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无愧》 序幕 【序幕】 云巧儿和她的大师兄、二师姊,正襟危坐在清虚宫的正厅之内。 「正厅」听着颇是堂皇,其实整个清虚宫也不过区区几个厅房,除了招待外客用的正厅,内里第一进有两间房间,一间是她和师姊的房间,一间是大师兄的房间,再进去一进是师父的房间以及练功房,清虚派的大本营就这样介绍完了。 据说百年前的「清虚宫」其实是个道观,规模也比现在宏大许多,香火更是鼎盛。当时他们清虚派收的都是道家弟子,可是不知从哪一代起,俗家弟子接下了掌门之职,清虚派就渐渐脱离了道观的色彩。 直至现在,从他们的师父上三代数起都已经不是出家道人了,「清虚宫」也很自然的不再是供外人祭拜的道观。 这些年来,会上山到清虚宫来的,除了师父几个前来走山拜访的朋友之外,大都是山下送菜蔬果肉上来的摊贩,不然就是定期来帮他们打扫煮食的仆妇。 没有人知道现任掌门云清虚究竟多少岁了,他们三个弟子当然也不敢随便问。目测来看,师父约莫是五十出头的模样,但大师兄私下曾跟她们说,他们清虚派虽然不再是道观,派中的工夫和心法走的依然是道家冲虚养生之路,因此师父极有可能比外表看起来的年龄还大。 说穿了,这年头保养就是重要。 师父底下,就是他们师兄妹三人——大师兄云仰,二师姊云咏,和她小小师妹云巧儿。 整个清虚派的人口结构在此也介绍完毕,谢谢大家。 好啦,听着确实有些寒酸,但武林中小门小派本来就很多,多他们一个连工带料全部只剩四个人的清虚派也不算什么,客倌说是吧? 他们师兄妹三人,说来都是师父的杰作——莫误会,是师父出外云游时带回来的孤儿。 师父虽然不是真的出家人,平时可依然非常修身养性的。 大师兄云仰五岁那年家乡发大水,他的家人都给水冲走了,只他一个小娃娃走在大街上哭,师父凑巧经过,便将他带了回来。 这十五年来,师兄妹三人花了许多时间在讨论——人家都已经在发大水了,师父没事经过干嘛?简直自找麻烦。但基于对师父的尊敬,没有人说出「看热闹」这个很不尊敬的答案二师姊云咏,是两岁那年在大街上被卖身葬父,被卖身葬父完之后又差点被卖进妓院里;师父抢着将她从那一堆把她拿去四处卖的诈骗集团亲人手中带回来,免得这干巴巴的小女娃将来长大了相貌不美,身材不佳,不讨老鸨或老爹喜欢,说不定会被自杀。 幸好师姊长大之后相貌又美,身材又佳,一点也不干巴巴,不过她很高兴自己不用被自杀。 当然师兄妹三人也花了十五年的时间讨论——为什么师父会从一个老鸨口中听见师姊的事,还让老鸨借了钱让他买师妹回来?这其中必然有一段相当复杂又可歌可泣的内情。而且过程必然令人充满尊敬!因为他是师父。 年纪最小的云巧儿是未满周岁时便让师父捡回来,不知晓自己的父母是谁。 师父说他有一天行走在山间,坐在一株树下歇歇腿,上头曲里拐弯的山道上有人丢了个襁褓下来,正好掉在他头上,待他追了上去,对方早已人去无踪。 这十五年来,他们师兄妹讨论过如果当初掉下来的不是她巧儿,而是其它物事,不晓得会不会有什么差别? 例如一颗果子掉在师父头上,师父现在说不定就是大果农﹔又或者看着果子掉在头上,让他想到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论证,「果子为什么会掉下来啊?是不是地上有什么力量啊」之类的,从此名垂千古。 天地间当然不会有这种事,哈哈哈。果子不往地上掉,难道往天上飞吗?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他们三人就这么在清虚山的清虚派的清虚宫内长大。 平时师父传授他们三人内功心法,师父下山云游时便由大师兄当家,而师父出外云游的时间可着实不少。 偶尔大师兄也会下山帮师父跑跑腿、办点事,例如师父飞鸽传书要他拿柜里的银子到某某茶馆或酒楼赎人,因为师父荷包被扒走之类的。其余时候他们三人是几乎足不出山。 巧儿想,他们派的武功应该不怎么厉害,不然师父怎么会荷包被人扒走了都不知道? 师父却有不同的说法:「咱们清虚派走的是玄门正宗,不像其它旁门走道只讲投机取巧。咱们的玄功心法是扎扎实实的练,练得一分是一分;那些旁门左道的门派看似招式繁复好看,要说到玄功内力,那是远远及不上咱们。别人练功夫是一开始突飞猛进,然后越练进展越慢,咱们清虚派的功夫却是一开始用力打根基,根基打好之后那便越练越快了。」 这番话听起来挺玄乎,而且跟她的问题一点也没关系,是吧? 经过细心推敲,巧儿猜想这番话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入得我门派三年,去跟入别人门派三年的人打,会被打得落花流水;不过你如果努力练功三十年再去找他报仇,就会打赢了,所以荷包被扒走了也是不妨的。 虽然三十年后那个人可能先老到死掉了。 不过师父永远是对的。 他们师兄妹三人中,功夫最好的当然是大师兄云仰。 师父曾说:「阿仰根骨绝佳,面相清奇,乃是天生学武的好人才,师父在你这个年纪时,内力剑术还没有你的火候。」 听起来很厉害,但是基于清虚派武功可能不是很厉害的想法,巧儿猜想出去可能也是打不过别人。 同理可推,师姊和她大概也好不过哪里去。 以往师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去云游数月,这次很难得的待超过一个月了,害他们天天练功练得很辛苦——好吧!只有她一个人练得很辛苦,师兄和师姊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就算师父不在的时候也是很规矩在练功,不像她专心玩耍。 今儿师父一早就叫他们三人进正厅说话。师父平时除了过年过节发红包,或一时兴起做几首歪诗需要听众,否则很少特地把他们三人叫过来。 巧儿心头惴惴地坐在殿上,往旁边偷瞄——大师兄云仰同她一样的姿势,双腿盘坐,目不斜视,神色镇定。 不是她老王卖瓜,他们家大师兄长得挺好的,身材瘦高,面貌清俊,丰采潇洒,今年又是正值适婚年龄的二十二岁。山下的猪肉大王好几次要替自家闺女说亲,都被师兄挡掉。 二师姊云咏也一样盘腿坐着,坐在师兄的另一边。 不是她自卖自夸,他们家二师姊长得也挺好的,姿容清丽,身段婀娜,窈窕多姿,今年正好十八佳龄。山下卖菜的小贩子替自家儿子肖想了二师姊好久,二师姊就是看不上人家。 比起来,她云巧儿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不禁有点气馁地摸摸鼻子。 「唉……」 啊,师父要开始了,厅下的三个人挺了挺身板子。 「唉……」云清虚坐在高堂之上,神色哀愁,目光悠远。 「师父,您老人家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也好让弟子们为您分担。」大师兄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开口。二师姊跟着点头。 巧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等师父发难了再来承认那花瓶真是她打破的吧! 「徒儿们啊!」师父又叹了口气,然后丢出一句把他们震得七荤八素的话——「咱们清虚派,只怕要散了。」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没钱了! 这是多么尴尬的窘境。 没钱了! 师兄妹三人心事重重地走在山路上,此时正是夏水欲满君山青的好时节,三人十五年来头一遭一起下山,本该沿途欢声笑语、妙语如珠,却没人开心得起来。 师父凄风苦雨的神情,依然深印在三人心中。 「徒儿们,是师父无能。祖师爷爷原是位富家公子,后来悟道出家,建了清虚观,创立了清虚派。祖师爷爷的家人颇多供养,因此这座清虚山原本几乎都是咱们的。其后几任掌门师父,眼见世道不平,出家人不应拘于俗物,于是将山脚下的地一一送给了佃农人家。 「原本靠着清虚观的香火,也还可行。偏着咱们太师父不做道人啦!把道观收起来,清虚观变成清虚宫,外界香火也就此断绝。 「咱们修武之人,哪里擅于营生呢?就这样几十年下来……坐吃山空,唉!是师父无能,是师父无能。」云清虚抚须长叹,一身仙风道骨,仙风飘飘,可惜仙气不能当饭吃。 师父一提他们才发现:过生活是要银两的。那他们以前的银两都是怎么来的? 云巧儿偷眼瞧向身旁的大师兄。 一直以来,他们的生命除了师父就是大师兄。师父不在时主持大局的是师兄,定期考校她和师姊武功的人是师兄,回答她所有疑难杂症的人也是师兄。 他们的师父虽然诙谐可亲,不在的时间却比在的时间多。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师父是她的天地,但师兄是撑着那片天地的主心骨。她总是相信,遇到任何难题,能够解决的人一定也是师兄。 现在,天真要塌了,师兄依然撑得起来吗? 在其它姑娘眼中,师兄应该是个挺好看的男子。他长眉俊目,下巴方正,眼神清明锐利,配上薄薄的一双嘴唇,颇有几分「丰神俊朗佳公子」的味道;尤其他练功的时候,满场飞舞,剑光凌厉,那真正是不世出武林少侠的丰采。 不过清虚派要是收掉的话,师兄可能也只能入赘猪大富家了,到时候手拿杀猪刀,可能不像耍剑那样帅得起来。 啊,她又胡思乱想了。 话说,师父口中说是让他们去北山帮取武林大会的名帖,其实她很清楚,师父是要他们三人多下山瞧瞧,届时若清虚派当真废派,他们才不会对世情一窍不通。 可是清虚派若收掉了,师父要去哪里呢? 「不管师父上哪儿去,我都跟紧了他!」巧儿不小心把心思喊出来。 云仰看她一眼,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伸手揉揉她的脑袋。 巧儿有点想哭。 「师兄小时候的心愿是什么?」她捱着大师兄问。 「当个盖世大侠。」 「现在呢?」 「吃饱。」 真……实际! 巧儿垂头丧气地落回后面的二师姊身旁。 「别担心,无论如何,有师兄在。」前头的云仰沉着的道:「只要人都好好的,有手有脚,总归是有路可走。」 巧儿望着大师兄的背影,一袭蓝衫在风中飘动,飘然出尘,心头不由自主的生出信赖感。 是啊!只要有师父和师兄在,有什么好怕的呢? 「如果真的没钱,山下卖猪肉的大富户一直想和咱们清虚派结亲。」云咏突然开口。 云巧儿噤声。师姊,你好猛,我只是心里想想而已,你竟然讲出来…… 云仰森然看她一眼,不予置评。 「男人可以娶不只一个……」云咏深思道。 师姊,原来你野心不只猪大富啊!说来还是我格局太小了。巧儿深深赞佩。 「前儿有个茶水摊,两位师妹饿了吧?」云仰果断的认为这个话题该中止了。 「饿了饿了!」巧儿只要有吃的就眼睛一亮。 盛夏七月也不宜在日正当中的时候赶路,云仰抬头看看天色,对两位师妹点点头,三人施展轻身功夫,往前奔去。 所谓的茶摊子,是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下零星摆几张桌子,一个绣有「茶」字的布旗子插在树干上,旁边一个搭起的茶棚子负责准备所有的吃食茶点。 老板和一名伙记不断从茶棚子里端出茶水,招呼客人。 乡郊野岭,虽然人迹不多,周围没有其它店铺,小茶水铺子的生意依然不错。 云仰同两个师妹挑了张空桌坐下,巧儿立刻好奇地四处张望。这是她第一次在这种野店子吃饭,格外有趣。 云仰招来伙记:「小二,来三碗……」顿了一顿,他清咳道:「来两碗凉茶,一碗白水。」 「客倌不来三碗凉茶吗?凉茶是我老板娘今儿一大早现煮的,清凉解热,包准您暑气全消。」 「两碗就好,我不爱喝茶。」他镇定的道。「另外再捡三样点心,随便上一上。」 「好,马上来。」 茶水先送了上来,云仰执起自己的水碗啜饮,双眸不经意地四下环顾。 师父若有什么需要,都是飞鸽传书召他去接应,因此他下山的机会比两个师妹多。 这个茶铺子和一般野店无啥不同,已经坐了八分满,其中两桌的客人身旁带着刀剑,一看就是江湖人,另外两桌似是走货的商旅,最后一桌较为特别,是两个单身女子。 其中一位姑娘头戴纱笠,衣饰素淡,料子却是上等丝绸,看起来像个富家千金,坐在她下首的是个年轻丫鬟,面皮子黑黑的,长得有些土气。 江湖中不乏单身行走的侠女,原本也不算什么,只是这主婢俩一看即知不是武林人士。 云仰不宜打量人家太久,看了两眼便将目光收回。 「大师兄,这么热的天气,我瞧那位大姑娘从头包到脚,不热么?」巧儿就没有这层顾忌,目光不住地往那位小姐身上飘。 「大家闺秀,在道上不宜抛头露面,难免穿得紧实些。」云仰不想对陌生女子多加议论,免得让人误会。 「她们主仆俩不似会武的模样。」云咏也注意到了。 「或许她们住得不太远,只是到山上来散散心。」巧儿猜想。 不过师兄说前面的城镇还有三十里,两个女子独行又不会武功,不怕遇到坏人吗? 正说着,那对主仆站了起来,戴纱笠的小姐从荷包取出几个银钱放在桌面上,雪白如葱的玉指短暂一现,又拢回袖中。 「多谢客倌,路上慢走。」伙计喜滋滋的收起银钱。 那婢女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姐身后,两人慢慢地踏上山道,渐渐走远。 师兄妹三人不再关注她们。又坐了一会儿,太阳不再那么毒辣,云仰付钱上路。 走到一个岔路口,云仰眼尖,瞧到左边的路口有一个红红的物事掉在地上。 巧儿走过去拾了起来,是一个荷包。 「师兄,有钱!」她双眼发亮,拿着重甸甸的荷包跑回来。「你们看,又饱又实,里头肯定有不少银子。」 「别胡闹,这荷包是方才那位姑娘的,现下丢了想必非常着急,我们得还给人家。」云仰剑眉微蹙。虽然方才那姑娘付帐时只有短短一瞥,他却记得。 「人都不知走多远了,要到哪里去还?」巧儿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荷包交给他。 「阿咏,你带着巧儿往前走,三十里外有个小镇,天黑之前就会到。我从这里追上去,将荷包还给原主之后到镇上和你们碰头。」他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放到二师妹手中。「一到了地头,你们先吃饭住店,我们明天一早再继续上路。」 「好。」云咏点点头。 云仰估计,那对主仆比他们早启程小半个时辰,离开时并没有坐骑或马车,以他的轻功不消多久就能赶上。 然而,他跑了一刻钟的时间都没见到人。 这条山径比主要道路更加荒僻,他非但没见到那对主仆,连半个路人都没遇见。 过了一会儿,山路竟然开始往上,他不得不停下脚步。难道是他走错了?可这一路下来也没其它岔道可行。 他心中微觉奇怪,翻身一纵,跃上道旁的一株高树。环目四顾,左方的林子里依稀有些形影闪动。 「在那里。」 不对!一道银芒突然在阳光下一闪。那是兵刃的反光。 她们遇到山贼了! 「不好。」云仰不敢担搁,火速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师姊,你说师兄追不追得上那位姑娘?」 第二章 「以师兄的脚程,要追一双不会武功的姑娘,有什么难的呢?」云咏慢悠悠道。 她天生就是个慢性子的人,兼之冰肌玉骨,肤理晶莹,即使在盛午然是清凉无汗。 满身大汗的巧儿嫉妒地看着师姊。 以二师姊的美貌,如果生在官宦人家,早就被接进宫里当什么皇后、娘娘了,然后他们清虚派就不愁没钱了,哈哈哈……唉,想太多,想太多。 「最好是追上之后,那位千金小姐发现师兄竟然如此人品,一时倾慕,于是就嫁给了他。」巧儿期待地幻想。 「……」 「又或者师兄不小心碰了人家小手小脚啊,就得对人家的终生负责。」 「……」 「师兄先娶了她当元配,再娶猪大富的闺女当小妾,咱们清虚派就永远不愁吃穿了,哈、哈、哈!」 「师妹,你真是想银子想疯了。」 「贼子莫横!」 四名黑衣人团团围住两只肥羊,一道身影突然如大鹏展翅般凌空而来。 云仰跳入圈圈中心,站在主仆二人及四名黑衣人之间。 眼角余光看见那戴面纱的姑娘静静不动,她的婢女退了一步,躲到小姐身后。 「男子汉大丈夫,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恃强相逼,不丢人么?」 四人见他身长玉立,一身蓝衫在风中微微飘动,丰采飒爽,一身的清正之气,令人不由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高个子的黑衣人看看他身后两名弱女子,突然微一点头,他身旁的胖子一抖手中的流星槌,上前一步大喝。 「少废话,爷儿们借这地头办办事,想活命就赶紧离开,今儿不与你计较。」 云仰剑眉一轩,缓缓抽出腰际的长剑。 「那就动手吧!」胖子甩出流星槌,直取他正面。 云仰虽不常与人动手,却不表示他眼色不好。 避开几招这胖子的攻势之后,他便知道对方虽然功夫不弱,却是以臂力为强,身法远远不及自己的灵动。 他并不焦躁,使动轻身功夫避开胖子的一记「直取中宫」。胖子的双臂贲起,一副流星槌使得虎虎生风,也不容小觑。 再看几招,流星槌的招式已老。云仰算准他下一招回头再使「直取中宫」,于是抢先一步站住了胖子欲踏之处。 胖子没想到眼前一花,突然多了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却是来不及退,直勾勾撞上云仰等在面前的浮云掌。 沉重的身子轰然倒地。幸得云仰无杀人之意,只是将他击昏而已。 高个子眉头一凛,向另外两个同党使了个眼色。瘦子和矮子发一声喊,齐齐攻过来。 瘦子攻上路,矮子攻下路。 云仰反手一招「螳臂挡车」阻断瘦子上路,一招「步步惊心」避开矮子的地堂腿。 他不欲杀伤人命,剑尖飞快点过,施展的正是清虚派最得意的「清星剑法」。六点飞过,六点血星子出现在瘦子胸口;再六点飞过,另外六点血星子出现在矮子胸口。 两人宛如同时被拉住的木偶一般,身形一顿——然后软软倒地。 点晕了事。 「好硬的爪子!」高个子冷笑一声,双手一错攻了过来。 这四人的功夫虽然比他以前遇过的山贼好,却不算顶级角色。云仰只看了几招便看出高个子的破绽。 他不欲伤人,觑了个空子,反转剑柄往前一送,直接击在高个子心窝上,高个子登时倒地。 不出三十招,四个人尽皆倒地不起。 「阁下的功夫已是不差,只可惜不干好事,尽做这种拦路抢劫的没本钱买卖。若是肯潜心练功,又岂会到这种地步。」云仰叹了口气,回过身去。 大惊! 原本躲在她家小姐身后的那个丫鬟,不知如何竟然软倒在地上。 云仰飞快过去查看,那丫头双手捧着胸口,嘴巴大张,双眼突出,脸上浮现一层奇异的淡蓝色,明显已经没救了。 莫非是他一时大意,方才动手之时他们趁机施毒,否则他焉何会不知丫鬟中了他们毒手? 既是如此,为何不直接对他放毒,却去对一个小姑娘下手? 眼看刚刚还好好的一个人,转眼间死在他的眼前,云仰救人只救到一半,心中懊恼万分。 「姑娘,对不住,你的丫鬟死了。」他站起来对那位姑娘道。 那姑娘戴着面纱,端然不动,却是一点反应也无。 方才他和人动手时,她既没有闪避,也没有尖叫逃跑,从头到尾跟个木头人一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该不会是她也中毒了吧? 云仰一惊,连忙要去掀她的面纱查看。 那小姐退了一小步避开,终于是有些动静。 「不妨。」半晌,她终于开口,嗓音清清冷冷的,没有什么情绪。「她只是我路上临时买来的孤女,原也没有期望能活着陪我到家。」 这如碎玉清冰相击的嗓音虽然好听,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头一寒。 「姑娘知道这一路会有风浪吗?既是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不多带几个家丁出来?」云仰皱起眉,不快的道。 「多带几个人,不是多几个送命吗?」她反问。 云仰被她问住。 除了两个师妹,他和姑娘家打交道的经验实在不多。他也不晓得是她性格比较冷静,还是一般的姑娘家都是这样。 一时无语,他回头看看地上的四个人。 「他们中了我派的独门点穴,即使以内力冲穴,也要三个时辰方能解开。我去寻几条树藤将他们绑住,然后下山告知官府上来捉人。」 「不用了,他们是铁血门的人,寻常的绳索也困不住他们。」面纱姑娘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 「铁血门?莫非是北方第一大门派铁血门?姑娘是怎生和这四人结下梁子?」他讶道。 面纱姑娘顿了一顿,「我不小心钱财露了白,让他们知道我身上带着不少银子,大概是因此起了偷盗之心。」 「江湖传闻,铁血门行事虽然亦正亦邪,倒未曾听过他们会干劫掠良家妇女的勾当。」他沉吟道。 「公子对江湖的事颇为熟悉?」她的嗓音似乎多了点轻嘲之意。 「不敢,只是常听师父提起道上的一些闲谈而已。」 「噢。我瞧公子的身手挺好,想必尊师的武功也很好,才能教出一个徒儿,转瞬间就打倒了四个强人。」 「不敢当,这四人的武功虽然不差,却称不上高手。才会败在在下手中。」他拱了拱手。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嗯,他们功夫不好。」 「听说铁血门主手下有所谓‘双卫’、‘四使’、‘八差’,都是一流角色。倘若今天来的是那些人,兴许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在下了。」 「……嗯,公子幸运。」 一直在这个荒山野地说话也不是办法。而且她的声音虽然好听,整个人总泛着些诡异的氛围,说起话来一点感情都没有,像跟木头人说话一样。 云仰见她对婢女的死如此冷淡,心里总是有个疙瘩在。 「姑娘接下来要往何处去?」他想早早送她上路,自己要回头找师妹了。 她往前一指,正好是他的反方向。 「在下要往西首下山,既然姑娘此刻已然安全,就此别过。」他掏出怀中的荷包。「这是方才姑娘掉在路口的,物归原主。」 她丝袖一抬,一段白皙无瑕的玉指从袖口露了出来。 「姑娘,后会有期。」他举手拜别。 走开几步,忍不住回头一看,她依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脚边是一具尸首,地上有四个劫匪。 云仰再不喜欢她,也实在无法狠心走开。 「姑娘此去的路上,有其它人接应吗?」他停下来问。 她摇了摇头。 「我还有两位师妹在前头的镇子里等我,姑娘要不要一起下山,待到了有人烟之处,再传讯给家人过来接应?」 她依然摇了摇头,站在原地不动。 云仰有点无计可施了。她到底想怎么样? 「公子可否送佛送上天,送小女子下山去?」她终于开口,提出的却是强人所难的要求。 「姑娘,这座山有个名头,叫‘三十里山’,意即入了山之后,无论往东西南北起码都要三十里以上。我的师妹已经在山脚下等着,我若送了姑娘往另一头下山,一日之内实在无法往返,不如姑娘随我一起下山再做打算?」 第三章 她继续摇摇头,身子动也不动。 云仰望望所来之路,望望她的去程,望望地上的死婢女和四个绑架犯。 她不肯走,该怎么办呢…… 「哗,师兄!你劫财又劫色啊?」巧儿心中的景仰如山之高。 「别胡说。」二师姊正色地加一句:「财比色重要。」 师姊英明。 「你们两人莫要胡说,她的婢女死了,她不肯随我下山,我又不能丢她一人在山上,只好点晕了背下来。」云仰无奈地道。 「她的婢女怎会死了?」云咏蹙眉问。 云仰摇摇头,有些气沮。「是我不好,在和人动手时,他们偷施暗算放毒,那小姑娘没能躲过。」 「嗯。」云咏听了,只是点点头。 「师兄,你只是点晕了她吗?有没有趁机成事?」巧儿问。 「你想成什么事?」云仰打她一个爆栗。 「还荷包还到背了个女人回来,这下子真有机会对人家负责了。」巧儿喜滋滋地搓手。「她现在心灵脆弱,一定更需要人安慰。」 「你到底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云仰着恼道。 「心灵脆不脆弱是一回事,眼下倒是有个新问题——」云咏看着床上直挺挺的姑娘。「师兄,你得多养一口人了。」 「……」 「……我就说荷包不急着还嘛!」巧儿咕哝。 他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好吗? 云仰不太有绑架良家妇女的经验,因此他不确定正常的良家妇女被绑架会有什么反应,不过肯定不是眼前这种一—— 她未免冷静得过分。 清晨,客栈房间,一张方桌,四人围桌而坐一一巧儿一早拉着他咬耳朵,自告奋勇要负责套话,云仰便由得她去。 「这位姑娘,你家住何处?叫什么名字?噢,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这位是我的大师兄叫云仰,就是他把你绐‘友善的’带回来的;这位是我二师姊叫云咏,漂亮吧?美丽吧?功夫更好哦!我叫云巧儿,大家都叫我巧儿,我们是清虚派的弟子。姑娘看起来不像是武林中人吧?那你应该没有听过清虚派。没听过没关系,我们清虚派就在赤省境内。对了,姑娘看起来就是挺有钱的样子,想必是个富家千金。我们清虚派可穷死了,穷到都快废派了,想想真是让人烦恼不已——」 「咳。」云仰轻咳一声。 「师妹,你真是好会套话。」云咏深深赞叹。 「啊?」好像她自己先把底招光了。巧儿搔搔脑袋,笑得有点尴尬。 面纱忽然飘出一声淡淡的轻笑一是的,没错,她依然戴着面纱。 话说师兄咋天送了她回来,自然是把她放在师妹俩的房内。基于男女授受不亲,女女可能也授受不亲,所以两姊妹都没有人动她,她也就保持原样的睡去、保持原样的醒来。 「我这身衣服穿了一宿,甚是不清爽,云咏姑娘和我的身形相仿,可否借一套衣衫让我换洗一番?待得梳洗妥当,再喝茶闲谈也不迟。」 云仰自识得她以来,这是她讲话最长的一次,而且语气几乎是和蔼可亲,完全不像咋天那种木头人似的。 云咏点了点头。「姑娘请随我来。师兄,借你客房一用。」 待两道娉婷的身影移出门外,巧儿立刻迫不及待的移坐到大师兄旁边。 「师兄,你看这姑娘神秘兮兮……噢!」被修理了。巧儿哭丧着脸抱着头。 「不错啊,连我们快要废派都迫不及待四处宣扬。清虚派若是没有收掉,岂不辜负你的一番心意?」云仰收回敲她爆栗的手,悠然喝茶。 「人家就想刺激一下她的同情心、同理心兼羞耻心嘛!说不定她听了心有所感,就给点银钱补偿你的救命之恩了。」 云仰听了,气得都想笑出来。 「啊!别打别打!」她抱头快躲。「师兄,我看她身段玲珑,手又腻又白,跟水葱一样。等她的面纱拿掉,一定是个不下于咱师姊的大美人!」 「那又怎地?」云仰对女人的相貌着实不感兴趣。 双眸亮晶晶的巧儿还想说什么,廊上已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从步履听来,那位姑娘确实不谙内力,不若云咏的轻悄无声。云仰心想。 巧儿把握机会飞快道:「师兄,这个姑娘一定很美,家里一定很有钱,心里一定很感激你。你大展神威救了她,她一颗芳心一定系在你身上。待会儿你看到她的真面目,就会发现她原来有多么的……其貌不扬呃啊啊啊!」惨呼。 面纱姑娘站门口对她浅浅一笑。 当然,此时她已不再戴着面纱了。 巧儿真正是大失所望! 这姑娘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五官组合起来实在不怎么样。一张脸皮虽然不黑,却透着一股糙黄的色泽,怎么看都不健康。 她的美人呢?她的美人配英雄呢?她的有钱美人配英雄、然后让英雄也变得很有钱呢?虽然师父有教,不可以貌取人,但是他们家师兄总得配个长相还过得去的吧? 巧儿失魂落魄地跌坐回位子上,整个人都蔫了。 虽然她师兄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可是她是啊! 「姑娘请坐。」云仰伸手示意。 「劳各位久等了。」那小姐施施然走过来。 走在她身后的云咏目光和师兄对上,微微往脸上做了个手势。 云仰心头一动。 清虚派有一门功夫叫「观心术」,当然不是真正能观得旁人的心思在想什么,而是观察别人的眼睛、神情,乃至于一丝一发的拂动,都有其意义。观心术练得精琛之后,可由旁人一些不自觉的肢体动作或视线移动,猜测出他们的意向行事,达到料敌机先之实。 师父嫌这门功夫华而不实,花极多的时间收到的成效却是极低,于是并没有特别嘱咐他们修练;倒是云咏个性沉静,对这门看人观心的功夫很感兴趣,于是三人之中她对观心术最有心得。 方才云咏的那个动作是在告诉他,这位姑娘的脸上有问题。 他们见到的,只怕依然不是她的真实相貌。 