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玉郎》 第一章 【第一章 水遥山远多情分】 六、七月间梅雨大鸣大放的势态已然敛下,雨揉作细斜姿态,丝丝打在江面,有些静谧谧地与江水融作一川,有些则轻激起水花,不甘地拨动了一圈复一圈的涟漪,层层掩覆,漫满江川。 夏末秋初的霞光浸淫在薄薄水雾中,江岸一片孟宗竹,竹林声动,绿意情幽,淡然中抹不开的凄清,微风泛秋寒。 他未着蓑衣,仅戴着一只竹编圆笠,笠檐压得极低,瞧不清他五官模样,一身青泽长袍很有读书人的神气,但系在腰间的黑布腰绑、以及一双粗面的功夫鞋却添了几分落拓江湖的味道。 伫足在篷船尾端,他手摇大橹,在落雨的江面驱船缓行。 身上渐湿,宽肩、双袖、胸襟、下襬等等,雨丝将青泽染作藏色,服贴着他颀长而精劲的身形。 篷船如老马识途般转入一处不起眼的支流,此时竹林更密,两岸夹迎。约莫一刻钟后,前头江面上坐落了一栋小且精巧的竹坞,有竹编的浮桥连接岸边,竹坞和浮桥皆就地取材,用孟宗竹编造,与两旁的绿意相交。 来到竹坞后,他停橹靠岸,将船绳系妥。岸边尚有另一艘小篷船,掩在圆笠下的目光瞄向那艘小篷船,他略略沈吟,跟着弯身从自个儿的船篷里取出一只琴匣,抱在腋下,举步跨上浮桥。 他脚步轻极,连伸手推门的力道亦静谧无声。步进竹坞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洁净简朴的小厅,厅中摆设的方桌与椅凳皆以竹材制成,他把琴匣搁在桌上,将窗子的竹帘全然放下,不让雨丝打进。 旋过身来,他熟门熟路地朝小厅的里侧步去,掀开一幕细竹帘,帘后是卧房,摆着一张双人床,有盖顶、有床柱,还有一张矩形鞋台,亦全为竹材编制而成,其竹编功夫精彩了得,光是四端竹柱和三方床栏,就展现了五、六种图样,菱形花格、人字纹编、八角空花、盘缠矩纹等等,素简中自有趣味。 劲瘦身躯移近,他瞥了眼鞋台上的两双鞋,一双是姑娘家的绣花鞋,缝着彩缨,秀气端正地排着;另一双则是黑缎面的功夫鞋,尺寸一样小巧,却一正一反地斜搁在上头。 他弯身将那双小巧功夫鞋摆正,撩开床帷,坐在铺就着两层软垫的竹榻上,纱帷中的光线有些昏暗,他似不受影响,定定瞅着躺在里边的两个小影。 那两张睡着的小脸靠得极近,吐纳细腻轻缓。 躺在里边的姑娘有着一张雅致却带病气的鹅蛋脸,发丝如云,骨架单薄;而斜倚在外侧的小姑娘年岁幼少,十六、七岁模样,巴掌大的瓜子脸,头发竟绞得好短,露出嫩耳和颈后细肤,在幽暗中,他尚能瞧见她颊侧的嫣润。 薄唇抿了抿,他目光移向里侧的鹅蛋脸姑娘,心口悄然紧绷。 深吸了口气将这熟悉的疼痛压下,他心生怜惜,青袖伸探过去,欲去碰触那姑娘长年苍白的雪容。 蓦然间,以护卫之姿环在鹅蛋脸姑娘腰上的细臂陡地抬起,五指紧抓住他袖中腕处,那劲力不小,透着显而易觉的警告味道。 他双目微眯,见那瓜子脸小姑娘竟已醒觉,一对杏眼黑白分明,眸光烁耀,亮得有些蛮气,正充满挑衅地瞪住他,仿佛他是摸上竹坞的贼,尽干下流勾当,不知羞耻地要夺走她心爱之物。 这小姑娘总是如此,脾性虽娇且傲,对待旁人倒也不会太过分,多少有些分寸,独独对他一个摆不出和颜悦色的模样。 真要算起,他与她、以及那鹅蛋脸的病姑娘,怎么都构得上「青梅竹马」四个字,他原是想不通透,不晓得几时开罪过她,可渐渐地,他察觉到事中蹊跷,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他真夺走了她一件「心爱之物」。 胸中陡地一绷,他暗自蹙眉,教她握住的青袖忽地使了招小巧的解擒拿。 他愈要碰那病姑娘,她愈不教他得逞。 她愈是阻挠,愈教他斗性大增。 他解擒拿化开腕间劲道,轻易地挣脱她的掌握;她蛮性一来,啥儿也不理,五指翻花再一次倒扣他手腕。 他瞪她,她圆眸瞠得较他还大,一副抵死不从、打死不放的狠劲儿。 浊气顿生,闷得他险些喘不过气,当真同她斗上了,不运真气,单凭走招,两只手臂你攻我挡、你退我进。她扣他手脉,他滑溜得犹如泥鳅;他探指向前,她偏能在他几要碰到姑娘的鹅蛋脸前,硬是将他的指拉缠回来。 在他有意试招下,无声无息间,她竟也能与他走过十几、二十招。 陡地「啪啪啪」连三响,极其细声,两只交缠的手臂默契十足地顿住。 小姑娘的润颊和眉心处竟印了三点水珠。 她一怔,随即瞄向他的宽边圆笠,尚未回过神来,那张圆笠在「有心人」的操作之下,往下一垂,又「啪啪啪」地滴落五、六颗雨珠子,全浇在她脸上。 「你……」敖灵儿刚张唇,又猛地收声,顾及到榻里仍睡着的病姑娘,即便极想冲着眼前男子破口大骂,也得暂且忍将下来。 可恶啊! 她抓着衣袖恨恨地抹去一脸的湿,一瞬也不瞬地瞪着青袍男子退离至三步之外,然后从容地解下顶上的圆笠,随意搁在几上。 他发长至腰,不学寻常男子束发作冠,仅以一条细绳绑在身后。 少掉圆笠的遮掩,俊气横生的五官一览无遗,宽额上有着明显的美人尖,凤目长睫,鼻挺且秀,唇薄而色润,一样是鹅蛋脸容,美得阴柔,若不是那两道斜飞俊眉凭添了几分英气,再加上宽肩窄腰的修长身形,如此长相,根本与女子无异。 这一方,男子神情高深莫测。 适才踏进竹坞,他仅顾着放琴、关窗,倒忘了要摘下竹笠了。想起雨水打落在她小脸上的情状,她傻楞楞的,闹不清发生啥儿事,教他莫名想笑。司徒驭唇角隐忍不住地勾了勾,双袖慢条斯理地拂过青袍,目光与她相望。 他在取笑她!敖灵儿瞧得一清二楚,且心知肚明。 他就是笑她! 磨磨贝齿,气不打一处来,但身下所在之处多所顾忌,她没法伸手打掉他脸上那抹嘲弄。 暗自做了一个深长的吐纳,她勉强控制住脾气,欲要起身,却发觉另一边的半截衣袖以及一小段腰巾被病姑娘给压住了。后者睡得香浓,难得好眠,倘若将她吵醒,又不知得折腾多久才能睡下,心里舍不得啊! 未多思索,她从身侧的小皮套中拔出一把削竹用的劈篾刀,小心翼翼地割断约莫三寸长的腰巾,跟着又朝衣袖轻划,潇洒地留下半截。 见病姑娘兀自睡着,她缓吁了口气,收妥劈篾刀,轻巧地翻身坐起,拉来被子将那怜弱身子盖得再紧实一些。 她回过头来,瞥见投印在地上的影子仍静杵着、动也未动,秀颚不禁一扬,再次接触到男子静谧如夜的目光。 她厌恶那双太过幽深的凤目。 尤其,她着实讨厌此刻那双凤目瞧着她的方式,虽美,却是隐晦而阴沈,教她背脊陡凉,脸皮发热,所有藏在心底的,那些她知晓、抑或连自个儿也厘定不清的东西,仿佛瞬间全摊在面前,让他一一审视。 看什么看—— 硬气地瞪回去,她套着布袜的双足自然地往鞋台上蹭去。 她边要穿鞋、边要起身,不知怎地回事,一手忽被拨到竹柱旁的纱帷给撩住了,她欲要挣开,又教横在脚下的鞋台猛地一绊。 「唔?!」 电光石火间,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摀住嘴巴,已探出另一臂准备撑住前倾的上身,不让自个儿跌出太大声响,怕要吵醒榻上的病姑娘。 「唔……」幸好啊,当真万幸得很,她跌得并不扎实,有人在千钧一发间提住了她的后领。 她眼睫扬起,那张阴柔的俊脸便在寸许之前。 怔了怔,她杏眸瞠亮,直到感觉自个儿在移动,两脚轻踢了几下,这才意会到她根本足不沾尘,而是教他如拎着小猫、小狗般地抓在手里。 她放下手,红唇一张,尚不及出声,司徒驭面容高深,似笑不笑地抢在她前头道—— 「若不怕吵醒芝芸,就尽情地扯嗓叫骂啊!」 这个阴险王八蛋! 憋着一肚子气,憋得敖灵儿差些内伤,瓜子脸儿胀得通红,鼻息颇重,仍是不得不暂吞耻辱,就这么被他拎出卧房、穿过小厅、步入竹坞的另一侧。这儿是一块不算小的平台,三面围着及人腰高的竹栏,一川景致尽收眼底。 平台上搁置着两张大藤椅,一张小方几,上头搭着遮雨、遮阳用的竹篷子,平台一角则散落着几件用具,剖竹刀、竹青刮刀、整篾剪、定宽刀等等,尚有两捆处理过的金丝细竹,以及一件未完工的竹编玩意儿,见那大致模样,应是一只轻巧鱼笼。 「放我下来。」嗓音仍不敢太过放纵,压得低低的,但加上姑娘家冒火的眸光,威胁的狠劲已显露了十足十。 司徒驭淡哼了声,掌劲一弛,让她直接落在大藤椅上。 「你什么意思?」方才小小的意外教她没来得及穿妥鞋子,仅套着布袜的双足俐落地跃下藤椅,她双手插腰,仰高怒脸儿质问。 此一时分,细雨已然停下,风带来满江爽寒,萦绕鼻间的是混入草腥与泥味的自然气味。 天在远山外,水面似起薄雾,竹林迷蒙一片,这景飘飘缈缈,似近似远。 他俊目微敛,终是望向她的断袖、她割掉小半截的腰巾,又缓缓移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声静且徐,不答反问:「你又是什么意思?」 怒焰不知怎地竟陡地弱了好几分。她不怕他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只芸姊一个,怕芸姊不快活、怕芸姊的病身终究撑持不过这个秋,然后,她又成了被抛下的那一个。 她头顶天、脚踩地,又没干什么亏心事,还怕他那对眼吗? 抿抿唇,瓜子脸抬得更高,她一头短发凌乱飞翘,瞧起来更为稚龄。 「我练完武,和其他孩子跟着水寨里的马先生上了一个时辰的课,写了十张大字,得空了,就不许来寻芸姊玩吗?芸姊好不容易睡下,你、你你那只手最好规矩一些,别闹醒了她……你这么瞧我做什么?我没偷又没抢的!就算偷了、抢了,又怎么着?还不就是咱们『三帮四会』的老本行?」 以往,洞庭湖一带的河寇各有各的势头,谁也踩不得谁家地盘,若越界「买卖」未打招呼,没分让些许好处,梁子便算结下,如此你来我往、明争暗斗,闹得各派之间乌烟瘴气,险些教外来的势力给分而食之。 直到今年初夏,洞庭湖一带十数个小帮小派各派代表会面商议,谈得拢最好,谈不拢便以拳脚功夫见真章,将零散的帮派整合成三大帮、四大会,推举出一位盟主。 这位盟主人称「敖老大」,功夫了得,待人义气,可脾性有那么丁点儿古怪。他妻、儿、媳妇已亡,就只有一个教他宠得要翻天的亲亲孙女——敖灵儿。 第二章 此时,敖灵儿瓜子脸上略显激切的神情教司徒驭微微一怔。 她双颊染红,连鼻头也起嫣色,秀颚的弧度是骄傲的,胸脯明显起伏。 灵儿不让他刺探,顶着一片火,先下手为强地将他凶一顿,以为嗓劲儿强悍便可掩饰一切吗? 内心悄叹,他声音持平。「我没想吵醒她,你能多陪陪芝芸当然很好,她与你在一块儿,心里总是欢喜。」 「芸姊当然欢喜。我、我我一辈子待她好,疼惜她、照顾她、敬重她,永远不会离开她!我绝不像你,把她一抛就整整三个年头!」不仅是芸姊,他亦同样将她抛下,毅然决然。 胸中气息乱窜,她双手不禁紧握,费劲暗忍着,像是极为艰难才挤出话来。「你明明知晓,芸姊她……她、她心里有你,一直有你!她这么喜爱你,你倒好,你无情无义、够狠够绝,说走就走,一点儿也没将她放在心上!」 如粉玉面淡现了莫可奈何的神气,他随即隐去,薄唇轻掀。「我待芝芸如亲妹,便同我待你这般,情多谊长,怎是没放在心上?」 「你只要专注一个对待芸姊,娶她为妻,真心爱她,天天抓鱼给她吃,弹琴给她听,教她开心快活,那便成了!别说什么亲妹那些个屁话,我才不稀罕你的情谊!」杏眸水亮水亮,蒙上了层薄雾,她却倔强地将热气硬逼回去。 司徒驭剑眉微乎其微地一蹙,又是暗叹。 提及他们三人间这「情谊」,真个说来话长。 二十几年前,敖老大对司徒驭的双亲曾有过救命之恩,后又成莫逆之交,司徒夫妇因感念其情,遂诚心追随左右。 而卧在里边榻上的鹅蛋脸姑娘则是敖老大另一名得力助手赵东的独生女,闺名芝芸,芳龄一十九,原是青春正茂的年华,可惜是个病秧子,不少大夫诊过都道,她这病根打在娘胎里便落下,体质天生损毁,治也难治,怕是捱不过双十。 至于双亲早逝的敖灵儿尚小赵芝芸两岁,两姑娘都是独生女,没其他手足,打小两人感情就好,比亲姊妹还亲。赵芝芸体病气虚,敖灵儿向来身强体健;赵芝芸温美如花、性情柔软,敖灵儿则心高气傲,英姿飒爽、不让须眉。 司徒驭可说是与这两个姑娘一块儿长大的,他年岁最长,现下已二十有七,大了敖灵儿整十岁。 但敖灵儿懂得唤赵芝芸一声「芸姊」,却始终连名带姓地唤他,这倒也无所谓,只是她待他的态度与以往大有不同。 记得还是小小丫头的她,长得圆润而可爱,成天缠着芝芸也缠着他。 芝芸静秀,灵儿动如脱兔。 芝芸笑不露齿,灵儿笑音清脆爽亮,兴头一来,也学汉子两手支腰、仰天大笑的豪气。 他拿这一双姑娘当亲妹子看待,但盼兄妹情分深浓,情谊绵长,只是,这世间的许多事总没能让人说了便算。 芝芸对他起了男女间的情意,他确实察觉到了,但他并无那般心思。 三年前,他在洞庭湖畔邂逅一位由西域远来的老僧,见识过对方高深莫测的武学,相谈甚是欢畅,在禀告双亲后,他即拜在老僧门下,随对方飘然远去。 此次,他仅是暂别师父,由西域返回洞庭湖。一是因听闻各大小帮派欲要整合统一的消息,他特地赶回助拳;另一原因,他心中其实挺挂念那一双姑娘。那时他走得仓促,未当面辞别,他猜想两姑娘对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定有微言,可再次聚首,心里头肯定也同他一般欢喜才是。 可惜,他全没猜中,还错得离谱。 芝芸仍是最最温柔的芝芸,见着他,半句责难的话也没有,仅是静谧谧笑着,静谧谧打量着他,最后软软轻喃:「你回来了。」仿佛他仅是离去了一日、两日,而非出走三年。 然而,敖灵儿的反应更教他愕然。 她拿他当仇人似的。 要嘛就连正眼也不瞧他,闷不吭声,像同他多说一句都嫌懒。难得开口言语了,说话却夹枪带棍,语气粗粗鲁鲁,发亮的杏目如要往他身上瞪出两个窟窿才甘心畅意。 她说他出走,根本不把芝芸放在心上。 她说他对芝芸无情无义,够狠够绝。 听得那张朱唇滚逸出来的骂语,见着她胀红的瓜子脸儿,他有种错觉,仿佛他深深对不住的并非芝芸,而是她。 沈吟着,他静默片刻,唇角温和地扬了扬。 「我对芝芸、对你,都是真心诚意的。」 「那你娶芸姊为妻啊!」这话冲口而出,她心却一酸,也不知为了哪般。她甩甩头,甩掉那莫名的古怪。 他一怔,俊脸平静。「芝芸嫁了我,当真就能舒心快活吗?」 「是!」她小脑袋瓜用力一点,满脸执着。 他幽深的目瞳湛了湛,笑弧略深,不禁如儿时一般探出了青袖,揉弄她乱且柔软的发。「傻姑娘。」 「我不傻!」嘟起脸,她格开他的手。「别把我当成三岁孩童,我懂事了!」 是。小小姑娘长大了,三年岁月改变了许多事物。她身子抽长,嗓音少了童声,细润许多,瓜子脸的轮廓也深邃了,就那对杏眸依然灿亮,元气十足。尽管如此,在他眼底,她仍旧是个小小姑娘。 司徒驭冲着她笑,却不言语。 「你别不答话!」受不了他的温吞样,她朝他逼近一步。 「要我答什么?」 「就一句,你到底娶不娶芸姊?」这会儿,那股子酸气竟呛出喉头,她磨磨牙硬是咽下。 他眉微挑,俯视她犹带稚气的脸容,叹息地道:「芝芸值得一个更好的男子,我若娶她,是在糟蹋她。」他对她仅有兄妹情谊,而无男女感情,他能以兄长的姿态尽一切可能地照顾她、疼惜她,却无法以丈夫的身分爱她。 他与芝芸倘若成亲,也只会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这般结果,怕是要将她伤得更深、负情更重,这又何苦? 敖灵儿紧抿唇瓣,气息又乱,眼眶微红,恨恨地瞅着他。 「她没有多少时候了,还能去等待谁?」 闻言,司徒驭心一绞,一时无语,眉眼难掩郁色。 夏初回到洞庭湖这儿,如今已过一季,「三帮四会」的状况也渐渐稳定下来,一切风波尽过,他是时候该离去了,却无法潇洒启程,原因便出在赵芝芸身上。她身子更弱,病气更沈,风吹得便倒的模样,这一回,他真真抛却不下,心底隐约明白,她时候真的不多了。 「我要你一句话。」她语音略颤,眸光清亮。「娶还是不娶?」 他苦苦一笑,近在呎尺的小脸执拗得扯疼他的心。 胸中火热啊,脑中不由自主地飞掠过三人间的旧事,一幕接连一幕,嬉笑怒骂、喜怒哀乐,一辈子的情谊,永生也忘怀不了。 「我——」正欲回话,陡地止住。 两人对峙着,跟着却不约而同、极有默契地各深吸了口气,缓下心绪,因里边已传出一阵细微声响。 那人掀开细竹帘,脚步缓且虚浮,正走过小厅往外头的平台而来。 不一会儿,小厅与平台间的门被推开,一张苍白秀气的鹅蛋脸探将出来,无血色的唇漾着浅笑。 「我瞧见搁在方桌上的琴匣,驭哥,那是你的紫木琴吧?今夜我和灵儿可有耳福了。你——呃……你们怎么回事?吵架了吗?」赵芝芸疑惑地瞧着他们两个。 司徒驭藏得极好,五官一贯的斯文俊气,倒是敖灵儿露了馅儿,脸蛋红红,眸子里尚窜着火簇。 「哪里吵架了我才懒得跟他动口!」敖灵儿先声夺人地嚷开,跺了跺脚,又瞪了他一眼。 司徒驭温吞地笑,由着她粗鲁地推了他胸膛一记,走向赵芝芸。 赵芝芸似瞧见了什么,不禁轻呼了声。「灵儿,你袖子怎少了一截?绑巾也破了唉唉,怎么下榻来,连鞋也忘了穿啦?」 「没事。我故意的。」她倔着气,一把挽住病姑娘的细臂。「别吹着风了,待会儿又要闹头疼。」 两姑娘亲热挨着,径自往里边去,那男子似被孤立了。 「灵儿,你把外衣脱下,我帮你补补。」 「甭麻烦,衣衫我多得是,不差这一件。更何况天要沈了,点着烛火做针线活儿多伤眼。」 「可是——」 清脆语调转开了话题。「芸姊,等会儿咱们烤鱼来吃,我现下去抓,凭我的手段,不出两刻钟肯定大丰收呢!」 「嗯……好啊,驭哥也在,咱们还可以热些酒,我记得『玉露春』还有两坛,咱们三个可以边吃边聊事。」语音虚哑,仍透欢愉。 忽然,声音像是从鼻里哼出。「他吃那么好做什么?没他那份儿,我教他在旁干瞪眼!」 「唉唉……」软声笑叹着。「不会的,好灵儿,你才不会那么心狠,他是驭哥呀,咱们三个一向要好,你怎舍得教他挨饿?」 「我……我、我就是心狠……」 两姑娘的对话由清晰转而模糊,尚立在外头平台上的司徒驭不禁微微牵唇。 双袖负在身后,俊目从容,朝天际与江川远放。 爽凉拂身,翻起青袍一角,他心中略沈,想着那张瓜子脸上执拗又蛮气的神态,那模样已深印在他脑海里,竟是……逼得他有些不能招架啊…… 【第二章 冷浸星月光流渚】 连着七、八日,每到黄昏时分,天际便飘起细绵雨丝。 风从远山处来、从竹林深处来、从幽幽江面来,斜风细雨、雨斜风细,待天色尽沈,雨也停歇,整片江水被彻底淘洗过一般,明净如镜,在夜月下轻潋微波,耐人寻幽。 将小篷船俐落地摇至江心,就着潋滟的月光寻找鱼儿潜游的所在,她杏眸一眯,变得锐利,抓在手心里的一束渔网蓦地当空挥抛出去,网子在月夜下大张,又「啪」地轻响,罩在江面上。 细网渐渐沈落,直没而下。 一会儿,她双臂开始使起劲儿,缓而熟练地拉回渔网,一次复一次、一把复一把地扯收回来。 这是今夜第三回的抛网,落入网中的鱼,她仅挑肥美的留下,剩余的又教她抛回江里。 鱼笼是几天前用细竹新编好的,里头已留了十来只鱼,够今晚一顿了。她收理着渔网,打算返回岸边。 不远处,琴声忽地荡漾开来,纵然是朴拙古调,音清而缓、悠而雅,可在唯有竹林沙嗄幽咽的单调响声中,却显得格外清明。 整理渔网的小手微顿,敖灵儿唇淡抿,下意识扬起脸容,往身后、那处透出淡淡灯火的竹坞瞧去。 这几天,竹坞里的氛围起了些许变化。 像是从那日落雨过的黄昏,她在小厅外的平台那儿质问了他、对他「逼婚」后,接连下来的日子便充斥着那么点儿诡怪了,怪得她几遍斟酌,暗自沈吟,犹猜测不出那张俊美过火的脸皮底下,究竟是何心思? 第三章 这几天,他离开过一趟,但经过了两个时辰后,他的篷船再次返回,船篷里多了两大竹篓的蔬菜果物、几条腌肉、一大盒的甜食和蜜饯,还沽上三坛子好酒。 他甚至买了好几只黄毛小鸡,没经过她允许,便把她无聊时编好、搁在小厅角落的大竹篮拿去当作小鸡的窝,直接养在平台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要不是因那窝子小鸡最后让芸姊笑开怀了,博得那张苍白病容有了淡淡润色,她才不理他是不是花银子买的,说不准整窝小鸡全教她一脚踢进江里去了! 她恼着他,似乎对他,也仅剩下这单一的感觉。 除了持续恼他,她不晓得还能以何种心思面对他。 他永远不会知晓,他那时的出走有多么伤人。伤了芸姊,也伤了她。 一直以为他们三个将永远在一块儿,谁也不离开谁,谁也不会被谁抛弃。芸姊体弱,她可以变得很强、很强,去护卫柔弱的她;而他便伫立在她俩身后,张开无形且坚固的大翼,强而有力地圈围住她们。 菱唇不自禁地勾弄了一下,摇了摇头。是她年岁太轻,把人与人之间的事想得太一厢情愿了。 如今,她所剩的想法就单纯一个、唯一的一个——希望芸姊欢欣喜乐、无忧无愁。而这几天他赖在竹坞这儿不走,不可否认,芸姊确实开心。 芸姊开心了,那么,她便能勉强收敛起对他的怒意,容忍他的存在。她可以。 眼不见为净。 他留,你走,还不成吗? 何须勉强自个儿? 耳边,那声音带着嘲弄,忽远忽近地问着。 你这性子,又哪里是谁勉强得了? 怎么?他留下,正合妳心意不是? 你不是一股劲儿地对他「逼婚」?他留下,陪伴着芸姊,一男一女多了相处机会,多好啊! 他如今留下了……却怎么多出一个你? 那嘲讽陡地尖锐,她手一痛,神魂整个拉扯回来,垂眸瞧去,才知自个儿施力不当,渔网细线朝掌心割过,鲜血已然渗出。 定定瞅着血红的掌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事情似乎不太对劲儿,可她懒得细思,隐约觉得,想得太清楚对一切无益。 喉里又漫出怪异的酸涩,她真厌恶这气味。扬起下巴,她连连做了好几个深重的吐纳,仿佛如此为之,便能用力地吐尽胸中莫名的窒闷。 混帐!混帐!酸什么酸?她究竟在舍不得什么啊? 