惊讶的表情。 院长和几名护士快步走进病房。 “怎么了?感到哪里不舒服吗?”五十几岁的院长,胖胖的脸庞上有丝关切。 “您是院长吧?我是台中检察署继仲甫检察官。我很好,只是想打个电话找人来付医药费和载我出院,能不能请您派个‘比较和善’的护士帮我打个电话?”他说,边对院长伸出手。 当他们正在客套的哈拉著时,林凌已经离开现场,这次,她真的要走人了。 她那双脚正要跨出医院,又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当下她应该赶快跑的,可是,唤她的是对她疼爱有加的院长大人,她只好又回到住着继仲甫那混蛋的病房。 “小凌啊,帮院长个忙,送继检察官回家休息吧。开我的车,路上小心。”院长大人笑容可掬的交代着。 “喔,好。”她一如往常柔顺的应着。院长是她的恩人,她发过誓,不论他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 几名护士帮忙将继仲甫移到院长车上,林凌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准备送他回家。 “听说你帮我把医药费付了?”继仲甫开口打破沉默。 “你给的六千元还有剩,所以顺便付一付。”她冷冷的说。 “谢谢你。”他很诚恳的说。 “谢什么?”又不是她的钱。 “你帮我挑的家具,我妈很满意。一直很想谢谢你,只是没有机会,今天却又麻烦你了。”不知怎地,要跟她道谢,他总免不了感到一阵别扭;可是,老天好像总跟他过不去,老是让他欠她人情。 说完,他稍稍移动一下身子,锥心的瞳由腿部传来,让他低声呻吟了一声。 从后照镜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林凌有点心软。 “算了。我早知道你会出事,就当是你的报应,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就扯平啦。”她说。 这是什么跟什么!他一脸迷惑。 林凌从后照镜里很快看他一眼。 “你后面跟了一只男飘,上周四开始跟的。”她小小声的说,他一进医院,那只男飘就没跟了。 他皱眉瞪着她的后脑勺。“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上周四你是不是去过命案现场?死者是三十多岁的高胖男子,戴着眼镜,右边太阳穴有枪伤?因为你没回检察署就直接回家来,所以,他也跟着你回家了。他脸上有浓浓的怨气,看来很吓人。”说完,她全身起了一阵冷颤,连忙在心里念起大悲咒。 继仲甫闻言,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他根本没跟谁提起过这个案子,也没对外发布新闻,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怪的是,这个案子尚未办结,法官的验尸报告也还没出来,查不出什么可疑的线索,所以他和警方初步判断是自杀。 他深呼吸了一下,“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相信鬼神吗?”她问。 “不信。”他坦承。 “那你就不要问了,我讲了你也不会信的。”她对他的嘲讽可没多大兴趣。 他失笑。“那你不等于说了。” “我哪有!”她否认。 “只有三种可能。第一,你是灵媒,听得到鬼说的话。第二,你可是乩童之类的,听得到神说的话。第三,你是阴阳眼。你是哪一种?”他归纳出三个可能。 “第四,我是神经病,才跟你在这里胡说八道。”她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 他一脸好笑的看着她。“我认识很多心理医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介绍你去。”心里知道他这么一讲,她绝对会生气。 她把车开到他家的围墙外停下,转过头缓缓看着他。 “有件事我一直考虑着要不要告诉你;可是,你这么好心,要帮我介绍心理医生,真叫我过意不去;所以,我决定告诉你真相。”她的眼睛闪着促狭的熠熠亮光。 “洗耳恭听。”他说。 “知道礼拜四我为什么要在你家门口拜拜吗?”她问。 “你的行为和常人想来不太一样。”他已经说的很含蓄,她的行为根本是异于常人。 “还有,我从来不在夜里进你屋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她低语,眼里闪着一种神秘的色泽。 他心里多少知道她想吓他,偏偏除了针筒,他什么都不怕。 “你是想告诉我,我屋里有鬼是吗?” 他说得非常冷静、无畏,让林凌觉的很扫兴。 她一脸泄气。 “对!你住的是飘屋,里面有一个女飘。”她只好很没精打采的公布答案。 这次,换他仰头哈哈大笑,那刺耳的笑声,让林凌害怕,这么大声不知会不会吵醒他的‘同居人’。 “谢谢你的惊喜。不过,既然这屋子是我的,她从来没跟我打声招呼,会不会不太礼貌?”他又说。 “飘民大概都怕官吧,才没敢让你看见。”老实说,这点她也不太明白。 胡扯。他在心里骂道。 “既然都送我回来了,你不扶我进屋吗?”继仲甫望着她,问道。 什么?! 开什么玩笑!现在就快晚上了,她才刚跟他讲过那些‘实话’,怎么可能和他一起进屋去! “我已经送你到家门口了,你别得寸进尺哦。钥匙给你,明天你自己开车去还院长。”说完,一溜烟溜下车,头也不回的跑回自己家。 回到家后,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打了电话给里长,请他过去看看继仲甫。说真的,以他们的交情,她做到这种程度,已够多了。 ************************************************** 但那终归只是林凌的想法,她所不知道的是,继仲甫受伤一事,在继家根本是一个大地震。 他那经营精密仪器生意的大哥继伯甫派了司机、厨子和特别护士来找继妈妈报道。为了照顾小儿子,继妈妈理所当然的住了下来。 当继仲甫坐在客厅心不在焉听着王秀娴弹琴,脑海里想的全是下午送到他手上的那名陈尸山上的胖子的验尸报告。 没有明显外伤,没有药物反应,研判应是自杀。 他是可以将这个案子以自杀结案,可是经过他的调查,死者刚订婚,没有与人结怨;他迟迟未将这个案子结案是因为,他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死者有任何寻死的动机。 “仲甫啊,秀娴的琴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是不?”继妈妈问。 “仲甫?”见他没反应,继妈妈再问。 半响,他不耐烦的看向继妈妈。 “又有什么事了?”为什么她们就不能让他好好静一静? “你真是没有礼貌。气死我了。” 继仲甫懒得辩解,无可奈何的拿起桌上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最闷的是他好不好!他不过是左腿有点扭伤,他老妈却弄出这样的阵仗,简直当他残废了一般在处理才莫名其妙。 “妈,我脚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回台北好不好?” “不行。我不放心。”她说。 @#$%^&*&*! 她会不放心? 他从小由奶妈带大,国小摔伤腿,他忙着打麻将,也不过电话交代司机送他去就医,现在他都三十好几了,她说她不放心? 真是鬼扯! 他站起身,继续坐在这个吵死人的客厅,他铁定会被气死。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把视线移向大门,望着表情有点腼腆的女孩慢慢走了进来。 “呃,继先生你好,我是春安诊所的护士陈巧,你还记得我吗?”她有点紧张的看着他问。 天啊,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神好吓人啊,看得她好像要燃烧起来了,真不知道林凌是怎样面对他的。 “是,请坐。”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将刚刚愤怒的表情变得和缓。“有事尽管说没有关系。” “呃,是这样的。我是林凌的表妹,她病了好几天,好严重呢,能不能请你过去看看她?”要死了!要真被林凌知道她来找他,一定会被她骂,可是,事情是他引起的,当然要他去处理。 大家都看到继仲甫的表情一凝。 “她病了?看过医生没有?”他的语气很平静,只有继妈妈看出了一些端倪。 “看过了、看过了!可是,院长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烧那么多天,我记得她清醒的时候,大吼一句‘去找继仲甫’,所以我想找你去看看她也许会有帮助。”她怯怯的说着。 “她在家?” “诶。” “我换衣服,马上和你过去。” 他一拐一拐的上楼。 片刻,他下楼对着陈巧说:“走吧。” 两人走出大门,继妈妈和秀娴都站了起来,继仲甫脑袋后面像装了雷达,随即感应到她们的骚动,转头一句话便打死——“就我一个人。”语气中那股不容反驳的威严,连继妈妈都只好停下脚步,忍着沸腾的好奇心,眼巴巴的望着他们走了出去。 第五章 继仲甫被带到林凌的房间。 他嫌恶的抬头看着那披挂得到处都是粉色蕾丝的小小房间,这样的空间充斥着一种装腔作势的安逸。 陈巧把床上的粉色纱罩拉开,他低头便看见了林凌。她小小的脸陷在粉色枕头上,苍白得让他诧异。 他熟悉的是张牙舞爪和淘气嘲笑着他的林凌,可是,这样纤弱的她,看起来好陌生。 也许是突来的光线惊扰了睡梦中的她,原本睡着的她忽然大声梦呓起来,双手在空中胡乱舞动,陈巧和继仲甫都努力的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可是,那急促的声音,组合不成任何他们可以辨识的只字片语。 她原本苍白的脸随着急切的梦呓露出更为惊恐的表情,继仲甫不知她在梦里空间碰到什么恐怖的事情。 他什么都没想,一把握住她胡乱在舞动的双手,那双手异常的冰冷,象一把利刃割开他的皮肤,直接刺入他心底,让他不由自主的发起一阵冷颤。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小小的脸独自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挣扎,忽然感觉有种凄恻和不忍。 “她这样有多久了?”他问陈巧。 “周日到现在。三天了。”陈巧扳起指头算。 “都没醒过来?” “醒过来几次,不过很快又睡着了,院长有过来帮她打点滴,烧倒是退了,联络不到我姨丈,所以,院长和我妈交代我在这里陪她,密切观察她的状况,我妈说她看来象是被煞到。” 陈巧眼看着继仲甫,希望他会觉得这个情报有用。 “煞到?”什么意思? 喔,原来这位检察官连“煞到”是什么都不懂是吧,好!陈巧打算跟他好好解释解释。 “简单说就是被阿飘吓到。”这样应该够白话了,陈巧想。 “世上没有这种东西。”这女人和林凌一样胡说八道。 “怎么没有?林凌就常见到。”这她可不服气了,林凌见鬼根本是家常便饭好不好。 “我就没见过,你见过吗?”他咄咄逼人的反问。 “……我,没有。”这人怎么这样!那他现在是想怎样?! “我看过一篇报道,说阴阳眼不过是一种眼疾。”他想起一篇科学报道。 陈巧一脸不同意的看着他。“最好是啦。等林凌醒来,你再这样告诉她好了。现在,你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醒来?” 这个问题问得真是他妈的好极了!他既不是医生,也不是什么道士,他怎么知道要怎样让林凌醒来? “我是这样想,也不知道对不对。不如我们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看好不好?”陈巧想到了一个法子。 “你说看看。”他说。 “我是想说,既然你住在鬼屋里都没怎样,那可能是鬼都怕你,是不是你身上有什么让鬼怕的东西?”她问。 这个问题很好笑,在以前,他一定会不客气的嘲笑这个愚蠢的建议,可是眼下这情况却教他笑不出来。 “我还是觉得送大医院检查比较妥当。”他试着提出比较正常的建议。 “我们就先试一下,不行再送医院啦。”陈巧说。 继仲甫也很干脆,二话不说就掏出身上所有的东西,钱、钥匙、卡片、手机……陈巧看得眉头越皱越紧,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只有这些?没有什么比较贵重的东西了吗?”她问得可怜兮兮的。 “贵重的?”继仲甫想起他身上随身携带的官章,他把它掏出来放在床边。“我身上最贵重的就是这个了。” 他看着陈巧,不知她打算怎么办。 陈巧打开印章的盖子,取出官章,然后对着嘴巴呵气,再往林凌的眉心盖下去。 继仲甫冷冷看着她的举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可笑至极。 他把自己的东西全放回口袋,然后拿起手机准备叫救护车,电话还没打通,林凌竟已张开眼睛轮流望向他和陈巧。 他关上手机,探头问:“你醒了?” “我怎么了?”她问在一旁的表妹陈巧。 “你睡了三天,也烧了三天,都快把我们吓死了。” “他怎么在这里?”林凌模模糊糊想起自己昏倒前的事。 “你昏迷时碎碎念了一大串东西,只有他的名字我听得懂,所以叫他来看看能不能帮忙想出一些点子。还真有效耶!我刚拿他的官章盖在你的眉心,嘿,你就醒了,我很天才吧。” 陈巧讲得洋洋得意。 “我饿死了,你出去帮我买点吃的。” “没问题。”说完,陈巧拿着机车钥匙跑了出去。 林凌移动身子想坐起来,但昏睡太多天的身子有点不听使唤,左挪右移就是坐不起来,继仲甫伸手扶住她的右肩,将她扶正,心里惊诧的是她那单薄的重量。 所以当他听着她说“我真会被你害死”这样夸张的话时,倒还算是心平气和。 “怎么回事?”他问,拉了化妆椅坐了下来。 “我不该告诉你,说你背后跟了一条冤魂的事,现在这条原来跟着你的飘跑来找我了。” 她的语气很认真,神情还带着某种惶惑,眼里原来蓬勃的生气变得矇矇然。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可是他看得出来她很害怕。 “他找你的用意是?” “他想附在我身上跟你说他是冤枉的。” 也许她真的该去看精神科医生,但是,看着她此刻的样子,他说得出口才有鬼。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他不是个容易受到惊吓的人,但他还是无法避免的感到惊异,因为她说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而这话正是他心里所想的,所以他多少感到一丝狼狈。 “死者说你要把他的案子当自杀结案,他不甘愿。”林凌把这几天收到的讯息给拼凑出来。 继仲甫不发一语。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情况,她没理由知道得这么详细,他不过是几个钟头前,他才在心里决定要把这个案子当成自杀案件处理。这件事绝对只有他自己知道,可她却说得半点不差。 难道……难道世上真有鬼魂? “他……他现在还在这里吗?”继仲甫问。 “在呀,就在你对面的墙角面壁蹲着。”林凌答。 “他听得到我说的话吗?” “可以。” “你问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他姓高,屏东人,家里还有一个妈妈和妹妹。” 继仲甫面向墙角开口,表情异常严肃。