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和你相好》 第一章 【第一章】 初夏午后,金色阳光大方地洒落在海面上,随著潮水来来去去,轻拍著长长沙岸,卷走些什么,又送来些什么,重复著相同的动作。那潮浪声忽缓忽急,但侧耳倾听,其实有著一定的规律。 夏日的海滩向来不寂寞,虽非周休假日,还是有一些沿著北海岸驱车前来的游客,兴之所至,索性把车停在一旁,脱了鞋、卷起裤管、撩高裙摆,和浪花大玩起追逐的游戏。 蓝天白云下,一栋门面油漆成希腊爱琴海风格的咖啡屋,直接坐落在沿海公路边,低矮的砖墙围起小巧的庭院,墙门边挂著老板娘纯手工打造的原木店牌,用艺术字刻出“blue bubbles”的字样,英文字底下还有一排较小的可爱中文字体,写著「蓝色巴布思”。 天空蓝的遮阳伞在砖墙内朵朵绽放,伞下摆著雾面圆桌和成套的椅子。露天的座位虽然没办法享受到空调,但海风轻拂、潮声阵阵,还可以眺望海天景致,因此仍然最受游客们的青睐。 小庭院的角落开了一道石梯,往下可以直通沙滩,方便得很。 此时,两小一大的身影正从石梯走下,脚尖刚踩到散著暖度的细沙,两只小的就分别拉著女人的双手,硬扯著往前走。 “姨,大白回来了!真的是大白,我昨天有看到,我没骗你!” “没骗、没骗!姨,大白!姨,真的!” 先开口说话的女孩儿绑著两根蓬松的麻花辫,穿著胸前印有大头狗图样的连身裙,麦色透红的小脸健康讨喜,唇角有两个小梨涡。 小女孩名叫田瑶,是咖啡屋老板娘的孩子,今年暑假过后升小二;而学著人家话尾乱喊一通的小男孩是她弟弟,名字叫作田郁,上个月刚足六岁,吊带牛仔短裤下的两只小胖腿还跑不太快,只是有样学样、兴奋地扯著女人的另一只手。 女人的手很秀气,指尖圆润、嫩白透著粉红,握起来软得像团棉花。事实上,不仅小手纤细,她整个人儿都秀气得可以。 身高一百六十公分不到,套著一件无袖的米白色亚麻连身裙,双肩纤巧,四肢比例修长,腰间的细带系了一个蝴蝶结,在海风的吹拂中,裙摆如波,亚麻布料贴著她的肤,淡淡勾勒出美好的体态。 她绑著马尾,发尾随著移动的脚步晃呀荡地,轻扫颈后的肌肤,鬓边和光洁的额上散著毛毛的小发丝;巴掌大的脸容白白净净,像剥了壳的水煮蛋;眉睫又密又浓,把那双其实不算大的眼睛衬得格外清亮有神。 女人的五官说不上特别漂亮,给人的感觉却十分舒服,很顺眼、很耐看,是那种气质取胜的美女,连声音都似春风。 “大白不见了好久,跟大白长得很像的大白有好多,真的会是大白吗?”任由孩子们拉著走,她勾著粉唇、绕口令般地笑问。 田瑶用力点头。“就是大白!翘翘的三角耳朵、卷卷的尾巴,额头还有一块巧克力。姨,就是它,不会错啦!” “有巧克力!姨,不会错、不会错!”田郁仰起胖憨脸又叫又跳。 余文音反手握住两姊弟软呼呼的小手,摇了摇,好脾气地说:“好,瑶瑶和小郁找到巧克力大白,不会错,姨跟你们去看。” “快点!姨,走快点!大白变得又高又壮,好帅的!” “姨,好帅!大白好帅,大白好高好壮~~” 余文音有些啼笑皆非,虽然楔型凉鞋里跑进细沙了,仍很配合地加快脚步。“我们要去哪里找呀?” 女孩活泼地甩动两根发辫,一手抬得高高地指著不远处。 “姨,就在那里啦!告诉你喔,大白跟那个不会说话的‘夏天叔叔’一起回来了!” 夏天叔叔……和大白—— 心里一突,余文音循著小手所指的方向望去。 海边,那栋两层楼高的白色小屋如以往模样伫立在午后的天光下,静谧谧的,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挺符合住在里边那男人给人的感觉。 夏天到了。 他又回来了吗? 大白是一只流浪狗,去年夏天,它被主人恶意遗弃在海边。 大白的血统并不纯正,但外型仍看得出属于秋田犬明显的三角竖耳和卷卷太鼓尾的特征。它全身白毛,头顶中间有一小块巧克力色的毛,微微吊高的三角眼型,眼珠是深邃又漂亮的茶褐色。 那个夏天,它成天在海边徘徊,来游玩的人常会丢给它一些食物,但住在附近的几个顽皮小男孩总喜欢拿它当恶整的对象,一会儿在它尾巴上点鞭炮,一会儿还拿塑胶袋套它的狗头,田瑶和弟弟救过大白好几次。 小姊弟俩想求妈妈让他们收养大白,就为这件事,当人家大阿姨的余文音也被两姊弟请出马,为他们说了不少好话,不料事情好不容易游说成功了,大白却莫名其妙的不见狗影。 大白的无故失踪,让田家小姊弟著实伤心又落寞了好一段时候哩! 可是现在…… “姨,到了到了!就在里面,那个‘夏天叔叔’把大白养在院子里喔!” “在院子里!姨,看,有大白!有大白!”小男孩正值爱“跟”别人话尾的年纪,姊姊说什么,他都要在后面复制个几句。 爬上几层石阶,两小一大站在白色小屋的围墙外,墙砌得挺高,余文音踮起脚尖、抬高下巴,好奇地往里边瞧。 小屋好安静,院子也静悄悄的。 一切似乎没什么改变,只是草皮有被整理过的迹象,落叶被扫成一堆。再仔细瞄几眼,垂放许久的百叶窗终于被拉起,透过窗玻璃,隐约可觑见屋里的模样,而设在廊边的水龙头接著一条长长的亮黄水管,躺在地上的管口还慢吞吞地渗出水来。 真回来了。这讯息淡淡浮上余文音的脑海,莫名地,唇也浮出一抹浅弧。 其实挺耐人寻味的,住在里边的男人像候鸟随季节转变迁徙般,夏天来了,他跟著来,夏天走了,他也不知去向。 好奇吗? 当然。 她相当喜爱这儿的夕照,当日头落入海里前,火烧般的红光灿烂万千,白色小屋浸润在红霞中,那个时候,院前的小树会镶上金衣,白墙会染成奇异的淡粉,玻璃窗也会折射出好几道光彩,整个景朦朦胧胧、似真非真,比“蓝色巴布思”那儿还多了一份纯然的宁静,很美。 原先是听开咖啡屋的表姊提过,说这栋海边小屋的屋主早已远嫁美国,小屋空著许多年,没出租也没转售,就一直这么空著,空到最后,闹鬼的谣言传得绘声绘影,而且都快成了大学生们夜游兼试胆的地方了。 四年前,那男人突然出现。 在那年的热夏里,他把破旧又脏乱的小屋重新修葺、粉刷,把院前的草皮用心整顿,又不知从哪里移来几株小树种在围墙里,可惜那年夏天台风连连来袭,刚植进土里的小树被扫得东倒西歪,最后只有两株存活下来,渐渐茁壮。 男人的入住让白色小屋闹鬼的谣传不攻自破,只是临近的居民又很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落在他身上,发现他每年都会在吹起薰风的时候回来,然后安静地在海边小屋度过一整个季节。 瑶瑶给他取了一个绰号——不会说话的“夏天叔叔”。 她从没见过他和谁说话,连她自己也不曾和他攀谈过,即便心里的好奇越积越多,多到脑袋瓜里不自觉地为他编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多到在心中形成某种无法释怀的浮动,她仍未尝试主动去认识他。 至于为什么?唔……想来是她年纪够“老”,易感、冲动的青春岁月离她飞远,觉得有些人、有些事物还是保持些距离来看,所以不强求,一切顺其自然。有缘终会相识的,不是吗? “姨,我要看!”见小姊姊自顾自个儿地爬到墙角的大石块上,霸占绝佳位置往里边探头探脑,田郁立即蹬著小胖腿,硬要人家抱。 “你太肿了,姨抱不动啦!”田瑶瞪了爱哭、爱闹、爱黏人的弟弟一眼。 “没有太肿!没有啦~~”胖颊通红,嘴瘪瘪的。 “就有、就有!” “就没有、就没有啦~~”黑溜溜的大眼无辜又不甘,差不多要被闹哭了。 小姊弟吵嘴的戏码每天固定要上演个几场,余文音好气也好笑,忙弯身下来,安抚道:“小郁圆滚滚的很可爱,不是肿啦,姨抱得动。来,姨抱抱你。” “嗯!”他吸吸鼻子,终于露笑,像灌得太撑的糯米肠胖手勾住余文音的颈项。 细瘦双臂略微吃力地抱起小男孩,余文音勉强调整了下抱姿,尽量抱高,让怀里沉甸甸的小家伙也能满足一下好奇心。 这种偷窥的行径不太正面,虽然他们看得其实还满光明正大,但总是怪怪的。 “好了,大白没在里边,别再看了。”似乎屋主也没在里头,大热天的,小屋的门窗却紧闭,也没听见冷气运转的声响,该是出门去了。 “瑶瑶,下来了,我们回去。” “等一下啦姨~~再看一下下啦,大白它——” “汪汪——汪汪——” 突地,狗叫声从身后传来,兴奋又充满活力。 攀著人家墙头偷窥的两小一大随即撇过头,就见那只大白狗跑得好快,动作俐落得惊人,没两下就跃上石阶。 “大白!”田瑶尖叫,咚地跳下大石块。 她扑过去搂住大狗,人狗相见欢,小脸被湿答答的狗舌用力洗礼,害她边叫、边笑又忙著把它推开。 “姨!大白、大白啦~~” 怀里的小圆球蹬著胖腿,余文音只得放小男孩下来,让他前去加入眼前的“人狗大战”。她脸容一抬,眸光立即被石阶下的男性身影吸引过去。 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夏天叔叔”。 他穿著简单的圆领汗衫,套著一条让他双腿看起来该死的修长的复古风牛仔裤,黝黑的肤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泛亮,两条肌理分明的臂膀粗犷有力,头发被海风吹得乱糟糟,以一种性格的姿态散在宽额上,恰恰遮掩了那两道眼神,教人看不清瞳底。 此时,他左手拎著一大袋狗食,右手则扶住扛在肩头的整箱矿泉水,正徐缓地走上来。 好高……当他来到她面前,离她仅两步距离时,第一个闪入余文音脑中的想法就是——这男人真的好高。 她有些“偷吃步”地微微踮起脚尖,头顶竟然才勉强构到他的肩膀。 以往两人都是隔著段距离,像今天般靠得这么近的,还是头一回。这一比……唉~~才体会到什么叫作“天龙地虎”哪! “你把头发剪短了?” 去年夏天,他留著很颓废的及肩中长发,今年虽然变了个发型,还是挺好看的……咦?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的脸蛋忽地爆红。 被屋主堵个正著已经够尴尬了,她、她她还想怎样啊?说明自己其实还挺注意他的吗噢~~ 第二章 男人面无表情,发丝遮掠的眼深黝黝的,一瞬也不瞬地注视著她的窘态。 压下懊恼,余文音暗暗深吸了口气,露出习惯性的浅笑。 她瞥了眼闹在一块儿的大狗和小孩,又把眸光移向男人,努力持平音调,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 “我们本来已经决定要带大白回家的,但它突然不见了,还以为再也看不到它,没想到是被你收养了。”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由得开始猜测,也许……他真的不会说话。好怪的人啊! “你要不要把东西放下来?这样扛著不重吗?”一大箱的矿泉水,少说也要十几公斤,沉沉地压在肩头,他倒像没啥感觉似的。 隔著几缕发丝,他隐晦的目光湛了湛,几秒后,薄而有型的唇终于嚅动了下。“比较好整理。” “什么?”秀脸微偏,她听不懂。 “头发剪短,比较好整理。” 嗄余文音一怔,定定地望著他。 她嘴掀了掀,三秒过后才缓慢地点点头,下意识道:“呃……是、是啊,也对啦,夏天到了,短头发比较清爽好整理。” “嗯。”他低应,仍杵在原处不动。 气氛诡怪,又说不上哪里怪。她不晓得为什么要脸红,淡淡地又笑了,想再找些话题冲淡略感紧迫的氛围。 “那个……我们是不是该自我介绍一下?你好,我姓余,余文音,文章的文,声音的音。瑶瑶和小郁是我表姊的孩子,就是那家‘蓝色巴布思’,我表姊是那家店的老板娘 哇啊!” “汪汪、汪汪汪汪——” 庞然大物,忽地拔山倒树而来。 大白狗玩疯了,虽然离开一段时候了,灵敏的狗鼻子依然记得美女的体香,强硕的身体猛然奔过来,两只强而有力的前脚扑向余文音,后腿立起,那颗口水直流的狗头几乎比她还高。 “姨——” 小家伙在喊她,她应该是被扑倒了,大狗兴奋过度的叫声和呼噜噜的呼吸声刺激著她的耳膜,来不及避开,脸蛋已被“洗”了一大遍。 她忍不住笑出来,双手推著狗头,不住地闪躲。 “大白,不要,你好重……呵呵~~不要啦~~” “坐下!”高度的命令口气骤响。 神奇地,压在余文音身上的重量随即不见。 她喘息著睁开眼睛,上一秒还在失控状态的大狗竟然乖乖地坐在那儿,吐著舌头,那对乌溜溜的狗眼好无辜,觑了眼她后头的人后,又晃晃狗头调开。 她……后头的人—— 意识到什么,她一惊,秀脸迅速往后撇,和男人那双深目近距离对个正著。 老天~~她、她她怎么拿他当垫背,压在他胸膛上了 “地上有碎石子。危险。”他平淡地解释,撤回扶在她腰侧的大手。 “啊?喔,我、我……谢谢。” 他抿唇,摇摇头。 感觉一辈子没这么尴尬过,余文音七手八脚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将几丝乱发塞到耳后,心跳得好快。 两只小的此时站在她身边,正眨巴著眼睛直盯著人家。 “叔叔,原来你不只会说话,还会训练狗狗耶!你说‘坐下’,大白就乖乖坐下,真是酷毙了!” 小男孩呵呵笑。“毙了、毙了~~” 男人爬起身来,沉默地拾起适才抛到地上的狗食,跟著又扛起矿泉水,没再多瞧余文音一眼,举步往围墙边一扇原木门走去,把三个大人、小孩和一条狗留在原地。 “叔叔,我们可以带大白去沙滩那边玩吗?”田瑶冲著他的背影问。 高大的身影略顿。 “嗯。”随意淡应了声后,他一脚抵开木门,走进。 “耶!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有样学样,田郁学著姊姊高举小胖手,胡乱挥著。 “走,回家拿闪光飞盘,还有大球和小球。大白,来啊!快来~~哈哈哈~~”两条麻花辫快乐地飞晃,小小身子带头跑,冲得好快。 “汪、汪汪汪——”会凶它的主人不在喽!大狗恢复爱闹、爱玩的本色,迈开四只狗腿狂追。 “姨,拿飞盘!有闪光的喔!”男孩扯著她的裙。“姨,快点、快点!” “好,姨快点。”虽然由著孩子将她拉走,但余文音的脚步却有些迟滞,克制不住地频频回望。 咬咬唇,心浮动著,她发现,他刚刚扶著她腰身的那只臂膀,手肘和上臂应是擦伤了,正微微沁出血珠…… 立在白色小屋的二楼,长著粗茧的手指扳下百叶窗,透过细缝,男人沈郁的眼觑著窗外。 金阳如粉,在他凑近窗边的黝脸上印出条条平行的光。 眉峰淡蹙著,他双眼微眯,仍直勾勾地盯著不放,仿佛外边正上演著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若不小心错过一丁点儿的细节,将成为心口永恒的遗憾。 窗外,他的院子绿草如茵,他亲手种植的小树枝桠已丰。视线再大胆些地往外扩开,远远天际像一大块调色盘,金色、红色、橘色,大笔渲染开来,当中又低调地画过几笔灰蓝。 归鸟掠过,海面渐起变化,泛光的沙滩上游客已稀,但那两个孩子仍带著大白狗又叫又跳,在一波波的潮水间相互追逐。 他们玩著一种奇异的飞盘,投出去时,旋转的边缘会发出七彩萤光,让他联想到挂在美容院门前的七彩霓虹灯。 大白狗对那个会发亮的飞盘钟情得不得了,追著飞盘乱吠,跳上跳下,兴奋过头的叫声清楚传来。 他眼神一黯,视线再次锁定某个点。 那个焦点很秀气、很纤细,白浪激吻著她的裸足,绽开朵朵浪花。是一个多小时前被大狗扑进他怀里的那女人。 她仰头笑著,裙摆已湿。 他几乎能捕捉到那清脆且温暖的音浪,像极了首次瞧见她的那个初夏,只不过当时没有大狗,小女孩较现在更稚嫩些,小男孩走路还摇摇晃晃的,而她穿的是一袭剪裁朴素的雪纺纱洋装,白衣胜雪,裙浪随著她的笑荡漾著。他羡慕刷过她小腿的浪潮,羡慕那些教她裸足踩过的细沙,羡慕得差些不能呼吸,羡慕得……心痛。 胸口灼开熟悉的热意,带著奇特的刺疼,他渐能分析这样的感受,是因为过分渴望某种东西,既渴望却又害怕,只能消极地选择旁观,以为静静的几眼就能填满那个黑洞。 可惜,黑洞深不见底,要不然他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亚热带的小岛,不会守著一整个夏,只为偷看她。 第四个夏季了吧……低低地呼出口气,他下意识地握紧五指,碰触了她身体的感觉还留在掌心,既麻又热。 蓦然间,她笑容犹挂在唇边的脸蛋转向小屋这边,明明晓得她不太可能察觉到他的偷窥,他心头仍是一颤,迅雷不及掩耳地放掉百叶窗,往后疾退了一步。 他还要脱轨到什么地步? 薄唇抿出一抹自嘲,他定在原地好半晌,最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再次趋前扳开窗叶。 沙滩上来了另一个女人,她走近,不知对著孩子们说些什么,那小女孩忽然垮下双肩,小男孩则抱著大狗的粗颈,依恋地胡乱蹭著。 他认得那女人,是不远处那家咖啡屋的老板娘,也是那对小姊弟的母亲。 小女孩像在跟妈妈讨价还价,后者双手抱在胸前,坚决地摇摇头。然后,那抹让他萦怀的纤秀身影介入母女俩的对峙,她笑说了几句话后,拎著素雅的凉鞋,一手牵起小男孩,又对小女孩说了什么,女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移动两腿,跟著妈妈回家。 沙滩上留下淡淡的足迹,两大两小的身影外加一条大狗,终于消失在他能够窥觑的范围内。胸中有种说不上来的空虚,他放开那片窗叶,沉静地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呼出,那空洞的错感仍在。 她是他的秘密。 他其实不太明白最终想求得什么,人生至此,他得到的很多,但失去的更多,得与失之间早已没有平衡点。时常,他会以为把自己也弄丢了,那个真实的他太易感,疯癫狂乱,教他害怕。 他渐渐学会心如止水,不让心感到疼痛,更别去遗憾什么。若不是遇见她,他想,一切会容易些,他的自我催眠将更完美。 所以,她变成他的秘密,会让他轻易就碰触到自己底蕴的秘密。 所以,谁也不要去揭穿这个秘密,包括他自己。 远远地看著、想著、独品,别去惊扰这一切…… “有人在吗?” 女人的嗓音柔软,虽刻意扬高,仍轻细温柔。 “有人在吗?” 率先撼醒他神智的不是那柔嗓,而是汪汪的狗叫声。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浑身像窜过电流般,狠狠一震,浓眉挑飞,倏地瞪大双眼。 透过片片的百叶窗向下望,他窥见,那属于他的秘密的小女人,不知何时已来到小屋门前,身边还跟著他的大白狗。 【第二章】 心头如中巨锤,他竟有种想逃开的冲动,或像鸵鸟般把头钻进土里,假装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 但想归想,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在自己意识到的同时,他人已走下楼,打开了那扇门。 砰—— 不知是否他的力道太大、动作太突然,门外的小女人双肩微颤了下,还反射性地后退一小步。 他抿唇直视着她,费力压抑起伏过剧的胸脯。 余文音先是一怔,有点儿被他古怪的表情吓到。他看她的方式很特别,特别得……连她也不晓得该拿什么东西作比喻才够贴切。 微微的,她牵唇笑了,下巴略扬,那抹笑友善而温柔。 “围墙的那扇原木门没有锁,所以我不请自入了。还有,你家没安装门铃。”顿了顿,眸光不由自主地瞄向他身后,又静静回到他沉峻的脸上。“我打扰到你了吗?” 他仍是不语,高大的身躯动也未动地杵着,那两道眼神深幽幽的,像两口井。 果然是不速之客哪!她在心里对着自己扮鬼脸。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忙,大白我带回来了。对了,还有这个——”双手捧着某物,往他面前一递。“这是‘蓝色巴布思’的招牌点心之一,吃过的人都说不错,也请你尝尝。” 躺在她手心上的是一只白瓷圆盘,上头用透明的玻璃盖盖住,可以清楚瞧见里边盛着五、六块金黄色的烤松饼,一旁还摆着蜂蜜和果酱。 虽说松饼是“蓝色巴布思”下午茶的大卖点,但作法一开始是她传授给表姊的,至于眼前这一盘,更是出自她这位大师之手。 低垂颈项,男人死死盯着那盘点心,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汪、汪——呼噜噜~~汪汪——”八成是嗅到食物的香味,大白绕着她的脚边乱蹭,大有撒娇的嫌疑,它“嘿嘿”地吐出舌头,卷卷的大鼓尾翘得好高,一副准备要扑上去的模样。 难解地,他的行动总是此思考来得迅速。瞪着狗,他忽地出手抓住余文音的臂膀,将她拉进门里。 第三章 “不可以。”沉声命令,不让大狗跟进屋里。 “汪汪——” “去那里。”无视于它无辜的眼神,他指着院子角落那栋狗屋,清楚地下达指令。 “呜唬……”大白可怜地晃晃尾巴。 “去。” 男人不怒而威,指令下得强又有力。 结果,人狗对峙不到五秒,大白最后还是很识时务,老牛拖车般,晃啊晃地走回自个儿的狗窝,虽然狗脸瞧起来好哀怨。 “噗——” 身后有人忍俊不禁。 他撇过峻脸,见她一手忙捣住不小心逸出笑音的嘴巴,两颊白里透红,连眸底也染上笑意。他胸口绷了绷,意识到好不容易修炼有成的定力,正要面临人生中最严苛的考验。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要是还够理智,就该马上开口请她出去,带着那盘看起来该死的可口又该死的诱人的松饼离开这里,别来招惹他。 “松饼要趁热吃,你忙吧,我不打扰了。”她静语,再次递上暖盘。 有一瞬间,余文音一颗心仿佛提到喉咙,她竟在紧张,怕他拒绝。 他是该拒绝。他偷看她整整三个夏季了,他想,他会偷看她很久、很久,久到潮水不再来,而那片大海再无一朵浪花;久到她在他心中,随着岁月沉淀成如琥珀般的记忆,让他独吟低回。 他该冷着脸、狠着心拒绝。 可是…… 可是…… 那盘松饼什么时候跑到他手上了?!是他主动伸去接过来的吗? 疑惑尚未厘清,跟着,他听见一个极其熟悉的低沉声音,坚定地说着:“我不忙。”心里一骇,那是他!他不应这么说,但他的确说了! “你没打扰我。”完了!真是他! 余文音实在分析不出男人此刻的神情,他嘴上虽这么说,眉峰却淡淡纠结,眼底隐晦,却似有若无地闪动着异光。 近看着他,更发觉那脸部轮廓深邃,英挺的浓眉底下是一对好看的单眼皮眼睛。以男性的角度来看,他的睫毛是过分密长了些,当眼眸微垂时,只觉那目光忧郁又淡漠。 他像在生气,又似乎不是。她心里有些迷惑。 腼腆一笑,她沉静道:“我过来找你,除了带大白回来、请你吃松饼外,其实还想看看你的伤。我跌在你身上,把你撞倒了,你手臂的擦伤不碍事吧?”边问,她脸容边偏向一边,顺手轻轻扳过他的臂膀,眼睛不禁圆瞠。 “你没有处理?!”手肘和臂膀后都有伤口,不很严重,但他似乎没去在意,微涸的血珠仍有些触目惊心。 他的话真的很少,事实上,是真不知应该说什么,只会定定瞪着她碰触他臂膀的小手,跟着,目光又困惑地移向她靠得好近的小脸。 