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江湖之任侠四》 第一章 【第一章】 一阵悠悠的笛声从小河对岸的阁楼传了出来。笛声很轻很轻,几乎就像人的气息那般,不贴近的话什么也听不见。 青青坐在宅子后门的围墙上,仰望天上明月细声说着话,他脸上亳无表情,双眼空洞,直到对岸阁楼里一抹黑影离去,笛声亦歇,他才从围墙上跳了下来,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里,解衣后爬上床,合起了眼。 小阙原本已经忘记黑色海珠的事了,不过这天中午,柳长月把它拿了回来。 小阙大感惊讶,无法相信还真有手掌大的黑色珍珠,立即像个被喜爱的东西迷住的孩子,抱着那颗海珠左看右看,而后玩起海珠来。小阙入迷时,连柳长月哪时走的都不知道,他回过神,找了柳长月一会儿,心里想柳长月大慨是因为自己没理他,所以就自个儿走了。 他边玩海珠边想,柳长月也不晓得有没有生气。 用过午膳后,苏笛端着碗去小灶洗,顺道吃饭。 这时小阙又拿着海珠到院子里玩。他一下子从左手抛到右手,又从右手抛回左手,而后下腰,让海珠从左边的手掌往手臂上滑,再溜过锁骨穿过另一边的手臂,滚到右边的手掌上。 正当他玩得高兴的时候,突然见着一个穿着绿衣的身影站在院子入口,他感觉到一阵灼人的光芒,停下玩珠子的动作后,就见那个之前看过,名叫青青的人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他。 小阙喊道:「你来找人吗?柳大哥和小笛子都不在这里,要不你晚点再来吧!」 青青本只想来偷看一下小阙,但当他见着那颗海珠后,眼眶当下就红了。他笔直地往小阙而去,瞪着小阙手上的海珠。 这珠子之前送进清明阁的时候他在当场,那时他曾向柳长月要过,但无论如何撒娇,柳长月就是笑而不语。他以为总有一天柳长月会赏给他,只要他更讨得柳长月开心,谁知道这人一入阁后,珠子竟落到了他手里。 小阙看青青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又看着他手上的大珍珠,随即把珍珠藏到身后去,说道:「这是柳大哥借我看的,我晚点还得还回去,不能给你。」 「不能给我?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主上总有一天会给我,是你强占去了!」青青的声音尖锐不已。「自你入清明阁以后,主上晚上只在你这边,不让任何公灸侍寝,好东西也全往你这里送,全忘了我们。宴阙,你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不但独占了主上,还抢走主上给我们的关爱。」 小阙皱了皱眉头,想了想,才小声道:「你别生气。是因为柳大哥和我约好了要过一辈子,所以才不再与你们有瓜葛。以前他怎么对你们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虽然很对不起你们,但我们已经立下生死誓言,我不会离开他,他也不会离开我了。」 小阙的话虽无意,却字字刺入青青心里。青青不相信,颤抖着道:「……主上和你立了誓?」 「嗯。」小阙轻轻点了个头。「他说到死都要和我在一起,我若离开他,他就掐死我,后来我也说要和他在一起,只是他若要离开,我不会掐死他罢了。」 「不可能,清明阁里誓言最为重要,主上怎么会同你立生死之契,你骗我、骗我!」青青疯狂地冲上去要打小阙,他发狂般地说:「主上从来就最疼我,甚至只独宠我一个。他在别人那里过一天,在我这里却会待上一个月,他怎么会和你立下生死誓言,更何况你和他的关系明摆在那里,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主上只是一时被你迷惑罢了!」 「什么我和他的关系明摆在那里?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小阙有些糊涂,但轻而易举地闪过扑过来的青青,青青扑了个空,整个人摔倒在草地上。 青青翻过身来瞪着小阙,他想狂叫,想撕碎这个人,想这人死。只要这人死了,主上就不会再被他所迷惑。 然而就在青青要吐出一连串恶语时,突然,他耳朵动了动,神情忽然间愣了会儿。 小阙同时似乎也听见声音立刻往围场外看去,但却没感觉到有谁的气息在外头。他皱眉,已经是第二次了。 小阙回过头来的时候,见着青青咧着嘴,带着诡异的笑容看着他。青青一字一句地说着,可是声音却有些奇怪,不像方才那样流利。 他凝视着小阙说:「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和主上真正的关系?」 小阙摇头,但心里却觉得青青好像怪怪的。 青青说:「你娘,叫宴浮华。浮华宫的宴浮华,是柳长月曾经的妻子。」 小阙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奇怪的话。 「后来,柳长月抛弃发妻,夺走浮华宫的一切,只为了建立一个新的清明阁。」青青低笑着说。 青青的话让小阙有上晕眩,一些情景在他面前闪过,但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抓不住,只能看着那些碎片再度消失。 「但当时,宴浮华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后她生了一个孩子……」青青的笑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他说:「那个孩子……被取名叫宴阙……就是你啊,我的小公子……」 小阙眼睛一下子瞪得好大,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爬到自己亲生父亲床上的感觉如何?是不是销魂蚀骨?」青青仍是那诡异的语调。「你那张看起来无辜又不解世事的脸其实都是装的吧!你不知廉耻,勾引自己的亲生父亲,让亲生父亲爱上你。父子相奸,有悖伦常、简直是天地不容,要被天打雷劈的!宴阙,我看你干脆别做人,去做畜生算了!」 青青突然一个蹦了起来,挥手朝小阙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恶心、你这恶心的东西!」 小阙一下子被煽愣了。他手中的黑色海珠掉到了地上,往别处滖去,然而,他的耳边却一再重复着青青方才的话。 你与柳长月,是父子关系…… 怎么可能……骗人的吧…… 可是小阙的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从手臂蔓延到全身。 他努力地用双手环住自己,但就是停不了颤抖、止不住惶恐。 之后青青说了很多话,但小阙都听不进耳里。 直到他发觉身边静了,青青已经离开,他才踏着蹒跚的步伐回到房里。 青青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小阙从下午一直想到深夜。想他初见柳长月便毫无芥蒂,想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柳长月,想他只想看着柳长月,想他只想看着柳长月笑,想他让柳长月伤心时,自己比柳长月更伤心。 一些模糊的记忆在眼前浮现,伸手想捉,却破碎而去。他的头一直痛、一直痛,有很多早应该要想起来的东西,却因为自己的不在意全被忽视。 或许,当他眼里烙下柳长月的身影的刹那,就知道这个人与别人不同,他想与他亲昵,是因为他曾经见过他却忘了,他想对他好,是因为他身体里流着他的血,父子天性使然,令自己无法离开他。 小阙想、不停地想,但他的脑袋很痛,所有的一切都记不起来。他敲着头、拼命敲着头,如果不是失去记忆,他就能知道夜夜拥着他,温柔看着他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柳长月回来时就见小阙窝在床上不停地打着自己的头,他立即往前抓住小阙,怒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小阙慢慢抬头,眼眶泛红,神色憔悴,左脸脸颊还有一个深红色的五指掌印。 「谁打了你?」柳长月怒气渐涨。 小阙只是抬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雾气,这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水灵灵的,可他后来说的话,却让柳长月一颗心差点从咽喉里跳了出来。 小阙轻声问道:「你是我爹?」 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让柳长月的脸色当场化得惨白,他动也不动地看着小阙,幽暗的双眼像是要吞没所有光芒似地,黑得叫人害怕。 「你……」柳长月花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让声音颤抖。「你恢复记忆了?」 单听柳长月这般说,小阙一颗心当场被击得四分五裂。 青青说的是真的,柳长月真的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他和自己的亲生父亲上了床! 小阙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你儿子的?」 柳长月不答,只是握紧了拳头。 小阙想了一下午和一晚上,自己倒是想通了这一点。他轻声得像在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应该在天璧山庄那会儿,我揭下人皮面具后你知道的吧!」 小阙皱起了眉:「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我的关系,你是我娘的丈夫,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可以瞒着抑着这么久,却一点都不肯让我知道这事?」 柳长月方才是一下子乱了分寸,但此时看小阙仍是茫然的眼神,又想起他方才猛打头的模样,立即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冷静地问着:「谁告诉你的?」 小阙说道:「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告诉了我真相。」你又喃喃:「你是不是因为我撞坏脑子了,觉得我好欺负,又什么都听你的才对我这样?平常人家的父子也会同你一样对我做那种的事情吗?不会的对不对。父亲向来都会希望儿子好、希望儿子将来争气继承家业、希望儿子娶个好媳妇生一堆胖娃娃,这才是所谓的天伦,是不是?」 柳长月强加镇定地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是真心的。」 「所以,以真心为由,就可以骗我?」小阙声音大了起来。 「我……知道喜欢上你后,试着想杀了你,试着阻上这一切错误,但我没下手,因为你对我太好太珍惜,让我无法下手。」柳长月神情的冷漠和他说出来的那般灼热的话语完全不一样。 「你应该杀了我的。」小阙黯然地从床上下来,穿了靴子,慢慢地往外走去。 第二章 柳长月第一次在两人关系出现裂缝时不敢对小阙有所举动,这时他心里只有慌张。倘若这孩子不在自己身边,倘若这孩子真的离开了他,那过往的情感怎么算?莫非就如同镜花水月,从此散去? 小阙走到外头,碰上了端着食盘的苏笛。 苏笛瞧小阙魂不守舍,脸上又有个红巴掌印,以为他惹怒了柳长月被打,才想说他几句,却见小阙凝视着他,用从来没有过的凄凉神情说: 「你是不是也知道?」 「知道什么?」苏笛跟了小阙这么久,天璧山庄那会儿他就算和天痴拚得差点力竭而亡也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心里于是比怦怦乱跳,感觉像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发生了。 小阙注视着苏笛,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朋友……」 苏笛嘴唇颤抖了一下。 「但你却没跟我说,我是他的儿子。」 听到小阙说出这话,苏笛惊恐得连手上捧着的食盘都掉了。食盘里的食物掉了出来,还有些柳长月喜欢的甜食糕点滚到了长廊外去。 小阙的眼眶更红了,他声音哽咽地道:「有人告诉我,父子相恋天地不容,他还要我别做人,应当去做畜生。小笛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可以喜欢上柳大哥,他是我爹,我还和他做那种事,我会被天打雷劈、天打雷劈的!」 「不、不是那样!」苏笛急忙着要抓着小阙,但小阙却退了一步,闪开苏笛后,一下子从苏笛面前不见了。 「小公子!」苏笛颤抖着:「小阙、小阙你回来!」 柳长月站在房门外的长廊上,脸上看不出一丁点表情。 苏笛看了柳长月一眼,对柳长月说:「主上……怎么办……他走了、他走了!」说到后头,苏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还说他把我当朋友,但是我却骗了他……」 柳长月没有说话,他只是在长廊上静静站了好一会儿,说了句:「先让他静一静,这几天别去找他。再发话下去,看谁今日进了他的院子,让墨虹依照规矩处置。」 「是……」苏笛哽咽地答道。 小阙跑出清明阁后,眼神涣散地在街上呆呆晃着。 夜有些深,风有些冷,枫城的街上没有半个人,只有几处民宅的灯火还亮着,里头传来小孩子朗朗的读书声。 孩子念完书了,撒娇的声音从窗户传了出来。「娘,你看我念得好不好?今日夫子夸我聪明,说我将来绝对是个秀才。」 那孩子的母亲掩着嘴笑,末了还捏捏孩子的脸庞。「我的好江儿这样厉害,将来不仅是秀才,还会是举人大老爷,给咱们家光宗耀祖的!」 另一头正在刻着木雕娃娃的男子则笑着说道:「你少宠他了,如果让他因这点成绩就骄傲起来,心思不放在书上面,我看以后连秀才都中不了。」 小阙从窗外看进去,见着昏黄的油灯下那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情景,是啊,这才是爹、这才是娘、这才是有爹疼有娘爱的孩子。 他离开了那户人家,继续在外头晃。风吹响树叶的声音沙沙沙地,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河堤旁。 今天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天地间彷佛只有黑暗,就像他的心一样。 首次喜欢上一个人,将那人的身影深深刻入自己心里骨里。 刻骨铭心只有四个字,看来那么单纯,但当如此做了以后,想要再从对方心里骨里取出来,却早已不可能。 小阙在河堤边走着,熟悉的头疼又剧烈地让他痛了起来。他蹲到地上,抱着头,将脑袋埋进膝盖里。泪水滴进了土里,他发出呜呜呜的疼痛声。像只受伤的小狼崽子,心里痛苦痛苦只有痛苦,却说不得与别人听。 最后的疼,疼到了极致,疼到他眼前慢慢模糊起来,而后在黑暗无光的河堤上缓缓摔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会不会就这么疼到死去。 如果死了,会不会有人为他伤心…… 在小阙即将落入河里之前,一双手伸了出来,将他捞住。 迷迷糊糊之间,小阙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放到床上,他睁开眼只见到一抹离去的影子,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头痛却裂使得小阙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似乎陷在梦境中,许多片段在眼前闪过,而且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梦里,有一个河堤,那河堤比这里的更高更大,大雨连日地下,山洪爆发,他被敲锣打鼓的声音惊醒,走出房门,见到一个身形比他还高的男子正急急赶着出去。 他揉着眼急急跑上去喊道:「师父捎上我啊!」 昏沉沉的脑袋里突然浮现了四个字,「廷陵一剑」。这个人便是后来教他武功的「廷陵一剑」。 之后又一日,他在院子里练剑,巨阙剑原本耍得虎虎生威,却突然心跳加快,吐出一口血来。 有个穿着白衣,面容精致得如同女子的青年朝他走来,神情冷淡地将一把剑扣到他手腕上。那人说道:「三十岁之前不许用巨阙剑,这赤焰剑给你,省得你走火入魔吐血身亡让舅舅伤心!」 那人冰冷的容貌底下其实是有些温柔的,他看了周围没其他的人,笑嘻嘻地对那人喊了声:「谢谢师娘!」 那人脸稍微红了一下,哼了一声便走了。 陆莫秋,铁剑门门主,他师父心里所爱的人。 跟着一晃,竹林内,他驾车而行,不停回头看着车厢里绝俗的女子。女子披着白色狐裘,倾国倾城的样貌世间少有。是他娘亲,浮华宫的宫主,宴浮华。 娘亲开口,声音婉转如同天籁,道:「让你跟着来是要你记得他的样貌,以后给碰见,给我离得远些。」 他问:「可是娘,那不是我的爹吗?」 娘亲用着温柔婉约的声音说道:「你是我生的,姓宴不姓柳,将来是继承浮华宫的人,你的一切与他无关。」 午时,城郊碧竹林凉亭外,马车停了下来。他下了马,在凉亭外见着一个穿着紫色衣袍的男子,那人伟岸无俦,一双漆黑的双眼看着他、望着他,他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而后一个飞身往那人怀里扑去,心里有些酸楚却又开心,大声地喊道: 「爹啊,你就是我爹啊!」 小阙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他浑身汗淋淋,头发和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而后他脑袋里那些锥人的钝痛感持续着,叫他醒来也逃不过梦中的痛苦。 「柳长月……柳长月……」 小阙呆呆地坐在床边。他记起了自己与柳长月初相遇时的情境,那时他还高兴地抱着柳长月喊「爹」,万分开心知道自己有个爹,而爹的名字,叫做柳长月…… 醒了,彷佛又睡着,眼前一片模糊,原来是他的眼泪不停滴下,让他无法看清。 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在头疼万分之下,被努力地想起来。 小阙记起当初初出江湖多么痛快。他爱帮人,帮了就走,没问对方姓名,觉得这才是侠义作为。 他不要人报恩,也不需要任何报偿,他从来随心做事,随意而止。 谁知,娘亲的告诫还在耳边,他却摔了个坑,跌进一个叫做柳长月的深渊里,从此爬也爬不出来。 小阙离开清明阁的第四天晚上,外头有人敲了门。 他没有理会,于是,对方在敲了三次门后,推门进来。 那人来到床前,对着他行礼,弯着腰说道:「小公子,主上请你回去!」 说话的人是苏笛,他语气里没了一贯的跳脱与淘气,只有恭恭敬敬这四个字存在。 小阙没回答,仍是双眼茫然地看着远方。 苏笛继续说:「主上有令,一切等回去再说。」 小阙还是没开口。 苏笛叹了口气,对后头的人说:「带小公子回去。」 上前来了两人,他们架起小阙,可当小阙下床时脚沾到地却是直接软了下去,苏笛吓了一跳,立刻说:「小心点,倘若把人摔了,你们几个十颗脑袋也不够用!」 于是小阙就被人扶着,离开了这个待了四天的房间。 下了楼,小阙才发现这儿是间客栈。穿着红衣的苏笛走向前去要替小阙付钱时掌柜的却说:「这位小哥的房钱已经付了,还有多的呢,老夫找碎银子给您。」 小阙疑惑地抬头看了一下,终于想到自己那晚昏迷后被送到了客栈来,而送他来的人定不是清明阁的人,否则苏笛不会不知道。 苏笛狐疑地看了小阙一眼,见了小阙的神情,便说:「不用了,那些银子不是我们的!」 回到清明阁以后,小阙被带回之前住的那个院子,跟着苏笛让人把小阙放到床上时,小阙却挣扎了起来,四天里从没开口的嗓音沙哑撕扯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住在这里……」 小阙动作激烈,扶着他的人一不小心竟让小阙挣扎,趺到了地上。苏笛连忙把小阙扶起来,看着他额头上磕出的血迹,心里十分难受。 「不要住在这里……」小阙就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一样,方才还乖顺地让人扶着走,现下却说什么也不肯躺到床上。 苏笛立刻说:「将小公子送到隔壁厢房里。」 当那些人将小阙带离了他与柳长月曾经恩爱缠绵的床榻后,小阙才慢慢静了下来。 额头上的伤口不深,但苏笛仍是让人拿药箱来,亲自替小阙上药包扎。 没多久柳长月也来了。柳长月来后苏笛立刻率人退下,留出地方让这两位好好谈谈。 【第二章】 柳长月走到小阙跟前,小阙还是发着呆,像没看到柳长月似。 「离开我这些天,可开心吗?」柳长月道。 「……」好一会儿,柳长月几乎以为小阙不会回答的时候,小阙慢慢开口了。 「没什么开不开心的……都在头疼……」 第三章 小阙说话时的声音明显地没力气,他以前可是个用喊就能把人耳朵喊聋的人。见到这样子的小阙,柳长月无来由地心疼起来。 柳长月想去碰小阙的脸,他觉得小阙出去的这几天肯定没好好吃饭,脸都瘦得凹进去了,只是他伸出的手指还没碰到小阙,小阙就一闪,别过脸去。 柳长月有点发怒。他道:「我给了你时间,也不逼迫你,这四天你既然留在枫城,就是答应了留在我身边不是?」 「……」小阙摇头。「不是,我是因为头疼。」 听小阙喊了两次头疼,又见他额头上的伤,柳长月本想开口叫鬼子替小阙看看,可是这时小阙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下。 那双眼睛没有往日的光彩,纯净的颜色也被忧愁与悲伤取代。 小阙说:「我想起一切了……你让我回家吧……」 「不行!」柳长月严厉斥道:「你哪里也不能去,只能留在我身边!」 小阙又低下了头,说:「你不可理喻。」 柳长月简直被小阙这句话气坏了。他怒道:「当初是谁说要一辈子护着我,要一辈子让我开开心心,原来你的誓言就是这样,说破就破吗?」 小阙拧着眉头。「那是因为你骗了我。」 小阙脑海中浮现宴浮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张开嘴,缓缓而道:「娘曾经对我说过,当初你也是对她很好很好,她一颗心全给了你,死心塌地。宫里的老人家说你心机重,信不得,可娘却听不进去,只想与你白头到老。 可是后来你真的骗了她,骗走她的权杖,趁她离宫之际将所有能用的人都带走,不从的人全都杀光,还把地宫里浮华宫累积了几世的金银财宝完全掏光。 娘回来后不信自己所看到的,她是见着宫里带她长大的老嬷嬷双眼睁着,死不瞑目,想起老嬷嬷明明劝了她那么多次,她却将对你的情义摆在最先,才落得如此下场。 后来娘伤心欲绝,一把火将浮华宫烧了,她站在大火里面,要用自己的性命向先人赔罪。那时如果不是有一个侍卫没死,出来救了娘一命,我和娘早已经不在了。 第一次要去见你时,娘就告诫我要离你远远的,可是我不听,我想我有个爹了,还开心得晚上都睡不着。 后来,你死了……爹没了……我好伤心好伤心,还在你棺木旁哭了好久好久。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期盼的人,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你也是从那时开始就一直骗着我的人。」 小阙讲着讲着,眼泪掉了下来。「我这几天努力地想、努力地想,最后终于想明白了。你想同娘一样对我,因为我好骗,所以想同那次一样,要再度掏尽浮华宫的一切吗? 原来你说你是饕餮并不是骗人的,什么你都想要,什么你都想要得到。不如你意的人你会让他死,就如同那时我要和姊姊成亲,你想我死一样……」 「不是、不是这样!」柳长月低吟着:「当年的情形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确夺取浮华宫一切为自己所有,但那时的我如果没有力量,无法重建清明阁,柳天旋手底下那些人很容易便会找到我,杀了我们。 清明阁重建后,我就回头去找你与你娘,但是那时浮华宫只剩一片灰烬,你娘不知所踪。你以为这些年我没有尽力寻过你们吗?是你娘藏得太深,是你娘不想见我,如果不是有人相帮,我这辈子都没办法见到你与你娘一面!」 「那我娘曾经那么喜欢你,你喜欢过她吗?」小阙问。 「……」柳长月考虑了许久,始终还是说了那个字:「没。」 「如果一切重来,你还会喜欢我吗?」小阙再问。 「会。你是我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就算再来几次,我始终会找到你。」柳长月说:「你不信也无妨,只要我清楚明白便好。莲田那日的偶遇早已注定一切,天璧山庄再见,便是老天爷将你推入我怀里。」 「但是你应该在认出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你是我爹!」小阙突然痛苦地低声咆哮。 柳长月道:「如果我说了,你还会喜欢上我吗?」 小阙低吼着:「我本来就喜欢你,可是不是对情人那样的喜欢,是把你当成唯一的父亲那样的喜欢。」 小阙很少朝柳长月发脾气,但他每次发脾气,都不是轻易能消气的事。 小阙说:「我还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好,我在路上走着,然后,一辆马车经过我身边。我抬头一望,车里的人也掀开帘子,就只那半眼,我认出了你来。你永远无法知道我那时多开心,本来以前已经再也见不到的人,又重新烙在我眼底。 我一路都戴着面具,怕你和苏笛发觉,不敢跟得太近,只敢远远看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假死,却从你的咳嗽声知道你伤得很深。 娘说过你的事,说你是清明阁的主子,杀人的人,想杀你的人很多。我不想你出事,所以一路保护你,可是却在一个客栈外,苏笛要杀偷他钱袋的小乞丐,所以我出手阻止,也让苏笛发现了我。 后来我连忙赶路先往前去,免得你们起疑,谁知却在那时撞进了林子里,摔到姊姊摔进的那个坑里,完全失去记忆。后来你在那里遇见我才不是偶然,是因为我本来就一直都在你身边。你不该骗我的,我那么相信你……」 「那又如何?」柳长月对小阙说:「我的一滴精血造就了你,你是我的孩儿,自然也是我的骨血,既然是我骨我血,你即是我,我同你行那事又有何不可!」 小阙怒道:「你是我爹,还和我娘生下了我,你和娘才是应该在一起的。我是你儿子,我得去喜欢别的人,你有很多人喜欢,可却也把我变成只喜欢你一个的人,寻常人根本不应该爱上自己的父亲!」 小阙心里纠结难受,却强忍着泪。他不想再掉下眼泪,动不动就哭的人,根本不像个男子汉。他说:「如果一辈子都不恢复记忆就好了。」顿了一下,又说:「不,要是我没有离开浮华宫出外游历就好了。」 柳长月愤而道:「你干脆说要是你娘不生下你就好了!」 小阙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柳长月,然后喃喃自语说:「对,要是我娘没生下我就好了……」 虽然话是自己先开口的,但是从小阙嘴里说出来,柳长月却觉得比死都还难受。 他蹲了下来,看着小阙。他试图再一次抚摸小阙的脸颊,但小阙却又再一次闪躲他的碰触。 柳长月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从那里慢慢流了出来。而这孩子承诺要给他的东西,也随着那些血,一点一滴地流掉了。 柳长月放低了姿势,缓缓对小阙说: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离苦、所求不得苦、怨憎会苦、忧伤别离苦。再怎么,也是个人,再怎么,也只是因心里苦。所以不停杀人的我,是所求不得、怨憎离的苦。 你说你那时就想,如果你在我身边,而正巧我也高兴你在我身边,你笑时我跟着你笑,我就不会苦。仇人来寻时你护着我,我不杀人不结怨,就不会苦。若我还是苦,就让我告诉你,你要替我苦,不会再让我受苦。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柳长月轻声说道:「人生有八苦,我心中有痛处。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兴杀意、不造杀孽,再无所求不得、怨憎离的苦。」 小阙听得发呆,但他从没想过自己说过的话,柳长月会一字一句记得这样清楚。 柳长月说道:「我骗你,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想失去你。如今的清明阁已不是以前的清明阁,我不曾想要浮华宫的一切,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旁。如果你喜欢,我便将百花堂堂主之位传给你,到时你可能统领四部,你所要所得,再没有做不到之事。」 小阙看着柳长月。「可是我不想。」 柳长月道:「小阙,太晚了,我曾给你机会离开我,但你没有,而现下我已经无法放开你了。」 小阙静静地看着柳长月。 突然间柳长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也许这一次,他真的可能会失去这个孩子。 小阙在柳长月的注视下慢慢下了床,然后一步一步缓缓地走,看着远方。 苏笛就在门伺候着,这时见小阙面无表情地出来,就觉得要发生大事了。 小阙举起脚,低着头往门外踏。 柳长月突然怒吼一声:「你要去哪里。」 小阙说:「我想回家啊,我说过很多次了。」 柳长月快步走到门前,重重捉住小阙的手,几乎是想将小阙手腕折断那般力度:「我也说过很多次,你不许走!」 小阙说:「如果我想走,就算拚了这条命,也会离开这里。如果拚了命却拚不过你们,那就让我的尸体留在这里。我始终要离开的,你关不住我。」 