怒意来得凶狠,全然针对自个儿。想也未想,她抬起手往自己脸颊掴来,猛地便是一巴掌。 极痛! 她脑中嗡嗡作响,但痛得好,至少教她的脑子能暂歇一会儿,不去挑动那些她根本不愿想的东西。 夜风中,琴曲仍自幽送,她甩了甩头,有些微晃地立起身,也不先处理好手心上的伤,仍一下下地摇着大橹,将篷船驶回竹坞边的岸上。 泊好船只,她提着鱼笼跃下,直接蹲在江边处理那几条捕获的肥鱼,去鳞、剖肚、清洗,动作十分纯熟。 岸上随意搭着一座小小土炉,炉中以干草养着火苗,她将火苗煽燃开来,再添了些枯木枝进去,把鱼一只只架在土炉上烧烤。 盐和调味的香料尚搁在竹坞里,她立起身走上浮桥,发现琴音不知何时静下了,她脚步下意识放轻,推门而进,隔着一幕细竹帘后的卧房传出朦胧语音。 她该要走开,留给里边的男女一个隐密的所在,他们定有许多事要谈。但脑子这么想,双腿却不听使唤,竟屏着气、一步步踩得更轻地靠近,努力地捕捉帘后的音浪。 一下下就好……她只是想知,他是否改变心意,决定接受她的「逼婚」,去跟芸姊说些体己话、开口向芸姊求亲?如此而已。 她仅是想知道这些罢了,真的! 突地意识到自个儿竟奋力地在说服自己,瓜子脸一凛,她重咬了一下唇瓣。 竹帘后的声音在此时微扬开来,将她的注意力全然吸引过去,她挨近帘边,透过细缝朝里边静觑着—— 「……驭哥,我喜爱你紫木琴的音色,清润雅气,像你这人……」赵芝芸细哑嗓音说得缓慢,带着笑似的。 「你喜爱,我天天弹给你听,说不准不出一个月,你就听厌了、听烦了,会回过头来求我别再弹了。」 姑娘被逗笑了,气息微紊,竟轻咳起来。 青袍身影离开琴案,忙倾近过去,大掌抚顺着她的背,温声问:「累了?先到床榻上歇一会儿吧?待会儿再唤醒你。」 「嗯……」她由着他托起手臂,在他的扶持下回到榻边。 宽肩窄腰的青影直接在竹榻旁落坐,藏在帘子外的那对杏目瞧不清赵芝芸的模样,更无法瞥见司徒驭此时的面容。 「合眼睡吧,我去外头瞧瞧灵儿,她捕到的鱼要不分些给我,我今晚真要闹肚饿了。」 赵芝芸仍笑,勉强压下喉中麻痒,那笑音避无可避,仍夹杂着嘶哑。「你总要闹她。灵儿嘴上这么说,可这些日你留在竹坞,她哪一回不是把吃食多备了一份?可没饿着你。」 「灵儿没饿着我,可她偏心偏得厉害,最大、最好、最美味的永远没我的分儿,她把那些全拨到你盘子里了。」语气略带哀怨,即便他背对着,仍可想象出那张俊美无端的脸定是摆出一副无辜可怜样,企图博取同情。 悄立在帘外的敖灵儿咬咬软唇,真想脱下鞋子往他后脑勺砸去。 赵芝芸咳了几声,笑叹着。「灵儿只是心里有些疙瘩,得等她自个儿想通了才行,她待我、待你,心都是一样的,她呀……」似有什么说不出口。 静谧了会儿,司徒驭忽地接话,幽沈嗓音缓而斯文。「我明白。」 他明白?! 他明白什么啊?! 细竹帘外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颤,瓜子脸瞬间青白,陡地又满脸通红,连换了几种神情。 说什么大话?他哪里明白?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驭哥……」那细哑声音唤出,问:「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真不在人世了,你要加倍地待灵儿好,将我的那份也一并用上,仔细照看她,别教她闯出大祸来,也别让谁欺负了她……她性子是冲了些,倔强又好强,再加上敖老爷子宠她宠得厉害,有时分不清楚是非对错,只一股劲儿地由着她去。灵儿为所欲为惯了,可她的心其实好细腻的,像只小动物,会有脆弱的时候,也容易受伤……」略顿,她调整着气息,幽幽又喃:「别教她感到孤单啊,驭哥……我这一走,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我、我真希望自个儿可以活久一些,多陪她一些时候……」 「我会看好她的。」司徒驭说得平静,摸了摸她冰凉的脸。「别想太多。」 「嗯……」赵芝芸温驯地应了声。「驭哥……我喜爱你。」 忽闻表白,帘外的敖灵儿身躯颤动、心音促急。 司徒驭抚着姑娘冰颊的掌改而整理她的发丝,仍静且温和地出声:「我明白。」 他明白?!他这回又明白什么了?! 既然明白,难道还不能说些话回应吗?怪异至极的酸气又呛将上来,瓜子脸上的细致五官全皱成一团,小手握紧,紧得每个指节都发疼,以为这么做便能驱除那些酸气。 他要是教芸姊伤心,她、她她就同他拚命! 蓦地,赵芝芸轻叹,竟笑了。 「你明白,我心里就欢喜了。驭哥,我喜爱你,喜爱灵儿,往后她有你、你有她,两人作伴在一起,就不怕孤单了……这些天,我很快活呀,你和灵儿都在身边,咱们三个又在一块儿了。这竹坞还是当初你和灵儿合力搭建出来的,我感觉,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日子……」话似未说完,她已咳将起来,这一次咳得好生厉害,好半晌才止下。 「别说话了,乖……合眼睡会儿。」 他喂了她半杯清水,再扶她躺回,将被子紧实地盖在她身上,替她调了调枕头,见她双眸虚弱合起,他又坐了片刻才起身。 放下竹床两旁的纱帷,确定风不会透入后,他旋身,步伐沈静地走开,跟着一袖撩起了那幕细竹帘。 帘外,敖灵儿仍杵在原处,动也未动,大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他。 英俊脸容无丝毫讶异之色,似乎早已知晓她就在外边。司徒驭薄唇淡勾,静道:「芝芸累了,让她先歇一会儿。」 「……嗯。」敖灵儿点了点头。她想说些话的,可是脑子里浑浑沌沌,抓不到边际,红唇掀了几下,好半晌才嚅出声音。 「我……我、我是进来拿盐巴的,我、我在烤鱼……上头要洒些盐巴,没盐巴,味道会很淡,不好吃的……」 额间的美人尖往上一挑,他挺鼻轻嗅,笑意略浓。「外头烤着鱼吗?唔……会不会烤得太久了些?」那焦味隐隐约约散开,已可嗅出。 「啊?!」敖灵儿乍然回神,整个人跳了起来,忙车转回身往外头跑。 三步作两步地跑过浮桥、奔回土炉边,炉子里因未继续添入枯枝燃烧,火势并不大,但架子上的好几条鱼情状可凄惨了,底下的一面给烤得焦黑,朝上的那一面却将熟不熟的,着实失败之至。 「唉啊……」她叹气又跺脚,忙要抢救,想也未想已探出手抓住架子。 「别碰!」 「啊!」烫烫烫!好烫呀! 那根用来串鱼的架子早被火烤得热烫,司徒驭尾随她而出,见她徒手要握,他张声制止,可惜仍慢了半着。 结果鱼没救成,反倒被她猛地成串抛开,直接掉进火炉里了。 小脸皱紧,她忍不住抽气,因那烫伤好巧不巧就印在适才教渔网割过的口子上,痛上加痛,饶她脾性倔硬,眼眶都疼得溢出两泡泪。 司徒驭一惊,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就着火光仔细端倪,见那小掌上竟是割伤加烫伤,俊脸不禁绷起。 「口子是新的,是抓鱼时弄的?你割伤了,都不晓得要处理吗?」还忙着起火烤鱼、管鱼尝起来太咸或太淡?! 敖灵儿抿着唇不说话,小脸尽是倔强神气。她试着要抽回手,但他五指扣得结实,虽未握疼了她,也没那么容易教她挣脱。 他拉着她往水边去,他单膝跪下,她也只能随着他矮下身子。 她手又徒劳无功地扭动了几下,杏眼不驯地瞪着他线条清俊且美好的侧脸。 「你够了没?」短短一声质问,带着显而易闻的压抑,仿佛怕说得太多,会泄漏出什么。 「倘若够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司徒驭眼抬也未抬,浸湿了青袖一角,摊开她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拭着上头的伤处,如此几回,直到沾在她小掌里的尘灰完全弄净。 「竹坞里有金创药吗?」他问,见那掌心既红又肿,眉峰拧得更深,忍不住将她的小手举到唇下,徐徐吹气。 「你……」温息轻抚过热痛的肌肤,如渴水的干喉一下子领受滋润,敖灵儿方寸一悸,从方才便强自抑制的心绪忽地如波颤动。 第四章 瞪着他侧脸的双眸流光轻掠,快得几难察觉。 她双眼酸热着,湿润湿润的,这一回并非rou体的疼痛唤出那些泪,而是恐惧。它们来势汹汹,不教她逃避,像见不到底的深渊,她跌进去了,四周一片冰冷,她摸索不到出口。 司徒驭沈声又道:「这伤不上药不成,你待在这儿,我回水寨那边取些过来。」 「不用了……小厅的藤柜子上层,好、好像有一瓶『紫犀金创膏』,那药可以对付各种伤口。」她嗓音古怪,费劲儿地欲要咽下梗在喉中的块垒,可惜不如何成功。 幽深俊目端详着她,看得无限仔细。 那映在江面的月光同时镶在她的脸容上,瓜子小脸有些儿朦胧,那对圆亮的眸子也朦胧了,两丸黑玉在雾光中微烁,想放纵,似又不甘、不敢。 「我……我自己进去找,你放开啦……」撇开脸,她粗鲁一甩,趁他注意力不在她手上,这一次倒教她挣脱了。 咬着唇立起,她举步走向浮桥,刚越过他,藕臂竟又教他一把握住。 「你干什么……唔?!」 一股坚定的力劲将她倒扯回来,他展袖,把她整个拥进怀里,密密搂住。 秀颊紧贴在男性胸膛上,她被动地靠着,耳边听见他强而有力的心音,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干什么? 他、他他、他什么意思啊?! 瞪大圆眸,敖灵儿脑中一片空白,小心翼翼地呼息吐纳,鼻间却尽是爽冽气味,属于他的、爽冽也温暖的气味,让她眼眶软弱泛热的气味。 「哭吧,别忍着,哭出来会舒服些的。」司徒驭轻抚她的背,下颚抵着她乱糟糟的翘发,在她细腻的耳畔低喃。 哭什么哭? 她哪里想哭了?! 「我、我、我不哭……我才不哭!我为什么要哭?!芸姊不会死的!她没事,她会好好的,会一辈子陪着我,她没事!我不哭!你不娶她,那就滚远一些儿,滚到天涯海角去,芸姊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会待她好,比你所做的好一千倍、一万倍!我、我不要你,放开我,我不要你!」 「你心里清楚,医病不医死,芝芸的时候不多了。你几日前不也这样对我说过,如今还想粉饰太平吗?」 「我没有!」她用力否认,像个撒赖的孩子。 「妳就是。」 「我没有……你、你可恶!放开我!司徒驭,你滚开!」心被无形又可怕的力量掐痛了,痛得她浑身抽搐,在他怀中激烈地挣扎、抵抗。 「灵儿!」怕她要弄伤自个儿,他双袖抱得更紧实,一臂捆搂住她的蛮腰,一掌探进她细柔的飞发中,将她的头颅压在胸口,低嗄而心痛地道:「灵儿,不要怕,你还有我。」 「你、你你……骗人!我不要你,不要……我不哭、不哭……呜呜……呜哇啊——」她嚷着,某道高墙在心中坍塌了,轰然乍响,强烈的无助感陡现,浑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光殆尽。 再也没法儿硬撑下去,她抓住他青袍的襟口,把脸儿埋在那温暖的所在,呜呜地嚎哭起来。 听见她放纵的哭声,像头受伤的小动物般凭着本能寻求卑微的慰藉,那抑制的性情正尽情地倾泄而出,司徒驭终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他幽叹了声,再次收拢双臂揽紧怀里的人儿,眼角不禁也有些湿润。 俊颊轻蹭她的发,他目光投向那一川幽江,江面波光点点,冷浸着一天星月,而远近的几处沙渚似也染上光芒,变得有些不真实,如在夜江中流荡、烁动。 许久、许久,埋在他怀中的哭声渐止。 敖灵儿巧肩轻颤着,仍不愿抬头,却夹着浓浓的鼻音低语:「芸姊同你说的话,我听见了……司徒驭,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照看,在这世上,还没谁欺负得了我,我、我很强的,用不着你当老妈子。更何况,我还有我爷爷当靠山。」 便是还有个「敖老大」当她靠山,底下的「三帮四会」任其差遣,她蛮性一起,当真啥儿也不理,往后若闯出祸来,肯定惊天动地。司徒驭思索着芝芸所提的那个要求,既已应承下来,再加上对这执拗小姑娘真真放心不下了,他总得多顾及着她一些。 「过一阵子,我同你爷爷禀明,让你随我一块儿到西域去。」 闻言,敖灵儿猛地抬头。 她适才哭得惨烈,把他胸前濡湿了一大片,而此时两行泪仍兀自挂在颊边。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答应了芝芸,要好好看着你。」他怕要是再一次放手不管,她偏激的脾性将再变本加厉,无法无天。 她听得懂他所谓的「过一阵子」是何意思,那意味着,芸姊已离开这人世。 「我不要!我不走!我就留在这儿,哪里也不去!」她嚷着,胸脯剧烈起伏,好不容易止住泪的杏眼又一次激动得漫满泪雾。「司徒驭,你听清楚了,我哪里也不去!」 「灵儿。」唤着,他心窝烧灼。 离开洞庭湖这三年,他从未想过她的改变会如此巨大,所有蛮拗的一面全都激将出来一般,他几次欲同她好好谈开,总不得其门而入。 芝芸的病弱一直是他心中所痛,他那时虽选择出走,有意避开她愈益明朗的情意,可如今返回,见她身子羸弱至此,扪心自问,要说不后悔当年的抉择,那不过是欺骗自己。 心很痛啊! 他没为芝芸做到什么,总得为她、亦为自己照看着灵儿,毕竟放眼整个洞庭湖「三帮四会」,或者也仅剩他有几分能耐,敢对她说上几句了。 「放开!你放开!」敖灵儿又像头发怒的小兽般挣扎起来,咬牙切齿,狺狺低咆。 「不会了,灵儿,不放开了。」他一语双关,叹着气,双袖跟她斗上了,将她躁动的小小身子拥得好紧。 「可恶!司徒驭……你、你混蛋!混蛋!」她呜咽着、痛骂着,身躯密贴着他,像要被挤进他身体里,只剩两只手,边骂边槌打着他的宽背。 「我不要你,我只要芸姊一个,我不要你!」 「嘘……乖……」 「我不要你,司徒驭……呜……不要你……」 他丝毫无惧于她的坏脾气,任由着她发泄,内心疼痛地苦笑着,同时亦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他非把她带在身边不可。即便敖老大不允,偷抢拐带,他什么手段都使得上! 不能放啊,又如何放得开? 几日后,江边竹坞这儿秋意渐兴,寒意渐重。 然后,秋尽了、冬临了,江畔苍竹犹翠,即便覆下冷霜白雪,亦不改其恒年的颜色。 赵芝芸选在一个小雪的日子里走完她的生命,犹带着浅笑的鹅蛋脸显得十分安详,像是睡熟了,只不过从此将长眠不起。 按着她生前的意思,躯体烧作骨灰,撒向莽莽江河。 隔日,洞庭湖「三帮四会」大水寨的正厅桌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一封书信,指名留给敖老大,是敖灵儿的字迹。 信很短,只六个大字—— 闯荡江湖去也。 【第三章 傲心自走倾险路】 两年后 临江的小村人口不多,村头、村尾这么一算,也仅四十余户。 此地村民勤奋善良,大多靠打鱼为生,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自个儿的船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天爷心情若好,那就往远些河域多打些渔获,好送往城里多挣几块铜钱;遇到不好出船的日子,便将渔具仔细整理一番,而女人家也还能靠着针线活儿来赚些微薄报酬,贴补家用。 渔村的生活向来朴实、宁详,但今儿个村里有喜事,一早便来了一队人马,敲锣打鼓地闹腾了整个小村,原因是村尾余老爹家的闺女儿兰香出阁,嫁给城里富商王员外的二公子做四姨太。 「事情不能这么算了!兰香她……她不愿嫁的!她跟我本就有婚约,这辈子我认她一个,她也只认我一个!王家那二公子吃喝嫖赌样样来,根本就是个败家子,兰香不能嫁他,我、我、我不许!九死的都不许!」 泊在江边的一艘篷船里,那黝黑青年歪歪斜斜倚着,说到激动处,也顾不得脸上、身上的伤,又想跳起来出去同谁搏命一般。 「孙兄冷静一些,你身上有伤,胸口与肚腹又被连踹了几腿,定是郁结难受,千万别再乱动,当心内伤更重。」一袭青袍挡在跟前,他宽袖搁在青年肩上,也不见施力,那姓孙的青年已顺势往后倒下,胀红脸,气喘吁吁。 「我这伤……咳咳……算得了什么?之前,余老爹硬是不应王家这门亲,被打得口吐鲜血,连腿也断了,他要我带着兰香连夜逃走,可兰香她孝顺,怎舍得丢下余老爹一个?咳咳咳……我、我是没用,但再怎么没用,我也不会让兰香受这委屈,我一定……一定要——咳……」这一咳,竟也咳出一小滩血,触目惊心。 「孙兄,这又是何苦?」青袍客一叹,摇摇头。 青年拭掉嘴边的血,笑得有些凄惨。「你不懂,兰香她性子贞烈,认死扣的,我不去救她,恐怕……只能在黄泉路上再和她相见了……」今儿个王家迎亲,他不知死活地冲出去,结果新娘没抢着,三两下就轻易地被王家随行的七、八名护院打得鼻青脸肿、不支倒地。 渔村里的人敢怒不敢言,他被打倒在地,迎亲队伍离了去,是这位外地来的、俊得有些过火的青袍相公将他扶来这处篷船里。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我、我……我得去寻兰香,她等着我……」 「孙兄,听我劝,先合眼睡会儿吧。」那雅嗓如醇酒,慵懒地劝说着,宽袖中探出一掌,轻轻贴在青年背心。 「不行……我、我……唔……」一股热 流从心口漫开,拓延到四肢百骸,将胸腔与肚腹里的郁结之气打散了,全身热烘烘、轻飘飘,他眼角瘀肿的双目全然睁不开了,浊气一吐,真昏睡过去。 约莫两盏茶时候,温掌始由青年背上收回。 见对方面色转好,司徒驭那张貌胜宋玉、凌于潘安的英俊面容淡浮一丝笑意,青袍立起,缓缓踱出船篷。 冬至尽头了,江边已能嗅出早春气息,风里含着稀微的、不知名的香气,他深做吐纳,沁凉瞬间盈满胸臆。 他原是为了追踪那离家闯荡、无法无天的敖家小姑娘,这才路过了此处,没想多管事的,但如今教他遇上,要不管也难了。 虽仅是纳妾,王员外家仍是大摆喜宴。 新娘子已迎入,不过离拜堂的吉时尚要半个时辰,而前厅大院早热闹喧嚣,斗酒连连,上门的贺客着实不少,川流不息,大都与王家有生意上往来。 一名家丁打扮的瘦小身影伶俐地穿过内院长廊,他手里端着一只大托盘,盘上摆着几只盖杯,此时外边正忙,府里大部分人手都给调到前厅去了,内院倒显得清静,沿路走来仅遇见两名小丫鬟。 第五章 两丫鬟边走边聊着,瞧也未瞧他一眼,便匆匆擦身而过。 低垂的脸容微乎其微地露出诡笑,家丁从容地绕进一处崭新院落,这院落是王二公子专为自个儿的四姨太准备的新居,门前挂着两排红灯笼,开敞的小厅里点着龙凤烛,墙上还挂着大红囍幛,真个……刺眼极啦! 悄哼了声,家丁跨进小厅里,头一撇,见里侧卧房将新嫁娘如围小鸡、小羊儿般团团困住的六名粗壮大婶同时朝小厅这儿瞧来,立即抢先开口,清朗地道:「各位大婶们辛苦啦,快过来喝杯香茶解解渴、小歇一会儿!这茶来历可不小,有银子还不见得喝得到哩!咱家老爷特地要小的端来,给几位劳苦功高的大婶们尝尝。」 听他这么一嚷,六位「牢头」大婶全稀奇地靠了过来,挤在小厅桌边。 「咱儿口正渴呢,来得好哇!」茶温恰好,抢起一只盖杯,仰头咕噜咕噜便灌个一乾二净。 「哎呀!哪能这喝法?王老爷家的茶肯定吓煞人的珍贵,一人就只这一杯,当然要慢慢品尝啊!」啜了一口,再啜第二口,尝不出有何奇特之处,八成是自个儿不懂茶,忙摆出满足又赞叹的模样,又连饮好几口。 「大婶们慢慢喝啊,咱儿替各位轮班,守着新娘子去。」 「你这小子还挺机伶的,待会儿王老爷打赏下来,咱也赏你一些甜头。」 「呵呵~~那就谢大婶赏啦!」 「咦?你这小子生得可真女相啊!瓜子脸儿、水杏眼,和里边那位四姨太有得比,你、你……唔……头怎么……晕晕的……」 「奇怪了,这、这茶……不太对……唔……」 跟着,小厅里连响了几记重物落地的声音,眨眼间,六位壮婶横躺了一地。 「这茶水可是我亲自加了料的,怎会不对?是对得没边儿了吧!」嘻地笑了声,瘦小身影动作迅捷,先是合起小厅门,跟着赶进里边卧房。 房中,那新娘子一身吉服歪倒在榻上,浑身被捆得像颗五月粽。 「可怜的姑娘。」带趣地叹了声。 手指一揭,扯下新娘子头上的喜帕,一张梨花带雨的秀脸陡现在前,她嘴里塞着布,正发出呜咽,瞠圆了眸子直瞪住来人。 「把你劫走,也不晓得王家愿意拿多少银两来赎?嗯,瞧你细皮嫩肉的,摸起来顶滑嫩……」也不先行替她松绑,一手抚上她的嫩颊,偏女相的瓜子脸跟着凑了过去,在她颈侧轻嗅。「唉唉,你闻起来可真香。」 「唔唔、唔……呜……」新娘子呜呜哀鸣,扭开头努力要避掉他的碰触,眼泪如珍珠般滚落,那模样真个是我见犹怜。 「哭啥儿哭?小爷我怎么也比那王二公子强,要不,你跟了我吧?把我伺候得舒服了,别说是金山、银山,就是东海龙王的夜明珠,我也有本事找来给你。」咧嘴笑得好不正经,还得寸进尺地摸了新娘子的胸脯一把,似乎挺爱那触觉,魔爪又多抓了几下。 「呜呜……」哭花的秀脸拚命摇动,捆成条的身子像毛虫般直往床榻里侧躲去。 伸手把她倒拖了回来,直接扛上肩头,手大剌剌地抵在她的俏臀上,拍了两下。「乖些呀,小爷带你享乐去!尝过本小爷的好处后,你才懂得啥叫作欲仙欲死,快活赛神仙!」 肩上扛人,丝毫无损于动作的敏捷。 旋身正欲举步,瓜子脸抬起,蓦地给吓得倒抽了口凉气! 小厅里不知何时竟多出一抹青影,立伫不动地杵在那儿。 那男子身形修长,黑如墨染的发轻系一束,有几丝垂在颊侧,美人尖下的玉面清俊非常,五官深邃,而那对幽深的凤目正一瞬也不瞬地凝着,瞧不出其中意味,但抿着的薄唇和略略绷紧的俊颚已隐约显露出怒气。 