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江湖之任侠二》 第一章 【第一章】 小九去了柳长月那里一趟,发现柳长月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找他,只是把他右手上的绷带解开后看了一看,见卯星洒的解毒粉有用,小九流的血不是黑色而是鲜红之后,就又包扎了起来。 小九觉得无事便要离开柳长月身边,可这时柳长月的脸色遂变得有些阴沉。 小九解释道:「我怕这两天要乱了,得去和牟大哥商量商量,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乖乖等我啊!」 柳长月冷着张脸说:「乖乖等你?」 小九说:「你一直在这里,我转个头就能看见你,这样我才安心。」 虽然柳长月曾经是叱吒一方的霸主,从来没人敢对他说要保护他这等话,可是,当这般的言语从小九嘴里说出时,便似最好的情话,让柳长月一听,那冷脸就慢慢收了起来。 他看了小九一眼,说道:「先过来,你头发乱了。」 小九摸摸头发,想起早上起来也没梳头,便「噢」了声,把束发的银穗子给解了,重新要用手扒。 柳长月则是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用着和上次一样的姿势,拿双腿把他给夹在中间,让他动也不能动后,将他的银穗子像丢脏东西一样丢到旁边去,而后接过苏笛奉上的梳子,一缕一缕地将小九那头乱发给梳齐了。 最后,柳长月从怀里拿出一条紫色绞金线的带子,将小九的头发给扎紧了。 梳子扔给苏笛后,柳长月把小九转了过来,又替小九整整衣服,深深看了小九几眼,这才放开小九。 小九眨也不眨眼地看着柳长月的表情,但待两人视线一交会,小九立刻把脸转开,抓了抓脸颊说道:「那那……没什么……脸有些痒……我去忙了……」 「行了,去吧!」柳长月心情已经好了。 「好……」小九只说了一个字,就连忙跑开。 但柳长月眼睛却利得在那刹那之间,便捕捉到小九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 柳长月笑了。也许小九现下还不明白情爱之事,但他不急。因为他晓得自己已经在小九心里扎下了根,就等种子破土,开花结果。 晌午的时候小九回来探了柳长月一会儿,他身上的白衣脏得不像话,头发上还沾着土,但是当他笑盈盈地拿着几个大包子和一壼清茶来给柳长月,柳长月也没再调戏他,很轻易便放他走了。 苏笛看着小九的背影,低声对柳长月说:「主上……他们莫不是……」 柳长月吃了一口包子,看小九跑到对面和卯星说了几句话后立即与牟瀚海共同离开,接着便将包子丢到一旁。而那壶茶,主仆俩也没用,苏笛从怀中掏出了个瓷瓶,里头装着清水,让柳长月喝了一点。 这天夜里明显起了风,天寒地冻的,还夹带着霜降之气。 华五和小九刚回来休息,大厅外的火堆生得正旺,围在火堆旁的人见他们两个回来,便立即让出了位置给他们。 「挖得如何了?」有人问。 「应该差不多,说不定明晚地道就能通了。」华五说。 小九觉得口渴,随手抓了一坛酒就喝,那狂饮的模样看得连华五都说:「喝慢点、喝慢点,这是烈酒可不是茶,等等醉死你!」 小九放下那坛酒后吐了一口气,笑道:「这是什么酒,怎么黏黏腻腻的!」 「地窖里抬出来的二十年女儿红。」说话的人叹了口气:「听说这酒原本是林家大小姐出阁时要开封的,但连林夫人都被剁成了那样,明日搞不好悬在匾额下的就是林大小姐了。这酒,算便宜了咱们。」 「别说了,说那些有什么用,牟大哥他们那队人还在拚命掘土呢,这时候是救一个多一个。」华五道。 小九点头,他拿起树枝拨着火堆,说道:「是啊,救一个多一个。救多是赚的,救少可赔了。」 围着火堆的几人因小九最后一句话而笑了出来。 这时厨房那头晚膳弄好了,两两成双的仆人端着大蒸笼,蒸笼里放着刚蒸好的各式包子,一一端进厅里给众人食用。 小九他们这边也有笼包子端了过来,可端包子的只一个人,小九心里还在想这人力气怎么这么大,其他人都是两人一队的,这人却一人就抬起一大笼包子了。 包子分啊分,分到小九这里就剩两颗。 小九端着女儿红本想再来上一口,但端包子的仆人开口说道:「九公子请先用膳吧,不然包子冷了,可不好吃了。」 小九闻言一把抓起了两颗包子,但却猛地想起,这仆人说话的声调怎么好生熟悉。他脑袋一抬,见到的是一双修长的狐狸眼,那眼睛阴森森的,闪着绿色的光芒,而且虽然朝着他笑,却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小九连忙往后一退,喝道:「你是什么人!」 华五听小九这么一喊,立刻就拔出剑要制止那名接近小九的仆人。 谁知对方阴阴地笑了一声,声音凄凉阴惨,身形则如同从山野间的鬼魅魍魉一样,幽忽地往后缓缓飘去。「想知道我是谁,就去问那甘愿发妻死,也不愿交出藏宝图来的天璧山庄庄主吧!」 小九站起来想追,却没料到拿着包子的右手感觉麻麻的。 他今早原本伤了手掌,可挖掘地道时弄松了卯星缠在上头的白布条,是以伤口有大半部分皆露了出来。 这时他把手掌举起来,映着火光看。 这一看整个不得了,身旁的华五也被惊得连想叫都叫不出来了。 小九见着手上的渐渐转为深红的颜色后,立即朝大厅里头喊:「哥哥、哥哥,我又中毒了!」 大厅里一阵骚动,而后许凌与许荷立刻奔了出来。 小九头昏得厉害,在晕厥过去之前,他听见自己最后喊道:「是『万紫千红』啊!」 听见小九喊的那声「万紫千红」,整个厅里的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卯星吓得浑身冰冷,立刻派许凌和许荷冲了出去,但许凌才接住昏倒的小九,正要朝他嘴里塞辟毒丹,却听见一声斥喊:「别胡乱给他塞药!」 跟着一个身影跑了过来,拍开许凌手中丹药,又从许凌手里把昏迷不省人事的小九给抢过来,拿出一颗紫色的药丸,再取下腰间系着的羊皮袋子,往他嘴里把水和药一起灌了下去。 顿时小九被呛得咳了好几声,眼睛张开来慢慢地扫了四周一下,最后目光定在苏笛身上,而后再度闭上眼,头一歪,昏死在苏笛怀里。 风一起,顿时酒香四溢。原来方才苏笛给小九喝的竟然不是水,而是酒。 「多谢阁下救了九公子,烦请阁下将九公子交还。」许荷伸出手,朝苏笛说。 「『万紫千红』除了清明阁的人以外,没有解药,这我之前就说过了,而现下,也只是堪堪保住他的命而已。」苏笛冷淡道。 许荷和许凌互看一眼,许荷再说:「既然如此,还是请阁下将九公子交还与我俩,我家主子定会酬谢阁下。」 苏笛瞥了许荷一眼,冷冷道:「我把他交给你,不出一个时辰他就会死在你家主子面前,你信或不信?」苏笛向来最讨厌和外人罗唆,要不是看在这两个人后头那人来历大,他早就一把毒粉把人放倒了。 苏笛接着将小九扶起来。因为小九比他沉了一些,他把人一扛就闷哼了声,差点没被小九这家伙给压垮。 苏笛将小九带走时,华五一群人心里着急想跟着去,毕竟,小九这些日子可是帮了他们许多,大家互看对眼了,早就当彼此是兄弟,如今兄弟有难,绝不能不管的。只是当华五见到许凌和许荷两人互相交换眼色时,这几个老江湖抬起要追去的脚也都止了。 那两人说着不能与苏笛硬碰硬,又看了苏笛那穿着紫袍的主子一眼,便飞快退回自己主子身旁。 卯星目光清亮地看着柳长月,看着苏笛将小九放到柳长月怀里,看着柳长月又拿着苏笛的羊皮袋子一口一口地把里头的酒喂到小九嘴里。 「主子……」许荷面有愧色地喊了声。 「不要紧。」卯星脸色虽然不太好,却是说:「那个人一样紧张小九,不会让小九有事,更何况我们带来的辟毒丹的确解不了毒,既然对方出手,那就让他们救小九。只要小九没事就成了。」 小九睡睡醒醒,意识浑沌,但却感觉到有人把他牢牢搂在怀里,缓缓地喂他喝酒。 他本来头晕脑胀万般不舒服,但那酒喝了之后,不适竟就逐渐消退了。 一个时辰后,小九挣扎着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一张开眼便见着柳长月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没有,连一点光也不存在的冰冷水潭。 小九伸手想摸柳长月那双眼,柳长月也不阻止他。后来就在还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指即将触及柳长月眼睛时,小九突然会意过来自己的手指这样戳下去,很可能把柳长月的眼睛给戳瞎,才换了个角度,碰了碰柳长月的脸颊。 柳长月又拿起羊皮水袋,喂了小九几口酒。 「是什么啊……好香……」小九颤颤地缩回手,感觉全身无力,似乎所有的真气都被从四肢百骸中抽光,回流锁在丹田里。 他试着想运转真气,却听见柳长月低斥了一声:「想死吗?」 「不想!」小九立即说道。 也许是小九的神情太过紧张,导致一直冷着脸的柳长月被逗笑了。柳长月一笑,身上的戾气忽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阴鸷的眼眉化得英挺俊朗了起来,抿紧的唇带了一点笑意,说有多好看便有多好看。 小九的鼻子像小狗一样嗅了嗅,稍稍抬起头,瞧见柳长月手中溢出浓浓酒香味的羊皮袋子,吞了一口唾沫说:「好香,你刚刚喂我的就是那个吗?是什么酒?比我闻过的所有酒都还要香!我还可以喝几口吗?」 第二章 柳长月摸摸小九的脸,让他在自己怀里坐好了,才说:「这种酒叫秋冽香,与药混合,可以压制百毒,但酿制不易,我出门时只带了一些。你身上『万紫千红』的毒性已经让这东西暂时压制住了,记住这几天别乱动真气,免得毒性反噬。」 「噢。」小九的眼睛还是看着那壶秋冽香。压根没想到柳长月只说毒性只是被压制住,而后续该如何解毒之事却一点也没提。 「我还能再喝一口吗?」馋虫小九眼睛亮得吓人,直盯着秋冽香不放。 柳长月把秋冽香往左移,小九的眼睛就跟着往左移,柳长月再把秋冽香往右移,小九的眼睛跟着往右移,柳长月把秋冽香高高举起,小九就伸长脖子,死死盯着秋冽香不放。 旁边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小九转头看了看苏笛,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接着又回头去盯柳长月的秋冽香。只是这回两只手都用上了,巴住柳长月的手臂不放,且不止双眼放光,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秋冽香后劲大,你方才喝了不少,再喝要醉了。」柳长月说。 小九猛点头,也不知有没有把柳长月的话听进去。 柳长月笑叹了声,玩够了小九,最后终于大发慈悲,把羊皮袋子给了小九。 小九高兴地接过秋冽香,先深深闻了几口它的香气,然后一股脑儿地朝嘴里灌去。 「喝慢点!」柳长月斥道。 小九缩了一下肩膀,咳了两声,嘴里抽空应了声好,而后才慢慢尝起酒来。 秋冽香是在秋天酿制,主要以药材与乌果所制,乌果是种珍奇的果子,生长在冰冷的北方,十年开一次花,花开十年后才结一次果,果实又历经十年才得成熟,所以等花开到果落,共得三十年光阴。 乌果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虽然只能解寻常小毒,一碰上刁钻的奇毒便没什么用处,但胜在能压制毒性,而除这点以外,以乌果酿出的秋冽香酒香醇厚、芬芳百里、一喝上瘾,世间几乎没有比它更香醇的酒了。 小九一点一点地喝着,每喝一口,就满足地眯起眼睛,待酒在口中巡了一回后,才缓缓咽下,之后伸出舌头舔舔嘴角,身上中毒什么的,都忘记了,满脑海里只剩这种喝起来飘飘然,连魂都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的秋冽香。 「等明日你就知道了。」柳长月食指弹了小九的额头一下。他方才已经讲过,秋冽香后劲大,可这小子却听不懂人话。 小九喝酒喝得双颊酡红,连担心他的华五一群人从他不远处走过,他都没见着对方忧心的眸子,只是抱着羊皮水袋,呵呵地朝他们笑着。 隔着一段距离,卯星淡淡地看着那两人。他不明白才几天时间而已,为何小九就被骗走了。 见着小九在柳长月怀中嘀咕着什么,看着柳长月拨出心神仔细听着,小九一笑,那人也跟着淡淡微笑,两人之间的气氛融洽,柳长月放在小九腰上的手有意无意在宣示怀中之人为他所有,他的手指梳理着小九凌乱的发丝,又抚着小九红通通的脸颊,那些调情的表现已经惹人侧目,但柳长月不管这些,小九也没反抗,两人亲密的动作让卯星看着,神色无奈地摇了头。 「主子。」许荷跟在卯星身边已久,她只稍一望,便能明白卯星心思。她说:「让属下过去将九公子带回来。」 卯星道:「越先生才替小九解了毒,你这么过去讨人不恰当。」之后他也不说了,直接闭目养神起来。 这晚因为小九的中毒,所有人先是紧张了一阵子。但两个时辰过去了,没再有谁出事,牟瀚海为首的那几人才稍稍放下心来。 大厅里弥漫着一股臭味,那是血腥味和尸臭味交杂而成。 林逾方抱着只能算是尸块的妻子呆呆坐在高处的那把天璧山庄主人椅上,嘴里一会儿念着妻子的名字,一会儿念着女儿的名字。 林袖儿下落不明,但大家心里头都通透着,接下来要出事的,恐怕就是这位庄主的宝贝女儿了。 牟瀚海一脸疲惫,他抹了一把脸后,朝林逾方走去,说道:「林庄主,还是不打算交出藏宝图吗?林夫人已死,但交出对方所要之物,至少还能保存你女儿一条性命……」 牟瀚海话还没说完,林逾方转过头来便怒吼道:「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那些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就算交出藏宝图,最后也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里。那个疯子是来报仇的,柳长月是来报仇的!」 说到最后,神情疯癫,林逾方目光空洞,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的好侄儿……我的好侄儿……我怎么会那么傻……以为他已死……」 牟瀚海叹了口气,转身从台阶上下来,脚上正要使力的时候,突然一软,整个人力气像被抽光了似,竟然直接从上面倒了下来。 华五几人吓了一跳,连忙在底下接住牟瀚海。 「牟老,怎么了?」有人问道。 牟瀚海试着提气,却感觉浑身虚软一点气力也没有,忽然间,他想起方才小九中的毒,心里猛地一惊,问道身边几人:「你们试试运转真气,看看如何!?」 那些人照着做了。起先还有人开口说「没事」,但离他们不远处传来了几声闷响,竟是有人走着走着便倒了下去,摔在别人身上,还有的从床褥上起身,但又浑身无力跌回原处。 牟瀚海等几人脸色变了变,华五又试了一下,这回感觉到原先还充沛的真气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般,没半晌,连站着的气力也失了,整个人摇摇欲坠的。 「着道了!」牟瀚海说。 「晚上那顿饭有问题!」华五脸色整个都变了。 「莫非我们都和小九那小子一样中了『万紫千红』?」有人惊慌地道。 「不!」华五说:「小九是中了『万紫千红』没错,我们中的应该是软筋散!」 大厅里一个接着一个的侠士软瘫在地,像牟瀚海、华五这些武功上乘者几乎无法动弹,只有一些功夫较浅的世家子弟或者年轻侠士还稍微能走动几步。 这时大厅里开始骚动,原本镇下来的军心又开始鼓噪,而一口一口喝着酒的小九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放下羊皮袋子才想站起来,却又无力地跌回柳长月怀里。 「要出事了……」小九扑腾了几下却是徒劳无功。 柳长月也没理会小九,只是脸上自顾挂着笑,然而那笑与方才宠溺地看着小九时的笑容又不同,带起了一抹阴寒。 软筋散的药效一一浮现,功力越高者越是被治得无法动弹。 大厅里乱烘烘的一团乱,这头喊着:「我还不想死!」那头就有人拖着剑朝林逾方缓步过来。 「林逾方,交出藏宝图!」 「你凭什么让所有人陪葬!」 「如果能逃过这劫,老子肯定会把天璧山庄的牌匾拆下来当柴烧,你这生儿子没屁眼的混帐,罔顾江湖道义,竟然要这么多人陪你一个老头一起死!」 知道今晚肯定逃不掉了,一堆人卯足了劲破口大骂,将林逾方祖宗十八代轮流问候了几遍,然而林逾方却始终挂着一抹惨澹诡异的笑,紧抱着妻子的尸首不放。 「全都给我静下来!」 突然,大厅内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荡开,声音之大,让所有人耳朵都痛了。 牟瀚海喘着气用刀支着身躯勉强站起来,他脸上带着怒意,吼道:「在场都是各大门派数一数二的首席弟子,自乱阵脚像什么话!」 牟瀚海方才那声怒吼,让小九头晕了好一下,但却也让他在晕过之后,意识稍微清醒了些。 小九摇摇晃晃地从柳长月怀里坐起来,因为中了「万紫千红」后就倒了,也没像其他人一样用了掺了软筋散的晚膳与茶水,所以他深吸了几口气后看了柳长月一眼,朝柳长月笑了笑,再对苏笛说:「照顾好越大哥和你自己。」便缓缓站起身来,朝牟瀚海那头走过去。 牟瀚海坐在高两阶的台阶上,一双犹如含着冷电般的利眼朝下环伺。 底下众人都是有些经历的,被牟瀚海那么一喊、那么一瞪,没多久也就渐渐静了下来,只剩少数用力喘息、彷佛溺水了的呼吸声在大厅里环绕。 小九走到牟瀚海面前站着,而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身体还成吗?」牟瀚海问道。 小九摇头。「真气随毒被封于丹田,打架不成。」 牟瀚海整张脸都皱了,华五则骂咧咧地道:「清明阁竟然来阴的,给咱们都下了软筋散。八成是知道咱们的命换不出林逾方那张藏宝图,打算一次将咱们全解决掉。真是混蛋。」 这时外头有个人浑身是土,带着一张脏兮兮的脸跑进大厅里。那人见到厅里的异样先是一愣,而后加快脚步冲到牟瀚海面前,急急说道:「牟老,成了!」 牟瀚海眼中闪过光亮,身旁的华五一干人也都来了精神。 牟瀚海环顾四周,发觉能站起来的也就几个人而已。他看着眼前带着酒气,仍脸上仍留有几分稚嫩的青年道:「小九,交给你了。你跟何悦领头带着他们走,我与华五殿后。」 何悦便是一脸尘土来报消息的男子。小九点点头,又朝何悦点点头。 两人走到大厅中间时,后头的牟瀚海开口道: 「各位同道,如今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清明阁想必不过多久便会攻入天壁山庄。兄弟几人想了个法子兴许能为大家开条活路,愿意一试的人请跟着前头两个小兄弟走罢!」 小九和何悦没有停留太久,小九的目光先在柳长月身上扫了一遍,又转头看了一下卯星,嘴巴开合无声地道:『跟上我们啊!』接着便与何悦出了大厅。 小九中毒后又喝太多酒,脚步有些虚浮,走出门后踉跄了几步,身旁的何悦连忙把他扶稳了。 落在后头的柳长月见到这一幕时神情虽没表现出什么,然而那双眼睛布满寒冰,伺候一旁的苏笛只偷偷瞧了一眼,便打了个寒颤,立刻低下头去。 第三章 之后,能走的掺着没力的,一个接着一个,缓慢而无声地随着前头的那两人走出主屋,远离灯火,隐入黑夜里。 牟瀚海与华五如他们所说,让人扶着走在队伍的最后方。 另外还有人押着天璧山庄庄主林逾方,拽着他一起离开。 夜色深沉,天璧山庄内起了浓雾,浓雾挟带着冰寒之气,让一群人都不禁抖了抖。 月亮挂在枝头,却被乌云笼罩了一半,只有片点光辉隐约可见。星子全藏在云后,中了软筋散的众人在植满碧竹的小径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路上除了脚步声和呼吸声,再无半点声响。 寒风一吹来,竹叶沙沙作响,加上不知何时清明阁那些妖人会出现,压抑的气氛底下,令人感觉这夜不仅诡异,也恐怖非常。 穿过竹林,小九和何悦带着所有人到了天璧山庄的后花园,在踏入花园的那一刻,小九先愣了,而后转头看向何悦。 小九说:「怎么花都凋了?」 何悦瞧了脚边的花圃,心里有些惊恐,但还是强自压了下来。他毕竟比小九长了几岁,努力镇定后遂说:「不管,赶紧带所有人至地道口。」 小九点头,两个人又领着众人往前行。 天璧山庄占地颇大,那后花园也是数一数二的辽阔,园内种植百花,不论春夏秋冬抑或白天晚上,皆有花朵绽放,然而在这地方出入了几天的小九却在方才一踏进园子里便感觉到不对劲。 那句轻描淡写的「怎么花都凋了」,说的不是几朵花的凋落,而是整个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全都枯萎成一团,连远方的几棵长青树也都仅剩枯枝,没有半片叶子在上头。 何悦加快脚步,小九落下了一点,但依然紧跟着。 小九这时才发现自己喝太多了,前头何悦的身影变成了叠影,他的左脚还踏到右脚,一个不稳要往前头栽去的时候,许荷忽地出现在他身旁,抓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跌了个狗吃屎。 小九见到是许荷,笑着说了一声谢,许荷却是什么话也没回他,她是主子看小九身形不稳,被派到小九身边来的。 走过那条将整座后花园剖成两边的花圃小径,尽头,是一道白泥抹成的墙。 然而那道墙的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假山,假山前方呆立着三名劲装打扮的青年男子,男子面向他们,只有眼睛能动,一眨一眨地,努力朝他们示意。 何悦意识到那几人被点了穴,立刻向前为他们解了穴。 解完穴后何悦急急问道:「怎么回事?哪来的假山巨石把地道堵住了?我走前明明还没有这东西!」 三人立刻回头,见到那座和人同高的假山也是诧异。 一人心惊说道:「我们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一阵风吹过来,就被点住了穴道无法动弹,然后又听见后头碰的一声,没想到竟然是座石头山。」 小九走向前去,想推开那座假山,但是浑身没有力气,推了老半天气喘吁吁,也没让假山移动半分。 「费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把地道挖通,现下居然被人给堵住了,这样我们怎么出去啊!」小九举起拳头用力捶了捶,又用脚踢了踢,再狠狠地瞪着假山,但也对它没办法。 小九怒道:「如果没中毒,这块石头哪是我的对手!」 虽说假山只有一人高,然要轻易搬动也非易事。众人只当小九在说逞能之语,也没人真的将他的话听进耳里。 假山旁堆着几坯土,假山下头沙砾的颜色也和别处的不同,显得深些。 许凌推着卯星的轮椅过来时,卯星便知道这几日小九他们在忙什么了。 「……」卯星沉吟半晌,道:「挖的地道又被堵上,除了这个,你们还有其他应变之道吗?」 何悦脸色不太好看地摇了头,待后头的人都聚到了一起,牟瀚海和华五在别人的搀扶下到了原先挖掘的通道前,一群为首的人脸色都阴了下来。 喝醉酒的小九还在用力瞪着假山,彷佛想将它瞪到裂开成两半为止。 卯星推着轮椅过去扯了扯小九的袖子,小九转头看到卯星,立刻露出一脸委屈的模样,蹲在卯星身旁说道:「哥哥,牟大哥好不容易想到挖地道通到林子外面,然后我们几个人不眠不休挖了好几天的,到底是谁那么坏,竟然就把它堵起来了。」 卯星摸摸小九的脑袋,才刚想安慰几句,却突然觉得周围似乎有些异样。 阴冷的寒风吹来,雾气越来越重。原本只是淡淡的薄雾,却在风一阵一阵地吹时,缓缓凝成了浓雾。 牟瀚海喊了声:「小心四周!」 华五也道:「大家赶紧聚到我们身后来!」 小九站了起来,往众人的目光方向望去,只见浓浓的雾气之后,出现了几个黑影。 「桀桀桀桀——」有阵苍老沙哑的笑声从雾中穿透出来,像沙砾刮着路面,带着尖锐,刺痛众人耳朵。 那行人站在浓雾中间,小九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些人的模样。对方约有十来人,一字排开。每个人都穿着黑衣,手臂上系着白纱,模样就像出丧时穿着丧衣一样。 为首之人消瘦修长,佝偻的身形看来有些矮小。笑声便是出自他口,照声音听起来,年纪应该很大了。 那老者说道:「主上说得对,拿正派人士的性命威胁你根本就无用,还是利妘的尸首有用些,至少叫你心痛了一点点。可都到这般田地了,柳天璇,你竟还是不交还当年从主上身上硬剥下来的藏宝图吗?」 「剥?剥什么?」小九呆呆地问道。 老者看了小九一眼,「桀桀」怪笑了两声,之后也不理会他,阴寒的目光就放在林逾方身上,说道:「你以为你不说话,躲在人后就没事了?别忘了,你可还有个女儿呢!」 原本一直处在人群之后的林逾方猛地站了起来,怒道:「不许你们动我女儿,快放了她!」 「放了她?」老者彷佛听见好笑的话语,开始大笑。 「桀桀桀桀,放了她?」他的笑声诡异且尖锐,带着内力的嘲讽,叫当场服了软筋散无力抵抗的众人忍不住捂住耳朵,想抗拒他所发出的恐怖笑声。 老者红着眼睛说道:「柳天璇啊柳天璇,当年你与利妘勾结反叛者屠杀清明阁整门时,可有想过放过任何一人?」 老者声音凄厉说道:「你今日要我放过谁?我谁都不会放过!当年你怎么对待阁内诸人,老叟今日便要你一一偿还。」 林逾方突然失控吼道:「我不叫柳天璇、我不叫柳天璇!我乃是天璧山庄庄主林逾方,我不叫柳天璇!」 林逾方放下发妻尸首,拔起腰间的剑,便要朝那行人而去。 牟瀚海几人连忙拉住林逾方,省得他去送死,而对面的黑衣老者则是又怪笑了几声,用凄楚的声音喊道:「把那女的押出来!」 下一刻,嘴里被塞着布的天璧山庄大小姐林袖儿让人由后方推了出来。她跌倒在地上,惊恐地抬起头。 她望向他的父亲,头上发丝散乱,脸上布满泪痕。无法言语的她呜鸣地闷喊着,期盼她的父亲能够救她。 老者开口:「我只再问一次,主上的藏宝图呢?」 林逾方看了女儿一眼,一口牙几乎咬崩,却仍然不开口说出老者想要的答案。 老者阴阴笑道:「嘴巴这么硬,还是不肯开口是吗?」 林逾方看着自己的女儿,林袖儿眼里存着偌大的希冀,期盼地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然而,林逾方却还是无所动作。 老者忽然叹了一口气,幽然说道:「柳家的闺女儿,这是命,你父亲不救你,可怨不得老叟了。」 一名健壮的男子走出列,压制住强力挣扎的林袖儿,撕裂了她的衣裳,让上半身赤裸的她完全暴露在群侠目光底下。 林袖儿呜呜地直叫。 有人别过了脸不忍看,有人挣扎着想救人,但却碍于中了软筋散无法动弹而愤怒不已。 老者缓缓说道: 「柳天璇,想当年老阁主是多么的宠信你,让你登上百花堂堂主之位,成为四部之首,统管枯荣、邺柳、采风三部。这是多大的恩宠、多大的恩惠。然而你却为了私欲,与利妘教唆背叛者杀了老阁主,断其四肢,更将衣不蔽体的老阁主扔在大堂那张高椅上,叫他死不暝目;又让底下人一次一次凌辱邺柳堂堂主,只为逼问藏宝图下落。邺柳堂堂主不从,便被利妘斩下四肢与头颅,吊挂在大堂入口。 你又佯装好人,骗得主上信任,将年仅十岁主上背后的藏宝图纹身活生生地撕下来。每个清明阁死士都发过毒誓,只要活着的一天,便要效忠主上。你破了誓言,屠杀清明阁一百多条人命,这债,今日也该偿还了。」 林袖儿的衣衫全被撕裂,徒剩一点布料挂在身上。那名男子之后又走来另一名男子,拉出了塞在林袖儿嘴里的布,而后两人开始解裤腰带,林袖儿见状惊恐地尖叫,不停喊道: 「爹爹,救我!爹,救我!」 林逾方终于忍不住,嘶吼道:「畜生,有种就对着我来!放开我女儿!」 老者忽然放声大笑,沙哑说道:「桀桀桀——你让一群男人轮奸清渊的时候,就没想到会有人替他报这个仇吗?我这里有十二个人,一人一次,就让这群正派中人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你柳天璇的女儿被轮的时候,叫声有多动听吧!」 「畜生、混帐、贱人!」林逾方怒吼道。 在林袖儿惶恐的尖叫声中小九皱着眉头。 身旁的何悦突然喊道:「老人家,既然这是你们清明阁的家事,你只管对付天璧山庄便好。一切不关我们的事,为何连我们也要牵扯进来。」 接着,又有人说:「没错,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管林逾方的真实身分为何,天璧山庄庄主也好、清明阁叛徒也罢,这都不干我们的事,清明阁若不想得罪全武林的人,最好赶快放了我们!」 第四章 「放了你们……哪成呢……」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阴惨惨的声音。「当年一百多条人命,今日自要有一百多条来凑着祭坟……一个不留……才刚刚好足数……」 那声音飘荡在空中,回音绕着不散,听得人鸡皮疙瘩全都起了来。 剩下的人全都慌了,谁也没想到才来一次天璧山庄,便要因为这个庄主之前的血债而赔上自己的性命。 「林逾方!」有人怒道:「快将藏宝图交出去!我的命可珍贵了,哪能陪你这无名小卒一起死!」 「没错,你自己造的孽就要自己担,牵连别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剩余的人开始在林袖儿的哭喊尖叫声中攻击林逾方,甚至有人推了林逾方几把,要把他从牟瀚海和华五手中推出去。 牟瀚海、华五还有几个世家子弟想要制止这波混乱,然而众人为求生存什么也不管,还有人举起刀剑往林逾方砍去,但幸好因为软筋散的效力,所以林逾方只稍微见血,受了点轻伤。 而这林逾方也不知好歹,牟瀚海他们在保他的性命,他却一个劲要往对手那里冲,亲眼看着女儿受辱,那种感觉简直比自己受辱还不堪。他大喊着: 「柳长月呢、柳长月呢!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叫他出来和我说清楚!」 老者忿忿啐道:「呸呸!竟敢直言主上名讳!等这批人轮完了你女儿,我再让他们轮你一遍!贱人!」 乱上加乱。小九这么觉得。 这是个借刀杀人的戏码。卯星如此想着。 「哥哥。」小九皱着眉头,心里着急,虽然头昏眼花地还打了个酒嗝,但仍然心挂情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糊涂了。」 卯星瞧了小九一眼,小声说道:「你别管。等一会儿清明阁肯定不会留下任何活口,到时候你捱着我,许凌和许荷会趁乱带我们出去。」 「带我们?」小九问:「那他们呢?」 「自己都快活不了了,还有闲暇顾及他人!」许凌瞪了小九一眼。 小九蹲下来,手搭在卯星的腿上,仰着头对卯星说:「哥哥,这些人不可以死!他们有很多都是好人,有很多都是仗义相助的大侠。他们如果死了,江湖肯定会乱的,所以他们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卯星脸色冷了下来。「江湖乱不乱关你什么事!」 小九低头努力想了一下,再抬头,眼神万分坚定地说。「江湖就是有人的地方。这里好些人,许多人以他们马首是瞻,这些好人如果都被杀光,那坏人趁机而起,就更多无辜的百姓会受害了。」 小九多了一份恳求。「哥哥,我知道你有办法。帮帮忙吧!哥哥,帮帮忙吧!」 在小九小狗一般圆圆的、无辜的眼神下,没多久,卯星败北了。 