“高先生,也许你真的有天大的冤情,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的做法,毕竟林小姐和你无冤无仇,你这样纠缠她一点道理都没有,要不嘛你直接找我,你若执意纠缠林凌,我就按照目前的计划以自杀案处理,绝不再重新调查。” 继仲甫瞪着墙角。 但瞪得再久,墙角还是墙角,没半点异常,只显得继检察官象个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继仲甫把脸移向林凌,眼神充满困惑。“怎么没半点反应?” “他怕你。” “为什么?” “他说你好几世都当判官为很多人平了许多冤屈,所以身上有很炽烈的正气保护着,阴灵不易接近,那天他把你推到水沟去,却把自己的手给灼伤了,到现在还在痛呢。” 整件事是荒谬透顶,不过,毕竟事关人命,继仲甫只好对着墙角说:“离林凌远一点,我答应你会重新展开调查,如果你真是他杀,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林凌看着墙角,松了口气,转头对继仲甫宣布:“他走了。” 这时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陈巧买了一堆东西回来了。 两个人坐在客厅,默默看着林凌狼吞虎咽吃着茶几上的一大桶鸡块、薯条可乐。 “她不是三天没吃东西了?一次吃这么多没关系吗?”继仲甫看着她大吃大喝,有点惊吓的问。 “放心,她从小锻炼,有着全世界最坚固的钢铁胃肠,不会有事的。”陈巧拍着胸脯保证。 喝!他的确没听过有哪只麻雀是饿死的。 既然她没事,他就起身告辞了。 *      *         *继仲甫的腿伤很快就痊愈了,他坚持要继妈妈回台北去。 “对,没牌打很无聊,可是,你没人可以照顾……”继妈妈努力上诉中,何况她根本没打听出前几日儿子究竟是去探望谁,怎么可以走。 “宋妈妈、刘妈妈都打电话来找您好几回了,我们先回台北几天,得空了再下来看仲甫哥也不迟。”秀娴看出仲甫的决心,只好帮他说话。 “那厨子留下。” “不必。” “你是不是非跟我杠上不可?” “这里虽然不比台北,到底也还是都会区,我三十几岁的人了,不会饿死的。” “在找到人打理你的生活和饮食之后,我自会回台北,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不必再争论了。”继妈妈这次决定不让步。 继仲甫在妈妈眼中看到了决心。 “好。这事我马上处理。”说完,他回自己房里打电话,这时候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有林凌一个人。 “很抱歉打扰你,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继仲甫说得又快又急。 咦!又要她帮忙?通常他的事都很难搞,不理才是良策。 “我现在有客人等着要算塔罗牌,而且你的事都很复杂,我没那能耐帮你。继先生,我们……谢谢,再联络罗。”说完。她连忙关机,以策安全。 可当她接二连三把客人的失恋问题当考运答,问事业当感情解的时候, 她再瞎也总该察觉出自己的不对劲。 好吧,她承认。 她是为了某人而分心。 如果她提早一个小时把停止营业的牌子给挂出去,会不会太对不起自己?她看着已挂出去的牌子,还在想:他凭什么一通电话就这样让她乱了生活步调? 她是乱了,乱得没有一点道理。 越想置之不理,心里浮现的偏偏全是他的声音。 她抓起手机回拨过去,“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楣,说吧,又要我帮什么忙?” 手机这一端,继仲甫先是一怔,随即露出最完美的微笑。 “你会不会煮饭?”他问,如果不会,那就得请她帮忙找个欧巴桑。 “会吧,干嘛?” “我要找一个人来打理我的饮食和生活,当然只是假装一下,目的是要哄我妈安心回台北去,如果你能胜任这个角色,演出费你自己说,我照付。”他说。 “喔,这价格很难估算喔,象我现在撇下生意来解决你的困难,眼下我就少赚了一个多钟头的钱,再加上配合你演出,不知要到什么样的水准,还有呀,你家的磁场不太适合我,综合以上,这椿生意老实说我不是很有兴趣。”她说,随即陷入长考。 “我说过,钱不是问题,你要我怎样配合,我都可以答应,就请你再帮我这最后一次。” 他说。 他说要他怎样配合都可以,听起来就很有诚意,她实在很想知道他会怎样配合。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她呵呵笑着。 继仲甫听着她清脆如银铃的笑声,不知怎地,竟想象起她笑起来眼睛发亮的样子。 “明天你下班就过来吧。”他说。 那不就是傍晚了? “那你要在门口等我喔。”她想起他的“同居飘”,只要他在家,她通常就会藏得好好的,要不然也会飘得远远的,于是轻声交代他。 “嗯。”勉强同意。 他早知道,女人这种族群与生俱来一种叫做啰嗦的习性,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敬女人而远之的原因。 *    *    *翌日下午五点半。 林凌随着继仲甫步入他家的客厅。 听见他说:“妈,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林凌,林小姐。她答应帮我打理家里的内务。” 林凌抬眼望着继妈妈和坐在一旁的王秀娴,心里暗暗吃惊。 她以为妈妈级的当然就是一副欧巴桑的模样,但她万万没想到继仲甫的妈会这么美艳时髦,身材保养得玲珑有致,看来好象才四十出头,自然散发出一种贵妇的雍容,而陪坐在一旁的年轻女子白皙高挑,五官秀丽得好比明星一般,连坐姿都散发出一种高雅韵味。 两人望着她的眼光同样有种惊诧,还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不友善。 她好比是飞错皇家后花园的粉蝶,撞见满园色彩斑斓的凤蝶,自惭形秽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会做饭吗?”继妈妈的声音懒洋洋的,不带任何情绪。 她突然担心起这位夫人问的恐怕不单单是做饭这么简单,心里几经转折,竟忘了回答。 “林小姐,继妈妈问你是不是会做饭呢。”王秀娴提醒她,脸上有种淡淡的笑意,明明是在嘲笑她的反应迟钝,却笑得一副很优雅的样子。 凭着女人的直觉,她一眼就看出王秀娴喜欢继仲甫。 但她高傲藐视的态度激怒了林凌,也鼓噪起林凌体内所有的战斗细胞。 “是。夫人,我会做饭。”她沉稳的答道。 “那去做顿饭来试试吧。”继妈妈手一扬,随即低下头去看杂志。 王秀娴冷漠的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头去,热切的望着继仲甫,“仲甫哥,你来看,这里有一则新闻真有趣呢。” “我先带林小姐到厨房去。”说完,他轻扶林凌的手肘,将她带往厨房去。 继妈妈头没抬,只是用着软软的嗓音说着:“老王,二少爷找了个新厨子,你带她去厨房熟悉环境,今天晚上咱们就试试她的手艺呗” 王秀娴紧紧盯着他的手,怎样都移不开视线。 是的,她眼红。 她认识他好久了,他从来不碰女人的,可他竟那么自然的轻扶着那个新厨子的手肘,虽然也不过是手肘而已,但她却从来没碰过他的手。 他们之间一定没那么简单。 她望着他们走进厨房,简直坐不住,直想跟进去看个究竟。 偏偏继妈妈这时候唤住她。“你看这套衣服,穿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 她只好偏过头去附和。 厨房里,厨子老王一转身便看见小少爷和一位陌生女子。 “老王,晚餐就让这位林小姐张罗,明天我就让你回台北去,这阵子谢谢你了。” “少爷快别这么说。”厨子笑得腼腆。继家上下,就小少爷没架子。 他对厨子点点头,随即把林凌拉到一旁。 “你没问题吧?”真伤脑筋,没料到他妈会突然来这么一下。 “你别把人看扁,我很会煮的。”她瞪他一眼。 “你,尽力就好。”他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打从认识她以来,他对她的表现一向采低标看待,绝不会对她抱有任何不实的期待。 她顺手拿起铲子,对他比着。“出去,出去,我绝对会让你吃到无比美味的一餐。” 她那神情,让继仲甫忍不住发噱。 她会不会自信得太过头了?他妈可量业余美食家,等一下被批评得一无是处,不晓得会不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找他发飙?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七点钟,大家都在餐桌上坐定,看着桌子上的五菜一汤,听着穿着围裙的林凌在一旁介绍桌上的菜肴。 她说:“夫人,我做了烩笋尖,蒜泥鲜蚵,清蒸石斑,炒山苏,菜脯蛋和鲍鱼蒜头鸡汤,请慢用。” 动了筷子之后,所有人都傻眼,想不到林凌真煮得一手好菜。 继妈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望着林凌。 “嗯,味道可以,你先下去吧。”她的态度俨然是个主人。 “一块用吧,老王,你也一起来。”继仲甫说。 继妈妈不以为然的望着他。 继仲甫不以为意的帮林凌盛饭,摆筷子,然后说:“吃饭要人多热闹才好吃,而且林小姐还没开始上班呢。” 继妈妈笑得一脸僵硬。“呃,也对。那就一道用吧。” 用过饭,林凌原以为可以走了,谁知继妈妈忽然又叫住她。“你会烫衣服吗?继先生是个检察官,可不能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出门。” 她一脸恭敬温驯。“是,我会。要不要烫一件给夫人看看?” 继妈妈笑着。“呵,那是最好不过了。” 菜烧得没啥缺失可挑,烫衣服,她自有一套规矩。 拿出熨斗和熨马,继仲甫一件刚洗好的男用衬衫在林凌手下给烫得整齐服帖,颇有职业水准,再见她巧手一抖一翻,两三下就把衣服摺得象全新待售的新衬衫。 “夫人,这样可以吗?”林凌不亢不卑的问。 以一个打理家务的仆人来说,她够好了。 可是继夫人又不愿这样就回台北。她没回答林凌的问话,只转身对儿子说:“尽管她够资格打理你的生活,可是你的伤还没完全康复,胃又不好,不如我让秀娴留下,载你上下班或去换药什么的。” 继仲甫连考虑都没有便说:“妈,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林小姐还是个护士,所以你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而且,秀娴的年假也休得差不多了,我们不能太自私老麻烦她。” “仲甫哥,不麻烦的,反正我还有几天假。”王秀娴强力表达想留下的意愿。 “秀娴,谢谢你。这几天我们已经麻烦你够多了,如果再让你留下,我会过意不去,” 继仲甫客气而礼貌的拒绝。 “仲甫哥……”秀娴急欲开口。 继妈妈拉住她,“秀娴,算了,回去就回去!我们不要管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了。唉呀,真是气死我了。” 继妈妈拉着秀娴往自己房里走。 她知道秀嬷在想什么,她太清楚儿子的脾气。 她拉着秀娴的手劝说:“我们仲甫的个性比较古怪,你抓得越紧,他只会跑得越远,慢慢来,继妈妈会帮你。” “继妈妈,不是我多疑,可您看仲甫哥对那个林什么的,好象很不一样。”秀嬷说。 “你想太多了。那不过是个女佣,我们仲甫不会这么没眼光的。” “不,不是我多心。您想想,一个护士干嘛来应征家管的工作,这不是很奇怪吗?” “奇怪?不会呀,现在外面不是很不景气?人家可能家境不好,想多赚一分薪水罢了,你想太多了。”继妈妈拍拍她的手背说。 唉,这老女人的观察力也未免太差劲了。秀娴望着继妈妈,懒得说了。她就先回台北,等周日,她再过来看看情况。 *  *  *继妈妈和王秀娴总算回台北了,为此继仲甫大大松了口气。 开完侦查庭,继仲甫发现已经晚上九点多,抬头看看星空,都这么晚了,不知还有谁象他这么晚了还在加班? 有!还有一个人。 他笑着拿起车钥匙,就找她去吃消夜吧。 再度光临林凌那挂满许多女性内衣的算命摊,他已经可以比较自然了,坐在等候区听着她低声对客人解释牌义,他不禁有点诧异,一个晚上下来。她恐怕得讲上许多话,见她总是苦口婆心鼓励失意的人要乐观面对生活,让他有点宽心。 等最后一个客人走了,他才掀开那紫色的纱幔,问道:“下班时间到了吧?” 一见到他,林凌显然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我刚下班,找不到人陪我吃消夜,要不要一道去?” “喔,好啊。”她今天来不及吃晚餐,说到消夜,她也饿了。 他们找了一间卖臭臭锅的店坐下,努力适应着室内弥漫的那股臭得泛香的味道。 林凌帮两人摆好筷子,抬眼仔细打量着他。 “你今天好象心情不错?”她说。 “是啊,我妈回台北去了。”他的压力一扫而空。 “你妈很漂亮。”她真心赞美道。 “我妈的态度没让你不舒服吧?”他没忘记当日老妈把她当佣人使唤那一幕。 “喔,还好啊。”他妈不过是有点颐指气使而已,不过,有钱人家不都这样? “我妈一辈子都被惯坏了。所以有点不知人间疾苦,你别跟她计较。”林凌是他请来帮忙的,老妈的傲慢着实让他过意不去。 她倒是一眼便看见他眼里没说出口的歉意。 咦,这家伙不好意思的模样倒挺有趣的。“你现在是怎样?想弥补我受创的心灵哦?” 继仲甫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如果可以弥补的话,我倒是愿意试试。”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望住她,眼里的诚恳让林凌的思绪不觉有些荡漾。服务人员送上热腾腾的锅还点上火,即时掩饰了她脸上可疑的嫣红。 “快吃吧,这家的海鲜锅和大肠臭臭锅超好吃的”她说,撇下心里某种因他的注视而来的朦胧情愫,专注的捞着火锅里的料。 她呼噜呼噜的喝着汤,吃着臭得让她直呼过瘾的豆腐,忙得满头大汗,拼到快见到锅底,才心满意足的抬起头,冷不防却撞进一双带笑的黑色眸子里。 “喂,你干嘛不吃?”她惊叫。 尴尬死了,他一口都没动,她却已经吃完了一锅了。 什么女性形象!都被她吞下肚了。 “看你吃饭实在太有趣了,好象那食物有多美味似的。”他笑说。 “呵呵,很多人都这样说,因为我常没什么时间吃饭,所以练就了这一手狼吞虎咽的功夫。”她不好意思的解释。 “我没笑你的意思。” “笑也没关系,我无所谓啦。” 他原就没取笑她的意思,但她的坦然却让他有种越描越黑的尴尬。 “那天你的表演很出色,你上哪学来煮饭和烫衣服这本事?”他想或许这样讲,她会开心些。 “这不难啊,我是打工天后耶,我待过洗衣店,服饰店,餐馆,鞋店、葬仪社、花店、加油站,嗯,多得数不清了,反正社区里随便哪家店都知道要找临时助手找我就对了。”她说。 他垂眼看着她那张小小的脸,心想,生活,在她那小小的肩上,想必很不容易吧。 “你到诊所当护士后,应该就不必到处打工了吧?”他问。 “我妈以前也在这家诊所当护士,所以院长很照顾我。小时候如果我病了,他都直接把我带回诊所医治,等身体康复了才让我回去,连念护校的钱,都是院长帮我出的……”所以,她一毕业就到诊所上班,想说多少对院长有所帮助。 继仲甫静静听着,望着她的眼神,除了温暖,还有些以她的年纪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以为那是同情,然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 “别那样看我,让我很不舒服。”她撇着嘴说。 