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夫认错妻》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老板,给我颗包子。」一名衣衫褴褛、高高瘦瘦、年纪约十来岁的小伙子,向包子摊老板递出两文钱。 他头发以稻草秆紮起来,发纹一看就知是指头梳起的,但也不凌乱,清瘦的脸蛋擦得乾净,还有粗布磨出来的红痕,眼睛也像珠子般正直雪亮,只是他指头脏兮兮的,指甲缝里全是污土,衣裤不仅破烂,还沾满泥沙,连鞋头都露趾了。 包子摊老板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就算他把脖子以上整理得能见人,怎么看还是个讨嫌的乞丐。在这里立摊子二十几年了,包子摊老板最烦的就是乞丐,时不时往他摊子旁一坐就是几刻钟,对着蒸笼咕噜流口水的,吓得客人全绕道走,久而久之,看见乞丐脾气自然就冲上来。 「包子五文钱一个。」老板没好气地说。 小伙子收回手。「刚才不是两文钱一个吗?」 「你身上的味道都熏着我的包子了,多收点钱难道还过分了?」老板像赶苍蝇一样,挥手要他走。「现在就五文钱一个,没钱买就快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我是落魄了点,还不至于买包子不给钱,有你这般羞辱人吗?看人好欺负就坐地起价,你卖什么包子呀?你不如去抢!」小伙子脸都绿了,怒指老板,眼底全是愤色。 「包子是我卖的,我不能订价格吗?说我抢劫?我才要怀疑你这两文钱是不是偷来的!」老板突然拔尖嗓音高呼。「有没有人掉钱袋的?快注意下,我这里有个贼呀!」 「你欺人太甚!」小伙子一时急了,冲上前推了老板一把,也不晓得是饿太久手脚无力还是怎的,反被推倒在地。 「敢动手?你当我老胡什么人?!」老板抄起脚边扁担,向一旁摊贩吆喝。「这小子没钱买包子,还想用抢的,大夥儿过来帮把手!」 「你怎么能颠倒黑白?」小伙子吓坏了,原本就没什么肉的脸此刻看来更寒碜。 他看老板身边陆续站了几个人,最显眼的莫过于两摊外卖猪肉的贩子,形势比人低,小伙子除了跑以外,还有什么选择? 不过气在头上的包子摊老板哪里饶得过他,直接一扁担打在他背上。 「干什么?」一名圆脸女子拦到两人中间,气冲冲地指着老板痛斥。「官老爷行刑前还要先审案,你怎么敢不分青红皂白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人呢?」 「春、春晓姑娘……你怎么来了?」老板摸着鼻子放下扁担,像浇了水的火堆,滋的一声,气全熄了。「这小乞丐挡到我做生意,赶也赶不走,还动手推我呢,我这不是气不过吗?」 春晓扶起小伙子,不嫌他身上脏,还替他拍了拍衣服。 「这位姐姐,谢谢你的好意,还是别脏了你的手。」小伙子红着脸退了一步。 春晓也不恼,拾起掉在地上的两文钱,递回给他,便指着停在后方不远处的轿子,回头对老板笑了笑。「胡老板,胡大老板,嘴巴长在你脸上,你要怎么颠倒黑白我们管不着,不过我家小姐和我的眼睛可没瞎,还听你吼了这小兄弟好几次呢。」 「这……这……」老板像被捏住七寸的蛇,扭来扭去,就是扭不出生天。他壮着胆子问:「这么小的事情怎么惊动了韩小姐呢?」 「天意吧,刚好我家小姐嘴馋想吃包子,就往你包子摊来了。」春晓取出荷包,有些不满地抱怨。「昨儿个才卖两文钱一个,怎么今天就涨成五文钱了?回头不跟老爷说说,让他替我们这些奴仆涨涨工钱,以后连包子都吃不起了,叫人怎么活呢?」 「春、春晓姑娘,没涨,还是两文钱一个。」老板弱弱地比出两根指头,把扁担藏在身后。 「两文钱一个?」春晓故作惊讶。「小兄弟,老板卖你多少钱一个?」 「五文钱。」老板无缘无故针对他,骂他乞丐,还诬陷他偷钱,小伙子回答完后,一股委屈上涌,握紧了掌心的铜板。「我身上钱不多,不过每文钱都是我攒下来的,我不偷不抢!」 「欸?胡老板,你看人开价,那换我这奴籍的来买,不就五十文钱一个了?」春晓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老板,眼神尽是指责。「什么叫狗眼看人低,我春晓今儿个总算亲眼见识了。」 「哪敢、哪敢!春晓姑娘,你可别误会,我跟这小兄弟开玩笑,怎么可能见人开价呢?我老胡在这里摆了二十几年,谁不知道我包子料多又便宜,童叟无欺。」老板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连忙绕回摊子后方,各包了四颗包子,分别递给春晓与小伙子。「都怪我玩笑开大了,让你们两位不开心,这包子算我的,我给两位赔罪。」 「胡老板客气了,以后千万别再开这种玩笑,挺吓人的,我们担不起。」春晓接过包子,见小伙子硬脾气,死活不肯收下,就越俎代庖替他接了过来。「多谢胡老板,我们就不打扰你做生意,先走一步了。」 「春晓姑娘,你忙、你忙。」老板鞠躬哈腰,心里正掬着一把热泪。 「小兄弟,你跟我过来一下。」春晓把小伙子招到巷子里,把一袋热呼呼的包子直接往他怀里塞。 「我不要!」小伙子退一步,想起老板的偏见,这包子怎么闻就是恶心。 「你使性子给谁看呢?胡老板脑子拎不清,你也跟他犯浑不成?」春晓笑着摇头,又把包子往他怀里推。「年轻人有脾性是好事,但要懂得审时度势,适时给别人台阶下,明白什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状况。你想想,你和胡老板杠上能得什么好处?难道不收这包子,他就能高看你一眼了?这世上最不划算的事情就是跟别人呕气,对方却不当你是一回事,你何必呢?」 小伙子抿唇不说话,眼神倒有几分松动,春晓见他多少听进去了点,便继续策动他。「收下吧,兵要吃饱才能打仗,有时情势所逼,还得向敌军盗粮呢,你说你坚持这些有意义吗?人终归是要往前走的。」 小伙子哑然,张口数次还是说不出话来,却没再把包子往外推。 「谢谢……春晓姐。」他偷觑了春晓的脸色,没见她为他自来熟的称谓生气,才宽心许多,抱着这袋包子,红脸低头。「你的恩情我记下了。」 「我不过帮我家小姐跑个腿,你要谢,就谢我家小姐吧。若不是她教我,以我的个性,肯定跟胡老板对骂起来,哪能全须全尾把你带走,还捎了好几个包子?」这事春晓可不敢居功。「对了,我瞧你脸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 「我……上个月刚来此处谋生……」小伙子低下头,对自个儿混成这样,感到有些羞愧。 「与家人?」 小伙子摇摇头。「就我一个人。」 「初来乍到还在熟悉,会慢慢变好的,以后在这里落户成家,也是一件美事。」春晓神色未变,继续打听。「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树林。」他搔了搔头,从没像这时对自己的名字感到浅俗难开口。 春晓点了点头,安慰他几句。「你也别灰心,这城里不是每个都像胡老板一样蛮横,还是有好人的,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往后怎么走,天无绝人之路。」 「谢谢春晓姐开导。」树林腼腆地笑了笑,心情拨云见日不少。 他遇到了狗眼看人低的胡老板,不也遇见了像春晓这么好的人吗?当然还有春晓口中的小姐,家底深厚,还愿意低下头看看,助贫扶弱。 「你听得进去就好。小姐还在等我呢,先走一步了。」春晓指了轿子方向,便挥手离去。 「春晓姐——」树林追上两步,急问:「你还没说是哪家小姐助我的?」 「小事一件,别挂心了。」春晓回头看了一眼,未作停留。 树林这回急了,难不成要回去问包子摊老板春晓是哪家丫鬟吗?不被当成宵小,新仇加旧恨一块儿追打才怪。 对了,胡老板好像有说对方是韩小姐,也不知道城里姓韩的大户人家多不多。 他随着春晓的脚步往轿子处走,偏偏有辆运着水果的板车缓过他面前,阻了他一小段时间,等他绕过板车,轿子已经起行到了下个路口,他只来得及瞧见轿身上一抹圆形的祥云图腾。 春晓回头望了一眼,对轿内的人说:「小姐,他没跟了。」 第二章 「嗯。可问出些什么?」韩映竹淡淡地应声,冷泉般的清冷嗓音驱走了暑意。 「他叫树林,上个月刚进城,一个人来的,好像有意思在这里落脚,瞧他衣服破破烂烂,脸蛋和头发倒是整理得挺乾净,五官俊秀,就是瘦了点,可以感觉得出来是个不服输的人,但还听得进劝。」春晓把包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韩映竹沉默了一阵子,才道:「名字取得再通俗,总该有个姓,你说他一个人进城,会不会从小就是一个人?」 「如果真是一个人,他没长成偷抢拐骗的贼汉子,还真是老天开眼。」春晓像想到什么似的,惊呼了一声,对着轿子疾呼。「小姐,你说他会不会是个受人追杀的公子爷,是逃进我们城里来避难的?」 「那他还把脸整理得乾乾净净,不是自寻死路吗?」韩映竹直接否定了这点。「我听父亲说南方发大水,淹了不少良田,这阵子城里多了好几名外地人,我想他应该是跟着这波人潮来讨生活的。」 「难怪这阵子多了好多眼生的人,希望别出什么乱子才好。」春晓紧张地说。 人一旦肚子饿,很容易把礼义廉耻抛到脑后,万一动了歪心思,韩家在城里开了不少铺子,肯定首当其冲。 「官府已经暗地派人注意了,毕竟不是一口气涌进大批人潮,严阵以待,怕引起人心惶惶,你也别过于紧张,父亲得知消息,自然有所部署,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人家进城来也没惹事,明着当贼防,没有翻江的意思都勾起作浪的心了。韩映竹掂了掂,还是决定推这把手。「春晓,你回头找人查查树林在哪里落脚,送几件旧衣服和钱给他,让他把自己整理得体面些,好在城里找差事。」 「这……」春晓有些迟疑。「让老爷知道你私下探查男子的下落,好吗?」 「我又不是存着风花雪月的心思,有什么可惧的?」韩映竹嗓音依旧清冷,却多了几丝磊落。「你尽管去办便是。」 「小姐,你心肠未免太软了些,这世间这么多不平事,你怎么管得完呢?」春晓叹了口气。她们家小姐是坦荡荡,可世间不缺小人,就怕有人拿出来说事。 「我没那么大的志向要帮尽全天下的人、管尽全天下的事,只是刚好瞧见了,就无法视而不见。」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帝都不见得办得到呢! 韩映竹眼眸微敛,盯着如笋尖的手指,幽幽地道:「人性是最难测的东西,你不知道现在看似正直的人,日后会不会被逼上梁山,万一存着报复之心就不妥了,适时释出点善意,让对方明白这世上不是件件事都糟糕透顶,虽然不见得起得了决定性的作用,至少当下你是起了作用的。」 「小姐都这么说了,春晓自然会替你办到好。」既然交给她来办,她就得想方设法把小姐从这件事里隐去,别留机会给别人说闲话。 春晓默默地瞧了轿子一眼。 轿子里的人是她从小照顾到大的,长什么模样,她了然于心,却始终有股看不清楚的错觉,就算启蒙得早,老爷也不揽着两名小姐博览群书,可寻常不足十岁的孩子会有这么深沉的心思吗?大小姐不过长她一岁,连她一半的思虑都不及呢! 还记得老爷在小姐五岁时点了一句慧极必伤,似乎也没有为小姐的聪慧心思感到欣喜,但愿小姐不要为此折了寿才好。 「想什么呢?这事有这么难办?」韩映竹掀起帘子,见春晓若有所思,走路都不注意前头了,难道她这要求真的强人所难了些? 「不难办,春晓只是在想要往哪儿找人而已,小姐别放在心上。」她抬头笑了笑,暗道自己大惊小怪,小姐是受神佛眷顾才开的智慧,就算有磨难,在韩家的庇护下,肯定小事化无。 「这事不急,回去再琢磨吧,仔细看路。」她好歹也是个姑娘家,熙来攘往,磕碰着就糟了。韩映竹吩咐了句,再看了春晓一会儿,确定她把精神放到眼前,才放下帘子,闭目养神。 树林扛了两篓红砖来到工地,正午的太阳烤得他汗水淋漓,一甩头就有雨。 「小兄弟,过来休息一下吧,喝碗水。」跟他一道领这份粗工的中年汉子朝他招手,顶喜欢这话不多但勤劳实在的小兄弟。「瞧不出来你还挺有力的。」 前天他来自荐工作,瘦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入不了工头的眼,说他连一车豆腐都推不动,谁知道他当场扛起两篓砖块,走路稳健,脚步生风,完全不输壮汉,就把他留了下来。 「多谢大哥。」树林边以粗布巾抹汗边走了过来,接过中年汉子递过来的茶碗,仰头一口喝乾,把碗还了回去。 「小兄弟,你多大啦?娶妻了没有?需不需要大哥替你谋动谋动?」 「过年就满十八了。」树林低下头,说到娶妻,他想到的居然是那位坐在轿中、素未谋面的好心姑娘,不由得苦笑。「我现在这样子,温饱都是问题,谈什么成家呢?」 「你没听过一句话?有钱没钱,娶个老婆好过年。大哥我在你这年纪,我娘都不知道替我相看了多少家姑娘,准备托人上门说亲了。」中年汉子以肘顶了他的手臂,苦口婆心。「你相貌不俗,瞧你搬砖头有不少人回头看你,还怕找不到人凑合过日子吗?离乡背井,身边有个人陪难道不好?」 树林摇了摇头。「什么都能凑合,独独这件事不行。」 「傻小子,你就别等逢年过节家家团圆,却一个人孤苦伶仃,才后悔此刻没听我的劝,找一个人凑合凑合。」跟谁不是过日子呢?两人才成伴呀! 果然年轻,又没有父母帮衬,讲话还有几分孩子气。中年汉子不由低笑了声。 「真有这种感触,再找也不迟。」树林不咸不淡地回着。他孤身这么多年,不乏感到寂寞的时候,当然会想身边有个人陪他不知该有多好,可真从没想过随便找个人凑数,总觉得这样反而更空洞。 树林抹了把汗。「你再坐会儿吧,我先去忙了。」 「不急。」中年汉子一把拉住他,指着前方两顶摇晃的轿子。「韩家有人回来了,小心挑砖挡到贵人的路。」 「韩家?」树林眯起眼,看到轿身上熟悉的祥云图腾,双眼顿时瞪大。「这韩家是什么来头?」 「你初来乍到不清楚,韩家在城里可是立业百年的老商户,虽说商为末流,韩老爷却是人人称道的大善人,是积善之家。我还记得有一年作物欠收,韩老爷也不知道从哪买进了好几车的白米和面粉分送给各户,那年才不至于出现饿死屍。」 「原来是积善之家……」难怪韩小姐会过问他一名草芥的闲事。 树林紧紧盯着前方的轿子,直到停在一处宏伟但朴实的宅邸前,原先让轿子挡去身影的春晓走了出来,揭了第一顶轿子的布帘,迎出一名纤细柔弱的姑娘。 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贪婪地撷取眼前的画面。 春晓扶着的那名姑娘严格说来还是个小娃娃,黛眉杏目,红扑扑的双颊有着小孩子才有的福态,微翘的小嘴勾勒出幸福的笑意,五官还没张开,却比他见过的异性都要美上三分。 直到她进了大门,过了影壁,再也瞧不见为止,他才意犹未尽地敛下渴望的双眸。 渴望又有什么用?一穷二白,暂居的地方也不像样,农村姑娘都不见得想跟他吃苦了,更何况是只只栖梧桐的凤凰? 树林低头看着自个儿粗糙的掌心,上面沾了不少沙土,脏兮兮的,只怕轻轻一抹,都会划红韩家小姐那张精雕玉琢的脸蛋吧?这种云与泥的差别,即便在生命中曾有所交集,眨眼过后,不过也是镜中水月。 他不甘心,他不安于现状,可恨他没有一步登天的本事! 怎样才能成功?如何才能爬到高处? 他想让韩家小姐注意到他,看见他,亲自下轿来会会他。 「小兄弟,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中年汉子拍了他的背,将他的神智唤了回来。「该上工了,工头正催着呢。」 「好。」树林神情淡然地跟着中年汉子的脚步,平静的模样任谁也猜不出他对韩家小姐有多大的渴望。 这一走,正好错过了又从大门步出的春晓。 第三章 「小姐,下轿了。」春晓走向第二顶轿子,掀起布帘,弯腰迎出韩映竹。「也不晓得大小姐房里是出了什么事,个个丫鬟都吃坏肚子,连个伺候的人都没留下,我再厉害也没办法顶大小姐身边的缺,总管怎么不派个人来帮帮忙?」 「又不是不能解决的事,跟总管说一声就好,有什么好气的?」韩映竹轻轻拍了拍春晓扶着她的手背,倒是豁达得很。「我房里大多数的事都能自己做,如果总管调不出人手,你到姐姐那当几天差也无妨,记得回来就是。」 「小姐,话不能这么说呀。」春晓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大小姐房里有四个丫鬟,你房里只有我一个,我到大小姐房里当差,谁帮你做盛水铺床的粗活呀?府里又不是没人了,大小姐分明是想抢你的——唔!」 「都说出了房门别说这种话。」韩映竹抬手敲了她脑袋瓜。「家和万事兴,父亲已经够辛苦了,我不能再给他添乱,反正在小事上多让姐姐一些,不是什么难事,我若过分计较,岂不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不得安生?」 「还让,你都让到没脾气了。」春晓咕哝了句,见韩映竹又抬起手来,连忙讨饶。「别别别,我不说了,说别的吧。小姐,你还记得树林吗?」 「嗯。」她正要问春晓这件事。「你查到他住的地方了?」 「是呀。」春晓欲言又止,怯生生地看了韩映竹一眼。「他住在姻缘庙呢。」 「姻缘庙?」韩映竹停下脚步,原先清冷的脸庞上露出些许吃惊。「没人告诉他那里……不妥吗?」 姻缘庙是当地有名的阴庙,平时居民都不敢接近;不过百年之前,却是个香火鼎盛、连外地人都慕名而来求姻缘的好地方。 庙内供着一颗三生石,据说向石仙恳求姻缘者,不出两个月就能找到一门好对象,求着能跟谁在一起,兜兜转转,也早晚能成双,还愿的木牌挂满梁柱,直到在庙里求姻缘的人陆续惨死,才惊觉不对劲。 后来深入探查,才明白婚后若有不忠,或是对旁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意,都会惨遭横祸,就连纳妾都不允许,久而久之,这座庙就荒废了,传言也越来越可怕,吓得大夥儿都不敢靠近,就怕沾了一身邪气回家。 不过还是有人会把到姻缘庙立誓当作考验,如果默默地到庙里立誓,也只有当事人知道,通常都是出事了才会传进众人耳里。 「小姐,你说该怎么办?我可不敢送东西到姻缘庙里给他呀。」光提起这地方她就发抖了,怎么还敢靠近呢? 「你趁他在城里的时候送东西给他,如果他不明白姻缘庙的事,你也跟他说清楚,免得他在城里找差事,对方知道他住在姻缘庙就不敢录用他。」韩映竹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不是你分内的事,当真辛苦你了。」 「说什么辛苦呢?小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春晓乘机坐地起价。「只要你别让我到大小姐屋里当差就行。」 「你就这点儿出息。」韩映竹横了她一眼,眼中流转丝丝笑意。「不如这样吧,等你把事情办好,我多替你添把嫁妆。」 「小姐!」春晓不依地唤了声。「我还想再伺候小姐几年。」 「又不是想永远伺候我,当然要早点备嫁妆。」最晚再两年就得放春晓出去嫁人了,想想还挺舍不得的。「你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人,不光是主仆之义,还有姐妹之情,就算你顶的不是韩家的姓,都是我韩家的人,说什么都不能委屈你,绝对不能让你未来的婆家瞧你不起。」 「小姐……」春晓感动得眼眶都红了,不过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小姐你才几岁呀,跟我说这个……我还真不适应……」 韩映竹停下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春晓一路都跟她说悄悄话,全程弯着腰,韩映竹一转头,两人的视线就准准对上了。 「我、我说错什么了吗?」春晓缩了下脖子。 韩映竹叹了口气。「没有什么难懂的,我母亲走得早,家里没了女主人,我要自个儿当家。」 父亲对母亲情深意重,并没有在发妻身亡之后为两名幼女再添新妇,反而从小耳提面命要她们担起一方责任,撇开习字、女红这些基本功不说,父亲还手把手教她们姐妹俩看帐、管铺子、带伙计的方法。 