静……周遭好静,只有新娘子可怜兮兮的呜咽声。 假扮成王府家丁的敖灵儿深吸了口气,重新抱紧肩上的姑娘,双臂压住对方踢蹭的腿,她杏目一眯,像是同那鬼魅般出现的男子卯上了,敌不动,我不动,打算与他瞪个天荒地老、天昏地暗、天长地久似的。 「你……」司徒驭一掀唇,才发觉嗓子沙嗄得几要挤不出声来。 怒啊! 这怪不得他,他是既震惊又愤怒。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新房里堵到她,这无法无天的小姑娘,干起采花贼来,还真一副快活上了天的模样。 「终于让我逮着了吧?这两年来,你在外头干的那些事,好歹也得有人撩起袖子好好教训你了。」 闻言,敖灵儿心中大震,润脸白了几分。 他瞄了眼躺了一地的六名大婶,又瞧向几只打翻了的盖杯,重重吐气。 「你倒是长进,连蒙汗药这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敖灵儿洁颚扬起,硬撑着不服软,眸子里又是那桀惊不驯的神气。 「对付下流之人便用下流之术!你是我谁啊?凭什么摆那姿态?我不认识你!」咬咬唇,她扛着新娘子说走便走,瞧也不瞧他一眼了。 刚与他擦身而过,青袖骤起,出其不意地抓握住她的臂膀。 「不识得我?好啊,连谎话也越扯越顺溜了吗?」俊脸泛青,他斜睨着她,五指如铁。 「要你管!」敖灵儿腾出另一臂发招,近身搏击,两人对招的空间仅一步之距。 以往,司徒驭与她对打时总让着她多些,不运内劲,徒使招式,她勉强能撑个二、三十招,但现下不比从前,他真被恼火了。 「我不管你,还有谁管得了!」他小擒拿连发三式,分左、右,跟着直取中宫,快若疾电。 敖灵儿变招不及,猛地,她肩上一轻,胸中陡感窒塞,待定下眼来,原教她扛着的新娘子不知怎地已变到他肩头上去,而自个儿丹田空虚,四肢酸麻,竟提不出丁点儿气力。 「司徒驭,你敢点我穴位?!」咬牙切齿着,但娇小身子仍抵抗不住地往他宽胸倒去。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是我已经这么做了。你不是不识得我?这会儿倒晓得我姓名了?」玉面罩寒霜,他冷笑了声。 见她杏目几要喷出火来,身子却无助地贴着他往下滑,他挥动一只青袖,俐落地将她卷在腋下,仿佛她仅是他那张紫木琴,随意便能挟着。 可恶!可恶啊!还当她是三岁小娃儿吗?!「妈的王八蛋!有种就放我下来!」敖灵儿也仅剩那张小嘴还能逞些威风了。 一听她骂脏话,俊脸更黑,弧形优美的下颚绷得死紧。「你再粗言粗语,我教你连话都没得说!」 「你敢?!」 「咱们可以试试!」他语气沉沉,青袖将她提得更紧,充满恫吓意味。 敖灵儿气红一张俏脸,贝齿暗暗磨得生疼。 形势比人强啊!她技不如人,不得不低头,却又不肯这么就认输,正欲掀唇再叫嚣几句,院落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失火啦!东院阁楼烧起来了!失火啦——」 「天啊!快救火、快啊!」 「阁楼里放的可全是老爷的宝贝,损失不得啊!快、快——楞在那儿干啥啊?打水过来呀!千万别让火势继续腾烧开来!」 司徒驭眉问一蹙,双目细眯,垂首便问:「是妳安排的?莫不是由『三帮四会』调过来的人马?」 「是又如何?碍着你了吗?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杵在这儿等着让人来抓啊?」她双颊鼓起,没好气地说。 确实,此地不宜久留。 他和她之间的「恩恩怨怨」,总该寻个好地方,仔细地从头算过。 司徒驭肩上负着新娘子,腋下挟着小姑娘,从容地跨出门槛,跟着青袍随风,眨眼间,人已跃出墙外,不见踪影。 「三帮四会」的前身本就是河寇,后由盟主敖老大一统洞庭湖后,底下的买卖才大多转向正途,利益均分,那些用不着本钱的勾当已鲜少涉及了。 但今儿个这一回……司徒驭心中大疑。 他扛一人、挟一人,待退到安全之地,见远处的天际爆开一支亮红的冲天竹炮,知那是「三帮四会」的帮众用以联络的讯号,应是东西已然得手,要大伙儿撤退。 「我和赵叔他们约在江边渡头那儿啦!」敖灵儿尽管一肚子火,仍是出声提点。她现下在他掌控中,可不想被他莫名其妙地挟了走,害其他人以为她失风遭逮了。 司徒驭双目一眯,抿唇不语,轻身功夫再使,如风疾掠。 此刻霞红已暗、天色将沈,不出三刻,他人已安然无虞地撤出城外,寻到那处渡头。 最后一趟摆渡早在一个时辰前便发船了,此时际,江边却仍泊着五艘大小相同的中型乌篷船。 「有人来啦!」 司徒驭未刻意掩饰脚步声,一接近,篷船上的十来名劲装汉子迅速回首。 「灵儿?」带头的一名中年汉子试探唤出,却见那抹影子在幽暗中移近,轮廓渐明,待瞧清来者,以及他「劫」来的两名姑娘,不仅中年汉子瞪大眼,身后那十来名大小汉子也全瞠目结舌,怔了个彻底。 司徒驭一派从容,俊唇勾勒,对着众家汉子颔了颔首,最后朝那中年汉子道:「赵叔,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赵叔好不好干你屁事?!司徒驭,你他妈的到底放不放我下来?」敖灵儿在他青袖卷抱下动弹不得,这狼狈模样教大伙儿全见着了,她既羞又怒,心中已暗暗将他骂过好几轮。 「我说过,你要再口出恶言,我教你连话都说不出。」他说得低柔,似笑非笑的,清美脸庞有丝难以察觉的阴狠。 「你他妈的王八——唔唔……」无奈,敖灵儿向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一骂,颈侧「扶突穴」教他点中,她陡地失声,眼底的两簇火焰瞬间窜得老高,发了狠要烧穿他似的。 赵东双眉挑得飞高,费了番劲儿才挤出话来。 「这、这是怎么啦?不都是自家人吗?自家人不打自家人,有话好好谈不成吗?怎地闹起来了?」他是赵芝芸的爹亲,打小瞧着司徒驭和敖灵儿长大,在「三帮四会」里也有些地位。 司徒驭再次对住他笑,斯文且坚定地道:「赵叔,实在对不住,能不能请您拨一艘篷船给我?我有笔被拖了两年的烂帐,得私下同个小姑娘仔细合算。」 听他如是说,敖灵儿背脊一凛,心火陡炽,脏话连串要出,可惜全给挤在喉间,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唔唔」声。 被独自「搁」在这艘乌篷船里已好半晌了,敖灵儿横躺着,眼珠子灵活地溜转,努力朝篷外斜睨而去,勉强瞥见那可恨的男人正背对住她立在岸上,与赵叔不知在相谈些什么。 磨磨牙,兴起了股欲要咬人泄忿的冲动。 她敖灵儿何许人也?从来都是她给人苦头吃,哪里轮得到旁人整弄她?偏偏就他一个,不拿她当一回事! 第六章 她召来「三帮四会」的人忙着「劫财劫色」,她负责抢新娘子,让赵叔领着人潜入王家藏满金银宝物的阁楼,努力搬个精光,搬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了干脆,反正姓王的那一家也不是啥好东西,她干得畅快、开心,快活得不得了。 谁知,半途会杀出他这个该死的程咬金! 他算哪根葱?她的一切早与他不相干了! 哭吧,别忍着,哭出来会舒服些的…… 灵儿,不要怕,你还有我…… 我答应了芝芸,要好好看着你…… 不会了,灵儿,不放开了…… 不—— 敖灵儿的双眸忽地闭起,咬紧唇,抗拒着要将脑中那沈静嗓音驱逐。 她不信他! 她也不要他了! 他出走时,她心好痛。 然后是芸姊,她没法跟老天争她,到得最后,她又被抛下了。 后来,她有些明白了,只要别去期望、别固执地想要留住什么,就永不会再受伤。 片刻,她长睫轻掀,眨了眨,不禁一楞。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神俊双眸若有所思、静谧谧地端详着她,也不晓得他几时摸上船来,没弄出半点声响外,船身竟晃也未晃。想来他拜那位西域老僧为师,武艺更上层楼,已习得一身本事。 「我把兰香姑娘托给赵叔送走了,赵叔说,今晚大伙儿之所以到王员外府上捣腾作乱,是因为你受了余老爹请托,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司徒驭薄唇浅勾。 适才,他与赵东详细谈过,亦说明自己之所以也去王家「抢亲」的因由。另外,他还请赵东安置好余老爹和兰香姑娘后,尚得再费些工夫到那小渔村去,把那位孙姓青年一并带走,让有情人得成眷属。 清俊美脸上仍挂着似笑不笑的神气,沈声又道:「这本意确实不错,坏就坏在你那模样。对人家姑娘上下其手,活像个采花大盗似的,把姑娘吓得泪眼汪汪的,你心里很快活是吗?」 「唔唔唔……」要你管!瞪他、瞪他!用力瞪他! 「有口不能言很难受吧?」他目光阴柔。 「唔唔唔……」少废话! 「往后你再粗言粗语,我仍用这法子治你。」他手起手落,一下子解了她哑穴。 未料及—— 「妈的王八——唔唔……」刚能出声,敖灵儿一张小嘴不服软地又吐出脏话,不过没骂全,就被司徒驭二度点哑了。 「还要骂吗?」他冷冷地问。 「唔……」当然想骂啊!她瞠圆大眼,心里不甘到了极处,却能如何? 不骂出口,骂在心里总行了吧?好女不吃眼前亏,咬咬牙,她瞳底终于稍现软色。 瞧出她的妥协,司徒驭微绷的下颚终于略微放弛了。 他再次出手,不仅点开她喉侧哑穴,连周身大穴也给点通了,没打算再困得她动弹不得。 「噢、呃……」敖灵儿终于呼出堵在胸中的那股窒闷。 气血一畅通了,她立即七手八脚地撑坐起来,杏目仍充满戒备,张口便嚷:「说我像个采花大盗,那你呢?不也偷偷摸摸地溜进人家的新房里?你想干啥儿呀?」 虽有月光照进篷内,光线却是稀微,男子的玉面半隐在幽暗中,好不真切。 他沈吟着,以一种诡谲的、教人头皮发麻的方式瞅着她,像是怒极、恼极,却平静如深江,让人瞧不出底蕴。 「你、你、你看够了没?!」她的心咚咚跳,极不愿在那样的注视下退缩。 好一会儿,他剑眉略挑,终是出声。「你是替余老爹讨公道,我则是遇见了与兰香姑娘早有婚约的一名青年。那人被王家前去迎亲的人狠打了一顿,我瞧不过眼,便插手了。」略顿,他嗓音沈了几分,感慨什么似的一叹。「原来好心真有好报啊,灵儿……」 不知怎地,他的那声低唤竟古怪地煨进她心里,教她莫名轻颤了一下。 他那欲笑不笑的神态更浓了些,继而又道:「我很庆幸管了这事,要不,不晓得何年何月才逮得着你?」 嗄?!敖灵儿不禁一楞,红唇微张。 当真「好心有好报」吗?那她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啊!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为什么下场全然不同? 依她瞧来,是「好心被雷亲」才是真吧! 【第四章 轻寒细雨惹江波】 江边渡头在赵东领着众人离去后,又回复入夜后一贯的凄清。 不知名的虫儿唧唧叫着,此起彼落,其中尚夹杂着蛙鸣,敖灵儿下意识倾听了一阵,轻咽下喉中窒闷,僵着声道:「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早没瓜葛了,你究竟想怎样?」 司徒驭在离她不出半臂之地自在盘坐着,占去大半的乌篷,一袖搁在膝上,另一袖探出两指,慢条斯理地将发丝拨到肩后。 「灵儿,有没有瓜葛不是你一个说了算。你把我害得好惨,诚信扫地,还想赖得一乾二净吗?」 本就够圆、够清明的杏眸瞪得更水亮,吶吶地嚷:「你你你……说啥鬼话?!别在那儿胡乱编派!我几时害你了?」 在稀光中静泛玉泽的脸容笑得幽深,他嗓音略哑。「没有吗?我应承过芝芸,定要仔细照看你,从今往后,不教谁欺你,也不让你欺负谁去。可你逃了两年,为所欲为,坏事干尽,我对不住芝芸,这『背信』的臭名算是坐实了。」 这、这……这算个什么事啊?「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竟拿芸姊来压她?他可不可耻啊? 双颊气鼓了,满脸的不可置信,若非顾忌他的手段,敖灵儿一长串的脏话真要放鞭炮般地猛爆出来。 「我欺负谁了?谁又敢欺我?我不是逃,是闯荡江湖!还有,我干了哪桩坏事?我自个儿怎不晓得?你少摆那模样诬赖我!」问到激动处,船身晃了晃,她着实沈不住气。 司徒驭显然没将她的极怒当作一回事,凤目细眯着,语气持平,说得徐缓。「你没干过坏事吗?那么,一年多前,你在两湖入蜀境的河道上故意落水,假装不懂泅泳之技,被旁人拖上岸后,还教人全然探不着脉象和气息,最后引来一名女扮男装的殷姓姑娘以针灸医术相救,那位殷姑娘以为你真溺水,怕救不活你,众目睽睽下对你口对住口吹气,还揉过你胸脯,费了心力将你弄醒了,你却对她干了什么?」 被突地质问,敖灵儿的小嘴张得圆圆的,气息吞吐不出,真忘了怎么呼吸。 那张好看的薄唇淡勾,司徒驭接着说下:「你说是闯荡江湖,却回头支使着『三帮四会』的众人,要大伙儿帮你劫走那位殷姑娘,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她当众对你不轨、坏你名节,你硬赖着她不放,要她负起责任。是也不是?」 他心知肚明,她成了今日这模样,我行我素,啥儿礼教也没瞧在眼底,其中一部分原因得归咎于敖家老爷子无法无天的纵容,另外,尚有部分因由,应是出在他身上。 芝芸过世之前,他明白告诉她,要将她带在身边,不再放开。这话似是激怒了她,才会引发她后来留书出走。 当时他既惊且怒,自是忧心,怕她不知轻重,脾性倔硬,一不小心真要出事。 他急欲寻她,却又不得不远走西域一趟,毕竟因芝芸的病,他已延迟了与师父约定的返回之期。后来是与敖老大谈过,老爷子再三保证,一有敖灵儿的消息,定火速派人知会,他才启程西去。 只是,他回西域后适逢师父入室闭关修行,为期一年。师父留下两册秘笈,要他在他闭关期间,先行参详秘笈中的武学,并为他守关。 他无法离开,五个月过后,「三帮四会」那儿终于来了消息,敖灵儿是给找着了,他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尚不及放下,敖老大又陆续遣人来报,说敖灵儿向「三帮四会」借兵,一会儿火烧某贪官宅第,一会儿又洗劫了某县土豪劣绅所开的钱庄、赌场,要不就架着篷船沿河道搜寻「肥羊」,见猎心喜,瞧上眼就死咬不放,行为嚣张之至。 更教人头疼的是,她干出的这些事落入敖老大眼里,全成了「巾帼不让须眉」之举,很值得拿出来说嘴、痛饮三大坛酒似的。 他不管她,试问还有谁管得了?可是形势偏偏由不得人。 一年后,师父功德圆满地出了关,他禀明一切,隔日立即动身回中原。 返回洞庭湖后,从「三帮四会」的众人那儿得知,敖灵儿自留书出走,便不曾回水寨,虽几次「借兵」,常是目的达到了,就和众人一拍两散、挥挥衣袖,不知往哪儿逍遥去了。 所以,他已寻她好几个月,终于老天开眼,让他把人逮个正着了。 倘若要细数这将近两年来她所掀起的祸事,真真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道不尽,而当中最教人震惊的,莫过于她驱使着赵东等人,欲劫那位女扮男装、名唤殷落霞的姑娘。 此举分明师出无名,她却编就出一个绝顶荒谬的理由,要那位男装姑娘对她受损的名节负责。 「你和她都是女儿身,即便对方男装再如何清俊,姑娘家就是姑娘家,你要她负什么责?」这事闹得不小,因为那名殷姓姑娘颇有来头,最后不但劫人未成,「三帮四会」还险些与两大武林名派结仇。 他隐约有种想法,她之所以如此猖狂蛮干,愈干愈惊世骇俗,像是故意挑衅他,要他不好过。唉…… 敖灵儿对他的质问不予理会,哼了声,赌气地把脸撇向篷子的另一边。 篷外夜风袭入,含浸着湿润之气,想来再过几刻,便要落下春寒夜雨。 「灵儿?」司徒驭沈声唤着,不允她闪避,指已扣着她尖细的下巴,扳了回来。「跟我说话。」 「咱们有啥儿好说的?」 他的指温热温热的,也不见他使劲儿,她却挣脱不掉。心浮乱,双颊竟涌暖潮,她莫名地恼起自个儿。 「反正我的事你全摸清了,我、我才不在乎你作何感想!」至于因何要劫那个男装姑娘?这秘密,她、她……她打死也不对他说! 司徒驭英眉飞挑,专注地凝视着她。 他在幽暗中仔细瞧着,分离了许久时候,如今再见,眼前这张瓜子脸儿已少了几分稚气,五官深有韵味,蓄含着独有的神采,杏目灵动依旧,瞳底辉芒烁烁,耐人寻味。 他轻叹了声,一时间也不清楚为何会逸出这声幽叹。 方指自有意志地拂上她的霜颊,未多留连,已淡淡地握住垂在颊边的一缕乌丝,微微一笑。「你把头发留长了。」 为假扮王府家丁,她的发原是学男子规规矩矩地束作一髻,但经过一场混乱,束带掉了,发髻也松了,整个披散而下,垂至肩背,已不再是以往飞翘又爽利的短发。 他不是正忙着质问她、寻她晦气吗?敖灵儿教他突如其来的淡笑温语给弄怔了,有些回不过神。 「长发模样佳,秀气可人。挺好。」他指腹一次次揉蹭着那份软意,凤目微沈。 第七章 好什么好?「我我、我……」该死的!她在结巴个啥劲儿? 深深吐纳,瞪着那张俊得好没天理的男性脸容,她一把将发丝抢了回来。「我等会儿就把它绞掉!」秀气可人吗?她……她才不稀罕!心一促,忙甩开那古怪感受。 司徒驭玉面略凝,神情隐晦,沈吟了会儿,道:「绞短了发,再搭上这张小脸,像个嘴上无毛的小少年,有哪点好处?」 「那留长发又有啥儿好处了?」他真管到她「头」上来啦?敖灵儿气呼呼的,也弄不明白两人的谈话扯着扯着,怎跟她的头发纠缠上了? 她忽地学他方才的举动,亦出手握住他垂于颊侧的一缕黑发,那触感较她的好上几倍,她搓啊、揉的,还有些粗鲁地拉了拉。「难道得如你这般,留着一头黑亮得刺目、比姑娘家还长的发,再搭上你这张长不出半根毛、比姑娘家还美的脸,才叫作好啊?」 她的嘲讽让他好看的薄唇微扬。 「我有长毛,天天都长,只是我刮得勤些。」 嗄?!敖灵儿一怔,俏睫眨了两下,挺怀疑自个儿到底听见了什么。 眼前的男人慢条斯理又道:「我随身带着小薄刀,那薄刀是我请一位家里经营打铁铺的朋友帮忙打造的,携带方便,用途甚广,特别是贴着脸滑过,胡髭尽除,干干净净。所以,我可不是嘴上无毛的少年郎。」 朱唇半启,那双水杏眸子仿佛瞧见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玩意儿,傻楞楞地瞪着。 「不信?」司徒驭剑眉轻飞,神情尽管正经八百,眼角却似闪动着笑意。「唔……好吧,那妳摸摸。」说着,青袖里的大掌迅捷地握住她一只小手,拉来贴在他颊边和下颚处摩挲。 他今晨以薄刀刮除过,此时入夜,净白面皮虽瞧不出端倪,但细小的青髭其实早又冒出,得用手触摸才知。 这是……怎地一回事?敖灵儿被动地贴抚他的脸,柔软小手真切感受到那略微粗糙的脸肤,刺刺的、痒痒的,煨着她掌心一片热,那莫名热意由手脉窜上,教她脸红心烫。 「我不摸!偏不摸!」陡地抓回心神,她使劲儿抽手,胸脯起伏明显。 本欲操着脏话臭骂他几句,继又思及他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些苦头,咬咬唇,硬是按捺住了,只能隐忍着在肚子里腹诽他。 「所以,事实便是如此。」他没头没脑地作了个结论。 敖灵儿不解地抿唇,听他语气慢吞吞的,别具意味又道:「事实就是,你是个女儿身,脸上不生毛的,就算剪掉长发,绞得比男子还短,仍是货真价实的姑娘家,可不是少年儿郎。」 「那又如何?」她说话的语气好冲。 他目光一湛。「还能如何?既是女儿身,要找人对自个儿的贞节负责,对象好歹也得是个男的,你尽挑姑娘下手,真是非女色不爱吗?」 「你——」她陡然一惊,瞠目结舌。 他没打算点到即止,压在心底的疑惑早在许久之前就该全然挑明。 抿抿薄唇,他继而又道:「你喜爱芝芸,那无可厚非,你爱她、护她,就算行为过火了,我也以为那仅是因你十足心意地在乎着她,不忍她受丁点儿委屈,毕竟芝芸打小病弱,与你又如此贴近相亲,情谊更胜姊妹,而我当年离开洞庭湖后,整整三年,你与她更是形影不分离,但是灵儿……」雅嗓轻轻一唤,叹息着。「那绝非男女之间的情意。」 再不说开,他怕她越陷越深,弄浑了自个儿的本性。 他承诺过芝芸,亦承诺过自己,要管着她、好生照看她,无论如何都得办到。他绝不允哪天她猛然兴起,又率「三帮四会」的众伙去劫走别家姑娘,甚至……甚至抢人妻女。 思及那可能性,他心头陡凛,浑身暗颤。 自从芝芸离开人世后,他一直挂念灵儿,为她忧心,即便留在西域为师父守关,他仍无一日不惦念着她,再也做不来当年出走时的那份潇洒。 ……灵儿为所欲为惯了,可她的心其实好细腻的,像只小动物,会有脆弱的时候,也容易受伤…… 别教她感到孤单啊,驭哥…… 芝芸意近「托孤」的话低旋回绕,那一次返回洞庭湖,他见到眼前这向来要强的小姑娘脆弱的、不堪一击且惹人心怜的一面。 我不哭……我才不哭!我为什么要哭?! 她嚷着不哭,却泪流满面。 我不要你,司徒驭……呜……不要你…… 她嚷着不要他,小手却如溺水者攀住浮木般,紧紧地揪住他青袍的襟口,埋在他怀中呜呜嚎哭,像受了伤的小动物,痛得浑身颤抖。 然后,他的心隐隐波澜,底蕴太深,教他着实费了番工夫,才渐渐明了这一切——对她,真是割舍不下了。 「灵儿……」他叹息又唤。 敖灵儿说不出话来,喉中梗着无形的硬块,脑中一片空白。从未想过,他会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些。 