这时柳长月慌了,他慌得不知所措,因为从来没人给过他这样的感觉,一时暑他竟不知该如何才能挽留小阙。 最后,小阙的另一只脚要跨过门槛了,柳长月一个心急,突然见到同样的苏笛,心里猛地窜出了一个念头,当下,他松开小阙的手腕,却狠狠掐住苏笛的脖子,苏笛顿时无法呼吸,脸色慢慢胀红起来。 柳长月几乎发狂地道:「你若敢离开,我就立即掐断苏笛的脖子!」 苏笛不敢挣扎,只能颤颤发抖着。 小阙震了一下,立即反手要把柳长月的手从苏笛脖子上掰下来。 但柳长月五指却扣得更紧了。 小阙没想到柳长月会这么对苏笛,他一紧张,立刻就谎:「你放开他,不要掐死他!我不走、我不走了!」 「再说一次!」柳长月吼道。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你不要伤他,他对你那么好,你不要伤他,不要伤他的心!」小阙几乎快哭了出来,他的声音哽咽,只要想到苏笛会因自己而死在柳长月手里,他就无法忍受。 「回去,回到屋里去!」柳长月说道。 第四章 小阙颤抖着收回自己的手,一步一回首,紧张地看着扣在苏笛咽喉上的那只手。 直到小阙走到了床边,柳长月才放开苏笛。 苏笛一整个软在地上,双手护着脖子,不停地咳嗽着。 柳长月这时缓缓地走回小阙的身边,看着小阙,眼底尽是疯狂,那一身的嗜杀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小阙咬紧牙关,抬头怒视着柳长月。 柳长月嗤笑:「觉得我太过绝情?难道你忘了?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久久,小阙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带着颤抖,掺杂着怒意说道:「才不是这样,我只是在想你真可怜,连对你那么好的人也要杀,日后若老了,恐怕不会再有人留在你身边。」 「我会有,」柳长月道:「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小阙顿了一下,慢慢说道:「不……你现下已经没有我了……」 小阙的倔强对整个清明阁而言是场灾祸。 虽然他只是不看不听、不与柳长月同床也不肯让柳长月碰触,但柳长月的脾气却让众人感到明显的压迫,大堂上在讨论阁内之事时,谁都不敢乱动乱说话,只怕讲错了一个字,当下就得人头落地。 苏笛侍候着小阙,这几日几乎都在小阙身边。当然小阙也不肯听他的话,有时呆呆地看着墙壁,有时大中午跑到院子里练剑,有时打坐一静就是一下午,不仅饭吃得少,连水,也得苏笛苦口婆心劝上个把时辰,小阙才肯张嘴喝那么一点点。 倘若柳长月来找小阙那就更糟糕了,小阙会把床边帘放下来阻隔柳长月的视线,若柳长月翻开帘幔看他,他就把整个人包在被子里,裹得紧紧的,一点风也透不过去。 柳长月从一开始天天来见,到最后三天才来一次。这绝对不是他想冷落小阙,他也想小阙开心一些,放下心里的包袱,但无论他对小阙说什么,小阙就是不听不理,虽然明白最好一段时间后再相见,让小阙冷静,自己也冷静,可自己总是忍不住,忍不住就是想多看这孩子一眼的欲 望。 后来柳长月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陷得那样深,白日里身旁没有那人相伴,连个笑也扬不起来,夜里榻上无人相拥入眠,就连闭上眼睛安睡一场,也是种奢望。 到头来自己困住的不是那孩子,那孩子只要心肠再狠点,杀谁也牵制不了他。 是他自己困住了自己,收了太多来自那孩子的心意,因为感受到被人所爱的美好,如今对方抽手了,他就如同龙困浅滩,离不得,挣扎着欲重回天际,也飞不得。 胸口的心跳彷佛也无法搏动,生不得,死亦不得。 这日下午,小阙大字形地躺在地上,任由真气在奇经八脉中随意流转。他没有依功法而行,只是让真气想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随心而动、随意而行。 苏笛来到他身旁说道:「你在练内功吗?」 「嗯。」小阙分心答了一句。 「练多久了?你从上午就躺到现下,不是一直在练功吧?」苏笛有些担心小阙会弄垮自己的身体。 小阙睁着眼看着高处的榕树树叶,缓缓道:「不记得了。」 苏笛恼了,怒道:「快回房里,我晌午端来的食盒你又都没吃,是不是想饿死自己才甘心!」 小阙静了静,喃喃道:「对啊,其实只要我一死,就什么事都没了……我还剩下五个大穴没打开,若一下子全冲开,再让真气撞几次经脉,到时不论谁想我活,都活不了了。」 苏笛见小阙之后闭上了眼睛,很显然说出口就想做到,他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立刻道:「你死了主上会杀了我!」 小阙平静地说:「放心,我会留点时间先将你带出去,然后你就不用再担心了。」 苏笛吼道:「不可以!你的命是主上的,只有主上让你死,你才可以死!」 小阙仍旧一副淡漠的神情。「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本来可以一辈子都是他的,可是我收回来了。」 那头,柳长月才靠近小院就听见小阙的声音,他立即大步向前,一脸愤怒地对苏笛说:「给我点住他全部穴道!」 苏笛得令,立即向前连点小阙全身大穴。 正在冲穴的小阙被这么一阻拦,突然就觉得眼前一黑,原本半数可以顺利运转的真气全版打乱,让他呕出了一口血。 柳长月将小阙从地上抓了起来,扛往房里,将他朝床上一丢。 等小阙在晕眩中回过神来,就见到柳长月和他对着眼,柳长月那张脸而无表情,但小阙却能看见他眼里最深的那处。那曾经被冰封起来而后融化的黑暗处,如今有着痛苦,更有着无法遏抑的愤怒。 柳长月再大的愤怒小阙都见过,可却没看过那么深的痛苦,痛楚是一层一层,包裹在最里面,谁也无法轻易看见的。 但他看见了,看见了这人最痛之处。 原本满满全是温柔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所求不得、怨憎离的苦。 小阙原本抬起手,想碰触柳长月的眼睛,但手提起的那一刻,他就放弃了。 柳长月立刻抓住小阙的手,用那因他而烙下蝴蝶印的手掌心,紧紧贴住自己的脸颊。 「放手。」小阙说。 「你不是想碰我?那就碰!为何要将手缩回去?」柳长月道。 小阙说:「我想挖出你的眼珠子。」我见不得里面那么痛。 柳长月却没闪没躲,说了声:「好,你想挖,那便挖。挖起来将他们永远带在你身边,让我这生这世都能看着你,不论你离开我去了哪里。」 想到之前柳长月也曾经说过要挖自己的双目,往日情景历历在目,小阙忍不住淡淡地笑了。「可是最后你的眼珠子会烂掉,烂掉之后会有虫来吃,吃光了就只剩下虫而已,我不要一堆虫在我身边。」 小阙的笑容如同外日初开的太阳,那么温暖,那么让人想靠近,他嘴角微微的勾起,虽然笑得很淡,但却总是能掳获柳长月所有的心思。 「告诉我,你想我做些什么,我要做些什么你才会更开心,我看不得你那样,我只想你在身边,永远永远这样笑着看着我?」 小阙突然静了,没有再开口。他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该说的之前都说过一遍两遍三遍四遍了不是吗?如果柳长月不想听进耳里,他说再多次也是没用。 看着小阙安静的模样,没有决绝地说自己要走,望着小阙淡淡的眼眉,但却有种似乎要失去他的预感。 柳长月又慌了起来,他没真的爱过谁,所以甚至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这孩子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柳长月伸手开始解小阙的外衫,着急地低下头狠狠吻住小阙皲裂的嘴唇,他想如果能将这个人的身体从头到脚再占有一次,一切会不会有所变化,一切会不会回到从前。 当衣裳撕裂的声音惊心动魄地响起,床上也传来「当」的一声。 一把弹出的赤焰剑,剑尖抵住了柳长月的喉咙。 柳长月愣了一下才发觉脖子上的刺痛。他无法置信地凝视着小阙,痛彻心扉地说:「你要杀我?」 小阙在柳长月的视线中渐渐把剑移到自己的脖子上:「你知道我不可能杀你,但我可以杀了我自己。」 剑尖缓缓刺入小阙脖子上的肌肤,一滴血珠顺着颈子流了下来,滴在床褥上,那颜色怵目惊心。 柳长月突然害怕了,他从未这样害怕过,他知道这孩子的倔,也知道这孩子从来不会说谎。如果自己再这样对他,他的确会自刎在他面前。 柳长月下了小阙的床,无力地看着门外。 柳长月声音干涩地说道:「真的无法再同以前一样,那般对我?」 「……可以,除非你不是我爹。」小阙黯然回道。 「别让我听见爹这个字!」柳长月大声吼道。 「但你终究是我爹。」小阙合眼,泪水从他眼角一滴一滴不停滑落。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伤心,毕竟本应该如此,但他却听见了柳长月怒吼中挟带的伤痛欲绝,他为柳长月的伤心而伤心。 小阙缓缓说着:「原来,我是三生石旁的一株草,你绕过了我,没将我踏死,所以上天让我成为你的儿子。我可以一生为你活、甚至舍弃性命为你死,但永远爱你不得,命中注定如此。」 「什么命中注定!」柳长月却又收起愤怒,软软地,如同恳求般地说:「这仅仅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为何你要想得那么多?我们并不需要理会世俗眼光,只要不透露出去,谁会知道我与你血脉相连,是你亲生父亲?」 小阙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苏笛知,最后我娘定也会知。瞒着,又有何用呢?」 柳长月惨白着脸,连退两步,最后跌坐在后头的椅子上。 清明阁风声鹤唳,柳长月脾气越来越不好的事传了开来。尤其是听说昨夜去了小公子房里被赶出来,那神情、那模样,如今已经到了生人勿近,近者找死的程度了。 柳长月彷佛变回了之前那个杀人如麻的清明阁主,所有人除了正事以外,没人胆敢靠近柳长月,只怕说错一个字,就招来灭顶之灾。 而小阙之后还是一直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苏笛总是跟在他身边,可他同小阙说话时小阙也不太会理会,早些时候那个爱笑爱胡闹的人已经消失无踪。 有几次,院子里小阙与柳长月远远见着面,小阙不是对柳长月视而不见,就是柳长月要踏上前来时他转身离开。 小阙在心里想,不看柳长月的脸、不见他那双眼睛,那自己对他的依恋可能就会少一点,心也会少痛一些。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苏笛的两个主子一天一天地削瘦。 他这人忍不住,所以偶尔会在小阙面前叨念柳长月今日如何如何,但小阙眼眸空荡荡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第五章 苏笛见小阙这样,一个气起来,抓着食盒就往桌上重重一放,那声音之大,令得神游天外的小阙回过魂来。 苏笛怒极了,指着小阙的鼻子大声骂道:「你和主上两个是一个一个在比惨是吧!你伤心,难道主上就不伤心了,我自幼待在主上身边,从没见过这样的主上。你不好,主上比你更不好。你不喝水他也讨厌水,你不吃东西他也不吃东西,这样下去别说你会死,主上也会死,还会提早死在你面前! 好啊!父子是吧!如果把主上给你的血全换掉,叫鬼子将你做成傀儡尸,那你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少主开恩,是不是这样你就能同主上在一起了?明知道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为什么你偏要往死局里钻,你钻就算了,还带着主上陪你往里头钻。 主上多疼你你会不知道?他光是看你那样,整个人就完全变了。你再继续这样下去,是要毁了你自己,还是要毁了主上,毁了整个清明阁!?」 小阙静静看着苏笛,见苏笛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可他依旧仍是沉默,因为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不要两败俱伤的。 苏笛努力将怒气平歇了下来,顺了气之后,说道:「为什么不能一人让一步。就让一步,让一步就好!」 「要怎么让一步……」小阙喃喃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一步……」 察觉门外有人,小阙抬头看去,见到的是柳长月。 柳长月没有踏入门内,只是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 小阙突然想起之前无忧无虑那时候,那时,他能够为柳长月的开心而开心一整天,他能替柳长月烙下烙铁而后高兴自己得了一枚蝴蝶印记。 小阙回过头,张开手掌心,看着那只自己好宝贝的蝴蝶。当时的自己绝对没想到会和柳长月走到这个地步。如果早知道的话,那就算柳长月再怎么对他笑,再怎么对他好,他也会逃得远远的不留在柳长月身边。 夜一点一点地深了,柳长月还站在屋外,小阙也仍坐在床上。苏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就剩下他们两人,看似靠得很近,只要几步路就能碰到对方,但其实离得很远,远到隔了一山、隔了河、隔了个汪洋大海,再也亲近不得。 一阵一阵的心痛,就像在蓬莱镇上以为被抛弃了一般那么疼。 疼到他说不出来,疼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而后,小阙突然才发现到原来不只柳长月舍不得放开他,自己的心会这样疼的原因,也是因为他舍不得放开柳长月。 若能放手,早已放手。他俩这样,算不算是互相折磨? 想了很久很久、想了很而多很多,最后小阙抓着胸口衣襟,侧躺到床上,闭眼入眠。 后房里晃晃的烛火,也不知是谁,替他灭了。 【第三章】 柳长月倚在房里的卧榻上,拿着根碧绿色的细竹慢慢削。 他今日没去看小阙,只由苏笛前来禀报小阙今日如何。 苏笛说:「饭是有吃一点,水也有多喝一些了,可看起来就还是挺没精神的模样,老是在发呆。躺在院子草地上能够发呆,站住看着门柱也能够发呆,入睡前望着床顶发呆,睡醒了看着椅子发呆。同他说十句话他顶多回一句,整个人的魂不知道飘哪去了,找都找不回来。」 柳长月削竹子的刀子一用力,连握着竹子的食指也被削了一块肉出去。 苏笛一惊,连忙抽出帕子要替柳长月止血,但柳长月却将手举得高高的,凝视由食指处蜿蜒流下的血,心里头渐渐有个主意形成。 新年不知何时早已过了,晚上苏笛端了碗汤圆过来的时候,小阙才发觉原来已到元宵。 苏笛今天来得早了会儿,天才暗下了一点点。他替小阙布菜,等小阙吃完饭后俐落地收拾好食盒走了。 而当他走后没多久,柳长月便来了。 柳长月没有太靠近小阙,他只是站在离小阙十步之遥的地方淡淡说道:「今日元宵,枫城有灯会,你同我出去散散心,别把自己闷坏了。」 小阙静了半晌,说:「不怕我趁机逃走?」 柳长月淡然地道:「我这生从未与人逛过灯会,听说江南烟花流水、玉树银花,花灯布满街道,热闹非常。你想不想去?」 小阙原本没怎么在使的脑袋这时突然有了个想法,你反覆想了两遍之后,才道:「我不想有人跟着。」 柳长月道:「就我们两人。」 之后小阙缓缓地点头,答应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柳长月则与小阙一前一后由清明阁大门出来。 柳长月走在前头,小阙走在后头,两人之间差了一步,柳长月只需稍微回首,便能看见小阙身影。 枫城这晚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街上,也挂在街道两旁的枫树上,街上有孩童玩着花炮,点着火后砰的一声闪出一点火光就没了,而火光之后是刺鼻的烟硝味,可虽然如此,那些孩子仍是开心地玩着。 街上一对一对的男女比肩走着,有的提着花灯轻声笑语,有的站在猜字谜的台子下一起猜着字谜。 小河上几艘小舟泛着,歌妓轻柔的吴侬软语由舟上传了出来,远处放了烟火,「砰砰砰砰」地震撼了天际,而后火树银花绽放,美丽耀眼得叫人看得目不转睛。 「原来元宵是这样的。」柳长月嘴角含着笑,他停在横跨小河两岸的石桥上,看着从上游流下来的莲花水灯。 水灯随着河水摇摇晃晃,从石桥底下穿过,一个一个飘向远方。 小阙不仅问自己那些花灯最后会飘到哪里?是会给有心人拾起来收好了,还是就这么一直飘着飘着,直到水湿透了花灯、熄灭了烛火,而后沉入漆黑的河里去。 柳长月见小阙一直看着水灯,遂问道:「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去买几个让你放。」柳长月的语气温和,不再是前些日子那让人不寒而栗的模样。 小阙看着那些灯,迟了一会儿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柳长月也静了半晌才说:「什么事?」 小阙抬头,看着柳长月的眼睛,他贪恋地多望了这人一眼,而后说道:「所有的事情都让我难过,苏笛要我让一步,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让一步。」 柳长月原本想说话,但嘴唇才动了动,就闭了起来。 「你曾说过我们俩有缘,就是这分缘,才让我们成为父子……」小阙顿了顿,但却没有移开停驻在柳长月脸上的目光。他说:「我想赌一把。」 「你想赌什么?」柳长月问。 「老天爷既然让我们在一起,若真是因缘而起,那无论如何,我们两人终究不会分开。」小阙说。 柳长月握住的牶头紧了紧,而后问道:「所以呢?」 小阙定下心来,缓缓说道:「这场灯会,人很多,我想赌我们背对这石桥离开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绕一圈,最后会不会再次相遇。如果这灯会的所有灯火熄了之前你能找到我,我就留下来,倘若你找不到我,那就得让我离开。而且你只能自己一个人来找我,不能派任何人来寻,这样我才服。」 「然后?还有什么条件?」柳长月问。 小阙这时吸了口气,像是用尽最大力气才说得出口那样,对着眼前曾经深深爱过的人说道:「即使你真的找到了我,但我和你也不会再是以前那样的关系,我也许会叫你爹,你不能拒绝,你若想,也能承认我是你儿子,因为这个身分本来就是事实。」 柳长月忍耐着没有开口,他眼神黯了下来,然而这止,全都一点一点地落进了小阙眼里。 「你答应吗?」小阙问。 「……我答应。」柳长月回答。 「那就背过身去。」小阙说。 柳长月依言做了,而后他听见小阙有些悲伤的声音道:「有缘……再见了……」 再回头,他的背后已经没有了那个自己疼爱许久的孩子的身影。 石桥,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 小阙背过身去后,就拚了命地一路往外跑,枫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然而他打的从不是让柳长月再度碰上他的主意。 好不容易能出来,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柳长月,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不重要,只要不再见柳长月就好。 只是当狂奔到了城门下,看着那两道关起来的木门,小阙早就又打通了几个大穴,凭现下的内力应该轻而易举地便可越过城门,无视那些守城侍卫,远远扬长而去。但,他脑海里突然浮现了柳长月方才的面容,他想那么聪明的柳长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柳长月明知道他要走,又怎么会这么容易放他走? 小阙在城门前静了下来,起先是踌躇着想赶快离开,但后来却想着为何清明阁追兵不至,想着柳长月真心甘情愿让他走,想着自己若走了,那柳长月孤身一人日后又该怎么办? 他站在城门前,最后终于明白,这原来是柳长月给他最奢侈的一次机会,只要踏出这城,只要灯会完前碰不到对方,那么柳长月就松开手了,给他自由了。 可是,小阙却只能站在城门前,无法踏出那一步。 柳长月终于选择了放手,那是真心真意对他的好,但是接受了这份感情的他,却无法回应对方一些什么。 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 以性命相许的誓言,竟是能因自己的不愿,就任意打破的吗? 那另外一个人怎么办? 另外一个坚信能够和他度过一生,一起看山看水看风景,相持到老的人怎么办? 从没想过一辈子的承诺会是这么重。 他这是欺负了那个人、欺负了那个真心信任自己的人啊…… 在城门口待了很久很久,小阙最后抬起站得麻木了的双脚,一步一步往回走。 第六章 他在枫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穿过一对对有情男女,羡慕地看着他们轻声拌着嘴,胡打嬉闹的模样,然后再转头,继续走着。 半个时辰后,他在大街上看到了柳长月的背影,柳长月一边走一边看,小阙知道他看的不是花灯而是人,他一直在寻找自己,就算明知自己早已离开,就算明知不会有希望,他还是这般寻着看着,想着盼着。 小阙远远地跟在柳长月身后。 他本来以为柳长月会大发脾气,但是柳长月没有。 柳长月还是一直走一直走,看到熟悉的身影便探向前去,发觉对方不是他后才又离开。 虽然一次次的寻找,换来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但柳长月总是不愿放弃,从不停歇。 直到最后,街上赏花灯的人都散了,男女们恩爱地离去,还燃着残火的花灯被风吹了下来,烛火窜烧起来,把绘着漂亮图案的灯笼烧成灰烬,柳长月才停了下来。 小阙看着他最后站在方才别离的石桥上,神色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望着随水而来的莲花灯,由桥下而过,独自一人站在桥上,不发一语静默着。 小阙跃上了屋檐,来到离柳长月最近的地方。他看着柳长月,却不下去,想着只要最后一盏水灯熄灭,这份缘,就该散去。 柳长月静静看着水面,直到月亮落了下来。那已经是很深很晚的时候了。或许,再没多久天就会亮了。 他拿出自己削的笛子,将留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曲。 小阙不知那曲子为何名,只觉笛音满是伤痛、直穿人心。 柳长月脸上没有表情,但他吹出的一曲一调婉转凄楚,所有无法表达的感情,都一一随着笛声散出。 天蒙蒙的即将亮起,最后一盏莲花水灯忽明忽灭地飘来,柳长月停止吹笛,双手握着竹笛两端,「啪」的一声折断,而后扔进河里。 笛子落下的涟漪使得原本就有些残破的水灯翻覆过去,一灯一笛缓缓相伴,一起沉入了河底。 莲花模样的灯,让小阙想起当日莲田初见时,柳长月就就对他好。后来有人欺负他和姊姊不让他们进天璧山庄,也是柳长月出来帮他们说话。 柳长月的心一直是向着他的,否则他这么爱惹祸,柳长月又怎会无条件一次又一次地替他收拾善后。 想起柳长月的好、就想起柳长月的笑、想起柳长月高傲的样子,就想起柳长月将他搂入怀中时的亲密。 可是不是,他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是不是,从此以后见到他,自己只能绕道而行。 小阙躲在屋顶上哭,哭这些狗屁缘分,哭为什么喜欢的人会是自己的爹。 柳长月一直知道小阙就在那里,他轻轻唤了一声:「小阙。」喊这个名字的时候,温柔无比。 柳长月仰望着在屋顶上哭着的孩子,敞开了心,毫无保留地对他说: 「我这辈子一直在等,等一个对的人。而后你说,你为我而来,你要我开开心心。我可以为你改变,变成你希望的人,但你不能因为我曾经犯下的错,而不给我改过的机会。 没有你,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你之于我有太大的意义。而今你说要走,要我放开你,你不晓得你那样做就等于,你要我自己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小阙又哭,哭得无法停止,他弯着的背不停抽搐着,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柳长月死。 柳长月轻轻安慰他:「别哭。」他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我只想你留下来。将来若有人非议你,我会除了他,谁敢让你不开心,我会剐了他。你只需看着我便成,看着我,如同我将你看成自己的全部一般看着我。 我不再逼你、不再碰你,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你所提的任何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别离开。从今尔后我之所求,如此而已。」 小阙见不得柳长月这样,他没看过柳长月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说话过。原本高高在上的姿态竟然如此卑微。他不忍,也不舍,无法想像自己若真的走了,柳长月会如何,也无法想像没了柳长月的日子,自己要怎么度过。 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舍不得」。 舍不得曾经有过的感情,舍不得生死相许的承诺,舍不得这人不开心,舍不得这人知晓爱情以后又活生生地被他抛弃。 小阙哭,哭得一声比一声厉害。为什么他之前只一味想着自己,而忘了柳长月也是有心有肺,会伤会痛的人…… 柳长月安抚一般地对小阙说:「别哭了,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小阙抽着鼻子,由哭得朦胧满是泪水的眼里朝下望着柳长月。 小阙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说:「那你真的不许再逼我。」 「好,不逼你。」柳长月承诺。 「也真的不许再对我做奇怪的事。」小阙又说。 「好,不对你做奇怪的事。」柳长月答应。 然后小阙才瘪了瘪嘴,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落入柳长月怀里。 这时他不说话了,只是单纯地让柳长月搂着,自己也搂住柳长月,任泪水沾湿柳长月的衣襟而已。 嗯嗯……还有鼻涕…… 小阙自从元宵那日和柳长月一起回清明阁后,之前那些让苏笛觉得头疼的举动也都少了。 同样一个院子,柳长月住的是大房,而小阙住的是隔壁的小房,苏笛睡小阙房里的耳房,每天柳长月只要醒过来就会过来看小阙一眼,只要发现小阙还在,就安稳从容地入地宫去。 小阙也好似就等着早上让柳长月看那一眼罢了,柳长月走后,他才起身。 小院子彷佛与世隔绝,自成一地的僻静之所,少有下人前来骚扰,小阙的一切都是苏笛打理的,而苏笛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不用像伺候主上那般,每一次开口他都怕说错话会惹主上不快。 小阙这天还是在那片草地上练功,他之前曾经放任体内真气自行冲破穴道,那方法像不知谁说过的「顺其自然、无为而治」,所以他就大字状地躺在绿地上,闭起双眼,什么事都不想也不做,让院子里的鸟语花香穿过脑子,透到别处,让风吹拂他的身体,却像穿透身体般,将身心灵全数沉淀,融入这一方净土里。 苏笛原本坐在长廊的台阶上,打着呵欠,以为小阙正在睡觉。 但当一只停在树上的画眉鸟飞了下来,在小阙胸膛上踱步时,苏笛就有些惊讶了。 鸟儿越聚越多,彷佛它们的脚下踩的不是一个人,身下窝的是块石头一般。 苏笛嫉妒又羡慕地喊了声:「呿——!」 人生于天地之间,而后去除一切凡尘打扰,再度回归天地,所以鸟儿们不觉得他是人,而是世间一草一木,这可是要多高的修为,多深的体悟,才能以侠悟侠,与天地共鸣。 小阙这一躺,就躺到了深夜。 当他睁开眼来,睡在他身上的一堆大鸟小鸟全都飞了个精光。 他不知所以地搔了搔头,奇怪那些鸟是怎么来的。 没多久,苏笛走了过来,一脸嫌恶地说:「吃东西、沐浴、还是直接睡觉?」 小阙不明白,苏笛则指了指小阙身上那一堆又一堆鸟儿们留下堆肥,小阙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看向苏笛。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弄的!你这个人对武学的悟性之高实在让人想踏你两脚,内力运转多少回了也不觉得累,还招惹了好些鸟来你身上大便!」 「欸欸……」小阙觉得莫名其妙,他说:「怎么会这样?衣服都弄脏了!」 「吃东西、沐浴、还是直接睡觉?」苏笛又问了一次。 小阙看着满身鸟屎,回答道:「先沐浴好了。」 等苏笛将一切打点好,伺候了小阙沐浴,又端来了干净的衣衫和热腾腾的菜肴,小阙穿好衣衫后招呼着苏笛一起坐下用膳,苏笛也没拒绝,就这样大剌剌地同他家少主坐于同桌之上。 小阙边吃饭边看着一身粹白的衣裳,对苏笛说:「改明儿个替我换别的颜色的衣服吧!」 「换颜色做什么?」苏笛挑着甜菜吃。 小阙说:「白色快脏,一练完武下来就整个成灰的了,难洗。」 苏笛不在意地说道:「洗什么洗,直接丢掉就成,你别想换什么颜色,主上喜欢看你穿白的呢!」 「欸?」小阙疑惑。 苏笛边吃边说还喷口水。他道:「大概是天璧山庄那回被你给迷了吧」你穿得一身白,半边面、脖子和手都红得好生诡异,又拿着崆峒刀不准任何人越雷池一步,欲凭一己之力保你身后所有的人。」 苏笛想及此突然叹了口气。「明明当时一身傲骨侠气直冲云霄,是条英雄好汉来着的。谁知现下只顶每和主上吵个架,就成天到晚哭鼻子,活像个小媳妇儿了。」 小阙辨道:「我才没有!」 苏笛哼哼地笑了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你觉得我盯你盯了有多久了啊!?」 小阙原本还想和苏笛辨,可想及自己的确哭了几次,就整个泄气了。 「哼哼!」