只是在学习家业的时候,父亲不许旁人在场,她们还小,怕有心人拐走她们俩套话,所以奴仆们都以为他们父女三人是关起门来怀念逝去的母亲。 韩家经手的行业五花八门,帐目多且杂,不是很好学,姐姐向来没有耐性,看了不到两页就坐不住了,她还行,就撑了下来。 或许姐姐不满她表现好,时常获得父亲夸赞,爱挑她的刺,又爱抢她的东西,每每父亲替她说两句话,就让姐姐闹脾气,直说父亲偏心,一点都不宠她、爱她,跪到母亲牌位前哭得像孟姜女一样,好像家里墙中糊了亲人骨似的。 连她都听得脑门疼,更何况是日理万机还要拨出时间教导她们的父亲?她尚不能在家业上助父亲一臂之力前,凡事只能避着姐姐以换取一方平静,其实这种日子她也不是过得多开心,但人生就是如此,总有轻重缓急、牺牲退让的地方。 「小姐,你别这么说,都怪我不好,没事起什么头。」春晓作势要打自己,让韩映竹先一步拦下。 「我房里就你一个,脸打肿了怎么出去见人?芝麻大的事,还够你把自己打成烧饼?」韩映竹不禁打趣她。「我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更何况我是信任你的,才不想在你面前藏拙,你懂吗?」 「懂,春晓一直都懂,以后我不问了。树林的事也会尽快帮小姐办好。」她在旁看得明白,小姐在大小姐面前确实乖得跟十岁孩子没两样。 「你办事我放心,需要多少钱到我私房取。」她现在又得多担心一件事,春晓放出去嫁人,她手边就没有得用的丫鬟,要找个伶俐、嘴巴又紧的帮手不是件简单的事。 韩映竹揉了揉额角,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操劳至此呀,防这防那的,像她今天单纯想帮一个人,还得偷偷摸摸地来,就是怕姐姐拿她的事到父亲面前大吵大闹,真搞不懂同胞姐妹之间是能有多大的仇?如此不待见她是为哪桩呀? 树林搬了几天砖,因为他是散工,工钱是日结的,做满三天就能领,从工头手中接过串起的铜板,他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接下来几天的开销都不用愁了,忧的是以他挣钱的办法,别说登上云端,他想上树都困难,如何能接近韩家一步? 他一没背景、二没人脉、三没钱,到底怎样才能让他突破这个茧,化蛹为蝶? 树林走在大街上,心事重重,步履缓慢,怕挡到别人的道,几乎可以说贴着墙走。 「树林——」春晓站在某个小巷子的转角,见他迎面走来,小声朝他招手叫唤,谁知他像失了魂似的,理都没理就从她面前晃过去。「树林,这里!」 她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到他身上,才留住他的脚步。 「春、春晓姐?」树林像万里云雾终见光,一时间开心到不知所措地踅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再开第二次口,就让春晓拽进巷子里,怀里塞了个布包。「这是?」 「我家小姐要我准备给你的东西。」春晓不等他问,就把布包里的东西招了。「小姐怕你初来乍到,急需用钱的地方多,城里又没亲戚帮衬,让我送点碎银子过来,还有几件旧衣服,让你把自己打点一下好找差事。」 「你说韩小姐她——」 「你别急着拒绝。」春晓直接打断他的话。「我们没有污辱你的意思,这世上本来就是鱼帮水、水帮鱼,难保我们没有需要你援手的一天。小姐怕你多想,还吩咐我拿旧衣服过来,就是想让你穿着人舒适,心也舒适,至于银两,日后你要还就还,不还就拿去帮助下一个人吧。」 「我不是……」树林低头笑了声,心里熨贴得很。「难为韩小姐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春晓姐,再麻烦你谢谢她,我不会辜负她一番心意。」 韩小姐如此为他设想,他感动都来不及了,岂会摆谱拿乔?更何况他现在确实需要一笔闯荡的钱,面子根本抵不了多少子儿。 第四章 他经历的事情不少,碰过的人也多,憎恶他、可怜他的都有,却没有一个人像韩小姐一样,把他记在心上,又回头拉他一把。 纵使善良的她对每个人都是一个样,对他而言,她依旧是独一无二,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因为她好,所以他贪心了,他要的不只如此,他要赌一把,而韩小姐又托人把赌资交到他手上,这场人生的及时雨,怎不教他欣喜若狂? 「你想得开最好。」春晓松了口气,这才笑了出来。还以为要大战几百回合呢!「对了,树林,你……最近住哪呀?」 「郊外十里的一处破庙。」他说完,自个儿也觉得不好意思。「哪里都讲究地盘,我这外来者融不入,只好住到郊外去。我收拾得挺乾净的,平时也没人来跟我抢,过得还算可以,至少自在。」 「我劝你换个地方窝着吧。」她一个姑娘家不好出头张罗住的地方,更别提让小姐到老爷面前说了,非惹出麻烦不可,她只好把姻缘庙的传言都说给树林听。「你就算收拾得再乾净,那里都不是乾净的地方。听我的劝,快点换个地方窝吧,千万别让人知道你住在姻缘庙呀。」 「春晓姐,你说姻缘庙真的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管身分、地位、年龄?」树林激动极了,却不敢表露得太过分,免得春晓起疑心。 「我的天呀,妖庙阴风大,你可别兴起什么鬼念头,姻缘庙可是连纳妾都不准的。」这孩子关注的点怎么跟寻常人不同呀,瞧他兴奋的,春晓简直头皮发麻。「现在你不着根,不代表以后你都不着根呀,万一你日子好过了,多养两、三个人不是问题,光是起了异心就会遭报应的,你可千万别乱来呀。」 「我就是问问,没其他意思,我不朝姻缘庙许愿,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再说我住在那好几天了,也没出什么事,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也算和平共处,春晓姐就别担心了。」 「你最好还是挪个地方吧,大夥儿对那忌惮得很,影响了你可就不好了。」春晓盯了他几眼,真怕一转头他就犯傻。「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还要赶回去伺候小姐呢。有机会再聊吧!」 「好,春晓姐慢走。」树林抱着布包向她行了个礼,腼腆地笑着。「谢谢春晓姐,也请你替我谢谢小姐。」 「知道了。」春晓朝他挥了挥手便离开。 树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抱着布包,脚步轻快地往郊外的姻缘庙走去。 这间庙荒废许久了,不过不难看出当年香火鼎盛的模样,梁柱、墙壁全是让线香燻黑的痕迹,可惜现在倒的倒、塌的塌,香炉都缺了一脚。 他在庙里淋不到雨的角落,用乾草和破布铺了张简陋的床,搭了个小灶,偶尔得空,就到林子里挖树薯,埋进烧完但余热还没散尽的火堆里焖熟当早饭,加上粗工挣来的钱,他在这里过的生活还比以往稳定不少。 可这怎么够呢?离他目标还远着呢。 他把破布抓起来抖了抖,重新铺回乾草上时,又仔细地掸了掸上头的灰尘,摆弄乾净之后,才把春晓给他的布包放到上面,双手微颤地解开上面的结。 如同春晓所说,里面放着一袋碎银,对他来说数目还不少。几件旧衣服,看起来有点大,夏衣、冬衣皆备,但是洗得很乾净,凑在鼻间,还隐约闻得到果香。 他真舍不得穿。 将衣服一件一件取了出来,他才发现最后一件衣服上,摆了只信封,上面写了三个字,最后一个字离得有点远。 他摊开信件,这是他见过最美的字,一时情不自禁抚了上去,指腹的脏污糊了字体,他挫败地低吼一声,不敢再轻举妄动,望着那枚黑渍,真想赏自己一巴掌。 这可是他要珍藏一辈子的宝贝呀!居然就这么弄脏了。 他很自责、很难过,盯着黑渍,灼灼的目光都快把纸张盯穿了,末了只能叹气,将信一字一字地如朝圣般看了下来,前后重看了足足三回才满意。 可惜他读不懂其中的意思。 目不识丁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从来都不敢想有人会专门写封信给他,韩小姐有什么话不方便托春晓姐交代的吗? 这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他抓心挠肺也没有办法,只好默默地把信纸摺了回去,无奈地掀开破布,从乾草中拿出一块石头。 这是他在破旧的神龛上发现的,这块石头像绕了朵霞云,上面还刻有六个字,他已经学会写了,可惜不会念,他也不敢把这石头拿出去问人。 「不识字,就算我再努力,最终也配不上韩小姐吧?」他自嘲地笑了笑,想起在韩家大门外看见的身影,他的心是又甜又酸。 他与韩小姐之间的差距如鸿沟,怎样才能把这段距离补上? 她是如此善良美好,不忌贫富,洁净无瑕,就算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全呈到她面前都不为过,她如何看得上他这个穷小子?又如何能让她看上他这个穷小子? 树林抬头看了看这座破旧的庙宇,春晓嘱咐的话立刻在脑中响起,一字不漏。 假使这间庙真能让两个人忽略彼此之间横隔的条件,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世上只有一个韩家小姐,可路上随便一抓,多的是比他条件好的人。 对,他有什么好犹豫的?这条命豁出去给她都值得,如果连起誓都不敢,他凭什么把韩小姐收在心上? 树林猛然站起,跪到大殿上,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神明在上,我树林在此起誓,此生非韩家小姐不娶!」 他握着石头的掌心有些发热,像起了誓之后,信心便源源不绝地涌了上来。 即便她是天上的云,他都要上天梯把她握在手里! 明月当空,如清润玉盘高挂,繁星点缀一旁,不争其辉。 「映竹,你究竟好了没有?去晚了,灯会都收了。」二八年华的韩映梅朝外喊了一声后,便鼓着白里透红的腮帮子,不悦地在大厅中来回走动,垂在脸颊旁的双挂髻随着她的脚步摇曳,乍看之下,真像扑腾的翅膀。 「你个丫头急什么呢?灯会才刚开始,一时半刻歇不了,你就坐下来等吧,爹的眼睛都快被你晃花了。」韩光义看着大女儿在他面前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刚下肚的晚腾都要重新出来见客了。 「爹,为什么我一定得跟映竹一块儿去?我们可以各走各的呀。」韩映梅嘟着嘴坐上左侧的椅子,心思早就飞到上元节的灯会去了,都怪韩映竹下午没事晒什么药材,非得整理好才肯出门,硬生生拖住她的脚步。 她瞪了眼站在她身旁的丫鬟。「傻在那做什么?不知道给我倒杯茶吗?」 「是,都怪奴婢糊涂。」丫鬟吓得赶紧添了杯茶水搁到韩映梅的右手旁。 「丫头,你这脾气与日见长,爹怎么替你说亲事呀?」韩光义皱眉苦笑,连他这个当爹的都见不惯女儿做派,是如何把她嫁出去祸害别人呢? 「明儿个一早,我就托人找个嬷嬷回来教你规矩。」 「爹,你在说什么呢?女儿还小,不愁嫁。」说完,韩映梅就红着一张脸,低头扭着绢子。「而且爹不是说女儿这个性好,出去才不会受欺负吗?怎么今儿个就改口了?是不是嫌弃女儿在家里浪费食粮啦?」 「听听你这丫头说的是什么话?都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小的时候他是赞过韩映梅个性大方活泼,以后不是个吃亏的主,谁知道长大后,一点亏都不肯吃。 韩光义宠孩子不手软,尽管气上了,还是舍不得对女儿说句重话。 「爹、姐姐,劳你们久等了。」韩映竹莲步跨入大厅内,对上苦笑的父亲以及闹脾气的姐姐,脑门登时有些难受,该不会又闹上了吧? 「你总算来了。」韩映梅气呼呼地站了起来,仰起下颚,带着既往不咎的神色对着韩映竹说:「下回挑好时间再晒药材,别误了正事,你那间小小的香料铺子是能赚几个子儿呀?不是开好玩的吗?」 韩光义不悦地看着大女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二丫呢?有空你也学学二丫管一下铺子,省得嫁了出去,连管家都不会。」 第五章 他放了几门产业让女儿挑选,二丫说她还小,管太多项目容易引起注意,不想引来亲戚或同业攀附关系,就选了香料与女儿家的胭脂水粉,三年下来颇有成就,反观大女儿,就数大小姐的派头耍得最像样还不许人家说。 「我就知道爹偏心,什么都映竹最好,现在她来了,我可以去灯会了吧?」韩映梅气呼呼地起身往外走,经过韩映竹身边时,还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有什么了不起的?」 韩映竹无言,都几岁了还像个吵糖吃的孩子,人最好能一辈子都不长大。 「二丫,你别生你姐姐的气,这孩子都是让我惯坏的。」韩光义满脸愧色,却不晓得该如何把女儿的个性扳回来。两个女儿都一样的教法,怎么个性南辕北辙? 「不会的,又不是多紧要的事。」韩映竹淡然地回了句。真要计较,她早就让韩映梅气死。「爹,我和姐姐出门了。」 「嗯,路上小心,多盯着你姐姐,别让她像去年那样,疯到三更半夜还不知道要回家。」韩光义皱着眉嘱咐,这也是他坚持韩映竹一定得跟着才肯放行的原因。 大女儿爱热闹,小女儿贪静,两个人的个性偏走极端,如果能揉一揉再掰成两半该有多完美呀? 「女儿知道。」韩映竹盈盈福身,便领着丫鬟走出大厅。 等到四处无人,接替嫁人的春晓服侍韩映竹的丫鬟如冬忍不住嘀咕了句。「大小姐怎么老是针对你?我们都尽量不跟她争了,她还想怎样呀?」 「不如我把你调去她房里,你问问?!」韩映竹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这主意可行,目光幽远得很。 如冬吓坏了。「我的好小姐,我给你跪了,你可千万别把我调到大小姐房里呀,我早上盛水的时候,还看到大小姐房里的花绣在掉眼泪抹药呢,两只手被掐得跟酱菜一样,换成是我肯定撑不住的,我还小,把我送走了,府里还找得出像我一样八面玲珑、耳听八方、肝胆相照、忠心耿耿的丫鬟为小姐驴前马后奔波的吗?」 「花绣挨罚了?知道是什么原因吗?」韩映竹不理她自卖自夸,反而认真地看待她无意间说出来的消息。 「是大小姐要花绣带信给城西的林举人,结果林举人不收便罢,还拿圣贤的话漫天忽悠地斥责了花绣一顿,大小姐知道后,面子挂不住才打得花绣一身是伤。」如冬见韩映竹神色凝重,加紧解释。「花绣还不算笨,没有事先向林举人自报家门,平常又不是大小姐房里对外露脸的丫鬟,所以大小姐的身分还瞒得妥妥的。」 小姐要她保持好奇心,但不能碎嘴,听到了什么事就闷在心里,真憋不住就回来报她,千万不能让第三人知道。如冬起先很疑惑,不过小姐不会害她,所以她知道的事情,都会回来转述给小姐听,她们主仆俩知道韩家下人的秘密可说是一样多。 「姐姐到底在想什么?她与林举人之间根本不可能会有干系,除非……但愿不是我所想的那样,爹肯定受不了。」春心萌动,藏着不说就罢了,还敢私下送信,做得再小心隐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韩映梅越大越不像样,她本来还能若无其事忍受着她种种越界的行为,近年来也头疼得很,她们真的是同一个爹娘生的吗? 「你尽量跟花绣交好,生活上多帮帮她,听她诉苦,顺着话问姐姐还有没有动什么心思想联系上林举人,不管大事小事,一有消息就立刻来报我。你千万记得,别刻意打听或故意换话题,省得花绣起疑心,事情就难收拾了。」她要是姐姐就好了,就能光明正大管束这些不该有的行为。 「我知道的,不会让小姐难做人。」如冬比出三根手指,诚恳发誓。 「韩映竹,从大厅出来路是有多长呀,你再不来我就要让人起轿啦!」韩映梅不管外面有多少人,是自己人还是外人,掀开轿子布帘就是斥喝。 韩映竹秀眉拧起,她才不会傻傻地隔空回应,只好跟如冬说:「你先过去,如果姐姐起轿先走,你就跟上,别让她在灯会出什么状况。」 「好。」如冬深吸口气,要跑向门口时,韩映竹拉住她。「小姐还有事?」 「你自己小心点,姐姐如果要打你,记得要闪。」韩映梅对她的丫鬟从来不客气,这也是她始终只用一个贴身丫鬟的原因之一,丫鬟为了要照顾她,落单的机会少,时间也短,她比较顾得及。 「嘻,就知小姐心疼我。放心,怎么去怎么回来。」如冬笑了笑,起脚就跑了。 韩映竹疾步走在后方,小姐身分压在她肩上,她不能失了身分,父亲只有两名女儿,韩映梅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她更要处处小心谨慎,为韩家做门面,除了她一手拉拔起来的心腹,就连韩家奴仆她都要防。 一年一度的上元节灯会热闹非凡,五彩花灯琳琅满目,一座赛一座。街道两旁停驻着满满的小摊贩,有吃的、有玩的,人声混着食物的香气,是浊世的温暖。 韩映竹沉默地跟在韩映梅身后三、四步,看着她手指花灯,笑如芙蓉,又不时对远处高放的烟花拍手叫好,天真无邪的模样,竟然也成了一处风景,引人回首侧目。 「姐姐、姐姐!」一名绑着两个牛角髻的小女孩举了织女的捏面人跑过来,对着姐妹俩张着圆巧的大眼,可爱极了。 她奶声问:「你们都是韩家小姐吗?」 「小妹妹有什么事吗?」韩映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蹲下身子与小女孩平视,目光柔和地望着她。 小女孩举起织女的捏面人给韩映竹看。「我家是卖捏面人的,刚才有个叔叔买了一对,就给我指了个方向,要我把织女拿来给韩家小姐,说他在攀花桥上等她,不过你们两个好像呀,衣服也相似,到底谁才是韩家小姐呀?」 韩映梅被勾起兴致,目光闪闪地俯视到她腰部的小女孩。「你知道跟你买捏面人的叔叔叫什么名字吗?」 韩映竹抬头,无声地看了韩映梅一眼,见她双眼盛满期待,不由得想叹息。 「叔叔没说耶。」小女孩摇摇头,记了几分那人的外貌。「我只知道他长得很高,比这棵柳树还高,手很大,好像可以放几百个铜钱在手上一样。」小女孩指了河道旁的垂柳,又比比自个儿右边的眼角。「那位叔叔这里还有疤。」 「有疤?」韩映梅低呼。林举人的脸上光整得很,并没有伤痕。 「小妹妹,麻烦你跟那位叔叔说韩家小姐不方便过去。」韩映竹看了眼捏面人,敛去不赞同的神色,轻声细语地请小女孩传话。 「不行的,叔叔说没把韩家小姐请过去就不付捏面人的钱,没有钱,我们再过几天就吃不起饭了。」小女孩拉住她的袖子,可怜兮兮地哀求。「你们谁是韩家小姐,行行好,跟我走一趟吧。我家摊子就在攀花桥下,有我和我娘看着,他不敢乱来的,我嗓门大,一吼他铁定跑。」 「你这捏面人我买了,别怕叔叔不给钱。」韩映竹示意如冬掏钱,好把这小女孩与织女送回银河另一头去。 「不行,我不能收你的钱,这捏面人是叔叔订下的,娘说做生意总有个先来后到,不能见钱眼开。」小女孩把捏面人护到身后去。 「听起来这人挺不屈不挠的,不如我去瞧瞧是何方神圣,问他什么意思好了。」韩映梅抽出小女孩紧握的捏面人,在指间转着。 「反正对方没说要见哪个韩家小姐。」韩映竹连忙站起来,神情深晦。 「姐姐,这小女孩说捏面人是一对的,牛郎织女,对方什么心思你推测不出?他甚至不知道要找哪个韩家小姐,看中的多半是我们的家底,你不思量如何避开,还要往虎口闯,这样对吗?」 「爹爹总说你聪明,要我跟你多学学,对方就算有七窍心思,你肯定能猜中十成十,不如换你去吧?!」韩映梅拉起韩映竹的手,把捏面人的杆子塞进她掌心里。「你不去就我去,总之这事我掺和定了。」 掺和啥呀,谁去都一样,她只想藉机脱身,找找灯会里有没有林举人的身影吧。 「既然姐姐好奇,我们就一道去吧。」韩映竹握着捏面人就往攀花桥走。 「我们两个只能去一个,万一对方要找的人不是我,我岂不丢脸死?」 第六章 「……」面对姐姐脸不红气不喘的强词夺理,韩映竹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堵她,也不想在大街上跟她横着来,难看。「好吧,我去会会对方。如冬,伺候好大小姐,别让闲杂人等再惊扰她。还有你们也是,别由着大小姐胡来。」 