「说吧,你想怎样做?」卯星无奈地道。 小九高兴地差点跳起来,但他立刻按捺住自己的动作,只是脸上挂着开心的笑,说道:「越大哥把我身上的真气封住了,我想你帮我打通经脉……」 小九话还没说完,卯星立刻怒道:「乱来!他封住你的经脉是因为你中了『万紫千红』,你可知道这时刻将经脉打通释出真气,依你的内力,不到一刻便会毒发身亡!」 【第二章】 一刻?小九低头,神情似乎在犹豫。 卯星以为他知道怕了,才要说话,小九便又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我中毒那会儿,哥哥让许凌许荷来救我,又说等会儿许凌许荷能带我们出去,所以哥哥身上铁定有什么丹药能解毒,或是控制清明阁下的毒吧!」 卯星闭起眼、单手捂着额头。说来说去,他这个呆弟弟就是不肯放弃! 「哥哥……」小九又摇了摇卯星的腿,声音软软地说道:「帮帮大家吧!认识一场总算是种缘分,我不想他们死啊……」 卯星转过头不理他。 小九又说:「哥哥,就像你摔进坑里一样,那时候如果没人救你,你又该怎么办呢?现下所有人都中了软筋散无法动弹只能任人鱼肉,可我还可以拚一拚。哥哥,能救一条命是一条命啊!我已经忘记家里还有什么人了,可是他们还有人在等着他们回家,若等到的是一具尸体,那有多悲凉啊……」 小九不停喊着,磨着卯星的耐性。「哥哥……哥哥……救人啊……哥哥……」 卯星真是怕了小九这种性格,最后咬牙道:「好了好了,别再叫哥哥了,真不知你是怎么长大的,这么好事,要多几次,几条命部不够你死!」 小九顿时笑得比朵花还灿烂,他说:「可如果不好事,又怎么会碰见哥哥呢!」 小九这话让卯星苦笑。说的也是。若非这人的性子如此之好,自己当下落入猎户陷阱又无人搭救,早就死在那深坑之中了,又哪能活到现在。 卯星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再从里头倒出一颗赤红色的丹药。那颗丹药脱离荷包落入卯星手掌之中,立刻弥漫出一股温和的药香之气。 许凌见着卯星拿出那颗丹药脸色随即大变,立刻制止道:「主子三思,那可是您的护命丹药,怎可随便给旁人。」 小九抬头望了许凌一眼,只见许凌眼神凌厉地瞪着他,他「啊」了一声询问,却在下一刻闻到浓郁的药味,卯星已经将药丸塞入他的嘴中。 「嚼碎了,吞下。」卯星说道。 「噢噢。」小九依言将丹药嚼碎,顿时只感觉到药丸化成了柔滑的液体,和着唾液流进了他的咽喉,被他吞进肚里。 「主子!」许凌震惊道。 卯星淡淡地瞥了许凌一眼,道:「你也知道我是你主子吗?就算你是父亲钦点的继任长老,只要我是你主子的一天,你就少过问我的私事。」 许凌一听卯星的话,嘴抿得死白。他怒目瞧向小九,似乎想将小九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小九看看许凌,又看看卯星。 「不用理会他。」卯星说:「你盘腿坐好,我替你疏通经脉。」 小九点头,顺从地坐在卯星身旁,卯星将手掌放在小九头顶百汇穴上,缓缓将真气输入。 他先以真气在小九体内运行了一个周天之后,才慢慢将真气汇集于小九丹田,一边将小九被封住的真气丝丝引导出来,一边带着那些真气回到周身经脉中。 小九本身修行的功法便是十分霸道的武功,卯星的内力虽然也不弱,但是,一碰上小九的真气便被缠上击溃,两人内力相袭的情况越来越激烈。 不过片刻,卯星立即满头大汗,而小九也是一身冷汗,加上中的毒随着被疏通的经脉流窜,使得他整个人抖得像筛子一样,脸上微微有衰败之色。 但下一刻,小九背后又传来了一阵刚强却温和的内力,他好奇地睁开眼,转头看了看,发现竟是致远大师。 致远大师说道:「把头转回去,静下心来。归和丸能护你心脉,不用怕。」 原本疲累的卯星这时睁开双眼,说道:「大师也知道归和丸?」 致远道:「只是曾经听闻上任住持说过,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托施主之福。」 之后三人都不说话了。 又一会儿,致远拿出一套金针,扎入小九身上几个大穴,小九顿时冷汗冒得几乎将身上衣服全数浸湿,而许凌与许荷两人专注护法,在三人四周围了个圆,不许任何人靠近。 林袖儿的哀号声由原先的凄厉慢慢徒剩无力的痛苦,她不懂她的父亲为何不愿救她,难道那张藏宝图比她这个被宠爱了二十年的女儿还重要吗? 第七个男人上来时,她嚎啕大哭了。一个清白的女儿家,原本在这场百花宴中预计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而后会带着奢华的嫁妆出嫁的她如今竟在一群男人面前被做了如此不堪入目的事情。 她哭、她喊、她恨。昏过去了,会被扇巴掌到醒过来,痛苦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她死死望着远处被护在后方的父亲,心中的怨恨与不堪让她痛恨他。 就在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折磨至死之时,那些个所谓正派人士,却没有一个对她伸出援手的人群当中,跃出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那个人身穿着一袭粹白色的衣衫,站在朦胧的月色底下,干净得如同天上明月一般。 那个人的眼睛漆黑而纯粹,凝视着自己,没有悲哀与怜悯,只有一抹柔和从他眼底闪过。 「当——」地一声,那人左手手腕上圈着的铁环弹至半空中,而后整个伸展开来。 那是一柄细剑,有着黑色剑柄,与白色的剑身。但随着内力的灌入,剑身慢慢变成了淡红色,而那人的左脸上也浮现了淡淡的红色火焰纹。 周遭有人喊着:「九少侠!」 那人才迈出步伐,她觉得身上压着的重物不见了,缓缓转头,才发现方才趴在她身上的两个男人已经被对方踹飞。 小九将林袖儿抱了起来,轻轻往后一送,将她推到了华五怀里。 华五和牟瀚海中间是一直被拉着的林逾方,或者,叫他柳天璇比较正确。 柳天璇眼里带着苦楚,伸手想碰触女儿的脸颊,却叫林袖儿一把将其手臂抓了过来,张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血从林袖儿的嘴里溢了出来,她几乎是往死里咬,身旁几个人连忙将这对父女分开,柳天璇红着的眼里含着泪,林袖儿血红的眸子里带着恨,她活生生地把自己父亲手臂上的肉咬了下来,而后「啐」了一声将肉块吐到地上,话也不说,只是怨恨地盯着她父亲。 华五将自己的外袍解了下来,披在林袖儿身上。 一群人方才没少听见林袖儿的惨叫声,对着这样的场面,心里多少不忍。 林袖儿恨恨地道:「为什么不救我……那该死的藏宝图,有你女儿的性命重要吗?」 柳天璇抱起爱妻的尸首,摇晃着脑袋说道:「袖儿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藏宝图里藏着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等爹解了藏宝图之谜,爹就能取得那药,让你娘好起来。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第五章 众人有些愕然,听柳天璇这话,再看柳天璇的神情,这才发现这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者是妻子尸首被吊于堂前之时,就已是疯了。 「娘已经死了!」林袖儿大喊。 柳天璇听见这话,突然发起怒来,朝着林袖儿脸上就是一巴掌。「谁说你娘死了!妘儿并没有死!藏宝图的灵药能活死人肉白骨,它能让你娘完全好起来。你这丫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 柳天璇张着几乎要裂开的眼睛赤目说道:「活死人肉白骨、活死人肉白骨!你娘没有死!」 小九听着后头的闹剧,心里挺不舒服的。但他还是直挺挺地站在壁垒分明的两方中间,手中细剑指地,不许任何一个清明阁人越雷池半步。 「九少侠……是吗?」那名老者朝着小九笑,笑得阴森惨澹。「桀桀桀——中了我阁内『万紫千红』还有命活下来就算命大了,怎么,现下连命也不要,想替叛徒柳天璇出头吗?」 小九皱眉,转头向致远大师问道:「大师,那句话是怎么讲的,我忘了。」 致远大师与小九似乎心有灵犀,明白小九想的是哪句,遂双手合十,作揖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对,」小九转过头来,对着老者认真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当初做错事的是林庄主与他的妻子,那你们杀了他妻子,他现下也发疯,而且你们又……那什么他女儿了,这事就不能这样算了吗?」 「一百多条人命,就算老者想说算,我教弟子也不会轻易做罢!」那名老者说道:「我身后的每个人,都与柳天璇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等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了,若非之前清明阁出了差错,阁主将计就计发出死讯,这厮哪会松懈心防在江湖上露面。这是天意、天意啊!天叫我们报仇,这仇,如何能不报!」 老者语调沙哑阴森地说:「他想嫁女儿,我阁便要让他的宝贝女儿做残花败柳,一生一世都嫁不出去;他想要天璧山庄在江湖上占一席之地,我阁便叫这些人与他陪葬,让天璧山庄臭名远播。清明阁不做赔本生意,一百多条人命用一百多条来赔,才方好打平而已、方好打平而已啊……」 老者说罢,单手一挥,身后十来人立刻抽出兵器朝小九奔去。 情势突变,身后众人惊叫小心,然一直屏气凝神的小九手中的剑遂在此时动了起来。 清明阁杀手每次出招,都是最狠的杀着,既快又狠,只稍被其兵器扫到,不死也残。 但小九一双眼睛灵动,打了个酒嗝后,横空挥剑,脚尖轻轻离地,软剑灌入真气悬空一转,匡啷啷地就将那十几人的刀剑戟棍都给削断一半,当下不仅清明阁的杀手们愣了,连小九身后那些和他相处了多日的侠士们也愣了。 「这打的哪招!」老者哑声大喊:「都中毒了还敢这么驱动真气,不想活了吗?」 那些个人又涌了上来。几人想朝小九后方冲去,却被小九滴水不漏的剑招给挡下。另几人对着小九猛攻,小九脸上的红纹深了起来,将那么一大群人都给围在剑气当中。 想闯出来的,兵器从二分之一被削到剩下三分之一,再拚命向前的剩四分之一,打到最后武器全给毁了,至多只剩个柄而已。 那些人不要命地攻过来,但小九知道现下所有人中有能耐应敌的只有他,而且他也没多少时间能和对方耗。 听着,归和丸虽能护你心脉,又有贫僧以金针助你压制毒性,但小施主你习武已至一个关卡,体内真气过于霸道,若稍不注意便有走火入魔之危。 当下只有半个时辰,盼你速战速决,若能制住那些魔人倒好,但倘若超过半个时辰,切勿恋栈,定得听你兄长之言,速速离开天璧山庄。 人在江湖,生死自有天命,小施主乃善心之人,勿把自己的性命也赔了进去。 小九耳边响起方才致远大师为他施针时所说的话,但致远大师说归说,可后头的人他一个也放不下,所以,这仗他非赢不可。 十二人接连不断的攻击,就算失了兵器,还有暗器,甚或肉身搏斗。 小九的剑在那十二人当中狂舞着,然而却因为软剑过柔,用起来不称手的关系,足足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将那些人全个打趴下。 淡红的剑身没有染上半点血迹,只有剑尖微滴下一滴血,那阵舞得让人眼花撩乱的剑式间,小九没有斩杀任何一人,所有倒下的人受的都是皮外伤,所有昏厥过去的人皆是被点了穴道。 摆平了那些人,小九抬起头,盯着那名老者看。 老者被小九因这场仗而渐渐兴起的血腥之眸吓得颤抖。他朝着另一旁的白色高墙吼道:「鬼子,蹲在那里干嘛,还不赶快下来救我!」 小九朝老者喊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朦胧的身影蹲在墙上,白衣白发被风吹得飘然。 那瞬间,对方手一动,洒了一片白色粉末过来。 小九被洒了满头满脸,而后觉得鼻子痒,「哈啾」了声,揉揉鼻子,还是站得直挺挺的。 那被唤做鬼子的蒙咙身影声音幽忽忽地说:「我只会使毒而已,这小子『万紫千红』都不怕了,叫我出手有个屁用。」而后影子一个晃眼,竟消失不见了。 老者气得直跺脚:「你个混蛋不讲义气的家伙,竟然敢逃跑!」 「嘎嘎嘎嘎——」鬼子的笑声渐渐远去。 小九歪着头看着老者,揪着老者的脸瞧,又仔细看了他的身形,而后淡红色的剑指向对方,瞬间便来到对方面前,剑尖抵住了老者喉咙。 老者放声尖叫,这回开口的声响竟和方才沙哑阴郁的声音完全不同,是个少年人的声音。 「主上、主上救命!」与那张脸完全不搭辄的少年嗓音从老者的喉间硬挤了出来。尖叫声响亮得不得了。 小九心里猜测了番,后才明白,眼前这家伙,竟是戴着人皮面具装老的。 就在小九的细剑往前分毫之刻,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人兵器一劈,就将小九的细剑打歪了过去。而他深沉的内力更将小九击退了好几步,令得小九原本就不稳的真气突然间乱窜骚动。 小九站直后连忙以剑抵地撑住身子不至于倒下去,可接着却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小九!」后头传来卯星仓皇的声音。 「我没事!」小九头也不回地喊道。 老者被来人拥进怀里,在前来救急的男人一招打退了小九后,老者才颤悠悠地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男子年约三十来岁,生得高大非常,因为长期在外头奔波,以致肤色晒得如同麦色,而且脸部线条棱棱角角,有种慑人之气。 男人手中握着一柄刻着九爪金龙放血沟槽的大刀,那刀杀过无数人,受阴寒之气笼罩,然而拿着这样的兵器,本该是一身戾气的男人却因为脸上带着揶揄的笑,而使得戾气消退不少。 「天痴,你怎么这么晚才到!」少年的声音从老人的容貌底下冒出来。「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差点就没命了!鬼子那个没良心的,竟然抛下我就跑掉!还嘎嘎嘎地那样笑,简直就是在嘲笑我!」 被唤做天痴的男子喉间隐隐传来笑声:「不是夸口说要揽下这次的任务,成功后让主子赏你百花堂堂主的位置?小笨蛋,以为这么简单便能成吗?嘲笑你是应该,你死了则是活该!」 那老者彷佛炸了毛的猫一样,怒喊着:「你才小笨蛋,你全家都是小笨蛋!」 「哦?」天痴眉毛挑了挑。「我全家?你还记得我全家包括了谁?」 老者一下子噎了,知道自己讲错了话,表情忽变得如丧考妣一般,只差没哭出来而已。 「你闪边去!」天痴将怀中的人推到一旁,一双铜铃大的眼目光烁烁,盯着小九看。「让我来会会这个家伙!」 天痴朝小九说道:「报上姓名来,老子不杀无名无姓的家伙!」 小九呸呸呸了好几声,将嘴里的血全呸干净了,才歪着头对天痴道:「我叫小九,你又叫什么?老子我也不杀无名无姓的家伙!」接着还打了个酒嗝。 天痴先是一顿,心里想着对面的小子名字怎么好像很熟似的。而后一愣,道:「小九?你叫小九?」 「我哥哥取的,怎样!」小九甩着细剑道。 天痴突然大咧咧地一笑,说道:「不,不怎样,就是很久没听见这名字了。小九是吧,」天痴话还没说完,手中九龙刀挟带着力拔千钧之势,朝着小九便砍了过去。「老子叫柳天痴,记住了!」 小九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发难,连忙用剑挡住天痴那一式。他的细剑横在面前,天痴的大刀劈在剑上,催动内力,朝着小九狠狠地压了下来。 「卑鄙!」 「小人!」 后头看着的几名侠士骂道:「暗地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清明阁出身的都是杀手,你听过杀手出手,会光明正大地喊:『我要杀人,你快准备』的吗?」天痴大笑几声,接着眼神发狠,看着小九,发出全部内力,想要在这一击之间便将小九打倒在地。 小九微微皱着眉头,又打了个酒嗝。他心里在想,怎么办呢,对方的武功好像比他高、内力也比他深,这回要怎么打,才能挡住对方呢? 天痴看着小九把心里想的全部表现在脸上的模样便又是一阵大笑。「小子,你在想自己打不过老子怎么办是吧?」 小九听见对方所说,一脸惊愕地说:「你怎么知道!」 天痴犹于余裕地朝着一旁的老者说:「小笨蛋,我终于找到比你还笨的笨蛋了!」 那名老者被气得直跺脚,开口道:「你才是小笨蛋!你全家……呃呃……」想起这话一出口,肯定又得加鞭子,他连忙闭起了嘴,只是狠狠地瞪着高头大马的天痴。 「这样子不行……」 天痴耳边传来一阵细语。「什么?」 愣了一下,他才发现原来是小九在自言自语。 第六章 「用剑打不赢你,」喝酒过度的小九身形有些摇晃,有些扛不住天痴刀下的威力。但战中他却突然脑袋放空,像在发愣,又似在想着事情,喃喃念道:「这把剑不是我称手的兵器。」 「哦,那什么才是你称手的兵器?」没遇过在生死关头竟然还会分心的对手,天痴好笑地问着。 小九脸色一凝,忽尔一个下腰,原本笔直的软剑忽然如红蛇吐信般绕了一个圈,从天痴的颈子后头甩过,剑尖如鞭子一般绕了天痴的脖子一圈,紧紧勒住。 天痴神色突变,九龙刀朝小九劈下,小九一个侧身,让那把大刀直直砍进了土里。之后他更是用力扯住手中软剑,令呼吸被扼住的天痴顿时脸色胀红,无法喘过气来。 脖子被奇怪的软剑勒住,而且怎么也解不开,天痴的刀砍进土里后也拔不起来,他转念,立即放弃拉开脖子上如鞭子一般缠死软剑的动作,改而一把用力掐住小九纤细的喉咙,直觉掐死这小子,脖子上的凶器松得还会比较快。 小九憋红了脸,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目光朝后头瞥去,吃力地从嘴里吐出话语:「……刀……谁有刀……借我一把……」 众人的生死都悬在小九身上,小九一开口,连忙就好几人刷刷刷抽出自己的兵器来。 但牟瀚海却吼了一声:「那把是九龙宝刀,寻常刀剑扛不过,小九,接我这把师门崆峒刀!」说罢,便用仅剩一点余力将那把鱼鳞阴刻的崆峒刀扔了出去。 崆峒刀属破风刀类,刀身狭窄,刀尖如削,刀刃锋利,刀背薄有开刃,又属两刃刀,近似于剑。 崆峒刀已是百年名器,身有灵气,小九一个反手接到刀柄,忽然周身一震,便觉刀身抖动不停,有嗡嗡之声传来。那把灵气丰沛的崆峒刀彷佛感应到此刻氛围,准备好要破阵杀敌一般。 小九接到刀的那刹那,脑子里轰地一声随着刀刃嗡嗡作响。他有一种感觉,柔软的细剑的确不适合他,此时此刻,唯有与他身上真气相符的刚猛刀剑才能为他所用,令他毫不保留地倾出所有,与眼前敌人酣战一场。 松掉细剑剑柄,小九将崆峒刀换到原先握着剑的右手。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如鞭子般的软剑松开后,天痴立即拔起地上的九龙朝小九砍去,而小九更快地一个横劈,天痴脚尖一踏立即闪躲,却也不慎被刀气所伤,腹部衣衫因此被划出了一条横线,血由其中渗了出来。 这回换天痴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个毛头小伙子所伤。 小九此时觉得全身的血脉都在沸腾,原本封在丹田里的真气已散于四肢百骸,盈满全身。 然在他继续运起真气灌入崆峒宝刀的刹那,浑身的骨血几乎震颤起来,真气运行越来越猛烈,快速而激烈地冲击着他尚未完全拓展开来的经脉。 他感觉丹田之内有股难以驾驭的真气先是缓慢旋转,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瞬间爆裂了开来。 由丹田为中,那道真气轰地如雷如电撞击周身经脉。 他年纪尚浅,经脉犹如小溪。而深厚的内力却如同春季受到艳阳融化,磅礡汇集而下的雪水,一下子激涌而下,几乎要令难以容纳的经脉爆裂开来。 小九咬着牙,牙齿因剧烈的疼痛而咯咯作响,他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一干二净,握着崆峒刀的手也剧烈颤抖起来。 生死关头,对面的天痴自然知道小九这情形是走火入魔的徵兆。 天痴冷笑一声,方才被那像鞭子一样的软剑勒住脖子,现下整片脖子都火辣辣地疼,血流得湿了衣襟,肚子也着了一记,若不是闪得快,恐怕肠子都流出来了。 想他天痴可是清明阁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没料被个毛头小子伤了,这奇耻大辱绝对非讨回来不可! 天痴手握九龙刀,不由分说就朝小九斩去。 小九在刹那间一呼一吸,匀了气息,眼神瞬间转为平静,当下立定不动,挥起崆峒刀就地应敌。 两柄名器相交,互碰之声震入耳膜,相同刚硬的内力大力碰撞,轰地一声巨响,连四周的风也扭曲了形状,卷曲了起来,直至吹到远方,才砰然散开。 天痴一跃向后,退了开来。方才那一招震得他虎口发麻。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手掌心竟已裂开,鲜血正随着刀柄低落地面,滴滴答答地,染红了泥地。 小九动也没动,还是如同方才一招之前那般静静立着。 他背对群侠,所以无人察觉他有任何异状,只是几人连声喝着:「好!」为小九深厚的武功底子喝采。 唯有站在小九对面的天痴明白看到小九的模样。 一张苍白的脸,脸色白得和他的那身衣服一样,了无血色。 左边从脖子以上,火焰纹路往上蔓延,妖异的艳红色诡异且古怪,比血还红、比血还深。而他执着刀的右手也爬满了那怪异如古代图腾的血红纹路。 持刀的手颤抖已停,然而原本灵动的双眼却化得血红。 赤红色的眼睛像是死了一样,只剩本能地直视着天痴。 天痴则是赏了小九一个挑衅的笑,双手握住刀。多久没遇见这么个好玩的对手了,自是不战个你死我活不会罢休。 在小九后方被守护的一群人中,唯有致远大师察觉到了小九的不对劲。 致远之前就曾与小九就他的武功切磋过。小九内力之刚厚乃前所未有,若是能以柔抑刚,顺应天时待年纪再长经脉宽拓,自能成为武林间数一数二的高手。 然而,为了他们,一心仗义,不顾结果释出全部内力,加上「万紫千红」在体内肆虐,这仗下来不论输赢,小九的结果恐怕都不会太好了。 致远大师凝视着小九右手鲜红色的血纹,而后双手合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走火入魔了啊……我佛慈悲……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卯星听着致远喃喃的诵经声,心里则是万分焦急。他想将小九带回来,却在此时被许凌与许荷两人死死架住。 对这两名侍卫而言,他们的主子,外人口中的蓬莱镇主,才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地。待会若有任何不对,他二人便会立即送主子离开此地,半刻都不会犹豫。 而柳长月,从入了后花园起,隐藏于人群之中的他只是双眼紧紧锁着小九的身影。 他看着小九的一举一动,想着小九那副不知从何而来的侠义心肠,原本只是个结束一切后要带回去养的孩子,却在这场阵仗中,露出了令他惊讶的一面。 粹白上染着艳红,纯粹中带着妖异鬼魅,单纯天真与杀戮交织成一种神秘而诱人的模样。 就算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站在那里,柳长月也移不开眼。 视死如归的神情,他的小九怎会有这样的一面。 他想看。他想看他的小九还能如何。 是否能一举擒下他清明阁内最骁勇善战的第一杀手? 或者,就那样被对方撕裂,失去性命,死在自己的眼前。 然而,还有些嫉妒。 嫉妒着这些自己连姓名都不愿去记的人,竟让小九有着守护他们的心思。 小九。 多年以前也是有那样一个名字,护着他、守着他,而后离去时,让他痛彻心扉。 他或许是认定了这个名字,抑或,也在这个青年的眼里找到了当年那抹白色身影的纯粹。 他的小九,今日一战无论死活,他都会将他带回去。 他要占有那个青年。 无论生死、一生不放。 【第三章】 「你脸上那红色的花纹是什么?」天痴挑衅地笑着说:「像个大姑娘一样,用胭脂画的吗?」 小九眼神凝视着天痴,感觉视线透往天痴背后,却又像紧紧盯着天痴一般。 大雾弥漫,天璧山庄的后花园残花一片,气氛诡谲非常。 天痴脚下才一动,双手举刀往小九奔来,小九神色不变,足尖点地,忽尔一刀挥去,刮起焚风一片,白色的身形彷佛笼罩在一片红雾当中,精钢制的崆峒刀在剑招出展时瞬地化成了耀眼的红色,竟是小九将内力完全灌注入兵器当中,让那森白色的刀彷佛淬了火一般,燃烧起来似。 小九刀中带剑式,虽为剑招,却霸道非常。招式犹如凤凰展翼,气势锐不可挡,刀身犹如长出火凤翅膀一般挟带烫人烈风朝天痴飞驰而去。 两刀相交,兵器互击之声大得震得旁人耳朵生疼。 天痴脸上的嗤笑凝住了,他体内真气被小九撞击得差点走岔,这一招起,他再也不敢小觑眼前年纪甚小的对手,而是专心致志,双手持刀奋力再度击去。 天痴天生气力便大,一把九龙刀斩敌无数。 然小九从剑换了刀后,脸上花纹诡异出现,整个人更像换了个人一般,让天痴摸不着他的深浅。 两把沉重的钢刀,一大一小举起来却像是拿着柳叶树枝般不费力气,但刀刀相击时飞沙走石,破土无数,使得众侠士都忍不住屏气凝神,看着这一幕难得一见的正邪大战。 天痴身经百战,一个斜斩诱使小九出刀应对,但在半途却忽然收招拐了个弯,刀背向上用力一挑,撞上了小九的刀峰,再借力使力往旁边一拐,令小九手中崆峒刀就这么被挑了出去,离开他的掌心。 但小九速度又比天痴预料的快上一成。他轻功一挪,飞出去的刀柄才离他半指宽,随即又握入了他的手里。 两人互看一眼,天痴又趁着小九将刀拿回之际,反转刀身,手中九龙刀如钻子般迅速转了起来,横划小九胸膛,重击他的胸口,将他胸前衣衫绞碎了大半,露出模糊的血肉来。 「啊啊——」 「小心——」 「小九别打了,快回来——」 小九的身后有人为他着急、有人为他焦心,那些话语连接着对方的心意,传到了他耳里。 隐约间,疼痛的气海似乎被安抚,但却在同时,更多的真气源源不绝由丹田内送出。 第七章 因为喝了太多酒,因为不听话改剑换刀使得真气大乱,小九浑身没有一处不痛,而且意识也渐渐觉得模糊了。 对方打来的招式,他全凭感觉挡了回去,握在手中的刀,也直觉不能放手。 他新认识的朋友、他结拜的义兄、他想保护的人,都在自己身后。 小九知道自己不能倒。只要一个不小心死在眼前这人刀下,那么那些他所在意的人,便半点生机也没有了。 混乱的脑中突然浮现奇怪的画面,好像是许久以前曾经存在过的记忆,有个人,拿着把赤红色的刀,握着他的手,一式一式地教他练武。他知道那是他应该记得的人,可是他忘了。自从他的脑袋撞上石头以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可是现下的他却忆起了那个男人的笑。 小九的脑海里有对方爽朗的笑声,有烈酒香醇的味道,有那人一声一声教导的口诀。 那人说:『第一式,凤舞龙飞,这很简单,你学过很多次,使得出来了吧!』 小九面对着天痴,他的确使得出来了。方才转红的刀刃,就是那第一招。 『第二式,火凤燎原。你突破第二层了吗……小……』 小九觉得那人最后喊的应该是自己的名字。小?小什么?自己的名字是叫什么呢? 『第三式,赤鳯展翼!』 对面的天痴不知道小九脑海里想着曾经被教导过的武学奇招,两颗眼珠子睁得像是要掉出来一样,他执刀朝小九挥来,使了十成十的功力,杀气弥漫令人生寒,却只见原本低着头的小九缓缓抬起头来,化得赤红的眼睛望着他,而后,崆峒刀一瞬间舞开,瞬间身影被红色刀影所包围,堵住了他所有招式,之后红色刀中满溢的真气猛地爆了开来,犹如烈火四散,接连十刀砍入天痴身上,红影停歇后,两方立定,只见天痴身上的黑衣慢慢湿了,那渗出来的,全都是血。 天痴受了伤,不怒反笑。他大吼了一声:「好小子,老子看错了你!你年纪小小的,功夫还真是不错啊!看来这回老子不认真应对不行了!」 天痴手指成哨,用力吹响尖锐哨声。 接着他身后的高墙之上跃上了十个身影,那些个人目光空洞,每人手中都执着剑,身上一律和天痴一般穿着黑色劲装,全数面无表情。 小九静静地看着那些人。从这场打斗一开始他便没说过话,然而待那些人出现的时候,他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脑袋中隐约闪过了几个字,而后他张开了嘴巴,双唇轻轻蠕动,说了三个字: 「傀儡香。」 天痴双眼又一瞬间睁大,已经不晓得怎么形容眼前这个让他惊奇连连的小家伙了。「没错,就是傀儡香,怕了吗?」 假山周围因受软筋散之药性,而瘫软坐着的群侠中有人细声问道:「傀儡香?什么是傀儡香?」 但在场无人知道何为傀儡香。 天痴露出森白的牙齿,朝着小九身后,那群靠着别人保护的无用之徒说道:「想知道什么是傀儡香,那就看着吧!等我的人将这小家伙砍成碎片,轮到你们时,你们就知道什么是傀儡香了!」 天痴大笑一声,手指又扣成哨状长声吹响,之后瞬间一跃来到小九面前,小九举刀挡住天痴的突袭,而后顺势用脚用力一踹,恰巧踹在了男人最脆弱的部分。 天痴的笑容当场变得扭曲,往后跳了三步,跳离崆峒刀范围后怒吼道:「他奶奶的敢踹老子的子孙根,小混蛋,老子今日就叫你走不出天璧山庄。」 天痴话音才开,高墙上那十个身影忽地便全数跃下朝小九攻去。 十名黑衣人全是高手,武功并不逊于天痴太多,小九遭受群攻,不一会儿便落了下风。 天痴捂着裤裆在旁边看好戏,而最初受命的老者,则是走到他身旁,看了他一眼。 「怎样?老子比你厉害吧!」天痴瞧了瞧他。 「嗤!」老者不屑地发出声音。「武功是厉害,但就不知道下面那根被踹烂了没有?」 十名高手联手出击,小九打了几招后脑袋突突地胀,胸口里头那颗心怦怦地跳,感觉好似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 他身上的伤痕渐渐多了起来,但仍没有放弃的打算,一招一招扎实地往对方身上打,但中了傀儡香的人基本上已经算是活死人,除非砍下对方的头颅,否则就算是断手断脚,对方依旧不会停止杀戮。 见小九喘息着,白色的衣衫染成了红色,柳长月心里想喊停,要让那些人停下,不再朝小九身上添伤。 然而天璧山庄这行是自己假死,用性命所换来。 柳长月耳边依稀还能听见,自己那孩儿在棺木旁哭喊着父亲的声音。 还有自己的仇。 苏笛和鬼子的仇。 整个清明阁所流的鲜血,必定要在今日还清才可。 他们已经等待太久,谁都不愿再拖下去了。 柳长月心中反覆计较,然而最后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只要那孩子一倒,便会是一切结束的时刻。 小九知道自己拖得太久了。 哥哥的归和丸和致远大师的金针,合起来只能撑上半个时辰。那两人告诫过他的。 半个时辰已到。再战下去会死。 小九回头望了哥哥和致远大师一眼,假装没看到哥哥脸上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也没看到牟瀚海和华五焦急的神情。 