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白头》 第1章 第一章 她逃出来了,但,还不能松懈。 「天香院」的老鸨牡丹红是个厉害角色,院里跑掉她这个已签死卖身契的十三岁小丫头,牡丹红绝不会轻易放过,说不定,此时「天香院」的护院们全被打点出来,正满城搜寻她的踪迹。 胸口闷痛,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那是因自个儿忘了呼吸,缩在暗巷内,屏气不敢乱动。 今晚月光稀微,于她有利,只是她从未这么晚还赖在外头。白日时候人来人往的大街,此时好冷清,连摆在远远街角的小面摊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好冷…… 薄薄雪花飘落,落在小小肩头,她两颊冻白,翘睫上沾着白霜。 唬汪——唬汪—— 她听到犬吠,似在不远处。 一只、两只、三只……好、好多只!是养在「天香院」狗舍里的那几只畜牲吗?!那几头凶犬咬死过人,斗起来比狼还狠,她见识过的。牡丹红对付那些装阔气、上「天香院」白吃白喝兼白嫖的泼皮,常是「关门放狗」,那些眼睛生来当摆设的混蛋,就算不死也剩半条命,官府那边又被牡丹红打点得极好,即便传出死伤,也不过问的。 而现在这时辰,早都禁街了,负责巡街的衙役们却还由着「天香院」那些人带狗搜寻,真是非得逮到她不可了。 心脏都快呕出喉头,她拔腿就跑,在暗巷中乱钻。 直至听不到狗叫,她才大口、大口喘气,拖着发颤的双腿,双手摸索着,沿着一面老旧石墙缓步而行,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巷底。 终于到了。情节有省略,请谅解。 石墙后面的小三合院是她今晚的藏身处。 三合院早已破败,听城里的人说,这是块不祥地,十多年前主人家遭了冤,死在狱中,尸身送回三合院那日,这个家的女人带着稚儿跟着一块儿去了,就吊死在小厅堂的梁柱上。从此,这院子闹鬼的传闻不断,人人说得绘声绘影。 闹鬼……挺好。 这世间,比鬼可怕的东西多了去,那些人若怕鬼,就不会寻到这儿来。 木门由内拴着,但相当不牢靠,似是稍用力就能弄坏,虽是如此,她也不敢强行推开,怕引出太大声响。 矮着身,她探向墙角,乱拨着雪堆,好一会儿才寻到一个极小、极小的洞隙,比狗洞还小,但够她钻进去。 她先解开缚在背上的小包袱,抛进墙内,随即贴着地,她爬着、蹭着,努力钻,寒夜里,她钻得雪额渗出细汗,模糊想着,这几年被逼着习舞、练身段,她筋骨练得无比柔软,才有办法挤过这小洞…… 不想那些!不……不想了……音翠姐要她逃,还给她盘缠,她必须逃得远远的,如何都得摆脱掉「天香院」的一切! 蓦地,夜风陡凛,一股血腥味钻进鼻腔。 她惊叫声梗在喉间,背心已被一只巨掌抓住,猛地提高。 鬼! 窜进她脑海中的只有这个字! 眼前的男鬼有一头灰亮灰亮的长发,纠着利眉,两眼窜小火,严厉得几近刻薄的唇死抿着,稀光下,他脸上阴影交错,那眼神显得格外吓人。 「搞什么?!」男鬼掀动薄唇,目中锐气似要喷溢出来。 是鬼?是人?她在那五指抓握下挣扎起来,小拳头朝对方腹部乱挥。 她听到粗鲁的诅咒,两腿才想朝他脚胫踢踹,增加杀伤力时,身后矮墙蓦地传出躁动,风里不仅有血味,还有猛兽所散出的腥臊味。 她听到连篇诅咒,骂声虽低,但内容精彩万分。 她猛地被丢到一旁,回眸瞧去,五、六条兽影已跃过墙头。 他……他真是鬼吧?只有鬼才有那么快的手脚……也不对,若是鬼,能有腿吗?鬼是飘着走,不需要腿的,但他、他有腿的,不是鬼…… 男人长腿连连疾踹,几条狼般巨大的猎犬登时被踹破脑门,连吠都不给吠一声,余下一条气势陡弱,他在它张嘴欲叫时射出一颗随地拾起的小石子,大狗喉头被射穿,闷唔了声,倒地不起。 「共有几条?」他侧过脸瞪人。 她吓得张口不能言语,瞠圆眸子,连眼珠都在颤动。 然后,她模模糊糊听到自个儿挤出的声音—— 「……九、九条……」她记得养在「天香院」狗舍里的凶犬,确实是这个数。 她甫道出,男人即刻跃出小三合院,而她唯一意识到的是他那头甩在身后的灰白发丝,在夜中竟如缕缕流光。 跌坐在地,她聪明些就该赶紧另寻藏身之所,无奈两腿很不争气地发软。 她小手交握着,绞着指,似碰触到什么湿黏物,低眉怔怔打量,才发现指与手背上沾了血……不是她的,她手上没见伤口的,只是适才胡乱挥揍,指节地方微微肿了……所以,是那人肚腹有伤,被她打得渗血吗? 他不是鬼,那……会是好人吗? 第2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她胡思乱想,瞥见那几条狗尸,心脏怦怦跳,忙又把眸光移开。 不过两盏茶时间,一条影子翻墙而进,男人去而复返。 他瞧也不瞧她一眼,却是捞起她投进院子里的包袱,拎着就往屋内走。 「你……」她口干舌燥,要他把包袱还来,一时间还真鼓不起勇气。 两掌撑地,狼狈地爬起来,她无路能走,无处可去,尚未厘清思绪,两条腿已驱使她跟着男人进屋。 屋内昏暗,她摸索着,一直走一直走,来到一间点着小油灯的房。 厚布拼织而成的门帘垂到地上,她微掀一角,脚步略带迟疑,小小身子遂挤在门边,两眼戒备地盯着房里的男人。 后者正很过分地翻开她的包袱,啥也不瞧,却眼发亮地翻出里头的一袋芝麻饼和炸米香,抓起饼,十分猴急地猛往嘴里塞,唏哩呼噜的,活像几百年没吃东西似的。 「想进来就进来,我不吃孩子。」他满嘴食物,两颊都塞鼓了,口齿不清地乱哼一句,以为那孩子听不懂,下一刻倒是见她往桌边靠,走进小油灯晕染开的朦胧光圈内。 他「很好心」地递了块芝麻饼给她。「再不吃就没得吃——」话音忽而一顿,他目光阴鸷深沉,盯住浸在薄光中的那张脸。 方才在屋外的稀微夜月下乍然一见,只觉她受惊的眸子极亮,被他提住的身子轻得几无重量,而此刻再见她,尽管油灯发出的火光弱得可怜,但已多少能照清她一张脸皮。 小女儿家的瓜子脸绝对不足他巴掌大。 她额前覆发,发软,眉细,睫儿翘,五官生得相当秀致,但离「绝艳」尚差一段距离,唔……当然,只要她时时敛眉、敛目,别让谁注意到那对眼睛,或者就能不那么招摇……只可惜了,她的眼啊,无辜却也罪恶,一扬睫便生姿,水润水润的,所有神气尽汇其中,绝对的「祸国殃民」。小姑娘家生了这样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眸子,也不知该哭、该笑…… 「你这模样,难怪‘天香院’又是人、又是狗的,全派出来寻你。」他哼笑,再次咬扯大饼皮,吃得很香。「再过个五、六年头,等果子熟了,酒酿成了,‘天香院’推你出去显摆,拿你当摇钱树,岂不赚翻天?」嗓音带笑,嘲弄地问:「你想逃,有那么容易吗?」 闻言,她脸色苍白,静静接过他递来的饼,拿着却不吃,好半晌才挤出声音。「……你怎知我、我是从‘天香院’出来的?」 他咧嘴露出两排白牙。「这座城里……呃,不,是这一江南北的大小事,多少都得探探,久而久之自然熟了。老子出去追狗的时候,看到‘天香院’那几位护院打手。再有,就是你身上这味儿,像是脂粉又似熏香,老子上‘天香院’的时候闻过。」 水眸陡瞠,惊人的圆亮,她半点也不懂得掩饰心绪。 「你、你上过‘天香院’?!」 「上过又如何?」他把炸米香咬得喀喀响。「不过老子是去交货,可没闲工夫在‘天香院’里胡混。」 ……交货? 她似懂非懂,隐约猜出所谓的「货」指的是何物。「天香院」每隔一段时候就会从外地接进一批姑娘,有些认了命,乖乖留下,有些则一逃再逃,被逮到,少不了一顿毒打……他原来是干这种勾当,和「天香院」联手,把姑娘一个个推进火坑里?若真如此,他提到「交货」二字时,又何必目露凶光,像极厌恶似的? 她嚅唇问:「你为什么帮我?」 「我没帮你,我是帮自己。」 他抓起灰白发往肩后甩,把最后一颗炸米香塞进口中。 「说老实话,狗可比人有情有义,杀个人都比杀条狗容易下手些,但那几条狗不杀尽,它们鼻子好使,真要带着‘天香院’那几个家伙追到这儿来,你被逮住,不干我事,但要连累我曝露行踪,那就大大不妙。」 「你也在逃跑中吗?」 她这话也没什么,可他一听,却胀红脸又咬牙切齿。「什么逃跑?!臭小娘懂个屁!老子不是逃,这叫储备战斗力,蓄势待发,等哪天时机到了再杀回去,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屁滚尿流、哭天抢地!」 开口、闭口都是「老子」,其实除了那头不太寻常的灰白发外,她发现眼前的他面庞尽管黝黑,额面与眼角并无皱纹,太过挺直的鼻下有张略宽的嘴,而剑眉如墨,睫也如墨,再搭上两丸黑漆漆、瞪人时特别凌厉的眼珠子……他半点也不老,唇上和颚下没几根毛,根本还是个少年郎,年岁再大也不出二十。 「你看什么看?看老子长得英俊啊?!」他火大地低嚷,可是顶着火,又觉自个儿无聊透顶,没事跟个小娘较啥真?怪来怪去,都怪她那双眸,静谧谧瞅着人时,能把人直直看个透似的。可恶!被气得五脏庙都叫荒啦! 她没答话,对他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像也没往心里去。 第3章 她只是垂下粉颈,掰开手里的芝麻饼,留下半个巴掌心大的一小块,把较大那块递回去给他。「……我吃不下那么多。」 他目光深深地瞪了她一眼,没跟她客气,抓过那块大饼张口就咬。 所谓狡兔三窟,出事之后,他躲来这一窟,一是避风头,二是养伤,已整整两日没吃过象样的食物。 江湖走踏,本多凶险,尤其他又走偏门,在一江南北专作接货、销货的暗活儿,这门营生既是「暗」着来,那货源必定不一般,管他是偷来、抢来、拐来、骗来的玩意儿,抑或是活生生的人兽禽虫,有需求,必有供应。 这不用本钱的买卖,光接盘、销盘,赚中间一手便肥得流油,觊觎之人自然多如牛毛,而他若想站稳脚,完全按自个儿的方法行事,在这条通往「一江南北称大王」的大道上,要铲除的绊脚石没十颗,也凑得上八、九个。 此次着了道,是他大意。 顶头老大其实已顾忌他许久,这回终是出手,在江边打下埋伏击杀。 他是让人打着玩的吗? 这年头,老大都不老大,当老大的既然都不仁了,就别怪他彻底不义。 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对方的作风他早看不过眼了。 他都自认够缺德了,偏偏还有比他更缺德的。那些拐卖俏生生大小姑娘的活儿,也实在太不入流,要他再去接销这种臭盘,三个字——没门儿! 总之待他伤好,哼哼哼,待他伤好啊,该换他发威! 大口吞食掉最后大半张的芝麻饼后,他目光仍像盯紧猎物的猎鹰般锁住小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问得粗声粗气。 垂颈,慢吞吞咬着饼皮的她忽而一顿,徐慢地扬睫。 搞什么……他脸皮蓦地窜出一阵热,心音略重,竟想避开她的凝注?! 莫名其妙!奇也怪哉!他有病啊他?不就是一双灵俊过头的招子,躲啥躲?有本事……有本事就往他脸上瞪出两窟窿啊! 「爱说就说,不说……老子就阿珠阿花、阿猫阿狗地叫你!」语气更粗鲁了。 「霁华。」她突然答道,嗓音细细。「我姓君,君霁华。君子的君,霁华……就是月光之意,是月之精华,那是……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儿。」抿抿唇,再抿抿唇,她轻声问:「你呢?」 他肚里还烧着火,一时间却发不出,也不知被哪道雷劈中? 深吸口气,他撇撇嘴,脸上的戾色犹在,却道:「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今晚我寒春绪吃你君霁华一袋芝麻饼和炸米香,往后倘若我没死,混得风生水起,你也活得好好的,寒春绪定然回报你。」 听到他的姓名,君霁华嚅动唇瓣默念了两次,又听到他的回报之说,她神情不由得一怔。「方才要不是你出手,那些大狗……它们……我、我……」略顿,她摇摇头,眉眸间仍有惊惶神色,咽了咽唾沫后又说:「那些芝麻饼和炸米香是音翠姐帮我备上的,她说带些干粮在身边,妥当些。」 「原来有人帮着你逃?」他淡淡哼了声。 「音翠姐是‘天香院’的头牌姑娘,我八岁被卖进‘天香院’,就跟在她身边服侍,也、也跟着学才艺……‘天香院’的嬷嬷后来还帮我找来一位教授音律的师傅,还有一位教舞的女师傅、音翠姐说,我仍有选择的机会,她劝我逃,帮我备吃食,还给了我一包小碎银子当盘缠。她说我得逃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一辈子全毁了……」 「死路一条……是吗?如此听来,你那位头牌姐姐还真够仁义呢!」他话中似乎有话,暗讽着。 君霁华不禁问:「……你什么意思?」 寒春绪嘴角一扯。「我要是你那位音翠姐姐,一见跟在身旁的小丫头片子越长越水灵,越生越可人意儿,心里不起疙瘩那才有鬼。」 她呼吸略促,微瞠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着他,喃喃又问:「你、你什么意思?」 寒春绪在笑,白牙森森,略透恶意。 「不就那个意思吗?不能留你啊!再让你留下,不出五年,‘天香院’的头牌肯定换人当。既然你想逃,那好啊,何不顺水推舟?殷勤地帮你备食,给你上路的盘缠,就求你永远别回头。你瞧瞧,两下不就轻易把你给打发了?不仅保住自个儿的头牌地位,还能被你感念一辈子,多好的买卖?」 小小灯火下,一片静。 她唇瓣微张,说不出话,似是着恼了,眸光仍直勾勾的,瞳心却隐隐发颤。 生气了吗?寒春绪状若无意地抓抓挺鼻,两肩一耸。「当然啦,也有可能是我多想。我这人心胸狭窄,自私自利,那是天性使然,无可救药。嘿嘿,你听了要不畅快,就把我的话当成屁,噗地一声全过去,千万别上心。」 小姑娘的脸依旧雪白雪白,白得都要透了。 第4章 好半晌,君霁华才艰难地嚅出话,话中有股倔气。「音翠姐……不像你说的……她、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寒春绪真不知自己着了哪门子魔?他竟「欺负」起人家小姑娘! 他说那样的话,是很真,他确实如此疑着,但有些真话不能说、不好说,说出来仅是伤情、伤人,他再明白不过,却恶心作祟,硬要耍弄一回。 这又何必? 这是何必? 见女孩儿家那张小脸几无血色,他心中升起诡异且难得的罪恶感,简直……混帐! 他本就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有什么好罪恶的? 磨磨牙,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不去看她。 「不是就不是,我又没说她一定是。」 他把摊开在桌上的小包袱推向她,蓦地站起。 「睡觉睡觉!老子肚子饱了就想睡,没空理谁,咱们各安天命!」装腔作势地嚷嚷,下一刻,他直接往榻上躺落,连靴子也懒得脱,脸朝内榻,背对着她。 小姑娘呆坐不出声,他闭目,一颗心却莫名悬着,根本难以成眠。 过了好久,他背后才传出声响。 她动了,窸窸窣窣的,该是抱着她的包袱整理着。 寒春绪下意识去听,思绪渐沉,意识渐昏,模糊想着这小三合院尚有其它两间房,他霸住最干净的一间,不知她等会儿选哪里睡下?而离开此房,其他地方全乌漆抹黑的,小姑娘怕黑不怕? 他乱七八糟胡想着,强大倦意猛地袭来,一波接连一波。 于是,他神魂被卷进了无底深渊,毫无预警,坠得非常之深…… 君霁华哪儿也没去,就抱着包袱窝在角落。 角落那儿搁着几张破椅和一团败了絮的棉被,她蜷身窝着,心头塞满一堆事,何时睡去的,她也不记得。 不知何时睡,不知因何醒,她醒来时,房外隐约透光,天尚未大亮。 桌上小油灯早已燃尽,她忍着哆嗦,轻轻摩挲细臂,以为自个儿是被冷醒的,却听到榻上那边传来古怪声音,像梦呓,又像呻吟,低低唔唔不成句。 她起身走近,脚步迟疑,拖了会儿才挨到榻旁。 「寒……寒春绪?」 榻上那人不仅没睁眼,两眉还紧蹙,昏幽中,五官显得有些扭曲。 她留意到他腰腹上的缠布了,虽厚厚一层,血仍大片渗出,瞧来伤得颇深。 她想到昨晚还曾往他伤处招呼! 尽管她那是花拳绣腿,也是伤上加伤,更何况,他后来还忙着对付那几只猛犬……都伤成这模样,还大量失血,他昨晚挖她包袱抢食,与她胡聊,却是一脸嬉笑嘲弄,任谁也看不出他身带重伤。 很要强的一个人呢…… 她咬咬唇,不禁伸手探向他的宽额。 果然发烧了,他额温烫得惊人啊! 她眸光往下挪,瞥见他松敞的衣襟内亦缚着布条,心头一凛,没多想即大着胆子挑开他前襟看个明白,竟也是厚厚的染血缠布。 他……他到底遇上什么事? 江湖追杀吗?杀得他不得不躲来此处? 忽然间,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分在她心田里滋长。 她看得出,他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算不上坏,至少待相对而言十分弱小的她,他不会进一步欺凌侮虐,连肚饿了抢食,也不忘留她一份。真要说……就是嘴巴刻薄了些……她记起他对音翠姐所下的评语,一想,心就郁着,忙深吸口气,暗自打住思绪。 「寒春绪……」她试着又唤,但唤不醒。 正当她拢好他前襟,欲要站起时,一只热呼呼的大手猛地扣住她的腕,那抓握力道之大,痛得她忍不住拧起秀眉,抿紧嫩唇。 他醒了! ……不,他不是真醒,而是仅仅张开双目,瞳心凌厉却是无神。 他揪紧她,凶恶地将她扯近。 她身子往前扑跌,险些压中他胸前和腰腹的伤。 「你……你……」他眯起眼,两眉压得极低,很奋力地辨识,灼烫气息一阵阵全喷在她脸肤上,五指将她抓得死紧。 君霁华先是惊惶地挣扎几下,发现挣不开后,她很干脆地放弃了,心绪反倒渐渐持稳。她直直望住他的眼,沉静出声。「我是君霁华。」 报出姓名,她不再言语,仅是与他对视。 两张脸离得好近,近到他的挺鼻都快碰到她巧翘的鼻尖。 「君……霁华……」 他顺她话尾哑声喃着,到底有没有认出她,那也不得而知。 一会儿,他竟坏坏地勾唇,连意识不清也要嘲讽人—— 「你的头牌姐姐存心的……她存心赶你走,你好傻,什么都不知……嘿嘿……有你这么傻的吗……」边喃,他五指陡松,臂膀垂了下来。 第5章 君霁华连忙收回小手,轻轻揉着腕处。 许多人与事物似剔透分明,又诡谲莫辨,她懵懵懂懂,欲信不敢信。 坐在榻边,她沉默地望着那张再次掩下双睫的虚红面庞,小小的心压着一块无形石。 有个小身影在屋中晃。 那影儿一会儿在角落,一会儿在桌边,一会儿还绕到他榻前。 那人步伐极轻盈,不是刻意放轻,倒像习惯这么行走动作。 那人的手好小,带着幽微香气,她靠过来时会俯下身,仔细地探他额温。 可恶的是,那只小手还拍他面颊! 啪啪啪!啪啪啪!左右开弓,手劲不算轻,简直跟掌掴差不多了……找死!打哪儿不成,竟敢趁他病,呼他巴掌,看他折不折断对方爪子! 怒火中烧啊怒火中烧,他咬牙切齿、使尽吃奶的力气睁开眼,眼皮才撑出两道细缝,掀嘴欲骂,一口微烫的药汁已灌进来,苦透喉头又苦穿肚肠。 他被灌药,咕噜咕噜直灌,最后折腾得他流了满身臭汗,汗一逼出,他体内忽而舒爽许多,身躯像被托在云端一般,轻松。 敢这么掴他、灌他……唔,算了,先睡饱再说,等老子醒来,再找人算帐! 眯眼,他紧瞅着那抹坐在榻边的瘦影儿,她面容白白的,五官模糊……他终于不太甘心地合上眼,沉睡前,脑中晃出一道疑思—— 这小娘……她上哪里弄来那碗苦死人不偿命的药汁? 这两天,君霁华把巷底这座「鬼屋」摸了透彻。 「鬼屋」并非她所以为的那样破败,只是摆设全蒙着厚厚一层尘,角落结着数也难数的蜘蛛网,倒落或坏掉的桌几、椅凳任由着躺在地上,乍见下就是乱、脏,其实屋子的梁柱仍相当结实,好几处窗纸破损了,但不难修补,这地方若好好收拾过,很能住人的,尤其是她发现后院灶房外竟打有一口自家井,井眼是不大,但水质清甜,真教她惊喜万分。 有水一切好办,要照顾病人便容易些。 寒春绪身上的伤她不敢乱动,只能尽量想法子降低他的体热。 她用清水擦拭他的脸,不断帮他换掉额上的巾子,取井水烧开,按时辰唤他起来喝水,他喝不下去,她就枕高他的头、他的背,灌也要灌进去,连药也灌……说到药,没想到她带那叠药单子出逃,头一个竟用在他身上。 这两天好静,似是她有记忆以来最宁静的时光。 明明居在城中,却寂若荒郊,「天香院」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嚣闹彷佛已是前尘之事,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窝在这儿,谁也不理会,哪里都不去了,就静静过着小日子,静静做该做的事。 寒春绪真正清醒时,午后冬阳正暖着院子的薄雪地。 他推被坐起,伸了个大大懒腰,动作太大还扯疼伤口,他龇牙咧嘴地暗咒了声,仍是忍疼伸展筋骨,伸得脊梁骨都发出声响。 躺了两日,时而昏睡、时而半醒,庆幸的是,他还没病到不能自行解决内急,只是他一踩着虚浮步伐下榻,那小娘就跟了过来,还一路跟到茅房,怕他会跌进茅坑里似的。 那座小茅房不常用,味道其实不重,却是毁瓦败门,哼哼,年纪小小爱偷窥,也不知被她偷觑了多少,还是小女儿家,都不害臊吗?真拿他当小娃娃瞧啊?就算……好啦好啦,就算真晕,他也懂得往外摔,哪能往粪坑里跌? 摸摸胸口,再轻按了按,他不是伤处疼痛,而是……好怪。 感觉有古怪,说不上来。 真要说,就是……他长这么大,没被谁如此看顾过。 江湖这条路,他尚未察觉前便闯将进来,一旦步入就无法回头,那是身不由己,却也混得如鱼得水。 虽说能快意恩仇地过日子,该受的苦倒也没少受过,只是他烂命一条,烂到没魂了,吃苦当作吃补,何时又尝过这般的眷顾? 而对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呢! 目光一挪,瞥见胡乱铺在地上的「小窝」,明明有其它房间,稍事整理便能睡的,她不去躺在榻上,却宁愿窝在墙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怕这屋子真有鬼吗?若非,难不成……是怕他半夜上茅房,没她跟着会出事? 怎会遇上她这样的小姑娘? 搞得他百思不得其解,左胸一缩一放,绷得难受。 莫名难受…… 然后,他慢吞吞起身,撩帘而出。 走出房门外,再步出屋门,他立在檐前,下意识寻找那抹清瘦小影。 他在屋前小院找到她。 望着她单薄的身背,他先是怔了怔,双眉不禁一拧—— 她、她在干什么? 君霁华跪在薄薄雪地上,垂首,双手合十,她脚边摆着一根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的小铁锄,面前排着那晚被击杀在此的五、六具犬尸。