第六章 他望着她笑了,笑得纵容而霸气……,好像他就是要这样看着她,一点也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你一定偷偷干过什么坏事,因为只有坏人看到我才会不舒服。”他笑说,低头开始动手捞锅里的菜肴。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店里附送的红茶,看他慢条斯理的用餐,时间之于他好像不存在似的,他从容得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事比他用餐更重要。 他发现她正盯着他看,问道:“过来看看,有没有你感兴趣的料,夹些去?” “喔,不行了,我太撑了。”她也觉得很可惜,这里的海鲜锅她也很爱说,可惜没那本事吃两锅。 怕她无聊,他努力地想加快用餐速度,可惜,他怕烫,快不来。 下次一起吃饭要记得别选火锅店。 咦!等等!下次? 他胡思乱想些啥? “昨天在你家那个美得像明星的女人是谁呀?”林凌问。 “喔,她叫王秀娴,我妈朋友的女儿。”他说。 “她好像很喜欢你耶。”她问,眼睛一直盯着他,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别胡说了,她就像我妹妹一样。”他用力吹着眼前的冬粉,情绪完全不因这个话题而有所波动。 “你眼睛是不是瞎了?那个美丽的女孩喜欢你喜欢得如此明显,连我这外人都看出来了,你竟一点感觉都没有,你会不会太迟钝了?”她调侃道。 “你少无聊了,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对女人没兴趣,秀娴不会笨到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他还是说得事不关己。 唉,这人真是笨的可以。 但,为什么她有点幸灾乐祸的快意? 唉,林凌呀你真坏,人家王秀娴又没得罪你。 继仲甫用完餐,正好看见她张大眼睛,一脸得意的摇头晃脑。 他起身去结帐,回来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头。“你傻瓜啊,一个人在那里傻笑个什么劲。” “我帮你算塔罗牌好不好?”她兴致勃勃的提出建议。 “有什么好算的?我的人生大致就是这样,我很满意了。”他说。 林凌闻言,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帮人家算塔罗牌也有三年多的时间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从没听过有人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过。 可这个继仲甫却掷地有声的宣称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他看来不像装模作样,这也就是他让她感到新奇的地方;这人确实很另类,也很……难理解。 “车就在前面路口,我载你回去吧。”他说。 她沉默。 继仲甫转头望着她。“怎么了?” “吃太撑。”她一脸难过地说。 “嗯,这样啊。”他不禁感到好笑。抬头看见前面有个夜市,他提议,“那我们去前面逛逛,消耗一些卡路里?” “好啊。”反正回去也只有她一个人。 他们一前一后慢慢走着。 继仲甫在想,还真没听过有哪个女生会吃东西吃到太撑,真服了这只麻雀。他张望着各式各样的摊位,寻找什么东西可以消除这傻气姑娘的胀气。 林凌则是张大眼睛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不远处有一摊没人光顾的摊位,看来怪可怜的。 在将越过那摊位时,她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这什么呀?戒指哦?”她拿起一个黑色无奇的戒指仔细看着。 “小姐戴戴看,这戒指会随着手的温度变色哦。”老板热切说明。 “嘿,真的耶,变绿了,ㄟㄟ还在变,哈,变蓝了!唉呦,好好玩哦!”林凌叫了起来。 “你看!你看!”她把手举起来凑到继仲甫面前献宝。 看她开心的,多像个孩子,那灿烂的笑容照亮了整张脸,她欢欣的情绪感染了他。 他低头看着她手上廉价的戒指微笑。“快,趁还没什么人来买,把最漂亮的先挑走。” 她又拣选了两个,他凑过去看,看到一个戒指上镶着两圆圈圈图案的戒指,拿起来递给林凌。“这个很适合你。” 林凌挑眉。“喔,真的吗?”她一边问,一边把三只戒指拿给老板装袋。 老板还没开口,继仲甫已经把一千元拿给老板。“够吗?” 老板笑盈盈接过钱。“够啦、够啦,还有得找啦,我们的戒指最物美价廉了。谢谢,再来喔。” “你干吗?我自己付就好,你是在抢什么?”林凌不以为然的质问他。 看她噘着嘴,一脸很不开心的模样,继仲甫那种想笑出来的冲动又涌现。 “别那么小家子气啊,我只是在努力弥补你受创的心灵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取笑道。 “可是……”她望了他一眼,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她原本想说有些东西在男女之间有着特殊意义,是不能乱送的,比如戒指;可是如果他心里压根就没那意思,那她这么一说开,不就徒增两人间的尴尬? 算了,她就当那只是玩具,不是戒指不就得了。 这么一想,她就开开心心的把三个戒指全戴在手上,仰头望着他。“那就谢谢你咯,我们回去吧。” “肚子不胀了?” “说也奇怪,不胀了。可见花钱不仅可以促进社会经济繁荣,也可以促进个人的新陈代谢,真是太神奇了。”连不是花自己的钱都可以有这种效果,杰克,这真是太神奇了。 “喔,那就好,上车吧。”他还在笑。 嗯,她耍宝的样子还不失可爱。 原本两人没上车前还聊得很愉快,可是上车后,突然没了声音。继仲甫专心开着车,林凌把玩着手指上三只不同颜色的戒指。 他享受着开着好车驰骋在笔直公路上的快意和宁静。 可两人这样沉默,车子奔驰在道路上又听不到什么声音,这让林凌觉得窘迫。 她转头看著他线条立体的侧脸。 他的表情看来很惬意,好像一点都不介意这种让她想尖叫的安静。 “呃,你搬到可以居来也有些日子了,还习惯吧?”她问。 原本她只是想打破那种让人窒息的沉默,才想出这么一句超生涩的句子,可她太急著把话说完,便搞的像某种掩饰,掩饰她惊扰了他沉浸在个人世界的唐突。 可她不自然的表情和语调却完全泄漏了她心里的无措与慌乱。 没有人会这样开始闲聊。 继仲甫很快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她那句可笑的寒暄,他没有接腔。 他想知道她是哪里不对劲。 “陪我说话或听音乐好不好?不要一点声音都没有,好闷。这种近乎死寂的安静真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缩在座位上垂着头小声请求,看来像个无助的小孩。 他一向不喜欢没有意义的闲聊,尤其不喜欢和女人聊天,他向来对‘安静’有种近乎苛求的坚持。 可他听到自己说—— “你发现没有?你刚买的戒指在黑暗中会发出荧光。”好可怕!他是怎么榨出这句百分之百的废话来的? “对耶。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这个戒指上的两个圈圈很适合我。”林凌很自然的把话接下去。 “你的名字不是两个零?”他很清醒,他确实是在和一个女人在进行毫无意义的闲聊。 “是啊,多悲哀。一生带着两个零,从零开始,结束还是零,注定一辈子一事无成,毫无所获。”她望着发着绿光的圈圈,神情有些黯然。 她那句里那种沉重的自愿自弃和那张青春的脸庞是多么不衬!他故意冷哼一声。 “你真没知识。零表示圆,两个圆就是圆圆满满,这是你家人帮你取名字时给的最大祝福,哪有什么悲哀,真是。” 她无言的望着他笑了起来。 谢谢。她在心里这么对他说。 他真有本事,把她骂的心里好感动。 啊,圆圆满满是吗? 原来她并不是一生出来就该没爹疼没娘爱的,她的名字也曾让某人费过心思,默默表达过祝福的。 不知他是不是瞎掰的,不过看他那种认真的表情,让她好想好想相信他。 车子不知何时已开到她家门口停下。 “我到了。”她说,准备下车。 “等等。”他唤住她。 “嗯?” “谢谢你陪我吃消夜。不过,整晚我们都没提及你昨晚的‘演出’酬劳,你说个数目和帐号,我明天帮你汇进去。” 她淡淡笑着,想了片刻才说:“我接受过很多人的帮助,好不容易有人找我帮忙,而且还是个检察官,这种经验让我觉得自己挺厉害顶神气的,所以,钱的事就别提了,不然就只是一场交易,没什么价值了不是?” 说完,她下车,对他摆摆手。 他望着她叹了口气,嘴角一勾。“好吧,以后如果你有事需要我帮忙,就通知一声。” 嗯,这主意不错。 她张大眼睛,眼里闪着淘气。“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他问。 “其实你可以再慷慨点。” “比如说?” “比如说,不限次数啊。”说完,睐他一眼,进屋去了。 他皱眉,随即摇摇头,像是要抖落她刚刚那俏中带媚的眼神留在心中的印象,重新发动车子回家去。 ******************************************* 隔天一早。 继仲甫边盥洗边盘算着要怎样重新调查胖子高嘉栋那件自杀案子。二十分钟后,他把车开出院子,按下大门的遥控,见信箱外挂了一包东西。 他一脸狐疑的取下那包摸起来温热的东西,拿出纸袋里附的便条纸,上面写着: 礼尚往来,请你吃早餐。 oo启 喔,是那只麻雀啊,起的可真早。 拿出纸袋里的汉堡,他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用力咬下那酥脆又多汁的肉片。 嗯,不知她上哪买的早餐,连柳橙汁都很浓郁,下次得记得跟她打听是在哪家早餐店买的,真的不错吃。 用过美味的早餐,他的心情变得极好。踏入刑事组组长的办公室时,他的表情甚至称得上是愉悦的。 “不会吧?检座您今天这么早大驾光临,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卜亮扔下原本正在看的报纸,迎了上来。 “大事没有,就小事一件。高嘉栋那件自杀案子,疑点重重,我打算重新调查。”继仲甫说。 “疑点?”卜亮不解。 “他没有自杀的动机。所以我要你从他死后对谁最有利这个方向协助调查。” “又不是有新证据出现证明他不是自杀,这样重新调查会不会有点没事找事?我们是好兄弟耶,犯不着这样相煎吧?”卜亮忍不住要劝他打消那可怕的主意。 打这个继检察官来报道后,他的侦字号案件就直线往上飙,他怎么也办不完哪。 继仲甫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一把揽住卜亮的肩膀。“我当然知道我们是兄弟,不然,你也不会找了间鬼屋给我住,你说是吧?” 卜亮闻言,心里一阵恶寒。 想说撒个谎,佯装什么都不知,可继仲甫在署里以冷静和精明出了名,他尤其讨厌人家说谎,两人一起办过数十件案子,他可不能走这步险棋。 不如来个四两拨千斤。 于是卜亮开始笑,先是嘻嘻笑,再来个哈哈大笑。 “喔,那个啊,我问过了,都说鬼不爱和衙门的官在一起,因为带煞气。我是想说你刚好是个廉明的检察官啊,是正义的使者,你买那屋有几个好处,第一,如果真有鬼,她铁定会离开,就可以粉碎那是栋鬼屋的不实谣传,匡正视听。第二,互助二街要是住了一个善于打击罪犯的检察官,那些老板就不会把小公馆设在那条街,那就可以杜绝不良风气,端正社会善良风俗嘛。这样一举数得,你也没有损失啊,对不对?”卜亮拿出手帕,在脸上胡乱抹着,随着继仲甫坐在藤椅上。 “既然你这样忧国忧民、爱乡爱社稷,那高嘉栋这件案子给你十天时间,快些去查吧。”继仲甫望着他说。 “大哥!检座大人,不是我不查,这案子根本毫无头绪,要从何查起?”卜亮忍不住哀号。 “卜亮我问你,是什么让我们以为这个高嘉栋是久病厌世,才在山上的别墅房间自杀?”继仲甫眼里闪着精光问。 “是他在自己电脑上打的字,说他对自己的先天性心脏病老要跑医院动手术感到厌烦。”卜亮回忆说。 “我手上的情资显示他刚订婚不久,生意也很稳定,你说,一个久病厌世的人会跑去跟一个女人订婚?” “嗯,照常理来说,不会。”卜亮同意。 “先朝他死了之后谁会受益这条线去查吧,我下午再到命案现场去看看。”说完,拍拍卜亮的肩,走了出去。 回检察署之后,他低头忙着写起诉书,直到手机铃响,他才发现已经中午了。 “我是继仲甫。”他打开手机后说。 “我想问你,我有一个黑色提袋是不是放在你车上了?”说话的是林凌。 “我不知道,得去停车场看。” “能不能请你帮我看看,我等你电话。”说完,也不等他有所回应,便把电话挂了。 反正要出去吃饭,就顺便去停车场一趟。果然看见一个黑色提袋放在后座。 这女人的神经会不会太大条了? “你的提袋在车上。”他拨了手机给林凌。 “那你在检察署门口等我,我十分钟后马上到。”说完,又片面结束对话。 ********************************************** 十五分钟后,他们一起吃午餐。 “既然你下午休假,提袋也找到了,不如你陪我去一个地方?”他提议道。 她下午的确没事,所以便傻傻的答应了。 当车子来到山区一座别墅前停下,林凌不用下车就看到那拉着黄色警戒线的屋子。 她下车靠在车边,一把无名火从腹部窜烧到眼里来。“这是哪里?” “高嘉栋自杀的第一现场。”他若无其事地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她对他咆哮。 “你又没问。”他把烟叼在嘴上。 “我……我要回去。”她支支吾吾的说。 “小姐,我正在执行公务中,你要嘛和我进去,要嘛就留在车上,我只是有一个疑点想澄清,我保证很快会出来。”他说。 她撇过头。她又不是疯了,才不要跟这可恶的家伙一起进去,这可是凶宅耶。 她在心里嘀嘀咕咕忙着抱怨,再回过头时,继仲甫已经进屋去了。 她环顾四周,林木苍郁,不见半个人影,一只乌鸦低空飞过,呀呀叫了几声,一阵冷风吹动林间的树叶,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吓得她拔腿就冲,一路冲到屋内,死命抱紧继仲甫的手臂。 继仲甫看了她一眼。 “不要紧张,我们是来帮助死者的。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我……我有说我……紧张吗?”她反驳,却又说的结结巴巴。 终究他们还是走进了发现死者的房间。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凌乱的床,再看看衣柜,量了左边衣柜到死者举枪自戕的椅子的距离,再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的打开衣橱,然后再关上。 林凌始终紧跟在他身后。 他转头看著她,不禁莞尔。“走吧。” 她二话不说,抱紧他左手臂,闭着眼睛,半个身子紧贴着他走出第一现场。 继仲甫走到车前,才转头,就看见她那好像无尾熊攀着尤加利树干的夸张姿势,他的手臂被紧裹在她的手臂和胸部间,他依稀能感受到她胸部的柔软和热度,让他瞬间有点口干舌燥起来。 “喂,你抱够了没有?”他干枯的喉咙总算说了句话。 林凌张开眼睛,看见自己几乎贴在他的手臂上,嫣红像火一样从她的脖子一路熨烫到俏脸上, 她窘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没见过她害羞的模样,想不到竟像颗红苹果般那样诱人。他的视线定在她脸上许久,心里像有对灵巧的翅膀在轻轻拍动著,让他有种莫名酥痒的感觉。 山上风大,吹得她的短发乱飞,他伸出手去抚顺她柔软的发丝。