他多看了致远大师一眼,看见致远大师的温柔与慈悲。他心里又想起之前问过的问题。 他开口,无声地问着致远:『大师,为何人要杀人?』 致远含笑说道:『因为有因,所以有果。而小施主,则是在救人。』 小九见得致远开口如是说,突然招式一滞,顿时被其中一名黑衣人砍中后背。 小九一个趔趄,身形摇晃。 众人皆惊呼。 小九在那刹那闭上双眼,瞬间,十名黑衣人将他围了起来。 而后,小九睁开眼,一样红色的眸子里,多出了一种叫平静的东西。 涣散的意识被他收拢了回来。 那曾经在他脑海里响起的声音再度浮现,说道:『第四式……』 小九随着记忆里的声音,开口念了出来:「第四式,鸣凤朝阳……」 几乎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崆峒刀红艳光芒大作,刺目得比烈阳还扎眼的光芒伴着旋转的刀气划了一个大圈。整座园林顿时轰轰作响,靠在林边的几棵大树应声倒下,石破天惊的巨响之后,红光散去,当下只见围着小九的那十个人通通静止不动,而后在同一时间颈上头颅缓缓滑下,掉在枯萎的花圃之间,发出闷闷的声响。 群侠们简直被惊呆了,有谁曾想过一名看来毫不起眼的青年有此能耐,可以在这次危难中挺身而出搭救他们。 一些人发出赞叹之声,一些人欢欣鼓舞,每个人都认为小九赢了、小九胜了,他们没事了,邪教清明阁终将被肃清,每个恶人皆将会死,死在小九那柄血红色的刀下。 但唯有卯星与致远不这么认为。 小九身子晃了晃,一口血从喉咙里冒了出来,又硬生生叫他给压下去。 天痴看见十具站在地面,但头颅都没了的尸首时瞬间怒了。他抄刀运气,飞也似地朝小九挥刀而来,吼道: 「小混蛋,你知道那十具傀儡尸是我花了多少时间才跟人磨来的吗?你一下子全杀光了,以后老子出任务谁给老子当枪使啊!」 天痴运起全身功力,九龙刀闪烁金光锐不可挡。 小九的身体已到强弩之末,再也无力气和任何人抵抗。现下的他甚至只要天痴伸出一根小指头就能推倒,然而当他看着那道灿金色的光芒朝着自己而来,下意识地仍然举刀抵抗。 「赤霄七式……第五式……」小九听见自己和记忆中教导他武功的那人声音重叠在一起。「凤雨惊涛……」 蒙蒙的大雾中,随着小九旋转的刀法,雾气迅速凝成了水,而后意随心发,水雾聚起,伴着刀刃迎向眼前敌人。 挟带金气的九龙刀刀尖抵着红艳的崆峒刀刀尖,天痴硬生生挡下小九一击,但仍受到崆峒刀激荡而来的内力冲击。 此招威力太大,雾气化成的水炽热非凡,让人彷佛浴在烈火之中,受烈火焚身,无法逃开。 天痴猛地呕出了一口血,喷在九龙刀上。 小九的手终于握不住刀,任崆峒刀掉落在地上。 小九身子摇晃了一下。他试图站稳,但稍微站稳了一下,身体却从手指指尖开始颤抖,直到全身都剧烈地抖了起来。 天痴吐了一口血,喘了几口气,都还没缓过来就立刻伸出手掐住小九的脖子。 他发现小九插在胸口上,露出一截的金针,随即冷笑一声,伸出另一只手将其拔了下来。 小九脸色已成灰败之色,在天痴将金针拔出之后随即激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次,吐出来的都是血,天痴笑得狰狞,手指再用了一些力,让小九的脖子发出喀喀的声响,想活生生地拧断这小幼崽的脖子。 天痴心里明白,这人年纪才多大就能有这么深厚的功力与自己对抗,倘若让他完全长成,那便是天大的祸患! 谁知便在他即将拧断小九脖子的时候,小九身后的那群人当中突然射出一颗石子,石子打中天痴手腕穴道,让天痴感觉一阵手骨几乎碎裂的痛。 就在当他因此松了对小九的桎梏,让小九得以趁机吸气的同时,他回头吼了一声:「谁扔的石头!」瞬间又凝起了力道,眼看顷刻间就能解决手里之人。 然而就在这时,那堆人里发出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喊了他的名字: 「天痴。」 杀红眼的天痴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见到一个身影从群侠中站了起来,冷冽的目光中带着他熟悉的嗜血光芒,说道: 「放了他。」 天痴愣了一下,回语道:「什么?」 那人,柳长月,冷冷地道:「别让我说第二次。」 随后,就算万般不愿,天痴还是松开了手,任小九掉落在地。 第八章 小九摔落地面后,浑身蜷曲起来,像只受了伤的小狼幼崽一样,明明方才凶狠非常,如今重伤后却只能痛苦得不停颤抖。 主上的脸色非常不好,非常、非常、非常地不好。 被刀气扫到而软倒在地的老者小心翼翼地往小九倒地的方向爬去。 他知道,自己主子脸色丕变的原因绝大因素就是这个出来碍事的混蛋,然而他也知道这小子八成已经成了主上心里的疙瘩。 这姓小名九的家伙今日要是真的挂在这里,那他和天痴绝对吃不完兜着走,谁都别活了。 苏笛还来不及扯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就慢慢地爬啊爬地,窸窸窣窣地爬到小九身旁,拿出怀里「万紫千红」的解药先让小九服下。 服了一颗觉得不够,又掏出珍贵的伤药让他吞下第二颗,而后才擦擦额头的汗水,把人拉到旁边去,省得又和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搅和在一起了。 天痴看着苏笛的动作觉得万分奇怪,苏笛连忙招手把天痴叫了过来。 「干什么!」天痴走来,一把九龙刀插入泥地当中。 「替他运功疗伤,千万别让他给死了。」苏笛小小声地道。 「替他运功疗伤?」天痴愣道:「你傻了吗?这小子毁了我十具傀儡尸,又差点连我也干掉,老子巴不得再砍他十次八次,你竟然要我替他运功疗伤?」 柳长月那边正事才要开始,苏笛不敢打扰主子,立即举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只用眼角瞟了瞟主子的方向。 天痴往柳长月那方看去,然后便了解了。「主子看上的人?」 苏笛点头。 天痴想了想,难道方才朝他扔石头的是柳长月?想着想着,突然一会儿脸上杀气全消,竟露出了个与方才完全不同的灿烂笑容道:「行啊,找了这么个小家伙,眼光真不是普通的好!」 而后天痴盘腿坐在苏笛对面,捏着小九的下巴摆弄来摆弄去,有些嫌弃地说:「就是这张脸长得不怎么样,比起我的清渊真是差太多了!」 苏笛握着小九的手,见小九嘴边不停流出鲜血,脉搏也几乎缓到不可察觉。他低怒道:「人就快死了,你还不快点。要他真的没了,主子肯定会让咱们两个陪葬你信不信?」 「这么严重?」天痴笑。他认识柳长月的时间比苏笛还长上太多,从来就没见过柳长月对谁真正上心过。 那一年清明阁被灭之后,所有还存活着的人就仅剩一个空壳而已,心早就随着至亲的人事死在那年那个时候。 说柳长月会对谁怀上心思,坏的天痴倒信,但好的,还是省省吧! 天痴将小九搂了过来,而后咦了一声,心里想这小混蛋居然只这么一点重量,可方才拿着崆峒刀破海劈山的能耐到底从哪来的,真是令人惊讶。 天痴把手掌心放到小九的胸口处,慢慢释出内力,拢起小九不断往外散去的真气,而后缓缓将其聚在一起,护住小九已经微弱得几乎不再跳动的心脉。 粗枝大叶如他,也晓得这时怀里的人命悬一线,极可能已经一脚踏上奈何桥了。 苏笛取出身上银针,抖着手在小九身上各个穴位扎针。 天痴也是第一次见到苏笛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是以他也不再轻忽,而是放出了全身的内力,慢慢地慢慢地,将小九的真气全数收拢回气海,一点一滴凝聚他的真气,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小混蛋从奈何桥畔一点一点拖回来。 当柳长月由群侠当中走了出来,轻轻拍拍身上的尘土,站在清明阁与正派人士中间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柳长月穿着一席华贵的滚金紫袍,长发以玉簪挽起,虽然没有武艺傍身,却仍然不改受伤之前那般倨傲姿态。 他目光深邃幽暗,彷佛黑得不见底一般,扫视群侠一番,看得众人毛骨悚然。 那是森冷真实的杀意,彷佛能刻进骨子里般,叫人不寒而栗。 偏偏柳长月又生得一副好相貌,鼻若悬胆、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如人中龙凤,有霸者之姿。 两者相互之下,便叫柳长月那副好模样染上一层淡淡杀虐之气,明明生得好看,却让人不敢多见上他几眼。 柳长月在环伺众人之后,最后将目光定在这几年皆化名林逾方,几乎隐姓埋名不曾出现在江湖上的叔叔柳天璇身上。 「三叔。」 柳长月的声音带着笑,但却阴冷非常,彷佛从最深的地狱底层一层一层地爬上来,要索命讨债的嗜血修罗一般。 柳天璇听见那声「三叔」,整个人突然激动地颤抖了起来。他抱着妻子残躯的双手揽得更紧,血腥腐臭之气染在他身上,他的脸色也如失去血色的烂肉一般,惨白得不成人样。 鬼子缓缓地从天而降,站在柳长月的身旁。他的白衣白发与淡色的眼眸和柳长月完全相反,只要他不动,便没有人能在这一大群人中察觉他的存在。 柳长月语气温柔地开口说道: 「三叔,这么多年了,你可躲得真好。要不是大半年前清明阁出了场意外,我怕这辈子都找不着你,讨不回当初你欠大伙儿的债了。」 柳天璇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怒骂道:「要杀便杀、要剐就剐,我才不怕你们!清明阁算什么,当年我与妘儿能够灭它一次,杀了柳天灩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今天也能把你们全杀了,一个不留!」 柳长月笑出声来。「当年、当年是柳天灩太过大意才会死在你手里,可惜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不是他,他会因为你是他的脔宠而手下留情误了自己性命,但我可不会。」 听见「脔宠」这两个字,柳天璇整个人再也站不稳,跌倒在地。 而众人听得这样的事情也吓了一跳,不由得议论纷纷起来。 照柳长月的说法,柳天璇是他的叔叔,那清明阁前任阁主柳天灩又是柳长月的父亲,那么,柳天灩与柳天璇两人竟是兄弟相奸了。 「这要天打雷劈的,我的娘啊!」不知是谁说出了这句话,柳天璇一听,怒吼了一声想要向前同柳长月拚命,却因自己中了软筋散,只站了一会儿便又跌回地上。 柳天璇唯一的女儿林袖儿呆呆看着自己的父亲,她已经没了方才凶狠想要拉老父陪葬的模样,只是静静地、像魂魄飘远去了一般看着生下她的人。而双眼之下的,徒剩躯壳而已。 柳天璇怒道:「是柳天灩对不起我、对不起妘儿、对不起我那只有五个月却被活生生剐出来的孩子!清明阁是个让人如此令人恶心之地,我与妘儿灭了它有何不对!」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说道: 「柳长月,当初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连你也一起杀掉,你这个贱人生的贱种,你父亲夺了我所有一切,我向他讨回来,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 而后,柳天璇又疯癫地笑了:「兄弟相奸,违天伦、逆天道,但我从一开始便是不愿,谁愿意和自己的哥哥发生那样的事。若不是他不肯放过我,我又如何会对他下杀手!他毕竟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啊!」 说罢,柳天璇竟红了眼,喃喃自语地落下泪来。「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弟弟啊……亲弟弟啊……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听见柳天璇的说法,天痴扔下暂时有了气息的小九,拔起插在地上的九龙刀走到柳长月身边。 他静静凝视着柳天璇,好一会儿才说道: 「柳天灩所做的事,你尽管找他讨便成,可我的清渊做了什么?你让人强了他、辱了他,他那么高傲的人,死时不仅被斩下头颅,浑身还都是那些男人留下的痕迹。他一双眼睛从来没闭上过,连我帮他挖了地,埋了他,土掩上他脸时,他还是不肯合上双眼!」 天痴说到最后激动得一刀往旁边劈去,刀气之强,瞬间将灰白色的高墙撞击出一个窟窿来。 柳天璇疯癫地道:「他是柳天灩的走狗。邺柳堂的清渊就是柳天灩的走狗,什么肮脏事只要柳天灩说一句,清渊就做得出来!」 「那我爹呢?」一直安静站在柳长月身旁的鬼子停顿片刻,而后开口说道:「我想你也不知道我爹姓什么叫什么吧!反正那也不重要,可是他就是被你们给杀了。 「肚子破掉,肠子流出来,我塞了好久都塞不进去。我记得那时还被旁人说了,以后就别叫鬼子或白子,直接改名红子成了。因为我浑身都是血,从头到脚,都是我爹为了护我性命,而喷出来的血。」 不远处的苏笛更是吼道:「若说杀人造孽,柳天璇,你造的孽比我们更多。我爹的七个兄弟姊妹还有他们的老婆孩子,就只我爹娘两人逃出来而已。杀你妻子,辱你女儿,都还不及你当年对我们做的万分之一!」 柳长月待属下发泄过后,这才慢慢走到柳天璇面前。 柳天璇颤抖地望着他,像望着阴间来的勾魂使者一样,惧怕想逃,却知道这一次,自己是怎么也逃不过了。 柳天璇激动地喊着,连唾沫都喷了出来。「所以你也是为你爹来报仇的了?但那是柳天灩欠我的!我杀他一次不够,若下了地府再见他,绝对还会再杀他第二次的!」 柳长月定定看着自己这个三叔,忽尔一笑,宛如春风拂面一般,神情化得温柔。「谁说我是为了替柳天灩报仇而来的?」 众人与柳天璇这才察觉到,似乎从方才一开始,柳长月就一直以柳天灩这个名字,称呼自己的父亲。 「那你是为何……」柳天璇睁着已经显出些许老态的大眼,愣愣问道。 「你记得,奇寅山中,那只一直护着我的狗儿不?」柳长月话语极淡,彷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别人家的一样。「那只我亲手养了两年的狗,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不?」 柳天璇呆滞地看着柳长月,像是看着个比自己还疯的疯子一样。 「它的名字叫小九。」柳长月声音柔和地道:「当年你为了我身上纹的藏宝图,活生生剥下我背上的皮。而它为了护我,在那当时,被你亲手所杀了。」 第九章 柳天璇觉得不可思议,声音颤抖着问道:「为了一只狗?你竟然只是为了一只狗,就做出这一切来?」 「不行吗?」柳长月笑出声来:「或者说我改称是为了柳天灩和清明阁上下一百多条人命而要今天在场众人的命与你的,你会甘心些?」 「疯子!」柳天璇破口大骂:「疯子!你与你父亲一样,都是疯子!」 柳长月仍是带着笑,问道:「那么,三叔,当年你从我背上剥下的那层皮呢?也该还给我了吧!」 柳天璇挣扎着往人群之后挪去,但他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往旁边移开,谁也不想与这个引起这一切惨案的始作俑者多靠近些许。 「那是我的、是我的!」柳天璇奋力大叫。「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是我的!等我破解了藏宝图的秘密,我就会带着妘儿去藏宝之地。到时妘儿就会继续和我在一起,你们谁都不能拆散我们,你不行,你爹柳天灩也不行!」 「三叔,我们是相同的血脉啊!」柳长月笑,但笑容中却带了狂肆。「柳天灩是疯子、我是疯子,你又何尝不是疯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就违背当初的誓言,杀了立誓要守护一生一世的人。你可是他亲选的死士,让他留下百花堂堂主之位给你的人啊!」 一旁有着一样血缘的柳天痴也大笑了起来。 鬼子声音阴恻恻地道:「主上,既然连让人上了他女儿这人都没有半点反应,要不,就像从前一样吧?」 鬼子一双眼睛闪着幽暗的绿光,森然地盯着柳天璇,而后缓缓吐气说道:「天痴长得还有三分像前阁主,你让天痴前去,上他个几回吧!属下就不信这样,他还会不招!」 柳长月都还没说话,天痴那头立刻就破口大骂了。「去你个死鬼子,老子从头到脚,从心到身,这辈子都是清渊一个人的。你要上干嘛不自己上,那老家伙的屁股老子才没兴趣!」 鬼子听后,应了声:「噢,不好意思,忘记这荏了!」 柳长月有趣地看着鬼子,而后鬼子突然有些害羞地说:「主上,属下喜欢的是女的,这老人家其实真也应付不来。但属下手底倒是还有几个人,天痴不上,就让那些人上吧!」 这些人将那样的龌龊事讲得像今天要吃的菜色是什么一样,然而,知道清明阁不会养出单纯之辈的柳天璇早已惊吓得大叫起来。 他单手抱着发妻的尸首,像狗一样扒着土拚命往后退,然而鬼子一个招手,便有五人随即出现在他身后。 鬼子说道:「去吧,好好招呼招呼这位前百花堂堂主。想当年这位是多受前阁主宠爱的四部之首啊,今日,可便宜你们了!」 柳长月双手负于身后,饶有趣味地看着那在地上爬动,鼻涕和口水和着地上残败花泥,一脸肮脏的柳天璇。 他的眼神像看戏一般看着周围的变化,不禁盯着柳天璇,也注视着这一般所谓武林之中的佼佼者。 有人面色凝重;有人觉得不忍卒赌;有人在庆幸趴在地上爬的不是自己;有人则已经有了先见之明,探着该如何才能脱身,尽快离开这里。 这些人是一个都不能放的。 柳长月笑着。 然而就在鬼子手下那五人撕裂了柳天璇的衣衫,露出他年过五十但仍然结实精壮的身材时,那远远的后头,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声音。 那声音虚弱衰败,却花了所有的气力,凝声喊道:「别这样……就算死……也留点尊严给他……」 柳长月的笑容凝注。他转过身,见到的是,躺在苏笛怀里,面色惨白如纸,左脸被妖异图腾所缠绕,半条命还挂在阎王殿没取回来的小九。 【第四章】 柳长月望着小九,久久没说话。而后,才开口道:「你知道他们要对他做什么吗?」 小九歪歪斜斜地靠在苏笛身上,虽然都出气多入气少了,但就不知道如何还能撑住,说:「……知道……」 柳长月突然又笑了,他的笑中有着杀气。「我想讨回自己的东西,我的手下想报等待了二十几年的仇。尊严?你让他交出藏宝图来,我就让他死得稍微有尊严些!」 最后那句话,柳长月想到了小九。不管是现在这个小九,或以前那个小九,他们身上的血都能让他发怒。 森寒的怒意由柳长月身上散了开来,他嘲讽的话语中带着咬牙切齿的杀意。他想用最痛苦的方式让柳天璇死去,然而这个孩子,却要自己给那个人一点尊严。 柳长月稍微摆了个手,那几名手下便止住了动作。 小九虽然开口了,但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他望向致远大师那方,致远大师慈蔼地朝他点了个头,小九忽然间心里就有了点想法,红尘俗世也不过就是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该受的受、该还的还。 小九稍稍移了脑袋,在连喘息都叫全身剧痛的这时候,他心里惦记着的还是那一大群生死握在清明阁手里的新朋友们。 清明阁的五个杀手散开在柳天璇身边,动作只是暂时止住了,若柳长月一声令下,还是会继续叫柳天璇生不如死下去。 用鲜血叠成的怨,从来只能用鲜血来偿还。 小九对被吓得不清的柳天璇说:「藏宝图是你从越……柳大哥身上剥下来的,他想要回他的一部分,你为什么不还给他。你的妻子已经死了,就算得到任何灵药,也不能让一具已经发臭的尸体长出手脚和头颅……」 柳天璇突然发怒地说道:「妘儿没死!」 「……死了……」小九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疯癫的柳天璇。 「妘儿没死!」柳天璇声音更大。 「……死了……」小九说。 「妘儿没死……」柳天璇愣愣地看着小九惨白的脸,而后声音弱了下来。 小九轻声说道:「你摸摸她的胸口。」 「妘儿没……」柳天璇将手掌心放在利妘的心口处,而后无法置信地凝视着利妘断首处露出来的骨头与腐肉。 「妘儿……」 「死了……」小九接了下去。 突然,柳天璇的眼泪开始落下,一滴一滴,滴在发妻身上。他似乎清醒了一些,嘴里喃喃喊着发妻的名字,而后从细细的呜咽声开始,大声地哭了起来。 「大叔,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小九说。 原本方才还沉浸在小九几句简单话便让柳天璇软化,觉得小九真厉害的氛围里的苏笛听见小九接下来的话,差点没吐出口血来。「出来混?」这小子能不能用点妥当些的词好配上之前英雄般的表现? 小九不知道苏笛心中的想法,只是继续道:「致远大师说,有因就有果。你杀了人,强要了人家的东西,这就是因;今日人来杀你,要把东西抢回来,这就是果。虽然我还是搞不懂因果,不过听致远大师的说法,这东西很玄的。 你若死握着别人的东西不还,不论走到哪里,甚至到了下辈子,还是会被找到。到时人家还是要报仇、还是要你还东西,你受过的仍旧得再受一次,大叔你强,被吓来吓去、杀来杀去不要紧,可你妻子、你女儿呢? 若我是你,我会想这一刻就让心爱的人入土为安,若我是你,我会想这一刻就让一直宠着的孩子不再因自己而受伤害。」 柳天璇的哭声渐歇,直至小九话语停住之时,他的目光已胶着在小九身上,用一种悲哀却无法解脱的眼神,看着小九。 柳天璇开口说:「这些年来我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当年的事你这么丁点大的小鬼怎么会明白,柳天灩加诸在我身上的那些丑恶行为,还有身在清明阁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若不杀了他们,最后不是被他们杀了,就是疯死在那地底下!」 小九说道:「我是不明白。这样吧,你转头看向旁边,有看到致远大师没有?你跟他说几句话,他会开导你的!我跟你说,致远大师人很好,又有智慧,虽然他最常说的话来来去去都是那句……」 柳天璇望向致远,致远双手合十凝视着他。 致远睿智的眼里彷佛明白柳天璇所受过的所有苦难,知道他曾经受过的一切酷刑,致远在那下一刻便开口,同小九一起说出了那句话: 「我佛慈悲……」 苏笛差点笑出来,但他连忙忍住。 柳长月则是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小九,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不知是什么打动了柳天璇,或许是致远的一个眼神,或许是小九一大番话里面的一小句话。 萧肃的后花园有一群等死的人,几个杀手,一个杀手头头,还有个因为撞到石头而失去记忆、名叫小九的青年。 小九其实如果不会这么好事的性格,他不会遇上卯星,不会因此碰上柳长月,更不会因卯星的那张拜帖来到天璧山庄,掺和进柳长月与柳天璇的生死恩怨里。 然而很奇特的,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格,或者也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轻轻的几句话,淡淡的几个眼神,让今日这场杀戮,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天璇抬起头来,第一次,用那对本已浑浊却还归清明的眼,静静地看着柳长月。 柳天璇似乎决定了一些事,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再也不是之前发妻死后变得疯癫的那个人,而是在此之前,奠定了天璧山庄二十来年基础,胸怀雄心壮志,要将天璧山庄的存在说与世人听闻的那个庄主林逾方。 柳天璇抹了抹自己的脸,似乎要让沾满了泥血的脸庞干净点,好和这个名义上的侄儿谈判。但他抹不去这几日早已深深刻在他脸上的苍老痕迹,也抹不去恐惧与哀伤之中白了的头发。 柳天璇对上柳长月的眼,缓缓对他说:「我欠你的,会还你。欠清明阁的,也会还给清明阁。但是……」 「但是?」柳长月挑了挑眉。 「我知道自己只剩一条命罢了,怎么也不够你们分来泄恨,但是,我还是想用个东西,来换我女儿的性命。」柳天璇道。 第十章 「可是三叔,我怎么觉得现下,你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和我互换?」柳长月笑道。 「你想要的藏宝图,我会给你。」柳天璇疲累地说:「一张藏宝图,换我女儿一条性命,你换是不换?」 柳长月静了一下。此时,一直玩着头发的鬼子和无聊地望着四周的天痴也转过头来。 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长到柳天璇以为柳长月不会答应了的时候,柳长月突然轻笑了一声。 「换。」柳长月这般说。「一张藏宝图,换你女儿今日一条性命。」 柳天璇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垮下来的肩头已经无力再提起,他将视线放到女儿身上,然而林袖儿仍然还是那样的眼神,恨恨地看着他。 柳天璇对林袖儿说道: 「爹这辈子最爱的便是你娘,而你是你娘心头的那块肉,爹自然得保住你。袖儿,爹对不起你。爹失去你娘的那一刻,什么都忘了。爹忘了你还是个孩子,没了娘,就只剩爹而已。爹如今也只有这个方法能保住你了,孩子,爹对不起你……」 柳天璇将利妘的尸首抱紧,只说了句:「藏宝阁,江河图。」而后闭上双眼,再也不语。 天痴抽起插入地面的九龙刀,摇晃着脑袋走到柳天璇面前。他嘴里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而后刀一挥,金光一闪,柳天璇的人头落地。 滚烫的血液喷了出来,小九有些不忍,却明白这是必须。 没有人能够空口叫别人放下杀念放下仇恨。 自己造的孽,始终要自己担当。 天痴将柳天璇的尸体踹倒在地,而后一刀一刀地砍,如同当年他们斩断他这生这世唯一会爱的人的首级一般,还有他那当阁主的二哥,死不瞑目的情景。 柳长月走了过来,朝着柳天璇的首级一脚踩下去。虽然没有内力,但还有成年男子该有的力气。 他踩第二下时,那颗头颅发出喀拉一声,头骨碎了开来。顿时鲜红的血液混着苍白色的脑浆溅了一地。那些东西虽然沾上了他脚上的靴子,但柳长月却弯起嘴角笑了,此时此刻的他觉得,这真是世间最美丽的颜色。 鬼子跟着柳长月也走过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把从柳天璇怀里滚落的利妘尸首用脚抵住,而后拿出一片锋利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把利妘背部的肌肤整个划了一圈。 之后收起小刀,一手扣着颈子里的咽喉,一手从划开的地方猛力一拉。 「嗤啦」地一声,利妘背上的皮连着背上已经有些腐烂的肉被扯了下来。 鬼子高兴地把那块皮肉迎风展开,先自己看过瘾了,又拿给柳长月看。 柳长月仍是带着微笑,那是令人恐怖畏惧的笑。 鬼子见柳长月对利妘的皮没兴趣,遂随手一扔,落到了地。鬼子想了想,又在那块皮上踏了几脚,然后尖锐地大笑出声。 「嘎嘎嘎嘎嘎——」 这时,原本没有半点动静的林袖儿突然爆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群侠里也有几个作呕之声发出,天痴把九龙刀扛在肩膀上,心情愉快问柳长月最后一件事:「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剩下的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杀。」柳长月吐出了一个字。 「不能杀!」那头,小九才放下的心又整个绷了起来。 柳长月转身看着小九,脸上的神情让人摸不清。他道:「管了那个,还管这个?小九,你当自己是什么了?我想杀的人,你以为你救得回来?」 小九心里急,他一急,胸口就一紧,原本止住的血便又呕出了一大口,差点就缓不过气来。 柳长月脸色微微一变,他眼神冷冷看向小九身后的苏笛。 苏笛一抖,连忙从怀里又拿出一颗丹药,也不管那颗丹药多贵重,直接就往小九嘴里塞。接着运起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真气护住小九的心脉。只那么刹那,几个动作而已,苏笛已是全身冷汗。 柳长月知道苏笛内力不足,遂又看向天痴。 天痴愣了一下,「咦」了一声,但见柳长月的目光没有打算从自己身上移开样子,这疑惑地朝苏笛那方走去。 天痴大大剌剌盘腿坐在苏笛与小九身旁,一把抓过小九的手心,将自己刚强的真气渡入小九体内。 天痴心里是困惑得不得了,方才差点打死这小子主上什么也没说,怎么这下这小子真要死了,主上脸色却比任何人都还难看。 天痴小声地问苏笛道:「这家伙和主上什么关系?怎么一会儿让打,一会儿又护?」 苏笛无奈地摇摇头。「主上遇上克星了。」 「克星?」天痴听见这二字,突然间兴奋起来,而这时他渡到小九体内的真气也不受控制地忽然转强,直冲入小九经脉中。 小九如今可只剩个纸糊的壳,稍微一点冲击就能要了他的命。 天痴的行为让他嘴角又溢出了大量鲜血,小九这时连喘气也无法,整个人天旋地转,感觉直看见有人在奈何桥畔朝着他招手了。 「柳天痴!」柳长月冷冷地看着他那把小九的命当玩儿的下属,语气冷凝地说道:「他若死了,你也不用活了。」 天痴当下惊了一下,要知道,他们这几个人可是那时一同从血坑里爬出来,随着柳长月一起建立清明阁的。他们是柳长月最重要的心腹,这十几二十年来,柳长月可鲜少对他们说过重话。 天痴看了一下不远处的鬼子,鬼子觉得有戏,也跑到苏笛旁边坐着,拉起小九另一手,好玩地跟着输真气给小九保命去。 鬼子瞧了天痴一眼。天痴说:「苏笛说这小家伙是克星,主上的克星。」 「克星?」鬼子眼睛亮了亮,转头,一双淡色的眼睛在小九身上瞧来瞧去,像发现了新玩意一样。 「喂喂喂喂!」苏笛被夹在中间,连忙道:「两位堂主悠着点,要不那些人不死,先弄死了这位,咱们三个就要给拖去陪葬了!」 他们三人话音成束,窸窸窣窣地像蚊子叫,只传入彼此的耳朵里,没敢让清明阁的阁主大人听见。 小九自是不知道他身边三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他心中挂着的只有柳长月身后那些人的性命。是以气息缓了过来之后,立刻便对柳长月道: 「你仇已经报了,这些人和你也无冤无仇,为什么不放了他们?」 「为什么要放了他们?」柳长月笑。「当年清明阁死了一百六十七人,今日血祭,自然是要死到足够的数字才得。一条命抵一条命,不是吗?」 群侠中有人要开口,却连忙让牟瀚海等人止住。 清明阁向来说一不二,普天下从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有他们不想杀的人。