苏笛高与苏笛爽,自己为了这个家伙被主上罚了多少回,要不讨一点回来,他简直要闷到不想做人了。 小阙房里的油灯才刚被苏笛吹熄,躺在床上的他就因为吃得饱饱的,已经有些困意。 今日天气不那么冷了,加上他的内力又进步了不少,于是只穿着亵衣睡觉,连被子都不盖。 苏笛退出房门的脚步声才响起,又有一个脚步声从外头进来。 「他睡了?」那是柳长月的声音。 「刚睡下。」苏笛的声音恭恭敬敬的,不像平时和他打闹时那般泼辣凶狠的模样。 「你先回房,我看看他就走。」柳长月说道。 第七章 随着苏笛的离开,柳长月也走到小阙床前。 柳长月见小阙没盖被子,便伸手拿被踢到床边的被子。 结果在这一刻,小阙的眼睛突然睁开,直直地看着他。 柳长月没半点别的心思,他对小阙说:「被子得盖起来,否则晚上着凉就糟糕了。」 小阙说:「我不会着凉,真气已经冲破七大穴了,就算下了雪,我的手脚还是会热着的。」 柳长月静了一下,还是拉来被子一角,盖在小阙肚子上头。 小阙默默地看着他,等了好一阵子却等到柳长月在他床边坐下时,他疑惑地道:「你不回去睡吗?还是你想在这里睡?」 小阙拧着眉头说:「但是不可以的,我不会让你在这张床上睡。」 柳长月淡淡笑道:「我不是在想那些事。」 「那你干嘛坐在我床上?」小阙道。 柳长月凝视着小阙说:「还记得你姊姊给我的那颗不死药吗?」 「记得。」小阙说:「咦,你要吃了吗?」 柳长月道:「还记不记得你说的,不死丹吃了后会成仙的,你说过一人一半,此后不管是生是死,你都会留在我身边。」 蓬莱镇那颗最珍贵的药丸,是所有武林中人觊觎的目标,可只要分出一点,药效便会大大缩减。柳长月不计较这个,他只想实现当时的承诺,但小阙却早已经想过,那药不让柳长月全服了不成。 小阙说道:「不,我不要了。你自己吃吧!」 柳长月的声音有些怅然,他说:「你已经不想和我一起白头到老了吗?」 小阙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知道不死丹吃了会成仙这事是别人乱传的,那颗药你要全部吞下去才可以。我不是不要跟你白头到老,你死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我听说那颗药可以让人多出一甲子的功力,你气海破后靠着丹药补全,但没有内力就等于还得重头再练一次。所以你就吃了吧,我不吃的,我要把那止功力全留给你。」 小阙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贴心善良的孩子。曾经柳长月觉得这样的性格会让小阙吃大亏,可现在当小阙对他说这些话时,他又高兴这孩子有一副软心肠。 静了好一会儿,小阙都快打瞌睡的时候柳长月才说道:「我可以碰碰你吗?」 小阙稍微想了一下,伸出右手,五指成拳。「呐,给你碰。可就只能碰一次!」 柳长月把小阙的手指掰开来,手掌向上翻,黑暗中的蝴蝶印记在柳长月眼里虽然模糊,但在他心里却牢牢记得这印记是什么模样。 柳长月在小阙手心上轻轻落下一吻,小阙感觉到湿润的嘴唇碰到了他,挣扎了一下后立刻收回了手。 柳长月从床边站了起来,也不说话,就这般慢慢地往门外而去,最后关起了门,留下房内一双追逐他背影的眼眸,久久无法睡去。 【第四章】 柳长月刻了一支竹笛给小阙,同时也将百花堂堂主之位传与他。 小阙拿到竹笛和百花堂主令牌时明显对竹笛的兴趣比较大,他将令牌扔给苏笛之后,就开始吹笛子。 小阙是个天生根骨好,又特别有灵气的那种人,但生为人便一定有弱点,而小阙的弱点,就是音律。 用竹笛吹出的江南小调简直五音不全得可怕,小阙又只要一有空闲就拿着笛子直吹,吹到苏笛要死要活地爬下地宫找柳长月,说小公子又练了一门厉害的武功,叫那个「魔音穿脑啊、魔音穿脑」! 柳长月没有阻止的意思,毕竟那支笛子是自己刻给小阙的,只要小阙喜欢就好。 天痴和鬼子边走边在迂回的长廊里说话。 天痴说:「主上和那小家伙终于和好了,真是谢天谢地。」 鬼子则一脸怨恨地道:「为什么一下子就和好了?我还在想如果主上真的把人扔了,我就可以去捡回来把他练成傀儡尸。小家伙是难得的上等货啊,百年都难得蹦出一个让我碰到!」 结果两人才转了个弯,便见到柳长月双手负于身后,微微昂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这时鬼子惊了,转身就要跑。 可柳长月发话道:「枯荣堂堂主与采风堂堂主以下犯上,架到邺柳堂去,每人各打十个板子。」 天痴立刻回过神来,怒道:「我又没说什么!」 柳长月淡笑:「枯荣堂堂主意图反抗,再多加十板!」 天痴深吸了一口气。 待他们两人被地宫里突然冒出来的侍卫箝住,往邺柳堂拖去时,脾气火爆的天痴立骂:「你个死鬼子,整天就傀儡尸傀儡尸地念,今天真是被你害死了!」 鬼子一听见「死」字,突然害羞地说道:「如果你真被打死了,那能不能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把身体给我,我想要你很久了。你也是个根骨好的,虽然有些比不上那小崽子,但也是能练出八十年功力左右的傀儡尸啊!」 天痴闻言怒道:「你个混蛋。」 鬼子脸红红地说道:「清明阁里每个人都是混蛋啊,混蛋骂混蛋做什么呢!?」 天痴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叫他鬼子果真没叫错,因为他从他口中休想听见人话啊!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柳长月也有意无意地增加了自己和小阙「偶尔」不小心在路上碰到的机会。 小阙从一开始的不太理会他,到正面看着他,再到会点头同他说个两句话,柳长月已经稍微满足了。 毕竟他们俩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柳长月深信直到最后,小阙终究会心甘情愿回到自己怀里。 就算,要等到自己死前的一刻,他也会等下去。 小阙在清明阁依旧过着无聊的生活。 有时一早起来就去练内功继续冲穴,有时候浑身懒洋洋地就在树下睡觉,偶尔和苏笛拌个两句嘴,但每当他一时兴起想吹段曲子给苏笛听时,苏笛就会很不给面子地跑得远远的,甚至连柳长月的吩咐也不顾,直接躲到地宫下,把两道厚重的铜门死死关上,隔绝小阙最厉害的招式——上天下地、绝无仅有的武林绝学「魔音穿脑」! 可偶尔苏笛逃了,柳长月却会回来。就算小阙的笛子吹得再破,柳长月总是很捧场,笛声完了,柳长月还会对他说: 「今日又进步了些。」 嗯,是杀伤力又进步了些。柳长月勾着浅浅的笑容,宠溺地看着小阙。 小阙觉得,他与柳长月现下这样的关系,就如同他从小心里就渴望一个父亲,而父亲在疼他宠他之余,胡闹时也会打他骂他一样。 虽然,从之前喜欢到可以为他死,至走到今日的痛苦难耐,但小阙觉得总有一天会好的。 然后有一天,他能开口叫柳长月一声「爹」,而柳长月也会接受他这个「儿子」。两人共同将不可抹灭的回忆藏到最深最深的心底,切切实实地封起来,一辈子不再去想,一辈子不再去忆。就当庄周梦蝶,从好梦中突然醒过来了吧! 地宫底,柳长月正在堂后密室与三堂堂主谈话。 柳长月在石雕的大床上,鬼子、墨虹、天痴都立在一旁听着柳长月吩咐下来的一切,而后柳长月看向鬼子,鬼子说: 「已经弄透彻了,只要墨虹和天痴就行。不过还得准备一个护法,保证要紧时刻不出错。」 柳长月再对鬼子说:「我不在的期间清明阁暂由你代管。」 鬼子回了声:「是!」 接着没多久,密室的石门被缓缓推开,苏笛带着小阙入内。 小阙看着一堆人在个石头打造的小房间里觉得有些奇怪,苏笛把小阙带来之后就退出去了,如今主上同四大堂主的密议他看不得也听不得。 小阙皱着眉说道:「找我下来有什么事吗?」 柳长月却说:「为什么皱着眉头?」 小阙直白地道:「血腥味很浓,呛人。」 其余的三大堂主长久持在宫中自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呛人的,随后柳长月立刻把小阙招了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小阙对柳长月从来没戒心,柳长月叫他过去坐,他就过去坐了。 柳长月理了理小阙有些乱的头发说:「再不久,会有场硬仗要打,我想趁现下先服不死药,免得到时无招架之力任人宰割。」 小阙又皱了皱眉,不过这次是为柳长月的。「你把所有堂主都招来了,看起来好像很严重!」 柳长月说道:「你姊姊给的那颗不死药,虽说能活死人肉白骨,让筋骨重生、气海重塑、内力大增,但其实服下那药却要冒诸多风险。」 小阙想了想。「但你不服药却也不行,那是你千辛万苦从姊姊处讨来的!」 柳长月看了鬼子一眼,鬼子立即正经地道: 「有一份失传许久却被主上找到的古籍记载,可以将一个没内力的活人当作鼎炉,用以练就纯精真气,再纳回体内为自身所用。那份古籍中有一章曾说倘若同时在鼎炉中输入属于处子的极阴之气与极阳之气,阴阳交融,能在鼎炉之内形成一处混沌之所,待主上吞下那药之后,就能利用这手法暂时将药性锁在混沌之中,而后一丝一丝释放,应该就能让主上避开那些不可知的风险。」 小阙疑惑了一下,突然睁大眼晴对着柳长月说道:「失传许久的古籍?你在蓬莱镇上跑去翻了姊姊的书房是不?看了记载须臾海阵的书,又看了这本古籍,那时候我没跟在你身旁,原来你都跑去偷看书了!」 墨虹咳了一下,要小阙自重,可小阙却歪着头开始说:「其实如果找一个同时拥有阴阳真气的人来帮忙,应该会更加安全许多。毕竟两个人分别输入真气,不好控制。」 墨虹说道:「阴阳本就相克,哪会有那样的人存于世间。」 小阙好笑地看了墨虹一眼,他知道这人一直不喜欢他,也知道那个青青似乎是他派来监视他的。只不过青青这几天没出现,不知道跑哪去了。 第八章 「哪有什么不可能的!」小阙说道:「我师公百里悬壶练的就是这样的武功,他门下所有弟子也都会这样的武功。外走阴、内走阳,阴阳互相滋养,就像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一样,万物生生不息,真气久久不灭。」 三大堂主同时瞪大了眼,尤其以鬼子眼晴瞪得最大。 鬼子说:「你认识百里悬壶?」 小阙说:「认识啊,说了他是我师公嘛!」 鬼子又说:「那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见他!江湖传说他是个十分厉害的药师,自己是药人,也把一个徒弟变成药人,而且养了一群杀人不见血的药彘,他是我爱慕、不、不对……说错了……」鬼子摇了摇头说:「他是我这辈子最仰慕的人,小家伙……啊啊,又错了……小公子你带我去见你师公,然后我送你十具最好的傀儡尸相换好不?」 小阙摇头:「师公不出世已经很久了,而且他住的神仙谷更不是容易进去的地方,师公如今在谷内修养,谁都不能吵他,我如果带你去,师伯和师叔会骂死我的!」 柳长月听见药人这两个字,突然想起不死药也是由药人血制成,神仙谷据说与皇室有极大渊源,他当初原本想生擒百里悬壶的八弟子赵小春,后来发现了原来曾经的发妻与神仙谷也有关系之后,才放弃赵小春这人,改寻藏宝图中的不死仙丹。 小阙想了想后,说:「墨虹你练的是极阴的武功吧?」 墨虹只用点头回应小阙。 「那极阳真气就我来度吧,这些日子都在练内息,内力若有十分,我已经能掌控十一分了。」小阙说得并无虚假。 但天痴却笑着说:「你方才没听明白吗?是得要处子、处子的阴阳真气才可以!」然后,天痴就直直地盯着小阙看。 小阙缓缓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对耶,我都忘了我很久以前就不是了……」 很久以前……?墨虹忍不住看向自己的主上。 柳长月倒也不在意这些,说道:「既然人都齐了,那就开始吧!天痴和墨虹上来为我灌入真气,鬼子你出去后将石门关紧,清明阁阁主之位由你暂代,小阙留下替我护法,以防万一。」 柳长月发话之后,三人立刻行动了。 鬼子出了密室,墨虹与天痴贴住柳长月手掌心,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将真气度进柳长月体内。 柳长月这时看了小阙一眼,再看往石桌上摆着的檀木盒。小阙立刻会意,将盒子打开,取出一颗褐红色的药丸,又端了水,小心翼翼地喂柳长月吞了下去。 之后他退了几步,看着三人盘膝而坐,手掌连手掌的模样,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疑问,跟着也说了出口: 「天痴大哥,你和墨虹大哥一样都是处喔?」 天痴震了一下,真气郁滞,差点吐出一大口血。他怒道:「你给我闭嘴,到墙壁边站好不许动!生死关头的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墨虹则一脸怒意地看着小阙。「处又如何,与你何干!」 「你们两个……」柳长月的脸色瞬间化得惨白,明显是药力开始生效了。「……是不是很想我死啊?」 当柳月用不咸不淡的口吻说了这样的话,天痴与墨虹立刻住嘴,专心替柳长月输入真气了。 当密室里安静了起来,只听到呼吸声时,小阙也开始紧张起来。这是生死攸关的事,还是柳长月能不能恢复武功的关键,小阙在乎得很,就一直站在他们三人面前,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柳长月看,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可当石床上的三人都渐渐入定,气息一致起来,小阙却突然间感觉到自己有些怪怪的。 头昏昏的,意识好像有些模糊,眼前的景物一直转来转去,而他则踏着步伐往柳长月而去。 小阙混乱中记得自己明明昨日睡饱了啊,现下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好像无法控制自己清醒一些。 耳边有一阵细细的声音模糊响着,那是什么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但又感觉陌生。 就在他挣扎着想要从奇怪的梦境中挣扎出来时,突然间双眼一黑,他竟完全失去了意识。 墨虹和天痴正在替柳长月造混沌之气,等待发作的药力被他们一鼓作气全锁入混沌之中,再一丝一丝放出来,缓缓深入柳长月的奇经八脉。他们感觉不死药正以奇快速度修补柳长月经脉内的每个伤处每个破处,而后回过头来他们两人用真气作为根基,迅速凝聚丹田之气,再化真气于体内时,天痴和墨虹才小小松了一口气。 然而,虽然体内渐渐修复,但瞬间的去腐生肌、重塑经脉,对于柳长月而言却是完全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变化让柳长月经脉贯通不再滞郁,可却也让柳长月尝到了从未有过的痛楚。 坏的地方彷佛被不死药一口一口吞没,之后才由这些原本腐烂的伤口底下长出新肉。全身的骨头又如同被狠狠敲碎后再一一复合起来,那生不如死的痛楚,激烈且巨大的疼痛,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熬不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墨虹突然感觉到不太对劲。他发现方才一直散发出担心气息的小阙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浅得几乎让人听不见,朝着他们一步一步而来的脚步声。 主上正在生死关头,还必须撑一段时间才能放手,墨虹心里着急此刻若有任何意外,那折损的不仅仅是不死药而已,连他们的主子也活不了了。 脚步声来到了柳长月面前时,天痴和墨虹心有灵犀,墨虹挡在前头,天痴则抱着柳长月往石床后一直退。他以真气护着柳长月的命脉,咬牙硬撑。 小阙手里拿着一把匕首。 墨虹朝小阙大喊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然而小阙却彷佛充耳不闻般,拿着匕首一脚踏上了床。 墨虹起身与小阙交手,但方才为了柳长月他已经耗费了大半真气,如今不是小阙的对手。 小阙迅速绕过墨虹,在没人来得及反应之时,将匕首狠狠地往柳长月的胸口扎去。匕首没入了柳长月的胸口,天痴见状狂吼了一声怒道:「宴阙你这个畜生,连自己父亲也下手!」 小阙将匕首没入柳长月的左胸,之后又用力将其拔起。 随着大量的血液喷出,溅得小阙全身是血,小阙却还是呆呆地维持着同样一个姿势,双眼无神。 墨虹首先发难,由背后重重打了小阙一拳;天痴也收回在柳长月体内的内力,狠狠地一拳朝小阙膝盖击去。 小阙一个不稳,跪坐在柳长月面前。 柳长月缓缓地睁开眼,看着小阙,眼神中全是无法置信与痛彻心扉的疼痛。 彷佛方才洗髓再造的痛苦只是一丁点的疼痛,完全不是小阙一刀扎入他的心这痛所可以比拟的。 对上柳长月的眼睛,小阙一脸茫然,像是被迷了心窍般眼神空洞,只是傻傻地看着柳长月。 墨虹趁着小阙发愣之际,愤怒地再朝小阙打了一掌,小阙一连受了两掌,又被天痴击中膝盖骨,顿时嘴里一阵腥甜,呕了血出来。 他呆滞地用手掌接着从嘴里流出来的鲜红液体,而后松开了匕首,昏厥过去。 「主上!」墨虹急急唤着柳长月。柳长月也昏过去了。 天痴看了小阙一眼,立刻道:「让鬼子进来替主上疗伤,这家伙则先由你拖去刑堂大牢关起来,除了这些什么都不许自作主张,一切等主上醒来再说。」 小阙感到浑浑噩噩的,脑袋突突地痛,被打了两掌的后背让他受了不小的伤,而天痴踢的那一脚也让他的右脚膝盖裂了,如今完全使不上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自己好像没了意识,然后一清醒,就见着胸口衣衫被血完全染红的柳长月。 后来他被打了、昏了、就再也没了记忆。 猛然地有人扇了他两巴掌,让他清醒过来。 他见到眼前怒意正盛的墨虹,还有自己竟然被关在铁牢里。双手被绑在十字的铁柱上,用了几下力道猛扯,捆着他的铁链却纹风不动。 墨虹冷笑说道:「别挣扎了,对付你,我用的是千年寒铁打造的链子,就算你真如天痴所说力大无穷,也挣不开它的。」 小阙没有回应墨虹的问题,只是想起柳长月一身是血的模样,不禁问道:「他怎样了,有没有事?」 墨虹又一个巴掌扇过来,怒道:「原本只要再多一点时间主上就能度过这劫恢复武功,但被你一刀刺入心脉,如今重伤垂危,鬼子说主上倘若今日无法醒来,那就永远也别奢望他醒了。」 小阙闻言整个愣住了。 墨虹狠绝地道:「我就知道你随主上回来是别有用意,竟趁主上对你毫无防备,刺杀主上!」 小阙闻言猛摇头,着急地说:「我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醒来就见到他身上一堆血。你能不能不要锁住我,让我去看看他,我好担心他,让我去找他好不好!」小阙眼眶红了,柳长月有生命之危,而他竟被人绑在这里无法动弹。 墨虹冷冷地道:「你是来为你娘报仇的是吧?主上当初夺了整个浮华宫,而你为你娘不平,所以利用主上对你毫无戒心,进而刺杀主上!我就想宴浮华养大的人怎么可能心思单纯,你就是用这副天真的面孔蒙蔽主上,才让主上着了道。」 小阙听见墨虹如此说,猛力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我对他一直都是真心的,就算他想杀我,我也不会杀他。你放开我好不好,让我去看看他。他到底伤得如何了,是不是快要死了……」小阙说到一半,因过于紧张与急切,眼眶里泛的泪水就要落下来,声音也带着哭腔。「你让我去看他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第九章 墨虹说道:「我看多了你这样的人,楚楚可怜这招对我并没有用。你记着,倘若主上出了什么意外,就算你是主上亲点的百花堂堂主,我墨虹也会将你碎尸万段!」之后他狠啐了一声:「叛徒!」遂离开小阙身边。 铁牢之外,候着的是刑堂副堂主青青,墨虹朝他交代道:「好好看住这个人,等主上醒后立即交由主上发落!你也别耍什么花招,只管盯着他就行,其余不该做的事不许做!」 墨虹说完后就离开了。这时小阙还在挣扎着要弄断绑着他的铁链。然而如墨虹所讲,这铁链就是他使尽全力也扯不断,于是小阙只能在来来回回的硬扯之下在两手手腕新增血痕,除此之外,完全无法。 青青带人进入铁牢之内,他先是用嘲讽的眼神把小阙从上到下瞟了一回,幸灾乐祸地说道:「我的好公子,百花堂令人尊敬的堂主,原来你也会有这样一天啊!」 青青接着阴狠地笑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就算你多么得宠,但是伤了主上,主上必定不会轻饶你的!」 青青的言语接着化得狠厉。他咬牙切齿地说:「主上多看重你,连苏笛求都求不来的百花堂堂主之位,竟没同任何堂主商量,一下子便指给你甚至连我的海珠也给了你。主上为你亲刻竹笛,满心满意都是你,就连苏笛也派给你当小厮。 你知道这一切,看得多少人眼红吗?但你、但你却对主上的心意视而不见,更趁他病想要他命!墨虹堂主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叛徒,不懂得知恩图报的清明阁叛徒!」 小阙瞪着青青,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我没想过要他的命!」 「天痴堂主与墨虹堂主亲眼看见,你还不承认?」 小阙猛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铁链往青青扑去,青青被吓了好大一跳连忙后退,却在这时又听见小阙从咬紧的牙关细缝中逼出一字又一字,仍旧是: 「我、没、有!」 青青武功不好,比起清明阁的杀手简直是天差地远,他被小阙吓着之后就也不敢轻易再到小阙面前,就怕那人发起狠来,自己又给抓到就糟糕了。 青青从怀里掏出两个颜色各异的瓷瓶,扔给旁边的属下说道:「把这两瓶药粉通通给他灌了,吃了化功散和软筋散以后,就算大罗神仙也难以招架,我看他还能如何扑腾!」 下属依言走去将小阙的下巴撬开,小阙挣扎之余,还是被灌了药粉进去。 药粉呛着了小阙,他不断不断地咳,但只咳出了一点粉末,而后不到片刻,他就觉得身上的真气渐渐散去,浑身也无力地垂挂在铁柱上头。 青青缓缓地走过来,拧住小阙的下巴,轻笑着:「就算主上再疼你又怎么样,触了主上逆鳞,不论你是谁,都只有下地府见阎王爷的分!」 小阙全身力气虽都散去,但他那双灵动的眼珠子还能瞪人,于是他瞪着青青,让青青看见他宴阙从不服输的念头,谁越是要让他低头,他越是会把头扬得更高。 青青让小阙眼里的傲气给刺伤了,但他却缓缓佞笑道:「硬骨头是吧!越硬的骨头打起来声音越脆越好听,我就不信,我青青没办法让你对我服输,向我低声下气。」 「来人!」青青发令道:「取银针来!」 接着,细如牛毛的银针被端在盘子上呈了上来。银针一根一根整齐地放着,由长至短排得整齐,摆满了那个大盘子。 青青拿起一根食指长的银针垂着眼轻轻柔柔地笑,娇俏婉约的模样,还带着点天真的表情。 他说:「我会慢慢的来,一针一针地扎,这些针上都淬了毒,虽不致死,却能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啊啊,你千万别开口讨饶啊,倘若我没玩够你就求饶,那就真是没意思了!」 第一根银针,从左手的指甲缝隙慢慢地往内扎入,穿过了食指肌肤,沿着骨头没入肉中,第二根银针,由中指直入,若方才一样,直至手背骨上。 就这样一根一根地,青青挑选不同长短的细针缓缓贯穿小阙十根手指,而后他抬头看了看小阙,原本以为能见着小阙疼痛不堪的模样,却见到那双原本清醒时还带着点懵懂的眼,竟清亮坚定地看着他。 十指连心,而那些银针直入到手背骨头之上,这让小阙的手指完全无法弯曲,只能呈现十指笔直的模样。加上青青特别为小阙准备的万蛊钻心毒见血即发,这让小阙浑身痛得不得了,身上渐渐被冷汗浸湿,但他却没遂青青所愿开口求饶,而是抿着苍口的嘴唇瞧着青青,瞅着青青不肯放。 青青心里吓了一跳,他没想过手指扎了那么长的十根针,小阙还有力气看着他,但就是小阙这模样,让青青心底的嗜虐性子完全激发出来。 盘上的银针还很多,他刁钻地挑着最让人疼的地方下手,而且针一定要完全没入肉里,这样一来没人看得出他对小阙动了什么手脚,二来也让小阙痛得更加厉害,将来若想取出这些针,也得再受一次更大的苦楚。 针缓缓地埋,除了他手下几人,其他堂主都在替主上疗伤,没工夫顾及刑牢里的这个「叛徒」。 偶尔青青还会让人朝小阙下鞭子,鞭的是埋针最密的地方。刑堂打手练得一手好鞭法,下手之时不伤及双目可见肌肤,但却能把底下的肉打得肿烂,顺道更将银针送入了小阙的骨头里。 但傲骨就是傲骨,与生俱来的竟是谁也抽不掉。 就算青青再怎么扎他、毒他、鞭他,他也是咬牙忍了下来,十天里硬是没喊过一句疼,可这也让青青玩得越来越起劲。 第十一天的时候,青青异想天开,让人拿了两排铁制的夹板过来。 他笑着将小阙无法弯曲的手指硬是塞入两片两片成形的夹板当中,而后吩咐左右共四人,用力地将夹板上的绳子往两边拉。 顿时只闻细细的骨裂声传来,小阙闷哼了一声,疼得钻心入骨。他知道,他的手指骨被硬生生夹碎了。 然而粗喘着气,即使身上的衣衫被冷汗浸湿过一次又一次,小阙偏偏就是不认输。认输就表示他承认自己想杀柳长月,但他待柳长月的心意从来没变过,又怎会对自己深爱着却爱不得的人下狠手。 青青不明白、三大堂主不明白,只有他明白,或许……柳长月也能同他一样明白…… 被关在血腥味浓重的铁牢里又如何,被刑求又如何,这些从来不是能扰他心房之事,他从被囚的那一日起,一直心心念念的,就只柳长月的安危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才过了一瞬,却又觉得似乎已经很久。 牢房的门被打开来,小阙无力地低着头,眼眉垂着,只能看得到底下的乾草。 但感觉来的人似乎气息让他再熟悉不过,他缓缓抬起头,见到的竟然是柳长月。 小阙想不出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柳长月就活生生站在他眼前,虽然脸色苍白,还需苏笛扶着,可柳长月还活着、柳长月还活着,光是这一件事,就让小阙高兴不已。 小阙拚了命转动手腕,混乱的脑中想着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他的行动,他想上去抱住柳长月,问他身体好了没啊!可就怎么、就怎么无法向前。而站在他面前的柳长月也没有再靠近他一步,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完全没有想靠近他的意思。 小阙用干涩的喉咙想开口叫柳长月的名字,但同时他却也不知该如何唤柳长月。叫他「爹」柳长月肯定会生气的,但叫他「柳大哥」自己又觉得不能如此。 就当小阙被青青刑求得脑袋几乎麻木,想来想去也不知如何开口时,柳长月却说话了。 「……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淡淡的一句,却叫小阙愕然地看着柳长月。 小阙不明白,只见柳长月神色冰冷,眼神毫无温情地看向他,原本的信赖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怀疑与猜忌。 小阙噎着了,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柳长月的表情与眼神,明白地在告诉他,他真认为自己想杀他。 这样的不信赖,让小阙受了重重的打击,比青青的毒针还让他疼痛,比鞭子还让他无法忍受,比被夹碎十指指头时更难以忍耐,彷佛捱了个闷棍,却无法解释。 柳长月,根本不相信他。 意识到这点的小阙双唇有些颤抖,他没说话,也说不出话,只能在低低的一声呜咽后,缓缓垂下了头。 之前就算如何受苦,小阙也相信只要柳长月一清醒,只要柳长月一来看他,他就安全了,他就不必再忍受那些疼痛了。 然而,柳长月的醒来却是在告诉他,他认为他想杀他,他认为他对他的感情完全不足以信赖。 若已是如此,那他解释什么都无用。更何况天痴与墨虹亲眼所见是他拿匕首往柳长月胸口扎,那么明显的事,即使他否认,也没有人会相信。 而且柳长月完全没看到他的伤,以前他受伤了柳长月总是会紧张的。 但这次他怎会看不见他的伤?难道是他下令让青青对他刑求的吗? 当柳长月慢慢转身,被苏笛搀扶着离去时,小阙嘴唇抖了抖,忍不住闭上想要掉下泪来的眼晴。 【第五章】 隔日,柳长月没有来,天痴却气冲冲地冲进牢房来。 天痴怒道:「把他身上的寒铁链解开,让他下来,再拿链子把他双手捆起来,我要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提到刑堂去斩了!」 青青没多问,立刻让人照着天痴的话做。 天痴气到整个人不停发抖,也不管小阙软倒在地无法站起来,拖着小阙的领子就要走,青青想跟随,天痴却怒骂了一声:「你什么身分,我要处置人你也敢跟来!」 青青一听就瑟缩了一下,看着天痴将小阙带出铁牢。 第十章 天痴拖着小阙直接入了刑堂,刑堂上还有墨虹和他们俩的几个心腹在,墨虹也是一脸的气愤,见到小阙被拖行而来,便弯下腰朝小阙脸上赏了一巴掌。 小阙不知这是为什么,他早在受尽青青刑罚对待时,意识恍惚了。 天痴忿忿不平地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主上那么疼爱你,你害死他却一脸不要紧的,墨虹说得果然没错,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想起自己是浮华宫的人了,所以就连你爹都要害!」 小阙听得天痴所言,心中突然一震,整个人清醒过来喊道:「……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小阙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砾磨过地面一般,完全不复以前的朗脆。 天痴一双眼都红了,他强忍着悲痛吼道:「就是因为你这个不孝子拿匕首扎入他的胸口,他心脉受损过重,现在命悬一线,只剩半口气了!」 小阙茫然而惊恐地道:「怎么会,他昨天还来牢房……」 天痴大吼:「鬼子说那是一时的回光反照,他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心要他的性命,可是你回答了什么?