“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他的声音温柔得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气氛有点诡异,车上有着异于平常的安静,两人距离这样近,却各自在想着彼此。 第七章 对林凌来说,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白天还是在诊所当个小护士,晚上得去夜市分租的店面二楼帮人用塔罗牌算命。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继仲甫下班后都会绕过来接她下班,偶尔一起吃消夜,有时就单纯的在车上聊聊天。 在她平淡无奇的日子里,这竟变成林凌唯一期盼的时光。 “高嘉栋的案子破了。”这天,他们坐在卖蚵仔煎的摊子前,继仲甫对她宣布。 “真的?!这么快!?怎么破的?”她张大眼睛,一脸讶异,即时拿出自备和帮他准备的筷子、汤匙,轻轻的摆放在他面前。 “上次我们不是一起去命案现场勘察?我假设高嘉栋是被谋杀的,但他身上没有打斗痕迹,是坐在椅子上一枪毙命的,如果真是谋杀,那谋杀者就只能躺在衣柜里,并且在高嘉栋发现谋杀者的第一时间内近距离戴着手套开枪。柜子在左边,他的枪伤也在左边太阳穴,所以,如果能证明高嘉栋是右撇子,这案子就可以百分这九十确定是他杀。警察花了点时间调阅高嘉栋上班的录影带,查出他确实是右撇子,再查也他死后所投保的巨额保险金的受益人皆属他未婚妻一人所有;后来卜亮突破她的心防,终于让她认罪,承认案子是她和另外结交的男友所犯下。”他说。 “未婚妻联合外人谋财害命,难怪他死不瞑目。”她不胜感概的说。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关系,总让我觉得坏人很多。”他拿着她为他准备的铁筷子,抬头望着她说。 这也没办法啊。“大家只好小心一点了。“她笑着说。 “你一个女孩子,每天这么晚回去很不安全,还是不要出来算塔罗牌了。“他劝,眼里闪过一抹认真神色。 “不行啊,我要缴房贷。还有亲友间陆陆续续借我们的钱要还,兼两份工作都不一定能收支平衡,我怎么能不做呢?”她明白他是好意,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出身富裕,不会懂的。 “你不是说每天拿给我吃的早餐是你做的吗?很好吃啊。” “卖早餐我不行,我要上班。” “我也吃过你煮的晚餐,也很合我胃口。““卖晚餐我也不行,我下班的时间太晚,根本准备不及。” “我的伙食让你包吧,一个月三万,食材另计。你觉得怎样?”他的表情有点紧张,好像怕她拒绝似的。 所以他又补充:“我不是同情你才这样提议,我只是、只是外面的东西吃腻了,有时候没吃又犯胃痛,我只是单纯不想把身体搞坏。” 再补充:“还有,你要在我家里拜拜干吗,我都不会管你。” 林凌张开嘴巴看着他。 “可是,你屋里有一只女飘,晚上我不敢一个人待在你的屋子里。” 不是她龟毛,实在是她虽然怕穷,但更怕鬼。 “我会想办法处理。“他很笃定的说。 “还有一个条件。”她说。 “如果我煮了饭,你一定要回来吃。” 这是哪门子道理?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超恨一个人吃饭的。”她说。 他一脸莫名其妙。“一个人吃饭满好的啊,安静又不受打扰。” 她却忽然有些感伤。“如果你从十岁开始便函是一个人吃饭,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他沉默着。 听着林凌那单调的音节在空气中独白着--“我妈在我十岁那年过世。我一直记得她走后那年的除夕夜,那一晚,家家户户都贴着红色的春联,每户人家都聚集了好多回家的亲人,到处闹哄哄的,欢笑声夹杂着鞭炮声,炸热了社区里的每一条街道,我一个在家等着爸爸,从早上等到晚上,等回一个醉熏熏的大人。我饿了,跟爸爸要钱,他掏出几个铜板,我从街头走到街尾找吃的,可是卖吃的商店都关了,最后在同学家开的面包房买到一个炸弹面包,我怀里揣着那个冷冷的面包,看见别人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便发誓要学会煮菜,像我妈妈那样。我那时以为办要学会煮菜,我失去的幸福就能再要回来。后来我终于可以下厨了。一次两次约了我爸回来吃饭,他叫爽约,总是我一个人兴高采烈的忙了一场,看着冒着热气和香味的食物逐渐变泠,最后失失温。那时候我就明白,我失去的已经要不回来了,所以我变得不爱一个人吃饭。十五年来我改变不少,生活中唯一不变的是我爸爸,他难得回来,即使回来,也难得清醒。有时候我忍不住要想,他是不是忘了,忘了这世上他还有个女儿。” 他听着听着,竟红了眼眶。 沉默半晌。 “如果我不回来吃饭,我会事先告诉你。”他承诺。 她牵动嘴角笑了起来。 “老板,那我可不可以明天就去上班?” 他松了口气。“有一种肉片外酥内软,咬下去有汁跑出来,我明天要吃那种三明治。 林凌比了个ok的手势。 继仲甫没忘记答应林凌要处理家里有女飘的事。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还是得找林凌当军师。 于是他拿起手机传了简讯,不到一会儿工夫,林凌就拉开房间窗户,隔着一条排水沟和他面对面。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她声音里带着困意问,因为继仲甫传简讯要她到他那里去。 怕吵醒邻居,他拿起手机对她比着。 林凌会意,转身回床头柜找开手机,看他写着: “如果我家中真有你说的女飘,但我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你过来当翻译如何?“她翻了个白眼,这主意真是糟透了。 “不来吗?”他干脆打电话过去了。 “我……怕。”她答。 “我会搞定的。‘他斩钉截铁的说。 “……。”不知该不该冒这个险? “我过去接你。”说完,他把手机关了,根本没打算让她有机会说不。 “喂,你怎么这样,我不去不行吗?”她一走出大门,对着穿着短裤t恤的继仲甫劈头就问。 “既然我家的女飘给你造成困扰,那当然要勇敢面对,问题才有解决的一天。” 说得倒简单,他看不到,当然不怕。 一走到他家门口,他猛吞口水,每次那个阿飘都倒挂在天花板上瞪着她,实在很骇人。 “她在哪里?” 他突然发问,吓了她好大一跳。 “你干吗?”她瞪他,还不忘拍拍自己的胸脯。 她紧张的拉着他的手臂,缩着脖子,眼睛一寸一寸的在天花板上移动。 “没、没人。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在家她就不会出现。” “那你都在哪里看到她的?” “我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楼梯间的天花板上,一次在客厅打开的门后,一样在天花板上。”说着,她紧闭眼睛,她可不想见到第三次。 “这位无形界的朋友,我是继仲甫,也是这屋子的新屋主。”说完,他对着楼梯和大门作了一个揖,然后接着说:“很抱歉打扰了,只是你三番两次露面,吓坏了我的朋友;我大胆揣测,不知你是否尚有遗愿未了或有何冤屈,还请露面赐教,在我能力范围内必当竭力相助。” 说完,他站了一会儿。 依旧不见有何异状,他转头见林凌仍紧闭着双眼。“你倒是张开眼睛看看她是不是出现了。” 只见她的表情有些扭曲,倏地张开眼睛,那笔直望着他的眼神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林凌,你没事吧?”室温瞬间变得有点凉,他直觉好象有事要发生。 “我是--金--秀--川。”林凌口中竟然出现另一个女子幽然哀怨的声音。 他马上意会到发生了什么事。 林凌被附身了! 这辈子他没怕过任何事! 可是,这件事诡异得让他感到背脊发凉。 没错,他害怕,他怕林凌会回不来! 这不是他既有的经验和知识所能理解的事情。 “哈哈哈,继检察官是在害怕吗”那细碎、带点尖锐的声音,挑战般地在继仲甫耳中爆开。 他坐了下来,锐利的眼神扫视着身体是林凌,灵魂是金秀川的陌生女人。 “金小姐,如果你需要我帮忙,请直说,请不要占据林凌的身体。”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不是要我露面赐教?” “不是以这种不友善的方式。” “我的本意是要帮你,见不见面是其次。林凌小姐可以看到你,把你的意思转告给我,这样就够了,你见让林凌回来再说吧。”他语气坚定,有种不容否决的意志。 “你何必在意这个小护士呢?你那个空姐女友比林凌这个倒霉女人好太多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只是在利用林凌想把我赶走。哼,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说完,她站起身,就要走出去。 继仲甫一惊,伸手拦住她。 让她给跑了,林凌怎么办? “让林凌回来。你有什么遗愿,我帮你完成,然后你去该去的地方,不要再逗留人间。”他板着脸说。 “如果我不呢?”她冷笑道。 “我相信阳间阴间都一样。不能违背正义的律法,你不该低估我的能力,我不吃威胁那一套。”他说。 也许是继仲甫那凛然的态度让金秀川冷静下来。 她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他。 终于分辨他并不是怕她是个鬼这件事,他担心的是林凌的安危,见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正气,那就表示他是个正直的人。 也许,她的心愿只有他能帮她达成了。 “有没有烟?”她坐在他对面,幽幽的问。 继仲甫铁青着一张脸,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沉着声音说:“有话快说,不要浪费太多时间。” “我男友叫张士民,是一间贸易公司的老板,我们是在酒店认识的,那时候他正和他的老婆闹分居,常来酒店买醉。他对我很好,还买了这栋楼给我,叫我把工作辞了。他承诺过,如果和他老婆离了婚,就搬来这里住。”说到这,她停了下来,吐了一口轻烟。 “我们在一起三年,他始终没能离婚。有一次我们大吵之后,他转身离开,就再也没有踏进这屋子一步。情人节那晚,我点着烛光,一个人喝着酒,想着此刻他应该正在陪老婆孩子吃饭,一家热热闹闹,相到自己孑然一身,只有冷清寂寞。枉我对他一片真心,最后却是伤痕累累。我不甘愿!不甘愿只有他能全身而退,所以,我吞了安眠药,最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了解了,你想变成厉鬼对付他,谁知人家把房子给卖了,那你干吗不直接找他去?”继仲甫问。 “我是地缚灵,没办法离开这屋子。”她小小声的说。 “打消要报复他的想法吧,你尚在人世都拿他没办法了,死了还能如何?我倒以为你不是什么地缚灵,根本是你执着的心念把自己困在些处。” “你弄错了,我并不想报复他,我只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可是他不来,一次都不肯来。”说完,他掩面痛哭。 看着林凌的眼睛洒泪,继仲甫心里感到痛,可是,那里面明明是金秀川,这诡异的现实让他很不舒服。 “喂,你不要太过分,占了别人的身体,还把别人弄得哭哭啼啼的。” 继仲甫说。 金秀川停了下来,有些错愕的望着他。 “你去把张士民带来见我一面,我就离开林凌的身体。”她擦着眼泪后说。 “你想对张士民如何?”他急归急,可张士民的安危他不能不顾。 “我就只是想见他一面,说说话,就会走了。如果你还不放心,你可以去找法师什么的,如果我不守信用,就让法师打得我魂飞魄散吧。” “他住哪里?!”他对她吼了出来。 她写了他公司的住址和家里的住址。 继仲甫用力抢过她手上的纸,转身离开大步往院子里的车子走去。 他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 现在是晚上十点多,要他去找一个陌生人来家里,有哪个神经正常的人会答应? 除此之外,他还有着说不出的自责。 之前林凌都说她怕了,为什么他还要让她这样冒险?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该怎么办? 前些日子他才连累她躺在床上好几天,这会儿又搞出鬼附身的事,就算是昂藏的男儿也受不了,何况她那么瘦小。 他经手过大大小小、光怪陆离的案子,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乱了分寸。 他要冷静,他一定要把林凌毫发无伤的救回来。 车子就在他心里几番波涛汹涌的情绪下,开到张士民位于台中市区巷弄内的家。 灯还亮着,他按了门铃。 一个瘦削的男子来应门。 “找哪位?” “我找张士民。” “请问有什么事吗?” 继仲甫掏出自己的证件,男人的表情有些木然。 “我是住在彰化市屯南区互助二街二十三号的继仲甫。” 那男人惊愕的神情让他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张士民了。 “张先生,我猜卜亮应该跟你交情匪浅。”不然他怎敢找了间鬼屋给检察官。 “他是我表弟。”张士民说,表情仍是淡漠而疏离。 继仲甫见他无意邀自己进去,于是往屋内张望了一下。 张士民看着继仲甫的动作,开了口,“里面只有家母一个人,年纪大了,不喜欢外人打扰,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谈吧。” “看来你似乎知道我为什么来。” 他沉默着。 “是金秀川托我来找你的,你必须跟我去一趟。“继仲甫说。 闻言,张士民抬头张大眼睛望着他,脸色忽得变得惨白。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显然还无法从这个惊吓中醒过来。 “我可以明白你的感受。我是学法律的人,做事只探求事实的真相和证据,可眼前状况就是这样。那个金秀川附身我朋友身上,那位金小姐坚持要见你一面才肯离开,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深夜冒昧造访张先生的原因。 张士民再度缄默。 继仲甫当了七年的检察官,见过的人不能说少,但这个张士民看来真的不像是个寡情薄幸的人。 也许他有苦衷。 可这世上没有苦衷的又有几人? “我不知道死人的真实世界是怎样,不过金秀川告诉她是地缚灵,没办法离开那栋房子,她只想见你一面,也保证不会伤害你,只要我带你去见她们,她就会离开我朋友的身体。整件事情如果进展顺利,我可以搬离这房子,只要时间够久,我相信我的朋友也会谈忘这件事,所以,这对我不是多大的难题。如果你不肯去见她,我当然也会有我的办法。”继仲甫说。 “如果我不去,你打算怎么做?”张士民小声地问。 “就听金秀川的建议,找个厉害的法师,把她打得魂飞魄散,然后救我朋友出来。”继仲甫加重语气的说,强调他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魂飞魄散”四字让张士民站立不稳,他后退了几步,背部抵着墙勉强撑住身子。 他低着头,仍旧没有说话。 如果张士民对金秀川没有感情,当不致如此。 继仲甫拍拍他的肩,很感叹的说:“没有过不去的事,只有过不去的心情。也许当时你来不及阻止悲剧的发生,但现在你起码可以像个男人,想办法让她走得安心。机会只有一次,我回去等你。” “说完,继仲甫叹了口气,上车启动引擎。 