方才小九开口让柳长月留下林袖儿,或许已经是对方的底线,小九和柳长月情谊看似不一般,他虽让人把小九打个半死,却也留了他一口气,牟瀚海与华五互望,也许他们最后一丝希望,就在小九身上了。 小九咳了几声,喷出了些许血沫子,但左边有天痴护着,右边有鬼子撑着,背后还一个苏笛顶着,他说起话来也不似方才那么虚弱无力。 小九认真地朝柳长月道:「你说过的,你只是想给你的狗儿报仇,现下有分杀它的人已经死了,所以你的仇已经报完了。而当年的两个主使者也死了,如今剩下的人根本就不是当年掺和事情的人。 你不想让他们走,是怕泄漏你的行踪。你受了重伤还没好,之前又杀了许多不相干的人,所以怕放了这些人,会因为清明阁以前的杀孽,为你招来杀机。应该是这样的吧!」 柳长月没想到小九看起来天真,却还明白这些环环扣扣的道理。他笑道:「小九啊小九,你倒是还有些脑袋。」 小九也不在意柳长月话语中的揶揄,他只是注视着柳长月,说道: 「柳大哥,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他们呢?我们大伙儿一起进来的天璧山庄,现下几乎每个都被你们吓破胆了。江湖人做江湖事,一切照规矩来成不成?你让他们离开,或许我能请他们起个誓,不让他们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你觉得如何?」 柳长月笑得更深了,他只觉得这孩子真是好笑。「起誓有什么用,你能担保他们不会违背誓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放了这些人对我而言祸患无穷,你担不起。」 小九还没开口回应,群侠中就有人忍不住发话了:「我们可以发誓!」 「对,我们可以发誓!」 群侠乱糟糟地一人一句,几个主心骨都压不下来,华五听着越来越响亮的起誓声,头都疼了。 「全都给我安静、安静、不想死的就全部安静!」牟瀚海连声大吼。只是他的软筋散药效未散,喊起来也没多大的震慑效果。 柳长月此时淡淡瞥向后头一眼,说道:「鬼子,本座嫌吵,看看有谁开口,直接杀了,了事。」 鬼子接令,淡色的眼眸望向柳长月后方,瞬间原本喧哗沸腾的群侠们通通安静了,整个后花园静得只剩下枯树树枝被风吹得碰撞的声响。 「嘎嘎嘎嘎——」中原群侠一坨一坨缩在一起像团子似的,这情景鬼子觉得好笑,就笑了出来。只是他的笑声不仅阴森而且难听,如同乌鸦叫声一样,听得众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小九还在思考着柳长月方才说的话,他努力想了很久,眉头也皱了很久,柳长月倒是挺有闲情逸致,止住了后头吵死人的声音后,便欣赏起这后花园百花凋零的景致起来了。 好一会儿。对小九与那些侠士而言可能是好几刻的时间,但对柳长月和清明阁的人或许只是一盏茶的时刻,小九正视着柳长月,神情凝重无比。 小九对着柳长月,看着柳长月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说道: 「是不是只要我担得起就好?」 柳长月但笑不语,整个人像笼罩在寒冰之中,谁也无法看透他的心思。 第十一章 小九更大声地说道:「是不是只要我担起这一切,让世上有一座不透风的墙,让今日之事淹没在这片黄沙底,你就会放过他们,放过我兄弟,放过所有的人!」 柳长月脸上的笑容稍敛了。「在场这么多个人,你能保证没人会说出去?你以为你是谁?」 小九望向牟瀚海和华五等人,而后看向柳长月,神情坚定,不卑不亢道:「这事我担起了!我求你放过他们,让他们回家去。我知道这样可能会让你陷于险境,但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日后若有谁要杀你,我就替你把他们杀回去!」 小九再看向柳长月身后那些人。「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话。以天地为证、师门之誉、父母之名起誓。今天从天璧山庄走出去的人来日若是反过来对付这个人,那就是和我为敌。」 被小九望着的那些人先是沉默着,大家心里头都有各自的计较。 而后,牟瀚海第一个站了起来,他身形摇摇晃晃地,右手举起朝天,目光对着小九说道: 「天地为证、师门之誉、父母之名起誓,这世上,会有一座不透风的墙。崆峒派牟瀚海在这里向我兄弟小九保证,绝对不会辜负兄弟你的一命之恩。」 细语中,华五接着站了起来,他如同牟瀚海一般,神色严肃地道:「华山派华五亦以天地为证、师门之誉、父母之名起誓,这世上会有一座不透风的墙,不辜负兄弟你的一命之恩。」 接着致远大师亦站了起来:「我佛慈悲,少林寺致远起誓,这世上,将会有一座不透风的墙。」 接着又接着,更多的人想起方才小九拚死为救他们,与天痴拚搏的那场撼天动地的大战。许多人站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说道: 以天地为证、 师门之誉、 父母之名起誓, 这世上,会有一座不透风的墙。 不辜负兄弟你的一命之恩! 所有的人说这同样的誓言,整座枯索的后花园回荡着嘹亮而沉重的汉子嗓音。 柳长月的脸色变了。他没想过就只小九这么一个小家伙,会坏了他的事。 这才几岁的孩子,不过几天而已,竟然轻易地就赢得了这些人的信赖。这些人当中先不说德高望重的致远、分量颇重的牟瀚海和华五,甚至许多世家公子、门派首席弟子一个比一个还目高于顶的,但小九一席话,就收服了这么一群人。 「好、很好!」柳长月脸色有发怒的迹象。 他知道自己在妒忌、也明白自己在迁怒。 这些个人算什么东西,先是让小九以性命相护,现下又让小九发誓相挺,而自己呢?他倒还真的成了小九心目中无恶不作的坏人了! 小九一看柳长月神情转变,立即就明白柳长月要下杀手了。 小九心里着急着,正想爬起身来再和柳长月说说,突然,自己的衣衫从背后给人拉住,而后耳边传来一阵细细小小的声音道: 『不想他们死的话,现下就跟着我说。』 小九愣了一下,那声音继续道:『清明阁有条规矩,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小九察觉了身后苏笛胸口的起伏,明白了开口的是谁,当下也想不出更好法子的他以为苏笛有法子救人,遂随着苏笛的话,对柳长月道: 「清明阁有条规矩,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小九接着听着苏笛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照着说了出来:「一条命,一万两黄金。这里有多少条命,我全都买下总行了吧!」 清明阁还真有这规矩,总管钱银的采风堂堂主鬼子一听,立即道:「包括关着的,一共还剩一百一十六条。」 柳长月由怒反笑:「小九,一命万金,一百一十六条,一百一十六万两黄金,你打哪儿找来这些黄金给我?」 那细细的声音又传入了小九耳里,小九急于救人,也没仔细听对方话里的意思,随即说道:「我把我自己卖给你总成了吧,小九的命一条,一百一十六万两黄金,阁主大人你收不……收……咦咦?」 讲到最后小九反应了过来,他回头望向出主意与他的苏笛,却见苏笛眨着大大的眼睛,挂着一张苍老的人皮面具,用那张人皮面具摆了个前所未有清纯无辜的神情给他。 小九睁着圆圆的双眼,看着苏笛,而后又转头,呆呆地望向柳长月。 『柳大哥,收吗?』苏笛又细声地在小九耳边说:『收小九吗?』 「柳大哥,收……吗……收……小九吗……?」小九噎了一下,他不明白苏笛为什么会出这种主意,只觉得自己开口说完最后一字的当下,后花园里冬风飒飒,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尤其是柳长月后方那群侠士们,有的人眼里带着悔恨,还带着彷佛活生生将小九推入了火坑的那种神情。 清明阁什么地方? 吃人不吐骨头的恐怖所在啊! 柳长月看了小九许久,幽暗的眼里先是有火苗一闪而过,而后喉头发出闷闷的笑声。柳长月的笑声慢慢的一声一声变大,最后大声地笑了出来。 小九将目光转回到笑得万分诡异的柳长月身上。 柳长月笑够了,一拨紫袍下摆,顿时紫金双色翻滚,衬着柳长月龙章凤姿的面容煞是俊朗非凡。 柳长月抬起步伐离开,经过小九身边时对他说:「小九的命一条,收了。」可接着又用阴冷的声音道:「但天璧山庄的人除林袖儿以外,全都不留。柳天璇是清明阁的叛徒,他手底下亦有当年余孽。所以一个都不能放过!」 当下花园里混乱成一片,清明阁的杀手开始肃清柳天璇的家仆。 至于剩余的江湖中人,他就卖个面子给小九。毕竟小九可是要用命来换的,稍稍权衡就知,不收可惜了。 当哀号惨叫之声传来,还有几名仆人抽出身上匕首试图与杀手抗衡,但那些全都没用,最后的五名顶尖高手,出剑收招间不过眨眼,就是一条人命的陨落。 冬风飒寒,当风刮起一地枯萎花朵混着浓厚血腥味传来,那味道直叫人作呕。 和人拚搏了一番吐血几升的小九也再无力反抗,他浑身都痛,脑袋也转不过来,只能看着一条条的性命从自己眼前消逝,而这,已经是柳长月最大的让步。 【第五章】 小九伤势很重,柳长月离开后天痴和鬼子架着小九也跟着柳长月走,可走没几步小九就昏了。 「强弩之末。」天痴撇了撇嘴,心里想这小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接下来肯定也活不了了,柳长月收这小子的命有啥用。 回到柳长月住着的那个小院,柳长月示意把人放到床上。 天痴和鬼子本想用抛的,谁知柳长月一眼淡淡看过来,那眼里那神情不言而喻。真把人摔了,他们这两大堂主就等着领鞭子吧! 鬼子没见过这样的柳长月,比天痴还兴奋。 他和天痴互看一眼,小心翼翼地把人给放下,还抓起棉被给人盖好了。天知道这两位从来没心没肺,这辈子可还没替谁盖过被子。 柳长月走了过来,说:「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鬼子想起藏宝图的事情,有些不舍地看了小九一眼,这才出门办正经事。 柳长月走到床前,看着小九脸上和嘴角的血渍皱起了眉头。 小九脸上那代表着走火入魔的血红色纹路还没消退,一张脸蛋惨白惨白地,方才这孩子逞强和天痴过招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怎样,现下看着,心里就有些后怕。 「你娘到底是怎么教你的,今日这情形若我再狠一些,你的命就搭在那一百一十六条里头了。说你笨也不对,应当是简直蠢到极点了。为了几个不过相处几日的人,竟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柳长月说这话时凝视着小九,虽然表面上骂着人,但话里却带着一丝心疼与恼怒。 天痴听着就觉有戏。他不说话,那双眼睛在柳长月脸上扫来扫去,想在柳长月脸上看出什么来。像是情深深啊、意浓浓,千般无奈啊、万分不舍啊! 苏笛贴身照顾了柳长月那么久,他说柳长月遇到克星,天痴完全相信。 可瞧来瞧去柳长月脸上总是波澜不动的神情,小情人明明就受了这么重的伤,只差一点点就要见阎王了,照理说不是应该感同身受,然后痛得死去活来,最好还落下几滴男儿泪的啊! 柳长月伸手拨了拨小九被血沾黏在脸上的发丝,天痴忍不住就「哦」了一声出来。 柳长月转头看他,天痴笑道:「这趟出来收获匪浅啊——不只除掉了柳天璇那只藏了二十几年的缩头乌龟,还收了个小家伙啊!」 柳长月嘴角扬了一下,似在笑,却又不像。 柳长月将目光放回小九脸上,就算心里是波涛汹涌、翻天覆地,万般滋味往里钻,但脸上愣是没表现出不应该显露出来的神情。 柳长月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向来都是。否则他不会利用完一个又一个有「价值」的情人,而且负了一个又一个,连眼都不眨一下。 他忍不住伸手,细细划着小九染血的五官,他深沉不见光的眼里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只是这些都藏在最深最深处,就算谁真能直视他的眼,也无法察觉他藏在心底的情感。 柳长月突然说:「你觉不觉得他像谁?」 天痴过了那么久才听见柳长月开口,好一下子才回过神来明白柳长月在问自己。 天痴搔搔脑袋说道:「你也知道除了出任务时硬记住画中人物的肖像,至今我还没真的记清楚过谁的容貌。」 柳长月「嗤」了一声,笑道:「也是!除了清渊之外,你没记清楚过半个人。」 彷佛没察觉柳长月的调侃一般,天痴笑道:「那自是,我是对谁都没兴趣,记那些不须记的人本来就没用处。」 柳长月的手指移到小九脸和脖子的交界处,揉了揉,而后勾住露出来的一角,将小九脸上的人皮面具整个揭了开来。 第十二章 人皮面具下底下的脸,一样的苍白、一样的毫无血色,然而却有着精致细腻、陶瓷般温润柔和的容颜。 柳长月的手指勾勒着小九的五官,那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在小九滑腻的肌肤上缓缓游移,彷佛想像以唇代指般,亲吻着青年的五官。 他抚着小九的眼眉,知道这双眼从来明亮而坚定;他滑过小九的鼻子,想起闻到酒香时,这直挺的鼻子会像小狗一样可爱地用力吸闻味道;他在小九唇瓣上流连,清楚这两片唇的滋味有多好,柔软诱人,也记得当它们在动情时轻轻开合,吐露的浅浅低吟是如何荡人心弦。 天痴「咦」了一声,定睛仔细看了看,心里有些疑惑,这张容貌对他而言是熟悉的。 「还看不出来?」柳长月道。 天痴搔搔头。 「他娘姓宴。」柳长月淡淡道。 「他娘姓宴?」天痴眼里满是疑惑,显然柳长月的提示对他贫瘠的脑袋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他娘姓宴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也姓宴。」柳长月顿了一下说:「虽然他应该姓柳。」 「……姓宴又姓柳?」天痴环着胸皱着眉:「说清楚行不?这样让我猜,我猜到死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像谁。」 而后柳长月笑了声:「就是一点也不像我。」不像我这般无情无义。 床上的小九这时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哼哼两声。 就在两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小九忽地翻起身来,侧身朝着床下一呕,哇啦啦地吐了一大口鲜红色的血出来。 天痴看了看柳长月,只见柳长月脸色瞬间白了。那表情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因为床上的小家伙吐了血,而惨白了脸色。 天痴的眉头一下子皱得很深,不清楚为了什么,反正他就是觉得现下的一切很不对劲。 「天痴,」柳长月几乎是立即命令道:「护住他!」 天痴跃上床,把人给扶正盘坐,而后双手搭住对方的后背,缓缓将自己的真气渡到对方身上。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就算是喜欢,柳长月这家伙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绝对不应该有这样的神情! 当天痴的真气细细渡了过来,疏理小九体内横冲直撞的内力,小九这才慢慢地张开眼。 小九的眼神涣散,一开始不能辨别眼前的人是谁,但他很快就从对方的气息知道,那个人是柳长月。 他想开口说话,但一张开嘴,鲜血就溢了出来,他感觉到眼前的人因此而更为心急,还有,怒气。 他知道自己做了让对方生气的事情,他想说声对不起,但越是着急着开口,越是漫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他先是从手指开始痉挛,而后猛地整个胸膛弓了起来,喉咙发出闷响,如同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一般,骨节也因为这般的颤抖,而啪啪作响。 小九突然爆涌而出的真气太过刚强,天痴送入他体内的真气连碰了几下便受不了,心里暗嘀咕着这小鬼怎么会有这么深厚的内力,一边还是尽力替小九引导四处乱窜的真气。 柳长月一把握住小九的手,小九一碰到柳长月,手就紧紧抓住他不放。 柳长月没有内力护身,小九又抠得死紧,简直就要将柳长月的几根手指扭断一般,但柳长月没有缩手,就算自己的手被小九用力抓住,指节泛白剧痛难耐,他还是任小九抓着。好似这般,就能替这人分担一点疼痛。 柳长月这时朝天痴怒道:「不是叫你护住他,你到底在干什么?」 天痴吃苦,说道:「我的好主子,这小家伙练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功夫,内力雄厚刚强,老子长这么大还没碰过这样的对手,况且还是个走火入魔的。你要我护住他,也得让我慢慢来才成。」 小九的身体缓缓变烫,没多久就烧得像个火炉一样,鬼子高高兴兴地抱着一大幅羊皮卷轴回来,才踩进门就让柳长月喝了一声,连忙也爬上床替小九运功疗伤。 走火入魔后内力会反覆反噬经脉,在体内四处游走冲荡,这时就算武艺再高强的人也会疯癫发狂无法控制自己。 但小九从一开始与天痴相抗时就没有这样的情形,他一直很平静,除了身体的痛苦之外,几乎没有疯狂凶残或意识不清的举动出现过。 待几个时辰过去后,小九逐渐地缓了下来,包括他在内,天痴和鬼子也因耗了太多内力的关系浑身都汗涔涔,三个人就像是从水里被捞起来一样,连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鬼子是最先睁眼的。他一收回手嘴里就直嚷着: 「这回亏大了、真是亏大了!」然后往床下一跳,嘎嘎乱叫着跑得不见踪影,彷佛深怕柳长月再让他耗一次真气救人一般。 接着天痴喘了一口气,把人往床上一放就跳下床来,只是虚耗了太多气力的因素走没几步脚就软了,但随即撑着旁边的桌子屁股往椅子上一坐,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最后睁眼的是小九,他长长的睫毛轻轻动了动,然后张开眼睛。 柳长月多少知道为什么小九就算走火入魔也能心境平和。 走火入魔后疯癫之举是因心里有恶念、恶念中有魔障。 但这个孩子眼里几乎没有一丝杂质存在,从他的眼,彷佛就能一路看进他的心中。他干净得像是秋天晨间树叶尖上的一滴露水,没有邪念,只有纯善,自起不了魔障。 小九皱了皱眉头,先是往左右看了看,接着认出了坐在床旁的柳长月和不远处的天痴,跟着他想爬起身来,但却因为身体亏损得厉害,连这番小事都做不到。 小九觉得自己浑身痛得厉害,好像被砍成了十几截再重新接起来一般,他抿着唇,感觉冷汗从额头边流下,伸手想擦,但却是动弹不得。 「知道疼了?」柳长月望着小九,神色转冷,哼了声:「让你逞强救人,现下难受了?」 小九望着柳长月,带着歉意地干巴巴地笑了笑。他才想开口,却又听见柳长月道:「走火入魔好玩是吧!让人向你施了『万紫千红』就是想你安分点,谁知你就是个不要命的,为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竟然还舍剑用刀,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柳长月斥责着小九,那语气十分之冲,但其中却带着一丝无奈。 天痴愣了愣,他可从来没见过柳长月对谁说话是这样子的。 这柳阁主觉得谁该死就该死,不该死的便去刑堂领鞭子。无奈这种情绪?天痴搜肠刮肚,可就没想道谁能让柳长月出现过。 小九的手又动了动,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和柳长月的交缠在一起,柳长月失了武功,方才小九疗伤时被紧紧握了几个时辰,这时候两人的指节都一样的苍白,柳长月的手指更显出了些许的瘀伤。 小九再动了动手指,换来柳长月一声:「干什么?」 小九凝视着柳长月,眼里荡漾着温柔与歉意,柳长月一晃神,便把两人交缠着的手提到了小九脸庞。 小九把脸凑到柳长月手边轻轻蹭了一下,缓缓地吐了口气。 柳长月哼了声,带着狠意笑道:「若不是我让人用真气将你护住,光凭卯星的归和丸和致远的金针,你老早见阎王去了,现下想想那几条人命换你这个笨东西,我可真是亏了。」 小九又蹭了蹭柳长月的手,柳长月知道这是讨好的意思。小九再让他别生气。 柳长月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狠狠拧了小九的脸颊一下,小九吃痛地闷哼了声,却也没躲。 过了一会儿,小九半眯着眼合了起来,因为太累,似乎睡了过去。 天痴走了过来,仔仔细细地把小九的容貌看了一遍。 走火入魔时显现的鲜红色火焰纹正在消退,那占据着小九半边脸的艳红色泽缓缓淡去,褪到剩下脖子上的几圈颜色。 当小九真正的容貌完全显现出来,一旁的天痴这才睁大眼睛,指着小九震惊地道:「啊!我想起来了!他娘姓宴,他娘真的姓宴!」 原本天痴以为已经睡着的小九这时突然睁开双眼,也同是讶异地看着天痴。 小九喉咙生疼,张开口,发出的是沙哑的声音:「……我我……我娘姓宴?你……知道我娘……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娘是谁!」天痴像被爆竹炸到一样,整个人惊得在屋子里乱窜。「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接着又瞪着他的主子,目光灼灼地说: 「所以苏笛说他是你的克星,这不是真的吧!你只是因为他娘是宴浮华,所以自然对他不同。苏笛全都误会了,其实他只是你的……」 天痴最后那两个字没说出口,便叫柳长月一个严厉的眼神,看得闭起了嘴。 柳长月眼里冷得没有温度,直叫天痴一颗心坠入了冰窟里。 小九知道天痴是柳长月的手下,天痴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小九立刻看向柳长月,眨着眼对他问着:「我娘……叫……宴浮华……你也认识我娘?那我……我叫什么名字……你是不是……也……认识我?你……只是我的……什么……」 小九说得有些急,到后来连咳了几声,血沫子喷在柳长月的紫袍之上。 小九心想弄脏人家衣服了想去擦,却让柳长月抓住了两只手,合起来放回床边。 柳长月对天痴道:「倒杯水过来。」 天痴立刻斟了茶水到柳长月跟前,柳长月接过杯盏,天痴将小九扶了起来,待柳长月喂了小九几口水,让他缓过气了,天痴让小九躺回床上。 方才灰败的脸色不复见,因为得知可能可以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小九那双眼睛整个都亮了起来,闪闪发光地看着柳长月,兴奋非常。 柳长月瞧小九一副强忍着激动乖乖忍耐等待的神情,忍不住怒意消退。 他抚过小九的脸,轻触着这孩子的眼角眉梢。 其实从小九在后花园为保那些应死之人而使出师门绝学之时,他心里就隐隐觉得这孩子的来历不简单了。 刚开始只是觉得这孩子出人意表,武功比他想像的更加厉害,连他手下最厉害的死士是都不是他的对手。 第十三章 直到最后那一刀劈空凌厉,彷佛要将一切斩断的赤红色剑法,柳长月才记起,江湖上有一套差些失传的绝学,名叫「赤霄诀」。 赤霄诀共分七式,又叫「赤霄剑法」、也名「赤霄七式」,乃至刚至阳的绝顶武学。这套剑法百年之前由一名叫做高阳狂客的武学鬼才所创,高阳狂客天纵奇才,又为阳年阳月阳日出世,经脉间尽是天地间最纯粹的纯阳真气,是以他所创的赤霄剑法便是以己身真气为基石而使出。 当年七式赤霄剑法一出,极阳剑法加上纯阳真气,武林中根本无人能敌,可也因为这门剑法威力太大,更只能由同样阳年阳月阳日之人来学,否则一经修习,便会性情大变,走火入魔无法控制不说,经脉爆裂而亡的更不在少数。 后来赤霄剑法被当年的铁剑门门主对于赤霄剑中,百年之后因缘际会,才让现今的赤霄坊当家延陵一剑习得这门武学。 而他曾经的妻子宴浮华有恩于延陵一剑,加以他们所生的孩子也是阳年阳月阳日所生,也许就是如此巧合,宴浮华才让小阙拜延陵一剑为师。 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后,见小九还在期待地看着自己,柳长月心里百般滋味交杂。 当知道这孩子是自己与宴浮华的儿子时,震惊几乎毁去他理智。 好不容易才寻得一丝温暖光芒,但还未来得及让他属于自己,就发觉这个想要与之共处一生一世的人竟是自己的亲生孩儿。 于是当在后花园这孩子抵死与天痴以命相拚时,柳长月心里扭曲地想,不如就让他死在自己面前吧! 只要这孩子死在自己眼前,血脉什么的就不用再去计较。他可以用万年寒冰棺将这孩子放在阴冷的地窖里,叫他真正一生一世都留在自己身边。 可思绪翻腾,想起当时湖边初见,星光灿灿的那个晚上,少年单纯的笑语,眼里盛载的满天星光那么美丽。 想起天璧山庄内危机四伏,少年每日来寻,生死与共的誓言虽未说出口,却坚定地流转在他的眼里。 倘若让这孩子死去,倘若让这孩子的温度离开自己,那么那些曾经有过的烂漫笑靥便将永远失去,再无任何意义。 柳长月的目光与床上紧紧望着自己的人相碰,转瞬间,彷佛刹那花开,又彷佛永生永世。 最后,柳长月淡淡地勾起有些单薄的嘴角,笑了。 是儿子又如何、是唯一的血脉又如何、悖离伦常又如何、不容于天地又如何、他柳长月从来就不是会让人拘束住自己的人。 喜欢便是喜欢。 爱上便是爱上。 即便是上天,又能耐他如何! 柳长月缓缓说道:「你娘姓宴,叫宴浮华。」 「我知道……咳咳……我知道!」喝水润喉过的人,声音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沙哑了。 「你也姓宴,叫做宴阙。」柳长月道。 「宴阙?我叫宴阙……」原本被唤做小九的人闷咳几声,之后立刻眼睛放光,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原来……这就是我真正的……名字!」 然而他受的伤实在太重,不过扑腾了一下,就又被柳长月轻而易举压回床上。 柳长月替他掖好被角,这动作虽然简单,没什么深情款款、脉脉不语,但就是看得一旁呆立的天痴头皮发麻。 天痴是从小和柳长月一起长大,一起在血泊中活下来的,虽然有时候脑袋还是不太好使,但总知道这点小动作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将来的惊涛骇浪啊! 一想起宴浮华那双眼,天痴想撞墙的心都有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是因为我拿下……咳……人皮面具的关系吗?早知道我就早点把面具拿下来……咳……这样你就能早点告诉我……咳咳咳……我是谁了!」床上的人叽叽喳喳地,一边说一边咳血沫子。 这时苏笛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端着刚冲好的茶水,将盘子往桌上一摆,端着茶盏恭敬地递到柳长月面前。 「主上。」苏笛道。 「嗯。」柳长月接过,喝了一口茶,心里想着该从哪里开始讲。 苏笛脸上的易容已经卸去,然而当他见到同样拿掉人皮面具、露出真面目的宴阙时,眼睛「登」地一下张得好开。 「小笛子、小笛子!」床上身上还染着血的人笑得眼睛眯眯的。他说:「柳大哥知道我的名字了……原来我叫宴阙……咳咳……不过,是哪个宴,哪个阙啊?」 苏笛猛地抖了好大一下。他看见床上人的容貌,又听见对方说出口的名字,惊恐地看着床旁的天痴。 天痴则是一脸吃了大便般看着对面的墙,心里想着要不要先撞两下,把自己的魂撞回来再说。 柳长月又喝了一口茶,这才缓缓说道: 「你的名字,是新婚宴尔的宴,天上宫阙的阙,认识你的人叫你小阙。至于我怎么知道你身分的……你和天痴对决时使出了『赤霄七式』,天下间就只有赤霄坊的延陵一剑懂得这门失传已久的武学,而少数人知道你是延陵一剑的入门弟子,我则是那少数人之一。」 「咳咳……那你怎么认识我和我娘的?」知道了名字,床上的人很快地便接受了原来自己不叫小九而叫小阙的事实。 「我和你娘是旧相识。」柳长月嘴角勾了勾。「有仇的那种。」 「咦咦?」小阙诧异。「你和我娘怎么会结仇的?」他这回问得快,没咳了。 柳长月也不藏着掖着,他知道这些事情老早还是要让小阙知道,只是他婉转了一下说法,让当年血淋淋的背叛被三言两语带过。 「十岁那年,清明阁被柳天璇和利妘所灭,我差点死在他俩手里,后来活了下来,就想着报仇。之后认识你娘,你娘是浮华宫宫主,我让她信了我以后偷了她的权杖,使计带走她手底下所有人和钱财纳为已用,所以和你娘结下了很大的梁子。」 小阙一听,嘴里就冒出了两个字:「坏人!」 柳长月笑道:「坏人又如何,你不是早知道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坏人吗?」 「……」一旁听着的天痴心想,果然如此。柳长月避重就轻还隐瞒最重要的事情,这是铁了心不让他儿子知道眼前的就是自己的生父了。 小阙再问:「你骗我娘……是什么时候的事?」 柳长月睨了小阙一眼:「十几二十年了。」 小阙歪着头想了想。「我娘……原谅你……咳咳……原谅你了吗?」 「原谅或不原谅那又如何?我与她之间的事和你与我之间的事并不相干。」柳长月道:「方才有人亲口把自己卖给了我抵债,你只要晓得从现下开始,你是我的人,只可以听我的话,就行了。」 柳长月后头的那些话听起来正常,但如果仔细去想却能闻得几分浅浅暧昧,可惜小阙听不懂,只是点头,「噢」了一声表示明白。 「那我该叫你什么?」小阙问道:「和他们一样叫你主上吗?还是以辈分来论……叫你柳叔叔?」 小阙说得天真,柳长月却在听到「叔叔」二字时嘴角抽搐。「叫我柳大哥即可。」 「不行吧!」小阙说:「毕竟我卖给你了啊!我应该是……」小阙想了想。「……你的手下……之类的。咳!」 「既然知道自己卖给了我,那就不应该反驳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柳长月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道。 「为什么不能反驳?」小阙说:「我一条命卖给你……是我一条命卖给你啊,但是你杀人还对人讲风凉话的那些……说说也不行吗?」 「不行。」柳长月说。 「可那些本来就不对的,为什么不能说?」小阙问:「我是命卖给你,又没连心一起卖给你。你做坏事时……我总忍不住会讲……咳咳……的啊!」他只是很简单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柳长月勾勾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道:「那你要不要连心一起卖给我?小阙的一颗心,卖多少?」 小阙笑了一声。「不卖,我的心才不卖给你。