天气冻寒之因,猛犬的尸身并未腐臭,毛上还覆着雪花,冻得僵直。 第6章 寒春绪满腹疑惑,静步绕到她身侧。 见她闭眸,一脸虔诚,小嘴还念念有词,竟是……在帮那几只死犬诵经?! 第二章 「不是诵经……我不会念经。」 听到问话,君霁华抬头望向寒春绪,后者灰白发凌乱得不像话,一脸怔忡,颊面竟有睡觉时留下的红印子,她想笑,唇角未弯,只笑在心里。 「那你叽哩咕噜念什么?」 她放下合十的双手,腮畔淡晕。「没说什么的,就说……希望它们早早超生,若再投胎转世,也希望投到好人家里去,能当人,就当好人,要是又当了狗,也要是条好拘,别去咬谁……」 寒春绪瞪着她,眉挑得老高,一时间无语。 「你瞧起来像真醒了。」她螓首略偏地打量他,眉间一弛,像似也放心了。「今天还得再喝一帖药,这样周全些。」 「哪儿来的药?谁开的方子?」他问声不禁沉硬,心想,她该不会蠢到请大夫来这儿看诊。「再有,你穿这身灰扑扑的旧衣干什么?这……这是男孩子的衣物,又脏又旧的,你以为女扮男装就能骗过‘天香院’那些人吗?别太天真。」 她两颊红晕深浓了些。 不看他了,她拾起小锄头,一下一下地刨开薄雪,再继续掘土,边道:「‘天香院’的姑娘们要是病了,请大夫诊治,所开出的药方我都会收着,那天从‘天香院’逃出时,我把一叠药方全带了,里头有治风邪、头疼、高烧不退、绞肠、胃病、下痢等等,我想……逃跑路上倘若病了,还能按着方子抓药,可以省下诊金……」努力掘地,掘掘掘,单手力道不够,干脆两手合握一起使劲。 「我在另一间房的柜子里找到几件男孩子的冬衣和一顶布帽,衣袄很旧,尺寸也小,但勉强能穿,我把头发全塞在布帽内,把脸也抹脏了,扮成野孩子在街上跑比较不引人注意,然后就按着药方抓回三帖药,也买了一些干粮和馒头。」她飞快看了他一眼,咬咬唇瓣。「……我没从门口进出,都是钻那个小墙洞,没给谁看见。」 寒春绪头晕晕的。 那种描绘不出的古怪感又掀,在胸内冲撞,连作几个深呼吸都压不下。 他和她皆落难,真要比,她的处境还较他危险三分,她人在城中尚未逃远,又是个娇弱、不懂武的小女儿家,不严严实实躲好,倒为他犯险买药、张罗吃食……她是……她是笨蛋吗?!早该自个儿逃了,还跟个病号窝在这里! 她像是心细如发,有时却又太过天真、太轻易信任他人,真让她逃出「天香院」出去闯荡,怕也是出了狼窝、又进虎穴,前途堪虑! 也不知自己气什么,她不「长进」,那是她自个儿的事,有啥好恨?他不恨! 头一甩,他粗声粗气问:「你刨地干什么?」 她动作略顿,静默一会儿才呐呐答道:「把狗全埋了。它们死都死了……放着不管,总是不好。」 「它们本来要咬死你!」 「……我没死。」好小声说着,她低头继续挖,袄衣袖口太短,露出的两截细腕连同小手都冻得僵红。 两道灼辣目光还没从她头顶心移走,君霁华感觉得出。 实在不明白她哪里惹恼他,怎么才醒,他火气随即也醒了?但,这样算好事吧?证明他精神大好,病去身强。他若再昏沉下去,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杵在身侧试图「瞪穿」她的人转身走掉。 本以为他要进屋休息,才一会儿时候,他又晃出来。 一双兽皮缝制的手套忽而丢到她面前,君霁华惊讶扬睫,看到他手里竟还提着一把巨大的铁锄头。 他撇撇嘴,一脸不豫。「老子躺得都快生锈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然后,她就傻了似的,怔怔地看他挥动铁锄刨地,他掘一次的深度,她的小锄头八成得掘上十多下才抵得上。 「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你招子!」他脸上有可疑的暗红。 君霁华连忙垂下细颈,不是怕他的言语恫吓,而是自己脸蛋也热热的。 敛眉,缩颚,心绪有些浮动,她下意识继续挥动小锄头,才动了两下,一道粗鲁声音随即响起—— 「没瞧见手套吗?把它戴上!」 她含糊低应,最后乖乖拾起手套。 那东西对她而言是有些大,但确实温暖许多,十指不那么僵冷。「谢谢……」 寒大爷别别扭扭地哼了她一声后,继续挥动锄头,扯疼伤口了也浑不在意。 他没发现小姑娘又偷觑他,那双秋水映月般的眸子轻湛灵动,有着连她自己也未及察觉的柔软情愫…… 烧退之后,体内邪气逼出,寒春绪伤口复原之速加快不少,这两天已消肿大半,口子也不再渗血。 第7章 窝在「鬼屋」的这些天,一切低调行事,除先前不得不起火煎药、烧水饮用,灶房是不生火的,所吃的食物不是干粮便是冷馒头,之后寒春绪溜出去一回,带了两只烧鹅和一大包卤牛肉,当晚,君霁华跟着大快朵颐一顿,吃得很香,而这一晚还发生一件小意外,让她见识到「鬼屋」是如何「闹鬼」。 有两名喝醉酒的老汉不知怎地晃进巷内,该是认错回家的路了,在石墙外徘徊不走,其中一个还一屁股赖在门口。 君霁华惊得不敢作声,心音如擂鼓,就怕他们发酒疯闯进来。 然后……她就见「鬼」了。 昏暗中,也看不清寒春绪是怎么操纵的,只知他似乎扳动了好几处机括,先是响起一阵阵铁炼从地上拖过的声音,然后阴风惨惨,跟着「鬼」就腾升起来,在小前院飘浮啊飘浮,白白的、纸片般的薄影儿,长长的发丝,小三合院那道上锁的朽门忽而一开,赖在那儿的老汉眨着迷蒙醉眼回头一瞧,吓得险些气绝。 最神来一笔的是,寒春绪把灰白发全拢到身前,盖住大半面庞,他套上一件雪白宽袍,就这么学僵尸跳出去。 那两老汉惊得惨叫连连,连滚带爬地逃出巷子。 这两日,君霁华一想起「闹鬼」小意外,笑气就威胁着要冒出口鼻。 他是个怪人,脾气有些阴睛不定,说话不是粗声粗气便是明嘲暗讽,有时又嬉皮笑脸,目光却充满戾气,但有他作伴,她竟是定心许多。 其实这样……很不好,她不能太依赖谁,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凡事只能靠自己。只是明白归明白,心里仍有依赖。 「明早我要走了。你呢?」寒春绪动动胳臂,故意拉扯胸肌伸展,缠布底下的刀伤在君霁华帮忙下换过几次药,虽未完全收口,状况已好上太多。 君霁华微弯身子,正从井里打水上来,闻言,她两手陡滑,没能握住井绳。 一道影子窜过来,长臂一伸,飞快捞住那条往井里掉的绳子,再一把将打水用的木桶拉起。 寒春绪将呈满水的木桶放在地上,两臂盘胸,居高临下盯着头顶心还不及他胸口的小丫头。后者没有抬高脸容,眸光平视,神情似乎颇平静。 伤已不碍事,他早该动身,却多留了几日……这算什么?妇人之仁吗?竟替小姑娘家操上心! 他们俩是各自落难、萍水相逢,江湖道上,他很努力地求生存,而前途茫茫,生死不定,他的难关尚横在前头,哪能顾及到谁? 「你呢?」咬咬牙,克制不住又问,绝不承认自己在担心,他仅是好奇。 午前天光镶在她的额发、鼻尖和颊面上,那跳动的光点也在她此时扬起的眼瞳中静舞……寒春绪忽而发觉,她像是从未笑过,这几日一起当「沦落人」,她神态总是静静的,受到惊吓,就白着一张脸,教他惹恼了,也白着一张脸儿……唔,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也没啥值得笑的事,她不笑,很正常,只是她哪天若开颜笑了,他还真想瞧瞧……咦?搞什么?怎胡思乱想到这边来了?混、混帐!乱想什么! 「你到底想怎样?」他抹了把脸,掌心热,脸皮也热,问声粗鲁。 君霁华又静了会儿才道:「我也要走的……」 「走哪儿去?你父母双亡了,不是吗?哪还有家?」 她细弱肩头颤了颤,语调飘忽。「我……我可以过江,到江北投靠叔叔一家。」 寒春绪两眼一眯。「既然有叔叔能投靠,当初为何会被卖进‘天香院’?」想骗他?再修练个三十年吧!「是谁把你卖了?」 她抿唇不说,脸色沉静雪白,透着倔气。 寒春绪冷哼了声,嘲弄道:「没爹也没娘了,能投靠的亲人就那么一家,可人家不愿意让你靠啊!见你年幼可欺,还是个漂亮的女娃娃,谁出得了好价钱,自然卖谁。」边说边笑,目中无半点笑意。「你回叔叔家?哼,回得去吗?能回去吗?」 ……很好,好极了,他把她惹哭了。 就连哭,她也安静得很,倒是他开始呼吸不顺。 腮上挂泪,君霁华没去擦,只是僵着声,努力挤出话—— 「……叔叔是疼我的,可他、他是婶娘的上门女婿,是入赘过去的,说话没分量……他们还得养活自个儿的三个孩子,就顾不上我……」 「被人卖了,还帮人说好话吗?你可真出息!」会气死!寒春绪想抓住她狂摇,气得牙根都快崩断了,一把无名火在胸中噗噗噗地腾烧。 「叔叔和婶娘是不得已的!」她也不知为何要如此强调,仿佛这么想着,一直、一直这么想,心里便松快些。 偏偏有人不让她好过。「不得已吗?」寒春绪冷笑,吊儿郎当地耸耸肩。「你要想蒙骗自个儿,那我也无话可说。」 君霁华吸吸鼻子,转身就走,一肩却被按住。 第8章 「放开……」她打不赢,骂不出、说不过,眼泪一直掉,还不能跑开吗? 他绕到她面前,五官被气得微微扭曲。 他绝非暴躁易怒的性子,但这小姑娘偏有本事让他很火大,恨得牙痒痒,随便掉个泪都闹得他胸闷气窒。 「给老子说清楚再走!」 「有什么好说?」一侧首就能咬他的手,君霁华磨着牙。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他按住火气,面庞严肃。「别告诉我,你想一直躲在这儿!」 「有何不可?」 「你这个——」寒春绪张嘴正要开骂,话音陡断。 他眉目一转峻厉,肌筋绷起,不等君霁华询问,已一把将她推往灶房。「走!」 「寒春——」 「快走!」 君霁华还搞不清楚发生何事,七条黑影已跃过后院石墙,个个提刀抡棍,来者不善。见状,她细背紧贴住墙壁,悄悄将身子缩进灶房内,大气都不敢喘。 小三合院的后院灶房可从另一道门通到前院,寒春绪要她快走,此时高大身影状若无意地往左边靠,她看得出,他故意拿自个儿身躯遮住灶房那扇窄门,想掩护她从前院溜走。 咬唇,头一甩,她转身跑掉,听到后头传来叫嚣—— 「寒春绪,好你个狡兔三窟!绕这么一大圈才挖出你,算你行!」 「不敢当,还是教各位找着了,不算行。」七个围一个,他身上还带伤,但寒大爷说话仍旧一副懒洋洋的调调儿。 「闲话少说!那批南洋珠宝教你吃了去,老大要你吐出来,你要肯交还那批货,乖乖回去见老大,那还有得说。」 寒春绪嘿嘿笑。「什么老大不老大?他先阴我,就别怪老子黑吃黑!」 打起来了! 当君霁华悄悄跑到前院,从小墙洞钻出去时,后院传出的打斗声清楚可闻。 怎么办?怎么办?她……她完全帮不上忙啊! 他对上那些人,能赢吗?若赢不了,那、那就让他逃吧! 别被杀死、别这么轻易就送了性命! 不要……不要……干万不能死……让他活、让他活、让他活啊……扶着墙面,她内心狂乱,不断跟老天爷祈求,这种无能为力且束手无策的感觉简直糟透,她泪水直淌,身子不住颤抖。 泪睫一扬,发现有几颗脑袋瓜在巷口探头探脑,似乎听到巷底传出古怪声响。 不行! 这是寒春绪的「鬼屋」!是他的! 「鬼屋」在白天时候就该安安静静,不能教谁闯进去,要是发现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一切都完了! 她忽地朝巷口冲去,大伙儿眼睛不由自主全盯着她。 一出巷子便是城中大街,街边摆满卖字画、卖杂货的摊头。 她在一处贩卖小乐器的摊子上随手抓了个铃鼓,问也不问价钱,便把钱袋中最后一块碎银抛给老板。 「咦?这、这太多了!等等,咱还得找钱啊!」 她没空理会,倏地又跑回巷口。 一站定,她把布帽摘掉,一头乌丽发丝蓦然而下,圈托着她的小巧脸蛋。 「……是个小姑娘哩!」 「咦?真是啊!哪儿来的小姑娘,眼睛挺水灵的呀!把脸抹干净了,再好生打扮打扮,也是个小美人呢!」 「唉,好好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落魄成这模样?」 往巷底张望的百姓们被她引走注意,待她摇动铃鼓,开嗓卖唱,兼起步而舞,没谁再有心神去留意她模样落不落魄。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 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 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 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 这岂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哟!小姑娘唱情曲,情窦初开吗?有那么点儿意思啊!」 「再唱啊!唱得好,大爷听得开怀,赏钱少不了你。」 她歌声细腻,时而清脆,时而婉转。 她唱的情曲,词句通俗易懂,能挑人心,「天香院」里的姑娘们时常唱着,她们还说,没谁不爱这种柔软挑情的曲调儿。 她会唱。她能唱。她记得好多、好多情曲,要她唱多久都不成问题,只要这些人专注在她身上,别去留意巷底的「鬼屋」,那就好。 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 一对粉蝶儿花丛上翩相蹭。 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 一对虎猫儿绣架上相偎定。 觑了动人情,不允人心硬,偏该我冷冷清清,孤孤零零? 第9章 她又唱又舞,手中铃鼓时摇时拍,小小一个乐器被她变化出好几种玩法。 分分付付约定偷期话,冥冥悄悄轻将门儿压。 潜潜等等立在花阴下,战战兢兢把不住心儿怕。 转过海棠轩,映着茶靡架。 唉呀,果然道——色胆天来大。 围观的人渐多,她连唱不歇。 也不知唱了多久,大冷天里唱到喉儿都干了,忽而听到一名妇人骂道—— 「下贱东西!谁家的孩子,还要不要脸?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家,在大街上唱这什么歌?能听吗?要这么卖唱,干脆到妓馆去唱,那里挣的钱还多些!」妇人扯着丈夫的臂膀,硬把人揪走。 遭了骂,君霁华白着脸,怔怔杵在原地,十指紧扣铃鼓。 卖唱……是了,她现下是在卖唱,还得做完全套。 赶紧稳住心绪,她深吸口气,将铃鼓反面朝上端着,抵到围观的那些人面前。 「谢谢大爷们赏钱。谢谢打赏。谢谢……谢谢……谢谢这位爷……」她不断道谢,不断弯腰鞠躬,但真正掏钱出来的人没几个,大伙儿一见她铃鼓抵过来,纷纷走避,眨眼间竟走得一干二净。 孤伶伶在巷口站了会儿,从闹腾到无人理睬,这一下子,她只觉迷惘。 她这是在干什么…… 啊!寒春绪! 脑中一凛,蓦然回过神,她转身便跑,想回小三合院探看。 甫回眸,就见一头灰白发的青年立在不远处,模样有些狼狈,看得出来刚跟人大干一场,但他双目明亮有神,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着。 「我听到你唱曲,很好听。」寒春绪突然道。 君霁华怔忡着,张开嘴,欲唤唤不出。 突然,清亮眸子淹水了,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出来。 她丢开铃鼓跑向他,整个人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紧紧揪住他的衣,紧紧闭眸,抱着他边哭边喃。 「你没事……寒春绪,你好好的,没事……好好的,没事……」 那记冲撞直直过来,寒春绪被紧紧扑抱,即便身上的伤被撞痛了,却丝毫没想推开她。他的心狂跳,回抱着她,将她带进小三合院。 两人就坐在檐下小阶,她坐在他怀里流泪,十指仍揪紧他的衣。 「为什么不走?」他沉声问,扳起她的脸。 「我叫你走,你就该逃得远远的,把自己藏好,为什么还跑去巷口卖唱?就不怕有‘天香院’的人经过,认出你吗?」他似是若有所知,又觉迷惑不能置信。 君霁华好努力才挤出声音。「……这儿是你的地方,我知道的……这里是你的……我从柜子里找出来穿的男孩衣袄和那顶布帽上,都绣有你的名字……」她掀开衣摆一小角,露出「春绪」小小二字的红线绣。「这是你娘亲帮你缝制的衣服,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故意让它闹鬼,好用来藏身,不能让谁识破机关……」吸吸鼻子。「你、你和那些人打起来,好响,闹得很凶……这小三合院不能招人注意,不能让谁进来……」 他深深看她。「所以你就跑去招人注意?」 君霁华红着脸,没答话,寒春绪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此时此刻,他感觉着自己的心跳,强而有力,突然间左胸一悸,冲撞的力道莫名狠快,瞬兴瞬消,忽又咚地一响,像有什么东西借由那股冲撞投进心田,直直朝深处沉落。 他胸中大动,也震得他背脊颤麻。 这小姑娘在跟他讲义气! 怎会这样? 而他……他被震得七荤八素,心口热烫,脑中轰轰响! 怎会这样?! 一个念头浮出,先是模糊,然后清晰,悬着、转着,委实难定……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不能,不能够的……他没办法将她带在身边,现在的他还不成气候,力量太单薄,且身在险境,跟他在一块儿,她只会吃苦受罪,若再遇险,他没把握能护她周全,而她这朵洁白娇嫩的小花,如何能撑过江湖风雨? 他不能带走她。 好半晌过去,他低哑又道:「你说这是我家?哼,什么家?这个家早已破亡,我没有家。」 他放开扣住她下巴的指,目光深邃难测。「那几个人寻到此处来,有两个负伤跑了,我窝在这儿的事肯定要泄漏出去,一定还有第二批、第三批的人赶过来,此地不能再留,我必须走了。」若不把道上的事好好解决,他的这个窝怕也没办法再窝下去。 他不能带走她。那么,她能去哪里? 「你也不能再待下。」他脑中纷乱,只知她必须走。 君霁华抓起袖子擦泪,哭得红红的脸蛋一听到他要走了,瞬间又变苍白。 神智陡地清醒几分,发现自个儿竟赖在他怀里,她有些慌急地推开他的胸膛,离开那个怀抱后,她温驯而安静地坐在阶上。 第10章 「你快走吧。我……我留在这里没事的,那些人要找的是你,他们……他们见我在这儿,不会对付我的。」 「天真!」他差点要骂她混帐兼愚蠢了。 君霁华也不驳他,两手交握搁在膝上,垂下那几是一掐就断的细颈。 寒春绪从未有一刻如此踌躇不定。不能带她走。不能带她走。不能! 他头一甩,倏然起身,修长有力的身影将纤瘦的她完全笼罩。 他瞪着她的头顶心,少掉布帽罩裹,青丝柔泻,覆着她双腮,他看不到她此时神情……看不到,很好,眼不见为净,他就不会多想,就能心狠。 「随便你!」他咬牙切齿地抛下话,旋身便走。 身后并无人唤他,他走不到五步却停住,顿了顿,再次踅回她面前。 对他去而复返的举止,君霁华不禁抬起头,小小脸蛋上,眉眸间的惊惶犹在,此时又添上迷惘。 他掏出一个微鼓的小束袋,丢在她膝上。「这几日,你替我买药又备吃食,这袋碎银抵给你,咱们……两清。」道完,他别开脸,举步又走。 钱袋挺沉的,君霁华两手捧住,怔怔然低眉,又怔怔然望向他的身背。 她想说话,说个几句也好,但茫然无头绪,心口沉郁,张嘴不能言语。 蓦地—— 「混帐! 听到一声厉骂,她看着那头灰白发发狠般一甩,那道发弧还没完全落下,寒春绪已二度回到她面前。 「你……」是要讨回银子吗?她微微举高手里的钱袋。 「跟我走!」他握住她的腕,揪她入怀,挟抱着。 「……你、你带我去哪里?」他面色太过凝肃,君霁华越看越惊,本能地想闪躲,却已无法躲开。 她听到他冷硬回答—— 「带你回‘天香院’!」 君霁华终于明白,她这性子要被逼急了,也能变成一头小野兽。 当寒春绪强行将她挟回「天香院」,抱着她翻墙跃进院内山石园时,她的两排细齿已在那只试图掩住她嘴巴的大手上,狠狠咬出血痕,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寒春绪由着她咬,甚至故意放松手臂肌筋,让她的齿捺得更深些。 她跟他讲义气,他倒是背叛她。她很气,他明白。 藏在园中一座假山后头,他放开钳制,君霁华原还揪着他的手,咬得身子隐隐作颤,他也没打算抽回,仿佛那只手不是他的。 她小口中尽是血味,齿根酸疼,但心中愤怒……愤怒啊…… 好半晌,他们俩就这么对峙,一直到君霁华呼出一口气,她齿关终是放松,徐徐离开他的手。 ……没力气了。 她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今日一连串的事让她体力大消,连咬人也得花力气的,太累了…… 喘息着,她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都快被扯掉一块肉,寒春绪却看也不看手上新伤,见她忽地跌坐于地,他目中极快地刷过一丝紧张情绪。 他绷着脸,矮下身蹲在她面前。「不问我为什么?」 君霁华有些失神地扬睫,她唇瓣沾血,喃喃自语:「……为什么?」 寒春绪道:「我不能让你留在三合院内,那里太危险。」 「那我可以走……可以出城……」 「走去哪里?」他力道略沉地按住她的肩头,轻摇。「别再编谎言,你根本没想过要上江北投靠叔婶!是他们把你卖了,他们不会对你好,你心里清楚!」 她一颤,双眸睁得大大的,小脸白中透着虚红。「我可以……可以养活自个儿,天大地大,走出去了,总能寻门路过活……」 「一个十二、三岁的毛丫头,怎么挣活?卖唱吗?明明想摆脱这里的一切,临了却要靠在这里学到的技能谋生,不觉讽刺吗?就算真逃了,在街头又唱又舞,挣那么一点点钱,若遇上地痞流氓,遇上……遇上像我这种打杀不眨眼的恶人,你又怎么活?」 在她眼里,他绝非恶人。然,这样的话,此时的她已无法道出。 她定定望着他,眼眶发热,却努力不让泪珠滚落。 寒春绪想替她擦去唇上的血,想归想,他按捺住那股冲动。 「留下来吧。」他淡淡勾唇。「留下来,读书写字、习舞练琴,把该学、能学的全都学好。人家不要你留,怕你争位夺名,你就更该去争、去夺。既然踏进来了,要当就当最强的那一个,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她和他其实很像,都身不由己惹了风尘,既是如此,那就昂首前行,永远向前看,不回头。 最后,还是克制不住地抚上她的颊了,她没有躲开,仅是张着饱含水气的眸,一瞬也不瞬。他心脏重重一抽,这欲断不能断的滋味啊,太不争气……他寒春绪总算尝到什么叫儿女情长! 第11章 他的心底落了一颗种子,悄悄发出情苗,却不能不割舍。 现下的他什么也给不起,这小小、嫩嫩的一朵洁花,来到他手心里,他若不放,只有绝路一条。 「君霁华……」唤着,下一瞬,他倾身过去,蝶吻般以唇刷过她稚嫩唇瓣。 极轻吻过,极快退开,看到她震惊地挑高秀眉,飘忽虚迷的神情出现了波动,他终能稍稍稳心。 