他回来就吐了好几口血,陷入昏迷了!」 小阙愣愣地听着天痴说,可他自己讲过什么话都不记得了,他只记住柳长月问话时那副不信任的神情,还有,丝毫没有温度的目光。 小阙缓缓说:「他铁了心不信我……连我身上的伤也视而不见,我就算多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回答什么,都是没有用……」 当小阙这般讲,只激得天痴更加愤怒。他用了许久许久之前对柳长月的称呼,字字血泪地道:「阿月的武功是我教的,也是和我踏着背叛清明阁之人的血与肉一步一步从修罗地狱爬起来的。他第一次这么信任一个人,就信错了人,甚至赔上自己的性命,你真当我清明阁内之人完全冷血无情,连失去最亲的人也无动于衷吗!?」 天痴吼道:「把这狼心狗肺的家伙压好跪下,我今日就在这刑堂上斩了他,让他知道背叛主上当有什么下场!」 两名侍卫立即让小阙跪好,压下他的头,让他那截白色的脖子露了出来。 天痴拔出九龙刀,踏着重重的脚步来到小阙身边,当他高高抬起那把刀愤怒地要斩下之时,却听得小阙张开口,缓缓说道: 「……一命赔一命是应该的……我杀了他,所以我要赔他一条命。但是天痴大哥,我和他一直都在一起,因为太久了,所以我舍不得离他太远……我死之后……能不能请你把我埋在他身边……这样黄泉路上我若遇见他,才好和他解释……不、没什么好解释的。全都是我的错,我应当向他道歉,无论如何,我都是最伤不得他的那一个人,但我却伤了他……我知道他一定会恨我的,但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他……」 天痴的手一抖,刀滑了一下,但最后他还是咬紧牙关,用出最大的劲道,朝小阙的脖子砍下去。 「匡当」一声,就在天痴的九龙刀要砍下小阙脑袋的那刹那,突然一柄长剑伸了出来,挡住天痴下刀之势,并同时用力向上一挑,刀剑势均力敌,同时硬碰的真气让两柄名器摩擦出火花,一个身穿灰衣的男子突然出现,和天痴强硬相交几招后,立即将小阙拖到他身后护好。 当双方站稳,天痴仔细看了那人的容貌,突然惊讶吼道:「居然是你!」 那人转头低声对小阙说:「快逃,立刻离开这里!」 当小阙看清楚对方是谁,愣了一下之后,说道:「逃……不了……我身上被扎入四百六十一根针……化功散……软筋散……膝盖也裂了……动弹不得。」 那人皱了一下眉,转头怒视天痴。 天痴听见了小阙说的话时他也是一愣,但立即回过神来,金刀向前一举,就是一副要与对方拚命的架势。 突然间清明阁的杀手同时出现,紧紧围住那人与他所护住的小阙。 而刑堂内堂朱帘拨动,柳长月苍白着脸,重伤的他被鬼子和苏笛子两人搀扶着缓缓从内堂走了出来。 柳长月坐上刑堂高椅,接过苏笛递来的茶浅浅啜了一口,再将杯盏拿给苏笛后,缓缓抬头。 当他看见来人是谁时,竟淡淡地笑了出来:「原来是你,我的好二哥。我就想这么些年怎么都没你的下落,原来你竟去了宴浮华身边!」 柳长月的二哥,柳天艳庶出的次子柳雷霆。他记得当年是在夺取浮华宫时不见了这位,如此想来,他当时已经投身宴华,叛离清明阁了! 雷霆没说话,只是护着身后的小阙。 柳长月淡淡地喊了一声:「杀!」 整个刑堂顿时刀光剑影、兵器相击声不断。 雷霆这些年的修为虽未落下,但因顾及小阙,于是渐落下风。 杀手们不止要雷霆的命,也对小阙下手。小阙如今全无缚鸡之力,只得任人宰割。 小阙身上流出来的血让柳长月双眼眯了眯,但他始终没有让人停下手,因为小阙紧紧地挨在雷霆身边,就如同那个人才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一般,除了雷霆,谁也入不了小阙的眼。 柳长月看着雷霆与小阙生死相依的情景,妒意渐生。他从来就受不了小阙身边有人,男或女都不行,更何况小阙如今依赖的对象,是想杀他的雷霆。 柳长月脸上神情没有任何波动,他冷漠地看着底下的人生死相搏。 然当天痴、墨虹与鬼子这三人一起加入战局之时,雷霆再厉害,也无法从阵中逃脱。 苏笛有些紧张小阙的处境,他向来知道邺柳堂那副堂主青青是个什么样的人。小阙被关进牢房里才几天,整个人就憔悴成那样,甚至无法抵抗别人加诸在他身上的刀剑之伤。 他心里害怕主上这回是真的想要了小阙的命,毕竟这事闹得如此大,主上曾经的死士失踪后再回竟与小阙有关,他怕小阙难逃此劫,想了许久,最后心里一横,趁着主上不注意的时候抄起轻功,钻进那阵刀光剑影中,而后在刀剑相交之中闷哼了两声,皱紧眉头,搂住小阙的腰,迅速朝着缝隙猛钻,硬是将小阙从刑堂给带走。 墨虹一瞧见苏笛竟然带走清明阁的叛徒,立刻怒道:「追,生死不论,不可让他们逃脱!」 当下最外围的杀手得到命令,十人为一队,立即消失在刑堂之上,追人而去。 但此时柳长月却狠狠拍了椅子上的扶把,墨虹心里一惊,连忙回过头去看柳长月。 「谁许你自作主张的!」柳长月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墨虹立即拱手弯腰道:「属下知错。」 柳长月密音成束,带着内劲的声音刺入墨虹耳里,道:『再派人追上去,倘若他有意外,本座必要你的命来陪葬!』 墨虹受柳长月内力冲击,头竟然昏了好一会儿,但他不敢延迟,立即再唤手边十名侍卫,轻声交代后,那些人亦同时消失在刑堂之内,迅速追赶上去。 当下堂上少了二十名顶尖杀手,又不用顾及小阙安危,雷霆的剑招越使越偏,也越来越厉害。最后竟出现了所有人从未见过的招式,外柔内刚,真气衍生不息,剑招厉害数倍。 鬼子吓了一跳说道:「外阴内阳,阴阳相辅,这是神仙谷的武功!」 鬼子立刻朝雷霆洒毒粉,但雷霆非但不受影响,还一剑刺穿了鬼子的腰际。 「鬼子,退出去!」墨虹喊道。 鬼子捂住腰间的伤口,只见鲜血一直流,他眨了眨眼,瞬间跑到柳长月身后,然后解开衣服替自己上药。 他碎念道:「傀儡尸还没练成呢!要是练成了,这叛徒十次都不够死。」 柳长月看着雷霆,挺意外他这二哥竟然学了神仙谷内的武功。但他的好奇也只是片刻,之后遂倚在高台椅上,左手撑颚,带着令人寒冷的笑意说道: 「你也算出息了。我本以为当年你不知死在那个角落里,谁知原来去了宴浮华身边。你用尽心思想杀我究竟为何,还不惜借宴浮华的宝贝儿子之手?只是,有一点你失败了。虽然你几乎成功,但却算漏了天意。 那日我原本扛不过药性,谁知小阙一乱,没杀了我,却让我陷入生死边缘。一脚搭在奈何桥上,有一刻我几乎没了气息,但也因此激发了不死药的功效。当死大于生,必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我已恢复了之前的功力,不、应该是说,比之前功力再增不少,这也多亏二哥你了!」 柳长月拿起放在一旁几上的茶盖,凝起内力灌注其中,忽地直直朝雷霆射去。 雷霆挥剑横挡,但却敌不过杯盖中的浑厚内力,顿时「砰」的一声,杯盖被剑斩成两半,而雷霆却退后两步呕了一大口血,受了内伤。 雷霆见柳长月功力大涨,顿时毫不迟疑地转身向外飞奔而去毫不恋战。 雷霆的轻功练得几乎出神入化,满刑堂的人突然发觉雷霆不见后,整个乱成了一团。 伤口的血还没止住的鬼子说:「呦,轻功比我还厉害,一飘就没了!」 苏笛带小阙逃出清明阁,但身后杀手却追着他们不放。 他揽着小阙跑了一段路,最后却软倒在河岸旁。 小阙看着苏笛的脸失去血色,这才知道苏笛为了救他受了伤。他发现苏笛身上的伤口,第一刀砍在肩上,剑痕入骨三分,血流得惊人;第二刀砍在苏笛背上,也是流了一堆的血,这些血吓着了小阙。 小阙张嘴想说话,却被苏笛阻止。苏笛听见远处有人靠近的脚步声,看四周又无处可藏,仓皇之间只得带着小阙躲进河道之中,藉着青绿色的河水隐藏自己与小阙的踪迹。 当脚步声淡去,苏笛立即带着小阙泅水离开,最后他们从水道游到城外,在一处满是枫叶的山坡下小心翼翼上了岸。 第十一章 苏笛扶着小阙走了两步路,发觉系在腰带上的红铃铛随着他们的步伐叮当叮当地响,为怕招来那些杀手,想了一下,便将铃铛自腰带上扯下,丢到路旁。 小阙知道自从他把铃铛给了苏笛后,苏笛每天带着,不知道多宝贝那东西,如今却为了他而将铃铛给丢了。 小阙看着苏笛,苏笛却勉强笑了笑,说道:「不过是个铃铛嘛,再买就有了,你那什么表情!」 小阙摸摸苏笛的脸,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拐一拐地和苏笛一起跑,他们两人都知道,只要慢一些,后头的杀手们很快便会赶到,所以一步也不能歇。 只是当他两人不停地逃跑时,最后苏笛却因流血太多加上方才长时间泡在水里的关系,身体逐渐冰冷,之后一脚没踏稳,竟狠狠摔倒在地上。 「苏笛!」小阙连忙将他扶起。 苏笛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他喘着气,但气息却越来越弱,小阙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苏笛为他受了重伤,眼看是要……是要…… 小阙捂住自己的嘴,免得呜咽声从嘴巴里出来。 苏笛则好笑地看着小阙,说:「你这傻子,有什么好哭的……」 满山满地的枫树林,落叶层层叠叠堆在地上,苏笛穿着一身俏红色,很衬他的性格,也衬他那副娇俏模样。 苏笛拧了拧小阙的脸颊用仅有的最后一点气力说道:「我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交了你这个朋友……我从没想过……被人记着惦着……是这么好的一件事……你不要伤心,不是说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吗……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的……你也别怨……主上……主上本是个疑心重的人……他心系于你,你却用匕首贯穿他的心……他伤心了……那能不恨你吗……」 苏笛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也越来越小,他说道:「你快走,我已经走不动,不想拖累你……我生是清明阁的人……死是清明阁的魂……他们最后终将会把我的尸体带回来……」 小阙红着眼说:「不行,要走一起走,我不要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万一他们找不到你呢,万一他们不带你回去呢?那怎么办?我不要!」 苏笛突然发起怒来,睁着大眼说道:「你以为我救你是要让你陪我一起死的吗?如果你……在这里陪我一起等死……那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还不如之前就别让我救,省得原本只会死一个……现下却要……却要死两个……」 苏笛硬撑着说完这段 话,整个人就像是被抽光气力一样,软软地靠在枫树上,眼里含着雾气,看着小阙。 「走吧……」苏笛的声音轻得不得了。「是朋友的……就走……别让我这条性命活生生让你浪费了……你应该要……和我的分一起……好……好……活下……」 苏笛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他的眼睛缓缓闭上,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情。只要小阙能活下去,他这个朋友,也死得其所了。 「小笛子……小笛子……」小阙轻轻摇了摇了苏笛,苏笛却没任何反应。 你双手紧紧捂住嘴,不听话的泪水不停由眼眶中涌出。他不能发出一丁点哭声,如果苏笛听见他哭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小阙在苏笛身旁待了好一会儿,这才愣愣地站起来,拖着狼狈的身躯,听苏笛的话努力往外走,努力带着苏笛的分一起活下去。 胸口一股郁气冲了上来,他猛地吐了一大口黑色的血,眼前光景模糊不清,天旋地转,让他不清楚该往哪个方向去。 突然脚一软,绊到了河道旁的石头,小阙眼前一黑,就这么摔进河里去。 青绿色的河水,悠悠泛着蓝光,小阙茫茫然地从河底往上看,彷佛又看到当日东南海里美丽的蓝色海水。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对他好温柔好温柔,在他耳边说着:「没关系,我到死都会和你在一起」的人,如今却换了一副面孔,只想他死不让他活。 他原本以为这些日子跟着柳长月,已经知道情爱为何,爱人当何,可是原来所有的感情是可以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小阙觉得心好像空了,那些曾经被温和对待的记忆随着流水缓缓逝去。原来他做什么都是错,从没被那人打心底相信。 忽然他有种想法,就这么躺在河底别上去了,在这里他可以想像自己还在那片幽蓝海里,他身边仍停留着那一个人,他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说着永远永远地,都要在一起。 就在小阙气息用尽,几乎要从此长眠之时,突然有个身影发觉了他,迅速从河岸旁一跳,潜入河里将他拉上来。 那人拍着小阙的脸颊,又探了他的鼻息,发现小阙竟然已无气息时,立刻抓住小阙的下颚,朝小阙嘴里送气。 「你不能死!」那人唤着:「你还没替我报仇,还没杀了唐王,尚未履行诺言,所以还不能死!」 那人不停地朝小阙嘴里度气,又拍着小阙的胸口和脸颊想让他醒过来。 而后一直反覆着这样的动作,不知持续多久,小阙才动了动,侧首往一旁呕出一口混着血的河水,有了气息。 柳长月高坐于刑堂之上,底下跪着两个人。 一个是邺柳堂堂主墨虹,另一个是副堂主青青。 柳长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他说道:「天痴应该有发话过,在我醒来之前最好连一根手指都别碰他。但是你们两个都做了些什么?」 墨虹低着头,但心里仍有傲气。他说:「自清明阁成立以来,素就有邺柳堂堂主能严惩下属的规条在那,宴阙他差点杀了主上您,我没当场依阁规将他斩立杀已经是考量到主上对他的不一般了。」 柳长月喝着下属端上的香茗,轻轻淡淡地说道:「茶还是苏笛泡得好。」跟着又说:「邺柳堂规条凌驾于阁主之上,那是当年的规矩。这个清明阁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拿前人的规矩来应对,是想爬到我头上吗?」 墨虹一听柳长月话中带着杀意,立即叩首道:「属下不敢!」 「当日密室内,你朝他打了两掌,那是为护我安全,我不与你计较。」柳长月悠然抬首,望着写着「邺柳堂」三字的匾额说:「但你在我昏迷期间打了他几个巴掌,这就是擅自行事!你说,邺柳堂堂主,我是该对你如此效忠于我而高兴,还是该为你自作主张而开心。」 柳长月真正发怒的时候爱说反话,深知柳长月性格的墨虹顿时冷汗淋漓,知道主上动怒了。 「还有你手底下这个副堂主,」柳长月脸上挂起淡淡的笑容,气度依旧雍容,但杀气却已无形地笼罩在他的周身。「你好像不怎么会教人啊,天痴曾经说过,一切等我醒来再说,可却有人自作主张,在那个比我性命还重要的孩子身上扎了四百六十一针,银针长长短短,可却是针针到位,又鞭他不知多少,还拿铁板夹裂了他用来握剑的手指指骨。想来,副堂主是肯定这算不上用刑,只是当陪他玩玩罢了?」 青青一被点到名,就瑟瑟发抖,如今对小阙所做的事情全都被柳长月查了出来,他吓得缩成了一团,不停喊着:「主上饶命、主上饶命!青青是因为他差点杀了主上,气不过才……」 「才陪他玩玩嘛,我知道!」柳长月仍悠闲地喝着茶,偶尔还拿块糖酥饼吃。 「我的清明阁有我自己的规矩,邺柳堂想翻天作主子,我是不是该拱手相让?」说罢,柳长月笑出了声。 墨虹咬牙,做错事就是做错了,他不会再狡辩。 而青青却一味说着:「主上饶命、主上饶命,青青这也是为了您啊!」 柳长月把茶和糖酥饼全吃完了,「叩」的一声,将杯盏放到茶几之上,由上俯视着掌管邺柳堂的一大一小。 他嘴角透出些许冷笑,说道:「墨虹,我这次就饶了你。你想想看自己打了那孩子几巴掌,鬼子的传儡尸也快成了,届时叫他让傀儡尸三倍打回来。」 墨虹脸色变了变,这惩罚其实不轻,傀儡尸那是杀人利器,出手皆是致人于死的狠招,几巴掌下去,恐怕也要不少时日才会好。 但墨虹还是朝柳长月磕了头,说道:「谢主上饶命。」 「至于你……」柳长月看向青青。 青青仍不停喃念着:「主上饶命、主上饶命……」 柳长月眼神闪过一丝戾气。「谁敢伤他,我向来是要对方以命相抵的。但你不简单,不愧是在清明阁里长大的,一副心肠狠到连我都钦佩万分。」 青青抖得更大力了。 柳长月朝墨虹道:「他当初如何的狠,同你一样,让他尝上三次吧。我有我的规矩,清明阁也有清明阁的规矩,你是刑堂堂主,罚完后该再做些什么,应该比我清楚是不?」 青青听完柳长月说的话,竟惊吓得尖叫起来。 墨虹不敢让青青再惊扰柳长月,回了声:「是!」后,立即派人将青青押下,锁入铁牢等他惩戒。 天痴是之后被加派去寻找小阙和苏笛的。 他知道苏笛和小阙水性不错,应该会由河道离开。于是当他顺着河道搜寻,没多久就看到了苏笛。 只是苏笛静静地坐在一棵枫树下动也不动,闭着眼挂着浅浅笑容,就像完成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一般,笑得单纯幸福。 天痴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伸手将苏笛抱起说道:「傻孩子,我们回家了……」 而后怀抱着苏笛,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回他们一起度过许久岁月的清明阁。 当吴钩摇着小阙越过围墙,直接进入胡记医馆的内院时,躺在椅上晒太阳的胡老头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胡老头拿着蒲扇怒道:「你这个人,说了几百遍让你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进来,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老是墙外跳进来,老头子我经不起吓,你把我吓死了,我肯定当鬼也找你算帐!」 第十二章 然而,吴钩只是向前两步,对胡老头说:「这就是铁葫芦的主人,有人要杀他,为了不惹人注意,我只能翻墙进来。」 胡老头瞪了吴钩一眼,走向前来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小阙,当他因为医者的天性抓起小阙的手想替他诊脉时,却「咦」了一下。 胡老头说:「先把他带进我房里让他躺下,然后告诉小胡今天关门不做生意了,让他赶紧进来。」 吴钩点头,照做了。 不一会儿胡老头的儿子小胡匆匆忙忙的跑进他爹的房里,胖胖的身躯因为这几步路而不停冒汗。他用袖子擦了擦,连忙问道:「怎么了爹?」 胡老头趁着方才的空档已经将小阙全身骨头摸遍也把好了脉。他皱着眉头说:「铁葫芦真正的主人来了,就是这孩子。但他伤得很重,老头子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趁他昏着还没醒,你赶紧帮手,把他身上埋好针立刻取出来。」 胡老头和小胡把吴钩踢到了门外,等唤他烧热水端盘子时,才准他进入屋里。 吴钩第一次进屋时小胡正从小阙的十根手指中将一根长过一根的银针从里面拔出来,而胡老头则从他脚下开始,慢慢摸慢慢感觉,接着用小刀划开早已愈合的伤口,从骨头里缓缓地清出大量而骇人的细针。 这割肉拔针的事从下午一直熬到大半夜,胡老头喘着气看着一旁盘子上的两百多根银针,忍不住说了句:「真是造孽,好好一个孩子居然被折磨成这样。」 然而,这期间小阙却一直没有醒,彷佛深深入睡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楚般,胸膛缓缓而微弱地起伏着。 小阙真正醒来,是在一个月后某日的下午。 那时寒冬已过,有些春暖花开的味道。 胡老头一进内院正打算去给昏迷的小阙把脉,却见到有个孩子坐在他为未出生的孩子搭建的秋千上,轻轻荡着。 「唉,孩子你终于醒了!」胡老头有些兴奋,也放下了心。 其实半个月前他就已经帮小阙把身体调养好,只是虽已无大碍,这孩子却一直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小胡说这孩子肯定是经历了太可怕的事情,受了刺激导致如此。必须慢慢等,等到他愿意醒来,才得醒过来。 小阙转头,阳光下看到一个头发灰白腰有些弯,但说话有力,眼神烁烁发光的老人家,他对对方友好一笑,点了个头: 「爷爷是你救了我吗?我叫小阙,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胡老头顿时感到一阵温暖的阳光透入了心里,照亮了他的心房。 他想这是个多么好又有礼貌的孩子啊!长得清秀水灵,几乎不属于凡尘了。 接着又想,为什么他家的怎么生都像粽子一样胖,若能生个这样秾纤合度的不知该有多好。 胡老头走过来说:「身体觉得如何了,是否还有哪处不舒服?」 小阙静静感觉了一下,然后淡淡地笑着摇头说:「都好了,谢谢爷爷。」 「欸,好乖好乖!」胡老头再一次感叹他家生的都是肿的。 胡老头让小阙暂时在医馆里住下来,什么都别想,只要好好吃饭,早睡早起就成。 小阙照着胡老头说的话做,空闲时他会坐在秋千上来回地荡,偶尔也会帮胡老头晒晒药材,整理整理花圃等等。 吴钩并不住在医馆里,但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来看小阙,也将铁葫芦物归原主还给了小阙。 他没有问小阙在清明阁里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也没问起小阙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胡老头只觉得小阙既然拥有福家的铁葫芦,那自己就要照顾他。可照顾之余觉得这孩子心思单纯眼神清澈又讨人喜欢,于是就理所当然地更加疼惜他了。 但,在冬天过了,春天开始的那一日,小阙在所有人都没告知之下,离开了胡家医馆。 他只于桌上留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两个字:「勿念」,人便消失了。 从此,再也没人找得到他的踪迹…… 【第六章】 归义县。 归义县原本是坐落在偏僻西南草寇匪类丛生的地方,县民从来几天不得一顿温饱,但自从换了一个县令、换了一个师爷、再换了个仵作大人,得了四个武功卓绝的名捕,又添了个极有本事的捕快,没多久时间而已,便将草寇盗匪完全扫尽,让归义县成了西南角落最太平安和的一个小县。 归义县衙门和里头的官老爷是县民们最祟敬的对象,而如今主事的人是这么排的:县老爷「施问」,开堂斩人时需由他;师爷「南乡」包揽一切出谋策划;小头儿仵作大人「施小黑」乃「施问」独子,做仵作之余,最爱的是巡城和查案办事人打坏人;小捕快「陈七」又名「陈小鸡」,被指为仵作大人的跟班;追踪术无人能及的「赵小猪」一只(它真的是只猪),同样厉害的寻香鸟「黑黑」、红鹂鸟「小红」(它们也真的是鸟);最后为衙门里人称四大金刚的「金忠豹国」四人。 陈七这人以前曾在浮华宫当过副宫主,那时他别名「林央」,是一手把小阙拉拔大的人。 小阙和他感情之深,如父如子、如兄如弟,从来就是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张被的感情,只是后来被浮华宫宫主宴浮华卖给了原名兰罄,之后唤做施小黑的仵作,于是便在归义县定了下来。 六月初,天气已经开始转热,小七与小黑大人巡城巡到一半,有个大婶见他们辛苦,于是特地端了两碗冰镇酸梅汤出来。 小七道了一声谢,一口就把酸梅汤给灌下肚子了。 兰罄不太喜欢酸的,但也分两口喝完了。街坊邻居给的,当然要喝光才是。如果喝不光或者附上送鸡送鸭的,那就得拿回衙门里。师爷说那是心意,小黑大人理所当然可以拿。 就当把碗还给大婶时,小七对兰罄说道:「师兄,你觉不觉得最近归义县太平静了?以前偶尔一个月也能办上三、四件案子,现下却整个月没人来报官过,真是让人闲到浑身骨头都要散了啊!」 兰罄看看天上,说了句:「风雨之前的宁静。」 「嗯嗯?」小七觉得他家大师兄今日说的话怎么挺有内涵的。 但当他们两人走回大街上,小七一抬头,就见不远处阳光底下,有一个面貌平凡的青年朝他挥手,笑着大喊了一声:「阿央,我来看你了!」 小七愣了一下,会意过那人是谁后,连忙走向前去看了看这小祖宗,确定是真人后大声骂道:「你到底跑哪去了,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找你啊!」 青年笑了笑,说道:「我刚刚跑去衙门找你,可我忘了你在这里叫什么名字,我说了我来找一个易容术很高明的人,那些人说应该是七哥,又说七哥跟小黑大人巡城了,我一路跑过来,果然见到你了。可是你的脸怎么又变了,如果不是师伯就走在你身边,我都认不出你是谁了呢!」 兰罄悠悠地走过来,看看小七,再看看青年。 小七看看兰罄,又看看小阙。「我们正在回县衙的路上,边走边讲吧!」 兰罄多看了青年一眼,小七怕兰罄突然发难,于是立即说:「四师姐的儿子宴阙,师兄还认得不?」 兰罄眼珠子转了转,点头,露出森冷的牙齿和阴寒的笑容道:「记得,他就是之前在那山里头有雪鹿的什么宫不让我带你走,还拿了把大剑威胁我的人嘛!」 小阙吓了一跳,立即往小七身后躲。他在小七背后探头道:「师伯你不要怪我,我那时候以为你要欺负阿央,所以才那样。后来娘有说你和她和阿央都是同师门出来的人,你不会害阿央,我才晓得的。」 兰罄看着小阙脸上戴着蜡黄的下等人皮面具,可手和脖子却白得不得了,他突然静了下来,食朝突然朝小阙额头一弹,说道:「我不喜欢人家无缘无故戴人皮面具,你看,小鸡的也拿下来了,所以你也要拿下来。」 小阙苦笑了一下,低声说道:「别拿下行不行,阿央也说了外头很多人在找我,我不想被找到!」 兰罄突然怒道:「阿央叫谁?这里只有施小黑跟陈小鸡,没有阿央!」 小阙点头说:「知道了师伯。」 兰罄又说:「师伯叫谁?这里也没有姓师名伯的人!」 小阙以前就感觉兰罄的性格怪怪的,凶起来可怕至极,而且谁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娘也有点怕他。 他们边走边回衙门,路上小阙一直想,最后才问道:「那要怎么叫师伯啊?」 兰罄正想开口,小七就说了:「叫小黑哥吧!你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当你是亲弟弟,你从现下起改口叫我哥哥,自然也得叫他哥哥了!」 「嗯嗯!」小阙虽然有点不太懂,但还是点头了。 兰罄则是没将这一切放在心上,他现下比较倾向小七想怎样,就让他怎样。南乡师爷说这是夫妻之道,成了亲拜了堂而且还有孩子之后,他就不可以凶小七了,不然小七跑掉,他的黑宝就没小爹爹了。 回了衙门,门口的衙役喊着:「七哥和小头儿回来了!」 兰罄昂首阔步地踏入衙门,后头跟着小七和小阙两个人,突然觉得有个小跟班也不错。 小黑在前头说道:「我去小兰花那里抱黑宝。」然后就自顾自地走了。 小七这时把小阙领回到他和小黑的院子里,入了房,让小阙先坐下,而后揭开小阙脸上的人皮面具后,惊道:「奶奶个熊,我家的包子脸怎么消成瓜子脸了,你快告诉我,这半年多的时间你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没有按月向分舵回报行踪,你知不知道你娘找你找得都快急死了!」 小阙静了静,只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本来可以说谎,但他天性就不喜欢说谎,于是只能简单地道:「前阵子碰到了一些事,难受了一阵子。后来在江湖上晃了几圈,稍微觉得好些了,想找个地方歇下脚,又想到之前说过要来看你,便来了。」 第十三章 小七担心地问:「惹到不应该惹的人?」 小阙顿了一下。「嗯。」 小七又问:「江湖中人?」 小阙依旧「嗯」了一声。 「很厉害?」小七替小阙担心。 小阙想了想,道:「厉害是厉害,但好像没师伯那么厉害。娘见着会抖的人,世间只有师伯一个吧!」 然后小阙突然握住小七的手,心里满是关怀地问道:「阿央你在这里没有被他欺负吧?」 小七答道:「还好,早习惯了。」却觉得小阙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出来。 以前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兄弟,可现下他眼看着奇怪,却不知怎么让小阙把心里话说出来。 小七于是道:「既然找到你了,那我向师姐捎个信,说你人在我这里……」 小七话还没说完,小阙就急着说:「先不要!」他道:「我躲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 当小阙说出这样的话来,小七就想,小阙遇到的可能不是什么能随意打发的对象了。想到这点,小七于是隐约地向小阙套话。「江湖上的事,没有什么事你娘摆不平的,只要你一句话,连前头有座山她都能替你铲平!浮华宫的小宫主这么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 小阙突然神色黯然,闭嘴不语。 小七皱起了眉头。 这时兰罄抱着已经九个月大的黑宝回来。 黑宝生得白白嫩嫩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别的娃儿小时候穿的不是粉嫩的颜色就是青葱明亮的,可黑宝穿着一身黑,同这归义县所有的捕快们服饰相同,只是他身上的料子特别挑选过,用的是上好透气的南绢,摸起来柔软光滑,一点都不会磨伤孩子水嫩嫩的肌肤。 兰罄把孩子带进门,小阙看了一眼正在吸拇指的黑宝就开口叫道:「小黑哥,这个孩子好水灵,是你儿子吗?叫什么名字?」 兰罄得意地说:「是我儿子没错,他叫黑宝,是我小黑大人的宝贝,施黑宝。」 黑宝瞧见屋里头有个没见过的人,这孩子也不怕生,在他爹怀里扭来扭去的,想爬过去抓小阙的脸颊。 兰罄说了儿子的名字,一时兴起遂问道:「我儿子叫黑宝,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阙愣了一下,他看向小七,问道:「我要隐藏行踪的,那现下起我该叫什么名字?