云仰暗暗冷哼。这般藏头缩尾,是在耍什么心机呢? 他不动声色地为娇客倒了一杯茶,推至她面前。 「这位姑娘,我们小师妹不懂事,言行多有失礼了。」 「几位别姑娘、姑娘地叫了,多么见外。我姓柳,单名一个沁字,还没谢过公子救命之恩。」柳沁抱手一拱,甚是文雅秀气。 「柳姑娘。」他回以一揖。 「诸位用过早膳没有?」 师兄妹互望一眼,巧儿的肚皮立刻不争气地咕噜噜响,云咏真正是恨铁不成钢。 「我们在房里用过干粮了,姑娘若是肚子饿了,只管叫小二送些早点上来便是。」云仰神色不变地回答。巧儿的脸色转为哀怨。 柳沁的眸中漾出一丝笑意。「我有个习惯,不能一人吃饭。要是一个人吃饭我是吃不下的,三位若还有些胃口,不妨陪我再吃一顿,就当是帮小女子一个忙。」 瞧瞧,这话说得多么贴心啊!巧儿一时心有所感:「姑娘,你人虽不美,心肠却好。」 「……」云仰决定暂时装做不认识她。 「……」云咏决定学师兄的做法。 柳沁一笑,走到门口唤来小二。 不多久,菜肴一样样送上来,清粥、烧饼、油条、互浆、酱鸭酱菜,着实不少样。 「不管接下来会不会上街要饭,起码今天先当个饱鬼。」巧儿欢呼一声。 「……」师妹,平时真有饿着你吗? 她唏哩呼噜,左右开弓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柳泌举起筷子,一样文秀优雅地细细进食。 她的脸上虽然戴了面具,双眼却是遮不住。云仰见她双眸闪烁,灵动异常,显是心计复杂之人,后头定然还有话说。 他不急不躁,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三人自上路以来一直都是吃简单的干粮食水,难得有这么多热食,一时吃得心满意足。 待小二进来收抬桌上的残局,童新换上一壶新茶和几样细点,云仰为所有人倒了一杯茶水,以不变应万变,瞧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云公子。」 来了。云仰心头一凛。 「姑娘有事?」他一拱手。 「感谢公子救命之恩,就此别过。」柳沁站了起来。 咦? 她不是装模作样,她真的就开始往门外走。 第四章 云仰忍不住和二师妹交换了一个视线,两人眼中都露出讶异不解之色。 「姑娘,且慢。」他立时站起来。 「公子还有事?」柳沁的前脚已跨过门坎,回眸一望。 到底是吃人嘴软,他良心过意不去。 「眼下虽然世道太平,行路上难免遇到波折,姑娘没有人护送,自身又不会武艺,若是再遇到其它劫匪该如何是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柳沁淡淡地道。 「这镇子虽然不大,或许有些走镖的营生,不如在下陪姑娘去雇几位镖师护送你回家?」 「我之前买了个婢女要陪我一起回家,后来死了,公子不是挺怪我的吗?」 云仰霎时哑口。 「唔,那位小婢女并不是丧生在姑娘的手下,我怎么会怪你?」他清了清喉咙。 「总之,求人不如求己,谢谢公子关心。」她转头又一副要走了的样子。 「雇镖师是要绐钱的吗?」巧儿突然蹦出话来。 「自然。」云仰看她一眼。 「多少钱?」巧儿热切地问。 「不少钱。」云咏忽然微笑起来。 不对,云仰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师兄,我说,你干脆送这位姑娘回家吧?」巧儿甜甜地捱过来。「我们总不能让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家孤身上路。你好不容易救了她回来,难道要功亏一篑,让她再被人砍死在半路上吗?」 「师妹莫要胡说,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坏人?」他轻咳一声。 「巧儿,我们手边还有师父交代的事要办……」云咏悠然开口。 「没错!」他松了口气,感谢二师妹救援成功。 「所以,帖子我们负责拿,师兄尽管送柳姑娘回去,不用担忧。」话风急转直下。 云仰向来就觉得他这二师妹没有那么简单! 「云公子侠义过人,岂能以铜钱俗物来衡量他的一身武艺?柳沁虽是女流之辈,也万万不敢对公子如此轻慢。」柳沁脸上的面具着实精巧,当她微笑时,连表情都会跟着一起改变。 巧儿急了起来:「可是……」 「倘若云公子愿意好人做到底,护送小女子一程,柳沁除了承担途中所有花费,事后愿意送上五百两银子,让云公子代为救贫济苦、行侠仗义。」 巧儿喜出望外:「我们就很贫!我们就很苦……」 啪!她的大嘴巴马上被她师姊一把撝住。 「柳姑娘真是蕙质兰心。」云咏微微一笑。 「五百两很多吗?」即使嘴巴被撝住,巧儿依然要奋勇地杀出话来。 「不多,就差不多够咱们清虚派几年的开销。」云咏安然道。 几年啊?几年?用「年」来算的?巧儿被撝住的嘴巴张不了,眼珠子已瞪得老大。 「乌庸、乌庸!」师兄、师兄! 云仰长袖一振,哪里能当那送货走镖的镖师呢?正要开口拒绝,巧儿眼光一转,对着桌上那些精致的茶点,露出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的样子一—家里没钱了。 师妹饿肚子了。 难得能吃一顿好。 如果有钱就天天能吃很好很好了…… 片刻前,两位师妹心满意足的神情回到他的心田。 五百两虽不能用一辈子,却能解得一时的燃眉之急。他身为清虚派首徒,师门有难,两位师妹的期待,教他如何袖手旁观? 云仰长叹一声。原来为五斗米折腰,就是这种感觉。 「承蒙柳姑娘不弃,就让在下护送姑娘一程吧!」他无奈地拱手一揖。 「耶!成功了!有钱了!」巧儿高举双手欢呼。 柳泌非常慷慨地替他们结清了两间房钱。 上路前,云仰一遍又一遍的叮咛,在哪里打尖,在什么地方留记号,到了北山帮应该找谁,他何时去和她们会合等等。 要他放着这两人自己上路,他实在是不放心啊!幸得云咏心细,不像巧儿那样莽莽撞撞的。这一路去北山帮的路并不复杂,想来是不会出事。 对吧? 「师兄,你自己一路上小心,莫让柳姑娘有什么闪失。」云咏细心嘱咐。「不然钱就收不到了。」 「是啊,师兄,快拿了银子来赎我们。」巧儿离情依依。 为什么他觉得这两人关心钱比关心他们要分开的事多? 云仰站在街上,望着两位师妹远去的背影,一时间竟然有些心酸。 这不只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也是他第一次让她们自己上路啊! 「云公子,我们也上路了吗?」他身后响起一个悠然的响音。 他慢慢回过头。 一回头又是那个刚正少侠的脸,和师妹面前的老母鸡脸相距甚远。柳泌不禁觉得好笑。 她戴回了她的纱笠,身上依然穿着云咏的淡蓝夏衫。领口与面纱之间露出一小段白皙的颈顶。 巧儿说的没错,从身段看来,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云仰不由得好竒起那张人皮面具下是怎生相貌,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逝。 「姑娘家在何处?」 「我要往白省去。」她回答。 其时国号为「平」,天下分青、黄、赤、白、黑五省,以及朝廷所在的金都。 金都位于平朝的正中央,自成一格,皇宫就在此处。以地理位置来说,金都位于黄省的境内,因为黄省是平朝最中央的省分。 因着金都的缘故,黄省在五省之中虽然地域最小,却是最繁荣富庶的一省。几乎所有达官贵人、权势世家,乃至于大帮大派在黄省内都有分部或堂口。 黄省上头是位于北方的青省。青省的面和最大,地理位置却最贫瘠。越靠近北方,气候越加严苛。夏季酷热,冬季酷寒,地广人稀,几乎不宜人居一一北方第一大帮会「铁血门」便以此为根据地。 赤省位于南方,为稻米水泽之乡,富庶程度仅次于黄省一一他们清虚派的清虚山就是在赤省。 白省位于西方,境内多为高山,以出产矿产为主,山顶长年和雪,因此有「白省」之名。 黑省位于东方,临海而立,由于附近海象有温暖的黑流经过,海水的色泽深青,因此有黑省之名。黑省的鱼鲜知名,乃天下一绝,水上功夫最好的海盐帮便是由此处发迹。 他们原定要去的北山帮,就位于黑省与青省的交界地,此去的东北方。 若她要去白省,表示他们得往回折返三十里山,从西首下山,这一段路程可不算短。 「姑娘,在下还是替你雇辆马车吧!」虽然马车笨童,行路比较慢,可是她一个悄生生的姑娘家,也不能强求跟他们江湖人一样跨马而行。 「不用,买两匹马就好,比较快。」 原来她会骑马!她这么配合倒是让云仰对她的印象好了不少,原本他以为自己要伺候一个骄纵的千金小姐,正自头痛。 须臾间,他挑了两匹马回来,中途又置办一些干粮水袋,两人便上路了。 他们一路直驱三十里山。 山路难行,尤其是骑马。便是大男人家,骑了一个时辰之后也要腿酸脚麻,柳沁却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娇弱。她坐在马背上的姿势稳稳当当,显是早已习于骑骋。 不知她是什么来路?他寻思。 一般姑娘遇到强人抢劫,或看到死人,早就吓得花容失色,她却从头到尾都很镇定,镇定到让他几乎觉得她很冷血。 他很想问个清楚,可是又觉得问越清楚,牵扯越深,何苦来哉。他们清虚派自己都自身难保,他哪有心情去管别人的家务事? 不过,该问的东西还是得问清楚。 「白省以矿藏丰富闻名,姑娘家中莫非是当地的矿主富户?」 「我没说我家在白省。」柳沁看他一眼。 他一怔。「那柳姑娘此去数百里的路,是为了何事?」 「我自然有我的原因。」 她只差没说「少管闲事」了。云仰冷冷一哼。 「姑娘的私事原也与我无关,不过我倒是要在这里说清楚。若姑娘这一去,让我发现你居心叵测,有违法犯事的意图,我却是不会客气的。」 柳泌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你是担心护送到一个强盗头子或杀人狂徒吗?放心,我去白省只是因为它离我家很远,小时候常听家中长辈说它的山多高、雪多白,风景多美,说得一副人间仙境似的,我想去瞧瞧而已,顺便探望一下住在那里的亲戚,瞧完了就要回家了。我既不违法也不犯事,这样你安心了吧?大侠士?」 第五章 云仰被她讲得尴尬,尤其是最后那句「大侠士」。 「就为了瞧风景,死了一个小婢女,值得吗?」 说来,他念兹在兹还是那个小婢女。柳沁叹了口气,对他正直的呆气倒也有几分佩服。 「我路都走了一半了,现在再折返,不也是同样的路?既然如此,干脆继续往前走。顶多到了亲戚家,让他们送我回去就是。」她不在乎地道。 云仰只能揺头,不再多说。 他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最不耐烦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既然已承揽了她这桩「生意」,总归是将她安然送到目的地,便与他无涉了。 「云公子,我有件事想请教一番。」她突然道。 「什么事?」他目视前方,不偏不倚。 「我见巧儿姑娘对于金钱的事颇为上心,请问清虚派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清清喉咙。「这是敝帮的一些私务,大抵不脱柴米油盐,让姑娘笑话了。」 「是我问得唐突了。冒眛再请教一下,你们的师父还健在吗?」 「师父依然康健,上月刚云游归来。」 「我瞧你对江湖的事所知甚多,想来是经常陪尊师外出云游了?」 「其实这些江湖事多是师父捡些新鲜的同我们三人说说,我只是抬师父牙慧而已。」 「嗯。」她点点头。「那平时你们师兄妹在清虚派,都在做些什么呢?」 大概是年轻姑娘对于江湖门派的事挺好奇的吧!这也在所难免。 一提到师门,他的心情就比较轻松些。 「平日自然是潜心修练本派的武功心法。师父云游在外时,我便代为处理门中事务。」 「比如说?」 「有时其它门派的人上山到访,我自然应该亲自接待;又或者日常吃饭用度的事,小贩上山卖菜卖肉等,也需有人处理。」云仰不觉得这些是不可谈之事,便答了。 「我明白了。」柳沁点点头。「也就是说,你们三人平日不事生产,只知练功,而你们的师父只会下山云游花钱,最后把钱花光了,于是清虚派就闹穷了?」 这姑娘讲话怎地如此不讨人喜欢? 不过,说得也不能算错。 最后,他只能深深长叹一口气。 「是我这个弟子无能。」 「赚钱营生本来就跟混江湖不一样,不怪你。」她轻笑起来。 云仰真是越聊越堵,最后干脆不说话了。 中午他们经过咋天的那个茶水铺子。两人草草打了尖,继续上路。 行经他捡到荷包的岔路,他突然想起一事。 「昨日事出突然,我只得将那婢女草草埋葬,今天上山时,倒忘了买份香烛祭奠她一番。」 柳沁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公子真是好心人。」滥好人! 她在笑他滥好人吗?云仰有这个感觉。 对他来说,他只做他觉得对的事,管他别人如何想。 「姑娘可还记得她家住何处,有没有其它亲人?」 「不晓得,」她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她在路边卖身葬父被我遇到,我看她可怜就买了下来,哪里会间那么多?」 云仰剑眉一皱。 「或许另日我们路过她的家乡,可以四处问问。」 面纱下的她翻个白眼,不过不敢让他知道。 云仰突然拉停了马!柳沁心知有异,连忙在他身后跟着停了下来。 此时正是晴日暖风,绿阴幽草胜花时。在一片蝉声唧唧中,云仰定定望着前方的树林。 「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云仰朗声道。 静了片刻,林中突然传出一声长笑。 「这位少侠好利的眼色。」一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他的身后跟着四个手下,云仰一看身后那高矮胖瘦四人,就知道是咋天的手下败将。 中年汉子见他剑眉朗目,身长玉立,心中生出惜才之心。 「少侠,我的几个兄弟昨日多有冒犯,望请海涵。」中年汉子客气地一揖。 「岂敢。」云仰举手回礼。 「四哥,就是他。」那个胖子在后头恨恨地道。 柳沁把面纱摘下来,随手往旁边一扔,对胖子扮个鬼脸。 「柳姑娘不可无礼。」云仰淡淡地道。 昨天他们四人合攻他一个,他对其他三个人都点到即止,只有这个胖子杖着力大无穷,胖子最是记恨。 「敢间这位少侠尊姓大名?」那个被叫「四哥」的中年汉子拱手问。 「在下清虚派首徒云仰,不敢请问阁下大名?」 「我们干嘛告诉你?」胖子怒问。 中了好几记云仰的「浮云掌法」却不服输,于是云仰咋天放倒他的力道最重,想来这「确实,躲在树林里做些鸡鸣狗盗之辈才做的事,怎么敢四处跟人家报名字?」柳沁怜牙俐齿地道。 「你,你……小妖女!」胖子气红了脸。 「柳姑娘,何必与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云仰扬手制止她。 「昨天他们四个大男人合攻我一个弱女子,还让我新买的婢女当场没命,怎么他们可以堵我,我不能说他们?」 「七弟!」中年汉子制止了胖子,目光移向云仰身后的女子。「柳姑娘,敝帮诚心请柳姑娘到堂口一坐,还请姑娘随我们走一遭。」 「我不去。」柳沁索性下了马,直接躲到云仰身后。 中年汉子的目光转而对住云仰。「云少侠,我们铁血门与清虚派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还望清虚派莫涉入此事。」 原来他们真是铁血门的人。云仰不禁看她一眼。 「在下已经答应柳姑娘送她回家,做人不可言而无信。」 「你们清虚派是管定了这档闲事?」中年汉子一直客客气气的,此时终于也不禁面色一板。 「此事与清虚派无关,全是我个人所为。我既已绐了柳姑娘承诺,便需信守到底。阁下若有意见,直接冲着我云仰来便是。」说到这里,他不禁冷哼:「江湖素来传闻,铁血门虽然行事亦正亦邪,却非宵小之辈,没想到今日沦落到强抢良家妇女,还杀害无辜小女孩。」 胖子气得冲出来。「什么良家妇女?小妖女,少在那里装神弄鬼,快把东西交出来!」 「七弟!」中年汉子喝止了自家兄弟,转身向他。「云少侠,既然你执意要插手此事,恕在下不客气了。」 云仰又看了柳沁一眼。她拿了人家什么东西,让铁血门追得这么紧? 「别忘了你答应要送我回家!你的两个师妹还在等你回去接她们!」她抢着道。 云仰无奈,只得转头面对那位「四哥」。 「在下与柳姑娘有约在先,实在不能轻毁承诺。待我将柳姑娘安然送到之后,其余的事便与在下不再相干。」 白话文就是:你们先让我送她到达目的地,接着你们要做什么都不干我的事。 「多说无益,上吧!」四哥沉声说完,身形一动。 这人的功夫比四个兄弟高出甚多,云仰不敢硬接,脚尖一点,膝盖连弯都没弯,整个人突然平平往后滑了出去。 「好俊的轻身功夫!」四哥赞道,足尖一点跟着追到。 两人迅速交换三招。云仰的剑并未出鞘,四哥掌风虽然凌厉,却招招避开他的要害,两人都存了试探对方底细的心。 云仰心中微觉奇怪。 四哥的功夫虽然比其它人好,可是事到临头总是短了一寸。例如他这招擒拿手,明明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擒住云仰的手腕;他下一招鹰爪功明明再往前一寸,就能戳中云仰的心口大穴。 他只要擒住自己,柳泌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不晓得为什么他的招数不用到尽头? 数十招过去,云仰已瞧清了四哥掌法中的套路,寻了一个空子,长剑出鞘。 四哥立刻护住胸前要害,云仰用的却不是剑身,而是剑鞘。 他的剑鞘从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转过来,戳中四哥腋窝。四哥脸上的表情似痒似痛,古怪之极。 这一下透力极深,虽然只是剑鞘,也让四哥痛入心肺。 「承让了。」云仰心想对方应是心让自己,才会招招保留,不由得拱手谢让。 四哥的脸色又青又白,身后的四个兄弟脸色大变,柳沁嘻嘻一笑。 四哥深吸一口气,调匀气息,对他抱拳一笑。 第六章 「少侠好俊的身手,在下技不如人,无话可说,请。」举手往身前的路一比。 「四哥……」高个子连忙上前。 「住口。」四哥沉声道。 云仰佩服他的气度,点点头。 「多有失礼,请勿见怪。柳姑娘,我们走吧!」 柳沁对他们扮个鬼脸,胖子气得原地直跺脚。 「他们会不会追上来?」柳泌骑在他身旁,看着身后的五条人影。 「他们若要追上来,就不必让我们走了。」 「有道理。」 两匹马迅速拐过前方的弯角。 突然间,两匹马脚下一空,两人连叫都来不及叫,直接连人带马坠入地底里。 「啊一一」柳沁的尖叫声响起。 云仰苦笑了一下—— 这厢看走眼了。 柳沁原以为他们会掉进一个地牢里,不料这一落,却是无止无尽。 她努力想抓住四周的东西,可是碰到的只有湿溽坚硬的岩石。 他们近乎是直直地往下滑落,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霍湿极重,甚且有些呼吸困难之感。 最前方的马儿拼命尖声嘶叫,在狭长而阴暗的滑道中一声交错着一声,凄厉难言。 风声,尖叫声,摩擦声,马嘶声。一切全然无光,只有异响,她的恐惧将此处变成了一个无间地狱。 「云仰一一」她不知道是真的有人开口叫了,可能是她自己,或者只是她的想像。 他们会摔死! 她心头恐惧更深,乱挥乱抓,绝望地想抓住任何物事。 一只坚硬的手掌突然扣住她的手腕! 「云仰!」 突如其来的支撑让她松了口气,几欲哭了出来。尽管他们依然在滑落,四周依然群魔嘶吼,她心中稍微不再那般恐惧了一些。 终于,他们身下的坡度突然变得平缓了。 传来闷闷的两声「噗」、「噗」,她不及弄清是什么声音,他们已然着地。 她掉在一个温热微软的物体上,一双有力的手立刻拉起她。 她被垫在身体下的那个庞然大物绊了下脚,连忙用手一撑,却抓到一堆软毛。 她登时明白,她是跌在马尸身上。 她惶惶地往旁边一跳,正好扑进他等着的臂弯里。 云仰没有说什么,只是稳稳地扶她在旁边的空位站好。 这里的气流声较空洞,两人伸手触探了一下,隐约感觉是一个巨大的石穴,最高处只比她的头顶高出一些,因此云仰必须歪着脖子站。 触手的山壁依然坚硬光滑,她摸到一层湿软的东西,放到鼻前一闻,是青苔。 他们掉在一个密闭且长满青苔的洞穴里。 「云仰,你……你在哪里?」她声音有点发颤。 一只温热的大手马上握住她探索的玉荑。 她的心又是一定。 「你看得见吗?」她小声问。他每次要抓她好像都很简单。 「不能。」他简短地答。 他只是听音辨物而已。他的内力不弱,她的呼吸吐纳在常人耳中几不可闻,但在他耳中却是响若擂鼓。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洞穴中回音极大,将她吓了一跳。柳沁没有想到他竟然靠得这么近,险些惊跳起来。 「我……我怕黑。」 「稍待片刻。」 她听见衣裾摩擦的声音,接着是两声轻轻的拍响,四周安静下来。 柳沁这才发现少了什么一一少了那两匹马的喘息嘶鸣。 她心头一颤。 那两匹马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显见是不能活了,却又一时不死,云仰遂解决了它们,以免多受苦楚。 「姑娘可有受伤?」再度说话时,他的声音又在她的身恻,不过没有刚才那么靠近。 「我叫泌儿……你叫我泌儿……我爹我哥哥在我害怕的时候,都叫我泌儿……」 她的脑子糊成一团,其实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四周的黑彷佛变成一张有形的网布,不断往她罩过来。 「……泌儿,莫怕,此处只有我们两人,没有其它坏人。你可有受伤?」他的嗓音在暗沉中显得徐和安抚。 她终于定了定神,揺揺头,接着才想到他看不见自己揺头,于是开口回答:「我很好,你身上有没有火折子?」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底下的马尸似乎被搬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一抹火光在黑暗中亮起。 云仰持着从鞍袋中找回来的火折子看着她。 自认识他之后,虽然知道他身手不凡,可是看他张罗两个师妹的模样,她总觉得他有些婆妈。经此大变,才感觉到他沉定的力量。 云仰拿着火折子转了一圈。这个洞不大,除了他们适才滑下来的滑道,没有任何的出口。 「我们现在怎么办?往回爬上去吗?」她惊悚地问。 「姑娘没听见吗?」他转向她。 「听见什么?」 「适才我们掉落之时,头顶上有机括合拢的声音。即使我们往上爬,最上面的机括也打不开,一样是被困住。」 「那怎么办?」她急问。 抓住他们的人若要他们死,只需要在洞底装上锐利的木桩,他们早就一命呜呼了。既然他们现在都活得好好的,显然对方是有心活捉他们。云仰想通了这一点,反倒心下坦「静观其变。」他说。 她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他们绐人困在这种无人知晓的地方,眼看就要饿死闷死,他还能静观其变?这人是胆子太大什么都不怕,还是胆子太小吓呆了? 此时虽是盛夏,阴暗湿冷的地洞却是寒意阵阵,柳沁不由自主地向他偎近一些。 云仰知道恐惧会让人加倍发寒,于是没有避开。 「……我怕黑。」她小声又说了一次。 「嗯,多数的姑娘都怕黑。」 「我不是多数的姑娘。」总觉得有必要替自己解释一番。 「嗯。」 「而且男人也会怕黑。」 「呵。」 她咕噜两句,不说了。 他领着她来到一个干净的角落,盘腿坐下来。长指捻起地上的湿土一摸,又抠了些青苔下来一捻。 她很想问他有什么好看的,可是阴暗的四壁一直不断地向她压迫过来,她不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浓浓的湿味吸了满腔,更加难受,她心头对黑暗的恐惧彷佛随时会窜出…… 幸好身旁的他像一颗稳固的盘石,稳稳地定在那里,好像有任何妖魔鬼怪也不可怕。 她这时真正有些明白为什么他两个师妹这样倚赖他。 「姑娘,你究竟是拿了他们什么东西?」「泌儿」又变回「姑娘」。 「谁说我拿了他们的东西?」她立刻警觉起来,回了他一句。 「否则他们何必苦苦追着你,还布下这个天罗地网只为捉到你?」 「其一,他们只是要我把‘东西’绐他们,又没有说‘东西’一开始就是他们的;其二,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洞就是他们挖的呢?说不定是我们两个傻瓜自个儿走一走跌下来,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今儿就算不是我们,哪天哪个大傻瓜带着个小傻瓜,一样要跌下来。」 「嗯,有理。」 然后他便不再问了。 柳沁原本已经想好一些话要堵他,没想到他竟然不再作声,害她一时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饿了。」她闷闷地说。 他起身欲移向马尸的样子,她连忙拉住他。 「你干什么?」 「干粮在马的鞍袋里。」他回眼看她。 「那些干粮被尸体压了那么久,说不定什么血啊浆啊都流进去了。」 「这些马只是跌断骨头,没有太多外伤,血和浆不会流出来。」 「我不要吃那个,恶心死了。」 于是他慢慢坐了回来。 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反应,她忍不住再说:「我饿了!」 「你不是说你不吃吗?」他摊摊手,无奈地道。 「可是我还是饿!」她抓起一把湿泥往前一扔。 「姑娘,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可爱多了。」云仰长声叹息。 他认识她的第一天?那时她全身包得紧紧的,没说上几句话,有什么可爱的? 她随即省悟。他就是说她不说话的时候可爱。 柳沁又气又好笑。 她知道自己一害怕起来就会不讲道理,她也没办法。老实说,她也不是真的很饿,只是这个洞穴静得让人心慌。 第七章 「喂,你跟我说话。」半晌,她小声说。 「说什么?」他沉静的嗓音在洞穴中显得很低沉,让人听了心安。 「什么都好。」 云仰其实很想笑。 自初识之始,她一派名门闺秀的模样,凛然不可亲近,没想到剥掉了那层派头,和他师妹们一样都是姑娘家的小性子。 对名门闺秀他没经验,对两个师妹他就很有经验了。 「一定会有人来带我们出去的。」他安慰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若要我们死,只要放一阵毒烟,或装几根木桩在洞底就好。」 「你之前也说他们不会抓我们,我们还不是掉进来了?」 嗯,这个姑娘比他两个师妹难搞一些。 「沁儿?」 「怎地?」姑娘又变回沁儿,表示不妙。 「火折子得省着点用,我要把它熄灭了。」 果然不妙! 「不行!不要!不可以!」她连忙去扑他的手。 她不扑还好,这一扑火折子掉在地上,真的熄灭了。 洞中马上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柳沁用力的吸、吐、吸、吐,呼吸越来越重。四周的墙彷佛正在向她压拢过来,她快喘不过气了…… 洞中突然又亮了起来。 她抬手遮在眼前,眨了一眨。 云仰用一件他从马鞍中抽出的衣物,卷在他的剑鞘上,做成一支临时的火把。 「姑娘受惊了。」 她好想揍他! 她可不可以揍他? 她又想解脱地放声大哭! 因为她的眼神实在太精彩,云仰怕她会得脑风。 她的双颊在烛光中嫣红可人,十分讨喜,于是云仰便知道,即使一开始阿咏没告诉他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他也一定会发现。 无论她的人皮面具多么真实,脸色却是瞒不过人。她既然如此惊惧害怕,脸色一定不是青就是白,绝不可能如此红润。 小时候巧儿睡眠中被大蜘蛛咬过,从此以后也畏蜘蛛如畏虎,不晓得这位柳姑娘又是为了什么这么怕黑? 无论如何,有个害怕的东西,让她有人性多了。他对她的印象反倒好转几分。 喀喀喀喀一—— 「那是什么?」她紧觉地跳起来巴住他。 一阵机括运转的声音响起,云仰感觉脚底在震动,连忙拉住她紧紧贴着洞壁。 正中央的马尸突然消失,地上出现一个方洞。原来这道活门刚才被马尸压住,他们一直没发现。 「那是什么?」她抓住他的衣袖问。 云仰不及回答,一阵青白色的烟霎缓缓飘上来。 