「君霁华,你别逃。」他目光坚定。「别再逃了。」 等我。 等我壮大起来。 王若不死,他如何为王?所以,等他吧! 君霁华似懂非懂,被他此时的眼神震慑住了,那双眼透着势在必得的神气,像冲着这混沌世道,像冲着她…… 她傻愣愣,心房闷痛,厘不清思绪。 这当口,似有人察觉到假山后的声响。 那人走来,脚步声愈来愈清楚,往假山后头一探—— 「……霁华?!霁华……真的是你?你、你不是逃了吗?怎又回来?」 君霁华倏地转过脸,瞧着那人,再倏地掉过头—— 她整个人不禁一震! 那个和她养出「逃命情谊」、又突然轻薄她唇瓣的人……已不见踪迹! 他走了。留下她一个……留她在这里…… 「走都走了,你回来干什么?!」她身后的姑娘急声问。 她悄悄逸出口气,方寸仍绷着,想哭,但已能抑止。 扶着假山,她缓缓撑起身子,旋身面对那姑娘,淡淡一笑。 「音翠姐,我吃不了苦,只好回来。我知道自己辜负了音翠姐的好意,是我不对,你别生我的气。」 既然踏进来了……就当最强的那一个吗?她、她能吗? 第三章 五年后 太湖边上的苗家大庄子「凤宝庄」,以种桑养蚕、取丝制绸起家。 今年立冬,「凤宝庄」的太老太爷过百岁大寿,苗氏子弟遂齐聚一堂,第四代家主好大手面,为了替太老太爷贺寿,打算连着三天席开百桌,京城四大戏班、五大杂耍团亦费尽心思请将过来。 但,这都不算什么孝心,最讨太老太爷欢喜的是,他老人家不知打哪儿听来一江南北两位花中状元的名号,非要儿孙替他把那两个玉人儿请来,说是与两姑娘说说话、斗斗酒,百岁也如活龙。 太老太爷此愿一出口,苗家撒金砸银哪里能手软?怎么都得把江南、江北两花魁娘子迎来! 提前几日住进「凤宝庄」,君霁华在这儿受到极好的款待。 说穿了,她出身这般低下,该被人瞧不起的,却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兼之能歌善舞,在几番「厮杀」后夺了花魁之名,这花中美名一加身,她身价水涨船高,来到「凤宝庄」,倒像主人家相请而来的娇客,而非为了拿钱献艺。 「女儿啊,这‘凤宝庄’苗家绝对是头肥羊,肥得流油,家底子厚实。真金实银的不说,那些苗家男人生得可体面了,娘这次跟着来,就是想帮你多看看。这几日你也替自个儿多留意些,要是苗家的小爷、大爷、老爷们,你有瞧着顺眼的,咱回去就把你‘夺花会’的请帖送一份过来。」 说话的中年妇人五官及得上秀美,双目尤甚精明,脸上的妆十分浓艳,却也难掩岁月刻下的风霜。 君霁华赤裸身子坐在大浴桶内,原是静心浴洗着,连两名贴身小婢柳儿和叶儿也都遣出去守门,不需要跟在她这儿伺候,哪知一刻钟前牡丹红不请自来,款款摆摆走进青玉屏风内,对着她不住叨念。 「不是我自夸,咱这火眼金睛的,相人奇准,自你七、八岁进‘天香院’,你那张小脸蛋、那小小身段,一瞧就知将来有大能耐。唉,你那年偷溜出去好几日,教娘找得可苦了,还好最后是想开了,自个儿又乖乖回来,要不,能有今儿个这场盛待吗?我本还担心音翠从了良,嫁给人家当小姨太,咱们‘天香院’得四角大柱垮半边,你倒接替上了,还更显本事,两下轻易就夺了魁,那些个庸脂俗粉也想跟你较劲,她们也配?」 君霁华也不插话,由着她叨叨念念,扯来小婢适才为她备在一旁的长巾,有意无意地掩着微露出水面的胸脯。 这几年,牡丹红对她这个「女儿」算得上好了,就连那时她逃跑后又主动返回,牡丹红小罚她一顿后也没再多为难,后来又见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在习艺上苦下工夫,待她自然更好了。但,君霁华心里清楚的,这样的「好」,其实是建构在利益之上。 利字当头,她安静乖顺地当棵摇钱树,她的「娘」当然疼她入心。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近两年,她要对「天香院」里的一些事看不过眼,说的话多少有些分量,牡丹红迁就她,也就不敢把事做得太绝、太阴损。 第12章 「霁华好女儿啊,你得替娘挣脸啊!江南的花中状元落在咱们‘天香院’,跟出身江北‘绮罗园’的花魁娘子齐名,这回你和那个朱拂晓,一江南北两朵名花同台献艺,你可不能让人家压了气势!」绕着浴桶边走边说,越说越激动,见水里的人儿如白玉雕像不言不语,牡丹红不禁大叹。「唉唉,就我一个紧张兮兮,你倒好,左耳进、右耳出的,没心没魂似的,想任我念个痛快吗?」 「没事的,娘。」君霁华眸光略扬,终于启唇,淡淡嗓声如丝。「咱们提前住进‘凤宝庄’,就为了与‘绮罗园’那位拂晓姐姐一同排舞,这几日和她在一块儿,挺好的,也能聊得上话,没谁要压谁气势。」 「那可不好说!」牡丹红一手插腰。「没准儿啊,她就在苗家太老太爷的寿宴上给你使绊子,教你出大糗!」 君霁华垂下玉颈,眉心有丝厌烦,再抬头时,那张脸容恢复淡漠。 「娘,水都冷了。」 牡丹红轻叫了声。「那、那还不快起来?再浸着水,肌肤皱了不说,要得风寒可就不好。咱唤柳儿、叶儿进来帮你!」 君霁华点点头,待牡丹红走出青玉屏风,她便自个儿跨出浴桶,取来净布擦拭,柳儿和叶儿进来时,她已穿妥贴身衣物,正套着中衣。 尽管收了两名小小丫鬟,她仍不习惯让人服侍着沐浴、更衣。 「姑娘,您头发都湿了,先包裹起来再穿衣啊!」 「姑娘,坐在火盆子边烤烤火吧,暖了身子,发上的湿气也能快些除去。」 君霁华只轻轻一应,穿好衣物后便任由婢子摆布。 这时节的江南还算不上冷,但「凤宝庄」善待娇客,已在房中置上火盆,那盆子是用黄铜打造,盆身雕有花鸟图纹,相当讲究。 坐在火盆边,火烤得温暖,君霁华从一旁磨亮的铜镜中觑见两小丫鬟脸蛋红扑扑,眼皮子千斤重般一直往下掉,她微牵唇角。 「这儿没你们的事,去睡吧。」 「啊?呃……喔,那、那姑娘要睡了吗?」 「嗯。是该睡了。」她颔首,知道她若不歇息,她们俩不敢回房睡觉,怕牡丹红知道了要责打。所以尽管没什么睡意,她仍上榻躺好,让婢子吹熄灯火,放落床帷。 她躺了会儿,张着双眸,在昏暗的帷幕内徐徐呼吸。 房中好静,静到……她能听到自个儿的心音鼓动。她一怔,忽而想笑,记起自己原来是有心的。这些年总觉胸房空淡,思绪空淡,摆不进什么东西,活着就是活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多想,日子便好过些。 只是关于自己的那场「夺花会」,她不得不想。 倘若留下,那是认命了,一条道只能摸黑走到底,回不了头。 若是……若是要逃,则必得想个万全之策,等待时机。 牡丹红将她守得极严,进出都派人盯着,如此次应「凤宝庄」之邀前来,除「天香院」自个儿的护院打手外,更额外请了几位武馆女师傅随行,该怎么逃?她得想仔细些。 然而教她挂意的是,倘若她真逃了,也顺利逃出,柳儿和叶儿不知会有何种下场?她们两个是她的贴身婢子,却把她看丢了,牡丹红真会活剐了她们……难道要拖着小丫头俩一块儿逃?她、她办得成吗? 君霁华,你别逃…… 别再逃了…… 谁在对她说话?! 沉静的脑海中骤然刷过一道冷锋,她想起那张黝黑年轻的面庞,想起那人极沉的目光和别具深意的语气,仿佛告诉她—— 等他。所以别逃。留下来,等他…… 指尖下意识抚上唇瓣,她抿抿唇,口中像似犹有锈味。她狠狠咬过他,他的血在她嘴里、唇上。 好半晌,她一直以为那些声响来自于她的幻听。 啪啪——砰砰——不断轻响着,有东西在窗外拍动? 回过心神,她掀被下榻,在暗中循声望去,瞧见房内面向后院园子的格纹纸窗外,有个小影儿频频震动。 套好鞋,她起身走近,小心翼翼拉开纸窗,略宽的窗台上竟停着一只……鸟?仔细再瞧,是只雪鸽! 小东西像是受伤了,左边翅膀有些怪,它拼命展翅欲飞,偏偏伸不直,在月下发亮的银白羽毛沾着无数血点。 君霁华伸手想将它抱进,白白小影儿突然振翅飞起,但眨眼工夫又坠地。 揪紧心,她不由得掩嘴惊呼,连忙回身抓了件外衫套上,散着发,腰带也不系,想也未想便推门而出。 这个院落是「凤宝庄」特意安排给她的,此时入夜,负责洒扫的苗家仆婢不会进来,君霁华遂大着胆子,从下榻的屋前轩廊一路绕到屋后去。 后院园子造得小而精巧,多奇石假山,这时节没有花,倒有好几株梅树沿着青石板道的两旁栽植,梅心将开未开,生机藏于枝桠,在清美月华中等待盛世。 第13章 她踏入园内,擅舞的足尖放得更轻,找寻那只受伤的雪鸽。 ……不见了?怎会呢?豆,豆,网。 明明离窗子不远,正是她此时所在之处,怎会不见? 她四下找了会儿,最后循着青石板道而去,竟愈走愈远,蜿蜒的小道似无尽头,不知通向何处,等她发觉不对劲,回眸一瞧,身后除了梅树枝桠的层层夜影,什么也没有。 一股麻凉窜上背脊,暗处,像藏着一双眼睛,有谁正看着她。 是她多想了吗? 挲挲手臂,转身欲按原路走回时,她听到拍翅声,循声寻去,果真在不远处的梅树底下瞧见那团小白影儿。 「不怕。」她靠近,蹲下。「不怕的……」软语安慰着,探出手,好小心地压住胡乱拍动的翅膀。「不怕了……」她把雪鸽抱进怀里。 鸽子温驯蜷着,她一笑,赞许低喃。「好乖。不怕了。」 嘴里刚哄着「不怕了」,下一瞬,她不禁害怕地往后倒退两步。 离她仅几步之距的一株梅树下,有道高大黑影杵在那里! 她完全摸不着头绪,弄不清楚对方是何时出现,她闯进别人的地盘吗?还是说……自她走入后院园内,便一直在对方的监视之中?! 抱着雪鸽,她表面自持镇定,心却快要跳出喉咙。 她戒备地往后再退一步,正准备拔腿开跑,那人却出声道—— 「姑娘捡到我的信鸽了。」 君霁华一怔,两脚定在原地。这人……这人的声音好耳熟…… 「……信鸽?」她下意识嚅唇,双眸眨也未眨,直想将对方看个仔细,但那男子罩着一件宽大披风,大半的脸隐在兜帽里,而梅树挡住月光,他立在暗处,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他似乎在笑。「是信鸽没错。它飞啊飞、飞啊飞,哪知走了霉运,该是在半途遭猛禽攻击了,小小又纯真的一只,怎斗得过那些凶猛家伙?它弄折一翅,还被啄伤,但最终还是完成任务,把信送达我手。我把它脚上塞字条用的小竹环解下,想给它一个痛快,它却不领情地逃走了。」 话中有话。 懒洋洋的语气。 吊儿郎当。 君霁华呼吸略促,不后退了,反倒往前走近几步。 「什么叫……给它一个痛快?」她问,两眼一直、一直瞪着男人。 「它伤成这样,那只翅膀根本废了,一只不能飞的信鸽,我留它何用?」 「它、它是为了替你送信才受伤的……」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要给它一个痛快,让它早死早超生。这世道,活着不见得好,死了也不如何可惜,你说是不?」 带笑的嘲弄。 愤世嫉俗的气味。 恶意,又不绝对的恶。 她抿紧唇,说不出话。 这一刻,夜风凉冷侵肤,她胸中却有一团无形火球猛地炸开,一向的空淡被炸得粉碎,她左胸灼烫,火气激升。 她感觉到某部分的自己像是活过来了,感觉到热气在血中流窜,她呼吸越来越急,脸越来越热,她发现自己原来还懂得生气……她似是许久不曾发怒了,无所谓喜乐,无所谓哀怒,心绪一直是平淡的,只在偶尔记起那一年、那处小小三合院内的人与事时,才会徐徐漾开几抹涟漪。 但是现下,她莫名地怒火中烧,脑中思潮狂涌,震得她都快没法儿吸气。 那抹黑幽幽的身影终于动了。 男子朝她走来,两人仅差半臂之距,他站定。 这一靠近,他的身形似乎变得更加高大,身影整个将她吞噬,压迫感十足。但君霁华动也未动,她敢赌,他根本是仗着自个儿人高马大,故意来个下马威,可惜了,她不吃这套,有本事……有本事的话,也来给她一个痛快! 「怎不言语?」男子问,语调仍笑笑地带着嘲弄。 「我……我要这只雪鸽。」 「为什么?」 「我要它活着。」喉儿发紧,她咽了咽。 「活着有什么好?」 「……能活着,至少有个盼头……」她、她这是在说什么呢? 静了静,他哼声。「那是我的信鸽,是我的,生杀之权操在我手。」 「你把它让给我。」她努力稳住嗓音,瞥见男人隐在兜帽下的半张脸微微勾着嘴角。他的嘴略宽,唇形薄而有力。 「你真想要?」 「是。」 「唔……你若这么坚持,让给你也是可以。」他仁慈地拉开那抹笑弧,抬手一拨,兜帽往后滑落。 他露出他的脸、他的发。 绞过发,发丝较五年前短了许多,长度仅及双肩,不知是月光之因,抑或自然如此,那抹发色竟转淡许多,从之前的灰白变成雪白,衬着他轮廓深明的面庞。犀利深沉的眼,眼底闪着笑花,笑中带恶华。 第14章 眼前这张脸与她记忆中的那张重叠,他变得很不一样,又似乎没有,只是……他能认出她吗? 「君霁华……」 名字从他唇缝间逸出,她心头一凛。 「你可以把怀里的鸽子带走,但是我寒春绪不爱白白给人东西,即便那玩意儿我弃之如敝屣,是我的就是我的,宁可弄死,也不给人。」 她闷了好一会儿,终于问:「你想怎样?」 他笑道:「拿那只信鸽跟江南花魁娘子交换一吻,如何?」 不、如、何!君霁华一股火烧冲天,淡定全死了,安之若素全废了,简直是新仇加旧恨,一股脑儿全都涌出! 啪! 寂寂幽夜里响起的掌掴声清脆无比! 君霁华教自个儿吓住了。 扬手打人,打得手心既麻又痛,打得对方狠狠偏了脸,她却惊住,眸子瞠得圆亮,小脸血色尽褪,也唇色都泛白。 挨上巴掌的男性脸庞慢吞吞回正,接触到他的目光,她极不争气地发出近似呜咽之声,脚步不由得往后退。 来不及了,她刚起脚要跑,身子已被拽过去。 「放开!」她好忙,忙用单手护住雪鸽,再腾出一手费劲儿地格开他的胸膛。 徒劳无功啊徒劳无功,她整个人被他抓在怀里,他力气好大,披风下的身躯坚硬精实,他脸部轮廓变得刚硬,下颚绷紧,眉宇间吊儿郎当的嘲弄神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教人胆寒腿软的狠戾。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会弄死她。 奇怪的是,她并不特别惧怕,却有高涨的怒气,很想让他多吃些苦头。 思绪如万马奔腾,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若与他再相见,她第一个冒出头的感觉竟是气到全身发抖,像是这股怒气已隐忍了几个年头,一直封锁在她心底,他跑来揭掉封印不打紧,还往里头添柴加油! 蓦地,她惊呼一声,双足离了地,人被他挟走。 「你带我去哪里?放开——」她紧张望着,发现他们走的是回头路。 沿着梅树夹道的小路回到原来的后院小园,他没有绕到前头正门,而是抱着她跃窗进屋,而且还顺畅无阻地找到她住下的寝房。 抱她上榻之后,寒春绪探手想挖走她怀里的雪鸽。 她微微侧身闪躲,不肯给,心跳得好快。 他明明发怒了,在方才极短的瞬间,他眼中明显闪过杀意,为何没动手?她、她被他闹得头好昏…… 「你若松手,它还有一线生机,如不松手,我两指一掐,照样能轻松了结它。」 他语气像在说笑,眼神却不是,君霁华略迟疑地松了手,让他取走那只雪鸽。 还好,他仅将鸽子放进桌上的茶笼盖里,暂先安置。 当他重新回到榻边,还大刺刺坐下来,君霁华不禁面红耳赤,很想抓来羽被或枕头抱在胸前,但想归想,这种举动太示弱,她没动,内心忐忑不安,在幽暗中紧盯他那双变化莫测的眼。 「你为什么知道我住这儿?你、你早就监视着……」唉,这是她的声音吗?如此细微沙哑,像被吓坏了、躲在角落咻咻喘息的小猫。她用力咬唇。 寒春绪不答反笑,出手迅捷如风,握住了她的一只柔夷——那只适才呼过他巴掌的小手。 君霁华挣扎了几下,没能抽回手。 「你想干什么?」比不过他的蛮横强硬,她干脆弃守,随便他了,双眸却窜火地发亮,一向透白的小脸气出红晕。 寒春绪将那只软绵绵、略凉的玉手贴在面颊上,那模样像是他无辜挨了一巴掌,需要那只造祸的小手替他轻揉、熨抚,以慰他受伤的心灵。 「我应该折了你这只手。」语气徐慢。 「那、那就折啊!」她发倔。 「那年在小三合院里,你也打了我好几下,左右开弓,硬是把我打醒。」 她一怔,想起当时之事,冲口便道:「我不打醒你,怎么灌药?」 他双目眯了眯,粗犷峻颊蹭着她柔软手心,感觉她本能欲退,他握得更紧。 他的颊好热,把她手心都烫暖了,还有那些没刮干净的细小青髭,摩挲着她的手,君霁华有些呼吸困难,心房隐隐颤栗。 「早知如此,那时就该任你病,理你干什么?」她赌气道。 寒春绪突然咧嘴笑开,摇摇头。「不会的,即便早知如此,你还是会来理我、顾我,不会让我自个儿病着。」目光一深。「因为你心肠好,不是老子这种没心少肺、见利忘义的恶人。 她抿紧唇儿瞪他,越瞪,他竟越靠越近。 「……干什么?!」她往后挪啊挪,背部都贴上内墙了,他还欺近过来。 清冽粗犷的男性气息随即在鼻端漫开,惊得她下意识屏息。 第15章 榻内更加幽暗,而他靠得如此之近,就算她双眸瞠得既圆且大,什么也瞧不清,但他身上散出的热气却无比鲜明,一团团、一阵阵、一波波,烘裹过来。 「寒春绪,你……你不要……」 她才鼓起勇气想出声斥责,门外此时却出现两抹小影儿,然后是敲门声。 叩叩叩——叩叩叩—— 「姑娘,您跟谁说话?怎还没睡?」 是柳儿和叶儿! 君霁华气恼地推着那堵胸墙,虽看不清男人面庞,但他胸腔轻震,正低低笑着。可恶!可恶!她抡拳捶了他两下,手腕忽地被抓住,她想发话安抚门外的两个小婢,岂知唇甫动,一张热呼呼的嘴已堵过来,封了她! 他没有深吻,仅是牢牢贴住她的嘴,光是这样,就够君霁华头晕目眩。 不呼吸,头发晕,若要呼吸,鼻间尽是他的气息,头更晕。 怎么可以这样?他、他怎能这么欺负人?! 那时他自作主张替她决定去处,丢下她走掉,她没什么好怨的,是她当时还小,许多事设想得不够周全,他走就走吧,谁都有自己该闯的关、该走的路……只是他现下又莫名其妙跑出来,耍着她玩,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为什么?为什么啊…… 当怀里的姑娘准备拳打脚踢大反击时,寒春绪松开她的唇,松开对她的钳握。 峻颊轻贴她柔腻热烫的腮畔,他低笑,笑中有淡淡逗弄意味,还有些难以察觉的情绪,他低声道:「别逃。」 君霁华浑身一颤,背脊拔直,她用力推开那面如墙结实的胸膛,就见那具高大身躯顺势往后退,退离一小段距离,立在榻边注视着她。 「姑娘,您没事吧?」 「姑娘,我们进去了!」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两丫鬟同时跨过门槛,闯进房里。 男子倏地退至角落暗处,不动声色。 「姑娘,咱跟柳儿一块儿上茅房,就听到您房里闹着声。您发梦了吗?」 君霁华有些狼狈地爬下榻。 抚着心口,她微微喘息。「是……是发梦了。」边说,眸光边悄悄觑向角落—— 藏在那片阴影里的男子,己不见踪迹。 第四章 从茶笼盖里抱出雪鸽时,鸽子的折翅似被处理过,古怪的角度被扳正,笼盖内还留有一个小紫药盒。 不是寒春绪的手笔,还能有谁? 只是他从她怀里挖走雪鸽,再将那发颤的小东西搁进茶笼盖内,才短短几步距离,他已耍了花样,手法之俐落,让君霁华既惊又疑,不得不服。 别逃…… 弄不明白他的心思,只能将惊疑强压心底,这两日,她练舞练得更勤。 「妹子,又在替你捡到的雪鸽理毛上药呀?」 柔媚的女子温息在她耳后轻拂,热热痒痒的,君霁华侧眸一瞅,与一张如用工笔画细细描绘而出的美颜对上。 一江南北两朵花儿,各有各的绝妙姿采,若说君霁华是清雅如出水芙蓉,江北名花朱拂晓则是一朵带刺儿的娇娆海棠。 今日是「凤宝庄」太老太爷百岁大寿,再过两时辰就该她们俩登台献艺了,舞过之后,她们会应苗家家主所请,陪太老太爷饮几杯水酒,说话聊天。 这几日在一块儿排舞,初次会面的两朵名花尽管性情大不相同,却意外合拍,真真一见如故,话儿越聊越开。仔细算起,朱拂晓长君霁华两岁,两人不仅以姐妹相称,还交换了绣帕。 君霁华小心抱着雪鸽,两手指尖沾着小紫盒内的药膏,沉静道:「坐,我让婢子帮姐姐倒杯茶。」 柳儿和叶儿在一旁忙着张罗她的舞衣和饰物,她正想唤一个过来,朱拂晓倒挥了挥手,笑道:「茶不喝了,我等会儿也得回我那院落好好沐洗理妆,等着今晚登场。我过来是想瞧瞧你的腿,昨儿个练得过急,你小腿练到抽筋了呢,今儿个还疼吗?」 君霁华温驯地摇摇头。「没事,泡过热水已然无碍。」心烦,舞练得更起劲,练得双腿肌筋都跟她闹了,是她自讨苦吃。 朱拂晓眨着猫儿眼,忽然耸肩一笑,略轻佻地摸了她的嫩颊一把。 「你……」君霁华不解地瞠圆双眸。 「妹子,你这乖巧模样跟你捡到的这只雪鸽可真神似,温顺又无辜,让我这种坏心眼的人瞧了,实在心痒难耐啊!想欺负你,也想护着你,唉唉……你能不能别这么乖啊?」 ……她乖吗? 君霁华从不这么认为。 她若想使坏,也是拿得出本事的。 前来「凤宝庄」贺寿的宾客,等的就是这一场。 三日前便搭建好的大平台,江南、江北两位花主盛妆登场,领着十六位身姿窈窕的小花娘一同献艺。 第16章 平台下更安置着二十四位乐师,丝竹管弦,弹拨吹击,曲子是新作,舞亦是新编,全出自两位花中状元之手,名为「凤求凰」。 有双眼一直盯住她,那人藏得极好,但目光烧腾腾的,像要看穿她。 君霁华知道不是她多想。 自一出场,她便有所觉,肤上还因此起了一颗颗寒毛疙瘩。 那个人在四周游移,让人瞧不见影,他把她当成猎物一般,牢牢盯梢,盯得她气息不稳,头一回在台上感到紧张,但绝非惧场,而是不懂对方意图,也气自己定性不够,如此轻易受到影响。 「还好吗?」朱拂晓也察觉到她的分神,趁两人背贴背舞近时,低声轻问。 「嗯……没事的。」她闭闭眸,努力将那无形却霸气的干扰推出心外。 不能出错…… 她不允自己出错…… 「凤求凰」的舞步并不复杂,她练得极熟,闭眸亦能精准踏出。 这支求偶之舞热烈直接,身躯时不时便交缠一起,分开时又渴求对方,她舞啊舞,身姿轻盈欲飞,在台上与朱拂晓一块儿旋舞。 她的银白色舞衣层层飘扬,掀浪生波。 朱拂晓则化成一朵月下紫昙,满满绽放。 她俩一快一慢、忽快忽慢,在乐声转为轻快促急时,两人急速旋转,转着无数个圈,裙发飞荡,香气飘浮…… 蓦地,乐声缓下,来到舞曲最终、最高潮的一段,跳「凰之舞」的朱拂晓以撩人姿态坐倒,如贵妃醉酒,以背贴地,仰首朝上。 共舞的十六名秀美舞女将两朵名花儿团团围在央心,跳「凤之舞」的君霁华此时单膝跪下,她手中不知何时勾着一长嘴玉壶,只见她仰首含入一口爱酒,指尖挑起朱拂晓的丽容,然后唇微嘛,酒汁便徐徐落下,如丝般缕缕喂进朱拂晓轻启的口中。 最后这一幕让主人家和贺客们瞧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一些女眷全红了脸儿。这舞,到这儿算结束。 「姐姐,我也想使使坏。」君霁华忽地低语。 朱拂晓迷惑地眨眨眼,尚不及说话,微启的嘴儿竟被另一张柔唇含住! 于是乎,一江南北两朵名花,在众目睽睽之下演出「凤求凰」,嘴对嘴,四片唇瓣缠黏,吻在一块儿! 众人目瞪口呆,连伴舞的小花娘也怔了,只有苗家百岁的太老太爷拊掌称好。 那冲动突如其来,该如何解释? 