车子甫驶离张家门口,便听到有人拍打车子,他停下车,开了门让张士民上车。 这时候,他心里终于吁了口气。 林凌,有救了! 第八章 毕竟是有感情基础的,张士民很快就认出占住林凌身体的就是金秀川。 虽然阴阳两隔,但他们毕竟曾经是一对恋人。 继仲甫面无表情的坐在一旁,眼睛看着窗外。 听着他们相认、抱怨、解释和释怀,在恋人久别重逢下无法避免的拥抱前,及时伸出手将他们两人隔开,用力推向两边。 他一向觉得感情这码子事纯属心灵活动,摆在心里就好,何况还是在外人面前,若以肢体来表现就太过分了。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相信自己对林凌有保护责任。 对林凌而言,张士民不只是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陌生男人。 这样搂搂抱抱,她铁定不同意。 金秀川怒问:“你干什么你?” “这话该是我问你们两个吗?”继仲甫心烦的点上烟,不客气的反问。 “我话还没说完。”金秀川又说。 “那就规规矩矩的坐着好好说,你要搞清楚,你是非法入侵,我已经很火大了,还有,讲重点,天快亮了。” “重点?”鬼当久了,都没人好说话,好不容易可以跟情人见面,这家伙竟叫她讲重点,他哪懂得当一个鬼的心酸! 她喉间一哽,眼泪又飙了出来。 “秀川你别哭,虽然我妈不许我和秀芬离婚,现在她人又中风,我真的不能违逆她;但秀芬已同意等她老人家百年后会和我签字,到时我会再和你办冥婚。”张士民说。 “活着不能嫁给你,死了还赖着你干吗?知道你没负我,已经够了。是我自己傻,想不开要寻短,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真蠢。”说完,金秀川因哀怨又哭了。 “现在知道自己蠢了,那就不要再牵连无辜,快离开林凌的身体吧。”继仲甫催促着。 “你别吼,再说几句话我就走。‘金秀川说。 “士民,我不恨你了,剩下的路你要好好走下去,如果有合适的女孩,要记得把握,我会祝福你。“她说。 “接下来你会到哪去?要不要我请法师超度你?“张士民仍旧挂念她的去处。 “我也不知道我会到哪里去。做人太辛苦了,做鬼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如你帮我到附近的妈祖庙替我祈求,请她慈悲收留我,让我好好后悔并洗清自己的罪孽。”她说。 “好!我一定求到她答应为止。”张士民说,眼眶不禁又红了。 “士民,好好保重,我走了。”说完,林凌身子一软,瘫倒在沙发上。 继仲甫跑过去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脸颊。“林凌?林凌?” 糟糕!怎么还没醒过来! 他一点都不在乎金秀川和张士民会怎样,他只要林凌醒过来。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都是他害了她。 悔恨一寸一寸啮咬着他的意志,他想起上次他在她额头盖印的事,于是他抖着手翻找自己的官章。 如果、如果……这次没效该怎么办? 都是他! 都是他这个白痴害了她! 就在他找到官章的那一刹--他怀里的人动了起来。 他低头看见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大眼睛里写着困窘。 “喂,干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手一松。 林凌低头,抓顺自己的头发,掩饰自己羞窘的情绪。 她不明白刚刚继仲甫那充满感情的表情所为何来? 想得她心跳加速,整个人不自然起来。 要不是听到一个极轻微的叹息,她就不会发现原来屋子内还有别人。 她表情夸张的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张士民。 “他是张士民。”明白她完全没印象,继仲甫便将整个经过情形重述一次。 听完,林凌哭得像泛滥的浊水溪,无比凄惨。 她完全能了解金秀川的心境。 她一点都不怪金秀川暂时借用她的身体。 继仲甫在一旁递着面纸,一边用很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好。“你的同情心会不会太泛滥了一点?” 他可是为她担心害怕足足一个晚上! 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为了那个始作俑者掬了几十把同情之泪,真是受不了这个女人。 “我警告你喔,别再哭了,因为三盒面纸都被你用完了,现在天也亮了,我要去上班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转身望着张士民。“我先送你回去?” “不,我想先到附近的圣母庙,晚点我会自己回去,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继检察官。”说完,伸出手和继仲甫一握。 “别这么说,事情解决就好。”说完,他转身打着呵欠,往他的福斯汽车走去,他得到检察署去。 下午,他在电脑前打着起诉书,林凌来电问道:“几点下班?” 那句“恨死一个人吃饭”的话不知怎地竟忽然浮现脑海里,他毫不考虑便说:“五点半。” 挂了电话,他看了看腕表,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他调来台中一年半了,第一次准时下班。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像是一阵微风拂面的感觉。 停好车,走进玄关脱鞋时,一阵浓郁的菜香年鼻而来,像是一场盛宴的邀约,让人不禁期待起来。 他靠近餐桌,看着桌上的五菜一汤,有绿有白,卤肉还透着晶亮的酱色,每一道菜都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煞是好看。 “回来了?”林凌关掉抽油烟机,边转头对他笑。 “几个人吃啊?煮这么多。”他问。 “既然煮了,当然要兼顾营养啊。”她帮他把碗摆上。 果真是护士会讲的话。 他坐了下来,动手品尝。 “这是山药排骨,顾胃的。这是东坡肉,我用绍兴酒烧的。那是芦笋虾仁、醋溜鱼片,酥炸豆腐,清炒豌豆夹。”林凌介绍着。 “喔,看起来很美味,我们开动吧。”继仲甫真的感到饿了。 他们专心品尝桌上的美食,继仲甫看着坐在对面的林凌,突然问了一句--“煮菜很累吧?” “怎么会?煮菜很有意思的,但是要有人吃就是,没人欣赏就让人很不来劲。”她说。 继仲甫望着黄昏灯光下她精神奕奕的样子,不觉笑了出来。 “你是个怪人。我妈一辈子没下厨烧过一顿饭,她怕死那些油腻了,你却甘之若饴。” “不觉得遗憾吗?”林凌问。 “什么?”继仲甫不解。 “你没尝过一种食物叫作妈妈的味道。”她说,觉得他很可怜。 “喔,人生很难十全十美嘛是不是?不过,我倒是很喜欢你烧的菜。”他坦率的说。 很多人赞美她的厨艺,可是,从来没有人能像继仲甫这样让她听得心花怒放之余还带着甜蜜。 她脸上明明微微泛红,却装作不在意。“算你识货。““那个金秀川还在屋里吗?”继仲甫吃了一口酥炸豆腐问。 “她走了。”继仲甫脸上有着疑惑,她接着解释--“今天你走后,我就跟诊所请了假,然后陪张大哥到圣母庙去求妈祖收留金姐姐,求了没多久,妈祖娘娘就欣然同意,那我们就回来告诉金姐姐,然后,没多久金姐姐就跟我们挥手说她要去妈祖娘娘那边了,然后她的影像就慢慢模糊了,然后就不见了。” “喔。” “你知道吗?金姐姐走的时候好哀怨,让人看了好难过。” “嗯。” “我们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我又和张大哥再去庙里一趟,跟妈祖娘娘掷茭,连着七个圣杯喔,金姐姐果然已经在妈祖娘娘身边了。那时候,我看到张大哥偷偷拭泪呢。” “事情还算圆满解决。”他作了个总结。 “你这人怎么这样!” “怎样?” “一副置身事外、铁石心肠的模样。” “我本来就这样。” 不然怎样?那个金秀川把他整得还不够惨? 他可是提着一颗心担心整整一晚上,眼前这家伙不感激他救她回来就罢了,还说什么风凉话! “哼。”不跟他说了,林凌起身收拾碗筷,擦拭流理台。 把洗好的碗筷拿到烘碗机时,没注意到继仲甫伸长的脚,就这么摔了一跤;继仲甫为了要及时扶住她,身子微微前倾。 她,还是摔了。 他,也扶住她了。 但那姿势怪异得不知该怎么形容。 她没着地,只是粉嫩的唇不偏不倚的撞着继仲甫冰冷的唇。 继仲甫也抓住她了,但抓住是她柔软的胸部。 像两颗冰冷的电池,正极不小心碰到负极,通过的电流震得两人麻麻的说不出话来。 等两人都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有多么不符合国民礼仪,已经够吓人了。再听到那声音大到足以让让对方听到心跳声。 又是一惊! 两人各自弹开,像两只受到惊吓的跳虾。 各自整理仪容,还不忘对自己开示:这是一个意外。 是的,只是一个意外。 可她那烫红的脸颊不知在这时候来凑热闹。 好吧,林凌承认,她是这场混乱的制造者。 她该负善后的责任,至少……至少先终结两人这样呆立两旁的沉默。 “呃,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她头低低的说,接着移动自己的脚步。 等她走了几步,继仲甫浑厚的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我送你。” 以为他只是送她到门口,结果他安静的走在她背后,两人相隔约有十步之遥。 林凌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现在不会超过晚上八点,他们只隔着一条巷子,而且她家又没有飘。 他走在她身后,虽然不讲话,可是那庞大的存在感,让她紧张得连路都走不好。 好不容易终于走到家门口,她转身,却又一鼻子撞到他胸膛。 瞪着他隔着衣服起伏的胸口,她紧张得说不出话。 今晚他们两人是怎么回事?是月圆让她内分泌失调吗?还是他不对劲? 他忽然靠她那么近,让她几乎要窒息,他不懂吗? “我只是要告诉你,明天周末,我会晚起,你不用早起帮我做早餐。”他说。 音调平稳如常,内容也很健康。 诡异的是,他在她发上的呼吸很紊乱。 “好。”她答应。 两人一起转身。 她开门,进屋。 他往来时路走回家去。 他很少那么早回家去,忽然不知要干嘛。 只好坐在书桌前,拿起一整叠最近期的大法官解释抄本开始修炼。神奇的是,看了一个多钟头,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不知所云。 不知何时,他竟有这等过目即忘的本领。 他把厚厚的法规资料扔在一旁,靠在椅背上,叹了长长一口气。 晚上那起擦枪走火的意外,不由得让他忆及林凌唇瓣上的温度,还有她柔软发丝的香味,甚至连尖挺的双峰握在手里的感觉,恍若在眼前般的清晰无比。 他望着自己的手,原来手也是会有记忆的。 他倒回床上躺着,望着紧闭的对窗,体内深处骚动着的欲望,在这月圆的夜里,竟让他整夜辗转难眠。 最近,他似乎有些不正常。 这样的自己让继仲甫觉得不太妙,他起身洗澡。他想,也许,洗个冷水澡会好些。 他只好这么想。 周末上午的门铃声很难让继仲甫觉得心平气和,尤其是在他昨晚又没睡好的情况下。 他臭着脸,带着起床气开了大门,只见林凌穿了一件白衬衫搭一件浅蓝色长裙,对他绽开一朵白烂烂的笑容,清新得像一朵开在清晨的白茉莉。 “嗨,早安。”完全无视他不悦的表情,她打完招呼,就从他身边走过去。 她边走边说:“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所以啊,我帮你弄了一杯薏仁牛奶。” 他关了大门,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喝着她准备的薏仁牛奶。 “我等一下要去菜市场买菜,所以过来问你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他说。 “我不会煮叫随便的菜,走啦走啦,你陪我去菜市场,我们边看边想好了。”说完,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 到了菜市场,他才见识到她那可怕的效率。 “一样是买青菜,你为什么不在同一家菜贩全部买齐?非得要东家买把葱,西家买棵白菜?” 他实在搞不懂怎么有人会那么笨。 “这个喔,我爸以前都在这菜市场的巷口内喝酒,常常喝到兴起就世界大同,有时倒在东家门口,有时睡在西家的走廊,每家都曾帮我将醉醺酰的老爸送回家过,所以,为了不让市场里的众家长辈们眼睛痛,我当然得每一家都小小光顾一一。”她说。 “眼睛痛?干吗要眼睛痛?”继仲甫问。 厚,这个也听不懂?! “眼--红--啦。”她眯他一眼。 他恍然大悟。 “哎哟,林凌带男朋友来买菜啦?”不远处卖丸子的胖阿姨大声吆喝着。 林凌一张脸明显错愕。 然后开始急着解释--“秀娇阿姨,不要乱讲,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老板啦。” “不要骗阿姨啦,什么老板。有人老板在帮忙提菜蓝的。” “小凌,老板男朋友长得很正喔。”连卖鸡肉的阿辉伯都来凑热闹。 喔,烦死了! 今天怎么这么热!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他真是不是我男朋友啦。”要不要斩鸡头发誓啊。 她急得满头大汗。 “喔,天要下红雨了,林凌也会害臊喔。”卖糖果的大姐忍不住糗她。 啊,不买了不买了,这些人真卢,跟他们说不是就不是,还一直讲一直讲。 她拉首继仲甫急急往回走。 “就算我是你男朋友又怎样?有必要这样气极败坏吗?”不知她为什么那么认真的急着跟一群人撇清。 搞得他心里不怎么舒坦,他好歹也称得上相貌堂堂吧? 林凌停下脚。 是啊,为什么要急着撇清? 他可以不要懂。 可是,她必须懂。 她是护士,知道打针前要对每个孩子哄说:打针不痛,像蚊子叮,很快就过去了。 但事实上,打针从来就不像蚊子叮。 那样的痛觉,很真。 真实到打过一次就会一直一直记得。 所以她一定要澄清两人的关系。 因为从来不会有人在乎她是不是会痛,所以她必须自己哄自己:他不是她男朋友,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不管她有多喜欢他,他们都不会有任何牵连。他对她很好,她不要拖累他。 她耸耸肩,扯开一个夸张的大笑脸,然后转身望住他。“这种事当然要讲清楚,我可是女生,要是菜市场那些欧巴桑乱广播,我嫁不出动怎么办?” 她的眼神黯然,笑容又太假,十足十像个正在扯谎的嫌犯。 他掏出怀里的烟叼在嘴上,动作俐落帅气。 嘴里嘟囔着:“这时候如果有一台测谎机一定很有意思。” “我说,回家煮饭吧,小姐。”说完,自顾自走在前面。 林凌跟在后面,专心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 他有一八0吧,从来没发现他原来这么高。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 他岂止身材高,对她而言,他的家世,学历都高出她许多……。 她有种预感--他太出色,不会一直住在这地方的。 那么在还能见面的时候,让他们一直都这样快乐吧。她在心里许了一个小小的愿望。 她小跑步跟上他,转头仰望着他。“你喜不喜欢吃饺子?” “喜欢。”他说。他熟悉的林凌回来了,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 “那我们中午吃饺子。”她宣布。 