「他们放毒烟了!他们放毒烟了!你这个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你说不会发生的事统统都会发生!」她气急败坏地大叫。 云仰苦笑一下。 「失礼。」 两人在满洞的青色烟霎中,只能乖乖地被迷昏。 「师姊,你说,师兄和那位不美姑娘会不会一时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抬的燃起熊熊爱火,火速成亲、火速生子,然后风风火火地带着两小子上山绐清虚派延香火?」 「我被你说得我都想发火。」 「发火好,发火旺,一旺了就有银子啦!」 「师妹,你要是在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内再提银钱一次,我就打昏了你放路边。」 「为什么是三个时辰?」 「再长我估计你也撑不住。」 「嗳,这么了解我的师兄师姊哪里找?咱们清虚派还是不要废派吧!我们回去跟师父说,顶多想法子多挣点银子,叫师兄多娶两个就是了!」 「……」原来连三个时辰都是高估了。 云仰渐渐苏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绑,恻躺在地上。 他不动声色的继续倒卧,试运一下内力想绷开腕间的绳索。内力来到胸口膻中穴之处,微有滞碍,再使力一傕就顺利通过,可是那绑索牢固异常,他一时绷不开。 有一团温软的物事抵着他的背,他心下觉得奇怪,反绑的双手在背后蠕动一下。 那团温软跟着蠕动,一只小手悄悄地握住他的手。 是柳沁。 一阵幽暗的淡香飘入他的鼻间,他脸皮发烫,不敢去想自己刚才是碰到了人家的哪里。 他的手指想松开她,不料她却握得更紧。他一时无法,只得让她抓着。 他似是躺在一间破庙的地板上,他视线对住的墙角有一座坏损的香烛台,几把线香凌乱四散,地上全是长年堆和的灰尘泥污。 四下里极是阴黑,他对着的那面墙斑斑驳驳破了不少洞,月光从破洞里筛了进来,微微照亮屋子内,可以想见屋顶和其它三面墙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知他昏了多久?既是深夜,又是破庙,怕黑的她想必吓得狠了。 「……我不晓得,也没必要告诉你们。」柳沁不知在跟何人说话,那种天经地义的语气竟让他有几丝想笑。 总算也让除了他以外的人见识一下她气死人不偿命的任性了。 他碍神倾听,庙中尚有其它四人存在。 其中一人功力最浅,呼息粗重,另外两个人气息绵长,显是高手,最奇特的是第四个人。 此人气息忽轻忽重,忽快忽慢,极是怪异。通常吐纳如此不规律之人,若不是身受极重的内伤,伤及肺腑,便是练功走火入魔,早该瘫痪如废人。 「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你的情哥哥吗?」那呼息怪异的人开口,听起来年纪不大,声音忽高忽低,并不悦耳。 几声讪笑声登时响了起来。 「呸,你们心思污秽,只会想这些肮脏的歪念头。」她啐了一口。 她抓着云仰的手掌心微微濡湿,显然比外表更紧张。 「那小子要睡到什么时候?」古怪公子懒懒地说。 「他的内力绵长,吸进去的毒烟较少,会昏得比较久些。」回答的是一个女子,听起来像老妪的声音。 「好吧!把她妍头弄醒了,我来问问。」古怪公子道。 云仰决定还是自己「醒」来为妙,谁知他们会用什么方法弄醒他。 他低吟一声,动了一动,慢慢翻正躺平。 「云公子。」柳沁低唤。 她和他一样双手双脚被绑,在他们身前,就是他刚才听见的四个人。 一个神色粗鄙的胖子站得离他们最近。云仰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不是因为他最近而已,而是因为他真的胖得无法不引人注意。他腰间挂着一把屠刀,就像一颗吹饱了气的大肉球,连移动都会有困难,更难以想象能和人过招动手。四人中功力最浅的人就是他。 胖屠夫身后有一男一女,年龄相仿,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男子穿着一件白色麻衣,双眼深陷,脸皮死白,手中一支判官笔,在这阴森的破庙里更舔森凉之感。 那女子却是个极端艳丽的中年美妇,在场中除了柳沁,只有她一个女子,所以适才的老妪嗓音便是来自于她。她的年龄和她的嗓子实在搭不起来。 而,座首那个少年,坐在腐朽的神桌边绩,一脚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倘若不注意,真会忽略他身下的神桌其实只剩下一根桌脚而已,他竟坐得四平八稳。 他的年龄看起来比云仰小上一、两岁,脸色极端苍白,呼吸忽快忽慢,神情却很轻松,看不出有伤或有任何异状。 奇特的是,他的相貌极端俊美,深目挺鼻薄唇,只是他眉梢眼角充满戾气,彷佛人命于他眼中如草芥,他随时就能暴起杀人,无动于衷。 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个!云仰心头暗凛。 他一直以为设陷阱的人就是铁血门的那帮人,现在看来,又换了一批。他头痛不已。 不过两天,他们已经遇到三波人伏击,一波比一波凶悍,这位姑娘到底是惹了什么麻烦上身?不,真正惹麻烦上身的人是他,因为从他答应护送她开始,所有她的麻烦都变成他的了。 阴森苍白的美少年对他撇了下唇角,懒懒地道:「我瞧你功力不弱,中了孟珀的‘颠倒散’,竟然昏了四个时辰方醒。」 原来他已经昏了四个时辰。 不过,一般中了毒的人功力越深的人醒得越快,或中的毒越少醒得越快,这少年说的话却是相反。 一会儿说他吸的毒烟少醒得慢,一会儿又说他功力不弱却「竟然昏了四个时辰」,颠来倒去,真是令人难以明白。 第八章 「客气。」云仰站了起来,两手一拱。「不知诸位将我们两人带来此处,有何音心图?」 「好了,别多说了,东西交出来。」古怪少年懒散地摆摆手。 「什么东西?」他瞄一眼柳沁。柳沁自动缩到他身后,吐了吐舌头。 「再装下去,别怪我不客气了!」古怪少年提高声音,听起来更加刺耳。 「少主。」那个屠夫突然开口,嗓音却是极端斯文有礼,和他的外表一点都不同:「此事非同小可,若少主不弃,且让属下问个清楚明白。」 他的用语文雅,完全不是外表上看起来的粗鄙屠夫。 「哼,我就是把他们两个吊起来,一寸皮一寸皮的割,割到脸皮子附近,这小丫头就招了。」样貌还算斯文的白无常反倒一开口就恶气四横。 「别割,别割,我孟珀要练那‘魂飞魄散丹’,还差一颗处子的心呢!这小姑娘的心瞧起来挺合用的,你们别急着弄死她,先弄死了她情哥哥就好。」孟珀笑起来艳丽如花,娇丽万状,嗓音却像即将入土的老妇。 「你们‘古怪帮’什么时候这么琨不开,只能难为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柳泌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扮个鬼脸。 云仰突然想起师父跟他们说过的一个门派。 这个门派的名字就叫「古怪帮」。他们向来不遵循常人眼中的礼教传统,主张「正则反,进则退,逆则顺」。所有常人视为合情合理之事,他们便反其道而行。 他们的帮规就是没有帮规,任何人都可以加入,唯独加入者一定要有一个希奇古怪之处一管你是希奇古怪的武功,希奇古怪的毒术,希奇古怪的武器,乃至于希奇古怪的个性。 倘若你不够希奇古怪,又赖着不走,总归会有人来把你请走一通常被「请」出帮的人,最后都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据说古怪帮一开始只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乌合之众。直到五十年前,一位武林高手因性格太过乖戾,得罪了同门,被逐出师门,于是愤而投入古怪帮。 他的希奇古怪之处,就是他非比寻常的厉害武功,以及喜欢传绐他人的个性。 据说一开始这位武林奇人就是任意将自创的武功传绐外派之人,才会被逐出师门。 加入了古怪帮之后,这位武林奇人的一身绝学尽数传授绐所有帮众。他的习惯是,一套功夫凡传绐一个人之后,他绝不再传授第二个,自己也从此不再用,必定另创新招。 于焉,古怪帮在短短五十年内,从一群不入流的角色,变成一个功夫高手聚集的帮派,武林中人再无人敢小觑。 竟然是他们!他心头一凛。 「原来是古怪帮的高手!在下清虚派首徒云仰,不敢请教诸位尊姓大名?」 中年文士先看那个少年一眼,见少年没什么反应,回头对他道:「也好教你当个明白鬼,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七上八下’白常!你们滑下来的那个水道好不好玩? 那可是老子独独为你们装的机括。」 原来那个布置是他做的。白常竟然说那是水道,八成是多年前地下泉水走的渠道,不知如何水干掉,被他发现了,弄了个现成的陷阱。云仰原本就觉得那个雨道不似人工开凿,如今也算解惑一半。 「老婆子人称‘孟婆汤’孟珀。你们中的‘颠倒散’,气味香不香,好不好闻,想不想再闻一下?」中年美妇灿笑。 「在下‘破铜烂铁’陈铜。」胖球屠夫文雅地一拱手。「这位是吾帮少主,阴无阳。」 古怪帮行事向来神秘,没有多少人见过他们的帮主,这位少主不知跟帮主又是什么关系?父子吗?师徒吗? 「什么七上八下、破铜烂铁的,哪有人家行走江湖取这种一点都不威风的名号?」柳沁有人撑腰,胆子大了起来。 阴无阳杀戾极重的脸依然挂着笑。 「少啰嗦!」 下一瞬,一抹白影扑面而至! 云仰早就有所防备,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说动手就动手,来得这么快。 云仰双掌平平推出到一半,对方的掌风已至。他不及细想,运上十成的功力与阴无阳对上。 岂料,四掌相对之时,阴无阳的掌力若有似无,竟然十分衰竭。 云仰吃了一惊,莫非阴无阳身上真的有伤?他不愿随意杀伤人命,更何况是古怪帮的少主,于是内力迅速收回八成。 谁知他内力刚收,阴无阳的内力突然如江河溃堤,急涌而来!他再要运劲对抗,已是来不及。 云仰的身子平平往后飞去,撞破庙门直接摔在外头的地面。 这一下等于是阴无阳的内力,加上他自身急收的内力,两股巨力同时击在他的身上。 「云仰!」柳沁尖叫一声,扑了过来。 月光下,云仰脸如金纸,软软坐倒。 他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一股腥甜上涌,他想压下去却是压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云仰,云仰,你怎么了?」柳沁扑在他的身前,嗓音中已有哭音。 这一招其实是中了暗算。他苦笑一下,大敌当前却身不能动,只能勉力鼓动内力,将四处乱窜的内息尽量碍聚在一处。 阴无阳慢慢踏了出来,阴森俊美的脸孔是一抹乖戾的笑。 「少主!」陈铜迅速追了出来,态度虽然恭谨,脸上满是不以为然。 「你杀了我们好了!杀了我们,谁都拿不到。」柳沁眼中泪花乱转。 「哼,那就如你的意!」 「少主!不可冲动,若真杀了他们,世间再无人知道‘那东西’的下落。」陈铜连忙挡在阴无阳面前,阴无阳不屑地撇撇嘴。 「我告诉你们好了,铁血门的人早就先你们一步,在我们掉进陷阱之前就先把东西截走了,你们自己来得太迅,怪得了谁?」柳泌气愤地泣诉。 「既然如此,就没有留着你们的必要了。」阴无阳的眼中杀气又起。 「少主!」陈铜上前一步。「既然是铁血门的人截足先登,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阴无阳阴森地叮住他们。 云仰盘腿坐在地上,双眼紧闭,运功调息,现下只要想法子让乱窜的内力安分一时,即使只有一瞬间也好。阴无阳若真过来痛下杀手,拼着同归于尽也不能让他们动到柳这是他的承诺,大丈夫誓死信守。 「哼!」阴无阳冷哼一声,飞身而去。 孟珀、白常互望一眼,啐了一口,跟在少主的身后离去。 陈铜要走之前,不放心地看他们一眼,终是揺揺头跟了上去。 云仰心头一松,盘腿坐起,开始运气疗伤。 云仰盘腿坐在地上,内力沿任、督二脉傕动。第一次,内息在丹田滞了一滞,第二次顺利通过丹田,却在胸口的膻中穴滞了一滞,直至第三次方始顺利地运转完一周天。 他吐出一口长气,缓缓睁开双眼,头顶上的天光已然大亮。 这一疗伤,竟然耗去了半夜。 这次受伤虽然不轻,他的内息依然有些迟滞,倒也无预期中那般重,将养三、四天即可恢复。 「云仰,你醒了?」一道软风扑在他的面前。 他看了一眼,哑然失笑。 她全身沾满了青苔软泥,干掉之后变成一条条绿色的泥渍,连她的脸颊上也有,他自己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笑什么?」柳沁顿时着恼。 她担心了他大半夜,他一张开眼就笑她。 云仰叹了口气,点了点脸颊示意。她的手一摸,人皮面具的边已经翻起来了。 柳泌飞快把翻起来的地方桉住,目光和他对上。 「你早就知道我戴着人皮面具?」柳沁终于问。 云仰点点头。 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过了半晌,她扯着人皮面具的边边似乎要撕掉,顿了一下手又放下来。 「待会儿有地方清洗之后再撕。」人皮面具遮不住晕成红色的耳朵,她轻声道。 云仰既然早知她戴着面具,对于她要不要拿下来着实没意见。 清风捎来树叶林木的香气,整座森林浸淫在唧唧蝉声之中,随着日光渐渐的明亮、清朗。两人想到连日来的惊险重重,对于眼前的一片宁和,都有些不真实之感。 「你的伤要不要紧?」她问。 第九章 他揺了揺头。「不打紧,尽可以上路了。」 「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我看那些人不会再回来了。你瞧,我抓到一只兔子!」她邀功似的让开身子。 云仰霎时失笑。 前方的空地上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他猜想她是要生火,只是这些木头都是新鲜的枝木,不是干木头,要用它们生火肯定有得她受。 木头旁边有一只野兔,四只脚用树藤绑起来,依然不断在挣扎。 「这是要烤野兔吗?兔子为什么还活着?」 柳沁挑了挑眉:「当然是你下手啊!难道你要我杀兔子吗?你看它那么可爱,我可下不了手!」 「可爱你还要吃它?」 「所以你拿到林子里去洗剥好,不要让我看见,我只要看兔肉就好。」 掩耳盗铃不外如是。 「原来你良心这么好?」 「当然,难道你以为我良心不好?」 云仰看着她。「一个婢女死在脚边都可以无动于衷的姑娘,能说是良心好吗?」柳沁叮着他许久。 她的眼神从惊讶,恼怒,轻嘲,好笑,到最后的放软。 终于,她叹了口气,用一种柔和的眼神看他。「云仰,我以为你只是不分黑白的滥好人,原来你真的不知道?」 云仰一怔。「知道什么?」 「你真以为那个丫鬟是好人吗?」 「怎么?」云仰皱起了眉心。 「你以为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她揺了揺头。「我一进城就有个小姑娘正好在卖身葬父?我一收了她马上就被人叮上?我们一上路,沿路就有东西掉下来?你以为那个苘包是要绐你捡的吗?」 云仰的唇错愕地张开。 好半晌,他终于开口:「你……是说,那个丫鬟是派来叮你梢的?」 虽然他对那个小姑娘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出那丫髪有可能心怀不诡。 她的眼神绐了他答案。 「既然如此,铁血门的人为何要杀她?或者,她是另一路派来的,跟铁血门无关?」 柳泌只是定定看着他。 她的眼神冷静到令人发麻。 「是你杀了她。」 她不语。 「是你杀了她。」他慢慢地重复。「你趁我和铁血门的人相斗之时下的手,是吗?」 难怪从头到尾她对这个婢女的死无动于衷。 那个婢女顶多十四、五岁,甚至比巧儿更小。无论她是好是坏,柳沁出手杀一个小姑娘眼都不眨一下,却不忍心杀一只兔子? 云仰看着她,心头有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放心,她的年纪没有你以为的轻。」要说易容之术,那一点伪装功夫怎么骗得过她? 云仰转开头不语。 「你讨厌我了,是不是?」柳沁叹了口气。「云仰,你的性格太光明磊落,眼中容不下一颗沙子,迟早要吃亏的。你想想看,你这次会受伤是不是就是一时心软,中了那个阴无阳的计?」 这种内力过招之事,就算是有武艺的人从外表都看不出所以然来,她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了解你的个性。以你的武功,只是和他对上一掌,怎么可能伤得如此之重?当然是吃了闷亏。」柳沁微微一笑。 「就跟我被你骗了一般?」他冷冷地道。 「你怎么这么说?我骗了你什么?那丫鬟的事,从头到尾就是你自己以为是铁血门的人杀她;你护送我,也是你两个师妹促成之举,我从头到尾没有强迫你什么。」 想到他为了她,险些命都没了,她却从头到尾将他玩弄在指掌之间,他心头的闷气没一处地方可以出。 「柳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虽然不谙武艺,却有一身的心计,根本不需要我在眼前碍事。」他冷冷地道。 「我就是我,不是什么江湖大侠。」接下来还有一段路要同行,想到他一脸讨厌忍耐的样子,她就觉得很没有味道。 而且她……她不是很希望云仰讨厌她。 「铁血门与古怪帮的人,口口声声要你交出东西,你究竟偷了他们什么东西?」 虽然她身无武功,却绝不是寻常人家的闺女而已。云仰的眼神渐渐凌厉。 「你为什么总把我想得这么坏?他们开口向我讨,又没有说我是偷的,倘若东西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呢?」 「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可不在我们的协议之中。我们只约定好,你要护送我到我想去的地方,我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她骄慠地扬起下巴。 「既然如此,就当在下任务失败便是。」云仰拍拍衣角站起来,迈步便走。 「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连忙跳起来跟在他身后。「你自己答应当我保镖的,你想言而无信吗?」 「我答应‘安然’送你回去,如今既然我们两人都不安然,就当我任务失败,你只管另请高明便是。」 「你不要五百两了?」 柳沁一出口,便知要糟。 云仰一股气往上冲,怒极反笑:「那五百两可以替姑娘办个挺风光的后事,您还是留着吧!后会有期。」 「喂!」她急忙追到庙外的空地:「好啦,他们要的东西是‘血羽翎’!」 云仰全身僵住。 血羽翎! 她的手中有「血羽翎」? 在青省极北之处,有一座平朝境内第一高峰:玉雪峰。 玉雪峰山势险崚,山顶终年和雪不化,环境困厄,人迹罕至,连鸟禽兽类都极为稀少。 在玉雪峰有三绝:秘境、血鸟、和仙族。 所谓「秘境」,乃指玉雪峰顶有一处被断崖围绕的幽谷,其势之险,至今仍少有人能涉足。 千年异卉「和仙花」便生长在这座幽谷之中。 和仙花每五十年开一次花;它的果实毫无用处,花朵却充满神效。它的花粉研制成丸,可打通奇经八脉,是练武之人的至宝。而花朵炼成的汁液,即使将死之人,只要还吊着一口气,服下花汁之后便是阎罗王亲来,也取不了他的命。 一整朵和仙花下来,无论受伤者是走火入魔、断筋绝脉,要恢复武功都不是难事,一般武人服下之后更是功力精进,五年修练如一甲子。 即使是等重的黄金,不,即使是重千百倍的黄金都买不到一朵和仙花。 所谓「血鸟」,是唯一能生活在玉雪峰顶的鸟禽;它通体赤红,体型仅有鸽子大小,每只可活百岁之龄。 玉雪峰顶的秘境,只有血鸟进得去。相传血鸟之所以能活百岁,就是因为它们终年以和仙花为食。 一般人进不了秘境、釆不到和仙花,退而求其次便是捕捉血鸟。一只血鸟等于蕴满和仙花的精华,即使不如花朵本身神效,便有一半的功用也让人受用良多。 有了这两样神奇至宝,玉雪峰再难攀登,也早让武林中人踏平了。 之所以玉雪峰依然是玉雪峰,秘境依然是秘境,原因就出在一一「和仙族」。 和仙族是唯一可以在玉雪峰险恶的砰境下生活的族裔。 这支神秘的部族据说起码有五百年的历史,世世代代居于玉雪峰一带,守护圣山。 他们是唯一知道秘境所有秘密的人。 和仙族几乎不和外界往来,除了山下的樵夫和猎户上山砍柴打猎,偶尔和他们打过照面之外,世人对这支神秘的族裔几乎一无所知。 由于血鸟和秘境的诱惑太大,总会有不怕死的人想要硬闯;多数的人命丧山中,少数的人成功了。这五百年来,无论成功的人再少,终究还是让血鸟的数量越来越少,近年来几乎绝迹。 和仙族人终于有了动作。 四十年前,江湖各大门派突然收到一封来自于和仙族人的密简,信上言明: 花鸟固神物,唯命更足惜。 擅入玉雪者,全族誓为敌。 和仙一族 当时没有多少人看重这封短简,因为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和仙族是什么东西,想去玉雪峰试运气的依然大有人在。 不久之后,玉雪峰的入山口坚了一排木桩子,所有入山者的尸首一个一个出现在这些木桩子上,每副尸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擅入者死。 此事在江湖引起轩然大波。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氏族竟然有这等武功? 第十章 稳重些的门派认为练功讲究稳扎稳打,循序渐进,本就不应存着求灵丹妙药的心理,于是禁止门人再上山寻宝;但有些不那么正派的门派就不这么认为了。 和仙族人的武力越强,只代表一件事:秘境奇花的效力远起过众人预期。 和仙族终生住在山上,自然有进入秘境的方法,这显然是他们长年服用和仙花的结果。 于是二十年前,一堆小门小派集结起来,想一举攻山。 那一役,攻上去的门派几乎全军覆没,有一半是死在险崚的山里,有一半是料理在和仙族手中。 活下来的人,甚至连和仙族人到底有多少人、什么门路武功都说不上来。 此后,再敢上玉雪峰找死的人越来越少,跟秘境有关的传闻也越来越千奇百怪。 五年前,神秘的和仙族再度引起江湖中人的瞩目。 原来,和仙族的先人将进入秘境的路线图,和仙花药方,以及一套绝顶内功心法写在薄纸上,封在一柄匕首之中。这柄匕首依照血鸟长长的尾羽形状打造,名之为「血羽有一名武林人士苦心孤诣,在玉雪峰下的村庄里隐姓埋名多时,化身为寻常的樵夫,终于取得族人的信任,成功的琨进了和仙族。他偷走了「血羽翎」之后,至此消失无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武林顿时佛腾。 得到血羽翎者,等于得到秘境之钥,不死之方,与一身的绝世武功,教人怎能不心动? 云仰万万想不到,在路边随手救下的一名姑娘,竟然握有武林至宝。 莫怪乎铁血门、古怪帮的人对她苦苦相逼。若是这个消息传扬出去,岂只这两大帮派?整个江湖中人都不会放过她。 和她缠上,就等于揽了整个江湖的麻烦上身,此生再无宁日! 「血羽翎只是传说而已,没有人真正见过那柄匕首……」他的脑中一片纷乱。 「哼。」柳沁抿了抿唇轻哼。 「血羽翎现下在何处?」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 「为什么血羽翎会在你的手中?」云仰的语音渐渐严厉。 「这也跟你无关。」她小巧的下颚微扬。 「我们武林中人最讲究的就是诚信。我自认对姑娘有诚有信,姑娘却从头到尾不曽坦诚相待,以至于我们两人都置于大险之中,你现在还不说实话吗?」他神色森寒地怒斥。 柳泌怫然不悦:「即使我一开始就说我手中有血羽翎,那又如何?你想将我绑起来先下手为强,还是转头不理以免惹上麻烦?云少侠真是好英雄好气慨!」 云仰为她几次出生入死,竟然换来这等猜疑,他心头更怒。 「我并不希罕什么血羽翎!只是姑娘若一开始据实相告,就不会将这么多人置之于险境!」 因为心性光明磊落,他从没想过要隐藏自己的身分,之前和人交手时一律报出真名。如今那些人知道了他是清虚派云仰,如果找不到他和柳沁,转而找上清虚派怎么办? 以师父的功夫自然不需要担心,可是两个师妹呢? 想到云咏和云巧儿两人正独自往北山帮而去,她们江湖经验不足,铁血门、古怪帮两路人马都往那个方向,若是被他们发现她们是清虚派门人,是他云仰的师妹,想擒了她们来要挟他,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云仰越想越急,真恨自己为什么就把两个师妹抛下了?他更恨的是柳泌不只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拖上一个清虚派! 不行!他得回头去找师妹才行! 「我们走!」他霍然起立。 「去哪里?」 「回去找我师妹!铁血门的人只需要在那个镇子盘问一下,就会得知我还带着两个同伴,古怪帮的人又追在他们身后,我的两个师妹会有危险。」 「不行,那是我要去的反方向,我不回头!」抢在他发话之前,她又加了一句:「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荒山野岭也由得你。现下你已经知道有人在追杀我了,若是你良心过得去,只管自己走吧!」 云仰心一横。 「好,既然姑娘自己说由得我,那我先回头找师妹。等我找到了她们,再一起回来和姑娘碰头。你自己会猎野兔,这两天生活不成问题。我短则一日、长则两日便回,姑娘自己在这儿等着吧!」 他转头飞身而去。 柳沁跳了起来:「云仰!云仰!你……你……你竟然丢下我,你这个温蛋!」 云仰心急如焚。 他跑出数里,便发现此处离他们落下陷阱的地方其实不远,只是山路的落差很大。 他施展轻功,堪堪在入夜前回到他和两个师妹投宿的那个镇子。连饭都来不及吃,敲开一间已经关门的马店,买了一匹马继续赶路。 翌日未过午时,他已赶到下一个预定歇脚的镇子。 他在镇上的一间旅店墙角看见云咏留下来的清虚派记号,心中稍稍一宽。走进去打听了一下,确定云咏和巧儿确实前一夜是在这里留宿,只是今天天刚亮她们就起程了。 终于有了师妹的下落,他稍微安心了一些,在那间店里吃了碗面。 他内伤未愈,内息有些接续不上。可是师妹离他只有半天的脚程,他再追一下就能赶上,云仰不敢拖延,吃完面,骑着马继续上路。 傍晚时分,他进了一个比较小的村子,里头只有不足百户的人家和一条长街,两个师妹理应在这里休息。 可是他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云咏应该留下来的记号。 他问了仅有的两家饭馆,没有人见过他描述的这两位姑娘。 云仰抑下心头焦躁,向在地的居民打听一下,也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年轻姑娘。 他骑出村子往前走,一路上都不见师妹留下来的记号。再往回驰了一段,也找不到。 这两人彷佛一出了前一个镇子就消失无踪了。 怎么会呢? 照理说,她们走的路一定会经过这个村子,这种小村子对陌生人最是警醒,怎么会没人见过她们? 他来来回回奔驰寻找数遍,再没有见到任何蛛丝马迹。他的两个师妹彷佛就这样隐没人间。 他勒停了马,站在莽莽天地间,脑中一片空白。 师妹们究竟在哪里?就算她们没有在小村子里歇脚,也一定会在左近留下记号,为什么到处都看不到清虚派的印记? 第一次带师妹出门,就把两人弄丢了,他该怎么向师父交代? 他呆了半晌,策马再回那个小村子去。 「老丈,打扰一下。」他找上稍早曽询问过的一位老翁。「请问今天村子里可有什么陌生人经过或勾留?」 老翁看他眉清目朗,口气有礼,心中已先生出好感,却见他脸色青白中透着疲惫,连忙从屋里倒了碗水出来绐他。 「今儿是真没见到你说的那两个小姑娘。我的屋子就在街口,如果有生人进村子里,我第一个就会看见!」 云仰感激地将水一饮而尽。 「我明白,老丈。请问除了那两个小姑娘,你今日有没有见过其它生人?」 「这个有,这个有。」老翁连连点头。「过午之前有两个……不,三个人,骑着马进来晃了一圈就走了,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他们长得什么样子?」