「韩映竹,我的丫鬟不是给你使唤的,再怎么说我都是你姐姐,你怎么发落到我头上?」韩映梅说不过嘴就拿身分压她,这也是她一辈子唯一不会输的地方。 韩映竹实在很想叹气,如果爹娘把她生作男儿身,韩映梅是不是就不会嫉妒她分走了家中对她的关注?因为家中只有她一名娇客。 长得比柳树还高的男子,右边眼角又有道疤。 韩映竹一阶一阶,拾攀花桥石梯而上,一边注意着桥上流连的男子,有谁符合小女孩所说的条件,手上拿着捏面人的。她看着手上的织女,还以为这种相认方式只有书上有呢,难怪韩映梅会以为是林举人,寻常百姓岂会有这等心思? 就算有,对上韩家,也是有贼心没贼胆,这人会是谁呢? 「你不是我要找的韩家小姐,你是谁?」 略显低沉的浑厚嗓音打断了韩映竹的思绪,甚至挡在她的身前。她默默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毫无惧意地仰视比她高,还高站她一阶的男人。 诚如小女孩所说,他身形挺拔,在这南方小城里,可以说是鹤立鸡群。五官在黑夜中瞧得不是很清楚,却不是她想像中那粗犷张扬的模样,眼眉温润如画,目光富蕴,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他,甚至会让人不自觉惋惜他眼角上的疤痕。 他浑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气度,手里,却拿着牛郎的捏面人,有点滑稽。 「你应该知道韩家有两位小姐。」她把织女递了回去,神色平静。 「你不知道谁是姐姐,谁是妹妹,看来也不过匆匆见过另一名韩家小姐的面,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但是用这种方式确认排行,瓜田李下,你觉得妥当吗?」 要是赴约的人是韩映梅,恐怕谈没两、三句就被套出话来了。 来人没接过,反而步下三个台阶,回头与她平视。 「你既然心如明镜,为何又前来赴约?瓜田李下,你就不怕吗?」他语气有些嘲讽,更多的是难以压下的失落。 「公子,这是你掉的东西。」韩映竹平举她手上的捏面人,不卑不亢,无所畏惧地对上他试探的目光。「我不过归还失物,有什么好怕的?!」 来人目光闪过一丝兴味,两人见面至今,他才仔细打量起她的模样。 她五官秀丽精致,蛾眉淡扫,秋瞳染清波,双唇如绽樱,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她一身如朝雾般薄透淡然的气度,是与生倶来的性格,就连上好的画者都不见得能临摹出她的五分美与三分灵气,身上还有一股淡雅恬静的香味,几乎找不出缺点。 来人敛下眼眸,终于接过捏面人。他盯着手中的牛郎与织女,久久不语,直到韩映竹移动脚步打算离去时才开了口。 「另一位韩家小姐,近几年过得可好?」他语气平平淡淡的,却敌不过声音好听,像流水淙淙,回荡耳际。 纵使眼前这名姑娘绝美出尘,宛如仙女临世,在他心中永远只有一个人的身影,而相信记忆中美好的她,此刻绝对不会逊色多少。他期待着,心横难耐。 「多谢关心。」韩映竹伫足回应,秀眉微拧。「可惜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会问近几年的近况,想必有段时间,他并不在城里。 对韩映梅念念不忘数年之久,彼时她才几岁?把个豆丁大、还称不上姑娘的娃儿记在心里,韩映竹想想就发寒。她得尽快把韩映梅捎回家,别让她在遇见林举人之前,先碰到这意图不明的人。 「叔叔、叔叔,你看娘给我买了串糖葫芦,她让我来谢谢——」刚才拿着捏面人找上韩家姐妹的小女娃,举了串红澄澄的李子糖往桥面上跑了过来,却没踩好,一脚踩上石阶,往韩映竹身上扑了过去。 担心小女娃跌倒,韩映竹连忙大开双臂,任她扑过来,胸口被撞疼了不说,红糖还渍了她一大片衣服,若非后面有人出手托住,她肯定成了小女娃的垫背,磕了后脑。 谁接住了她们不言而喻,这人也没有她想像的不雅,她身一稳,他手就收回去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姐姐,对不起,我把你衣服弄脏了,对不起!对不起!」小女娃吓得不轻,连糖葫芦都握不住,掉在地上,双手合十,哭着向韩映竹赔不是。 韩映竹没说话,扳过小女娃的双肩,看她哭得直不起腰又不断打噎,眼神沉了下来。「站好!」 她冷冷地斥了声,小女娃便不敢哭了,至少不敢哭出声,吸着鼻子抽抽嗒嗒,不时打个嗝,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站在她身后的男子以为她要斥喝小女娃,正要出言劝她别跟孩子计较,却在她以袖温柔抹去小女娃脸上的泪水时,哑然地将话吞了回来。 那画面美好得他不忍破坏。 「哭什么?才多大的事呀?」韩映竹替小女娃抹净了脸,收拢好颊边的头发,整理好因跌倒而凌乱的衣服。小女娃强忍着泪水又锁不住眼泪的重量,看着她扑簌簌地直掉,不管从哪一面瞧都像她在欺负小孩子。她叹了口气。 「你再哭我真的要生气了,不是气你脏了我的衣服,是气你把我的耳朵哭坏了。」 「衣服脏了……你真的……真的不生我的气吗?」小女娃缩了缩肩膀,眼泪倒是掉得缓了些。「这衣服很漂亮的……」 「再漂亮都是衣服,而且洗洗就能穿,有什么好生气的?」韩映竹拾起染了灰尘的糖葫芦,怕小女娃舍不得又拿起来吃,便用手绢包了起来,收进袖子里。 「我坏了你一串糖葫芦,我们俩算扯平了,谁也不欠谁,怎么样?」 「……好。」小女娃傻傻点头,真心折服在韩映竹的话下。「姐姐你真好。」 「我也是有脾气的。」只可惜她的脾气已经习惯收着了。韩映竹笑了笑,牵着小女娃的手站了起来。「我送你回摊子吧。」 「谢谢姐姐。」小女娃点头道谢,抬头看了男子一眼。 韩映竹顺着小女娃的视线回头,不想去猜测他复杂的眼神里有什么情绪,只是点了个头。「公子,就此别过。」 捏面人的摊子就在桥下不远处,小女娃的父母见到韩映竹牵着他们家的姑娘回来,沾了一身糖渍,还以为是来要赔偿的,一个拚命地赔不是,一个抓过小女娃就使劲打她屁股。 「你这野孩子又莽撞了,平常怎么教你的?就只记得吃!就只记得吃!也不晓得我们家里赔不赔得起!」 「你别打了,娘,你别打了,好痛呀——」小女娃哇哇叫,见韩映竹有维护她的意思,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滑溜地躲到她背后。「姐姐说她没生气的呀——」 「大娘你冷静点,我没有问罪的意思。」韩映竹护着小女娃,夹在两人中间转圈圈,场面混乱,但最突兀也最引人发噱的地方,就是她从头到尾脸色都没变过,平静得很。 「我是来赔小妹妹的糖葫芦,你就别打她了。」 「这……」小女娃的父母互视一眼,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一时间真不晓得怎么反应。「这位姑娘,糖葫芦不过也才一串一毛钱,跟你这衣服完全不能比的,说起来……还是我们要赔你才是。」 「衣服洗洗还能穿,糖葫芦掉了就不能吃了。」韩映竹从荷包里拿出二十文钱来。 「都怪我没说清楚,害小妹妹挨了打,你就帮她多买些零嘴吧。」 「这、这……我们不能收……」小女娃的父母连忙摇手,是对老实的夫妇。 韩映竹打从心底喜欢他们的诚实,把钱放到了插满捏面人的摊子上,抽走了里面作工最复杂的龙王。「我买这支捏面人,钱够吗?」 「够,当然够,还多了呢。」小女娃的母亲上前把摊子上的铜板拨进手心,拿走三文钱,其他要退回给韩映竹时,她早就拿着龙王走进人群中,一下就不见人影了。 韩映竹出门多半乘轿,从来没有钻过人阵,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只想快点离捏面人的摊位远远的,可惜她再怎么小心,还是免不了成为夹饽饽,差点就要摔倒了,好在身后有人搀了她一把,才不至于出糗。 第七章 她回头正要道谢,一看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男子,眼神就冷了下来。「你跟踪我?」 「我说不是你信吗?」他淡淡地笑了声,不辩解只是同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后,便错身离开。走过她身边时,他说了一句话。「你们韩家姑娘都是好心肠。」 她防备心强,不管他说多说少,都会引她疑窦,何必多费唇舌,只为了努力那一分不见得会激起的好感。因为一开始,他就往登徒子的形象靠拢了吧? 他不由得失笑,但也无可奈何,隐忍了这么多年,却在听见韩家小姐夜游上元节灯会时,棋差一步。 以为在外历练多年,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一碰上她的事,依旧沉不住气,不知道是想见她,还是想让她见见他,未经细想就来了。 可惜出现的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他有些失望,却没想到会在这人身上感受到了记忆中那股久违的温暖。 他会买捏面人,让小女娃当信使,不过是见摊位上满满的捏面人售不出去,夫妻俩喊到声音都沙哑了,眉眼间全是忧色,尤其看向孩子的眼光全是愧疚,实在让人不忍,他便掏钱设了一局。 捏面人的摊位就在攀花桥下,她既然已经不追究了,实在不必送小女娃回来,帮助他们一家子才是真的吧。 雪中送炭已是善举,还寻理由让对方好过,就像当年送到他手上的衣服,怕他自尊心受挫,特地挑了几件洗乾净的旧衣一样。 她是助人,不是施舍。 韩映竹心头沉了一斤。若说韩家是积善之家,她还能理解,父亲善举不断,在民间颇具声望,而她是能不出风头就不出风头,很多事情不是匿名处理,就是挂在父亲名下,至于韩映梅……说难听点,她就是吃父亲的余荫,他是从哪里得出她们韩家姑娘都是好心肠的结论? 他要找的人真的是韩映梅吗?还是他记错韩家了? 韩映竹坐在房内思索制香配方,打算困过午觉之后,到店铺里试试,可惜她的思绪一直被打断,很难专心。 「如冬,你可以别一直盯着我瞧吗?」这种探究深索的目光真让人无所适从,她再淡然处之,也忍受不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注视。 「小姐,」如冬抿着唇,靠近了几步,想知道又不敢开口的样子看起来很别扭。「那个……你昨晚在攀花桥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不是跟你说过了,有个小女孩拿着糖葫芦跌到我身上,我才沾了一身糖渍回来吗?」韩映竹坦然回视如冬像揭发奸情的眼神。 「大小姐可不这么想,难得看到你失态,你都不知道她有多高兴,在老爷面前说你不是就算了,早上还多吃了一碗白粥。」如冬始终想不透,为什么韩映梅对韩映竹的敌意这么深,不是一胞姐妹吗?又不是不同肚皮生出来的。 「由她去吧,反正这事她也翻不出新花样来。」韩映竹想埋首回配方中,门外却有一阵足音瞬过,她随意一望,秀眉微拧。 「是姐姐房里的花绣,瞧她慌张的,肯定出事了。如冬,你去探探消息回来报我。」 「是。」如冬提着裙子就出去了,这事她最在行。 韩映竹在房里等消息,心里头惶惶不安,左右不能定下心来,正想要不要亲自过去一趟时,如冬回来了,神色揣惴。 「出了什么事?」韩映竹的心提了起来,别是什么难解决的事。 如冬搔了搔耳朵,害怕的样子没退去。「有人来向大小姐提亲,大小姐坐不住,就往大厅去了,花绣她们拦不住。」 「胡闹!」哪有姑娘家往这上赶的?脸皮还要不要? 这下韩映竹也顾不得样子,提裙奔了出去,千万要把脑子热的韩映梅拦下来。 庭院小橘流水,回廊穿梭,红瓦灰墙寿桃窗,绿竹林荫,静静幽幽。 韩映梅疾步回廊上,风风火火的,身后四名大丫鬟恭敬惶恐地想拉住她,却怕误伤,迟迟放不开手脚。 「你们给我滚开,少在这里碍事!」韩映梅挥打着丫鬟,眼神忿忿的,看来身边的丫鬟又要换一波了,用起来真不顺心。 「姐姐留步——」韩映竹透过寿桃窗瞧见气呼呼的韩映梅,不管两人距离还有两折回廊之远,只能先出声将她的脚步留住。 「韩映竹?」韩映梅瞪了眼她身后的四名丫鬟。「是谁通风报信的?」 「奴婢没有!」四名丫鬟连忙否认,就怕回去又要领罚,跪下来直磕头。 「姐姐何必把气撒在她们身上,家里来了客人,我岂有不知的道理?」韩映竹匆匆赶来,双颊因奔跑而腾红,看起来比往常有人气得多,年纪也显小了些。「外头有男客,女眷应当回避,姐姐不该往大厅上赶。」 「你别站着说话腰不疼,假使今天有人向你提亲,我才不信你坐得住。」韩映梅提到这些,还娇羞地低了头,随即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她,满脸她不懂的样子。「你要我盲婚哑嫁不可能,成亲前,我总要先有个底,知道对方是圆是扁。」 「如果对方不合适,父亲不会同意,若父亲觉得不错,有意结亲,你也可以私下与父亲商量,让你偷偷见一下对方,而不是说风是雨的就往大厅去,传出去了,你还要做人吗?」任性也该有个限度,况且现在亲事还没谈下来呢。 「等父亲有意结亲就来不及了,万一对方不是……」韩映梅像被掐住脖子,后半句话硬生生地断了。 「不是什么?」韩映竹低声问了一句,心里早已有底。「如果对方不是你想的那个人,你又能如何?像个泼妇一样把对方赶出去吗?」 「你——」韩映梅指着她的鼻子,气得脸红脖子粗。「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总之我就是去定了。」 韩映竹头疼至极,她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万一对方不是林举人,她一时气不过冲了进去,坏了名声,就算林举人不介意与商家结亲,还不介意跟个名声有毁的商贾女拜堂吗?她以为自己是当朝公主不成? 「你要见对方,可以,但你要听从我的安排,不然我就在这里跟你耗着。」如果韩映梅非去不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人拦住,别气到上头就往大厅里闯。 真是投胎不慎又晚了一步,滩上这位姐姐真是她上辈子的报应。 韩光义坐在大厅主座上,举杯品茗,眼角余光不断打量位于客座上,自称罗桂杰的男子。 这人他听过,名声如雷贯耳,来历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绿林大盗,杀人越货出身,也有人说他是盗斗发家,总之没有一件传言是好的。 结果这人出现在他家里,还说要求娶他的大女儿,这是什么情况? 「罗公子此次造访实在让人吃惊,只是我对你了解不深,怕是不能答应你的请求。」韩光义内心有些抵触,表面上仍是客客气气的,淡笑以对。 「晚辈知道外界对晚辈的传言贬多褒少,韩老爷肯定听过,不是绿林,就是摸金校尉。」罗桂杰自嘲地笑了声,倒不见他有多愤慨。 「只怪晚辈早年手段不圆融,又心急想一步登天,无意间得罪了不少人,就算想弥补,印象也落下了,难处理。不过也不算全无好处,至少这层误会多少遏阻了想占便宜的人,晚辈是靠药材发迹的。」 「药材?」韩光义露出好奇,头一个想到了小女儿的香料铺子,还有后院她亲手炮制的药材。 「是,晚辈专走量少价高的药材。诸如人参、灵芝、冬虫夏草、雪莲花、龙涎香、虎骨、熊胆、牛黄、海马等等都属晚辈旗下大宗。」罗桂杰停顿了下,笑容有些腼腆。 「不知道韩老爷是否听过明桂药坊?」 「自然听过。」韩家经营药材不过是祖产里有药田,经手的都是常见的普通药材,与名满天下、堪称异军突起的明桂药坊相比,何止云泥差距?韩光义面色一变。 「你该不会就是明桂药坊那名脾气古怪的桂主事吧?」 罗桂杰轻咳了声,耳根微红。「您也知道,晚辈身上背了些名声,不好为明桂药坊出面,只好委任伙计,避不见人实有苦衷。」 他用桂主事的身分运筹药坊,利用罗桂杰的身分四处收购药材,会刻意划分出两个身分还有一个原因,桂主事是佳婿人选,罗桂杰不是。 第八章 媒人找不到桂主事,又不敢找罗桂杰,他才能省些麻烦。 「我要如何信你?」韩光义皱眉,这两者之间风评可是南辕北辙。 「若韩老爷肯查,这事不是秘密。」他后期根本不用刻意隐瞒,也没有人会把这两重身分兜在一块儿。 罗桂杰拱手示意,命人呈上一只信封。「晚辈心仪大小姐许久,还望韩老爷成全。这是晚辈一点心意,还请韩老爷笑纳,若韩老爷考虑过后,觉得晚辈可依,同意此门亲事,我会再随媒人过来,交换庚帖。」 他事后问人,个性清冷的是韩家二小姐,开了家香料铺子,几乎包揽了城里所有香料生意,也跟明桂药坊进过几次药材。 韩光义看着呈到他面前的信封,瞄了眼气定神闲的罗桂杰,便拿起信封拆阅。 怎么说气度都不能输给小辈。 可一打开,韩光义惊愕了。「这、这不是……」 「若是韩老爷愿意将令嫒嫁于我,这块地是聘礼之一。」罗桂杰浅笑回应。 「你还懂得投其所好,这块地我谈了半年谈不下,确实是我的心头好。」韩光义将地契收回信封内,笑看了罗桂杰一眼,心里有了几分计较,也有些许不快。 他谈了半年,不管出价再高,始终不能说服对方卖了祖产让他建布庄,就算罗桂杰是明桂药坊的主事,韩家在造纸、制墨、丝绸、纸伞、油、盐、米这块可都不是吃素的,他用了什么办法才让对方点头? 难道是用他在外头的名声? 「为了与贵府结亲,晚辈动用了点关系买下这块地,还请韩老爷莫要见怪。」罗桂杰起身一揖,态度相当谦和,像是不得不为之才早他一步买下这块地。 「罗公子言重了。」韩光义虚比手势,让他回座,笑却不及眼底。 罗桂杰要是用了非人的手段买下这块地,他怎么能把女儿嫁给这种人?婚后有委屈都不许娘家插手出声了。 他让家仆将地契交回罗桂杰手上,为难地道:「我家夫人去得早,闺女们的亲事少了亲娘把关,我这当爹的更要注意,这事我还得再琢磨琢磨。」 「这是自然。」听出韩光义辞客之意,罗桂杰未多做停留,起身告辞,态度从容磊落。「晚辈择日再访,多谢韩老爷接见。」 韩光义又有些动摇,人能画皮,却不能伪骨,罗桂杰的坦然是装不出来的。 「罗公子不必客气。」韩光义示意家仆。「阿华,送送罗公子。」 「多谢韩老爷,晚辈告退。」罗桂杰信步离去,不见挫败或局促之感。 韩光义盯着他的背影良久,这事他得再仔细琢磨,就算最后不与罗桂杰结亲,他也该郑重考虑女儿的亲事了。倘若罗桂杰是以正当手段买下这块地,他也不能误会一个大好青年,失了女儿的好归宿。 他低头看着自个儿的手心,还记得女儿刚出生,奶在他怀里的感觉,是那么小、那么软,转眼间都这么大了,当真是时光如流水啊…… 「爹!」韩映梅不顾韩映竹的阻拦,奔进了大厅内。「我不要嫁给刚才那个男人,你不能答应,你绝对不能答应!」 「丫头你怎么会——」韩光义着急地看向门外,幸好罗桂杰的身影已不在庭中。「哪有女儿家打听自个儿婚事的?难道爹还会害你不成?二丫,你怎么不拦着你姐姐呢?」 韩光义将目光移到韩映竹身上,却见她转头盯着门外,喃喃自语。 「居然是他……」还直接上门提亲,她都快推测不出这是什么人了。 买了父亲心心念念的地,表示他已经预谋了一段时间,不可能认错对象,他当真对韩映梅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韩映竹流露出的熟悉震惊了韩光义。「你认识罗桂杰?」 「谈不上认识,就见了一次面,说过几句话。」韩映竹把昨晚攀花桥上的事情说了一回。「说不定昨晚他找姐姐,就是为了跟她说提亲的事。」 「无耻之徒!」韩映梅气哭了,都快把手绢扭出个洞来。「他根本就是要陷我于不义,让我不得不嫁他。」 「昨晚要不是二丫机灵,今儿个你就等他掐着你名节有损的软肋过来胁亲了,你怎么就不懂得保护自个儿呢?」还好他差了小女儿跟上,否则这事怎么善终?韩光义看向若有所思的韩映竹,这丫头用人谨慎,看人也有一套功夫,便问她意见。 「二丫,你觉得罗桂杰这人怎么样?」 韩映竹看了眼父亲,又瞄了眼忿忿不平的韩映梅,缓缓地叹了口气。 「我倒不觉得此人有你们猜想的这般糟糕。」反而矛盾得让人觉得很奇怪。 「喔?」韩光义有了兴趣,半个身子都转向小女儿了。「二丫说来听听。」 「此人若真奸诈无比,大可用我赴约攀花桥一事大作文章,就看父亲要保大姑娘还 是小姑娘,父亲别无选择,只能答应这门亲事,把姐姐嫁给他。」