他微笑听着她开始劈哩啪啦的说着:“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买饺子皮和肉……” 总是这样,没听到他的回答,她就跑了。 实在不明白她为何总是这么匆匆忙忙。 算了,反正他也有些习惯了。 第九章 水饺终究没包成,因为王秀娴来了。 她带来一桌子的补品,好象继仲甫是个正在坐月子的产妇。 林凌明白自己和继仲甫有说有笑的时光已经结束,她又变回继检察官的内务整理者。 “我去把鸡汤热一热。”说完,林凌便端起王秀娴带来的鸡汤往厨房走去。 只是突然想到菜那么多,不知要不要另外煮米饭,所以,她才返回客厅想说问问继仲甫。 王秀娴抬眼冷冷睐她一眼,马上挨到继仲甫身旁,一脸热切的和他聊起石油涨价对国内通货膨胀的影响。 王秀娴那骄傲做作的态度让林凌很不以为然,所以她故意在他们两人面前以那种会让人发狂的缓慢速度在那边走过来走过去。 是的,那样的动作很夸张。 而且那样的动作也很难不让人注意。 更重要的是,她滑稽的表情让继仲甫笑了出来。 “你干嘛?”他这一问,她竟得意的忍不住在心里狂喊着--哇哈哈哈,哈哈哈,就是要气死你。 “对不起,打岔一下。这菜那么多,中午你要另外吃白饭吗?”林凌对着继仲甫问。 “不用了,就这些菜随便吃吃就好。”他说。 “好,收到,我会帮你把这些菜‘随便’热一热,两位,继续”说完,她走回厨房,不知怎地,竟有些气呼呼的。 一样是女人,自己在厨房忙得团团转,王秀娴却穿得美美的,在继仲甫面前撩着及肩秀发装妩媚。 明明只是热菜,根本不必用刀,她偏偏拿起菜刀,拿了几颗蒜头,在砧板上一阵劈哩啪啦。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火气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可是有些事就是这样,大脑被情绪绑架,搞得她象个白痴一样。 热完人参鸡汤,鼎泰丰小笼包,鱼翅羹,再温热一盅冰糖雪蛤,她的工作便完成了。 她走回客厅宣布:“继先生,菜都热好了。” 她过分礼貌的语气让继仲甫扬起一边的眉毛,转头瞅着她。 “热好了,那我们就先吃饭吧。”他这话原本应该对着带来午餐的王秀娴说,可他却看着林凌。 不晓得她是哪根筋不对,嗯,看来就是不大一样。 王秀娴拉着继仲甫走到厨房餐桌前。 继仲甫对站在走道上的林凌比着吃饭的手势。 原本一句“你们吃吧,我要先回去了”就要出口,但瞥到王秀娴对她那不屑的眼神,又硬生生把这话给吞回去。 王秀娴那眼神的意思很清楚:你这女人碍眼又不识相,要不是怕给仲甫坏印象,早叫你这家伙滚蛋了。 她要是不把敌意摆得那么明显,林凌的自卑感自会让她很识趣的回家去,可王秀娴偏要拿着红布条对她示威,那就象激怒一条牛一样,很……不智。 见王秀娴自顾自帮继仲甫拿了碗筷,添了鸡汤,坐在他身旁。她偏不让王秀娴称心如意。 她转身拿了碗筷,坐在继仲甫对面,对他眨眨眼睛。“很饿了,可以吃了吗?” 继仲甫瞪着她,笑得很无奈。“吃吧。” 他望着林凌的神情让王秀娴嫉妒。 三人安静的吃着饭。 继仲甫意识到对客人的冷落,转头问王秀娴:“下午有什么计划没有?” 王秀娴对他一笑,“好久没和仲甫哥打网球了,不过,如果你没空的话,没有关系,我可以一个人去逛街。” 闻言,继仲甫笑了起来。“我一定是个很差劲的主人,每次你来都让你去逛街。”他望向林凌。“你会打网球吧?” 林凌望向王秀娴,她冷冽的眸子闪着寒光。 “会,我最爱打网球了。”她故意说得很高亢,存心气死斜对面的假面美女。 “好,那我去打电话找卜亮,我们一起去打网球。”继仲甫说。 *    *         * 球场上,他们决定以户籍地分组,继仲甫和王秀娴一组,卜亮和林凌一组。 晚秋的午后,阳光不强,温和的日光照在继仲甫和王秀娴身上,让卜亮不禁赞叹--“厚,穿起运动服的检座看来真是亲和多了,而王小姐美艳,他们两个看起来实在登对。” 一句话说得--继仲甫面无表情,他得原谅这家伙的无知。 王秀娴甜笑,一脸幸福,她由衷喜欢这位卜组长。 林凌紧抿双唇,一脸便秘,警察一向很讨人厌,尤其是刑事组长。 开球后不到十分钟,卜亮纳闷,啊不是说男女双打?怎他都接不到球? 继仲甫不解,这边秀娴抢着打,那边林凌抢着接,那他和卜亮还打不打? 两个男人没事做,只好默默退下场,冷眼瞧着两个女人的单打赛。 “吼,王小姐不只身材好,球技更好,你瞧,打得我们社区里的小辣椒满场乱飞,”卜亮边看边实况转播。 “嘿,小辣椒这球发得犀利。” “怪怪,检座,你有没有发现这两个女人间……有股火药味?” 仿佛回应卜亮的话似的,林凌一个反拍,把球狠狠的打到王秀娴额头上,痛得她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蹲了下来。 场边的继仲甫和卜亮跑过去察看。 “怎么了?要不要紧?”继仲甫蹲下来望着王秀娴。 “……好痛。”她白皙光洁的额头肿了个红色的包,秀眼含泪,看来异常可怜。 继仲甫扶着她。“我们回去吧。” 四人回到继仲甫家,卜亮声称有事很快告辞,王秀娴红着眼睛靠着继仲甫坐在沙发上。 林凌看着王秀娴装模作样的样子,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我走了。” 不想看到他们卿卿我我的样子。 “站住!你不觉得你起码该跟秀娴道个歉?”继仲甫以异常严肃的口吻道。 道歉?她该道什么歉?在球场上王秀娴可也肃杀得很,不断用吊高球整她,难道就因为她没被整倒,网底抽球反击,是王秀娴失误被球吻,她反而得道歉? 她冷哼。“我们都知道球没长眼睛,就算同样的情形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要她道歉,只会反省自己技术欠佳。而且,你应该看得出来,她的球技在我之上,是她自己防守失误,怪不得别人。” 意思就是本姑娘绝不道歉,也不再发表意见。 她漠然转身,自认倒霉回家算了。 “你还不能走。”继仲甫以一种冷冷的声音说。 “秀娴的伤需要敷药。”他说得简短扼要。 “她需要敷药关我什么事?!”她咆哮。 “因为眼前你是唯一的护理人员。”他仍然冷静。 她当然可以把他的话当作本世纪最大的笑话,大笑着转身走出去。可她毕竟是护士,曾宣誓过:“病人的健康为我的首要顾念。” 当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那一刹那,真希望自己不曾是个护士。她不情不愿的做了一个简易的冰敷袋。 她把冰敷袋交到王秀娴手上,看着她的肿包交代着:“冰三十分钟,休息十五分钟后再冰三十分钟,以此类推。等肿包消了,冰敷间隔可以拉长,四十八小时内自行找时间冰敷。” 接着,她拿出自己随身带的药膏,对她说:“消肿后再擦这罐药膏。” 王秀娴把冰敷袋放在左额上,很不屑的对她露出一丝冷笑。那倨傲的态度,冷不防地让林凌感到很受伤。 她不说一句话,黯然走出继仲甫的家,看着漆黑的天空,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觉得很沮丧。 真不晓得她是招谁惹谁了,那个王秀娴凭什么给她脸色看?! 还有,那个继仲甫也很过分! 竟在王秀面前使唤她,象是她是他的佣人似的。他眼睛瞎了不成?!看不出球场上王秀娴是怎样修理她的? 不过就是头上肿一个包,有什么了不起! 竟叫她跟那个女人道歉,还叫她帮她敷药!难道因为她穷,她的自尊心就可以随意践踏?! 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负她! 她再也不要见他了!钱没捞到多少,却捞到一整个无法计量的伤心。 她边走边擦脸颊上的泪水,不由得感到一阵心酸。 在泪眼模糊中,她走到家门口,伸出手在口袋里翻找钥匙,却遍寻不着。 她用力踢着铁门,真见鬼了!倒霉到连自家大门都欺负她。 她坐在铁门前,那种孤伶伶的感觉象海浪再度淹没了她,这种时刻,她一向无计可施。 因为从来没人在意她,也没人懂她心里的痛,她只能闭着眼睛任凭泪水在脸颊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明明很痛苦,可偏偏就是死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辛苦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她真的觉得,好累好累好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曾经差点把林凌的命搞丢,所以当他看见她独自离去的背景时,忍不住牵挂了起来。 他叫了披萨当晚餐,在餐桌上瞥见林凌的钥匙时,他等着她打电话来询问,却始终没等到,所以他徒步走到她家去。 月色下,她独自坐在门前哭得伤心。 他远远站着,怕惊扰了她。 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受,明明哭的是她,他的心却纠成一团,隐约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疼。 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般难过?他们整天都在一起,他怎么不知道?他忍不住细细回想--他看出秀娴和她之间似乎有种敌对的气氛,在他叫她向秀娴道歉时,她的眼里有丝怨怼。 可他自认没有做错什么,秀娴的伤无论如何都是她造成的,原就该负起道义责任,也许他的口气是严厉了些。她会是为了这事在难过吗? 如果真的是,那她未免也太傻了。 原来想走近她,但想到她可能正在气他,如果他此刻出现,岂不是让她更伤心? 也许她哭得太专心了,因而没有察觉到继仲甫偷偷把钥匙放在她身边,当然也不会知道继仲甫象个大傻瓜似的躲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等她终于张开眼睛,无意间发现身旁的钥匙,仓皇胡乱的抹着脸上的泪水四处张望着。 还好,没看见继仲甫。 那……这钥匙? 应该是她翻找钥匙时掉到地上的吧,她想。 她拿了钥匙开门进屋去。 虽然她没有肩膀可以靠,抱着枕头总成吧。 她站在床前,张开手臂,往前仆倒。 *     *     * 而站在门口这边的继仲甫,见林凌进屋子,总算稍稍放了心,正转身要回去,却意外看见王秀娴。 她站在路口,眼眶含着泪水,无言的望着他。 他惊讶。 “发生什么事了?是伤口发疼吗?” 她深深望着他,“告诉我,我哪里比不上那个小护士?我等了你四年,四年来你从没把我放在心上,她到底有哪里比得上我?你说!” 从没见过秀娴这么生气的样子,继仲甫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据实以告。 “你要我说什么?你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独立个体,无从比较起。” “为什么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却独独把心给了那个又矮又瘦、个性又粗野的林凌?” 她不甘心!一万个不甘心!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几时把心给了林凌? 王秀娴脱掉高跟鞋往他身上扔,对他大吼:“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 说完,她赤着脚冲回继仲甫家门口,坐上自己的车,打算连夜回台北。 继仲甫拎着她的鞋,走回来时,正好见到她的车子消失在路口。 他吁了口气,算是开了眼界,原来秀娴并不总是象外表那样温柔。 他躺在床上,转头看着林凌房间紧闭的窗。 不知她睡了没?哭那么久,应该很累了吧。 睡一觉,明天她应该就好了吧。 事实证明,继仲甫的想法太过乐观。 他一早醒来便仔细聆听门铃的声音,一直躺到腰酸背痛不得不起来为止,依旧没有他期待的门铃声响起。 他抱着些微希望走出院子。信箱空空如也,当然也没有挂着早餐。 也许,她睡晚了。 所以他又乐观的等着下一餐,等到下午一点多,等得饥肠辘辘,门口仍没有半个人影。 他把昨天吃剩下的东西拿来微波一下,草草打发一餐,然后带着信心,等着下一餐。等到该吃消夜的时间,他终于告诉自己--她不会来了。 周一,他告诉自己,等她气头过了,就会自己出现。 周二,他告诉自己,这女人的脾气也太大了,都三天了,气竟然还没消。 周三,他突然好想吃她作的早餐,失望之余,整天上班都在神游状态,甚至离谱到在卜亮送来的文件签名栏上签上斗大的林凌两字。 卜亮强拉着无精打采的继仲甫一道吃午餐。“你不对劲喔。” 继仲甫瞪他一眼,懒得理他。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们社区小辣椒林凌啦?”卜亮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你是不是吃饱撑着了?”他有些恼怒的反问。 “这你就不懂了。我纯粹是想为长官分忧解劳,在办案和法学素养方面,检座你可能很厉害,可是在感情这方面,我就是专家了,如果你有以下症状,你就是被林凌,电到了。” 满嘴胡说八道,继仲甫狠狠白他一眼。 卜亮无所谓,继续说着--“第一,看不到她,很想念。第二,常在恍神状态中,仔细想起来恍神都是因为刚好想到某事,那个某事里面都刚刚好有她。第三,很想为她做点什么事,但又心情忐忑,怕她拒绝或不高兴。” 卜亮看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喔,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那些症状你是以上皆是,那就勇敢去追吧,还犹豫什么咧。” “谢谢你的精辟分析,但我不需要。”继仲甫起身,饭也不吃,生气似的走了。 卜亮看着他的背影,笑着说给自己听:“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倒想看看,继大检察官要怎么过这一关,铁定精彩可期。” *     *     * 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为情所困,继仲甫更加卖力工作。 为了避免回家时一个人胡思乱想,他每晚都加班到十一点多,累了就睡,半个月来,工作绩效卓著,人却莫名其妙的瘦了。 这天,他下班,见林凌上班的诊所灯光还亮着,想起自己还积欠林凌薪资,于是把车停好,走进诊所。 陈巧走出来正要关门,一见是他,笑了出来,“厚,脚真长,我们正要关门吃消夜,你就来了。来来来,一道来。” 陈巧一路把他拉进诊所后面的餐厅,吱吱喳喳说着:“今天是林凌生日,她弄了这么一堆菜来,你看看多丰盛,可她自己吃没两口就走了,院长叫我们把这些菜热一热当消夜,你来了刚好帮忙吃。” 原来她今天生日啊,煮这么多菜,是希望有人陪她吃吧,继仲甫想。 院里的人全部加起来不超过五人,林凌回去了,院长不吃消夜,只剩下打扫的阿桑,陈巧和另一名护士。 她们边聊边吃,吃了八样菜中的七样,独留下一大盘水饺没人动。 “奇怪了,林凌包的水饺一向很好吃,可是今天这水饺怎么就没那么好吃?”护士说。 “好象太咸了。”煮饭阿桑补一句。 “我知道了,林凌一定心情不好,她只要心情不好,菜就烧得超难吃。”陈巧作了总结。 三个女人聊完,往那盘大家一致同意的难吃水饺望去。 竟、竟然……空了! 真的,盘子都空了。 这里没有别人,那盘水饺,当然是坐在那盘水饺前面的继先生一个人干光了。 大伙儿不约而同、肃然起敬的望着继仲甫。 只见他若无其事的起身,把林凌的薪资袋交给陈巧。 “麻烦你把这个交给林凌,谢谢。”他说。 