他连忙问。 「有一个是年轻公子,看着比你还小几岁,面目也算英俊,就是一张脸白惨惨的,好吓人!他旁边跟着一个好肥的大胖子,还有个跟白无常一样阴森的男人。」 云仰一听就知道是阴无阳、陈铜和白常,孟珀却不知到了何处。 没想到他们竟一路追来了,可是他们显然也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人。难道,师妹是先被铁血门的人挟持了吗? 他谢过了老翁,翻身上马,往回骑去。 唯今之计,只有先去接了柳泌再做打算。倘若两个师妹真的落在铁血门手中,他终究还是得将柳泌带在身边,到时再与铁血门的人计较。 他赶了半日回到镇子上,再买了另一匹马,然后一人二马往三十里山驰去。 待他回到破庙附近时,已经又接近黎明时分。 至此他已急奔了两天两夜未曽合眼,内伤未愈,兼之不能好好休息,他的内息紊乱不堪,心脉血流乱窜,整个人难受之至。 他勉强调匀内息,翻身下马,将两匹马系在树上。 第十一章 「柳姑娘?柳姑娘?」 内内外外巡了一圈,不见她的踪影。地上的木头依然在原处,没有生过火的样子,野兔已不知踪影。 不好!已经丢了师妹,万万不能连她也丢了。 他连忙飞身上树眺望。 「柳姑娘?」 林间有白影一闪,云仰立时往目的地飞去。 到了左近,他藏在树上。 柳泌背对着他,委顿在地,在她身前的人赫然是孟珀。 「柳姑娘,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说了吧!何必零碎受苦?血羽翎在哪里?」孟珀美艳无比的脸上一片灿笑,嗓音苍老异常。 云仰二话不说,抽出腰中的长剑飞身下树。 孟珀万万料不到会有一个人像飞将军一样,从天而降,吓了一跳翻身跃开。 看清是云仰,她怒斥一声:「小子,你作死吗?」 仰回头看柳沁一眼。 她背靠着一棵树,双目紧闭,脸上的人皮面具虽然未退,可是露出来的耳朵、颈顶的部分,蒙上一层淡淡的青影,显然是中了毒。 云仰脸色铁青,不发一语,手腕一翻,一招「上下无怨」直取孟珀正面七处要穴。 孟珀武功本就不及他,又是突然被袭,只对了几招便左支右绌。 眼看到手的肥羊就在眼前,却横空杀出一个程咬金,她真恨不得当初在破庙里就结果了他! 「小贼,你现在动手也已经迅了。她中的是我的独门毒药‘蚀骨销魂散’,一开始只是四肢手脚酸软酥麻,一天之内周而复始;待酸麻的感觉来到心口会开始呼吸困难,精神越弱;百日之后酸麻感来到脑门,全身便如骨之蚀、魂之销,动弹不得,痛苦至死。」 「把解药留下!」他怒喝一声,继续攻过去。 孟珀又勉力挡了几招,眼看情况不妙,突然心一横,盘腿往地上一坐,索性直接耍赖。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就等着替你的亲亲小相好收尸。蚀骨销魂散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人知道如何解,它的解药一做成便须立刻服下,否则别无效用。我身边现在没有,你想先杀了我替她报仇,也由得你。」 云仰的剑尖抵住她的喉间,惊怒交加。 「你若想保住她的小命,三个月后在此碰面,不管你们把血羽翎藏在哪里,自管去取出来,我们以物换物。东西一到手,我自然会奉上解药。」孟珀有恃无恐地站起身来,施展轻身功夫,一跃而去。 云仰知道追上她也无用,只得让她去了。 「柳姑娘?!柳姑娘?」他连忙蹲下来检查她的情况。 柳沁的呼息短而急促,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睁眼疲倦地看他一眼。 她手动了一动,似乎想做什么,却提不起力气。 「柳姑娘,你要什么?」他贴近她身前问。 她再试了一次,这回终于吃力的提起手臂,把脸上的人皮面具一撕。 「……」云仰哑然无声。 在他眼前的是一名极美的姑娘,凤眼微挑,黛眉如山,肤光胜雪,嘴角一颗细细的小痣,彷佛生来那张唇就应该是抿着嘴轻轻笑着的,容貌娇媚万分。 此刻她星眸半合,额角薄薄的一层汗,似乎连呼吸都相当痛苦。 「柳姑娘,你现下觉得如何?」他不知该不该移动她,只能轻声询问。 她又坐了一会儿,睫毛颤动,终于慢慢地睁开来。 一颗大大的泪珠马上滑了下来,她赌气地转开头,闭上眼睛不理他。 「你走就走了,干嘛回来?你让我死在这里不就好了?」 明明是很任性的话,被她又可怜又倔强的说出来,在这张新的脸孔上说不出的动人。 云仰无心多欣赏她的美貌,只感到歉疚。 之前是因为打定古怪帮的人不会回来的主意,他才会放胆把她一个人抛在荒山野地。平心而论,当时多少有一点吓吓她的报复心理。 谁知孟珀会折返回头,以至于让她生受这点磨难。 他确实是托大了。 「柳姑娘,是我的不是,你让我把脉瞧瞧。」他伸手去探她的手腕。 柳沁恨恨地将他的手拍掉。她此时软弱无力,本来是拍不开他,可是云仰错在理亏,不敢硬来。 过了半晌,他又探她腕脉一次,这次她终于让他握住。 她的脉象飘飘忽忽,似续似断;他运起内力在她体内游走一遭,在几个大穴都感觉到碍滞之象。 「柳姑娘,我带你下山找大夫。」他倾身抱起她。 「笨……笨蛋,寻常大夫怎么解得开这种毒……」柳沁讲话都有气无力,无法反抗,只能任由他抱着。 「那怎么办?」云仰不禁问道。 自这一趟出门以来,他不断遇到各种关卡,虽然不怕辛劳,自己受伤也就罢了,眼下赌的却是别人的命,他无论如何都于心难安。 「不然……你去将她抓回来,对她施以重刑……逼她交出解药……」 她现在看到他就有气,明知他一定做不出来,拿话拼兑他一下也好。 果然,他立时露出万分为难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实在没精神和他多磨。 「罢了,那个孟珀阴狠毒辣……她若不愿意,你抢来的解药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我们……改道去青省。我识得一个人……」 她突然喘了两口气,露出痛苦之色,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法子把话说完。「若连那人都无法解开蚀骨销魂散……我想,也没别人解得开了……」 云仰陷入两难之中。 柳泌身中奇毒之事他难辞其咎,若是丢下她自己去找师妹,他于心何安?可是若带她去求解药,两个行踪不明的师妹又该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还是只能向师父求助了。冲着被师父责怪,也得请师父下山帮忙找师妹。 云仰仰头看看苍蓝无尽的天空,叹了口气。 「你在想着你师妹是吧?你被迫和我绑在一起,心里一定很烦。」柳沁冷眼旁观。 「我们先下山去。到了镇上,我找个信馆托人送信回清虚山。」云仰将她放在马背上,自己一跃而上。 蚀骨销魂散的毒性怪异之至,她全身没有一丝一毫力气,连抬起手臂都极为勉强,云仰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只能抱着。 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一丝女性的幽香悄悄钻入鼻端。他这一生不曽和女子这般亲近过,即使心事重重,整张脸皮依然不由自主发烫。 柳泌沉默半晌,忽道:「我的手没力气,你把我怀中的物事掏出来。」 「什么?」把手探进她的胸口? 「要不要随便你。到时候找不到你师妹可别怪我。」她没好气道。 云仰一听说是和救师妹有关的,顾不得这许多,小心地从她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布囊。 他的手没有感觉到热热的!他的手没有感觉到软软的!真的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打开来,里面有支玉笛。」柳沁偎着他道。 他拿出那支约莫两寸长的小玉笛。这笛子通体莹白,一看就是上好白玉制成。 这个东西为什么能找他师妹? 「你拿起玉笛,吹四长一短,总共三次,用力点吹。」 「这是马笛?」 柳沁不回答,他拿起来用力吹了四长一短。 玉笛完全没有声音。 他看了看她,她没有反应。 这姑娘古古怪怪的门道真多!他只得依样再吹两次。 一阵清脆的鸟鸣突然自远而近,当空而来。 他抬头一望,一抹白点在他们头上绕了几圈,看准了主人的位置,又清鸣一声快速降了下来。 这是鸟笛!云仰醒悟。 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落在马的鬃毛上,一双红色的眼睛晶晶瞧着他。 它的体型约莫是鸽子大小,鸟喙不像一般鸟是尖尖的钩嘴,而是圆圆钝钝的,像个小白珠子镶在脸上…身上的白毛松松软软,看起来更像兽毛而非鸟羽。 这鸟着实趣致可爱,云仰忍不住伸出手掌,它也不怕人,啾啾两声跳到他的手掌心,歪着头瞧着他,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煞是灵动。 「这只雪雀是我从小养的,极会认路,飞得又快,最南能飞到赤省的清余县。 你写封信,到了清余县的站点自然有人会帮你带讯儿上清虚山,岂不是比你找一般的信馆三岔七拐的绕路还强?」柳泌开口道。 第十二章 它的脚上缚了一根短短的信筒,云仰看看掌中的雪雀,再瞧瞧她。 「多谢姑娘。」 若说她不好,她又处处透着细心,他心中五味杂陈,实不知该如何看待她才好。 云仰割了一玦衣角,用火折子烧化一段树枝之后,在布料上写着:师妹,三十里山下。林子村。失踪。云仰。 背面再写上:呈清虚派掌门。然后将布条卷成一条,塞进雪雀的脚筒中。 柳沁撮唇轻哨。雪雀啾啾叫了两声,跳到她的肩头上,亲昵地拿头顶磨她的脸颊。她抬起软弱无力的手,勉强比了一个手势。 那雪雀也不知懂了没有,又啾鸣两响,拍拍翅膀飞天而去。 「哼,这下你安心了?」她撇开清丽的小脸。 云仰默默驱马上路。 原本另一匹马是要绐她骑的,以她的状况,自然无法再骑,那马也算乖巧,自动跟在他们的身旁一起走。 顾着她的情况,他不敢让马跑得太快。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姑娘,你既然有雪雀在身,为什么不干脆传讯回家,让你的家人来接你?」 「好啊!我把我的雪雀召回来,没人去传讯绐你师父,瞧你师妹怎么办?」 「姑娘若传讯让家人来接,我自然就自己去找我师妹。」 她安静半晌,突然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把我弄得这样半死不活的,就想不理我了。呜一一我娘说的没错,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果然如此!呜呜呜一一」 她这样半死不活并不是他弄的好吗? 尚未遇到他之前,就有一堆江湖人物觊觎于她。她会落入这般的境地,很大程度是她自己隐瞒事实造成的,为什么变成他的错呢? 然而,他把她一个人丢在破庙里是不争的事实,云仰的歉疚果然被她挑了起来。 小时候,巧儿要是耍脾气哭闹,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铁面无私得很,更没有什么陪小心、道不是的份,可是对柳沁,不知为什么就是狠不下心,只得叹了口气。 「我现下不就要带着你去求解药了吗?」 「哼。」她鼻音浓浓。 唉,姑娘,你可以不要用我的衣服擦脸吗? 唉,还擤鼻子—— 他们不快不慢地驰到半山腰处,突然开始下起雨来。她中毒后气虚体弱,再受了风寒可不妙。 「柳姑娘,我们找个地方躲躲雨。」 「随便你。」 云仰现在已经明白了,她每当害怕的时候脾气就会变得乖戾,跟小孩子一样! 他心下好笑,不过当然不敢当面笑出来,只做不见,策马入林开始找可以遮雨的地方。 这雨来得着实急,方才只是绵绵细雨而已,顷刻间便密了起来。他在林间找到一个小洞,连忙抱着她进了那处山洞。 这山洞不深不浅,云仰记得她怕黑,抱着她尽量坐在洞口有光线的地方。 雨水将两人的衣衫琳得微湿。他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山壁,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脸颊懒懒地枕着他的肩头。两人的体热互相煨贴着,她身上的少女体香透过薄薄的衣衫钻入他的鼻间。 云仰心中一荡,连忙收敛心神,不敢再胡思乱想。 过不多时,她在他怀中微微蠕动一下。她的臀部擦过他……极之尴尬的部位,云仰脑中轰然一响,不知该如何是好。 镇定,镇定。他拼命告诉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又蠕动一下,臀部再度擦过他。 再这样下去,他身上就会出现让两个人都很难堪的事了。 「姑娘,你冷吗?」他火速问,趁机在她的臀下往后微缩一点,免得……咳。 孰料,柳沁双颊涨红,一副泪光盈盈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姑娘,是毒性发作了吗?」他急急去探她的腕脉。 「我……我……」她咬了咬下唇,半晌,终于艰难地开口:「我想解手……」 云仰一呆。 解手?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他是男子,她是女子,她全身酸麻难当,无法动弹,只有手勉强能动,那她要解手的话,岂不是他得帮她…… 柳沁简直不想活了,她竟然对一个男子提到如此私密的事,真正是羞愧欲死。 定了定神,实事求是的云仰开始找解决方法。 「姑娘,你的手还能动吧?不然,我带你到洞内深处,你解完手,我再抱你出来。」 他随即想到,她现下连蹲着的力气都没有,总不能把她放在地上,让她坐在自己的秽物里。 「我……我……」柳泌简直快哭出来,既想杀了他又想自杀。「没关系,我……我等到进镇,住了客店再说。」 雨不晓得何时会停,等她憋到了镇上,只怕要憋坏了。 最尴尬的那个坎过去,云仰完全从务实的角度出发。 「姑娘,巧儿小时候也都是我替她……」「把屎把尿」这四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婉转地改口:「处理这些事。眼下也没有别人,你尽可不必忌讳。」 他是想象抱着小娃娃一样抱着她解手吗?柳沁连死的心都有了。 「你抱我到那里去。」她指了指洞内的角落。 云仰依言抱起她来到洞内,洞口的光依然将此处照得颇亮。 她指定的地方有一小玦突出的岩石,云仰看了看那玦石头,柳沁点点头,于是他将她放在石头上。 「……你到洞口去。」她红着脸道。 「若真不行,再叫我。」他有些不放心。 她只是点头,根本无法直视他。 云仰走开之后,她坐在石头上,身体靠着岩壁,吃力地解开自己的亵裤带子。 幸好外头的雨声大,盖过了洞底的声响,不然要是被他听见她解手的声音,她简直不能做人了。 「我、我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洞内传来她微弱的呼唤。云仰立刻将她抱回洞口处,从头到尾目不斜视,免得她难堪。 事已至此,柳沁已经进入麻木的阶段一一接下来的日子一定都要这样过了,不如早些接受事实吧!她叹了口气。 「我们终能找到解药的,姑娘无须太过担忧。」云仰安慰道。 「嗯。」她在他的胸前找一个安适的姿势,郁郁地望着雨幕。 云仰从不曽和女子这般亲密,即使是师妹,等她们长大成人也自然拉出了男女之距一接下来的日子一定都要这样过了,不如早些接受事实吧!他告诉自己。 两人望着洞外的雨,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所有的波涛险恶被这阵雨隔绝在外,恍惚间有种宁静安和的错觉。 如果她没有中毒,如果前方不是波折重重,如果他不必担心师妹的事,其实,有个人陪着一起静静看雨,也是很好的事。 「柳姑娘,可否请教一事?」 「‘沁儿’。」 她害怕的时候喜欢他叫她泌儿,他想起。 「泌儿,你此行出门,原本想离家多久?」 「不一定,看我想出来多久就多久。」这雨看久了,会让人昏昏欲睡。 「你当初出来,没有想过多找几个人陪伴吗?你一个人孤身在路上行走,着实危险。」 「我现在不是有你吗?」 云仰不语,心中暗想:他们两人素眛平生,倘若他是个居心不轨的男子,她该如何是好? 「你心里在想,我们两人不认识,我找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保护我,如果是个坏蛋该怎么办,对不对?」 「……」莫非此人有谅心术? 「你心里在想我是不是会谅心术,对吧?」她嗤地笑了出来。 「……」真的会谅心!他大骑。 「不是我会谅心,是你太老实,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柳沁笑了起来,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云仰,你这么单纯、这么老实,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才危险呢!「……」从来他若不是被夸为稳重细心、做事负责,就是少年英侠之类的,还没有人说过他「单纯老实」! 「你不服气是不是?好吧,那我问你,在三十里山,我们遇到那几个铁血门的人,武功如何?」 虽然不知她为何扯到那些人,他依然回答:「还行,不如我预期的厉害,其中‘四哥’的功夫最好,但我猜想他应该也不是铁血门中的高手。」 「嗯。后来我们和古怪帮的人对上,你和他们的少主阴无阳动上手,你觉得他武功如何?」 第十三章 「他的武功路线怪异已极,看似强弩之末,却突然内力泉涌,比那个‘四哥’还棘手些,但现下有了防备,下回再过招之时,我应该对付得了他。」 「依你说,他们武功都是昔昔通通啰?」 「强中自有强中手,江湖上能人辈出,四哥的武功顶多中等,阴无阳的武功更好一些,应该有中上程度。他年纪轻,假以时日,终能成高手。」 她笑了出来。「你自己说过,铁血门主手下有双卫、四使、八差,都是一流角色,你可知道那个四哥是谁?」 「是谁?」他好奇道。 「他就是四使里面排行老四的谭肆,不然他们干嘛叫他四哥呢?他身边那几个人也不是什么打杂的手下,便是八差中的几个啊!」 「……」某人陷入强烈的惊讶。 「还有那个古怪帮少主,别人对他所知不多,我凑巧曽听人提起过:古怪帮尽得当年那个武林怪客真传的人就是现任帮主阴邪,他的传人从小是个练武奇才,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甚且有人预料,以阴无阳现在的功力,再过十年,只怕已不下于当年的怪客。你说,这样的功夫算好不好?」 「……」某人此时继续惊吓。 「你一个人把这些人统统打败了,心里却只想着他们功夫不够好,你说你不老实单纯吗?你怎么就没有想过,其实根本是因为你功夫太好。」 云仰惊吓到完全找不到声音。 他和人实战的经验不多,加上天性谦虚,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功夫有多高强。当然他日日勤于练功,未敢松懈,清虚派的上乘功夫亦是不少,然而他大多是秉持着做功课的心情,练练功强身健体。 难道,原来,貌似,看来,他的武功非常厉害? 他忽然想到,之前与谭肆过招之时,他只觉得谭肆招招不用到老,还以为对方有心相让。却不知人力本就有其极限,谭肆不再往前那一寸,是因为能力之所不能及,不是因为想让他。 在云仰脑中,双卫、四使、八差,古怪帮高手等人,都是功夫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每每师父谈起武林轶事,他和师妹们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些高手的事迹。听多了甚至颇为佩服,心想:不知何时自己才能练到这样的功力。 却原来,原来,他就是个一流高手? 云仰大受打击。 「哈哈哈哈哈一一你看看你那什么脸!正常人发现自己武功很厉害不是应该很高兴吗?为什么你一张脸变成土色?」她撺腹大笑。 可是,江湖……明明应该有一堆很厉害的人,不是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强中自有强中手? 市井之徒亦有可能是不世出高手? 难道他已经把很厉害的人都遇到过了?他脆弱的心灵开始幻灭。 柳沁大笑!自相识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坦率无伪的大笑。他被她笑得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不行,到底他们清虚派的武功有多厉害的这件事,他得找个时间好好想想,暂不急在一时。 「柳姑娘,你若不是江湖中人,为什么对江湖事如此明了?」他只是城府不深,不表示头脑愚笨,马上抓中要点。 柳沁笑声一顿,半晌,叹了口气。 「我爹只是个平凡昔通的商贾,在一次出外走货时遇险,被一个你所谓的‘武林中人’救了。我爹爹感激之余,和他结义为兄弟,我和我哥哥都管这人叫叔叔。 「叔叔在我们家勾留了一些时日,绐我和哥哥讲了许多武林中的事。我和哥哥听出兴趣来,无论如何也要他带我们出去玩玩。此后几年,这位叔叔若是有机会来到我家左近,都会过来住上数日,偶尔带着我或哥哥一起出门走走。 「所以,我的江湖经验并没有比你丰富多少,我有的只不过是机灵一些的个性,遇到你这样的老实头,当然一下子就把你吃定了。」 「……」不要把吃定人家说得理所当然好吗? 「下个月是我叔叔的生日。因为今年不是大寿,我爹说,让我哥哥带齐了贺礼去绐我叔叔祝寿。我吵着要一起去,我爹说:‘你一个女孩儿家四处乱跑,成何体统?让哥哥去就好。’我心里挺不甘愿的,回我爹爹:‘哥哥也是你孩儿,我也是你孩儿,为什么哥哥能去我不能去?’ 「我爹听了,很不高兴说:‘你成天往外跑都跑野了!女孩儿家乖乖在家等着嫁人就好。’我听了气不过,回他一句:‘我就偏不嫁人!’ 「谁知我爹听我说了这句话,担心我真不嫁人了,竟然瞒着我去跟一户人家说亲。那户人家的家主本身没有成过亲,只收了几个徒儿传一些手艺。他一听我爹要和他结亲,高兴得不得了,满口就答应了。」 「你识得你未来的夫婧吗?」云仰不禁皱起眉头。 「什么未来夫婧?八字都没一撇!我以前见都没见过这人一眼,连他长得是圆是扁、是鼠牛虎兔都不晓得,我怎么可能胡里胡涂就嫁绐一个阿甲阿乙?我气不过,隔天就离家出走了。」 云仰又头痛起来。 这对父女也真是宝气。做爹爹的一听说女儿不嫁人,立马瞒着她,帮她找了个婆家,做女儿的一个不痛快,立马离家出走,两人听起来都同样任性。 起码现在他知道她的性子是怎么来的了。 「血羽翎又是怎么回事呢?」他问。 「我就知道你只关心这个!」柳沁回过头瞪他。 「我当然关心,你也不想想我们两人为什么会弄到现在一身狼狈?」云仰没好气。 说得也是。 「哪个人离家出走不带点银子的?」她辩道。「去年我叔叔带了一把小刀绐我爹,我看了挺喜欢,跟我爹爹讨着要。我叔叔只是笑着跟我们说,这匕首很有些门道,要我爹爹好好收着,不可以露白。 「我出来之前先到银库里搜括了一点金银,再想想路上总是需要小刀匕首什么的防身,就挑了它,我怎么知道它这般抢手?」 云仰一愣。「莫非姑娘的叔叔是和仙族人?」 「你在说什么啊,我可不知道什么和仙族!叔叔就是叔叔,我瞧他平时只是跑来跑去瞎忙,也没有真的多厉害,我哪里晓得他是如何弄来的血羽翎?那些江湖传言,我瞧能信的不到两成。不过就一柄匕首而已,有什么希奇呢?我们家库房中比它值钱的宝贝可多了。」 和仙族人素来不与外人往来,她叔叔若非和仙族人,难道是识得和仙族的朋友吗?又或者盗走血羽翎之人,是她叔叔的朋友? 但血羽翎被盗的传闻已有数年,或许中间转了好几手也说不定。 「你又怎么会弄得一干江湖人追在后头跑?」他最头痛的是这个。 「防身武器不就是要挂出来绐人看的?你的剑不也挂在你腰上?」她理所当然道。 「你就这样挂着血羽翎在街上走?」他叫了出来。 「当然啊,谁知道走没多远,就有人缠上来问东问西,最后的事,你就都知道啦!」她摊摊手。 「姑娘……」云仰一拍额头,真想昏倒。 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家竟然带着它乱跑,若非个性机灵,只怕早死得尸骨无存。 「‘沁儿’。」 「泌儿,你说我老实,那我倒要问问你,你可知江湖中最容易送命的是什么事?」 「遇到坏人?」 「不!是不会武功的人假装会武功!倘若你真的不会武,人家动手时还不会真的下杀着;你挂个武器在身上,对方心里有警惕,一出手你就没命了。 「哼!这么爱训人话!要听训,我留在家里听我老头子的训就够了。」她闷闷地道。 他只能揺头叹息。 「你心里在想,我真是不受教,是也不是?」她恼得推他一下。 「你的手能动了?」云仰连忙道。 被他一说她才发现,她真的能推他了。她反复查看自己双手,彷佛第一次见到它会动一般。 「我的脚还是很酸麻,站不起来,可是上半身稍微有些力气了。」 云仰朗朗一笑。「或许这蚀骨销魂散没有那么难以对付。」 柳沁对他腾然一笑。 她的眉目如画,一笑起来如春花初绽,娇媚无比,嘴角的一颗小痣如花朵上的露珠般鲜嫩欲谪。 第十四章 云仰的心一动,目光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脸上转开。 「云仰……」 半晌,她轻叹一声,软软地偎回他的肩头。 两人一起看着漫天雨丝,空山新雨后,树杪百重泉。绵绵密密的雨丝将两人的心也网了起来。 白色的雨幕之外突然有人影晃动,柳沁立时感觉脸颊下偎贴的肩膀变硬,云仰将她放在大石上,自己站了起来。 一个穿着蓑衣的大婶从雨幕后钻出来,惊奇地望着他们。 「咦?你们是谁?」 「这位大婶,我们在山上赶路,不想竟遇到大雨,被困在此间。请问这附近可有人家?」云仰松了口气,连忙拱拱手。 「有,有,我就住在前头的张家坳。」中年农妇一双眼落在他身后的柳泌上。 「嗳,姑娘,这么湿凉的天气,你坐在地上,寒气沁进骨子里要生病的。我们山上不比平地,湿气寒气特别咬人。」 「大婶,不知张家坳离此处多远?」云仰问道。 「你们是兄妹吗?」大婶好奇的眼光在他俩身上游移。 云仰来不及回答,柳沁抢先说:「我才不是他妹妹!」 大婶轻哦一声,马上露出嗳眛的眼光。 孤男寡女同行,又不是兄妹,难免不引起很多联想。云仰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我这位……妹子在路上跌了一跤,摔伤了腰,现在动弹不得,大婶可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妹子歇一歇?」 妹子和妹妹就差很多了,中年农妇马上笑咪咪地道:「我知道了,你们是情哥哥和情妹妹逃家私奔吧?」 云仰脸颊火烫。 「唔……嗳。」就这样瞒琨过去好了。 大婶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晓得,我晓得。想当年我跟我那口子也是私奔出来的,后来孩子都生了两个才敢回家。」 「大婶,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会一个人出来呢?」柳沁天真无邪的看着她。 「我出来摘果子呢!我们在半山腰的地方种了些果树,眼看快成熟了,却突然来了这场大雨。如果果子被雨水打下来,这半年的活可都是白做了。我拼着大雨,赶快出来摘一摘,能摘得几株是几株。」 大婶往洞外一指。「我正要回家,突然在路上遇着两匹马在躲雨。我就想着,这附近怎么会有马呢?难不成是有人绐雨困住了,连忙过来山洞瞧瞧,没想到真就遇到了你们!」 他们两人往洞外一看,确实有辆载满水果的驴车停在外头,水果上头用一大片油布盖着。 「大婶,如果方便,可否载我们一程,让我们一道去张家坳避避风雨?」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这油布顶多盖得了一个人,盖不住你们两个,其中一个要琳雨的。」大婶迟疑地看看自己的驴车。 「不妨,油布让我妹子盖即可,我骑着马跟在后头。」 大婶张大眼睛。「我们山上的雨比平地还冷,你会受风寒的。」 