篷中变得好静、好静,篷外的虫叫与蛙鸣全已敛止,能清楚地听闻雨落江川的声音,细细的、轻轻的、迷离有意的,如琴弦上最幽柔的古调。 微寒,她不禁瑟了瑟,藕臂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 她秀颈淡垂,大半的脸容隐进幽暗中,菱唇扬起一抹苦意。 她是喜爱芸姊啊!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全送给她,博她欢笑。 她也曾经那么、那么地喜爱他。而他的出走,让她心痛,如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般的心痛和不甘,让她更想占着芸姊不放,她怕,怕自个儿又被抛下,她真恨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男女之间的情意吗……她一直不敢多想。 倘若她对芸姊的心疼和占有不属于男女感情,而是她胆小且害怕孤单的一种自卫举动,那么,她对眼前这名男子呢? 她那时设局引来那位男装姑娘殷落霞,跟着兴起欲要劫走人家的念头,追根究柢,那因由亦是出在他身上。 她也够猖狂了。心里苦苦的,嘴却咧出一个无声的笑。 敖灵儿,呵呵呵,你行!了不起!果然像个小疯子,为所欲为,如他所指责的,真是「坏事」干尽,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 江上雨带寒凉,虽有乌篷,轻寒雨丝仍斜打进来。 她半身湿冷,环抱着自个儿的双手不住地摩挲,下一瞬,身子却被拉进一片宽敞的温暖里,他的青袖裹住了她,拥紧。 杏眸不禁瞠圆了,他的大掌探入她软发中,将她小小的头颅固定在他胸前。 一颊紧贴着他的胸口,耳中传来低沈的心音,分不清是她的、抑或是他的,一声强过一声,震得她脑中更是浑沌。 他拥着她干什么? 他、他、他这人……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往怀里拽吗? 「我又没有要哭,我、我不哭的……你放开。」她的嗓音没来由地揉进一丝嘶哑,气息略促,自然地忆起两年前他在竹坞那儿的江岸,用相同的力劲抱她,硬把她给「哄」哭了。 她从未那般痛哭过。嚎叫着、呜泣着,揪着他的衣襟、埋在他怀里,哭得好惨烈,亦哭得酣畅淋漓。 他似乎在笑,因为胸膛震了震。 她不由得仰起小脸,想看清他的神态。 幽暗的船篷中,那对凤目神俊有情,有着她无法分辨的东西,正与她近近相凝。 瞧见他嘴角的轻弧,她方寸一凛,召回了神智,身子不再温驯地由他圈拥。 「我要你放开!」嗅入他满身清爽气息,她竟是口干舌燥。 他没放,反倒收拢双袖,将她搂得更结实。 「司徒驭?!」心跳得好快,似要跃出嗓眼了,因他那两道高深莫测的目光,也因他渐渐地、缓慢地朝她倾近的俊颜。 「你你你——」该死的王八蛋!想吓唬她吗?她敖灵儿可不是被吓大的! 「灵儿,你真只爱女色吗?」 她小脸发烫,幸得四周昏暗,多少掩去她脸容上泛开的惊人赭红。磨了磨贝齿,她着恼地道:「爱男、爱女是我自个儿的事,即便本姑娘真汉子不爱,偏偏迷恋女色,犯着你了吗?你管得未免太多!」 漂亮的凤眸瞬间刷过诡谲的阴霾,他的挺鼻有意无意地蹭着她的鼻尖,两人气息避无可避地交融在一块儿。 朦胧间,有股过分亲昵的感觉滋生着、蔓延着,如何也甩脱不开,只能等着被席卷进去,在漩涡中翻转、迷乱。 他像是将她逗弄够了,薄唇轻启,热息拂上她原就烫人的脸肤,低低问出:「那么,你吻过姑娘家的唇、抱过姑娘家的身子吗?」 嗄?! 他他他……他真以为她……脑中蓦地一僵,思绪全冻住了,敖灵儿再一次失了神,红唇傻呼呼地掀了合、合了又掀,如何也挤不出声来,更何况,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句问话。 一只青袖静谧谧地抚上她的颊,他的指腹有些粗糙,故意地在她的嫩肤上画圈。 感觉怀里的人儿无辜地颤了颤,俊美脸庞终于悄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他脸俯得更近,长指轻扣她秀气的下颚,如欲蛊惑人心地哑喃:「你可以好好地比较一番,是姑娘家的唇吻起来甜美,还是男人的嘴尝起来够味?」 「什、什么?唔——」 没有什么,也来不及什么。 那张好看得足教每位姑娘芳心可可、春情大动的俊脸,在她的杏眸中完全放大了。他的唇精准地落在她微启的小嘴儿上,温舌长驱直入,轻易地占领了她的呼吸! 【第五章 往来复旋斗分明】 含 住她小嘴的双唇温热细腻,濡湿了她的唇瓣,他的舌在芳口中轻卷、摩挲,敖灵儿思绪浑沌的小脑袋瓜里起了模糊的错觉,她仿佛化作了一道美味,任人又舔又吮的,而这个拥住她的男人似乎尝上瘾了,深入浅出地逗弄着、勾引着,丝毫不打算罢手。 是姑娘家的唇吻起来甜美,还是男人的嘴尝起来够味? 不—— 锐光陡地疾划而过,她神魂一震,不知觉间,半合着的眸子蓦地瞠圆。 「放开我!」不晓得打哪儿来的力气,她惊喊,挣脱了他的怀抱。 被推开胸膛的司徒驭仅放松双袖,仍不动如山地盘坐原处,漂亮的眼瞳窜着两簇小焰,在幽暗中紧盯着已退到篷口的瘦小身影。 船只因敖灵儿过大的移动而摇晃不已,他双掌按住乌篷两侧,暗施劲力,下一刻便稳住了船身。 「坐进来些。外头在飘雨,别淋湿了。」他嗓音持平,听不出丁点儿心绪波动,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敖灵儿自问,天底下能教她惊慌失措的事已少之又少,她一身反骨,兴致一起,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全干得出来,可此时此际,她身子却抵不住地发颤,不为外头的轻寒风雨,而是那男子的吻。 她双手抱膝,把自个儿缩成一团儿,心是火热的,像是毫无预警地被揭开某道封印,那飞窜而出的东西太出乎她意料,教她猛地一阵晕眩,打得她几要分不清身所何在。 「灵儿。」司徒驭又唤,忍住欲展袖再次拥她入怀的念想。适才那个吻不是只有她受到震撼,但他不愿逼她太紧。 第八章 微垂的瓜子脸终于抬起,他胸口突地绷紧,因她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脆弱,犹如迷途的孩子,孤伶伶的一个,茫茫中寻不到一个方向。 他内心泛开疼意,无声叹息。 山不就我,只好我去就山。他移近过去,半跪在她面前,撑开一袖为她挡住篷外轻雨。 两人四目交接,对视着。 好半晌,被男人吮吻过、略微红肿的唇瓣终于蠕动了几下,敖灵儿挤出声来,哑哑地道:「你……你、你不要以为这样,我、我、我就会哭出来。我不哭的……」 没料及她会蹦出这么一句,司徒驭先是一怔,淡笼忧郁的神情继而缓缓松弛了。 她是个倔强的姑娘,倔强又脆弱,矛盾得教人怜惜。 俊唇一咧,他白牙闪动。「你是没有理由哭啊!我生得英俊,以往至今,也不晓得有多少姑娘心仪于我这个翩翩美男子,我的吻可是千金难买,是看在咱们俩交情匪浅,我才给了你的,你若哭,那八成也是因为太感动了吧!」 还有……比眼前这家伙更不要脸的吗? 敖灵儿的杏目随着他的自吹自擂越瞪越大,满脸儿的不敢置信。 前一刻的紊乱心绪眨眼间灰飞烟灭,她眉间的迷惘一扫而空,被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激得牙龈发酸,极想扑去咬人。 「司徒驭,你、你你、你少臭美了!」努力稳着声音,当真被气到了,整张小脸鼓得好圆。「别的姑娘或许稀罕你的臭吻,但我不稀罕,半点儿也不!谁要谁拿去,别往我身上胡扣!」 嚷完,她哼了声,臀儿立即很不给脸地往篷内大移,拉开两臂左右的距离。 见她回复元气,像根被点着的小爆竹,司徒驭静谧牵唇,撤回几已湿透的青袖,身子未随她移动,却道:「灵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会不知吧?」 她眼神极度怀疑,抿唇不答,猜测他葫芦里到底卖啥儿膏药。 他微微又笑,别具意味地叹了口气。「你既然不要我的吻,就更不能把它胡乱推给谁了,是不?」 「你他妈的混——」他陡然眯起的双目让她骂人的辞汇硬生生地腰斩,只能磨着牙、气喘吁吁地瞪人。 敖灵儿真被他搅得一个头两个大,如坠五里迷雾,摸不着半分头绪。 他像是她所识得的那个司徒驭,却又不完全是。 一样的气息、一样俊美无匹的五官、一样的身形声嗓,可搂拥她的双臂却多了几分诡异的执着,如深渊般的眸底闪动着令人心慌、心悸的潋滟,然后是他的吻、他的言语,刺探着、慢慢地圈围过来,像是耍弄着她玩,却也不完全是。 她觉得自个儿像是一条小鱼,他大甩渔网当空抛下,她奋力地往江底沈潜,以为摆脱了,结果他网子一收,她仍哪儿也去不了。 「你究竟想怎样啊?」双手握成小拳,她忍不住挫败地问。 司徒驭仿佛就为了等她这句话,凤目一亮,薄唇上的轻弧更软了。 「把你带在身边,好好管着你、照看你,还有……帮你弄清楚,到底是喜爱姑娘多一些,抑或是喜爱男人多一点。」 她双颊红赭稍退,被他一提,忽又注意到唇上依旧残留着他双唇的余温,热潮又一波冲上。她当然是爱、爱……可恶!她爱男或爱女,干他底事啊? 她头一甩,语气粗粗鲁鲁。「你大可不必为了遵守与芸姊的约定,把精力花在我身上。我好得很,用不着你管!我、我心里喜欢谁,更用不着你操心!」心底,那苦苦的异样滋味再次漫开,她又一次甩头,不肯多想,赌气嚷道:「还有,关于……关于刚才那个吻,咱们最好摊开来讲白了,我、我、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司徒驭八风不动,仅深幽幽地瞅着她。 被看得有些心虚,但她拒绝承认,反倒点头点得好用力,再次强调。「谁教你生得这模样,像抹了胭脂水粉兼画眉,头发又长到腰际,比姑娘更像个姑娘,你、你……你那张嘴一贴近过来,就跟姑娘家的唇没两样,哪里能有什么感觉?」 「所以……你当真吻过姑娘的嘴?」他问,声沈而缓。 敖灵儿心一促,下颚轻扬。「是又如何?」 俊脸略僵,司徒驭双目细眯,却听她又丢出一句—— 「……不是又如何?我为什么非得告诉你?」 这姑娘很懂得吊人胃口啊……他暗暗深吸了口气,咽下喉间的不适,道:「按你的意思,既然我的嘴跟姑娘家没两样,亲吻起来没感觉,也就是说,你其实是不爱亲吻姑娘的小嘴,是不?」 「这……」杏眸眨了眨。 司徒驭再下最后的结论。「你不爱姑娘的小嘴,那自然便是喜爱男人的亲吻了。」 「呃……」眼珠子溜了溜。 她和他,究竟窝在这儿干啥儿啊?敖灵儿自觉向来称得上聪明伶俐的那颗小脑袋瓜,如何也想不通透。 这雨夜江上,两人分据着船篷两端,话题绕来绕去、九弯十八拐,怎么就捣弄不出个所以然来? 头晕脑胀的,她咬咬唇,忽地称辩:「都不对!你说错了,我是对你这种长得跟姑娘没两样的男人的亲吻没感觉!」 静…… 真是太静了,篷外的雨声显得格外清明。 这姑娘不只懂得吊人胃口,也特别懂得该如何惹恼他。 尽管心火腾烧,威胁着下一瞬便要毁去他一向自傲的温文表相,司徒驭嘴角微扯,不怒反笑了。再启唇,语气轻柔得不可思议,问:「既是如此,你敢不敢同我打个赌?」 打赌?!她小脸错愕,吶吶地问:「打什么赌?」 「赌你对我到底有无感觉?」 「嗄?!」她张圆的小嘴都快比一只鸡蛋还大了。 俊脸上的笑依旧斯文,平声静气又道:「你暂时乖些,别再试图摆脱我,咱们在一块儿生活一段时候,便如幼时那般。嗯……就一年如何?一年过后,你对我仍没感觉,那是你赢了;反之,当然是我胜出。敢不敢同我赌了这把?」 「你——」心咚咚狂跳,她真讨厌他慵懒、慢条斯理、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仿佛她的意志和力量薄弱得教人嗤之以鼻。 没有她敖灵儿不敢干的事,她绝不让他小觑! 「我要赢了,有什么好处?」 「你赢,我从此放手不管你,就当作我对不住芝芸,应承她的事,我不做、也做不来了,全由着你去。」 不知怎地,听见他提出的「彩头」,她心中并无多大喜悦。 放手不管她,她不就真自由了吗? 少了他在后头念叨,她不怕再如今儿个这般被他挟走,亦无须刻意回避,这不是她最最想要的吗? 她哪里不对劲儿了?还在迟疑什么? 压下浮动的心绪,她头一甩。「赌就赌!」没啥儿好怕的! 司徒驭朗眉微挑,笑语:「灵儿,你不问要是输了,得给我什么好处吗?」 「没那必要!我一定赢、肯定赢、赢到底!」那双杏眸又发光了,亮晶晶的,像随时随地准备要上擂台与人干架一般。 听见她信誓旦旦的话语,俊美无俦的男性面容淡垂,唇角扬出一抹优美弯弧,沈静地渗出笑来。 隔日,司徒驭与赵东等众人会合后,几艘乌篷船顺着河道往南而下,过一日,入洞庭湖范畴,在外闯江湖近两年的敖灵儿终于被人给「逮」回了「三帮四会」的总堂水寨。 水寨筑于一处十分隐密的支流河段,是当年敖老大与司徒驭的双亲一同发现的,三面环山,江流切过,地形易守难攻。 除在两岸建有屋舍,江面上亦搭起一处处的竹坞,竹坞高于水面约莫六尺,中间有竹桥相接,数十艘大小不一的篷船泊于岸边,更有将船只直接系在竹坞底下,便于使用。 关于和司徒驭打的那个赌,敖灵儿原以为接下来的一整年便是在总堂水寨这儿住下,如他所提的那般,一块儿生活一段时候,却未料及司徒驭在拜见过双亲和敖老大后,仅在水寨停留三日,便载了满船粮食和民生用物,硬拉着她回到赵芝芸在世时所住的那处竹坞。 「我要回水寨,不要住这里!」原来他所谓的「一块儿生活」,指的真只有他和她两个。她心中惊愕,暗暗咽着唾沫,强令自个儿装出一副骄傲且无畏的模样。 司徒驭仅是笑,淡淡然的。 「可是我想住下。这里很好,离水寨也近,而这竹坞是你与我一起搭建的,芝芸曾在这儿住过好长时候,咱们三个都爱此处的清静,一块儿有过许多回忆。我不走,你当然也得跟着我留下。」 「但是我……我想陪我爷爷!你不能这么随便地把我『拎』走。」这理由够冠冕堂皇,很不错吧。 「我与敖老大谈过了,他知道你跟着我,很放心。」四两拨千斤。 事实上,敖老大不只很放心,还眉开眼笑、快活得不得了,差些没挂上几长串的爆竹大放特放。他疼自个儿的独孙女入心入肺又入骨,自然想将最好的东西全给了敖灵儿,而司徒驭要脸有脸、要身段有身段,功夫毫不含糊,脾性也温朗,放眼整个洞庭湖——喔,不,是放眼整个武林,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当敖家孙婿的人选了。 「但是我——」敖灵儿的脸微红,仍使劲儿地欲再挤出个理由。 「灵儿,咱们打着赌呢。你不是想打退堂鼓吧?」笑笑地堵来这么一句,害得小姑娘欲语还休、进退维谷,真是有口难言了。 「要不,你直接认输,我立时将船调头回水寨。」 「想得美!谁说我输啦?」不战而逃这等窝囊事,她敖灵儿可万万干不出来!哪能由着他猖狂得意? 「住就住,又不是没住过!」 她挥着小拳,抵死不服软地叫嚣,倒没留意男人的俊脸偷偷撇向一边,努力控制着嘴角勾起的弧度。 于是乎,她当真跟着他一块儿「同居」下来了。 竹坞除以前芸姊住的那间主房外,尚有另一间小室,以往他们三人同住时,常是她与芸姊同榻而眠,而他则在隔壁那间小室睡下,此回重返,仍是按此分配睡处,只不过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少了芸姊,即便这儿的时节已迈入温暖春日,她心里总有着淡淡惆然。 幸得,「同居」的日子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难捱。 她仍是自由的,只是没那么的自由。她可以随意驾船出去,爱上哪儿便上哪儿,但不能晚归,除非有他相伴。 在竹坞,她能做任何欲做之事。她可以整晚数着星星不睡觉,只是身边多出一个他,没法儿「享受」独处时特有的那份惆怅。她也能睡到日上三竿,然后醒在他的紫木琴声中。 她可以整日不说一句话,坐在平台吹吹风、晒晒日阳,然后埋首在自个儿的竹编玩意儿里,这时的他通常不是弹琴、煮茶、看书,便是拿着一根钓竿独钓春江。他钓鱼常是不挂饵,也亏他耐性惊人,有时等了大半时候,才见一条傻鱼上勾。 她也可以叽叽喳喳说个不完,与他辩东辩西,偶尔谈起江湖上的人事物,他俩儿各持己见的状况不少有,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斗」。 第九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截至目前为止,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她还算能与他和平相处,虽有几回忍不住为了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与他斗嘴、争辩,最后也都不了了之,这说来归去,全因他可疑的态度—— 每回的冲突,她常像是赢得满堂彩、「打」得他落花流水,可不知为何,他明明服输却又但笑不语的神态,总教她浑身不自在,像是她根本没赢,而是他「好心」地先认了输。 你敢不敢同我打个赌? 赌你对我到底有无感觉? 她对他……该要有什么样的感觉? 可能回到熟悉的所在,日子安稳下来,不再餐风宿露、走踏闯荡,她的小脑袋瓜不自觉地忆及许多旧事,她与芸姊、芸姊与他、然后是她与他之间的种种,这竹坞诚如他所道,有着数不清的回忆。 所以,她对他,究竟是什么感觉? 她在他怀中嚎啕大哭过,在那双青袖强而有力的拥抱中得到抚慰,她喜爱他也恼恨他,两种极端的情愫交相煎,她已弄不清底意是何。 她曾执拗地对他「逼婚」,可一想到他若与芸姊共结连理,她一颗心又酸涩难当……她原以为那时古怪的酸意,是因为舍不得芸姊、怕自个儿又被抛在后头,如今细细沈吟,底蕴渐现,而真教她难以割舍的,莫非是……是…… 好烦啊!她不想输了这个赌。 都是他突如其来的那个吻给害的,她该要当场扫他一巴掌,再将他踹飞出去,而不是傻呼呼地由他摆布。事后想想,愈思愈不对劲儿,她有种被人设了局、请君入瓮的感觉。 可如今到得这般田地,她天性要强,就算悔了,也是打死不退的。 「灵儿,瞧,今晚加菜喽!」 落日余晖下,江面波光潋滟,刷上耀目金光,那男人半身立在水里,腰上赤裸,甩高的钓竿上勾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那鱼鳞在夕日下闪烁,亮晶晶的,如他回眸冲着她咧嘴笑开的两排白齿。 岸边,敖灵儿已将火生旺,在土炉上搁着一只铁镬,洒了点儿油,等着要把抓在手里的蒜末丢入爆香。她闻声望去,皱了皱巧鼻,扯嗓回嚷—— 「钓了都快一个时辰,就上来那么一条,有啥儿好值得说嘴的?」要是她出马,大网随手一撒,还不满载而归? 司徒驭仍笑得好生得意,她没再理会他,自顾地炒起菜来,撒些盐巴提味,又翻弄了几下,然后起锅。 此时,那裸着上半身的美男已赤足走回岸上,拎着处理好的大鱼来到她身旁。 「煎的好、还是烤的好?」他问,两只裤管兀自滴水,整片腰绑也湿了个透彻,他也不理。 敖灵儿相信,没有哪个寻常姑娘见到眼前这一幕,还能把持着丝毫不觉羞赧。除非……那姑娘真的很不寻常。 她不得不去瞧他,因他杵得实在太近,近到她整个人都被他斜阳下的淡影所笼罩住了。 少掉衣衫遮掩,没想到他的胸膛和腹肌亦是块垒分明,那身形并不粗犷,却是劲瘦结实,无一丝赘处,肌理线条十分优美,是那种蓄含力量的美态。 再加上他的窄腰,更显得双肩宽阔,而那头流泉般的黑发潇洒垂散,发尾浸湿了,有意无意地粘在他肩上、胸上,这「景致」……确实美。 从小到大,不是没见过他打赤膊,但敖灵儿着实不懂,以往尚能将这样的他视若无睹,即便知晓他貌美形俊,也不曾被迷得口干舌燥兼之心神不宁。但来到竹坞这儿之后,这男人动不动便来上这么一出,常大剌剌地当着她的面宽袍解带,毫不避讳。 好比前两天,他烧了一大桶热水摆在平台那儿,竟露天泡起澡来,教她撞见了,他不闪不躲,还问她能否好心些过去帮他擦背,又说,她若愿意帮他擦背,他便再为她烧一桶热水,扛来搁在平台,让她也能享受露天泡澡之乐。 她差些没拔起腰间的劈篾刀掷去!忘了自个儿是否一时克制不住又骂出成串的脏话,她掉头跑开,跑进一片绿竹林里,待定静下来,竟发觉脸颊好烫,心跳得太促急。 那不像她,那不是她。她不该像个寻常姑娘,他有意无意地卖弄皮相,她就面红耳赤、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只不过,当她好不容易稳下心绪,从林子里返回竹坞,以为得面对他一番调侃时,他却已为她烧好一大桶热水,不是搁在平台上,而是搬进她住下的主房,供她使用。不知怎地,她方寸波动得更为厉害,那一晚,她辗转反侧,直到天已泛鱼肚白才模糊睡去。 那不像她,那不是她啊…… 硬是敛下视线,起身将炒好的菜端至一旁,她冷淡地道:「煎鱼、烤鱼?你会吗?」 以前她便已习惯做菜给芸姊吃,煎煮炒炸样样难不倒她,野炊的技巧更是熟练,因此「同居」的这段时候,仍是她掌厨,但司徒驭会在饭后负责清洗所有的炊具和碗筷。 司徒驭扬扬飞眉。「别小觑我了。我的手艺或者不如你,但肯定也是色香味俱全。」说着,他开始往鱼身上抹了大量的盐巴,跟着竟将土加水和成泥巴,把鱼整条裹住。 这……还能吃吗?!「你干什么?」她瞪大眼。 他又拿那两排白牙出来炫人。「咱们不煎也不烤,就吃『叫花鱼』。」