她垂着眸,白额漂亮,眉心不以为然地淡蹙着,软软的呼吸避无可避地拂在他臂上,他感觉身上的毛孔急速起了变化,膨胀,收辖。收缩,膨胀,他的心舅有些不能负荷。 蓦地,他手里的白瓷圆盘被接走。 “急救箱放在哪里?”没察觉男人的异样,余文音边问着,边将松饼搁在门边的矮柜上。 脸很热,不寻常地发热,脑子里腾烧着一种近乎可耻、下流却又疯狂甜美的念头。他抿了抿唇,被心中极度想亲吻她额头的欲念给吓到……不,不对,他渴望亲吻的绝对不止是她的额而已…… “家里没有急救箱吗?”越瞧心里越不舒服,他都没觉得痛吗?“咖啡屋那儿应该有,我回去拿。”丢下话,她正欲往门口走,男人忽地握住她的细腕。 余文音回眸,疑惑地看着他,见他薄唇微动,终于出声。 “小伤而已,不用那么麻烦。”基本上,要不是她提及,他根本无心去留意那几道际痕。 “不可以。就算是小伤口也要好好处理,至少得消毒。”身为长姊的架势不由自主地摆了出来,她语气尽管柔软,态度却坚定得很。 余家三个姊妹中,她排行老大,底下两个妹妹对她的话向来言听计从,可能打小就有当人家长姊、长女的自觉,那体认已根深柢固,让她很习惯去照顾别人,也很习惯把责任往肩上扛。 男人的双目眯了眯,眼神极深,如在评估什么,好一会儿才道:“在二楼浴室的柜子里。” 余文音微怔,听他慢吞吞地接着解释。 “你要的急救箱。” “喔……那、那我帮你搽药。” 她是怎么了?竟莫名其妙的脸红心跳?意识到他还握着她的手腕,那奇异的温度像烈阳下的海水,明明不灼烫,却依旧热进她心窝。 这一回,他没再有任何异议,只略嫌僵硬地点点头。 撤回手,他双掌轻轻握拳,掉过头迳自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盯着男人宽阔的肩背,余文音不晓得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在他放开她的前一刻,他似乎更用力地紧握了握? 这男人真的好奇怪,怪得害她乱了呼吸,连心跳都乱掉一贯的节奏。 轻徐地吐出口气,她抚着心的地方,觉得……自己也变得有点古怪了。 跟着男人爬上二楼,一时间,余文音被四周的摆设给震慑住。 楼下、楼上的装潢全是走极简风格。一楼尚有区隔出客厅、半开放式厨房以及其他房间,二楼却全数打通,只留着一间浴室。 三十多坪的空间一览无遗,四面墙上开着三扇大窗,摆着一张king size的大床,矮柜上架着一台四十二吋的液晶电视,加长的l形胡桃木桌质地十分细致,桌上放置着两台银白色的苹果电脑,床上还随意搁着一台笔电,而最靠近楼梯的窗子下有一张看起来很能唬人的专业设计工作台。 微倾的台面上摊开三、四张图稿,余文音秀眉微挑,下意识瞄向那些画着平面和两点透视的稿件,眸光又扫了眼电脑液晶萤幕,未关机的萤幕上秀的是3d设计图,她看得其实不很懂,但挺新鲜的。 她注意到,有两张已完成的图稿的右下角空白处,潦草地签着——sean b.? 是他的签名吧? 唔……情况真是前所未有的诡异啊!她拿他当垫背,害他受了点伤、她和孩子们“借”他的大狗去玩、她送松饼给他、她堂而皇之地踏进他的地盘,而她竟然还不晓得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 原以为和他这位“夏天叔叔”不会有交集,哪里想过距离一下子拉近,像坐云霄飞车般,压抑在心里的好奇也随着这样的变化急遽膨胀、起伏俯冲,快得教她迷惑,且,措手不及。 男人此时走出浴室,手里拿着急救箱,她侧眸,与他难解的深瞳静静对上。 “原来你是室内设计师啊?”她沉静脸容微微绽笑,主动接过急救箱搁在胡桃木桌上,打开。 他眼底迅速地刷过异辉,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按着她的意思乖乖坐在工作椅上,提供手臂上的几道大小擦伤由着她处理。 挟起药用棉花,沾着适量的消毒水,余文音小心翼翼地拭着他的伤处。 他手肘的擦痕最严重,一沾到消毒水立即冒出好多细白小泡泡,彻底把细菌杀光光,但他真没痛觉似的,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眉梢动也没动一下。 “sean b.?有中文名字吗?”她问得很不经意,小手仍细心照料着,擦掉小泡泡,再一次消毒杀菌。 属于她身上的馨香攻陷他的嗅觉,沉吟好一会儿后,他才抿抿唇道:“尚恩。高尚的尚,恩惠的恩。傅尚恩。”语调低缓得可以,像是经过几番挣扎,才勉为其难回应。 “傅?”余文音对他略显冷漠的态度不以为意,微乎其微地挑眉,嘴角有着俏皮的弧度。“唔……sean和尚恩是很搭啦,但如果我没记错,b.应该不会是‘傅’的缩写吧?” 又静了整整三秒。“bruce。sean bruce。傅是我母亲的姓氏。” 余文音恍然大悟。 她记得表姊之前提过,这栋海边的白色小屋原先的屋主就是姓傅,后来远嫁美国长期定居了。 所以,他是屋主的儿子,每年夏天固定回到这儿度假喽?不过她不太明白,若纯粹真为度假,为什么还带着一大堆工作同行? 另外,台湾夏天的太阳其实毒辣得很,他就从未考虑到其他不燥不闷又不太热的度假胜地享受假期吗? 已连续四个夏季了,他独自一个人回来这里,是因为这片海给了他丰饶的梦吗?他究竟为什么流连? 好奇啊,万分的好奇。她不由得苦笑,要再回到像以前那样拉开距离、静静旁观的模式,真不容易了。这算得上是她向来保守的性格里,一次不定性吧?呵~~ 就当作多认识一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啊,不是吗? “这屋子是你母亲的吧?我听说,她年轻时候住过这儿,后来移居国外了,这些年怎么没想跟你回来看看?”她聊天般地问着,边在他伤口上抹了软膏,贴好ok绷。 “我母亲好几年前就逝世了。”他静谧谧地说道。 余文音一愣,站直身躯。“我……对不起……” 他面无表情,侧脸线条十分好看,如一尊五官比例匀称的雕塑。 不知怎地,她的心拧了一下,有些难受。 彼此间静默着,他瞄向处理过的手肘,又望着怔怔立在身侧的她,低道: “谢谢。” “啊?喔!”她顿时回神,忙摇头。“不客气,没什么的……”热潮在方寸间翻涌,左突右冲,猛地窜出毛细孔。老天~~她刚才竟生出某种可怕的冲动,想不顾一切地揽住眼前的男人,如母亲将受了委屈的孩子拥入怀中那般,紧紧地抱住他。 他轻敛的眉宇尽管静然无波,目中却已流露出太多深沉难解的东西。她愈去瞧、去渴望分明那一切,柔软的心愈是会因而兴起波涛。 咬咬唇,把紊乱的心思压下,她故作轻快道:“下次搽药时,如果你自己一个不方便,可以走个几分钟晃到‘蓝色巴布思’去,我表姊和那里的工读生会很乐意帮你的。当然,你要是愿意,我外甥女和小外甥都很好用,他们一个九岁、一个刚足六岁,你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教他们,一学就会成为聪明小助手的。” “你讲得像在训练狗。” “噗——”她又不太淑女地喷笑。 他紧盯着她,僵硬地解释道:“我不是说他们像狗。” 余文音点点头,表示明白。 她低头收拾着急救箱,忽地柔声道:“谢谢你收养大白,还把它照顾得这么好,看见它长得又高又壮,我们都安心了。” “嗯。”他维持着一号表情,但那声轻应听进余文音耳中,却觉得有那么一点点腼腆。 “我该回去了。”她露齿笑。 合上急救箱的盖子,她转身走下楼梯。 她走得很慢,知道男人就跟在她身后。 心里隐隐有着期待,她嘴上说要走,却又不由自主地徘徊,期望着他……或者……会想对她说些什么…… 第四章 可惜她每一步都落空,直到她已把手搁在大门门把上,内心开始嘲弄自己时,那略哑的沉嗓才突兀地响起—— “要喝杯咖啡吗?” 屏息,她徐缓地转身。 傅尚恩立在楼梯边,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酷脸上,那双黑瞳微飘,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注视。 “好啊。”沉静脸容漾开浅浅的欣愉。 余文音发现,男人冷漠的脸庞不自觉又流露出适才那种腼腆,带着点儿可爱的腼腆。是古古怪怪的,但很有趣哪…… 傅尚恩心里清楚,他作了一个极为不明智的决定。 即便如此,倘若时间重新回到一个小时前,他想,他依然会克制不了内心的渴望,仍会开口留住她。 留住她,只为多相处片刻。 咖啡的香气萦回满室,白瓷盘里的美味松饼一大半进了他的肚皮。小小的她安详地缩在他最喜爱的一张沙发上,他举杯佯装喝东西,透过杯缘窥看,胸中胀满说不出的激动。 大白狗已被他放进屋里,吃饱喝足了,动物的本能让它很明白哪颗才是正港的“软柿子”,四只脚很自然地晃了过去,仰着头,狗眼亮晶晶,乞求美女香香小手的爱抚。 无耻!他忍不住腹诽。 可惜,“无耻之徒”最后总能得志。美女的柔荑又香又滑,爱怜地搔搔大狗的下巴、揉揉它的软毛,整治得它通体舒畅,庞大身体直接瘫软在地上,喉头还发出咕噜噜的呻 吟。 越看越不是滋味。虽然很没道理,他就是不爽。 余文音被大狗享受的表情逗笑,没察觉到男人的心情正如屋外的浪潮般起起伏伏,她指尖轻骚着狗头,幽柔地说;“再过一阵子,大白不在这儿,瑶瑶和小郁八成又要吵着表姊养狗了。”话中的“过一阵子”指的是夏天结束,她没刻意挑明他将离去,只笑意略浓又说: “住在海边,养一只大狗,黄昏时候带着狗在海边尽情玩耍、奔跑,每个小孩部喜欢这样过生活吧。” 傅尚恩一语不发。 不单是喜欢偷窥她,他也已爱上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如歌,如船只航行在乎静海面上、那徐缓且温柔的轻摆。 拍拍狗头表示爱抚时间告一段落,余文音改而捧起咖啡杯,淡淡啜了几口。 她抬睫,发现他也瞧着她,仿佛看得太入神,一接触到她的眸光,他猛然回神,腼腆又狼狈的神情一闪而过。 嘴角翘了翘,她脸蛋有些暖,心里泛开前所未有的女性虚荣感,教她忍不住猜测……原来,他挺喜爱看她的吗?是吗? 心口异样温热,她宁定着浮动的思绪,眸光移向大窗。 窗外的天空更昏茫了,这季节大约再过二十分钟,外头就会整个暗下来。 “我听表姊说,这片沙滩其实是属于私人产业,不光是你看到的这块,总之沿着海滩过去,一望无际,全部都是私有财产。他们之前派人来勘察过,后来在距离这里两公里左右的海岸那里建起一座好大的度假中心,去年春天正式营业,好热闹的,那时报章杂志和新闻媒体都抢着报导。”略顿,她像是有什么疑惑弄不明白,叹了口气。 “以前一直以为这片沙滩是可以给大家共享的,但近来表姊和附近的居民似乎都听到消息,说那家度假中心的负责人有意将自家海滩区隔起来,除度假中心的顾客外,不让别人进去……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可惜了。” “绝对不会。”不说话则已,一开口,他没头没脑突地丢下一句。 她转头瞧他,不太懂他的意思。 “沙滩绝对不会被隔起来,你不要担心。”她适才感伤的眼神刺得他浑身都痛,他不喜欢,极度的不喜欢。 余文音抿唇一笑。“谢谢你好心的安慰。” “不是安慰,是事实。”敢情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嗯。”她温驯地点点头,眸中光采又振奋起来。“希望一切真如你所说。唔……呵呵,是啊,总是要抱着期望,有期望才有幸福的未来呀!” 傅尚恩没有应声,只是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咖啡杯,酷脸有些高深莫测。 “谢谢你的咖啡,我……嗯……我也该走了。”喝掉杯里的黑色液 体,她起身,趴在她脚边的大狗也跟着站起来。 左胸不适的紧绷感再次涌起。这一次,他没再留她。 为她开了门,他阴郁地退在一边,双手随即插在裤子的口袋中,怕一个冲动会对她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来。 “噢,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踏出门口的秀气身影忽然转过身来,盈盈笑着。一我家在金山那儿开了一问‘山樱温泉小馆’,可以泡温泉的民宿,不很大,但口碑很不错喔!下次见面,我拿名片给你,从这里开车到‘山樱’很快的,哪天你要想泡温泉、吃道地的余家小点心,不嫌弃的话请你来试试,我给你打折扣。” 她大多时候都忙着自家的温泉小馆,但一个礼拜通常会花四、五天的下午过来“蓝色巴布思”,一是教表姊做其他口味的点心,再者也能陪田瑶和田郁,两个孩子没有父亲,很需要亲人多关爱。 她本家做何营生?位在何处?这些……傅尚恩早已了若指掌。 他想,他是越来越病态了,躲在暗处窥视、跟踪、探究,怎么也无法满足。 或者有一天,他会被自己逼至疯狂。 在这男人面前,她似乎变得多话了,余文音俏皮地自嘲。这是个比较级的问题,他习惯沉默,她只好多说多笑。 大狗依恋地蹭着她的小腿,她弯身揉揉狗颈,柔声道:“大白在你这儿,瑶瑶和小郁肯定还要跑来‘借狗’,你能答应吗?我保证,他们会好好对待它的。” “好。”阿莎力得很。 她扬眉一笑,眸中闪烁点点小光。 “那……再见。” “嗯。”他头微点。 终于,她转身离开。 傅尚恩迟迟不能合上门,直到那抹娇小的身影走离了他视线可及的范围,他才重重吐出一口气,而气息炽烫,几要灼伤他的胸肺和鼻口。 合起眼,手握成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击前额,薄唇微勾。 或者,他其实已疯狂,所看到的、接触到的她,全是他疯狂的假想。 疯狂,却又美好的假想…… 【第三章】 余家的“山樱温泉小馆”在金山温泉乡称得上小有名气。 虽然近几年来,台湾大型的温泉会馆当道,业者为吸引大众的新鲜感,不惜斥资从国外引进最时髦的设施,spa池、按摩水柱、蒸气三温暖等等新玩意儿推陈出新,仍是有许多人独独钟情如“山樱”这种保有传统风情的温泉民宿。 当然,怀旧风格偶尔也需要小小的创新。 “山樱”从日据时代开始经营,一代传一代,在厨艺惊人的余家奶奶手中发扬光大,后来传到长男余台生手里,余台生个性较为保守,但脚踏实地、吃苦耐劳,再加上娶了一名贤内助,因此“山樱”虽没扩大经营,状况也维持得相当不 错。 几年前,余台生把“山樱”的棒子交给长女余文音。温泉小馆的工作并不轻松,但余文音早有心理准备。完成大学学业,然后回来继承家业,对她而言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同学和朋友们曾问过她:后不后悔这既定的安排? 余文音听了只是笑。 她喜欢故里的风土和人情,喜欢与家人住在一块儿的感觉,也喜欢跟不一样的人接触、东南西北地闲聊。再有,她超爱泡温泉的,回老家后她可以天天泡、想泡就泡,又有哪里不好? 这几年她学得很快,余台生夫妇渐渐退居幕后,“山樱”的大小事务已全权由她处理。 去年秋天,她为“山樱”作了一次整修,以维持着原有的风情为原则,将一些东西汰旧换新,留下具有历史古意的部分。 另外,她也请朋友帮忙设计网页,po上“山樱”的照片,还有两篇她所写下的有关“山樱温泉小馆”的文章。她笔触温柔,叙情写景轻易就触动人心,那两篇po文因而引起不小的回响,也为“山樱”带来丰硕的收获。 旁人以为身为长女的她是迫不得已才回到“山樱”、扛起这份责任,又哪里知道这正是她自觉幸福的地方。朴实平淡的生活着,来投宿或泡温泉兼喝下午茶的游客提供了她许多有趣的故事,她是真喜爱这里。 “阿音、阿音~~”中气十足的女高音一路从外头飙进“山樱”一楼的小厅。来人瞥见柜台后露出一张清秀小脸,忙旋风般绕进柜台内,边嚷着:“阿你怎么还在这里?都几点了?哇啊~~竟然连妆都没化?虽然我余陈月满的女儿每个都嘛水当当、自然就是美,但今天情况大不同,我们余家三朵花跟他们拚了,你好歹也给阿母妆厚水水(打扮漂亮)啊!” “妈,我有几张补货的单子要再确认一次,今天是星期五,中午过后可能会忙一些,你和文丽、文靖去就好,反正妈看起来这么年轻,头发乌黑亮丽、身材前凸后翘,这样也是余家三朵花呀!” “呵呵~~这一点我自己也知道,说到头发要黑、身材要好,你阿母我其实平常也没多保养啦,都嘛是天生的,你们三姊妹去像到我,才会生得白抛抛、幼咪咪——”突然想到什么,余陈月满“厚~~”了一声,赶紧回归重点。“不要跟阿母扯一些五四三的,阿母叫你去,你就给阿母去!‘山樱’有阿母和你阿爸顾着,会有什么问题?你们用力去抢一座奖牌回来挂在余家祖公、祖妈的神主牌面前,阿母就算没白养你们了!” “妈,没那么严重吧?” “就有就有!”跟女儿一般白嫩的脸蛋因激动而胀红,余陈月满一把抢下女儿手里的补货单、原子笔,拖着她走出柜台。 “妈~~好啦,我去、我去。” 余文音最后仍是不敌,回头取走小钱包和手机,又放心不下地交代道:“‘洪记’今天会送三层鸡蛋和五十颗咸鸭蛋过来,如果中午前还没送到,要记得打电话再催他们一下。你们要是临时有事,就打手机给我,我马上回来.我!”话还没说完,人已被母亲毫不留情地推出大门。 她不由得苦笑。 门外前庭是小巧的露天咖啡区,七里香修剪成波浪状的矮墙,圈出一个绿意盎然的小天地,草坪上摆着五组素雅的白色桌椅。面向外边的地方,用原木和粗绳架起一个双入座秋千椅,两株山樱花一前一后静伫着,春天时候将绽满粉樱。 做了一个深呼吸,余文音拢拢长发,扬眉,瞥见前庭外,二妹余文丽和小妹余文靖已骑在脚踏车上,带笑望着她。 “上车吧,大姊。”文丽轻甩着浪漫长鬈发,洁美的下巴略扬。 第五章 夏季一到,金山这儿的活动就接连不断,名目百出,什么“冲浪嘉年华”、“渔村浪漫音乐会”、“金山甘薯节”、“金山温泉季”等等,地方上的行政单位努力提倡在地文化和特色,促进经济效益,当地居民也乐得配合。 而今天在庙前大广场上又办了活动,听说是某著名的慈善基金会与乡里问合办的园游会,除了有许多各地风味的小吃外,还有义卖和乐捐活动,其中还有一项“来跳舞吧”的新尝试。 主办单位打着“跳舞也能做好事”的口号,号召可爱的小姐来报名,要跟小姐们跳舞没问题,管他什么探戈、华尔滋、阿gogo,甚至是街舞、婆婆妈妈的土风舞,只要乐捐一百块,就有可爱的小姐陪你一起跳舞,而最后获得最多“指名”的小姐,将可赢得一面金光闪闪的大奖牌。 前天一在庙旁菜市场听到这消息,余陈月满二话不说就冲去替三姊妹报名。 做善事固然很好,但她之所以这么激动,其实是因为听到与她余陈月满同为“菜市场之花”的曾林凤娇,已为爱跳舞的三个女儿报名。输人不输阵,哪能屈居人后?当然给他“撩”下去! 微微牵唇,她敛裙坐上二妹的脚踏车后座。“走吧。” “走喽~~”文丽故意把脚踏车铃扳得叮当响,用力往前踩。后头,余家小妹余文晴也已轻松跟上。 风暖暧吹着,拂脸,拂颈、拂裸露的肩头,发丝纷飞,一时间像是回到孩提时代,她和妹妹们成天骑着小脚踏车在山径、在海边乱逛。 该更加珍惜这一刻的,她想。小妹余文靖在去年出嫁,前几天把老板兼老公的那个男人丢下、独自一个跑回娘家来,而二妹文丽也有结婚的好对象了,往后妹妹们都出嫁,姊妹三人像这样聚在一块儿的机会将更少,怎能不珍惜?她悄悄笑着,手抓住妹妹的腰。 “大姊,今天陈医师、大卖场的王店长和水电行的小老板都会到园游会现场吧?”余文靖将车骑近,边问。 “我不晓得啊,他们应该到吗?为什么这么问?” “他们不是对你都有好感、想追你吗?” 余文音一怔。“是、是吗?”有这么一回事吗? 在前头卖力踩脚踏车的余文丽追加解释:“他们想追你,如果知道你今天要陪‘人客’跳舞,一定会万死不辞地赶来加码肋阵,这样咱们就可以赢一座‘热心公益’的奖牌回去给老妈啦!” 余文音听了真无言,摇头直笑。 “大姊喜欢谁?”文靖问,慧黠眸子瞥了她一眼。 “唔……我喜欢的人可多呢!”她打混过去。 对于感情的事,她向来随缘,就算一辈子真要一个人过,也不觉得遗憾,只是……此时脑中为何会浮现那双眼呢?那男人的眼忧郁、淡漠、深邃,本以为他个性冷僻难以亲近,但从初次接触至今一个多月来,她却越来越多时候察觉到他急欲掩饰的腼腆和热情…… 唉~~不想了、不想了,不就是一个新交不久的朋友罢了,她早过了爱作梦的年纪了。 十分钟后,姊妹三人抵达庙前的大广场。 现场热闹非凡,这次的主办单位显然用尽心思要人掏钱出来做好事,还特地在广场上搭起一座小朋友最爱的胖龙跳跳屋,只要投十张发票或捐出三十元,就可以钻进胖龙的肚子里,使劲儿地弹跳。 “姨!姨!”高分贝的尖叫响彻云霄,随即,两个小黑影直扑过来,撞进刚跨下车的余文音怀里。 “你们也来啦!”她惊喜地摸摸田瑶和田郁的小脸。“是妈妈带你们来玩的吗?” “是叔叔!叔叔开好大的车,好大、好大喔!”田郁黑亮的眼珠瞪得圆溜溜的,两只小胖手夸张地比画着。 田瑶说:“姨婆昨天打电话跟妈妈说大姨、丽姨和小姨今天要跳舞赚钱拿奖牌,要那个……嗯……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妈妈忙,要晚上才能来。妈妈说今晚可以住姨婆家,瑶瑶和小郁来替姨加油,当啦啦队!” “啦啦队、啦啦队~~” 文丽和文靖此时已停妥脚踏车,两只小的见着她们,又转移阵地,开心地扑去抱住她们的大腿。 余文音来不及问详细,眉眸疑惑地扬起,而后怔住。 那男人高大的身影从人潮里走出。 他手里牵着狗绳,而那头大白狗像是受不了主人慢条斯理的脚步,“汪、汪”叫了两声,急切地要把男人往前带。 他、他怎么也来了?! 有些讶异。 有些说不出的晕然。 心跳在瞬间加促了,她柔柔地对着他微笑。 离“来跳舞吧”活动开始还有三十分钟,田家小姊弟跟着塞丽和文靖跑去逛园游会,把大白也一块儿拎走了。 “设计的工作不忙?”余文音淡问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男人。 他们也在逛摊位,原本是和大家走在一块儿的,但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只剩下她和他。 “不忙。”傅尚恩亦淡淡答道,配合着她的步伐。 “不忙就好。没想到你真的能来,我以为你……嗯……应该不会记得这种小事。” 上个礼拜,她去“蓝色巴布思”时,在沙滩上见到他。 那时,他正在为他那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风帆上油;田瑶和田郁拿着小铲子在一旁努力堆沙堡堆得不亦乐乎;大白像只过动狗,一会儿绕着他们嗅来蹭去,一会儿沿着海边追逐那些低飞的鸟,兴奋地跳窜。 她笑着和他打招呼,他的回应一贯低调,她也不以为意。 她跟他略提了一下这次的园游会,也再次邀请他到“山樱”作客,但中间省略掉被母亲大人“出卖”去参加夺奖牌活动的事。