「不妨事,我不怕冷。」他立刻抱起柳沁。 大婶点了点头:「那你们跟着我回去吧!张家坳没有什么客栈,你们若不嫌弃,今晚就宿在我的家里头吧!」 他大喜过望,抱着柳沁道谢连连。 「如此真是感激不尽!」 陀阳县位于青省南边,紧邻着黄省,是北方气候最宜人、人口最富饶的一个县;再往北方而去,地域越来越严酷,像这样的适居之处就越来越少了。 县内的陀阳城是青省第一大城,亦是北方通往各省的最大关口,其富庶繁华自不在话下。 城内的路有如一张棋盘,嶙次栉比,非常整齐。由南门大街、南门二街以南而降,北门大街,北门二街以北而上;横向的西门大街及东门大街等亦是桉照此理,因此外地人都说,来到陀阳城最不怕的便是找不到地址,因为这里的道途设置得就是如此简单明了。 许多江湖帮会在陀阳城内都有堂口,例如北方第一大帮铁血门,堂口就位于南门大街上,沿着路下去还有他们的钱庄、银褛、饭馆、客栈等,每处产业的门口都有铁血门独特的「红色掌印」做为标记。 古怪帮的堂口位于西门大街上,正好在铁血门堂口拐个弯儿的地方。 古怪帮的产业大多在这条街上,虽然种类不若铁血门多,到底这里是人家的地头,古怪帮已经算是陀阳城内产业第二多的武林帮会。 平时两派人马在江湖中井水不犯河水,但一谈到赚钱营生,两派的掌柜们之间难免有些瑜亮情节。 今天一早,一辆板车慢悠悠地从南城门晃了进来,混杂在人来人往的车潮人潮之中。 坐在前头驾车的老公公脊梁骨挺直,精神矍铄,就是坐在后头板车上的老婆婆精神不太好。 她歪歪地倚着一堆包袱坐着,膝上盖着一条布毯,旁边有一副拐杖,似乎是双脚不太方便。 这样的板车和老人家,每天进城来的不知凡几。在南门大街上卖水果的小贩,今儿见了这对老夫妇,倒是动了恻隐之心。 「老公公,老婆婆,你们要上哪儿去?找人吗?」小贩见老翁把马车停下来,左张右望的,对陀阳城似乎陌生得很。 老公公一听他问,抓抓脸颊,笑眯了一双老眼。 「我们第一次进城来,想找间客栈吃吃饭,可没想到街上的店家这么多,正愁着不知哪间的东西好吃,价钱又便宜。」 「这你问我就对了,我陈二子打小在陀阳城里混,哪个地头我不熟呢?」水果小贩拍了下胸脯。「你要找便宜好吃的,那就往前拐个弯,到西门大街上,右手边那家‘欣来饭馆’做的馐可地道了。你们现在走的这条南门大街,每间馆子都贵得剥你一层皮,不是达官贵人吃不起!」 「喔,喔,原来如此,多谢了。小伙子真是好心肠。」老翁笑咪咪地对他点头,抖抖缰绳示意马儿拐弯。 「老公公,你们逗留城里的期间遇到什么间题,来问我陈二子就对了。我天天在这儿卖水果,从辰时一直卖到未时,保证好找!」 「好,好,人家都说大城里的人没有人情味,哪里是这样呢?你陈二子不就是个好心人吗?」老翁笑呵呵地与他作别。 陈二子今天做了一次好人,心情特别好,接下来卖水果的吆喝声都特别有力。 老翁的马车停在欣来饭馆门口,转身到后头的板车上将老婆婆抱了下来。 在门口招呼的店小二一看老婆婆的脚不好使,立刻说:「客倌,用饭吗?我看老太太的脚不太方便,我找个楼下的位子给你们坐。」 「好,谢谢,谢谢。」老翁道谢连连。 店小二安排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来,舌灿莲花的开始介绍饭馆里的特色菜肴。 老公公瞧瞧对面的老婆婆,可老婆婆精神委顿得紧,一双充满皱折的眼皮半垂半闭,也不知醒着还是睡了。 老公公抓抓脸皮,想了想,道:「不然炒一盘饭,一盘黄瓜炒肉丝,一盘蒜泥白肉,再来个青菜蛋花汤行了。」 「成,马上来!」 店小二马上进去张罗。 「别再抓了,再抓脸皮都要给你抓破了。」老婆婆的头依然半垂着,一声低低的嗓音飘了出来。 「你这药水痒得紧。」老公公忍不住又抓抓脸颊。 「再过一会儿就不痒了。这种胶水涂在脸皮上,看起来就像天生的皱纹,任谁都认不出来。」对面的嗓音分明是个年轻女子。 「怎么你就这么多古古怪怪的东西?」老公公抱怨道,嗓音听着其实也不老。 店小二先端了炒饭和蒜泥白肉过来。 「多谢了。」老公公又压着嗓子换回老音。 「客倌,这几道菜都挺咸的,您要不要来壶茶?」店小二热心地问。 「好,不然来壶龙井。」老公公笑道。 「马上来。」店小二又利落地走开。 所有餐食茶饮很快地送上来。老婆婆似乎不只脚不好,手也不太好,放得离她身前远些的菜肴,她便无法构着。 老公公体贴地多要了一个盘子,然后将每样菜都夹一些放在那个盘子里,放到老婆婆前面,再盛了碗炒饭绐她,自己才开始吃起来。 邻桌的人瞧了不禁羡慕,脑中浮起「鹣蝶情深」四字。 这对老公公老婆婆自然就是云仰与柳沁了。 第十五章 这蚀骨销魂散的药性果真怪异。每日柳沁的酸痛麻痒会轮上两回,从早上开始至午时渐渐加剧,到了傍晚时分已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然而一过了傍晚,又逐渐减轻,至午夜时分已可正常行走。直至翌日清晨,周而复始。 为此,这一个月以来他们养成了白日投店、晚上行路的习惯。 云仰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信条,近来做了大幅度的调整。 人总是要学乖的。 为了安全起见,柳泌趁着半夜手脚灵活之时,将两人易容改扮。 看着自己的脸孔在她的巧手下,从年轻力壮的男子变成一个垂垂老翁,着实有趣得紧。 「你怎么老是会这些古古怪怪的玩意儿?」 「你怎么老是把我会的东西说成是古古怪怪?」她轻笑。「这本事在陪着我叔叔出门时可有用了。」 窗外有一丝白影快速掠过。云仰连忙从怀中掏出鸟笛,放在唇边用力一吹。 不多时,一团雪球似的白影拍拍翅膀落在窗台边。 「好孩子。」云仰撺起了雪雀,抽出它足筒里的信笺。 柳沁将雀儿接过去,饱饱喂了它一顿饭粒。 雪雀啄完米食,就着她的杯子喝了些水,酒足饭饱,甚是快意,拍拍翅膀跳到主子肩上打起盹来。 「怎么了?」她见他谅完短笺,眼中全是郁郁之色,不禁问道。 「师父已经找到小师妹了。他说巧儿现下和一位他识得的人在一起,此人武功极高,巧儿跟在他身旁暂时安全无虞,他要去我二师妹了。」 「有云咏的消息吗?」她问。 云仰揺揺头,脸上的易容也掩不住他的沮丧。 柳沁沉默半晌。 「云仰,你若真担心你师妹,想亲自去寻她们,你就去吧!我会设法唤人来接我。」她忽然道。 有一刻云仰看起来似乎想不顾一切地答应,最终是缓缓揺头。 好不容易到达青省,接下来正是最险要的时候。这一个月来他们可说是性命相倚,他怎能在此时弃她一人而去? 「师妹有我师父寻找,再稳妥不过,你不用多虑。吃饭吧!这蒜泥白肉做得挺好,你吃吃看。」云仰夹了几玦进她面前的盘子里。 柳泌看了他半晌,点点头。 现下她已经明了,云咏和云巧儿都是他自小一手带大。他们师父不在的时间多,在的时间少,所以云仰名义上是大师兄,实则是长兄如父。 其实他自个儿也没比两个师妹大多少。她脑中浮现一个小小云仰,带着两个小小师妹坐在餐桌前,就像现在这样,一面绐她们夹菜,一面老气横秋的交代:这个肉你吃。这个鱼吃了眼睛好,你们要多吃一些。」她不由自主想笑。 「真的不错吧?」云仰误解了她眼中的笑意,「你喜欢就多吃一点,我让他们再切一盘。」 「不用了。」 「婆婆,你这鸟长得真特别,是什么鸟啊?怪可爱的。」小二过来帮他们舔热水时,一眼瞧到柳泌肩上的雪雀,不禁好奇地多瞧几眼。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它从鸟巢里掉下来被我们捡到的,自小养大的。」柳沁苍老地回答。 「您瞧它那身白茸茸,不像羽,倒像是毛呢!」小二越看越喜欢。 和耻不愿引起太多注目,暗暗一耸肩,雪雀立刻惊醒,拍拍翅膀从窗口飞出去。 「啊,飞走了,飞走了。」小二连忙指着鸟叫。 「不妨,我们养驯了的,它会跟着我们。」云仰道。 「是这样啊?那我不打扰你们吃饭了。」小二提着热水壶离开。 正巧两个人从门口进来。 「这个菜你吃。」 云仰一见,立刻缩身弓背避了开来。柳沁却十分镇定,目光甚至和那两人对上,笑咪咪地点点头。 那两人目光随意一扫,直直走向角落的一处门帘。店小二显是看惯了这两人,也不多说,直接掀开帘子让他们进去。 那两人一矮胖一瘦高,正是陈铜和白常。 云仰心念电转,招来小二。 「小二,我和老伴今儿想留在城里逛逛热闹,你们店里还有房间没有?」 「有有有,我帮您准备一间。」 「老人家喜欢安静,麻烦绐一间内进儿的房间。」他交代道。 「好,那您停在门口的马儿,要不要我顺便帮您拉到后面的厩房去?」小二细心地问。 「好,那就多谢了。」他笑着点头。 店小二马上去为他们张罗。 柳沁已经掩不住倦色,一进了客房,云仰将她往床上一放,她立刻歪歪斜斜地靠在床头。 「你想,白常和陈铜为什么在这里?」她中气不足地问。 云仰四下检查一下,确定房中没有古怪。 「这间客栈是古怪帮的产业,他们入了城到此处来吃饭,原也不是太希奇的事。」 「我当然知道他们在自己的地盘吃饭不奇怪,我是说他们为什么来到青省?」 她白他一眼。 云仰倒不担心是不是自己的行迹曝露。见到这两人,他心中反而多了一个计较。 「你累了吧?我让小二送一桶洗澡水进来,你先洗洗睡下。」他不欲多说,只是转开话题。 「你在想什么?」柳沁疑心地斜睨他。 这姑娘是猫吗?这么敏锐,什么都瞒不过她。 「你识得的那个大夫能不能解得了这蚀骨销魂散,还是未知之数。解铃还须系铃人,依我看,倘若孟珀就在左近,何必舍近求远?」 「你不怕她又来一招视死如归,或是拿毒药当解药充数?」 「那是因为我们当时事出突然,没有准备,只好让她走了。」他的眼中露出笑意。「你的古怪玩意儿特别多,有没有法子弄到什么药,吃了会全身酸痛麻痒之类的?」 「药方子不是没有,不过时间长了,瞒不过她那种用药的大行家,撑一两天倒是没问题。你想动什么歪脑筋?」她笑道。 「一、两天足矣。」他笑。「她可以对我们下药,难道我们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在她身上下些古怪的药,让她痛苦难当,然后咱们以解药换解药。 「她那时一副誓死如归的样子,只是抓稳了我们奈何她不得,现下她自己‘奇毒缠身’,我就不信她还能那么誓死如归。」 她格格笑了出来。「什么时候正气凛然的云少侠也变得如此阴险狡诈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长叹道。 柳沁举手想戏打他,到了半途却软软地垂下来。 「你先泡泡澡,舒缓一下,也该是你睡觉的时候了。我去叫小二抬桶热水进来。」 两人只是坐在这儿闲谈几句,她眼下的青影已然变深,倦色更浓。 「云仰,晚上我的力气就回来了,你若要去找古怪帮的人,我跟你一起去。」她中气略嫌不足地道。 他蹙眉。「那些人都有武功,身手不弱,你跟着一起去只怕会被他们察觉。」 「不害躁,说人家是高手,那你把他们都打败了,岂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她低笑着调侃他。 云仰坚持不允。 「云仰,你这人只是偶尔奸诈狡猾一下,大多时候都没什么心眼,我怕你自己一个人去会着了他们的道。」她叹了口气,低声道。 云仰不禁伸手轻抚她眼下的青影。隔着易容胶水,他依然能感觉弹腻润泽的肌肤。 他突然有一种想俯身亲亲她的冲动。 柳沁双眼水波盈盈的望着他,他连忙回开视线,不敢再多瞧。 「小二,小二。」云仰走到门边,呼唤外头的店小二。「劳烦搬一桶洗澡水进来。」 「客信,这么早就要洗澡?」 「是啊,我家老伴身子乏了。」云仰微笑。 「好,马上来。」 柳泌将眸中的失望之色敛去。 洗澡水很快搬来。 云仰先替她除去外衣,直到剩下一件中衣,将她抱至热水桶旁,确定她站稳了,他背过身坐在旁边的桌前。 这是他们这一个多月来已做惯了的事。 柳沁扶着浴桶的边绩,将单衣除下,却发现这只浴桶比一般的高,她的脚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 「我进不去盆子里。」她小声地道。 云仰的背心一僵。 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最后,他目不斜视,将她抱起来缓缓地放进浴桶里。 第十六章 「云仰,我变成废人了……」柳沁拉过布巾盖在水面上,忧郁地撩拨水面。 「我们一定会把你的毒解开的。」他轻声安慰。 她将脸上的胶水洗掉,一张脸蛋恢复莹润洁白。 「你天天要照顾一个形如废人的姑娘,会不会觉得很烦?」她把脸枕在浴桶的边绩,看着他的背影。 「怎么会?」他微微一笑。「小时候巧儿染上时疫,上吐下泻,吃了十几天的药才好,那阵子我也是这么抱着她进进出出,早习惯了。」 「在你心里,我也是跟你师妹们一样吗?」她低声问。 他的微笑逸去。 她怎么会跟师妹一样呢?师妹就是师妹,是家人。她……她是什么呢? 他也不明白。 他只知道眼前的姑娘机灵古怪,难缠起来时比任何人都令人头痛,贴心起来又比蜜更甜到了心里,他实是不知她究竟是如何。 他只知道他们之间已越过一般男女应有的界线,虽说多数时候是情非得已,可于她的名节已是不争之事。 若在一个月之前,说他会坐在一个姑娘的房间里看着她洗澡,他是连想都不敢想。 「云仰……你过来。」 云仰冒险回头看一眼,确定水面上的巾子将她盖住,才敢走到浴桶旁的地板,盘腿坐下。 「什么事?」 她轻叹一声,滑到他的面前,轻抚他的脸。 她的香息就在咫尺之遥,娇媚撩人,他一时意乱情迷,怔怔瞧着她清丽的俏颜。 柳沁轻叹一声,樱唇轻触他的唇。 云仰心头轰然一响,整颗脑袋晕晕胀胀的,鼻间全是她的芳美气息,既想把她整个人紧紧的揽进怀里,又觉得仁人君子应该回避,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若泡好了澡,赶紧上床睡觉,这时间早过了你睡觉的时辰。」云仰飞快跳站起来,胸口怦怦地跳。 柳沁趴在桶沿,调皮地看着他。 这人又矜持起来了。 云仰不顾灼热的脸颊,用单衣里住她洁白如玉的身子,将她抱回床上。 「云仰?」 「嗯?」 「我这里有一帖药,服下之后三十六个时辰内心如火焚,腹痛如绞,痛苦不堪。那个孟珀这么坏,对我下毒,我也要让她吃吃苦头。」她眼睛都已闭上,语气依然恨恨不「你先睡吧!等你醒来再说。」云仰轻抚她的脸颊。 柳沁终究还是体力不支,沉沉睡去。 他坐在床沿,看着她清丽苍白的容颜,微微露出忧色。 待她气息渐渐平稳,他带着一身老妆离开房间。 此刻已经过了午时人最多的时间,客栈里渐渐安静下来。 他确定无人注意到他,一溜烟钻入仆从厮役走的角落褛梯。从褛梯下到食堂上来,他晃到方才陈铜、白常进去的门帘处,见左右无人,迅速掀开一看。 门帘后是一条不过两步长的小走道,接着便是一道门,门后想必是古怪帮内身分较高的帮众才能使用的单间。 他悄俏缩在那个走道间,附耳倾听。 「……今儿入夜便至……」粗锣嗓子是陈铜的声音。 「孟珀……」 一听见孟珀的名字,他聚精会神。可白常的语音较模糊一些,后半段听不真切。 「既是如此……她……南堂……」陈铜道。 「少主……何时……」 「今日午夜……东城门外的树林……」陈铜道。 云仰感觉走廊底端有脚步声往这头来,立时抽身退出帘子之外,假装四下张望的样子。 「咦,客倌,你怎么在这儿闲晃?」店小二看见他,好奇地问道。 「老婆子在房里午睡,嫌我吵,把我赶出来了,我正愁没地方去呢!」他笑道。 「这样啊,外头街上有许多热闹的物事,客倌要不要出去逛逛?」 「也好,我出去晃两圈。我老婆子在房里睡觉,你们可别去敲门吵醒她了,我晚些儿就回来。」 「好的。」 他离开客栈,心里暗自思索。「南堂」不知是什么处所? 走到街口,看到早上遇到的那个水果贩陈二子,他登时眼睛一亮。 「陈二子。」他走了过去。 「老公公,您回来啦。饭好吃吗?」陈二子下午没什么生意,乐得有人闲聊。 「好吃,好吃。这陀阳城果然热闹,食物跟我们乡下的就是不一样。」他翻拣一下水果,随意地道:「不过我看街上好多人带着亮晃晃的刀。刚才我和老婆子吃饭的时候,也有好几个横眉坚目的人走进去,陀阳城坏人挺多的吗?」 「不是!」陈二子一副老江湖的口吻。「陀阳城是我们青省第一大城,平时就有好多武林人士在我们这儿进进出出的。只要您不去打扰他们,他们也不太会跟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过不去。」 「是吗?武林人士?」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样的武林人士?」 「那可多了,像是铁血门啦、羽扇帮啦、江城派啦、古怪帮啦……」 「古怪帮?怎么会有帮会取这么怪的名字?」 「所以才叫古怪帮不是吗?他们也有几个堂口在我们城里呢!」 「真是有趣。难道他们就在门上挂个招牌说‘这是古怪帮的堂口’?」 「当然没这么直白。往这儿东边下去呢,是他们的东堂口,往南门大街一直走到底,就是他们的南堂口,他们武林中人自个儿都会认。」陈二子警告道:「不过,老公公,可别怪我没警告你,你千万别贪新鲜,去他们堂口探头探脑,尤其别去那个南堂□,那里啊!可阴森了……」 「是吗?好好,我知道了。我老婆子午睡快醒了,我回去瞧瞧她。晚些儿再出来夜市逛逛。」 「老公公,难得进城一趟,您带着老婆婆好好玩玩啊!」陈二子笑着和他作别。 所谓南堂,应该就是南堂口。孟珀就在那里。 他的目光往长街的远程一望。 知道了地方,就简单一些了。 若要擒住孟珀,光天化日下也不好行事。 云仰回到客栈,柳沁依然沉睡未醒,他索性也往地上一躺,跟着睡一觉。 再回复清醒时,是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推他。 柳泌坐在他身旁,两手支着下巴,精神看起来健朗许多。 屋子里不知何时掌了灯,烛火将她的脸映得红扑扑的,衬着嘴角的小痣分外可爱。 云仰伸了下懒腰,坐了起来。 「已经这么晚了?」 「你下午出去过了?」她的手很自然地勾住他的手臂,一起在桌子前坐下。 「嗯,我找到孟珀的所在。她在古怪帮的南堂□。一会儿吃完饭,你去城里的铺子抓药,我去擒孟珀,我们戌时在城南的府王爷庙后碰面。」 她细细地想了想,点了点头。「好,你小心一些。」 云仰原以为还要花些时间解释为什么不带她同去,她倒是干脆。 「不是有人担心我举步笨拙,泄漏了行踪吗?现在怎么又一副很吃惊我不去的模样?」柳沁看见他的神色,不怀好意地笑。 「我没说你笨拙。」 她言笑盈盈的悄模样让他心跳加快,稍早那个亲密的吻霎时回到心中。 云仰赶紧站起来,到门口叫小二送晚餐。 他越来越没有把握和她单独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了…… 小二进来送菜时,柳沁避到铺盖里,以免解释不清。 两人用完了餐,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夜晚的人潮渐渐安静下来。 「再晚一些药铺要关门了,我先出去抓药,我们在说好的地方碰面。」柳沁起身道。 「好。」他点点头。 独自待了一会儿,云仰就着洗手盆的水将脸上的易容洗掉,换上一袭颜色较深的衣衫。 陀阳城极大,南堂口在城的另一端,他施展轻身功夫,飞檐走壁,尽挑人少灯暗的巷弄行进。 不久,南堂口就在眼前。他站在相临的民宅屋顶,往下审量。 南堂是座口字形的院落,周围是屋宇,中间是铺着石板的天井。 既是古怪帮的堂口,戒备必然森严,他寻思着该用何种方法进去。 他等待片刻,瞧瞧他们夜晚的岗哨是怎样的时辰与路线。 观察半晌,却感觉不太对劲。整座堂口安静得过分,除了一个杂役拿了支扫把从天井穿过去,再不见其它动静。 四面屋宇中,只有大门正对的那间主厅有灯火。 第十七章 怎么会连个巡守的人都没有?他心中大疑。 过一会儿,连主厅的灯火都晃了两下,灭了。 莫非他们知道今晚有人要夜闯堂口,所以故布疑阵?可是云仰今晚来到此处,也是一时起意,古怪帮更万万没有事先知道之理。 他决定亲身进去瞧瞧。 他的脚下眼前是一条笮巷,与南堂口相隔。他轻轻一跃便落至南堂口的屋顶上,静听片刻,确定没有任何动静。 他无声无息地沿着屋脊掩向主厅。期间通过的屋子,毫无任何呼息之声,确实是一个人都没有。真正是奇也怪哉! 难道孟珀也不在此处? 莫非是陈铜、白常识破了他们的伪装,午间故意说那些话引他过来? 总之,人既已到了此处,万没有空手而归之理。他轻轻巧巧地跃落在天井中央。 安静无声。 没有帮众拿刀杀出来,没有机关万箭穿心,没有毒烟毒霎。只有头顶上的一轮月光,静悄悄染了他一身银白。 他缓缓前进,一步,两步。 整座院落竟然真正是无人。 他轻轻一跃,来到主厅堂前。往右望去,一怔。 右首有一扇窗户是开的,虽然四下漆黑,他的眼力极好,望进去只见到一排门栅,有如因牢一般。 他低头一看,又是一怔。地上有许多深色暗泽,看得出来年代已久,并不是新的。 看起来像血渍他蹲下来摸着一道暗泽,沉吟半晌。 转头往身后瞧去,赫然发现整片中庭斑班点点的暗泽不在少数,甚至有几个地方是一大摊一大摊的。 石板上有些痕迹,看起来像长鞭挥过留下来的,也有利刀利斧劈开之痕。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千万别贪新鲜,去他们堂口探头探脑,尤其别去那个南堂□,那里啊!可阴森了……陈二子的话飘进他心中。 他不再盘桓,飞身进入主厅内。 室内寂暗无光,唯有隐约的月芒透过窗纸微微映亮。 孟珀双眼大张地瞪着他。 云仰无声与她对望。 孟珀,或者说,她的头,立在一根长矛之上。 长矛后方是一只刑架,她的身子绑在刑架上,四肢斩断在地。 一具身体,尸分三处。 即使云仰天不怕地不怕,如斯的惨状依然令人心底生寒。 他知道南堂口是什么地方了。 南堂口是古怪帮的刑堂。 柳泌在府王爷庙后来回踱步。 她神通广大弄出来的马系在旁边的大树下,正自低头吃草。 她抬头瞧瞧月色,再回头看着街的两端。 终于,一抹灰影凌空而来。 她心头一喜,立时迎上去。 「云仰!」 他是一个人来的,孟珀呢? 「孟珀死了。」云仰简洁地道。 她一怔。「怎么死的?」 他揺揺头,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 她接过来一看,是个女子的手环,一颗颗木头珠子串成的,色泽深重,显已配戴多年,中间有一颗较大的佛陀头像。 「这是阿咏自小戴到大的护身符,从来不离身。我离开南堂口之时,在他们的门旁捡到。」即使在如此深夜都能看出他的脸色铁青。「古怪帮抓走了阿咏,我们得想法子救」 「你脸色这么难看,是因为孟珀死了,还是因为他们抓住你的师妹?」柳沁忽然问。 「这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要尽快找到云咏! 「当然有关系。」 如果是因为孟珀死了,表示他担心她的多;如果是因为云咏被擒,表示她就算中毒快死了,在他心里也没有师妹的下落重要。 心急如焚的云仰哪里搞得懂这种姑娘家的心思? 「陈铜说,今晚午夜阴无阳和他们约在东城门外的树林碰面。倘若阿咏在他们手中,说不定会带着她一起,我们得赶去东城门才行。」 「好啊!你快去救你师妹,不用理我了,就让我在这里毒发身亡好了。」她负气往树下一坐。 「你……你……这时候闹什么脾气?」云仰又气又急。「好吧!你没有武功,也不宜跟着我去,不如先回客栈,等我带回云咏再去和你会合。」 以柳沁的任性脾气,早就发作了,她难得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这人满肚子呆气,什么江湖义气和责任心,他的师门、师妹就是他的命,在这一点和他硬碰硬简直自讨没趣。 她不就是因为他的这份呆气才喜欢他的吗? 「算了,我们走吧,去东城门救你师妹。」她叹了口气,抹抹脸站了起来。 明明前一刻还气虎虎的,下一刻突然好商量了起来,云仰永远搞不懂她的心思。 「你身子还不十分灵便,还是回客栈等我为宜。」 柳泌板起脸。「云仰,我警告你,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我说要跟你去就是要跟你去;你若不放心,挑些高一点的树头把我放上去就是了。你最好现在不要惹我!」 片刻后,一个深色身影乖乖背着一个娇小的人儿,大鹏展翅般往东城门而去。 边城风大,云仰算是见识到了。 一入了夜,原本平静的陀阳城开始刮起大风,凄飒如鬼哭神号。 如此强劲的风声反倒掩去了许多细微的声音,让他比较放心地将柳沁带到离会面地点更近一些的地方。 两人盘踞在一株高树上。狂风猎猎吹得枝条不住晃动,他担心她会害怕,一手稳稳地环住她的上身。 月光在他们背后,正好将前方的景物照亮;两人的影子融在浓密的枝叶之间,不易显露行迹,如此的监探之地再适合不过。 他们才藏好不久,陈铜胖硕的身子,与白常瘦长的人影便迅速从林外奔来,身旁却没有云咏的身影。 莫非阿咏不在他们手中?云仰心头的焦虑更甚。 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的拳上,他焦急的心不知不觉地平抚下来。 忽地,北方几条人影快速袭来。 来的三个人近了,身上穿着古怪帮的服饰,陈铜主动迎上他们。 「吴德能,少主到了吗?」 「少主要我们先到,他身边那人有些麻烦。」那名叫吴德能的帮众回答道。 「什么麻烦?」白常的嗓音在如斯夜色里,真有些白无常的味道。 「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进了陀阳城之后,水土不服,将咱们的速度都拖慢了。少主要我转告,这人身后有厉害的对手跟着来了,要我们大家都小心对付着。」 「什么厉害的对手?」陈铜的破锣嗓在宁静的夜色中铿锵直响。 「这……少主没说那么清楚。」吴德能抓了抓脑袋。 「琨帐!传个话只传三分,要你何用?」白常气得一巴掌挥过去,陈铜连忙将他的手拦下。 「白兄弟,少主本来就是话只说三分的人,莫迁怒他人。」 倘若换成不同的立场,云仰会喜欢这个陈铜。他虽然外表粗鄙,心肠却是极好,和其它古怪帮的人全然不同。那夜云仰和柳泌被古怪帮所擒,陈铜在言语间就颇多回护他「若是少主带着的人那么麻烦,干嘛不一刀杀了?」白常生性就暴戾许多。 吴德能支支吾吾几声,也说不上来。他在帮中的地位不高,本来就难测天威。 「有人来了。」陈铜忽然道。 不消他说,云仰早已在萧萧风响间听见一阵快疾的马蹄声。 「少主轻功冠绝天下,还为那人弄了匹马?」白常怪叫一声。 东城门口与这座树林之间有一段没有遮掩的阔地,一骑神骏的黑马脚踩雪白长袜,四只长腿飞快吞噬那片阔地。 云仰心中微觉奇怪。他原以为阴无阳会从那三个帮众来的方向过来,万万想不到竟是从陀阳城内。 「少主早已在城里了吗?」陈铜皱了皱眉。 高踞马上的阴无阳一身不知低调为何物的白衣,身前一团影子罩在斗篷里,累累獒獒的,看不清是物是人。 云仰紧紧叮着那团物事,心彷佛欲跳出来。 来到左近,阴无阳下了马,将那团物事横抱于臂,轻若无物。他苍白的脸孔在月光下,别有一种阴森的俊美。 「我交代你们办的事,都办好了?」阴无阳的嗓音依然是忽高忽低,飘忽不定。 白常神色一整,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揖。 「少主,我们和铁血门几个堂口里的暗哨联络过,他们的门主目前在南方滞留未归,帮内的巡守也都很正常,并无任何特殊的调动,料想他们也还没有找到那东西。」 第十八章 陈铜也上前一步。「孟珀已经在南堂口候着。少主,她……」 「我知道。她不重要,我刚才顺手处置了。」阴无阳无甚所谓地摆摆手。「铁血门主最近几个月音讯全无,颇有些古怪,你们让那些暗哨多叮着些,一有他们门主的下落,立刻传报上来。」 「是。」白常一拱手。 陈铜连忙道:「少主,你,你是说你已经将孟珀……」 「杀了便杀了,你有什么好记挂的?」阴无阳突然暴怒。「这贱妇竟然敢背叛本帮,就没有留她活命的道理,否则我古怪帮如何在武林中立足?」 孟珀竟是他杀的?云仰心中乱纷纷。 他说孟珀背叛了古怪帮,她是做了什么叛帮之事?最重要的是,孟珀既然死了,柳沁的毒又该如何解? 阴无阳将怀中的包袱往地上一放,一个人滚了一圈滑了出来。 云仰一看,心差点跳出来。是云咏! 云咏双眸紧闭,脸色惨白,眼看着不知是生是死。 「少主,那这人该怎么办?」白常指了指云咏道。 阴无阳的脚尖轻轻往她腰间一踢。「她的事,我自会处理,不用你们多管。」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云仰怒喝一声,飞身而下。 「云仰!」柳沁轻叫,已是唤不住他。 