我还没替自己取新名字呢!」 小七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他刚刚想得太多,这会儿也没了想法。 倒是兰罄听到小阙说的话,很感兴趣地说道:「怎么你没有名字吗?为什么你会没有名字?」 这时衙门外头也不知道是谁家养的狗不停地叫,声音大到竟传入了衙门内的小院来。 兰罄眼晴眨了眨,说道:「要不你就叫阿旺吧!小七说最近衙门没事很无聊,小黑大人替你取名做阿旺,让衙门案件多多,很兴旺,这样我们就又可以去办案了!」 被抱在兰罄里不停扭动,但怎么扭都扭不出他爹怀抱的黑宝这时听了他爹「旺」了一声,接着竟也学起了那个字,开口吐着泡泡,用软软的童音说道:「旺、旺、旺旺!」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兰罄觉得自己取的名字连儿子也喜欢,于是拍板定案道:「就是这个名字了,阿旺!」 小阙想了想,于是点头道:「谢谢小黑哥!」 小七有点无奈地看着兰罄,这兰大教主从来没有取名的天份,却偏偏爱帮人取别名。师父赐给自己的名字原叫百里七,后来他化名为陈七,却被这人叫成了陈小鸡;外头还养着一条猪,那猪可厉害了,被他教得能千里寻人,可这么厉害的神猪却被叫做「赵小猪」;兰罄自己更绝,本来的名字那么好听,但被县令施问捡回来当儿子养后,就硬说自己叫做「施小黑」…… 但小阙自个儿高兴愿意点了头,所以小七也没能说什么了。 之后小阙看着小七,眨了眨眼晴道:「那我如今也不能叫你阿央了,要改叫你做小七哥了!」 小七拍拍小阙的头。 这天因为黑宝出奇地喜欢刚来的漂亮哥哥,所以很晚了都不睡觉,而且只要小阙作势要走,黑宝就眼泪汪汪地看着小阙,然后胖胖的小手伸得长长的,有些情深深意浓浓的味道。 因为儿子喜欢,所以兰罄也不让小阙走,结果到最后竟然是小七、兰罄和黑宝睡床,小阙在地上打地铺,黑宝偶尔都会探头看看漂亮哥哥还在不在,当漂亮哥哥感觉到他在看他,睁起眼睛来对他吐舌头扮鬼脸,黑宝才会「咯咯」地笑两声,然后让他爹拉回怀里继续睡。 夜深人静的时候,小阙总会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想,他现在虽然还不能释怀,但总有一天,一定能看破这一切的。 他暂时不想管江湖事了,只希望那个人找回苏笛的尸体后能够好好安葬苏笛,而他与他之间的爱恨情仇,就随着时间慢慢散去吧! 谁说过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小七从自己的压箱宝里挑了张人皮面具给小阙,那张面具让原来看起来已经比实际年纪小的小阙又少了几岁。 而平常,小七做的人皮面具通常是普通的、让人看过几次也记不住的那种脸,但他可不爱小阙戴那种,于是找了张清秀稚嫩模样的给小阙,把小阙打扮得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小阙很是满意,因为他发觉小七给他这张人皮面具后,他在衙门里跑来跑去都不会有人吼他,虽然这也和小七交代下去有关,但小阙却是真正混到了一个风生水起,大家看到他就一脸微笑,叫着:「阿旺,来来!」 小阙是个懂礼貌的孩子,见到年纪比他大一些的就叫「哥哥」,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就叫「伯伯」,看到小七叫「哥哥」,见着小黑叫「小黑哥」,黑宝叫「宝宝」,县令施问叫「县令伯伯」,师爷南乡……嗯……年纪不好猜,就叫了「师爷叔叔」。 才没几天而已,全县衙都知道陈七有个弟弟来了,名字叫陈旺,水嫩嫩的模样和仵作大人的宝贝儿子有得比,脸蛋长得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来的模样。 小阙在衙门里帮了几天忙,有一天在兰罄和小七回来时突然跑来对小七说:「哥哥,我想学你当快班捕快你看好不好?」 小七瞥了小阙一眼说:「你好好的富贵闲人不当,当什么快班捕快?捕快既没前途,还得赴汤蹈火拿命拚,而且薪饷才那么一点点,一年十二两多、十二两多啊!十二两给你买双鞋都不够,当什么捕快!」 但小七忘了他身旁还有个仵作大人在,兰罄拍了一下桌子,顿时将桌子拍碎了半边,只剩另外半边在那头摇着。 兰罄怒道:「谁说当捕快没前途?小黑大人我像没前途的人吗!」 小七缩了一下肩膀,讨好地笑道:「师兄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您也不是捕快,您是归义县最好的仵作大人,怎么会没前途呢!」 小阙看看小七,再看看兰罄。「小黑哥,那我能不能当捕快啊?」他问。 兰罄瞟了他一眼,瞬间单掌朝小阙出手,力道急、劲、猛,若是寻常练武之人被打到,吐血三升都还算少的。 小七被兰罄的突然发难吓了一跳,当他想上前阻拦时,却发觉小阙早他一步双拳紧握,交叉成盾,之后腰又往后一缩,连带地卸去了兰罄突袭的力道。 小阙对兰罄笑了笑。 兰罄满意了,招了招小阙说:「我带你去领捕快的衣服,你以后划在我小黑大人麾下,小鸡和金忠豹国都比你大,你最小。」 小阙快乐地跟在兰罄后头说道:「好啊!好啊!那除了衣服之外有没有配剑?」 「你那把很大的剑呢?」 「留在家里没拿出来。而且那把剑太好认,随便在路上转几圈,就有人知道我是谁了。」 「那就去领一把好了。」小黑大人大方得很。 「好!」小阙随着兰罄走远,声音愉悦。 他们两个相处融洽是好,可小七却是惊了。 小阙的武功什么时候突飞猛进得这么厉害,居然能挡下前乌衣魔教教主兰罄一掌,这实在太可怕了。 再者,小七又肯定了小阙失踪的这些时日的确发生了什么大事,小阙以前是天真开朗,以赤子之心烂漫行事的孩子。现下虽然外表看来没什么问题,可当他以为没人看到他时,那慢慢显露出来的空洞眼神绝不是装的。 小七担心小阙,但同时却也明白,这孩子经历了很多事。 而且如果小阙不想提之前的事情,小七硬要深掘,恐怕伤的也会是小阙。 他从怀里拿出一管小小的竹筒,再将里头的字条取了出来。小七拧了拧那张字条,最后还是以内力将其震成片片碎屑,舍了将小阙在他身边的这个消息传回浮华宫去的念头。 他从小疼着、呵护长大的孩子,他心尖上的那块肉,他的亲人。 小七只想小阙好好的,像以前那样不懂事都好,别要是现下这般心里苦着,却佯装无事的模样。 小阙快班捕快的身分很快就拿到手了。 县令施问疼爱儿子,只要是不犯法之事,他都不会太去管。 于是当小阙换上了胸前绣了块「捕」字的快班黑衣,兰罄和小七之后的巡城任务,就增加了两个人。一个是小阙,而另一个,则是兰罄的心肝宝贝儿「黑宝」。 其实兰罄很早就想带着儿子一起巡城了,只是如果这样,发生事情时他就无法顾及公务。如今有了「阿旺」帮他抱儿子和他一起巡城,他就高兴了。 小黑大人一高兴一开心,整个县衙到归义县便是那歌舞升平、平安大吉。 黑宝一早就出门,扑腾到中午也累了,孩子累了就睡,小阙则牢牢抱着他跟在小七和兰罄身边。 第十四章 今天兰罄巡的是城东外郊部分,这里人少,只有一部分还种得了旱稻的土地绿油油地长着。 坐在田埂上吃着简易午膳的几个农人见到兰罄和小七,吆喝着向上摆手,叫着:「大人辛苦了!」 兰罄点点头手负于身后很威严地走到另一处去,而小七则喊了回去说道:「你们也辛苦了!」 小阙戴着斗笠,斗笠下的阴影刚好遮去阳光,免得晒到了黑宝。黑宝睡得香甜,兰罄走得步步生风,小七一脸的恣意,还有农人们的笑声,让小阙感觉这个地方好安宁,令他身心平静。 也许他也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领一年十二两多一点薪饷,吃公家的饭,还有人会对他笑。 以前从不觉得能拥有这些是很愉快的事,但现下他想法变了。 当捕快也能救人扶危。他想一辈子助人,而后用那些换得自己的安宁平静。如此,甚好。 「黑宝有没有晒着?」兰罄回过头来问。 「没有。」小阙说:「他睡得正好。」 兰罄点头,又往前继续走。 走啊走地,又到了另一块旱田。这里是种红薯的,红薯在乾旱之处容易活,所以雇田的农人就只有一个,而那个人的身后还跟着个小孩。 也许是累了,那走在田埂上的孩子说:「爹,背我背我!」 脸被晒得铜中带红的农人揉了揉孩子的脑袋,然后蹲下了腰,让孩子爬到他的背上,背着走到田的另一头去。 看见这一幕,小阙有些恍惚。 兰罄和小七走远了后发现小阙竟然没跟上来,小七便喊了小阙好几声。 之后小阙好像突然吓着了一般抖了一下,而后茫然转头看着小七,等了一会儿,待失去的表情回到了脸上,小阙才走向他们。 回到城里,他们先去凉水铺喝了碗凉水,兰罄则抱着醒过来的黑宝喂他米糊糊。 小阙看着兰罄那么疼黑宝,而黑宝抓着兰罄头发直笑,不禁喃喃说道:「你现下就这么喜欢你爹,那将来长大后,还会更喜欢你爹吗?」 兰罄耳力好,听见了就回答道:「黑宝当然会更喜欢我,他现下喜欢我都胜过小鸡还有任何人了!」 小阙有些失魂落魄地,彷佛之前佯装的那些模样只是幻影,消失了,他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小阙。 小七听小阙用更小的声音喃喃自语地说道:「那是不是所有的儿子都会喜欢自己的爹……难道不想喜欢也不成吗……」 小七额头青筋突地一跳,隐约觉得小阙讲这些话,必有原因。 小七开始留意浮华宫那边的情形时,得到了个消息,他那个薄情寡义的前四姊夫柳长月居然没有死,而且不但没有死,还带着清明阁整个重新席卷江湖。 也不知那个前四姊夫在发什么疯,到处打听浮华宫的事情。浮华宫最大的产业「通宝票号」曝了光,那可是遍布大江南北的大生意,但柳长月竟然乱得那些票号几乎开不了门,还带了口讯,让宴浮华出来相见。 小七在浮华宫是还留着几个心腹的,其中有人回报,宴浮华与柳长月见了面,柳长月开口第一句就是要他儿子宴阙回去清明阁。 只是没人知道,小阙并没有回浮华宫,而是来了归义县。 同时间也焦急地在找儿子的宴浮华与柳长月谈了几句就动怒,与柳长月大打出手。 小七左想右想,就觉得整件事情十分诡异,小阙不想回浮华宫,应该是不想面对他娘,而他爹柳长月又满江湖地找他,连宴浮华都不惜强逼出来,这么来说,小阙一直躲着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爹柳长月。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果然是真。 大魔头都不容易死,而且就算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他死了,还会来个大尸变,复活重生,最可怕的是还会比没死之前更加厉害。 例子诸如兰罄、诸如柳长月。 今日休沐,衙门不办公,所有的捕快们都闲了。 有家室的回家去,没家室的在县衙前庭摆了几张椅子喝酒、嗑花生、顺道聊人是非兼讨论几个案子。 兰罄坐在衙门屋檐边,一只脚屈在屋檐上,一只脚在空中晃啊晃,黑黑和小红这两只鸟还有它们生下的几只鸟儿子在兰罄放着乾果的手掌心中啄来啄去,和兰罄抢乾果吃。 兰罄看着下面的手下们很乖,小七也很乖,赵小猪扒着院子里的土找蚯蚓算得上一点乖,而阿旺则把黑宝放在地上,让黑宝学走路,他宝贝儿子和宝贝儿子的新奶娘也很乖。 黑宝走了几步路,突然一个跌倒,小阙想扑上去接,小七却说道:「别扶他,哭了也别理他,黑宝可机灵了,见你对他好就会装哭,一装哭那眼泪像不要钱似地流,每回都得让人跑去买糖葫芦哄他他才高兴。跌倒后让他自己站起来,可别宠坏了他。」 小阙只好照做。 黑宝跌了以后都会呜呜两声,但是见没人过来扶他,他就在地上爬啊爬,后来觉得无聊了,才站起来走。 先是走去扑在他小爹爹腿上咿咿哑哑地流口水,之后又走去扑小阙,要小阙把他抱起来。 黑宝「旺」啊「旺」地叫着小阙,黑白分明的眼睛转啊转地,看起来十分机灵,小阙也回着「宝宝」啊「宝宝」,黑宝乐得笑了,引得小阙也跟着笑了。 小阙抱着黑宝在台阶上坐着,和黑宝玩着手指,他让黑宝在他手指上咬来咬去留下齿痕,看着清风吹拂着这安静的衙门前院,这会儿阴谋算计什么的都离他离得远远的,他彷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以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天渐渐暗下来,兰罄从屋檐跳下,神态优雅随性,但那张脸却是足以颠倒众生的妖冶之态。 兰罄举手抬足都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气势,说傲气不像傲气、说戾气又觉得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戾气。 小阙看着兰罄离去的背影久久,想着这个人已经比第一次在浮华宫见面时少了太多狠厉。也许是他爹和师爷还有小七都疼着他,衙门上下所有人喜欢他,归义县的县民们爱戴他,虽然可能是少少的,如沙漏里一次只能落下一点点快乐,但积沙成塔,就拥有了世人梦寐以求的宝藏,属于自己、谁也夺不走的幸福。 天黑了,前院里的人也渐渐散去。这时小七走了过来,见小阙一脸羡慕地看着兰罄时愣了一下。之后他把黑宝从小阙怀里抱起,随便塞给一个捕快,让他把孩子抱回去他们的院子里,而后在小阙身边的台阶上坐下。 小七一开始没有说话,他只是等着小阙收拾好心情。 再过了一会儿,小阙才开口说:「阿央想问我什么吗?」独自二人时,这个称呼才让小阙觉得习惯。浮华宫副宫主林央是看着他长大,和他形同兄弟,甚至父子的人。而归义县的陈七,单单属于归义县。 小七慢慢地叹了口气,他不想罗唆,一开口就直奔要题。小七说:「我收到消息,柳长月没死,清明阁于江湖再现。柳长月就你一个儿子,他回来后自然向你娘要人。可你娘早定了你是浮华宫下任宫主,更因不喜柳长月的为人处事,遂拒绝了柳长月的要求,之后柳长月不知打哪查来浮华宫在外的一些产业,竟闹得浮华宫在江湖上一些生意都做不下去。」 小七再说:「现下整个江湖风声鹤唳地,浮华宫各地的通宝票号都被清明阁杀手给盯了,柳长月发了话,谁敢入通宝票号,就是与清明阁作对,你娘也发了话,清明阁的人敢伤通宝票号一人,便将其碎尸万段。 为了你这个儿子,两个人新仇旧恨加一加,这回是真的打起来了。许多人无辜被波及,但清明阁和浮华宫那么响亮亮的名字摆在那边,没人敢惹他们任何一方。」 小阙听得头越来越低,最后直接埋进了膝盖里。 小七摸摸小阙的脑袋,说道:「让我猜一猜,小祖宗你这回出门,不会正巧就碰上柳长月了吧?」 小阙全身突然一僵,这让小七知道自己猜对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搞得你连自己的本名都不敢用?我说过,你娘在江湖能这般风生水起自然不是个好惹的,清明阁虽然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地方,但你娘要对付他们,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况且你娘又是咱神仙谷的人,神仙谷你也知道,二师兄擅机关卜算奇门遁甲、三师兄是弱了些可绝不好惹,五、六师兄在江湖上早有了些名堂,更别提我和你八师叔,还有我俩后头那些人了。 而且你师公当年出谷时也结交了不少好友,那些人有些是死了,但徒子徒孙还在。江湖诸多门派,曾受过你师公恩惠的也不少。你别看师公现今整日整日地睡,他都隐居多少年了,现在在武林中提起『百里悬壶』四个字,有点眼色的,谁不恭恭敬敬靠过来问声百里先生如今安好不?」 小阙闷闷地「嗯」了一声。「鬼子就说过他很仰慕师公。」 「鬼子是谁?」小七问。 「清明阁采风堂的堂主。」小阙头埋在膝盖里,好像没有起来的打算。 「所以你入过清明阁了?」小七猜测:「是被柳长月给拐去的?」 「……」小阙想了有一会儿,才闷闷地说:「是我同他一起进去的……他没拐我……不、也不对,他应该从很久以前就想着要把我拐进清明阁了……」 小七皱了皱眉。小阙本人虽然不清楚,小七听出了弦外之音。 小七摸了摸小阙的头,低声问道:「这半年多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清明阁的人欺负了你?你觉得难受就要说出来,否则我一天看你三变脸,高兴时不像高兴、难过时问你也不答话,夜里睡不着就翻来覆去到天亮,都要被你急疯了。」 第十五章 等了好久,小七却等到小阙哽咽的声音。「我本来已经决定不想他了,可一听你提起他的名字,我就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说吧,出了什么事通通告诉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痛我也心痛。」小七缓缓说道。 小阙吸了吸鼻涕,才慢慢开口,将一切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告诉小七。 包括他和那人是怎么遇见的,他们在天璧山庄经历了什么事,他为了陪那人与他同去蓬莱岛却险赴黄泉,那人明知道自己与他的关系天地不容,却在自己忘记一切的时候骗了自己,做了那等有悖伦常之事。 而后回到清明阁,他恢复记忆,那人仍不肯放自己走。最后元宵里苍凉的笛声让他留了下来,但他只愿与那人作父子,其余什么都不做。 只是突然有一天,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把匕首扎入那人胸口。但他不知发生何事就被关入铁牢大刑伺候,他记得很清楚,自己背后被打了两掌,膝盖被打了一掌,身上让人埋了四百六十一根针,被鞭打,手指骨头被夹碎…… 后来那人来了,却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杀他,对他没有一点信任,或者,从没信过他。 最后他被提到刑堂上要被斩杀,他娘亲的侍卫雷霆突然冒出来阻挡,他的好朋友苏笛为带他逃出清明阁重伤死于枫树林间,然后他落水沉进了河底。 那时,若不是一个叫吴钩的人把他捞起来送去医馆,他现在应该在阎王殿里受审,而无法来到这里了。 小阙的一番话让小七整个人呆了。他是想过小阙对上柳长月,那不服输的傻劲绝对会吃亏。可他没想到柳长月竟会对小阙起那种念头…… 小七抖着道:「你……你……」 小阙呜咽了一声,忍不住让声音漏了出来。他努力大大地吸了几口气后,才说:「……我喜欢上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我不能回家……不能回浮华宫……娘若知道这些事,她会伤心的……」 小七听到小阙亲口说爱上自己的父亲,顿时如同一道天雷往他头上「轰」的一声劈了下来,把他整个人烤了个外焦内嫩…… 【第七章】 满江湖的人都在找小阙,但小阙戴着面具躲在归义县县衙当着小捕快,不让自己去想以前那些事。 小阙有时不会和小七、兰罄一起巡城,因为兰罄偶尔会给他几个目光,甚或是直接讲明白了:「小子你该哪去就哪去,别黏着我小黑大人还有我的鸡。」 小阙以前本来是不会懂这些事的,但看过好几次柳长月吃醋的眼神、不高兴的模样,这回竟然被兰罄一点,就明白了。 这日,太阳甚大,小阙一个人穿着捕快的衣衫在外头巡城。 城西有个市集很热闹,小阙就走到那里想看一看,而后就在他踏入市集没多久,身旁有人突然喊道:「小心!」 小阙转头见到一名青年推着一车的西瓜打算摆摊卖的,可脚却扭了一下,顿时痛得手一松,整辆木车眼看就要倒地,上头的西瓜落到地上肯定也碎掉不能卖了。 然而就在大家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的刹那,木车被平稳地抬了起来,上头一颗颗的大西瓜也回了原位,待所有人回过神后才发现,原来出手的竟是个年纪小小的捕快。 而那捕快把木车停好后立刻把扭了脚的青年从地上扶了起来,声音清清脆脆地说道:「这位哥哥你没事吧?脚是不是很疼,要不要我背你去看大夫?」 那卖西瓜的青年回过神来,朝着小阙作了个揖,回道:「谢谢官爷相助,区区感激不尽。区区没事,谢官爷关心。」 小阙看这人讲话弯弯绕绕地,又见他穿的是儒衫,便道:「读书人?」 那人笑道:「官爷见笑了,区区姓屈名礼,是个穷酸秀才。」 「你的名字真有趣,区区姓屈,还明理来着。可是,」小阙疑惑道:「秀才怎么会跑来卖西瓜?不用读书吗?」 屈秀才用石头将木车架牢了,正要把西瓜摆好,没料小阙也动手帮忙。 屈秀才说道:「这几日家父染上风寒,病得严重,无法上街摆摊,他怕老客户吃不到他的西瓜会念着,于是区区便代父亲前来摆摊。」 小阙感叹了声:「你跟你爹的感情真好啊!是不是所有的爹和儿子感情都那么好的?归义县里我都见着好几对了!」 屈秀才同小阙摆好了西瓜,道:「区区与父亲相依为命,若非父亲辛苦种田卖瓜让区区入书塾念书,区区今日也考不上秀才了。」 小阙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跟着屈秀才站在木车后。 屈秀才是准备开始卖西瓜的,可手里也拿着本书,打算边卖西瓜边看书。 小阙觉得读书人就应该读书才对,于是对屈秀才说道:「要不你到旁边念书,我帮你卖西瓜吧!」 「这怎么敢劳烦官爷,区区自己来便成!」屈秀才吓了一跳。 小阙却说:「我没卖过西瓜,看起来挺好玩的,你教教我吧!也许以后我当捕快当烦了,可以改行卖西瓜!」说到最后,小阙自个儿笑了。 小阙这人对人总是真心,待人又好,也没要求回报的。屈秀才被小阙的笑容一闪,愣了一下,没一会儿竟教小阙吆喝起来了。 小阙穿着捕快衣衫,腰间挂着一把剑,大声地喊着:「来呦、来呦,来买西瓜呦!我家的西瓜大又甜,夏天里吃上一瓢,凉爽去热呦——」 屈秀才看得有趣,可也没真自己跑去读书把摊子放给小阙顾。 小阙不会找银,碰到拿碎银子的客人就只能望向屈秀才茫然看着他。屈秀才秤了碎银多少,而后该找多少,这一换一算,让小阙佩服得不得了。 屈秀才问道:「官爷怎么不懂银两秤法?」 小阙乖乖地说:「我吃饭买东西都是摸了银子就给店家的,不知道原来还有找银这件事。」 「欸?」屈秀才顿时觉得眼前的人不像是捕快,反而像是哪家出来的公子爷了。 「继续卖吧!」小阙露齿笑道:「卖多点就可以给你爹换好一点的药吃,你爹也能早一点痊愈了。」 「是,官爷!」屈秀才也笑了。 小阙一直帮着屈秀才卖西瓜,卖到大中午的时候,天气实在热得不得了,市集里又闷不透风。 小阙不怕热,但就怕闷,当他解开了官服领口,露出一截脖子来,屈秀才立刻拿了把蒲扇给他,说道:「扇扇吧!等过了午时,天会凉上一些的。」 小阙接过扇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呼」地吐了口气,接着又把脖子上挂着的铁葫芦给拉了出来,独留致远送给他的玉佛还挂在里头。 铁这东西吸足了热气就烫得不得了,不拉出来不行;而玉佛本身是寒玉所制,垂挂在靠心处,倒是让他舒服许多。 市集里各色的人都有,熙来攘往地,挺是热闹。 小阙横竖也没事,就这么待在西瓜摊的旁边一边帮自己扇风,偶尔也替屈秀才扇扇风,直到市集要散了,他才把屈秀才放到木板车上,边推边跑地把人给推回家。 小阙这般算是玩痛快了,但却吓着了坐在车上的屈秀才,人家读书人这把年纪,可还没坐过这么快的木板车。 傍晚,小阙带着笑踏着自己的影子,边玩边跑地回到县衙里。 就在他入县衙前,把铁葫芦塞进官服里,将领子扣上时,突然感觉身后好像有谁正在看他,他立即一转头,但县衙前的大街只有一些路人走着聊着,小阙觉得大概是自己弄错了,于是和守门的衙役打过招呼后,奔进了衙门里。 衙门前院,小七正把黑宝放在地上让他继续学走路,小七站在一边,兰罄站在另外一边。 当小七放开黑宝,但黑宝动也不动时,兰罄那头便叫了一声:「小黑大人的小黑宝,你在干什么啊?」 叫人的时候,兰罄勾起微笑,兰罄那容颜艳若牡丹,可是多看几眼就会被迷死在牡丹花下的。 而当他朝着黑宝这么一笑,黑宝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就「登登登登登」麻利勇猛地往他漂亮爹爹那头跑过去,而后扒住他爹的脚,流着口水抬头看着他爹。 之后小七过去把黑宝带回来,兰罄又喊了一次,黑宝还是依旧朝着兰罄飞扑而去,而且跑得那一个叫做快,一点也不像九个月大的孩子。 玩了几回后,小黑大人耐性差不多了,他举脚要回院子里,黑宝就这么紧紧抱着他爹的腿,「咯咯」笑个不停,让他爹挂着他,带他回去。 小七看见小阙,笑着问道:「今天去哪里了,一整日没见你?」 小阙说道:「在西市那边帮人卖西瓜呢,那个人的脚扭了,后来我顺道送他回家了。」 「卖西瓜的?」小七想了想。「噢,屈家的那个出了名的孝顺秀才。」 小阙点点头,从小七身边走过。 最近小七在他们院子旁边找了间房给小阙住,看着简陋了些,但归义县本就是个清水衙门,没银两盖奢华的屋子那是当然的。 小阙就也在那间房里住了下来,过得还挺惬意的。 当小阙要离开时,小七突然喊了句:「你现下还好吗?」 小阙歪了歪头,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好不好的,看着阿央你现在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了。」 小七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紧紧搂了小阙一下又放开。 他说:「要由衷感到开心那才是真正的开心。你还小,虽然第一次摔坑就摔了个这么大的,但不怕,很多人都摔过坑,也有很多人摔坑以后又再爬起来的。你只要记着,无论如何我都在你身边,咱俩个感情深得谁都无法比,日后要是任何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绝对替你剁了那人。」 小阙抿了抿唇,看着小七,而后重重点头说了声:「好!」 第十六章 小七压抑了许久,总觉得应该告诉宴浮华小阙的事,但又怕这样一来会伤到小阙。 小七为了小阙而分神,这些时日心思几乎都不在兰罄身上。有时连兰大教主沐浴完随意套着件外衫出来,坐在床边露出一双如玉般的美腿时,都没能引起小七注意。 这一日,兰罄愤而发怒了,他拍桌道:「想什么,在想谁?」桌子当然在兰大教主的手下又碎了。 小七惊醒过来,立刻说道:「在想你!」 「喔?」兰罄那双眼睛朝小七一瞟,虽然勾人,但小七却觉得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兰罄突然作势要拍桌,不过桌子已经碎成一片一片又一片了,没桌可拍的兰罄只得把手缩回来,指着小七道:「我知道你在想谁,你都在想阿旺!」 「呃……」原本想说:师兄眼睛真是雪亮。可小七不敢。说了兰罄恐怕不会让他好过。 兰罄气得往外走,一双大腿白晃晃地光着也没想到要穿上裤子。他说:「我现下就去灭了他,看你还敢不敢想他!」 小七急急忙忙把兰罄拖回来,好声好气地说:「师兄啊,我现下不是想他,是担心他。」 「担心不就是想?不想怎么担心!」兰罄道。 小七连忙把人抱了半推半就地回到床上,他露出真挚的眼神对兰罄说:「我都和你成亲,我们之间也有了黑宝,你应该要相信我才对啊!况且那是我亲如兄弟的人,你怎么能怀疑我和他?」 兰罄狐疑地看了小七一眼,说:「因为亲如兄弟,所以不能怀疑?」 「对!」小七说道。 「我没说我怀疑,但你却说我怀疑,所以原来你对他有什么,才叫我不要怀疑,故弄玄虚对不对?」兰罄怒道。 「不对!」小七立刻回答。 兰罄皱了皱眉。 小七又说:「我心里想的念的都是你,又怎么会有别的人?」 「真的没有?」兰罄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看了小七的脸无数次。 「的确没有。」小七面露真诚地表示。「我如果和任何人有那什么,就罚我下次办案被来个万剑穿心……」 小七还没说完,就让兰罄轻轻地扇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力道比打蚊子还小。 小七露齿而笑,看着兰罄。 兰罄哼了一声道:「想什么,说吧,信你了!」 小七这才说:「阿旺遇上了大麻烦,我在想要不要写信告诉他娘。」 「他娘?」 「师兄你也见过的,那时小兰花的案子结束,我回了浮华宫,而后黑白双仙带着你去浮华宫找我,就是在那里看到的四师姐。」 小七说完,见兰罄一脸迷惘,就道:「浮华宫,透明白色琉璃盖起来的宫殿,后山还有一大群雪鹿的,记不记得?」 「记得!」兰罄一脸向往,口水都要流出来地道:「雪鹿很好吃,鹿腿啃起来很过瘾,喷油呢!」 小七接着说:「因为这些事盘根错节,不好处理,所以写信给他娘告诉她阿旺在这里不太好,因为阿旺不想他娘知道他躲在这里;但不写又不行,这事倘若再闹大,搞不好会有更多的人遭殃。」 兰罄一心想着雪鹿,于是道:「那你就让他娘来好了,我今天巡城时瞧见个生面孔,一见我就闪,有问题。你让阿旺娘来吧,顺道叫她捎上几头雪鹿过来,我要吃油滋滋的香烤鹿腿!」 「呃。」所以烤雪鹿凌驾于一切问题之上,有雪鹿,一切好谈是吧! 于是他伏案振笔疾书,告知宴浮华小阙在此,要她立刻前来,并附注,大师兄想吃雪鹿,来个十二只! 之后他将纸条卷起,屈指吹起口哨,让他的红鹂鸟小红飞入屋里来。 小七把纸条塞入竹筒中,绑在小红爪子上,然后放走小红,要它迅速往浮华宫报信去。 兰罄说的那人,很可能是清明阁的人。这些时日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先别让小阙出衙门了。 清明阁的柳长月生性狡诈,他既然能从武林八大派中的寒山派和写意山庄的夹击下活过来,就表示这个人的确不会是个好对付的。 这天衙门退堂之后,小七拿着张单子给师爷南乡,师爷一看就说:「又怎么了,前两天才换了张新桌子,今天又换一张。」 小黑大人生起气来,桌子和门都是最容易被一掌击碎的,幸亏南乡早列了一笔款项乃小黑专用,虽然这清水衙门是清水,但在南乡持家下,倒也不至于连桌椅门床的银两都付不出来。 小七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南乡又问:「身上的钱银可够?」 小七说道:「还有剩,师兄最近放了班就陪黑宝玩,没什么大案子也无须外出,钱袋还是满的。」 南乡点点头。兰罄原本有个钱袋,他几乎隔几天便要看里头有没有少了银子,又记着用掉多少,跟着小七同兰罄在一起后,南乡便把兰罄的钱袋放到小七身上,毕竟这两人从早到晚几乎形影不离,而且比起兰罄的喝一杯茶随便一抛就是一两银子,小七靠谱得多,也省钱得多。 