韩映竹见韩映梅欲出言骇斥,便抬起手来要她稍安勿躁。「不是父亲偏心,也不是我胡说,一旦父亲回绝这门亲事,保下了姐姐,却黄了我的名声,姐姐日后也别想许个好人家了,别忘了未出阁前我们姐妹俩是绵在一块儿的,一荣俱荣,一损倶损。」 韩映梅这时才知道怕,以为赴约的不是她,还暗暗松了口气。 「他能买下父亲谈了半年还谈不下来的地,证明他不是没有手段的人,就算他是个草包,身边一定有军师为他谋划,没道理想不出这层稳赢不输的办法,可是他没有,甚至没有向父亲透露半点口风,说他昨夜见过我。」韩映竹敛下双眸,语气冷静。「我昨晚态度不算友善,他没有为难我,只是不断打听姐姐这几年过得好不好,那卖捏面人的小女娃得了串糖葫芦,还特地跑到桥上只为了感谢他,这人要是不好相处,怎么会得孩子喜欢?」 「就这点你就说他好?映竹,你不会挟怨报复吧?」韩映梅横过去一眼,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好理由。 「姐姐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吗?怎么会说我挟怨报复呢?」韩映竹淡然地回了句,噎得韩映梅说不出话来。 「我听过这人,风评并不好。」韩光义把外头流传罗桂杰的话,说了一遍给女儿们听,比她们方才站在窗外所闻的只字片语仔细多了,也恐怖多了。 「天呀,道人丧心病狂!爹,你要是答应这门亲事,无疑是逼女儿去死呀!」韩映梅都快吓哭了,天晓得罗桂杰身上背了几条人命。 韩映竹见姐姐一惊一乍的,摇了摇头。「传言不能尽信。俗话说,相由心生,他目光清澈,面无戾气,看起来挺正直的,倘若真像传言所说,他何必费劲过来提亲,直接把人掳走不就好了?过个一天一夜,即使无聘无媒,你也只能是他的妻。」 「姓罗的给你多少钱?让你回来说他的好话?」韩映梅瞪着她看,最终气不过地推了她一把。「既然他有你说的那么好,不如你去嫁呀!我让给你!」 「丫头!有事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映竹可是你妹妹。」韩光义心疼地把小女儿护到身后。 「谁稀罕这个妹妹,如果不是她,我娘也不会死!」韩映梅见到父亲护着她,头一热,话就不经脑了。 韩光义脸色沉了下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又没说错。」韩映梅嘴硬不改,指着韩映竹,把她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如果不是为了要生她,我娘也不会难产过世!爹更不应该保小不保大!你害我没有娘疼,又处处偏袒韩映竹,净说我不如她,平常我都忍下来了,这时候她一直说服你把我嫁给一名贼人,还容不得我说她不好?」 「你娘走的时候你才足岁,根本不记事,是哪个该死的下人跟你嚼舌根的?」韩光义痛心地看着韩映梅,不敢相信她居然说出这种诛心的话。「当年你娘难产,我跟产婆说保大不保小,是你娘坚持把二丫生下来,她是你娘用命换来的,你不好好爱护她,还处处挤兑她,反过来要二丫包容你,你还有脸拿你娘来说嘴!」 「谁要她包容了?你怎么不说她是心虚、是愧疚呀?」韩映梅背过身,没有底气地反驳。 「你这丫头——」韩光义还想教训她两句,却让韩映竹拦了下来。 第九章 「这事以后我们再慢慢说,现在重要的是爹对罗公子有什么看法,是要拒,还是要查?」她处处礼让韩映梅一步,从来都不是为了讨她喜欢,而今知道韩映梅不待见自己的原因恐怕一辈子都消强不了,她又何必浪费时间、浪费唇舌? 「拒!当然要拒!」韩映梅转过身,像忘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一般,拉着韩光义的手就开始央求。「爹,我不要嫁给他……我……我……我喜欢的是城西的林举人!」 韩光义闻言,一阵昏眩。「丫头,你是姑娘家,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还知不知羞呀?」 「这关系着我的终身大事,我就算难开口,也得开这个口呀!」韩映梅跪了下来,声泪俱下。「我这辈子就喜欢林举人一个,从他夺得城里诗魁开始,女儿的心就在他身上了。爹,我只喜欢他,我只想嫁给他!」 韩光义受不住刺激,退了半步,韩映竹赶忙伸手扶住他。「爹,坐着说吧。」 她的额角也有些发疼,城里举办诗会不过上个月的亊,她道辈子也太短了吧?顶多知道对方是圆是扁,什么个性都还摸不清楚就交了心,还说出什么非君不嫁的鬼话,在她看来,韩映梅不过是迷恋罢了。 「丫头,韩家虽然已经传家百年,可依旧是商贾身分,一般读书人看不上的,你早早收了这份心吧。」韩光义一瞬间像老了五岁,都怪他不好,把女儿宠上了天。 「爹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连县太爷都要敬你几分,难道县太爷就不是读书人了?」韩映梅收拾好眼泪,走到韩光义跟前,又跪了下去。 「林举人家境清寒,凑不出盘缠让他进京赶考,我们雪中送炭,他岂有看不上我们家的道理?我与映竹是女儿家,不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我嫁给林举人,他日中了进士,不也是我们家的光彩?」 韩映竹别过头去,不敢相信这种天真的话出自她胞姐的口,她究竟把这世道想得多美好,所有人都要绕着她打转? 「丫头,你可有想过,挟恩下嫁,夫家会真心待你吗?」更别说以后中了进士是要当官的,他女儿什么料子他不清楚吗?她只摆得起官夫人的架子,撑不起官夫人的场子,早晚会出问题的。 「如果他真读懂圣贤书,自然会真心待我。」韩映梅自信满满,似乎她的条件不容林举人拒绝般。「爹,如果你真的疼女儿,就该让我嫁给我自己喜欢的人,不管那姓罗的多有钱、多有势力,我都看不上眼。」 「映竹,这事你怎么看?」韩光义左思右想,得不出个好结论来,只好求肋小女儿,听听她的意见。 韩映竹愣了下,这不是拿她当活箭靶吗?她百般无奈,又不能不回话。 「婚姻之事当由父亲作主,若父亲觉得林举人不错,就差人去探探口风,最好也问一下邻人对林举人的看法。至于罗公子这里,女儿认为还是先探个底,免得最后两头空。」她已经尽量不偏颇,最后花落谁家,就看天意了。 「你说的有道理,就按照你说的办吧。」韩光义头疼得很,真怕大女儿出阁没几天就让夫家休回来。「我已经请人找了教养嬷嬷回来教你规矩,以前你不爱学,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都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你自己得积极点,别让人看笑话。」 「知道了,我会好好学的。」韩映梅露出笑容,羞怯的模样宛如春天待绽的花朵。 「不过爹爹也要替女儿想办法说服林举人……」 看她愉悦又期盼的模样,韩映竹不自觉地想起昨晚攀花桥上痴痴询问韩映梅近况的那个人。 牛郎与织女的结局,究竟是在一起,还是算分开呢? 林举人对此门亲事并不热衷,全是听从母亲的指示点头,韩光义很担心女儿嫁过去受到丈夫冷落,完全没有韩映梅的欣喜。 反观罗桂杰与桂主事的关系在一连串明察暗访下确认是同一人,不管是哪个身分,都不沾花酒女色,一律对外称心里有人,这让韩光义偏向他多一些。 韩映竹在这事上不表意见,只说无论嫁谁,该操办的事,她绝对不会落下一件。 韩光义最后还是拗不过女儿,三个月后,韩映梅如愿下嫁林举人。 两家贫富悬殊,为了顾及林家想法,婚事不能过于铺张,可又不能削了韩家脸面,所以准备起来格外困难,加上韩家又没有女主人,韩光义差点急白了头发,唯一庆幸的是韩映梅待嫁女儿心,有情饮水饱,对于婚事一切从简,没有太多的不满与意见。 迎娶当晚的婚宴,办在韩家名下的某处别馆中,订席的人是县太爷。 美其名说要为林举人贺喜,勉励他成家立业,尽早考取进士,荣耀乡里,实际上是韩光义不舍女儿嫁入林家,场地却摆不满三桌酒席,才听从小女儿的建议,私下向县太爷请托才安排到别馆里设宴。 韩映竹则因为经营香料铺子,手上不少客源都是贵太太,从中知道不少秘辛,像是谁与谁是亲戚却面和心不和,便代替父亲张罗喜宴席次、菜色、酒水,接待前来贺喜的女眷亲属,一点都不得闲。 「小姐,大事不好了!」如冬突然凑到了韩映竹身边,神情慌张。 「怎么了?瞧你吓的。」韩映竹正在试菜,确定味道可以,才让奴仆端出去,谁知道筷子还没下去,如冬就冲进来喳呼了。 「小姐,罗、罗公子来了。」 「罗公子?」韩映竹愣了下。「你说罗桂杰?」 如冬拚命点头,额上都滴汗了。「他一来就说要拜会老爷与新郎官,华叔觉得不对劲,要我过来跟你说一声,万一有事,还得小姐主持大局。」 「我还想这人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原来藏了这暗招。」韩映竹皱眉。 这人是狗急跳墙,不管不顾了吗? 在父亲跟他明说已经替韩映梅订下了林家的亲事,他一语不发,任由父亲解释安抚,末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离开,当下她还以为这人很有风度,没想到他还留有后手。 现在韩、林两家的亲戚都在这里,万一把事情闹大,以后大家都别做人了。 不知为何,韩映竹有说不出的失望与气恼。他没有把攀花桥的事情拿出来作文章,即便到最后父亲已经表明花落谁家,他都没有试图以此为饵,扭转局面,韩映梅错失他,她还为他心疼了一把,谁知道居然选在大喜之日来个玉石俱焚,三败皆伤。 只能说他藏得太好,看不出来他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对他失了戒心。 「我去看一下,这里交给你处理。」她把一叠单子交给如冬。 「这是今晚的菜色,在我回来之前,你得注意出菜的间隔,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靠近西厢、摆着红花的那几桌客人不能碰到蝈蟹,切记别让人混着上了。」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席次名单是她看着韩映竹拟下的,她大概知道情形。「小姐也要小心,我怕罗公子来者不善,要是拿攀花桥的事情出来咬你一口就不好了。」 「我知道。」韩映竹拍了拍她的肩膀,心里也没多少底气。 华叔命如冬来找她,只因为她是韩家的主子,主子就是要拿主意的,万一父亲脚步被拖住,韩家确实只剩她能主持大局。 但愿父亲能说服罗桂杰别在这时候滋事,她可不想看见恶俗抢亲的戏码。 罗桂杰一进别馆,原本吵闹劝酒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走进来的那股气势,无端地让人害怕。 坐在主桌的韩光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见罗桂杰一身华丽锦绸,墨竹长衫,对襟飞花刺绣瑰丽,紮起的头发扣着造价不菲的银镶玛瑙祥云束冠,腰间白玉碧带垂挂三十六颗南海珍珠,贵气逼人,也不再收敛眉宇间的霸气,一扫上门说亲时的朴实模样,还原外头传言的罗家头子。 「林、韩两家大喜,我罗桂杰前来恭贺,不知东道主是否欢迎?」他嘴角微扬,笑意不及眼底,还带着些许傲视的味道。 罗桂杰进城已有半年之久,见过他的人不少,但知道他身分的人寥寥无几,一听他就是手段狠戾、脚踩多条冤魂的绿林头子,宾客的筷子都快拿不稳了,深怕下一秒就出事,眼神都不敢离开他。 第十章 「自然欢迎。」韩光义站了起来,眼角余光左右巡视了一回,主桌附近都已坐满宾客,只剩边边角角还有零星空位,他怎么好意思把人领过去,不是摆明了削罗桂杰的面子吗?这下更难善了。 「阿华,替罗公子在我旁边加个位子。」 主桌的人脸都绿了,面对这来者不善又恶名在外的人,他们怎么吃得下? 「啊!是。」一直站在后面服侍韩光义的韩华见状,招来如冬,要她去请韩映竹,听到主子吩咐,一抬头便对上罗桂杰深幽难测的目光,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才不至于失态,连忙搬来张椅子,还铺上软垫送了过来。 「罗公子,请上座。」韩光义亲自前迎,悄悄地拍了林举人两下肩膀,暗示他多担待。 罗桂杰没有忽略这细节,张扬地朝韩光义一笑。「怎么好意思呢?」 接着往他的方向踏步而去。 韩光义先是愣了下,让罗桂杰这无亲无戚的人坐主桌,无非是想藉此卖他一个人情,安安分分地吃完喜酒就离开,可看他不同以往的表现,他不禁心虚了起来,反省这招是否走得太险,主桌上可是坐着县太爷和亲家。 不会一场喜宴下来,亲家变冤家吧? 可惜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韩光义此刻是骑虎难下。「罗公子不必客气,你能出席,是为小女亲事锦上添花。请入座。」 「多谢韩老爷。」罗桂杰掀袍,大方地坐到韩光义身边,左侧正巧就是林举人。 他连看也没看林举人一眼,待韩华布上乾净的酒杯与碗筷之后,迳自添了一杯酒,垂阵苦笑,再抬起头时,又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罗桂杰。 旁人没有注意到,站在屏风后面的韩映竹却看得一清二楚,那抹苦笑倒显得他的轻狂有些刻意为之。 还以为他是来找碴的,没想到这傻子居然是来为自己找不痛快的,不请自来喝心上人的喜酒,该不会是想用这种自残的方式逼自个儿放手吧? 「开席后才姗姗前来,断了各位兴致,罗某在此自罚三杯。」他闷头豪饮三杯酒,根本不管席上的人有何反应。 韩光义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忽略席上宾客尴尬又不解的神色,陪笑招呼。「各位用菜、用菜。这都是小女精心准备的,大家别客气。」 大夥儿跟着笑了笑,举起筷子,目光还是止不住地往罗桂杰身上飘,包括韩光义。 就见他笑了笑,再次斟了一杯酒,转身对向林举人。「恭喜林兄喜得如花美眷,罗某诚心祝贺林兄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他字字咬得用力,目光灼灼像要鏊穿新郎官红袍。 林举人也不是傻子,感受不出他森然的敌意,在林、韩两家说亲的期间,他曾耳闻罗桂杰多次出入韩家府邸,恐怕是求亲未果,挟怨报复来着。 「多谢罗公子,能得韩老爷及韩家大小姐青睐,实为在下所幸……不,应该改口为岳父了。」林举人举杯回敬,笑笑地暗捅了罗桂杰一刀。 「林兄确实幸运,还望来日高中,切莫富贵荣华迷了眼,抛弃原配发妻。」罗桂杰神色锐利地扫了林举人一眼,仰头饮尽杯中酒,末了还将杯口对向他,挑了挑眉。 韩光义心里着急,却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只好硬着头皮搭上罗桂杰的肩膀,圆场说:「罗公子与韩家交好,知道我要嫁女儿,前前后后也帮忙铺张了不少事,就怕哪里不周到,只是罗公子说话直爽,贤婿别往心里去。」 「岳父这么说是折煞小婿了。」林举人站起来朝韩光义一揖,席面多加了一张椅子,难免挤了些,作揖的时候就撞上了罗桂杰,溅出了他新斟的酒水。「对不住,罗公子,在下并非有意。」 「无妨,林兄不必在意。」罗桂杰扬起一边嘴角,将酒杯搁上桌,提壶打算满上,手腕却触上碗筷,打翻了酒杯,流到林举人的大腿上。「哎呀,真糟糕,脏了林兄的新郎服了。」 ……幼不幼稚? 都为他们汗颜了,加起来都几岁了遢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小处较劲,更别提一人是一方商贾,一人有功名在身。 果然在美色面前,什么都是浮云清风吗?斗完了,意气风发的还不是林举人,他得到的除了伤心难过,还有什么? 傻子。 「大夥儿别客气,尽量动筷吧。」韩光义不知如何处理这两人台面下,实际已经搬到众人眼前的争执了。「罗公子用菜吧,稍等老夫陪你痛饮一番。贤婿,你也快吃一点垫胃,等会儿还要敬酒呢。」 「是。」林举人搁下酒杯,随意挟了些肉食菜叶进腹,入口却隐藏不住惊艳神色。 文人难免傲气,韩家虽是城内大户,他多少还是有些微词,商贾女能多有教养?听说韩家姐妹还各拥铺子,得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过看在韩家为了结亲,处处为林家留面子,连席上菜色都不敢过于铺张,才对这门亲事转念,或许没有糟糕到哪儿去。 他记得宴席菜色是由韩家二小姐经手的,朴实但味道多重丰富,端上主桌的菜肴也仔细地避开了提味用的芫荽——他不爱这味道,但别桌的菜羹里可是撒了一大把。 韩家二小姐蕙质兰心,姐姐就算没有青出于蓝,至少也是齐平。 罗桂杰条件出挑,就算面上有疤,外表仍是一绝,能让他倾心的女子,又能差到哪里去?想到这里,他对这桩上门亲事是越来越满意了。 「多谢韩老爷盛情。」罗桂杰由怀里拿出封信函,递了过去。「此次前来祝贺,晚辈不好空手,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份薄礼配得上,还请韩老爷笑纳。日后若有需要晚辈帮衬的地方,自当效力。」 「这……」韩光义摸不准他的性子,怎么一下好一下坏,场面上也不好推辞,只好收了下来。「多谢罗公子美意。用菜、用菜。」 韩映竹双眼圆瞪,盯着罗桂杰不放,说他傻子还算高估他了,这世间还有谁傻得过他?到现在都还没动过筷子,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什么都不说,谁会为他心疼? 他不是输不起,只是不甘愿……但不甘愿又能如何?他什么都不能做,除了假笑、假张扬,就是故作无事地喝酒。 她突然有些哀伤,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一头负了伤的野兽,还有什么伤人的能力呢?也只剩下虚张声势的威吓了。 漆黑暗巷中,月光洗地,映出墙角一抹颓废身影。 罗桂杰扶着墙,使劲咽下胃里冲上来的翻腾,头昏脑胀已经很不舒服的他,因为上窜的酒气,简直比死还痛苦。 他不记得到底灌了几斤酒,只知道一个晚上下来,他什么都没吃,什么都吃不下,郁闷极了。 「主子,宾客都散尽了,让属下扶你回去吧。」罗桂杰的随从来报,伸手便要扶他。 「不用。」罗桂杰挥开他,冷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到巷口守着,别让人进来,直到我唤你为止。」 「是。」 罗桂杰以背抵墙,忍住腹中酸意,缓缓滑坐下来,一脚曲起,一脚伸直,仰头看着如玉盘的明月,忍不住自嘲。 「可惜没有酒,不然还能对影成三人。」 「没有酒,倒是有一碗醒酒汤。」韩映竹提着竹篮,脚步无声地来到他身边。 罗桂杰皴眉。「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要人守着巷口吗?」 「这条不是死巷,我从另外一边过来的。」韩映竹取出醒酒汤,温温的正好。「喝吧。我让每个沾酒的宾客都喝了一碗再走。」 「难为韩二小姐还特地追出来送我一碗醒酒汤,当真尽责。」他接过,仰头便灌,入口的苦味险些让他撑不住,吐了出来,不得不喝个几口就停下来顺气,小小一碗药可费了不少功夫才倒进肚子里。「呼——多谢。」 他将空碗递还给她,满嘴药味,都快盖过他的酒气了。 原以为韩映竹收到碗就会离去,毕竟孤男寡女同处暗巷实为不妥,她又重视这个,谁知道她将空碗搁进竹篮里后,如明月般皎洁的双眼居然盯着他不放。 「你把那张地契送给了我父亲,对吧?」她慢悠悠地问,月色下的她,宛如一株待绽的昙花,身上的香气似花香味,甜甜的。 宾客面前,父亲不好拆礼,不过十之八九是地契,她也能想到父亲拆开时的表情会有多震惊,如同她看见罗桂杰将信封递出的那一瞬间。 第十一章 罗桂杰低头一笑,神色有些凄然。「当初买下那块地的原因你应该也知道,现在那块地对我没用了,不如送给有用的人。」 「你还真大度。」