命都卖给你了,心还卖出去,那我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很亏的……咳咳咳咳……」 小阙的笑声让柳长月嘴角的笑意加深。虽然只有一声笑,但那是对他放下心防的表示,这让柳长月心里着实万分高兴,只是,他没有表现出来。 柳长月接着说:「记着,以后就算你恢复了记忆,也得留在我身边,即便是你娘来讨人,我也不会让你走。别忘了那些条人命摆在那里,倘若你违背誓言,我不怕再费点功夫,把那几十颗砍下来,放到你面前。」 「噢。」小阙说。 柳长月挑了挑眉。「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小阙觉得柳大叔有些烦,他脖子在枕头上一歪,说道:「我说出口的话,不会后悔的。说了命给你就是给你……说了保护你就会保护你,说了那些人敢回头来杀你我就杀回去,你当我的承诺是什么?咳咳……放屁吗?」 一旁的苏笛仿佛闻到了屁味,手在鼻子前头扇了扇。他低声碎念道:「真是不文雅,用词粗鄙!」 可柳长月听见小阙这话,却笑出声来。「你最好记得,刚才说过的话。」 小阙眨了眨眼。「祸是我惹的……我会记得……」 「呦,还知道自己惹的是祸。」柳长月嗤了一声。 小阙笑。虽然身体让人打到痛得几乎不能动,但却无法夺去他笑的能耐。小阙咧着嘴,笑得灿烂,眼睛大大的,光彩流转。 柳长月看着这样的小阙愣住了。 这个,就是他喜欢的人。 柳长月突然贫瘠了的脑袋中想着,该用什么话语才能形容这人现下的模样,可是就是想不出任何漂亮的文字词藻。 或许仅仅是这样的「单纯」、这样的「好看」,便能概括一切。 他所爱的人,是天地间最美好的一切。 第十四章 【第六章】 因为小阙的伤,柳长月让人在天璧山庄停了下来。 鬼子和苏笛将那些剩下的人都撵出了天璧山庄,天痴带人守卫,等着正派人士一被放出去就反悔回头打过来,谁知等了两日却什么也没等到。 在外头打探的探子们送了几封信回来,天痴看了之后,乱佩服小阙一把的。 原来他那些半路认的兄弟和朋友还真守住誓言,两日了,江湖上竟然没一个人知道清明阁重出江湖的消息,更甭提天璧山庄里头发生的事情了。 苏笛敲了敲门,待屋里头的人说了声:「进来。」后,才低着头入内。 苏笛态度恭敬地道:「主上,关于小公子的事情,探听到了一点消息。」苏笛声音轻柔细小,因为床上还躺着个人,那人是他主子心里头的宝贝疙瘩,宝贝疙瘩伤重正昏睡着,苏笛不敢吵到对方。 夜深了,可柳长月还没入睡,他拿着本书倚在榻上,就着昏暗的烛光看着。 烛光摇曳,爆出轻微火花,灯火底下的这个男人衣衫略松,神情慵懒自得,俊朗的面貌上深刻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但因为这份朦胧,柔和了他的容貌,当他褪去戾气时,那眉目便像掺了水的烈酒一般,仅仅是用看的,就叫人心都快醉了。 苏笛晃神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把持住自己。 主上好看是好看,可却不能多看。 「说。」柳长月修长的手指翻过书页。 苏笛想,怎么能连翻书的声音都这般好听。他道:「浮华宫无法探听消息,所以探子们便往赤霄坊和铁剑门寻去。」 赤霄坊大当家延陵一剑是小阙的师父,而铁剑门门主陆莫秋则是延陵一剑的外甥。这两人待小阙那是极好的。 苏笛道:「据探子回报,前阵子陆莫秋闭关大半个月,铸出了一把宝剑名叫『赤焰剑』,之后把那柄剑给了少主。听闻是因为少主赤霄剑法有成,宴宫主允许少主出外游历,所以陆门主送上贺礼。 可是又有一则说法…… 少主赤霄剑法进展太快伤了身体,陆门主铸赤焰剑以代替少主用惯的巨阙剑,而后少主从铁剑门离开返回浮华宫的半途突然消失……只是浮华宫那头依旧是说少主出外游历未归……」 床上的人闷哼一声,一脚踢开了被子,手还伸进里衣里。 柳长月放下书,走到床旁低声说道:「怎么又踢被子?」 「热……」小阙的手在胸口抓了抓。 柳长月立即把小阙的手给拉出来,重新替他把被子盖好。 「痒……」小阙半梦半醒,咕哝着。 「伤口愈合期间自然会痒,逞英雄都不怕了,还忍不了这点痒?」 小阙又哼哼唧唧几声,头一歪,继续睡了下去。 柳长月看了小阙的睡颜好一会儿,见他没再乱动,才又回到榻上。 之后他下巴抬了抬,苏笛才继续小声说下去。 「属下翻了一下少主的包袱,包袱里有一副红黑色的京戏人皮面具,那面具与属下一个多月前在某个小城客栈外头看到的一模一样。属下本以为当时那人是在跟踪咱们,但现下看起来,或许是少主游历间意外发现了主上行踪,所以一路上跟着主上,之后又不知为何出了意外,才与卯星公子处在一块。」 柳长月常居清明阁内,向来很少外出。江湖上知道他相貌的人几乎没有,是以来天璧山庄的路上,柳长月没有带上人皮面具掩饰自己的身分,这才会被儿子给认出来了。 柳长月突然无心看书,他将书放到一旁,视线回到小阙熟睡的面容上,没一会儿便想明白了。 「这孩子是无拘无束的性格,浮华宫肯定关不住他,所以陆莫秋为他炼了剑后他就跑到外头来了。」 忽地想起大半年前和小阙相处的几晚,那时他对这孩子的印象就是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年纪小小却豪气干云。 问他将来志向,他说要像他师父一样惩奸除恶、济弱扶危,还说自己最喜欢的便是在江湖上踩踏,虽然好几回都在自家的酒楼客栈碰上浮华宫分舵舵主而后被逮回去,可胜在锲而不舍,被抓回去几次,就再跑出来几次。 「真是个不省心的。」柳长月笑,但回头一见苏笛,遂问:「还没去领鞭子?想加到三十吗?」 一听见鞭子,苏笛脸就苦了。他头低低地道:「刑堂堂主看守清明阁并未过来。」 「那就去找天痴。」柳长月道。 苏笛说:「天痴堂主没鞭子,只有刀。」 柳长月冷冷一笑,「也成,让他用刀割下你脸上二十块肉,换足二十鞭。」他道:「叫你贫嘴。」 苏笛闻言软了脚,跪到地上。本来想拖一下回去再受罚,谁知柳长月根本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这回把主上惹怒了,鞭子换刀子。可他就这张脸能看而已啊,割了就什么都没了! 此时在床上的小阙睡着睡着,突然翻了个身子。这回不知道又压到哪个伤口,痛得皱起眉头,接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小阙人笃笃地,眼睛半睁半闭,他转头看向床铺里侧好一会儿,像是魇着了没完全醒过来。 柳长月喊了声:「小阙!」见他没反应,又喊了声:「小九!」 小阙这才慢慢把头转过来,一脸呆滞地看向柳长月。 「怎么,又哪里痒哪里痛?」柳长月看着这孩子的模样就觉得好笑,他今日一整天除了看书以外就是看着床上的小阙,小阙总睡不老实。 小阙伸手摸了摸胸口。「我这里疼。」而后又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说道:「刚刚有只好大的狗往我胸口撞了过来,痛死我了。」 小阙揉着自己心口的位置。「狗呢?怎么不见了?」 柳长月说道:「作梦了吧,我没见到什么狗。」 小阙眨了眨眼,困惑地看着屋里的两人。「可是明明……」但话没说完,又将视线往柳长月身上移,问道:「我刚刚好像听见谁要割小笛子的肉,怎么了?」 柳长月横了说道一眼,道:「没什么,只是待在我身边太久,久到我都把他惯坏了。若不教训教训他,他都忘了规矩两个字该怎么写了。」 苏笛这时已经整个人跪趴在地上,瑟缩着发抖。 小阙看着苏笛,觉得一直鼻孔朝天对人说话的他现下抖得好可怜,嚣张的气焰全都没了,就像只鹌鹑一样,当下便说:「你别罚他了,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苏笛几乎贴在地上的脸表情一愣,心里咬牙切齿地道:『你才小孩子、你全家都是小孩子!老子要不是一个不小心让你去帮老子拿了馒头得了十鞭,又因为不小心咬了你喂的馒头又加十鞭,今日怎么会这么惨,被主上教训!』 柳长月看了眼苏笛,道:「他平常对你没大没小的,我教训教训还不成?」 小阙笑道:「哪是没大没小,那是玩呗!况且他很有趣啊,我从没见过谁会像苏笛那样说话,一开口就劈里啪啦骂一堆,而且骂得让人都说不出话来。你要是罚了他,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动不了,又听不到他叽叽喳喳地说话,那会无聊死的。」 苏笛低着的脑袋一想,心道怎么这个人开口的话好像在为自己求情。 此时柳长月说了句:「那就继续跪着吧!」 苏笛先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看自己的主上,又看看小阙,而后满脸的不可思议。柳长月说继续跪着的意思就是……不用拿脸蛋的肉去喂天痴的九龙刀了…… 「!」想通之后,苏笛震惊到无以复加!心道这宴阙莫非是九尾狐托生?否则怎么之前说一说话,主上便破了原则放走那些武林中人,之后又说一说话,就免去他该受的皮肉痛?狐狸!一定是狐狸!还是成精的狐狸!不可小觑啊!! 就在这时,倚在门口的天痴敲了敲门,道:「主上,你吩咐的事情弄好了,还请移驾到藏宝阁,您可是守着小公子两天了。」 柳长月由榻上起身,接着对苏笛道:「小阙吃药的时辰到了,喂他吃完药,然后服侍他睡觉,别让他下床。」 「是,主上!」苏笛还是跪在地上。 「啊!」小阙叫了一声,让原本要离开的柳长月又回过头来。「可是我睡很久了,可不可以让我醒一下,休息休息?」 小阙吐了一口气,左手还压在右边胸口上。 「我头次听见人说睡太久需要醒着休息的。」柳长月淡笑。 小阙皱着一张脸道:「我都睡两天了,浑身酸痛的。」 苏笛跪在在但是用膝盖移动,药丸喂了过来,小阙低头张口,和水吞下。 柳长月道:「不许下床。」接着便离开房门。 苏笛又跪着挪挪挪,挪到房前将房门关上,再回到床边时,小阙已经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扭来扭去。 「腰酸啊、背疼啊、全身都痛啊……」小阙有气无力地说着。 苏笛真想一脚踹上小阙的屁股。他跟了柳长月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自己的主子对谁这般温柔体贴过,不让他下床是想他好好休养,可这人怎么就这般不知好歹。 但想想,这人的身分不一般,要真的踹上他一脚,吃不完兜着走的绝对又会是自己。只好可悲地一叹,这一跪,不知还得跪上多久。 苏笛自认没领小阙的情,只是哼了声,收起张牙舞爪的神情,道:「你就乖乖待在床上吧,这浑身都痛是因为你受伤的缘故,不是因为你睡太久。还动!你要是让伤口再裂开,看我不找根针把你的伤口给缝起来!到时候痛死你!」 小阙趴在床上扭了几下,歪着身子看了眼地上的苏笛。 突然间他想到一个自己一直很想问但却没问出口的问题,恰好现下柳长月不在,他便一脸神神秘秘地,招手让苏笛再过来些。 「干嘛?」苏笛瞟了他一眼。 小阙问道:「你跟柳大哥很久了是吧?」 「比你久!」苏笛撇了撇嘴。 第十五章 小阙小声地问道:「你既然跟了柳大哥那么久,那知不知道柳大哥是怎么失去武功的?他之前在何伯那里指点我武功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应该是个高手吧,高手怎么会武功尽失?是遇上比他更高的高手吗?」 「哼哼,主上他那是一时不察才会受伤,不过就算武功尽失又如何,主上失去的只是内力,这三十年外功修可还是在。你可看见了,即便内力全无,主上照样还是把天璧山庄和柳天璇那缩头乌龟弄得死去活来。」 「是、是、是!」小阙点头。「那他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苏笛顿了一下,其实小阙应该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主上受伤的当时他这个少主就在主上身旁,只是因为后来失去记忆,才忘光了当时的事。 苏笛想了想,揣测了主子的想法一番,而后抹去这两人为父子身分、早就认识的那部份,说道:「一开始好像是有人买了寒山派掌门韩寒的命,结果主子看上了人家,把人家留在清明阁里,还想把百花堂之位传给对方。谁知道韩寒的青梅竹马是写意山庄少庄主穆襄,穆襄寻得清明阁所在之后,用计调走了清明阁二十几个顶尖杀手,然后写意山庄连着寒山派弟子一起打进清明阁来。 跟着穆襄又扯出了一些弯弯绕绕的陈年往事,原来穆襄的叔叔好像是主上一个旧情人什么的,可主上老早就不喜欢那个人,就把人给扔了。 最后穆襄为了替他叔叔报仇,和主上一战。那战打得十分激烈,几乎是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后来主上一时大意被那个旧情人偷袭,不但输给了穆襄,还被破了气海。 你知道气海一破人就差不多了,幸好那时有你……呃……有个人给了主上一堆珍贵的灵丹妙药吊住了主上的性命,所以主上就活了。」 「但是我怎么听他们说柳大哥那时就死了?」小阙问。 「不这样怎么能钓出柳天璇那老乌龟?」苏笛撇了撇嘴说道: 「二十几年前清明阁灭门,有分参与的都被主上灭得差不多了,就只剩柳天璇不知躲在何方一直没露面。主上趁着穆襄重伤自己之际,假死骗过众人,又散了清明阁,后来柳乌龟知道这消息以后就兴奋地从地底下爬出来,以为从此就可以逍遥过日,谁知道还是让主上给抓住了。哼哼哼哼哼!」 「噢噢!」小阙听得有点迷糊。「反正就是骗过来又骗过去就对了。」 苏笛看了小阙一眼,心想你也是个被骗的。你当时以为主上死时,在灵柩旁哭了七天七夜,后来还是被浮华宫的人打晕了扛回去。接着平复了心情出来江湖上闯荡,再遇上你这个假死的爹,可因为撞伤头失去记忆还戴着人皮面具,又被你爹给看上了,到现下被唬弄的团团转,还以为人家只是单纯一个柳大哥! 真是造孽喔…… 苏笛抹了一下脸。 鬼子一见天痴带着柳长月来藏宝阁后,扔下抱在怀里的人皮卷就跑了。 「嘎嘎嘎嘎——」鬼子笑得开心,他要去天璧山庄大门口守着,看有没有人违背誓言杀回来。天痴守了两天没守到半个,接着换他守,他就不信守不到一个。 柳长月在梨花椅上坐下,天痴捧了那张柳天璇当年从柳长月身上扒下来的皮递到柳长月面前。 柳长月接过,缓缓地将卷着的人皮摊开,但烛光透过这层风干了的人皮,上面只是一层的白,完全看不出任何线条纹路。 天痴道:「柳天璇这人心思缜密,知道把藏宝图缝在江河图底下,背后再黏上一层羊皮藏起来。若不是他说出来,就算真把天璧山庄翻了,也找不回这张藏宝图。」 「嗯。」这张藏宝图是自己背上的一层皮。柳长月摸了摸,只觉得感觉不甚愉快。若不是这东西,当初小九也不会死。 他将藏宝图放到烛光前,只见淡淡的烛光透过人皮,却看不见应有的纹路。 天痴凑过来看了一眼,说:「我刚刚已经试了一会儿了。不管是火烤还是水浇,都没有东西浮现。柳天璇当年想必也想尽办法弄了很久,最后也没法子,才心灰意冷把它缝进江河图里。要不然依他的性子,早找到藏宝图的地点,然后毁掉这东西了!」 柳长月又看了一会儿,最后把被烛光烘得有些热的人皮卷折起来放进怀里,这才说道:「清渊死得早,若非如此,他肯定能知道纹在这上面的东西要如何令其显现出来。」 「……」天痴静默了一会儿。「是啊,清渊死得早。」 要是他还活着就好了…… 夜深了,柳长月踏上回廊,要回房歇息。 天痴就跟在他身后,低着头。 柳长月纵使没有去看天痴的神情,仍旧能知道这人现下心里想着的依旧是那个人。清渊。 都过了那么久,二十几年了。一个死去二十几年的人,柳长月早已忘记对方生得什么模样,可就这天痴,还记得对方。 柳长月来到小阙门外,他这两日一直住在这里。小阙睡床,他只睡在一旁卧榻上。 天痴忽然说道:「这也太过了。」 柳长月道:「怎么太过了?」 天痴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柳长月。「小阙可不是别人,他是你儿子,但你却不把儿子当儿子。再者你又因他纵放了那些武林人士,之前的计划全乱了套,这一项加一项的,就不怕后患无穷?」 柳长月忽而嘴角一弯,一笑,犹若春风。他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他,才放过那些人?」 「是!」天痴道。 柳长月说道:「我是喜欢他没错。」他不否认。 天痴冷下脸来。「属下原以为主上是个以大事为重之人,但却因一人而误了全盘计划。留下那么多活口,只一个去报信,明日全江湖的人就知道清明阁尚在、您柳阁主也活得好好的。清明阁目前元气尚未恢复,你又武功全无,咱们这回这么干可说是得罪全武林的人,倘若他们一起和谋反过来追杀我们,到时候谁都无法全身而退。」 柳长月说道:「那又如何?本座从来也没怕过。」 天痴咬咬牙,心里想骂人却又不行。只好以翻白眼代表心中的不满。他说:「你不怕我们怕。在找到传说中的宝藏,取得不死药恢复你功力之前,我们每日可是兢兢业业,生怕你一个不小心就没了。死士难当,你一没了,我和鬼子也得抹脖子同你一起下去。 但我可是答应过清渊要好好保护你,直到你天命之年的!你这不是让我难做吗?还有你儿子,你不喜欢他成不成?你这般拐他骗他,就不怕天打雷劈了吗?」 柳长月悠悠地道:「你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成,本座想怎么做,用不着你操心。」 天痴还想再说,柳长月却早他一步道: 「有句话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年柳天灩连自己的兄弟都能强上,硬生生拆散柳天璇和他的妻子、杀了他们的儿子。我不过是想把自己落在外头的那块心头肉拾回来缝紧了,这同柳天灩比起来没什么好了不得的。再者你不也是一门心思拴死在清渊身上吗?我记得清渊还是你娘她姐的儿子,你得叫他做表兄来着。」 「你……」天痴差点吼出来。「清渊和我跟你们不一样!」 「哪不一样?不就同是一个人去爱上了另一个人吗?」柳长月难得这么有耐心同天痴讲这些话。可他边讲边笑,单这笑,却也笑得天痴头皮发麻。 天痴立刻闭上嘴,他晓得要再和柳长月说下去,这厮不会再对他客气。毕竟虽以辈分上来说他是柳长月的叔叔,但柳长月却也是他的主子。 虽然柳长月偶尔容许他和鬼子稍微出格,但若过度,柳长月也不会饶人的。 柳长月推门入内,见到小阙趴在床上昏昏欲睡,苏笛正跪在床上捏着小阙的肩膀,替他舒缓顺气。 门一被推开,小阙就歪着头看过来,他脑袋迷迷糊糊的,等柳长月走到自己身旁才轻轻哼哼唧唧了几声,像在叫人。 柳长月坐在小阙床旁,苏笛爬下去守在一旁。苏笛见一起进来的天痴眼里带着不悦,直到两人大概为小阙的身世之事吵了,遂挪挪挪,挪到天痴脚边,抬头拉拉他的袖子让他别靠近主子,省得碍了主子的眼。 「你怎么又跪着?」天痴低头看着苏笛。 苏笛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无声开口道:『当然是「又」被罚了。』 柳长月把小阙扳回正面,让他躺好。他胸口上有一道被天痴斜劈还绞得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已经敷了上等的金创药,但仍旧不能压着。 外头起风了,吹得厢房内的灯火忽明忽灭。 「谁?」这时天痴灵敏的耳朵听到了窗外多出的一份气息,立即抓住九龙刀,破窗往外追去。 柳长月神情安然地看着小阙,一点也没受外界之事影响。 苏笛这时轻声道:「主上,风大,少主容易受寒。」 柳长月点了头,苏笛立即爬起身,跑到隔壁房拆了窗子,拿回小阙睡着的房里装上。 苏笛完事后才跪回地上不久,天痴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杀了?」柳长月问。 天痴喘道:「没追上,轻功挺高。」这时,天痴又突然想起那日与小阙生死搏斗之时出的一个小意外。他问道:「对了,那天在后花园里我要掐断这小子……」 柳长月瞟了他一眼。 「呃……」天痴哽了一下,换了个称呼道:「我差点误杀少主时,是主子扔了颗石头过来,替他解围的吗?」 柳长月的眼神顿时化得黑不见底,说道:「不是。」 天痴皱眉。「我还以为是你……不对!现下想想,那石子挟带的内力几乎要将我手骨打碎,普通高手没那个能耐。」 苏笛插嘴道:「会不会是蓬莱镇那三个?蓬莱镇镇主似乎挺厉害的!」 柳长月望着小阙的脸好一会儿,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天痴今日察觉了那人行踪,短时间内,对方应该不会轻易轻举妄动了。」 第十六章 柳长月为小阙盖好被子,方才吃的药已经起了药效,小阙睡得沉,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晓得。这时柳长月将手伸进小阙的被子底下,摩娑着他手上的茧子。 小阙以前用的是巨阙剑,据说那是他命定之剑,满周岁时抓周抓着的,从此就一直带在身边没放过。 巨阙剑属重剑,需双手合握才得使,所以小阙两手虎口都有练武时磨出的茧子。 依小阙这个年纪,经脉尚未拓宽,若非碰上延陵一剑教他赤霄剑法,内力也不至于深厚得如此可怖,更不至于一个不小心便会走火入魔。 幸好陆莫秋及时让他舍巨阙改用赤焰剑,再加上自己和致远都有指点过这孩子一些功法,否则若那日的后花园里失了这个孩子,他绝对会铲平赤霄坊和铁剑门,让他们以命还命。 当然,若天痴那日真杀了小阙,他也不会饶过他。 看着小阙单纯得像个孩子般的睡脸,不知怎么地,从来硬心肠的柳长月心里便塌软了一大片。 没多久,柳长月又道:「天痴,过来替他运功疗伤。」 天痴无语,只得走到小阙床前,待柳长月让出位置之后,抓住小阙的手,慢慢地将自己的内力渡到小阙的经脉当中。 天痴无奈,心里暗骂道:『老子可是清明阁第一高手,第一高手的内力多值钱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两天都这么差使老子救你儿子,老子损失的几年功力,要多久才补得回来啊!』 鬼子也是。清明阁的两大高手就这样内力不用钱似地,被抓着用真气替他们阁主的宝贝疙瘩疗伤。 原本只有鬼子老是在喊「亏亏亏亏」的。现下变成两人成天到晚在喊「亏亏亏亏」了! 天痴在门口守了两日,鬼子也在门口守了两日,待第五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柳长月起身发觉床上没人,而屋外小院却传来练武的声响时,柳长月脸都黑了。 随意披起一件长袍,柳长月开门走到长廊下。 不远处小阙正在练剑,而苏笛则找了个软软的垫子垫在膝盖下跪着,聚精会神地盯着小阙看,一双媚眼盯得死牢,就怕对方一个不小心软到地上。 小阙穿着一席白色劲装,袖口收拢,衣襟稍宽露出一截白色的的脖子,因为衣衫的关系,勾勒出了他的细腰窄臀,还有踏着白云靴修长好看的双腿。 明明是以刚劲着称的赤霄剑法传人,但舞起赤焰剑的身影却是灵动非常,一劈一横一跳一跃宛如乘风,潇洒快意得令人转不开眼。 可当柳长月看到小阙脸色白得几乎和那身衣服的颜色一样时,实在无法称赞这受重伤没多久就下床练功的勤奋孩子。 「小阙!」柳长月站在屋檐下,声音冷冽。 「啊!」赤焰剑当的一声剑身摇摆,晃来晃去,小阙发现柳长月之后,立即往他的方向跑了过去。 「柳大哥我吵醒你了吗?」小阙定在柳长月面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 「你受伤还未痊愈,大清早的练什么剑?想让伤势加重吗?」柳长月的脸很黑。 小阙把剑往左手腕一甩、一扣,让赤焰剑回复成手环的模样。但铁剑门所出的刀剑皆非凡品,但是这样的动作,柳长月的额角就抽了抽,怕小阙这个粗心大意的一个不慎,就让削铁如泥的宝剑将自己的手腕给削了去。 小阙没感觉到柳长月的担心,大咧咧地一笑说道:「我在床上躺了四天,骨头都躺酥了,更何况有天痴大哥和鬼子大哥不停地输真气替我疗伤,我若到今日还伤势严重,那才奇怪呢!」 柳长月眯了眯眼,想发怒骂这孩子几句,但又不知该从何骂起。 苏笛恭敬地跪在长廊上,低头不语。柳长月朝他说道:「叫鬼子过来给小阙看看伤势。」 「敢问主上,是跪着去还是走着去?」苏笛答道。 「走着去比较快呗!」柳长月还没发话,小阙就替柳长月说了。 跟着回过来又给了柳长月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还拉着柳长月的袖子甩了两下,让柳长月真是又气又好笑。 苏笛得令,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说着:「谢谢主子,谢谢小公子!」接着就跑去找鬼子了。 没一会儿,鬼子来了。他万分愤慨地看着小阙,心里想的还是那几个字「亏了亏了」。前两天是天痴,今天又轮到自己得输真气给这小子了。 可当鬼子抓起小阙的手腕,将爪子搭在小阙的脉上,那双带着阴森还泛绿光的狐狸眼转来转去,忽地「嘎」地一声叫了出来。 小阙被鬼子吓了一跳,猛地就要往后窜,可鬼子没放手,把他拉了回来,又仔细摸了摸他的脉相。 「如何?」柳长月问。 鬼子左想想、右想想,才道:「好像已经好了。」 「好像?」柳长月道:「说清楚。」 「蓬莱镇主给的那些药金贵、好用!」鬼子又「嘎嘎」两声,笑得开心。「小主子、不对,小公子的伤好了七分,不用再输真气救命了,嘎嘎嘎嘎嘎——」 柳长月忽地眼神飘飘地看了小阙一眼,嘴里泛酸地说道:「你那义兄对你可真好,留下的也不知是什么药,短短几日便叫你生龙活虎了。」 听见义兄这二字,小阙才想起受伤之后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直到今早醒来才好些,所以都没问那天之后到底如何了。 也没发现有人正酸得冒泡,小阙连忙道:「对了,我哥哥他现下怎么了,还有牟大哥华五哥他们呢!」 柳长月瞥了他一眼,转身,紫色的长袍随着他的身形划了一个优雅的圆,而后他前脚踏入屋内,后脚就一个踹门,把门踹关了起来。 小阙眨了眨眼,迷惑地看着被甩上的门,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嘎嘎嘎嘎——有人被气到了——」鬼子笑得花枝乱颤,然后高兴地跑开了去。 小阙疑惑地转头问苏笛道:「发生什么事了?谁被气到了?他们怎么都跑了,为什么没一个人回答我问题啊?」 苏笛鄙视地看着小阙,心里想着什么,嘴里也说了什么。「你就是个缺心眼的。」 「干什么连你也骂我?」小阙还是疑惑。 「呦,你也知道缺心眼是骂人的吗?」苏笛哼了声。 「小笛子你乖,别乱了,快告诉我我哥他们在哪里,那天之后情形如何了?」小阙道。 「我!」苏笛被「你乖」两个字刺激得想骂人,却听见房里的人咳了一声,当下迅速老实了,随后整了整衣衫,这才说: 「那些人本来就全都得死。」 见小阙脸色一变,苏笛这才悠缓缓地继续说:「但因为你,主上还是把他们都给放了。」 「放了?全都走了?」小阙问。 苏笛点头。巧妙地避开了天璧山庄仆人们的下场。 虽然知道那些人只要离开之后就大致安全了,但小阙心里却因此有些空荡荡。「哥哥和牟大哥他们也都走了吗?哥哥没留下来?」 苏笛撇了撇嘴,本来不想讲的,但还是说道:「你哥哥留了一堆伤药给你补身子,我都喂你吃了,哥哥听没听见鬼子说的,你哥的药金贵、好用,所以你的伤势才会好得这么快。至于牟瀚海他们也留了些药,不过那些全加起来也不抵你哥半颗药的好,于是全让鬼子拿走了。」 「他拿去干嘛?」小阙疑惑地问。 「无聊的时候吃着玩。」 「药还能吃着玩?」他怎么不知道? 苏笛点头后又说:「致远那秃子留了个玉佛给你,听说是能保平安的,现在在主上那儿;你哥也留了封信给你……喂喂喂喂,怎不听人把话讲完啊!」 小阙一听卯星有信给他,迈开步子直接就往厢房里冲了。 【第七章】 小阙打开门,见着柳长月半眯着眼正在吃紫色的甜沙饼,他走到柳长月面前,柳长月也没正眼瞧他,小阙苦苦等候了许久,待柳长月把榻上盘子里的七色甜沙饼都吃完了,可吃完了甜沙饼,柳长月也就没了动静。 小阙心里急,正要开口,却看柳长月目光朝几上的茶盏瞥了一下。 小阙疑惑地看着柳长月,不知道柳长月那一眼的用意是什么,这回倒是换柳长月不耐烦了,说了声:「茶。」 小阙这才会意过来,连忙倒了半杯热茶入茶盏里,递到柳长月面前。 小阙眼巴巴地看着柳长月,等待柳长月慢条斯理地将茶喝完,才开口道: 「柳大哥,我想看我哥哥写给我的信,苏笛说你留着是不?」 柳长月把剩余的茶水递给小阙,小阙自然而然地接下,拿到几上放好,然后又转到柳长月眼前看着他。 柳长月说道:「我撕了。」 「咦?」小阙一脸震惊。 见到小阙那副见鬼了的神情,柳长月笑得让人有些胆颤心惊。他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魂。撕你一封信就这幅德行,这表情摆给谁看?」 柳长月说话时态度是冰冷的,偏偏小阙也不怕,噘了噘嘴,拉了张凳子就在柳长月面前坐了下来。 小阙闷闷地说道:「哥哥离开了,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你撕了他给我的信,我难过啊!」 「不能撕吗?」柳长月眼一挑,有种莫名的意谓在其中。 小阙看得愣了一下,魂突然被勾走了一半,喃喃说了声:「柳大哥你眼睛可真好看。」 「哦?」柳长月笑了声,不晓得小阙脑子是怎么转的,一下子跳到这里来。「怎么好看法?」他问。 「唔……」小阙想了好一会儿,想不出如何形容,只道:「就是好看。黑黑的,像练字时研出的那种很香的墨,浓得不得了,又像晚上的夜空一样,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时候一大片的黑,走路都会跌倒。」 明明再好听的话语都听过,明明再深的情人耳语都比这些话黏腻动人,可别人的称赞也比不上心仪之人一个好字,柳长月当下心就酥了,那冰冷的面容渐渐瓦解。 他凝视着小阙,伸手拧了拧对方的脸蛋。 第十七章 小阙起先皱着眉忍耐着,直到柳长月像揉上了瘾掐着他不放,他才出声道:「柳大哥,能不能别捏我的脸了?」 「怎么?不喜欢?」小阙的脸皮滑嫩嫩的,虽然因为重伤的关系还少了点血色,不过摸起来触感柔软,叫柳长月不舍放手。 「都捏了一刻钟了,我怕你手抬这么久,等会儿酸。」小阙老实说。 闻言,柳长月大笑出声。小阙也不懂柳长月到底在笑什么,只是摸着柳长月使劲一拧后松手的那个地方,揉了揉。 柳大阁主心情愉悦了,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 小阙见信眼睛就一亮,连忙伸出了手,双掌向上,也不抢也不夺,就乖乖地等柳长月将信给他。 柳长月瞧小阙一副小狗的模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被他掐出血色的双颊微微鼓起,脸上带着高兴的笑,心底一软,便把信交到了小阙手中。 小阙开心地连忙把信封拆开,仔细看了里头卯星的留言一遍,眼神化得有些温软,之后又看了一遍,这才把信合好,塞入信封当中,再把信原封不动交到柳长月手上。 「这是干嘛?」柳长月道。 