这时小阙从另一边走来,刚吃饱了饭,边走路边打嗝,还低头弄着官服上的带子,想着到底该怎么绑。 南乡见着小阙,便喊道:「阿旺你过来一下。」 小阙抬起头傻呼呼地愣了一下,之后想起自己现在化名「阿旺」,这才朝南乡跑过去。 小七一见阿旺官服穿得乱七八糟的模样就伸出手来替他重新系衣带与盘扣子,念着说:「都教你几次了还会忘记怎么穿,你这邋遢模样要踏出县衙门口被师兄发现,他绝对把你打回去学会怎么穿官服再来。」 小阙搔了搔头,腼腆笑道:「刚刚吃饭觉得热才解开的,结果没从头穿起就忘了顺序了。」 南乡看着这两人的互动,一望就觉得小七与阿旺感情不简单。小七方才搔头的模样几乎和阿旺相同,说话的口吻也亲昵,他上回还见到小七搭着阿旺的肩膀走回内院。 南乡想了想,觉得这虽然来历不明,但眼神单纯的孩子,或许……他盯着阿旺看了会儿……或许来头不比小七小…… 小阙察觉南乡正看着他,于是回头给了对方一个灿烂到炫眼的笑容问道:「师爷叔叔找我有什么事?」 阿旺那笑容璀璨天真,比夏天的日头还要炫目,简直无人能够逃过这样的猛力攻击。 南乡眯了一眼,吁了一口气后才说道:「你初来乍到,身上肯定没有什么银两。」南乡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些碎银交给小阙,小阙眨了眨眼睛,看看手掌心中的银子,不解地看向南乡。 南乡碰到小阙的手掌心诧异地道:「手掌怎么这么烫,莫不是发烧了?」 小阙摇头,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南乡,说:「我练的武功是这样的,师父好像说过只要再往上一层,就能同寻常人一样能收放自如了。」他接着又疑惑道:「师爷叔叔给我这些银子做什么?」 南乡微笑道:「你是小七带进衙门的,小七是公子的人,所以我也徇私了一把,先将月底的薪饷给你。若要置办些什么物品,有银子也好办些。」 小七立刻啐道:「什么我是师兄的人,怎么就不说师兄是我的人了!」 南乡遂笑道:「敢问成亲那天,您穿的是新郎服还是嫁娘裳?」 南乡一句话顿时堵得小七说不出话来,他脸上噌地一下全都红了,随后拉过小阙,搭着他的肩说道:「走,我请你上天香楼吃饭去!别和南师爷说了,看他一脸道貌岸然,但说出口的话会让人想吐血。」 小阙点了点头,把银两收回钱袋里时小七又问:「你的剑法练到第几层了?上回莫秋那小兔崽子只说你武功进展太快给你铸了把新剑用,后来你没了消息,他也找不着你。只是你师父现下正在闭关要突破赤霄剑法第六层,你的事他就没同你师父说了。」 小阙点点头,说:「之前不小心破了第四层时就被师兄发觉不妥了,所以他让我慢慢来,他给的剑在这里。」小阙抬起左手,让小七看他手腕上的扣环。 小七摸了一下扣环,道:「莫秋还真是开窍了,舍得铸这么把费心费力的好剑给你。」 小阙点头:「后来在天璧山庄时一个不小心冲破了第五层,走火入魔还差点死了,可是被……救了回来……之后就……生生死死间鎚锻经脉,现下第五层大抵也稳固,应当没什么大碍了……」 小七叹了一口气,心疼地道。「你果真是练赤霄诀的好根骨,想你师父当年进展都没你这么快,只不过快有快的坏处,这段时间你一定很辛苦。」 小阙低头笑了笑。「第二次走火入魔还差点杀了满屋子的人呢!不过后来练武时琢磨了几个方法让真气能够随意收发,现下应当不会再出现那种情形了。」 「我可怜的孩子——」小七觉得辛酸,一把就把小阙抱了起来乱蹭了一通。 「我的好阿央——」小阙也同样肉麻地蹭回去。 街上的行人个个是往他们两人身上看,然当事者却不觉如何。他们早些时候腻在一起时,可比现在还要肉麻兮兮十倍以上啊! 南乡听着小阙和小七的话,直到他们慢慢远离衙门。 他慢慢回头,边走边想,当剔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人选之后,终于想到那个化名「阿旺」的孩子是谁家的了。 小七身分复杂,有好几个名字。 南乡暗地里问过,小七也不讳言说了几个曾在江湖上传过的。 神仙谷第七弟子「百里七」;制作人皮面具的高手「鬼匠不知名」;浮华宫的副宫主「林央」;最后则是,甘于为施小黑留在归义县的快班捕快「陈七」,这些都是他。 而阿旺,想必就是小七曾提过的那块心尖子肉,浮华宫的小宫主——「宴阙」了吧! 第十七章 因为阿旺的真正身分,南乡心里不禁想着该如何布局。他估摸着先把派在外头的捕快和衙役全数召回,金忠豹国四大金刚也要每日轮流在衙门里巡夜。小七那里似乎有些人可用,问问看能不能调派来守住施大人的院子。 到时不管来多少人,绵延纠缠多少江湖事,也不得让施大人有半丝损伤就是了!阿旺的事就让小七帮手处理。啊,黑宝也要接到大人的院子里。 小阙在衙门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他有时当捕快帮着小七办事,有时跑到市集替屈秀才卖西瓜。 南师爷给他的那些银子一下子就被花掉一半。他去药铺问了几种治风寒最好的药,买了就直接往屈秀才家院子丢去,然后一溜烟就跑了。 隔日屈秀才来问,小阙睁着无辜的眼神眨呀眨地看着他,像是完全听不懂屈秀才在问些什么似地。 小阙的性子得人疼,归义县的百姓们很快便知道县令的儿子小黑大人最近收了个乖巧的孩子当下属,小黑大人是全归义县百姓崇敬的对象,于是小阙自然也就被爱屋及乌,一下子和大伙儿亲近了起来。 这一日小阙帮了个老伯,把两袋几十斤的谷子扛回对方家里。小阙一脸青稚模样腰杆子又细,看起来就是个十五、六岁的羸弱少年,但当他走过老伯身边看着对方愁着怎么把东西送回家,双手将那两包谷物扛到肩膀上,笑着对对方说:「伯伯要去哪里啊,我帮你扛去吧!」 当场就吓傻了那老伯,也惊到了卖谷子的商家。可他身上穿着的捕快官服很快就让对方知道他的身分,于是那老伯就抖啊抖地,撑着拐杖带着小阙往自己家方向走回去。 小阙觉得老伯走路走得很辛苦,才走了几步路就问:「伯伯,要不要我也把你扛起来,你指方向让我跑,这样比较快回家?」 老伯又惊恐了一下,扛了两袋几十斤的谷子还能扛人,这小捕快也忒厉害了些。却是回道:「小的用走的就行了,不劳烦官爷、不劳烦!」 小阙轻松地把谷子扛到了老伯家,在对方家里喝了一杯凉水后,就像风似地又跑去巡城了。 想当年小七初到归义县时可也没小阙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混得风生水起,只要走过的地方,大伙儿都带着笑脸,「旺官爷、旺官爷」地叫。 小七心里本以为小阙依旧是当初那个让人头疼,趁浮华宫下人不注意就会偷偷跑出门,喊着要闯荡江湖,结果次次出门都惹麻烦回来的小家伙,可是这么些时日看下来,他的好小阙爱帮人的心没变,只是历练过后性格更稳了些,虽然还是有些不懂进退,但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萝卜头了。 小七感叹,欸,他的小馒头长了啊! 小阙傍晚吃完饭后和黑宝玩了一阵,就回到自己那个小院子,打算冲个凉。今天一大早就在市集里跑来跑去的,浑身是汗,也有些累了。 只是当他踏入小院时,觉得有些奇怪。偶尔在他回来时会从小七那里飞过来的小鸟儿今天没过来,而且树上该叫的蝉也没了动静,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小阙皱了皱眉头,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直到他推开自己那间简陋小屋的门时,见到笼罩在夕阳光晕之下,那坐得笔直,背对着他喝茶的人影时,小阙整个人都僵了。 小阙整个人连动也不能动,如同被定在当场。 而屋内的人喝完茶水后,则是用小阙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缓缓说道:「这县衙的粗茶苦涩无味,在我身边那么久,就没学会吃的喝的都要挑好的吗?喝这样的茶,简直有辱了生为清明阁之人的你!」 小阙牙关直颤,手也止不住颤抖,他一开始想着:『怎么会、怎么会,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可之后想到无辜为自己而死的苏笛,眼眶一红,怒道:「你居然敢到这里来?是觉得我没死你不甘愿吗?我知道清明阁的人有仇必报,但我早说了那一刀到底是怎么刺中你的我不晓得,你是不是一定要取了我的性命才舒服,是不是只有你能负人,任何人都不得负你!可当日,我也死了的啊!」 「我也死了的啊!」小阙大声颤抖地喊着:「那天苏笛带我逃出后,我落入河底,有人把我救起来时我已经气息全无。如果不是他一直度气给我想让我活,之后又带我去医馆替我疗伤,我现在早在阎罗殿里了!我命都还给你,已经不欠你,你还来做什么!」 柳长月当下握碎了手中的茶盏,他缓缓起身,面对着小阙说:「是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淡淡的,还带着小阙曾经感受过的温柔。「你没有欠我,是我欠了你。当日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还没向你解释,苏笛就将你带走,墨虹更不应当派人追杀你们。虽然后来我再命其他人去救你,但已经找不到你。」 「你不是不要我了,想我死吗?」小阙脸色惨白。「我还记得你那个青青对我做了什么事,他每天每天想着法子让我痛、让我疼……你知道那有多疼吗?」 小阙忍不住眼眶红了。他说:「很疼、很疼,不是你能够想像的疼,可是我一直忍、一直忍,我想只要我忍到你来了,你就会带我离开那个生不得、死不能的炼狱。可是你呢,你到铁牢里看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还记得,你说的是:『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我从来就不曾想过你会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就算你以前骗我,不告诉我你是我爹;就算我真的喜欢上了你,我恢复记忆,但你叫我别离开,因为我离开了你会心痛,我明明知道不可以,可还是留了下来。但最后你做了什么? 我相信你会知道我根本不会存有害你之心,但是你没有,你第一句话就是怀疑我!这算什么?我连性命都可以给你,我为什么要杀你!但你呢,你说过的那些话哪去了?你承诺过的誓言哪去了? 青青伤我,那是皮外伤,痛得久了,就会好了。可你伤我,是狠狠砸碎我的心,我的心碎了,怎么黏也黏不起来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柳长月跨出一步,想碰碰小阙,可小阙却惊叫着:「不要碰我!我疼、我疼、我会疼!」 柳长月一颗心也几乎碎了,他紧握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让小阙太过激动,于是温和地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甚至要你割我一刀,你都下不了手。问题不在于你,而在于我一直遗忘了一个人,一个我以为不重要,但却对我怀有深深恨意的人。那个人你也见过,就是当日天痴将你拉上刑堂要处刑时,跳出来挡住天痴救了你的人。」 柳长月想在这一刻把所有事情解释清楚,而后让这孩子随他回家。离开的日子已经太长太久,久到当今日他赶到归义县,见着这孩子的背影时,还以为自己在作梦。 【第八章】 柳长月说道:「墨虹将青青押入铁牢用刑时,鬼子在青青血中探得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物,那种药物你我都很熟悉,就是『傀儡香』。」 「怎么会!」小阙不相信地遮起耳朵。「傀儡香无论怎么掩盖都有独特的香气,根本不可能做到无色无味。」 柳长月继续道:「傀儡香来自浮华宫,既然鬼子最后能将其改制成可永远控制并存有自我意识的『傀儡尸』,那傀儡香的香味被除,又有何困难?」 柳长月不等小阙说话便立即又道:「那个人等这个机会应该已经很久了,久到连藏宝图出世的消息,兴许都是他传与蓬莱镇,并让江湖人士知道的。后来你出宫,碰上了我,这给了他机会部署一切。 当清明阁与天璧山庄所有武林人士动手,他便能得渔翁之利,待那些人死在天璧山庄,消息传向中原后,中原武林各派便会将矛头指向清明阁,而后待清明阁元气大伤,他便能找机会除掉我。但他没料到,你的挺身而出坏了他全盘计划。 记不记得天痴差点掐死你的那时有人以石头扔中天痴手腕穴道救了你?那是他第一次出现,我却大意将那当成是你姊姊出的手。 他那个人,城府极深,极有耐心,等到我和你回到清明阁,他又开始第二次计划。青青,是他第一个下手的对象。他用青青激你,让你知道我们是父子关系,而后你跑了出去,被他带走。随后你,成了他第二个下手的对象。」 小阙感觉自己彷佛陷在谜里雾里,明明听得见柳长月所说的每一句话,但却又没办法理解。 柳长月顿了一下,才说:「你不是一直不明白自己在密室时为何会举匕首杀我?」 小阙看着柳长月。 柳长月叹了一口气:「他在你身上也下了无色无味的傀儡香,就在你发现我与你真实身分,跑出清明阁的那天晚上。」 小阙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柳长月说道:「我当然相信你不会想要我的命,所以被你一刀差点断了性命之后,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你演戏,让你以为我不信任你。之后我又佯装重伤昏迷,让天痴把你带到刑堂,九龙刀一往下斩,便将他引了出来。但这件事太过重要,除了天痴以外,我没让任何人知晓,是以之后,才会演变成今日这样。」 小阙喃喃地道:「霆叔从小疼我……你们要我的命,他不得不出现……」 小阙的脚有些软,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来来去去,自己还是被利用的那个人。所有人都说自己是真心疼他的,可在紧要关头,谁也不会去记曾经对他说过什么,曾经他为他们掏心掏肺。 慢慢地,小阙的心冷了、寒了。 誓言不誓言都是柳长月随口说说的话,真的其实是假的,假的则是更假的。 第十八章 不值得信、这人不值得信了…… 柳长月见着小阙的神情,知道这些话肯定狠狠伤了小阙的心,但他说:「如果不孤注一掷,把幕后黑手诱出来,那别说日后,我们连眼前的日子都无法安生。」 柳长月加快了说话的速度,道:「我没料到青青会恣意行事,对你下重手。再者当日我一醒就去铁牢探你,但那时是凭着不死药吊着我一口气罢,我连你的脸都看不清楚,出门后就昏了。后来青青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了代价,墨虹御下不严,也受了责罚。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停寻你、大江南北派人四处的找,整个人坐立不安,就怕你出了什么事。幸好边城探子从你脖子上的铁葫芦确认了你的身分,我三天三夜快马加鞭,这才赶到此处。」 「小阙,」柳长月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应该,我不应该让你受那些罪,我不应该让你以为我不信任你。你是我最贴心的孩子,也是我的一切。 你得回到我身边,我不会碰你,不会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丝苦,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疼。你或许不知道,每当你疼,我比你更疼;每当你苦,我比你更苦。你……和我回去,我们就像之前一样过日子。你想叫我爹也可以,我不阻止你,从今尔后你想如何便如何,我发誓再也不逼你、再也不骗你……」 小阙在柳长月想踏步向前时,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说了那么多,相信我会信你,可是,你高估我了……」 柳长月有些不祥之感。 小阙低头说道:「你看过透明的薄胚吗?像浮华宫顶上一眼望出就能见着星星的那种。」他慢慢说道:「小时候娘给了我一个,让我放金弹丸用的。后来我有一次端着它跑,一不小心摔了跤,把它给打破了。我揪着让娘再给我一个,娘却说,这薄胚世间只有一个,而且做的那个老师父也死了。 我不信我喜欢的东西碎了就回不来,于是就用黏的,慢慢地再把那碗黏回去。但是,当我黏好之后,发觉它不完整了,有些碎片我没找着,不见了,而且黏起来的碗始终有着被我摔碎时留下的痕迹,蜿蜿蜒蜒地布满整个碗,再也回不去以前那个样子。」 小阙一直没有抬头,他怕柳长月了,所以不愿见柳长月的脸。 小阙声音悲伤地说:「我有好几次,把自己的心放到你手里,就像那透明的薄胚碗一样。每每你都说你会好好捧着,可是转眼,你却一次一次的摔,摔得好些碎片都掉了,摔得我几乎黏不起来。直到后来,我终于把我的心拿回来,可是放在阳光下看我才发觉……原来我的心被摔碎了那么多次,就算硬把它黏起来,也已是东缺一角,西缺一块,千疮百孔了……」 小阙皱了皱眉头,哽咽了一下,强忍着泪水继续说道:「现在我过得很好,衙门里的人都很照顾我。不用担心谁欺骗我,不用担心谁让我作诱饵,不去想看不见你会伤心,不去想你是真心爱着我,还是只是利用我。我说过,我很笨,所以就别用你的花花肠子来绕了,因为绕来绕去,被打成死结的也只会是我而已……」 「说来说去,你竟是不信任我?」柳长月的声音明显高了起来。 小阙说:「不是,我曾经很信任你,是你把我的信任随地丢了,我曾经很爱你,是你把我的心踏碎了。」 柳长月突然怒道:「我说过,那一切都是为了引雷霆出现。他不死,一切就无法结束。」而后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了,柳长月又放低声音说道: 「你忘了,等这些事情了结之后,你要陪我,一起看山看水看风景,踏遍江山万里的吗?」 小阙想起那时候曾经说的那么快乐,而苏笛还在车前哭着,身体抖啊抖地,抖得他送苏笛的红铃铛轻轻地「叮当叮当」作响。 小阙说:「我不要了。」 他闭上眼睛,眼泪落到了门槛上,而后随着木头痕迹缓缓往下滑。 他呜咽道:「这次,是我不要你了。」 柳长月心里才起了怒气,但伴随而至的却是重重的痛楚。他想着自己让小阙受了那么多的苦,他恨自己本来是应该。但小阙并不恨他,只是说不要了,不要他了。这么轻、这么淡的言语,竟让柳长月一时半刻间彷佛用力被掐住了咽喉,完全无法呼吸。 柳长月慢慢搭上小阙的肩,他试着想让小阙抬头再看自己一眼。 再看一眼就好,也许如此,小阙就能明白自己是真心对待他的。 无论日后小阙要他如何补偿,他都不会有第二句话。 然而当柳长月想触碰小阙,小阙却仓皇地猛往后退。 柳长月心底痛楚。「就那么不喜欢被我碰到?」 然而,就在柳长月又尝试着想靠近小阙的时候,他伸出手,但在那眨眼瞬间,一圈又一圈的冰蚕丝从小阙身后激射而出,紧紧捆住柳长月的手腕,而且坚韧难断的银色丝线将柳长月的手腕勒出血来,丝线甚至缓缓陷入肌肤之下,似乎要将柳长月的手切下来才甘休。 小阙猛地往后转去,只见一名有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的美丽女子一身粹白,正站在他身后。而银色冰蚕丝便是从那女子手腕底下射出,紧紧勒住柳长月。 小阙嘴唇颤抖了两下,好不容易才找着声音,朝女子喊了声:「……娘。」 宴浮华脸上那对看似妖媚,却清冷无情的眼睛直直朝着柳长月看。她开口,声音婉转,对着小阙说:「退到后面去。」 小阙突然想起方才他与柳长月的对话,他紧张地说:「娘,你刚刚都听见了?」 「听见了,」宴浮华突然摆弄银丝朝着柳长月面门而去:「听见了这畜生都对你做了什么!」 宴浮华朝柳长月怒道:「我就想你找我讨小阙是何用意,原来竟如此不耻,看上了我儿子!柳长月,以前的恩恩怨怨我已经不和你计较,但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们母子俩,你到底要从我这里掏走多少东西才够!小阙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你伤他多少,我今日就让你全都还回来!」 小阙急急退出铺天盖地的细细银丝逃到后面去。 柳长月武功已经恢复,甚至因为不死药的关系内力更加精纯雄厚,宴浮华银丝虽韧,但当成束而来时柳长月立即将其一把捉住,而后内力绵绵不绝朝宴浮华震去,当下银丝波动三折,而后宴浮华倒退一步,丝网完全尽碎。 小阙在后头看得心惊胆颤,这两人一刚一柔,武功完全不同路数,但柳长月的内力看似比他娘还高,恐怕百招过后,便会立分输赢。 但是即使银丝尽碎,宴浮华还是轻笑应对。 柳长月叹了一声,他说:「华姊,我绝非故意伤小阙,那时听说他被扎了长长短短四百六十一根银针,我心之痛,绝非你能了解。我,是爱上了这孩子,而且早决定这生这世都不放手。就算我俩是父子也没关系、天地不容也无妨,我只想要他,要他留在我身旁,与我一同老死,而不求其他。」 宴浮华听见四百六十一根银针,媚眼内浮现了淡淡雾气。她喊了声:「畜生!」瞬时双手一抬,地上碎裂的银线全被灌满真气,长长短短如丝如雨,全部往柳长月身上射去。 柳长月没料到宴浮华的银丝网已练到气既达至、断亦成针的境界,顿时只躲过少半数银丝,多数全从他身上扎入,有些甚至嵌入骨血之中,甚至进入血脉,令他一下激痛得单膝跪下。 宴浮华冷冷地道,声音却有些颤抖:「四百……六十一根银针……那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我自幼连打骂他都舍不得,你竟然让他受这样的苦!」 柳长月昂起头来,以同样冰冷的眼神看着宴浮华。「他受苦、他心痛,我所承受的比他更痛。是我的疏失害了他,你以为我真冷血无情,一点都不心疼吗?」 宴浮华怒道:「你若心疼,又如何会让他受到一丁点委屈、一丁点痛楚!」 宴浮华单手于空中画圆,而后五指成爪一抓,顿时又将射入柳长月体内的银丝全数拔出。 银丝点点,在柳长月的紫色外衣上染出几乎看不见的红色血迹,柳长月闷哼了声,只停顿一会儿,便站了起来,彷佛不痛不痒似地看着宴浮华说道:「你这是正式向我下战帖,要与我为敌了!」 宴浮华说道:「清明阁本就不该存在,既然是我当年惹出来的祸,今日便由我亲自收拾一切。」 柳长月眼神一冷,道:「华姐,你会不会太自不量力了些?」 「自不量力的人是谁还不一定呢!」宴浮华冷笑一声。 当宴浮华声音落下,高手间的对决于是展开。他二人的武功招式与漫天飞舞的银丝缭乱小阙的眼,几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柳长月便被宴浮华一掌打入小阙房里。 但又在同时柳长月从屋顶冲出,柳叶刀横射宴浮华颈项,宴浮华银丝一拦,而后借力使力还了回去,就在几乎要射中柳长月的当时,柳长月身影一闪,竟出现在宴浮华眼前。 柳长月一掌打向宴浮华,宴浮华退了三步随即使出银丝缠住柳长月脖子。 柳长月双手握住蚕丝使力,瞬间将其扯断,并握住剩余蚕丝将宴浮华拉近身边。宴浮华嘴角微微勾起,趁势往柳长月下盘一踢,柳长月急闪,怒气冲冲地看向宴浮华。 宴浮华昂首道:「差一点点,没能毁了你这不干净的东西。」 柳长月脸色一黑,柳叶刀去势更加惊人。宴浮华连连展开十重冰蚕丝,虽然在最后一刻将暗器拦下,但也伤了自己的脸,在花容月貌的脸庞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铺天盖地的杀气从两人身上散出,谁都没想过对谁留情。 第十九章 小阙借住的房子毁了,院子都快塌了,而这两人仍打得惊天动地,甚至出了院子,边打边往外头去。 可怕的情景让小阙颤了颤,无法回过神来。 此时隔壁院子的小七一脸困意,因为懒得绕过院子到小阙那里,于是爬上墙,跨坐在围墙上打着呵欠问道:「我的小祖宗,天都暗了你不睡是在干嘛?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吵吵闹闹的,你不睡我可困得很啊!」 小阙一听见小七的声音,转过头瞧见他后,便张开嘴大喊道:「阿央、阿央、阿央、阿央——」 这喊不停的结果,小七耳朵都快聋了。 他叹了口气说:「要叫人喊一声就成,你这鬼叫个什么劲呢!」 小阙抬起手,指向自己住的小屋子。 小七随着回头,然后在看见屋子全碎了,横梁断作三截,院子里没一片完整的地,连唯一点缀院子的小花圃都烂掉以后,差点从墙上摔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拆房子也不是这么个拆法吧!」 小阙不断摇头、不断摇头。 然后当小七听见远处不寻常的激烈打斗声,爬下墙追了出去,见到一白一紫的身影从内衙打到外衙,从地上打到衙门屋顶上时,惊声尖叫了出来: 「奶奶个熊,这两祖宗怎么居然碰到一起了!」 小阙追了过来,拉着小七的袖子说道:「师伯呢?师伯不在吗?我的武功还及不上他们两人一起,要拉也拉不住!」 小七说:「你师伯带着黑宝去溜猪了,现下也不知溜到哪里。」 接着小七食指一屈,吹了个响哨,远处立即飞来了只拇指般大小的小黑鸟。 小七喂了小黑鸟一点乾果,然后点了它额头一下,说道: 「快,去把师兄唤回来!」 小黑鸟早被养得有灵性,拿头蹭了小七手指-下,立刻就嗡地飞了出去,那速度迅速得简直是轻功高手也及不上的快。 跟着听见声音的衙役们通通跑了出来,施问和南乡也被惊动。 小七瞧见施问与南乡,连忙挥手道:「这里危险,高手互殴中!你们赶快将施大人和南师爷送回房去,全部也在那里待着,我会让人守在院子口,谁都不许出来。」小七口中守院子的人,自是他那些灰衣侍卫了。 衙役们听见小七发话,二话不说立即簇拥向前,把归义县两位大人围得牢牢实实,立刻挟回内衙里去。 小七看着从屋顶上打到地下,又从地下打到墙上,再抄着轻功于暗夜里飞来飞去的两人。 心想,这新仇旧恨的加一加,如果大师兄赶不及回来,他们家的衙门,肯定会成为第一个被掀屋顶的衙门了。 就当柳长月与宴浮华两人打得难分难舍,碎了整个前院的青石板砖,砖块挟带着泥土在他们四周化作漩涡,内力相搏,斗得昏天暗地之时,衙门屋脊上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而那人怀里则抱着个小娃娃。 那人眼眸微扬,昂首睨视着底下两人。他开口,声音极轻,却硬生生贯穿那二人耳膜,使得正激烈斗着的两人步伐一顿。 兰罄笑着说:「找死吗?衙门禁地竟敢胡闹,不要命的就再动一下,我立刻送他上西天!」 漩涡中的泥石砖板在瞬间全落到地上,宴浮华与柳长月遥遥相对,面上皆是冷漠的神情。 兰罄将黑宝从屋顶上往下一抛,直直抛进了小七怀里。这样惊心动魄的动作没吓到黑宝,反而让黑宝「咯咯」笑了起来。 柳长月和宴浮华停歇没多久,就又要打起来。 然而他们才一动,就立刻停了下来。因为他二人身前各被射入了一块屋瓦,屋瓦本是易碎之物,却在他们眼前带着劲风插进了土里,柳长月往上一看,见着月光下兰罄妖艳的容貌与嘲笑着他二人自不量力的表情,心底再怒,也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兰罄悠悠从衙门屋檐上飘飘然地下来,着地时甚至没扬起一颗尘土,内功修为之高,早已非凡人所能及。 小阙看出他娘与柳长月都似十分忌惮兰罄,遂小声地同小七说:「师伯的武功怎么这么高啊!娘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人,遂道:「娘和他竟然都不再打了!」 小七抱着在他身上乱爬的黑宝,痞痞地笑道:「当然是,你也不想想你师伯什么身分,全天下听见他以前名号都会抖上三日的人,能不让你娘和柳长月害怕吗?」 「师伯以前是什么身分?」小阙好奇地问。 小七差点脱口而出「这妖孽乃天上地下第一大魔头——乌衣魔教教主兰罄是也」,但随即想到不好暴露对方的身分,噎了一下后道: 「你八师叔曾经说过当今武林没人是你师伯的对手。你师伯武学之境本就达至颠峰,之前似乎又服了什么同命蛊之类的东西,同命蛊里纳有世间十大高手的内力,他生起气来没人招架得了,你都不知我刚来归义县时被你师伯凌虐得多惨,完全回不了手。但如今这归义县衙门是他的家,县老爷是他爹,师姐和柳长月若敢放肆,绝对直的进来,横着出去。」 小阙眨着眼睛道:「师伯好厉害,是天下第一。」 小七接了一句:「天下第一凶残。」 那头,远处的兰罄忽地转头过来看向小七,咧着嘴阴森地道:「陈小鸡,你说谁凶残?」 小七忘了高手耳聪目明,就这距离,他说的话肯定被兰罄给听见了。 小七立即谄媚道:「我是说师兄您武功厉害,对付欺负女人的人绝对不留手,要打得他头破血流才成。」 兰罄哼了声,看了眼宴浮华,又看了眼柳长月。 他如鬼魅般忽地就移到了柳长月身前,右手一掌击了过去。柳长月闪过兰罄一掌,可哪知兰罄左手也在等着他,就在四招之间,柳长月被打中胸口,十招后,被一脚踢出衙门之外。 小阙看得惊叫了声,连忙把自己的嘴巴捂住,想要跑出去,也连忙停住。 小七看了小阙一眼,摇了摇头。 兰罄睨看柳长月,声音淡淡地说道:「神仙谷的人也是你可以欺负的?我若不出面,你还当真以为自己能横行霸道,把我们师兄妹都看低了去。」 柳长月落到衙门外时,立即有几个黑影扑了出来,将他扶起。 他嘴角渗出血丝,却用一双眼神黑黝地凝视着兰罄,毫不动摇地道:「我要夺回我所爱之人,谁都不能阻挡。」 兰罄闻言轻笑一声。他这一笑百媚齐生,却看得人心里直发寒。「你要夺,也要人家肯给你夺才成。他心里既然没了你,就算你天涯海角寻他,他也不可能跟你回去。」说罢,看着小七道:「娘子,你说是不是?当初你心里若没有我,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和我回来?」 当小阙瞪大双眼看着小七,然后转头看看兰罄,又回头看看黑宝,突然就悟了。 小阙轻声说:「阿央你嫁人了啊?原来男人可以嫁男人啊?嗯……那黑宝是怎么来的……啊,莫非你也是女的,所以你嫁给师伯,然后就生黑宝了?」 小七翻了个白眼,对上个小笨蛋,他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对啦,黑宝我生的啦。」小七说。 「喔喔喔——」小阙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可是想了想觉得不对,于是五爪张了张,立刻往小七下身抓去。 