丽妆未卸,一身银白舞衣犹未换下,君霁华咬着唇,坐在梳妆台前低眉思量。 在台上的那时,说没多想,又似乎不是。当朱拂晓轻轻张启唇瓣时,她想到五年前那个蜻蜓点水的吻,那气息扫过她的嘴,在她醒悟前便已远去……然后是低沉、吊儿郎当的语调,故意戳刺她,半闹半认真地说着—— 拿那只信鸽跟江南花魁娘子交换一吻,如何? 她想起他有力的嘴紧抵过来的灼热,想起他的监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股不驯被激将出来,朱拂晓说她乖,或者,她模样是乖,但她也能使坏。 既然他盯住她不放,就看个够吧! 她的舞、她的身段、她的放浪媚行,让他看看她没能逃开的这些年,在「天香院」里都学了些什么。 「姑娘,那简直是神来一笔,您最后吻得真好看呢!」柳儿嘻嘻笑,帮坐在铜镜前的她卸下头上华丽的凤形饰物。 「姑娘,往后‘凤求凰’这支舞都得这么跳了吧?那位拂晓姑娘真够意思,您俯下脸忽然来这么一招,她也由着您,丝毫不退却。」叶儿捧来一盆热水,把两盏养在纱笼里的明火移得近些。 君霁华不知该要叹气好呢,还是该感激? 说到朱拂晓,人家不仅不退却,对她这意外之举还配合得很,朱唇滟滟,顺从承欢,那双野媚的眸子近距离对上她,带着促狭趣儿,仿佛对她说——妹子啊妹子,多多使坏呀,奴家受得起。 「都歇息吧,余下的我自个儿来。」她淡淡道,取下沉重的头饰后,青丝整个瀑泻而下,如清泉般垂荡在身后,整个人轻松许多,但心绪仍纠结,厘不清。 「姑娘,您的腿还得热敷。」 「还有啊,姑娘今晚在宴席上几乎啥都没吃,肚子不饿吗?叶儿去请苗家的灶房大娘下碗面,给姑娘暖胃吧?」 「不用的,我不觉饿。」君霁华朝小丫头俩微微一笑,接过那块浸过热水的巾子。「去吧,别顾着我,等会儿我就睡了,哪儿都不去。」 柳儿和叶儿退出房门外后,她在梳妆台又静坐片刻,火光在颊面上跳动,铜镜里映出的那张雪脸,有些似她,又有些儿陌生。 无情无绪地搁下热巾子,她起身察看养在茶笼罩内的雪鸽。这鸽儿真的很温驯,伤着的羽翅被她用丝巾轻轻固定住,它也不挣扎,喂它粟米、黍粒,它会歪着头,喉中发出咕咕声,像也通人性。 第17章 「不怕……不怕的。」低喃,她轻抚雪羽,抚啊抚着,指尖忽地一顿,一抹思绪如光掠影般从她脑中刷过。 信鸽…… 他说这鸽儿是传递消息用的,既是如此,那、那「凤宝庄」苗家这儿……也有他的窝吗?她记得当年那些人寻到小三合院时,冲着他叫骂,说他狡免三窟,教人绕上好大一圈冤枉路……他那时就懂得变换藏身之所保命,如今的他定然狡兔不止三窟。 心头发热,热泉一股股地冒出。她不懂那个男人,却因他的再次出现,搅得心魂大乱,已弄不清是气恨他当年逼她面对现实,抑或……抑或还有别的原因。 宴席散去时已近子时,此刻静夜寂寂,她像是一抹受到牵引的幽魂,推门而出,走上那一晚白梅夹道的青石小径。 有些梅花枝桠生得低些,当她走过时,枝头半开的花儿扫过她的肩身,隐隐的冷香轻散,随着她柔软无声的步伐前行。 这一次,她心无惊惧,梅树影儿在月光下交叠,她像也融作一体,浑身浸浴在皎洁银华中,形体淡淡镶着光,肌肤透光晕,发丝泛亮,仿佛啊仿佛,她也拥有一头流泉般的雪白发,在清月中随着每一步挪动而荡漾。 她走得颇远,比上一次还远,这条青石板道将她带出了「凤宝庄」的宅第。 她伫立在坡上,梅树成林,一时间她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去。 正自迷惘,突然间啪啦、啪啦一阵响动,眼前雪影团团,振翅飞舞,她定睛一看,竟有十多只雪鸽。 她再扬眉往前一眺,不远处似是太湖湖畔,这么晚了,竟还留着点点渔火,约略一数,该有十多艘渔船,隐约瞧见人影晃动。 心下惊疑,她举步欲近,傻傻的,什么也没多想,哪知才一抬脚,一只铁臂已从后头欺近,紧紧环住她的腰。 她倒吸一口凉气,耳畔随即被男性再明显不过的火爆气息烘得发热。 「舞得如此尽心卖力,这么晚竟还不歇息,花魁娘子不累吗?」 呼吸促急,君霁华压制不住胸脯过大的起伏。 她其实发着颤,身躯颤抖,方寸颤栗,却有种模糊的笃定—— 这男人不会伤她。 她在他怀中转身,他没放开她,双掌仍按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君霁华强迫自己抬起头。 清寒月夜中,她望进他的眼,那是一双阒暗却又矛盾地烁出辉芒的眼睛,窜着火气,腾着她无法辨识的情绪……她已不识得这双眼,五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各自经历了生命的磨练,她变得更安静无语,他则变得更深沉难解,也更加危险,早就不是当年和她窝在小小三合院内,装神弄鬼、对她使着坏脾气的那个人。 她不知为何眼眶发热,只知心头紧紧的,绷得难受。 「来这里干什么?」被她那双眸子瞧得浑身不对劲,寒春绪低声咆哮。 她不语,心思浮动,仅怔怔望着,像没看够他。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挖了你招子!」 就这么一句,让她嘴角泛柔,紧绷的心渗入酸软味儿,起伏不定。 她深吸了口气,忽而问:「我……你……狡兔三窟,这儿也是你的其中一窟,对不对?」小手抵着他的胸膛。「你说那是信鸽,那些雪鸽来来回回传递信息,经过训练后,不能随意变动地方的,所以你在这儿也建了个窝,是不?」 他瞪着她,眼神凌厉,似恨不得将她拆吞入腹。 君霁华虚弱一笑,淡声问:「湖上那些渔火是怎么回事?那些人跟你脱不了干系吧?」轻叹。「别跟我说,你借用‘凤宝庄’这个童叟无欺、几十年老字号的壳,去掩饰你底下的营生。」 她不清楚他的买卖,但多少嗅得出……那些绝非正当生意。当年和他在三合院斗起来的那些人还曾指控,说他黑吃黑、私吞了一批南洋珠宝。 「我就是借用‘凤宝庄’的名衔,挂羊头、卖狗肉了,如何?」他坏脾气道,钳住她的力道很蛮气,仿佛忍啊忍,忍到最后再也不忍,决定大爆一场。 该火爆的是她吧……君霁华模糊想着,只是此时见他被莫名惹火,她竟然心绪一弛,奇异滋味在胸中搅动。 她不答反问:「你还曾回去那座小三合院吗?」 「那个窝,老子高兴回去就回去。」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这么说,你是闯出名堂了……当年来为难你的那批人,该都败在你手底下,他们败了,你才能自由来去。」 「不只败了,我把他们全砍了,有的丢进江里喂鱼,有的剁碎了喂狗。跟老子比狠?哼哼,还不够道行!」咧出森森白牙。 他有意吓唬她,君霁华听得出,却也隐约晓得他说的事不全然是假。 喉头发燥,她润润唇,一会儿才道:「他们说,小三合院里两大一小,三口人……全死了,所以才闹鬼,说那个男孩儿死时也才七、八岁……」她鼓起勇气。「可是你活着,没死。你活得好好的,没被自个儿娘亲拖着一块儿死……」这个谜藏在心底五年了。 第18章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正好我就是个祸害,要死没那么轻易。」他冷笑,又一副吊儿郎当样,说话虚虚实实。 他不想说。君霁华没再追问,微敛秀眉,淡淡吁出憋在胸中的气息。 她侧眸再次瞥向湖畔,见那些船只像在卸货,一箱箱扛下来,然不及看清,寒春绪已抱着她一转,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教你瞧出底细,是不是该杀你灭口?」他背光而立,双目格外炯亮。 她眸光定定然,懵了般由着他,竟连个挣扎也没有。 「不逃?」刻意加重钳制的力道。 「……能怎么逃?」 君霁华才把脸偏开,身子立刻被拥紧。 男人俯下头寻找她的唇,她双手抵住铁石般的胸膛推拒了两下,不很认真地抵抗,扭头想躲开他的嘴,但没几下就放弃了,就这么半推半就,被吻得几乎无法呼吸,最后靠在他怀里喘息,玉颊火热,小手揪紧他的衣。 扬睫,发现男人正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目光深沉复杂,她莫之能解。 「为什么……」她心音如鼓,头重脚轻,好半晌终才稳住神智。「为什么亲我?」 「为什么去亲个女人?」这话极自然地溜出口,像挺气闷的,一问出,寒春绪眉峰略皱,似有些懊恼。 女人?君霁华一怔,随即想通。 她抬起头试图离开他蛮横的圈抱,但效果不彰,只勉强拉开一点点距离。「你不让我亲女人吗?」 他眯眼瞪人,抿唇不答。 君霁华大胆再问:「我不亲女人,亲男人总可以吧?」 他仍旧死死瞪她,头略倾,银亮发丝从两颊垂下,表情瞬间变得凶煞。 心狂跳,跳得怦怦响,她有些发颤,不是惧怕他,而是……而是不确定他对她,是否也有一些些奇异情愫? 自与他再度重逢,她心绪便起伏难定。他很可恶、很野蛮,该是不见的好,她满脑子却还是绕着他打转,有没有可能……他亦如此呢? 想到这一层,她满面通红,一向宁稳的嗓音都隐隐颤着。 「寒春绪,我想跟你说……腊月十五,牡丹红已在‘天香院’替我安排一场‘夺花会’,江南花魁娘子的‘夺花会’,谁出得了最高价,谁就买我一夜,那是……」她咬咬唇,涩声道:「……是我的初夜,‘夺花会’一过,我就不再干净了,一切都迟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扣住她的下巴。 「我不要‘夺花会’,我想离开‘天香院’。」她眸光幽幽,深吸口气。「请你帮我。」求你! 他阴沉神情起了微妙变化,狠劲依旧,但眉间已舒弛。 「凭什么我该帮你?」 是啊,凭什么?她脸更热,心中滚着热流,试过几次才挤出声音。 「你不要我去亲谁,是吗?无论男的、女的,都不允的,是吗?寒春绪,你是不是中意我?对我……多少有些情意?」 两人陷进诡谲的静默,长长的、紧绷的静默。 君霁华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快燃烧起来,她听到不远处的雪鸽此起彼落咕咕叫着,听到梅树枝桠在夜风中沙沙响动,听到男人略微粗嘎的呼吸声,也听到自己过于促急的心音。 她这算不要脸吗?猜想他对她有好感,就想揪着这点利用人家。 然而,她读不出他此刻表情。 那双炯目瞠得大大,里头冒着两把火焰,一圈圈在瞳心烧着,他却笑咧了嘴,嘴角拉得高高,很大的一抹笑。 「你想,我必定藏在暗处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所以今晚登台献艺,才故意和那个朱拂晓演出那一吻,你在试探我吗?」 她愣了愣。「我没有……我没那个意思。」 那抹笑越扩越大,寒春绪甚至笑出声,笑得宽肩耸动,连在湖岸边办事的手下都往这儿瞧,但仅望了望,没人走过来。 「算了吧,别费唇舌解释,反正有也好,没有也罢。」他轻哼,面庞有意无意地避开月光,语气是她所熟悉的调调儿,笑中夹带嘲讽。「是说,我有说过我中意你吗?有吗?有吗?还情意呢!那是什么东西?你是否想得太多?唉唉,你们女儿家就这一点不好,成天爱胡思乱想,编出无数故事,然后闲来无聊再自个儿往里边添点儿油、加点儿醋,以为自己真美得像朵花……唔,好啦好啦,你生得确实还能看,该长的也全长齐,窈窕修长,触感绝佳,惹得男人心痒难耐,那也大有可能,我亲你、抱你、调戏你,这也是男人天性使然。嘿嘿,江南花魁娘子呢,可遇不可求,遇上了,当然得抓紧机会一亲芳泽、再亲芳泽、三亲芳泽,谁让你撞进我手里,老子见到这天大的便宜不占,心里便要闹不痛快!但你千万别误会,干万、千万别误会,你想亲谁,我懒得管,只要我想亲你时,你乖乖顺着老子便成。」 第19章 双眸眨也未眨,君霁华听着他所说的,忽地,眼前起了雾,什么都糊掉。 强大的羞耻感兜头罩下,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全是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真把自己瞧高了,人家没有那层意思的。她、她这是在干什么呢?她都说了些什么可笑话?! 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的挣扎起来。 「放开……你放开!」她咬牙,使劲儿使得过分,也不怕弄伤自己,圈住她的男性臂膀终于一松。 「你这又何必?干么哭啊?哭就哭,干么咬牙咬唇,拿自己出气?我的话你不乐意听,你……你该拿我泄恨才对,反正你也不是没咬过我。」 君霁华耳中嗡嗡响,觉得一定是听错,那个刚把她刨削一顿、让她明白自个儿有多丢脸的男人,此时说话语气微绷,仿佛替谁着急般。 她抓衣袖抹掉可笑复可悲的泪。还好,舞衣的袖儿既长又宽,外层覆着内层,够让她抹了……瞧啊,连她都学会自嘲,这不算坏事吧? 突然横过来一只手臂,往她嘴边一靠。 「别说我欺负你,咬吧咬吧!」寒春绪竟很大度地催促,一副以身伺虎、绝对甘愿的模样。 君霁华瞧见了,他手上留有两排小齿印,痕迹虽细,那时却几要咬掉他一块肉,咬得他鲜血直流……她迷惘又糊涂,不懂那时的他,更难以捉摸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在玩她吗?可……她已经够丢脸、够懊恼了,他还想怎样? 她往后退一步,垂颈不敢看他双目。 原是情思朦胧、情心混沌,如今也该散了一切,不作梦。 「今夜擅闯寒爷地盘,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也、也问了不该问的……是妾身太鲁莽、太不知轻重。」唇角淡淡一勾,有些虚弱。「寒爷若要灭了我口才能安心,那就动手吧。」 语毕,她螓首抬也未抬,转身就走。 徐徐走着,步伐从容,及臀的发丝在她身后摇荡。 树影半掩了姑娘家银霜般的纤身,立在这一头的寒春绪跟着矮身蹲下,放低视线,继续瞅着她走远,直到那抹影儿消失在青石板道尽头,他仍两腿开开蹲着,动也不动,跟庙门前的石狮子都快没两样。 「老大,那批兵器全下货了,共四十箱,苗家家主也让底下人点过了,钱已入袋,银货两讫哩!您看要不要过去……您……唉,姑娘不是走远了吗?」从湖岸赶过来找人的黝黑少年满心疑惑,也忍不住矮下身,学自家老大两腿开开蹲下,直往前张望。「有什么好看的吗?」 「石狮子」依旧不动如山,绷着脸,纠着眉,一脸出恭不顺样。 此时身后又来一人,是个刚及弱冠之年的青袍公子,竟也学着蹲落,还颇辱斯文,大刺刺地开着腿,就蹲在寒春绪身边。 「寒爷这是怎么了?想要就夺取,至于这样望穿秋水吗?唉,情字啊情字,伤人啊伤人……」 被苗家这位年轻家主有意无意一刺,「石狮子」转活了,低声咆哮—— 「什么情不情的?混帐!老子没心少肺、无情寡义,谁伤得了我?六喜——」猛地转向蹲在另一边的手下。 「是,老大!」叫「六喜」的少年郎一脸戒备。 「我的烟袋和烟杆子呢?你收哪里去?!」 「老大,您这一向不都系在腰后吗……」 寒春绪顶着火还想骂,月光此时移到他脸上,镶亮他的雪发,也照清面庞。 苗家家主凤目陡湛。「寒爷,这……至于吗?都成红脸关老爷了,唉,情字啊情字,销魂啊销魂……」 「混、帐!」骂一千句、一万句都不够。 没错,他寒春绪就是嘴贱,明明不要脸,又爱面子,一整个矛盾透彻。 在许久之前,心中已悄悄落了颗情种,种子发芽,冒出心土,但,不能让谁知道,这样太失男子气概! 当时的放手是为了如今的再续缘分,只是当那姑娘突如其来一问,问他是否有情,他就……就肤底下窜火,两耳大烫,烫得他连篇瞎说……搞什么啊?! 他是混帐! 第五章 腊月时候 「姑娘,您偷偷走了,那柳儿怎么办?」 「姑娘别走呀,三天后已然是‘夺花会’,少了姑娘,谁撑场面?这事要透了风,叶儿会被打死的!」 「所以才要带着你们俩一块儿走啊!」君霁华将两套偷偷备下的藏青色男装分别塞进两小婢怀里。从「凤宝庄」回来都快两个月,她一直想着这事,表面上寻常度日,暗地已几番推敲。 自半年前她夺下江南花魁之名,琴棋书画诗酒花,不仅替「天香院」打响招牌,拉抬声势,短短几个月也已为牡丹红赚进不少钱财,光拿「凤宝庄」那一场,苗家出手阔绰,赏银便以千两计。 第20章 她此时走,没对不起谁,她不走,对不起的人是她自己。 「你们两个也快及笄,该好好想想将来。我若走成了,你俩是我的贴身婢子,没守好我,牡丹红不会放你们干休。如果跟我一块儿逃,我手边有些现钱,也有几件首饰,省吃俭用些,够我们过上两、三年。」略顿,她淡微一笑,安抚地摸摸叶儿的脸。「反正只要走得成,离开这地方,那就海阔天空了。等有地方安顿下来,再慢慢找营生,饿不着你们的。」 两丫头抱着衣物,张大明眸,问题多多。 「姑娘打算怎么逃?有藏身的地方吗?有谁在外头接应吗?」 君霁华声量略低,道:「我会换上男装,扮作上‘天香院’寻欢作乐的大老爷,你们俩是我的小跟班,趁着大清早水车送水,你们扶着假装醉了一宿的我往后院小门走,一出后院,就往水车里躲。」 「水车?」两张小脸齐挑眉。 「嗯。」君霁华点点头,脸微红,老实招出。「我拿了五十两给那位天天送水来的齐老伯。他赶着驴车挨家挨户送水,等那一大桶水送到‘天香院’,也差不多见底,空空的大木桶足可容下咱们三个。」咬咬唇。「……我还说了,若他守信用,能把咱们一送送出城,我会再给他后谢五十两。 两张小脸表情古怪,竟……挺头疼似的。 「姑娘,说不准……那个……三天后的‘夺花会’将有好事发生?」 「是是是!」点头如捣蒜。「说不准就有这么一位大爷上咱们‘天香院’,霸住‘夺花会’,姑娘跟大爷一见倾心啊! 「大爷最后不仅夺了花,还把姑娘一并带走,从此过着幸福快活的日子。」 「有这可能呀!所以姑娘如果逃走,不就遇不上那位爷,多可惜啊!」 尽管心情沉重,连呼吸都紧绷着,君霁华仍被两丫头编出的故事逗出一抹笑。 谁能救她呢? 她本就无所依靠,能靠的只有自己。 忽而,一股无形的小小火焰从体内腾烧,烧热五脏六腑,烧热四肢百骸,她呼出的每口气息都灼热不已,感觉得到肤下滚滚热意。她觉得羞耻。羞耻难当。 一直不让自己回想,但愈想压抑的心绪,它们愈张狂。 在「凤宝庄」的那一夜,有许多说词能用在她身上。一厢情愿。投怀送抱。自视过高。不知轻重。自取其耻。可笑可悲。毫无节操。 人家不拿她当一回事,只是遇上了,玩玩。玩玩罢了。 都过去五个年头了,刚学着飞翔的鹰已长成巨大猛禽,她还期望午夜梦回的那抹影子永远不变吗?在那小小三合院内的他,如今只在她梦里。 拾掇心情,她轻捏小丫鬟的嫩颊,淡笑道:「我相信缘分的,有缘自然相见,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位注定要与我一见倾心的大爷,那么不管我走到哪里,他总会寻到我的。」 「姑娘,我——」还想哀叫。 「好了,简单一句话,你们跟不跟我走?」 两小婢互看一眼,垂下肩,异口同声答道:「跟。」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快点回房收拾包袱,我也得再仔细察看,瞧瞧有否落下要紧东西……啊!对了,还有那只雪鸽,它伤虽好了,但没法儿飞,也得带上它,我找个提笼——」蓦然间,话音陡灭,她身子一软,仿佛演得正兴烈的傀儡被突兀地剪掉所有提线。 她倒落下来,被两个小姑娘左右两边同时撑住。 「你干什么?!」柳儿惊问。 「我、我刺了她左臂一针。」叶儿无辜答道,想了想,扭眉反问:「你不也刺了她右腰一针!还凶我?」针上浸过药性极烈的迷魂药,针虽细,管缝中藏药,一旦刺入,药随即渗进肤血,让人防不胜防。 柳儿辩道:「我怕她逃了,当然先下手为强啊!」 叶儿纠眉。「这下可好,一口气刺进两针,没个三、五天的怕是醒不过来了。」 君霁华觉得双脚浮动,每一下都踩得她轻飘飘的。 突然间好想睡,她硬撑,努力掀开眼皮,却有股力劲儿直把她往下拽。 然后,感觉有人扶她上榻,还细心脱下她的鞋袜,移来火盆子暖着她的脚丫。 柳儿……叶儿……她在内心唤着,恍惚间听到她们说着—— 「姑娘,您知不知道,一个县太爷每年朝奉也才七十两白银,您要买通那位拉水车的齐老伯,顶多二十两就搞定,唉,这成什么事了?您订金加后谢,竟然还得花上一百两!姑娘啊,您也太实心眼了,怎能放你混江湖去?」 「姑娘,您别怕,也别逃了,总之寒老大会搞定一切,他一来,一切太平,姑娘就乖乖的,像只雪鸽儿一样乖,好不好?」 寒……寒老大? 第21章 哪一位呢? 意识在完全跌进黑甜乡前,这是君霁华最后的疑思。 两汉子押着一人上船,后者生得颇高大,宽肩扁臀,五官刚硬,猛一看以为是男子,其实是女生男相,再加上她绞了发,穿男人衣物,当真雌雄莫辨。 「老大,就是她!」一拐腿,把押来的人拐倒在甲板上。 那男相女子咒骂了声,甫抬头,迎面而来的是团团白烟,呛得她一阵咳。 「了不起,你们‘玉蛟帮’没一个带把儿的,想找人混进来打探消息,还能找到你这号人物,即便伪,也伪得太真诚,佩服佩服!」寒春绪蹲相粗鲁,咬着烟嘴,边说话边吐雾。 女人也不求饶,咳出两眼泪花后,还是很硬气、很忿恨地瞪着。 寒春绪拇指挲着乌亮长烟斗,语气懒洋洋地说:「你这么看我,我都以为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抢了你媳妇儿……啊!咱忘了,你是女儿身,不娶媳妇儿。唔,不过嘛……」他抠抠下巴,眉略扬,压低声音。「听说‘玉蛟帮’女帮主官青玉爱男人也爱女人,两者皆好,你不会凑巧也跟她很要好吧?她在道上放话,说看上我‘千岁忧’,邀老子当入幕之宾哩,你心里着实不痛快吧?」 女人忽地放声怒叫,十指为爪,寒春绪不等她扑到,半招已将她撂倒在地。 他手法俐落地卸了女人两肩和双膝关节,叹气。「按理,逮到一个女奸细,该要先奸后杀,杀后再奸,可惜我不杀女的,也不太习惯打女人,你这模样……我也很难奸得下手。你们有谁要上?」环视一船手下。 众汉子颇有默契地摇头,大老在耍狠,大家要配合。 此时,六喜快步走上船。「老大,‘天香院’那边来消息,鱼儿要溜了。」 「敢?!」寒春绪双目陡眯。「老子还等着收网,能教它溜吗?」直起身躯,把熄了火的长烟斗往后头腰绑内一塞。 「老大,这女的该怎么办?」 「把她丢到岸上!」狠利的锐芒刷过瞳底。「让她先在冻死人的岸边躺躺,‘玉蛟帮’派她来,自然能找到她。」官青玉对他发花痴,要不是他懒得理,早把那个乱七八糟的小帮派踩平! 女人个个都是麻烦,偏偏有一个上了心,还打算逃呢! 「走!老子带大伙儿上花楼去,喝酒!撒钱!抢姑娘!」 滑溜溜的鱼儿想钻出网,撇了他?没那么容易! 柳儿和叶儿来到她身边多久?还不到两年吧? 她没问过牡丹红是在哪儿买下的孩子,反正被送进「天香院」的女孩儿家,有谁不可怜?哪知……哪知……她们俩…… 好晕……她像是睡沉了,睡了许久许久,欲醒,身体却不受控制,有股劲儿硬把她扯住,她四肢如绑着铁块,沉重得没法儿移动,尽管抓回一些意识了,脑子里仍昏沉沉,记得几次都得靠柳儿、叶儿撑扶着,她才有办法解内急。 