「你不是要撕了它吗?」小阙说道:「我看完了,柳大哥你撕吧!」 柳长月哼了声,随手就将信撕成了两半,扔进了厢房角落的火盆里,把信烧成了灰。 他的确是不喜欢卯星对小阙关切,与小阙对卯星的依赖,这两人若放着不管,肯定之后会是让他头痛的关系,而卯星留下的那些药,若非小阙真的需要它们来疗伤,柳长月一颗也不会给小阙吞下。 「你那哥哥信里头说了些什么?」柳长月掩着言语中的醋意,佯装不在意地问道。 小阙没多想,柳长月问,他自然就说了:「哥哥说他有事情先回家了,叫我好好养伤,等伤养好了,有空再去看他。他离家太久不行,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可他说若我去找他,他会好好陪我的。」 柳长月听见那个陪字,就冷哼了一声。「蓬莱镇向来隐世而居,从来不许外人入镇,你以为,你那么容易就能找到路进去吗?」 「找得到啊!」小阙点头说:「哥哥给我画了地图,我记起来了。」 柳长月闻言眯了眯眼。 偌大的江湖,从来就有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如同神仙谷、山外小楼、被他接手的无垠轩、宴浮华的浮华宫,与传说是飞升成仙的药仙遗落在东海畔的那只药葫芦所化成的蓬莱镇。 柳长月因气海被破失了苦练至今的内力,他原先也曾想从神仙谷入手,毕竟神仙谷是药师「妙手回春阎王敌赵小春」的隐居之所,但碍于那也是他之前的妻子宴浮华师门所在之处,自从再见宴浮华与这孩子之后,柳长月就打消闯入神仙谷的念头。 宴浮华不是好对付的人,然更是因为之前对她与儿子的亏欠,柳长月这才弃了神仙谷。 而蓬莱镇,是一个比神仙谷更加神秘的地方。 它从来只有在世人嘴里传颂,却没人知道这个镇建在何处,它在江湖上也有几个收集消息的据点,但实际在哪里亦无人知晓。百年来除了卯星一人以蓬莱镇镇主之名出现江湖,从来也没听过有谁是来自蓬莱镇。 但今日他这个笨儿子竟然得到了蓬莱镇主亲笔画的入镇地图。 卯星肯定知道依他柳长月的心思是不屑拆看自己留给小阙的信件,这才安安稳稳地把入蓬莱镇的地图画在上头。 柳长月看着那封烧得连灰都不剩的信,又冷哼了一声,儿子交的这都是些什么朋友,清明阁日后可是要交给这孩子打理的,就这样下去日后亲友满布江湖,杀人这事还做不做得下去! 小阙见柳长月看着那火盆,心思单纯的他自然不知道柳长月肠子里绕来绕去些什么东西,他以为柳长月也想去蓬莱镇,便说:「等我好一点了,柳大哥你想去的话,我就带你一起去吧!哥哥没说不能带朋友一起去,你别再看那封信了,都化成灰了,想掏出来也来不及了啊!」 柳长月回过头来,忽地朝小阙露齿一笑。「朋友?你当我是你的朋友?」那牙齿惨白森然的,就像毒蛇的獠牙一样,看得小阙有些心惊。 「呃呃……」小阙对柳长月这般变来变去的态度始终不知该如何应对。被柳长月笑着看了好一会儿,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倒是柳长月瞧着小阙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心里自己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想着怎么谁不喜欢,一喜欢就喜欢上这个愣呆呆的孩子了呢? 他身边向来不乏善解人意之人。有时就算是单纯单调一些的,那也是情趣调味而已。如今身旁空下位置打算放的这个却是不懂琢磨人心思的,自己吃味,对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味,还傻傻地看着自己,可就是这么玉雕粉琢、纯善透亮的一个孩子,才会叫他这等从来在黑暗处杀伐之人舍不得放开。 柳长月明白知道对自己而言,小阙便是唯一的温暖与光明。他对他什么都喜欢,就连不解世故、只依凭心思行事这点也万分喜爱。 柳长月对小阙招手,坐在他前头不远的小阙朝前方倾了一下。柳长月揪住他的耳朵一拧,说道:「朋友也分三六九等,牟瀚海和华五华七他们在哪一等,卯星在哪一等,我又在哪一等?你说,倘若说不清楚、不合我意,你这耳朵就别放身上了,拽下来给我成了!」 「啊……」小阙耳朵敏感,被柳长月冰冷的手一碰,脖子便缩了缩,轻轻叫了一声。 柳长月听得心思一荡,手指滑下,揉了揉小阙的耳垂,而后指尖画着小阙耳廓,缓缓移动。「怎么,不会说?」 小阙咽了一下口水,压抑下心底窜出的酥麻感,想把耳朵揪回来,可是又舍不得离开柳长月的手。他声音低低的,有些委屈地说道: 「我不知道怎么说啊!牟大哥他们自然是放在第一等的,他们是我生死相交的朋友嘛!哥哥不是朋友,因为他是哥哥啊!只是柳大哥你和他们都不同,我不晓得你该放哪里,我认真想,你不算是朋友,也不是哥哥那样的,可你就是搁在我心里的,哪都可以放啊!」 小阙没喜欢过谁,这番话说出来自然不会是情话,但当柳长月听见小阙说自己是搁在他心里的之时,心突然就软得一塌糊涂,直想将这小混蛋揉进怀里,打开他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怎么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听起来竟是比任何情话还悦耳动听。 柳长月收回了手,一双漆黑的眼深深凝视着小阙。 小阙一开始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让柳长月这般瞪着自己。可被看着看着,竟觉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会勾魂似地,把自己的魂魄都给勾了过去。 当小阙发觉时,他已经倾身到柳长月的面前,只差一点点的距离,嘴唇就要贴到柳长月脸上。 小阙当场腆然,整张脸都烧红起来。他连忙想后退,柳长月却伸出一只手扣住他的脑袋,将他固定在那个位置上,吸气呼气时,都能感觉自己的气息喷在柳长月脸上再浅浅弹回来,也能感到柳长月绵长的呼吸就在自己嘴边,有种气息就此交融在一起,无法分开的感觉。 「你说,」柳长月神情带着蛊惑。他本就是英挺秀朗,眉目深邃的美男子,当这么近地看着一个人,任谁都无法逃离他的魔掌。 柳长月轻轻吐着气,用近乎呢喃、带着点沙哑的语调说道:「说我是你搁在心尖上的人,那个位置不管是谁都不给,只放我一人。」 「咦?」小阙懵了。「说你是我哥在心尖上的人?还只放你一人?我哥哥心尖上要放谁我不能作主啊,如果你想这样的话,那要等我去找哥哥的时候帮你问他心尖上能不能放你一人才成……啊啊啊啊啊啊——」 小阙还没说完,下边的嘴唇就被狠狠咬了一口,然后迎来了柳长月暴怒的目光。 「你到底是怎么听人说话的!」柳长月怒道。 小阙想伸手去摸自己的嘴唇,他闻到血腥味,一定是被咬出血了。可是面前的柳长月看起来很恐怖,活像想杀人一样,所以他连动也不敢动,只是乖乖地待在原处,眼神委屈委屈地。 柳长月一手按着小阙的后脑勺,一手伸出去,贴住小阙的胸膛。 他那双眼睛浓得像画不开的墨,死死盯牢着小阙。「我是你心尖上的人,说!」 小阙噘了噘嘴,开口道:「我是你心尖上的人!」 「不对!」柳长月又吼了。 「又哪里不对了?」小阙郁闷了。 柳长月深吸了一口气,要真跟这孩子较真下去,先气死的绝对是自己。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再度开口说道:「算了,你说的也对。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噢。」小阙点头。 「你是我心尖上的人。」柳长月说。 「你是我心尖上的人。」小阙鹦鹉学舌。 「那个位置不管是谁来要我都不给,这一生一世、就只放你一人。」柳长月深深地看着小阙。 小阙被看得恍惚,突然有些了解到柳长月话里的意思,耳朵慢慢地烧红了起来。 「还不说?」柳长月挑了一下眉。 明明就是好小的一个动作,但小阙就是觉得柳长月那双眼睛里头流光轻闪,像原本深得要吞没人的黑夜,却出现了几颗星子,让总是令人恐惧的漆黑深夜变得干净安稳了起来。 「……」小阙张了张嘴,试了好几次,才找着自己的声音,而后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发出。他听见自己说:「那个位置……不管是谁来要……我都不给。这一生一世……就、就只放你一人……」 说完之后,轰地一声,小阙整个脸都红了。从脸颊、到耳朵、再到雪白的脖子,整个红通通地,像熟透了的蕃茄一样。 小阙猛地用双手将脸盖起来,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柳长月一眼。 第十八章 柳长月先是惊讶,而后了然笑了出来。原来这孩子心里并不是没有他,而是要一点一点地教,一点一点地勾,才能教会他情爱的模样,才能把他的心意给勾出来。 「掩着脸做什么?」柳长月笑道。「以为掩着脸我就看不见你脸红了?你连脖子也是红的。」 小阙又分出一只手,盖住自己的脖子。 「耳朵也是。」柳长月说。 小阙又把脸上唯一的一只手移到耳朵边。然后正当他想着两只耳朵只盖住一只那剩下那只怎么办的时候,柳长月忽然抓着他的头发,轻轻让他把脑袋仰了起来。 小阙惊慌了,他只看了柳长月的笑脸一点点,就连忙把眼睛闭上。 柳长月笑着倾向前去,缓缓吻住了这只藏头缩尾像乌龟一样的孩子。 「啊……」小阙惊叫了一声,睁开眼,突然感觉柳长月那双黑得不得了的眼睛就在自己面前,那眼里带着笑。只是笑,愉悦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笑。 接下来,小阙整个人就被柳长月拉了过去,小阙吓了一跳,连忙环住柳长月的脖子。柳长月让小阙斜坐在自己腿上,而后就着这暧昧的姿势轻咬了小阙的嘴唇几下,说道:「嘴巴张开,然后,眼睛闭起来……」 小阙没有怎么抵抗,几乎在柳长月舔了自己第三下之后,便微微张开了嘴。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身体里蔓延,明明是嘴唇碰到嘴唇而已,却让小阙像是被抽干了气力一般,只能靠着柳长月的胸膛直喘。 第一次被别人咬舌头,带来的不是痛,而是另一种酥麻。 小阙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脑袋像是要炸开来一样,柳长月变换着花样吻他,可他什么也没察觉,只觉得对方的舌头带来了莫名的颤栗感,让他的腰都抖了起来。 舌尖与舌尖碰触,舌背与舌背摩擦,柳长月卷着他的舌头,在自己的嘴里头舔遍了,打转完还把自己的舌头吸到了对方的嘴里。 「呜……」有种几乎溺水的感觉,吸不着气,脑袋晕得不得了,什么事情都无法想。胸口一颗心怦通怦通跳得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莫名的情绪叫小阙难以控制。 柳长月一手扶着小阙,一手松开小阙的腰带,从小阙的衣衫缝隙中滑了进去。 他冰凉的手指在小阙的肚脐窝上打转,小阙闷闷地轻哼了几声,而后声音被吞没入柳长月嘴里。 柳长月抚着小阙的肌肤,感受着怀中之人滑腻细致的肤触。结实平顺却不贲张的肌理,平坦的小腹,削瘦的腰肢,无一处不是自己醒着睡着,都想碰触的部分。 腰被捏来捏去,小阙觉得痒,就在柳长月的怀里动来动去。 柳长月这姿势刚好抵着小阙的双臀,小阙轻轻地晃动,那感觉就如同自己已经进入这人的体内被紧紧包裹住一般。 柳长月吐出叹息似的声音,缓缓地吻着小阙。 嘴角,双唇,上颚与下颚都不放过。舌尖、舌背,舌头底下也舔着。贝齿、牙龈,没有一处肯舍掉。他甚至深深进入了小阙的喉咙深处,纵使小阙因不适而颤抖着,柳长月也不肯将舌头缩回来。 小阙的腰摇晃着,臀磨着柳长月的分 身。 底下敏感的部位越来越烫,但柳长月却不理会它,只是执拗地继续着这个吻,继续着这个小阙第一次清醒着、接受着他的吻。 柳长月的手最后离开了小阙的腰,就在小阙松了一口气之时,他却感觉自己那个地方被人握住了。 小阙张开眼,疑惑又下知所措地看着柳长月。他伸手想把柳长月放在自己那东西上面的手拨开,手背却被柳长月打了一下,而后还被抓住,一起握住了那个地方。 小阙挣扎了一下,但挣扎的结果,就是被柳长月咬住舌尖。 正感觉有些痛的同时,柳长月也包住他的手,使了点力,开始上下捋动起来。 很奇怪很奇怪很奇怪的感觉让小阙惊得差些跳起来。然而他就像是猴子翻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只一下就被柳长月给压下来。 小阙的指尖抖着,外头包覆的是柳长月的大掌。明明只是单纯的上一下、下一下,然后来来回回好几下,小阙却觉得好像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那东西长在自己身上,却控制在柳长月手里,喘息声越来越重,脑袋越来越晕,浑身的血脉像是沸腾起来一样,火焰烧灼着他全身。 小阙一直抖的手被柳长月放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柳长月的手掌。 小阙想要大叫出来,但每次声音到了喉咙,发出的却都是细细的喘息声。 柳长月也在喘息,只是他的喘息更像叹息,眼睛轻轻眯着,像喝醉了酒的人一般。 …… 他想爬就随他爬,可怎么爬还是爬不出自己怀里的。 等小阙爬了一半,柳长月突然一个翻身,将小阙压在身下。 小阙「呃」了一声一个岔气,方才一直憋着的,就猛喘起气来。 「舒服吗?」柳长月咬着小阙的耳朵问道。 「……」被压在底下的人整个脸埋在软榻里,不出声,当自己死了似。 柳长月又笑了两声。小阙的脖子全都红了,看得他很乐。 「舒服吧!」柳长月在小阙耳边说:「你若喜欢,等下次再让你更舒服。」 「咦?」小阙猛地转头看向柳长月。「还有下次?我刚刚就差点死掉了!」 柳长月大笑出声。「你没死,这不活回来了?」接着又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脸竟然能红成这样,这么烫,都能煮蛋了。」 小阙憋着一口气看着柳长月,有种想咬死他的意味在里头。 但柳长月仍是笑着,因为从头到尾小阙都没有推开他,倘若「两情相悦」这个词是形容现下这情形,那柳长月不得不说,这四个字真是太过美好了。 「如果你不喜欢这回也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我慢慢试,总会试到一个你喜欢的。」柳长月说。 「你还要试?」小阙惊恐了。「那我得死几次才成?」 柳长月心情大好。他替小阙弄干净,又帮小阙整了一下衣衫,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佛挂到小阙脖子上,说道: 「致远给你的。」 「咦?」小阙摸摸玉佛,只觉得挂上之后,原本身上的燥热之气消退了一些。「这是寒玉做的吧?凉凉的。」 柳长月说:「致远说这玉佛是他师父所赠,留给你保平安用。你再休息一会儿,待天痴他们把事情处理好,我们便要离开这里了。」 小阙握着玉佛,抬头问道:「离开这里,去哪里?」 柳长月笑着又低头吻了吻小阙。「回清明阁。」 「我跟你一起吗?」 「你不跟我一起,跟谁一起?」 小阙想了想。「也对。」 【第八章】 小阙伤后的第六日,占地为王的清明阁众人终于准备离开此处。 这日是个晴朗的好天,上午阳光普照,晒得人暖洋洋的,冬天的冰冷气息似乎远走,蓝天下仅剩和煦的光芒。 马车准备好了,还是柳长月来时搭的那一辆。只是马换成了一匹毛色滑亮、高大神俊的白驹。苏笛整理好路上该用的琐碎行李,一走出天壁山庄的大门,便瞧见小阙正拿着松子糖给那匹大马吃。 白色骏马打了个响鼻,吃了松子糖之后嘴巴脑袋就直往小阙手上磨蹭,一点都没有它该有的神俊模样。小阙则是笑了起来,苏笛听小阙说道:「我没有糖了,都被你吃光了,你再蹭我也没用啊!」 那抹白色的身影,身着劲装,收拢的衣袖与下摆绣着银白色的烈火纹饰。青年的身形被包裹在那看似寻常布料,其实织法奢华精巧的衣裳底下。 阳光下的白色衣衫似有一点一点的光芒任闪烁跳跃着,青年颀长却不显瘦弱,一双腿笔直修长却有力,面容若玉,五官精致姣好,尤其脸上那抹笑颜,甚至比冬阳还温暖美好,直叫看多了美人的苏笛也被吸引住了目光,整个人竟捧着包行李就呆愣在门口,久久无法回神。 小阙喂完了马,拍了拍手,走到苏笛面前,用戴着赤焰剑扣环的手在苏笛面前挥了挥,喊了声:「小笛子你怎么了,晃神啦!」 苏笛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烧烧一红,立刻怒呛回道:「晃你个大头鬼,你才晃神,你全家都晃神!」他不会说出自己是因为看小阙看到入迷,才直定定地立在门口好一阵子。 小阙早习惯苏笛这般利齿,随手就拍拍苏笛的脑袋,道:「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就去叫柳大哥他们。」 「都准备好了。」苏笛点点头,而后猛地回过神来。「慢着,你刚刚用哪只手喂马?」 小阙道:「左手啊!」 「那你用哪只手拍我的头?」苏笛咬牙问。 小阙无辜地说:「左手啊!」 「你竟然用沾了马口水的手拍我的头,混蛋,你不想活了吗?脏死了!」苏笛抬起袖子,袖里突然射出了几枚银针。 小阙又笑又跳地被银针追着跑,嘴里喊着:「别恼了别恼了,我拿帕子帮你擦擦嘛!你的针有没有沾毒啊,再毒我一下我可就没救了!别闹啦别闹啦!」 柳长月和天痴从里头走出来时,看到的便是小阙被苏笛追着直绕圈的模样,虽然银针飕飕飕地直射,可因为小阙轻功高,苏笛也没下狠手,所以银针顶多都是从小阙身旁射过。 这模样就像两只小崽子闹着玩,天痴摸了摸下巴说道:「苏笛在你面前乖巧伶俐的,怎同你儿子一起就像泼猴似的。」 柳长月但笑不语。这些日子他刻意对苏笛严苛,而小阙总是替苏笛求情。兴许再磨磨,苏笛就能放到小阙身边了。无论是当成玩伴或死士,对小阙而言都好。 「呃呃,」小阙见到柳长月出来了,连忙止步,喊了一声:「柳大哥。」 苏笛没想到小阙突然停住,跑在后头的他就这么撞上去,袖子里的银针也来不及收势,竟连着几发扎到了小阙的屁股上。 第十九章 「嗷——」小阙痛得嚎了一声跳了起来,他回头,泪眼汪汪地看着苏笛,来了个无声的控诉。 苏笛连忙往后一跳,在发现主子出来后,装着银针的袖口就甩啊甩地,低着头不发一语。 「过来让我看看。」柳长月将笑声压在喉间,但仍听得出他话语里的笑意。 小阙一拐一拐地走到柳长月面前,然后转身将屁股面对柳长月。 柳长月闷笑着摸了摸小阙伤了的地方,银针入得不深,他轻而易举地将三根针拔了出来。 小阙又嚎了声,彷佛屁股是他的死穴一般,一丁点痛都能放大成十倍。 「好了,拔出来就成,一会儿便不痛了,我帮你揉揉。」柳长月拔出针后一手就捧着小阙的屁股,然后这儿掐掐那儿掐掐,左边掐完还换右边,那姿态猥亵得一点都不像众人眼中高傲不可侵犯的清明阁主。 天痴假装喉咙痒,咳了咳。 柳长月不理会他,继续掐,还把小阙往马车方向带。 天痴跟在后头,再咳了咳。 柳长月推着小阙进了马车,然后马车车厢里就是一阵骚动。 小阙的声音从车帘后传出来。「不要再捏了啦……」 「那我替你上药。」柳长月的声音淡淡地。 「……」小阙说道:「上药为什么要脱裤子?」 「不脱裤子怎么上药?」 「也对……」过了一会儿小阙又说:「那为什么还要脱衣服?」 「你胸口的伤我顺便帮你上一下。」 听着越来越猥亵的某人声音,天痴最后连咳也不咳了。那可是他家阁主,就算自己咳到喉咙烂掉,对方不想放手,就不会放手的。 天痴无奈,只得和苏笛一起坐在前头驾马车。厢内偶尔还会有些声音传来,诸如: 「我脱裤子你也脱裤子干嘛?」 「我身上还有别的伤口吗?你一整罐药都快涂完了耶!」 「柳大哥你心跳得好快莫非是要走火入魔了?不对啊你一点内力也没有!」 「额……什么东西硬硬的一直戳我?」 乱七八糟的柳长月,他还两个属下在外头,竟然这么明目张胆猥亵那个小家伙。 在外驾车的天痴很郁闷,一同驾车的苏笛也很郁闷。 他俩虽然一点都不想听车厢里传出的动静,但谁叫自己是手下,里头的是自己的老大,于是万般无奈,只得黑着脸,一路听、一路听…… 回程的路不是来时的那一条。几天之后,他们入了一个小城镇。苏笛找了镇上最好的客栈,先安置好他家主上,再吩咐好酒楼厢房后,便守在柳长月身旁看着他们吃东西。 桌上为首的是柳长月,接着坐着的是小阙和天痴,当一桌丰盛的菜肴上桌时小阙才拿起筷子,便发觉苏笛又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乖巧模样,静静立在柳长月身后。 「苏笛怎么站着?快坐下来一起吃啊!」小阙觉得奇怪而说道。 天痴用筷子插了一颗红烧鱼丸子塞进嘴里。他边嚼边出声:「别理他,咱们当中他辈分最小,他吃饭时候喜欢当侍童侍奉他家老爷子,你就让他站去。」 柳长月没说话,眼眉当中静静的,虽有种不怒而威之感,然比起遇上小阙之前那种杀伐之气,神色已温和太多。 小阙扒了几口饭就不吃了,他心里也明白苏笛的身分就是柳长月的下人,要他和柳长月同一桌吃饭那是折煞他,可在这之前为了赶路,他们已经连吃了三天的乾粮,看着苏笛瘦瘦小小一只站在柳长月后头的感觉,小阙觉得有些不好受。 小阙放下筷子朝柳长月说道:「柳大哥,我到街上晃晃买点东西,你能不能让我带苏笛一起去?」 苏笛瞟了他一眼,那带点媚色的眸子在小阙眼里看来很漂亮、很精神。 柳长月应了声。「别跑太远了,要银子的话,苏笛身上有。」 小阙开心地点了一下头,跟着便站起来抓住苏笛的手往楼下跑。 苏笛为柳长月传的是二楼靠栏杆的位置,从这位置往下看,恰巧能看到这个小城最繁华的街景。 柳长月见小阙和苏笛从客栈门口离开后,就在附近晃来晃去,偶尔看到卖吃食的摊子,小阙就会买两份,自己一份、苏笛一份,然后两个人逛起街来。 看着他们两人在人群中钻过来钻过去,小阙脸上都是笑,有时苏笛吃到好吃的小东西也会睁大眼睛,稍微笑一下。 柳长月放下筷子,就在顶上看着两个小家伙朝着一摊摊小吃扑过来又扑过去。 天痴这些日子是跟着柳长月还有小阙一起过来的,回想这几日的情景,再见如今柳长月望着小阙那万般宠溺的神情,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 「明明就是亲父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柳长月没理会天痴。 天痴拿着酒瓶就口,猛灌了一大口,「砰」一声把瓶子放在桌上,结果瓶子裂了开来,酒水洒了一地,桌子也坏了一角。 天痴眼神有些悠远,回忆起初见小阙的那次,缓缓说道: 「我记得那时接到你的死讯,冲回清明阁时,就见一个陌生的孩子跪在你的棺木前大哭。墨虹说他已经哭了七天七夜,还说他是宴浮华生的,是你的儿子。 宴浮华藏得好,我们都不晓得你有儿子,听说是韩寒用碧璃珠换了宴浮华出来与你相见,你才趁机把人给骗回清明阁的。 那时你没了气息,当下不知情的人包含我在内,就想把他当成下任阁主供起来养。那时候他还没这么瘦,一张脸跟包子似的,我就觉得,这么一个水灵灵嫩不啦叽的小孩将来怎么扛得起整个清明阁。 后来宴浮华派人来把他押了回去,接着墨虹收拾了一切,我才知道原来你没死,一切都是在耍诈,要诈出柳天璇这只老乌龟。 可当你们再相遇,明明就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就算他为救人失去记忆,就算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但这么亲近你也应该发现他是你儿子不是?」 柳长月看着小阙和苏笛拿着一包炸麻花你一根我一根吃得开心,他脸上也随着挂起淡淡的笑容。 小阙意识到酒楼楼上有人正看着他,抬首见到是柳长月,便咧了个大大的笑给他。贝齿在阳光下白得发亮,眯着眼睛,可爱非常。 柳长月看着小阙,头也不回地道:「你这该去问老天爷,为什么让我遇见他时他忘了一切、为什么他戴着人皮面具让我不晓得原来他是我的孩子。」 天痴翻白眼。「那也得等我死了才能去问吧!」他又说:「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恢复记忆怎么办,如果他晓得你明知道自己是他爹,还对他做那些事他会怎么想?如果他要离开你……到时……你又该如何?」 柳长月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慢慢敲着,一声一声,「叩——叩——叩——」 当下气氛一下子冷凝起来,属于柳长月那种迫人威压再次出现,天痴屏住气息。 「血缘算什么?」柳长月一字一句,说得缓慢:「父子又如何?」 「主上!」 「以前,我从不曾强求过任何事。」柳长月面容平静。「谁要来便来,不喜欢了就去。但如果他想离开,除非死,否则我不会放任他离去。」 天痴愣了一下,想开口,却又听见柳长月说:「不,也许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放开他。我会把他烧成灰,然后放进酒里,一口一口地喝下肚去。」 「……」天痴闻言怔愣不已,好一会儿才得开口道:「你这疯子……」 「清渊死时,你不也是个疯子?」柳长月淡淡一笑。楼下那个孩子不知买了什么,又在对他招手了,还一跳一招手,跳得开心。 小阙和苏笛从大街中央的酒楼开始往左边吃,吃完之后又往右边吃,两个人的肚子都鼓起来后,苏笛留了个心眼,提醒小阙主上喜欢甜食,小阙这才又同一条街从头逛到尾,买了几样看起来朴实,吃起来却颇有地方风味的小点心,准备带回去给柳长月尝尝。 可还没走到酒楼,柳长月自己一个人便寻来了。小阙见到柳长月独自一人时有些吃惊,连忙问道:「你怎么来了?天痴呢?他没陪着你?」 柳长月笑着说道:「他有事先走了,我闲着无聊便过来陪你。」他又道:「一路走来见这些摊贩卖得也不过是些平淡无奇的东西,怎么你还能和苏笛逛上两回?」 苏笛拿手肘撞了撞小阙,小阙起先有些疑惑地看着苏笛,然后苏笛看着他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他这才会意过来,连忙把怀里的东西全往柳长月身上丢。 小阙说道:「我买了很多吃食,柳大哥吃吧!我试过,都很甜的,你不喜欢鸡鸭鱼肉白米饭,所以我就买了一堆甜的,这样肚子才会饱。」 听到小阙这么说,柳长月又笑了。他笑得眼眉深深,看起来心里是真的高兴,可小阙塞了这么一大堆过来,让他连手都没地方放,这时苏笛马上接手柳长月怀里的东西,然后小阙眼利手快马上挑出了一包纸袋装着的麻花卷,拿了一个出来,说道:「最好吃的就是这个了,柳梢城王记的炸麻花!听说出了这里,就再也没有这么好吃的麻花了。」 小小的一个麻花辫子,只半个手指大,面粉揉过后用油炸了,趁热淋上糖浆后吹凉,反覆三、四次淋糖,小阙吃的时候觉得甜得牙齿都快掉了,但因为苏笛说越甜的柳长月越爱,所以他肯定柳长月喜欢这味,便立刻挑了出来。 柳长月手也不动,就张开了嘴,小阙当下也没想,遂将麻花卷塞进了柳长月嘴里,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柳长月眯着眼嚼了嚼。 柳长月「嗯」了声,点头。 小阙高兴地又从纸袋里拿了个糖裹的麻花卷递给柳长月吃,两个人就这么边走边喂,直到这条长街被小阙逛了四次,其中还多买了两包糖麻花,苏笛抱着一堆吃食走得脚都累了,太阳西下,他们才缓缓回到客栈里。 第二十章 这晚,小阙和柳长月一间厢房。 桌上堆了一堆东西,都是小阙买给柳长月的。 柳长月和小阙分别沐浴完,他看着干干净净的小阙正为里衣绑着带子,于是就将人拉了过来,亲了亲额头,吻了吻嘴角,而后伸手拿过干净的巾子替小阙将仍湿着的乌发慢慢擦乾。 小阙穿好里衣,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柳长月。 他对柳长月的好并无所求,但也就是这份单纯的好,让柳长月放入了心里。 柳长月觉得当小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好像就不再是那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清明阁主。他觉得自己这副应该腐朽的躯体彷佛有了温度,也第一次感觉血液里似乎有东西在流动。让这一切起了变化的,是一个叫小阙的孩子,而这孩子给予他的这种感情,名叫爱情。 玩了整天而且伤还未完全痊愈的小阙觉得累了,他一沾上床就昏昏欲睡。 柳长月熄了烛火后,让小阙躺在自己胸膛上,他环着小阙的腰,两人相拥而眠。 这一晚,很安静。柳长月没对小阙做什么,只是在睡意尚未来临前抓着小阙的手,亲了亲他的手背。 其间小阙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寻找着好睡的姿势。 柳长月也不觉得烦,只是等着小阙慢慢消停下来。 客栈后头种的几棵树上传来寒蝉细细的叫声,他闭着眼,怀里搂着给了心的人,纵使是个冷到树梢都结出冰渣的夜里,也不觉得寒冷。 隔日大清早柳长月就把小阙叫醒了,外头的天还很暗,小阙揉着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 柳长月取来衣衫一件一件地替小阙穿好。「寅时。」 「寅时?」小阙伸了一下懒腰。「今日怎么这么早?」 住在他们隔壁的苏笛老早就醒了。他打了热水过来,柳长月便就着那盆水拧湿巾子替小阙把脸擦干净,等自己将小阙整个打理好之后,才换苏笛服侍柳长月拭脸更衣。 小阙揉了揉眼睛,呆了半晌清醒了之后见到苏笛和柳长月的模样,忍不住笑着说:「为什么是柳大哥帮我擦脸洗手换衣服,然后小笛子帮柳大哥洗脸更衣?这样感觉好奇怪。」 苏笛答道:「有什么奇怪的。主上喜欢一切帮小公子来,属下自然管不着,但属下是主上的贴身侍童,自然得帮主上打理一切。」 苏笛接着又快速地将两人的东西收拾好,而后柳长月走在前头,小阙站在他身侧,苏笛微落在后,三人一起离开了客栈。 小阙途中想起了一件事,转头问苏笛道:「为什么要叫我小公子?」 苏笛低头顺眉,说道:「主上吩咐的。」 小阙立即往前踏了一步,揪住柳长月的袖子,抬头说道:「柳大哥,叫小公子挺奇怪的。为什么不叫我宴公子,还是宴少侠?」说到最后那个少侠,小阙自己都笑了。 柳长月摸摸小阙的脑袋,也没解释,三人便一起下楼用过早膳,然后上了马车继续前行。 马车里一包一包的全是小阙昨日在街上给柳长月买的甜食。 苏笛在前头驾车,天痴又走了,车厢内只剩柳长月和小阙两人。 可来时原本觉得烦闷的旅程有了个心里合意的伴,不论是一路黄沙滚滚的煞人风景,还是遍地草树凋零的无聊场景,都不让人觉得厌烦。 车厢里小阙就挑着几样不错的吃食一口一口地喂柳长月。 两个人说说闲话,偶尔喝口茶水,柳长月被服侍得挺舒服,小阙也眼眉眯眯地嘴角往上扬,同柳长月话得开心。 但是就在这愉快的气氛中,小阙突然感受到了一丝浅浅的杀气。柳长月没有内力察觉不到,但小阙和苏笛都察觉到了。 苏笛停下马车,小阙立刻从车厢内跳了出来。 