不管她对这人起先有什么印象,在他亲手将地契交给父亲作为贺礼的那一刹那,都转成好的了。 「呵,我若真大度,就不会在小事上跟林举人较劲,想压他一头了。」他嗤笑了声,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侧身看着她,自嘲的眼神让人发酸。 「你在屏风后面不都看见我有多可笑了吗?」 「你知道?」她还以为躲得很技巧呢。 「你一直盯着我看,不发现也难。」他轻笑,定定地看着她。 韩映竹失笑。「场内谁不盯着你?」 「说得也是。」好像他走到哪,腥风血雨就到哪。罗桂杰回想方才画面也觉得好笑,其中最好笑的,莫过于自己像只孔雀一样亮羽毛。「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做,虽然想藉着酒气好好发泄,只可惜我神智还有,做不出太丢脸的事情。过了今晚,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回去吧,晚了。」 「我还有两个问题想问你,问完了,我就回去。」 「喔?」罗桂杰疑惑地看着她,笑问:「我这粗人哪里值得韩二小姐好奇了?」 「你怎么买下那块地的?」韩映竹直直地看着他,也不避讳。「如果你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我父亲拿着也不安心,像在冬日里捣着一块烧红的炭,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多痛苦。」 「不愧是韩家二小姐,七窍玲珑心,这点连我都忽略掉了。」他不过是想这块地对自个儿没用了,就送出去吧,反正他这点身家都是为了求娶韩映梅攒出来的,留着看了也难过,倒是没注意收礼的人会不会觉得烫手。 攀花桥上一会,不过片刻,也够他明白韩家二小姐面面俱到的个性。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先的张家地主母亲重病,虽然手上有几块田,收回来的田租仍不足应付名贵的药材,毕竟不是一株人参、一株灵芝就能药到病除的。」罗桂杰声音轻柔如风,月色修长了他的影子,绵延了他的萧瑟。 「他不是不曾考虑将祖产脱手,本来想找你父亲增个价,如果你父亲同意,就准备签合同了,是我先一步找上他,同意无偿为他母亲提供上好药材,再以市价多两成的费用收购那块地,两相权衡,韩二小姐会选择谁?」 「你。」韩映竹应了声,默默地低下头,双颊有些熨热,但很快就褪了。「没想到你会开出这等条件。」 她还有几句话没有说,为了韩映梅,他居然开出这等相当于赔款的条件。 「你让韩老爷安心收下吧。」他朝天空笑了笑,像透了风似的,有点沙哑。「至于我买下那块地的办法,就不用跟他提了,说了好像我在索人情似的,再丢脸我就不用做人了。」 「你不能做人,那很多人都不是人了。」真要说,他只不过有些别扭罢了。 「韩二小姐对在下的评价真高。」他突然转回来看她,眼底都是笑意,但不是受人夸奖的高兴,而是没想到会有人这般形容他的惊讶与兴味。 韩映竹没料到他会转头过来看她,撞上他如星光熠熠的眼色,好像有人在她心里敲了一下响鼓。 罗桂杰问:「韩二小姐的第二个问题是?」 「你是怎么认识我姐姐的?」 「这问题啊……」罗桂杰尾音拉得老长,头又枕回墙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膝盖,目光有些迷离,似在回味初识的情景,带着一点甜蜜,又有些许酸楚。 「当年我随着难民进城,被城里的人当成乞丐欺负,是韩大小姐遣人出面替我解围的,又怕我在城里遭人欺负,还送衣送钱的,如果不是她,就没有今天的罗桂杰了。」 韩映竹看着他,罗桂杰没有听见她回应,转过头来,不解回视。 「就这样?」韩映竹淡然的神色有点绷。 「不然呢?你期待什么样的故事?」罗桂杰失笑。「你听来或许觉得简单,可对当时的我来说,她就像是浑沌里唯一一道清亮的光,我永远记得接过她丫鬟递来的布包时,心里有多激动。以她的身分,怎么会注意到堪如蝼犠的我?可她不仅注意到了,还把我当人看,那种感觉美好到我没办法形容。」 「是吗?那可真赶巧了。」她了解韩映梅的个性,但不代表知道她每件事,说不定罗桂杰就恰好赶上了韩映梅心情好的时候,顺手帮了他一把,也让这男子对她上了心,认真殷勤了几年。 能让如此优秀的男子惦念多年不忘,甚至为她守身,不管是桂主事还是罗桂杰,身边都乾乾净净的,这份感情有多难得? 一生一世一双人,就这么摆在韩映梅面前,她却不懂得捉住,可惜其他看得到的人,想捉也捉不住。 「好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夜深露重,别染了风寒。」过了这夜,她与罗桂杰就是陌路人。 也不晓得是不是夜里在外头待久了,鼻头有些涩意。 「如冬,你怎么站在这里?」韩光义的声音从巷尾处传来。「映竹呢?」 「小姐……小姐……」如冬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想了一会儿才说:「小姐让我在这里等她,就踅回别馆里,好像落了什么东西没有拿。」 韩映竹愣了下,没想到父亲这时候还没离去,看来她得从另一处绕回别馆,还得想个藉口替如冬圆谎。 「别馆已经收拾乾净,也熄灯了,你让小姐自个儿回去拿东西,就不怕她出什么意外吗?」韩光义斥责着,脚步声随即响起,似乎要踅回别馆找女儿。 韩映竹不得不加快脚步,都怪她一时抵不过好奇,多耗了一些时间。 「欸,你不是罗公子的随从吗?怎么站在这儿?」巷口另一端传来疑问,而且杂声多,似乎有四、五人混在一块儿。 「多谢关心,我站一会儿就走。」随从笑着回应,未透露主子行踪。 罗桂杰闻声站了起来,默默地看了倏止的韩映竹一眼,小声道:「等人走了你再离开吧。」 「只能如此了。」她握着竹篮提把,无奈地叹口气,希望巷口前的人快走。 可惜天不从人愿。 「这样呀,那我不打扰了。」来人对随从笑了笑,搔了搔头,抬脚就要进巷子里。 「你做什么?」随从伸手拦人,脸色瞬间沉如黑夜。 「酒喝多了,我进巷子里方便,这、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来人一脸莫名,什么时候这条巷子挂上罗姓,不让人进了? 「到别处方便去。」随从尽责不让。 「为什么不让?难道罗公子也在巷子里方便吗?」来人几分酒气壮了胆,越不让进越想进,就这样与随从杠上了。 这都什么事呀?韩映竹闭眼叹气,决定往回走。「我爹应该走远了。」 「二丫、二丫,你在哪儿?」才刚说,韩光义着急的声音就传来了,而且是从随从所在的方向传来的。 居然走了一圈了?她爹什么时候脚程变这么快了?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罗桂杰往巷中踩了一步,挡住她的身影,掩护她离开。 「你们几个在吵什么?」韩光义本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见到韩映竹,却见其中一人眼熟,讶异了句。「你不是罗公子的随从吗?他已经离开了,怎么你还在这儿?」 「我——」随从还没说话,与他争执的人就先开口了。 「罗公子走了他还在这儿,不就代表罗公子还没走吗?他肯定在这巷子里,不然我想进巷子里方便怎么会被拦下来?」 「罗公子在巷子里?」韩光义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条巷子通到哪儿,回头狠狠地瞪了如冬一眼,就往巷子里走。 也不晓得是不是当爹的直觉,一进巷子他就跑了起来,没多久就看见罗桂杰的背影,可是地上的影子有两道,在他身前的那个人身形纤细,是名女子,身上香气十分熟悉,与他女儿惯用的熏香一样。 「罗公子!」韩光义唤住他的脚步,却不见他回头,似乎在保护身前那名女子。 「罗公子不敢回头吗?」 「别动。」罗桂杰先在韩映竹耳边小声说,才回韩光义的话。「晚辈醉了,怕失态,不方便。」 韩光义很生气,什么不方便,跟他女儿孤男寡女同处暗巷还敢跟他说不方便! 第十二章 「老爷,找二小姐要紧。」如冬冲进巷子里提醒韩光义,他才想起罗桂杰话中的不方便来自何方—— 他女儿的闺誉。 「晚了,罗公子快回去吧。」韩光义转身,决定把话忍回家里说。 「韩老爷,怎么说你都是长辈,他也该回头看看你吧?」不晓得是被罗桂杰随从惹怒还是怎么着,来人跟进来不说,还冲上前拉住罗桂杰的手,想把他转回来,没人来得及阻止。 结果他一上前,就瞪大双眼喳呼。 「怎么有个女的?」 韩映竹身形一僵,握着提篮的手不自觉出力。 她让父亲丢脸了。 从小到大,她总是告诫自己行为需有度,不能让父亲蒙羞,不能让外人以为没娘教的孩子就是不懂事,没想到她今日一时心软,又敌不过好奇,居然就翻了船。 她不怨任何人,只怪自己不小心,她缓缓转过身来,走出罗桂杰的庇护,看着父亲愤怒中又带着心疼的神色,眼眶有些发酸。 「这姑娘好眼熟呀。」跟着进巷子里的其中一名路人搓着下巴,眉毛皱得死紧,就是喊不出名字来。 「怎么突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呢。」 韩光义看着女儿,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都自个管铺子了,就算防得再好,外头一定有人见过她,更别提在酒席上还有好几个管不住好奇往女眷处探头的男子,她的身分早晚不是秘密,他要是装作不认识,日后被揭发出来反而难看。 可现在承认又能有多好看,现在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她身边又是什么人?净是些烦心事,今天不是大好日子吗? 韩映竹知道父亲难处,偏偏她又想不到好说词来圆过这一段,因为不管怎么看都是她失德。, 罗桂杰看着在月光下惨白着一张秀脸的她,心里微微发疼。她是个好姑娘,不应该被逼到进无步退无路的局面,更不该因为一时好心,而毁了她下半辈子。 即便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说不定也会毁了她下半辈子,却已是他能想出来,最好的解套办法。 「都怪晚辈处事不周,还请韩老爷见谅。」罗桂杰撩起长袍,单膝向韩光义下跪,惊人之举,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你、你这是干什么?」韩光义倒退一步,看看他,看看韩映竹,后者跟他一样错愕,不知道罗桂杰葫芦里卖什么药。 「韩老爷曾答应晚辈,在大小姐出嫁之后,便要择日让晚辈与二小姐完婚,今日大小姐出阁,晚辈一想与二小姐大喜之日将近,一时情难自禁,以婚期为藉口,擅自约了二小姐出来,还请韩老爷见谅,一切都是晚辈的错,与二小姐无关。」 「啊?」韩光义吓懵了,看着失神的韩映竹,舌头像撸不直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好。「二、二丫……这……罗公子说的……是……」 「我……」韩映竹一时间也说不上话来,罗桂杰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让脑袋已经够浑沌的她,彻底成了一碗勾芡水。 「韩老爷,求您千万别因为晚辈一时糊涂,拆散我跟二小姐的姻缘。」罗桂杰抱拳相对,认真沉痛地说:「晚辈在外多是劣蹟,但对二小姐的心意天地可表,才会多次登门求娶,求您再给晚辈一次机会。」 「好了,你别说了!醉酒净说些浑话,等酒醒了可有你受的。」韩映竹又气又恼又羞,他可知道他说的这些代表什么意思吗?他这辈子就要跟她绑在一块了! 「不说清楚,我们俩就完了,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是男的还好,外头名声也没多好听,再添一笔丑闻不痛不痒,她就不一样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家马上变成过街老鼠。 「你放心,我现在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毁掉,况且她又不是不能过日子的人,这辈子不能跟心爱的女人一起过,找个适合的女人相互扶持也不算太糟糕。 他漂泊得太久了,为了握住一份只属于他的温暖筋疲力尽,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剩下的,全是嘴里的苦味。 这味道是她熬煮,冒黑为他送来的醒酒汤。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他。 苦尽甘来,为何不能是停下脚步的时候? 「韩老爷,晚辈经营药材多年,与二小姐有生意上的往来,两地通信,日久生情,晚辈也等到生意移回城里后,才敢上门提亲,知道韩家家风严谨,晚辈不敢与二小姐私会,也停了通信,早已相思成灾,今日是高兴过了头才会犯错,实属晚辈粗心。」 「你……这……」对比其他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路人,韩光义是一个头两个大,这叫他怎么应啊? 「女儿,你说这……这要爹如何拿主意才好?」 韩映竹低头无语,眼下她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嫁给罗桂杰,一个就是出家当尼姑,没有第三条路走了,除非她厚着脸皮,吃她父亲一辈子。 可是嫁给罗桂杰…… 她是羡慕罗桂杰对韩映梅的感情不错,但她不是韩映梅! 「你说这些是什么话,你是自暴自弃了吗?你大可不必如此,没人逼我这么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韩映竹握紧竹篮,目光锐利地盯视他。 娶了心上人的妹妹,他以后要如何面对韩映梅,又要如何面对她,要是日后他后悔了怎么办?终身大事不是儿戏!她不需要他牺牲帮忙。 罗桂杰抬起头来看她,月色下,他眼神温润如玉,像会透出水来。 「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她那句心甘情愿,即便他有天大的勉强,也化为心甘情愿了,有人为他犯傻的感觉,很特别,可对方不见得领他的情。他苦笑。 「是我急了,孤寂太久,晒了点阳光就舍不得走,你一定觉得我意志不坚,对不对?」 她怎么可能不委屈,才一眨眼的工夫就跟他绑定在一起,起因还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为了负责。 「你说晒了点阳光……是我?」见他点头,韩映竹陷入沉默。 他因为一件小事记了韩映梅这么多年,难道不会因为她的付出而动容吗?他跟韩映梅已经不可能了,这段感情再往死里磕根本没意义,痛过了,还是要站起来继续走。 所以,他是有可能喜欢上她的,韩映梅不识货,她还不懂得把握吗? 这一路看下来,她有多羡慕韩映梅,她自己还不清楚吗? 众人不知道他们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怎么听都觉得搭不上来,怪怪的,还在细嚼两人的对话时,韩映竹跟着跪下,向韩光义磕了三个响头。 「女儿不肖,让父亲蒙羞了。」她抬起头来,泪光闪闪,额上黄土掺着血丝,让韩光义狠狠地心疼了一把。「女儿曾说婚姻大事全赖父亲作主,其实心里已经认定了罗公子,还请父亲成全,莫要拆散我们两人。」 这辈子,她也该为自己豪赌一把。 「你——」韩光义头都昏了,怎么一下大女儿一下小女儿的,他非得把女儿嫁进罗家就是了? 如冬掏出帕子,跪到韩映竹身边想为她拭去额上脏污,她却一手制止。 「父亲,女儿若不能嫁给罗公子,只有削发为尼一途了。」她又磕了个头,却没有再抬起来。 罗桂杰见状,同样向韩光义伏首。「请韩老爷成全。」 「韩老爷,你口头上也算答应了他们两人婚事了,未婚夫妻虽然不能见面,可今日韩家大喜,两人不过隔个屏风,难免想碰个面,更何况也没做出逾距的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们这些人……也会当没看见的,你们说是不是?」 「是呀是呀,我们一开始还以为罗公子是来找碴的,原来是来看美娇——哎哟,谁打我?」 「会不会说话呀你?能坐上主桌自然是韩家的亲戚了。」其实韩老爷已经承认了罗公子的身分,他这名路人能率先知道这条消息,心里还挺开心的。 「韩老爷,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们都明白。」 「你们都这么说了,我还好意思责罚吗?」没想到小女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指给人了,韩光义不舍得很呐。「如冬,把小姐扶起来。」 「是。」如冬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轻手扶起韩映竹。 「你也起来吧,别跪着了。」韩映竹一时间站不住,倚到如冬身上,仍不忘喊罗桂杰起身。他跪得可够久的。 第十三章 罗桂杰朝她一笑,眼神依旧清澈,但总觉得多了几分色彩,好的坏的,一时间分不清。 「二丫都喊你起来了,你就起来吧,不怪你了。」韩光义叹了口气,事情都到这地步了,这半子他还能不认吗? 「多谢韩老爷。」罗桂杰眼里闪过笑意,如星子般照耀着韩映竹。 刚才的她可真有魄力。 韩映竹镇定地回视了一眼后,红着耳朵别过头去,让如冬整理她的仪容。 「多谢各位为在下美言,今日之事,还请各位保密,待在下与二小姐成亲之日,必当奉各位为上宾,相请观礼。」罗桂杰拱手向路人们致意,见他们一个一个笑开了脸,这才心安。 「罗公子客气了,到时我们一定来喝你的喜酒。」外传罗桂杰冷血无情,一抬手就让人头点地,喜怒无常又不近人情,今天一见,才知道传言完全不可信。 「晚了,我们先回去,届时成亲,记得要留一席给我们啊。」 「一定。」罗桂杰淡笑回应,眉宇间神色轻松,如雨后透过云层洒下来的光,带着七彩霓虹般璀璨美丽。「七峰,送送各位。」 「是。」随从七峰拱手领命。「各位请。」 巷中只剩韩光义、罗桂杰、韩映竹及如冬,静默得有些可怕。 「明天过来说亲,办得圆满一点,别让我女儿委屈了。」韩光义撇过头去,一把火不知道怎么发作,就在肚子里闷烧。 「晚辈明白。」罗桂杰看向低头不语的韩映竹,心里还有些不踏实,不过选了人家过日子,他当然会转念,好好待她、疼她、敬重她,过上他想要的日子。 「二丫,回去了。」就算这事已经拍案,该问的他还是要弄明白,平常乖得跟兔子一样的女儿,怎么会跑来巷子里跟罗桂杰幽会?还派人一个守一边,说没问题他都不信! 「嗯。」韩映竹弱弱地应了声,随父亲离去,看也不看罗桂杰一眼。 出巷前,她还是忍不住回眸,月色下的他,淡雅如画,不见悲喜。 韩映竹的婚事比韩映梅好办多了,一来是有经验,二来是罗桂杰的身分让韩光义不需要再避忌,虽然不是用到最好的东西,但是比寻常再高一级的用品都能拿出来为女儿添门面,他指点起来就顺利多了。 为了求娶韩映梅,其实罗桂杰早就把嫁娶物品都备妥了,全锁在家里仓库内,就怕韩映竹心里有疙瘩,想重新置办一副,消息传进韩映竹耳里,她却皱了眉。 「他用的东西已经够高档了,用一副扔一副岂不是更铺张,想让人知道罗家生活有多奢华也不是这种办法。」她要如冬去推了这件事,如果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在罗桂杰喜欢上自己之前怎么过日子,不把自个儿愁死? 罗桂杰听见七峰转达的话语时,在书房里笑了许久,她冷着脸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晓得耳根子有没有红红的。 她是个明白人,不争道些东西,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他愧疚,就怕自己错待她。 