她们这是帮谁做事?为什么……凭什么…… 「姑娘,别急啊,他赶来了。」 谁? 「哎呀,谁的面子不能驳?可您寒爷的面子,我牡丹红哪敢不给?」 牡丹红发着抖?她听得出来,那娇娇嗓音透出紧张味儿。 「天香院」的老鸨八面玲珑,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管上门寻欢的客人来头多大、多难缠,皆有手法对付……可现下,牡丹红真怕了?怕谁呢? 不行的……她不能这般无用地躺着,要逃…… 「姑娘,安心躺好,没事的。」 「牡丹红,这话是你说的,那好办,你家的花魁娘子就归了我。」 男人慵懒语调一入耳,换她发着抖了,心怦怦跳,眼窝泛热。 真是他?他、他来干什么?凑热闹,玩玩吗? 牡丹红急急嚷道:「寒爷啊,事情不能这么办呀!您把霁华带走,那、那今儿个外头花厅上不还有个‘夺花会’?咱可是花上大银子操办,送出三十多张贵帖,那些大老爷们全都在厅上候着、闹着,您这时把花抢了去,这……这不是不让活了吗?」 男人嘿笑了声。「我要不让你活,早把事做绝了,直接抢人不就得了,还用得着跟你说吗?」略顿。「我是瞧这两年,你‘天香院’还算乖,没再帮着拐诱姑娘家,帮着销盘,你对我守诺,我也不能耍你。」 这还不叫耍人吗? 觍着脸求他,被他笑话。 她求人不如求己,他偏要挨过来!这算什么? 牡丹红都快哭了。「寒爷,当初祁老大管着这一江南北,您那时也还在他底下办事,他……他弄来那些大小姑娘,我也是为了图个活路,才被逼着干那些缺德事。后来您跟祁老大翻了脸、对着干,寒爷您厉害,短短几年便把祁老大底下的门路摸了个通天海,蚕食鲸吞,智取计夺……祁老大没了,没谁再能逼我,您不乐见那些拐卖姑娘家的事,我自然不犯,可是……您事前也没露个风,一来就要把霁华抢走……呃、呃……带走,寒爷跟咱们家霁华是旧识吗?还是只冲着花魁娘子的名号而来?我、我是整个堕云雾中,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啊!」 第22章 「要被你弄明白了,老子还出来混吗?」 牡丹红真哭了,呜呜咽咽。「那也不能这样啊……呜呜呜,咱可是辛辛苦苦把她拉拔大,供她读书学画,给她请师傅教琴、教舞,我可没亏待过她……呜呜呜,寒爷啊,您可得心疼心疼我啊……」 男人还是懒洋洋的语气。「我心疼你,那谁心疼我啦?」 牡丹红顿了顿,突然嚎啕大哭。 哭声凄惨,无比凄惨,万般可怜,哭啊哭,再哭啊哭,没谁劝她别哭,而没人理会,就越哭越没味儿,只好自个儿收尾。 「那、那总不能……」吸吸鼻子。「不能让我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 「行!」男人挺豪爽。「一口价。」指沾茶水写在桌面上。 牡丹红一瞧,险些厥过去。她见过坑人的,但没见过他这么坑人的!他不只夺花,还要把人带走,桌面上那个价,比她原想的对折再对折再对折,是保本了,但完全没赚头啊! 「不过,你肯给这面子,我倒可以陪你过场戏,你顺梯往下溜,保你无事。」 牡丹红心灰意冷。「寒爷什么意思……」用不着梯子,她已经一溜跌坐在地了。 嘿嘿笑声又起。「意思很简单,就说外头那场‘夺花会’,既然办了,咱们索性办到底!」 君霁华被好几双手摆弄着。 梳发,理妆,换衣,套鞋……这些事,她都晓得,都有知觉,神智渐转清明,但就是提不起力气。 她被扶着带上花厅,半卧半坐地窝在贵妃椅上,其实是没力气坐直。 牡丹红仅让她在众人面前现身短短的一瞬间,便把纱帘放落,让大伙儿隔着纱,瞧她斜卧躺椅的慵懒柔媚模样……其实又是误会,她清冷淡漠一张脸,哪学得会那些可人姿态? 有人问话,全被牡丹红巧妙代答,她听到好几个声音,此起彼落,像喊着价。 「姑娘,怎哭了?不哭、不哭,再撑一会儿就海阔天空了。」 内心屈辱难当,当个人,活成这样,能不掉泪吗? 不知是柳儿还是叶儿帮她擦泪,她掩睫,细细喘息,模模糊糊听到那熟悉的男人声嗓,他混在那群抢着夺花的爷儿们里面,也当起有钱大爷,出价出价再出价,完全的财大气粗,霸气十足。 他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明摆着「天香院」这朵花,他势在必得。 好个势在必得啊……好得不能再好……她觉得好笑,心中抑郁,一股热热的感觉绷在喉间,很不好受,像要呕出什么。 从此,她还能逃吗? 落到他掌心里,她……她会想逃吗? 「啊!姑娘,怎么脸白成这样?又是泪又是汗的……」婢子在她耳边轻哄。「没事了没事了,寒老大买下姑娘了,都结束喽!」 一切像在梦中走过,待君霁华真醒,人己不在「天香院」那个精巧小院里。 「真是的,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竟下这么重的迷药?这不是越混越回去了?」说话的女子手劲极轻,正帮她拭脸揉额,感觉是挺温和的性子,连叨念的语调都柔柔软软。 君霁华睁开双眸,眨了眨,然后定睛望着眼前一张鹅蛋秀颜。女人约四十岁,见她醒了,素容露出笑。 「我怎么……这里……您、您……」君霁华试着撑坐起来,四肢犹然酸软,但已能听自个儿支使。她环看周遭一眼,这间屋子甚为朴实,除了桌椅、矮柜、脸盆架,也没其他摆设了。 「别急、别怕。」女人柔声安抚。「醒来就好,我烧了热水呢,咱们先好好浴洗浴洗,先把精气神洗回来,然后再坐下来喝些热粥,身子暖了,肚子饱了,想谈什么再来谈。」 女人个儿虽小,声音虽柔,说的话却有种让人难以违抗的力量。 君霁华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明明有好多疑问待解,却还是乖乖按她的意思做,洗了头,洗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连人家帮她端来的小米粥,她都己喝下大半碗。 「姑娘,你别怕,那人敢欺负你,尽管说,我让他叔叔治他。」 闻言,君霁华有些发傻,甫张唇欲问,细竹门帘被人从外头陡地一掀。 寒春绪跨进门内,静伫着,高大修长的身躯几乎把门全堵了。 他穿着铁灰色薄袄,扎着宽宽的裤,没打腰绑,脚下套着保暖实用的黑绒鞋,雪发发尾带湿气,在肩上渗出水印子,那模样像也刚洗浴过。 君霁华接触到他吃人般锐利的眼神,脸色一白,清容明显绷凝。 女人收拾汤碗调羹正要退开,君霁华忍不住朝她瞧去,那双眸子仿佛哀求她留下别走,女人仅是安抚一笑,仍端着托盘离开。 好吧。她闭闭眼。总得把事情弄明白。 第23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她不怕他的,只是在他面前,会觉气恼……丢脸…… 她站起,走到窗边,此时窗子是合上的,偏冷色的薄光透过窗户纸儿,在她脸上刮出一道道影,一时间难以分辨此时是清晨,抑或近晚。 听到男人走近的脚步声,她鼓足勇气,转过身面对他。 「这里又是寒爷狡兔三窟中的一窟吗?」她挺佩服自个儿的语气能如此沉静。 「可以这么说。」寒春绪点点头,双臂环在胸前,模样颇闲适,目光却紧紧打量她。 屋中一静,她不禁深吸口气,再徐缓吐出,想化开心中那股沉郁。 「我那两个小丫鬟,柳儿和叶儿……她们还在‘天香院’吗?」 「‘天香院’能留住她们吗?她们俩是‘凤宝庄’苗家的底下人,现在自然原汤化原食,回‘凤宝庄’去了。」他慢吞吞道。 闻言,君霁华原是平视他胸膛的眸线一扬,眨也不眨地注视着。 她突然不言语,寒春绪左胸一抽,隐隐的热火在肤底下冒,再被那双灵动眸子直勾勾瞧着,他禁不住咽咽睡沫,故意又走近两步,逼得她仰高头才能看他。 「看什么看?看老子长得英俊啊?」 君霁华仍凝着脸,没被吓住,轻声问:「寒爷跟‘凤宝庄’不是哥俩好吗?你手底下没有那般伶俐的小姑娘可供支使,只好跟苗家借人,是不?她们俩跟着我快两年,该是连牡丹红也没瞧出底细……寒爷为什么这么做?」 答不出来,耍赖还不会吗?他寒春绪要愿意,死的都能说成活的,黑的都能漂成白的。「什么……怎么做?我、我可什么都没做!」混帐!结巴什么? 呼吸略促,她白颊浮开两抹霞,像着恼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 「寒爷最后为什么肯帮我?」 「我帮你什么了?」装傻。 她五指揪紧衣襟,另一手紧按着窗缘。「你……你本来没想蹚‘夺花会’这趟浑水,为什么还是来了?」 救命……她问的事,非得件件都这么难答才行吗? 手发痒,直想扯头发,他暗暗咬牙忍下,粗声道:「我后来记起了,当初曾吃过你的一袋芝麻饼和炸米香,老子那时说过,倘若我没死,又混得风生水起,必定回报你。既然你不想待在‘天香院’,就跟我走,有我一口饭,自然少不了你一口……你干么这样瞧我?其实……那个……说到底,我帮的是自个儿,我这人没脸没皮、没心没肺,说是回报,最后也得捞点好处,没好处的活儿,谁干啊?」 「好、好处?」 他嘿嘿笑,贼着双目,把她从头到脚顺溜了一回,还很故意地在她胸脯和腰臀的地方停顿了顿。 「不就你这个‘好处’?我花钱买下你,江南花魁娘子从此归了我寒春绪,老子从小闯荡江湖,好不容易混到这分上,还不该让自己乐呵乐呵,找个女人暖暖被窝吗?这可跟什么情啊爱的不相干,反正是养个女人在身边,尽享软玉温香,老子不想要,就干晾着她,要上了火,就拿她败败火——」 君霁华本能地一巴掌挥过去,但没打上那张可恶的脸,而是硬生生停在半空。 至于杵在她面前的寒春绪,对她突如其来的「发难」明明能避、能挡、能反击,却动也未动,真等着她挥打过来似的。 「你打啊!怎么不打?敢打老子的人,现在坟头的草都不知长多高了!」 啪!真打了。 不激她不就没事,他偏要激她。 没错,他承认,自己就是讨打,因为嘴太贱,欠揍。 君霁华气到全身颤抖,打了第一下后,不解气,又左右开弓连打他好几下。 他突然张臂抱住她,她用力挣扎,拳打脚踢,两人演出全武行,弱的那一方猛攻,强的那一方钳制再钳制,两人从窗边「打」至榻上。 寒春绪抱紧姑娘家柔软身子,这姑娘不肯安分,每下挣扎都在他怀里又蹭又钻,嗅着那股馨香,他气息越来越粗浓,心跳如擂鼓,丹田涌出热气,在血中奔流,他面红耳赤,腿间沉重。 似吼一声,他把脸压上她的,蛮横索吻。 被占住唇舌,君霁华起先还能奋力地扭动、捶打,但怎么都甩不开压在身上、坚硬且发烫的身躯,最后实在没力气了。她头昏,鼻间、口中全是他的气味,完全的男性,阳刚而且野蛮……她或者咬人了,为她似乎尝到一丝血味,而唇齿磨擦、攻守,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她的血…… 还能怎么样?她想怎么样? 傻了吗?有什么值她发这么大火气? 她只是被一个男人买了,买来暖床、败火用的,做她这门营生的女子,跟着一个男人过日子,总比被成群的男人糟蹋来得好,不是吗? 有什么好气?她只是没逃成,只是被下圈套,只是……有些失望,有些难过,有些心痛,如此而己。 第24章 她放弃挣扎了。 她是俎上肉,随便人家怎么对待,她温驯安静地躺着,腰带早被扯得松垮垮,男人的手探进她半敞的襟口,覆上那柔软的女性丘壑。 寒春绪立即察觉到她的改变。 他猛然抬起头,双目紧盯她,见那张倔强脸蛋红通通,眼角挂着泪,他心里不禁连篇咒骂,头一甩,人已下了榻。 两腿与肩同宽,他双手插在腰侧,背对她,用力呼吸吐纳。 身后传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他听到姑娘开口,平淡幽静地道—— 「寒爷不是想要吗?既然想要,就尽管取去。你本就是夺花之人,是我的恩客呢,还客气什么?」 寒春绪倏地转回身。 他面庞陡沉,下领不由得一绷。 榻上姑娘此时披散着长发坐起,发丝因方才的纠缠而蓬松微乱,她两腮霞浓,前襟尽敞了,衣衫褪至腰部, 第六章 最后的最后,迷倒在痛楚与快意中。 她昏死过去。 看着她,寒春绪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 他真打了,左右各来一掌,手劲好重,打得两颊立即肿高。 这下子全毁,她还会乖乖跟他吗? 明知道她耍的是激将法,结果还是被惹火,他这道行在外面行走江湖很够用,拿来对付她竟是捉襟见肘。 君霁华意识醒觉时,只感腿间温热,有双大手在她大腿内侧游移着。 她睁眼,发现那个夺花的男人取来一条拧过水的净帕,正在帮她擦拭。 他……他这是何必? 不要对她好呵,她会心软的,一旦心软,什么都能妥协。 微微缩起身子,她转向榻内,拉来被子盖住裸身。 「不……不用……不劳寒爷费心……」 身后安静,男人没有出声。 她羞窘难受地闭上眼,从未想过和他会这样走在一块儿。人和人碰在一块儿,总有一个缘字,缘喜,缘孽,这一下也分不清楚。 背后有动静了,他重新上榻,胸墙贴着她的背躺落,一只臂膀占有般环过来。 他的身体坚硬温暖,似乎还亢奋着。 她不自觉绷起,呼吸乱了,但他没有再进一步动作,只是拥着她,体热传到她肤上,钻进她心里,让她也跟着发热。 「跟了我,就别想走。都是我的人了,敢走,我绝不会善罢干休。」 他语气低嘎,每个字却又说得无比清楚,在她耳畔。 君霁华不吭声,人随即被扳转过去。 四目相对,她有些撑不住,才想撇开脸,又被霸住了呼吸,唇儿被牢牢含住。 「别逃……别想逃,听见没有?」他目光逼迫。 「……嗯。」试问,她还能逃到哪里? 寒春绪隔天便离开了。 他告诉她别想逃,本以为住下的地方肯定有人看管着,其实不然,大大不然。 这儿外貌是座南北略长的矩形状四合院,围墙建得颇高,两扇窄而斑驳的门扉,院内种着一裸老槐树,搭着瓜棚架子,还圈了块小角落养鸡,另一边角落则筑着精巧鸽舍,养着好几只雪鸽。 土砖灰瓦建成的屋宅再普通不过,但,普通很好。就要它普普通通,不招眼。 她住的是北屋,而东、西两屋也都各住一人,一位是曾帮她烧水端粥的秀气大娘,姓言,单名敏,她说她可以称她「敏姨」;另一位则是身形跟寒春绪差不多高大的壮年大叔,姓胡,胡叔很不苟言笑,性情颇严肃。除他们二位,四合院内再无旁人。 后来几天,敏姨邀她上街买菜,拐着弯弯曲曲的窄巷走出去,竟是通敞大街,热闹得很,她才晓得所住之地位在江北大城,闹市深巷内的四合院闹中取静,她可以自在出游、自在闲逛,不再被谁拘着,亦不再教「江南花中状元」的名号所拘。这一直是她所想望的日子,只当君霁华,只当普普通通的姑娘家。 如今想望成真,她真有些不敢置信。 跟了我……就是我的人…… 她不时想起寒春绪,对他捉摸不定,他待她像是不好,却似乎不然。 在这里,管吃管住,她穿用的衣物尽管敏姨没多说什么,但她嗅得出衣上的簇新气味,全是新置的,样式普通,但质料颇美。 「暗柜内搁着钱,想买什么,自个儿去取。」敏姨这么告诉她,还教她开那道暗柜的法子。柜内除了数不清的铜钱串,以及一小袋、一小袋的碎银子,还摆放三十来根粗得能砸死人的金条。敏姨说,那是家用,少了自然有人会补齐。 她看着敏姨的笑眉笑眼,一时间不能确定人家是否在说笑。搁在暗柜内的「家用」,足够她安安顺顺过上三辈子。 第25章 至于住在西屋的胡叔,她还没摸清他的门路,同桌而食时,连句话都交谈不上,直到年前某个飘小雪的午后,她跟敏姨在摆着火盆子的东屋剪春红字、剪年画图纸,胡叔也在,他面前摆着一盘红木象棋,自个儿跟自个儿对弈。 她好奇,忍不住探头瞧了几眼,胡叔突然面无表情盯住她看。她红着脸欲道歉,他却开口—— 「能下吗?」 「略懂。 他也不言语,只把所有棋子重新归位,做了个请的动作。 结果啊,是高手遇高手了,风云变色,惊涛骇浪,五盘中各有输赢。胡叔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不太一样,似是许久未逢敌手,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战得酣畅淋漓,短时间尚未「收功」。 「围棋,也能?」回神过来后,他问。 她淡笑颔首,腮畔微红。「知其一二。」 「好。」他深吸口气,极为严肃。 然后接下来几天,君霁华就发现自己被缠上,早中晚按三餐下棋,偶尔还连带宵夜,最后若非敏姨看不过眼,出声制止了,胡叔真会「闹」下去,不眠不休,无日无夜。 再然后,她似乎嗅出点什么——敏姨和胡叔,温婉美妇和粗犷大叔,外表差异如此之大的两人,处在一块儿时竟有说不出的……说不出的……她找不到字句形容,只觉他们俩很合契,以他们自个儿才懂的方式在一块儿。 她突然意识到,这儿不仅是狡兔之窟,还是寒春绪的老巢穴。 大隐隐于市。 他把这座巢穴建在闹市深巷内,四合院内有数面暗墙、数条暗道,甚至设有机关,通过迂回曲折的暗道,又别有洞天。 住在四合院内的人,于他无血亲之缘,却是他的家人。 而他把她带到这里。他带她……回家。 回家。他的家。 察觉了这一点,她当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气他,满心迷惑,也想着他……豆,豆,网。 同时间,几十里外的江北定山坡,寒春绪的人刚接来一批蒙古马。 上家是生面孔,透过中间人找到他,这批毛色雪白的蒙古马有些来路不明,但是盘越暗,利润越高,何况货确实是好。这活生生的美丽动物,柔软滑手的皮毛,温驯的大眼睛,撒蹄一起,能爆发出飞速,就像女人外表乖顺柔弱,一跟他较真,能激起狂风猛火……去!他又满脑子乱想! 接过盘,打算将马匹走水路拉回江北的「储货」之地暂置。 然,赶马上板船时,寒春绪觑到一抹鬼祟身影,正要喝声逮人,那影儿「咚」一响跃进江中,随即五艘板船有两艘同时着火。 江边风大,火势眨眼即猛,那八匹已赶上船、系妥绳子的马匹惊恐嘶叫,牵连到岸上其他马儿,登时大乱。 「铁胆!」 寒春绪厉声一呼,也不用多下指示,只听那名叫「铁胆」的壮汉立刻回应—— 「老大,交给俺!」 把岸上噪动不安的马匹交给铁胆全权处理后,寒春绪带人灭火救马。 「六喜,走开!」寒春绪眯眼大喊。 着火的板船上,那少年低头急着解开绑马的绳索,解不开,遂取靴内匕首想砍断,受惊的马此时仰高前蹄,眼看就要踩中少年脑门。 寒春绪飞窜过去,瞬间抓住六喜背心,往后一扯。 「老大!」 寒春绪矮身一滚,勉强避开马蹄。 大火轰过来时,他徒手扯断绳子,拖着几匹马一起下水。 腊月的最后一日,团圆时候,「狡免」溜回老巢穴。 寒春绪回到深巷中的四合院时,身边还跟着两个小丫头。 「姑娘啊——」柳儿和叶儿在灶房里找到正跟在言敏身旁打下手、忙着准备年夜饭的君霁华。 闻声,君霁华倏地回过身,怀里还抱着一颗新鲜大白菜,抓着一把葱。 「你……你们怎么……」她惊喜地望着两张小脸。 柳儿嘻嘻笑。「是寒老大跟咱们家主子讨人,主子说,我们可以来这儿陪姑娘过年,住个几日。」 叶儿笑得更开怀。「姑娘,是寒老大带咱们来的,姑娘那时在‘天香院’落下的东西和银两,柳儿和叶儿都收得好好的呢!连那只雪鸽也养得圆滚滚、胖嘟嘟,一起给姑娘送来了!」 君霁华不自觉扬起眉睫,有人静静注视她。 她直直望去,看到站在灶房外的寒春绪。 男人滑白发丝映雪光,面庞黝黑,眉目深且俊。 他回来了。 终于。 怦怦、怦怦……她的心口瞬间注进一股气,鼓动得厉害。 第26章 离开「天香院」的两个丫头较之前活泼,很爱笑,说话清清脆脆,眸子明亮,完全回复本性似的。 她们俩后来由君霁华领着,拜见了敏姨和胡叔,而多出这两个小姑娘帮忙,边忙边聊,年夜饭好快便备妥。 大圆桌上摆着东北酸菜白肉锅,炉里的炭火红滋滋,除此之外还有六、七道年菜。今夜围炉,人比以往多了些,敏姨瞧起来很欢喜,忍不住多喝好几杯,最后竟是胡叔一手压在她酒杯上,还静静取走酒。敏姨勾着唇,轻轻睐了他一眼,就只是一眼,却包含很浓的感情…… 君霁华有些难以呼吸,身体发热,或许也因喝了酒,或者更因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打寒春绪回到四合院,她与他还没说上半句话,每每眼神交会,她便觉背脊一阵颤栗,胃袋变沉,很难不去想他们俩之间的事,那些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极私密的事儿…… 到后来,她忍不住闪避他的注视,整顿团圆饭,一迳听着柳儿和叶儿叽叽喳喳说话,再不然就是跟敏姨闲话家常,甚至连胡叔都说得上两、三句,却把寒春绪晾在一边。 「姑娘,您来这儿之后,跟拂晓姑娘见上面了吗?」 「啊,姑娘难道不知,拂晓姑娘的‘绮罗园’就在这座江北大城内?」 「呵呵,是说姑娘来这儿也没多久,没地头蛇领路,许多事肯定不知。」 「姑娘平时就多出门遛遛,‘绮罗园’离这儿半点不远哩!」 闻言,君霁华恍然大悟,没想到自个儿现下是在朱拂晓的地界里,心里一喜,想着哪天可以递个条子,和朱拂晓见见面。 坐在身侧的男人仿佛察觉了她的想法,两道目光扫将过来,她没和他对上,靠近他的那半边身子却怪异地兴起热麻,像被火蚁爬过。 突然,两丫头话题一变—— 「姑娘,柳儿给您赔罪吧。那时……那时在您身边,我也是听话办事,不是存心瞒着您的……如果姑娘非得问个水落石出,我家主子说了,您就直接问寒老大,他肯定清楚。」推推推,一推二五六,绝对不去看寒大爷阴黑的脸色。「姑娘,咱自罚三杯!」个儿小小,年岁轻轻,喝酒倒挺有气魄。 「对!主子说,一切都是寒老大起的头,不关‘凤宝庄’苗家的事。主子还说,他日若有缘再见姑娘,一定好好赔礼。姑娘千万莫怪,叶儿也自罚三杯!」 君霁华微微怔然,一时间说不出话。 她低垂螓首,略抿着唇,终于啊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往身侧瞥去,那男人竟……竟似红了脸,还横眉竖目的。 寒春绪内心飙骂,没想到苗家那个小白脸家主会暗将他一军! 迷迷糊糊被带离「天香院」,没能和那两个小丫头见上面、说说话,尽管她没明白道出,当时得知此事时所流露出的神情,已瞧得出怅惘难受。 带柳、叶两丫头回来,只想让她展颜一笑,明知是给自己添乱,还是做了。 心田冒情芽、扎情根、长情花,就是这么惨,一整个惨绝人寰,惨到如他这种唯利是图的恶人,竟干出「损己利人」这种蠢事,还不够惨烈吗? 他「唬」地起身,脸太红,不能再待下去。 「去哪儿?你胡叔都还没发红包呢!」敏姨带笑问。 「上茅房!」头也不回,他大步走开。 君霁华脸也暖着,双腮开红花,她……她也好想学他跑掉,但四合院内只有一间茅房啊…… 巷内平时深静,今夜却能听到此起彼落的鞭炮声。 四合院里也应景地放了一会儿鞭炮,柳儿和叶儿蹦蹦跳跳,抢着点地鼠炮和冲天炮,玩起来比男孩子还野。 君霁华回到北屋时,屋内灯火通明,她脚步略显迟疑,踌躇片刻,绞着手,最后仍硬着头皮推门而进。 一进门,她怔了怔,寒春绪正赤裸上身,对着铜镜替自个儿上药! 他受伤了!