道路两旁是高耸入云的树林,小阙眼眉一敛,左手赤焰剑「当」地一声弹开,他右手一握黑色剑柄,真气自然灌入剑身之中,顿时一柄化作赤红色的剑就在他手中。然而他白衣飘飘,面如冠玉,尽管神兵利器在手,却如仙人之姿,毫无戾气。 一束剑气由林中暗处传出,小阙长剑一挥,立刻挡去那股剑气。 紧接着又有五道剑气同时朝小阙而来,小阙赤焰剑一挽,回旋间将五道剑气同时扫掉,其中还包括一枚带毒的铁蒺藜。 小阙大喝了一声:「出来!」 他内力深厚,虽曾受伤,然至今已恢复八、九成,那一声大喝犹如狮子吼,震得林深处飞鸟乱窜,同时也有六名黑衣刺客一齐从林中跃出。 「谁派你们来的?」小阙皱着眉头问。 黑衣刺客没说话,持着剑围住小阙,下手狠厉,不要命似地朝小阙攻来。 他们每一招每一式都几乎相同,且以黑布蒙面,剑上有蟠龙纹,看得出是受雇的杀手。 对方剑法狠准,几乎都是对着小阙的要害招呼,几个人同时上,留下的一、两个暗中使着暗器,可小阙自从那日与天痴大斗完后又为了吊命被输入了清明阁两大高手的真气,此一时彼一时,这时的他已想起大半师门剑法,又加上体内丰沛真气流转,当下赤霄诀一使,才两式而已,便将六名刺客打得一塌糊涂。甚者,六个人全都被掠倒只花了一刻多一些的时间。 小阙环伺了全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刺客一眼,点了点、挑了挑,最后选中在他与人对战时老是偷放暗器的那个。 见对方还在地上爬动,想要逃跑。小阙一脚就踏上他的背,怒道: 「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是受雇的杀手?对不对?谁违反了当日的誓言?那时所有人明明都发过誓,不许向任何人吐露一字半句的!到底是谁破了誓言,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放你们走!」 另外五个人趴在地上装死,而背上被小阙踩住爬不开的杀手则哆哆嗦嗦地道:「大侠饶命,小的们不知道是谁要大侠的命。只知道买命钱是个姑娘付的,小的只看到这个,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小阙眉头皱得很深,他将赤焰剑扣回手腕上,伸手点了那几个杀手的穴,让他们不得动弹。 之后他又东看看西看看,在林子里晃了一圈出来后,之后才回到马车里。 而后,前方的苏笛似与他心有灵犀,待小阙坐稳,遂驾马而去。 小阙坐在柔软的兽皮垫子上,一脸不开心。 柳长月问道:「方才人都已经制住了,还跑到林子里晃了大半圈干什么?」 小阙闻言抬起头来,「噢」了声。「我看天气冷,怕是快下雪了,点住他们的穴道后他们有几个时辰动弹不得,如果雪来了肯定会冷到,所以跑进林子里想找找有没有乾草什么的想让他们盖一下。」 柳长月闻言失笑:「你这小笨蛋,人家都来要你命了,你还怕人死掉!」 小阙静了一下,声音低低地道:「那些人也不是故意要来杀我们的,他们说是一个姑娘拿钱买我们的命。柳大哥,我这回真的给你添麻烦了。当时在天璧山庄我只想保住朋友们的性命,他们发了誓,我信了的,可是今天却有人派了杀手过来。如果我没跟你一道走,或者我的伤没恢复的话,肯定会连累到你的……」 看着小阙泄气的模样,柳长月说道:「第一次信人就被背叛,滋味不好受?」 「……嗯。」小阙说:「我以为人在江湖,就是要以信义为先。」 柳长月摸摸小阙的脑袋,笑道:「你还小,自然不知道除了信义,还有面子这回事。」 「面子?这与面子何干?」小阙不明白。 在外头驾车的苏笛插嘴道:「小公子不知道,那天被主上用计所囚的人中,不乏江湖新锐、门派长老,那些人不是心怀傲气,就是以为自己有本事。可去了一趟天璧山庄却差点连命都不保,这还不郁闷死。」 「所以因为郁闷就可以买凶杀人?」小阙侧首,疑惑问道。 「是啊!」苏笛道。彷佛他讲的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小阙闷闷地道:「那也该光明正大自己来杀才是,也让我看看那个人到底是谁,以后遇见,我就不当他是兄弟了。」 柳长月笑道:「就这点破事,也让你往心上放去?」 小阙嘟了嘟嘴,不再说话了。 柳长月又道:「这些人应该不是你那些朋友买的。」 「啊啊?」小阙茫然看着柳长月。 只见柳长月一脸宠溺的笑,慢慢解释道:「其中一人也说,买凶的是名女子。你说,那日我放过的除了你一大堆兄弟朋友之外,还有谁是女子?」 小阙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林……袖儿……」 柳长月点了点头。 可小阙接着更闷了。他东想西想,想一个女孩儿家被你们这群坏人当众毁了名节,人家现下要来报仇了,他怎么能阻止人家报仇呢?可自己又说过要护眼前这人周全……这乱七八糟的,是什么烂账啊……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都不得安生,几乎每两天就有一波刺客来袭。 虽然每回都让小阙给打回去,可是小阙毕竟不是铁打的,那些人有时白天来有时晚上来,有时还趁着小阙去放风解手时跑过来。小阙原本的好脾气被整得都怒了,苏笛比他更怒,遇上些不知死活,不往小阙那里撞而往他身上或他主上撞的,都直接被他的毒针毒粉赐死了。 这日晚间,方方生死一决完毕,小阙看着怒火冲天的苏笛和一地的死尸,心里头也火到了极点。 本来这些人不会死的,但不知是谁瞎了眼说坐在树下烤着野山鸡的苏笛好欺负,就一窝蜂地朝最危险的苏小笛子扑去,结果可想而知,还没碰上苏笛呢,就被毒得个个都翘了辫子。 小阙就算有意思想放人走,可人都死了,就也没办法了。 接下来,苏笛还是烤着他的鸡,柳长月半眯着眼靠着一棵老树挺是闲适。 第二十一章 小阙把周围收拾了一下,省得吃饭时还得看着七孔流血的杀手们,回来后才在篝火旁坐下没多久,林间的一阵骚动就让他叹了一口气,又执剑站了起来。 小阙无奈又认真地转身说道:「你们别再来了,再来我真的杀你们了喔!」 柳长月被他的口吻逗得发笑了,可却什么也没说,还是安静地靠着树。 树林间这时冒出了一个白色的女子身影,不是小阙所想的穿黑衣的杀手。 而待他仔细一瞧,又大吃一惊,这穿着白衣白裙,手臂上别着麻纱的,不正就是天璧山庄的大小姐林袖儿吗? 小阙转头看向柳长月。柳长月察觉小阙的视线,稍微看了一下来人,发现竟是林袖儿,漆黑的眼就越发深浓了起来。 「一路跟着我们也不累,我还在想你何时才会现身呢!」柳长月说。 小阙对林袖儿没办法下手,朝着苏笛喊道:「小笛子,你来打,我不和女人打。」 苏笛「呿」了声道:「禀告小公子,属下正在烤山鸡给主上吃,没空,小公子您自己打。」 林袖儿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漂亮的脸蛋上还有着一些细碎的伤痕,小阙才在想着那些伤肯定是当时在天璧山庄留下来的,心里正在纠结,没想到林袖儿举起了剑便朝小阙刺了过来。 「喂喂……」小阙皱着眉边闪边跳。「我不想打你啊,你别过来成不成?」 没想到小阙的话像刺激到了林袖儿,林袖儿发狠般挥剑就朝小阙乱刺。 那没章法又不要命的剑法让小阙躲得狼狈。 而就当一直处于守势的小阙被林袖儿不深不浅地划了两剑,血染红了上好的白色衣衫时,苏笛「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手里捏着沾有剧毒的毒针就往林袖儿射去。 小阙吓了一跳,连忙一剑挽花,将苏笛的毒针全挡了下来。 苏笛站了起来,单手插着腰怒道:「小公子,我这是在救你!」 小阙叹了一声,搔了搔头,说道:「我下不了手,你也别跟着乱了。」 苏笛眼睛瞪大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看着小阙。 小阙转身对林袖儿道:「你走吧,我都让你划了两剑了,要再继续这样下去,只守不攻,柳大哥会生气的!」 林袖儿眼里尽是怒意与泪水,她不但不领小阙的情,更捂起耳朵在林间放声尖叫,那声音简直如魔音穿脑,听得小阙和苏笛耳朵都痛了起来。 当下,林中又跳出了七名杀手,然而,当这七人一跃而出无声落地时,苏笛的神色就凝重起来,小阙亦皱起眉头。 七名杀手持着相同的匕首,黑衣着身、黑布蒙面,他们一出现便迅速接近小阙,近身缠打。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匕首若使得好,近身之后反而会让对方的长兵器无法施展开来。 小阙初次遇上这样的对手,连中三招后,苏笛立刻加入了对仗之中。 苏笛使针,对着对方的穴位猛扎,小阙使剑,思索片刻后散了剑中霸气,只留一丝真气于赤焰剑中,当下让赤焰剑软了下来,拿着当鞭子使,一卷一挑,就将对方的短兵器甩飞出去。 小阙与苏笛虽然第一次联手,但就像天生心有灵犀一般,默契十足。 失去武器的杀手会被苏笛毒针所伤,随后不到一刻的时间,那几个厉害的敌人便全数倒地。 就当解决了全部的人,小阙才想松口气时,苏笛的尖锐叫声又叫小阙紧绷了起来。苏笛惊恐地喊着:「主上!」 小阙一转身,就瞧见那被他们所遗忘的林袖儿竟已经站在柳长月面前,与他靠得极近。 林袖儿开口,眼泪随着话语一起流了出来。「你……杀我父母……辱我清白……该……死……」林袖儿的剑横举在柳长月颈项边,小阙和苏笛看到这一幕吓得都快昏倒了,然而柳长月却只是静静地朝林袖儿笑着。 「笑……什么……」林袖儿声音破碎,似乎太久没开口,连讲话都不顺畅了。 「想杀我?」柳长月问。 「对……杀……了……你……」林袖儿眼泪不停地流。 「你知道一般习武者对上杀手,败给杀手的最大原因通常是什么吗?」柳长月不咸不淡地问,彷佛架在他颈上的不是剑,丝毫没有惧怕的神情。 「什……么……」 林袖儿才一开口,电光石火之际小阙和苏笛只看见柳长月右手指间一动,而后林袖儿竟然就倒到地上,睁着不敢相信的双眼嘴里「喀、喀」出声,而后身躯开始剧烈痉挛,钻心刺骨的痛让她想要尖叫,但却又叫不出声来。 因为她的咽喉被开了一个大口子,伤口的颜色鲜红刺目,但却不知如何血被封住并未流出,而她就在这痛苦积累到最高之刻,带着恐惧之意,张大着眼睛,死在三人面前。 「出手太慢,失去先机。」柳长月说。 他右手手指之间夹着一片闪着暗蓝荧光的柳叶刀。是那一小片的刀划破了林袖儿的咽喉,更是那一小片刀上淬的剧毒,让林袖儿痛苦地死去。 看着林袖儿瞪大双眼气绝身亡的模样,柳长月慢慢弯起嘴角,如同嗜血的修罗般笑了,笑得让人不寒而栗。 柳长月对着已死的林袖儿说:「你爹想尽办法救你,你却想尽办法往我这里来。当你的愚蠢让你自己丧命,这也就怨不得谁了。」 小阙看不出来,但苏笛确知道这一刻,柳长月很高兴。柳天璇一脉原本就是要完全绝了,才算报完仇。那日主子话中有话,放林袖儿一马时苏笛就明白了。 主子早肯定林袖儿会再回来杀他,而他只保林袖儿当日一命,没保以后。 当林袖儿真的自投罗网,主子也亲手断了柳天璇最后一滴血脉,自是开心。 小阙看着死得凄惨的林袖儿,又想起在天璧山庄的那几日,深深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柳长月明显心情愉悦。 「冤冤相报什么的最讨厌了。」小阙收起了赤焰剑,回到篝火前坐下,看着苏笛烤得油亮的野山鸡说道:「虽然明知道这是她自找的,柳大哥不杀她死的就会是自己,但还是难受。」 苏笛把一干尸体全往林子里面抛,回来听见小阙的话,撇嘴笑道:「小公子这样性格的人明明不适合江湖,却偏偏喜欢在江湖上踩踏。」 「江湖……」小阙念了一声,静默了一会儿,才道:「小笛子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当然知道。」苏笛说:「打打杀杀的,就是江湖。有好东西抢过来占为己有的,就是江湖。」 鸡烤好了,苏笛先用刀子切了只鸡腿给他主子,再切了剩下那只鸡腿给他主子的儿子,然后又切了些肉给自己,三人这才静静地用起晚膳来。 也不知是月色太凄美,还是鸡腿太好吃,小阙两三下把鸡腿啃得剩下骨头后有感而发,悠悠地说道: 「武者,止戈也。行侠仗义、济人困厄、随心所欲、发于良知,这才是我心目中的江湖。」 「可偏偏你的江湖与我的不同。」柳长月忽尔开口,淡淡说道:「清明阁买卖人命,一命万金。只要谁有足够的银子,谁都可以让清明阁替他买下一条命。再者,你方才也见过我如何杀人,柳长月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就是一个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即便如此你还想一路护我,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名字也在江湖上臭掉吗?」 小阙想了想,说道:「你是不同的。我说过护着你,就算你杀光了天下所有的人,我还是会护着你。」顿了一下,又说:「随心所欲、发于良知。我一直记得我是发过誓的。」 就在这一瞬间,小阙脸上的神情和他说出口的话,令柳长月不禁动容。 所谓正道中人,是因为他们心中的那把尺笔直而不弯曲。 所谓侠义,是因为侠者心中有武德,不滥杀无辜,坚守智仁信勇。 小阙天生就有一副侠的心肠,却甘为自己成为一匹狼。 柳长月觉得自己眼前的天和地在晃动,只为小阙这一句轻轻的话语。 他说……就算你杀光了天下所有的人,我还是会护着你…… 从很久很久以前,柳长月就想着有一天谁能对他说这样的话。 无论你做了什么事,坏的、好的,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你是不同的…… 而今,小阙说了。 【第九章】 回清明阁的路有些遥远,苏笛驾着马车不疾不徐,悠悠晃晃走走停停。 这天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汾城,汾城自古素以酿酒闻名,小阙才入城便在城门口闻到阵阵的酒香,到了客栈经过客栈大厅时又嗅到陈年老酒的味道。 要不是前头走着柳长月,后头跟着苏笛,自己被夹在中间推着走,小阙真可能就在大厅里停了下来,挽起袖子跑去和厅里几桌正在拚酒的酒客比拚起来。 因为这几天都在野外露宿,也没好好洗过澡,柳长月才一入房里,苏笛便让店小二烧了水往柳长月房里抬。 小阙是第一个沐浴的。他觉得这一桶子水和别的地方的不一样,光是氤氲水气中就带着古城里的酒味,而待他洗浴后出来脸都有些红,是被那些酒味蒸的。 小阙穿着苏笛替他准备好的里衣,在柳长月身边坐下。 柳长月就着烛光看着那副藏宝图。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柳长月只要有空闲就会把藏宝图拿出来看,可是那张从他背上撕下来的藏宝图上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些浅浅的、十岁少年的肌肤纹路。 小阙靠近柳长月,盯了藏宝图好一下子,说道:「翻来覆去都看了这么些天,水也浸过、火也烤过,该试的都试过了,就是没有东西出现。柳大哥,你说,我们会不会被柳天璇骗了?」 柳长月摸了摸藏宝图的一角,道:「应当不会,我的东西我最清楚,这是我背上的那层皮没错,当初清渊的确有把藏宝图的路线纹在上头,用的是清明阁独特的水墨针法,所以必须要特定的方法才能看得见。 第二十二章 只是那方法得要柳天灩将阁主之位交给我后,清渊才会说,但清明阁没多久就给柳天璇和利妘毁了,清渊也已死,是以这么多年来柳天璇没能参透其中玄机,而我也还没找到令藏宝图浮现的办法。」 小阙伸手,柳长月就将藏宝图给了他。小阙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又伸手在上头摸来摸去,然而却也同柳长月一般,看不出任何能显现的方法。 只是当小阙抚着那张藏宝图时,洁白的手指轻轻带过,双眼专注无比,柳长月看着看着,突然缓缓说道:「小阙……」 「嗯?」小阙还是摸着那张藏宝图。 「你手下的藏宝图是我背上的一部分,看你这般摸来摸去,你可知我心里头如今想着什么?」柳长月声音有些沙哑。 「啊?想什么?」小阙抬头,手还放在藏宝图上。 但当他一接触到柳长月带着欲 望的目光,虽然有些懵懂,但顿了一下,立即回想到之前在马车上、在客栈里,柳长月对他摸过来又摸过去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眼神。 小阙立即把手从藏宝图正中间缩回来,而后捏着角角,把图送回到柳长月面前。 柳长月深深地看了小阙一眼。 小阙连珠炮似地说道:「藏宝图还你了柳大哥你快点收起来。水就快冷了你尽快沐浴吧!我肚子饿了先到楼下吃东西去你如果想吃甜的行李里还有些糖酥饼,我就不陪你先走了!」 语毕小阙扯了一件外衫披上,而后红着脸快步走出房门将门带好,然后穿上衣服系上腰带,接着立刻往楼梯方向跑,然后「嗒嗒嗒嗒」地跑下楼去。 被留在房里的柳长月直笑。小阙还没习惯两人之间的情事,那单纯的孩子连自己握住他的手久一会儿都会脸红。但因为已经喜欢上了,无论小阙对这些事情如何反应,柳长月也不恼。有时候就算小阙想做缩头乌龟躲着他,柳长月也随他。 清明阁阁主喜欢一个人,大可用尽手段强压逼迫对方降服,然柳长月喜欢上小阙,却是看对方开心自己就开心。 这样的感觉柳长月最初觉得古怪扭捏,可是再与小阙多相处之后便觉一切释然。 当心由情生爱,无论再美好的事物,都比不上那人一颦一笑;当情由爱转浓,只希望将世间一切捧到那人面前,愿得那人对你一笑。 情爱其实简单,便是宠他爱他任他由他,即便不得与他同日生,但愿与他共赴死,如此足以。 柳长月抱着好心情在客栈上房内沐浴时,小阙穿好衣服下楼,便招来小二问:「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是什么酒?是不是在这厅里都闻得到香味的那酒?」 小二一听「酒」这字,又见是个生面孔,便兴奋地道:「客倌您肯定是第一次来咱汾城所以不知道,咱这汾城自古就以酿酒闻名,方圆百里最好的几间酒庄都在咱这城里。 第一好的酒是老陈记酿的汾酒,又醇又烈,喝下去头一杯劲头先是软绵绵的,可接着第二杯来劲了,就会醉倒大半些人,能喝上三杯的基本上没多少客人,见您年纪小,小的就不推荐您喝这味了。 第二好的酒是张家庄的汾酒,又香又呛,可这劲头也是挺足的,一样不推荐您喝。 第三好的是许家的汾酒,喝起来滑顺润喉又有桂花香气,通常文人雅士就喜欢点个一壶配些下酒菜喝喝,许家汾酒不太醉人,小公子您喝这个是最好了。」小二笑着推荐道。 小阙伸长颈子,看着中间并起来的两个桌子,那两桌一共坐了八个人,个个都是高头大马、劲衣挂刀、一脸胡子、肌肉贲张的铁汉子。 小阙指着那些人问道:「我想要他们喝的那种酒,闻起来很香。」 小二听了直道:「唉,小公子不适合啊!那些人是走镖的镖师,几乎每隔一月就会来汾城一趟,他们点的就是小的说的那种老陈记汾酒,因为镖师们喝习惯了,酒量也好,这才能一坛一坛地喝,您这身子板……」 小阙说:「我只喝过烧刀子,没喝过其他的,来一坛吧!」说罢,立刻就把苏笛早上给他的一锭银子豪迈地放到桌上,「叩」一声发出挺大的声响。 小阙脸上带着笑,身上衣着又是柳长月精心挑选过的上好衣料,看着便是哪个大家公子的模样。那桌镖师其中一人听见小阙说话的声音便转头过来,瞧小阙虽然长得白嫩嫩的,言语间却有种不容忽视的豪气在其中。 江湖汉子和其他附庸风雅的读书人不一样,两双眼睛一个相交,立刻看顺了眼,当下那名镖师便站了起来朝小阙那头喊道: 「小伙子烧刀子能喝几杯?」 小阙想了想,扳着手指数了数,说道:「没有几杯。」 那镖师才要取笑,小阙就指着他们桌上的汾酒坛道:「是像那样的大小,六坛。」 小阙一说,镖师那桌就炸开了锅:「六坛?真的假的?」 「小伙子别瞎掰啊,看你腰那么细,六坛酒下去是要摆哪里?」 小阙也不恼,笑道:「先是摆肚子里,肚子摆不下自然就跑去摆茅厕罗,还能摆哪里啊?」 说罢,整个厅里喝酒吃饭的人都笑了出来。 为首的镖师看小阙挺顺眼的,加上小阙又是那种豪气的性格,当下便邀道:「六坛烧刀子,老子不信。小子你过来,和哥儿们一起喝!哥儿们今日保了一趟镖,正高兴着,你若三杯老陈记汾酒不倒,咱们今日就把你酒钱、饭钱、什么钱都一起付了!」 小阙高兴地跑到镖师那桌,众人挤了挤,挤出了一个位置给他。「喝酒喝酒,别说那么多!」 「瞧你这小子,莫非还真是个酒鬼咧?」众人笑。 老陈记的酒果然名不虚传,真的是第一杯喝下软绵绵,第二杯开始劲头就上来了。小阙的脸稍稍红了起来,但当他要继续灌第三杯,就有人开始起哄了。 「不待这样喝的吧!小兄弟!」 「对啊,这么直灌,好酒都被你喝光了!」镖师们说:「喝酒要慢慢喝才成!」 接着便有个人朝着小二大喊:「小二,拿个空碗来!」 空碗来了,小阙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些年纪比他大上一、二十岁的镖师们拿出了骰子,说道:「玩过行酒令没?」 「没?」小阙呆呆摇头。 「莫不是醉了吧?」小阙身旁的男子捏一把他嫩嫩的脸蛋,然后惊讶地「唉呦」一声。「我的娘啊,你的脸蛋也太滑了吧,剥壳鸡蛋似的,长得又这么水灵,你这孩子该不会是哪家的大姑娘女扮男装出来玩的吧!」 小阙猛摇头。「不是!」他道:「我是男的!」说罢还把衣襟用力拉开,露出胸口。然而胸口上那道要人命的伤口还留有淡红色的痕迹,当下几个老江湖都愣了。 「兄弟你这伤挺重啊!」 「没事!」小阙大手一挥,「阎王不收,活过来了。」 众镖师佩服地大笑。「有意思,小兄弟厉害啊!」 他们笑,小阙也跟着笑,可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一件不为人知的经历,当场就让所有汉子觉得他挺好,就也没再在嘴皮子上讨他便宜。 为首的大胡子镖师从怀里拿出两个骰子出来,说道:「来个最简单的掷骰子。掷骰子你会吧?把骰子扔进碗里,一圈轮回后谁扔的点最多就算赢,扔少的算输,罚酒一杯。」 小阙点头,表明知道了。 接着从带头镖师开始,两颗骰子扔了十二点,那是两个六,当场就有人赞了,「大哥厉害啊!」跟着接下的人扔啊扔,到小阙身旁那人时,对方扔了两个一,这时镖师们大笑,「该罚该罚,两个一,就罚你了!」 小阙身边那人是一群镖师中最年轻的,大概大小阙几岁而已。他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脸已经红到要出血,坐在椅子上都摇来晃去了,偏偏行酒令时倒的酒不是用杯来算,而是用碗来饮,那人看着同伴倒到全满的一大碗酒,就觉得自己要昏了。 小阙这时立刻喊道:「还有我呢,我还没扔!」 镖师说道:「阿名都扔了最小的两点了,你还扔什么,扔得成一点吗?」 可就在众人的笑声之下,小阙拿着骰子和空碗,仔细摸了摸骰子,而后像那些镖师一样用力在合起来的手心里摇了摇,然后把骰子投进碗里。 那些人用的是蛮劲,小阙使的是巧劲,骰子喀啦喀啦地在碗里头碰撞着,然当最后停下来时,众人都惊了。 因为一颗骰子叠在另一颗骰子上头,上头的那颗骰子是个一,这不是最少的点又是什么!? 「看看看看,我输了、我输了!」小阙边喊着,边高兴地把身旁那人的酒端了过来,闻了闻酒香,而后一口咕噜咕噜直接往嘴里灌进去。 「哈!」喝完后小阙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左手用力抹了溢出嘴边的酒液一下,喊道:「好酒,再来!」 镖师们顿时炸开了锅,这一个喊着:「好小子,厉害啊!」那头嚷着:「神准啊,怎就叠成了个一啊!」 一伙人不断掷着骰子,大声嚷嚷着。可一轮过一轮,每回小阙都是个「一」,直到两坛汾酒都快见底,终于有个一直没能喝到酒的人也忿忿然扔了个「一」出来。 那人原本想,空了两坛子酒,老子终于可以喝一碗了,谁知骰子到了小阙手上,小阙少侠骰子朝碗里一扔,突然「啪」地一声两颗骰子碎成了粉末,这回连「一」都不见,直接给了个「零」,小阙高兴地跳了起来:「我又输啦、又输啦!」 他豪迈地站起身,转头朝后喊道:「小二,来个第三坛……」 但是见到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的紫衫人时,最后那个「坛」字的气势就一整个弱掉了。 「喝酒?」柳长月问道。 「啊……嗯……」小阙声音小了。 「你的伤势痊愈了吗?」柳长月再问。 「啊……还没……」小阙声音更小了。 第二十三章 「那还敢喝酒!」柳长月只消闻闻周遭浓郁的酒味,就知道小阙喝的酒有多厚。「喝这么烈的酒?是不是想伤势永远都好不了了?」 柳长月一下子怒气爆发,全桌的人都感受到他的威压。小阙缩了缩脖子,轻轻咳了两声,喝太多酒了,咽喉有些痒痒的。 看人家家里人寻来了,还逮到他们这群大的勾着这个小的喝酒,当柳长月冷冽的视线扫过镖师们,众人立即噤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为首的镖师连忙站起来,拱手说道:「真是对不住,我等只是瞧小公子单独一人,遂请了小公子一同饮酒,不知道小公子伤势尚未痊愈,还请阁下见谅。」 柳长月冷冰冰的眼神扫了那名镖师一眼,那人顿时如同坠入冰窖当中。 柳长月道:「要是他出了什么事,你们就等着陪葬。」说罢,转身往楼上走去。 小阙不敢耽搁,只得朝镖师们道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喝。柳大哥等一会儿就气消了,应该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小阙说罢就三步并作两步追着柳长月上楼。 二楼栏杆处的苏笛则是冷笑了一下,小阙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直想拿手指戳这小子的脑袋。老是让主上心烦,这少主有够讨打的! 汾酒后劲的确大,小阙才尾随柳长月进到屋里,那两坛酒的力道就出来了。 桌上摊平着藏宝图,油灯烧着,照明着厢房。 柳长月坐在椅子上继续看着那张怎么也看不出花样的藏宝图,理都不理会小阙,小阙自知理亏,进了房后就乖乖地在柳长月对面坐好。只是因为酒劲上来,他坐着坐着,人慢慢往左边歪,发觉以后再重新坐好,接着没多久又往右边歪斜。 柳长月抬头看了小阙一眼,小阙立刻咧嘴露出笑容,带着一点讨好,水汪汪的眼睛氤氲着酒气,湿漉漉地望着柳长月。 「……」柳长月被这样的小阙一看,当下只觉得下腹一阵热气翻腾。可张了口却道:「你还真招人啊!可知道那汾酒一坛要多少银子,几个镖师走一趟镖才攒多少,就让你喝了两坛去了!?」 柳长月心里是嫉妒的。小阙生得这副模样,谁看了都会喜欢。他心里头自然只希望小阙是自己的,谁都不许看,半眼也不成,然而,小阙的心装着整个花花世界,倘若照自己心思把他关起来,那就彷佛折了他的翼,会叫这孩子一辈子恨自己。 柳天灩和柳天璇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柳长月自然不可能也犯同样的错误。 小阙值得最好的一切,他也可以给小阙小阙想要的一切,但前提是这孩子出去后懂得回来,也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 小阙一听柳长月开口,就知道柳长月不生气了。他嘿嘿地直笑,从柳长月对面的椅子上往柳长月身边挪了挪,见柳长月没表示,又挪了挪,挪到柳长月身旁坐好。 「浑身酒气!」柳长月道。 「汾酒很香啊!」小阙说。 「香?有多香?有秋冽香那么香?」柳长月轻哼了声,双手在摊平的藏宝图上抚着,还在想着该如何才能见到藏宝图的路线图。 小阙舔了舔嘴唇。「秋冽香最香,可是只剩一坛了,苏笛不让我喝。」 柳长月将藏宝图翻了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再翻过来。「等你伤势痊愈,回清明阁后想喝多少就有多少,秋冽香是酒也是药,带出来的大半都给你喝掉了,剩下一坛自然不许再喝,以备不时之需。」 柳长月说完话后,久久没听见小阙回答。 他以为小阙心里计较剩下的那坛酒被自己扣了,正在生闷气,可当微微朝小阙瞟了一眼,见到小阙双手捂着嘴巴,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时,突然就给吓到了。 「怎么了?」柳长月急问。 小阙忽然「恶」地一声,哇啦啦地把方才喝进肚子里的两大坛酒全给吐到桌子上。酒液喷洒到柳长月的衣衫和脸上不说,连那张费了无数力气才拿到的藏宝图也整个湿成一团。 可柳长月来不及注意这些,他只见到小阙吐了一次,再吐的第二次酒液中明显含着暗红色的血液,柳长月连忙将小阙抱了起来往床上挪去,边走边喊:「苏笛!」 苏笛一直在门外候着,听见厢房里一阵混乱声响后连忙推门入内。 这时小阙被柳长月压在床上,柳长月脸色惨败,小阙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让柳长月吼了一句:「你给我静下来!都吐血了知不知道!」 小阙见到柳长月生气了,这才乖乖躺下。 苏笛一入内,立刻就跑到床旁替小阙把脉,接着拿出卯星留给小阙的丹药,倒了两颗出来,然后倒了水,让小阙和着服下。 苏笛垂首答道:「主上放心,小公子这伤不碍事。只是一时血脉上涌,过于激动,才吐了口血。」 柳长月一听,立刻知道是方才那两坛酒惹的祸。 他神色化得冰冷,转身便要下楼去找那几个混账镖师算账。 柳长月向来穿着紫袍,今日的紫袍边上滚着一圈银白色的狐狸毛,转身时衣袂翩翩煞是好看。小阙先是愣了一下,也没多想,手就伸了出去,抓住柳长月的衣摆。 柳长月回过头来,眼神冷冽,小阙眨了眨眼看他,两人互相凝望了片刻,小阙眼里似乎无声说着对柳长月的依恋,不想这时柳长月离开,而柳长月的眼眸则是从最初的清冷被小阙直看到寒冰融化,最后无奈,只得淡去杀人的心思。 小阙又揪了揪柳长月的衣摆,柳长月叹了声,这才坐回小阙床边。 小阙轻声说道:「柳大哥你别生气,我以后不敢这样喝酒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刚才才那么凶,你也不喜欢楼下那些镖师,但是他们请我喝酒又陪我玩骰子,其实我刚刚真的很开心的。」 小阙的声音软软的,脸色又不太好。对着这样的小阙柳长月还能生得起气来才有鬼。 「你就这么喜欢喝酒?」柳长月问。 「喜欢。」小阙露出牙齿,笑得眼眯眯的。 「那以后别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喝酒,」柳长月说:「就你这谁都是朋友的性子,喝醉了不省人事以后,让人把你抬去卖了你也不知道。」 「嗯嗯嗯!」小阙连忙点头。 柳长月转头对苏笛说:「去把剩下的那坛秋冽香取来。以后就放我身边,一天倒一杯给他喝。」 小阙一听秋冽香的这名字,口水就流出来了。 柳长月回头见到小阙的模样,忍俊不住,捏着小阙的鼻子宠溺地说了一声:「你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 小阙抓住柳长月的手往自己因喝酒而滚烫的脸颊带,等柳长月略冷的手掌心贴上他热热的脸时,小阙舒服地几声喉头滚动,闷闷的声响从喉咙间传出。 