妹妹出嫁,韩映梅也回来帮忙,负责接待女眷,安排席次,菜色的部分就由罗桂杰请人专门筹划,但韩映梅坚持经手,还拗到了韩光义面前,罗桂杰见状,只能放手由她处理,却也因此留了些心眼。 为了设宴,他订了一批海鲜乾货,明细也在此事转交给韩映梅时,附上让她参考。他不敢跟她多说话,怕引人猜忌,也怕自己情绪上涌,说了不该说的话,能避则避,只要七峰取来韩映梅最后定案的菜谱。 一看,罗桂杰心都凉了。 菜色与韩映梅婚宴上的一模一样,此一时彼一时,难道她不明白吗? 他不是没有食材让她发挥,也不是没有留人同她探讨,一字排开都是着名酒楼的大厨,这张菜谱究竟是想寒碜谁? 女孩子家难免攀比,或许是韩映梅心里过不去,或者是她真的觉得这份菜谱是婚宴的常备席。他不想揣测韩映梅的用心,但这件事确实令他有些失望。韩映竹尽心尽力为她奔走,还贴心地为饮酒的宾客送上解酒汤,透过她的巧思让旁人认为韩家女儿都是这般熨贴解语,她姐姐就是这么回礼的? 韩映梅的长相没有太大变化,与他印象中的一致,可是给他的感觉却没有以往和善大器,对个陌生人如此上心,还备了物资送来,怎么对亲妹妹这么随便? 不管原因为何,如此普通的菜色绝对不能端出去削他们两家颜面。他重新让大厨拟了份菜谱,不动声色地换掉,正想让七峰去退了韩映梅订的食材时,他突然有个想法。 韩映梅这么做,会不会是林举人撺掇的? 「七峰,你把林夫人订的食材再加三倍上去。」罗桂杰由案桌上抽出旧菜谱交给七峰。 「在我大喜之日,街上设宴百桌,就以林夫人的菜谱宴请城里贫苦人家,不收一毫,为我及二小姐添喜。」 「是。」七峰接过菜谱,心里有些想法不敢说。 「有什么话就讲,我何时不容人了?」罗桂杰轻笑。 「是。」七峰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了。「我听说林夫人在闺中时待二小姐并不友善,若以林夫人婚宴上的菜色宴请贫户,就怕林夫人记恨上,以为她婚宴的菜色只配给贫户吃,况且主子你不是对林夫人……」 「那也都过去了。」罗桂杰苦笑了下,就算对韩映梅还有情愫那又如何?他得割舍,他得忽视,不然是害了她也害了自己。「七峰,你说夫妻是不是一体的?」 「回主子的话,当然是一体的。」 「既然是一体的,我该护二小姐,还是护林夫人?」他或许会为韩映梅留情面,但不可能完全隐忍不发。 「林夫人抹了二小姐面子,等于是抹了我的面子,即便日后都是一家人,也不代表我跟二小姐什么委屈都得往肚子里吞,还有——」他顿了下,表情有些别扭。 「你说林夫人在闺中时对二小姐并不友善是怎么回事?」 「属下替主子到韩家传话时,言谈中只要提及林夫人,如冬小姐都会皱眉,可不管属下如何敲击,就是问不出情况,像是被下了封口令刻意回避似的。属下觉得奇怪,便私下探访其他韩家仆人,不过韩家治下严谨,不敢说主子不是,只说二小姐不容易,寻常人家是姐代母职,她是妹代母职,特别辛苦。」 「这就能表示林夫人在闺中对二小姐不友善了?」罗桂杰负手,侧身斜睨七峰。「属下不该妄自忖度,请主子责罚。」七峰双手贴地下伏,语气紧张。 「我求娶不得,是我的问题,别恶意揣测林夫人,有事我们就说事,有人找麻烦,我们就撂回去,但前提是得有这件事。」说得仿佛他输不起,刻意找碴似的,他还没这么掉价。 「是,属下知错,必定改之。」 「嗯,下去吧。」罗桂杰抄起这个月的进项明细,坐回案后,开始忙碌。 七峰拿着菜谱离去,阖上门之后,罗桂杰便搁下明细,盯着窗外的梅树发呆。 不管韩映梅变成什么样子,都与他无关了。 「外头有人吗?」他突然喊了声。 「回主子的话,八山在。」另一名守在门外的随即躬身回应。 「把宅子里梅树都铲了,改种竹。」他支额,淡然地下吩咐。 再痛,也得鞭策自己往前走,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那已经是他年少时的梦了。 锣鼓喧天,炮竹贯地,韩家二小姐出阁,热闹得像过年似的,一路喜糖撒得跟春雨一样绵密,乐得城里的孩子一口一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跟着迎娶的队伍一路喊了半座城。 谁都没想到恶名在外的罗桂杰,居然就是明桂药坊里那位神秘、古怪又好心的桂主事,要不是知道这一层,谁家敢让孩子跟在迎亲队伍后面跑? 说起明桂药坊之所以名满天下,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桂主事让穷苦人家有了生病的本钱,看病抓药没钱付,一把白菜一把土都能当药资,据说明桂药坊收到的黄土多到填满了一座湖,还开垦起来做药田,里面的学徒都是家里吃不上饭送进来的。 婚宴办得热热闹闹,数以千计的城民同时为他们庆贺着,那日在暗巷里的路人们全成了座上宾,自认知道罗桂杰秘密的他们,灌起酒来毫不手软,罗桂杰来者不拒,一一笑着接下,无形中倒是弥补了他与韩家亲戚间的差距。 第十四章 他是孤儿,席上没有能为他主婚的长辈,也没有为他祝贺添喜的亲人,就算是一方富甲,也难免让人看轻,尤其在有百年底蕴,骨子里觉得高人一等的韩家人面前。 罗桂杰不知道喝了几斤混酒下肚,远比上回由别馆出来时糟糕,得由七峰、八山合力撑着才能顺利走回新房。 韩映竹坐在喜帐内,顶着沉重的凤冠,腰肢仍是笔直挺着,除了喜帕偶有摇曳,几乎文风不动,外头一阵脚步声逼近,也不见她有松动的迹象,连外头请来帮忙操办喜事的嬷嬷们都不免赞叹。 「你们男子不便进喜房,姑爷由我们两个老婆子搀着就好。」嬷嬷们拦下七峰与八山,接手扶过罗桂杰。 然而不习惯陌生人近身的他,挥走了两位嬷嬷。「我自己走,不碍事。」 嬷嬷们也不坚持,让开了条路,见他身形有些不稳地跨进房间。 「姑爷,请掀喜帕。」其中一名嬷嬷取来喜枰,要他揭了韩映竹盖头。 罗桂杰照做,却在看见韩映竹低垂的脸蛋时,微微蹙眉。 「请姑爷坐上榻,男左女右。」另一位嬷嬷以托盘端来四碟点心,分别装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象徵早生贵子,要两人吃下。 喝过合卺酒,该是安歇的时候。 韩映竹出嫁,韩光义怕她在罗家无人可用,添了三个一等丫鬟、两个粗使丫鬟作陪嫁,本来还要配个嬷嬷替她约束丫鬟的行为,最后让她以罗家无长辈,怕嬷嬷托大而推辞。 跟了韩映竹最久的如冬,当然是一等丫鬟,而且为首,俐落地指挥着其他丫鬟,协力替她摘去凤冠,梳顺长发,褪去嫁衣,正要为她洗去脸上厚妆时,其中一名丫鬟就往罗桂杰的方向凑了过去。 「姑爷由我服侍,不用你们动手。」韩映竹在丫鬟碰上罗桂杰之前开了口,默默地看了如冬一眼。 主仆这么久,如冬一个眼神就知道韩映竹的想法。她们是陪嫁,归在韩映竹的嫁妆里,是先认韩映竹这主子再认罗桂杰的,主子还没发话就擅自动作,看来得再教导一番。 「既然小姐要亲自服侍姑爷,我们就不打扰了。」如冬接过韩映竹递来的红包,把所有人都请了出去,再一一分喜。 韩映竹走到门边,双手有些颤抖地落了闩,从现在开始,她就是罗家的新妇了,床上那名伟岸男子就是她的丈夫,她以后的天。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罗桂杰已经靠在床柱上,睡了过去,可能喝醉了难受,眉心皱褶不消。 她走到床边,解开他胸前的彩球,淡淡地笑了声,他背上这个还满有趣的。 罗桂杰闻声醒了过来,见她拿着彩球低笑,眯了眯眼。「你……是谁?」 韩映竹身形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瞧他双眼迷茫,似乎正在回想眼前人的身份。 她搁下彩球,移了把圆凳到床前,搬过一台大喜烛放到圆凳上,摇摇晃晃的,看得罗桂杰有些心惊,想知道她在做什么,也就没有打断,深幽的眸子黏着忙碌的她不放,准备随时过去扶她一把。 「你说我是谁?」韩映竹坐到烛台旁,直直地看着他,灯火下的她表情平静,眼神却有些淡怒及忧伤,还有紧张。 她不介意韩映梅在他心里的分量,只怕他后悔承担下这门亲事,酒一下肚,只记得刻在骨子里数年的那个人,完全忘了她这个半路窜出来的妻子。 更可悲的是她这妻子还是他自己认的才伤人,可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 「你是韩映——」 她打断。「你想清楚再回答。」 罗桂杰愣了下,随即笑开。「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二丫。」 「……」韩映竹耳根处红了起来,像转熟的蜜桃。「你怎么喊我这名字?」 「呵,我随岳父喊的,亲切。」他以拇指抹了她一把脸,沉沉的笑声听起来像夏夜里的蝉鸣,眸中的萤萤流火让人动心。「粉涂得太厚了,一时间认不出是我的二丫。」 「嬷嬷说新嫁娘都这样,一白遮三丑。」她起先也觉得粉厚,现在倒是庆幸上了浓妆,看不出脸红。 「嬷嬷眼力不行了,二丫哪里丑呢?尤其是素净的时候最好看,恬静得像一朵月下昙花,偏偏嬷嬷不识货,不懂得养花。」他好像掰饼似的,一直捏抹她脸上的水粉。 「不过嬷嬷为人老实,这千层糕做得真道地。」 「你说什么呢?」韩映竹格开他的手,微微地转过头去,不敢看他。 这是调戏吧?她被调戏了吧? 寻常夫妻是这般相处的吗?还是她少见多怪,低估了夫妻相处之道? 她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 看她耳根子越来越红,罗桂杰心情像融了春雪,笑声由低见清朗。 「让丫鬟打热水进来替你洗了,早点上床安歇吧。」 韩映竹低下头,想到新婚之夜会发生的事,性格再淡漠,也无法处之泰然了。 「我先替你更衣吧。」她交握着手站起,差点撞倒烛台,有些困窘地道:「我先把这移走。」 将喜烛跟圆凳归位,韩映竹像脚上拖了石,慢悠悠地走回床边,替罗桂杰褪去新郎袍,打散长发,除靴脱袜,第一次做这些事情,她显得有些手生。 「谢谢二丫。」披散一头长发的罗桂杰微笑地握着她的手,漫着愉悦的双眼像藏进了整座星空。 「我做得还不够好,以后会慢慢熟练的。」她以为不难,途中却扯了他好几回头皮。她放下床帷,轻声说:「你先休息,我唤守夜的丫鬟备热水进来洗脸。」 罗桂杰看着大红色的床帷,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是怕开门让他受了风,还是不想让丫鬟瞧见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模样? 不管如何,他挺享受这种把他搁在心上的举动。 他没有亲人,随从再忠心,也做不到这种程度,有也挺奇怪的。 罗桂杰微笑,闭上了眼。 韩映竹唤来热水,洗了三次才把脸上的胭脂水粉涤了乾净,上了花露,要守夜丫鬟再换一盆热水进来,便把人支了出去,拧了条乾净的布巾来到床沿,掀起帷帐,里面的男人已经熟睡了,一手搁在身侧,一手摆在胸前,头微微侧着,呼吸绵长。 「罗……」不对,她该改口。「夫君?」 她红着脸轻轻地推着罗桂杰的手臂,喊了好几次,他眼皮子动也不动。 不知为何,她松了一口气,虽然做好了袒露在这男人身下的准备,还是免不了害怕跟别扭,如果事先能再多相处一点、多了解一点,或多或少能减缓她的紧张吧。 就今晚看来,他们两人共处一室也不觉得奇怪或搭不上话,算是好的开始吧? 她低头,微微一笑,温柔地为他擦拭脸庞,还有手脚,收拾乾净了,才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睡到他身侧,把棉被拉到两人身上。 「晚安。」她蠕动唇形,悄声地说。 她以为今晚身旁多了个人,还是男人,会让她难以入睡,谁知她一闭上眼,就不醒人事了,完全不知道她身旁的男人翻了个身面向她,双眼熠熠亮亮的盯着她看。 他们不可能做一对假夫妻,早晚要真正睡在一起的,只是头一天,他怕她尴尬,索性装睡度过这一夜,让她再适应新嫁娘的身分几日,却没想到韩映竹默默地为他做了这么多,擦脸擦手就算了,怎么连脚都—— 她怎么放得下身段?万一他真的睡着了,就一辈子都无法知道他的小妻子是如何体贴他。 他心都要化了。 韩家谁不知道他心仪韩映梅,最后却娶了二小姐,多少人为韩映竹不平,就连她的亲姐姐都曾嘲讽过她几句,她怎么可能不委屈?可她从来不把这本旧帐拿到他面前翻,还处处为他设想,事事为他考量,甚至亲手服侍他,还仔细为他擦脚。 就像在天地之间,就数他最珍贵。 从小孤苦无依,何时嚐过这种被珍视的滋味? 若从细节里体会,他简直要被感动淹没了,他罗桂杰何德何能得她垂青?如此美好的一个人,他若不懂得珍惜,真的会遭天打雷劈。 「苦尽甘来,你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瑰宝。」我会努力喜欢上你、爱上你,绝不辜负你今日的情义。 罗桂杰捧起她一绺头发,送到唇边轻吻,笑容有着归港的喜悦与踏实。 第十五章 「晚安,我的二丫。」 天还没亮,韩映竹就醒了。 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罗桂杰转身过来贴着她睡,手脚倒是规矩,没有往她身上搁,但温热的呼息吹拂在她耳际,让她的脸瞬间像蒸热的包子,既软又热。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拉好床帷,唤醒丫鬟取来热水梳洗。头一回绾妇人髻,露出脖子,她有些不适应。 「好了,你们出去候着吧。」韩映竹小声地说。「外头冷,多披件衣服。」 「是。」 丫鬟一走,门才刚关上,罗桂杰就掀开床帷,坐了起来。 「怎么不多睡会儿?」他冲着她笑了笑。「我平常没这么早醒,卯正二刻再起就行了。」 「嗯,我记下了。」韩映竹有些窘迫,也不晓得他醒来多久,闷在床帷后方就是不出声。「你要再躺回去睡会儿吗?」 「你都收拾好了,我再睡没意思。」罗桂杰套了鞋下床,走到梳妆台前端视她。 「果然还是素净的二丫好看。」 「你出了房门别喊我二丫,让人听见不好。」这是她的小名,还是亲密的人知道就好。上回父亲是急慌了才会在外面喊她二丫,也就这男人会记在心上。 「放心吧,就像你日后长发披背的模样只能让我瞧见,二丫我也不会喊给别人听。」他长指轻抚她盘起来的秀发,衬得她典雅婉约。这是他的新妇,他的小妻子。 「我伺候你梳洗吧。」韩映竹这回是红到脖子上,像株盛开的樱花,在他不离的注视下,不断地绽放。 罗桂杰净了口,用皂石洗了脸,接过小妻子递过来布巾,抹去脸上的水珠,才刚放下,就有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他面前,要他喝下。 「早上空腹饮水对身体好。」见他不解,韩映竹垂首解释了句。 「原来如此。」他眼睛都笑眯了。「二丫果然贴心。」 「我想让你认认我带过来的人,早膳就在外厅吃吧。」她没理会罗桂杰的夸赞,不过耳根子红红的骗不了人。 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热热的,有点脆,挺可爱的。他笑。「好,就在外厅吃。」 韩映竹才嫁来第一天,还在摸索,包括罗桂杰的喜好、口味,便让厨房准备他惯用的菜色,不做变动,然而在如冬将早膳端上来时,她真的忍不住眨了好几次眼,以为自个儿看错了。 菜脯、花生、咸蛋、白粥? 「咳。」罗桂杰以拳抵唇,轻咳了声,连他都觉得耳根热了。「厨房怎么备这么寒酸的菜色给夫人用?全撤下去换新的。」 「是我让厨房照你平常口味准备的,你这么吃,我就陪你这么吃,不用特地为我麻烦。」她取过罗桂杰的碗,先用热水浇过,温了碗才为他盛粥,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一丝委屈。 反而是罗桂杰心疼了,他娶妻不是为了让她跟着受苦。 「我节俭惯了,这几年下来居然忘了改善菜色。」他总想着多存一文钱就能多近一步,除非必要,他连在自己身上花钱都不舍得。「你是当家主母,以后就让你拿主意了,好不好?」 「好,哪里做得不对,你再点醒我。」韩映竹红了脸,承下这身分,在如冬耳边吩咐了几句,便为自己盛了碗白粥。 「你怎么没有先用热水温碗?」她淋热水的动作十分熟练,不像是临时为他加上去的步骤,她是个仔细的人,没道理把自己落下了。 韩映竹弱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羞意。「我怕烫,这样搁凉会快一些。」 「喔?」罗桂杰眼底开始聚集笑意,方才她舀粥的时候好像是用刮的,只取粥面。 「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她别过头不回应,举筷为他布菜。 罗桂杰笑意更欢,拿过她的碗,以调羹为她搅粥,还低首为她吹凉。 「你——」韩映竹吓得说不出话来,筷子就这么定在半空中,心里暖暖的,像注入了刚煮好的糖浆。 他舀了一小匙白粥,送到唇边抿了抿。「好了,不烫了,太凉也不好,你快吃,别再搁下去了。」 他把用过的调羹放进白粥里,就这么送到她面前。 「嗯。」她止不住嘴角上扬,轻嚐了一小口,像加了糖似的。「谢谢夫君。」 「应该的,夫妻互相。」他端起碗,喝了两口粥,如冬便端着两道菜进来。 不是什么作工繁琐的菜肴,就是一碟淋了香油的白灼青菜跟一碗加了醋及姜丝蒸熟的新鲜鱼肉。 「我在娘家吃得清淡,如果你觉得味道不够再跟我说。」她挟了块鱼肉搁进他碗里,浅笑的模样很得他的心。 菜色简单,近乎质朴,却很符合他的胃口、他的作风,不得不说韩映竹善于察言观色,行为举止又妥贴,他对这小妻子是不能再满意了。 这顿饭,罗桂杰吃得心暖胃暖,饭后喝下韩映竹冲泡好,亲手奉上的茶叶,可谓舒心极了,动都不想动。 「夫君,这是我带来的丫鬟,如冬是你见过的,其他三名是新添的人手,似春、仿夏、凝秋。」她让丫鬟一字排开,好让罗桂杰认人。 「还有两名粗使丫鬟,梅红跟荷绿,我把她们安排在院外,寻常不会进屋。」 她指着守在门边的两名丫鬟。「就这些人,没有嬷嬷,夫君若觉得人不够使,我再找牙婆子挑人。」 「我平常不讲究,有你就够了,其他的你看着办便是。家里大事听我,小事由你。」罗桂杰敲了两下桌子,门外进来了四名男子,个个威武挺拔,韩映竹的丫鬟们除了如冬,都红着脸低下头。「他们是我的随从,六石、七峰、八山、九峦。以后夫人有事不方便丫鬟们处理,可以交给他们。」 「属下见过夫人。」四人齐声,低沉得宛如山谷流水。 韩映竹点点头,目光马上拉回罗桂杰身上。「我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你知道我名下有香料铺子,以前我不托人打理的,日后我也想自个管事,可是嫁给你了,要以你的意见为主,如果你觉得不妥,我再委人。」 「整天闷在家里不好,你不觉得累就继续管,药材直接跟家里拿就好,缺什么都可以托随从去找,我另外做本帐给你。」罗桂杰拍拍她的手背,他怎么忍心拒绝她这点要求? 「你做事有分寸,我很放心,以后药坊我忙不过来,还得指望你呢。」 「哪有这么大的本事?」韩映竹笑着回嘴,看着他覆上来的手,很是欣慰。 「夫人太小瞧自己了,不如今儿个我跟你一块去铺子吧?让我瞧瞧是怎么运作的,日后我们好妇唱夫随。」韩映竹的香料铺子在城里名气不小,也有人送他几盒薰香,他没用过也不会用,就搁了下来,不过以后不会用也不用愁了。 如果铺子发展得不错,他或许能投入帮她做大,当然,也要她有心。 「好。」韩映竹笑着应下,心情愉悦极了。 即便现在对她还没有爱情,这份敬重已经是千金难换。 她没有看走眼,罗桂杰是个称职的好丈夫。 韩映竹的铺子就开在攀花桥东面的街道上,小小一间,门庭老旧但有韵味,飘散出来的香气淡淡的,让人身心舒畅,想停下来好好泡杯茶,品个小点。 以往巡视铺子,韩映竹都是乘轿而来,嫁人后更是不能例外,后门的巷子窄,轿子进不去,每每都是停在大门口,只是这次她乘坐的轿子上没有腾云家徽,改成一株月桂,而罗桂杰不习惯乘轿,是随着轿子一道走过来的,没有带随从。 一个大男人走在轿子旁实在有损形象,韩映竹苦口婆心磨了好久的嘴皮子,就是没办法让他打消主意,只能由他。 到了铺子,韩映竹才刚下轿,还没看清楚罗桂杰人在哪,就围上了三名贵太太,拉着她的手万分着急。 