这是云仰第二次与阴无阳对上手。第一次他们无冤无仇,他有所保留,以至于吃了一次闷亏,这一次他再无顾忌。 云仰在空中已抽出长剑,银光杀至。 清虚派的武功讲究冲、虚、刚、正。 冲乃内力至纯,虚乃举重若轻,刚乃招势凌厉,正乃根柢扎实。 换言之,清虚派的武功以内力心法为重,招势虽以柔韧巧劲为主,然而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必有杀着。 云仰一套「飞云剑式」挥舞开来。这套剑招是以天上云朵飘浮幻化而创,剑风轻灵飘逸,煞是好看,但柔软云朵中藏的是锐利风刀。 阴无阳目光和他一对上,发出一声也不知是笑是怒的厉喝,双掌一错飞身迎上。 他迎上云仰的来势之前,左脚往地上轻轻一带,云咏连同那斗篷平平飞往旁边的吴德能怀中。 云仰暗暗吃了一惊。倘若他是一脚将云咏踢出去也就罢了,可云咏飞出去的方式却是平平稳稳,表示阴无阳的巧劲用得极妙。没有深厚内力的人,万万施展不出这一招。 这少年瞧着年纪比自己还轻,竟然已有如斯火候? 他不敢轻敌,第一招「浮云若轻」剑光连点,直攻阴无阳正面,七点剑光连成一片剑芒,快得让人看不清。 阴无阳的身子突然变成没有骨头一般,在半空中扭了两转,将他的七点杀着化解开来。 云仰趁他躲开的时候,直直往云咏而去。 阴无阳反应极快,立刻攻了过来。 云咏至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心中焦躁,不敢去想她是生是死。 阴无阳处决孟珀的手法如此残忍,云咏落在他手上不知多久了,这段日子只怕是生不如死。云仰越想越心痛,手中的招式越加狠厉,到最后已经有了以命相扑之态。 阴无阳尽管功夫不弱,遇到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不敢直樱其锋。 吴德能抱着那团累契转头想跑,没料到云仰瞬间到了眼前。阴无阳厉斥一声,左手成钩,从莫名其妙的方位抓过来,往他的背心剜去。 云仰有心和他硬碰硬,试试他的功夫,内力运劲在背。 阴无阳的手爪抓到他的背心时,却是劲道全无。两人同时一怔,云仰心头倏然一亮。 他们第一次过招时,阴无阳也是毫无内力,后来突然源源不绝而至,他原以为自己中了对方故意示弱的暗算。如今看来,阴无阳当时只怕不是故意暗算他。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阴无阳的内力无法连续施展,中间会有所断绝。虽然断绝时间极短,然而高手过招,这短短的一瞬已足以转生为死,转胜为败。 电光石火间,他想通了这一点,长剑一招「清云里月」,毫不容情地刺向阴无阳胸口。 「大师兄,剑下留人!」云咏突然在此时厉叫一声。 云仰一听,大喜过望,手中的长剑立刻缓了一缓。 只这么一顿,云咏已经从背后紧紧扣住他。 阴无阳看他们两人抱在一起,突然怪叫一声,揉身杀了过来。云仰不敢大意,知道他一旦内力回转,便是扑天盖地之势,遂剑招一挽,转攻为守。 阴无阳双眼腥红地扑过来,云咏突然闪到他身前来,对着他大喊:「你也住手!」 「阿咏!」云仰担心她受到波及,岂料阴无阳的厉爪一到云咏的身前,突然抓住她的衣襟一—— 然后就跑了。 云仰目瞪口呆。 陈铜、白常趁机围上来绊住他。 「大师兄,别担心,我再找你……」云咏只来得及喊出这几句,最后的话语已经远成一点余音。 好不容易见到二师妹,怎么可以让她在自己面前眼睁睁让人带走?云仰被古怪帮两大高手夹攻,一时分不开身,心中着急不堪。 「住手!」吴德能突然大叫。 柳沁被他抓在身前,下巴抵着一把刀,双眼惊惶地叮住他。 「放下柳姑娘!」云仰气急攻心。 白常嘿嘿冷笑:「来得正好,地狱无门你自己闯进来。若想要这小姑娘活命,立刻把血羽翎交出来。」 柳沁绐他一个大白眼。「血羽翎是我的,又不是他的,你讨价还价也要找对人。」 云仰头痛之至。这个当口她还有心思斗嘴? 师妹得而复失,不见踪影,如果再让柳沁被人带走,他最好买玦豆腐自己撞死了干净。 陈铜突然走到中间来,对他一拱手。 「云少侠,古怪帮并非如江湖中人所言尽是逞四斗勇之辈。我家少主对阁下并无杀心,既然如此,您又何必急于结这仇怨?」 云仰怒极反笑:「你们带走了我的师妹,对柳姑娘下毒,现下反倒是我急于结怨了?」 陈铜长叹一声。「少主心意实所难测,我也无法自作主张,然而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陈铜在的一日,必然尽力回护云姑娘周全。」 「如你回护孟珀一般吗?」 陈铜一堵,无话可说,只能再长叹一声。 「我知道云少侠没有必要信我,我也只能说到如此。」 情势形如僵局,己方两人,对着古怪帮两名高手和帮众,柳沁又不擅武功,他没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心下一横,云仰决定硬闯一— 「嗳,你们这些个年轻人,深更半夜躲在林子里做什么?」 这串嗓音听在云仰耳中有如天籁。 云仰大喜过望,抬头对着树顶大叫一声:「师父!」 柳泌对云仰敬若天人的师父,想象是这样的:一把长须,相貌清癯,仙风道骨,飘然有出世之丰釆。 一把长须是没错。 相貌清癯也没错。 猛一看确实有点出尘的味道。 不过……怎么说呢? 他圆乎乎的红鼻头,圆乎乎的笑眼,圆乎乎的双颊,非但一点都不像仙人,反而像极了路口卖糖葫芦的老公公。 他全身上下十之八九都是仙气,偏偏那张脸孔平凡入世得很。 若是他换掉身上那身道袍,说他是寻常人家的老爷爷,可一点都不会有人反对。 话说回来,云仰说过现在的清虚派都没有出家人了,为什么他师父却穿着一身道袍? 「小姑娘,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清虚派又没有出家人,我为什么穿着一身道袍?」云清虚抚须微笑。「世人多对出家人有几分敬重,投店吃饭比较便宜,叫我剃光头是不愿意的,穿件道袍倒是方便许多。」 嗯,果然是穷疯了的清虚派掌门人,验明正身无误。柳沁点点头。 「云师父,你这徒儿是怎么教的?琨帐得很。」她开口抱怨道。 「啊?啊?他对你做了混帐事吗?徒儿啊,很多事是许了终身才能做的。」云清虚长叹。 云仰白俊的脸孔涨红。 「唆,柳姑娘,你别在我师父面前胡说。」 「云师父,你评评理好了。有个坏人扮成婢女要害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先下手为强,他不但不关心我,反倒怪我去杀了那个坏人。还有,古怪帮抓了我们,要抢我的东西,他非但没有救我,还把我丢在原地,自己去找他的师妹了。害我被回来寻仇的古怪帮门人下毒,现在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说你这个徒儿是不是琨帐得很?」 第十九章 「嗳,嗳,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到底是我没教好。」云清虚捻须长叹。 「我后来问他,你怎么自己就走了,没有先帮我换换地方?他说,他以为古怪帮的人走了就走了,应该不会再回头。你听听这话琨不琨帐呢?谁规定贼偷了一个地方就不能再回来偷一次?他每次说‘不会不会,坏人不会做’的事,他们马上就做了。‘不会不会,坏人不会回来’的地方,他们马上就回来了,他说的话没一句准的,好没信用。」 他也不愿意好吗? 「是,是,做人怎可言而无信?我回去定打折了他的腿绐你陪不是。」云清虚长叹。 云仰脸色如土,投绐她的眼光几乎能杀人。 「师父,巧儿呢?」他清了清喉咙。「她是不是也在左近?待徒儿去接了她过来会合。」 「巧儿?她现在应该是在金都附近,要不便是在泰阳城吧!嗯,我想应该是在泰阳城多一些。」云清虚继续捻着他的胡须想了一想。 云仰的脸青了一半。 「师父!您不是说已经找到巧儿了吗?」 「我说找到巧儿,又没说我带着她。我一个人闲云野鹤惯了,柃着个小姑娘家多麻烦,食宿费也比较贵,你说是不是?」云清虚笑咪咪地道。 「有道理。」柳沁点头同意。 云仰另一半没青的脸也青了。「您没把巧儿带在身边,那她上哪儿去了?」 「唤,她跟一个我认识的人在一玦儿,那人功夫高强,神通广大得很,你放心吧!巧儿跟着他不会有事的。」云清虚拍拍他的手道。 「原来巧儿跟师父的朋友在一起,那就好。」他稍微放心一些,慢慢坐下来。 以师父的个性,巧儿跟师父的朋友在一玦儿说不定还比较安稳些…… 「朋友吗?嗯……也说不上是朋友,就是个我知道的人。至于他知不知道我,我可不晓得。」云清虚沉思道。 「巧儿不是跟师父的朋友在一起?」他又霍然而起。 「我对他的盛名是耳闻多时,不过他既然跟巧儿同行这么久,估计这当口也该知道巧儿的师父是我云清虚了,哈哈哈。」 完全不负责任!云仰几乎吐血。 柳沁突然同情之至。 她终于明白云仰为什么对两个师妹顾得这般紧,有个如此散仙的师父,他要是不「兄代父职」一力承担,那两女娃娃说不定养不大…… 「师父是怎样来到陀阳城的?」云仰憋着一口气问。 「我刚回到清虚派,便见到有人拿着你传的讯息上了山……话说回来,你那雀儿挺可爱的,它第一回不晓得我在哪儿,只能跟着传讯的人一起上山。我们见过一次面之后,它就会认我了,以后传讯自个儿会来找我,方便得很。这雀儿是你抓到的吗?还抓得到第二只吗?」 「那雪雀是我养的。」柳泌举手,很开心爱雀受到称赞。 「小姑娘,你那雀儿多少钱一只?难不难训练?我在想,如果多养几只雪雀来卖……」 「师父!今夜!陀阳城!云咏!」 「是是是,怎地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我一听说我的乖徒儿有难,当然是赶紧下山。后来终于在黄省附近追上了巧儿的行踪。这一路下来千辛万苦,花费之大呀……」云清虚掩面长叹,不忍卒睹。「总归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找到巧儿!我后来发现她日子过得比我更好,食宿费都有人照料,便传了讯绐你,再往下去找云咏。中间就这么巧!稀里哗啦让我听到古怪帮的人带了个女孩儿,依稀就像是云咏的模样,于是又这样稀里胡涂追过来了。」 基本上这一段情报的分享完全没有任何可用性,柳沁偷眼瞧去,云仰的脸色精彩万分! 说真的,他们仨小孩是怎么让这臭老道活活养到大的……? 云仰想来是自小到大受惯了师父荼毒,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脸色青黄赤白黑跑过一轮,终于压了下来。 「师父,在林中的那几人,您要徒儿去解开他们的穴道吗?」他问。 云清虚虽然心思怪诞,到底是一派掌门,功夫真是不差,柳沁不得不佩服。 适才他一到,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将在林中的古怪帮众全点了穴道制住。现下陈铜、白常那几人直挺挺立在林子里,若有人路过八成会以为遇到挺尸了。 「不妨不妨,他们的穴道六个时辰自解,解开之后有几天大便不灵、小便不顺的,在所难免。他们吓着我的徒儿和小姑娘,不绐他们吃点苦头,为师的对不住你们。」云清虚笑咪咪的道。 老道士,你「对不住人」的标准很奇怪…… 云仰叹了口气,替自己倒了杯茶,看看师父身前那杯空了,替师父斟满,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师父喝茶」,自己才喝。 柳泌看他气归气,还是一副安分守己的乖乖牌,忍不住好笑。 云清虚发现小姑娘看着自家长徒的眼光格外的不一样,心下登时了然。 「小姑娘,你们孤男寡女这一路下来,同行同宿,我徒儿有没有对你做出苟且之事?」他和蔼可亲地问。 「老道士,你别说话不干不净。」柳沁双颊飞红。 虽然他不是真的道士,他那身道袍看了就和他很搭,于是她也改不了口。 「柳姑娘,对我师父说话不可无礼。」 「嗯,那就是有了。」云清虚点点头,继续和蔼可亲地说:「我虽然不是真的道士,但我们清虚派祖传是以道起家,我有没有真出家倒是不要紧,祖上讲的那些修身养性、道家心法是一直切实履行的,也因此我这人对于世俗名利最不挂心。你不用担心你身无武功,我就嫌你门不当户不对。你要是真心喜欢我这徒儿,聘礼下得多些,我也就接受了。」 柳沁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云仰的脸色再度精彩万分。 笑到一半,她的身子突然晃了一晃。云仰顾不得师父在前,立刻接住她。 「毒又发作了吗?」他低声问道。 她觉得全身筋骨彷佛被丢入陈年老醋中浸泡过一年,酸视难当,突然间连想抬起一根小指头都很困难。 「还好,就是有点酸。」她偎在他的胸□,强笑道。 云仰立时抱起她放回床上。 「来,我瞧瞧。」云清虚坐在床沿,伸指探向她的腕脉。 半晌,他收回手,习惯性地捻着胡须道:「她气血不连,脉络相冲,体内的毒性奇特得紧,是中了什么毒?」 「孟珀对她下了蚀骨销魂散。」云仰阴沉地道。 云清虚吃了一惊。「蚀骨销魂散歹毒得很,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下此重手,未免太过。她此刻人在何处?」 「他们的少主阴无阳将她杀了,她四肢被断,头砍下来立在长矛之上,死状极惨。」即使不喜孟珀,想到她的惨状,他心中犹然生寒。 「他们为什么要追着你跑,小姑娘?」云清虚问她。 柳沁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力气全无,云仰于是主动将血羽翎的事告诉师父。 「嗯,这个武林至宝在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手中,确实危险。小姑娘,你要不要交绐老道士帮你看管?」云清虚笑道,眼神却极严肃。 云仰看向她。 为了避嫌,同行这么多时,他从不问她究竟将血羽翎藏在哪里,其实他自己也很好奇。 柳泌对云清虚的话露出挣扎之色。 「柳姑娘……」云仰开口。 「要你叫我一声‘泌儿’真这么难吗?」她叹了口气。 云仰瞧了师父一眼,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泌儿,你若是担心清虚派对血羽翎有不轨之心,大可不必,我派意不在此。如今师父愿意承揽下保管之责,实是出于善意。」 她又叹了口气。「并非我信不过两位,只是……我有难言之处,还希望你们不要见怪。总之,血羽翎此刻不在我身旁,我一时三刻间也取不到它。」 「藏着总比随身带着安全。」云清虚点点头。「你的这身毒,老道士是没法子帮你解的,但我清虚派有一味‘清灵补虚丹’,对通行血脉甚有益处,在你毒发之时服下—— 颗,多少可缓解你的痛楚。」 「师父,徒儿怎么不知道我们有这味丹药?」云仰奇问。 「你出来行走之后有没有觉得外面的互浆比较甜,比较好喝?」 「有。」 第二十章 「鸡蛋吃起来没那么苦?」 「对。」他点点头。 「炒青菜不是黄色的?」 「是。」 「你以为我每天辛辛苦苦在你们互浆、炒蛋、青菜里加的料是什么?」云清虚翻了个白眼。 他以为是山上厨娘功夫不好,原来他们是从小被加料到大的? 云仰突然有点了解为什么他的内力真的很厉害了,看来是那堆丹药强灌了十多年的结果…… 「云师父,原来你真的挺疼徒儿的。」柳泌轻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满□‘老道士、老道士’的叫,一听我对他好,就改口叫‘云师父’了?」他笑嘻嘻地道。 「说什么呢!」柳沁娇颜一红,啐他一口。 云清虚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来,交绐她。 「这一罐你收着。」想了想,他又掏出另一罐绐云仰。「这罐是‘大还丹’,平时练功时服上一颗,对内力修习极有益处,受伤时服了可以暂保心脉一一你省着点用,很贵。」 「是。」云仰接了过来,知道师父终究放心不下,心中微觉温暖。 云清虚摸摸爱徒头顶。人家他真的是个不错的好师父,对吧? 「既然孟珀已死,无法帮沁儿解毒,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云清虚问道。 「她在青省有个相识之人,或许可解蚀骨销魂散的毒性,徒儿得陪她去求医。」 云仰一顿。「师父,两位师妹的事……」 「我明白,阿咏的事你无须担忧,我自会去寻她。」云清虚脸一沉。「那个古怪帮少主下手如此狠辣,倒是不能让阿咏在他手中太久。」 「师父,你要是找到阿咏,千万要传个讯绐我。」云仰松了口气。 「知道了。」云清虚又拍拍他。「泌儿,你那个朋友所在何处?离此远吗?」 柳沁看看云仰,再看看他师父,脸色有些迟疑地开口:「他……他住在玉雪峰上。」 九月,在赤省依然是南境秋水多温软,在黄省依然是枫红满山秋意凉,到了青省却已是瑟瑟秋风利如刀。 北境夏日酷热,冬日苦寒,大多为宽广贫瘠的旷野。往南边一些还能见到一点树林,越往北去林木越稀,到最后只剩下薄薄的青草琨杂着粗糙的砂砾岩石。风起时,砾石满天飞舞,刮人如刀,景象萧条万分。 在国境的最北方,人烟已然极度稀少,城镇与城镇间的距离也越来越长。起初相隔几十里还能见到下个小镇,最后隔了上百里才会出现一个部落小居,中间全是广大无尽的不毛之地。 北长关位于东北角,是北境最偏远的一道关口,一出了关就是少有人能攀登的崇山崚岭,第一高峰玉雪便在此处。 整片玉雪山脉横跨了平朝、礼那两国,进了礼那国境之后,当地人称它为「莫礼洛山」。 在北境走货的商队极为复杂,各个国家、种族皆有。每年的四月到九月是气候最宜人的时节,各国商旅往来于此地通商。然而,一进入十月,北境就算进入冬天了,所有商队渐渐绝了迹,直到来年开春之前,整片旷野便如死域一般,寸步难行。 葛鲁库司是北长关内最后一个聚落。 北境里类似这样的「聚落」有不少,之所以不称之为「村」或「镇」,是因为这种聚落其实并不适合长居。它们大多是砾地中的绿洲或细小水源所形成,足够做为旅人一时歇脚之所,但一般人若要定居在此,必然熬不过酷烈严冬。 「葛鲁库司」一词是礼那的语言,原意为「救命之地」。若是在北境里迷失方向,能不能找到这片「救命之地」,便是生与死的关键。 从葛鲁库司遥遥望去,远方的玉雪山头早已泛白,白澄澄的雪线彷佛一日日往下蔓延。 尽管聚落不宜长居,葛鲁库司却很罕得的住了一对年轻夫妇。 丈夫的名字叫古纳,是一个礼那人,今年三十出头。礼那国人长相极为特异,金发白肤蓝眼之人比比皆是,古纳的相貌便是如此。他的妻子宋香莳则是平朝人。 就因为北境的营生艰难,夫妻俩想了想,趁年轻能吃苦时多赚点银两,于是便来到这片小绿洲上。每一年四月到九月他们都居住在此处,十月时搬回宋香莳娘家所在的青棵镇,来年开春再回来。 他们在葛鲁库司立了两只大帐篷,其中一只当做通铺,另一只是供膳的膳帐。 在大通铺后头另外有三个小牛皮帐子算独立单间,可睡两人,价钱比通铺贵一些。 在砾潢中,往来的商队见到这种有吃有住的地方,自然最是欢迎,因此夫妻俩的生意还不算差。 距离此地最近的青棵镇约有一天的路程,每隔一阵子宋香莳娘家的人就会为他们送来补绐,这座位于葛鲁库司的小行栈倒也有模有样的经营了两、三年。 这一日古纳瞧了瞧他们储存粮食的小帐,找到了妻舅四天前送来的一只乳猪。 「今天已是九月十八,再过不了多时我们也要撒回青棵镇,不如今晚就把乳猪烤了吧!免得浪费。」古纳将乳猪抱了出来,操着略有口音的平朝语说道。 宋香莳抿唇一笑,「你自己嘴馋不说。要烤就烤吧!趁今晚人多,等商队走了之后,一整只乳猪没人分着吃,浪费了可惜。」 比丈夫小几岁的她相貌虽然不美,却颇为可亲,一张圆脸笑起来极讨人喜欢。 古纳满意地点点头,将乳猪抱到外头的空地上,开始架柴堆、生营火。 今天来投宿的是一队正欲往礼那国而去的商队,总共有六个人。他们的头子和副头子是兄弟俩,合住一间小帐子,其它四个帮手住通铺。 一进入九月,潢地里的行旅便越来越少,难得这时节还有六个人的商队出现,夫妻俩都觉得应该好好招呼一番。 「哟!今晚吃烤乳猪?」商队头子福长生走出帐子,立刻看见他们收抬干净的乳猪。 「对啊!不加钱,大家一起吃。」古纳蓝蓝的眼睛笑起来很迷人。「我现在放下去烤,半个时辰就好了,正好当晚餐。」 商队的其它人听说有乳猪可吃,起了声哄全都靠过来,在营火旁边烤火边聊天。 虽然才申时末酉时初,天色已然半暗了下来。 凹呜一—— 一阵狼号突然响了起来,接着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众人都吃了一惊。 狼声虽然距离尚远,商队的人已不安地频频回头。 「没关系,那个狼不会到这边来,太远了。」古纳安慰他们。 「是吗?如此便好。」福长生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一眼。 过不多时,乳猪的皮开始逼出油脂,一滴滴落入火堆里。「嗞一一」的一响,肉香味扑鼻。所有人等得心痒难搔,眼睛直勾勾冲着烤架上的乳猪瞧,真恨不得现在就能啃上两「咦,那是什么声音?」坐在最靠外头的年轻小伙子郭致清突然叫了起来。 「什么?」、「什么?」其它同伴连忙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身后的旷野已经是一片漆黑,狼号声从远方隐约传来。莽莽天地间,只有他们这里才有火光。 等了半晌,福长生没听到什么动静,反手拍了他的头一下,正要斥责,蓦地一—— ——嗤!——嗤! 一种东西在野地里拖行的声音,往他们的方向而来。 所有人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葛鲁库司没有遮蔽,他们的火光几里外就能瞧见。 在一片浓黑之中,任何野兽猛物彷佛都有可能窜出来。远方的狼群在此时又号叫起来,更令人胆颤心惊。 凹呜—— 「咦?你们看那是什么?」郭致清跳了起来,指着前方。 手边有家伙的人马上抄出家伙,没家伙的人随手抓起地上的木柴或石头傍身,连古纳都匆匆奔进膳帐里抓了柄柴刀出来,宋香莳则被他推回帐子里躲着。 那黑影看起来累累赞赞的一大团,来的速度奇快无比。 终于,那团物事进入火光之内,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是一个人拖着一辆板车,正往他们奔来。 那人身上穿着薄袍,头脸用布包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眼睛,背后的板车亦用布罩得极为牢实。 那人把板车拖过古纳围起来的一圈矮石墙,终于停下来喘口气。 第二十一章 「客人,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野地里呢?很危险的。」古纳连忙迎了上去。 「这种时间会在外头的,只有响马和野兽,我的胆子差点被你绐吓破了。」 那人松开头巾,有一堆细沙小石飘落。福长生等人在北境行走已久,明白此地风沙极大,遇到起风时,他们也经常如此包得只剩一双眼睛。 「失礼了。诸位大哥,请问此处便是葛鲁库司吧?」 那人露出脸来,众人眼睛一亮,竟然是一个极英俊的小伙子。 宋香莳在帐子里听见了,连忙柃了一条湿巾子出来。 「客人,你先擦擦脸,这里便是葛鲁库司没错。」 此人便是云仰了。 云仰感激地接了过来,匆匆擦完脸,回头去翻开板车上的布幕。 原来他的板车上还有一个同伴。 那人全身包得密密实实,只是身量小了一号。宋香莳心细,一眼看出应该是个姑娘家,连忙过去帮忙。 「多谢。」云仰感激地对宋香莳道。 众人开始腾出位子来,让他们两人在火堆前一起烤火。 云仰将同伴的巾布松开,众人眼睛又是一亮。 难得这蛮荒野地,竟来了一双好俊的人物。 云仰目光清朗,相貌英俊,模样儿挺斯文。他的小娘子虽然包得跟一团棉球似的,但容貌娇丽,水眸灵动,唇边一颗小痣,未说话就像先笑了一般,煞是讨人喜欢,只是她的手脚似乎不太灵便。 「小兄弟,你们莫不是迷了路?」福长生是老江湖,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大剌剌的边疆人。 「是啊!这片广地没有一丁点可供识别之物,我们下午走偏了方向,如果不是老板生的这堆营火,还不知要找多久。」云仰叹了口气。「在下云仰,不知各位大哥如何称呼?」 「我叫古纳,这个地方是我和我那口子弄的一点小营生。乳猪烤好了,先吃饭、先吃饭,大家别饿着肚子。」 众人互相通报了名字,就算认识了。 乳猪的皮烤得金黄酥脆,肉汁香浓欲谪。古纳抽出边疆人常见的割肉小刀,一片片削下来,装在大盘子里,每个人轮流拿过去。 「妹子,你也擦擦脸,清爽一些。」宋香莳又进去柃了一条湿巾出来。 「多谢姊姊。」柳沁感激地道,接过湿巾秀气的擦了擦手脸。 宋香莳知道柳沁手脚不好使,便进自己的帐子里拿了两条毯子出来。一条绐她盖在腿上,一条垫在背后,让她靠着旁边一颗石头坐得舒服些。 云仰和柳沁连连道谢。 酒水和炖菜在众人间传了开来,一时杯觥交错,酒香肉香四溢,人人吃得心满意足。 「云兄弟,你们俩大老远跑到边关来,是要到哪里去?」福长生敲敲手中的旱烟管问道。 「福师傅,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柳沁中气不足,只吃了几玦肉便吃不下了,懒懒靠在石头上听大家说话。 「哪里需要猜呢?」商队的副手福长德笑道。「你们两人长得这么水灵,一看就是内地来的。我们边关人哪有这样细皮嫩肉的?」 「我们要往东北去。」云仰回答。 所有人霎时一顿,面面相觑。 「这个时节,往东北去可不好走。」福长生皱起眉头,抽了一口烟。「现在已经九月过半,再过几天就会直落落的冷下来。北境一到十月便开始飘雪,尤其越往东北,天象地象越差,以你们这一身准备,即使能赶在十月前到达目的地,也决计回返不了,到时困在这莽莽大荒,可不得了。」 「云大哥,你们就两个人自己出来?怎么连匹骡马都没有?」郭致清凑过来问。 「我们原本有一匹马。」云仰苦笑一下。「昨日行走时,野地里突然出现一条地缝,马儿踩入地缝里,两只后腿尽折,眼看是不能活了,小弟只好自己拉车。」他说到此处,柳沁抬手轻轻触一下他的手臂,云仰只是反手拍拍她,一种无言的亲密在两人间流过。 年长的人都心下了然?当时情况必然相当危急,云仰只是轻描淡写的带过。 「北境里有许多地裂、地缝之类的,笮的一步就可跨过,宽的足有丈余,不走到近前根本看不出来,外人来走实是相当危险。」福长生点点头道。 其它人纷纷开始说起各自遇过的经验。 福长德和他哥哥一样都是五十来许年纪,兄弟俩出来走货已经十几年。他多半是静静听着众人谈话,听了片刻突然望向云仰二人,神情甚是严肃。 「云兄弟,你别怪老汉没事找事多间两句。你们这一趟往东北去,莫不是要上玉雪峰吧?」 所有人全安静下来。 福长生早就有此猜想,只是不方便问而已。古纳一听,拨弄营火的手马上一顿,每个人的眼光或好奇或慎重,直直冲着他们瞧。 「为什么往东北去的人,就只能上玉雪峰?」柳沁笑道。 「通常这个时节,会来到这片不毛之地的外地人,又要出北长关的,大抵上都是冲着玉雪峰而去。」福长德叹了口气。「你们别怪老汉多事,此时的玉雪峰非但不易攀登,那里面住的一些人也不欢迎外人?尤其出了关的那一段路,飞禽猛兽都抢着在入冬前出来活动,危险无比。你们如果真要过去,只怕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对啊!我们刚从东北回来,听说关外的狼群不知怎地入到关里来,今年闹得特别凶!」郭致清道。 彷佛要呼应他的话一般,一声尖锐的狼号突然响了起来。 凹呜一—— 接着不同方位、此起彼落的狼号声纷纷叫了起来,竟然比方才更近许多。 「狼……狼来了!狼来了!师傅!」郭致清吓得跳了起来。 「镇定些,长这么大没见过狼吗?」福长生敲他一记旱烟管。 尽管如此,其它人脸上开始出现不安之色。 「福师傅,以往这一带都没有狼群吗?」云仰皱眉问道。 「也不是没有,可是狼群有地域性,大批的狼群大多以关外为主。会跑进来的,多半是落单的孤狼,偶尔偷些鸡只小畜,成不了什么大患,它们怕人比人怕它们多。」福长生说,神色却不再是那般肯定。 「我们在这里三年,也只见过一次狼而已。以前没有听过狼声像现在这么近,还这么多只……」古纳不禁站起来,望向无尽的黑暗。 「师傅,狼被赶进来啦!我们听得一定不错。」郭致清迫不及待说,又被敲了一烟管。 「不要胡说八道!」福长生斥道。 「狼怎么被赶进来了?」柳沁连忙问。 