脸色一白,她快步走近,眸光在镜中与他那双深目对上。 「你、你……受伤了。」唉,君霁华,这不是废话吗? 她略急,又深呼吸要自己静下。她绕到他面前,察看他颈侧、右胸和右上臂的伤处,那是遭火烧灼之伤,不是一整片,而是一小块、一小块分布在他精实黝肤上,似是躲过火舌,却没能避开火星子……啊!他的背上也有! 她没问因由,想也未想便接手照料。 在冷水盆里加进备在炉上的热水,她俐落挽袖,绞着温热巾子,先揭去他原先上过的旧药,手劲好轻,每一下都如此小心翼翼。擦净后,还用另一条干燥巾子吸去水气,边噘起嘴,徐徐吹气,这仅是个下意识的举动,不含半点逗弄意味,仅想让伤口再干燥些,上了药,也比较容易吃进药性,但她吹了一阵,却听到男人大口吞咽睡液的声音。 第27章 她扬睫,心脏猛地一跳,因为寒春绪正望着她,用那种恨不得将她生吃活吞的「恐怖」目光紧紧抓住她。 两张脸离得太近,她羞红双颊,才直起身想退开些,秀腕已被扣住, 第七章 他的掌上有她的齿痕。 君霁华背贴着男人胸膛,在他怀里慢慢缓下气息。 远飏的神智回笼了,她的手下意识覆在那只搁于她腰际的臂膀,然后摸到那一小片略微凹凸不平的手肤……她当年咬得极狠,因为很恨,他大可一把甩了她,却还是由着她泄忿……这些事如今想起,深意潜藏,心底幽幽,竟含着淡淡的苦与喜…… 突然,那只大手抽开了。他起身下榻。 顿时间失去他的体热,她微微颤抖。 她忍不住翻过身,见他提壶加热水,绞了一条巾子。递给她时,他面庞侧开。 「拿去。」 她一怔,觉得他脸肤古古怪怪,黝黑混过大红,深暖着。他……他脸红?! 「拿不拿去?不拿,我动手替你擦!」他瞪她一眼,又快快瞥开。 君霁华赶紧接过巾子,心跳飞快。「谢谢……」 「你……」寒春绪真不知该骂什么才好。 被他胡乱折腾一阵,还跟他道谢? 撇撇嘴,他头一甩,迳自坐到镜台前,一盒对付火伤的膏药老早摊在那里,他用薄竹片挖了些往伤上敷。 这一边,君霁华忍着羞赧,迅速拭净腿间。 然后她很快地拉好衣裙,套上鞋,下榻时脚步虽有些虚浮,还是来到他身边。 她不言语,只是默默拿走寒春绪手里的竹片子,帮他抹匀了药,连背上的几小块灼伤都一并抹上。 他的身体阳刚且精实,很美,因为布着好多道伤痕,这样的美便也透着一丝严酷,很惊心动魄,却又教人移不开凝注,而这就是他走过来的路……所有的伤,都得打落牙齿和血吞,那时的他正遭追杀,伤重了,却只冲着她冷嘲热讽,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地痞流氓样……现在仍旧相同,受伤了,不习惯说,硬撑着,任谁也瞧不出异样,更糟糕的是,该换药时不换药,不急着上药,反倒急着上榻,他、他……他这人哪……唉…… 脸烫心热,她很费劲才稳住手。 将备好的药布仔细覆在几处伤块上,她职来长条棉布,绕过他的肩脾、腋下和胸部,把所有伤包扎起来。 在他肩上打妥小结,将布尾巴抚平,她垂首静伫,像似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清清喉儿。「寒爷时常受伤吗?」 寒春绪死性不改,拉住她的手往怀里带,让她坐在大腿上。「倒也还好。不过如果受了伤,你都肯这么温柔体贴地服侍我,那也挺美。」语气慵懒,他又开始不把事当事儿。 「交手」多次,君霁华似乎……有些瞧出门道了,这男人想把事唬哢过去时,就会摆出吊儿郎当样,有时说话相当刻薄,故意惹人生气。 她稳持着,沉静道:「胡叔说,你那时被他救活,就跟着他走了。」 突如其来丢出这么一句,寒春绪闻言挑高剑眉,发着愣,却听她又说—— 「胡叔还说,你一身武艺也是他教出来的。」 「胡叔怎会跟你说这些?他……他根本不爱说话。」他扳起她的脸。 「他下棋输了,不是三战两败,就是五战三负,我每次赢了,可以问他一个问题,随便什么问题都成。」她慢吞吞道。「可是他也够狠,问什么答什么,而且都有办法用短短一句将人打发……」 寒春绪再次被震得两眉飞挑,利目也跟着瞠圆。 他瞪着她。明明是他先瞪人、他起的头,瞪到后来颧骨浮出红痕,他竟粗鲁地问:「你看什么看?再看我……我就……」 「再看,寒爷就要挖掉我的招子。我知道的。」 「你——」一口气梗在胸臆之间,真想掐碎她,又、又不可能动手。 君霁华有些想笑,已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单纯欢愉,因小小占了上风。 「我心里的疑惑,或者寒爷愿意为我开解,倘若不愿意,也不打紧的,反正来日方长,四合院内无啥消遣,总还得闷着头、陪胡叔一块儿下棋,消磨消磨光阴。」难得能遇上棋中强手,还能天天对弈,她其实相当欢喜,完全不怕被胡叔缠住。但这一点,她不让他知道。 寒春绪表情一转,变得深沉,若有所思打量着她。 「为何这么做?」徐声问,双目仍锁住她。 「我想知道……」秀颊有两抹红云,馨息略浓,她迟疑了会儿,像找不到更好的回答,只能强调地说:「就是……想知道而已。」 他不说话,但两丸瞳仁湛了湛。 第28章 「寒爷不想说也没——」她的嘴角被按住,话音陡止。 四目相接,屋中宁静,但宁静似乎仅是外表,有什么藏在底下闷烧。 她看到他目光游移,淡淡落在桌上那盏油灯上,仿佛对火焰的跳动充满兴趣,看得目不转睛。 正当她着魔般迷失在他峻厉却好看的侧脸线条时,那张略宽有型的薄唇忽而掀动,沙哑吐出平缓的音句—— 「胡叔当初如果不来,也就没现在的我。没错,他真救了我一命。」嘴角一勾。「……胡叔说,他与我爹是儿时玩伴,在上山习艺之前,就与咱家住同条巷子内……我爹遭冤,病死狱中,尸身送回三合院那天,我娘倒是一脸平静,她还亲自下厨煮了满桌菜,唤我去吃。后来我帮忙收拾时,突然听到两手端着的碗碟全砸地,我叫了声,但叫不出来,没法儿呼吸,这才知道有人拿着绳子从后头套住我脖子,勒得我发昏,肺如火烧……」 冷意爬上肌肤,君霁华轻轻打了寒颤,不禁更偎近他。 他语气更淡,仿佛事不关己。 「胡叔说他那时正好南下办事,心念一起,抽空回了一趟老家,他家中老人都已亡故,老屋也空在那里,原本想待一会儿就走,却见到不少街坊邻居围在我家围墙外张望,一探问,知道事情始末,又见我娘完全不应门、不办丧,像是没事人似的,他不禁心下留意。」 「当晚,他潜进三合院,还是慢了一步,我娘已在堂厅梁上吊死,厅上还摆着我和我爹两具尸身。他探我鼻息,发现还有气,气若游丝,但还能救……」他笑,满是嘲弄。「所以我又活了!」 君霁华一瞬也不瞬地端详着他,好一会儿才嚅唇问:「你爹的冤狱……那是怎一回事?」 「……是为了我娘。」他静下片刻,五官微微扭曲。「我娘绣功极好,是城内大绣庄的绣娘,那家子的老爷看上她,让底下人使了计……那晚,阿娘好晚、好晚才回来,脸色白得可怕,我睡不着,躲在爹娘房外的窗底下偷听,娘一直哭,边哭边说,她说得断断续续,当时我还太小,有些事不太明白,后来长大全都懂了……她被下了药,遭人欺负,整个迷迷糊糊……」 一口凉气窜喉透心,隐隐发寒,她忽地抓住他的大手。「你爹知道后,去报官了吗?」 「你以为报官有用吗?」他瞥向她,反握她的手,嘴角嘲弄意味更深。 她怔怔然,有些明白。「……官府里的人,也被银子打发了……」 「我爹一告再告,那些人不胜其扰,便想了个事儿栽赃嫁祸,拿我爹下狱。」他下颚微绷。「我不怪我娘,半点都不怪。她不想活,可又会牵挂我,所以想带我一起上路,一家三口在一块儿作伴,我不怪她。但,我活下来了,既然老天要我活,就该换别人死。」眼锋透寒,他还是笑,神情悠远。 「我跟着胡叔走,跟他习武,还得被他逼着识字,随他走踏江湖。当时他帮着祁老大做事,这位姓祁的在道上势力不容小觑,我后来也在他底下待过,有了靠山,就能借势使力,要想整倒当年欺负我娘、我爹的那帮人,简直易如反掌。他们在明,我在暗;他们黑,我比他们更黑;他们狠,我能更狠,连死都不让那些人好死,这才叫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痛快……」 他气息粗浓,好不容易拉回神智,低头一瞥,才知把掌里的柔荑握得都通红了。他赶紧松劲,没放开,替她揉着,嘴上却凶凶骂道:「你是不会哼个一声、两声吗?痛都不晓得喊,你……真是……」 「寒爷不也一样?身上带伤也没听你哼个一声、两声。」 「老子怎么说也是个带把儿的,喊什么疼?喊疼的都是娘儿们!你也是娘儿们,该喊就得喊,忍什么忍?」一语双关。 啪!有人挨打了…… 君霁华绝绝对对不是故意的,她发誓。但……有时真被激着了,他的脸就搁在那儿,常让她不及斟酌,顺手便抽了过去。 她打得并不重,仅是小扇一下,手心拍打他面颊,跟打蚊子差不多劲儿。 「你再试试看,老子就折了你的手!」龇牙咧嘴,狺狺低咆。 她真被牵了魂,教他一挑衅,还真想斗斗。 啪! 打完左脸换右脸。 那力道不重,真的很不重,但却让寒春绪瞠大两眼,满脸的不敢置信,又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你……你,好,算你行,你把老子的话当放屁是吧?老子再给你一次机会,下次你再敢胡来,看我不折断——」啪!话还没撂完,又挨拍了。 「寒爷还是折断我的手吧。」 一只细嫩手腕横在眼前,寒春绪被将了一军,气归气,又有股说不出的心绪……常听人说,打是情,骂是爱,他被打啊打的,竟、竟糊里糊涂有点发晕,像似挺受用,挺教人心软,挺……停停停! 第29章 他就这么贱骨头,非要人打才舒坦吗?! 「我……要我折我就折?老子是你生的啊?这么听话干什么?我不折!我、我咬死你!」扣住她的手,低头「咬」住她的小嘴。 君霁华快被他的双臂勒昏,只得反「咬」他的嘴,越「咬」越深。 她努力吸气,耳朵红得快滴血似的,听到他夹带热气的声音敲击耳膜—— 「你还想知道什么?那两个小丫头吗?没错,是我支使的。我老早就看上你,十二、三岁,素颜旧衣已经够招眼了,长大了必定不一般。我有本事了,自然让人先去盯紧你,只待时机成熟啊……老子想要就夺,你可别拿什么情啊爱的往我头上套!」 她根本不敢再想到那层去。 那曾让她深觉羞惭,恨不得上天下一道雷,把她劈个粉碎。 她脸皮太薄,经之前那一挫折,更是薄到快透了。 「寒爷放心,我……我不会再说那些蠢话,我、我也没有喜欢你,没有情意……」话一出,心头闷闷抽痛,她极快垂下微湿的双眸。 屋中陡然一静。 「那很好!」男人声音粗砺,磨过喉头才喷出。「我买你也只是……只是要你,我也没有喜欢你!」 「……嗯。」 嗯……嗯个头! 寒春绪胀红脸,连眼白都浮出血丝。 瞧瞧,他又说出什么混帐话?!而她……她…… 我也没有喜欢你,没有情意…… 她这话也够狠,刺得他快失心疯! 沉着脸,咬牙,他打横抱起她,又去扳动暗门机括。 「寒爷,我习惯睡北屋。」她略紧张道。「你若习惯睡暗道那端的屋子,可以自个儿去,不用带着我……」 「我就要搂着你睡!」小喷火。等走上窄窄通道时,他又恶劣地补了句—— 「在里边做,你比较肯叫!」 啪!暗道里响起脆响,有人面颊又被「打蚊子」了。 男人这回没放话威胁,而是发出低沉的、既淫又邪的笑声。 「那他待你很好啊……」 当敏姨东聊西聊地问起寒春绪和她相识的过程,君霁华红着脸,还是边烹茶边把话全说了。从那年她有勇无谋地逃出「天香院」、在小三合院里「见鬼」,「鬼」最后帮她杀凶犬等等事情开始说起,一直说,说到太湖「凤宝庄」的重相遇,说到她那个乱七八糟的「夺花会」,连柳、叶两丫头是寒春绪派去她身边的「暗桩」也全都照实吐露,听完这一长串,敏姨笑得眼弯弯,然后淡淡笑叹。 那他待你很好啊…… ……是吗?她持壶的手不由得一顿,才徐徐将茶注进杯碗里。 元宵节已过,今儿个外头大晴,不落雪,冬阳还发善心地露出头来,四合院内倒是安静得很,因为寒春绪说那几只雪鸽得练练体力,不能肥老在鸽舍里,于是刚过午,用完饭,他便和胡叔一块儿放鸽去,而柳儿和叶儿可兴致勃勃了,死求活求的,都快揪着寒大爷的裤管不放,寒春绪当真把她们俩刁足了,才答应将两丫头也一道拎去。 四合院内只留她和敏姨,她干脆把茶具搬到檐下,晒着冬阳,喝茶闲聊。 「他当时准是想带你走,又没本事保你周全,见你硬要赖在那座小三合院,他心急,无能为力,最后只得把你强押回‘天香院’。」敏姨接过茶碗,瞅着澄澈的碧黄色茶汤,脸庞柔和。「他非得把你送到安全之地不可,而在那当下,最能保你平安的,正是你想逃离的地方。」 关于此节,经过这些年,君霁华心里其实也已明白。 她垂下颈项,思索着,张唇却无语,最后只是捧起茶碗轻啜。 「这些年,他羽翼渐丰,势力已稳,头发倒是越来越白,很拼命呢!」敏姨用茶碗温着双手,抬眼看向覆着薄薄白雪的小院,嘴角一直舒怀轻勾着。「瞧,他才稳了些,马上把眼线铺置到你那儿去,直到情势大好,便把你接出来……呵呵,男人还有这么长情的,你说他待你不好吗?」她转过脸来。 君霁华脸更热,啜了口茶才嗫嚅出声。 「敏姨,他是买下我,花钱买的,他要的只是我的……我的……」 「美好的容貌和身躯吗?」敏姨替她把难以启齿的话道出。 「嗯。」她点点头,有些难堪,心里突然堵得难受。 「你真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很迷惑啊…… 周遭一静,她们各自品茶,半晌过去—— 「你听过祁老大的名号吗?你胡叔和春绪都在他底下待过。」敏姨问。 君霁华轻应了声。「我听寒爷提过。」 敏姨一笑,表情却有丝幽暗,柔声道:「那么,你可知我曾经跟过祁老大?」见君霁华水眸缓缓瞠圆,有些明白,又不很确定的模样,她淡然颔首。「没错,就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当过老大的女人。」 第30章 什么?! 「那、那祁老大……那、那胡叔和你……你和胡叔……」君霁华整个口齿不清,脑中混乱,手里茶碗险些砸了。 敏姨很好心地取走她的茶碗,安全地搁置在一旁。 「是啊,我是祁老大的女人,你胡叔又偏要我不可,我要他走,找更好的女人去,他却认死扣儿,抢也要把我抢到手,我早都脏了、烂了、臭了,他就是不肯放……」 君霁华心音如鼓,神魂惊悸,热流不住往眼眶冲。 她蓦地握住敏姨泛冷的手,都用热茶温过手,竟还是冷。 「敏姨很好……敏姨很好、很好、很好……」 「我没事。」阴暗一闪即过,眼角略有纹路的脸容犹然秀美。 「我没事……霁华,别担心,我没事。」她用未被握住的一手拍拍对方的手背,脸上阴霾尽去,温柔笑着。「我想说的是,他是你胡叔带大的,即便不是亲生,没半点血亲关系,性情多少受了影响……你胡叔对感情异常执着,他带大的人,恐怕也是如此。」叹气。「唉,你就多多担待。」 思绪冲击,君霁华脑中仍混乱着,一时间无法言语,就仅是握住敏姨的手,一直握住。 敏姨忽而道:「你也很喜欢他呢。」 过了好半晌,君霁华才意会过来,迷蒙眼神一亮,掀唇嚅着。「我、我没有……」 「你有。你总是看着他,偷偷看着。」 她双颊霞烧,那热烫一下子升高,压都压不下。 她心上有人。 她的感情亦是异常执着。 如果只是当年小三合院内的短短缘分,一切也就作罢,谁知他再度搅进来,那缘分便牵牵连连,从那年一直到现在,而往后……往后又将如何?她竟深怀期待,因为心活着。 她活着。 因为心里有人。 寒春绪后来离开了一趟,没把柳儿和叶儿带走,两丫头也玩得很乐不思蜀,逛大城、缠着敏姨和君霁华、和胡叔学着放鸽的本事,有什么玩什么、见什么学什么,像在「凤宝庄」被困得多惨似的,鸟儿一出笼就不想飞回。 本以为寒春绪这一去,又得许久才能见上,想着他之前那些烧灼伤,如今虽已大好了,君霁华心仍拧着,也不知他下次回来时,是否又会带伤。 结果前后十日不到,寒春绪再度回到闹市深巷内的四合院,身上除先前留下的伤疤,完好无缺。 君霁华胸中一轻,细想了想,这种牵挂滋味确实折磨人,然而可以想像,往后这样的牵挂只会多、不会少,会一遍又一遍为他提心吊胆……这样真的不好,可这样的「不好」偏有蜜味,浓浓的,在心底流滚…… 我也没有喜欢你…… 说什么谎呢? 「姑娘……啊,姐姐!」柳儿赶忙改口,是君霁华要她和叶儿改掉称呼。「我一早就去‘绮罗园’递条子,拂晓姑娘知道是您,很欢喜呢!」 叶儿跟着叽叽喳喳道:「姐姐,咱俩都探过了,这座‘庆丰酒楼’全城最大,楼上隔着几间雅轩,咱们订的这间‘碧池轩’挺隐密的,拂晓姑娘给了话,她说会乔装打扮一下再过来。」缩肩嘻笑了声。「姐姐,要是拂晓姑娘来个女扮男装,变成翩翩佳公子前来相会,那她是男,你是女,这‘男女幽会’要是不小心被寒老大撞见,可不就打翻醋坛子了? 「不过还好,寒老大不知咱们跑出来玩,要是知道了,应该也不知要寻到这儿来。呵,姐姐,倘若胆子够大,咱们哪天也来个改扮男装,我和柳儿当您的小厮,一起逛‘绮罗园’,直接找拂晓姑娘玩,只要别被寒老大知道就好,他那个人啊,他、他……他……寒、寒老大?!」 见叶儿双眸圆瞠,一脸惊愕,君霁华和柳儿齐齐回头看去。 她们身后,一幕用来作为区隔的木珠垂帘后头,高大男子端坐在临窗的桌边喝酒,青灰衫、功夫靴,即使有珠帘隔着,依旧瞧得出他的黝肤雪发。 他、他什么时候跟在她们后头?! 君霁华颈后一阵凉,先觉错愕,又感好笑,她也没做什么坏事啊,何必心虚? 只是……不太对劲,以他的耳力,绝对听到了她们适才聊的话,此时他行踪已被发现,按理,他应该会很大爷地现身,为什么仍坐着?咦……还真是来喝酒,自斟自饮,一派闲适? 「姐姐,寒老大有点怪……」 更怪的是,像察觉到她们的探看,寒春绪竟留下酒钱,起身就走。 「寒爷!」君霁华终于出声唤他,一把撩开珠帘子,挡在他身前。 他该不会真生气吧?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君霁华尚未想明白,一只手已不自觉地探过去,扯扯他衣袖,这小举动很女儿家,很有撒娇的感觉,她自然而然对他做了,等意会过来,连她自个儿也吓了一跳,两腮蓦地刷红。 第31章 「你怎么来了?我今儿个其实是约——」 「走开!」 男人丢出一句低喝,很快甩开她的手。 君霁华心中陡震,像当场被扇了一巴掌,哪知她抬起头时,呼吸整个绷住。 那是一张无比严厉的面庞。 线条锋利,五官阳刚,他目底腾火,满是警告意味。 有事发生! 心脏突突乱跳,都快呕出嗓眼,君霁华白着脸,半句话也没问,转身退回。 「姐姐,寒老大他吃错药啦?这么欺负你!」 「不就是约了拂晓姑娘见面叙旧,他干么不痛快?」 见寒春绪甩袖不让摸,最后竟头也不回地下楼,又见君霁华玉容苍白,柳儿和叶儿自然一致认为她受了气。 君霁华心乱如麻,晓得他应该是有危险,而她却丝毫帮不上忙……唉,刚才跑过去与他亲近,不知有否拖累他? 她正斟酌着该怎么做,另一边的帘子忽地被撩开,一名年约三十、长相甚是清秀的卖花女子走了进来。 「大娘,我们没要买花!」柳儿挥挥手忙道。 听到那声「大娘」,女子两眼好似微乎其微一眯,她不理小丫头,一迳瞧着君霁华,扯唇笑笑道:「刚才有位姓寒的大爷走出酒楼,他买下我整篮子花,说要送给姑娘。 君霁华偷偷按了按柳、叶两丫头放在桌底下的手,小姑娘俩一下子便懂。 「什么寒大爷、冷大爷的?咱们家小姐一概不认识!」啊啊啊!哪有卖花女穿中筒功夫靴! 「又不认识,随便买花就想送咱们家小姐,好不要脸的家伙啊!」 「小姐,咱们回去,老爷和夫人还等着您一块儿用饭呢!」 「嗯。」君霁华温驯颔首,由着扮回婢子角色的两丫头扶起。 她们准备下楼,甫转身,柳儿与叶儿便被「咄、咄」两声点倒在地。 事情来得好快,完全措手不及! 但,即便有所提防,丝毫不识武的君霁华也绝对不是那名卖花女的对手,她只惊呼了声,哑穴便被封住,随即身子一软,倒进对方怀里,动弹不得。 「我虽然不知你是谁,与寒春绪有何干系,但你跟他是相识的,对吧?要不,一般姑娘绝不敢随便上前找他攀谈,可你拦了他的路,还扯了他衣袖,不是吗?」 卖花女一笑,摸摸君霁华的颊,那美好的触感让她两眉微纠。太滑腻了,滑腻到让她杀意顿起。 「既是这样,不如就拿你当个小饵,看咱们能钓到多大的鱼!」 第八章 被跟踪了! 寒春绪混在闹市中,来来去去的百姓何其多,大街两旁的买卖吆喝声不断,但还是察觉到了。 左侧有人,右前方也有人。 该是他上次出手时,太有佛心,收拾得不够彻底。他仅吞了对方江左的几桩买卖,没伤太多人,至于那些买卖,在他眼里根本跟颗鼻屎差不多大。平常时候他不会跟那些小帮小派抢食,但这次是对方不长眼先来招惹,还一而再、再而三捣腾,他对敌人不管不顾,才会发生上回接盘那批蒙古马而遭纵火之事。 那也好,自个儿找上门来,他落个省心。 他倒想看看究竟来了多少人。 走进了「庆丰酒楼」,在楼中选了临窗的一个好位置,他慢条斯理啜酒,一边留意街上动静,果不其然,那些乔装成寻常百姓的点子缓缓围靠过来,他捕捉到其中一人做手势、使眼色,再从那人追踪到另一个,还有第三个、第四个……如此一推,共有十名左右,连对街二楼茶馆都有人,全是女子,其中一名颇为壮硕、女生男相,那人曾落在他手里,被他卸去四肢关节。 「玉蛟帮」非剿了不可,只因一帮内尽是女子,他已太过容忍。 他正耐心等着帮主官青玉现身,一旁以珠帘隔起的另一间轩室来了三抹熟悉身影,话音传出,清晰入耳。要是平常,他肯定先是不动声色,再选个最适当的时机跑出来吓唬她们,但眼下不比一般! 他最好离开,把「玉蛟帮」那些人引走,离她们远远的。 只是……啊啊啊!她、她过来挡在面前干什么?! 他没料到君霁华会这么做,更没料到她会揪住他衣袖! 她垂颈,柔软发丝飘在她额面和颊边,淡淡暖色在她脸肤上晕开,像、像跟他撒娇,而且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在跟他撒娇。 他想把她拉进怀里。 他想冲着她咧嘴笑。 他想跟她说,除了女扮男装大逛「绮罗园」外,她想做什么事都成。 他想……想……他还想…… 不!太危险了! 她此时不该跟他在一起! 第32章 他冷酷地甩开那只小手,要她走。 她乍然抬头,眉眸间闪过受伤神情,而瞳心湛湛,不知所措,他气息一窒,恨不得她再来抽他几记大耳光。 庆幸的是,她似能理解,隐约已察觉到异样,她脸色陡白,旋身静静走开。 见状,他头也没回,大步离开酒楼,而他这一走,那些人确实随他动了,这一点让他稍能放心。 不由自主地,他记起当年在小三合院内遇敌,要她逃,她没逃,没法子帮他对付敌人,却还是用她自个儿的本事帮他……越想,越放不下,他本想引那些人出城,她们倒好……她们倒好……专挑他软肋下刀! 「庆丰酒楼」二楼起了动静,他仰首回望,眼睁睁看着她被劫,那人扛着她由二楼直跃而下! 他瞳中凝冰,前所未有的惊恐如野火燎原般烧过全身。 马匹拴在酒楼后面的小空地,那些人带她出城,他起脚狂追,中途还抢了刚要进城的商人的胯下大马,一扯缓绳,追出城外。 「玉蛟帮」想诱他出城,正合他意,只不过她们不该用那个饵。 他不让脑子转太多思绪,不想感觉,仅告诉自己——碰他女人的人,就算是女的,也得死! 江北定山坡。 她们打下埋伏。 