「韩小姐——不不不,现在要改称罗夫人了,我们等了你好久呀!」 「有什么事吗?」瞧她们是慌张不是震怒,应该不是铺子里的东西出问题。韩映竹看向铺子。「我们进去说,外头太阳晒,我让人奉茶。」 「不麻烦,我们只是想找你确认件事情。」其中年纪最长的妇人开了口。「你成亲后还做胭脂吧?」 原来是这件事。韩映竹笑了笑。「夫家支持我,还做的。」 「那就好,除了你做的‘美人妆’,别家胭脂我用不惯。你什么时候做新品呀?我都抹到盒底了。」 第十六章 「是呀,我们多担心你收起来不做了,可惜了这门好手艺。」 「多谢诸位厚爱,这两天应该就会进料了,做好了一定通知你们。」韩映竹从没想过一开始做好玩的胭脂,会有这么大的回响,还有人托关系寻上门来只为了换她一盒胭脂。 「太好了,就等你这句话。」夫人们很开心,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等你做好我们再来,先回去了。」 「慢走。」韩映竹点点头,吩咐如冬送她们一路。 「原来夫人的手艺这么厉害。」罗桂杰来到她身边,玩味地低头看她。「我听说城里‘美人妆’难抢,还没上铺子就告罄,不懂门路只能闻香,原来这上等面妆是出自夫人的巧手,怎么就不见你用呢?」 「我用了,你说像千层糕……」嬷嬷用的脂粉就是她的手笔。 「……咳。」罗桂杰差点噎着,现世报未免来得太快。「就算像千层糕,你也是最漂亮的那个。」 这是安慰人的方式吗?韩映竹直接转过身。「走吧,我带你认认门。」 罗桂杰摸摸鼻子,确实转得太硬了,但是看见小妻子又红润起来的耳尖,心情又好了起来。 「铺子里有卖合香与单品香。单品香多半是礼佛用的,项目少但数量多,像是檀香、沉香,不过也会因为炮制的手法不同而有不同的香韵。」韩映竹走到柜台后方,回了伙计的招呼后,由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两个小铜盒,上面还雕了竹叶花纹,一则红,一则橘。「红的这盒是木兰坠露,带着清凉的药香,你闻闻。」 罗桂杰凑近低嗅,确实有股淡淡的药味扑鼻而来。 「橘色这盒是杜蘅芳芷,香味就比木兰坠露浓厚许多,甜中还带着辛味,比较沉稳,适合年纪稍长的人。」韩映竹开了橘盒让他试闻,见他露出惊艳神色,笑了出来。 「这两款都是沉香,只是制法不同。」 「真有趣,居然有这么多变化。」果然隔行如隔山,他还以为沉香就是沉香呢。 「合香的变化才多,简易的三、四项药材就能制香,复杂的放进三、四十种都有可能,而且你一定不相信荔枝壳、甘蔗滓也能制香。」这里面的门道,钻研一辈子也尝试不完。 罗桂杰不敢置信地问:「铺子里有荔枝壳与甘蔗滓制成的薰香?」 「有呀。」韩映竹轻笑,弯腰开始找起,真的从柜子下方取出一袋香丸,捏了两颗黑乎乎但带着果香的成品出来给他看。「取橙皮、荔枝壳、梨滓、甘蔗滓四种弃置不用的材料,加蜜水隔火燻蒸制成,取谐音为士气香丸。」 他有些排斥地接了过来,紧皱着眉头细闻香气,惊讶到不行。 「没想到我的夫人这么厉害,能把废物变黄金。」他笑着说。 「又赚不了多少钱,常送着玩呢。」她的铺子又不是专为富商开设的,也该备有寻常百姓买得起的薰香。「我带你到后头转转吧,比这有趣多了。」 「喔?有什么好玩的?」罗桂杰侧头看她,笑容温润如朝阳。 「带你去看看制香的地方。」她铺子里的东西可以说是一直线出来的,里面有她的寄托与骄傲。她学他侧头,难得调皮地说:「我可不轻易让人进去的。」 「那可真是为夫的荣幸。」他发现进了铺子之后,她不仅话变多了,人也开朗起来,她是真的喜欢制香。 今天说要陪她来铺子绕一绕,可真是做对了,又多挖掘到她一个面相,他发现自己真喜欢她侃侃而谈香料时,那股明亮自信的味道,很有朝气。 一顶轿子停在香料铺子的门口,正在跟客人介绍香料的伙计分神看了一眼,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顶轿子上,有着腾云的家徽。 「大小姐来了,快把刚出来的那批披花云露收起来,还有记得去请二小姐和姑爷。」伙计吩咐在后方铺货的同侪,接着走出铺外迎接。 花绣掀了轿帘,弯腰扶出一身贵气逼人的韩映梅,伙计的眼睛都要闪瞎了。 「大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伙计鞠躬哈腰站在她面前,笑容咧得大大的,看起来有点傻。 韩映梅不悦地睨了他一眼。「这是我妹妹的铺子,没事不能来吗?」 「不敢、不敢。」伙计频频冒冷汗,就怕韩映梅又出手教训人。「小的只是担心月初铺子杂乱,大小姐这时候过来,不能挑得尽兴。」 「哼,一听就知道你这人不老实,我妹妹铺子开几年了,我会不知道月初是铺货的时机吗?就是得在这时候挑才有好东西。」韩映梅往前走了一步,伙计便跟着退一步,见他没有让开的意思,脾气就冲上来了。「你挡在我面前做什么?没听过好狗不挡路吗?闪开!」 「铺子乱,你也让人收拾收拾再进来。」韩映竹跨出大门,罗桂杰跟在身后,形影不离,看见韩映梅,夫妻俩都愣了一下。 伙计来报韩映梅到访时,他们正在研香室内,韩映竹选了最简单的梅花香,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研制,才刚秤好药物下料,准备捣碾为末,捣杵还没进钵,麻烦就先上门。 「姐姐如此盛装……不是为了逛妹妹的铺子吧?」韩映竹打量了她全身上下的装扮,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衔燕含玉镂花银额饰,蓝宝镶红绳,两侧一对流金垂珠蝴蝶步摇,脑后一朵手掌大小的粉色牡丹花簪,耳珠缀以琉璃睡莲。红唇浓妆,散尾罩纱华服,领口、袖口、裙摆都是精绣,腰带以翡缝花、以翠作叶,颈间挂着长命锁及两条珍珠项链,一长一短,腕间金环、银环、玉环都有,五指有三指戴戒,华丽无比。 她是要去祭天吗? 「我要去走亲戚,不就来你铺子挑几件见面礼吗?」韩映梅朝她笑了笑,看她的表情就像在对个丫鬟说话似的。 罗桂杰不禁皱眉。准备婚事那时,他就觉得韩映梅除了那张脸以外,已经找不出当年的感觉,而今她浓妆艳抹,过度装扮,更是把最后一抹影子完全盖住。 现在的她,张扬得很没道理,对亲妹妹还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韩映竹生下来就要匍匐在她脚下似的。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完全认不清楚自己的身分。 「走亲戚?林家有什么亲戚需要你打扮得这般隆重?」韩映竹真想打醒她。这是哪门子的走亲戚?这分明是在显摆吧。林家什么底子她不知道吗? 「你懂什么?我嫁给林生,就要让他的亲戚知道他已经不是以前的穷酸小子,谁也别想再笑话他。」她挑眉,眼神填满忿色,好像林举人真的被亲戚欺负得很惨,她非披战袍代夫出征找回面子不可。 韩映竹头有点疼,她出门的时候林家没人阻止她吗? 「不管姐夫以前过得有多辛苦,我相信在他考取功名之后,风向全变了,谁敢对他不敬?如今该是以德服人的时候,你这样只会害他落人口实。」文人最重名声,她这样是反其道而行吧? 「我哪里害他落人口实了?我这是为他添面子。」韩映梅气得跺脚。「我是韩家女儿,林生也是韩家女婿,凭什么你们的婚事风光操办,我们只能得过且过,现下还不准我们过上该有的体面生活?」 罗桂杰听见这番话,眉心隆起好几个丘。她是在责怪韩映竹寒酸了她的婚事吗?也不想想她选择了林举人,她的父亲和妹妹是想了多少夜才帮她维持住体面,又不让林家觉得难堪,她竟然完全没有感触? 没有感触便罢,她刻意选用同样的菜谱,果然是要报复二丫。 这女人,也只剩下皮囊了。 「……」韩映竹无语,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当初她坚持下嫁林举人前,不就把所有情形都跟她分析一遍了吗?她是怎么说的? 宁吃糠咽菜,也要嫁真爱。这才过几个月呀? 韩映竹转身看了眼丈夫,瞧他脸色沉痛,肯定被韩映梅这番话刺激了,他曾经朝思暮想,宛如天仙的姑娘,不过是一具凡胎肉骨而已,还是特别接地气的。 「你开心就好。不是要进来挑东西吗?」她侧身让了条路让韩映梅过去,却低估了她这身装扮的分量,步摇上的珠子随着走动,差点甩上她眼睛,猛然又退了一步,撞进罗桂杰的怀里。 第十七章 「小心些。」罗桂杰一手环上她的腰,一手挡在她额头上。「站得稳吗?」 「嗯,可以的。」韩映竹红了脸,这还是他们夫妻俩至今最亲密的姿态了。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举阵看他,眼带羞怯。「谢谢,我没事了。」 罗桂杰搁在她纤腰上的手并没有收回来。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她,像有千言万语似的,却久久不开口。 「怎么了?」是韩映梅带给他的刺激太大了吗? 他眯起眼,语重心长。「二丫,我不需要你帮我做面子。」 「……你也没有亲戚让我走。」韩映竹推开他,耳根比她拿来做胭脂的蜀葵花还红。「我得去看姐姐挑了什么东西,你先放开我。」 他听话松手,看着妻子低头走进铺子,背影略显匆忙,忍不住感叹了句妻贤夫祸少。 老天爷是帮他的,不然不会让他阴错阳差娶到了对的人。 韩映梅挑了六十几盒薰香,喜欢的味道几乎都挑五盒以上。 「怎么都是些旧货色,你没做新香吗?」她前前后后看了四、五遍,确定没有遗漏,又觉得挑中的数量太少,拿出去送礼都不能摆出吉利的数字,不禁埋怨了起来。 韩映竹点完她挑走的薰香,默默搁下册子。「新香难得,我这阵子也没时间做。」 「好吧,那我就先拿这些。」韩映梅不是很满意,但也无可奈何,她又不是没当过新嫁娘,婚前要绣好多东西的。她偷懒请绣娘帮忙,韩映竹都是自个儿来。「对了,你什么时候要淘胭脂,给我留六十盒。」 「最多六盒,再多没有了。」她淡淡回应。 「才六盒怎么够?我不用送人了吗?」韩映梅执拗道。「不管,我就是要六十盒。」 「说六盒就六盒,这些还是映竹加做的,你不要就连一盒都没有。」坐在一旁品茗吃茶点的罗桂杰神色不悦地抢白,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让人不敢直视。 七峰推测韩映梅在闺中对亲妹并不友善,今日亲眼见识,才知道七峰还算往好处想,她根本把韩映竹的东西视作自己的物品,搬起来一点都不心虚。 连他都知道「美人香」一盒难求,韩映梅会不清楚?一开口就要六十盒,还没有商量的余地,也不问韩映竹做不做得出来,难道往日她都这般任性吗? 「你这男人也太小心眼了,我是在跟我妹妹说话呢。」韩映梅本想斥责,她可是姐姐耶,要这些东西过分吗?可当她转头对上他阴鸷幽暗的眼神,气焰顿时全消,缩着脖子,语气转弱。 「大不了我给钱呀。」 罗桂杰抿唇,眯眼看她,这一瞬间,韩映梅真觉得有人掐住她脖子不放。 妹妹又怎么了?妹妹就不是人吗?她平常是如何欺负韩映竹的?拿姐姐的身分压她?她哪里又有姐姐的样子? 「这么说,那些都是不给钱的?」罗桂杰指着柜上她挑出来的六十几盒薰香,眯眼看她,没有任何情分。 光是韩映竹教他试做的梅花香就要加入沉香、栈香、鸡舌香、檀香、麝香、藿香、零陵香、甲香、龙脑香,工序耗时耗力,她却拿得心安理得,还敢嫌种类不够多?她是什么玩意儿! 「我们姐妹之间讲什么钱呀,再怎么说,这间也是我们韩家的铺子呀。」供她理所当然,不过才几盒香。 「林夫人,你说错了。」罗桂杰以指叩了两下桌子,语气平缓,却让人无端生起畏惧,连韩映竹都严阵以待,凝神屏息。「这间铺子是映竹的嫁妆,而映竹此刻是我罗家的人,即便你们两人是姐妹又如何?亲兄弟都明算帐了,出嫁的姐妹不是更应该算清楚吗?还是你打算当女儿贼当到连襟家?林举人家里这么穷,你还装什么面子呢,不怕别人笑话?」 「你——」韩映梅气红了眼,却找不出理由反驳。「我付钱总行了吧,看是多少,回头来找我拿。花绣,薰香拿着,我们走!」 等她丈夫中了进士,他们别想来沾光! 韩映竹见人走了,才莲步轻移到他跟前,不禁叹息。「你这又是何苦呢?跟她对上,你心里也不开心。」 「何止不开心,还糟心得很。」罗桂杰摇了摇头,握了下她垂在身侧的手,站了起来,吩咐站在一旁全程围观的伙计。「把林夫人拿走的薰香算一算,跟林举人把款子请回来。」 「……你真的很爱给自己找不痛快,到时姐姐哭诉无门,肯定回头找父亲,最后又是你难做人。」 「长痛不如短痛,你姐姐这般肆无忌惮都是你宠出来的,谁教你这颗柿子太好捏。」他气不过,掐了她脸蛋。「恶人就要恶人磨,你要让她知道你不是好惹的,她才不敢得寸进尺,尽想占你便宜。」 连韩映竹出嫁了都还敢如此嚣张地上门搬东西,肯定也不把他罗桂杰当一回事。还是以为他曾上门求娶过她,算是她的裙下之臣,何须在意? 他真的被恶心到了。 「你怎么比我还生气?」韩映竹失笑,却不能否认她为此感到开心。 「恨铁不成钢啊,你以前到底怎么长大的?居然骂不还口,任由韩映梅欺负到你头上。」她到底还要吃多少哑巴亏?有现成的人在她面前让她诉苦告状,还开口问了,她却笑着一语带过。 「你真的让我太生气了。」 「别气了。」她父亲都没这么生气过呢。韩映竹笑得更欢,像被暖阳包围似的。「我带你去个地方,跟你赔礼好不好?」 可能有外人在场,她不想说韩映梅的不是,罗桂杰只能由她去了。 来日方长,还怕问不出来吗? 「先跟你说,我可是很生气很生气的,如果这地方不够特别,你最好想想其他办法好灭你家夫君的怒气。」他伸出食指,在她面前虚点,面容严肃,眼神却带着笑意。 「务求让夫君满意。」握住他的手,韩映竹侧头轻笑,脸颊与耳朵像刷了丹朱。 香料铺子里,有一间上锁、门朝南开的小厢房,房门上,浅浅地刻了几棵竹子。韩映竹解了锁,领罗桂杰入内,将她捧进来的香匣放到房内的月牙桌上,便关了门,落闩,接过他提进来的热水后,就放他恣意打量,开始准备。 房内摆设很简单,窗下放了张美人椅,搁着素枕软榻,墙角有座三足两层的香几,厢房中间用竹帘与门隔了起来,月牙桌上头放了只双耳敞口香炉,炉身錾刻瑞兽,用了有段时间,外表都熏亮了。 「你先坐着,等我一会儿。」韩映竹从香匣中取出晒乾的桂花放进热水里,点燃了放在香几上的油灯座,将茶壶放了上去,回头又从香匣中以箸挟出块昙花形状的香篆,放进香炉里爇之,散发出淡雅醇和的味道。 她太专注了,盖好香炉之后转身,发现罗桂杰贴她很近时,真的被吓了一跳。 「怎么不坐着呢?!」她抚胸,惊魂未定。 「好奇你在做什么。」他拨去她额前碎发,想她一进来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原本郁闷的心情就自然而然舒展开来了。他以额抵上她,醇厚的嗓音如酒酿。「不跟我说说这间屋子的用意?」 「如你所见,是间香室。」她轻轻一笑,带着娇羞。「你也知道我娘家经手了不少生意,我却独锺香料,就是因为香料救了我。」 「喔?」罗桂杰挑眉。「怎么说?」 「我以前承受了太多不属于我年纪的情绪,[热书吧]是透过薰香排解的,只要我心情不好,有坎过不去,就会来到香室为自己燃一炉香、泡一杯茶,然后睡一觉,有时候太难过,我……」她捣唇,眼神飘到一旁,不敢再说。 「有时候怎么啦?」罗桂杰环住她的腰催促。「快说!」 韩映竹如何都说不出口,头越垂越低,都要埋进他胸口了。 「说不说?」他搂紧她的腰,见她仍然抵抗,直接托着她的臀,把她抱了起来,仰头看她,让她没办法再躲。 「你、你快放我下来!」她羞死了,活像煮熟的虾。 罗桂杰不理她,抱着她走到美人椅坐下,将她牢牢困在怀里,循循善诱。「二丫,夫妻间不该有秘密的,快跟我说说你太难过时会怎么样?」 「就……就……」韩映竹难以启齿,是埋首在他颈间才有勇气说出来的。「就、就会在香室里脱得一丝不挂啦!」 第十八章 这么羞人的事情她居然说出来了!天呀,她到底怎么了? 罗桂杰愣住了,他原先以为的答案会是大哭或自残,才会不断逼问她答案,岂料剧情急转直下让他完全跟不上。 平时清心静逸、情绪少有起伏的她,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 「呵……」罗桂杰托住她后脑,下颚搁在她的香肩上,越想越有趣,终究还是笑出声来。「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得到了个什么样的宝贝呀?哎哟,笑死他了。 「你还笑!」她又气又恼地槌他。 「我说二丫,你平常过得是有多压抑啊?」他都笑出眼泪来了,可见这丫头吃了多 少苦。「真没想到你姐姐会变成这么现实的人,你以前有多少机会告诉我,为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韩映竹身子倏僵,随即在他的拍拂及薰香陶染里,放松下来。 「你喜欢她,我看得出来你的期待与雀跃,这时候我去跟你说她不好,不是惹得一身腥吗?说不定你因为喜欢她,包容得了她的个性,这样岂不显得我的举动更多余?」她那时候只当旁观者,谁知道会慢慢走进这漩涡中,只能说人生难测。 「确实。」罗桂杰叹了口气,她总是想多,又不能说她想得不对,只是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态度,像是日夜如履薄冰,每下一步都得仔细思考,得多累啊? 「那在巷子中你为何不提呢?听我说着那些回忆,你不会在心里偷笑吧?」 韩映竹摇摇头。「我不想破坏她在你心中的形象,而且那也不会让你更好过,毕竟你是为了她才一路努力过来的。」 「二丫真是个善良的姑娘啊。」他闭眼感叹,搂紧了怀中人。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做这种所谓的正义,你们以后又不会有交集,只是……」她抬起头来看他,神色无奈。「命运居然让我们成了夫妻。」 他捏了捏她的脸,磨牙道:「不好吗?」 「我可没说。」她靠回他肩上,语气幽幽。「是怕你觉得不好。」 「怎么会?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遇上你,是你让我觉得我卖命揣起来的家底不是场笑话。」他欲以山河换红妆,红妆却非当年模样,试问知道真相后的他,又该如何自处?「二丫,你是宝。」 韩映竹噎了下,险些落泪。 「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是怎么发迹的?!」 「怕自己嫁了个大盗头子?」他轻笑。「只可惜你已经是我的押寨夫人了,跑不掉。」 「谁说我要跑了?」她咕哝了句,全进他耳里,引他笑声不断。 「我先是跟个赤脚大夫学认药、认字及简单的医术,要不是他饿倒在路边,我也不能拿颗馒头要胁他教我,之后我就进了他师兄的药铺里当学徒,其实我那年纪当学徒不适合,太大了,被孤立得很严重,什么都没学到,打杂倒是一把能手,后来是听药铺里有人说了几项野生的药材进项贵,可以说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我就傻乎乎去问师伯如何分辨药材好坏,然后傻乎乎地扛了锄头就出门了,果然无知亦无惧啊,我脸上的伤就是为了摘药,跌下来让石头划伤的。」 回想起那段上山下海的日子,起早贪黑,一天能睡两个时辰就是天大的恩赐,挖到株上好药材,就开心到眼泪鼻涕齐流,一路哭着下山,空手而归就会沮丧到吃不下饭,活像个疯子似的,更别提一开始不懂,被坑被诈被讹的经验多如牛毛。 韩映竹轻抚着他眼角的疤。「差点就伤到眼睛了,多亏老天保佑。」 「这途也算靠天吃饭,后来我存了笔钱,自己做起买宝,上海的次数就少了,尤其是这一、两年,根本就是在幕后管事,让下面的人跑腿了。」草创期最辛苦,有时候为了筹措现银,只能把拿命摘回来的药材贱卖,撑过后,能拿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了。他笑。 「以前为了收药方便,就在各地租了间民宅,现在都成了明桂药坊的分支,在别人眼里看来,我就像是个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怪人,像会妖法似的一夕致富,其实我不过是把药坊的匾额挂上去而已。」 