跟着,他把裹着鱼的整团泥巴丢入火炉里。 敖灵儿眨眨眼,掀了掀唇,好不容易嘟囔了句。「什么『叫花鱼』?我只听过『叫花鸡』!也不晓得能不能吃?不是君子远庖厨吗?我瞧你还挺自得其乐的!」 闻言,男性俊容一扬,朗眉凤目,笑微敛,却更具深味。 敖灵儿教他奇异的注视盯得胸口闷胀,有些喘不过气,欲再次启唇,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怔忡间,她定定望着他朝自个儿走来,那宽肩窄腰的完美裸胸就在眼前,近到只要她一出声,口中的温息就必定会喷在他的裸肤上,而就算她抿唇不语,轻细的鼻息仍是避无可避地往那胸肌拂去。 王八蛋!他他他……他绝对是故意的! 想拿自个儿当饵,以「美色」引诱她吗?她敖灵儿偏不吃这套!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靠这么近干啥?取暖啊?」说得粗声粗气的,她瓜子脸刚刚撇开,洁颚却又教他轻轻掐住,扳正、抬起。 「司徒驭!」警告意味甚浓,耳中似乎听见自个儿促响的心跳。 被严厉点名的男人俊朗目光中湛着异辉,静静地搜寻着她的小脸,见她双颊渐浮嫣色、鼻翼微掀,而眸底的精神并未折损,反倒窜着不驯的火焰,他心中一舒,不禁勾唇轻笑。 「你有毛病啊?」一会儿搞神秘,一会儿又笑嘻嘻。敖灵儿骂了句,忽地抬起手贴在他美人尖下的宽额,嘲弄着。「我瞧你八成是发烧了,才会这么疯疯癫癫、莫名其妙!」 「我没病。」他诡笑,却答得正经八百。一把抓下她贴额的小手,感觉她想抽回,他握得更紧些。 敖灵儿不语,仍是用那双不驯的水杏大眸骄傲地瞪住他。 他带笑地摇了摇头,嗓音犹若叹息。「君子远庖厨吗?唔……我仅是要告诉你……」 「什、什么?」 「……我不当君子很久了。」 嗄?!敖灵儿一楞,尚弄不明白他的语意,面颊已扑来他的温热气息,烘暖她的眼皮,同时也润湿了她的唇。 这男人,又一次亲吻了她! 【第六章 悄悄已入人肝脾】 一艘篷船在碧沈江面上徐行,两岸清幽,可见远山起伏,春风柔软多娇,隐约又带初夏气味,拂来满江的丰饶。 只可惜,此时此刻,占据着篷船前端的敖灵儿,根本没啥儿心思去欣赏周遭景致。 她双膝拱起,小巧下巴直接搁在膝盖上,一头喊着要绞短、却仍是留下的乌丝仅用小巾扎作一束,不见其他头饰,再搭着那张清秀的瓜子脸,整个人瞧起来好小,看不出都快双十年华了。 清亮大眼仿佛深究着某物般,一瞬也不瞬地往立在船尾摇橹的青袍美男投注过去。 她看得好专注,想得好出神,努力在紊乱的脑袋瓜里厘出点儿东西来,亦想从他身上寻出些蛛丝马迹,好弄清楚她和他之间,究竟出了啥事。 他为什么亲她?她一开始便忘了质问。 他为什么要同她打那个赌?她对他有无感觉,对他而言,是件重要的事儿吗?她还是忘了质问。 再有,他是因当年应承了芸姊,才这么「纠缠」着她不放吧? 即便如此,她仍是不懂,他为何亲她、吻她、对她做出那些太过亲昵的举动?卖弄「美色」,就为了要赌赢这一场吗? 赌赢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乱了、乱了……她头发胀,好昏啊…… 小脸埋在双膝,额头蹭着膝盖,她苦苦暗叹着。 片刻过去后,一只大掌忽然搁在她小小的脑袋瓜上,亲昵地揉了揉,男子温雅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灵儿,咱们到了。」 「唉……」她仍陷在古怪的自厌心绪里,懒懒的,一点儿也不想动。 蓦地,有人将手探向她后背和腿弯处,一把抱高她,吓得她立即抬起小脸,杏眸瞠得圆溜溜。 「司徒驭,你想干么?!」 青影一跃,轻松地横抱着她落在岸边石坡上。「我以为你睡着了,只好抱你上岸,有什么不对吗?」 「我没睡!放我下来!」小腿不驯地踢了踢。「你你……想再尝尝我拳头的滋味吗?」 闻言,薄唇似笑非笑地扬了扬,没再多说,弯身将她放下。 待站妥,敖灵儿眉睫扬起,见那张略有「瑕疵」的俊颜正静静地瞅着她,心不禁一震,觉得他那双凤目越来越教她……教她浑身不自在。 至于绝世美男子那张美好脸容上的「瑕疵」,全是因昨日他突如其来的亲吻所造成的后果。在他双唇纠缠着她许久,终于撤离之后,她费了番劲儿才回过神来,气他也气自个儿,当下第一个反应便是卯足气力、抡起拳头、直击过去,把他漂亮的眼窝打了个瘀青。 她不会道歉的。 虽然今儿个那块青紫有扩大兼红肿的趋势,让她心头闷闷的,但这是他罪有应得,她没错。 察觉到她注目之处,司徒驭牵唇,云淡风轻地道:「它只是看起来有些严重罢了,你昨晚拿给我的『紫犀金创膏』,我今早又涂抹了一遍,很快就会消肿退瘀的。别担心。」昨日那一拳,他挨得心甘情愿,没想闪避。 敖灵儿双颊泛热,蛮性又起。「少往脸上贴金!谁、谁担心你啦?我就恨没把你另一只眼也打肿!」 「下回吧。」青袖拂衫,他温朗五官有些高深莫测。「待下回我亲你时,真吻得不好,再让你打一拳吧。」 她小脸瞬间爆赭,胸脯起伏加剧。「你你你……没有下回了!」 第十章 他仍是似笑非笑的。「是吗?唔……你不让我吻,怎么知道对我有无感觉呢?如此一来,咱们俩打的赌,哪天才能水落石出见分晓?」 敖灵儿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她瞪圆眸子,朱唇掀了掀,无声,又掀了掀,仍是无声,直到掀动第三回,终于挤出话来。「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吻了一千、一万遍都一样,我自然知道!」 「我不是你,你知道并不表示我知道。若你明明喜爱,却故意不教我知、不服输,对我岂非不公?」 「你——」敖灵儿气得双颊鼓起,真是辩不过他,干脆耍起赖来,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头一甩,她举步便走。 可她走不出几步,司徒驭已然追上,忽地探出青袖握住她的小手。 「干什么?放开啦!」气嘟嘟的瓜子脸红晕未退,想抽回手,男性大掌却不依不挠。 「我的小小琴铺不在那个方向,你走错了。」他微笑,好脾气地道,五指在她的挣扎下仍牢牢缠着她的小手,牵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今日晨起,用过简单的早饭后,他忽然问她要不要随他行船而出,在外头逛逛,顺便去他租下的一间小琴铺看看。 她知道他喜爱弹琴,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承租一个小店面,然后制琴、贩琴。弹琴是一回事,制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打哪儿学来那些技艺的? 「在西域那几年,师父不只教授我武艺,他老人家是制琴能手,我便从旁学了几招。」他说。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的「从旁学了几招」,肯定不只几招,而是学了个精透。 因此今儿个随他出来,主要就为了瞧瞧他的小琴铺究竟弄成啥模样。 「司徒驭,我自个儿会走,你放开。」他的手没有他脸容的那份细致,是粗糙有力,且透着温暖。此时,那份暖意正悄悄地、缓缓地渗进她的毛孔里,害她整只手变得热呼呼的,心跳得好快。 「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你你……你还要牵多久?」 「喂~~我同你说话啊!」 可恶的是,拉着她的男人像是突然间聋了、听不见了,竟由着她轻嚷,怎么也不放开。 小小琴铺位在湘阴城郊,从他俩泊船之处步行,约莫花上一刻钟便能走到,原属偏僻所在,但因店铺前的小道直往郊外而去,正是湘阴一带颇具名气的「观音寺」,寻常时候参拜的百姓已然不少,若逢特别的节日,来往香客更是络绎不绝,所以琴铺前的人潮倒还可以。 店面尚未正式开张,正门口的门板还好端端地搁着,并未取下。拉着那只软绵绵的小手,司徒驭带着敖灵儿从后头小门进来。 一踏进,便是一方小后院,院里已清理过,有个小竹棚,棚下摆着一桌两椅,后院的角落种着一株山槐,槐树下搁着几块方形木块,虽未好生处理过,但也瞧得出质地细致、纹理清明,适于制作琴身。 然除木块外,尚有两大捆竹杆,见那外观和杆肉厚度,一捆是适用于小巧竹编的长枝竹,另一捆则是常用在家具、农具制作上的孟宗竹。 敖灵儿心中疑惑,还来不及仔细看完整个小后院,人又被拉走,从后院步进前头店铺。 大门未启,天光由后门和纸窗透进,幽幽、淡淡、暖暖。她环顾着周遭,有一方小柜台、一个应是制琴用的工作台,然后墙上置着柜子,摆着一些她说不出名头的工具,这小小店面倒是一眼便能瞧尽,她眸光最后停伫在墙边的一个长形木箱上。 那木箱十分熟悉,虽已许久未去碰触,她记得那是她的,一直被她放在总堂水寨,不曾带出来过。 「那是你做竹编时会用到的小工具,我问过敖老大,他让我给带来的。竹坞那儿虽有一套,我想在这儿也留一套比较好。」司徒驭静静启唇,略顿了顿,又道:「幼时,你就爱用竹子编些小巧玩意儿,不是送给水寨里的小孩儿玩,便是给了芝芸。等到大些,力气足劲了,又对竹编的家具、渔具等等有了兴趣,做出来的东西又全送给水寨里的人。后来还拖着我,建了那座精巧的竹坞,亦是给了芝芸……」 敖灵儿秀眉微微挑高,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觉得他言语中似有若无的、像是透着淡淡的……落寞? 他是怎么了?下意识咬咬软唇,她觑了他一眼,讷声道:「这里不是你的琴铺吗?你、你做啥把我的工具箱搬来这儿,后院那儿还搁着两捆竹杆?」 清俊至美的脸露出别具深意的笑。「我若制琴,怕你陪在身边无聊,想让你多些事做。另外,这小铺子尚缺几样家具,你手巧,就帮我做几件吧。」说罢,他终是放开她的手,青影径自步向前去,搬开一片片的门板。 一直教他牵住的手顿失依附,漫起麻感,那异样感觉流入心扉,有些儿怅然若失,有些儿教人心慌……这是怎么回事?她其实不愿他放开,仍想他来握握她的小手吗? 前头门板一揭,清光大量洒入,敖灵儿双眸细眯,发怔的小脑袋瓜忽地醒觉过来。 很不妙。真的很不妙。 事情似乎以某种超出她所能预想的方式,惊人地变化着。 她脸热心悸,头猛地用力一甩,冲着他的背影轻嚷:「为什么是我陪你?就不许说是你陪我吗?还有,要我做几件家具,成啊,咱们明着算帐、银货两讫。」 收妥门板,他转过身来,脸容背着光,那对凤目特别神俊。 「好。」他颔首。「你做,我银子照付,不教你吃亏的。」 听他应得爽快,敖灵儿心一突,见他步伐闲适地走向柜台,她不由得跟了过去,两掌不自觉地握作小拳头。 「我告诉你,我、我做的东西……不便宜的。你买得起吗?」 司徒驭满是兴味地瞅了她一眼。「是吗?有多不便宜?」 「就是……很不便宜。」 事实上,她从小至大做了那么多件竹制玩意儿,小自竹编蚱蜢、杯垫子、灯罩,大至床榻、桌椅、各式渔具等等,可从未收过别人一毛钱,现下要她扯出个价来,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尚有,她原以为他会温言再求她几句,只要他态度放软,她自然不会再坚持什么,可他倒好,和她较起真了。 想着他付银两给她,两人作起买卖来了,她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郁闷,喉间苦苦的滋味又一次涌上,不晓得该如何排解。 略沈的男子嗓音似有笑意,慢条斯理地道:「没关系,不便宜就不便宜,大不了我把自个儿卖了,靠我这张脸,多少还值得一些银两。」 「嗄?!」她着实不懂,双眸一瞬也不瞬,猜他定是玩笑话,可瞧他眉眼间的神态,却又十足认真。 她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司徒驭已从柜台下的屉子里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 「你……这是什么?」杏眼儿水汪汪,直瞅着他手里的东西。 「你瞧不出来?」飞眉挑了挑。 「我当然瞧得出来,我是问,你拿着一把小折扇干啥?」 「给你的。」他淡道,见她不来拿取,他目光略略隐晦,便拉起她的小手,直接将扇子塞入。「拿着。」 敖灵儿下意识握住,跟着,又下意识地将扇子慢吞吞地摊了开。 小折扇造工挺细致的,扇柄细长温润,骨架匀称,扇面不用易于破损的纸质,而是以轻绸做成,上头素雅地绘着几笔丹青。 「你、你你、你……」她定定望着手里的折扇,又抬起眼睫定定地望着他,来回几次,话却怎么都说不全。 她究竟欲说些什么,连她自个儿也不知晓啊! 司徒驭平淡又道;「是我亲手做的,工自然没你的细,但用来搧搧凉、赶赶蚊子、充当『不求人』搔搔背痒,多少还行。夏日就要到了,你拿着,它用途甚广。」 握着扇子的掌心发着热,像他的大手握住她的那样,心中翻腾着莫名的滚烫,有着形容不出的悸动。她发觉自己很糟,竟为了一个小小、小小的赠物,整个心房仿佛就要被烧融了。 敖灵儿,你不争气! 暗骂着自个儿,可她心底仍是软软地、悄悄地叹了口气,将那把小扇握得更紧。 喉中微梗,她咽了咽,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你送我扇子,我也不是小气之人,店里几件家具,我、我全包了便是。」 闻言,司徒驭嘴角一暖,注视着她轻垂的秀额。「好。」 她小脸扬起,听他又道:「这把小折扇就当作是那几件家具的酬劳,咱们是以物易物的买卖,不散的。」 她先是一楞,跟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扇」与「散」音相近,以往至今,亲朋之间若以「扇」或「伞」相赠,常会向受赠的那方讨来一枚铜板,权充买卖,避开两离散之喻。 谁要跟他不散?待她打赢了赌,他滚得远远的,不再顶着芸姊的名儿来管她,到得那时,不散也得散! 说啊!使劲儿地、大声地冲着他说啊!怎地不说了? 一旦明了他的说法,她颊边绽开两朵红花,张唇欲驳,但那些执拗的、傲然且不屑的话语,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说不出口啊…… 「灵儿。」他低声一唤,微灼的气息扑上她原就烧烫的脸肤。 男人的脸似乎靠得太近了,隐约意识到他的企图,她该要退得远远,不再教他越雷池一步,但想归想,她双腿仍定在原地,未移寸许。 俊挺的鼻尖轻轻点住她的,四目交接,极近、极近地望入彼此深处。 「我想吻妳。」嗓若琴曲,幽幽击荡。 她吐纳深重,鼻腔、胸肺十甲尽是他的男性气味,烘得她浑身燥热,身子仿佛爬满小蚁。 「我、我会再一拳打肿你另一只眼。绝对会。你要敢不信……尽管试试。」撂这话时,微颤的语气把该有的气势全搞垮了。 他薄唇一咧。「我信。」 下一瞬,他凑近,密密吮住她的小嘴。 然而,等待的那一拳并未直击过来,司徒驭嘴角悄扬了,因姑娘柔软地逸了声,芬芳的小口温驯地轻启,主动含 住他的唇舌…… 三日后,司徒驭的琴铺正式开张了。 但他做生意的方式便如他钓鱼的技法,不张扬、不显摆,求的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有缘自然来相聚。 虽是如此,来琴铺子下订单的人还当真不少,十个有九个是女性顾客,大多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因前往「观音寺」上香,不意间瞧见新开的琴铺,又不意间发现里边有一位英俊到天地无色、日月无光的年轻老板,跟着又不意间地发现,原来老板不光是生得英俊无匹,谈吐也极为诙谐风雅,一手琴技又极为不俗,害得顾客一进门,便舍不得离开了。 午后,日阳隐入云层,燥热稍减,风亦凉爽许多。 琴铺前的小土道,一顶锦轿在随行丫鬟的指示下小心翼翼地停下,帘子一撩,一名长相富泰的妇人矮着身跨出,在丫鬟的扶持下,缓缓步进铺里。 第十一章 见有来客,司徒驭从容地迎向前去,俊脸温煦。「盛夫人。」 富泰妇人两眼笑咪咪的,像是见到啥期待已久的东西,两丸胖颊红通通的。 「司徒先生,哎呀,你还记得我啊?」手里的丝巾挥了挥。 「盛夫人在小店开张的首日便下了三张琴的订单,司徒还与夫人谈过一会儿话,知道那三张琴是要给府上的三位小姐习琴之用,怎可能忘记。」他笑意温和,又道:「那三张琴的琴身已挑选出三块上好的木材,就放在后院里,盛夫人想看看吗?」 胖脸微怔,又露出笑来,丝巾挥得更用力些。 「不必不必,咱信得过司徒先生!其实那三张琴不急,缓缓来,真的不急的。司徒先生别忙着赶工,把身子骨给累出毛病来,那我可就心疼——呃……我是说,那我可就过意不去了。」 「多谢盛夫人关怀。那三张琴司徒会在说定的日期前送至盛府的。」 「不用的——呃……咱是说,甭麻烦了,那琴……咱再过来铺子这儿拿。司徒先生慢慢做,一得空,咱就来这儿走走逛逛,也挺好的。」胖脸万般害羞地垂下,原搭着丫鬟的润短五指不知怎地竟溜至司徒驭的青袖上。 「司徒先生,咱心里其实——」 「天有些阴,再晚些怕要落雨,一落雨,土道泥泞难行,夫人若被耽搁在半路,那可不好,还是趁落雨前尽快回府吧。」 青袖也不撤回,由着她攀握,他微微笑,领着妇人走回轿前,还殷勤地为她揭开帘子,扶着她坐入。 「司徒先生,但是咱——」 司徒驭冲着胖妇人又是勾唇,他尽管无意,那笑仍足以震慑人心,害得对方也跟着笑,双颊晕红,软软一叹,任着那幕轿帘垂下。 「芙蓉姑娘,好生照看着你家主母。」直起身,他对着那丫鬟道。 丫鬟秀目一亮,脸蛋迅速酡红,讷讷地道:「你、你……你记得我的……我的名字……你竟然记得……」 「之前听过盛夫人唤你,自然就记得了。快回吧。路上小心。」拱了拱袖,司徒驭亦对着她温徐一笑。 「唉……」丫鬟小手捂着左胸,忍不住也软软叹息。 直到司徒驭示意四名轿夫起轿,盛夫人一行人才离去。 双袖负于身后,他淡淡回身,刚步入铺内,便见那一身嫩绿劲装的姑娘两手抱胸,倚在通往后头小院的那扇门边。 「瞧来,你行情是水涨船高,越来越看俏了。」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有丝古怪神色。她唇角虽扬,却隐含着些讥讽味道。 「灵儿……」他一唤,嗓音听起来好无辜。 「你不是说把你自个儿给卖了,靠你那张脸,多少能赚些银两?」敖灵儿说得愈轻,心火窜得愈凶狠,小脸不怒反笑。「我信了。依我看,也不用开什么琴铺,你拿自个儿待价而沽,消息一放出,肯定涌来大批富豪家的女眷争相竞标。」 司徒驭一怔,不晓得她竟有这等反应,像是……打翻醋坛子了? 想象着这个可能性,他左胸急跳了起来,难以言喻的欢愉陡然爆开,啾着她的凤瞳异彩闪烁。 从来不知,当她对他真有感觉时,他心房会如此、如此的激切震荡。 这是否表示,他与她打的赌,极有提早胜负分明的可能? 她说,对那个赌,她一定赢、肯定赢、赢到底,狂傲又笃定地连输掉后得付出什么代价也不问。她却不知,对于那个赌,他一样势在必得。一旦大局抵定,她哪里逃得过他的五指山? 「灵儿,我——」 「司徒先生,又有姑娘家上门了,快去接客吧。」敖灵儿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话,腾着火焰的杏目越过他的宽肩,瞄向大门外。 「什么?」司徒驭下意识侧过脸,瞥见一名大姑娘提着小篮踏进铺子里,是隔壁金纸铺张老爹的闺女儿。 「司徒先生,我、我多做了一些小点心,恰好给你佐茶,你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如果……如果不嫌弃,我天天做来给你,反正咱们两家连在一块儿,就跟一家没两样——呃……不是,我是说……哎呀,人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呀,可是不说,你又怎么会明白呢……司徒先生呀……」 司徒驭由着张家闺女在一旁自言自语,说得既害羞又欢喜,他俊眸再度调回,原倚在那儿的敖灵儿已不见踪影。 【第七章 参差飘荡顺逆流】 该死的混帐王八蛋! 敖灵儿气呼呼地掉头冲回小后院,手紧握成拳,连做了好几个深沈吐纳,胸口仍被烈火烧灼着一般,既热且痛。 这三日,她每天与他乘篷船来此,来「拜访」他的姑娘多到数不清的地步,这其中还不包括那些有了年岁、已嫁作人妇的夫人们。面对诸多女子的爱慕之情,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顶着温文俊雅的表相,谁也不得罪,偶尔还会给点甜头,任人摸摸、捏捏、碰碰,简直……简直毫无节操! 他说铺子里得再添几件家具,她便在这小后院开工了,用他所备的现成竹材和工具,劈、削、刮、刨,又剖又磨的,那是她熟悉且得意的手艺,凭着双手完成了一件又一件,她埋首苦做,也不知为何这么拚命,为何啊…… 也许,她晓得的,仅是不愿承认,因为一旦对自己低头,她真成了「寻常」的姑娘,喜怒哀乐就为一个情字,再也强悍不起来。 湛黑的双眸瞥见教她随手搁在竹棚下方桌上的那把小扇,酸苦在喉中漫涌,汹汹地侵占了味觉,尝到满腹滋味。未多思索,她急步过去,如要发泄心头狂火,一把抓起小扇使劲儿地抛掷出去。 第一次,她没能成功,手臂用力挥抛,五根指儿却不愿配合,仍紧紧抓握扇柄。 