苏笛看了这两父子一眼,直觉小阙果然是他家主子的克星。 若在以前,他主子想杀谁就杀谁,从来没有第二句话的。现下只床上的人只一个眼神一句话,不但就心软了,眼神还温柔得像要滴出水似。 苏笛去取来了秋冽香,就放小阙床边。小阙看着秋冽香的坛子直咽口水,却让柳长月一个食指重重弹了额头一下,痛叫了一声。 「先吃饭还是先沐浴?」柳长月问。 苏笛接着清理小阙方才吐得到处都是的东西。 小阙看了秋冽香一眼,心里正在想着,却听柳长月再道:「或者先让我吃了你,而后再赏你一杯秋冽香?」 苏笛一脚没踩稳,差点跌了个狗吃屎。 床上的小阙则是整张脸红到不行,瞪大双眼看着柳长月。 柳长月摸摸小阙的脸,又捏捏他红通通的耳垂。「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真想把你从头到脚舔过一遍,再把你啃到连渣都不剩。」 结果苏笛第一次没摔着,他主子再说情话后,他就狠狠跌了个屁股朝天。 「呃呃……」小阙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我还是先沐浴好了,刚刚吐得浑身都是,你真的要舔,会很恶心的……」 「怎会恶心?」柳长月笑。 打水先让小阙沐浴,也服侍柳长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苏笛忙碌地紧接着整理厢房和小阙那吐了一桌一地的酒。 然而就在把湿淋淋的藏宝图拿起来要擦拭时,苏笛却愣了愣,而后手狠狠地抖了起来。 「主、主上!」苏笛声音拔尖,几乎要尖声惊叫。 柳长月靠着床懒懒地翻着书。「干什么一惊一咋地?」 苏笛本想把藏宝图擦干净再递给柳长月,可又想如果擦干了不知会不会有变化,于是就拎着藏宝图上头的两个角,任藏宝图滴着小阙刚刚喷出来的烈酒酒液,抖着走到柳长月面前。 柳长月百般无聊地瞥了苏笛一眼,他正在等小阙沐浴出来,心里想着等会要怎么压着小阙舔,哪知就那一瞥,令得柳长月心里一震。 他眯了眯眼,看着人皮藏宝图上浮现的鲜红色刺青,深深浅浅的纹路攀爬在上头,看起来诡异非常,但几乎在下一刻,柳长月看出那其实是山峦起伏与溪流的模样。 「原来如此……」柳长月大笑一声。「水火无用,竟然是需要用烈酒浸过,才得让藏宝路线图显现出来。」 「小阙,」柳长月朝着屏风后头正在洗刷的人喊道:「你这回醉酒吐得好,竟然把藏宝图给吐显了出来。」 小阙洗浴完头昏眼花的,穿里衣出来后也没听清楚柳长月说了什么,只见苏笛拿着那张沾着酒液的藏宝图,就一把抢了过去,嘴里念道:「脏啊脏啊,我帮你洗洗!」 而后,等他把藏宝图泡浸热水里搓揉了几下再拿出来,原本因烈酒而浮现的山峦路径图竟全部又消失无踪,只剩下一张干干净净的人皮被他拿巾子拍了拍,擦干,还给苏笛。 「……」苏笛看着空了的藏宝图,恶狠狠横了小阙一眼。 小阙觉得无辜,怎么帮苏笛把藏宝图洗干净,却被瞪了。 第二十四章 小阙转头看向柳长月,柳长月笑着说:「方才因你之故,发现了藏宝图的秘密。原来清渊当年的纹身需要以烈酒擦拭才能显现出来。但是你刚才把藏宝图拿去洗干净,没了酒,那图便又消失了。」 「啊?」小阙有些顿的脑袋想了想,这才以拳击掌。「原来是要用酒。」他走向前,颠了一步,柳长月顺势将他揽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 柳长月说:「苏笛,取一杯秋冽香沾湿藏宝图试试。」 「是,主上。」苏笛应道。 可就在苏笛打开装着秋冽香的酒坛,酒香飘出来时,喝酒喝得醉醺醺又被沐浴的热水蒸得脑袋不清楚的小阙竟「唔啊啊啊啊——」地叫了起来。 小阙赶紧揪住柳长月的衣襟,说道:「秋冽香只剩一坛而已、只剩一坛而已了!」 柳长月闻言笑了出来。「你这小酒鬼!」他吩咐苏笛道:「就别动他的秋冽香了,下楼去买坛汾酒上来。」 苏笛动作很快,开门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已经抱着一坛汾酒。 接着他也没待柳长月吩咐,因为柳长月正和醉了酒的小阙在那里拉拉扯扯,小阙身上的亵衣都给扯了开来,亵裤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瞪着柳长月「坏人坏人」地直叫。 苏笛拿了干净的帕子沾取烈酒,将藏宝图展开,而后一层一层地擦拭,直至酒液吃进了藏宝图里,诡异鲜艳的鲜红纹路再度浮现。 苏笛将藏宝图呈到柳长月面前,柳长月停下了骚扰小阙的动作,仔细看着上头的地图。 小阙见柳长月专心看着藏宝图,也探头看着那张大家抢得你死我活的图来。 柳长月沉吟道:「这图画得精细,然而历经几代阁主传下,地貌早已在百年之间改变许多,如今要照这张藏宝图找得宝藏之所,恐怕也有难度。」 小阙不解地问道:「藏宝图藏的是什么宝?为什么你非得要它不可?」 柳长月道:「据说藏宝之地有一枚仙丹,乃是几百年前皇室豢养的药人血加上百味稀珍药材制成。我气海被破,武功全废,原本再度习武无望,但只要有那枚不死仙丹,吃下后不但能重修气海恢复武功,更能再添不少功力,而且日后百毒不侵,容貌不再衰老……」 柳长月还没说完,只听小阙插嘴说道:「就是吃了会成仙吗?」 「差不多。」柳长月道。 「……」小阙在柳长月身上扭了扭,突然双手环住柳长月的颈子,把脑袋埋进柳长月的胸膛里,闷闷说道: 「柳大哥你成了仙,那我怎么办?我要保护你一辈子的,你当了神仙我怎么保护你啊?那时候我的一辈子和你的一辈子就不同了啊……」 小阙的嗓音低低柔柔的,像是世间最甜的蜜糖一样,一点一点地渗入了柳长月的心里。 柳长月轻轻抚着小阙还未干的发丝心里觉得无比柔软。他道:「那柳大哥吃半颗,小阙也吃半颗好了。半颗的话就不会成仙,柳大哥永远都和小阙在一块。」 小阙抬起头来,湿润的眼睛看着柳长月,而后忽然咧嘴一笑。「你说的啊!我吃半颗你吃半颗,你不许成仙,我们就永远都在一块。」 看着小阙的笑容,柳长月忍不住微笑应道:「嗯,就在一块。」 「嘿嘿嘿嘿……」小阙红着脸,醉醺醺地往柳长月胸口一趴,跟着就睡了过去。 柳长月还是轻轻抚着小阙的头发,那因为小阙而挂起的浅笑,久久都没能散去。 传说中的不死仙丹只有一颗,分半而食的话,只能补气海,恢复功力,其余百毒不侵、容貌不变和最重要的功力则无法得到。 但是只要想着怀里的人,想着能和他一齐老去,剩下的那一些,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柳长月摆手,苏笛垂首退下。 被酒液浸湿的藏齐图渐渐乾去,而柳长月仍然怀抱着小阙没放,偶尔小阙讲几声梦话,他听的都觉得好笑,这一晚他不成眠,心情却也没坏过。 小阙咂叭咂吧着嘴道:「烤鸡腿……唔唔……翅膀给你……嗝……烧刀子……嘿嘿嘿……柳大哥……」 【第十章】 小阙隔日一早醒来时,脑袋还昏昏沉沉地。 柳长月一如往常替他整理好仪表,为他梳头穿衣,而后唤来苏笛将早膳端上桌。 小阙喝粥的时候柳长月正看着重新用烈酒擦拭过的藏宝图,柳长月只是瞧着藏宝图也不吃东西,小阙觉得无聊,就把头也探了过来。 小阙盯着图老半天,立在一旁的苏笛忍不住出声道:「怎么,连主上也摸不着头绪的藏宝图,难道你看得出什么端倪来?」 苏笛老是这么没大没小的,是柳长月偶尔放任所溺成。但苏笛绝对不会对柳长月这般说话,他的主子只柳长月一人。只是想到以后,柳长月打算让苏笛当小阙的玩伴,这也才没管得像当初那么严。 小阙停下调羹,手指摸上藏宝图,苏笛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小阙倒是觉得这张藏宝图有些眼熟了。 一般而言,藏宝图的地点都是落在图的正中央,然而小阙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西北角那个形状有些扭曲的圈圈很奇特,便指了指,说道: 「我好像看过这个……」 柳长月转头看小阙,小阙皱着眉头深思。而当小阙一把将藏宝图抓了过来,柳长月也没阻止,手便放开,把整张藏宝图全让给小阙。 小阙盯着殷红的线条。他不知道那表示着起伏的山峦,只觉得这条线到那条线的蜿蜒法很熟悉,可瞧来瞧去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因为起得早,外头的天还没亮,桌上的油灯点着,灯火透过那层人皮地图渡出光来。 忽然间小阙「唉呀」一声,想通了。他喊道:「被骗了,这图不是这样看,要这样看才对!」 小阙把藏宝图翻了个面,又上下颠倒,从背面透过光,用手指轻轻在上头描了几条线路出来。 「我就说这个圈圈为什么看着这么熟悉,哥哥画给我那张地图,就是有这个圈圈的!」小阙指着地图东南角落圈起来的红色小岛。 柳长月凑过去一看,倒是认出了几分地形出来。他的手指往东南边的线条划过,看不出神情,只是淡淡说道:「这条线是东南沿海。」 小阙拿食指沾酒,在几条线上抠抠画画,而后又想了想,直接用指甲往地图上压,以压痕将几条不规则的红线连接起来。他说道:「哥哥画给我的图就是这样的,他说我如果要去找他就照着地图去,只是哥哥写给我的信和画给我的图柳大哥你那时候烧掉了。」 柳长月连听见几声「哥哥」,脸上神色就冷了几分。 吃醋的阁主大人说:「据闻蓬莱镇乃是药仙飞升后遗留在东海的一只药葫芦化成。」他指着东海沿岸外,那个奇形怪状的红色圈圈。「原来蓬莱镇并非蓬莱镇,而是蓬莱岛。」 「蓬莱岛?」苏笛低呼了一声。「小说话本里的蓬莱仙岛?」 小阙「啊」了声,低头想了一下。「所以说哥哥是从蓬莱岛来的。那时候在天璧山庄我就感觉到很多人很尊敬哥哥,又说蓬莱镇很神秘,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天璧山庄……」 柳长月接口道:「你那好哥哥十成十也是为这张地图去的。」 「咦?」小阙抬头看了眼柳长月。 柳长月说:「藏宝图之事或许有人泄密,因为这张图中所谓的藏宝之地,指的就是东海之外的蓬莱岛。仔细想一下便能得出结论,清明阁几代阁主都传言藏宝图中有颗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不死仙药,又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宝藏满地。蓬莱镇自古远离中原遗世独立,但这回卯星却离开蓬莱岛来到天璧山庄,必定收到消息,知道藏宝图即将出世。」 小阙问道:「但哥哥住得那么远,藏宝图的秘密是又只有清明阁的人晓得,哥哥怎么会知道要去天璧山庄?」 柳长月说:「自是有人通风报信。」 「谁通风报信?」小阙疑惑。「柳天璇明明藏得那么好。」 「知道内情的人。」柳长月说。 小阙还想问下去,柳长月一个手势,让他止住。 柳长月说:「蓬莱岛既然是传说中药仙落下的药葫芦所化成,所谓药仙,自然与奇丹妙药有关。那日你走火入魔又重伤命在旦夕,若不是鬼子与天痴替你梳理真气,再加上之后卯星拿出的珍贵丹药吊住你一口气,今天你也不会恢复本名叫小阙,而该在阎王殿上被叫小鬼了。」 柳长月这番话说下来,小阙终于懂了。 小阙说:「所以哥哥那些很金贵的药是从蓬莱镇带出来的,他本来也是想来找藏宝图的,但没想到藏宝图让柳大哥你拿到了,他就只好回家了。」 说罢,小阙的神情突然有些忧郁,柳长月见了遂问:「怎么,又想起你哥哥了?」 小阙点点头。「我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哥哥,他要回家也没和我告别,真的很想他。」小阙又说:「柳大哥你也知道,我失去记忆时睁开眼见到的就是哥哥,我是真的把他当哥哥看待的,哥哥走了,自然是很难过的。」 柳长月原本醋海翻腾,听见小阙这番「单纯把对方当哥哥看待」话,顿时受用不少,脸色也没那么臭了。 柳长月转头对苏笛道:「苏笛,吩咐下去,先到东海佛心镇,再雇船出海。」 「咦?」小阙惊讶道:「柳大哥你要去蓬莱镇吗?」 柳长月露了个淡淡的笑容给他。「是啊,带你去看你的卯星哥哥,你开不开心?,」 小阙不相信地看了柳大魔头一眼,说道:「你不是要带我去看哥哥,你是要带我去抢哥哥家那颗不死仙丹吧!」 心思被一语道破,柳长月也不尴尬,倒是笑着说:「怎么,莫非你还想先行一步去警告你哥哥,偷仙丹的人要去了?」 小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严肃地看着柳长月说:「柳大哥,你这样不可以的。哥哥的东西就是哥哥的东西,怎么可以用偷用抢呢?」 第二十五章 柳长月才想笑话小阙,小阙却伸出双手来,紧紧握住了柳长月的手,说道:「我们一起去蓬莱镇,因为那是哥哥请我们去的。到了蓬莱镇,我再求哥哥把不死药给你。」 「如果他不给呢?」柳长月挑眉。那么珍贵的药,哪是一言两语就求得到的。 「那我就向哥哥下跪。」小阙说得认真。 柳长月心里一跳。 「我跪着求他。」小阙说:「虽然我没有很认真记在心上要哥哥还,但我一次为了救哥哥跌进坑里失了记忆,又一次在天璧山庄救他一命,哥哥不是薄情的人,只要我求,他肯定会想办法给我的。」 柳长月听小阙这番说法,心中百般滋味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可以说跪就跪。」 小阙一副万死不辞的神情,彷佛觉得柳长月的话比他的更奇怪。 柳长月又说:「你这般软的来,倘若得不到那药,我的武功永远都恢复不了呢?」 小阙倒是说:「那不要紧,我的手就是你的手,我的脚就是你的脚,你想干什么我就会替你做,你被别人欺负了我就替你打回去。说好了的,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向来高高在上的清明阁主没听过谁说过会保护他一辈子,但小阙认真地讲了许多次,这时他顿时脑中一片混乱,但心里却升起丝丝暖意。 柳长月再说:「若是得到了那颗不死仙丹,你又如何?」 小阙闻言,歪着头,眼眉含笑。「那就你一半,我一半,你恢复武功,不成仙,我还是待在你身边,一辈子。」 「……」柳长月凝视着小阙,望着眼前这孩子的眼,注视着他眼里那份情真意切。良久,他才道:「好,一辈子。」 小阙笑开了来。他的笑像春里明媚的风,像荷花塘中最好的景色,消融天地间所有寒冷,狠狠地撞击人柳长月阴暗的心中,而后,绽放美好花苗。 柳长月一行人驾着马车照小阙所指的路线走了约莫半个月才来到东海海岸边一个叫佛心镇的临海城镇。 时值隆冬,海象又不好,但苏笛硬是找了条大船,给船主塞了重金,东西约略收拾后便和柳长月与小阙一起上了船,指挥着船家要往哪处去。 苏笛拿着的是自己画的海图,真正的藏宝图已经被柳长月背熟后烧毁了。 柳长月烧那张藏宝图时小阙十分不舍,蹲在火盆前说什么:「柳大哥的皮啊,你安息啊……」诸如此类的,听得苏笛额头青筋直跳。主上又没有死,安你娘个息啊! 苏笛真觉得和小阙这少主在一起,是对他这生最大的磨练。他连被拖去刑堂打鞭子都没这么难受过,可只要听小阙说几句话,就有想吐血的冲动。 苏笛感觉他家主上有时候也是如此,同他有一样感受的。因为,偶尔他也能看见主上额头上浮现的青筋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小阙没看过大海,到了佛心镇的码头边瞧见一望无际的海蓝色以后,就被震撼到了。以致于当苏笛打点好一切送柳长月上船时,小阙是被拎着衣领拖上船的。 大船开了之后,小阙就趴在栏杆旁,看着船尖破水而行,偶尔见到海面上跳起来的飞鱼,又惊呼连连,打从见了海开始就没消停扑腾过。 柳长月也是第一次搭船出海,但是他显然不习惯海路。从出发第一个时辰开始,他就走进舱房当中没出来过。 苏笛始终守在柳长月身旁,见柳长月面容惨白,喝一口茶吐一口茶,吃个点心吐个点心,心整个都揪了。 但舱房外就那个没良心的也不懂得进来慰问几声,隔着门板都能听见他和船夫在那里喳呼着大海多蓝多漂亮,海里头的鱼多大多好吃。 待苏笛出舱门去厨房烧水准备让主子再擦擦脸时,那小子居然学起其他船夫,拿着鱼竿坐在船尾,钓起鱼来了。 「你这个……」苏笛怒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端在手中的铜盆猛地就往小阙脑袋上头叩去。 当下「匡」地一声声响好大,船尾一排正在钓鱼的船夫们都吓得逃开去做正事了。 「小笛子你干什么打我?」小阙眼泛泪光,委屈委屈地。 「主上人不舒服正在床上躺着,你还玩得这么开心,亏主上那么疼你!」苏笛怒道。 小阙瘪了瘪嘴,说道:「你冤枉我!」 「我冤枉你?我哪冤枉你了?」苏笛拿着铜盆插着腰,怒气冲天的样子很可怕。 小阙说道:「我问过船主了,他说柳大哥这叫晕船,我已经请他帮忙熬药了,可就算吃了药,也没多大效果,还是一样吃什么吐什么。但他说东海里有一种鱼,鱼汤鲜美不腥,用清水熬了之后可以让柳大哥一点一点喝,这样也比他什么都不能吃来得强。」 「……」苏笛瞧了小阙一眼,在确定小阙说的是真话后,也没道歉,从鼻子哼了一声,就往厨房给主子拿热水去了。 小阙摸摸脑袋,把鱼竿一扔,提着个小木桶也往苏笛去的方向走。 到厨房后,苏笛将大水缸里预先储放的清水舀出来烧热,然后小阙就把小木桶递给他。 小木桶里头躺着两条带着青色光泽的鱼,鱼尾巴还拍着木桶底部,明显就是刚从海里钓上来的。 苏笛瞪了小阙一眼,就着厨房里的家伙动手剖了鱼,洗干净后扔进瓮里熬汤。 小阙一边看着一边讲:「船老大说,除了鱼以外最好不要放太多东西,不然还是会吐。」 苏笛就放了一点点的盐调味,一点点的姜去腥,等瓮里的鱼汤熬成浅浅的奶白色,再用纱布滤清,只留下汤水,而后盛入碗里。 热腾腾的鱼汤带着些许的鲜味和香气,苏笛把碗递给小阙,小阙疑惑地接过,然后询问地看着他。 苏笛怒道:「看什么看,你钓的鱼自然是你自己要端去给主上喝!你以为我端去主上会开心吗?他今天一整日都没看见你了,你还有良心吗你!」 「噢噢——」小阙点头,于是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碗热腾腾的汤,一步一步慢慢走,怕走快了船稍晃就溢出来,而后入了柳长月的房门,瞧见里头脸色白白的人,心里一阵疼,就拿着调羹,一口一口地把有点味道又没腥味的鱼汤喂到对方嘴里。 柳长月把那碗鱼汤喝完之后,小阙将碗扔到一边,担心地看着柳长月道:「怎么样,还会难受吗?」 清淡的鱼汤暖了柳长月的胃,而眼前人忧心的面容暖了柳长月的心。 柳长月没说话,只是淡淡看着小阙。 小阙想了一下,扶着柳长月让他躺下,来贴心拉来被子替他盖好。 小阙说道:「睡一会儿吧,好像还有好久才会到蓬莱岛,我之前受伤很痛的时候,睡着就不觉得痛了,你也睡睡,睡着就不觉晕了。」 「我一个人睡无聊,要不你也上来吧!」柳长月说:「上来陪我聊聊天,说不定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柳长月往床内挪了挪,而后将被子拉开一角。 小阙想了一下,把脚上靴子脱了,就钻进柳长月的被窝里。 「柳大哥你想聊什么?」小阙问。 「聊什么都可以。」柳长月说。 然后尽职守在船舱外的苏笛就听见薄薄的船板里头传来两人的谈话声,一会儿是柳长月的,一会儿是小阙的,偶尔还会夹杂着两个人的笑声。 这样的情形一直到海上的太阳落下,远方的月亮升起,那两人还在胡扯瞎话讲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偶尔甚至还会夹杂着他家主上自己不觉得,但旁人听起来都感觉肉麻兮兮的情话,而另一个听不懂的则是笑得很开心,然后说着:唉,别摸那里、那里也不可以摸,不要掐我屁股啦……诸如此类的。 孤身一人在外头吹着寒风守门的苏笛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想着:打情骂俏什么的最讨厌了! 大船在东南海上行驶了好几天,小阙一路都是雀跃万分,彷佛他们要去的不是神秘未知的蓬莱岛,而是他哥哥家罢了。 这天晚上几个船夫在甲板上喝酒作乐,吃的是刚钓上来的新鲜烤鱼,小阙一如往常把鲜鱼汤端去给柳长月喝了,出来之后见着甲板上生着火,烤着一条几乎比人大的鱼、又闻到酒香时,魂就给勾过去了。 船夫们这几日下来也与小阙有了不错的交情,见到小阙时很自然地就挪了个位置给他。 「天冷,喝点烧刀子。」一名船夫替小阙往碗里倒酒。 「新鲜的烤大鱼,这鱼肉嫩香滑,你一定得尝尝。」还有人切了盘鱼肉给他。 小阙开心地喝酒吃鱼肉,虽然外头天寒,海风直吹,大船用最快的速度航行着,然而一群人围在一起,感觉似乎就没那么冷了。 到了大半夜,一群人都喝茫了,渔夫们拿起筷子玩起虎棒鸡虫令来。 小阙和一人相对,双方用筷子相击,两人口里同时念着:「棒棒棒棒……」 「鸡!」 「虎!」 小阙出鸡,对方出虎,接着就是一阵哄堂大笑,「虎吃鸡,小阙公子输了!」 一堆喝得茫茫然的人闹个不停,说着输的人要处罚,可处罚什么呢? 也不知是谁想的主意,竟然就喊道:「把输的人扔进海里,等他抓起一条鱼,再用渔网把他捞起来!」 「哦哦哦哦哦——扔海里、扔海里!」所有人起哄着。「抓鱼、抓鱼、抓大鱼!」 小阙被一堆人抬起来,醉醺醺的他笑得很开心,没有大家公子的矜持,只有天生的豪气爽朗。 一堆醉鬼真的就把小阙抛到了海里,待柳长月听见吵闹声从船舱里走出来时,船上早已经不见了小阙的身影。 柳长月一出现,甲板上的人当下全都安静了。柳长月环伺四周,没瞧见小阙的人,原本还算平和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他人呢?」 只要有点眼色的,都知道柳长月嘴里的「他」指的是谁。 这时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喊着:「洒网洒网,赶快把他捞起来!」 第二十六章 柳长月这时才知道,原来这小阙竟胆子大到下海去了。 大船立即停了下来,几名水性最好的船夫马上跃下水去寻人。 船上船下折腾了好一阵子,这时放下的渔网有了动静,船上的人立刻喊道:「拉——」 于是就在同时,渔网慢慢地收拢起来,而借着月光,柳长月也见着网子的中间坐着个人,那人浑身湿淋淋地,嘴角眉梢还带着笑,而他怀里搂着一条大鱼,那鱼白青色泽,背鳍明显,尾鳍成刃状,大口横裂,一张开嘴,满口利牙,叫人不寒而栗。 柳长月定睛一看——竟然是条大鲨鱼。 鲨鱼连同着人一起被捞起来,猛力摆动着庞大的身躯想要回头撕咬紧紧抱住他的人。 可小阙猛地一拳朝鲨鱼的脑袋打下去,那鲨鱼立即安静不动了,直到网子被拉上了甲板,几个人连忙上来将渔网松开,小阙从坐着的姿势跳了起来,醉癫癫地跑到柳长月面前用力地把人抱住。 「又喝酒了、喝酒不打紧,为什么每次都喝醉酒!」柳长月气的不轻,怒道:「一喝醉酒就胡来,也不看清楚情况!海是随便可以跳的吗?鲨鱼是随便可以抓的吗?你以后不许再喝酒,再喝酒我就掐死你省得祸害,听到没有!」 小阙脑袋猛往柳长月怀里蹭,嘿嘿嘿地直笑。他早喝懵了,谁知道柳长月在吼些什么。 这时船又开始开,但没一会儿海面上便一阵大雾传来。 小阙这时还抱着柳长月,整个人粘在他身上。小阙身上全是海水,弄得柳长月衣衫也湿了大半,可柳长月推了小阙几把要他去沐浴更衣,小阙连动也不动,柳长月只得任这个醉鬼继续抱着。 船老大这时跑来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柳长月说道:「柳爷,海上起雾了。这时节东海很少起雾的,我瞧这雾有些蹊跷,船可能得先停一下,我放小船让手下下去看看您觉得如何?」 柳长月心里有着蓬莱岛的地图,心中暗道兴许是蓬莱岛要到了,当下便准了船老大的要求。 天已经快亮了,小阙还在发酒疯,也不离开他,就抱着他一直笑,偶尔他在船上走动,小阙还攀在他背上,柳长月心里头虽然知道如果不是和人亲近到一个程度,谁都做不出这般黏人的举动来,于是对小阙是又欢喜又头疼的,想着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小家伙了呢? 放出去的小船过了半个时辰都没回来,船老大有些焦急,毕竟那几个人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船夫。 船老大来讲了一声,说是要再往前行一会儿,看看能不能接应到人,柳长月答应后,大船便缓缓在海上开动,往东边的方向继续前行。 浓雾不散,但感觉得出来天已经开始要亮了。 小阙抱着柳长月,把人拖到船边,醉癫癫地笑道:「你看,这海的颜色多漂亮,还有一层白雾飘飘的。不知道踏上去会不会像走在仙境里一样……」 柳长月冷着张脸道:「踏上去你就沉下去,永远浮不起来了!」 小阙笑嘻嘻地说:「柳大哥你怕水对不对?不怕,我水性很好的,刚才在海里憋了一刻的气都没怎样。你如果想下去玩玩我就带你下去如何?你可以抱住我,我带你泅水抓鱼啊!」 柳长月才想伸手戳戳小阙的脑袋,叫他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谁知道这时船身突然猛然撞了一下,立刻有人喊道:「老大,暗礁、这水底有暗礁!」 「暗什么礁!大深海的哪来暗礁!」船老大吼着。 大船接着又连被碰撞了两次,底下有人跑上来喊道:「老大,船底破了个大洞,海水灌进来了!」 「那就赶快补,愣着做什么!」船老大急忙忙喊道。 海面上风平浪静,不过是雾比较浓罢了,然而海底下却不是那么回事,船老大很快就知道事情不对了,他喊道:「海底真的有暗礁,快掉头,掉头回去!他们几个没回来铁定也是撞到暗礁上了!这里古怪,别停留……」 但就在船要回转时,「碰」地一声更剧烈的声响传来,整艘船剧烈地左右晃动起来。 站在船缘的柳长月一个没抓稳,脚下靴子一滑,整个人竟就被晃动的力道甩进了海里。 「主上!」端着鱼汤出来的苏笛见着那情形,吓得脸色惨白,手上的碗一扔,也跟着跳了下去。 而小阙则早一步在柳长月摔出去时就一起跃下水,他与苏笛一前一后,潜入水底寻找落水的柳长月踪迹。 小阙在深海里睁眼,目光所及只见水蓝一片,而水底每隔一定距离就有礁石从海底长出来,虽然有些不规律,但是却让小阙有些疑惑,那些礁石的排列离与形状十分诡异,宛若五行八卦阵,都是算好的。 但这些东西只在小阙脑海里片刻闪过,他没忘记要先找寻不识水性的柳长月。 苏笛跟在他身后落水,他听见声音转头见着苏笛,立即朝身边的礁岩比了比,嘴里开开合合说道:『有古怪,别碰这些东西。』 苏笛点头,同小阙一样双唇开合:『先找主上!』 两人互相比了个手势,迅速游开后浮到水面上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翻身向下,朝更深的海底游去。 小阙的速度比苏笛快得多,他一下子便窜到了很深的海里,四处张望一下,没见到人,再往更深的海里钻。 小阙心里焦急万分。柳长月不仅不识水性,又没有真气防身。这么一摔入水里如果没及时找到,很可能一下子就会被海底急流冲走,被带到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小阙心慌意乱地寻找,就算憋得厉害,也不到上头换气。最后,终于深到几乎看不见任何光芒的海底身处,找到了柳长月的身影。 柳长月身上的紫袍与海底的暗蓝化成了同一种颜色,他眼睛闭着一动也不动地飘悬在深海之中,身旁偶尔有一点一点的气泡往上冒,紫色的衣摆在海水中漂浮,黑色的头发飘飘然地往上扬,如果此处不是深海险境,小阙真觉得这时的柳长月俊美得不像个人,想再多看多看他几眼,舍不得让他离开这片深蓝海了。 然而,小阙还是迅速地游到柳长月身边。 他轻轻拥住柳长月的腰,而后倾身吻住柳长月,将体内纯阳真气渡到柳长月口中。 受了一口小阙的救命真气,柳长月眼皮轻颤,这才缓缓地睁开眼。 小阙带着他慢慢往上游,偶尔低头看一眼柳长月,然后再渡一口气给他。 渐渐地,深蓝色的海变浅了,淡淡的蓝色充斥在他们之间,周围因为小阙的动作,而有着几近透明的气泡缠绕着他们。 有的徐徐往上浮,有的贴在他们身上。 柳长月方才真是生死一瞬,自己落到那么深的海里,连一口气都呼吸不了,以为便要那么死去。怎知道意识混沌时,一只手臂温柔地缠绕上他,令人活命的真气渡了过来。 柳长月睁开眼,一见眼前的竟是小阙天真烂漫的笑颜时,整个人所有思绪都被抽空,眼里脑里只留下那抹愉悦的笑意。 他的孩子、是他的孩子啊! 柳长月心里想着。几次以为自己将死,醒来时都是这孩子陪伴在自己身边。 原来这已不是缘分不缘分的问题,而是他原本削出去的那块肉,如今找回来了,也缝回了自己的心里。从此起,这孩子,便是住在自己心底的人,永远不能离开了。 小阙笑,又亲了亲柳长月。 他原本的用意只是要渡气给柳长月罢了,哪知道柳长月却轻轻回吻了他,那种隔着水,却隔不开两颗心,亲昵无间的吻,顿时让小阙的心轻轻一颤。 在浅浅的蓝色海中,柳长月深深地凝视小阙,小阙不解,歪头回给这人一个单纯无比的笑容。 柳长月心想,就是这个笑颜,单纯得太过美好,才使他沦陷。 柳长月轻轻地抱住小阙,柔柔地、缓缓地,将世间谁也无法比拟的这个笑,收纳入心。 海面上的雾似乎渐渐淡了。 朝阳穿透入海里,金黄色的光芒映照着蓝海,小阙也缓缓地回抱住柳长月。 他们两人的衣衫在海里悠悠晃荡,发丝纠缠。 一切,完美如画,令人忍不住愉悦,想带着微笑,深深叹息。 他的孩子。 他的命。 从此以后,不会再让他离开了。 柳长月心中想道。 只是,就在一切显得如此宁静美好之时,小阙的耳朵动了动,忽然听见奇怪的声音,轰轰地十分沉重。 他猛地回头往旁边看去,竟发现原本应该生在海底的礁石缓慢地在移动改变自己的位置。 小阙连忙转头要对柳长月说:小心! 谁知就在这一刻,四周围的海底突然涌起了急流漩涡,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几乎令人反应不过来。 当那些海底漩涡一个一个旋转挪移,还有几个迅速地往他们这里移来时,小阙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只有牢牢抱住柳长月,就算死,也不可以放手。 凶猛旋转的漩涡朝着小阙他们两人卷了过来,与平静的海水不同,强烈的水卷力量强烈到几乎要将他们的骨头辗碎一般。 小阙抱着柳长月拚命地想向上游去,然而无论如何用力地摆动双脚,却只能陷在漩涡当中,被越拖越往海底下去。 小阙懊悔着,为什么方才不赶快把柳长月送出水面,至少也要把他送回苏笛手里。这样的话,无论自己如何了,苏笛总会好好守着柳长月。 然而就在生死一悬之际,柳长月比小阙更用力地环抱住小阙的身体。 虽然知道在这样激流暗涌的海里,嘴里耳里都是水,是说不出话,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的,但小阙却在柳长月贴着自己的耳朵旁听到柳长月说的一句话: 「没关系,我到死都会和你在一起……」 没关系,纵使葬身海底,我也不会放开你…… 【豆豆提醒本书第二部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版:.dddbbb;手机版:m.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