陈巧怔怔望着他走出诊所的背影,喃喃自语--“他是不是真有这么饿啊?那一大盘水饺岂只是太咸,根本有些半生不熟,可他竟然全吞进去了。” 敬佩之余,免不了还带着一种恐怖--还好吃的是他。 *     *     * 趁着夜色独自开车回家的继仲甫倒是没有多饿,他只是不想,不想有人的盛情被众人忽视。 他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他却常常想起林凌独自在家门前哭泣的身影。对她不吭一声就擅离职守,对他的三餐不闻不问,他原该很不以为然的,可他发现自己竟没有办法怪她。 他相信她有她的难处,模模糊糊中觉得应与自己有关,每次想提起精神弄清楚,整个思绪却又忽地变成一团浆糊。 不管多难办的案子或多狡猾的嫌犯,他都能想办法破案,可女人就不一样了,不知她们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曾有好几个失眠的夜晚,他望着她的窗,模拟着林凌的想法,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可是她的内心世界实在太过扑朔迷离。 没办法,他真的没办法弄懂她。 第十章 林凌也搞不懂他,尤其在听了陈巧的转述之后。 “你是说那一大盘水饺全给他一个人吃了?”林凌整理药罐的手停下,转身问着坐在电脑前的陈巧。 “嗯啊,我和刘婶、秀枝都只有吃一个就吐出来了。你那个水饺咸死了,中心还冰冰的,根本没熟,他竟然有办法把那盘夭寿难吃的水饺都吃光,简直是伟人。”陈巧说得口沫横飞。 林凌却一声不响。 她在想:那盘半生不熟的水饺少说也有四十来个,他的胃肠不好又吃那么多,不知道会不会食物中毒?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明知道饺子没熟,为什么没提醒他?”林凌不满的嚷嚷。 陈巧转头瞪着她表姊,那表情怎么瞧就怎么可疑。 “借问一下,你干嘛那么激动?” “我当然激动!那饺子是我包的耶,万一他食物中毒怎么办?” “啊你又没叫他吃,他中毒关你什么事?” 陈巧一语中的,他中毒的确不干她的事。 林凌撇嘴转过身去,将一排药罐子摆得铿铿锵锵响。 整个上午,她心里就只住了一件事:不知继仲甫是否无恙? 直到午休时间,陈巧和秀枝出去吃饭,她一个人待在挂号室,对着电话发呆;她最后决定,只要打电话去检查署找继仲甫,如果听到他的声音,那就表示他没事,她再赶快挂掉电话就好了。 盘算完,她马上行动。 后来对方告诉她,继检察官出去吃饭了。 她很快把电话挂上,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她刚刚的行为活像个白痴。 “你不觉得这样很像白痴哦?” 咦?她心里的话怎么会自动播放? 她捣住嘴巴,张大眼睛看着倚在门口冷眼看着她的陈巧。 “吓死我了!你干嘛走路不发出声音?”她接过陈巧手上的便当、饮料。 “是你干蠢事干得太认真了,才没听到我的脚步声吧。”陈巧调侃。 林凌噤声,这个话题太危险,绝不宜深入讨论。 两个默默打开便当,安静吃着。 “你是不是爱上继检察官了?”陈巧自问自己问得很平静。 回应她的却是一个大口喷出饭粒、又呛又咳、胀得满脸通红的林凌。陈巧跑过来用力拍着林凌的背,又送饮料又递面纸的。 好不容易,林凌才得以顺一口气,第一句话说的便是—— “你不要胡说。” “好好好,我胡说。”她有胡说才怪。陈巧在心里回嘴。 虽说林凌是表姊,但她对待她就像对待亲姊姊一般,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总之,这件事她会查清楚的。 陈巧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 断仲甫在自己办公室看着一件公文发呆。那纸公文的大意是说继检察官在北部三年及中部二年来办案绩效卓著,俟通过人事审议会,将调回北部升任主任检察官云云。 他笑着回应同事们的祝贺,心里不晓得为什么没有一丝兴奋的感觉。因为手上的案子已消化许多,他无心加班,索性早点回去。 用餐后,他在林凌家附近散步,没见到林凌,却意外见到林一郎手上拎了两罐酒,正要进屋去。 他唤住林一郎。 老人转身,带点错愕的望住他。“你是?” 继仲甫递上名片。“我是继检察官,就住在你隔壁巷子,方便跟你谈谈吗?” 老人看着他的脸,不知该说什么。 继仲甫坚定的望他一眼。“走吧。” 林一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继仲甫一起回家,他有点惶惑的坐在继仲甫的客厅里,不知这位检察官到底找他干嘛。 继仲甫从凌乱的书柜底下翻出一叠资料放在他面前,然后冷冷说道:“我调查过你。这是林凌的负债状况表,趁现在你还清醒,看看吧。” “你凭什么调查我?”林一郎看也不看资料一眼,劈头就问。 “你大概忘了,你有次喝醉酒闹自杀,跳破我家的屋顶,我当然得好好查查你。” 这些事他记不太清楚了。他说:“要钱的话,找我女儿林凌要去。” 继仲甫把林一郎的酒往桌上重重一砸,巨大一声砰,酒瓶应声碎裂,浅褐色的液体流得满桌都是。 林一郎眼里满是可惜,他生气的抬头望着继仲甫,一句“岂有此理”在喉间低迥,却怎么也吼不出口。 那是因为继仲甫的脸散发着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严。 他听见继仲甫说—— “身为一个父亲,你缺席得够久了。你的女儿能平安长大让你拖累至今,不能不说是一项奇迹。你不敢看她为你负的债吗?那让我告诉你,她今年二十五岁,负债二百多万,其中九成都是因你喝酒肇事长期累积而来,她必须兼两、三个工作才勉强可以把生活过下去。请你告诉我,她做错了什么事?你可以这样忽略她,一忽略就是十五年?你知不知道她的遭遇比孤独还糟糕?!” 林一郎不瓖,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要你去把酒戒了,在你有限的生命里……分点爱给她吧。”继仲甫接着说。 林一郎老泪纵横的望着继仲甫。 继仲甫从书桌抽屉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一家私人勒戒所,明天你就拿我的名片去报到,我会请院长尽全力帮你戒酒,我自然也会打电话追踪你的状况。如果你没去,相信我,我会有办法找到你的,当然也会有办法让你强制勒戒,但那时候你可能就没那么舒服了。” 继仲甫那紧抿着的唇和坚挺的鼻梁,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会贯彻自己意志的人。 林一郎的手因酒精的关系微微颤抖着,接过名片的他承诺:“继检察官你放心,我会去的。” 继仲甫点头,见老人缓缓走出院子。 他点起烟,眯眼望着自己吐出的白色烟雾。 也许,在他离开这里之前,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 接下来几天,白天他忙着在离开前替帮过他的助理、事务官及警官、员警签叙奖,晚上有推不掉的送行宴,行程看似紧凑,他心里却是空得紧。 心情不好,容易醉,偏偏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升官却不开心。 他的心事只有卜亮知道。为了替长官分忧,他指定部属替继仲甫挡酒,然后亲自送他回去。 “检座,你还没告诉林凌你要调回台北吧?”卜亮握着方向盘问。 “没有。”继仲甫答。 “你不打算告诉她吗?”难道他真看走眼,他们根本没什么?卜亮忽然有点自我怀疑。 “她不想见我,又何必强人所难。”继仲甫望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 “强人所难?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跟她讲,她会恨你一辈子。”卜亮说。 他这个长官对女人实在太不了解了。几周前那场网球赛上演的根本是两个女人的争风吃醋篇,这么明显,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继仲甫皱眉。“这在逻辑了讲不通。” 他们有哪次见面,最后不是弄得不欢而散?她应该是抱着相见不如不见的心理吧? “唉呦,这种事不用讲逻辑啦。你听我的准没错,去跟她讲一声就对了啦。”卜亮把车停在继仲甫家门口,还不忘探出头去叮咛。 继仲甫手一挥。“知道了。早点回去吧。” 他开门进屋,躺在沙发上,想着卜亮刚刚在车上的话。当门铃响起时,他还因此吓了一跳。 走出去开门时,他心想:会不会是林凌?当时他心里是抱着期待的。 门一开,是陈巧。 他心里有着老大不小的失望。 陈巧也看出来了,她偏着头小声问:“我可不可以进去坐坐?” 继仲甫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请进。” 陈巧走进客厅,先挑了一个很舒服的椅子坐,喝了一杯白开水,然后望着继仲甫,慢条斯理的说:“其实……我是送东西来给你的。” “什么东西?”继仲甫问。 “这个。”陈巧从提袋里拿出一张喜帖给他。 继仲甫接过帖子,还来不及打开,就听见陈巧说:“那天你一定要来喔,我还有帖子要送,先走了喔。” 陈巧的匆忙让继仲甫感到奇怪,干嘛那么急? 他坐下来打开喜帖,很快扫视过那些烫金的字,直到看见新娘“林凌”两个字,他胸口猛然一抽!原以为自己看走眼,再仔细看一遍,脑袋忽然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他摊坐在沙发里好久好久,全身瞬间没了力气,他无法形容那种类似掉了魂的感受。原来他不明白,他一直不明白,林凌在他心中竟是这般重要。 如果他早一点明白,情况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这问题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不下百次。 如果他早点对她告白,如果这样、如果那样……但再多的如果都难以消弥心中那股深刻的悔恨。 脑海里奔腾的全是她的面容和笑靥。 不行!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她一面。 他拨了她的手机号码,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他惦念多日的熟悉声音。 “喂?”林凌的嗓音听来有点困惑。 “是我,继仲甫。” “嗯。”她知道的,这声音她每晚都幻想着会出现在耳边,此刻,真听见了,却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方不方便我们见一面?”继仲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稳,以免心中那股波涛汹涌的情绪被她实现。 天知道她有多想他! 每天她都告诉自己要忍一忍,对他的思念很快就会过去。 寂寞的时候,她还是只能告诉自己,他对她再好,在彼此生命中也只能是一个过客,她有她的包袱,而他有的是美好前程。 明知见了面之后只会更添伤心,偏偏她还是贪恋和他在一起时那短暂的幸福,她真是无药可救了。 “来我家吧,我刚煮了宵夜。”她说,终究还是拒绝不了他。 ☆☆☆ 继仲甫第一次来到林凌家,尽管家具简单,却整理得一尘不染。他在客厅的木椅上坐着,看着林凌端出两碗什锦面放在茶几上。 “吃吧。”她招呼他。 继仲甫吃了几口,抬头望着她。 他还是忍不住问了:“林建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建军?”怎么忽然问起他来? 喔,她明白了。 “你也收到帖子啦?”她问。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继仲甫坚持要问清楚。 “什么?喔,你是问说建军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哦?他很好啊,很优秀啊,之前在美国念医,结了婚后要接院长的诊所。” 看着她的表情,继仲甫心里一阵酸楚。瞧她谈起他时表情是多么兴高采烈,她应该很喜欢他吧? “之前怎么没听你谈过他?”继仲甫又问。 “你又不认识他,谈他不会很奇怪?” “这怎么会奇怪,如果你早一点讲,也许……”他提高音量说着,见她睁大眼睛,一脸惊讶的模样,他才猛然住了嘴。 如果他早一点知道,他会怎样?是和她保持距离还是努力争取? “也许怎样?”她小声问道。 “也许……我会和他做朋友。”他表情僵硬,把话硬转成言不由衷的谎言。 说完,低头沉默的大口吃面。 那是一碗刚煮熟、很烫的面,可他却一大口、一大口没有间歇的把面夹入口,吃得满脸通红,额上脸上全冒着汗水。 在她看来,他像是为了什么事在生气,那碗倒楣的面恰巧成为他出气的对象。 她为他递上湿毛巾。 然后仔细的看着他。“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形象一向就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句话的真人写真版。连阿飘他都不怕了,究竟发生什么大事会让他心烦成这样? 那铁定是件糟糕透顶、麻烦至极的大事。 她调整好坐姿,聚精会神,准备当一个特大号的垃圾桶听他说,连面纸盒都准备好了,万一连她都承受不住,她可以自爱一点,自己拭泪。 “我升官了。”他说。 靠!吓她一跳。 “升官不是好事吗?你的表情干嘛这样?”有必要摆出那种如丧考妣的脸来吓人吗? “我这周五就要调回台北了。”他看了她一眼,说。 “……”今天星期二,那不就只剩三天? 靠!为什么他就不能一鼓作气把话说完!那她现在要怎么办?要先祝贺他升官还是该难过他就要离开? 不管怎样,升官是好事,她当然该用力的祝贺他,要替他开心,还该说些好听话——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你。”可她哽咽的声音听来一点诚意都没有。 不知道这种情况能不能勉强算是喜极而泣?她低头用力抽着面巾纸,尴尬的擦着有点濡湿的双眼。 她笑着解释:“不晓得为什么,我最近很感性,动不动就流泪,明明是件喜事……。” 是啊,他升官是喜事,她结婚也是喜事,可两人的心情不知是在恶劣个什么劲! 继仲甫望着空碗,他宵夜吃了,话也说了,是该走了。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实在很不愿说这句话,可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林凌无言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到他这一走,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相见,她总觉得该说些什么,于是出声唤住他—— “等一下!” 继仲甫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她,眼里的感情泄露了他未能说出口的心事。 “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因为怕他拒绝,以致语气几近哀求。 唉,他在心里深深叹息着。他还有什么事不能答应她的呢? “你说。”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尽全力帮她。 “明晚,我在家里帮你饯行,请你一定要来。” 