她不信邪,第二回挥臂,定睛一看,小扇依然在手。 她挫败地低喊了声,第三度抛掷,甩臂的力气过大,甚至扯痛了肩胛,但小扇哪儿也不去,好端端在她掌心里。 微喘着,她杏瞳黑得发亮,瞧见这世上最最稀罕之物似的,一瞬也不瞬地瞪着自个儿紧扣着不愿松弛、倔强、固执且超脱掌控的指。 蓦然间,她兴起欲要大笑的冲动。 这是怎地一回事……不,她心知肚明的,晓得一切因由,毫无疑问的……是她赌输了。 握得发疼的五指终于僵硬地放开,任着那柄小扇再一次安然地躺在桌面上。她拖着步伐,有些恍惚地坐回小凳,下意识拾起适才做至一半的竹材,拿起篾刀修着细竹。 她必须做些什么,做些用不着大脑思索,却又能沈淀思绪的单纯的、规律的动作。 心跳得太促、太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嗓眼,然后她可以亲眼目睹自己那颗脱离躯体的可笑的心,挣扎着、妄动着,拚命摆脱却无力回天。 「啊!」手里的竹材陡地一滑,她持在另一手的篾刀没来得及收势,直接划入掌心里。 「灵儿?!」焦心满溢的惊唤在静院中爆响。 青影迅雷不及掩耳地换移,司徒驭几是足不沾尘地飞奔过来。 他蹲在她面前,大手握住她的细腕,见她掌心托持一捧血,腥甜的鲜红仍不断涌出、滴落,他俊颜罩上一层寒霜,额角抽跳,变得十分肃冷难看。 敖灵儿并不觉特别疼痛,跟心中对自个儿认输所引起的冲腾相较,rou体疼痛突然间变得微不足道。 前一刻,她还兀自气他气得浑身发颤、眼前昏黑,险些咬碎一口贝齿,然而此一时际,她却未抗拒他的碰触,仅是定定瞅着他成峦的眉峰,以及那紧抿成一线的薄唇。 何必来关心她? 说来说去,就只因芸姊请托他的那个承诺吗? 她心中难受,一块无形大石重重地压在她左胸上。 这一方,司徒驭剑指疾点她虎口与腕处的穴位,先将血止住,跟着,他打横抱起她,把她带进屋里,让她坐在柜台内的椅上。 他忙碌着,动作俐落迅捷,取来一块净布浸湿、拧干,重新扣住她的腕,脸色纵然不郁,似长年不化之冰,但处理她伤处的力道却极其温柔,小心翼翼,仿佛她划伤了的小手是一件易碎的白瓷儿。 「……不是有姑娘来寻你吗?人呢?」她稍稍回神,不知怎么,微带酸气的话就幽幽地问出口了。 「我要她走了。」他简短地丢下一句,从怀里拿出近日为涂抹瘀紫的眼窝而随身携带的「紫犀金创膏」,挑出了点儿,手劲轻柔地为她敷上。 见药膏迅速地融入伤处,形成殷紫薄膜,他微乎其微地吁出一口气,眉间的皱折弛了几许。 「你何必……要人家走呢?」不自觉已咬出牙印的唇忽又嚅出一句。 「我又何必要人家留下?」他不答反问,感觉她小手欲要挣脱,凤瞳精光轻湛,警告意味甚浓。「别乱动。」 他没张声凶她,但敖灵儿却是一颤,被他给喝住了,怔怔地看着他撕下青袖一角,弄成条状,再将布轻缓地缠在她刚上过药的掌心。 「待回到竹坞,再仔细为你包扎一次。」 司徒驭放开她的手。 他的掌温还明显地留在她肤上,那古怪的惆然心绪因他的撤手而升起,她十足矛盾,明明喜爱他的陪伴和碰触,却一直狠心地逼自个儿别去在乎。 「灵儿。」温息轻扑她微垂的额,扫弄着她的刘海。「抬头看我。」 她闻声不动,瞅着自个儿的手,下颚却被扳起,望进男人深邃有神的眼底。 「为什么气恼?」他问,温文表相不复见,指尖的力量、五官神态,再再显示出非得到答案不罢休的决心。 「我没——」掐住下巴的指劲加重,勉强她去面对。 他凭什么强迫她?他、他又不是她的谁! 她心中气苦,一时忘记手上有伤,两手用力地推开他,突来的刺痛让她冷抽了口气。 「灵儿!」司徒驭又气又怜,忙揭开布条再一次检视她的伤处,见血珠挤破那层殷紫薄膜,流溢了出来,他心窝一窒,不禁叹息。「你啊,就不能安分些,好教我放心吗?」 听着他无奈又近似安慰的话语,低柔嗓音如韵,悠悠荡荡,在她心湖浅漾,而那股酸涩滋味毫无预警地钻进鼻腔和眼眶里,竟让她软弱得想哭。 待他重新裹好她的手伤,俊目一抬,便瞧见她微红小巧的鼻尖儿,以及蓄含着水气的眸。 深凝着,他淡淡勾唇,粗糙指腹刚碰触她的颊,那泪珠恰恰从她眼中滑落,滴在他手上。 「我……我不哭的……」鼻音甚重。 闻言,他笑弧深了深。「好。不哭。」像是附和着她的话,亦如静言慰藉着她。 这姑娘倔强与脆弱的矛盾交错,一向是他最无法抵挡的模样。 他趋身向前,展袖搂住她,唇印在她腮畔与发鬓上,在她轻红的秀耳边低语:「为什么气恼?」 第十二章 身子被他的体热煨得好暖,敖灵儿开始懂得眷恋,不愿推开了。听见他一再追问,她下意识咬咬软唇,声音埋在他胸前低低逸出。「你、你对不起芸姊……」 「喔?」好看的眉型斜挑,见她香腮若桃,尚沾着春雨凝露,显出难得的小女儿家娇态,他又悄悄降唇,吮掉那忘了落下的珠泪。 敖灵儿吸吸小巧鼻头,半合眼睫,觉得有些难堪,却仍是赖在他怀里不想动。 她想,她真的完了。 从小到大与人打赌,她向来无往不利,就这一次,非赢不可的这一次,竟输得好惨。 这一回啊,不是只对他的亲吻有感觉。她想起许多、许多旧事。想起他年少时的爽朗俊脸;想起他头一回拉着她跃进江里泅泳时,她的尖叫声和他的开怀笑音;想起他俩总爱在雨后钻进茂密竹林里,寻找刚冒出头、最最幼润的春笋,就为了替芸姊煮一碗鲜嫩笋汤。 她渐渐想起他曾给过她的温暖和欢笑,原来,那些畅意快活的日子一直在她心底深处。 他决然出走,她的心承受不住,在不知不觉间将那些美好的记忆悄藏了,怕一而再、再而三地思及,会痛到浑身空虚。 灼人的热意在胸臆中滚动,她重重一吐,又道:「这些天不断来寻你的夫人、小姐和姑娘,没一个比得上芸姊,你当年没将芸姊的情意珍而重之,现下却跟她们……跟她们胡混!」 这指责未免太重了吧?唉唉。司徒驭好气也好笑,无奈中尚有淡淡蜜味。 「我与芝芸之间,咱们不是谈过了吗?她的情有独锺,我满怀感激,但男女间的感情不能是这样。我当然喜爱她,喜爱至极,却是以一个兄长的身分关怀她,做不到她冀望我达到的地步。」略顿,他忍不住吻了吻她轻颤的俏睫,沈声似带笑意。「还有啊,灵儿……咱俩打小一块儿混到大,除了跟你胡混,我还能跟谁去?」 「我才没跟你胡混!」闷声抗议。 「没有吗?」 「才没——唔唔……」 她扬高脸儿,原想瞧清他,可如此一来,朱唇角度恰好,馨香萦逸,他的舌轻易便窜进她的擅口中。 他的吻全然脱离他给人的温文表相,舌如灵蛇,狡猾地在那片小小的柔润里纠缠、肆虐。他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微微挺身,热烈的卷缠缓缓变作绵长的吮吻,舔抚着她微肿的唇瓣,许久后,又缓缓分离。 他的额抵着她的,两人鼻尖轻碰,彼此的气息都极为不顺。 合眼,他努力召唤着自制力,内心不由得苦笑。 他绝非纵欲之人,对他深具好感的姑娘所在多有、不计其数,他一向洁身自爱、君子风度,唯独对她,怎才将她拥在怀里,周身气血便骚动起来?到得如今,光是纯情的亲吻已然不能足餍,百般的绮思在脑海十甲扎根茁壮,紧缠不放,教他抵挡得极是辛苦啊! 叹了口气,他终是睁开双眼,近近地对入她雾蒙的水杏眼瞳,那迷惘的憨态让他心中又是一抽。 「灵儿,别这样瞧我……很危险的。」 听出他的话意,她芙颊发红,忙撇开小脸,身子仍在他双袖圈围中。 「你……」轻喘不已,她试了几次才寻回声音,鼓起勇气地问:「你也是以兄长的身分待我吗?」 俊颜一楞,内心苦笑加深。唔……他做得还不够明显吗? 「你说呢?」 又来这么一招,不答反问。 敖灵儿摇了摇头,腮畔红晕持续扩大中,她眸子盯着那男性喉结,沈默了会儿才嚅道:「我不晓得……我、我没见过你亲吻芸姊。你搂抱过她,当芸姊身子太虚、体力太差,没法儿下榻走动时,你抱过她,我也……我也如你那般抱过芸姊,但我不曾瞧你亲她……」 「灵儿……」伴着低唤,粗糙的指腹滑上她的温颊。 她被动地扬睫,教他此时神秘却温柔的神情牢牢吸引,无法转开眸光。 司徒驭幽幽一笑,嗓若雅曲。「芝芸不是我心里喜爱的姑娘,我自然不会去亲吻她。你见过一个当人家兄长的,会这么亲近自个儿的妹子吗?」 他话里所说的「喜爱」,明指着是更复杂、更热烈、更教人心驰神醉的那一种。 所以……他不当她兄长,她也用不着当他妹子,所以、所以…… 敖灵儿有些晕晕然,有些不知所措了。脸红心热,她挤出剩余的勇气,问:「你难道不是为了芸姊的托付,才、才这么待我的?」 他叹息了,仿佛她问了一个好傻气的问题,傻得让他清俊五官浸淫在薄薄笑意中。「芝芸要我管着你、照看你,若我记得不差,她似乎没交代我得不时亲亲你、抱抱你呀!」说着,方指落在她嫩红的唇上。 敖灵儿脸更红、心更热了。 她不知道自个儿在傻笑,冲着那张英俊脸容,咧着嘴儿,笑得憨气无比。 他是喜爱她吗? 他是喜爱她的吧? 还好还好,就算与他打输了赌,她也虽败犹荣,不算太难看啊! 被竹篾刀划开的口子,留下一道如笑弧模样的痕迹,恰恰落在敖灵儿掌心的姻缘线上,那纹路加深了,仿佛意味着她与司徒驭之间的牵扯将越来越紧密,斩不断也挥不去。 在掌握了自个儿的心意,明白一切何去何从之后,敖灵儿那颗小脑袋瓜终于不再如之前那般浑沌,回复了该有的古灵精怪。 是喜爱一个人了吧。以纯粹女儿家的姿态,去喜爱一个早在许久前便刻划在她心深处的男人。回首细思,当年对他「逼婚」,那股汲满酸苦的莫名滋味,真是为了他。 经过那一次在琴铺里,他近乎剖白心意的言语,两人间的情傃虽未明白道开,彼此之间却有着某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默契。 关于那个赌,胜负自在人心,司徒驭并不急着向她索讨赢得的「彩头」。他恋上与她在竹坞「同居」的生活,恋上每日同她乘船往来江岸两处的悠哉闲情,也恋上在小小琴铺里共处的时光。 恬淡而自然,蜜味在其中悄播,在心中滋长,他喜爱她、怜惜她,无关其他。男女间的情动谁也不能预料,芝芸的钟情,他感激却无力回报,独独对灵儿的一切,如此的放心不下。 往后,他与她有一辈子的路要走,不急的,可以慢慢来。感情的培养也如烹小鲜,每一步都得踏稳,放缓彼此,才能彻底尝到个中滋味。 他不想错过,他与她的爱情啊…… 春至尽头。 今年的夏,似乎较以往灿烂,江岸竹林茂盛,随着风摇曳吵闹,倒映在江面上深碧动人。 尔后秋临,竹丛幽翠不变,维持着年复一年的绿浓,几段坡岸已芦花似浪、层层波动,而远山遍染枫红,美不胜收。 刚觉江水渐寒,才过一阵,扑面、拂身尽是凛冽冬意,越接近年节,寒意更重,江面甚至会结上一层薄霜,篷船在上行走,偶尔会听见大橹打碎霜片的脆声,清清凌凌,在水中翻搅激荡。 再两日便是元宵佳节了。 外头天寒地冻,虽难得出了冬阳,呼出的气儿仍是化作一团团白烟,而琴铺前的土道上犹覆着昨晚下过的轻雪,在冬阳下也不见消融。冷归冷,可前往「观音寺」参拜的湘阴百姓不减反增,较寻常时候多出不少。 愿者上钩地经营了一段时候,琴铺这儿的主顾仍是女多于男,司徒驭「艳名」远播,先不提他的制琴技艺,光是他那张脸、那身段、那谈吐气质,尽管无心,仍旧避无可避地招来源源不绝的生意。 面对天天上门「纠缠」的女客,敖灵儿从一开始的气苦酸涩,渐渐演变成「看大戏」。是,就是「看大戏」。旁观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夫人、小姐、姑娘们,如何对他上下其手、毛手毛脚、东摸西摸、左搓右揉……呵呵,其实还挺有乐趣的。知他真心喜爱仅她一个,她便不怕旁人相抢。 只是今日来到琴铺的这一位女客,不知怎地,竟教她早已调适好的心思微微震荡起来,呼息有些紧绷。 她没现身,每当有女客上门,她习惯立在铺子后面的门边,从垂帘的细缝觑着铺内的状况,全由司徒驭应付。 那女子有张足以与司徒驭的俊颜相比拚的娇容,发未梳髻,仅素雅地别着一柄白角小梳,露出整张温美凝兰的鹅蛋脸,柳眉如画,水眸晶莹,雪肤隐有病气,却教人更添怜意。她好美,惊人的貌美,轻浅一笑,周遭似都发光。 几句交谈后,她自报身分,原来是湘阴「刀家五虎门」的二少夫人。她今日陪着婆婆往「观音寺」参拜,回程途中恰巧瞥见这家不起眼的小琴铺,兴味一起,便让马车停下,与婆婆逛进铺里。 「这张紫木琴是司徒先生的吗?」她轻抚琴身,眸光泫泛惊艳,犹如寻觅久矣,那合称心意之物便在眼前,万分动心。 「是。已随我多年,是我亲手造就之物。」 她轻叹,毫不吝惜地赞许。「好美啊,真是张好琴。司徒先生……我能拨弹试音吗?」 「当然。」 他将琴大方地摆至她面前,神态温暖真诚,是遇上真正的知己,才会允许一个才刚见面不久的女子抚触他的私物,撩拨他那张紫木琴。 一串妙音在那美丽女子的指尖倾泄,一会儿如幽谷旋风,体腾卷绕,一会儿又如淋漓落雨,韵味风流。这刀家的二少夫人,竟也弹得一手好琴,且琴艺更胜司徒驭。 敖灵儿杏目细眯,许久不来闹她的酸意窜得好快,融入骨血里。 这一回,她清楚明了,之所以在意,原因并非出在那女子美得「吓人」的天姿国色,而是司徒驭不同于往常的待客态度。 「二少夫人琴技出众,定是下过许多工夫。」女子纤指按捺,结束拨弹,余音兀自绕梁,司徒驭如屏息多时似的,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女子嫣红一笑,小涡舞颤。「这紫木琴,先生愿意割爱吗?或者,可以开一个价来?」 听这柔软询问,躲在垂帘后的敖灵儿浑身一僵,绷得死紧,小手不自觉又握作拳头了,一颗心挤迫着实在难受。 他、他……他要敢答应,她真会……真会跟他没完! 那张紫木琴是他的、他的! 他随身多年,无形中,早有他的精魂注入。芸姊病中,他用那张琴弹过无数抚慰的曲调,伴着芸姊入睡,亦伴着她。 而在这「同居」的日子里,竹坞那儿的风声、雨声、鸟鸣、虫鸣,甚至是那片竹林咿咿呀呀的声响,都曾有他紫木琴音相陪相衬,教她在其中沈睡,也在其中醒觉。 她的心愈揪愈紧,忽地明白,对他的独占已浓烈到如此田地。 他稍稍在意起谁,她便浑身如刺猬,不教谁越雷池寸许。 第十三章 这一方,司徒驭沈吟了会儿,凤目精亮,淡淡笑叹。「好琴赠知音自是人生一大乐事,但除了这张紫木琴外,我日前曾在一家古玩店,见过一张红木黑纹的古琴,那张琴才真正与二少夫人相合。二少夫人若然有意,在下可代为取来,再送至府上。您以为如何?」 温美至极的润颜绽满了笑,柔声道:「司徒先生看上的琴,那定是不错,击玉在这儿先谢过了。」 「二少夫人无须客气。」他自然地回应她的笑,与她一般,俊脸因欢愉而罩着炫目光采。 可恶! 避在帘后的瓜子脸鼓得嘟嘟的,一瞬也不瞬地瞅着这一幕。 他不该对旁人露出那样外显的笑。 他喜爱她,就仅能将最真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 她不要他眼里还有别的女子,即便他与那女子无关男女情爱,就只是意气相投、兴趣相当,她也难以容忍。 难以容忍啊…… 【第八章 飞波走浪在我手】 她的蛮性可以为他收敛,却不曾被谁驯服。 即便她喜爱上他,也仅仅是心里有了一个影儿,让她甘愿为了心上人,收起野泼泼的脾性,做那个较为不惹事的敖灵儿。 但她依旧是她,某些地方轻和了、柔软了,本质仍悍然存在。 「姑奶奶,你、你、你今晚真不回竹坞?这样好吗?你不回去,驭哥都不晓得要多担心。」 说话的少年年约十六,生得黝黑矮壮,粗臂撑船,单眼皮的眸子瞧瞧盘腿坐在船头的敖灵儿,又瞥了眼横躺在她身畔的一名绝世美人儿,一张黧黑大脸露出犹若肚痛兼牙疼的神情。 美人儿姓杜,闺名击玉,原是衡阳「南岳天龙堂」堂主的掌上明珠,年前出了阁,嫁入湘阴「刀家五虎门」,给了以「独臂刀」名震江湖的刀家二爷刀恩海做妻室。 她是刀家的二少夫人,亦是约莫一个月前,出现在司徒驭琴铺里,抚紫木琴试音、与他相谈欢畅的那位女客。 至于杜击玉怎会全身受制地躺在她身畔?这说来简单,自是……教她敖灵儿给劫来的。反正「劫人」这活儿,她做起来得心应手、酣畅淋漓,顺溜得不得了,也不多加这一回。 真是个美人儿呢!她想着,摸了摸杜击玉欺霜赛雪的嫩颊,又轻拨了人家花瓣般的软唇儿,还顺手捏了捏那晶莹的下巴。 她点穴的手法并不纯熟,火候还差司徒驭十万八千里,因此除点了杜击玉几个大穴外,怕有差池,还将些许熏香染入巾帕,摀了杜击玉口鼻,此时,美人儿昏昏沉沉的,兀自睡着了。 若是司徒驭知晓了,肯定要骂她的招式是下三滥。 下三滥吗?呵呵……是啊,她就是专干这般勾当,那又如何? 捺下心头那股子带酸的闷气,她牵起杜击玉的柔荑,一根根细瞧着,那纤纤玉指拨弹琴弦行云流水、美调横生,竟仍圆润美好,无一处小茧,果然得天独厚得无以复加。 「姑奶奶,你你……你到底想干啥儿?」别再往人家身上大吃豆腐啊!呜呜呜,这次劫的「货」来头不小,他涂小七也是千万个不愿意,却硬是得舍命相陪,谁教他当初打输了一个赌,从此以后不但得喊仅大他几岁的敖灵儿「姑奶奶」,还得一辈子听她的话办事,他命好苦哇~~ 敖灵儿扬唇一笑。 她没想干啥,只是明白了一件有趣的事—— 当姑娘家喜爱上一个男人,不一定都得处在被动的姿态,然后傻楞楞地等待对方再进一步。 温柔忍让的法子,不适于她用。 既是郎有情、妹有意,他要慢火烹煮,她偏要大火快炒,他若要说她野蛮,她就是野蛮。 「小七,我要你安排的人手,都找着了吗?」淡问,将发丝拨至耳后,她杏眸望着江面,神情难以捉摸。 「你事托给我,哪一回搞砸过?不都办得妥妥当当的。」唉……他啥也不求,只求事情别闹腾得太过火,要是「刀家五虎门」和「三帮四会」最后反目成仇,那……那、那他真成帮凶啦!到时即便敖老大不砍他,他那同样混江湖的老爹也要将他大卸七七四十九块喂鱼的! 敖灵儿瞥了他一眼,笑得眼眯眯的。 他哀怨无比地叹气。「妳不回竹坞,说不准驭哥晚些就杀过来啦!要真教他找着,非得让他扒下一层皮不可。」 「他八成也回不了竹坞了,今晚……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呀!」敖灵儿仍笑,有些嘲弄,又揉入几分迷离。 不仅回不了竹坞,司徒驭气得险些一夜白头,喉间都已窜出腥甜味,若非使尽浑身气力强自压下,肯定要当场呕出血来。 他昨日特意挟琴上「刀家五虎门」拜会,敖灵儿不愿随他去,说是要独自一个留在琴铺,他不疑有他,没料及她尔后竟混入刀家,又一次假扮家丁,乘机劫走杜击玉! 骚动在刀家闹开时,他已然离去,刚出城门不久,又教一脸铁青、满身火气的刀恩海由后头追上,紧揪着他不放。 她好!好样儿的! 以往唆使「三帮四会」的众伙设局劫人,对象大都是些未成亲的姑娘,要不就是尚未拜堂的新嫁娘,这回,她连出了阁的女子也出手,登堂入室地劫人爱妻,还大剌剌地留下一块写了字的白绸巾—— 欲寻妻,捆司徒驭换之。明日酉时,湘江鹿石矶,恭候刀二爷大驾。 捆他换之? 捆他换之?! 她那颗小脑袋瓜里,究竟转些什么东西?! 她与他不是处得好好的吗? 两人之前约定为期一年的赌约,再过不久将要届期,他想过了,到得那时,他会向她要一个答复,软硬兼施,无论如何都要她心甘情愿地承认,是对他动了心、有感觉。 愿赌服输啊,她既是输了他,他就够格大大方方地向她讨「彩头」。 然而现下,他真被她搅得怒火中烧,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将她抓到跟前,按在膝上好好揍一顿屁股! 今日,湘江两岸春寒料峭,沙沙作响的木林迎回群群归鸟,酉时时分的鹿石矶笼上一层若锦霞光,映得满江金红。 司徒驭无丝毫赏景的闲情,此时分,他正被一名高大的黑衣汉子无情地扛在肩头,全身上下捆满麻绳,一圈复一圈,密密麻麻,仅露出那张迷人俊脸和一双黑靴。 高大的黑衣汉子太过忧心自个儿遭劫的妻子,那条白绸巾上的指示,他不敢不从,哪里还管得了司徒驭死活,非捆着他去换回爱妻不可。 「你答应过,我乖乖任你捆绑,你便不伤她。」司徒驭沈静地再一次寻求保证。 刀恩海冷冷道:「她不伤我妻子毫发,我就不伤她。」那人敢动「刀家五虎门」的人,若非他与司徒驭早有交情,绝不可能答应放过对方。 「她不是个会伤害无辜的姑娘,尊夫人不会有事的。」顶多会被乘机摸几把脸、捏几回小手、嗅嗅身上的香气。那无法无天的小姑娘以前像是喜爱女色,近来隐约像是爱上了他这个男色,可不管爱男爱女,待今日之事解决后,他绝不会再任她胡乱妄为。 刀恩海冷哼了声。「别忘了你被我点了哑穴,我妻子未安全换回前,你最好别开口说话。」 司徒驭咬咬牙。他十二万分相信,若他再次出声,这个几要狂性大作的男人绝对会不留情面,把他周身穴位全给点齐。 来到约定地方,江边已有一艘乌篷船静候,那掌船的汉子司徒驭不识得,应是敖灵儿相请「三帮四会」外的朋友帮忙。 上船后,在平静江面上行过约莫两刻钟,瞧那方向竟是返回竹坞的路线,司徒驭勉强抬起脸观望两岸,心中正疑惑,前头一艘小篷船已迎将过来,两船交会之际,小篷船中传出姑娘家的清脆声嗓—— 「刀二爷好本事,果然把我要的『玩意儿』给捆来了。我想,阁下扛在肩上的『东西』可以丢过来了。」 闻言,司徒驭漂亮的凤瞳紧眯,若非顾忌刀恩海,怕他见不到妻子要狂态尽出,他真想现下便把那该死的姑娘揪到面前来,先狠狠训诫一顿再说。 「我妻子现在何方?」刀恩海问。 「总之不在这小篷船上,你把那『东西』给我,我自然会告诉你。」 「砰」地一响,司徒驭如一袋米粮般被掷到小篷船上,玉面沾了灰,只能如小虫般蠕动身体,瞧起来颇为狼狈。 便在此时,敖灵儿娇扬的笑声从篷内传出,似是暗号,因听见那笑声后,乌篷船上的汉子立即丢开大橹,纵身跃进江里,徒留刀恩海一人,而小篷船上负责掌船的涂小七动作迅雷不及掩耳,硬是了得,大橹一扳一摇,眨眼间已让两船拉开好大的距离,疾行而去。 