郭致清怕再被师傅打,不敢作声。 福长德叹了口气,帮他说:「我们这一趟,最远到了北长关内的一个地头,这种小地头也没什么名字,大伙只管它叫‘小关口’。小关口的族长说道,关外的狼群只怕是被人引进了关内。 「我们连忙问怎么回事。归根究抵还是玉雪峰里的那些人,听说他们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事,找了许久都找不回来,一怒之下将狼群绐放进了关内。 「为了挡关外风雪,北长关的关墙筑得特别长,不下有百里。狼群有地域性,以前极少会离家上百里绕到关内来。玉雪峰里的人可能和那些狼群处得久了,明白它们的性子,不知怎地就将它们引进了关内,免得更多闲杂人等上山骚扰。」 玉雪峰上的人,自然是和仙族了。 当初盗走血羽翎的人据说是隐匿在「玉雪峰下的小镇」多时,由地理位置来看,八成就是小关口。 云仰剑眉一凛,怒道:「若真是如此,关内不乏住民,他们岂不是将众人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 「云仰……」柳沁的手轻轻搭在他臂上。 后头帐篷区的马突然嘶叫起来。 众人连忙跳了起来,惊慌的左顾右盼,脚边的家伙又纷纷抄在手上。 「狼!狼!」郭致清突然指着暗处大叫。 众人火速转向他指的方向。 两只碧澄澄的幽光浮在半空中,久久不动。 接着,那两抹幽光的后方又出现另一对幽光。 「大家靠近火堆,千万不要走远。狼怕火,它们不敢靠近。」云仰沉着地道。 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长剑。剑未出鞘,只是持在手中。 第二十二章 帐篷后方的骡马嘶叫得越来越大声,狺狺的低吼声琨杂在其中。 营火的光照不到帐篷的后方,商队中的一个帮手突然叫了起来。 「它们要吃马,如果把马吃了,我们就被困在这里啦!」说完,提着刀欲冲过去。 「不可!」云仰大喝。 众人眼前一花,突然间云仰就出现在那人前头,硬生生将他抓住,一跃而回火堆旁。 「吼一一」冲着他们直瞧的狼突然怒叫一声,慢慢跨前几步。 火光照亮了它的身形,竟然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狼,头顶几乎高达人的肩膀处。 一般的狼只很少有这样大的体型。 「它一定是头狼。」福长生颤声道,所有人惊惶地退到火边。 云仰不动,手中的长剑缓缓出鞘,稳稳叮着它。 骡马继续在黑暗中嘶号,那头狼走近了几步便不再移动,只是监视着他们,手下的跟班们负责对牲畜下手。 若是坐骑都被它们杀了,确实有些麻烦。云仰看柳沁一眼,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却没有惧怕之色。 云仰再望那头狼一眼,从火堆中捡起一支柴火,飞身跃过帐子,往牲口的地方而去。 狼嘶的声音变得更激烈。几道银光闪过,狼嘶声转为哀叫声,两只中了剑招的狼唉唉退走。 前方的头狼突然怒吼一声,作势要跃入古纳堆起来的矮墙内。所有人同时吆喝,挥动手中的兵械助阵,福长生仿效云仰,从营火中抽出一根柴火威吓地舞动,头狼立刻退了回去。 云仰驱走牲畜拦边的狼,见旁边正好有柴堆,立刻用手中的火把当引子,迅速燃起了两堆火,另外两只没有受伤的狼一见到火堆,马上退了开去。 「后头交绐我们几个守着。」福长德一看后头的火堆生起来了,立时叫道。 云仰点点头。福长德立刻领着郭致清和一名商队的老手赶来。 这边料理好,云仰飞身跃回前头。 前后都有火堆,整个葛鲁库司亮了一大半。头狼恼怒地露出利牙,对他狺狺怒咆。 云仰剑光一挽,和它对望。那头狼瞪视他半晌,突然再退回黑暗里,只剩下原先待在它身后的那只狼不动。 云仰微觉有异。 「啊一一」宋香莳的尖叫忽地响了起来。 原来他们夫妻演练多时,若遇到麻烦,宋香莳便避到最中间的营帐去。狼群来袭时,宋香莳正在膳帐附近,一见不妙,立刻循着惯例躲进中间的一只小帐。 整片葛鲁库司前头亮,后头亮,偏生中间最不亮。刚才退走的几只狼竟然从中间攻了进来,直扑小帐而去。 「娘子!娘子!」古纳惊得魂飞魄散,拿起柴刀冲过去想救她。 眼前一晃,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云仰长剑连点,直取最近一只狼的肩胛骨。那狼痛得大吼,回头向他咬来。另外几只狼隔着牛皮帐,已经咬住宋香莳的脚,拼命往外拖。 云仰一剑刺穿那只狼的眉心,踢开狼尸,继续攻去。福长德等人冲过来帮手,前头的福长生等人团团围在柳沁身边护住。 云仰一招「翻云覆雨」又往另一匹狼的腹部及背部刺去。这匹狼身手矫健,在半空中一扭,堪堪避过剑招落回地面,对他露牙嘶吼。 「古纳!古纳!」宋香莳凄厉地叫。 牛皮帐极有韧度,那几匹狼一时咬不穿,但隔着帐子咬住她的脚却也不肯放。 整个帐子倒在宋香莳身上,她动弹不得,只能频频呼救。 两只狼突然一左一右朝他们攻了过来。 「云兄弟,我来!」 古纳提刀迎向左边的那只狼,云仰连忙将他推开。 「古老板,快退开。」 一群人缠得不可开交时,头狼突然怒吼一声往云仰的背心咬来。 云仰吃了一惊,反手一记「风卷云残」,用上七成劲道拍中它的太阳穴。那头狼也硬气,一般人吃了他这掌,即使不脑浆迸裂,也要骨折,它竟然翻倒之后,甩甩头又站了起来。 此时云仰已抢至坍倒的牛皮帐前,一把剑舞得闪闪生辉,几只狼再靠近不了。 突然间,福长生那一群人惊吼出声。 原先跟头狼在一起的狼,见众人的目光都在营帐处,突然闷声不响扑向坐在地上的柳泌。 「泌儿!」云仰大吃一惊,欲扑过来已是不及。 孰料柳泌轻笑一声,非但不惧,反手扬出一把烟霎。 那狼罩在清烟中,突然哀号一声,重重滚落在地面,两只前脚不住搔抓眼睛鼻头,翻来滚去,显得痛苦异常。福长生等人顺手送上几刀,立刻结果了它。 这包「焦佛灼心粉」原本是用来对付孟珀的,中者全身焦佛激痛,痛苦难当。 孟珀死后没派上用场,倒是便宜了这只狼。 「也好叫你尝尝厉害,柿子莫挑软的吃,不过现在学到教训却是太迟了。」柳沁对着狼尸娇笑。 众人此时已占了上风,头狼突然号叫一声,转头便走,幸存的几只拖着伤势,跟在头狼后面跑开。 云仰抓起未吃完的乳猪骨架,突然往黑暗中一丢。 「接着!」 头狼立刻停下来,灼灼地叮了他半晌,叼起乳猪骨和同伴一起离去。 「云兄弟,你怎么喂狼啊?」福长德过来道。 「它们也是饿得狠了,才会冒险闯入有火光之处。我们已经杀了它几个同伴,大家都是在这片荒潢求个生存而已。」云仰看着远去的狼影,道。 其实他并没有好心到去喂一只狼,只是这只头狼有种难言的灵性,让他不忍见它饿死在荒野中。 福长德叹了口气。「云公子,你心地忒也好,只盼这份好心日后别被狼群反噬了。」 那一边,古纳已急急将妻子从牛皮帐中拉了出来,检查她的伤势。 所幸牛皮帐韧实,即使狼牙穿透也入肉不深,宋香莳受的多是皮肉伤,只是惊吓得太厉害,被丈夫救出来时,犹自全身扑蔌蔌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云公子,要不是你,我老婆今天晚上就没命了。」古纳无限感激地道,话声中已经流露哭音。 「是啊,没想到云兄弟一身武艺这么厉害。今夜若不是多亏了你,我们只怕都要命丧在这些狼口中。」福长生叹道。 商队的人都围过来,郭致清小弟弟佩服得尤其厉害。 「不敢不敢。料想狼只今晚不会再回来,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轮班守夜为宜。」云仰谦道。 「守夜的事交绐我们吧!古纳,你安心去照顾你老婆。云兄弟是我们救命恩人,万万没有让你彻夜不睡的道理,况且你的小娘子也需要人照料。」福长德道。 「我们在大谟里守夜习惯了,几个人轮着来不妨事。」 云仰又谦了几句,众人只是不允,最后夜间的安排就此定案。 黎明时,众人纷纷醒了过来。 客人们准备要上路,古纳出来收抬残局。 白天里一看,整个营地狼籍不堪,几具狼尸大剌剌横在地上,更显得夜里的动魄惊心。 「云兄弟,柳姑娘,狼群既然入了关,你们这一路往东北去,千万要小心。」临行前,福长生千叮咛万交代。 幸好咋夜虽然惊险,却没有马匹伤亡,商队好心分了一匹马绐云仰。 云仰知道在这种边疆之地,坐骑得之不易,直比黄金更珍贵,对福长生更是道谢连连。 商队离开不久,云仰将马套在板车前,也准备上路了。 他们行出不过里许,古纳突然骑着马追了过来。 「云公子!云公子!」 云仰停了下来,奇道:「古老板,莫不是我们忘了什么?」 古纳骑到近前,翻身下马,跑到他身前直直看着他。 「云公子,如果不是你,我今儿就没老婆了,这个恩不能不报。」古纳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绐他。「老实跟你说,小关口的族长是我的舅舅,他和几个和仙族的人很熟。 你们要上山去,没有人帮忙肯定是不行的。你把这封信带绐我舅舅,他看完之后一定会尽力帮你。」 云仰没有想到竟然有此转折,大喜过望,将信收了下来。 「如此真是多谢你了,古老板。你们还要继续待在葛鲁库司吗?」 古纳揺揺头。「狼群既然已经在附近出现,葛鲁库司的生意是不能再做了,我们收抬一下,今天就回青棵镇去,你和小姑娘以后要是来青棵镇,别忘了来找古纳。古纳再烤乳猪请你们吃!」 第二十三章 三骑停在玉雪峰的山道口,唯一一条上山之路横在眼前。 古纳的舅舅,小关口族长若西罕停在他们身旁,看着他们。 「云公子,柳姑娘,你们真要上山?」 他和外甥一样娶了平朝的女子为妻,住在小关口上已二十余年,五年前方升为族长。 云仰望着眼前的路口。 数根木桩立在山道两旁,左右各四根。此时木桩上并无一物,在木桩下的土地却可看见一些陈旧的衣料碎布。 看来传闻中和仙族会将闯山者的尸首挂在木桩上,并不虚假。 「若西罕,多谢您收容我们两人多日,又送我们来到此处。此时天象渐劣,若不是蒙您出手相助,我们早已埋骨于北长关前。」云仰道。 三日前他们终于来到北长关,其时天象劣不可堪,狂风暴雨交加,天寒地冻,几乎让人无法相信这才是十月时节。 他们两人冻得嘴唇发紫,来到小关口外,居民对外人竟是非常的不友善。若不是云仰拿出古纳的信,居民领他们去见族长,两人只怕已经成了路边冻死骨。 他们在若西罕家住了三日,直到暴风平息为止。若西罕听说他们要上山,拼命的劝阻,但目的地就在眼前,没有空手而归之理。 今天天刚亮,两人便告别了族长,若西罕一路送他们出关,来到这玉雪峰的山脚下。 若西罕长叹一声。 「古纳在信上说你们救了他的妻子。你们是我外甥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可惜我能为两位做的也不多。若是你们早几年来,要我送你们上山都不成问题,可是现在……唉。」 「若西罕叔叔,你们是不是跟和仙族有什么过节?」柳沁的马回了小半圈,问道。 若西罕揺头叹息。 「五年前,我族族长的儿子做了一件极对不住和仙族之事,有愧于他们数十年和我族的互相信赖。之后,我族换了族长,而和仙族也不再让我族的人上山,族中的猎人牧人都只能在山脚的地方打猎行牧。我若是硬和两位上山,反倒带头坏了规矩。」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敢多勉强。」云仰点点头道。「我们上山去找个人,约莫三日便可返还,届时若天象不佳,只怕还得在府上叨扰数日,盼您莫见怪。」 若西罕见他竟然还打着主意能下山,不知是该佩服他好还是笑他傻好。 「好,三日之后,我在此处等待两位,希望能再迎两位大驾。」他慨然应允。 云仰谢过,对柳沁一点头,两人齐齐上山去。 骑了小半个时辰,云仰略微放缓速度。 「你的身子还堪得住吧?若是累了,坐到我的马背上来,我来载你。」 柳泌揺揺头,神情难得相当的愉快。 「这古怪帮的毒果真古怪,寻常人中毒之后气虚体寒,越禁不得寒冷。我这几日来却是天气越冷,体内的毒性越弱,手脚越灵便。我自个儿骑一阵子是没问题的,等我真的不行了,你再载我。」 「好。」云仰看她的神色轻松,才放心一些。 「云仰,小关口应该就是传闻中让和仙族人被骗去血羽翎的地方吧?只是不知晓其中究竟有何门道,竟然让他们连族长都换了人,不知旧族长跑哪儿去了。」 云仰失笑。「族长之位只是换了人坐,又不表示原先的族长就不能再继续住在小关口。」 「也是。」她点点头。「幸亏他们的族长换成了古纳的舅舅,不然我们早就死了。」 他们黎明时分便上得山来,此时尚未过午,山道上却连第三个行迹都没有。两人一路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得寂寞。 云仰虽然表面轻松,心里一直保持警觉。 他们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回首望不见来处,仅有满山遍野、层层迭迭的山峦。 半山腰之上已覆盖了一层浓厚的雪白。放眼望去,寸草不生,全都是灰溜溜光秃秃的山岩,这座玉雪峰果真是萧瑟无比。 他们还在山脚处便可感觉寒意阵阵围来,这是千百年来也化不开的冰霜之气。 云仰又回头检视一下柳沁。她包得像颗大团子,连身形都看不太出来,只有一颗小圆的脑袋和一颗大圆的身体。 云仰内力深厚,包得不像她那么夸张,可也是扎扎实实的一层。他这生从未穿过这么多的衣服。 马鞍两恻挂满了若西罕为他们准备的食水行囊。以眼前的景象来看,要猎野兔小兽为食只怕都极为困难,不知以前的猎户上山都能猎些什么? 随着高度越高,山道越笮,到最后仅能容单骑通行,旁边直落而下都是坚硬的峭壁。 「你自己专心骑,别一直回头看我。你要是掉下去,我可拉你不上来。」柳沁在后头看得心惊胆颤。「真不知这种地方怎么住人!又没有树,又没有溪水,风景又不宜人。」 「和仙族世居在此,对他们来说,或许这片崇山崚岭比树林溪水更美。」云仰道:「我们进入山里已有一个多时辰,尚无任何埋伏,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 柳沁突然叹息。「听说玉雪峰上原本不是这样的。二十多年前,我爹爹还未成亲之时,曽天南地北的_霖游历,他就来过玉雪峰数次。 「他说,当时和仙族人虽然对武林人士敌意比较深些,但对一般百姓或商队还算友善,有人入山迷了路,他们甚且会帮着引下山去。当时我爹爹和同行的好友就受过和仙族人的恩惠。」 「或许便是对一般小民不曽设防,才中了有心之人的计吧!」云仰道。 柳沁点点头。「当时和我爹爹一起上山的朋友,叫做天无痕,家中世代皆是名医。那一趟上山,在玉雪峰中发现了一些极难得的奇草药石,只有此处有,其它地方再不可寻,于是他便决意留在山上潜心钻研医术,算算也二十年了。 「我爹爹曽说,天伯伯只因隐匿在玉雪峰上才籍籍无名。要是他当年随着我爹一起下山,只怕现在已经成了名动天下的医仙。若是我们遇上任何病痛疾苦,这位世伯救治不了的话,天下约莫也没人救治得了。」 「所以你一中了毒便想到这位世伯吗?可是他既然在山上住了二十年,见到了你认得出你吗?」云仰剑眉微蹙。 「我们虽然没过面,我爹爹隔三差五的就会和他互传书信,二十年来不曽间断。早几年禁制没这般严时,我爹爹常遣人送些衣物用品上来,天伯伯和我们家倒是不曽生疏。 「后来我和哥哥出生了,爹爹请人画了我们的像送绐他瞧,他是知道我和哥哥的。 「之前我哥哥身子不太安顺,我爹爹就叫我哥哥一定要上来找天伯伯。可我哥哥嫌路程远,宁愿拖着病根子四处走也不愿意上来。我才不像他呢!我怕疼怕苦怕死,我一有事,眼巴巴就来找伯伯救命了。」她调皮的一笑。 「又是义叔又是世伯,令尊的交游非常广泛啊!」云仰笑道。 「他又不是从小住在山上习武,或住在一间没有香火的道观里,或要帮着养两个小女娃娃长大。他长了脚爱四处乱跑,自然结识了一堆朋友。」柳沁双眸晶亮亮地调侃他。 云仰又好气又好笑。 正欲说些什么,前方突然有碎石滑落山谷的细音,此时山风猎猎,他的内力再差一些便忽略了。 「玉雪峰不迎外客,不想死的就快快下山!稍后再让我见到你们在山上,就别怪和仙族不客气了!」一声断喝响起。 深山回音极重,除了知道这声音发自前方,云仰竟无法听出它的确切位置。 云仰持剑当胸,全神贯注。 他们正处在一个山道的转弯处,右恻为深谷,左恻是光秃坚硬的山壁,山道的宽度只容他一骑马横路而立。 柳沁见风将他的黑发吹得扬起,袍角翻动,在这凛凛苍莽间,顶天立地,充满气概,一颗芳心不由自主的评动。 「前辈,我等二人并非有意打扰,实是旧友之女有急事必须求见天无痕老前辈,还望阁下若识得老前辈,代为通报一声。」云仰朗声道。 然而那人适才的一番话喊完,却是再无声响。 云仰对她点了点头,骑在前方,两人慢慢绕过那个弯角。 前面的山道和后面并无二致,只有更多的高山,更深的长谷,与更凛冽的风。 第二十四章 云仰在路当中站住。 「你看这些石壁光秃秃的,连个可供抓手的树干都没有,他们是躲在哪里?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柳沁骑近过来,四下查看。 云仰完全没有听见任何人行进的声响,因此和仙族若非人人武功奇高,就是另有密道。 恐怕两者皆是。 直至此刻,他方始感觉他们已入了一个神诡难测之境,凡事务须小心在意。 「你紧跟在我后头,不要离得太远。只要咱们别无他意,和仙族的前辈们终会了解的。」云仰策马继续往前行。 柳泌在他身后撇撇嘴。 这人有时真是正直过了头,总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一样。 「那如果他们不了解呢?」 云仰一听就知道她是鸡蛋里挑骨头。这姑娘只要身子舒坦一些,就什么机灵古怪的想法都跑出来。 「他们若不了解,咱们好好跟他们说就是了。」 「那如果他们不听呢?」 「那我们抓几个来,绑在树上,好好的同他们说,说到他们听为止,这样行了吗?」他无奈道。 柳沁听得格格直笑。「这儿哪里见得到什么树?你待绑到哪里去?」 云仰吸一口清冽新鲜的空气,胸臆间顿时舒畅无比。他从小在山间成长,对山的喜爱比对其它地方深。 「你饿了吗?再走小半个时辰就可以到一处较宽阔的空地,我们到了那儿再停下来吃午餐。天老前辈住在半山腰之处,以我们的速度,最晚明日此时就可以到了。 「好。」她心情颇佳地点点头。 云仰顺着山道转过另一个弯坳,瞬时拉住马缰。 在他们眼前是,一道深而狭长的走道。 这条走道笮到即使人坐在马上要穿过去都有些困难,形如一柄无形利斧将山劈开,露出一条对切的细缝。 从这一端,他们可以隐约看到另一方豁然开朗的空地,便是他们预定停下来歇脚之处。 柳沁慢慢地骑到他的身旁,与他一同审量这条狭窄的「一线天」。 两人心中浮起一模一样的想法:若是前方有埋伏,这条一线天便是绝佳之处。 只须待他们走入之后,将前后出口堵住,当场来个瓮中捉鳖。 「怎么办?」柳沁蹙起细致的娥眉。 云仰拿出若西罕画的简图一看。若西罕曽告诉他们通往空地的路「颇为狭窄」,却未料到是这等形势。 「眼前只有这一条路,也只能走下去。」云仰将路线图收起。「我们下马,用走的过去。」 柳沁站着不动,看他开始张罗收抬垂吊在马鞍恻边的行囊。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唤他。 「云仰!」 「嗯?」他停下手回头。 「你若不想再往前走,我不会怪你。」她娇容凛然,罕见的极为严肃。「这条路说是死亡之道亦不为过。他们只要将头尾堵住,从头上对我们抛掷巨石暗器,甚至毒烟毒水,我们躲无可躲。你已然陪我走到此处,够了,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云仰定定瞧她片刻,慢慢走到她的面前。 他的眼神如此清朗,彷佛全世界的蓝天白云都在那双眼中。 没有任何畏惧退缩,没有一丝丝乌云阴霾。 她的喉咙缩紧,有一种几乎无法直视这双清亮目光的感觉。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怎可轻易退缩?」他温柔的看着她,「你不想治好你身上的毒了吗?不想康康泰泰的与我一起下山吗?」 柳沁迎视着他,眼眶慢慢红了一圈。 「云仰,你为什么肯这么做?」 「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又何须为什么?」他偏头看着她。 「难道你不怕死吗?」她哽咽道。 「怕,怎么不怕?」他微微一笑。「但我承诺要陪你找到大夫,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 「只是为了一句话,你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吗?大多数的人到了这时候,已经开始找借口打退堂鼓了。」她轻声道。 云仰举手轻抚她的脸蛋。 「我不知别人会怎么做,我只知道我自己该怎么做。我绝不会在此时弃你而去!做人但求俯仰无愧,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足矣。」 柳泌投入他的怀中,浅淡的唇印上他的唇。 云仰抱住她。 即使山风吹在身上如刃,冰寒划过肌肤如刀,此时此刻他们是在彼此怀中,天地间唯有他们两人。无论前方有多少险阻,都不重要。 在一刻他非常明白,即使最后为了她而死在这片玉雪峰上,他也愿意。 即使极对不起师父和师妹,抛下了身为长徒的责任,为了她,他是愿意的。 因为她不是师父,也不是师妹。她是另一种更特殊的情感,他不知晓自己存在的情感。 她的一蟹一笑,一言一语都能牵动他。从一开始的恼人,甚至一度厌怒,到最后的了解,甚至有些好笑,最后觉得可爱。 他们两人一起穿越了半片平朝国土,历经各种风险难关,她早已不是他以为的那个被宠坏的千金小姐。 即使在身子最疼楚之时,她都不曽埋怨叫苦,她的坚韧让他心折。 她是他喜爱的人,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 「云仰……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她的脸颊贴偎着他,轻轻反复的摩擦,他的心头一片静暖。 「若姑娘不嫌弃云仰两袖清风,待一切事过之后,咱们禀明我师父,便一同去府上拜见你的父母尊长,你意下如何?」他轻声道。 拜见双方亲长的意思就是要提亲了。 她的脸颊淡淡的跃上一抹红霄,眼睫毛微微颤动。 「你两袖清风不打紧,我的银子挺多的,咱们两人一辈子也用不完,我可以养你。」她心头甜甜地道。 云仰长笑一声。 「如此有劳娘子了。咱们去找天老前辈,将你身上的毒袪尽吧!」 「好。」她松开他的脖子,望向两匹坐骑。「让马走在前头。」 云仰点点头。「有理。若途中真有什么古怪,马儿从我们身后冲撞过来,反倒更危险。」 柳泌在心里叹气。其实她的计较是,若途中真有陷阱,马走在前头也好先帮他们探路送死。 这人身上真是没有一丝坏骨头。 两人定好了主意,先赶两匹马进狭道里。 山壁如此紧逼,两匹马都显得有些不安。若是它们一出了山道直接跑掉,还真是别无他法,只能见机行事。 两匹马都走了进去,直到前头第一匹马走到中段,依然风平浪静。 「我们走吧!」云仰反手牵起她的手,当先走了进去。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夹在中间的两手紧握。这处雨道宽约尺许,长不足一里,站在外头看已经觉得紧迫逼人,真正走进来之后,仰头只能看到薄薄的一线天光,触目所及皆是迎面而来粗砾的山岩,让人只觉得心头紧张,呼息不顺。 柳沁感觉自己的手心微湿,他的手却从头到尾坚定温暖。她心里不禁佩服。 之前她总觉得他江湖历练不足,现在方知,其实一个人的定性和耐心,远比历练多寡重要。 前头的第一匹马先出了雨道,无限快意地在空地上蹦跶一下,来回踱步,第二匹马也跟着出了甬道。 两人心里略微一松。 忽地,云仰听见一声细细的「喀哒」,他心头暗叫一声不妙。 顶上的一线天光突然消失,四周霎时伸手不见五指,头尾两端的光也不见了,彷佛有人突然拿一张巨大的黑幕将整片山一起罩住。 咻一一咻一一咻一—强烈的风声飞快袭来,云仰突然发现包夹着身体两恻的石壁都消失,他们彷佛站一个空阔的旷野之中,四周只有全然的黑暗。 猎猎风刀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同时扑袭而来,间或夹杂着野兽的嘶吼喘息。 「云仰,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柳沁在他身后惊慌地尖叫。 云仰回头一看,明明知道自己手中牵着她的手,却什么都看不见。黑暗有如变成实质一般,他连手肘以外的部分都看不见。 他心头雪亮,知道他们触动了和仙族的阵法。 风声之中开始出现杀伐之声,有如千军万马朝他们直扑而来。 奇门遁甲,五行术数乃是一门秘术绝学,精于此道者,布阵如布乾坤天地,方寸之间如十里荒原,阳春三月亦如金戈铁马的杀场。 第二十五章 当阵法启动时,遮天蔽日,不见外间的事物,只能见到阵中的诸种怪诞变化。 他们现在就是困在阵中,如入迷局,唯一的脱身之道,唯有破了此阵。 「莫慌,这是奇门阵术。凡是阵式都有一处生门,一处死门。入了死门必死无疑,我们须万分小心,找出能脱身的生门,阵法自解。」 「你说得简单,生门怎么找?」风声太强,她必须用喊的才能让他听见。 云仰警戒的四下探望。 咻一— 黑暗中,一柄锐利如刀的物事射了过来,他挥剑击开,那柄利刃迅捷无比,划开他的衣袖,留下一小道血痕,飞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锐风刮过,又是一柄利刃射了过来。他回手一招「缠云式」,长剑如生出黏性,缠住那柄利物。那利物平白在他剑身上化开、消散。 原来竟是无形之物? 连续七柄无形风刀射了过来。 云仰沉着稳定,一一挥开剑式将它们击散,身上却也多了几道伤口。 「云仰!」她大叫。 云仰一寸寸将牵着她的手臂拉近。明明是一个娇小的姑娘,他却感觉手的另一端牵着一颗千斤重的巨石,他使出所有力气才勉强拉得她近了几分。 她的脸终于近到他可以看见她了。柳沁一入到他的目光所及,突然又整个减轻,他立刻将她塞在自己身后。 「你看!你看!」她指着身后两抹幽暗的红光,惊吓的抱住他的腰不放。 「吼……」 一头巨大无比的狼,一步步走出黑暗,进入他们的视线里。 虽然狼都长得差不多,云仰心头却知,这是他们在葛鲁库司遇过的那只头狼。 「是狼!是狼!」柳泌大叫。 「吼!」头狼露出森森的利齿。 云仰长剑当胸,全神戒备。莫非那日一时的善念,今日竟成了自己的葬身之机? 周围鬼哭神号,金铁杀伐之声越来越响。突然,一袭巨大的黑幕如刚才的利刃一般射了过来,范围广大,再避无可避。 云仰来不及决定是先对付狼,或是先对付阵术,那头狼突然翻身跃到半空中,咬住那片巨大的黑幕。 激烈的吼声不绝于耳,那片黑幕一如刚才的风刀,在狼口中化为无形。 头狼翻身落在地上,骄慠地迎视他。 「它为什么可以咬那东西而不受伤?」柳沁无法理解。 「因为这座阵法是为人而设,马、狼等牲畜不如人受的影响深。」云仰的嗓音冷静不变。 那狼竟然是来报恩的。既然如此,云仰且不忙搭理它,极目四下探看。 刚才对付了那几记风刀,他已经记住它们射来的方位,它们依据的是先天六十四卦的方位。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太极八卦恰好与他们清虚派以道家为根柢的功夫相辅相成。 他闭上双眼,在心中默想过一遍清虚派正殿上高高悬挂的那张太极图。 阴静。阳动。 一群张牙舞爪的异兽从虚空中扑了过来,头狼大吼,迎面对着其中几只扑咬过去。 云仰依然闭上眼睛,听音辨位。 出剑。中。破。 出剑。中。再破。 左四,后一,右三,前五,后二。他踩着八卦方位,捉紧身后的她,一步步走向阵心。 狂风怒吼越发凄厉。 头狼和异兽全被罩在黑暗中,只隐约看得见它们纠缠翻动的黑影。 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干道成男,坤道成女。 一入阵心,万般风狂雨暴突然化为无形,天地间寂然无声。 静为阴,阴为女,女为坤。他一脚踏入坤位。 满天满地黑幕尽去。 柳沁眨了眨眼。 他们又是站在山道间,头上一线之天,两匹马在前方空地漫走,狼在身后也眨了下眼,彷佛不晓得发生何事。 他们出阵了。 「你找到生门了!你找到生门了!」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忘形的乱亲一通。 