没料到是这样的要求,他原想推辞,但见她恳切的表情,也就点头答应了。走出林凌家的院子,他抬头看看夜空,挂着的是一个半圆的月,突然想到苏轼的水调歌头里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那种萦绕心中的遗憾和痛苦,似乎更鲜明了。 ☆☆☆ 翌日,他在办公室里整理好要交接的案卷,下午请了休假。他没忘记晚上要到林凌家作客的事。既是作客,当然该准备礼物。为此,他特意去了一趟百货公司逛了一下午。 当约定的时间到了,他举手按林凌家的门铃,想到第一次按这门铃的情形,突然悲从中来;如果能再回到刚开始时,他一定会好好把握,只是……这终究也只是一个愿望罢了。 林凌穿着一袭深蓝色洋装来应门,看得出来她特别打扮过。她对他笑笑。“你迟到了十五分钟,我正担心你来不了呢。” 继仲甫把一束花和一个纸盒交给她。“仔细想想,你帮了我许多忙,我好像连个实惠点的礼物都没送过。这个,希望你会喜欢。” 林凌接过礼物。“快进来吧,菜要凉了。” 当继仲甫望着餐桌上满满的菜,忍不住要问:“就我们两个人?这会不会太壮观了点?” “因为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所以我就把我会煮的菜都煮出来,我想也许其中有一、两样你会觉得不错吃,或许将来你在哪个地方再吃到那碟菜或许会因而想起我。”所以,她一早就出门去买菜,准备了这满满一桌。 继仲甫心痛的看着她。她真是个傻瓜,他怎么可能把她给忘了。 林凌为两人斟上酒,然后举杯—— “先祝你身体健康,一切顺利。”说完,她仰头,把酒干了。 继仲甫只好回敬,干了。 “然后,这一杯,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照顾。”她仰头,又干了。 继仲甫望着她,酒喝得这样狠,教他有点无措。 “很高兴认识你,来,干杯。”她仰头,又要把酒干了。 继仲甫一把握住她的手。“就算你是口渴,也不能这样喝,会醉的。” 她用力拉回自己的手。“你不懂啦。喝醉才好,喝醉才不会难过,才不会胡思乱想。”说完,仰头又是一杯。 是真的吗?喝醉了就不会难过了吗?那他也要醉醉看。 “那换我敬你,敬你新婚如意,婚姻美满。”他,干了。 浓酒入喉,又辣又热,像透了他苦涩的心情。 林凌哈哈大笑。“你醉啦?”讲什么新婚如意,婚姻美满! “我没醉啦,呃,醉的是你啦,什么祝我顺利,真是笑死人了,我一点都不顺利,我才刚发现自己喜欢你,你就要嫁人了。你晓不晓得你好过份,你好过分啊!”他大声嚷嚷。 林凌红着眼睛,摸摸自己滚烫的颊,不太确定自己醉了没? 她刚刚好像听见继仲甫说喜欢她,但她也听到他说她要嫁别人,他酒量真差。她伸出手拍着已趴在桌上的继仲甫。“你真醉了?” 继仲甫却拉住她,大喊:“林凌,不要嫁林建军!不要……” 然后咚一声,在桌上睡着了。 “你真的醉了。”她确定。 他胡言乱语得可怕。她看看酒瓶里剩下的酒,一不作二不休,全干了,她才不要当唯一清醒的人。 抬头望着他睡着的样子,她摇摇头,不行!他这样睡到天亮,明天铁定腰酸背痛。她站起身,把他拖起来。“喂,继仲甫,你不要趴在桌上睡,起来,你快起来。” 继仲甫嘟哝了几声,又睡过去。 她使尽吃奶力气,将他又拖又拉的拉离那个位子,但走不到沙发,他又瘫了下去。 “唉,好吧,”林凌甩甩自己的手臂,继续说:“那你就在地板上睡吧。”她回房去拿了棉被枕头,把他安顿好。 然后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他那张睡着的脸。也许是喝了酒,胆子变大了,她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忽然好想哭。 她不是故意要去爱上他的,她也不想这样。她真的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和那个王秀娴那样闹别扭让他生气,总之,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要想他,忍不住希望他在乎她。 但忍不住又怎样呢?他就要走了。 真的好难过呵。想到这,她站起来又开了一瓶酒,边望着他的脸,边饮着酒。 至少,她可以陪他一个晚上,她情不自禁地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虽然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可是这一晚,她一点都不孤单;她要这样一直看着他,数着他的心跳声,一直数到天亮……。 她的心愿只实现了一半。天不仅是亮了,还日正当中,但她没能一直数着他的心跳声,因为她……也醉了。 ☆☆☆ 继检察官向来尽忠职守,从来不曾没请假就没去上班,所以,他的助理事务官打了电话给卜亮,请他去看看继检察官。 而林凌整个上午没在诊所出现,也很稀奇,所以陈巧也很紧张,她骑着机车往林凌家驰去,在半路上遇到卜亮。 “阿巧,发生什么事了?干嘛车骑这么快?”卜亮问。 “林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早上没来上班,打电话也没人接,我正要去她家看看。”她神色紧张的说。 这么巧!继检察官也这样溜。凭他多年办案的直觉,这种时候,他就应该和陈巧去看看,他相信案情一定会有所突破。 陈巧取出林凌给她的备用钥匙,两人走进客厅。 虽然没有事先排演,但两人的表情都非常统一,一起张大眼睛和嘴巴,看着睡在地板上的男女,各处认出那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卜、卜大哥,现在该怎么办?”陈巧看着林凌那条跨在继仲甫身上的腿问。 “都中午了,也该起床了。”人帅就有这种福利,他盯着继仲甫裸露的上半身说道。 “那、那我叫了喔。”陈巧说。 “等一下。”卜亮忽然很想对继仲甫恶作剧一下,他拿出相机对着他们那种儿童不宜的睡姿按了两下快门。 嘿嘿,搞不好这以后会有用处。 继仲甫和林凌几乎是同时醒来,也同时发现彼此搂在一块,同时大叫,然后同时弹开。 当发现现场还有卜亮和陈巧时,两人霎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面对这种难堪的场面,林凌不愧经验老到,她先站起身,对他们露出一个有点夸张的笑容。“这个,我可以解释一下。昨天我帮继先生饯别,然后继先生先醉了,又吐了一地,所以、所以……呵呵,就统统醉在一起了,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卜亮和陈巧看看她,又看看继仲甫,那怀疑的目光很明显,她的解释没人信。 陈巧插着腰,很不以为然的嚷嚷:“继检察官,这样不行喔,你好歹讲句话,我们林凌还没结婚,你们孤男寡女这样搂搂抱抱睡在一起,这要是传了出去,林凌要怎么办?” 卜亮偏头,这些话怎么那么像仙人跳的台词?他也很好奇英名睿智的继检察官会怎么说。 “我们真的没怎样。”他说,扶着有些痛的头,望着陈巧。 “你们刚那么亲密的样子,还说没怎样,让全世界的人看了都没半个人会相信,林凌会被你害得一辈子嫁不出去。”陈巧又说。 “你不要说了啦!”林凌吼。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她根本不在乎。 继仲甫低头想了一下。“林凌,你不要担心,我会去跟林建军解释,我们是清白的。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相信,不会影响你的录象带。我保证。” 林凌一脸的莫名其妙。“你是不是酒还没醒?这件事干嘛跟林建军解释?还有,我有什么婚事?” “两周后你不是要嫁给林建军?”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林建军要娶的是他美国的同学耶,关我什么事。”林凌不解。 “但是喜帖上的新娘名字明明是你的。”他虽然困惑,但心底忽然燃起一丝希望,或者,真是他看错了? 陈巧悄悄移动脚步,往大门滑去。 “陈巧!不许走。你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快说。”林凌将她吼回来。 事情发展到此,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卜亮走到沙发旁,以最舒服的姿势坐下来,准备听陈巧说个仔细。 “啊我就觉得你好像很喜欢继检察官咩,可是你又不肯承认,不知在搞什么暧昧。刚好林院长叫我去拿建军哥的喜帖,我就叫印喜帖的小周另外用电脑帮我特制一张新娘是你的样张,然后就把那张特制的拿去给继检察官了啊。人家只是想看看……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嘛。”唉哟!怎么知道会在这种情况下露馅,真是爆糗耶。 林凌一脸抽搐。你干嘛不一刀捅死我算了。 “你一定是疯了!”林凌对陈巧咆哮。 “所以,”继仲甫总算搞清楚状况了,他神情严肃的问林凌:“你和林建军没有要结婚?” “没有啦。”什么嘛,都知道是个大乌龙了,还问! “我想和林凌单独谈谈。”他对卜亮和陈巧说。 等两人都走出去,他走过去把门关上,走到林凌面前,用一种让人心跳加快的眼神望着她。 “嫁给我吧。”继仲甫忽然说。 “啊?”林凌惊诧的望着他。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等你考虑清楚了再告诉我。” “可是。为什么?你,呃,我的意思是说,昨晚我们真的喝醉了,又不是真的发生什么事,你不要听陈巧乱说。呵呵,都什么时代了,你不必因为这样就娶我,那个……” 他俯下身封住她的唇,林凌因为惊讶而张开了嘴,继仲甫藉此更深入探索她的舌,那是一个温柔的吻,但已足以让她觉得天旋地转。 正当她觉得自己快窒息时,他离开她的唇,但仍扶着她的腰,以一种再慎重不过的神情望住她—— “当我知道你要嫁人的时候,我觉得我体内有种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抽离。你不知道,这几天我真的非常难受,我再也不要再经历一次眼睁睁看着你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的那种感受。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她从来不敢想像他会对她说这些话,因而震惊得不知该如何自处,只是红着眼眶傻傻的望着他。 “我知道这样的未婚很仓卒,可是因为我再过两天就要回台北,我希望你能仔细考虑。或者,你觉得你对我并没有那么深的情感,足以和我结婚,那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以结婚为前提正式交往。总之,我真的不想失去你。”继仲甫真挚的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安。 林凌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抱住他,只有这样紧紧抱住他,闻着他的气息、感受他肌肤散发出来的热能,她才能相信这一切不是幻想而是真实的。 “你不会后悔吗?我们之间的差距不会太过悬殊吗?我很可能会成为你的包袱。”她不能不请他想清楚。 他微笑,轻吻她的额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连鬼都不怕,世上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能解决的就不是问题了,你说是不是?” 她哪知道呀!她根本无法思考。原来快乐可以让人瞬间变傻。她真的是傻了,但无所谓,因为被快乐冲昏了头原来是这种滋味。 她笑了,有些傻呼呼的。 继仲甫看着她。“看来你是不用考虑了,我知道了。” “什么呀,有这么明显吗?”她红着脸说。 “那我先回台北把工作安顿好,再回来筹备我们的婚事。” 她点点头,答应了。 继仲甫点点头。“那我先走了。还有,门口那两位我会处理,你今天好好休息吧。” ☆☆☆ 一个月后。 继仲甫和林凌的订婚宴在“禅风可以居”的菜市场举行。继仲甫实在不习惯和那么多陌生人寒暄,可那些人全是林凌的街坊邻居,从小到大全都帮过她,他也就认了。 敬酒的时候,她万夫莫敌的替他挡酒,喝得一张小脸红咚咚的。 他附在她耳旁问:“你行不行啊?喝这么多?” “没问题啦。”她说。 陈巧在一旁帮腔:“对啦,酒后失身卡自然啦。” 说得继仲甫面带微笑,盯着林凌的眼睛不怀好意。 遇到林凌后,他开始相信世上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会娶她,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他后悔吗? 并不。 也许林凌有时是吵了些,可她照顾他的胃一路直通他的心,让他冷清的性子有些许温度,原来幸福有时候只是一种单纯的平凡与快乐。 他没后悔过。 那晚,他在床上就这么对林凌说,得到的是她身体上最热情的回应。他想,为了她,放弃生活中原本的平静,似乎还不太糟。 尾声 整个婚礼从筹备到完全公证,继妈妈完全没有参加。她故意出国去,理由是怕亲朋好友们笑。 她回国那天,继仲甫到机场接过妈妈的行李,开了车门让她坐进车里。 继仲甫开口道:“妈,气消了吧?” 继妈妈睨他一眼,原不想说的,最后还是忍俊不住。“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秀娴有哪里不好?论家世、人品、相貌,有哪一项不强过那个林凌?” 继仲甫深吸一口气,接着抚额叹气。 “继夫人,您好歹当过外交官夫人,视野理当比一般人要来得宽广,心胸也应该比其他人要来得高贵;您一定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是买卖,怎能这样一椿一椿的比?更何况,林凌已经是我的妻子,也是您的儿媳妇,这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我可不可以请求,请求您以一个母亲的立场接受她?” “我要是不呢?”继妈妈反问。 “如果您认为您的成见比我的幸福重要,我也只好尊重了。”他望着前方,口气平静的说。 继妈妈偏着头想了一下,忽然笑了开来。 “以前你爸生气的时候也会忽然改变称谓叫我继夫人,你刚刚的口气跟你老爸真像。唉,真怀念以前的时光。”她喃喃自语,思绪悠悠回到旧时光。 “对了,她呢?”继妈妈问。 “林凌啊?她在家准备晚餐,说要等你。”继仲甫想起老婆一早起来时惊慌失措、忙着上街买菜的情景,还有些心疼。他无意给她这么多压力的。 “嗯,她菜烧得倒是还可以。”她想起林凌燉的干贝鸡汤。 “妈,上次那是我情商她来客串厨子的,你别再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她。” “知道了知道了,你烦不烦!该用什么态度对厨子跟媳妇我会分不清楚吗!一路上一直跟我打预防针,无非就是怕我给林凌难堪,我会那么没分寸吗?这辈子你有哪件事顺我意啦?有哪一次我不是宽宏大量的原谅你?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真是!” 听到老妈的承诺,继仲甫悬在心口的大石总算落了下来。他知道,只要老妈肯接受林凌,他才能真正给林凌一个幸福快乐的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