她教他落得如此下场,却不把劫来的姑娘还给人家,想调船便跑吗?!被「丢弃」在船板上的司徒驭心中一惊,暗暗叫糟,尚不及撑起身躯,江面上已爆开刀恩海的怒喝—— 「留下!」一把乌刚刀被猛力甩出,朝小篷船疾飞而至,射入篷内。 司徒驭双目厉瞠,心惊胆颤,怕乌刚刀真要伤人,他翻身滚入篷中,仍不及挡下那利器的来势。 「啊!」脆声惊呼,从头到尾一直隐身在篷内的敖灵儿吓了一大跳,背脊泛凉,定眼瞧清,一只袖子竟被乌刚刀狠狠钉在船板上。 几乎是同一时候,刀恩海已追上小篷船,红着眼愤然闯入篷中,拔出乌刚刀往上挥撩,轰隆作响,整座小篷教他手里的刀器当中划开,毁坏的篷子分向两侧倒入江中。 「她在哪里?!」 见他擎刀逼近,司徒驭沈着脸一滚挡在敖灵儿面前,已暗暗运劲要挣开捆住全身的粗绳,就怕他一怒之下理智尽失,乌刚刀真要见血。 似是以为情况还不够混乱,敖灵儿不惧反而哈哈大笑,嚷着:「刀二爷再不回头救火,你家娘子怕要不保了。」 不远处,一团火光高窜,正是竹坞所在。应是有人接了指示,从岸边放火,那座浮桥已被火舌吞噬。 司徒驭瞠目结舌,几不敢相信映入眼中的火红。 她……她、她竟敢一把火烧了那座竹坞?! 她真敢?! 那里有太多回忆,美好而深沈的回忆,竹坞的每一处,都是他与她分工合力所搭建出来的,她真这么毁了,还把劫来的人扔在里边吗?! 怒火中腾,气得一张俊脸雪白无色,耳中嗡嗡乱呜,隐约听见她张狂又笑—— 「这小篷船刀二爷既然中意,就让渡给阁下吧!告辞。」 「澎」地大响,司徒驭浑身浸冷,人在瞬间被敖灵儿拖入江中,沈进江底。 她是天生的泅泳能手,身段灵巧,气息沈长,她一臂勾着司徒驭,薄身如鱼地在江中游移,直到两人几要散出胸中真气,她终于拖着他冲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 随即,她拖着他上岸,这处江岸离竹坞虽不甚远,但偏僻许多,是支流又另分出去的一条细小支流。 第十四章 岸边有四间连在一块儿的简陋房舍,原是涂小七的老家,但自从有了「三帮四会」的总堂水寨后,涂老爹一家全投靠了去,直接与大伙儿住在水寨里,这儿便一直空着。而昨日将杜击玉劫来后,为防万一,敖灵儿亦是在此处睡了一晚,今日才过去竹坞那儿布置一切。 肩上扛着男人,敖灵儿的行动并未受到影响,提着气,一步步将司徒驭扛进其中一间屋中,搁在里边的大榻上。 两人浑身皆湿,兀自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却无心理会。 他躺着,她在榻边坐下,四目相凝,他的凤瞳深幽幽,她的杏眼刷上一层水亮,在无声中往来复旋地刺探、暗斗,仍未分明。 捆在司徒驭身上的虽是普通粗麻绳,但执行这项「任务」的刀恩海爱妻心切,兼之迁怒到他身上,捆绑他的方式周全得挑剔不出丁点儿缺点。 他的双手先是被扯至身后再交腕绑住,而绑住手腕的绳连接颈部,从颈部开始往下作环状层迭的捆套,因此牵一发动全身,他双腕稍动,绳子便勒紧脖颈。对司徒驭而言,要自行挣脱并非难事,只是得费些神、运用巧劲先震绷困住手腕的粗绳才行。 被拖出江面、扛至这里来,他一直迟迟未有行动,是因为竹坞的那团大火还深深印在他脑海中。 他震愕得说不出话来,那团烈焰渐渐在幽深的眼底翻腾,越烧越炽。 片刻过去,他薄唇僵硬地掀动,发出类似磨牙的粗嗄声音。「你该死的干了什么?」 气海翻涌,心难平静,一时间丹田内真气乱窜,离走火入魔不远了,他一时半刻竟提不出巧力挣开绳索。 「原来刀二爷没封了你哑穴。」敖灵儿秀眉微挑,也不理睬他发火的俊容,略凉的指尖拂上他的脸,拨开那些粘在他额际、颊边的湿发。 司徒驭咬牙,胸口窒塞,喉中又一次泛开腥甜,他几已尝到血味。 「你烧了竹坞……你、你竟让人烧掉那里,还故意把劫来的人往里头摆……你怎么能烧掉它?!」 瓜子脸轻绽一抹笑,低幽地问:「我毁了竹坞,你舍不得?心痛了?」 「当然舍不得,当然心痛!你是存心要我难受吗?」吼着,他恼得侧开脸,不教她碰。 她的小手仍爬啊爬的,改而轻揉他优美的耳,见俊脸忿恨难消,她沈静道:「只有浮桥烧毁,竹坞仍完好无缺。」 他的视线迅速调回,发火的瞳底烁了烁,等着敖灵儿继续说下。 她抿抿唇,似笑非笑的。「放火前,我让人先将浮桥与竹坞相接的材板抽掉,桥是毁了,但火势不会延烧到竹坞,刀家那位美得惊人的二少夫人虽在里头,顶多呛了几口烟,不会有事的。」 尚有,竹林里她亦安排了人照看,倘若刀恩海蠢笨得无法将自个儿的妻子带出,那最后还得由她的人出马。 司徒驭瞪住她,回想几刻钟前的情景,现下细思,那场大火确实只吞噬了浮桥,但因望去的方位不同,瞧起来格外的惊心动魄。 「即便如此,为何要去惹刀家?你劫走人家爱妻,还这般挑衅,那把刀……你……你若出了丁点差池,我……我、我……你就是存心要我难受!」左胸又一次紧绷,绷得发疼。那把掷飞而至的乌刚刀和她的惊呼再再绞痛他,余悸尚在四肢百骸中乱流转。 见他脸容虽峻,却有情真,敖灵儿心下一暖,仍持平嗓音道:「是你先让我难受,就不兴我干这一回吗?」 眉飞,凤目瞠得更大。「我怎么让你难受了?」 「你让那个美得惊人的二少夫人摸了你的紫木琴,还允她大弹特弹,差些连琴都要送给人家了!什么佳琴赠知音,我听了就难受!」 司徒驭五官定住不动,倒像真被点了穴,连鼻息都浅得几要探不出。 「你就为这原因……」 敖灵儿双颊轻赭,忍不住嚷着:「这原因还不够吗?你以为竹坞烧毁了,心疼得舍不得,因为有太多的记忆在那儿,而紫木琴便如那处竹坞,你弹给芸姊听、弹给我听,一直、一直都是它!可恶!你、你要拿去佳琴赠知音,我就不会心疼得舍不得吗?」 「灵儿……」他轻哑低唤,原本张狂腾跃的怒火一下子给浇熄了,徒留一缕白烟,心窝一挤一放,某种欢快正悄悄凝结。 「灵儿,你真喜爱我了,是不?」正因为真心喜爱,所以所有两人共有过的记忆,都无法容忍旁人沾染,直想要独占对方。 她是喜爱他了呀! 「我、我……哼!」既恼又羞的红颜偏向一边,冷哼着,却也间接承认。 「傻灵儿,我没要把紫木琴送出去。昨日带去刀家的那张红木黑纹琴,是刀家二爷自掏腰包买下,托我专程送到二少夫人手中的,至于为何要如此麻烦,那是他们夫妻俩的私事,我仅是受人所托。我的紫木琴不送人,一辈子不送人,就留着弹给你听!」他急急道,心头火热至极。 敖灵儿嘟着唇半声不吭,神情有些奇异。 司徒驭渴望伸手将她拉近,紧拥在怀,仔细瞧清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可一动,脖颈又被勒疼,这才意识到自个儿仍被结实地捆绑着,忙定下心来深提了口气,欲运劲至腕处,用以绷断粗绳。 此时,敖灵儿动作徐缓地取来搁在床头的一只小包,摊开包裹的青布,里头摆了几瓶葫芦小瓶。 她挑起其中一瓶,拔开木塞子,暗暗用小指指甲勾出了些细白粉末,然后俯近那张清俊的男性面容,近得女儿家的馨香全钻进他鼻腔和胸臆里。 他气息一岔,丹田震了震,又被分走心神了。 「灵儿,你不跟我斗气了?」唉……他内心柔软一叹。管她爱男爱女,反正她是爱他了。 那双清亮杏眸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像是已好好地瞧了个够,俏睫才甘愿地眨了眨。 「司徒驭……」软唇轻逸他的名,她笑了,牲畜无害的模样,却又透出诡谲。 「嗯?」心跳渐促,凤目亦跟着轻眯。 她上半身伏在他上方,嗓音转为低沈。「你说对了,我是喜爱你。而且喜爱得不得了,恨不得吞了你。」 「灵儿……唔……」 他话陡顿,眉心皱起,因敖灵儿将小指贴在他鼻下,忽地一吹,她挑在指甲上的粉末全窜进他鼻腔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呛热立即冲上脑顶。 他脑中一晕,勉强定下眼来,却见敖灵儿的小指二次伸近,他不及阻止,粉末又一次被吹进他鼻中,简直晕上加晕。 「你……你……灵儿……这是干什么……」 「司徒驭,我不是说了,我喜爱你,喜爱得恨不得吞了你啊……」 耳中发烫,他模模糊糊地捕捉到她的笑音,飘浮着,离他似远似近…… 【第九章 我为蜂蝶慕幽香】 直到鼻中被第三回吹入粉末,那细粉如虫、如蚁,不止令他头昏目花、腮耳发烫了,就连丹田处也开始鼓噪着一股说不出诡异的闷热,下腹猛地绷紧,司徒驭这才陡然意会,伏在他身上的姑娘正「兴致勃勃」地对着他下药! 「灵儿……你……该死的……」他再次提气,欲挣开捆绑,但心无法定稳下来,气海奔腾,在腹中左突右窜。 「你下了……什么药?为什么……」他似吞过烧红的炭块,灼烫了喉,挤出的声音沙嗄得不可思议。 一只冰软小手摸过他的热颊、探了探他渐渐殷红的颈子,跟着滑近他的鼻口,任他火灼般的呼息喷在掌心上。 像是确定药量下得够多了,敖灵儿静静牵唇,指尖移向他额上的美人尖,沿着发根轻画着他的俊美轮廓。 「司徒驭,论武功,我打你不过,逼不得已,只得想法子请旁人代劳,把你捆了送到我跟前来。怕你最后仍要挣脱,到得那时,我又拿你没辙,所以只得喂了你一些药。」 微凉指尖在热肤上恣意游走,画过他的眉、他的鼻,勾勒着薄唇的模样。男人在这般的「折磨」下抬起俊颚,蹙眉低吟,如他紫木琴幽沈的韵味,她心湖也不禁荡漾了。 「若是寻常可得的玩意儿,你内力浑厚,怕也制伏不了你。」她粉脸凑近,在他耳畔吹息。「你不是骂我爱干这下三滥的勾当吗?是呀,我就爱这么干。告诉你呵,什么迷魂香、蒙汗药的,我闯荡江湖使得可顺手了,这『合欢散』可是我的压箱宝,得来不易呢。如今用在你身上,恰好可以。」 「你……你……」司徒驭的脸色接连好几变,上一刻还苍白若纸、渗着冷汗,下一瞬却通红似血、逼出的热气都快烘干了那一头流泉发。如此反复了三、四回,他喘息不已,受困的身躯兀自扭动着,似乎必须这么做,才能稍稍倾泄那绷胀的痛感。 合欢散吗…… 她的「恨不得一口吞了他」,真是打算将他「折磨」够了,再「撕吞入腹」吗?! 这无法无天的姑娘啊!该死的嚣张猖狂,明已坦承爱他,仍是要他不好过吗? 忍住唇舌轻颤,他费劲儿地寻回声音。「咱们之间的赌……你、你输了,你说喜爱我的……是你输……」 「是我输了又如何?」她的脸蛋因他遍染欲潮的俊脸而酡红似醉,小舌自然地探出,舔弄着他美好的耳轮。 「灵儿?」司徒驭低哼,那申吟任谁听了都要脸红心悸。 敖灵儿笑音脆甜,他有些羞恼,僵声道:「愿赌服输……得付出代价。你输了,你说你喜爱我,就……就得让我管着,听我的话……」 往他的颊啄了一个响吻,她发现「游戏」似乎越来越好玩,又降唇啄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操之在手,全盘掌控,她爱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谁能说得了她? 「好啊,我服输,我让你管。」她大方爽朗,却又道:「你高兴管就管,想说什么就说,我也不嫌你唠叨得像个老妈子,反正我爱听便听,想做就做,这也不冲突。」 他迷蒙的凤目陡地一瞠。「不冲突?这是诡辩……你、你……」 她含 住他的嘴,学着他亲吻她的方式,尝着他口中的滋味。 还有好多话没说清,她故意挠了一切,想逼他臣服在情欲的狂浪中。 司徒驭困难地抗拒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努力紧扯着所剩不多的自我。 但她的唇是如此地柔软馨香,顽皮逗弄着他的小舌如在他舌尖融化的糖霜,蜜味连绵缠绕,让他不自觉要得更深,意志已渐渐溃决,微仰起俊颚,与她深深纠缠了起来。 神思沈沦之际,他身上的粗绳不知何时已教她解开。 一圈圈的紧捆终于松脱了,她推着他伏卧,用随身的篾刀俐落地割断绑住他腕间的麻绳,连带也解除了他脖颈的束缚。 第十五章 司徒驭欲要撑坐起来,但身躯却前所未有的沈浑。 他试着聚气,无奈丹田的热潮不曾止过,一波涌过一波,打得他七零八乱,把他拉扯进一种怪异的虚浮中,犹如漩涡,他在里头急转、翻滚、腾伏,怎么也触不到底。 这「合欢散」果真非常物啊…… 他热得发晕的脑子模糊地想着,内心苦笑万般,低喘着,不放弃地又试了次,真气仍四散着,难以凝聚。 可恨的是,他连要压制下腹那愈益明显的热胀感的能耐也没有,身躯仿佛被剥夺了,按着它自个儿喜爱的模样展现而出。 「司徒驭……」 她的香息再次扫掠他的耳,模模糊糊的,他感觉出她跨坐在他背臀上,温热身子贴着他的背。 他心跳得好快、好响,震着他的耳鼓。 「司徒驭……」她又唤,叹息着,不住地叹息,指尖再一次眷恋他的挺鼻、滑过人中、滑过那两片润美的俊唇和他优雅的颚与颈。 他禁不住地颤栗,听见她浅声幽喃:「我一直没告诉你实情,关于那一年,我假装溺水引来那个叫作殷落霞的姑娘的事儿……我以为一辈子也不说的,可偏偏就输了赌,莫可奈何地喜爱上你。我想,我该是从许久、许久前,心里便有你了。你从我身边走开,我难受,就把心里的你藏起来,埋在好深的地方,不愿去想……」 若非他百般执意,要管她、照看她、不放开她,硬将两个人再次拉在一块儿,她永远也不会晓得自个儿的真心。 「灵儿,让我看着你……」司徒驭心中大动,想翻过身端详她的五官,她偏偏不依,硬将他「钉」在身下。 她低笑,食髓知味地吮起他的耳。 「这个姿势很好,我喜欢,你就乖乖伏着,别乱动,呵……你晓不晓得,那时,你被你的老僧师父留在西域守关,我是知道的,也知道『三帮四会』里有人固定时候会把我在中原的事捎去给你。我当初闹着要殷落霞负责,自然是想激你、气你、呕你,教你恼得牙痒痒,偏拿我没法儿。」她清灵灵地撒落一串笑音,跟着软软又叹。「你见过那位殷落霞姑娘吗?她虽女扮男装,却不刻意掩饰女儿家的身分,黑发轻散,素衫雅气,脸容俊秀清美……我头一回见着她,便觉熟悉,因她的侧脸与你相像,真的好像。我偷偷觑着她,一直瞧、一直瞧,跟踪了她好些天,就因她的侧脸瞧起来似你……」因此,便成了她的「目标物」。 她的话缓缓钻进他耳里,击着他的鼓膜,可他心湖更震,不能自已。 「灵儿……让我起来,我们……我们别这样……」 她又笑。「我偏不。我偏要这样。司徒驭,是你不肯放开我的,现下要我放开你,我也做不到了。」 「你不懂的……你、你再不收手,后果会不堪设想……」欲念绞得他盈出满额细汗,意志消融着,他已没多少力气去拉扯。 「喔?到底会怎么的不堪设想?」她像一头将猎物压困在爪子下的母兽,猎物尽管较她庞大、强壮,却抵不过她阴狠。 忽地,衣衫的撕裂声清脆响起。 她手持着篾刀,边割边撕,把他的青袍给毁了,把里衣也划破了,那片精劲漂亮的男性宽背展现在前,每一寸皆迷人。 「灵儿……」他以为冲出喉的是厉吼,实则低柔似吟。 「司徒驭,别以为我啥也不懂,我懂得的说不准比你多……」她嘻笑了声,小手抚上那片美背,恣意享受着那强健美好的触感。 内颊不住地泌出唾液,垂涎三尺啊……她叹了声,俯下小脸,一朵朵的啄吻沿着他优美起伏的脊骨印下,在他腰臀所在留连了会儿,不管他如何挣扎,就是不让他翻身。 「该死……该死……」他无能为力地低咒,身躯又陡然一绷,低咒瞬间转作粗哑的急喘,因她邪气的小手正探过他腋下,抚触着他的胸乳。 「你、你、你……哈啊……从哪里学来的……住手……」他咬牙切齿。 敖灵儿脸蛋红扑扑,心悸不已,却带笑轻哼:「那些夫人、小姐们可以对你上下其手、左搓右揉,我就不行吗?哼哼,同你说了也无妨,闯江湖那两年,我在湘阴一带最富盛名的『倚红楼』可窝过好长一段时候,『倚红楼』里挂头牌的姑娘便是我的红颜知己,她教我的本事可多了,见过的『场面』不知凡几,只差没亲身体会,今日一一伺候在你身上,你等着吧,没那么容易就放你干休。」 老天…… 没谁救得了他了…… 司徒驭又气、又急、又恨,偏偏为她动情。 一旦情动,就更易被撩拨。 事情超出他所能控制的范畴,如不意间挣开了掌握、随风飞扬的纸鸢,他拉扯不回,只能由着去。 他叹息,心窝发烫,身躯发烫,整个神魂也发着烫。 她漾着绵绵情丝的温息拂过他的耳。「我喜爱你呀,司徒驭,喜爱得恨不得一口吞了你……」 他真被「撕吞入腹」了。 状况有些凄惨,他的「清白」三两下就给毁得一乾二净,不过,到底是撑过来了。 又是「合欢散」、又是「倚红楼」、又是「挂头牌」的姑娘……他不得不质疑,在他离开的那两年,她留书出走、闯荡江湖,究竟结交了哪些朋友?又学会了多少……多少「惊世骇俗」的本事?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傲姑娘啊……她的情意教他欢喜、颤栗,教他胸中泛开一窝的暖,可她表露情意的方式,却让他全然招架不住,狠狠地在天境与地狱之间来回飞闯了好几回。 那该死的「合欢散」,折腾得他几乎去掉半条命。 昨日的风波已平,屋中宁静。 外头天已大亮,大把、大把的清光从窗纸迤逦而进,铺撒满室。 漂亮的凤瞳揉入一丝不自觉的慵懒,他眨了眨长睫,直视着上头屋梁边一朵好大的蜘蛛网,就这么平躺不动。 被子底下的身躯赤裸裸,有种说不上的虚浮,仿佛昨日的颠狂余热未退,仍在血中流窜。 缓缓地,他抬手按在丹田上,呼息、吐息,绵长深重,如此连做了好几回,感觉真气已能凝聚,混沌的脑子终于也清明了些儿。 合起双眼,他运气在体内行走,让气血完全畅通。不出一刻钟,他再次掀眸,目中已见精光烁动。 当务之急,便是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抓到面前来,狠狠地教诫一番。 抿着被吮得润红微肿的薄唇,他翻身坐起,见自个儿的青袍和里衣全搁在榻边,不过早破碎不堪,根本没法儿穿。 他俊脸微微泛热,心中一荡,自然而然地思及昨日他备受「蹂躏」的情状,实在是阴沟里翻船啊! 苦笑地摇了摇头,他抓起尚称完好的裤子套上,随意缠好腰绑,套上黑靴,起身大步走出屋外。 见那日阳方位,应是午未之交,他长发披散,双臂抱在裸胸前,静静环顾了周遭一眼,随即在不远处的江畔瞧见那秀美的影儿。 敖灵儿伫立在那儿,怀里抱着一只大竹篮,微仰小脸,正同站在一艘篷船尾端的少年说着话。 「……那位刀二爷从窗子跳进,把他的小娘子带走,过程挺顺利的,没动用到咱们的人。」涂小七是来禀报昨日竹坞那儿的后续发展。 敖灵儿颔了颔首,问:「火势还好吧?」 「就浮桥毁了,竹坞没事。」 「嗯。」小脸漾出欢愉。「小七,你真是愈来愈本事。你姑奶奶我可越来越喜欢你啦!」 涂小七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背脊泛寒,苦着脸。「你还是饶了我吧!」呜~~谁来可怜、可怜他,他真真不想被奴役一辈子呀! 瞥见他们俩说着话,姿态熟稔、亲昵,明知无须介怀,司徒驭喉中仍呛出一股酸味。 眯起凤目,他快步走近,重重的脚步声带着明显的气势,拔山倒树而去,而正在谈事的两人立时侧眼瞧来,定定瞅着。 「呃……驭哥,你、你……你、你醒啦?呃呵……今儿个天气真好啊,是不?呵呵……我、我……我专程帮你们送些吃的过来,我老家这儿没存粮的,你昨日八成没进食,待会儿可以好好饱餐一顿。我请我阿娘炖了一只人蔘鸡,要给你补补元气的,我、我……呃……」涂小七使劲儿地握着大橹,握得指节突出,在那对异光慑人的凤瞳的注视下,声音越说越细微。 见司徒驭俊脸罩寒霜,愈走愈近,像是下一步就要跃上篷船,将他扯下去饱以老拳,涂小七吓得直嚷:「不是我!不是我!人不是我劫的,火也不是我放的!不关我的事啊!哇啊啊~~」 大橹在手,哪有不逃之理?涂小七再次展现摇橹绝技,没等司徒驭发火,篷船已直直冲往江心,死命远遁,逃之夭夭了。 少了呱呱叫的少年,江畔一下子宁沈下来,日阳淡暖,温润金光轻镶在对峙的一男一女身上。 敖灵儿一头乌发同样垂散着,衬托得瓜子脸分外清瘦。 她衣着并不整齐,虽着里衣,但外衫的襟口轻敞,腰带也系得松松垮垮,若动作大些,很容易便会露出玉颈与锁骨部分的肌肤。 想着她适才就这模样和涂小七说话,两人又离得那么近,那家伙说不准还能嗅到她身子的幽香,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司徒驭心头闷闷的,愈想愈不是滋味,俊脸不禁一沈。 「你想骂就骂、想念便念,我愿赌服输。你尽管发泄,千万别憋着呀,我由着你打骂不还手。」敖灵儿双颊绯红,似乎从昨晚开始,她一张小脸便这么红润着,没褪下嫣泽。 「你——」被她先行抢白,他俊颜一阵青、一阵白。 此一时分,他想对她做的事着实太多。想将她按在膝上,揍她一顿屁股;想扣住她洁腻的下巴,仔细地望进她眸底深处;亦想扯她入怀,紧紧拥抱,亲吻她美好的唇。 他内心暗叹,忍着额角的抽搐和碰触她的欲望,沈声道:「灵儿,咱们那个赌,你认输了、服软了,既是如此,我便能向你索讨『彩头』。我要的东西很简单,就是我说的话,你全得听,我要你做的事,你全得依了我。别想强词夺理、拿那套诡辩来搪塞。」 敖灵儿红唇微嘟地瞪着他,半天不答话。 「灵儿,我要你亲口承诺,说你会乖乖的,不再惹是非,会应了我所有事。」他拉近两人的距离,严峻目光紧紧锁定她的小脸。 「灵儿?」他又唤,充满威胁。 那对水杏眼瞳眨了眨,神情瞧不出丝毫端倪。 敖灵儿仍没应话,竟是抱着装了吃食的竹篮举步便走,大大方方地从他身旁掠过,不回两人昨日缠绵的主屋,而是朝位在最外侧的那间房舍步去。 第十六章 司徒驭一楞,不及拉住她,怔怔地由着她走开了。 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欲问,最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的身子状况,揪在心里,缠在舌尖,尚未吐露,她却走了,瞧也不瞧他一眼。 