云仰又尴尬又好笑,心里头也止不住的甜意。 「小兄弟好俊的眼色,我这‘穿明兜眼太清无极阵’,你竟一炷香的时间就破了。既然破了,那便过来吧!」 两人火速偏头一望。 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清癯老者站在空地中,年约六旬,脸有风霜之色,须发尽白。他的身后站着四名全身包里紧实的人,难分男女,清一色穿着灰白交杂的外服,猛一看和这片山壁简直融成一体。 云仰牵着柳泌的手走出雨道,头狼吐着气跟在他们的身后,彷佛对架打到一半就没得打感到有些不过瘾。 他心里清楚,他们只怕一入山就被这些人叮上了。 「你这狼养得不错。」那老者对他们身后的狼点了点头。 云仰和狼互望一眼。 「萍水相逢而已。」他庄重地道。 头狼也庄重高坐,对他的回答甚是满意。 老者微微一笑。 「在下清虚派首徒云仰,这位是柳沁柳姑娘。我们两人不远千里而来,是为了找天无痕老前辈求医,还望前辈代为引荐。」云仰拱手一揖。 老者抚了下长须,视线直直落在他的身后。 「我就是天无痕。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 云仰满头霎水,回头望向柳泌。 柳沁神色凛然,目光低垂地走向天无痕,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父。」 师父? 这是怎么回事? 云仰满腹狐疑,然而柳沁却已走到天无痕身前,不再看他。 那狼走到他身旁,抬头看他一眼一—— 然后往前走,坐在柳泌和天无痕的脚旁。 敢情他们都是同一伙的? 他的心头空落落的,不知该如何作想。 「我们先回去再说。」天无痕向身后的几个灰衣人一点头。 「云公子,请!」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对云仰拱手一揖。 云仰一听他声音便知道,他就是一开始警告他们速速下山的人。 他紧绷着脸色,召来马匹,翻身上马。 其中两名灰衣人走到旁边的山壁,不知在何处桉了一个机括,其中一人用力往岩壁一推,露出一个孔洞,旋即牵出几匹马来。 这山壁内的机关竟然藏得住这么多匹马,里面的大小可想而知。原来这整片玉雪峰里确实布满和仙族的机关。 他们的马一律是灰白花相间,远远看去人和马彷佛都与这片山融为一体。他们又熟知地形,若有心隐藏,根本难以被察见。 柳沁飞快看他一眼,便上了马,骑在天无痕的身旁。 云仰低头看见鞍袋里露出一点干粮,想到两人至今尚未吃午饭,他的嘴微微一抿,手紧握着马缰。 天无痕与柳沁骑在前头,两名灰衣人尾随其后,云仰居中,后面是另外两名灰衣人。 一路无人说话,只是默默骑了一个多时辰,眼前依然是苍茫贫瘠的山,云仰不知他们要骑多久,又要带他上哪儿去。 所有人终于停了下来,骑在他前面的灰衣人回头对他道:「云公子,从这里开始我们要走内道了,马匹可留在原处即可,稍后会有人来取。」 他也只能任凭他们摆布。 那名灰衣人走到一处山壁旁,对着一玦石面有节奏的敲击了几下,一颗山岩轻轻喀的一声,松开一条缝。 他们如方才一般推开那颗山岩,天无痕率先走了进去,所有人跟在他身后。 洞口处有火把挂着,进去的人各自取了一支,拿火折子点燃。 云仰进入那处入口时,看一下洞口机关。他没有看到什么机括,但是堵门的岩石倒是货真价实的巨岩,方才推开它的灰衣人看似轻松无比,毫不费力,验证了第二件事:和仙族确实不乏身手不凡的高手。 内道并不宽敞,只比稍早的一线天好一些,可也只容单人通过,每隔数丈有一支火把照明。山壁上看得出斧凿的痕迹,应是人为建造。 内道的路并不十分好走,大部分是往上而行,有几段相当陡峭,几乎是垂直而上,天无痕必须回手搀着徒儿跃上去。 云仰猜想,他们现下走的应该是从山腹内直接往上切穿的快捷方式。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内道突然到了尽头。 天无痕站在一片山壁前,两手抵住,微微往前一推,山壁往前滑开。 一丝天光透了进来。不知是否幻觉,云仰彷佛还闻到一丝花香。 第二十六章 天无痕踏了出去,对洞内的他一笑道:「老夫的蜗居已至,还望云公子不嫌弃。」 「他不会嫌弃的。」柳泌站在师父旁边小声道。 云仰只是看她一眼,跟在其它人后面走出洞外。 人间仙境! 他哑然无声,惊讶得无法动弹! 那不是幻觉,他闻到的真的是花香。 眼前如春满人间的清谷,遍地绿草如茵,花团锦簇,野香芬芳。 七彩缤纷的蝶儿在红色、黄色、白色的野花上翩翩飞舞着,不知名的雀鸟盘踞树上高啼。 左手边是数十棵青木聚集的小林,右手边是一间青瓦小院,门口的竹篙内围着一群小鸡崽,跟着一只母鸡的身后啄食着地上的饲料。 两匹灰马自由地在草地间走来走去吃草,见到跟他们一起出来的狼,也不惊慌,只是甩甩尾巴继续吃草。 这里哪是玉雪峰的十月寒冬?这分明是赤省的阳春三月。 那狼显得对此地熟门熟路,跑到草地上畅快地打了几个滚,然后跑进青瓦小院的后方,不知干什么去了。 整座幽谷约莫里许大小,被连天的高崖峭壁环绕,青瓦屋的后方有一道瀑布从高顶直泄而下,宛如白练。奇特的是,水瀑竟然冒着白烟。 云仰只在这山谷中站了片刻便全身暖了起来,必须除去厚重的外袍。 他茫然四望,无法相信此地竟然和方才的荒山穷壁是同一处地方。 「此处有地热泉经过,终年气候如春,玉雪峰上如这般的秘处,还有好几处,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天无痕拂动长须,对他震撼的表情微笑。 「云公子,请随在下入内盥洗休息。」那个一直招呼他的灰衣人走了过来,其他三人分头去照料马匹和行囊。 云仰定了定神,慢慢看所有人一眼,最后不发一语的跟着进去院落里。 他的身影一消失在大门内,柳泌走到师父身旁,郁郁地偎在他怀里。 「小丫头怎啦?」天无痕抚抚她的头发。 「师父,他讨厌我了……」柳沁泫然欲泣地抬起头。 「胡说,谁会讨厌咱们的小泌儿?」天无痕微笑。 柳沁急了起来。 「师父,你不知道的,他……他……」她咬了咬下唇,露出又甜蜜又伤心的神情。「他说,这一切事过之后,想要见我的父母亲长……」 「见长辈?那就是要提亲了。」天无痕眼睛一亮,笑咪咪地道。「亲长现下他是见过一边了。你若喜欢,你爹娘那儿师父去说,保管他们不敢反对。」 「他现在可能不想了……」柳泌又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胡说。」天无痕拍拍她的头,「走,师父去帮你问问。」 柳沁看了师父一眼,眼中流露又孺慕又害羞的小女儿情态。 天无痕揽着徒儿,慢慢地走向小院。 「你这一趟下山,有没有去见过你父母哥哥?」 「嗯。」她倚在师父身旁点点头。 「他们都还安泰吗?」 「我爹娘很好,我哥哥还是那个死样子。他身子里的毛病,我叫他随我一起上山找师父,他只是不肯,嫌路途遥远,我也不想理他了。总之他哪天自个儿受不了,就会来了。我娘说,他就是这种个性,谁都逼他不得。」 天无痕抚了抚长须。「寻医治病之事本也勉强不来,所幸他的病一时三刻也要不了命。」 那狼又从院后跑了过来,诨身湿琳琳的,犹冒着白烟,似乎在温泉水中玩过了一回。 柳沁瞪它一眼。「毛头子,你要是甩得我一身湿,当心今天晚上不让你进屋睡。」 「呜,呜……」毛头子揺尾乞份。明明是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狼,做出这般小狗模样实是又可笑又可爱。 「你别一回来就吓它。」天无痕轻弹她脑袋一下。 「它可坏了!不知在哪里识得几只孤狼,领头作乱,还差点让它们把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绐拖了去。」 毛头子似乎知道小主子在数落自己不是,脑袋耷拉着,耳朵垂垂,不敢作声。 「是吗?可有出事?」天无痕老眼微睁。 「没事,云仰把那些坏狼赶跑了。」她说得挺骄慠的。 天无痕笑了起来。「依你看,这小子人品是不差的?」 「师父,我多方试探过他了,他确实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师父的事交托绐他,定当可以信任。」柳泌的神色转为严肃。 「我的好徒儿说的话,自是不会错的了。来吧!为师好好的与他谈谈。」天无痕点点头。 天无痕推开竹篙笆的门,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围过来讨食。他从篙笆的饲料袋子抓一把粟米随手一撒,母鸡同小鸡不亦乐乎地啄食起来。 师徒俩一前一后走入正厅内,云仰负手站在一扇窗户前往外望。两名灰衣人站在厅角,不发一语。 天无痕对两人点点头,两人无声地走了出去。 「喂!」柳沁走到他旁边。 云仰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往旁边挪一挪,和她拉开距离,依然负手望着窗外。 「我师父想和你说话。」柳沁故意又跨近一步。 云仰皱了皱眉头,再往旁挪一挪。柳沁恼了,再跟上去。 他气恼地轻推她一下。「走开些,我听到了。」 柳沁「啊」的一声,突然往后一跌。云仰吃了一惊,长臂探出将她拉住。 柳泌顺势跌进他臂弯里,对他得意地笑。 「对女人动手动脚的男人最糟糕了。」 云仰心头一动,随即对自己竟然还会对她心动懊恼不已。 这姑娘从头到尾没对他说过一句真话!「算我怕了你了!」他气得松开她,绕开一步走到厅中央。 柳沁见他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眼眶登时红了。此时也顾不得师父在看着,大步走到他面前柳眉倒坚。 「我知道你在气我骗你,可我跟你说的话大部分都是真的。我爹娘哥哥义叔的事都是真的,我只是没告诉你我师父的事而已。你想知道什么,现在尽可以问我,我统统告诉你就是了。」 虽然不知道她千方百计将他带来玉雪峰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到这些日子来的诸般甜蜜,其实不过是她的有心设计,只怕他提出要见她爹娘时,她心里已暗自笑破肚皮,云仰羞辱难—。 他怒极反笑:「让你说更多话诓骗我吗?云仰只是个一穷二白的江湖游子,一无金银、二无大能,没有什么可骗之处,柳姑娘只怕是浪费太多心思在在下身上了!」 「你……你……」 柳泌脸色发白,突然咕咚一声,翻头栽倒。 云仰以为她又在惺惺作态,直到她真的重重跌在地上,才发现情况不对。 「泌儿!」 他脸色铁青,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天无痕原本看小两口闹别扭看得极有兴致,一颗心都跟着年轻起来,没想到会有这般的变化。 「让我瞧瞧。」他在爱徒身前蹲下来,手探向她的腕脉。 柳沁脸如金纸,气若游丝,意识已然昏迷,这绝对不是佯装得来。 云仰望着怀中苍白的脸蛋,又气又爱又恨又恼又怜又忧,万般情思拼在他的心头,几欲涨破。 最后,忧虑战胜了一切。 「天前辈,她中了古怪帮的蚀骨销魂散……」 天无痕吃了一惊。「怎么中的?何时中的?」 云仰迅速将孟珀威逼于她的事说了一遍。 天无痕脸色极端凝重。 「蚀骨销魂散中有一味赤炼草,越是到了冰冷之处,症状越受压制。是故你们在北境的这些日子,泌儿的发作并不明显。然而,症状虽然不显,却不表示毒性降低。方才你们一入了翠谷,气候暖热起来,她的毒性立刻就压抑不住了。你们怎地没说她身上中毒?」 云仰心中惶然,不由得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自从发现她是有心把自己骗上这玉雪峰之后,他什么都不信了,心头甚至认为,她连中毒都是假的,只不过要装柔扮弱取信于自己,不然怎么会这些日子以来都如此正常? 他万万想不到中间还有此情由。 「前辈,您救得了她吧?」他的双臂紧了一紧。 天无痕在心中算了一下。 「如今她中毒已经是第九十七日,此势四险异常,你抱着她随我来。」天无痕迅速往左恻的小门走了进去。 第二十七章 云仰不敢怠慢,抱起柳沁跟在他身后。 柳沁疲累的张开眼睛。 触目所及唯有漆黑,她心头悚然一惊,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全身软绵绵,连抬高手臂都万分困难。 莫非她死了吗?她心下惊惶。 忽地,一盏小烛幽幽亮了起来,一个微微沙哑的嗓音在她床畔响起。 「莫慌,天老前辈为你施的药性未过,你再多睡一会儿。」 柳泌偏头,看见云仰手中一盏烛光,坐在她的床头。 恍然有回到两个月前之感。当时她手脚不便,他也经常这般坐在她床头,陪她说话解闷。 只是现在的他却没有两个月前的精神。她第一次看见他下巴长满青影的邋遢模样。 「你这小没良心的,总算还知道要为我担心……」她轻叹一口气,闭上眼睛。 云仰无语。她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荏弱,他心中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 「你和天前辈在院子里说了那么久,怎地没告诉他你身上有毒?」半晌,他终于道。 「你这人疑心一起,我要是不在你面前死一次,你哪里肯信我是真的中毒……」 她依然闭着眼睛,虚弱地道。 他被说中早先的猜疑,又惊又愧。 「……胡闹,拿自己的生命当儿域。」 她倒下来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要失去她了,心中的害怕、惊惶、痛苦,远远起过了一再中她计的懊恼。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沁儿真的不在了,怎么办? 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忍受这个想法。 可能失去她的恐惧盈满他的心头,自那一刻起,所有气恼怨怒早就烟消云散。 算他不争气好了,只要她能好好的,他什么都不再计较。 他轻抚着她的脸颊,她张开眼睛,眸中水光琳琳,楚楚可怜。云仰轻叹一声,轻吻她浅淡的唇。 「你说要拜见我父母亲长,现下你见过我师父啦!你觉得如何?」她悄声道。 他看着淡淡的红晕开始回到她的脸颊,叹了口气。 「所幸还未被大卸八玦,丢出去喂狼,想来应该还不错。」 她轻轻笑了起来,随即气一阻,闭上眼又深吸几口气。 云仰连忙轻拍她的胸口。「你已昏睡三日了,天老前辈说,他已替你将蚀骨销魂散的毒性袪尽,然而毒在你体内和了三个月,五脏六腑难免受损,接下来你得好生将养一阵子才行。」 「若师父说袪尽了,那一定就是袪尽了。」她终于有点力气抬起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云仰,我知道你气我瞒你,我是有原因的。现下我什么都不瞒你啦!」 「你身子弱,等过两天好些了再说。」云仰揺揺头。 柳沁精灵似鬼,怎会不知他心头依然有些芥蒂?若是因此让他再记恨数日,真是闷也闷死了。 「我跟你说的事大都是真的。只不过没告诉你,我哥哥……他便是阴无阳。」 云仰背心不由自主地一挺,大吃一惊。 「你便是古怪帮主的女儿?」 她揺揺头。「古怪帮主是我哥哥的师父,我爹娘和古怪帮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小时早产,大夫跟我爹娘说我养不过半岁,我爹不死心,千里适适将我送来师父这里,所以我是师父养大的。自五岁起,父母每年接我回家两个月。我哥哥虽然只大我一岁,可是我们从小没机会相处,不怎么亲近,后来他去了古怪帮学艺,我们就更不亲近了。」 云仰省悟过来。「那孟珀……?」 她点点头。「再怎么不亲近,我终究是他妹妹。孟珀回头对我加以暗算的事,他并不知晓,一知道之后,大为光火,立刻将她捉回刑堂处置了。」 「那他率陈铜几个手下抓了你审问,又是怎么回事?」 柳沁咬了咬下唇,偷眼瞧他。 「那却是出自我的授意,需怪不得沁儿。」门口忽然响起天无痕的嗓音。 云仰和她说话得专心,竟没注意到他已经进来。 天无痕见两人手挽着手,面贴着面切切私语,如交颈鸳鸯,不禁轻咳一声。 云仰这才醒觉,尴尬地飞快站起。 「老前辈。」 「你既是沁儿的知心爱侣,也不算外人,同她一起叫声‘师父’得了。」天无痕微微一笑,对自小养大的徒儿也不避讳,自然地走到圆桌前坐定。 「天师父。」云仰的脸微微一红。 「我瞧你今日破阵的手法甚是利落,清虚派中对五行八卦的钻研,想来甚是精辟?」天无痕忽然问道。 虽然不知他因何突然问起此事,向来就是个乖宝宝的云仰在长辈面前,依然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敢说是精辟,只是我派武功心法原以道家为根本,当中有不少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之道,晚辈只是从小听从师父的教导加以修习而已。」 「师父,我早跟你说了,他自个儿都不知道他功夫很厉害,你问他这些,他可是完全搞不懂状况。」柳沁抱怨道。 天无痕哈哈的笑了起来,云仰尴尬异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回头瞪她一眼。 柳沁对他吐吐舌头。 她连扮鬼脸都可爱,他心想。然后再想:完了,真的没救了。 见她精神好了一些,他帮她背后垫高,让她舒舒服服地坐起。 天无痕将这些小节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中直点头。 「深山空寂,沁儿自小上山与我作伴,我对她难免娇惯一些,倒是让云公子受累了。」 云仰随手将她散下来的发丝拨回耳后。 「天师父,您千方百计将晚辈引到这山上来,必有深意,可否明白告之?」 天无痕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江湖中对秘境与血羽翎的传说,云公子想必是早已听过的了?」 「是。」 「我虽非和仙族中人,这几十年来深居在山中为他们治病看诊,早被视为他们一分子。和仙族素来不与外人接触,江湖中的传闻难免有些璎误。关于血羽翎一事一一其实它一直留在这山上,没有遗失。」 「咦?」云仰轻噫出声。目光和柳沁对上,她点头肯定。他想起她曽跟他师父说过,血羽翎此刻不在她身上,想是为了如此。「既然如此,沁儿你又何必让人以为你有血羽翎在身,以至于引来这许多祸事?」 柳泌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轻叹一声,「你听我师父说完吧!真不懂的,我再补充。」 云仰只得望向天无痕。 天无痕长叹一声。「血羽翎这些年来,一直收归于我处。传说有江湖人士潜于小关口,盗走血羽翎。其实那人并非寻常江湖人士,乃是前任族长之子,在铁血门中当个低阶门徒。我平时若有青草药材之需,都是此人回乡探访时顺道替我带回山上,说来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因此对他失了戒心……」 「莫非是此人盗走了血羽翎?」云仰话一出口又知不对,他们说血羽翎并未被盗,如此又是怎么回事? 天无痕只是长声太息,从怀中偷出一顶物事。 云仰惊得站了起来。 血羽翎! 断掉的血羽翎! 「血羽翎中的至宝,莫非已被盗走?」 天无痕颓丧地点点头,神色间显得甚是愧恼。 「一日那人送药材上山,正好和仙族中有人被毒蛇咬伤,四险异常,我吩咐他将药材如往日一般放好即可。谁知等我回来之时,屋中被翻得大乱,血羽翎在桌上断成两截,其中的密件却是不见纵影。 「和仙族人信我至深,将族中秘宝交付我保管,只因为相信这座翠谷寻常人不得其门而入,却未想到我是引狼入室,实是对不起他们之至!他们虽不怪我,老夫却愧不能」 「那……那怎么办?」他喃喃地坐了下来。 「你道血羽翎内藏的真是秘方武学吗?错了!」天无痕缓缓揺头。「我说江湖传闻多有璎误,便是在此。」 「若不是秘方武学,又会是何等宝物?」云仰皱眉道。 天无痕低沉地开口:「血羽翎中真正的至宝,是传国玉玺。」 云仰的口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自识得柳沁开始,一个比一个来头更大的所谓「宝物」丢到他头上,他已经觉得自己快要麻木了。 传国玉玺。 每个王朝,一定都有传国玉玺。 独独平朝没有。 第二十八章 平朝的传国玉玺是四百年前太祖建朝之时,以上等白玉雕制而成。然而,在四十年前,平朝曽出过一次内乱,二皇子为了与太子争皇位,软禁父皇,兵戎相向,最后二皇子获胜,顺利夺得大统,太子战死于阵中,老父气怒攻心而死,然而传国玉玺却被大皇子的心腹盗走,至今下落不明。 二皇子虽然登基,失了传国玉玺总有名不正言不顺之感。 当年的二皇子,如今是朝中的嘉康皇帝,已然年迈,眼看几个皇子明争暗斗,又有了当年自己与大皇子夺权之相。 老皇帝自然有其属意的皇子,却偏偏少了玉玺传位。若是能寻回玉玺,任何皇子欲上位自是更加四平八稳,无口实可落。 于是,这传国玉玺可说是兵家必争之物,甚且有「得传国玉玺者得天下」的说法。 虽然他不知传国玉玺是怎地藏在玉雪峰上,但若传国玉玺在此处的消息传出去,那已经不是秘境不秘境的问题了,朝中甚至直接派大军攻伐都有可能。积仙族武功再高强,又如何抵抗千军万马? 云仰惊得呆了,从头到尾作声不得。 「现在你明白了,血羽翎内藏有药方是真,但老夫忝为一介医者,那药方再如何神妙又有何为难?」天无痕脸上微露出傲色。「其中有秘境地图亦是真,但积仙族人世居此处,又何须地图方能进入秘境? 「这第三样的‘绝世武学’,却是四十年前才封进去的。嘿!」天无痕笑了一声,神色殊无喜意。「武学非真,绝世却非假。得传国玉玺者得天下,又岂止是‘绝世’二字?」 血羽翎之内的密件既然流落出去,总有一天会有人不怕死的寻上山来。 虽然上山的人以为自己是来找奇花异鸟武学,一旦闯入秘境后,只怕有更大的惊喜等在眼前。传国玉玺若落入错误的人手中,那是天下大乱之始。 云仰心头乱糟糟的,最后终于抬头看柳沁和天无痕二人。 「此事与晚辈入山,又有何干?」 「这祸是我闯的,须得由我收拾才行?唯今之计,只有将传国玉玺起出,另藏他处,方为上策。积仙族世代立下重誓,绝不私入秘境,而老夫年迈体衰,却是无力胜任。于是我和徒儿商量,须得找个心术良正、身手高强之人,才能委以大任。 然而讲归讲,大利当前,谈何容易?我心中是有两个人选……」 天无痕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云仰,大还丹好吃吗?清灵补虚丹好用吗?」 由于云仰的表情太过精彩,柳沁忍不住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天无痕抚须一笑。「老夫二十年前有事入关,有幸识得尊师云清虚,虽然两人只短暂交游数月,我对尊师的心性为人却是相当赞佩。实不相瞒,老夫其中一个欲求之人,便是尊师。」 所以,原来应该要上山的人是他师父?云仰对于这个无论有心无意、老是把一堆麻烦过到他身上的师父真是又敬又怕。 「谁知途中沁儿却遇上了你,她暗中传讯绐我,认为托付绐你或许可行。然而此事非同小可,我不敢贸然应允,便要她多方试试你的为人品行。」 云仰看她一眼。 原来他以为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她却是背地里把他的底都摸清了。以她什么雪雀、鸟笛一身古怪东西,背后又有古怪帮等雄厚势力,要背着他传讯下去做这些「偷鸡摸狗」 的事真正是容易之至。 柳泌对他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前辈,你们的第二个人选是谁?」他无法不好奇。 「你不是见过她了吗?」柳沁接口道。「我们路没走到一半,她已私下通知铁血门的人前来埋伏,我顺手料理了她。」 「那个丫鬟?」云仰眼珠子突了出来。 「你以为她真是小姑娘?错了,她是‘峨嵋仙庵’的执事宋净姑!师父让我去找她回来一叙,谁知她原来竟是铁血门的暗桩,一听我提到是跟血羽翎有关的事,马上就肥水不落外人田的联络同门了。」柳沁犹然有些忿忿。 「所以铁血门围捕你是真?」起码有一顶是真的。 柳泌怯怯看他一眼。「好啦!我老实告诉你,从你们师兄妹三人一下山,我便要人叮着你们了,我原先是想弄清楚清虚派的人都是些什么底细,免得再一次宋净姑事件,后来就觉得……觉得你挺不错的……」她俏脸微红。「我便跟师父说了你。 「古怪帮抓住我们之事,确实是我央哥哥设计的,帮我调查你们师兄妹三人的也是他。他和我是兄妹的事情并没有太多人知道,陈铜也是不晓得的。他们只是依着少主的意思行事而已。」 说到这里,她突然生气起来,两眼冒火地看向她师父。 「师父,我那哥哥好没道义!竟然跟我说,帮我可以,血羽翎他却是志在必得。他竟然真的绑了我,就在他那几个狐群狗党面前审起我来了!若不是云仰在,我真要被他欺负到底。」 天无痕嘴巴开开,最后决定什么都不好说,于是闭上。 「他自己要什么有什么,哪里还差那些秘药武学?分明就是好事而已!幸好没让他知道所谓的‘绝世武学’是什么,不然岂不天下大乱?你要是跟我爹爹通信,定要帮我跟他告状。」 云仰头有点痛。 「后来呢?」 柳沁这才想到自己正在真心话大冒险,赶快继续冒险说真心话下去。 「后来也没什么。我们一路遇到险关,你对我不离不弃,」她的脸又是一红。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啦!毛头子它……」 「毛头子?」 「唆,就是那狼。」天无痕咳嗽一声。 当一只狼都来算计他时,云仰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毛头子不敢真的吃人啦!它就是带着几只孤狼在北境上作点小乱,传点风声出来而已……」她越说越小声。 「我都陪着你到了葛鲁库司,你还要再算计一次?」云仰突然又恼怒起来。 「我……就……想……」她头越来越低,不敢说话。 她这辈子没有这么做小伏低过,想想自己也满委屈的,头低低的眼眶红了。 云仰看她一张快哭的脸,又好气又好笑。 「唆!是老夫坚持要试试你的人品,怪不得沁儿,怪不得沁儿。」天无痕出来打圆场。 「云仰……」柳泌突然轻轻地开口:「我们在山道之前,你对我说,你要做俯仰无愧的事,你可知道我当时听了有多欢喜?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男子。」 一个女子衷心想望的夫婧,不过如此。 云仰低头看着她,心头复杂无比。 最后,他只是长叹一声,轻轻牵住她的手。 「这传国玉玺取出之后,不能送回朝廷手中吗?」他问。 天无痕揺了揺头。「当今皇帝弑兄逆父,如何能让他名正言顺?无论当时是何人又是如何将传国玉玺送至积仙族手中,该怎么处置它不是我们几人能决定的。须得取了出来,让积仙族人自己做决定。若他们不欲再与皇室有所瓜葛,将玉玺另藏他处是最好的做法。」 天无痕严肃地看着他。「如今你已经知道所有的事了。老夫原也不能强人所难,云公子,进入秘境取出玉玺一事,你可愿帮忙?若是不愿,老夫也只能另想他法,只盼你不要将这桩秘密传与他人。」 虽然江湖中人只知来秘境找异宝武学,然而,只要有朝一日,传国玉玺之事传了开来,任何参与藏宝一事的人终生都不得安宁。 他承担得起如此的重责大任吗? 云仰突然直直走向屋外。 他仰头看着天空,无论千百年已过,千百年将未来,这一轮明月永远高挂天上,笑对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明月可以清高,人间却无太平。 他今夜知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若这秘密传出去,天下间又要生多少横祸,死多少苍生?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天际渐渐泛白,露水沾了他一身。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慢慢走回屋里。 「前辈,您希望晚辈何时动身?」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