小七连忙跳开鬼叫道:「你小子做什么!」 小阙眼睛眨啊眨地,面容看起来无辜且毫无其他诡念。他说:「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是哥哥还是姐姐啊?我上回已经被骗过一次,被装成哥哥的一个姊姊骗了,还差点成了亲,所以这次绝对要确定才成。」 小七黑了黑脸,昂昂下颚让小阙往兰罄那头看去。 小阙看去了,而后见着兰罄那张艳若牡丹的脸上带着阴阴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呃……」师伯的脸看起来好可怕。这是小阙第一眼的感觉。 然后他再看向小七,说道:「如果我真的抓下去,会怎样?」 小七说:「不怎样,你师伯会掐爆你的头而已。」 小阙遂回道:「那我不抓了。」天下武林第一高手,惹了,那是绝对没命的! 不知在什么时候,柳长月走了。 也许是兰罄的确难对付,也许是宴浮华在场,也许是见小阙和小七畅谈融洽,也许是发现小阙没再多看他一眼…… 「四儿谢师兄相救。」宴浮华走过来,对兰罄行了个礼。四儿是在神仙谷里师父对她的亲昵称呼,虽然宴浮华与兰罄的师兄妹缘分较浅,鲜少正面遇上,但今天兰罄摆明了偏帮她,她这礼是该行的。 兰罄看了看宴浮华,又瞧她穿得一身的白,而后方才正经的模样突然散得一干二净,又回复小黑大人的模样,瞅着宴浮华便问:「我的雪鹿呢?」 宴浮华说道:「一共三十六只,目前正在运来归义县的路上。」 兰罄顿时双眼放光,吸了吸口水说:「不是十二只?」 宴浮华笑着回道:「师兄想要,自然是多些才好。以后每年浮华宫都会一次送上三十六只到归义县衙,望师兄收了四儿心意,让四儿尽一尽这些年失了的师兄妹情谊。」 兰罄霎时笑得色如春花灿烂万分,对宴浮华说:「乖了!」 小七颇为不齿地看了看宴浮华。投其所好、收买人心这功夫竟然用到了兰罄身上,你堂堂个浮华宫宫主知不知耻、知不知耻啊! 宴浮华再看了小七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小阙急急喊了声:「娘!」 宴浮华叹道:「你自己小心身体,娘过阵子再来看你。」 小七则说道:「这些事都因你那个侍卫雷霆而起,别和柳长月做无所谓的争斗,把雷霆交出去,让柳长月剁了,接下来事情会好谈许多。」 第二十章 宴浮华一步一步慢慢往衙门外走去,小七则听见她声音清冷地说:「他并没有回来。不过你放心,就算柳长月不剁了他,我自己也会剁了那家伙。」 等人都散出了衙门,小七看了看几乎被毁得差不多,屋檐还缺了一大角的衙门,叹道:「屋顶肯定坏了不少处,地也全给掀了一层起来,现下只希望修缮完前老天爷给个面子别下雨,要不大伙儿就得淋雨听案了。」 小七接着又说:「修葺的银两,先从浮华宫那里拿吧,等之后我再去找柳长月要。虽然武林事武林规矩了,可拆了朝廷的衙门,也不能随便让他们拍拍屁股无事走人的。」 小七说话时,黑宝不停扭动想过去给小阙抱。小七把黑宝放到小阙怀里,黑宝才安静了些。 跟着小七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看看兰罄,又看看黑宝,再看看兰罄的手。 而后突然大喊:「师兄,赵小猪呢?你溜猪把猪溜哪里去了?」 兰罄眼珠子转了一圈,看看自己的手掌,说了句:「不知道。」 结果,还没等小七发言,衙门外头就传来一阵「齁齁齁」的猪叫声。 随后众人就看到一只短腿的猪从外头奔来,而后一个飞跃,前蹄跃起猪肚皮擦过门槛,漂亮地跳进衙门之内,随后没有停歇,快步冲到兰罄跟前。 小阙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哇了一声说道:「师伯你养的猪啊!?好厉害,腿这么短还跳这么高!」 兰罄得意地说:「我养的都很厉害。」然后他指着屋檐上停着的一堆黑红交杂的鸟儿们道:「黑黑、小红、还有黑红、红黑、又红又黑、又黑又红……」跟着指了指小七和小猪:「陈小鸡、赵小猪,都养得胖胖、油滋滋的,随时烤了都很好吃。」 小七又翻了翻白眼。 兰罄这病有时清醒有时迷糊,幸好待在他身边久了也习惯了,否则还不被这人忽大忽小、忽冷忽热的脾气给弄疯! 江湖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浮华宫和清明阁正面对上了。 没有人知道一个隐世而居之所与一个杀手组织到底为何而战,但等到所有人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浮华宫虽然表面遗世而立,但随着清明阁将其位在江湖与民间的产业一一覆灭,武林各大世家与朝廷才震惊原来全国最大的通宝票号是浮华宫的产业,举国上下每县每城皆有的天香楼亦有浮华宫在后相助。 更别提遍及大半江湖的回春堂药铺,专送京城与贵妇同千金小姐们用香膏香粉的万采堂,几乎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浮华宫的痕迹。 而清明阁,精锐尽出,清明阁主一反常态不杀人了,只专毁浮华宫所有台面上的店铺,但就因浮华宫与整个江湖整个家国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清明阁这一举,不但间接瘫痪了全国钱银流通最大的十大世家,更闹得江湖上风风雨雨,致使八大门派与朝廷皆头痛不已。 小阙听话地待在偏远的归义县里。 此处从来自给自足,所以江湖上的风波并未影响这里。 小七不准小阙独自一人离开县衙,只有上中下旬各给他一日,自己陪着他到街上散散心,或者去爬爬山看看水、钓钓鱼。 就当这日,小七第一次带着小阙进入小苍山道观,随手拿了本书丢给小阙,让他到树下念书时,小阙念着念着,念到了一段: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到。」 小阙低头想了想后又念:「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为不争,故无尤。」 就在此际,两眼无法视物,今年已经一百零六、七岁的道观道长铭宗突然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小阙面前。 小阙虽吓了一跳,但抬头看到铭宗,便自然地说道:「老爷爷道长好。」 铭宗微笑着,小阙感觉这个人即使眼眶凹陷,没有眼珠子看不见他,但却对着他笑,好像真能看得见他那般。 铭宗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小道友,你天性善良,若水上善,老道虽已对外说过不再收弟子,但见你身无秽气、根骨奇佳又福泽深厚,想破例收你为关门弟子,你觉如何?」 在屋里头准备棋子的小七一听见铭宗这话,连棋盘也不摆了,立刻跳出窗外,抓了小阙的手,扔了那本道德经,带着小阙边跑边回头骂道: 「你个死老头,居然敢拐我家孩子当道士!他根骨奇佳,福泽深厚是我家的事,让他当道士,我让他娘打死你!」 然后就在小阙还弄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小七已经带着他跑下小苍山,回衙门里去了。 【第九章】 小阙那简陋的院子毁了之后,小七另外找了间给他。 可因为那房子离小七和兰罄的院子远了些,所以小阙住进去之后,小七就吩咐衙门里的衙役有空的时候多去小阙那地方看看。 小阙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衙门里。他有时和小猪玩,有时帮忙喂小七那些鸟,偶尔他还会在院子树下搭起的秋千上晃荡,想着许多事情。 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其实不过就是很简单的事。 你喜欢他,恰巧他也喜欢你,这就是一桩美事。 但倘若当中掺了妒忌、欺骗、猜疑,送出去的一颗心被踏得粉碎,爱成了痛,那还可不可能原谅对方,还能不能再爱对方,还可不可以继续信任对方? 小阙想了很久很久,但他感觉很混乱。 那天见到柳长月被他娘打伤时,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混乱了,接着柳长月又被兰罄所伤,他连看都不敢往柳长月那边看,只揪着阿央一直说话,怕是看了那个人之后,自己会受不了,忘了前车之监,奔回那人身旁。 爱情真的很恐怖,小阙觉得。 爱上一个人就犹如飞蛾扑火,即使知道被火焚身会失去性命,但还是想不顾一切,朝他飞扑而去。 即使,那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在秋千上晃啊晃地,晃到了晚上。 小阙今天因为一直苦恼着,所以一点食欲也无。 他缓缓吁了一口气,跳下秋千,往房里回去,但却在打开房门的那刹那,发觉一股熟悉的酒香味。 小阙燃起灯台上的火,看到桌上居然摆着一个紫色的小酒瓶。 他皱着眉头缓缓伸手上前,拿起酒瓶一闻。 然而虽然瓶口以软木塞塞住,但光是由缝隙渗出的酒香,就让小阙吓得差点把瓶子摔了。 他七手八脚地把瓶子迅速捞回来,猛地往桌上一放,「叩」的一声,「叩」得他小心肝乱乱颤。 「秋……秋冽香怎么会在这里?」小阙被吓得不轻。 明明自己一整日都在外头荡着秋千,怎么竟然房里有人来过,他却不知道? 而且这秋冽香还是清明阁独有的药酒,香浓且醇,是他喝过的所有酒中,最好喝、也最惦记的一种。 小阙一双眼疑心地在房里四处张望,连暗处也不放过,就怕拿酒来的人没有走,还躲在他房里。 可找了一会儿没看见人,这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按着胸口,慢慢坐到床上,离那张桌子和那瓶秋冽香远远的。 他记得在天璧山庄中毒那会儿,柳长月就是拿这酒一口一口喂他喝,压制他身上毒性的。 后来他被养馋了,整天想着喝这酒,柳长月才一日一杯给他,又说回到清明阁后酒窖里有多少就让他喝多少,但自己才入清明阁没多久,连口酒都没喝到,就被人往死里打,差点死在里面。 心里的伤口被这样掀了开来,才发觉原来还是痛得不得了。 这一晚,小阙愣愣看着那个装着秋冽香的瓶子无法入睡。 以前的事一点一点地浮现眼前,柳长月的笑、柳长月的好,柳长月对他焦急的眼眸,柳长月因他满足的神情。 舍不得,却还是得要舍得。 小阙知道唯有断了这段孽缘,他与他,才能真正解脱。 第二天,第二瓶酒被放在桌上,小阙回房后还是离桌子远远的,没有靠近。 慢慢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酒瓶一个一个在桌上堆着。 小阙看得有些麻木了,入屋后总是没多久就吹熄烛火入睡。 因那些秋冽香,是喝不得的情、饮不得的爱。 多看,只会多增痛苦而已。 第七天,小阙起了身后就没离屋。他坐在床沿,收敛气息,在夜幕降临之时,隐身于黑暗之中。 过了没多久,纸糊的窗被无声无息地打开,而后一个身影进到他的房里。 那个人抚过他曾经摸过的桌子,然后在他曾经坐过的凳子上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第七瓶的秋冽香从他怀里拿了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面。 最初的第一瓶到这日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灰了,很显然不得这屋子主人的青睐,连动都没动过。 柳长月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我带了你最喜欢喝的酒来,为什么不喝呢?」 知道柳长月已经察觉他的存在,小阙也不再压住内息,缓缓开口道:「明知道我如果大叫一声,师伯来了你会被打死,为什么还来呢?」 「因为我想见你……」柳长月咳嗽了两声,他的内息十分不稳,那两声还咳出了些血沫来。 「可是我不想见你了……」黑暗中,小阙并没有看见那些血沫子。 「我所犯的错,真的无法挽回?」柳长月问道。 「我宴阙这辈子只求与你再无瓜葛。你的酒喜欢送谁都好,就是别送到我这里来。我不再喝你的酒了。」小阙声音平淡地回答,彷佛柳长月比他在外碰上的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不如,他不想、也不能够再理会他。 「小阙……」柳长月的声音中有着痛楚。 「也别再叫我的名字。」小阙眼眶有些红。 「你这又何必,我说过只要你肯同我回去,我再也不会对你做那些事,甚至你要与我父子相称,我都愿意……」 第二十一章 柳长月话还没说完,就见小阙从床上下来。 小阙走到柳长月对面,然后高高拿起第一瓶的秋冽香,在柳长月的眼前放开手。那瓶酒落到地上,瓶身摔了个粉碎。 浓郁的酒香味传来,彷佛闻了都会醉的香醇滋味曾经让小阙那么喜欢。 可是他一瓶一瓶地拿高,一瓶一瓶地松手,在柳长月眼前将七瓶酒全都砸了。 小阙说:「因为你,我不再喝酒了。如果你喜欢这个房间,你待着吧,我去师伯那里睡,不打扰你了。」 小阙绕过那一地的酒与碎瓶渣子,背脊挺得笔直,跨出门栏,朝外而去。 柳长月站了起来,走向前两步,却只能看着小阙坚决离去的背影,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的心在痛、痛到了深处。从不知道原来冷情如他,竟也有痛说不出口的一日。 以往,他对谁的情爱都是虚假的。清明阁的柳长月最重视的,只有自己一人而已,但却在那日莲田偶遇,一眼深陷,一眼执念,直至如今。 爱之不得、恨之不得,情之所钟,唯痛能得。 柳长月看着小阙的背影看得出了神,到底为何,竟走到了这一步,原来早预想好的一切,就在即将要触碰之时,化作泡影。 在这心几乎被绞得碎烂,几欲窒息之时,突然身后杀意瞬间而至。 柳长月分神太过,加上内伤未愈,竟只能得缝隙稍稍往后一退,以手臂挡击。 泛着寒光的利刃瞬间砍在柳长月的手臂上,柳长月急忙运功一挡,真气灌于手臂之上,才让那剑只嵌入了骨头,而没把他整只手削断。 柳长月忍痛往后一退,但一个趔趄,差点没让他摔倒在地。 柳长月才站稳了脚,见到袭击他的人后,怒道:「柳雷霆,你这叛徒!」 雷霆面无表情举剑朝柳长月攻去,剑剑险猛,招招致命,他眼里燃烧着埋藏了许多年的恨意与怒火,当下一剑便要直贯柳长月心脉,将他送至阴曹地府去。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刺入柳长月胸口时,柳长月突然猛地被往后一扯,有个人挡在他的面前,被雷霆一剑穿心,代柳长月受了那死劫。 「小阙──」 小阙听见身后,似乎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听起来很痛苦的模样。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随即就感觉胸口有些疼。 他低头朝底下一看,有一柄银光闪闪的剑贯入了他的胸膛,他抬起头朝前方的人一看,愣愣地开口说道:「……霆叔……」 一切就发生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本该离开的小阙听见声音后回头,撞见了柳长月命危的情景。 他连想都来不及想,身体就自己动了,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雷霆的那把剑已经将他胸膛贯穿。 他看着雷霆,而雷霆也看着他。 这个从来没有过任何表情的叔叔在这时候,表情竟扭曲而惊恐万分。雷霆不敢相信地看着小阙,小阙则愣愣地看着雷霆。雷霆把剑一拔连忙收手,而小阙耳边似乎听到了血液争先恐后喷出的声音。 「小……阙……」雷霆扔开剑,连忙捂住小阙胸前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小阙把手覆在雷霆的手背上,轻声地、断断续续说道:「别……别伤……他……我……我舍……不得……」 柳长月发疯似地由跌倒的地方爬了起来。他一掌使尽全力,打在雷霆肩上,雷霆被击得往后飞去,撞碎了桌子椅子,手压在那堆秋冽香的酒瓶渣子上,血缓缓渗入了酒里。 外头的衙役听见声享急忙跑过来察看,见到里头的情景后,吓得赶紧去找小七。 小七到时见着脸色惨白,被柳长月抱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小阙和他胸口那一大片血迹时,怒吼了出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两个人有恩怨,杀来杀去就算了,老是扯上小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我的心尖子肉,是我一手养大的,你们竟然敢伤他、竟然敢伤他!」 小七压抑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朝着柳长月出手,伸手想把小阙扯回来。 但柳长月疯了似地红着眼睛对小七道:「谁敢动他我就要谁死!」 「去你娘的你才死!」小七同柳长月一样也要疯了。「谁都会死,就我家小阙不会死!把他还给我,我要替他止血疗伤,你愣愣地抱着他也不替他止血,是要他直接归西吗?」 柳长月怒视着小七。「不放手、这次我绝对不放手!就算他死,也得和我死在一块!」 小七怒得举起手,一巴掌往柳长月脸上扇去。「谁说他会死!我神仙谷的人是说死就会死的吗?立刻把他还给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救回他,你这样抱着他不让任何人靠近,是当真不想让他活了是不是!」 柳长月终于听入了小七的话,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小七,一字一句地说:「若他死了,我绝对会让你们所有的人──陪葬!」 小七第一时间就是翻找小阙挂在颈上的小布包,但发觉他除了挂着一条铁葫芦和一块已经碎成一半的玉佛之外,就没有东西了。 小七惊恐地问:「他脖子上的保命小药丸呢?小春明明提过放了一颗在他身上。」 柳长月颤颤说道:「我与穆襄一战之时,他给穆殷了,写意山庄的总管穆殷。」 小七头皮发麻,连忙从怀里掏出一瓶金创药,拔开瓶盖软塞后便把柳长月压在小阙胸口上的手拨开,然后解开小阙的衣衫,也顾不得小阙满胸膛的血,连忙就把金创药洒了半数在小阙胸口那一剑上。 神医赵小春自创的金创药,遇水即由粉末化成膏状,让小阙的伤口如同被一层膜包起来似地,瞬间便止住了不停冒出的心头血。 之后,小七又倒了些金创药到小阙嘴里,灌水让他吞下。小春这药外敷治外伤,内服止内伤,他们师兄弟几人出门在外,每人身上可都是一打一打地放着的。 小七连忙要自己定下心来,这节骨眼绝对不能焦急,但他一见到仍然把小阙搂在怀里的柳长月,怒气就冲了上来。 「你可知道那颗药多珍贵,是我八师弟用他身上的药人血加上百味聚天地灵气的药材花了许多时间与精力才制成的。师姐专讨来让小阙保命用,却因为你造的孽,让原本可以活下来的小阙没机会了!」 「药人血……」柳长月睁着可怕的眼睛,紧紧盯着小七。 小七怒得一甩头,连忙往自己的院子跑回去,骂骂咧咧地道:「我房里还有药,有堆积如山的药,大爷我就不信这孩子这辈子立誓行侠仗义,姚河溃堤时又同他师父救了那么多人,上天能轻易把他收回去!」 柳长月撕了原本一直覆在小阙脸上的人皮面具,听着小阙越来越微弱的气息,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脸,忍不住在他曾经红润润招人喜欢的脸颊上摸了摸。 他望着小阙胸前裂成两半的玉佛道:「致远说这玉佛能消灾挡煞,所以留给了你,雷霆一剑刺上玉佛剑尖一滑所以没有正入你心,但你为何还是流了这么多的血,为何还是闭上眼睛。」 柳长月摸着小阙,轻轻地抚着他,一点力都不敢使,怕力道如果下得重了,会伤了或是疼了小阙。 柳长月温柔地说着:「在蓬莱岛那时候,是不是杀了你就好?在你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用最好最不疼的毒药送你离开,让你那时就开开心心地走,也不用经历后来我带给你的那些痛苦。」 「小阙,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太自以为是,才导致今日的局面?但我早已放不开,你的性命就是我的一切,倘若你离开了我,那还有谁全心全意对我,盼着我开心那个人就开心。」 柳长月喃喃地在小阙耳边说话,谁在床边来来去去也不管,只是环抱着小阙,像他最疼爱他时,两人总这么互相依偎一般。 原本站在房内,最后站在院子外,而后消失了的雷霆也没人去注意了。 小七捎了一封信给宴浮华后,就立即拿各式各样的药来试,但小阙脉象越来越弱,城里最好的大夫来过,也说时日不多,大罗神仙都难救。 小七最后咬牙,把他的压箱宝「回天丹」拿出来让小阙服下。 小七送药时手是抖着的。他说:「这回天丹只能吊住他一口气,三日内若不能救醒他……我就……我就保不住他了……」 「赵小春呢?」柳长月听见小七的话,愤而怒道:「他不是号称妙手回春阎王敌吗?你让他来救小阙、让他来啊!」 小七抿白了唇,痛斥道:「神仙谷离这里有多远你知不知道!就算我的信立即送到,一来一往就十多日了!若不是你、这傻孩子若不是为了救你,会伤成这样?柳长月,你造的孽为什么要小阙来还,他上辈子欠了你的啊!你还敢大声!」 柳长月愣愣地静了下来,看着小阙越来越消瘦的脸庞发呆。 他喃喃念着:「原来你是三生石旁的一株草,我上辈子路过时没踩着你,你这辈子才来报恩,叫我如此惦记……」 小七当柳长月是疯了,重复念着一段又一段的话,他不修边幅、头发散乱,甚至连小阙中剑后就没合上一次眼过。 这人当真是个疯子,爱着自己的儿子,也杀了自己的儿子。 第二日的晚上,当柳长月自言自语地说着:「……踏遍江山万里……」时,他突然猛然一震,眦目欲裂地看着小阙。 守着小阙的小七哆嗦了一下,颤颤地伸出手要去探小阙的脉象。 柳长月这时却发狂地将小阙紧紧搂入怀里,对着小七大叫:「别碰他、别碰他,他是我的,谁也不准碰他。」 小七掩住了嘴,浑身抖得厉害,他知道自己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小阙没能撑过二日,那垂下的头颅和双手在在表示,他心爱的孩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 第二十二章 柳长月激烈地喘息着,死死抱着小阙,如同失了心魂一般,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颤抖着,抱着他这生这世,最爱的人…… 一刻、两刻、三刻,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他压在小阙心口的铁葫芦慢慢地因为失去了小阙曾经给它的温度,而缓缓冰冷时,柳长月突然一个激灵把小阙放到床上,而后跳了起来跑到桌边。 柳长月伸出自己的左手,将一只茶盏摆在手腕下方,之后抽出细薄却锋利的柳叶刀瞬间朝手腕划下。 血一开始慢慢溢出来,但当口子全开时,就不停地涌出落下,进到那茶盏之中。 小七还陷在失去小阙伤痛里无法走出来,他只能愣愣地看着柳长月用茶盏接了满满一碗的血,左手随意用布扎了一下后,将茶盏端到小阙床边。 柳长月将小阙搂了起来,要将自己的鲜血灌入小阙嘴里,但小阙脉象已停,无法做半点反应。 柳长月轻抖着牙关,张开颤颤的双唇,先啜了杯盏内的一口血,而后吻住小阙冰凉的唇,撬开他的牙关,慢慢将血度了进去。 就这样来来回回五次,取了满满五杯的鲜血让小阙喝下,柳长月面无血色地要再取第六次血时被小七喝住。 小七怒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事到如今,喂血给他有何意义!」 柳长月踉跄了一下,失血过多的他头昏眼花,眼前感觉一黑,天旋地转起来。 好不容易他摸到桌角让自己站稳,才缓缓用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双唇道:「东南海边,有镇名为『蓬莱』,『蓬莱』仍药仙升天时遗落的药葫芦化成,镇内金银珠宝多不胜数……又有一药,唤为『不死仙丹』…… 『不死仙丹』乃三百年前取自宫中豢养四十九名药人鲜血,花费三年六月炼制而成,可活死人肉白骨。但因逆天而行、混乱轮回,用之死大于生,可非置之死地而后生则不生。 我去过『蓬莱镇』,服过『不死仙丹』,我活了下来,血中肉中早有药人之血。赵小春他来不及,但我就在这里,只要取我的血喂养小阙,绝对能把他救回来。」 小七呆呆地看着柳长月的动作,看着他不停替自己放血,毫不犹豫地将体内鲜血一口一口喂入小阙嘴里。 那一瞬间,小七觉得柳长月是真的疯了,可再下一瞬间,他又觉得这人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一心一意只想小阙回来,原来杀人如麻的柳长月竟有这样的一面,原来冷血无情的魔头,也会真的爱上某个人。 没多久,小七喊了一声:「够了够了,别再喂了!」 但柳长月还是不肯停止,扛着几乎要流光血的身躯,也要将小阙从阎王殿里带回来。 小七稳下了脾气,慢慢说道:「药人血不是普通东西也不能直接喂下。虽说你吞下那什么丹药,但当时肯定险象环生是不?你想想小阙,若这么继续喝下去,到时会如何!」 柳长月一顿,放血的柳叶刀停在半空中。 小七看见了一线曙光,但却也明白生死并不是那么简单便能由人决定,他只是转身慢慢向外走去。 院子外头兰罄等着小七,小七走到兰罄身旁,兰罄就搂住了他。 「你乖,我们不伤心。」兰罄说道。 「师兄……」小七忍不住哽咽。「我要去找些药材,你陪我一道去。」 「好,今天不巡城了。」兰罄难得说话这么温柔。因为他知道他的鸡现下很伤心很伤心,南师爷说别人伤心的时候不可以乱发脾气,不然那个人被吓着了就会跑掉,他如果吓着小七,小七又一次跑掉那就糟糕了。 小七凭着记忆把以前师父给过他的药方默了出来。 他拿着药单去买药,然后回到小阙的房里,慢慢熬了些救急的药,放凉后加入一茶盏柳长月的鲜血,递给柳长月让他喂小阙服下。 小阙失去脉象与气息已经是十二个时辰前的事了,但很奇怪地小阙的身体除了毫无血色也无反应之外,竟还是软的,一点都没化僵。 对于明明就像死了,可是又好像还活着的小阙,兰罄非常有兴趣,但只要他想上前戳戳小阙,就会被柳长月怒瞪。被人怒瞪小黑大人自然是更愤怒地瞪回去,但是就在想开打时,小七总会走过来牵住他的手,把他牵回他们的院子去。 这一日的夜里,宴浮华赶至归义县衙门。 当她一踏进屋里看见小阙毫无生气地躺在柳长月怀中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里有浓浓的药味与血腥味,但宴浮华闻不见那些。她的眼里只有自己最疼爱的孩子,那孩子除了嘴唇沾着点血以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竟彷佛像已经死了一般。 柳长月在小阙耳边不知道喃喃念着什么,他一颗心如今只为小阙而活,连宴浮华的出现都没察觉到。 宴浮华走到床边,抖着手探了探小阙的脉搏,当她发现小阙脉搏已停,而且面成死灰之时,忍不住大叫着,要从柳长月怀里将自己的儿子抢过来。 「柳长月,把小阙还给我!你不配抱着他,你这畜生、畜生,你杀了我儿子!」 宴浮华的泪水不停落下,然而,不管宴浮华伸出手要如何抢,柳长月总是一手将她的力道卸去,一手牢牢地抱住倚在他怀里的小阙。 柳长月目光略微呆滞,但还手毫不迟疑,直到他一招将宴浮华往后推去,干涩皲裂得渗出血来的嘴唇才缓缓开启,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道:「我不会放开他,那是我承诺与他的誓言。到死,我都会和他在一起……谁……也别想分开我们……」 宴浮华退了几步,又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忍不住泪如雨下。「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是你的、还给我!」 柳长月喃喃道:「是我的,是我三生石旁的一株草……他这生为我而来,是我等待了一辈子的人……」 此时一阵风刮至,宴浮华身旁多了个男子,那人凝视着宴浮华,而后静静垂下了头。 宴浮华颤抖着,泪珠像断了线般不停落下。她对雷霆道:「是你做的?是你一剑断了小阙性命的!?」 雷霆静静地点了一下头。 这时宴浮华像发了疯似地举起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停往雷霆脸上扇巴掌。她几乎想杀了雷霆,下手毫不留情。 「你们姓柳的都一样,害我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我的孩儿是得罪了你了吗?这样你也下得了手!柳雷霆,你混帐、你混帐、你不是人,你杀了我儿子!你们还我小阙的命来!」 小七呆呆地拿着蒲扇,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眼前一个红泥小火炉正烧着药草,他对屋里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反应,只是想着到底要多少的药人血,才能让小阙魂魄归来。 宴浮华扇巴掌的声音充斥在小房间内,她的哭声是那么的凄凉,直至她抽出了雷霆腰际的剑要雷霆偿还她儿子的命,小七才听到床那头,柳长月突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虽然当下第一个感觉就是不可能,但小七还是摔了蒲扇,立即往床边冲了过去。 柳长月紧紧地搂着小阙,一脸惊喜夹杂着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藏着的伤痛,瞬间红了眼眶。 「……小……阙……」他干涩的喉咙努力挤出声音。「……小阙……你听见我说话了没?」 那头的宴浮华也惊愕地回过头去。当她见着小阙垂放在床板上的手指轻轻一动时,当下就慌了,愣了片刻后,才飞奔至床沿。 宴浮华握着小阙的手,落泪道:「小阙,我的乖孩子,你醒了吗?