她昨日举止尽管大胆、豪放,无丝毫女儿家的矜持,但毕竟是初次,两人结合时,她蹙眉咬唇的模样深印在他心里,教他不舍至极。 他试过要放缓,她偏偏一再挑衅,害他不得不担心,自己是否真伤了她? 未多思索,他举步跟在她身后。 不能再由着她去,他不管她,还有谁能? 他绝对不允许她再拿着那该死的「合欢散」去用在谁身上! 走在前头的敖灵儿踏进最外侧的房舍,刚将怀里的竹篮搁在一旁的桌上,司徒驭亦已踏入。 见里边有灶有桌,还有一些锅碗瓢盆,原来是生火煮饭的地方。此时灶火燃着,上头正滚着一大镬的热水。 「灵儿……」他走近,欲同她好好谈谈。 「若是肚饿,竹篮里有东西可以吃,自便。」她淡然道,根本不瞧他一眼,兀自从大镬中舀了几杓热水,注入装着一半冷水的木桶中。 她探手试了试水温,觉得满意了,便在木桶边的小竹凳上坐了下来,将一块净布往桶子里浸湿,开始擦拭脸蛋。 司徒驭不甘被忽视,走近,居高临下地立着,身影笼罩着她。 「灵儿,我要你的亲口承诺。」 唇角一抿,她双手略顿,似在思索着一个难题,不知觉间又流露出她在整弄他之前的那种诡谲神情,跟着,她无力地叹了口气。 「要我乖乖的,不惹是生非,你说的话,我全得听,你要我做的事,我全得依你……司徒驭,这『彩头』我九成九支付不了,我看,我还是别喜爱你了,你把我先前说的那些表白心意的话全忘了吧!反正『起手无回』是『大丈夫』才得干的事儿,我一介小女子,偶尔反悔个一、两次也不为过吧?」 反、反悔…… 反悔?! 司徒驭在胸前交盘的双臂陡然放下,双眉翻飞,目中流光激迸,铁青着一张俊得很没天理的脸,下颚绷得死紧。 【第十章 独爱篁居斗婵娟】 「敖灵儿!」他极少连名带姓地唤她,恼得那头柔顺的长发根根僵硬,只差没往上冲飞。 这小魔头,他、他他、他真想掐昏她、摇醒她、绑了她按在腿上痛揍一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他、他、他…… 他火海滚烈的脑中正忙着掠过一条条惩治她的法子时,敖灵儿仍微垂脸容,慢条斯理地清洗着自个儿。 擦拭完小脸之后,她将乌亮长发掠向一边,跟着竟大方地解开腰带,褪去外衫,又旁若无人地脱去里衣。她没穿贴身小衣,上半身已裸,只那头长发勉强遮掩了一些些春光。 说她心里不羞涩,那是不可能的。 昨日是一场混战,她要他,他却还顽强抵抗,直到最后抵不过药力的催发,他投身在她掀起的狂浪欲海中,一旦弃守,变得凶猛至极,他的体热席卷了她,将她整个儿反噬。 她喜爱得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呀!但到得最后,究竟是谁吞了谁?她谧谧牵唇,已不敢回想太多,那一幕幕的「激战」烧红她四肢百骸,想多了,怕那把火难以克制,她会「自焚」起来。 关于「愿赌服输」的事儿,她还得醒着脑,力持着同他斗这一回呢! 按捺着羞意,她鼓起勇气瞧向离她约三步之距的男人,两腮染着嫣红,而那层美好的薄色不仅润着她的小脸,更往她颈下蔓延,教人着迷。 「你唤得这么响干啥?我又没聋。」说着,她揉起净布径自擦拭起身子,神态平静,真将他视作无物。 「你……你……」司徒驭瞪着眼前景致,脑中列出的一条条法子忽地糊作一团,调不开头,更撇不开眼。 他僵在当场,炯俊的目光随着她手中净布的移动而移动,喉中顿觉干渴,仿佛他的唇、他的手也随着那擦拭,缓慢而亲昵地抚过她的肌肤。 周遭的氛围缠绵在两人似有若无的气息交错中,她揉着净布时的水声亦显得格外调情,直到,她长发往另一边拨开,他清楚瞧见她肩颈和胸前的点点红痕,那温润凝肌留下他的印记,他热烫的左胸才猛然一震,终能抓回思绪。 他走近,在她身旁蹲下,探出大掌坚定地按住她的小手。 敖灵儿心湖一颤,扬睫,与他近在咫尺的幽深目光交缠在一块儿。 相互凝视了片刻,司徒驭低低叹了声,带着怜惜。「是不是还很疼?」 她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他在问些什么,按捺的羞赧急爆而出,挡不胜挡。 「没有……也、也没有很疼……」摇着螓首,她在他多情的眸光下融化,讷讷地道:「只是痛一下下而已,我、我很壮的,挨得住……」 男人优美的唇勾出一抹笑来,方指自有意识地抚着她肤上的红印子,听见她微弱的叹息,他目光更深,语调更哑。「灵儿……你后悔喜爱上我,坚决要反悔到底吗?」 完了、完了、完了!她可以预想他的怒气,他若发怒,她已拟好应对的法子,但他怎么气生到一半,突然就不气了? 他用那种柔软低哑的嗓音同她说话,用那双好漂亮、好多情的凤目注视着她,俊美无俦的玉面尽是宠怜的神情……她、她还有本事坚持下去吗? 可恶!他肯定是故意的! 真的好可恶啊……心跳得好快,害得她脑子昏昏热热的。她果然垂涎他的美色,被迷得抖不出厉害招式了。 「我、我我……」 见她仍吞吞吐吐,硬撑着不松口,司徒驭忧郁一叹,俊朗眉心轻锁落寞。 「你只要我的身体,却不要我的感情,原来你口口声声说喜爱我、恨不得一口吞掉我,也不过是要得到我身体的一个借口罢了。」他撤回手,淡淡撇开脸,抿着嘴不去瞧她。 咦?为什么变成这样?仿佛她把他玩弄得多凄惨,吃干抹净后却不认帐似的。 他看起来好可怜,那落寞又忧郁的模样刺疼着敖灵儿的心,内疚感排山倒海而来,让她不知所措了。 「司徒驭……」她哑哑唤着,一指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上臂。 他兀自「难过」着,静静品尝着被人「抛弃」的痛苦,没搭理人。 她咬了咬唇,小声道:「我没有要反悔啦……」 他脸容回正,嗓音有些哀怨。「妳没有要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没有要反悔啦。」 「什么?」 「没有要反悔啦!」高声叫出,怕他不信,她冲着他又嚷:「真是喜爱你了,喜爱得不得了,别的姑娘垂涎你,我就不好受,你对别的姑娘丁点儿好,我就怒火中烧!我、我我……我是真的恨不得一口吞了你,那不是为了要得到你的身体,才说出的借口啊!」 她惊呼了声,因柔润的身子猛地被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捆住。 敖灵儿紧贴着他的裸胸,他的心音清晰无比,鼓震着她的耳,暖热了她的心。 「司徒驭……」她软软叹息,小手爬到他腰后,环着他。 唉……这还怎么斗下去?他一抱她,她心就发软,身子也跟着发软,乱七八糟地软作一摊,还怎么斗啊? 「傻灵儿,你已经把我吞了呀!」他一语双关,笑了。「我这人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你还要我怎么做?」 「唔……那你不能要我全依着你呀!」偶尔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她将他抱得更紧,热颊在他胸上撒赖地蹭着。 「那你也不能用那该死的『合欢散』再去对付谁。」 「那你也别再教我心里难受,我就不去对付谁。」没法儿斗,只好就地讨价还价。 「那妳也别存心要我难受,又跑去劫走谁家的姑娘。」 她扬起小红脸,对住他笑了。 「司徒驭,劫了你之后,我就不劫其他人了。」 为了教他好受一些,她会尽量装乖,少惹是非,但,并不表示不惹是非呀!嘻~~ 司徒驭笑叹,情感满溢,俯首吻住了她。 心里明白,要她全然收敛蛮性非一朝一夕的活儿,总得慢慢来,慢慢的,磨着、斗着地相爱着,比较有滋味啊…… 秋收过后,两湖周遭的田地常会覆上干草,休养生息,有的也会撒上油菜花籽儿,任其生长,不多久便能见到一大片黄澄澄的小花,再任其雕萎,变成了滋润土壤的养分。 尽管秋意凄清,洞庭湖的湖面也因季节性的江水调节,而无夏季时那般宽广,但今年这个秋,洞庭湖一带的气氛与往年相较真个是大大不同。 大大、大大的不同啊! 因占着洞庭湖为王的「三帮四会」有喜事喽!盟主敖老大嫁孙女儿,迎娶的男方亦是帮会里的人物,是敖老大心仪许久……呃……是早有属意的青年才俊。如今两家婚配,真可说是喜上加喜、亲上加亲,因此即便是个清冷冷的秋,也得闹个欢腾热烈。 迎亲当日,洞庭湖水域出现一支篷船队,共六十六艘,取其六六大顺的吉祥意味,篷船上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吹唢吶,张罗得沸沸扬扬,在「三帮四会」的水域上往来三趟,好教众人皆知。不仅如此,敖老大还广邀了洞庭湖一带的渔民百姓们,皆来吃这喜酒。 今儿个当新嫁娘的敖灵儿难得温驯乖巧。 小脸抹上胭脂水粉,柔润又可人,换下一身飒爽的劲装,她凤冠霞帔,头罩喜帕,脚下还踩着可爱的绣花小红鞋。 敖老大就她一个金孙女儿,如今出阁,自然事事讲究。他为她找来经验丰富的媒婆和一双可人的小喜娘,拜堂成亲时,媒婆领着她,小喜娘左右两边扶着她,一切全按着传统古礼。 不知谁往她手中塞了一团喜彩,她握住,下意识扯了扯,听见司徒驭那熟悉的笑声,低低的、沉沉的,好好听,就在她身畔,喜帕下的小脸微垂,也不禁扬唇悄笑了。 拜过堂,成了亲,他和她是夫妻了。 周遭尽是喧哗笑闹,整个总堂水寨的人全挤将过来,瞧着她被送入洞房似的。 一刻钟过去,她终于被牵着回到爷爷为她准备的新房,是水寨里新建的一处竹坞,但这儿仅是暂住的所在,待婚礼过后,她仍是要与他回到那清幽、偏僻、满是美好记忆的旧竹坞,继续地「同居」下去。 她的新郎倌才与她「送入洞房」没多久,便被水寨里的一群汉子架走了,八成要趁他大喜之日,好好地整弄他、灌醉他。 罩在喜帕下的唇又是扬了扬。不怕的,她才不为他担忧。他一向精明,想整倒他,非得有她如此的段数呀! 静静想着,她乖乖地坐在喜榻上,如每个新嫁娘那般的安分知礼。今儿个的她实在太乖了,很值得摸摸头、好好赞赏一番。 咦?摸摸头……她的头帕怎地不见了? 尾声 【尾声】 新郎倌来揭她喜帕了吗? 深吸了口气,她眉弯弯、杏眼也弯弯、唇更是笑弯弯,顶着凤冠的头一抬—— 「哇啊!刀——唔唔唔……」 来不及喊出,立在她面前的高大黑衣男抬起独臂,出手迅雷不及掩耳,「答、答、答」连点三下穴位,她声音堵了,四肢不得动弹,只剩眼珠子还溜溜转,瞥见媒婆和一双小喜娘早成了木头人,下场同她一样。 不!是她的下场惨了些。 那黑衣独臂男二话不说,摘了她的凤冠,扯来被子把她卷成一筒,劫出了「三帮四会」的水寨! 哇啊啊~~气啊~~ 王八蛋!该死、该死的王八蛋! 她为什么要扮乖?不就是为了自个儿一生就这么一回的成亲大礼吗? 他、他他……他竟然敢来掀她的喜帕?! 喜帕只有她的新郎能掀,他算哪根葱、哪根蒜啊? 该死的王八蛋,竟敢抢了她家相公的权利! 被卷在「不见天日」的被子里,敖灵儿气得险些掉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暗暗在肚子里骂,把毁了她喜事的始作俑者骂遍了祖宗十八代。 她不晓得自个儿被带到什么地方,那人挟着她飞窜,约莫半个时辰,她被丢了下来,感觉像是躺在地上,硬邦邦的,跟着就一点动静也没了。 心焦啊…… 又过了一会儿时候,她隐约听见交谈,模模糊糊的,尚不及听清,忽地打斗声响起,她心一凛,想是救兵已至,又记起那独臂男的乌刚刀十分了得,不禁担心起与他对打的人。 幸得,武斗声响并未持续多久,又是一阵急促的交谈,她揪着心想听个明白,说话声忽又止了,传来大吼,跟着一切归于平静。 那那那……现下究竟是怎么啦? 她屏气凝神,被子里的杏眼瞪得圆亮亮的。 半晌过去,她终于听见脚步声靠近,来人将她抱了起来,走了几步后,重新将她放下,让她坐着。 被子被揭开了,周遭一亮,她两眼微眯,跟着瞧清了立在面前的人,双眸又亮,烁着委屈的可怜辉芒。 那人剑指疾点,三两下便轻松地解开了她的桎梏。 「司徒驭~~」她大唤,撑开被子,红袖里露出两截藕臂,扑了过去紧紧揽住他的颈,连珠炮般地嚷着:「你来了、你来了!那个王八蛋刀恩海,是他!他好样儿的!他趁着今儿个贺客多,闯进水寨把我劫走!王八蛋!我跟他势不两立、势不两立啦!」 「灵儿啊……」司徒驭拥着她,安慰地拍拍她的背,低笑。「没事了,乖,不怕。」 「我才不怕!我是生气!噢~~好恼啊!」恼得都快犯胃疼了。 他微微将她推开,见她小脸苦苦的,委屈的泪花在眼中浮掠,知她不甘心到了极点,真是被气到了。 他内心一叹,怜惜地摸摸她的颊,温言软语地哄着。「你劫走他妻子,又诓骗过他,一来一往算是扯平了,别气了,好不?」 轻捏她柔腻的下巴,他倾身啄了啄她嘟高的小嘴。 「唔……」敖灵儿眨动着俏睫,怒气果然消弭了不少。他的吻一向有安抚人的能耐。 他愉悦地牵唇,知道自己对她的影响,悄悄地将得意藏在心里,粗糙指腹摩挲着她的嫩脸,替她理着有些散乱的发丝。 沈溺在他的柔情里好半晌后,敖灵儿躁动的心绪终于定下,小手攀着他的宽肩,她左右张望了下,没想到自个儿竟是被刀恩海掳来琴铺子。 她此时就坐在后头小院、竹棚子底下的方桌上。 「咦……」 似是知晓她的疑惑,司徒驭两手滑向她的腰身,掌着她的纤腰,启唇道:「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处。他把你藏在这儿,除非我来铺子开店,要不真不晓得上哪里寻你。」再有,他若忙着寻她,又哪里有闲情管到琴铺?自然要好长时候才可能发觉。 敖灵儿眼珠子溜转了一圈,问:「那你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 英俊脸庞有些高深莫测,他凤目泫湛,似笑非笑。「你之前干了那么多『好事』,迟早有人要找上门『报恩』的。刀家那边,我早让人盯紧了,今日咱们成亲,我暗地里也托了人盯紧你,怕你出意外。盯你的那位江湖好友打不过刀家二爷,但轻身功夫可了不起,放眼中原武林,能胜过他的寥寥无几。」 「所以,是他尾随刀恩海来这儿,又赶回去知会你?」哇啊~~是她敖灵儿的大恩人呢!她有仇必报、有恩也铁定要报的。 司徒驭淡淡颔首。 「然后呢?只有你赶到吗?我适才好像听见谈话声,但听不真切。还有,你是不是同他打架了?」问着,她小手摸摸他的脸,自然且亲昵地滑过他犹穿着新郎倌喜服的胸膛,跟着握住他扶着她蛮腰的大手。 「咦?」掌心怪怪的,有几丝湿粘。 她眉心微蹙,忙拉起他的左手,垂眸瞧去,眸子又一次瞠圆。 「你受伤了?!」他的手背被削下一小块皮肉,渗出不少血珠子,看得她心好疼。 「没事的,小伤。」他慵懒地笑着,也不收回手,就由着他的新婚小娘子珍而重之地捧着他的伤手。他喜爱她眸底显而易见的怜惜啊! 「是不是那姓刀的家伙干的?可恶!可恶!」劫她一个还不够,连她家相公也伤着了!气啊~~她要肯善罢干休的话,敖灵儿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蓦地,她推开他,气唬唬地跳下方桌,拎着裙就要往外冲。 司徒驭一怔,忙将她拦腰抱住。 「灵儿!」 「放开我!司徒驭,放手啊!」她扭动不已,小脸气得红通通的。 「你这是要去哪里?」他把她重新摆回桌上,合身抱住,让她紧贴着他。 「我找刀恩海算帐啊!他伤了你,他竟敢伤我敖灵儿罩的人!我、我……我要他吃不完兜着走!」 「唉……」他苦苦笑叹,心里倒甜滋滋的,知她心疼他。「你功夫不如他,打不过的,又要怎么对付他?」 「我、我、我这就上『刀家五虎门』,再劫他娘子一次!」这事她来办,肯定驾轻就熟。 闻言,俊颜发僵。「灵儿,你说过的,劫过我后,就不再劫谁的。」劫人者,人恒劫之。再这般劫来劫去,冤冤相报何时了?他真怕有朝一日寻不回她。 她神情依旧执拗。 「灵儿!」 在他的瞪视下,她终于小退一步,咬咬唇儿,倔气地嚷着:「不劫就不劫!我放一把火烧了他『刀家五虎门』!」 司徒驭脑中一晕,额角抽了抽。 「灵儿啊……」他忽地吻住她的朱唇,本想安抚她,但四片唇瓣碰触在一块儿,惊人的热度随即激爆。 他们的吻加深、加重了,她的丁香小舌热烈地钻进他的薄唇里,与他热烈纠缠。 许久过去,相互吮得红肿的唇瓣终于放过彼此。 两人的额相抵,鼻尖轻碰,紊乱的气息有待调整。 司徒驭近近地瞅着她粉嫩嫩的脸儿,温暖一笑,低语:「傻灵儿,我除了遭你欺负外,难道还会教别人欺侮了去吗?」 她眨着迷蒙的眼儿,轻喘着,说不出话来,听见他又道:「我在来这儿之前,已请那位轻功绝佳的朋友前去『刀家五虎门』知会,把事全说给刀家二少夫人听了。她一听,立即就随人赶至,见刀二爷正跟我游斗,气得掉头便跑,他大吼着,便把咱们丢下,忙着追自个儿的亲亲娘子去,还得费番唇舌解释,也不晓得现在状况如何了?」 她小脸微偏。原来她被卷在被子里时,琴铺里正上演着好戏啊! 抿抿软唇儿,她低笑了一声,欲杀上「刀家五虎门」讨公道的冲动好不容易终于缓下。「所以,是一物克一物了。」那位独臂黑衣男的罩门,正是他家美得过火的小娘子。 司徒驭也低笑了声。「那咱们俩……是谁克谁?」 她扬睫瞧进他漂亮的凤瞳里,近且清明地分辨出两个自己。 心窝暖暖的,与他相偎的身子也暖呼呼的。唉……真是喜爱他呀! 「你克我,我也克你。你和我……是相克相生。」轻喃,她主动献上甜吻。 他承接她的柔软馨香,将她打横抱起。 吮着她的唇,他胸口激切,嗓音嗄哑。 「灵儿,该回去了,今晚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若放任蹉跎,要遭天谴的。 「回哪儿去?」眸光轻灵水雾,韵致风流,她藕臂牢牢攀住他的脖颈,放心地把整个人交给他。 「你说呢?」 他与她相凝而笑,心有灵犀。 虽然啊,他早已被她「吃干抹净」、「撕吞入腹」了好几回,可他与她的洞房花烛夜,仍是要回到那处他俩一块儿建造、充满回忆的竹坞里呀! 后记 【后记 那子乱乱说 雷恩那】 大家好,我是雷恩那。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意思已经够明显了吧?关于【郎有喜】这个系列名。 呵~~从《暗恋箫郎》、《愿嫁玄郎》到《斗玉郎》,三个故事的女主角在感情的掌控上都是比较强势的,很可以为爱勇敢往前冲,三不五时就可以把男主角「扑倒」、「为所欲为」、「吃干抹净」、「撕吞入腹」,有了这款积极的女性,当然就「郎有喜」啦!(这是那子个人的解读,不要理我~~) 写司徒驭和敖灵儿的故事,一开始,其实有点被诡异的爱情三角习题弄得有些头大——司徒驭爱灵儿、灵儿不爱司徒驭,芝芸爱司徒驭、司徒驭不爱芝芸,灵儿爱芝芸、但芝芸不可能爱灵儿……吼~~本人到底在干什么啊?(抱着一头乱发,在地上拚命打滚、打滚、打滚~~) 后来,我终于明白,灵儿是爱司徒驭的(废话!),但灵儿也爱芝芸(不要再讲废话了!) 总之,就是这样。 另外,有一件大事很值得拿出来报告。 我终于在故事里用到言情小说中常备的「圣品」——合欢散。 哇哈哈哈哈~~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兴奋,可能从以前就一直梦想着要写男主角或女主角被对方用「春药」迷倒的场景,这种老套的剧情跟「比武招亲」一样,都非常、非常的吸引我啊(咦?能吸引那子的老套桥段好像还有很多耶~~)! 说到这,让我想起一件事,在之前,那子曾写过一个古代故事,里头的男主角不是被「春药」迷倒,而是被女主角点了周身大穴,拖进帐篷里为所欲为。那时觉得这样写没什么不对,剧情发展也算合理,可是后来朋友看过书后,问了那子一个非常艰深的问题—— 被封了周身大穴、动弹不得,仅剩下知觉和一张可以发出申吟声的嘴的男人,被挑逗过后,有办法「撑起小帐篷」吗? 嗯…… 唔……这个嘛…… 关于这个问题,那子闭目深思了许久,目前仍是无解状态。 众家亲亲若有人知道,请务必来信告诉那子,以解吾之惑也。感温~~ 来谈谈《斗玉郎》的男女主角吧! 现实生活中,我想我不太敢和敖灵儿这款女生做朋友。什么都想斗、倔强、顽强,可以为一己之喜好,干尽一切事,只图心中痛快,无法无天、仗势欺人……呃,好吧,是仗势欺负坏人。但和她做朋友,我还是会怕,仍是保持距离安全一些。 当然,灵儿还是有她让人怜惜的地方,但那些模样,旁人瞧不见,也只有男主角晓得(别问为什么,这是言情小说里的铁则啊~~)。 至于司徒驭,我个人对他没什么偏见,整他就为了一件当——我看不惯长得太帅、太俊美的男人(别问为什么,我爽!哇哈哈哈~~) 在那子的故事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外表不帅、长相粗犷、身有残缺的男人,通常会有一个很漂亮、很美丽的女主角,她不是早就对男主角芳心暗许,就是会鼓起勇气卯起来倒追。野兽配美女也是我迷恋的老套之一啊! 所以,太俊美的帅哥不能给他太好过,要极其折磨之能事,方能泄我心头之恨……(咦?这恨是从何而来?) 呵呵~~【郎有喜】的系列就在此告一段落了。谢谢众家捧场。 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啦! 那子远遁去也~~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郎有喜系列之一《暗恋箫郎》; 2、郎有喜系列之二《愿嫁玄郎》; 3、郎有喜系列之三《斗玉郎》。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