很好。 寒春绪刚翻身下马,等着他自投罗网的女子便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擎刀持剑,少说也有三十人。 他谁也不看,目中无丝毫感情,仅直勾勾看着扮作卖花女的官青玉。她脚下的残雪地上倒着一个纤细人儿,素白衣裙被融雪浸湿一大片,脸色惨白,紧闭眸子,眉间却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倔气。 她不看他,是不想让他瞧见眸中的惊惧吗? 他胸中忽而生出一抹柔软,又有万分歉意。是他牵连她,但他就是如此自私自利,心里开情花,这朵花太娇柔,难经江湖风雨,他不管,仍硬生生将她拉来身边。百花开不尽,他只要唯一的这一抹皎色。 女人们从四面八方慢慢、戒备地收拢圈子,将他包围。 他懒洋洋地摩挲挺鼻,站姿很随兴。 「咱俩之间的事,官帮主何必为难一个姑娘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不对!这句好像不是这么用,原谅我书读得少。」双手盘在胸前。「我是说,同样都是女的,女人欺负女人,这又何必?」 官青玉往下瞄了眼倒在脚边的「钓饵」,红唇一扯。「我讨厌长得好看的姑娘,女人善妒,寒爷应该知道。再者,道上有一消息,说寒爷从江南带回一名妓,还把她金屋藏娇了,该不会正巧是我脚底下这一位吧?」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道理寒春绪明白得很。当日他买下江南花中状元,连「夺花会」也是乔装过后才现身喊价,后又悄悄将君霁华带走,但做得再如何隐密,只要中间牵涉的人多了,事情总会泄漏。 「官帮主以为呢?」 「唔……」官青玉拧了拧眉心。她想像中的名妓该是美艳绝伦、妖里妖气,身姿也得凹凸有致,但脚底下这一个……太瘦、太苍白,脸蛋长得还行,肌肤如水,但从她身上实在闻不出丁点儿能迷惑男人的狐狸味。 寒春绪挑眉,很认真地打量。「管什么名妓不名妓,我瞧官帮主长得就很好看呀!黑黑的眉,红红的嘴,身材嘛,那是前凸后翘兼之秾纤合度,美得很,美得让人流口水,哪需要嫉妒别人?」 轻佻的话,惹人心悸的言语,官青玉不生气,却痴迷般瞪着他。男人粗犷有力的脸最得她喜爱,五官英俊却带霸气,性子滑溜得没法儿捉摸,能跟人嬉皮笑脸、乱打哈哈,狠起来却十足凶猛。先前他不肯理会她,瞧也不瞧她一眼,像似「玉蛟帮」这种全是女人的小帮派,他好男不跟女斗,根本没看在眼里。 他越是这样,她越要得到他的注目,已连着好几回寻他麻烦。 他终于出手了,狠起来真要命,元宵刚过不久,「玉蛟帮」在江左的几个营生便被捣毁得零零碎碎,她却觉得无比痛快,觉得他终是把眼光调向她,不敢小觑她官青玉。 「……你……你心里真觉得我好看?」 「当然,绝无半句假话,若有假,天打雷劈。」要起誓谁不会?他是个中好手,绝不心虚,而以他过往的行径,老天想劈的话,早该下几百道雷劈了他。 「那你……我要你,要把自己给你,你、你又为何不要?」 听到挟她来此的女人用那种倾慕且苦恼的语调,说出如此带幽怨的话,君霁华心神一凛,不由得睁开双眸。她原是怕自个儿不够胆气,张着眸,惧意尽在其间,会扰乱寒春绪,却未料到会听到这一番话。 她睁眸,眼珠子转动,寒春绪朝她不经意溜了一眼,两人目光短暂交会。 他的那一眼探不出任何情绪,嘴上说着好听话,没谁知道他想些什么,君霁华不禁心惊,隐约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味。 第33章 「谁说我不要?我想要得很!就看官帮主什么时候得空,你我也相好一番。唔,这样吧,择期不如撞日,就今儿个如何?」他状若随意地走近,还扒梳着一头亮滑白发,宽而漂亮的嘴微咧。 君霁华有些看呆,突然发现,他拨弄雪发时的样子真……真好看! 她知道他很刻意,微张修长有力的手指,缓缓将散在额前、颊侧的发往后梳,发丝如缎,再搭上他殷勤讨好的笑,实在太招眼。 她听到官帮主微喘着道—— 「今儿个好……那咱们好在一块儿后,‘玉蛟帮’的买卖自然也是寒爷的买卖,江左那一块,要是寒爷真喜欢,全都要了去,也是可以——」 「帮主! 女生男相的高壮女子呼声提点,就那么一声,官青玉矮身疾避,让寒春绪藏在护腕内的飞刀仅射中她肩胛,而非原本瞄准的眉间。 紧接而来是一团混乱! 君霁华两眼眨也不眨,心惊胆跳,一时间看不到寒春绪的身影,因那三十多名女子一拥而上,同时围攻他! 她脑中乱哄哄,耳中也闹哄哄,不知是否张眼太久,泪水流了出来。 随即,她脸被转正,那女子俯视她,眼里的神气让她浑身皆冷,那是绝对的恶意、纯然的痛恨,与寒春绪夹带嘲讽和调侃的作弄大大不同。 「我讨厌长得好看的姑娘。」官青玉低声道,笑容扭曲。 惊惧爬满全身,君霁华却不愿闭眼,倔着性子直视对方,就是泪水很不听话,不停从眼尾流进耳朵里。 对方手中那把利剑晃过她颊面,剑光刺目,她瞳心不由得缩了缩,下一瞬,剑尖划下,她一时间并不觉痛,只觉右颊温热,当第二道剑光划下时,她神魂一凛,温热瞬间转成灼痛,她的脸……她的血…… 然后,她听到男人爆出惊天动地的狂吼。 寒春绪大疯。 他没让官青玉划下第三剑,另一柄飞刀去势凶猛,直直没入她眉心,劲力不歇,还拖得她整个人往后倒。 他双目杀到泛红丝,下手毫无节制,夺刀夺剑,再一手擎刀、一手握剑,这一日午后,江北定山坡血流成河,向来深觉对女人动粗有失男子气概的寒老大,短短一刻钟内杀尽「玉蛟帮」众女……不,还差一个。那高壮女人趁乱横抱起君霁华,挟着便跑。 他将手中长剑以暗器手法射出。 啵! 更多温热的鲜血溅到君霁华脸上、衣上。 她眼睁睁看剑尖穿透女人喉颈,整个穿透,然后突出好长一截。 女人晃了晃,两手陡松,另一个胸怀承接了她,是寒春绪。她甫跌进他的怀抱,那女人己「啪」一声面地倒落。 他放她躺落下来,没有解开她的封穴,而是先处理她颊面上的伤。 他沉默不语,表情阴黑得惊人,仿佛刚在十八层地狱里翻腾过一轮,眼神带死气,嘴角灰败。他在她袖底找到干净巾子,手段沉稳地替她拭血,再取出随身备用的外伤金创药粉,大量撒在伤上用以止血。 整个过程,君霁华定定望着男人脸庞,他不看她,只是专注地照料她。 碰到她仿佛流也流不止的泪,寒春绪手指顿了顿,眉峰一动,像被她的泪水灼疼一般……他脸色已够不好了,竟还有办法变得更黑、更臭,下颚仍绷得死紧,半句话也不吐。 他一把将她抱起。 一只大掌随即压住她的螓首,轻轻压住,确保她的脸会乖乖贴在他肩窝,无论眸线怎么挪移,都只能盯着他的胸膛和下颚看。 离开定山坡时,君霁华嗅到风中的血味,没能完全目睹当时惨景,但,这样已然够了。她觑到、听到、嗅到的东西,让她可以想像得出。泪依旧不停地落,因为惊惧,也因为这是他的江湖路,从以前到现在,他便是这样闯出来的,而往后,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少…… 她和他都在尘世里打滚,身不由己,却努力想掌握命运。 然后,她从她的那条道汇进他的这一条,人生交缠,命运交缠,这一条道看不见底,她却觉得悬浮好些年的心终于落地。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她不忧无惧了,就算他手染血腥,杀尽众生,既跟了他,心上有他,就认定不放。 认定不放……她流着泪,内心幽然,有苦有喜。 他不愿她看,那就不看,听着他强壮的心音就好,不张眸。 她绝对吓坏了。绝对是。 「玉蛟帮」众女的几匹马全丢在定山坡,寒春绪随便挑了一匹,将君霁华圈在胸前护好,策马回城。 进城时,恰遇上官府的衙役,大抵是「庆丰酒楼」出事,又有人抢马,百姓们报了官,那些光吃干饭、不做事的家伙才会出来晃晃,敷衍地查案。 第34章 他也不理,马匹疾驰入城,待那些人嚷嚷地追在后头,他倏地弃马,抱着君霁华飞脚窜进某条石板小巷,轻易便把所有人甩脱。 她一直在发抖。 窝在他怀里,这么温驯乖顺,却克制不住浑身的轻颤。 他想起那只残了单翅的雪鸽儿,她对那只鸽子特别怜爱,每每抱在怀里,总极尽温柔地抚摸着……现在的她就如同受了伤的雪鸽,他轻柔抚着她,他希望自己的手劲能给她慰藉,只是他这双手……他这双手啊……在不到一个时辰前,才做掉三十多条人命。 他杀人,衣不溅血,干干净净,双手的污秽尽化无形,但他从未觉得手上的血腥是无形枷锁……他不怕杀人,在这混乱世道,为了出头,他想要就去夺取,为生存,为挣一口饭,该杀就得杀,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他向来如此坚信,不曾动摇信念,直到她再度来到他面前,拿那双澄透的眸子看他……情种落心,情芽冒出心田,跟着,他的情花悄悄绽开,茁壮得很不像话,还泄出乱七八糟的芬芳,他竟然开始懂得自惭形秽,在她面前。 她是天上白云,他是地上烂泥,他怎么给得起她要的安慰? 回到四合院时,柳儿和叶儿也在,是胡叔后来听闻「庆丰酒楼」出事,前去一探,才在官府的人赶到前,把被点倒的两丫头悄悄带回来。 见到君霁华脸上和衣上的血迹,四合院里兴起骚动,原就忧心忡忡的敏姨更是面色发白,赶忙跟进去北屋接手照顾。 虽流了不少血,受到惊吓,君霁华意识还算清楚。 两丫头端来热水,跟敏姨一起帮她换上干净衣裙,她扬唇笑了,原想安安她们的心,自个儿却没察觉那抹笑,瞧起来很有可怜兮兮的神气。 看到她右颊上的伤时,敏姨和小姑娘们同时倒抽凉气,她看着她们的神情,背脊微凉,伸手欲触,敏姨却把她的手轻轻扣住了。 「刚上药,别碰。」 「……我想照照镜子,很严重吗?」 柳儿和叶儿猛摇头,答得好快。 「不会!」 「没事的!」豆,豆,网。 敏姨把她双手握在掌心里,呵着气,替她搓暖。「怎么还在发抖,很冷是吗?春绪在屋外跟他胡叔说事呢,等会儿我让他弄个火盆子进来。」 看来,状况不太好啊……君霁华苦苦一笑,没再强要她们将铜镜移过来,反正这张脸是她的,总能让她瞧个仔细明白。 「拂晓姐姐见我没有赴约,一定很纳闷,她该不会现下还等在酒楼那儿吧?」她转了话题。 柳儿急急道:「拂晓姑娘已经知道‘庆丰酒楼’发生的事儿了,她也着急得很。」 叶儿接着道:「姐姐别想那些事,我等会儿再写个条子递进‘绮罗园’,告诉拂晓姑娘你平安回来了。」 「嗯……」她一笑,白颊略有血色。「谢谢……」 「睡会儿吧。」敏姨把她的手塞进暖被里,轻轻抚着她的额面。 她隐约记得,小时候生病时,娘亲也曾如此温柔地抚慰她……她幽幽叹息,放松心魂,不再多想什么,听话睡去,什么也不想…… 身子无比温暖,那股从心中传到四肢百骸、再透出血肉的颤栗终于平歇,她稳妥地落地,被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抱住,她贴入那个熟悉的怀抱,那个安全的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她缓缓睁眸,从梦中转醒。 不得不醒,因为有人把她楼得太紧,紧得她感觉自己遭到完全的束缚,手脚都不得动弹。 屋中,烛火微亮,她似乎把晚饭给睡掉了。不过还好,她并不觉饿,那股血味还在鼻端飘浮,并未远去。 等神智较为清醒后,她小手下意识抚上横在腰间的那只男性臂膀,来回抚着,而指下坚硬,每条肌理都紧紧绷起,显示这个从背后搂紧她的男人根本没睡,而且情绪仍高亢着,无法歇息。 ……他还没从那场搏杀中返回吗? 她又颤了颤,猛地抓住他的手。 她害怕那样的相残,更害怕他走得太深、太远,她赶不上他的脚步,又或者被他瞧作累赘。 这条道,他如果决定成魔,她也陪他,认了命地相陪到底。 「那位女帮主……她、她也很喜爱你是吗?」 噢,她、她她用了「也」字! 右颊的伤刺麻刺麻的,现下是整张脸一烧,全烫熟了。 贴紧她身背的男人没发觉她话中用词,他似是心有旁鹜,静默片刻才道:「你知道了,也亲身经历了,那就是我,真正的我。」 她的柔荑被反握住,那力道强悍,仿佛也同时握住她的心。 轻喘,说不出话,眼眶很不争气地泛热,她努力压抑再压抑,听到他低嘎无比的嗓音再次传来—— 第35章 「踏进这条道,再坏的事都干过,偷拐抢骗,杀人越货,下手时绝不手软,一心软,死的就是自己。我心很肮脏,手段也黑,我冷血、无情、野蛮、残酷,我游走黑白两道,唯利是图,在我眼里,有奶便是娘,谁能让我吃饱、喝饱、赚饱,我就给谁脸面,要我当只看门狗都无所谓,但谁敢挡我财路,让我不舒心痛快,我就将他斩草除根,绝不留命……说到底,我也是根墙头草,随着风吹两边倒,节操在我眼里顶不上一个屁。我势利,见钱眼开,我杀人如麻,只为了不让人阻老子发财,有人敢抢属于我的玩意儿,我就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即便是女人又如何?我照杀不误,把她们一个个全砍翻!见她们惨死在我手中,我痛快,哈哈哈……你都不知我有多痛快!哈哈……哈哈……」 她扭动挣扎,在他怀里转身,跟着扑过去揽住他的颈项。 她未受伤的颊面紧贴他的脸,乌丝与他的雪发缠叠。 她抱得好用力,密密贴靠,气息不稳,但这一连串的举措却有效阻了寒春绪对自己的自伤自毁。 有好半晌,寒春绪脑中一片空白,身躯僵硬。 她的举止完全出乎他意料……她、她主动抱住他!当年他遭到祁老大派来的人围击,后来她见他无事,也是扑进他怀里牢牢抱紧他,像给予慰藉,同样也寻求慰藉,而此时亦是一样的感受…… 内心波涛汹涌,他颤栗不已,重新锁她入怀,汲取她发上与肤上的馨香。 「你怕也好,不怕也好,我都不放你走!跟着我,一辈子过不了安康日子,但我就是不放你走!听见没有?」 声嗓如磨过粗砾般沙嘎,他话中带狠,那股狠劲儿却让君霁华心头更笃定。 她和泪道:「没有要走……我不会走的……」 他想看她此时神情,她不依从,一张泪颜埋进他发中。 他听到她低幽嚅着—— 「……」 「什么?」那像是极要紧的事,他竟无法听明白,喉间似梗着,呼吸困难。 「……」 「你到底说什么?」 君霁华磨蹭了会儿,终于凑唇在他耳际,低语再道:「我说……我没有喜欢你,也没有情意,不是真的……我那时说的是谎话。」 她可能又要被羞辱,但,就这样了。说出来,够教人面红耳赤,心里却坦然许多。对自己坦率,双脚稳稳踩在地上,才能真正过日子。 蓦地,她被推开一小段距离。 男人那双利目在昏幽烛光中闪闪发亮,她有些受不住,脸皮都快着火,他在她撇开眸光时饿狼吞食般「攻击」她。 寒春绪知道他不该这么做。 他真的、真的、真的不该这么做。 今晚,她身上有伤,心有余悸,他却还是不放过她。都说他良心八百年前就被狗啃掉、被鹰叼走,五脏少四脏,徒生一颗胆,他是自私的混帐,猪狗不如,但……没办法啊没办法,要他此刻不碰她,办、不、到! 我没有喜欢你,没有情意。谎话! 所以,她说了谎。 所以,她没有不喜欢他,对他也不是全然无情。 这次不仅情花大开,连心花也朵朵盛开。 他的吻由激切转为怜惜,轻啃着、诱哄着,他吮走她眼尾与腮畔上的清泪, 第九章 两人气息交融,好半晌,她微喘着,徐徐掀睫……男人凝望着她,目光幽深。 「寒爷,我的脸……不好看了……」她想掩住他那双眼,可惜两手皆被圈抱。 「然后呢?」 然后?她明显一怔,都不知自个儿表情呆呆的,好可爱。 寒春绪轻啃她的白颊,低沉又问:「然后呢?」 「然后就……就……」她被搅得头很昏,在他臂弯里扭动起来。 寒春绪暗自叹了口气,终于放松圈抱,让她在他怀里转身。 「寒爷当初买我,不正因为我长得好看吗?」 「然后呢?」 还、还然后?!她瞪着他,欲言又止。 抿了抿唇,她干脆挑明道:「没有什么然后,就只是……我的脸上有疤,两道长长的疤,不好看了。」 「奇了,我正好喜欢脸上有疤的姑娘,而且还得在右颊,而且还得长长的两道,对了,而且最好两条要交叉在一块儿,这才够呛。」 君霁华懵住。 她双眸瞠得圆圆的,小嘴也圆圆张着。 她一瞬也不瞬,直直看着男人那张脸。 他的嗓音好好听,似沉醇厚,听久了会上瘾。 他的眉眼俱柔,没有调侃嘲弄之色,眼神认真,像无言说着什么。 他浸淫在月华中的面庞,银发似雪,黝肤暗红……他……他、他…… 第36章 「脸红了……」她下意识喃道。 「谁脸红?胡说!我才没脸红!我怎么可能脸红?你哪只眼瞧见我脸红?」 结果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连声否认,越否认,脸越热,黑里透红。 君霁华原是有些瞧痴了,被他这么激切一嚷,陡地回过神,唇角克制不住地拼命往上翘。 「看什么看?看老子英俊啊?!」开始耍大爷。 「寒爷长得是很英俊,银发黝肤,浓眉深目,直挺的鼻子,宽宽的嘴,多好看。」她将心里所想的直白说出,语气淡然平静,她坦率得很,只是也掩不住脸红,两张红红的脸就这么对望。 寒大爷正要恼羞成怒的气焰整个被压下去,他才要开口,却见她流出两行泪。 「你、你哭什么哭?我又没欺负你!」他很惊吓地放开她。 君霁华摇摇头,微微笑着,一直摇头,她用手背擦泪,有些孩子气,又有些可怜兮兮。她也说不明白,只觉心中一松,可能皆因他的脸红。 她垂下玉颈,还在擦泪,寒春绪也跟着低下头,想看个仔细。 「我没欺负你,你干么哭啊?」他还在懊恼。 因为你对我好啊…… 她没说出,就静静体会,眼泪能苦能甜,她此时的心是甜的。 「好啦好啦!」寒春绪头一甩,仿佛有事委实难以决定,现在牙一咬,豁出去了。「我……我那时说,我买你只是要你,没有喜欢你,跟什么情啊爱的无关……其实……不是这样,那是谎话。」 心脏咚地一震,君霁华缓缓放下手,垂眸对上一张别扭的俊颜。男人此时蹲在她面前,照样是大脚开开的蹲法,微仰头,由下往上看她。 「有什么好震惊的?就许你说谎,我就不能说啊?那、那……你说了一次,我也说了一次,一人一次很公平,咱们扯平,这件事算、算两清了!」 他忽地起身,君霁华仍看着他,着魔般看着,张唇无语。 这一次,他脸红归脸红,没再凶凶质问她看个啥劲儿,却是伸出一手。 「回屋里去吧。」低声道。 看着那只掌心朝上的大手,如此厚实,指节分明,掌纹深刻且干净,像能保人一辈子安稳。她笑着,泪水轻涌一波,刚拭干的颊又湿了。 「嗯。」她交出柔荑,握住他,让他牢牢握着。 他牵着她走出梅树林,往不远处的三合小院走回。 夜风拂过树梢,沙沙轻响,男人好听的声音杂在其间,似乎说道—— 「……还哭?好好好,等会儿回屋里,上了榻,有得你好哭,我让你哭个够……噢!你咬我手?好,随便你,反正你又哭又叫,最后还得咬我肩膀,你爱咬就咬,我受得住,我让你咬个够!噢——」又叫疼。没办法,他欠揍。 「老子不发威,还被你瞧成病猫啊?」 这会子,换姑娘家尖叫,她被发威的男人扛上肩,带回屋里头「正法」。 以前常听「天香院」里的姑娘们说,她们这一门营生,最好的下场就是找到赏花人,能从良,跟个好男人过日子。她君霁华跟的这个男人离「好人」二字还差那么一点天上、地下的距离,但跟他过日子,很有滋味。 他的手下多是太湖一带的渔樵农家,有生意上门,就接盘、销盘,待忙过一阵,又化整为零,各归其位。 她见过他几个手下,名叫「六喜」的少年率性可爱,一见她就脸红,而绰号叫「铁胆」的那名壮汉根本是座小山,手臂能拿来让她架秋千……她从不过问寒春绪手底生意,不问他道上那些恩怨,他藏着她,却也给她适度的自由。 他说她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跟了他,就是他寒春绪的人,他一定罩她。 她说,她想去爹娘坟前祭拜,但当年从江北被卖至江南「天香院」时,年纪很小,不记得爹娘葬在何处,连回乡的路也模模糊糊……她怕他为难,笑着说她仅是随口一提,不用当真,但两个月后,他带她到离江北大城约一日脚程的郊外,在乱葬岗上找到一座破败坟头,已龟裂的墓婢上简单刻有她爹娘姓名,刻字已浅,怕是再晚几年也都不能辨认了。 她哭得泪涟涟,泪中包含太多感情,还有太多、太多对他的感谢。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她需要时抱紧她,他是羽翼大张的鹰,罩着她。 后来,她选了块临江宝地,将爹娘的坟迁走,修整得结实漂亮,寒春绪跟她闹了一顿脾气,因为她不肯用他给的银两,而是拿自个儿这些年在「天香院」攒下的钱,买地、迁坟、修建坟墓,把手边的钱花个精光。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有个男人养她,即便他为了「不用他的钱」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恼了她三天。 她拜访过他几个巢穴,一江南北,一江左右,共有十来处,都是小小的院子,适合过小日子。 第37章 跟了他,她不再用仆婢,许多事全自己动手,不过其实也没差,所有粗重活儿,他一肩全扛了。 他若闲来无事与她窝着,她还能下厨煮几样简单家常菜,刚开始摸索时,当然顾不到色香味,幸得她学什么都快,只要有心,定有大进。和他在一起一年之后,她的厨艺已然不错,虽办置不出酒楼饭馆里的菜色,也颇为可口。 只要是大节日,他们会回江北大城的四合院,与敏姨和胡叔一块儿过。 每次回去,她和朱拂晓总相见欢喜,有聊不完的话。 有几次,她还当真溜进「绮罗园」内,窝在朱拂晓的「来清苑」里弹琴、放歌、共舞……结果啊结果,还是东窗事发了。 和他在一块儿的第二年中秋,他们回到江北城中,佳节刚过不久,她趁他出外办事时溜去朱拂晓那儿。谁知她家的寒大爷法力无边,不知如何察觉到,当晚一举杀进「绮罗园」里拎她出来,直接拎回四合院北屋,然后就见他青着脸,机括一扳,暗道出现眼前,她来不及跑,无法呼救,最后就是相当凄惨地被扛进去里面。那一晚,他没让她睡…… 至于今年……扳指算了算,是她跟了他之后的第三个年头。 夏季。 四合院内那裸老槐树上不知停着多少只蝉,蝉声热闹,吵得人无法午睡,但她其实还挺爱听的,只是……她家的这位爷此时一脸诡笑,在听完她传话后,便搓着下巴,浓眉轮流挑动,直瞅着她笑,只差没发出嘿嘿笑声,让她背脊一阵凉,外头夏阳骄盛,她寒毛却一根根立起。 ……他在动什么歪脑筋? 「你说,你那位拂晓姐姐、咱那位拂晓妹子要你带话给我,问我能不能拨个空,和一位北方牧场来的朋友鄂奇峰见个面、说说话?」寒大爷问,突然五官一扭,挺不满似的。「我跟你说话,你坐那么远干什么?缝一件衣服比跟我说话重要吗?这样我说不下去!」 他很爱闹,常常为了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跟她闹,闹起来当真没完没了。有时她恼了,动手揍他,他竟然还一副挺受用的嘴脸。 暗暗叹了口气,君霁华放下正在缝补的男人衣物,与他一起坐在榻上。 她瞪他一眼。这样可以了吧? 他笑咪咪,拉她的手,不满都消失了。可以。 