醒了就睁开眼睛看看娘,让娘知道,你好好的!」 柳长月怀里的小阙眼皮轻轻动了几下,而后在所有人的满心盼望中,缓缓睁开了那对干净透澈的双眼。 小阙觉得浑身无力,他一张眼,看到的是梨花带雨,哭花了妆容的宴浮华。 小阙轻轻一叹气,嘴角微微弯起,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我娘真是……美人……连哭花脸……也这么好看……」 「你这贫嘴的孩子!」宴浮华破涕为笑。 然而当小阙觉得搂着他的那双手微微颤抖,抵在他脑袋上的人落下了泪,一滴一滴,都滴在他脸上,一颗一颗,都融进他心坎里时,他才慢慢说道:「你不要哭啊……我从……从没见过你哭……也舍……不得……你哭的……」 但搂着他的人没有出声,只是任那一道一道的泪水,说出了自己对这孩子的依恋。 小阙继续说道:「我这几日活着……却像死了……死了……却似活着……我好像听见你说你身上有药人血……所以不断放血喂我喝……想我醒来……是吗……?」 柳长月没开口,只是轻轻地点了头。 小阙温柔地笑着道:「真好……你对我……真好……」他喘息了一下,才再度说道:「记得我们得到藏宝图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柳长月沙哑地开口。「得到不死仙丹后,我一半,你一半,我恢复武功,不成仙,你还是待在我身边……一辈子……」 小阙轻轻点了点头。「我很高兴你……还记得这个承……诺……如果可以……我也好想……在……在你身边一辈子……」 柳长月又用力搂了一下小阙。 直到小阙轻说了一声:「……疼。」柳长月才忍着缓缓松开小阙一些。 小阙接下来寻找雷霆的踪迹,直到他见到雷霆低着头挺直着背脊站在远处时,才道:「霆叔……霆叔你来一下……」 雷霆抬起头,看了小阙一眼,这才慢慢朝他走近。 小阙看着雷霆,对着雷霆说出了心里一直想说的话:「霆叔……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杀他……但一命赔一命……无论他欠你什么……这一剑,算我还你了……好吗?如果……」小阙轻咳了几声,缓了缓才再开口:「……如果你觉得不够……那下辈子……下辈子来找我……我再把我的命赔给你成吗?我……舍不得他受一点伤……舍不得他……捱一点苦……」 第二十三章 柳长月发疯似地瞪着雷霆,就是这人害得小阙险些失去性命再也挽不回来,这仇说要报的,也应该是自己才对! 小阙轻拍一下柳长月的手,似乎想他消气。 雷霆从来没想到经历过那些事以后,小阙还会挺身保护柳长月。他干涩地道:「值得吗?」 小阙微微笑了笑。「……你知道的……你跟踪了我们这么久……知道的……」 宴浮华这时怒气一起,愤然说道:「你们两个都一样,不把自己的儿子当儿子看!这样都下得了手!」 小阙伸出手想抓宴浮华,宴浮华连忙接住小阙悬在半空中的手掌。 小阙看着宴浮华,说道: 「娘,没关系,不要怪他们……这是我的报应……我喜欢上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是天理不容,会天打雷劈的不好事情。我现下只受了一剑……不太痛,这样挺好……我走了以后,你们之间就算有再大的仇恨……就全都同我一起葬了吧……你别恨爹也别恨叔叔……」 这是小阙第一次叫柳长月做爹,一声爹喊得柳长月震了一下。 宴浮华怒声说道:「葬什么,你已经醒了,就快好了……别乱说话!」 小阙摇摇头说:「或许只是……回光反照呢……我知道,老天爷叫我来世上一遭……是有意义的……祂要我告诉你们,谁也别恨谁了……你们的爱恨……情仇……都由我来担……我走了以后,全散了吧……」 这时就如同小阙所言,一切或许只是回光反照一般,他突然紧紧地合眼皱眉,分别抓住柳长月和宴浮华的手一起痉挛起来,而后身子拱起如同抽搐一般,死死地咬紧牙关,痛到极致,已经说不出一个疼字。 「小阙!」屋里围在他身旁的所有人都惊慌了。 小七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抓住小阙的脉,一边度真气进小阙体内护住他的心脉,一边替他诊脉。 柳长月焦急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他不停喊道:「不许走、你不许走,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承诺,但你还没有,你留下来、留下来,我会日日喂你药人血,我要和你一辈子、一辈子,你听见了没有!」 柳长月已经疯了,他抓住小阙的手,紧紧地扣住,以为这样就谁也无法将他带离自己,自己也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宴浮华和雷霆也是一片混乱焦急。 宴浮华在急乱中全慌了,她怕小阙真就这么走了,随即什么也不顾,喊道:「小阙,娘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讲!你不是柳长月的儿子、你不是!所以,你并不应该替他受这一切苦!该天打雷劈的是柳长月、是柳雷霆,我的孩子,你从未对人有过坏心思,老天爷不会舍得就这么收了你的!」 柳长月扣住小阙的手因为用力过大,使得小阙的手腕青了一块,但柳长月还是怕他被谁抢走一般,拚命地搂着,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甚至连宴浮华隐瞒了二十年,今日才脱口而出的秘密,在小阙的生死关头之前,对他也毫无意义。 突然,小七抽了口气,他嘴角突然出现一抹喜悦,但又多了一抹惊心。 他立刻说道:「小阙不会死,他福大命大,就算阎王殿要来拘人,也拘不走的!」 宴浮华回神道:「你说什么?」 小七连忙爬上床,把柳长月扣在小阙手腕上的手掌扳开,而后对着屋内的三人说道: 「柳长月曾服下一颗四十九名药人之血凝成的仙丹,那丹药不仅有起死回生之效,更有凡人无法想像的真气藏于其中。小阙这几日因为一直喝柳长月的血续命,所以那些真气也随着鲜血进到小阙体内。」 柳长月听着后几乎立刻从疯癫的情况下回了些心神来。他道:「我气海本破,一身功力俱散,的确是不死药修复我奇经八脉重塑气海,武功与内力亦因此,比受伤之前还高出许多。」 小七连忙点头说道:「小阙他这不是濒死之象,而是吸取了太多药人血中的真气,要闯破赤霄诀第五层,跨入第六层了!」 宴浮华随即道:「他的经脉根本受不住!」 「所以,」小七深吸了几口气,「他的生死就存在这一瞬间,我要你们三人与我一起,同时以内力强加拓宽他的经脉,若不行此险招,过了这个时机,恐怕小阙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当小七将柳长月推到一边,让小阙盘膝而坐,自己以双掌由小阙身后灌注内力,雷霆第二个以掌心贴住小阙左掌,柳长月第三个贴住小阙右掌,宴浮华跃上床面对小阙,第四双手掌置住小阙胸膛,而后小七神色凝重地说道: 「师姐你护心脉,你二人随我真气而行,切勿急慌,待我在他体内拓开混沌之气,你们立即将真气引入,而后一步一步,慢慢随我而来。小阙的生死,就握在诸位手上了。」 外走阴内走阳,刚柔并济,生衍不息。 神仙谷独有的一门功夫,如今正被拿来相救小阙。 【第十章】 那日集四人之力,总算把小阙的性命保了下来。没多久小春收到消息匆匆从神仙谷赶来,连他那小心肝都没带,把人留在谷里就出门了。 小春到归义县的时候小阙已经昏迷了大半个月,虽然脉象还是弱,但胜在稳定,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或许永远都不会醒了也不一定。 小春来后,一探小阙的脉,原本是眉头紧锁的,但最后却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小春说:「没什么问题,七师兄及时处理得当。小阙之前受过几次不小的伤,现下药人血正慢慢替他修补体内破损与心脉之处,等他完全好了之后,自然就会醒。你们不要担心。」 然后,小春转向宴浮华,对她道:「四师姐,师父带了话要我告诉你,他让你放宽心,已经从你心里走出的人就别再放回去,你的缘分应该是另一个人才是。」 宴浮华解了这几天来惨澹面容,疲累地笑了一下。「师父教训得是,四儿谨记。」 接着小春多看照了小阙一日,而后第三天就快马飞奔,又往神仙谷方向冲了回去。他这次出来连他的心肝儿云倾都来不及知会,若不快些回去,躺在床上的小阙死不了,要死的却会是他了。 小春离开的那日晚上,小七作东,在归义县最好的酒楼天香楼里开了一席,天香楼十大名菜第一好酒都放桌上了,但正面相对的柳长月和宴浮华两人还是没动静。 小七坐在两人中间,悠缓缓地说道:「别再杵着了,就在今天、这当下把一切摊开来讲明白。师姐你事情藏得够深,师弟惶恐,只得猜想道:你本来是要让柳阁主以为小阙是他儿子,又不让他认回小阙,要给他点苦头,才没说出真相的是吧!」 只闻宴浮华冷笑一声,对柳长月说道:「那日你用韩寒的碧璃珠要我与小阙与你竹林再见时,我就说过了,小阙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 柳长月也冷笑一声:「不可能,我对过小阙的生辰八字,他的确是我与你在一起时怀的胎没错。除非你当时就背着我与雷霆私通。」 宴浮华笑道:「我宴浮华一生行事磊落,当你的妻子时全心全意爱着你,所以当我知道你将我看作一块踏板,夺走浮华宫所有一切,我才会无法接受、才会一把火烧了浮华宫自焚其中,也才会在那时流掉了那个孩子。」 柳长月愣了一下。「那小阙?」 宴浮华面无表情,冷艳无双,她淡淡开口道:「失去了孩子和浮华宫的基业,我本无意活下去,是那时师父回谷途中不经意救了我,带我回谷,日日守着我,才让我在死绝的心里找到了一线生机。 那时,雷霆从大火中将我带出,当我每夜在恶梦中醒来,想起我失去了的孩子,也是他一直默默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他知道我的仇、知道我的恨、更知道我失去孩子便是失去生命中的一块。于是他说,他会给我一个孩子,只要我能活下去。 小阙是七星子,不足月便生,他不是你的儿子,他是雷霆给我的,我的儿子。 师父悉心看照我、看照小阙,那些日子若不是有师父的开导,教我就算没了,还是能重新再起,教我放开胸怀,因为这世上不只有恨,还有爱。我还是拥有一个孩子,我还是拥有一份弥足珍贵的母子之情。 后来,师父说放下,我便放下。师父说要好好疼爱自己和孩子,我便随师父的话做。你的确已被我逐出心里,早动摇不了我。我这次之所以动怒,是因你与雷霆差点把我最疼爱的孩子送往阴司地府。」 宴浮华讲到最后一拳击在桌面上,幸好这厅里用的是最好最硬的梨花木桌,才没让宴浮华一拳敲出了个洞来。 柳长月静静地看了宴浮华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把雷霆交出来,是他伤了小阙。」 宴浮华露出冷笑。「这事我们三人都有责任,雷霆已被我踹回浮华宫。从那次大火他离开清明阁来到我身边后,就是我浮华宫的人。我要如何处置我的人,你无从置喙。」 柳长月笑了一声。「他一剑刺进小阙的心里,让那孩子没了气息,若不是后来我想起自己服过药人血,放血喂养小阙,小阙能活命?而这么样一个人,你说睚眦必报的我,可能放过他吗?」 宴浮华动手取了杯盏,缓缓地用盖子拨了拨茶叶,而后喝了一口茶。 柳长月说:「小阙是我救回来的,他的性命便是我的。」 宴浮华淡淡说道:「他是我生的。」 第二十四章 柳长月不想再与宴浮华针锋相对,于是便直接祭出了自己的条件。「倘若你不答应,要不就这样,一命换一命。我用柳雷霆一条命,换小阙一条命。我对他如何你应当看得出来,我柳长月在此说了,这辈子就只会有他一人,我会疼他、爱他、护他,从此以后不再让他受一点伤害。」 宴浮华笑了两声,当下那股娇而不媚的神情,让天地瞬间失了颜色。她道:「雷霆已经回到浮华宫,你认为你还找得到他吗?」 柳长月也是一笑,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一扬起笑来,却是玉树倾圮之姿、俊美无俦之色。他说:「涵扬城郊竹林内,人间仙境浮华宫,是吧?」 宴浮华神色顿时一僵。她转向小七,小七立即说: 「别误会我,就算给我再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泄露浮华宫的位置所在。」 柳长月淡淡一笑,也拿起茶喝了一口。说道:「既然探得浮华宫所在,只要我命令一下,浮华宫明日随即化为乌有,你信不信?」 宴浮华顿时站了起来,狠狠拍桌道:「柳长月你别欺人太甚,我浮华宫可不欠你什么,让你如此相逼!」 柳长月静默了好一会儿,语气里也听不见怒意,只是平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惆怅,低声道:「浮华宫的确不欠我什么,是我欠小阙太多。你不明白他对我而言代表着什么,如果没有他,那什么浮华宫、清明阁,又有何意义。」 小七看得出柳长月这已经是得不到人就要抱玉石俱焚之心了,他心里跳了一下,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竟真的喜欢上小阙,用一颗真正不掺杂质的心,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小阙。 江湖不静、朝廷动荡,是这两位一手闹出来的。 小七相信如果今天再兜不拢,接下去就不止动荡祸害而已,血流成河都得要有心理准备。 小七于是插嘴道:「师姐,你就松松口吧!不然提个条件让他做也行。这样死磕下去有什么用呢!你还记不记得小阙醒来后,对柳长月说过什么话?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说自己想在柳长月身边一辈子。我不相信聪慧如你,会看不出来那孩子现在满心满意都是谁,棒打鸳鸯会被雷劈的你知不知道?孩子都长大了,他喜欢谁爱着谁,你能阻止吗?」 宴浮华怒道:「百里七,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小七立刻说道:「我死了可对你没好处,大师兄绝对会去你那里发疯的!别忘了他不久前才横扫京城踏平肃王府连皇宫都差点翻了,你应当听过这事吧!」 宴浮华的脸色白了一下,然后被小七拉着坐回椅子上。 「这样吧,我来说句公道话。」小七说:「你们几个都是小阙至亲之人,谁死谁伤,对他而言无疑都是极大的打击。柳长月这人是性子坏没错,但我亲眼看他毫不犹豫伸手就划了极深的口子,把自己的血不当是血,没日没夜地喂,盼着小阙醒来的。」 小七又说:「端王东方云倾以前不也是坏性子,可跟在小春身边就收敛了。大师兄那双手以前杀过多少人、沾过多少血你也不是不知道,可他现下开开心心地当他的小黑大人,因为有我在他身边看着。」 小七再说:「虽然人家是个坏人,但你也不能因此就不给他爱人的机会。再坏的人也是需要被人爱的,当他爱人了,知道失去一条性命是多可怕的事,难道他就不会变?还是你以为小阙那性子会放任这家伙乱来?」 宴浮华突然静默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对小七说:「他凭什么能让你在我面前为他说话项。」 小七痞痞一笑:「大爷就是在他眼里看到了满满的爱啊──」嗯,说了太多肉麻话,小七鸡皮疙瘩快要跑出来了。 最后看宴浮华还不肯点头,小七只好使出最后绝招。他道:「记得你上回怀二包子时带小阙回神仙谷去,二师兄替小阙批的命盘吧?」 宴浮华懒懒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事。」 小七咧嘴一笑。「我同师父常常书信来往呗,哪像你们,出谷就像丢了,不躺横就不回谷。」他继续说:「二师兄说小阙尘缘淡薄,和一般俗世之人不同,倘若一个不小心让他在红尘里断了羁绊,一则是死,一则直接看破红尘出家去。 还有,我提醒你一事,你那老朋友铭宗道长也看上了小阙。他都一百零六、七岁了,也没眼珠子,可那天我第一次带小阙去,他就直接站在小阙面前,开口要收小阙作关门弟子! 你说这可不可怕?你说二师兄批的命盘准不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宴浮华当下紧握杯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柳长月耐性好,又得知小七竟然偏帮他,一下子心就定了下来。 宴浮华缓缓开口道:「要羁绊那还不简单,我重新替小阙找一个便成。找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柳长月。」 小七对宴浮华道:「我说小阙这辈子的羁绊只有一人,你信不信?你对面那杀手头子是好打发的吗?小阙都能心甘情愿为他死了,你以为小阙还会离开他?」 柳长月淡淡地道:「我喜欢小阙的心意不会改变,也绝不退让。就算你不答应我与他在一起,我带了人就走,天大地大,你如何能找得到?今日与你相谈,不过是想得你同意,让小阙的心好过些罢了。我为的全是小阙,而不是任何一个人。」 两人互不相让,冷言冷语地一句敬过来、一句还回去,小七则在脑子里想着,四师姐当年是眼睛瞎了还是被鬼遮了眼,才会喜欢上柳长月这披着人皮的妖孽。 两人一来一往,桌上的美味菜肴没人想动,小七虽然肚子有点饿,但还是挺住,这关节眼两尊大佛正杵着呢,他可不好意思坏了气氛。 柳长月与宴浮华争论到日落西山太阳回老家还是不停说着。 有几次宴浮华差点破口大骂,但还是忍了下去。 最后,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柳长月遂回到方才说过的事情上。他道:「你提出个条件吧,再难我都能做到,但相对的做到之后,你不能以任何理由,不让小阙与我一起。」 宴浮华之前已经被柳长月言语激得有些愤怒失控了,她当下冷笑一声说:「再难都可以?」 「是。」柳长月答道。 「好!」宴浮华冷冷说道:「如果你真心喜爱那个孩子,就散了你一生心血清明阁给我看!我们之间恩怨因此而起,你若能为小阙散之,那我宴浮华就无话可说。」 宴浮华是赌定柳长月不可能会毁去清明阁,因为他一生就是为清明阁所生,夺去浮华宫的一切就是为了替清明阁未来铺路。那么重要的东西,他紧握了三十多年,绝对不可能轻易松手。 小七「喔」了一声,心想宴浮华这招够狠。 然而,宴浮华和小七没想到的是,柳长月轻轻啜了一口茶,而后一脸平静地说:「既然华姐如此要求,那就散了吧!」 那话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只是丢了只破掉不要了的杯子那么简单。 小七感觉不可思议,宴浮华则是整个人愣住了。 柳长月继续平平淡淡地说:「清明阁总舵落在枫城,我会交代下去。总舵之内的金银财宝全数不会带走,华姐想取也罢,送人也罢,那些全都是你的了。」 小七心里打着算盘,然后偷偷在宴浮华耳边说:「这样可以再盖一座浮华宫了,聘金不错,收了吧!」 宴浮华一掌把小七靠得太近的脸推回去,小七倒回梨花椅上笑着点头:「互利互惠、互利互惠啊!」 江湖人讲信用,说出口的话就无法收回来,于是即便宴浮华心里多呕心泣血,也只能用一双美眸死死瞪住柳长月,算漏了原来这人,真的有心。 隔没多久,小阙慢慢醒来了。 一开始他只能清醒一会儿,但逐渐地醒着的时间越来越久,身体也渐渐好转起来。 这段时间都是柳长月在照顾小阙,他任何事都亲手来,包括替小阙擦身、喂药、端着些清淡的食物到小阙床上一点一点伺候他吃。 明明从来就是让人服侍的性子,这会儿却整个人都变了,无论为小阙做什么,柳长月总是一脸淡然,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 小七想,那是柳长月真正开心时的模样。 宴浮华在这段时间里观察着柳长月,发现这人的确与以前不同了,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但只放下一半,另一半仍留着看住柳长月。 宴浮华在小阙能下床走几步路的那一日,开心得差点哭了,小阙抱着他娘,很认真很认真地说:「孩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这期间里,柳长月已经一点一点地把所有的事都说与小阙听,小阙没什么太过惊讶的反应,只是在柳长月说几句话而后朝着他看时,就点点头,表示他听见了。 小阙自从剑伤好了之后,对柳长月有些不冷不热地。 他这模样让柳长月有时看得心惊胆跳,偶尔夜里起来还得看看小阙有没有在床上,担心自己一不留意,小阙就自个儿走了。 小阙康复,宴浮华要离开的那日,母子俩依依不舍地分别。 小七说:「孩子大了总不能老留在自己身边,要让他去闯,将来性子定了,说不准会和他师父一样,成为名气响当当的大侠。」 小阙送走了他母亲,然后出归义县的那段路,是柳长月走在宴浮华身旁。 宴浮华冷冷地说道:「倘若你再敢让小阙伤了一根汗毛,我绝对会把他带回来,之后的事,也不是小七三言两语就能帮得了你的了!」 柳长月的脚步停下,眼神平静地看着宴浮华的背影,他说道:「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有那样的机会!」 第二十五章 宴浮华离开归义县后的某一天,小阙在院子树下的那个秋千上缓缓荡着,小七坐在地上正嗑着瓜子,这时小阙看着美丽的夕阳余晖问道:「阿央,我在衙门里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是不是给你惹来麻烦了?」 小七吐了瓜子壳,不在意地道:「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被罚了几个板子而已。归义县里哪个人不知道我背后有尊大佛罩着的,连打板子的衙役也不敢真打,板子碰上屁股像在挠痒痒一样,没事。」 小阙荡着秋千笑道:「这样就好。」 小七说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该不会真想在归义县当一辈子快班捕快吧?」 小阙低头想了想,笑了笑:「我要出去走走看看,这回不戴面具了,坦坦荡荡磊落做人者,不需面具遮着掩着。」 小七笑道:「这般挺好。」又问:「想往哪去?」 小阙说:「不知道。走到哪算到哪,这样轻松些。」 「那那个人呢?」小七瞥了瞥柳长月。 小阙摇着秋千,然后微微挂着笑,低下头,没有回答小七的话。 小七只见一瞬间,柳长月原本沉稳的气势,稍稍乱了。 「情爱伤身啊──」小七感叹。「你曾经对不起过多少人,现下换人家要对不起你了。现世报啊──」 小七有点幸灾乐祸。毕竟小阙那是他打小疼到大的,没想到一入江湖就悲催。 一切归根究柢就是这柳长月惹的,小阙醒来之后也没怎么和他说话,世间一物降一物,这清明阁主从今以后,就栽在小阙手里了。 第二天,小阙收拾了包袱,说走就走那是他一贯的性格。 昨晚已经和衙门里的人告别了,还把他娘留下的一张面额十分之大的银票交到南乡师爷手中,转达他娘的话:「是用来修缮衙门的。」 南师爷瞪得眼睛都快凸出来,看得小阙觉得好笑。 小阙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就带了一些碎银子,两件干净衣服,赤焰剑也还在自己左手腕上,换了一身自己喜欢的湖水蓝衫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走的时候没有告诉谁,但偏偏有一个人定定地站在他身后,目光胶着地黏在他身上。 小阙跨出了院子,那人也没出半点声音,直到自己离开归义县县衙大门,在墙边等着一刻一刻过去,觉得足够了,才再度扬起笑,由原路走回小院去。 秋千正在摇着,可是今日没有风。 屋里头油灯没点起,那个穿紫衫的人就静静地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头上挽着的髻插着他送给他的紫云簪子,手里握着一杯茶,背影有些悲凉。 小阙走回到屋里,放下包袱,坐在柳长月身旁。 他两手置于包袱上撑着自己已经没剩半两肉的削瘦脸颊,歪着脑袋,假装疑惑地说道:「为什么坐在这里,你不打算跟我一起走吗?」 柳长月闻言,抬头看着小阙轻笑。「我在等这杯茶喝完。」 小阙摸了摸茶盏,发觉那茶已经凉了,便说:「真的在等茶喝完吗?还是在赌我会不会回头?」 柳长月静默半晌,没回答。 小阙道:「看吧,我才离开你一会儿你就成这样,这样是叫我怎么把你抛下,自个儿走掉呢?」 小阙接着笑着说:「你赢了,我总是输给你。你拚了命也要救我,也救回了我,所以,以前的那些恩恩怨怨我们就算了,重新来过一遍你说成吗?」 柳长月的嘴唇颤了一下,他凝视着小阙,看着小阙好久好久,才露出像哭又像笑的神情说道:「……成。」 小阙笑着说:「那好,本少侠姓宴名阙,通称小阙,现下要去游历四方,不知兄台可有意思,与我一起同游赏景?」 柳长月缓缓地说道:「敝人柳长月,如今只身一人,有少侠相伴,求之……不得……」 小阙眼中泛出一点泪光,笑了笑。「我要去看山看海看风景呢,得玩上很久的,这样你也要一起去吗?」 柳长月没有说话,只是抓过小阙的右手,将他的手掌扳开,在那个美丽得像只蝴蝶的印记上,深深落下一吻。 「……柳大哥。」小阙笑着喊出这个曾经被他放在心底最角落处,以为再也不会说出的称呼。 柳长月抬头,微微笑着回应了小阙,他的神情温柔似水,他的表情,满足得像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当柳长月和小阙离开了归义县后,两人在路上走了几日,感情也一日一日地慢慢好了起来。 也许还要花上很多时间小阙才能去掉心中隔阂,和柳长月回到以前亲密无间的模样,但目前这样柳长月已经满足。 当他们可以靠得很近,柳长月会亲亲小阙的额头或手背,当他们可以同床而眠,柳长月不会做什么,只会单纯地抱着小阙入睡。 以前曾经认为拥抱亲吻掠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小阙倘若离开只要把他再带回来便好。但此劫过后,差点失去这个人,柳长月已经不认为要将他完全完全握于手中才叫喜欢。 苍鹰性喜遨翔于苍天大地,狼群爱穿越于山野草林。 自己所想给的也许并非小阙所需,于是他学习舍得放开手,让这孩子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他,只需偶尔替他收收尾,看他对自己笑,如此就得满足。 这日当他们走到下一个城镇时,小阙才刚入城门,便见远远的客栈布幡下,有个穿红衣服的人猛跳着朝他们挥手。 小阙揉揉眼、再揉揉眼,发觉那竟是苏笛时惊喜地大叫了一声,一路往苏笛那里冲,然后将苏笛紧紧抱住。 苏笛的红铃铛就挂在腰带上,随着他们的动作,叮叮当当地响着。 小阙一听那声音,眼睛就都红了。 他带着鼻音眼眶泛红地对苏笛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怎么你还活着!」 苏笛「呸」了一声啐道:「你才死了!」 苏笛说:「当日我只是晕了过去,是天痴把我带回去,我才没把血流光死在那个林子里。」 小阙看看苏笛,又看看红铃铛,再度用力搂住苏笛说:「小笛子,你还活着真好!」 苏笛被力大无比的小阙抱得很痛,可是这时这刻,他也红了眼,用带着点鼻音的腔调说:「你也活着,真好!」 然后「哇」的一声,苏笛在客栈门口嚎啕大哭了起来。 小阙等柳长月走来之后,才牵着苏笛的手进客栈要了三间厢房,苏笛哭个不停,涕泪俱下。小阙想当日那场祸事真的吓着苏笛了,若非如此,苏笛不会哭得这么厉害。 小阙点了菜,三人在客栈大厅里吃了点东西填胃,苏笛哭得没办法吃东西,小阙只好把一小口一小口的鱼肉除了刺,用筷子慢慢塞进苏笛嘴巴里。 柳长月看着小阙如此对待他以外的人,竟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两人。 苏笛哭停了,小阙他们就到楼上的厢房歇息。 当小阙沐浴之后跑到苏笛的厢房找他,却发现苏笛不在房里。于是小阙就跑到了柳长月门口敲门。 柳长月喊了声:「进来。」小阙就进去了。 这时柳长月也正沐浴完毕,坐在窗台上吹着夏日清凉的风,而苏笛立在一旁,方记好柳长月刚刚吩咐的话。 小阙一见苏笛就拉着他往椅子上坐,问道:「你这次来是要陪我们一起玩的吗?」 苏笛说:「爷吩咐了,是来照顾爷和二爷的。」 「二爷?」小阙笑着指着自己。 苏笛点头。 「可是我想走路不想坐马车,你跟得上吗?」小阙问。 苏笛一脸鄙视地看着小阙,彷佛在说你不过是用两条腿走路,我会跟不上? 小阙笑着摸摸苏笛的头,然后柳长月便叫苏笛退下了。 小阙走到窗边,同柳长月一起吹着凉风。 他脸上是干净单纯的笑颜,彷佛那个从浮华宫走出来后经历江湖险恶的人,心思从未改变,一样良善。 小阙看着柳长月笑了笑,然后就爬到柳长月身上,让柳长月搂着他。 沐浴完的舒畅加上惬意的清风,让小阙在柳长月怀里有些昏昏欲睡。 柳长月问道:「想到要先往哪处去了没?」 小阙喃喃说道:「京城吧,有个坏蛋要先除掉,不然会继续祸害好人。」 「你下得了手杀人吗?」柳长月问。 「嗯嗯……」小阙沉吟了好久,说了声:「不知道,要到时候才知道。」 「接着?」 「去少林。」 「去完少林之后呢?」柳长月只是单纯地把小阙搂在怀中,却只因此便感觉到前所未有过的满足。 小阙有些困,他揉揉眼睛说道:「就四处走啊,行侠仗义,你不是说好要陪我的吗?」 柳长月用下巴磨了磨小阙的脑袋。「嗯,陪你。」 接着他们又聊了一些无聊的问题,聊到柳长月说小阙去少林寺只能待一日,因为他怕致远把他的心肝儿拐去出家。 聊到将来要把苏笛嫁给谁,柳长月说:「不对,苏笛是要把姑娘娶进门,并非嫁出门的。」 聊到小阙为什么要去京城,原来他放走的那具傀儡尸的仇人是唐王,他答应了要替对方除掉那坏蛋的。 聊到最后说:老了、走不动以后该怎么办? 小阙说:「那便挑一处山水美景之地,盖个小房子,我们手牵着手,你陪着我、我陪着你,一起慢慢老去……」 柳长月想起了一段话,那话是这样说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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