她确实没料到他会来,因他当时仅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我记得。”沉默三秒。“你说过的,我都记得。” “啊?那……那很好。”她侧眸,瞥见他眉眼间的神色郑重,心跳又快了几拍。“我还得谢谢你,让你开车载瑶瑶和小郁来参加园游会。”这一个多月来,那两只小的似乎和他挺有互动,不时上他的小屋借狗玩。 他摇摇头,无语。 这时候,几个逛热闹的人同时迎面而来,余文音脚步微顿,想缩至一边,手肘忽地被温热大掌稳稳托住,她身子顺着大掌的力量自然偎近,在他气息的包围下避开那群男女。 他的气味阳刚且好闻,圆领的深蓝色休闲衫下有着不容质疑的结实体格。 不知有几次,她见过他打赤膊的样子。他替风帆上油的那天,全身上下甚至只穿着一件泳裤,他看起来自在得很,她却边说话、边脸红,没讲几句就赶紧跑去帮孩子们堆沙堡,怕被他看出异样。 这一刻被他拉近,仅短短一瞬,她脑海中竟自动浮现出他穿泳裤的模样—— 阳光下,肤色黝黑油亮…… 肌肉匀称、强而有力的四肢…… 然后是他宽阔的胸部、平坦又结成六小块的腹肌…… “你牙疼吗?” 避开人潮后,傅尚恩将她微微推开,拧眉瞅着她皱起的小脸。 闻言,余文音连忙张开眼睛。 “没有……我很好,没事。” 不是牙疼,是内颊唾液泛滥。老天~~她竟然想他着泳裤的画面想到流口水?!难道是生理时钟拉警报?!这真是……真是太不淑女了! “谢谢你。”微喘,不太敢正视他的眼。 她动脑正想挤出其他话题,架在电线杆上的广播器适时传出乡长带着点台湾国语的高昂声立m” ‘各位乡亲、父老、兄弟、朋友大家好,“来跳舞吧”的活动即将展开,还没企(去)跟主办单位报到的小姐们,请赶快到“跳舞棚”这里报到。有兴趣想邀请小姐跳舞的乡亲朋友绵(们)也请快快来排队报名,机会咻一下就没有了,希望大家一起来跳舞兼乐捐。甘温甘温(感恩感恩)~~” “姨、姨~~”消失快半个小时的田家小姊弟,突然带着大狗从某个角落蹦进余文音的视线里。 “丽姨和小姨都在‘跳舞棚”那里了,姨快快过去,要来不及喽!” “来不及喽!姨,快快!” “汪汪汪~~” “啊?可是我——”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两只小的一人一边扯住她的手,大狗也来参一“咖”,头好壮壮的身体绕到她腿后顶着。 余文音下意识回眸,见男人神情古怪,双手又习惯性地插在长裤的口袋里。 她朝他歉然地笑了笑,还来不及弄清他眉间乍兴的阴郁,人已被拉走。 “你喜欢我大阿姨,对不对?” 九岁的小孩,血液里通常验得出恶魔的本质。 傅尚恩双目微眯,斜睨着站在椅凳上还矮他半颗头的田瑶。 小胖弟和大白狗十分钟前溜进“跳舞棚”的后台,被七、八个爱心泛滥的义工妈妈围着喂食,而小女孩却哪里也不去,赖在他身边笑得像个纯洁的小天使,小手还很自然地搭在他肩上保持平衡,一副专程飞来为他传递福音的模样。 但他相信,她想散播的,绝对不是福音。他双眼眯得更紧。 田瑶皱皱小鼻子,又说:“告诉你喔,姨她有很多人追的,十根手指头数都数不清楚!我妈咪说,谁娶到我大阿姨当老婆,就跟中了连九杠的乐透彩头奖一样,是无敌幸运星!” “你为什么不去后台?那里有很多零食和饮料。”他低道,即便跟小孩子说话,语调仍是冷淡得可以。 “我又不爱吃零食。我是来给姨加油的,要拿奖牌回去让姨婆供起来早晚三炷香,我要站在这里才看得清楚啊!”她漂亮的小下巴拾得高高的,穿过几颗人头看向前方。 眉峰成峦,傅尚恩郁闷地轻哼了声。 没办法。他心情好不起来。 “来跳舞吧”的活动已揭开序幕,反应超出预期的热烈,各国佳丽……呃……是各位热心公益的小姐们在棚下坐成一排,而准备邀请中意的小姐共舞一曲的人,则绕着“跳舞棚”排成长长的人龙。说真格的,大部分人的舞姿并不美妙,但主持人将现场气氛炒得超high,一曲结束后,热情的群众仍对着共舞的五、六对男女“啪啪啪”地报以响亮掌声。 “陪舞”的众位佳丽中,尤以余氏三妹人气最旺。 气质略感清冷的余文靖专门吸引十五岁以上、二十出头的少男少女;从小桃花旺翻天的余文丽则大小通吃、老少咸宜;而跑来捧余文音场子的,几乎清一色是成熟且适婚的男子。 像被什么硬物堵住呼吸道,傅尚恩咽了咽不太舒服的喉头。 他爱看她,他没办法不去看她。 今天的余文音穿着一袭细肩带的及膝洋装,样式很简单,但前襟的松紧带打成一朵蝴蝶结,让胸线感觉特别的饱满集中,白色的裙摆染开一朵朵朱槿花,在她旋转时,荡漾着嫣红的轻波。 她的颈很优美、臂膀很纤细,她的肩头很柔润、锁骨很性感,她的细肩带洋装很……很裸露! 第六章 死死瞪着一名冲着她搔头憨笑的矮壮男人,就见她清秀的小脸也温婉地回给对方一抹暖意,两人靠近,那男人笨拙地抓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腰,贴近她裸露太多的身子,毫无节奏感地带着她跳着笨拙到极点的舞步……想揍人的冲动在傅尚恩胸臆间翻腾,插在裤子口袋里的两手指节暗暗绷紧。 小恶魔脆甜的声音在他耳边“天真”又“好心”地说:“叔叔,我知道跟姨跳舞的是谁喔!他是金山乡那家很大的水电行的小老板啦!他人很好,上次妈咪请他去‘蓝色巴布思’抓漏,他两、三下就找到问题了。妈咪说他报价报得很便宜,工也做得很细呢!还有,丽姨和小姨说,他从读国小开始就很喜欢大阿姨喽!”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老歌温柔的旋律轻轻流泄,场中男女缓缓舞着,围观的群众有好些人跟着主持人哼唱起来,但傅尚恩根本听不进去。 他听不进去,脑中残存的理智正一点一滴被毁灭中。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对自己坦承! 他根本受不了别的男人对她有所觊觎! 她之前告诉他有这个园游会时,他不认为自己会来,直到田瑶昨天透露给他知道。小女孩说了:她家姨婆替三位阿姨报名参加“陪舞活动”,要和很多、很多、很多的男人跳舞。 很多、很多、很多的男人…… 听到这话,像块大石重重压在他左胸般,每一次呼吸都困难至极。 所以他来了,顺遂心意却又一次的违背原则。 他不想和她太过靠近,怕越陷越深,再也回不到心如止水的境地。 他以为可以静静地看她许久、许久,却忽略一旦接触了、领略过她的音容笑貌,强大的吸引力就会如急湍、如漩涡,既狠又猛地把他拉进无底深渊,在其中载浮载沉。 然后,他开始有了可怕的占有欲。 他该死地抗拒去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又该死地放不开手。 他该死地诅咒自己以及每个靠她太近的异性,又该死地放任愚蠢的妒火在血液里奔流。 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就像那春风吹进心窝里,我要轻轻地告诉你,不要把我忘记~~ 另一曲老歌开始,场子里的余文音没能休息,水电行的小老板下台一鞠躬,接着上前邀舞的是一位身材颀长、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的斯文男。 “我知道他,我知道他~~”田瑶的小手猛拍着他的肩膀,没察觉那肌肉僵硬得不得了。“他是镇上最大间牙科诊所的陈医师,他人很好喔!姨有几次带我和小郁去他的诊所看牙齿,他动作很小心,都没有把我的牙齿弄得太痛,他还送姨一大箱漱口水,也送我和小郁有米老鼠图样的电动牙刷呢!姨婆有说过,如果有一个当牙医的女婿,那就太赞啦!” 啪! 某条绷得过紧的弦终于受不了一再挑拨,瞬间断裂。 博尚恩脸色超差,鹰眼锐利陵瞪着,然后毫无预警地举步向前。 “哇啊~~”田瑶没肩膀可扶,小小的身子在椅凳上摇晃。 傅尚恩头也没回,健臂一捞,把小女孩悧落吔陕庄酵弯陉. 他全身上下迸发出隐形却不容轻忽的气息,大抵属于来者不善的那一款,挡在他面前的几颗人头似乎都感受到了,很自动地如摩西过红海般,往两边分开。 “先、先、先生……这位先生,您、您得排队,按顺序来,您、您……您不能插队……”见他挤到人龙的最前头,主办单位的人赶忙过来协调,但见到他一脸“非善类”的神情,理直气壮的话不禁抖了。 “你们接受刷卡捐款吗?”冷冷问道,傅尚恩几个大步,直接走到设在“跳舞棚”旁边的主办单位募款处。 “嗄?!呃……这个当、当然没问题,我们有准备手刷机器。”来协调的人怔了怔,反倒跟在他屁股后面往回走。 “很好。”他点点头。 持续不爽中的目光投向正和牙医先生翩翩起舞的余文音,低沉说:“那位余小姐的舞,我全包了。” “什、什……什么?!” 他从桌上拾起原子笔,在活动报名单的空白处随手写下一个数字。“我捐这个数目。” 主办单位的人一看,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也张得够塞三颗茶叶蛋进去了。 被挟在臂弯里的田瑶伸长细脖子,凑了过去,可惜有看没有很确定,因为纸上有很多个零,她来不及数清楚。 【第四章】 带着笑容你走向我,做个邀请的动作,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觉双脚在发抖~~ 他走向她,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脸上没有笑容,眼瞳像两丸浸在水中的黑晶,黝深也明亮,浮掠别具意味的辉芒。 音乐正悠扬人婆娑,我却只觉脸儿红透,随着不断加快的心跳,踩着没有节奏的节奏~~ 她几乎不能呼吸。 音乐在悠扬,成双配对的男女在婆娑舞动,她不争气的双腿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踩乱节奏。 心脏颤抖,咚咚、咚咚地敲击耳鼓,那耳鸣让她有些晕眩。以男人低调到不行、全然崇尚“沉默是金”的行事风格,她真没想过,他会为了响应乐捐活动而前来邀舞。 “不是为了响应活动。”拥着怀里柔软的娇小身躯,傅尚恩对着始终低垂的头顶说道。 闻言,那颗还不太能反应的小脑袋瓜倏地抬起。 他再次重申:“不是为了活动。” 每年,他为了节税捐给全球各大慈善团体的钱,难道还少过吗?若他没记错,其中也包括今天办园游会的这一家基金会。他年年响应乐捐干得够彻底了,还需要现在跑来凑热闹?若不是为了她…… 一怔,余文音才陡地意会到,她不觉间竟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了。 凝视着他深邃的嘻眠,她的身子被他带领着,两人转了个漂亮的半圈。 她搭在他肩头上的手、他握着她小手的温热掌心,以及他环住她后背的臂膀,都强烈地让她感受到男性雄健的力量。 “所以……你纯粹喜欢跳舞?”要不然干么上场?但话说回来,他的舞技当真不错,虽然只是普通的前进、后退、右挪、左移、转半圈,可他带舞带得很得心应手,应该挺真谙此道。 “我不爱跳舞。”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有人正对着他们品头论足,他目光掠过她的发梢,赏给对方一记冷酷的眼光。 要是能就这样挽着你手,从现在开始到最后一首,只要不嫌我舞步笨拙,你是唯一的选择~~ 他不爱跳舞,更无法容忍她与除他以外的异性共舞。如今才知,他不仅爱上窥视的变态手段,连占有欲也强烈到天崩地裂的程度。 他愚蠢复可悲。 生命中,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他已然体会,淋漓尽致地体会过。那些教他心动的、流连的、难以割舍的,总是一件接连一件地毁灭在前。太痛了……仿佛灵魂被撕裂,而肉体就如遭致五马分尸那样的凄厉痛楚……痛得他曾以为永远也无法活转过来。 无欲则刚。他为什么不能懂?!为什么?! 他手臂突如其来的收缩,力道加重,将怀中柔软的身子挤向自己。 “傅、傅尚恩?”蓦然的紧贴让余文音吓了一跳,好不容易跟上节奏的脚步又乱了拍子,她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 “噢~~”忍不住挫败地呻 吟。她的舞技比不上文丽曼妙,也没有文靖大方,偶尔还会手脚不太协调,但既然报名参加了,她就很努力地扮演好“陪舞”的角色,哪里知道他一来邀舞,她的“半调子”就破功了。 “对不起……我踩到你了。”不是为响应活动,也不是爱跳舞,那他是故意跑来“乱”她的吗?余文音不禁懊恼。 曲子恰已到尾声,结束。 主持人带头拚命拍手,热情的乡亲朋友也很给面子地掌声鼓励,她脸颊暖得如山樱花开,微微施力要推开犹拥着她不放的男人,那片精壮的胸膛却不动如山,横在她背后的健臂也没有移开的打算。 “你放开我……”她的音量小小的、低低的,只够两人听见,小脸困窘。 “你的舞全是我的。”唇峰明显的好看嘴型微动,他沙哑地说。 “什么?”秀眉轻蹙。有听没有懂。 “跟我走。”他没想多解释,习惯用命令的口吻。 走?走去哪里啊?为什么要走?怎么可以突然“落跑”?下一刻,余文音根本没弄清楚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她双脚是在走没错,但基本上仅有脚尖部分着地,人几乎是被强行带离“跳舞棚”的。 傅尚恩“挟持”的动作多少有掩饰过,表面上像是圈围在臂弯里的人儿自愿跟他离开,因此现场好几双眼睛微讶地瞅着他们俩,而几个想跟余文音共舞的男士眼见佳人下台一鞠躬,纷纷向主办单位抗议。 主持人忙拿着麦克风出来打圆场。 余文音没听得太完整,大致是说她身体突然感到不适,而且连跳六、七首曲子,也该休息一下云云。 身体哪里不适了?她顶多是有点“人为性”的头晕,外加点“人为性”的发烧发热,可这不都是因为那男人——那男人?!猛地回过神,终于意识到人家不知道要把她往哪里带。 “傅尚恩,你、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她连抗议都温文得让人想落泪。 紧抿的男性薄唇还是不答腔,他环着她走出人群最聚集的一区,经过一整排摊位,又经过之前文丽和文靖停脚踏车的大桩树下,跟着来到一辆吉普车旁。 “上车。”他替她打开车门。 “上车干什么?”她怔怔问。 “休息。” 啊?!她回瞪着他,杏眼湛辉,仿佛他说的是火星语。 “这里比较安静,凉凉的,有风。我去买饮料过来,矿泉水好吗?”他一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讲话像最蹩脚的舞台剧演员在死背着台词般。 “呃……好,矿泉水好。”咦?她怎么这么听话?人家要她上车,她还真坐进去了。奋力拨开眼前的一团迷雾,余文音好不容易回归现实,眼睫眨了眨,弄不太懂真是自己乖乖坐进吉普车里,抑或是被人塞进去的? 她扬睫,迷惑仍淡淡在眉问纠缠,男人醒目的高大身影又一次没入不远处的人潮中。 上车。休息。 比较安静……凉凉的,有风…… ……买饮料……矿泉水好吗? 她不由得笑了,清眸瞠得圆亮,秀眉高高地飞挑。老天~~他当真是挟持她来这儿休息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一切是如此的无厘头,但却有暖暖的什么在她方寸问流过。 十分钟后,当傅尚恩手里拎着矿泉水走回,离停车处尚有一小段距离时,已瞥见吉普车旁站着余家的另一个女儿。他眯眼,记得那女人是余文音的小妹。 第七章 她下去陪那一群人跳舞,跟来这里干什么? 他再眯眼,看见“蓝色巴布思”的田家小姊弟也在,小男孩一手抓着三颗彩色气球,跟大狗绕着吉普车玩起来,女孩儿则坐在吉普车的驾驶座上,轻松写意地舔着手里的古早味冰棒,边听着大人们说话。 “文丽她、她真这么做?这样好吗?会不会太过火了?”清秀脸蛋满是讶然。 “姊,这种拍卖在国外的慈善团体很常见,二姊说她卖过好几次了。现在‘跳舞棚’那边的主持人把棒子交给二姊接掌,她已经开始在叫卖了。别担心,她做这种事得心应手得很,她航空公司的同事们几乎每个都卖过,很好好赚的。” “你不会也卖过吧?” “嗯。”余文靖慢条斯理地点头,偏冷的气质在对着自家大姊时很自然地融化了,嘴角微翘。“有一回在国外刚好遇到,我跑去帮忙,有人付费我就卖,来一个卖一个,我有最高纪录喔,半小时内卖了三百二十八次呢!很强吧?” “什么?!”头晕。“你、你你……你一口气连吻了三百二十八个人?!”她一口气都快提不上来了。 余文音承认,她还是保守了些,二妹和小妹大学毕业就开始“闯荡江湖”,一个是绕着地球跑的资深空服员,一个是跟在大老板身边“流浪”过众多国家的口译秘书,她们俩赋予她的这项任务太过艰巨,恕她这个从小坚守传统美德的温泉乡女将不能从命了。 “……我没办法。” “姨,丽姨把‘跳舞棚’改为‘亲吻棚’,你们的一个香吻就能换一百块新台币,一百块耶!” 厚厚厚,瞄到脸色臭黑的“目标物”正在接近中。田瑶大口把冰棒解决掉,觑到小姨也注意到那个“目标物”了,不必小姨再对她使眼色,她一张苹果脸笑得乱灿烂一把的,继续加高音量敲边鼓—— “姨,你想想,如果亲越多人的话,钱越多,那些缴不出学费、没有营养午餐可以吃、没钱买文具用品的小朋友就可以到学校上学了!还有,那些眼睛看不见的人都可以有一根免费的手杖,甚至有机会得到一头导盲犬帮助他们,这样不是很划算吗?”哈哈~~她真是天才女神童!小姨跟她讲要这般这般、如此如此,她一学就上手了说!她和小姨真是超麻吉,配合得“天人的衣服都没有缝”啊! 余文音咬着唇,坚决抵拒的神情转为犹豫,相信只要再加把劲儿游说,动之以情,淑女也会答应变豪放女。 “真是这样……那、那好吧,我跟你们——” “她哪里也不去。”沉郁的男性低嗓陡然介入。 余文音循声侧眸,对上他深沉难辨的黑眸。 他似乎被人惹恼了,也不晓得所为何事,下巴的线条绷得棱角分明,脸色让她瞬间联想到腌渍过的青芒果。 “该该该——”大白和田郁玩得太疯、冲得太快,直接撞上主人的小腿,不等主人抬腿踢来,狗头一垂,先“该”个几声示弱。 无畏傅尚恩来势汹汹的强硬气势,余文靖浅浅牵唇。“傅先生,据我所知,你刚才只包下我大姊的舞,没包她的吻。” 自这号人物出现在今天的园游会上,她和二姊两个就特别注意起他来,还私下向两只小的仔细盘问过,又面授机宜,要瑶瑶去“刺探敌情”。夏天叔叔吗?原来真有点意思哪,呵呵~~自从嫁人后,她很久没玩这种谍对谍的游戏了。 有些在状况外的余文音愣了愣,看看小妹,又瞧瞧一脸不爽的傅尚恩,迷惑地轻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简直一头雾水。 对峙了几秒钟后,小田瑶嘻嘻笑,脆甜的声音扬起。“姨,叔叔不喜欢你跟陈医师跳舞,也不喜欢你跟水电行的小老板贴得太近。他刚才有用刷卡捐钱,捐很多、很多钱喔!我有看到,后面有好几个零,我有点来不及数,结果才数到六个而已。总之,叔叔把你的舞全认捐了啦!” “六个圈圈,六个喔!小姨有画给我数,叔叔,我会数喔!”小胖郁笑呵呵地圈着狗脖子在一旁添乱,不知道刚才在后台被义工妈妈喂食什么,他腮边还沾着白色的小屑屑。 余文音瞠目结舌,这时才明白他刚刚说的“你的舞全是我的”这句话的意思。 不为响应基金会的活动,也不爱跳舞,他如此为之……只针对她吗? 老天~~不行了,她胸口动得好快,快到一颗心几要鼓爆胸骨了。 傅尚恩古铜色的峻脸隐约窜现一抹红痕,下颚刚硬的线条似乎一直没松弛过,阴沉目光直逼了余文靖好几秒后,才慢条斯理地移至坐在车内、红着颊、幽幽凝视着他的女人。 “口渴了,喝水。” “……谢,谢谢。”余文音下意识接过他递来的小宝特瓶矿泉水。他不否认瑶瑶刚才所说的,却也不予置评,那么……他对她确实有好感吗? 已经许久不曾谈恋爱了,那些让人一沾染,肚子里就仿佛有蝴蝶乱飞的悸动,她以为早随着年纪的增长而不再如此容易地倾生,但此时此际,异样的情绪却蔓延着,心口热热的。她反复体会,不太能言语。 瓶盖被旋开了,她把矿泉水凑向唇边,喝了好几口,真觉得渴极。 一旁观望的余文靖浅浅一笑。“傅先生,我二姊正努力和基金会的人在那边办‘亲吻棚’,我们姊妹要过去声援兼支持一下,一个吻一百元,全数捐给慈善机构,你如果感兴趣,不如一块儿来。”这男人也算沉得住气了。 傅尚恩徐缓地绕到驾驶座边,不由分说地把小女孩拎出车外,对她的抗议无动于衷,只冷冷出声道:“你大姊不需要去。” “我们姊妹同心,大姊害羞归害羞,还是会去的。” “她不会。” “她会。事实上,在傅先生跳出来打断我们姊妹俩谈话之前,大姊已经答应去卖了。” 等等!余文音来回看着他们两个,明明谈的是她,为什么自己有种被排挤在外、直接忽略的感觉?好歹让她发表一下意见吧? 她掀唇欲语:“我——” “她绝对不会去。她的吻,我全包了。”轻哑却坚定的男性低嗓迅速压过余文音的声音。 嗄?!他、他他他他……余文音漂亮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被红潮淹没的睑蛋表情也堪称精彩绝伦,哪还维持得了秀气模样?小嘴张得开开的,好圆的一个~~塞颗卤蛋应该没问题。 这会儿,余文靖愉悦地笑出声音。“我姊的吻不便宜呢,口说无凭,你怎么包啊?” 傅尚恩深吸口气,手快要把车门捺出指印了。“我会请基金会把收据快递给你,相信你会满意上头的数目。” “快递给我那就不必了,直接交给我大姊就好。”她牵着田郁,又对田瑶招招手。“走,小姨带你们去‘亲吻棚’那儿看热闹喽!”早已“变节”的大白也“西瓜偎大边”,自动跟了来。 “文靖~~”见妹妹领着小姊弟潇洒走人,余文音思绪还混沌得很,刚要扳开车门下车,已坐进驾驶座的傅尚恩突然发动引擎。 “坐好。” “可是我——” “系好安全带。” 他语气沉静,淡淡然的,听不出情绪起伏,却有股不容违背的力量。 余文音被催眠似地乖乖缩回搁在车门把上的手,身子也乖乖坐回来,又乖乖替自己系妥安全带。 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超脱控制的、教人目眩神迷的、一颗心随之起伏跌宕的事……咬唇,她怔怔思索,唯一确定的是,心口的温热越拓越开,已随着血液染暖一身。 车子俐落地倒退、转出、驶离。不远处,停脚踏车的大桩树后,一大两小的人影外加一条大狗全探头出来,对着扬尘离去的吉普车屁股行注目礼。 “小姨~~所以我们是第一名吗?”小女孩眨眨大眼贝蒂般的水亮双眸。 “那当然喽!” “第一名、第一名!奖牌送给姨婆开心~~”小胖弟乐得蹦蹦跳,大狗也很捧场地跟着他一块儿窜上窜下。 “小姨,我们骗姨说有‘亲吻棚’,姨事后要是知道,会不会生气?” 脸容清冷、气质酷酷的女人难得抿出一朵甜笑,抓起小女孩的发辫轻搔她的苹果小脸,惹得女孩儿格格笑地躲着。 “小姨教你,这一招叫作‘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你文音姨不是我们锁定的目标啦!”好个机会教育呢!孩子的可塑性大,从小就该培养,保证前途无量啊! 女孩儿皱着脸蛋想了三秒。“小姨,配母不好吗?一定要配公的喔?我不喜欢公的耶……” 头顶的榕树叶“沙沙”地晃了一阵,像在笑。 吉普车开得很稳,在山路里回旋攀爬。 车子加了顶盖,挡住阳光,而随着攀升的高度,温度明显趋降,阳光的热度也变得温和。 “开窗好吗?”余文音轻轻打破一路沉谧的气氛。 今天面对一连串的“变故”,心湖波澜不起是不可能的,但此时此刻,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已回复向来的恬静,通红的两颊也沉淀成迷人的粉嫣色。 傅尚恩迅速瞥了她一眼,抿唇未答,一手已按钮降下两边车窗,关掉车内冷气。随即,他又将注意力放回前头的路况。 事实上,他不晓得除了专心开车、操纵方向盘外,该要怎么做? 他势必要面对她的疑惑,但他根本不想解释。 他从未这般冲动、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行事。一旦问题牵涉到她,潜意识的反应即刻支配每一根神经,任由他可恨的独占欲 望坐大,如狂潮猛浪,一波波罩头打下,把他整个人吞噬掉。 山风吹进,有些张狂,但余文音喜欢这种感觉。乌亮发丝飞扬舞动,好几丝缠绕着她的颈、轻打她的颊,最后教柔软唇瓣衔住。 傅尚恩终究忍不住,眼角余光一次次飘往她身上。 他嗅到她的发香了,那淡甜的气味随风扑面,他胸口一绷,暗暗贪婪地汲取,掌握方向盘的双手指节暴突。 “你打算一直开到山顶吗?”拨开唇边的发,余文音淡睨着他。 在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沉思后,她的心已宁定许多,纵然那因他而起的温潮仍在体内冲刷着,也不再感到惊慌无措。 她的安之若素有些困扰了傅尚恩。 “随便。”他闷闷低吐,明明可以很俊朗的眉心偏要拧起几道浅痕。 他一开始仅是想带开她,走得远远的,并未预设目的地,只要别傻呼呼地被她的妹妹们拐去“做坏事”即可。这里是台湾,不是欧美,想募捐的话不应该搞什么“亲吻棚”,与中国优良的传统文化不合。 “那么,再绕上去会经过一个小瞭望台,在那里停车好吗?”这一带余文音挺熟悉的。菱唇微勾,她轻声打着商量。“那边视野很好,可以看得很远,也可以坐在一旁的小亭子里说说话。” 该来的,避无可避。傅尚恩咬咬牙低应了声。 “谢谢你。” 第八章 她的嗓音如此好听,他的心却沉甸甸的。 模模糊糊地,他有种从高崖绝壁上坠落的错觉,速度惊急、不顾一切,那下坠的力道重得让他无法抗拒,也抵抗不了。 他放纵自己坠跌了,只因她是生在崖底的清兰,若要亲近那抹幽香,就势必得付出代价…… 【第五章】 十分钟后,傅尚恩看到位在山路边、设置着两架投币式望远镜的瞭望台,内心叹了口气,很认命地把车驶近,直接停在小凉亭边。 余文音解掉安全带,自行推开车门下车。 风好凉,带着些微润意,她眸光远放,深呼吸着清冽的空气,仿佛偷得宁夏里难得的舒心清爽,眉宇嘴角间轻漫悦色。 她对他的举措没有任何疑问吗? 不觉怪异?也不觉被冒犯? 傅尚恩跟在她身后,双手又搁在裤子的口袋里,闷闷垂着峻脸,看着她的发、她略显纤瘦的背,看着她裙摆上手染的朵朵朱槿,还有那双细白的小腿。 光是去看,似乎已乎息不了心中的火,他把那只欲 望的兽养大了。扯唇苦笑,双脚自有意识地将他带得更贴近她,允许鼻间盈满她的甜息。 “跟你借十块钱硬币一个。”她侧眸,眼底泛着浅笑,见他像是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又说:“你不由分说地把我拎上车,我的手机和小钱包全寄放在‘跳舞棚’后台里长太太那里,根本来不及去拿。”她现在可是身无分文,被“掳挟”上山,连要打手机求救都没办法。 男人不苟言笑的脸庞再次露出略带可爱风的腼腆。 余文音赶忙忍住笑,瞅着他定回吉普车,长臂探进车窗内,跟着再回到她身边。 “给你。”厚实掌心上有一大捧的十元硬币,是他平时搁在保险杆后头小凹槽里的零钱。 “唉~~”余文音叹气。“不需要这么多的。” “可以看很多次。看很久。”他猜,她应该是想投币看望远镜。 “噗——”跟他在一块儿,她总是很不淑女的喷笑。“对不起……” 傅尚恩的表情有点小闷,主动替她投币,又凑眼检查望远镜是否能使用。 “可以看了。”作势要把机器转给她。 “谢谢。”她倾身过去。 他脸拾起,她小脸凑近,暖暖的什么碰触了彼此的唇角,电光石火间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怦怦、怦怦、怦怦……心跳声在耳中鸣响,余文音脸上褪淡的红霞又起。不太确定那算不算是一个吻,即便真是吻,也不需要大惊小怪啊!她都几岁了?唔……也许……或者……说不定……她不是讶然,而是感到惋惜。要是能再深入、再象样些,那就好了……她慢吞吞地想,跟着被自己最后下的结论给小小骇到,双颊更红了。 傅尚恩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同样心跳鼓动耳膜,同样全身臊热,他脸没红,只是抿唇隐忍着,用那双深不见底又亮得出奇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嚓嚓!十元新台币所能提供的观景时间结束,望远镜发出自动关机的声响。 “啊?!没有了……”从男人那双魔眼中回神,余文音不禁轻呼。 她这时才把眼睛凑到观望孔,看到的当然是一片模糊。 “真的看不见了……”懊恼喃着,她回眸瞧他,见他仍是静伫不动,要是有人行车经过,乍看之下说不定会误以为是人体造型的第三架望远镜呢! 她不禁笑出声来。“钱都掉了。” 傅尚恩随着她敛裙蹲下的动作垂下目光,这才察觉到手里的十元硬币在两唇轻蹭的那一刹那,全掉落至草地上。 实在不争气!内心暗骂自己兼叹息,他蹲下来与她一块儿捡,把拾起的硬币一个个放进她的小手中。 “应该都捡齐了吧?”余文音喃喃说,一手捧钱,一手还努力在小草里拨弄。 “不用再找了,掉了就掉了。” 他凝视她认真的神态,忍不住又拿着她直瞧,看她的眼、她的睫、她挺巧的鼻和润颊,简直百看不厌,看得频频吞咽唾液。 他真是越来越变态了。 “掉了多可惜,可以捐给慈善基金会呢!”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余文音拨小车的手指顿了顿,眉睫一动,几秒钟后咬咬唇问:“捐那么多钱,没关系吗?” 傅尚恩双目微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接着说:“捐款给慈善团体当然是好事,可以帮助很多弱势族群,但也应该先考量一下自身的经济能力……你把钱全捐出去了,生活不成问题吗?”她想到瑶瑶说的“六个零”,想到他捐款的动机,心窝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会。”他说。 余文音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很好。” “我有能力工作,不会没饭吃。”那些没饭吃、饿得奄奄一息的日子,已经离他很远了。今天所捐的钱全是他这几年努力工作赚得的,他物质欲 望低,想要的就只有她,为她砸钱,很值。 瞟了十元硬币一眼,他神情郑重地说:“那些没有要捐,给你看望远镜用。” “唔……”差点又要喷笑,这次她勉强忍住了,秀颊晕开两抹淡红。“谢谢。不过不用这么多的。”说着,她干脆在草地上坐下,散开的裙摆仿佛草上开出的朵朵朱槿花。 “你也坐,蹲久腿会酸呢。” 傅尚恩听话得很,也乖乖跟着臀部着地,看着她从腰侧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条印花手帕,把一堆零钱全包起来,细心地打个小结。 “这是小学生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爸爸要下山补干货和一些民生用品,我们姊妹三个吵着要跟,那时家里开的车还是小货车,座位只有两个的那种,文丽和文靖一块儿挤在前座,我拿着一张小板凳坐在车后头,然后就这样下山去了。”她言语柔软,神情宁静,像偶被触发了什么,想与人分享。 他表情变得专注无比。 余文音接着叙说:“下山后,我们去了几个地方,把妈妈开给爸爸的清单全补齐了后,阿爸说,还要到一家老字号的糕饼店给阿嬷买她最爱的绿豆糕。那家老店在传统市场里,小货车不好进去,阿爸要我们留在车上等他。”抿唇一笑,俏皮地耸耸肩膀,仿佛做了坏事被逮个正着般。 “可是我没听阿爸的话,他下车走进市场,我也跟去了。那时货车后头装满要载回‘山樱’的东西,而文丽和文靖坐在前座,根本没留心我不见了……” “你在菜市场里迷路了?”他问。 余文音扬睫,摇摇头。 “没迷路啦!我有看见阿爸走进糕饼店,可是没跟进去。那时菜市场里有一个乞丐阿婆,我看见她拿着钢杯跟人家要钱,她发现我在看她,也把钢杯伸到我面前,然后,我就很自动地把口袋里唯一的十块钱丢进她的钢杯里。” “十块钱?”傅尚恩有些迷惑。 “是啊,十块钱~~”她语气忽地扬高。“我从来不知道十块钱有这么重要呢!因为等我去糕饼店找阿爸时,才发现他早买好东西走掉了,他没瞄到我下车偷跟,我也没注意他几时走掉,反正我吓得拔腿就跑,结果追到菜市场口时,刚好看见我家的小货车绝尘而去,车屁股还一直噗噗噗地吐白烟。” 男人浓眉挑高,瞪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睑。 “你知道吗?给阿婆的那十块钱是我身上仅有的,那时根本没有手机这种东西,想打通公共电话回‘山樱’跟妈妈求救都没办法,因为没有钱。我当时还好可耻地想跑回去跟那位阿婆商量,问她可不可以把十块钱还给我,要不然分我一元也好。” “你……”傅尚恩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薄唇掀了掀,没发出声音,最后,嘴角终于克制不住地直往上翘。 “你笑了!”余文音好奇地盯着他软化的脸部线条。 被她这么一嚷,他那抹弧度更弯了,深幽的瞳底湛着光。 假咳了几声清清喉咙,他没让笑容更形扩大,只微笑问:“你最后怎么回到‘山樱’的?有吓到哭吗?” “我很勇敢的!”她一副“你不要看不起国小小朋友”的表情。“我在原地等了半个小时,阿爸还是没回来接我,想想不是办法,就鼓起勇气回去糕饼店那里,跟老板借电话,打给妈妈。我爸一路开回‘山樱’,听说引擎都还来不及熄火,我妈就冲出来急嚷着他把小孩弄丢了,他才发现我根本不在车上,吓得他赶紧再开车下山。”她耸耸肩,又笑道:“老板要我待在店里等爸爸来,那些做糕饼的老师傅看我好可怜,乖乖坐在一旁,一直要给我好东西吃呢!” 傅尚恩完全可以想象那样的画面—— 一个秀气又乖巧的落难小女孩,可能梳着两根麻花辫,也可能绑着高高的马尾,在老店铺里,一群靠传统手艺做糕饼的老师傅们,忙着要把店里刚出炉、又香又酥的各色美食堆到她面前…… “你一定从小就有很多长辈喜欢。”她这一型,根本就是公公、婆婆们的最爱,是最佳媳妇人选。 “我们家最有长辈缘的是我二妹文丽,她爱笑,个性大方容易亲近,不只长辈,见过她的人都喜欢她。” “不是每个见过你二妹的人,都会喜欢她。”他说得很轻,慢吞吞的,目光却炯炯似火。 余文音心一凛,被掐住呼吸的感觉再次兴起。他话中虽没挑明,但传达出来的意味其实并不难懂。唉~~她发自体内的热气又烘暖皮肤了呀…… 他是喜欢她的吧? 虽然她还想不明白,他为了什么原因对她生出好感,但两人之间无形的电流频频激出火花,已不能忽视。那么,她自己呢?又是因何对这样的男人产生兴趣? 她当然也是喜欢他的吧?要不,不会为了他的一个目光凝注、一次不经意的碰触、一抹似有若无的亲吻,就不争气地乱了心跳节拍,陷在这自我剖析中,迟迟跳脱不开。 既然,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这就已经构成谈恋爱的要素.不是吗? “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我猜……你一定是家里的长子,而且少年老成,就是从小就很受爸妈、老师和同学信赖的那种人。是不是?” 他明显愣住,定定地看着她。 小时候的模样吗…… 几无呼吸空间的拥挤、跋山涉水的远途、一张张看不见希望的苍白脸庞、一双双空洞得教人惊惧的眼。饥饿,无止境的饥饿,像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在黑暗中无助地挣扎……他的胃隐隐绞痛了。 那时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记不太得了。” “你不会连自己是不是长子都忘了吧?” 沉默几秒后,他低声回答:“没忘。你说对了,我是老大,底下也有两个妹妹。”一直不愿多想,每每记起,心脏就如同被一只巨掌死命掐拧,可恶、愤怒、无助,然后是绝望的妥协,在疯狂疼痛中的煎熬。 第九章 仿佛察觉到他的异样,余文音静望着他许久。 或许是他极力掩饰、不自觉间却仍流泄出来的古怪哀伤触动了她的心房。 也或许是他那张忧郁轻锁的脸庞,让人忍不住想去疼惜、去抚平他眉间成峦的皱折。 所以,她伸出手,不问因由,只将柔软掌心稳稳地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五指一缩,她紧握他的手。 他浑身一震。 他们对望了良久,谁也没移开眼眸,把对方的脸庞烙印在自己的眼瞳中。 瞭望台上,山风在两人间穿荡,沉静地穿荡。 傅尚恩无法解释这一切,只隐约觉得,有股奇异的热能从她的掌心灌注进来,让他感觉到她无声却强而有力的慰藉。 他跌进她清澈的眼底,一千个心甘情愿、一万个情愿甘心. “你如果只剩十块钱,会怎么用它?”余文音微微笑,忽然来个话题大转折。 他照例仍是给怔住了,只落得摇头的地步。 她秀眉飞扬,好心地自我解答:“如果我只剩十块钱,我会买一个蛋卷冰淇淋。” 男人已略有细纹的眉间又一次迷惑地纠起。那是什么东西? 余文音忽然惊恐地瞠圆眼睛,收回复在他手背上的小手,改而捧住自己的脸。 “你不知道麦当劳叔叔的蛋卷冰淇淋?!你不知道?!欧~~买~~尬!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十元商品耶!很绵、很香,冰冰凉凉的,真是物美价廉、物超所值!你一定要试,这是一定要的!” 她夸张的动作和语气,一下子就把傅尚恩从久远的残存记忆中拉出来。 他不自觉地流露出什么,她想安慰他,所以故意逗他发笑吗?他模糊地想着。 很难不笑的。当她这么卖力地抛撒她的温暖,他如何忍心让她失望? 他笑了,目光从未须臾离开她的温柔脸容,听话地答道:“好。我会试。” 傅尚恩淡淡笑着的脸很好看,阴郁的色调被一团暖光抹过,而眉眼深邃极了,引诱着谁往里边舍身跳入。他的黑发微乱,可是很性感。还有,他没再紧抿成一线的薄薄两片唇瓣,越看,越让人遐思不断,猜测着若贴吻过去,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会是何种滋味哪…… “傅尚恩。”她笑容可掬。 听见自己被连名带姓地轻唤,傅尚恩微微一震,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忽然泛红的颊。他不语,静静等待。 “你过来一点。”余文音说。 他双目眯了眯,沉吟三秒,才按着她的要求移近。 “再过来一点。”她又说。 心跳加剧,每一次都重击胸膛,他开始感到口干舌燥。 他很听话,又朝她挪得更近一些,近得他的长腿已压住她的裙摆,近得只要他稍稍倾前,就能轻易吻到她的发梢、她的脸。 余文音扬起眉睫,白里透红的脸容离他只有一个拳头大的距离,她的心也在狂跳,觉得这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值得一试的出轨。 “一定要试,不试,好可惜……”她呢喃,眸光如泓。 “试什么?”蛋卷冰淇淋吗?他声音沙哑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试……这个。” 身子撑直,她下巴抬得更高一些,眼帘淡垂着,任由柔软的小嘴去贴住他微凉的唇。 就像适才她的手紧紧地、用力地覆盖在他手背上一般,只不过这一次,是她的唇覆盖了他的。 她试着吻了他。 不晓得有没有吓到他? 她不是经常这样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只是看似文静的外表下,偶尔也会兴起某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唔……不过这算不上什么惊世之举,她只是吻了他,主动了点儿、大胆了点儿、吻得昏天暗地又差点缺氧而已。 自从被“绑匪”释放、驱车送回“山樱”后,余文音整个晚上都处在自我忏悔的状态。说忏悔可能过分一些,正确来说,应该是自我剖析兼内心大打攻防战。 对一个刚接触不到两个月的男人猛流口水,完全背离她的风格,这一点刚开始其实挺困扰她的。 有可能是她的生理时钟发出警讯,所以她轻易地心动了。 也可能是她清心寡欲太久,那男人又如一道辗转迂回却引人入迷的谜团,她每解开一小部分,看出他那一小部分的真我,心便为他悸动更深一分,所以害她忍下庄就厅劻了。 还是不后悔的。 她喜欢亲吻他的滋味,喜欢他双臂圈围住她的力量,喜欢他粗嗄又热烫的鼻息……他会是一个挺不赖的情人。 “再继续下去,就会喜欢他压在身上的感觉了……”下意识咕哝着,她伸出一脚要跨进温泉池里。 “他压上你了?!大姊,进展很快嘛!”一个娇嫩嫩的嗓音插入。 “哇啊~~”边洗澡边剖析自己,内心攻防战打得太入神,余文音根本忘了女汤里还有其他人,况且她那句话足自动溜出口,单纯的自言自语,根本没希望谁来附和。 “大姊,小心哪!”半身泡在温泉里的余文靖和余文丽,一人一边扶住差些摔进池里的余家大姊。 “山樱”通常在晚上十一点整,确定男女汤都已经清场后,两边入口处会摆上“清扫中”的立牌,然后进行每天例行性的清扫、刷洗。这些工作并不轻松,但余文音已然习惯,除有爸妈和工读生帮忙外,文丽和文靖若回到“山樱”,也一定会努力分担这些清洁的工作。 此时已过半夜十二点,工作结束,余家三姊妹劳动后香汗淋漓,自然是要好好利用自家温泉池,泡个睡前汤。 稳住脚步,心魂稍定,余文音吁出口气,慢条斯理地坐进温暖的池中,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刚才说出了什么。 没那么好打发的。余文丽笑嘻嘻地挪近,温泉底下,小腿暧昧地勾住她的,轻轻磨蹭。 “姊,你让他包了喔?” “包个大头啦!”余文音好气又好笑,在妹妹们面前是用不着“ㄍ1ㄥ”的。 余文靖微微笑。“说得也是,用后面有‘六个零’的数字要包你,可能不太够,不过嘛,陪着‘打滚’一次应该还可以。” “来来来,,我检查看看‘草莓’种得够不够多?”余文丽说着就要扑上。 她泼了妹妹一脸水,笑骂:“够了喔!” 闹了片刻,姊妹三人笑作一团,而后,笑音渐止。 “大姊,我后天要回东京了……”余文靖淡道,手轻拨着一波波温泉水。 “嗯。”余文音静静勾着唇角。她晓得的,小妹再不回去,她那个阿本仔妹夫就要抓狂了。“下回带阿刚一起回‘山樱’,不要把他孤伶伶地扔在日本。当你的老板兼老公,他也挺可怜的,放你休假,你还不让他跟。” “唔……反正他每次来都会被甘薯k到头……”嗫嚅着,余文靖不承认自己“虐夫”。 余文丽把冷毛巾搁在额上,仍嘻嘻笑。“姊,这叫作小别胜新婚啦!阿靖她家的那位平常黏得也太紧了,偶尔分开一、两个礼拜,有助夫妻感情哩!” “还说?你和阿峰分开得也太久了吧?”余文音有些忧心。 阿峰是文丽去年夏天费了番气力才追到手的男朋友,带回来“山樱”好几次了,余家人看他看得超顺眼,根本把他当作自家二女婿了。要是文丽最后没嫁他,说不定余陈月满会把女儿扫地出门,直接认阿峰当儿子。 “姊,他在那个什么……什么大帕拉迪索的山区研究野山羊,是我鼓励他去的。虽然没办法常在一起,但心有在一起就ok啦!分开那么远,每次见面就会特别、特别珍惜,嘿嘿嘿,我都有很努力、很卖命、很奋不顾身地把他榨干喔!要想逃出女王的五指山?老鼠洞都没有!所以你不要担心啦!” “你——”无言。余文音哭笑不得。 “大姊要为自己想想了。”余文靖忽地轻声说着。“别一直担心我和丽丽,我们很好的,你也一定要过得快乐。” 余文音温柔地笑了,表情柔软,如这一池温泉。“我们都要过得快乐。” “姊……” “嗯?”她脸微偏,瞧向文丽那双漂亮的猫儿眼。 文丽朱唇嚅着,天外飞来一句—— “那个‘夏天叔叔’,你其实喜欢他很久了。” 沾染湿气的秀眉挑了挑。“……有吗?” 她不是才和他接触没多久时候? 她喜欢他很久了?唔……有这种事吗? “你常常提到他,过去几年来,特别是夏天一到,你一定会提到他。这位‘夏天叔叔’的名号真是如雷贯耳,百闻不如见一见啊!是阴沉了点儿,不过感觉还不坏啦!”至少肯砸钱为红颜。嘿嘿~~ 一旁,余文靖也慢吞吞地附和道:“大姊一直在注意人家的一举一动,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我也听你提过他好几次了……依你的个性,如果不是真引起好奇、会去在意,绝对不会时常被你挂在嘴上的。所以,姊……我只能说,你真的对他很感兴趣。” 是这样吗?余文音转动着眼珠。 “原来我常跟你们提到他啊?这个……呃……呵呵……”她笑得腼腆,皱皱鼻头又抿抿唇,表情很丰富。 想了五秒后,余文音头一甩,道:“好啦,我承认,我喜欢他,可以了吧?” 原来啊原来,原来在和他说第一句话之前,她就已经对他兴趣满满了,只是她自己却懵懵不知啊…… 【第六章】 电脑的宽萤幕上自动播放着照片,一张接连一张。 照片里的建筑十分多元化,有原木色泽深浅变化的尖顶浪漫木屋、紧临着美丽海湾的度假小屋、错落在雨林中的精致树屋,也有依岩壁地形所设计出来的凉爽洞至。 这些极具巧思的设计乍见不会以为坐落在不同地方,实际上,它们全在同一个建筑设计里,是“布鲁斯”国际集团在东南亚斥资买下一座小岛,重新开发规划,彻底执行“一岛一饭店”的概念,实现所谓的“岛屿度假”。 bruce。布鲁斯。 只要对度假中心、旅馆饭店业有些了解的人,就一定知道它。它是这个业界的传奇。 “布鲁斯”的创始者约翰·布鲁斯出身贫寒,年轻时曾当过擦鞋童、送报生、码头工人,甚至还过了两年的水手生涯。在二十三岁那年,他正式接触到旅馆业,一开始从最基层的工作做起,至今四十多个年头过去。美国财经业的记者们今年年初曾作过评估,约翰·布鲁斯的身价保守估计,也有两百六十八亿美元,排进全球富豪之列绰绰有余。 近年来,“布鲁斯”除积极经营位在五大洲的五星级饭店外,更以大型度假中心为主要目标,总公司在旧金山,全球各大城市几乎都设有办公大楼,处理该区业务。举个例子来说,光是香港的办公大楼,就得负责整个亚东地区二十几家饭店,以及该区度假中心所有的企划案。 第十章 萤幕上的照片仍持续秀着,坐在电脑前,傅尚恩双目直视,有些面无表情。 时间是晚上八点,周遭昏暗,他没有开日光灯,仅打开搁在墙边的一盏罩式立灯,鹅黄色光晕渲染开来,六十瓦的电力对于三十几坪的空间来说,实在微不足道到一整个不行。 突然间,他长指敲点滑鼠,让一张照片留驻在萤幕上。 照片上,是从空中鸟瞰拍下的小岛全图,拍得极好,就如天堂一般。 碧绿色的海水将岛屿完全圈围,白浪、如雪的细沙、精心整理过的丛林仍保有原始的味道,岛的中央是整体建筑的重心,那里有一座四周落地窗能迎进温阳、随时随地都能欣赏到外头景致的流线形建物,有现代化的露天泳池、露天咖啡区、酒吧、网球场、高尔夫球场等等,再往外延伸出去,便是错落在原始环境中的各式度假屋。 “一岛一饭店”才能真正做到“岛屿度假”,高级、隐密、乐趣无穷。来这个小岛享受假期的人,绝对能体会到全然的放松,得到满满的幸福感,结束假期回到工作岗位后,也一定会像被充饱了电力般,浑身是劲。 他看着那张照片,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眼眨也未眨,入神了。 此时,搁在胡桃木桌另一端的电脑发出声响,视讯连结的讯号闪烁着。 他椅子徐缓地滑过去,开启介面,戴上迷你麦克风。 萤幕上出现一个灰发的中年外国人,戴着金框眼镜,五官透出那种顶级专业人士既优越又内敛的气味,说着优雅音调的英文。 ‘先生,您好。’ “有什么事吗,提姆?”傅尚恩背往后靠,让强调人体工学的椅子完全支撑自己肌肉紧绷的肩背。 “传送过去的夏绿岛照片,先生已经看过了吗?” “刚刚看完。” ‘先生有任何意见吗?’ “我之前从那边离开时,工程已到最后收尾阶段,大致没有问题。” “总裁希望先生能亲自过去一趟,毕竟夏绿岛的设计一开始就是由您全权掌控,光是藉由拍摄传送回来的照片,没办法得观全貌。” “我明白。等八月过后,我会直接从台湾过去。”那时,台湾的夏天也差不多结束了。压下突生的怅然,他静静又说:“在这之前,我会请奥斯汀和温蒂先行前去,他们两个当初也参与了夏绿岛的整个设计工作,有什么非立即解决不可的问题,他们俩都能当场处理。还有其他事吗?” 提姆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下巴微扬,声音不疾不徐。 “总裁认为,先生不想待在旧金山,大可以选择其他国家或城市,不一定非要待在台湾台北,而且已连续四个夏季了,他对这一点似乎十分疑惑。”按理,主人家的私事最好别尝试要揭穿,但提姆毕竟干了十多年的总裁贴身特助,对“布鲁斯”的感情到底不同。 “我会做好工作,请他别担心。”沉吟几秒后,他又补上话。“他心脏不好,千万别让他喝酒。三餐的事请玛丽莎多盯着点儿,尽量煮些清淡的食物,也别让他吃太多甜食。” “我知道。我会转告玛丽莎。” “嗯。”他淡应了声,以为谈话就此结束。 “先生……”提姆声音持平,镜片后的锐利双目闪过一丝犹豫,那抹情绪停留才短短的零点一秒,立即隐没下来。 傅尚恩挑眉,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总裁对于您开放‘北海天濑’那片私人沙滩的事,似乎不很赞同。”提姆口中的“北海天濑”,是“布鲁斯”集团在亚东地区台北所建造的滨海度假中心,它就位在离傅尚恩的白色小屋约莫两公里外的地方。 外头那一片海、仿佛无限延伸的沙滩,全为“北海天濑”的私有地。正确来说,应该是全归“布鲁斯”集团所拥有。 闻言,傅尚恩点点头表示明白,启唇道:“并不是全部开放,我跟‘北海天濑’的游经理讨论过,也作过评估,台北这里的度假中心仍保有私人海滩,面积之大,足以在假期时候满足所有来我们中心消费的顾客。不设限的地段离‘北海天濑’其实有一段距离,中间也保留着缓冲区。总之,这件事我会亲自再跟他报告。” 倘若硬要区隔出私人沙滩,附近的居民仍会闯进,不管有意或是无意,这是无可避免的,那还不如大方开放,与民同乐,至少“北海天濑”不会遭人在背后骂到翻天覆地。 提姆又推推眼镜。“我知道了。” 结束和提姆的谈话,傅尚恩切掉连结,注意力再次回到另一边的萤幕上。 仿佛心有灵犀,他缓缓抬起脸,起身正要走近窗前时,就听见在一楼活动的大狗已发出声音,像急着要往外跑。 伸出手指扳开百叶窗,从缝间往下看,女人娇小的身影站在小屋前的庭院里,昏黄的路灯下,她纤薄的身子有些透明、有些不真实。 似乎也察觉到他的窥看,她脸容扬起,瞧向微透出光的二楼。 一切无需思考,也没办法想些什么,傅尚恩像着了魔般转身,疾走、下楼,没发现动作快得已彻底显出急躁,就跟自己养的那条大狗一样,感觉到她、看见了她、知道是她,急着就要往门外冲。 大狗呼噜噜地发出一连串怪声,硬挤在腿边,他推开它的狗头,打开门。 门外,小女人一袭浅色夏衫,露出细瘦臂膀和美好的锁骨,见着他,温润小脸漾开笑。 “怎么不把灯开亮些?还以为你睡着了。” “没睡。”他没啥创意地回答:“以后会把灯开亮。” 唉~~她笑叹,轻问:“去沙滩那边野餐,有没有空?” “汪汪!呼噜噜、呼噜噜~~”有空有空!当然有空!大狗在她脚边磨来蹭去,狗舌没一刻收好过。 晚上八点多?野餐?傅尚恩一愣,发现她手里提着方形竹篮和一只袋子。 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打扰到他,余文音浅浅又笑。“你没空吗?没关系的。” 她把竹篮送进他的大手里,柔声说:“里头有手工燕麦饼干和新口味的总汇三明治,是我和表姊为‘蓝色巴布思’的下午茶菜单试做的成品,我还煮了拿铁咖哧在保温壶里,给你。” 傅尚恩乖乖握住竹篮提把,见她弯腰揉揉那颗拚命吃她美腿豆腐的狗头,跟着转身就要走掉。 他急了,跨步向前,一把紧握她的柔荑。 “你、你等等,我们去沙滩!” 望着她回眸的温柔神态,她像也害羞着,微垂的粉颈有种无比柔弱的味道,那让他更加的热血沸腾。 “我肚子很饿。”突然丢出一句。 “你还没吃晚饭吗?”余文音讶异问。 他诚实地摇头。 说实话,傅尚恩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肚子饿呢?还是那种空虚的饥饿感,其实大部分是心理因素所引起的? 余文音幽幽叹了口气,仿佛有些莫可奈何。 “走吧。”她轻语,小手由着他握住。 她举步走向海边,他提着竹篮自动地配合着她的步伐,大白则兴奋地跟在一旁,反正只要能出来小屋外乱跳乱窜,它的喉咙都会兴奋得发出一大堆怪声音。 下了石阶,走在绵软的细沙上,他们选在一块光线不那么幽暗、也不会被路灯照得太亮的地方坐下来。海风有些大,但是那种吹拂过来只觉满身清爽的感觉,并不寒冷。 “吃吧,有好多东西。”余文音从方形竹篮中替他拿出有着两层不同馅料的总汇三明治。“这里面夹着莴苣、腌熏肉、吻仔鱼泥,还有一点点的咸起司。我和表姊觉得不错,你试试看。” 傅尚恩听话地接过手,大口一咬,几乎咬掉一半的食物。 “你吃慢点啊!” 她震惊的表情挺好笑的,像是不敢置信他会饿成这模样。 “很……唔唔……很、很……好吃……好吃……”双颊鼓鼓的,他卖力咀嚼,说话不清不楚。 美味的食物碰触到味蕾,滋味越嚼越鲜明,他这才体会到自己真是饿过头了。 仔细想想,好像除了早上起床喝下一杯咖啡、中午把一颗快烂掉的水梨和半包孔雀饼干吞进肚子里,下午用电脑处理公事,一停下来休息就满脑子都是她,焦躁的心绪让他当下连抽好几根烟,并灌下一大罐宝特瓶装的矿泉水,除此以外,他没再吃下什么东西。 他原以为今天见不到她。 自从三个礼拜前的那场园游会之后,她与他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他们像是恋人,又像朋友,谁都没去把这两者间的界线明显标出,仿佛彼此心照不宣,就静静地在一起,只珍惜当下,不深谈未来。 他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对他而言,她是太过美丽的事物,以往,他总是怕,难以克制地害怕着那得而复失的痛苦,然而,相较于一无所有的空虚、在梦中编织空泛的华丽,他却宁可承受那不可预知、撕裂般的痛楚。 爱着、痛着,抓住也许短暂的美好,抱持着也许能奇迹似地看到明天的冀望,一切的一切,他已无法再压抑。 山上那处小瞭望台,他们交换第一个吻的所在,那是他心中的圣地,那一刻的甜美、悸动、颤栗、疯狂,将永远紧扣他心弦,教他沉醉。 他因那样的亲近释放了兽性,想霸占她的欲 望已日复一日往心的底层扎根。 他想要她。 窥看,早无法餍足,他很变态,他知道。 两、三下就把手里的三明治解决掉,他接过她递来的、盛在保温瓶盖里的拿铁咖啡,满足地喝着。 “如果还饿,篮子里有另一种口味的三明治,也有饼干。你不要吃得那么急,对胃肠不好。”余文音忍不住频频叮咛,真是当惯家里的老大,动不动就想照顾别人的习惯看来一辈子也改不掉了。 但傅尚恩很喜欢被她照顾。 感情渐趋明朗的这三个礼拜里,她几乎是每天午后就会出现在他的小屋前,带来好吃的食物,邀他去海边走走,聊些平淡却温馨的话题。虽然许多时候都是她说、他听,但他就是爱,他爱她的声音、爱她的笑、爱她陪伴在他身旁的感觉。 他就是爱。 喝完一小杯拿铁,他朝第二个不同口味的三明治进攻,不过吞食的速度已放缓许多。 慢慢咀嚼着,他瞧着她从袋子里取出一个装着肉骨头的塑胶袋,招呼着大狗过来享用。唉~~她连他的狗也一并照顾下去了。心软呼呼的,目光根本无法撤离她月光下泛开莹光的脸容。 “你看我干什么?”余文音侧眸,笑睨了他一眼,手温柔地抚着狗毛。 傅尚恩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羡慕起一条狗,但此时此刻,若变成她小手爱抚下的那只毫无羞耻心、又动不动就变节的大狗,他只会觉得幸运。他的变态病情真的越来越严重,没药医了。 “这个……三明治也很好吃。” 她闷笑了声,不知道他的表情为什么有些憨。“谢谢你不嫌弃。” “是真的。真的很好吃。” 第十一章 “你没吃晚餐,太饿了,才会觉得什么都好吃得不得了。唔……虽然它的味道确实还不赖啦!”边说,她边脱下凉鞋搁在一旁,弓起双腿,两只秀气的小脚丫底贴着细沙,忍不住又念:“三餐要正常吃啦。你到底忙什么,忙得连肚子饿都要别人提醒?” 塞进最后一口食物,咀嚼、咽下,他嘴角微乎其微地勾扬,沉静道:“没什么,就拿着几张之前的设计图看得太入神,又处理了一通重要电话,正要找东西吃,你就来了。” “哈,原来我是圣诞老公公,专门来给你送礼物。” 他喝着香浓的咖啡,瞳底有两簇忽明忽灭的小火焰。“你不是圣诞老人,你是他袋子里的礼物。” 余文音脸热心促,抿着唇瓣似笑非笑。她没有因羞涩而避开他的注视,反而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他。 喜欢他很久了吗……她眸光细寻着他的五官,幽幽想着,觉得自己真是酷毙了。先是从注意到他的出现开始,跟着一个夏天、两个夏天、三个夏天,到如今的第四个夏季,对他的兴味盎然竟也转化成某种程度的喜欢。 她真是太酷了,要不是与他开始有了接触,蓦然间拉近距离,喜欢他的心绪或者会一直沉睡着,她也永远不去察觉,然后再继续过着她的每个夏天、无数个夏天,也许直到他不再出现,她才能渐渐体会到他在心中的痕迹。 “傅尚恩……”嗓音软得像在叹息。 男人扬眉,峻脸被月光镶点出一层薄银,有种低调的性感。 她微微笑着。“和我恋爱,好吗?” 他目中的火焰又窜又颤,深深看着她良久,低沉地说:“我们已经在恋爱了。” “是吗?”她仍是笑,小脸温柔。 他郑重地颔首。“是的。所以你可以不用再连名带姓地喊我。”嗅得出小抗议的味道。 “呵~~”余文音很受教地点点头,半开玩笑说:“我晓得了。以后除非我恼你,不然不会连名带姓叫你的。” 他又好深、好深地看着她好几秒。 “我……绝对不让你生气。”既已作决定,他一定努力争取,争取两个人的现在,也争取将来。 “噗——”都是他一脸过分的严肃,害她又喷笑。 见他表情小闷,她双眸烁着星光,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语音低柔。 “谢谢你,尚恩。我也会努力不让你生气,我们要谈一场只有快乐的恋爱。”只有快乐,不要悲伤,缘来则枣,缘去便散。 有什么念头如浮光掠影般划过傅尚恩的脑海,一闪即逝,想捅捉已无跃助。 他掀唇欲语,却不能确定想说、想问的究竟为何。 余文音径自笑着,今晚的她很爱笑。 “来,我们来跳舞。”吃饱喝足了就得动一动喽!她握住大手拉起他,绵软身子撞进他怀里。 “小心。”他顺势拥住她,耳边传来她清脆的笑音,散着幽香的藕臂已主动勾在他颈后。 她裸足踩在沙滩上轻轻游移,他也跟着移动,相互依偎的身躯按着那节奏慢条斯理地晃动。潮声来去,成了唯一的配乐,而他们的舞步简单、贫乏、毫无创意,偏偏恋人们就是爱。 余文音在他胸前扬起下巴,嘴角微翘,静谧谧地道:“表姊说,那家度假中心的负责人出面跟里长以及居民们协商过了,大家谈得还算顺利,双方都各让了一步,度假中心仍保有一大段不受顾客以外的人所使用的沙滩,其余的还是维持原状。里长和附近居民也承诺了,一定会时时让海滩看起来干干净净。” “那很好。”他反应淡淡的,原本扶着她腰的手悄悄滑到她身后。 “对呀,真的很好。”重新把脸靠回他的左胸。 一旁,大白狗把它的肉骨头圈在两只前脚中,边啃边瞄着两人。他们身体黏在一块儿,那持续的晃动让狗看了也要被催眠。呜唬~~打个哈欠吧,真有点困说…… 静偎着无语,半晌,柔软的嗓音又起。“不知道里边是什么模样呢?” “哪里里边?”俏悄俯下头,男性薄唇摩挲她的发,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那间大型度假中心啊!有机会一定要进去见识、见识,看看人家的整体设计规划是怎么做的,还有设备到底有多豪华、餐饮有多美味、服务有多周到……咦?你说什么?” 傅尚恩模糊咕哝,话全含在嘴里,一会儿才吐出来。“没有你煮的好吃。”也没有她服务周到。 怀里的小脸又一次抬起,眼睛里真浸着两颗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你在哄我。听说里边的大厨是人家重金礼聘,硬从另一家五星级饭店挖过来的,厉害得很呢!呵呵~~不过你肯哄我,我挺开心啊!”没想到一向坚持二十四小时酷酷原味的他也会哄人。 “我不——”本来要辩驳,但瞥见她笑容可掬,藏着星星的眼睛都笑眯了,傅尚恩心里叹息,不由得也跟着她弯起嘴角。 他一手轻揽她后腰,一手托着她的头,这次,没让她的小脸再窝回他的胸膛。 他们凝望彼此,随着海浪声音而轻晃的舞步不曾停止,就这么看着对方。 “文音……”他唤她的方式,如同吟唱一首歌。 “什么?” “我想吻你。”宣告的同时,他脸已倾下,双臂牢牢锁住她娇小的身子,唇也密密捕捉了她…… 【第七章】 她如山樱花瓣的小嘴轻启,笑着含住他的吻。 鼻间除了大海的气味,还有他的,粗犷却也爽冽,让她浑身颤栗的同时,也带来比微醺更深了些的晕眩。 唇舌如火,在吮吻纠缠中燃烧彼此,热烈地燃烧,那灼烫的温度以惊人的速度烘热血液,紧紧相拥的身体倒落了,贴熨在柔软沙地上,纠缠持续着,一种原始的深沉渴望已被唤醒…… 汪、汪!呼噜噜、呼噜噜~~ “噗——” “什么事架(这么)好笑?”余陈月满拎着一袋从自家菜园采收下来的小黄瓜和龙须菜,走进厨房,就见女儿边在蛋糕上挤鲜奶油玫瑰,还边偷笑。 “妈,没事啦。”余文音腼腆地说。 “没事?脸都红得像猴子屁股了,阿母看,八成真的在思春。” “妈~~”一定要讲得这么白吗? 她只是想到前几天那个夜晚,在月光下的沙滩和他拥舞和亲吻,情势几乎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情与欲交混,如开闸倾泄的洪流,男人和她在柔软沙地上“打滚”,一会儿他在上面,一下子换她翻到他胸前,两人的发和衣衫都沾染细沙,但谁也不在意,除了那条大狗。 大白看他们“玩”得这么起劲,原本昏昏欲睡的狗脑又兴奋起来,硬是挤过来又舔又叫,开心地想参一脚。 想起男人臭黑的脸和当下的景况,余文音实在克制不住要发笑。 如果没有“第三者”干扰,他们会一直“玩”下去,就在大海边、月光下吗? 她不晓得。 但她几度自问,心中并无任何排斥感,甚至还有些遗憾啊!! 她不想将男女间的感情发展预设结果,因为,不是每段恋情都非要有一个结果。 能在一起已是件幸运的事,顺其自然,珍惜当下,不觉负担,这样便已足够。 余陈月满在一旁的水槽下开始洗菜,嘴也没停地念着:“别以为阿母不知道,你和人家打得正火热,阿母有问过瑶瑶和小郁,他们说那位先生原来就住在你表姊的咖啡店附近。唉~~这么多男人对你有意爱(有意思),阿母其实是比较甲意(喜欢)陈医生,但你要是真企(去)爱到别人,阿母和你阿爸也不会不答应。有机会就带那个男的回来,阿母眼睛很利,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好意(正派男人)。” 余文音心口温热,恬静一笑。“妈,我知道啦。” 母女俩还想说些什么,厨房门口突然探出一颗头,是外场工读生。 “音姊,有客人点手工蓝山咖啡。还有,榛果鲜奶蛋糕已经卖完了。” “我马上出去煮咖啡。冰箱里还有一个榛果鲜奶蛋糕,你先帮我端到外面。” “好。”工读生动作俐落。今天是周六下午,“山樱”的下午茶一向很有人气。 余文音在蛋糕上做好最后装饰,而后端起蛋糕,对着母亲笑道:“妈,我爱您。您是全世界最好的阿母喔!” 余陈月满一愣,怔了三秒才骂出声来。“厚~~三八女儿!”害她很利的眼睛快要流眼泪了啦! 点蓝山咖啡的,是个很古怪的外国老人。 不是没有外国人来“山樱”洗温泉、喝下午茶过,但是余文音从未见过哪位顾客会乘坐那种在好莱坞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银白色加长型超豪华轿车,就只为了喝一杯咖啡。更古怪的是,他身边还有两名戴着墨镜、一眼就看得出是随行保镖的高大家伙,这会不会太夸张?! “山樱”前庭的小小露天咖啡区,陷入一种奇异的紧绷中,好几双眼睛偷偷打量着,但外国老人倒怡然自得得很,一会儿抬眼欣赏温泉小馆的外型,一会儿研究起那两棵山樱花树和修剪成波浪状的七里香,再一会儿则对原木秋千椅好奇地瞧了好几眼。 ‘先生,您、您您的咖啡……’工读生将余文音煮好的咖啡端去,因为有点畏惧两名保镖先生的酷样,因此虽然是基本的英文会话,却说得有点“里里落落”。 “谢谢。我可以要一块那个吗?”老人指着隔壁桌小女生面前的水果塔,说的是中文,带着些腔调,但已能让人“惊为天人”。 工读生还没回答,静立在老人身后的一名灰发中年男子已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极不赞同地以英文说道:‘克洛医生说过,您应该少吃甜食。’ ‘少吃,不表示不能吃。’老人固执地说。 ‘那种东西热量过高,只会对您的身体造成负担,克洛医生要是知道您——’ ‘叫克洛下地狱去!’ 两人你来我往,工读生站在原地有听没有懂,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一只装着水果塔的小圆盘轻轻放在老人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被转移了。 老人先是望着水果塔,然后发现放下圆盘的那只小手白哲秀气,顺着手往上瞧,看见一张白净清秀的脸庞,女人有一双明亮的眸子。 ‘这个水果塔的热量比外面卖的少掉一半,底层是脱脂乳酪,水果全是新鲜水果切片,淋在上面的透明糖浆也是用代糖做出来的,是我们“山樱”有名的低热量甜点之一,我妈妈也很喜欢吃,您可以试试看。’余文音先是对灰发眼镜男点点头,跟着对老人微微一笑。 她本是出来看看前院的状况,结果听到灰发眼镜男和老人间的对话,虽没全部听懂,但抓住几个关键字,再看看老人的脸色,大致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二章 “音姊~~”工读生如释重负,把烫手山芋交出去后,立刻跑去收拾别桌的桌面。 老人端详她的眼神有些古怪,看得余文音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 “你是‘山樱’的老板娘?” “老板娘是我母亲,不过您要是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找我。”她是大掌柜。 “你坐下,陪我聊天。” 这要求怪了点,但余文音确定外场和里头的状况,老爸、老妈和三名工读生都还应付得过去,也就很给面子地坐了下来。 老人喝着咖啡,先啜一口,眉毛略挑,接连又啜了三、四口,才缓缓吐出口气。 “咖啡是你煮的?” “嗯。”她恬静地点点头。 老人嫌叉子麻烦,直接用手拿起水果塔,张嘴咬下。“唔~~”还有比这样大口吃甜点还美好的事吗? “这也是你做的?” “嗯。”余文音被他满足的神情逗笑,轻声道:“我妈、我妹妹们都爱吃甜食,妈妈年纪大了,健康要顾好,妹妹们怕胖,常常想吃不敢吃,所以我才试着做些低脂、低热量的蛋糕和水果塔。您要是喜欢,也可以试试我们‘山樱’的低脂大理石乳酪蛋糕,那是我们网路上票选最赞的甜点,之前也有媒体来采访过喔!”她这个大掌柜真是尽忠职守,三句不离本行,努力做行销。 “你干脆来当我的私人蛋糕师傅吧?你可以开出条件,多少都不成问题。” 老人身后的灰发眼镜男假咳了咳,咳声中充满不以为然。 余文音嘴角上扬,以为老人在开玩笑,不过她仍是真挚地说:“抱歉,我可能没办法答应您的要求,不过很欢迎您时常来‘山樱’坐坐,我会一直在这里,不会离开。” “女孩子家总是要嫁人,结婚后也不离开吗?”老人边吃边喝边问,看似问得很漫不经心。 这问题是私密了些,但余文音也不觉被冒犯,仍恬静地笑着。 “找到对的人、结婚,一切要看缘分的。有,当然高兴,没有的话也不必太强求。但不管如何,我会一直在这里。”