「就只是请你和对方见个面,那位姓鄂的大爷不知怎么弄到拂晓姐姐那条路子,所以请她当个中间人。你会答应吧?」君霁华眸中浮出请求。 她的表情太好懂,一直没学会掩饰,但,他就爱她这一点。 欺压她、逗惹她时,她总是逆来顺受,如果被他惹火,也只会怒瞪他,除非他嘴太贱,离她又近,才能「拐到」她几下巴掌。 拐? 对。没错。就是拐。 他想他当真有病,被打着、打着,竟打出快意,见她脸蛋红扑扑,眸子冒火气,小手拍在他脸上,引起微痛,他便丹田气热,血液沸腾,总很下流地生出一股恨不得将她撕吞入腹的欲望。 抓着她软绵绵的小手把玩,他慢吞吞道:「咱这位拂晓妹子跟那位鄂大爷啊……嘿嘿,嘿嘿嘿,不好说,不好说啊!真要说,准能说出一朵花来,这么热心热肠牵这条线,事若能成,鄂大爷可别对不起人家姑娘家。」 闻言,君霁华秀眉略扬。「那位鄂大爷……寒爷已知道些什么了吗?」 她亦觉朱拂晓有些不一样,尤其提到那个北方牧场来的鄂大爷时,唉,怕的是春池生波,又喜波生春池。动情很好,就怕最终要领受辜负。 寒春绪道:「这位北方牧场来的鄂大爷懂得摸我底细,在江南、江北打了不少暗桩,我当然要回敬、回敬。他摸我一把,我就倒摸他一把,他摸我一双,我也跟他成双成对。」一顿,他抓来她的手替自己揉揉胸口,很赖皮、很无耻地叹气。「你也想摸摸我吗?想吧?很想吧?唔,随便你要摸几把都成,我任你摸个尽兴,绝对不反抗。」 「寒春绪!」 君霁华满脸通红,半是着恼、半是害羞。 现值夏天,屋外蝉声一阵接连一阵,天气虽非热到难以忍受,但能保持清爽那是最好,因此为求透汗舒爽,他上半身仅套着一件无袖背心。 君霁华硬被抓去抚摸他的身体, 第十章 寒春绪与北方牧场来的鄂大爷见上了一面。 这一面自然要见,毕竟在朱拂晓当这个中间人之前,他已知姓鄂的这一号人物,只是对方底子藏得太深,一时间没办法摸清,如今对方来搭线,他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唔……好啦,反正他没心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的女人傻乎乎跳进来,机会在眼前,不乘机在她身上多蹭几下,那可对不住自己了。能吃就吃,能啃就啃,有多少抢多少,嘿嘿,他绝对会把自个儿喂得饱饱的,不教机会白白溜走。 第38章 两个男人见面后谈些什么,君霁华这次倒上心了,该是因事情牵扯到朱拂晓,让她不得不问。后来经寒春绪道出,才知此事关系着人家北方牧场的恩怨情仇,鄂大爷找上他,是为确认他「千岁忧」寒春绪地位中立,不会搅和进来,而且还提出极好的蒙古马货源,以实惠价格供他销盘。 「寒爷怎么想?你答应那位鄂大爷了吗?」她紧声问。那位鄂大爷她也瞧见了,长相很正派,眼神端正,直觉是个能交往的朋友,何况……拂晓姐姐对他像似颇在意啊! 「答应他什么?」他懒洋洋地问。 「别搅和进去,保持中立。」 「你希望我答应吗?」 「我当然希——」一顿,君霁华警觉地眯起水眸,背脊陡升一阵凉,这男人……这男人又想干么?她脸微红,连忙改口。「这么好的买卖,寒爷自个儿心里头明白,我就不多说了。」说完,她连忙跳离他三大步。「我找敏姨去。」 她一脚还来不及踏出北屋,人就被逮回去了。 「寒爷?」她坐在他大腿上。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想不想我答应?」他其实早与鄂奇峰谈好交易,那确实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却心眼太坏,也不对君霁华说个清楚。 她脑中乱转,不知他要使什么招,但无论哪一招,肯定让她很「惊吓」。 「我不要在上面!」她突然嚷嚷出来,一喊出,才意会到自个儿说了什么,登时满脸通红,又羞又恼。 寒春绪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啊,那换我在上面!」 「寒春绪!」 男人依旧嬉皮笑脸兼之死皮赖脸,反正他脸皮够厚,耐磨经打,不怕。 他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允她去加入什么……什么狗屁丹青社的!虽说聚在一块儿的全是女子,偏偏教画先生是个男的!她竟然去惹了一朵桃花回来,更可恶的是,她自个儿还全然不知! 寒春绪眼睛眯得跟蛇眼似的,阴狠地盯着来到面前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被他盯得脚步迟钝,他发誓,他听到他发出惊喘,但没想到啊,这小白脸还是鼓起勇气靠近再靠近,近到都快碰到因风吹拂而飞飘的裙摆,当然,裙摆不会是他的,而是他的女人的! 「先生还有什么事吗?」君霁华旋过身,对着教画先生笑。 「这个送你,希望君姑娘偶尔回江北大城,能来丹青画社聚聚。」 接过人家递来的东西,君霁华笑颜更绽。「一定。谢谢先生。」 笑?冲着其他男人笑?她、她她当他死了吗?! 「这是什么鬼东西?」小白脸被他狠狠瞪走后,寒春绪老大不爽地盯着君霁华手里的玩意儿。 「它不是鬼东西,它是一把折扇。」君霁华垂眸敛眉,仔细赏着扇面。 这一次因与鄂奇峰之间的买卖,他们在江北大城住下好些时候,某日君霁华在街上瞧见一家专卖文房四宝与丹青颜料的新店铺,掌柜的竟是位中年美妇,她和对方相谈甚欢,后来得知铺里亦在教画,而且只收女子,她兴一起,回去跟寒大爷提了声,便决定加入丹青画社。 其实该学的她早学了,只是喜欢与兴趣相同者一起切磋。再者,丹青社请来的教画先生年岁虽轻,但手法颇巧妙,画技创新,也让她别有一番体悟。 今儿个,十多名社生带上画具,分别搭上三辆大马车,跟着教画先生出城。 先生在野地里摆上几张方桌,鼓励她们自个儿取个景,临场写生。 君霁华最后把画送给教画先生,画中便是社生们取景写生之景,以墨色淡浓绘出所有景物,勾勒一切线条,只在人的衣衫上着颜色,整幅图率性中带细腻,十分别出心裁。 她把图送出,并且跟所有社生们和教画先生道别,因为她明儿个要跟着寒春绪离开江北了,再回来该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 她跟寒春绪提过今日出城习画,一回眸,便见他策马而来,专程来接她回去。 此时,他拉着她走向系马的树下,冷哼。「还好是把扇子,‘扇’就是‘散’,你现下确实跟他们散伙了。」不放心,回头再看……娘的!小白脸竟在目送他们!混帐!跟他抢女人,滚天边去吧! 「谁说的?」君霁华没察觉身边男人醋海翻腾的内心,只是摸着扇面,越看越喜欢,柔声道:「我送先生一张画,先生回送此礼,挺有意思的。瞧,这扇面是绸布所制,这是一把布扇,‘布扇’念起来就是‘不散’,不分散之意。」一顿。「还有啊,先生刚才直接在扇面上作画,他画的是岸边垂柳图,柳树的‘柳’与留恋的‘留’音相似,是挽留我的意思。所以他——」她说得眉飞色舞,扬睫瞧他,话音陡止。 「寒爷,你、你怎么了?」 男人两眼细眯再细眯,透出犀利光芒,满面怒红,红得都快渗血似的。 第39章 「我要咬死他!」露出森然白牙,磨了磨。「不!我要先废了他四肢,再把他剁碎了喂鱼……不!这样不够狠,我要把他吊起来,再用鱼网紧紧裹住他,再用刀子一片片剐他的肉,而且刀子不能太锋利,要钝一点,钝刀剐起来才有乐趣,用锋利刀子太便宜他了……」 君霁华终于明白他在闹什么了。 她跺脚。「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好气又好笑。 「我不多想一些,你早被其他乱七八糟的野汉子抢走!」 「我、我的脸已不好看了,外头又有一大堆姑娘家比我年轻貌美,会抢我的只有你这个野汉子,还会有谁?」 「谁说你不好看?叫他来跟老子说!你要真不好看,我何必这样提心吊胆?老子头发都白到发亮,不就想让你乖乖待在身边,你要被抢走,那我还要不要混啊?!」 「你、你你……」简直又气又心软,这么乱七八糟的,唉,她竟然站在野地就跟他吵,都不知道有没有被其他人听去。 她突然把背在肩上的一小组画具递给他。 寒春绪愣了愣,接过来塞进马鞍侧的袋内。他重新站直,沉着脸面对她,大有想继续吵下去的意味。 她没说话,就只靠过去,一手拉下他的头,蹄起脚,主动吻了他。 她的吻虽仅是轻轻贴住就放开,已让寒春绪头顶上的大火「逤」地一声变成小火,小火还要燃不燃的,根本发不起来。 「你、你你……」换他结巴。没办法,她主动亲他呢,而且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嘿嘿,呵呵,他很确定那个送「布扇」又要「留」她的小白脸,肯定瞧见了! 「回去吧,天阴阴的,像要下雨了。」君霁华若无其事般抚着骏马一身光亮毛皮,双颊发暖,嘴角一直往上提。 寒春绪把她抓来又追加重重的一记啄吻,这才甘心。 他俐落上马,再拉她上来,在她红嫩耳朵边恶狠狠地追加一句—— 「回去再好好算帐!」 他听到她叹气,身子温驯地偎进他怀里。 回程路上果真落雨了。 快马赶回城里的话,约需要两刻钟,寒春绪自己成了落汤鸡不打紧,但怀里的人儿太过纤细,舍不得她淋湿。 他们在半道一处已荒废许久的土地公庙躲雨。 将马匹系在檐下,进到庙里之后,才发现里边也有躲雨的人,不止一个,而是一小队送亲队伍。 系满喜彩的大红花轿就搁在破败的神坛前,八名轿夫和几名乐手们随地而坐,然而,新娘子没坐在轿内等雨停就算了,竟把凤冠都摘下来,缩在墙角哭得泪涟涟,婆子在旁边好言相劝,就是劝不住。 「我的好小姐啊,康家的迎亲队伍就等在城门口,咱们今儿个入城休息,明儿个一早吉时一到,就要拜堂成亲了,您这么哭,一路从老家哭过来,两眼都哭肿了,当新娘子可就不好看了呀!」 「我不要嫁!我要我爹和我娘……呜……」 「哎呀,小姐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怎能不嫁呢?」 「我才十七,呜呜呜,我不要嫁人……」 「十七不算小了,人家康家是富裕人家,康家六少爷今年二十一,跟你很登对的。我的好小姐,求您别哭了呀!」 「呜呜呜……」 最后闹得婆子也劝乏了,只得由着新娘子哭。 各自避雨,不交一词,寒春绪反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仅忙着帮自己的女人拭净发上、肩上的雨珠,确定她身子够暖和。 君霁华挨着他坐,螓首静静靠着他结实的臂膀,她像似睡去。 终于,雨停了。 八名轿夫和乐手们全都爬起来活络筋骨,婆子此时赶紧摊开随身带出的一只妆盒,妆盒内盖嵌有一面发亮的铜镜,她搁在新娘子面前,拿着梳子理着新娘子乱掉的发型。 新娘子适才自摘凤冠时太过粗鲁,交错编在头上的小麻花辫全乱了,婆子一急,手指更不灵活。 寒春绪浓眉微挑,看着他的女人缓缓起身,走近她们,淡淡道:「我来吧。」 他由着她去,但两眼紧盯不放,看到那婆子把木梳交到她手里,看到她跪坐在新娘子身后,轻且灵巧地整理那头发丝,将好几根散出的发重新塞回辫子里,然后解开其中一条太松的发辫,重新打过,再把发尾梳得又直又亮。 「出嫁是好事,怎把妆都哭花了?」君霁华对上镜里偷觑她的那双漂亮眸子,微微一笑,轻嗓带安慰,仿佛拂照心底的月光。 「我想我娘,还有我爹……」吸吸鼻子。「我不想嫁……」 君霁华仍是勾着唇,来到新娘子面前,她取出自个儿的素帕擦净那张俏丽脸容,很细心擦拭着,然后从妆盒内挑了已和过水的粉膏,替她理妆。 第40章 「你不想嫁,是因为想你爹娘,可不是不喜欢那位康家六爷。」她闲聊般说话,手指未停,轻轻匀粉。 「我见也没见过那个康六爷……」委委屈屈。 「康家六爷……我倒是见过呢。」君霁华故意压低音量,眨眨眸。「生得可俊了,而且听说书读得很好,在咱们城里还开办义学,让清苦家里的孩子也能读书。」 「……是、是这样吗?」新娘子泪止,又吸吸鼻子。 霁华笑了笑,轻应一声,帮她的双腮扑上胭脂粉。 新娘子好奇地问:「姐姐也住城内,是吗?」 「嗯……算是吧。」边答,边帮新娘子画眉。 新娘子也压低声音偷问:「姐姐,那个一直往这儿瞧的白发男人……他和你是一块儿的,是吗?」 闻言,君霁华侧眸瞅去,果然对上那两道虎视耽耽、不知觊觎何物的目光。 她秀眉微拧,略摇摇头。又想吓唬谁? 寒春绪眯眼,撇撇嘴。老子就长这模样,别人胆小,难道还是我错? 叹了口气,君霁华不理他,继续替新娘子补妆。 「姐姐,那么……他是你男人喽?」 「嗯……」 「姐姐,那你出嫁时候,都不哭,不想爹娘吗?」 君霁华微乎其微一怔,还是露笑了。「我没嫁过人。」 「啊?!」新娘子似乎发觉自己问得太多,些儿不知所措,尤其那个白发男一直利瞪着,此时瞪得更狠,真能把人瞪穿似的,害她吓得……吓得都不敢哭了。 「来,把唇抿抿。」君霁华将胭脂红纸凑近新娘子的嘴。 新娘子乖乖照做,终于,发梳妥,妆补齐,婆子拿来凤冠替新娘子戴上,并向君霁华连声道谢。 「姐姐,这个给你。」进轿子前,新娘子摘下轿前一朵小小喜彩,递来。 君霁华下意识接了过来,听新娘子诚挚道—— 「姐姐沾上喜气,会有喜事发生。」 「好。」君霁华笑颜淡淡,眸子微弯。「谢谢。」 大红喜轿再次起轿,送亲队伍渐渐走远了,寒春绪双臂盘在胸前,目光依旧锁着自己的女人。 她垂颈,静静看着手里的小喜彩,眸光柔和,嘴角有丝耐人寻味的笑。 「想什么?」他忍不住问了,走近她。 她像似此时才察觉到他在身边,陡地从冥想中回过神。 「呃……我……没有啊。」她朝他笑,献宝般把喜彩捧高。「瞧,像朵盛开的牡丹花呢,真漂亮。」 寒春绪瞪着她,才要再问,她已快他一步跑出庙门。 「寒爷,快些啊,我肚子好饿。敏姨说了,今晚要包馄饨、弄些炸酱面,我饿到都能闻到香味了。」 听到她故作轻快的声音,寒春绪面色微沉,心口一堵。 他抿唇不语,大步走出小庙,带她上马。 回四合院这一路上,他一直想、不断猜测—— 她看着那朵喜彩,看到出了神,究竟想些什么呢? 十日后 暗夜,湖面上渔火点点,寒春绪一帮人刚在湖央与下家作过交易,下家是熟面孔,正事办完后,还请寒大爷和他手底下人大啖河鲜。 寒大爷啃着螃蟹,越啃心里越闷,人家敬他酒,他来者不拒,连喝好几坛子。没办法,心里还是闷,更糟的是他酒量太好,很难喝醉。 回太湖边上的巢穴时,他蹲在乌篷船前头抽旱烟,这款烟草还是他从南蛮一带弄到手的,既呛又纯,每吸一口都在烧喉头似的,但是够痛快。 他一张峻脸半隐在烟雾里,沉默不语,双目朦胧,偶尔还叹个一、两声,手下见他这么「病着」,跟害相思差不多,没人不打哆嗦。 即便不言语,寒大爷脑子里仍不停飞转,重现躲雨那日她说的话—— 出嫁是好事,怎把妆都哭花了? 她替新娘子理妆,神情温柔。 你不想嫁,是因为想你爹娘,可不是不喜欢那位康家六爷。 她语气柔软,还带点俏皮,很能安慰人心。 康家六爷……我倒是见过呢……生得可俊了…… 康老六,老子告诉你,你完蛋了!竟敢让老子的女人夸你俊?呃……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是…… 我没嫁过人。 他咬住烟嘴,两眼一瞠,眼珠子胡转。 喜彩……喜事……出神的凝注……耐人寻味的笑……原来全为这事吗? 真是如此,她、她大可跟他说清楚、讲明白啊!只要她开口,天上的月亮他都给她弄来,如今只不过想当一回新娘子,跟他说嘛,他难道还会为难她吗? 第4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心口发热,气贯丹田,他酒气早退光,两颊突然又大红。 可恶!她什么都不说,回到太湖后,继续若无其事过日子,单放他一个转不出去,有够气人,气到他头痛、眼痛、牙齿痛,连……连肚子都痛……啊!搞、搞什么?痛痛痛! 「老大老大,怎么啦?」 「老大别想不开啊!」 「该不会中了暗器?!大伙儿留神啊!老大,撑着点!」 在旁已偷觑一段时候的汉子们,见寒春绪突然倒下,手抱肚腹,脸色发白,惊得全部一拥而上。 「全给老子……闭嘴!」寒春绪揪着五官,磨牙吼道:「老子……肚疼!」娘的!肯定是那些螃蟹惹的祸! 寒春绪腹疼,原因不明,他吃的东西,旁人皆有吃,但就他一个出事,别人都好好。若真要讲起,差只差在别人没抽他那管子旱烟,兴许事就出在烟草上头,也兴许河鲜和那味南蛮来的烟草不合调,混在一块儿能成祸害。 在奔了三次茅房后,绞肠般的疼痛终于缓下,他爬回榻上躺平,此时天边都见鱼肚白了,他闭上眼,听到那浅浅的脚步声进了屋,来到榻旁。 「这是‘凤宝庄’的驻庄大夫开的药,药熬好了,先喝吧,喝完再睡。」 他懒懒地眨眼,扯了扯嘴。「我若不起来吃药,你是不是又要左右开弓扇我巴掌,再强灌我药汁?」边说,他边撑起上身坐好。 君霁华抿唇一笑,记起以往之事,心里微甜。「没错。」 「我扰得你一夜没睡。」他张嘴,乖乖让她喂药,其实也没多虚弱,只是这样赖着她,有人让他赖着,他……他很是喜欢。 「寒爷吓着我了。」见他有精神说话,她一颗心也才落地,忍不住横他一眼。「我见六喜和铁胆扶你进屋,以为出什么意外,哪知……」 他面庞赭红,腼觍嚷道:「闹肚疼也是意外啊!」 「谁说不是呢?」难得有调侃他的机会。 按理,寒春绪该要小小的恼羞成怒,他羞是羞了,恼也恼了,然而一觑见女人白里透红的脸儿,眉眸间盈着柔情,嘴角淡淡的,嗜着一抹怜惜,登时就什么也不恼了。 他记起在乌篷船上想通之事,左胸突然跳得甚急。 「你怎么?又绞疼了?」君霁华见他表情一滞,古古怪怪,以为又要发作。「你躺好,我帮你揉揉,揉揉会舒服些,能睡的话最好。」她把空的药碗往榻边矮桌上一搁,忙转过来要帮他,一手却被握住。 「寒爷?」 「你要什么,只要开口,我一定给你。我说过的,不是吗?」 「……嗯。」他语气蓦地转为郑重,君霁华有些堕云雾中的,尚不懂发生何事。她探探他的额,发现没那么冰凉了,又用帕子揩净他嘴角残留的药汁。「寒爷说过,我记得。」安心了,她微微一笑。「我说我想找爹娘的坟,那可是件千难、万难的事,结果寒爷还是办到,我心里很感激、很感激……」 寒春绪看着她许久,久到她都想伸手掩住右颊,她才动,另一手也给握住。 她迷惑地望着他。 「那么,你可以开口跟我要。」他突兀地说道。 「要……要什么东西?」 「那天躲雨,你得到一个喜彩,那新娘子说,得喜彩,沾喜气,就能遇上喜事,你看着那朵喜彩,心里想着事……有什么事,你都可以问我,你开口跟我要,我一定答应。」他两眼发亮,几是一瞬也不瞬,像也提着心,等着她的话。 君霁华被他这么一说,双腮忽地染红,仿佛心里事被窥看着,红潮渐渐漫开,没一会儿工夫,整张嫩脸都红透了。 想捧住脸,双手又被握住,她深吸了口气,直直望进他眼中。 「我……寒爷我……」 寒春绪不敢打断她,不过真觉自个儿快断气了。 他不敢眨眼,屏住呼吸,耐性啊耐性,他得耐着性子,等她。 君霁华牙一咬,冲口而出—— 「我想要一个孩子!」 眼前男人无丝毫动静,眼神古怪,面无表情。 忍着羞涩,君霁华好快又说:「我想,是该怀个孩子了。我……我喜欢小孩,很喜欢的。我想怀胎生个孩子,也许以后还可以生第二个、第三个,但这三年多,我们……我们都已经这么要好,可是一直未能怀胎,‘凤宝庄’的大夫替我把过脉,他说我体质偏虚寒,可能较不易受孕,但只要好好调养,半年内状况一定会转好的。只是生不生孩子这件事……是得跟寒爷商量。」一顿,她咬咬唇,眸底闪烁着期望。「寒爷可以给我孩子吗?」 这一记「狠招」,让寒春绪晕很久。 他脑中先是一片空白,猛地,大地响起一声雷,轰隆!震得他头晕目眩。 第42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他抓住她,瞪着她,张嘴又闭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声音—— 「你想要孩子?」 「嗯。」 「你只要孩子?」 「……嗯。」心脏咚咚跳,君霁华被问得有些发毛。 「免谈!」他目光凶狠,气到黑脸都变红脸了。「我寒春绪的种,绝对不会是私生子!你想撇了我,只要孩子,一句话,没门儿!」 ……这是什么情况?君霁华被凶得一愣一愣的,却瞥见他未及掩饰的委屈神态,忽而若有所知,心发软,有些明白了。 「我没有……我不是只要孩子,我——」 寒春绪气到不想听,很粗鲁地打断她的解释。「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赶紧跟我求亲!」 嘎?!她又愣住。 「你快求亲啊!」他怒目催促。 有、有人这样子吗?君霁华没能多想,只得乖乖掀唇。「我……你……」 「好!我答应你的求亲了!」还在生气的峻脸无比认真。「我娶你。让你当新娘子!」 「什么?」她头重脚轻,还好是坐在榻上,要不然真要跌跤。 「你要开始调养身体,该吃什么、该喝什么,全按着大夫指示,花多少银两我不在乎。再有,我会跟苗家家主讨柳儿和叶儿过来,有她们帮你,我在外也会安心些。」拇指挲着她的手背。「你要孩子,我就给你孩子。」 「寒爷……」热气弥漫她的眸,方寸悸动,她想哭也想笑。 「现在,上榻睡觉。」丢出话,他放开那双柔荑,折腾了一宿,他重新躺下,转身面对榻内的墙面。 君霁华望着男人骄傲的身背好半晌,内心情感难以言喻,她是跟定他了。 吹熄灯火,她放下两边床帷,脱鞋上榻。 她平躺了会儿,身子在棉被窝里缓缓挪动,也转向榻内。 她伸手环上男人腰际,紧紧将自己贴靠过去,脸儿贴着他的背心,依旧能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音。他的身躯发烫,那热透出衣物,又透进她衣里,烘得她暖暖的,她很满足、很满足地笑。 蓦地,男人转过身来,紧紧抱住她。 「寒爷?」她不禁轻呼了声,脸埋在他怀里。 「反了!竟敢只要孩子,不要老子!我就这么不得人疼吗?我、我我压死你!」他低声吼,抱她的手劲似要将她嵌进血肉,整个人在她身上胡蹭。 君霁华反手回抱他,能多紧抱多紧,和泪轻嚷—— 「寒爷把我压死,就没人心疼你了。寒爷……君霁华要跟你求亲,请你娶我当娘子,好不好?我想疼你一辈子,想被你疼一辈子,好不好?」 「你、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只有你……只有你……」她仰起脸,睫上沾泪,笑得很美。 「可恶,我会被你气出满头白发……」他叹气,浑身热呼呼,额头抵着她的。 天大亮了,一夜未眠的人儿相拥睡去,在彼此怀里歇息。 君霁华作了一个梦,梦中的事仿佛在不久后即将发生,而她提前瞧见了—— 梦中,她也成新娘子,一身灿红,喜气洋洋,手里捧着一朵大红喜彩,而握住喜彩红缎另一端的高大男人雪发黝肤,一直对着她笑,是她所熟悉的那种笑,吊儿郎当,好不正经,但眼中的感情很真,一直很真……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