像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她略微羞涩地耸耸肩,语气改为俏皮。“所以您别担心,只要您来这儿,就一定有好吃的东西吃。” 老人眼神锐利,深深地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聊天差不多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吧?余文音想着,自动起身,正要说几句退场的话,不意却瞄见男人高大又熟悉的身影走进“山樱”的前庭围墙内,一步步朝露天咖啡区这儿走来。 他、他他怎么来了?! 余文音既惊又喜,眸子瞠得发亮。妈妈刚才才在念她该把他带回“山樱”,没想到他竟自动来报到了。 他虽然寡言了点,又不太爱笑,但她喜欢的人,相信老爸和老妈也会喜欢才是。 他越走越近,越近,她越能瞧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惊喜地露齿而笑,他却一脸严峻,目光不在她身上。 他走进露天咖啡区,来到她面前,却紧紧注视着老人。 “父亲。” 父亲? 余文音原就圆亮的眼睛瞬间瞠得更大,在老人与傅尚恩之间来回看着。 他喊他……父亲?! 可是他们的外表差别好大,根本不像呀! 他们不可能有血缘关系啊!模糊地思索着,她有些不能呼吸。 “怎么来了?” 老人收起与余文音交谈时的和颜,短短不到一分钟,彷佛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灰白略金的眉不怒而威,褐色眼珠镶嵌在凹入的眼窝中,突显出过挺的鼻梁。他不笑,语调平板,感觉有些冷酷。 傅尚恩朝立在父亲身后的提姆点了点头,目光再次回到老人脸上,从容地说:“我来找文音。” “谁是文音?找文音干什么?”老人问。 被点到名的余文音微愕,凌乱的小脑袋瓜正想着要不要自动举手,傅尚恩已忽地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将她拉至身侧。 他沈静又清晰地说:“文音是我女朋友。” 老人不可能不知道。傅尚恩心里清楚。 他昨天早上从提姆那里得知,老人近日会来台湾一趟,只是没想到会以这么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 今天是周六,“山樱”按例会非常忙碌,文音不可能抽得出空过去“蓝色巴布思”那里,但他想见她,渴望看见她、听听她的声音,他渴望得心痛,害怕握不牢与她的这份感情。 他不是第一次驱车来到“山樱”,之前几次,他曾开车送她回来,只是未曾登门拜访。 今天他本来已作好要正式拜访她父母亲的打算,但一跨下吉普车,便注意到停在外头的那辆超抢眼的豪华轿车,心中顿觉不对。 老人必定许久前就开始注意这一切了。 这一个接连一个的夏季,傅尚恩也明白,迟早会引起注意,而老人手里能动用的资源庞大得惊人,要调查他为何在这里流连不走,一次又一次,简直易如反掌,特别是……他在这个夏,与她有了极不一样的进展。 “她就是文音。”坦然面对吧。他说过要争取到底的,他只要她,只要她而己。 前庭还留着两桌喝下午茶的客人,余文音感觉得到旁人的窥觑,她甚至察觉到老妈和老爸也在里边张望,一副怕她有什么状况,就要马上冲出来解救她的样子。 会有什么状况呢?她忽然感到好笑。 “伯父您好,我姓余,余文音。我和尚恩正在交往中。”嗓音依旧柔软,虽然她不懂老人的转变为何会如此明显,但仍对他自然地牵唇一笑。 那双鹰般锐利的深目没有看她,直直针对着傅尚恩,淡淡地说:“女朋友?交着好玩可以,别太认真了。” “我是认真的。”傅尚恩说得极慢。 余文音的小手被握得好疼,她忍下,心脏突突飞跳。 看着男人线条刚峻的侧脸,又看看老人高深莫测的神态,迷惑、不解、惊愕、悸动……太多的情绪缠搅着她的胸口。 她不懂啊! 老人轻哼了声。“身为‘布鲁斯’集团唯一的继承人,你的婚姻并不是自己能掌控的,这一点,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才是。” 傅尚恩彷佛隐忍着极大的痛楚,抿成一线的嘴艰涩地掀动。“是。” 老人满意地颔首。“等回到旧金山,我会安排一场别开生面的舞会,邀请政商界几位名媛参加,你还是可以自己挑新娘。”在他圈选的名单内。 “我对文音是认真的。”他只想要她当新娘。 老人瞥了脸色略显苍白的余文音一眼,嘴角终于有一丝笑纹。“余小姐看来是个好女孩,你对人家认真,要负责的,但这个责任你负不起,既然负不起,就不应该开始。” “我会负责。”他目光复杂。“不管任何代价。” 老人缓缓起身,对峙着,低沉问:“你母亲临死前,你答应过她什么?” 傅尚恩高大的身躯一震,脸色顿时惨白,像是以为自己只要下定决心、坚持到底,无论过程如何痛苦艰钜,总一定能成功,却未料到致命的一击当头挥来,重重打在要害。 惊爆内幕伴随着巨大的冲击,余文音一时也没能搞懂,有些头昏脑胀。勉强拉出几条思绪拼拼凑凑,大抵是—— 男主角是某家大公司的小开、男主角对身为温泉乡女将的女主角认了真、男主角的父亲要来拆散鸳鸯,然后再安排男主角娶有钱人家的小姐。 ……这是哪个家伙写的八点档家庭伦理爱情大烂剧啊? 接下来是要怎样? 男主角带着女主角私奔吗? “请您离开。”温文沈静的音质如小石投进湖中,在微凝的空气中慢条斯理地漾开。 她的眼神澄澈,不温不火地瞅着有些愕然的老人。“对不起,您已经打扰到‘山樱’其他客人享受宁静下午茶的权益,两位如果有事要谈,请小声点,如果没办法做到,请现在就离开这里。” 不只老人愕住,连握住她小手的傅尚恩也侧目直盯紧她,这还是他走进“山樱”后,看她的第一眼。 心里有气,她暗自深吸口气稳定情绪,觑到老人身后的灰发眼镜男头低低的、嘴角拚命忍笑般,莫名其妙的抽搐。怪人!一群怪人! 她对老人又说:“总共是两百二十块钱。” “什、什么钱?” “一杯手工蓝山咖啡一百五,一块低脂水果塔七十,合计两百二。付现或刷卡都可以。” 老人嘴巴忘记合起来,幸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身为贴身特助的提姆赶紧上前解救,从皮夹里掏出昨晚下机后在机场出境大厅兑换的一张千元面额的新台币。 “客人要结帐吗?我来我来~~”在里边观望很久的余陈月满终于找到机会登场,答答答地跑过来,挡在女儿面前,一把抄下提姆递来的千元大钞,并又很专业地两手摊开纸钞、往上抬高四十五度角,用肉眼辨识真伪。 真钞无误! “收您一千元,找您七百八十元。”余陈月满响亮地喊,余台生不知何时出现在老婆大人身后,即时递上要找零的钱数,外加一张发票。 余陈月满把七百八十元交给提姆后,手里却扣着那张发票不给,跟文音一样清亮的眼睛大方地看着老人。“请问您要不要响应乐捐发票的活动呢?我们‘山樱’柜台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捐发票箱,收集起来的发票我们会帮客人转交给慈善团体。老师有说过……呃,是俗语有在说,做善事有善报,甘愿拆破十座阿兜仔(外国人)教堂,也不要拆散一桩姻缘,会有报应啊!”她若无其事地呵呵呵笑了几声,然后回归正题道:“请问发票要捐出来吗?” 现场大暴走! “啊?喔……好。”老人下意识地回应,一出口,连自己也皱眉。现在是发生什么事? “谢谢您!那这张发票我就帮您投进箱子里。小美,客人要走了,把这边的桌面收拾一下!”余陈月满对抱着大托盘在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工读生招招手。 “好滴!”小美倏地过来,三两下就把杯子、盘子、叉子等等全堆到托盘里。 “等一下!”老人不满地瞪住托盘。“我的水果塔还没吃完,我要打包!” 提姆一张扑克脸抽搐抽个不停。 “医生说过好几次,你不可以吃太多甜食。”傅尚恩想也未想,脱口就出。 “你又晓得医生说过什么了?你根本不关心我!” “我——” “我什么我?反正你心里只有你母亲!” 傅尚恩愣住,身体僵硬得宛如瞬间变成急冻人。 老人此刻的神态他从未见过。 说不出话来了,所有的声音全卡在喉咙里,他脑中一片空白,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掉某件重要的事,可是偏偏怎么也抓不到头绪,这……实在暴走得太严重了。 老人似乎也惊愕自己竟说出那些话,但短短几秒间,神情已迅速回复,只刻划着皱纹的脸皮些微透出红。 第十三章 老脸有点挂不住,他掉头走掉。 提姆对众人颔首,举步跟上去。 “请等一下。”余文音忽地出声,挣开傅尚恩的手,跑进里边,不到半分钟又跑出来,手中多出一个小纸盒,她拿给提姆。“里边两块蛋糕都是低脂的,可以给他解馋。”边说,眸光边瞄向老人,保镖正为他打开车门,他弯身坐进去后,眼睛也恰巧往“山楼”这边溜来。 和余文音对望个正着,老人沉着脸不知咕哝些什么,随即,保镳为他关上车门。 这一边,提姆有礼地道谢,接下纸盒,又对传尚恩微微欠身,才转身走出“山樱”。 好戏下档,露天咖啡区总算恢复宁静,工读生也忙着清出其他桌面,让刚泡完温泉,想出来喝杯咖啡的客人有位子坐。 “阿音啊,你不介绍一下你男朋友给阿爸和阿母认识喔?”余陈月满笑咪咪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把傅尚恩从头到脚完整地打量了一遍。 她刚才很努力地“听壁脚”,当傅尚恩抓住她家阿音的小手,郑重地说“我对文音是认真的”,还说“我会负责。不管任何代价。”时,余陈月满对他的评价就像直冲火星的太空船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热烈地往上直飙。 更何况,她很利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出来,这位先生对她家的阿音简直着迷到三万九千个不行,就如同阿音她爸看她这个水某(漂亮老婆)时是一个样子呀! 有许多事需要解释,但碍于长辈在场,傅尚恩仍费劲地捺下急乱的心绪,对着余家爸妈腼腆地牵动薄唇。 “伯父、伯母好,我姓傅,傅尚恩。我和文音——” “请你离开。”一旁,余文音小脸冷凝,直接打断他的自我介绍。 傅尚恩蓦地停顿,深邃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刻意摆出的冷淡表情,让他胸房紧缩,肚子像被人揍了一记般。 “阿音,别这样,他——”余陈月满也怔了怔,试着想打圆场,但…… “请你离开。” “文音……” 她在生气。脑中很凌乱,她没办法听他多说些什么,至少在这个时候,她听不下去。 不再看他紧绷的脸庞和那双蕴荡忧伤的眼,她咬咬唇,转身走进屋里。 “文音?”傅尚恩急着想追去,突地,一只黝黑臂膀稳稳地按住他的肩头,他侧目,发现是文音的父亲。 “让她自己安静一下,不要去。”余台生朴实的脸像在笑。“等阿音想过了,心情平静些,自然会听你解释。” 所以,他还是得先离开?傅尚恩沮丧地纠起眉心。对他而言,这绝对是最痛苦的煎熬。 【第八章】 余文音这一想,足足想了三天。 这三天,她的生活作息全然没变,仍是在午后时分会抽空到“蓝色巴布思”去,待个两、三个小时,所不同的是,她帮表姊忙完咖啡屋的事后,不会再往那片沙滩上去散步,也不再拎着试做出来、或是特地为某人而做的点心,去那栋白色小屋拜访。 尽管如此,并不表示她对白色小屋主人的动向丝毫不在意。 孩子们告诉她,已经连续三天没见到“夏天叔叔”了。 白天的小屋静谧谧的,窗子不开,也听不到冷气运转声。晚上的小屋更是安静,乌漆抹黑,连屋前自设的复古式路灯也不亮。就连大白也凭空消失了,借不到狗,孩子们伤心得暑假作业都写不下去,而暑假即将要结束了。 难道……是因为夏天己到尾声,所以他又走了吗? 那天在“山樱”,确实是她亲口要他离开的。 当时情况紊乱,加上爸妈和不少客人都在场,她不想谈,也不愿听他多说什么,要求他离开似乎是最正确的方法。 但……都三天了,他就没想找她吗?他不会真的一句话也不留,突然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吧? 想到这个可能性,她心脏整个揪在一块儿,抽痛着、刺疼着,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的不告而别。 余文音,你只是喜欢他,只是喜欢而已!他倘若真的走掉,你仅仅像是不见了一件喜欢的东西罢了…… 意会到内心正费力地试着说服自己,她微微晕眩,悲哀地弄清一件事—— 不仅仅是喜欢了,她对他的感觉更深、更强。 她明明想谈一场只有快乐的恋爱,缘如潮水来去,不强求的,怎么会心乱至此? 裸足踩着细沙,脚底心触碰到阳光留在沙里的温暖,她两指勾着凉鞋,一步步、徐缓地向前走,斜阳拖长她的纤细身影,淡淡在她脚下。 还是来了。 走过沙地,爬上几块石阶,她抬头望向那栋白色小屋,果真像孩子们描述的那样,门窗紧闭,静得让人心慌。 “可恶……”之前还信誓且旦地说绝对不惹她生气的!不生气才怪!下次见到他,她一定要连名带姓地叫他,要一直叫、一直叫! 在围墙外站了片刻,咬咬唇,她叹气,然后转身,然后…… 男人就站在石阶下。 他一手插在裤子的口袋中,一手拎着西装外套,仰首凝望着她,高大的身躯在黄昏下有些不真实,脚下的影子一样被斜阳拉得老长。 余文音没说话,两人都没说话,仅是隔着几阶石阶的距离,深沉而静谧地凝望彼此。 不知对看了多久,男人终于有所动作,他拾阶而上,来到她面前。 “你——啊!”她才出声,人已被傅尚恩有力的双臂捆抱,脚几乎离地。 她的脸压在他衬衫微敞的胸前,瞬间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 他抱得那么紧,彷佛不用这样的力气,她会像离开孩子小手掌握的气球般,飘向天际。 “你已经能听我解释了吗?”傅尚恩声音沙嘎,峻颊抵着她的发,贪婪地嗅着她的气味,想藉以平复这几天所受的精神折磨。 “你、你你……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余文音没想到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会问得这么委屈兼之丧失个人风格。 她不是要用力地、连名带姓地叫他吗? 可恶~~为什么恋人必得愚昧、爱必得忧伤? 闻言,傅尚恩终于放松双臂,将她微微推开。 他的表情古怪,像被人莫名扫了一巴掌。 “我有打呀,我被你赶走的那天晚上就打了,可是你手机关机,后来我忍不住打电话到‘山樱’,是你父亲接的,我想请他帮我把电话转给你,但他要我别急,他说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子,一遇到不开心的事,会把自己退到自觉得安全的地方,慢慢想、慢慢找答案,他要我别打扰你。” 余文音脸微红。 好吧,是她误解他。 抿着红唇,她仍是不说话,也许是乍见到他,扭紧的心终于松开好多,她喉头怪怪的,鼻腔竟呛起要哄人流泪的酸意,特别是当男人厚实掌心捧住她的脸,额抵着她的,用一种渴望又忧郁的语气对她说—— “文音,听我解释,好吗?” 眼睛湿润了,不想让那灾情扩大,她赶忙合起眼睫。 他的唇落在她的眼皮上,珍惜地吻着,温息烘暖她的脸肤,然后他的唇游移轻吮,最后覆上了她轻启的小嘴。 双脚有些站不稳,她倒进他臂弯里。她勾进指间的凉鞋早已掉落,而他拎在手中的外套也已落在脚边,他拥抱她柔若无骨的身躯,许久过去,深吻渐渐转浅,他哑声叹息。 “你瘦了。”才三天,短短的三天。原来让他难受的,同时也能折磨她。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轻哼,脸容红得像初绽的玫瑰,气息微喘。 心中怜惜剧增,傅尚恩摸摸她的发,吻着。“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 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他浓缩成一句话。“让你难过,是我不好。” 余文音双眸眨也未眨地啾着他,慢吞吞地轻语:“你难道……就只想说这些吗? “不是。”想说的太多,非三言两语能道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傅尚恩微笑,弯身捞起外套和她的凉鞋,跟着握住她的小手。“你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 “北海天濑”?! 没错,余文音是一直嚷着要进来这栋五星级豪华度假中心开开眼界,但她从没想过第一次走进这里,搭的竟是专用电梯,而且还直通到最高楼层,随即被安置在据说是总统等级的海景全览超大套房。 而当她还处在迷惑状态下,服务生已推着小餐车进来,把几样热食、中西式小点心、饮料和水果摆上,然后又退出去。 房中两人独处,余文音怔怔看着摆满桌上的食物,眸光缓移,又怔怔看着身旁的男人好几秒。 “你叫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是那位被重金礼聘过来的大厨做的,你不是一直想尝尝看吗?我替你点了几道他的拿手料理。还有,我肚子也饿了,陪你一起吃。”傅尚恩沈静道,挟起一个小笼汤包放在她的盘子里。“趁热吃。” “谢谢……”她听话地动箸,在他的催促和注视下把食物送进口中,汤包皮薄汁丰,内馅香鲜,里头还包着整只虾仁。 “好吃吗?” “……好吃。” 见她吃相秀秀气气的,不自觉间露出满足的模样,傅尚恩不禁扬唇,胸中的窒闷一扫而空,彷佛这几天受的罪都算不上什么了。 他静静地为她布菜,自己也吃了些。 两人安静地用餐,半晌,余文音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拭嘴角后,捧起柠檬水啜着。她这一餐吃的东西,加一加说不定比过去三天的进食量还多。 “再多吃一点。”傅尚恩劝诱着,见她摇头,他眉心淡淡蹙起。“你吃得太少了。” “好饱了,我的食量本来就不大。” “所以说,‘北海天濑’是你家开的?”她环顾周遭一眼,眸光最后停驻在他脸上,语气就如同她此时唇角上的浅弧,淡然安静,又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俏皮。 她坐上他的吉普车,两公里的路程几乎眼一眨就到了,而且自她跟着他走进这栋度假中心之后,可说是处处备受礼遇,她自然如此猜测。 傅尚恩点点头,咀嚼的动作变慢,一会儿才说:“它是‘布鲁斯’所经营的度假中心之一,我父亲约翰.布鲁斯……就是那天去‘山樱’喝茶、找你说话的老人,他是‘布鲁斯’集团的总裁。” “你和他长得很不像。”一个东方人、一个西洋人,外貌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嗯。”他又颔首。“父亲和我并无血缘关系,我是他和母亲透过教会,在北越那里所领养的孩子。” “北越?”这答覆足够动摇余文音一贯宁谧的神态。 她看过几篇报导和照片,是有关越南北部难民营的深入采访,其中详细提过,许多想领养小孩的欧美人士会透过教会的联系,从难民营中领养孩子。 第十四章 她曾为这样的报导忍不住眼泪直淌,不单只是为那些活在难民营中的人感到难受,也因为那种不受地域、种族、血缘所区隔的观念,只因为爱、因为想疼爱孩子,觉得自己有能力给孩子幸福,所以领养他,不管这个小孩来自何方、什么种族、肤色如何、说的是哪一国话。 “你小时候住在北越的难民营吗?”她问。 傅尚恩似笑非笑,神色显得有些诡异,淡淡的郁色重新缠上眉峰。他必须对她解释,虽然这过程会勾起许多他不愿再想的往事,但他必须要克服。 “我连住进难民营的资格都没有。” 清澈的眼眸微湛,她屏息。“……什么意思?” 深吸了口气,他端起咖啡喝着,徐缓地说:“我的生父、生母是北越山民,你知道山民的意思吗?”见她摇头,他笑了笑。“北越山多,住在山里的人大多是少数民族,跟台湾的原住民意思是一样的,只是越南山民和当地政府不断起冲突,几十年来陆续发生过好几次流血事件。” “是因为种族问题?” 他摇摇头,将喝到见底的咖啡杯放下,忽然问:“你要看海吗?” 嗄?!“什、什么……”还来不及反应,男性手掌已伸来握住她的,他拉着她起身。 怔怔地跟着他的脚步,两人离开用餐的地方,走进另一边类似起居室的房间。 傅尚恩按下嵌在墙面的触控键,落地的直式百叶窗便缓缓往两边收拢,整面设计成广角的玻璃墙展现在前,居高临下,海天景色尽收眼底。 “好美……”她轻轻吁出口气。 “坐这里。”他拉她坐在面对着广角窗的一张双人沙发上,沙发好大、软绵绵的,像是一团加大的懒骨头,陷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小脑袋瓜轻松地抵在他的颈侧,余文音其实有些怀疑他拉她坐在这儿的动机。两人陷进懒骨头沙发里,他双手抱她抱得很理所当然,丝毫没要收回的打算。她悄悄扬唇,也没想推开他。 “这里的规划和设计,全出自你的手吗?”她想起他小屋里那些建筑设计图,以及他电脑萤幕上三不五时出现的立体设计图。 “嗯。”他低应。 “我喜欢这面广角落地窗。”她赞叹着。 “我也喜欢。” 她露齿一笑,柔声道:“你还没说完你的故事。”相贴着,她感觉得到他跳动的胸口,她喜欢听,会下意识去数着那跳动的频率。 他没立即启口,沉默了一阵才说:“山民受当地政府压迫,起因于宗教信仰的问题。我十岁那年,当地政府强制没收了村民的祖传土地,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有人带头抗议,他们就派警察镇压,整个情况越演越烈,到最后,山民土地要不回来,房子被纵火烧毁,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乎在冲突中被搜括一空,许多人被押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生父就是其中一个。” 心一凛,余文音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喉头紧紧的,她试图咽下那块无形的东西。 他接着说:“抵挡不了也受不住压迫,很多人开始往边境逃亡。那时,妈妈带着我和两个妹妹,跟着其他山民偷偷穿过越南和柬埔寨的边界线,向柬埔寨申请避难。在逃亡的过程,两个妹妹先后感染疟疾,一直高烧不退,妈妈背着大妹,我背着小妹,走在下着大雨的漆黑山径,那条路像是永远都走不完,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小妹在还没走出越南山区就死了,她死在我背上,我一直听见她在我耳边低喃些什么,后来才记起,她是在唱歌,唱爸爸曾教过她的歌……” 他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语气平稳得教人心惊。 “好不容易寻求到庇护,我们先是被安排住进金边郊区的联合国难民营,但大妹的状况却越来越糟,她被隔离起来治疗,可是医生说因为病情拖得太久,高烧引发多重器官衰竭……大妹的身体后来被火化,妈妈那晚哭得好伤心,我从来没看过她那样痛哭,哭到最后,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会怕,拉着她的衣服,喊着她,但她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她不理我,就呆呆地坐着,动也不动……后来,我在她身旁睡着了,醒来时,同样逃到难民营的山民告诉我,妈妈死了,她在我睡着时,拿着一条扎帐篷用的细绳,把自己吊死在难民营外的树上。” “不要啊……”心痛已极地低喊,余文音脸色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 她侧身,藕臂用力抱住身旁的男人,抱得好紧、好紧。 “不要……不要……”这太残酷了! 以往读那些报导,虽然会掉泪、会感伤,但毕竟离她的生活很远,从不是像此刻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她怀里。 心痛啊!痛得她以为发出微弱的叫喊,一再重复,就可以让一切悲剧消弭。 “文音……”傅尚恩试着要抬起她的脸,她不愿意,只是狠狠埋在他的胸口,死命抱紧他的腰。 他察觉到她颤抖的双肩,听见她低低的呜咽,衬衫有种被温热液 体渐渐濡湿的感觉。 “别哭,文音。”他不哭了,从许久前,但她的眼泪每每教他感到痛意。“都过去了,我很好,别哭。唉……” 泪水不是想止就止得住的,她不知哭了多久,紧抱他的双手甚至感到用力过度的微微疼痛。 她终于放松,抬起哭红的双眼。 男性手帕忽然贴上她的颊,拭净她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她吸吸鼻子,看见他好笑地扬唇,黑黝黝的瞳底有温柔的花火。 她腼腆地别开兔子眼睛,嗓音略哑地问:“你后来怎么会被收养的?” 他亲亲她的发顶,重新拥着她。 “后来中间不知发生什么事,联合国难民署发表声明,说逃至柬埔寨的北越山民不符合难民资格,要将我们一群人遣送回去,交给越南政府。当晚知道消息后,好多山民从难民营逃走,我那时还不懂为什么要跑,只是看大家都在逃,我也跟着逃。”他发出短暂的笑声,像是感到极度荒谬,而后平静地继续说:“半夜,我就被柬埔寨的警察抓回难民营了。跟着被送回越南后,我和其他几个孩子被安置在一间教会所办的孤儿院,教会每个月都会安排许多外国人来领养孩子,母亲说她第一眼看到我时,就决定领养我。她说,我有一双很深、很深的眼睛,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但我记得那时的我成天脏得像在烂泥里翻过一样,而且又瘦又小。” “母亲指的是布鲁斯夫人吗?” “嗯。” “她这一次也跟着布鲁斯先生回到台湾吗?”很想见她呀! “在我十六岁那年,母亲就因病过世了,她身体一向不好。”他仍是那种冷静无比的语气,但越平淡,感觉压抑在底下的东西就越浓郁汹涌。 余文音小心翼翼地叹息,怕呼吸的动作太大,会把心又扯疼。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你很好的,是吗?” “她对我很好,她把我当亲生儿子对待。她是个很温暖、很温柔、像阳光又像月亮的女性。”形容词用得有些奇怪,他浓眉略挑,自己都忍不住低笑了声。 听见他笑,余文音紧缩的心些微松弛了,不禁半开玩笑地咕哝道:“看来啊,你有点恋母情结。” “唔……有吗?”他很认真地想。 “那天在‘山樱’,布鲁斯先生挺气愤地嚷着,说你心里只有你母亲,看来真是这样。”她脑袋瓜里很认真地分析着。 一定是这样没错。想他八成是小时候经历过那些可怕的灾难,一件接连一件,在最需要有人在身旁照顾时,亲生妈妈又突然以那样的方式离弃他,所以潜意识中会渴望母爱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感激她,感激那位说他是个漂亮小男孩的高贵女性。 被余文音这么一提,傅尚恩也想到那日在“山樱”时,父亲向来冷峻的脸庞上乍现的古怪神情,和那句指控意味浓得呛鼻的话。 老人家这几天也颇为怪异,在以为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总用一种深思的眼光看他。 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关心我! 你心里只有你母亲! 是这样吗? 他叹气。“或者你说对了,我有恋母情结。” “喔?”余文音再次扬起脸蛋,近近瞅着他,对他坦然承认的态度感到有些惊奇。她正欲掀唇,却听他接着往下说—— “要不然我不会疯狂地迷恋上你。” “咦?”她脸红心悸了,听见这么直接的爱的告白,要保持平常心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又说:“因为,你也是很温暖、很温柔,像太阳也像月亮,跟我母亲很像。” “嗄?!”美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秀气小脸顿时憨得很可爱。 傅尚恩低笑,胸膛鼓动,他俯首含住她圆润的小嘴,用力地“吃”了一阵。 “你知不知道……”他气息粗嗄,在她发烫的耳畔哑语。“我已经看了你好久,偷偷看着你,一个夏天、两个夏天、三个夏天、四个夏天,看你笑、看你在沙滩上和孩子们跑着、跳着、笑闹着,看你说话的模样、走路的姿态……文音……我看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吗?” 怀里的人儿轻轻颤栗,他瞧见她羽毛般的睫轻扇,红艳艳的唇抿着一朵笑花。 她轻哼了声。“别以为就你有偷窥的本事啊……” 毕竟,她也不动声色、偷偷地、悄悄地,看了他好久、好久呢…… 【第九章】 广角窗外彩霞满天,把平静海面染成美丽的金红,光点跳跃着、闪烁着,彷佛海面下蕴藏着各式各样的宝石。 陷在懒骨头沙发中的两人调整了一下姿势,余文音甚至缩起双腿,头枕在男人的大腿上,脸蛋对着他的腰腹,长发轻散他半身。 “你哪时候开始注意到我?”傅尚恩五指穿透她乌亮的发,那触感像丝,他卷在指间把玩,爱不释手。 秀气鼻子皱了皱,余文音抓起他另一只大掌,扳着他的手指数数,想了会儿才说:“今年是第四个夏天喽!第一年夏天,表姊那时决定要在海边开间咖啡屋,房子是表姊夫留给她的遗产,整修过后,就把‘蓝色巴布思’开起来了。刚开始经营都比较辛苦,所以我那年夏天不管平日或假日,下午都会过去店里帮表姊忙,然后就注意到你。” 傅尚恩微微笑着,轻握她的手,听得津津有味的目光鼓励她再多说一些。 她决定满足他的好奇心,掀唇又说:“当时见那栋海边小屋竟然有人住,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后来有几回在海边散步,看见你也出来慢跑……噢,对啦,我还知道你会冲浪、玩风帆,觉得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很有距离感呢!”害她想像力丰富的脑袋瓜,从那时开始就有意无意地编起有关他的、天马行空的故事。 第十五章 “那年夏天,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父亲打算利用海边这块地建造大型度假中心,他前后让专业人员过来勘察了好几回。”傅尚恩沈静地叙述。“我一直想到母亲的故乡看看,想到她曾经提过的白色小屋来,刚好有这样的机会,我来了,看到那栋小屋,然后一见钟情。” 这会儿,换余文音听得津津有味。 他目光温柔,惯然的忧郁仍淡淡在眉宇间,那样的表情是十分具有魅力的。 “就如同第一次看见你的感觉,也是一见钟情。” “噗——”原谅她,她喷笑喷习惯了。 她轻轻笑叹:“你因为可能有‘恋母情结’,所以喜欢上我,对我一见钟情,看我就像看到你的白色小屋。唉~~这是怎么样复杂又奇特的感情啊?” “文音……”他笑,低柔地唤她,粗糙的指腹画过她的秀眉。“感情总是复杂又奇特的,而我的更‘变态’了些。” “喔?”她眨眨眼。“有多‘变态’?” “‘变态’到忍不住要一次、两次、无数次、不断不断地偷窥,还以为这样就能满足。后来第一个夏天结束,这边的工程也如火如荼地进行中,我飞回旧金山,但许多时候仍想着你。到第二年夏天来临时,我发现自己没办法不回来,一定要见你,那念头强烈地缠绕着我,驱策我一定要来见你。” 余文音心口温热,整个人彷佛淫浸在温泉里。 她根本不在乎这个男人以什么形式的感情对她,真是“恋母情结”发酵也好,把她当作“家”的影射也行,有多“变态”她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就是彼此喜欢了、爱上了。 柔软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她问:“如果我没再出现,见不到我,你要怎么办?” “我会直接住进‘山樱’,整个夏天都住在那里,照样天天看你。”想也没想地回答。 “然后照样不来和我说话?”唇角微翘。“我第一次和你说话时,你脸好臭、好冷酷,像是恨不得我赶快走开。” “我不是的……”峻脸小窘了一下。“我想要你,又怕要不起,怕一旦接触,会陷得更深,怕会伤害你,怕——”他叹气,头一甩。“文音,我不怕了。我要争取你,努力争取,不放手的。”怕是要放也放不开了。 左胸因他而起的温潮泛滥蔓延,余文音瞅着他认真的眉眼许久,吐气如兰。“你父亲要为你安排结婚对象,你被他领养,为他工作,还是他认定的继承人,他的要求你拒绝得了吗?” “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唯独你,不能放弃。”就为这件事,自那天从“山樱”回来后,他跟父亲提过再提,但老人的态度强硬得很,丝毫无动于衷。 沉默好几秒后,他低声又道:“我想……父亲并不希望母亲领养孩子,但他爱她,自然会为她达成所有的愿望,包括领养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孩。母亲去世后,我和他的关系变得更加奇怪,我感激他给我的一切栽培,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 余文音点点头。“所以你最后选择了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在别人眼中,他是呼风唤雨的集团总裁,你也想单纯地这么看他?”见过老人和他的说话方式,的确不像父子,但其中似乎又有些什么。 傅尚恩苦笑。“父亲命令,我努力去做,完全服从,这样的方式对我而言确实简单多了。” 他叹气,拉起她的手亲吻,跟着把脸颊贴入那软软泛香的掌心里。 “你是唯一我不能对他服从的事。母亲去世前,我曾经对她作过承诺,会留在‘布鲁斯’为父亲工作,在事业上替他分忧。我一直清楚自己如果有婚姻,也必定是在两边企业利益互惠的情况下结合,不会涉及感情。如果没遇到你,我或者就这样了,跟谁在一起都无所谓。” “你……”酸楚呛开,余文音喉中微堵,试了几次才成功地挤出声音。“尚恩,不一定要有结果的。” 他不懂,双目微眯。 她带笑,深深呼吸,唇轻绽。“只要知道彼此的心意,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必须要有一个结果。在一起可以很单纯,快乐的恋爱,或者恋爱一辈子。” 傅尚恩仍弄不太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恋爱一辈子?”听起来是很美、很令人向往,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那么对劲…… “文音,我们——” 悠扬的门铃选在此刻打断两人独处,而且非常不识时务地拚命唱歌,一点停止的迹象也没有。 傅尚恩峻脸微凛,很认命地起身。怕她跑掉似的,虽然这种想法十分荒谬,他一手却仍紧握着余文音的手,带着她一块儿走到门前。 他连透过猫眼观看门外到底是谁都懒,直接打开门。 门外,提姆一根手指还优雅地停在门铃键上、另一只手臂则挂着一件看得出品牌的薄外套,而薄外套的主人——约翰.布鲁斯,表情正似笑非笑地站在提姆的左后方。老人的穿着很休闲,像是刚从外头散步回来。 很显然提姆是由他大总裁完全授权,硬把恋人从小天地里挖出来的。 “父亲。”傅尚恩目光沈静,那语调让人联想到搁在砧板上的死鱼,跟几秒钟前低柔的嗓音全然不同。 手又被握得有些疼了。余文音内心不禁叹息。 “布鲁斯先生,您好。”她对提姆友善微笑,眸光很自然地望向老人,也淡淡牵唇。 那天在“山樱”的下午茶,如果没有后来的“集体大暴走”,她其实还满能跟老人一直聊下去的。初初接触,她并不觉得他冷酷,而现在这样的想法依旧。 老人这会儿没理会儿子,瞥了眼他们紧握的手,哼了声,跟着头仰起四十五度角,对着余文音说:“好了,这下子你八成知道他是只镀了百分之百纯金、兼镶满钻石的超级金龟子,所以三天前把人赶走,现在又回来投石问路……投机取巧?呃……投、投桃报李……” “投怀送抱。”余文音轻声地为他作更正。 “我已经要说了!”老人一副“厚~~干么把答案先讲出来”的模样。“你以为讲中文很简单吗?你天天讲,当然很会讲,不然你讲英文,我讲中文,看谁顺过谁?” “不用了,我英文讲得没有您的中文那么好。”她很有自知之明,当场认输比较快。 她认输得太快,表情又太云淡风轻,让老人很没成就感。 “你就不为自己辩几句吗?”他不满地蹙眉。 “事实胜于雄辩,而又我从小就没有辩论的才能啊!”高中、大学选择社团活动时,辩论社向来是她第一个剔除的项目。 “你你……你这样只会被欺负!”话一出,老人听见贴身特助发出古怪的咳声,意识到情况再度暴走,老脸一沉,真不知道骂谁好。这女孩太诡异了,唔……实在太诡异了! “父亲,您有事请针对我,是我主动带文音来这里的。不是她黏我,是我缠着她。”傅尚恩下意识想将自己的小女人藏在身后,高大身躯往前一挡。 “喂,是怎样?是怎样?我跟她话都还没说完,你把她藏起来干什么?”老人大为不满地抗议。 傅尚恩略感愕然地挑眉。 印象中,他似乎从未面对过父亲这一面——暴躁的、有些任性、说不太通……简而言之,挺符合俗语常说的“老人孩子性”。 深深呼吸,他试着平静下来,目光深幽幽的。 “父亲,我尊敬您,也感激您给予我的一切,我晓得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向您多乞求什么,但我无法在心中爱着一个人的同时,又舍弃她。” “谁要你感激了!”听了就有火!老人冷哼。“我可以给你一切,也可以夺走你的一切!想清楚了,你要她的话,那现在所拥有的将全部消失,当然也包括继承权!” “好。” “什、什么?!”老人瞪圆眼。真不拖泥带水啊!为什么剧本就是不按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呢? 傅尚恩听见一声极轻的温柔叹息在身后缓荡,那小手反握住他的,他胸口便宁定了。他心里也在叹气啊! 眼神深邃又复杂地注视着老人,他又出声。“但是……” “但是什么?”老人灰沈的脸色在瞬间大亮。说吧说吧,说你其实还舍不得很多东西,舍不得为了一棵树放弃整座森林……呃,是整个“布鲁斯”集团,还有“布鲁斯”这个姓氏……唔……好吧,还有一个姓“布鲁斯”的老人…… 傅尚恩说:“倘若可以,我希望能继续为‘布鲁斯’工作,职等高低我不在乎,也可以不必支付我薪资,但我希望往后还能为集团的各项建案作设计。” “你、你你——”老人脸色当真大起大落,这下子由白翻红,差点心脏病发。 “我当年答应过母亲,会留在‘布鲁斯’,如果能够,请您答应我这一点。” “你你你……反正你心里就只有你母亲!我说的话你没在听,她说的话句句都是金字招牌……金碧辉煌?金榜题名?” “金科玉律。”精通六国语言的提姆在一旁提醒,声音听起来像是电子翻译机。 “你干什么讲出来?我难道不知道吗?”动辄得咎。提姆小小挨了老板刮,但神情一样的优雅,眉毛动也没动。 状况又开始失控了。 傅尚恩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几次跟父亲谈话,会频频乱套,话说没几句,主题就偏掉了,而且还偏到外太空去。 背后的小女人发出闷笑,他侧目瞧她,发现她眼睛亮晶晶的。 父亲对她的不友善,她似乎全然没放在心上,这一点让傅尚恩心里的内疚感减轻许多。 “对不起。”他近乎耳语。 余文音读懂他的唇语,微微浅笑,摇头。 老人吃味了。“你们两个不要在那边眉来眼去!咦?眉来眼去?这次用对成语了吧?”假咳两声,又说:“我、我……总之,我绝对不会答应让你们结婚的!”他要扮坏人……噢,不对,他天生就是个坏人!不知道现在假装心脏病发,那小子会不会紧张他? “父亲……”傅尚恩无奈地蹙眉。 老人说做就做,努力酝酿“病发”的情绪。他偷偷忍住呼吸,想让脸色看起来更糟些。 此时,走廊转角出现一名推着双层小餐车的服务人员,缓慢往这边移动,但,没谁留意到那名服务生的出现。 蓦然间—— “呼……唔唔……”老人胀红脸,彷佛用尽力气想吸入空气,偏偏怎么也办不到般,手捣着左胸,身体摇摇欲坠。 “父亲!”傅尚恩大骇,连忙趋前撑住老人的身体。 “总裁!”提姆也赶紧出手帮忙扶住。 余文音却扬声叫喊:“小心后面!” 闻声,傅尚恩迅速掉头,就见一道银光扬起。 他抬起手臂作势要挡,忽然听见“哐啷”巨响,两道银光在空中迅雷不及掩耳地交击。 第十六章 “文音?!”他瞬间吓出一背冷汗,发现原来应该在他身后的小女人竟挡在前头,双手还紧抓着一只银色大托盘。 大托盘是余文音随手从小餐车上拿下的,因那名服务人员静静措着餐车靠近,突然就发难了,抽出一把亮晃晃的沙西米专用刀朝傅尚恩后背直刺过去,她惊声大叫,就近抄起大托盘,凭本能挥去,不料竟把对方的尖刀打脱手了。 “阮经理?!”按理该昏死过去的老人突然“神奇”地清醒过来,冲着行凶者愤怒大吼。 尖刀被扫脱,那人双眼恶狠狠,忽地从餐车底层抓出一个小铁桶,对住老人猛泼过去。“去死——” 余文音的肩膀被一股力量扯着跌进套房门内,她趴在柔软的地毯上,随即惊恐地回眸,就见一切像极了电影里的慢动作播放—— 那人泼出不明液 体的同时,傅尚恩抓起挂在提姆臂上的那件薄外套,扑到老人身上,将外套摊开。 “啊——” 她分不清楚是谁在吼叫,呛鼻的腐蚀气味瞬间散发开来,充斥四周。 蓦地,她惊骇地倒抽一口凉气。 是硫酸! 老人气得浑身发颤,对着姗姗来迟的两名贴身保镳凶狠地咆哮着:滚回去吃自己!猪脑袋!饭桶!滚远一点儿,永远别让我看见—— 平时老人出门,保全人员绝对是必要的配备,即使仅是在住所附近散步。有钱人怕被绑架,他也不例外。 但老人这一次到台湾来,行事低调许多,随行的人员除贴身特助外,就两名魁梧高壮、号称业界顶尖高手的保镳。 两名专业人士被大总裁狠削了一顿,骂得狗血淋头。说实话,他们真挺无辜的,毕竟在意外发生前四十分钟,老人刚结束在海边的散步,走回度假中心,搭上专用电梯直抵最高楼层。走出电梯后,老人就不让他们跟了。 所以,差点来不及阻止行凶者的暴行,到底谁必须负起较多责任?两名保镳敢怒不敢言。 傅尚恩是整件意外唯一的伤者。 他左脚脚踝在急速扑向老人时轻微扭伤,摊开的薄外套虽然挡掉大部分的腐蚀液 体,仍没办法完美地防护,他的手臂、颈侧和大腿都有遭受硫酸泼及的伤痕。 所幸的是,老人被保护得毫发未伤,似乎也没受到多大的惊吓,还有精神在那儿气跳跳地骂人。 他一会儿骂保全人员,一会儿骂赶来处理的经理;在傅尚恩送医的过程中,他又坏脾气地骂司机开车慢得像蜗牛在爬;到了医院,他则骂急诊室的医护人员动作太慢;待医护人员帮傅尚恩处理伤势时,他又骂那一干人动作太粗鲁。 “布鲁斯先生……”低柔的声音彷佛有股安慰的力量,试图把焦躁的一切尽数抹去。“他没事。尚恩没事的。” 老人猛地醒觉似的,两眼瞪得好大,直勾勾地看着女人那张沈静的小脸。 余文音微微牵动唇瓣,把一杯刚冲好的热茶送进他略凉的手里,然后转身走回床边。 傅尚恩背后靠着两颗枕头,半卧在大床上,眉间看得出有些疲累。 此时,他们己从医院返回。 身上多是皮外伤,处理过后,傅尚恩不觉自己有住院的必要,坚决回“北海天濑”,不过他心里其实是比较想住回那栋白色小屋。 从他受伤、送医,然后返回,余文音一直陪在他身畔。老人虽然也一路紧跟不放,可从头到尾却只顾着骂人,其实挺吵。 但余文音大致能够体会他为什么会这么暴躁、尖酸刻薄又难搞。 他在担心。 非常、非常、非常担心。 然而,老人不喜欢被洞悉心事的感觉,嘴一掀,又是骂人的语气。“没事最好!那家伙针对的是我,你冲过来凑什么热闹?你以为这样很英雄啊?” 傅尚恩低嚷:“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别人伤害你!”以前觉得不知该如何和老人相处,现在更是毫无头绪。堂堂大总裁退化到孩童阶段,实在越来越难沟通。 “你……你、你你……”心里乱感动一把的,但他就是嘴巴坏。“你不要以为这么做,我就会答应你们两个的婚事!”他怎么说也是呼风唤雨的大总裁,哪能轻易就把波涛汹涌的内心流露出来? “父亲……”傅尚恩头痛无比。 像是嫌他头还不够痛似的,忽然,柔软嗓音轻扬—— “不会有婚事。” 一直过了好几秒,老人和傅尚恩才同时反应过来,四道锐利的目光扫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余文音。 “你刚才说什么?”老人较快找回声音。 余文音垂眸研究着医生开出来的药,仔细收妥了,听见问话,她秀眉扬起,脸容仍如此恬静,淡淡道:“我们不会结婚的,您不用担心。” “不、不结婚?”老人一脸茫然。 “嗯。”她微笑颔首。“不结婚,谈一辈子恋爱。” “嗄?!” 一生,只和一个人相好。 可惜,她的“爱情理论”似乎不太受男主角青睐。 不只老人懵了,傅尚恩觉得头似乎晕得更厉害了。 【第十章】 折腾许久,夜都深了。 老人在半个小时前离开,走时,老脸还挂着茫然,实在想不通所谓的“恋爱一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这种东西哪,要有慧根的人才懂啊! “妈,我今晚不回去了,嗯嗯……没事,我在尚恩这边啦,唔……我们已经没事了……好,我会告诉他……嗯,晚安……”打了电话告诉家人今晚在外留宿后,收起手机,余文音从起居室走回卧房。 男人还没合眼休息,仍是半卧着,见她走进,目光一瞬也不瞬地锁住她,那瞳底的火焰像恨不得将她吞噬,不留片灰般。 “过来。”傅尚恩声音好哑,虽轻,却不容抗拒。 余文音并不想抗拒,因此按着他的意思乖乖走近。 手腕陡地被他握住,微扯,她立即坐倒在床沿,还差些压到他身上的伤。 “小心啊!”她忍不住轻呼,略带责备地瞅着他。“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小心点儿?” 胸口的地方还是绷得好紧、好紧,紧到痛极。她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遭逢袭击的那一刻。那样的景况太震撼,极度的恐惧如烧红的烙铁般嵌进她的神魂深处,教她一旦想起就浑身颤栗,而那记忆偏偏无法抹去。 傅尚恩抿唇不语,鼻息略浓,胸膛起伏明显。 好吧。既然他不说话,那她可以先占用一下发言权吧?余文音启唇问:“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混进度假中心攻击你父亲?” 傅尚恩仍沉吟着,片刻才答道:“那人姓阮,原来是‘布鲁斯’集团在新加坡的地区经理,为我父亲工作已经十余年,上个月遭到解雇并起诉,因为他亏空一笔钜额款项,那笔钱是“布鲁斯’用在东南亚度假村的投资……父亲这一次来台湾,知道消息的人并不多,阮经理应该已谋划许久,刚好利用这次的机会。若是换作在旧金山的总公司或宅第,那边保全森严,外人想接近确实困难重重。”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如兰低喃,像在叹息。 没被钳握的另一手小心翼翼地、隔着极薄的一层空气抚触他被硫酸灼蚀的地方,她“摸”他的手臂、他的颈侧,如同施着某种咒语,教她指尖画过之处,疼痛也将消失一般。 “怎么办?你被毁容啦!”他颈侧那片灼伤蔓延到一小部分的颊面。她眸光如水,语气略带俏皮,像是想扫掉心口的疼痛似的。 傅尚恩冷峻的脸终于软化几分,低嘎道:“被毁容了,你还要我吗?” 秀脸露齿一笑。“据我所知,大爷您家财万贯,有钱得很,就算被毁容,我还是要你呀!” 他好不容易也笑了。“钱不是我的,我是个不称职的儿子,我的继承权就要被取消了,因为我要美人不要江山。一无所有的我,你会要吗?” “为什么不要?我喜欢浪漫的男人,不爱江山爱美人,很浪漫啊!” 傅尚恩静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 终于进入问题核心了。 余文音内心叹息,捻眉,笑意恬静。“谈一辈子恋爱不好吗?” “结婚了,一样可以谈一辈子恋爱,不是吗?”他拉起她的手凑近唇,眷爱地亲吻着。“文音,嫁给我。” 她犹然笑着。“我们当真结婚,你父亲要气得跳加官的。你拂逆他的意思,心里也很不好受,何必呢?” “难道你真要我和父亲选的对象结婚?”峻脸一黑,皱折都己够多的眉心此刻又添上好几划。他也不拍会弄痛伤口,硬是将她拉进坏中,抱住。 “尚恩……” “我做不到!”如受伤的野兽般低吼。“我做不到!” “我没有要你娶别人啊!”窝在他双臂之间不敢乱动,怕一不小心压到他的伤处。她软软叹息,带着淡淡甜蜜和无奈。“你和你父亲真是一对有趣的养父子,明明关心对方,却不知道该如何相处。尚恩……”她又笑,难得顽皮。“所以我想啊,为了公平起见,你答应他别娶我,可你也得答应我不娶他选的人,你谁都不娶,就和我一直恋爱下去。” 小脸被他治起,他眉眼忧郁,性格得不得了,她主动凑上软唇,摩掌着他。 她浅尝即退,傅尚恩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吻得很深,缠绵在她的馨香里,久久才离开那张微肿的小嘴。 “你的提议很怪。”他咕哝,灼热的呼吸与她交融。 她的手下意识揉着他耳后的发,双颊嫩红,瞅着他的眼中有着了然的光彩。 “你离不开‘布鲁斯’的,就算你父亲真取消你的继承身分,把你赶出来,你的心仍离不开那里,有部分原因是你曾答应过你母亲,但我觉得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你根本放心不下布鲁斯先生。” 他目光深黝。 许多时候,真实的内心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得知,需要一个知心的旁观者,引导着走出五里迷雾。 余文音柔声又道:“你们既然彼此关心,就给对方多一些时间吧,也给我多些时间。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正因如此,他才更要紧紧抓住她。 父亲的事,她说对了,他确实放心不下他,不可能潇洒地说走就走。不管过往如何,那都是他人生里的一部分。 多一些时间吗? 他叹气,最后仍选择妥协。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一直在一起。” 余文音能感受到他话中强悍的力量,“想一辈子在一起”这种话如果从别人嘴中说出,或者听听就好,但他不一样。他性格原就“变态”了些,认定了,真是永远不放手。她感受得到。 悄悄收拢双手,她紧抱他,开心地说:“尚恩,我们来谈恋爱吧,要一直快乐地爱着彼此。” 第十七章 她想,这将会是她此生最伟大的壮举。充满期待啊~~ 一年后,盛夏。 头顶蝉鸣阵阵,铺天盖地地布置出震耳欲聋的氛围,惹得老人极想动用不可告人的关系,调来一支军队,把几乎快连成一排的大树全给砍了。 “就说啊!有什么好?有什么好啊?来这种地方约会,吵都吵死人了,还有什么心情在那里爱来爱去?”老人低咆。 “总裁,他们已经在爱来爱去了,相信应该不会觉得太吵才是,您不必替他们担心。”灰发绅士模样的中年男子习惯性地推推眼镜,即便他和老人正躲在大树后偷窥,仍记得维持一派的优雅。 遭受偷窥的一对恋人躺在几棵树距离外的树荫底下,他们身下铺着好大一块的野餐巾,搁在一旁的方形竹篮里原先是装满食物的,不过此时已十去七八,秀气的小女人吃得不多,倒是黝黑的高大男人吞掉不少,就剩下一些甜食和几颗水果了。 吃饱喝足,悠闲的午后除了悠闲,似乎没什么值得做的。 女人拿出一本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小脑袋瓜枕在男人的大腿上,身躯放松舒展;男人则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台掌上型游乐器,入迷地玩着。 这样的姿态维持四十分钟左右,男人玩腻了游戏机,注意力开始锁定在小女人身上。她仍是读着她的小说,但男人的手已色色地往她柔软的身躯上东摸摸、西揉揉。 女人笑着拍开他的魔掌,他却依然故我得很,静没三秒又故态复萌。 最后,他决定抽掉她那本碍事的小说,揽紧她的腰身,两张脸就这么叠在一块儿。 你吻着我、我吻着你,两人的亲亲越玩越热烈,要不是最后男人的爪子太过惊世骇俗地探进女人的裙摆里,让女人不得不费劲抓回理智,一场比盛夏骄阳还要热力十足的缠绵,肯定还要继续延长下去。 “怕什么?该强就强下去!女人拒绝就不玩了吗?还是不是我约翰.布鲁斯的儿子啊?干这种爱来爱去的事,要能够把圣女哄得变浪女,就算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能旁、旁观者清?唔……旁敲侧击……” “旁若无人。”六国语言通的特助尽职地提供正确用词。虽然他很想跟大总裁建议,其实这时候说英文就好,不要硬讲中文,多说多错的。 “就是这一句!你干么这么早讲?”埋怨着,老人回到正题。“反正,要是能哄得女人旁若无人地继续做下去,那才叫作高竿!你懂吗?” “懂。” 贴身特助答得这么快,害他突然间丧失说下去的兴致,老脸蓦地垮了下来,锐目细眯,继续偷窥下去。 “她说不结婚?真的不想结吗?我赌她今年就会改变主意……不,是这个礼拜就会改变说法!哼哼哼,等着看好了,她会要他娶她的,一定会!很快……一定会……” 对于大总裁自言自语的行为,提姆已见惯,优雅的唇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树下,那对爱情鸟仍倚偎着,说些情人间才懂的话。 又过一年,仍是盛夏。 七夕情人节,滨海,那栋希腊爱琴海风的咖啡屋很应景地把外面的露天庭院布置成牛郎会织女的场所,还用在海边捡来的、漆成七彩颜色的枯木枝和石头,搭起一座没有鹊鸟,却挂上好几串小灯泡的鹊桥……唔……如果硬要说是鹊桥,还不如说是彩虹桥比较贴切。 晚上,小灯泡闪烁个不停,变幻出好几种颜色,和爱琴海风的建筑实在很不搭调,但却奇异得让人想赖在咖啡屋里,很不想离开。 是气氛的关系吧? 咖啡屋今晚提早打烊,但里边仍是灯火通明。屋外的露天庭院原本摆着好几组桌椅,此时已挪开一个大空间,架着一组立式烤肉架。咖啡屋的单亲妈妈老板娘今晚办了一个烤肉派对,把亲朋好友全请来,连山上的温泉小馆也为了今年这场七夕烤肉派对而破天荒的休业两天。 今晚海边星星很多,人声、笑语、烤肉香,温馨也浪漫啊! “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后脑?!”蹲在咖啡屋外的草丛里,老人极度不爽地回头瞪着自己的贴身特助,手里的高倍数望远镜差些砸过去。 特助推推挺直鼻梁上的眼镜,沈静回答:“有一只蚊子在您头项上飞来飞去,好不容易它停下来了,为了您的健康设想,所以我选择杀了它。” 老人一愣,嘴里不知咕哝些什么,大致脱不了咒骂的台词,反正他天性爱骂人,能连续飙出一长串的脏话也算是他的专长之一。 啪!这一次是老人自己打自己。该死的!蚊子怎么这么多?! 突然—— “你们蹲在这里干什么?”略带憨气的小男孩抱着球,身边跟着大狗,眼珠好奇地望着草丛里的两个大人。“妈咪说,不可以随地大小便。还有,你们蹲的地方是大白的地方,它是我家的狗狗了,是‘夏天叔叔’送给我的,它很帅对不对?它已经在这里尿尿作过记号了,你们不要跟大白抢地盘啦!要上洗手间的话,可以去我家,我家有好几间洗手间喔!” “小朋友……”老人嘴角抽搐,深吸了口气才道:“爷爷不是——” “咦?我好像认得你耶!你是照片里的酷酷肯德基爷爷!” 老人褐色眼珠陡眯,放缓声调问:“什么照片?你有我的照片?” 小男孩点头又摇头。“我在‘夏天叔叔’的白色小屋里有看到过喔!用漂亮的贝壳相框框起来的,是爷爷很酷的照片。还有另一张,是一个很漂亮的阿姨。‘夏天叔叔’说,那个漂亮阿姨是他母亲,爷爷是他父亲。”“母亲”和“父亲”分别加重音,但他小脑袋瓜歪了歪,眼睛困惑地眨了眨,又说:“幼稚园的老师有教过,‘母亲’和‘父亲’就是妈妈和爸爸的意思。‘夏天叔叔’的‘母亲’好年轻、好漂亮的,为什么‘父亲’会老老的?” “谁说我老老的?你看到的一定是不同年代的照片啦!我才大我太太七岁,七岁而已!会差到哪里去?”老人握紧望远镜抗议。 “小郁?” 谁?!窝在草丛里的三个人闻声抬头。 几步外,那抹女性身影纤细秀丽,盈盈立在晚风中。 “姨!是酷酷肯德基爷爷耶!我知道喔,他是‘夏天叔叔’的父、亲!”最后两个字边说边用力点头,表示强调。 余文音见老人带着自己的贴身特助从草丛里站起来,眸子不禁瞠圆。 “布鲁斯先生?你们两位怎么……” “那个……呃……我是闲闲没事,所以就绕到台湾来视察一下业务。我不是特地来这里的,你要搞清楚。” “父亲?提姆?”高大身影几个大步靠近过来,傅尚恩一手扶着恋人的腰,深邃眼瞳同样瞪得老大。 “你们不是打算到夏绿岛度假吗?怎么跑来台湾了?” “是怎样?是怎样?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喔?每年夏天都跑来窝在这里,我看干脆把‘布鲁斯’的总公司也搬过来算了!只许官兵放火,不准秀才点灯!我就不能来吗?”先骂先赢,一向是老人的蓝海策略。 “是州官放火,百姓不可以点灯。妈咪有教过我耶!爷爷,我知道,这个我知道,是州官和百姓啦!跟秀才没有关系,秀才是无辜的!” “秀才也是百姓,爷爷我偏偏就要叫秀才去点灯!”死不认错! 情况又要开始暴走了。 傅尚恩有些无奈地叹气,突然,一股轻轻的力道捏着他的手臂,侧眸,恋人的唇角有着温暖的笑意,星眸正俏皮地对他眨了眨。 他回以同等温柔的深邃笑意。 余文音脸上的错愕己然退去,她转向老人和提姆,静柔地道:“既然来了,就进来‘蓝色巴布思’坐坐,今天是七夕情人节,大家都在烤肉。我下午刚好做了两个低脂乳酪蛋糕,还有新研发的水果优酪乳,进来尝尝好吗?” “我、我有说要进去吗?我自己有自己的节目,我——” “爷爷,走啦!我们进去,我带你看我家的洗手间,有贴很多漂亮的磁砖喔!妈咪说那个叫作马赛克,很好看,可以边看边尿尿。”田郁拉住老人的手,硬是往咖啡屋的方向拉。 小手又在轻捏他的臂膀,傅尚恩深吸了口气,微微露笑,终于能说出话来。“……父亲,进去喝杯咖啡吧。”语气仍有些僵硬,但已听得出心意。 老人闻言,脚下忽然一绊,傅尚恩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上前扶住他。“这里路不太平,要小心走。” 幽暗微光中,老人瞥见他手臂上模糊的灼痕,是那年被硫酸腐蚀过的痕迹,伤虽愈合,却留下零星的几块淡疤。胸口怪怪的,他深呼吸。 “你……你到底什么时候要娶人家?”咦咦咦?这是他问的话吗?不会吧?他怎么会问这样的话?! “你们这么拖下去,到底要拖到西元几年?”耶?!有没有搞错?真的是他问的! “难道真要等到我两腿一伸才办婚礼啊?”还问个不停?怎么回事啊? “父亲?!”傅尚恩显然也吓了一大跳,倒是一旁的余文音镇定得很,清秀脸庞只是笑着,不说话。 “看什么看?!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问问也不行吗?”骂了一句,老人赶在老脸红透前昂首阔步而去,跟着田郁大大方方地走进“蓝色巴布思”,而提姆则跟在大总裁身后,唇角噙着身为第一贴身特助才能明白的浅弧。 月光下,相恋的人儿独处,静谧深邃地凝望彼此。 “嫁我吗?”他拉住她的柔莞,带笑低问。 “相恋的两个人,不一定非要有结果。”还是老话一句。 她的脸彷佛泛开月华般的莹光,娇嫩可人,秀色可餐。 他爱不释手地抚着她的颊,扣着她温润的下巴,给了她一记深长的热吻。 “我们能有一个结果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文音……” “嗯?”藕臂攀在他颈后,身体随着他轻轻晃动,他们又跳起舞来了。 “嫁给我,跟我恋爱一辈子,好吗?” 大掌扶着她的腰,他的宽额抵着她的,用低柔又动人的魔魅嗓音试图迷惑她。 “嗯……”咬咬软唇,她状若思考。 “如果你在情人节答应我的求婚,我会非常高兴,非常、非常、非常的高兴。”继续努力游说。 “唔……可是今晚还没过完耶!”她慢条斯理地抬起小脸。 他挑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要先进去吃烤肉,等到十一点五十九分时再告诉你答案!”她忽然推开他的胸膛,笑着往咖啡屋跑去。 “文音!” “哈哈哈~~进来啦,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望着那抹搅动他心湖的纤细背影,傅尚恩好气也好笑。 七夕,情人的节日。她会在今晚告诉他答案,他想,应该是他心中一直冀望着的那一个回答…… 举步,他往那散发温暖、笑音不断的所在走去。 【全书完】 编注: 1.关于身兼多职的口译小秘书———余家老三余文靖的爱情故事,请见已出版的花蝶967【温泉乡之诗一】《爱的路上千万里》。 2.关于“环球幸福航空”的美丽空姐——余家老二余文丽的爱情故事,请见已出版的花蝶979【温泉乡之诗二】《幸福来呀幸福来》。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说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后记一开始,那子要来跟读者朋友跪一下算盘。 之前有读者在“狗屋”网站上留言,指出那子上一本书《幸福来呀幸福来》里面所说的“大翅鲸”和“座头鲸”,其实是同一种鲸鱼。 同一种?同一种?它们是同一种?! 是。它们是同一种。大翅鲸就是座头鲸,座头鲸就是大翅鲸,我书中出现了一个天大的乌龙,是那子从影以来……呃……从事写故事以来,发生过最恐怖、最kuso的失误。 读者提问时,那子正从某地干完大事、满身疲惫地回家,努力要卯起来赶稿的同时,一封关于此提问的媚儿就这么从阿编那里飞射过来,那子一点开信,看了内容,立即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上网重新找资料,得到的结果让阿编头晕,我头比阿编更晕~~ 好吧,做错事,那子这个人不喜欢找借口,就是我的错。道歉是一定要的。我对不起大家。但还是要交代一下诡异的出错过程—— 第一,那子那时参加动物园校外教学所作的笔记很多,写男主角范馥峰的职业时,有不少是参考笔记上的东西所写的,谁知在作笔记时,那子在鲸鱼那部分出现了严重笔误,以为两个名称分指不同鲸鱼。我错~~ 第二,当时写故事时,除了依据笔记外,那子亦曾上网搜寻其他相关资料,结果找到一份提到大翅鲸求爱、生殖的过程,另一份则是提到座头鲸的歌声,两份资料完全没提到其实大翅鲸又称座头鲸,座头鲸又称大翅鲸。我……无言。 所以在此跟各位读者朋友更正,以免大家误解了。(对那子丢飞刀吧~~我愧对众家~~) 好了,痛过后咱要记取教训,漫漫人生长路仍要勇敢往前行。 回归到这个故事来,男主角是一个挺变态的人,基本上就是一个偷窥狂,会想写偷窥的情节,是因为那子家阳台正对面是出租大楼,楼下租给银行,二楼像是大坪数的办公室,上班时间都会亮电灯,但百叶窗永远都拉得紧紧的。 在家工作,那子的穿着永远是能多邋遢就多邋通,每次我在客厅乱晃,做一些很奇怪、很不雅的伸展操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对街二楼的落地百叶窗好像有人影杵在那里,有时我会拉起窗帘,有时就故意站在阳台那里和某个设想的黑影对峙。曾跟朋友提过此事,朋友反问我:“那到底是人家比较变态,还是你比较变态?” 唔……我只能说,写故事的人,大脑活动和思考方式总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这个世界,永远有一半的人不了解另外一半的人啊~~所以看这本书的你/你,一定可以了解那子的!) 关于女主角余文音,她是温泉乡的女将,故事里并没有把女将的辛酸彻底写出来,但女将的工作其实是非常非常辛苦的。至于她的个性,她是那种不觉得结婚是人生必要过程的人,对感情不强求,有缘相遇就在一起,缘分尽了就好聚好散。我喜欢这种性情的人,呵~~ 书中略略提到的教会帮忙跨国认养小孩的事,这件事对那子的冲击其实不小。 之前的工作让我有比较多的机会出国,有好几次在东京,从机场搭接驳巴士回饭店,或从饭店搭巴士到机场时,不时会遇到一种状况,就是接驳巴士上的四十几个座位,全被一个团给坐满,甚至连中间走道都站着同团的成员。他们不该被称作“旅游团”,应该称作“领养团”。他们通常是一对一对的夫妻,应该是美洲国家的人,因为东京常是美洲航班飞往中国大陆、东南亚等地的转乘站,他们从美洲飞来,在东京转机,然后再飞往中国大陆或东南亚,由教会出面领养当地孤儿院的院童。 有好几次,我坐在巴士最后面,左右全是领养团的人,从后往前望,那种惊心动魄的感动特别大。你可以看到每对外国夫妇手里都抱着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小朋友,以两到六岁模样的小孩最多,满满的、整车都是。那子对宗教并不狂热,但在那当下,真是深刻体会到一个信仰的伟大——它告诉你去爱世人,虔诚的信徒就彻底去实践。真是值得拍拍手啊! 咦~~怎么说到最后有点太严肃了?这不是本人的风格啊! 话题再小转一下。 近来发生几件糗事(鲸鱼事件当然也算在其中),另一件较大的糗事是那子某日在台北的捷运站外跌得狗吃屎,右脚膝盖擦伤得满严重的,当场,鲜红血珠一滴接一滴地渗出来,还沿着小腿往下流,痛啊! 更痛的是,那时是下班时间,我跌倒的地方是出捷运站、两条大马路的交接处!当时好多等红绿灯的人一定都看到本人跪趴在那里……呜……还春光外泄耶!阿是怎样啊?!(马市长!还我牛……不,我要国赔!) 最后,《一生只和你相好》出版后,那子【温泉乡之诗】这个系列的故事也就完结了,希望大家喜欢这些故事。接下来,那子应该会游回古代去一下。 咱们仍是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后会有期了!(那子抱拳别过,飞身远遁,留下满地黄花~~) ps.书中用到的歌分别是—— 1.“月亮代表我的心”:作词/孙仪 作曲/翁清溪(汤尼)。 2.“相思河畔”:作词/王福龄 作曲/王福龄。 3.“第一支舞”:作词/叶佳修 作曲/叶佳修。 再ps.:书……又拖稿了。阿编说要代替月亮使者惩罚我,所以她给了我三个选择—— 第一、领养一只猫。 第二、领养一只狗。 第三、领养近来公司捡到的一只果子狸。 阿编,我其实很想在电话中告诉你——“哼哼哼,你以为说果子狸我就怕了吗?我曾经养过缺一只脚的猫头鹰、养过一群大火鸡、养过孔雀、养过雉鸡!你有养过吗?有吗?有吗?有吗?哇哈哈哈哈~~”(谜之音:拖稿就拖稿,不要模糊焦点……)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温泉乡之诗之一《爱的路上千万里》; 2、温泉乡之诗之二《幸福来呀幸福来》; 3、温泉乡之诗之三《一生只和你相好》。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