「那你外头那些名声是怎么回事?」她万分不解。 一个人能做到所有人都喜欢他,那个人一定有问题;一个人能做到所有传言都没有一件好的,那个人也有问题。 「唔……具体原因我忘了,可能是抬价、喊价、杀价的时候太狠吧。我记得满多人指过我的鼻子大骂抢匪、强盗,不过同业里就数我的药材量多质好,他们也只能让我抢了。」他一早就明白做大才有说话的权力,为了登峰,他累到都快成仙了。 「至于盗斗,也算啦,我们摘这些野生的药材,不就是掘天地间的宝物吗?」 「你就没想过要解释吗?顶着这些恶名你不难受?」明明就不是这样的人。 「你也知道传言这种东西,只要经过第三人,就会开始放大,我才一张嘴,如何封得了天下悠悠之口?而且顶着这些恶名也不见得都是坏事,当你需要利用某些东西的时候,就要接受它的反噬。」他侧头,轻吻她耳珠。「只要你懂我便成。」 「我去倒茶给你喝。」她整个人快烧起来了,跳下他的大腿疾走到香几前,先拍了拍自己热胀的脸颊,才为他添了杯热茶,倒出淡淡桂花香。 「你这间香室不错。」罗桂杰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才笑着说。「不如在家里也设一间,省得你来回跑。」 「你就这么想看我不开心?」她是因为有韩映梅,才设了这间香室的。 罗桂杰朝她勾勾手,要她附耳过来。 「我比较想看你一丝不挂。」 「讨厌!」韩映竹气得褪他,怨怪却含春色。 「呵呵呵呵呵。」罗桂杰笑得可开心了,这种夫妻间的调情他是一试就上手,还玩上了瘾。 他一口气把余下的茶水飮尽,杯盏搁上窗前,扶着她的腰要她坐回原来的位置,甫一落定,他便动情吻上了她,唇齿之间流转着桂花香。 从没有感受过这般冲击的韩映竹一下子吓傻了,双手抵在他胸前,本来想推开他,却缓缓成拳,紧紧地捉住他的衣袍,任他掠夺,最后服软奉上,带着颤意回应。 「二丫,我的二丫……」他退了些许,只呢喃了这几个字,又覆唇而上,吸吮她的唇舌。 这么好的姑娘,喜欢上她根本不是件难事,也因为她如涓涓细水般流淌过他心灵,更让他明白他对韩映梅的感情不过是幼年对温暖的憧憬。 叩—— 「小姐,打扰一下,七峰来找姑爷,有急事。」 「好。」韩映竹推开他,嫣红着一张脸,却淡然地回应,看得罗桂杰是双眼都笑成弯月了。「你让他等一会儿,我和姑爷马上出去。」 她拍了拍罗桂杰搁在她腰间的手,才刚站起来,又被他一把拉了回去,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你做什——」 罗桂杰侧头吻上她,缠绵至极,事后再替她拢好颊边散落的发丝,轻轻地拍了拍她呆住的脸蛋。「好了,走吧。」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捣着唇,抿得死紧,双眼水汪汪,不晓得是气的还是羞的。 伙计让七峰坐着等,七峰不让,规矩地站在门边,一见到罗桂杰,便恭敬迎上。 「主子、夫人。」七峰低首,拱手问安。 罗桂杰点点头。「有什么事急忙到这里找我?」 「温岭县的吴老板过来拜访,想跟您谈谈下季药材的价格;仙居县的张地主因为这期药田虫害欠收,也带契约过来想跟您商量。」这些不是他们能作主的事。 「吴老板这回又找到哪家低价的药商,想来跟我杀价了?」罗桂杰摇头低笑,三天两头就来砍他价格,当他是月亮上的那棵桂树吗?「二……夫人,看这阵仗,中午是不能找你用饭了。」 他回头看着韩映竹,语气惋惜。 「你去忙吧,晚膳一块儿用便是。」她从柜子里挑了两盒香出来。「送给吴老板与张地主,让他们试用看看。」 「夫人的香这么好,是该走出这座城了。」罗桂杰笑着接下,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凝眉问她。「方才香室里燃的香叫什么名字?」 韩映竹一怔,老实回答。「月下美人。」 第十九章 「好一个月下美人。」不是在说他的二丫吗?「我喜欢这味道,房间就熏这香。夫人,这事就交给你了。」 「好。」她应下,心里十分恐慌,再这样下去,她早晚守不住在外人面前的形象。罗桂杰和七峰前脚才刚走到门口,如冬后脚就从小门进来。 「小姐,制香师傅说第二批的驱虫香做好了,问我们什么时候送,好给他腾空间做第三批。」 「那就今天下午吧。」韩映竹想了下,又有些为难。「现在也不知道方不方便跟父亲调人手——」 「什么驱虫香?又要送给谁?!」罗桂杰禁不住好奇回头问。 「没什么,就天气热,蟛虫多,我就配了个简单的驱虫香,送给城郊的居民。」 城郊多是贫户,生活条件不好,难为她想到这层。 罗桂杰笑了笑。「七峰,你记下,夫人制香的药材全由药坊出,挂我私帐,下午你再领人帮夫人到城郊送香。」 「你帮我出人力就行了,药材这事——」 「欸。」罗桂杰阻止她。「为善不落夫人后,早上我才说妇唱夫随的,你忘了?」怎么可能忘,但也没想过他记得,以为只是句玩笑话。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韩映竹咬唇,怕一松开,嘴巴要笑咧到脑后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需要帮忙,我希望你第一个想到我。」他是认真的,方才听见她想回韩家调人手,他心里就难受。 只要不为难他的下属,他的人、他的东西,她爱怎么使就怎么使,他绝对没有二话,还会在后头替她吆喝。 他能疼她的方式不也就这几种吗?看来得时不时点醒一下他家的二丫,他这丈夫又不是摆设,有能力,有人脉,有钱的。 傻丫头。 晚膳过后,罗桂杰只身进了书房,韩映竹泡了壶香茗端进去后,就回房里焚香月下美人,顺便清点她陪嫁的东西,如果杂项多,最好还是做本帐册打理。 她出嫁前就看过陪嫁的单子,是还没添妆前的,依照父亲的个性,肯定在她嫁妆中又加了好几笔,只是韩映竹万万没想到,这几笔连起来,她嫁妆数目登时增了一倍。 房契、地契、铺子、黄金、现银、首饰……单子长到可以当披帛,父亲到底是多舍不得她?还是看她平常受韩映梅排挤,所以私下补偿呀? 她仔细地理了理,发现韩映梅走访亲戚所穿戴的首饰珠宝,她嫁妆里也有一套,连忙把这几项勾了起来,以后挑礼送人时绝对要避开。 本以为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整理完,韩映竹忙到了接近就寝的时间才惊觉晚了,而罗桂杰也还没有回来,便要如冬掌灯到书房,提醒他该回房安歇,接着吩咐其他丫鬟准备梳洗用的热水。 在她将收拾整理到一半的册子,想找地方放时,这才发现房内的黄花梨木亮格柜上,有两只插着捏面人的闻香杯。 是牛郎与织女。 韩映竹愣怔,对着捏面人发起呆来,连罗桂杰进屋了都不知道。 「二丫在想什么,如此入神?」他由身后环住她,一同盯着牛郎与织女。他笑了。「还记得这两尊捏面人吗?算起来还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呢。」 「又不是要送给我的。」她企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嫉妒,可惜再怎么努力都盖不过酸味。 他留着这东西是要做什么? 罗桂杰抽出织女的捏面人,在她耳边轻声说:「可它终究送到了对的人手上,所以我才留着。」 「净说些好听话。」不过对她很受用。韩映竹低头轻笑,一扫阴霾。 「句句肺腑之言,二丫怎么质疑我呢?」罗桂杰故意逗她,略带惋惜地感叹。「如果你真不喜欢,我马上把它们丢了。」 「别!」韩映竹转过头阻止他,急切的神色对上他调侃的表情,就明白她上当了,她气得抽出牛郎的捏面人,直接压上他手中的织女滚呀滚的。「让你欺负我,让你欺负我!」 罗桂杰眼神黯了黯,搂着她的腰往怀里带,吹拂在她耳际的嗓音布满诱惑。 「二丫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谁、谁跟你说、说这个呀?你别乱想。」韩映竹羞死了,连忙把捏面人放回去,也抽走他手中那只。「晚了,早点安寝吧。」 她红着脸,由他怀里钻出去,却听见他在身后带着低低的笑意问她。「二丫,你不是该帮我更衣吗?」 这人怎么这样?韩映竹咬着下唇,故作镇静地转身,为他解带宽衣,松了头发。 「呵——」罗桂杰忍俊不禁,抬手捏了捏她泛红的耳朵。 韩映竹恼了,他这么爱捉弄人,他属下知道吗?「我去帮你蘸齿膏。」 不先离这男人远一点,她怕自己烧起来,以前都不知道她这么不经吓,嫁给他才多久呀,脸皮都要烫薄了。 罗桂杰梳洗好,着单衣,坐在床沿,掌间转着枣子大的铁球练指力,等候韩映竹由浴堂梳洗回来再一道就寝,没想到她居然端了盆热水进来。 他的小妻子生活巧思很多,不晓得这盆热水有什么特别用处。罗桂杰还在期待,就见韩映竹走到他面前,放下热水,蹲了下来,双手捧起他的脚—— 「你做什么!」 罗桂杰惊愕地从她手中缩回脚,对上她的无辜目光,心里一动。 「替你洗脚呀。」她说得真切,仿佛这是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睡前用热水洗脚对身体好,老了脚的毛病才会少。」 说到这,她又要去握他的脚踝。 「我不是指这个,是你怎么会……」罗桂杰像哽咽了一样,突然说不出话来。「你放着,我自己来就好。」 她好歹是位富家小姐,从小锦衣玉食,肯为他放下身段拭脚,已经让他震惊不已,今日她竟卑微屈膝,蹲在他跟前,不嫌脏地为他洗脚。 这不只是放下身段,她根本是在这段婚姻里,将自己放到最低。 「不行。」韩映竹摇头拒绝。「帮丈夫洗脚天经地义,这是我该做的事情,如果我母亲还在世,也一定会天天帮我父亲洗脚。」 「你怎么知道?」罗桂杰心生好奇,她的语气听来怎么有些骄傲? 「我一出生就没了娘,父亲却没有因为我需要人照顾而续弦,多年来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若不是我母亲在生活上处处体贴入微,又如何能让我父亲惦记至今。你知道我母亲的牌位并非供奉在祠堂内,而是在我父亲的房中吗?」韩映竹侧头笑了笑,眼神里有向往。 「二丫很羡慕?」罗桂杰摸了摸她的脸。 「嗯。」她闭眼,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再睁眼时,眼中的坚毅委实令他动容。「不过别人的命是羡慕不来的,即便是我的父母也一样,我就做好我该做的事。」 她两手搭上他的膝盖,目光熠熠地望着他。「夫君,让我帮你洗脚吧。」 罗桂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内心如狂浪般汹涌澎湃的情感。 他这辈子还过不到一半,就已经经历尽了寻常人一生都不见得会遇见的坎坷与波折,他曾经觉得挫败、失落,甚至质疑自己存在的价值,都没有难受到想哭,却在她用着期待的眼神说出如此卑微的要求时,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该拿什么去换她的一番情义,才能不负她眼底的期待? 韩映竹伸手托住他的脚踩,缓缓浸入已经有些微凉的热水中。她两只手掌合起来,还没有他的脚掌大。 她洗得很仔细,更为他放松揉捏,拿布巾包裹住他的脚板拭乾水气时,连指缝都没有遗漏。 「好了。」她抬起头,朝他笑了笑。「你先睡吧,我再收拾下。」 她放下床帷,端着水盆走了出去。 罗桂杰躺在床上,右手捣胸,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脑海里全是韩映竹低头为他洗脚的画面。 她轻柔的举动,挂在唇边的笑容,还有因为垂首而露出的优美颈项,全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好的风景。 踏实、安定,一种家的感觉。 韩映竹灭了灯,轻手蹑足地掀开床帷,确定他睡在内侧,才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不知道她身边的人根本没睡着,在她盖好棉被要闭眼的时候,翻身抱住她。 「你——」她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有些气又有些无奈。「别老吓我。」 「二丫,」罗桂杰轻声喊,埋首在她颈间,汲取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谢谢你。」 第二十章 「是谁今天跟我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韩映竹轻笑,抚着他的后脑,说是趁火打劫也算吧。「夫君,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喔?」罗桂杰支起身子,双手就撑在她耳侧两边。「说。」 韩映竹动了动唇,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不会主动为你纳妾室、收通房,但是你若看中哪个女子,可以跟我说,我会为你操办,只求你不要养外——唔!」 罗桂杰低头,以唇堵住她的嘴。 她怎么能平静地说出这种让他痛到没有办法呼吸的话?她有多好,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吗?难道她付出了这么多,只求换来一个不养外室的承诺? 她究竟多低看她自己,又有多低看他?甚至多低看他们这段婚姻? 她明明把最好的东西全呈到他面前来,没有不耐,没有勉强,只盼他能欢喜,处处体贴他、照顾他,为他着想,难道还不足以叫他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换吗? 「二丫,我的傻二丫。」他的心都要痛到裂了,这么好的姑娘,他怎么舍得辜负? 「没有妾室,没有通房,更不可能在外面养什么知心人、解语花,你没听过曾经沧海难为水吗?没有人及得上你一根手指头。」 韩映竹眼眶开始涌出水气,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话。「你一定是在哄我。」 「我在哄你,拿实话哄你。」他俯视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心疼与不舍,即便现在只能靠着窗外映照进来的月色视物,都不会错过。「我可以给你这个承诺,但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韩映竹屏息。 罗桂杰俯身,以额抵住她。「与我做对真正的夫妻。」 三朝回门,罗桂杰用心以待,礼品运了整整两车,全是补气养身、延年益寿的药材。 当他偕着韩映竹走进韩家大门时,才知道林举人与韩映梅也让韩光义请了回来。不到用膳时间,男人们关在书房里,就着一件事情讨论。 林举人要上京赶考,韩映梅的意思是多派几个人跟着,夫妻俩对此意见相左,已经有好几日不能好好温书。 京城龙蛇混杂,他多带人上京容易引人注目,这次回来,也是希望泰山大人能劝劝他女儿莫要任性,总想着作面子。 罗桂杰同林举人虽是连襟,这种夫妻间的事,他也不适合知道,不过韩光义要他与席也有他的用意在。明桂药坊在京里几乎是三条街就一家,进京的路上,也多是分支,林举人不欲多带人上京,倒是可以借明桂药坊一头。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没朋友就找关系,可林举人对罗桂杰似乎有些偏见,一开始是拒绝韩光义的。翁婿三人就为了这件事,耗在书房里一上午。 韩映竹与韩映梅从以前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嫁了人,本该有些心得交流,然而观念不同的两个人想法始终搭不上,而且在香料铺子不欢而散之后,韩映梅就更不待见她,一见到她就没好脸色。 韩映梅今日打扮正常了些,但也比她闺中时更为妆点,韩映竹穿衣向来淡雅,婚后也没有太大变化,就是用色上多了些红。 见妹妹回门,打扮也没有她漂亮,韩映梅的心情才好了些。 这几日一直不顺,先是跟丈夫为了进京的事情日日口角,到妹妹的铺子里提货,还让妹夫数落了一顿,回娘家想求父亲出面为她主持公道,居然说她们嫁了人,本来就该分清楚,还说她该长大了,听得她一肚子火。 韩映竹不知道姐姐在气什么,也不想知道,她脾气常没来由,接过她支付香料的钱,姐妹俩互看一眼,就各自回到以前的院落里,回味闺阁小姐的日子。 到了摆饭时间,韩家的饭桌上难得坐了这么多人,韩光义既开心又有些惆怅,毕竟不是天天如此。 「希望再过几年,会多几个萝卜头把这张桌子坐满。」有生之年能见到儿孙满堂,他就没有遗憾了。 「是。」罗桂杰笑着应了声,看着坐在身旁的韩映竹,眼底满是柔情。「小婿与映竹自当不负岳父大人的请托。」 「说什么呢你。」韩映竹横了他一眼,双颊现樱色,娇嗔的模样更是以前在家里时没有的。 韩光义十分意外,却也感动,女儿与女婿感情好呀! 从小女儿订亲后,就一直担心他们夫妻俩日后相处会有问题,时常睡不安枕,半夜起来对着发妻的牌位说话,看来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博恒与映梅也是。」韩光义看向林举人,如果能在赶考前怀上就好了,女儿生活也有寄托。 「这事不急,眼下以功名为重。」韩映梅本来还有些羞涩,全被林举人这句不冷不热的回应打散了。 「也是。」韩光义有些尴尬,读书人的清高模范他拍马不上。 「父亲,吃菜。」韩映竹为他布菜,化了这场尴尬。「这鸡肉虽然煨得软嫩,吃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些,别吞得太急了,多咀嚼几下。」 「好久没听到这句话了。」韩光义看着盘里的鸡肉,感慨地笑了。 「我不是让华叔多盯着你,别让你吃得太快太急吗?」她回头看了眼站在父亲身后的华叔,后者摸着鼻子苦笑。 「岳父,嚐嚐这普洱茶,看道不道地。」罗桂杰替韩光义倒了杯茶,这茶饼他月初得了三块,就送了两块过来。他笑着打趣妻子。「你这傻丫头还没当娘,不知道这关心话从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滋味不一样。」 「说得你好像很懂似的,你当爹啦?」韩映竹为他挟了块鱼肉,眯眼看他,笑容却是甜蜜得很,还不忘帮他把鱼刺挑乾净。 「桂杰说得对,以后你当娘就知道了。」韩光义心情大好,笑得直拍大腿。「还有你别光念我,也得注意一下你丈夫,我吃东西快都是因为忙生意,拿到就往嘴里塞了,哪有时间细嚼慢咽。」 「岳父放心,我三餐都让映竹伺候着,眼神没离过呢,想喝到杯冷茶都困难。」所以在场只有他与韩映竹身后没人服侍,春夏秋冬全在门边候着,包括他四名随从。 「你这小子是来跟我显摆的吧?!」韩光义吹胡子瞪眼,眼底却满是欣慰。 「说到底,还是嫁读书人好。」韩映梅冷不防地抛出这句话,原本热络的气氛像兜头被浇了盆冰水,瞬间冷到脚底。厉害的是她毫无知觉,甚至转头寻求丈夫的肯定。 「你也是这么认为吧?」 林举人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反而突兀地望向韩映竹,眼神有说不出来的奇怪,有不解,有叹羡,还有可惜。 「娘子,我为你剥虾,你想吃几只?」罗桂杰压下不悦,这人看二丫干什么?可他不能发醋劲把气氛弄得更僵,怕最后是他妻子受罪,只好使出这办法让韩映竹看向他,避开林举人的视线。 「这活我来就好了,你放着吧。」见他真的挟了两尾虾子回来,韩映竹连忙阻止。 「我都帮你吹凉粥了,剥只虾子算什么?鱼刺我又没你挑得乾净,就这事我有把握些,你就别推辞了,我会难过的。」他可怜兮兮地瞅着她。 「那你就剥吧。」韩映竹失笑,这男人在她面前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她将碗推向他,岂知他剥完虾子,捏着虾尾直接送到她嘴边。「啊——」 啊什么啊?韩映竹都不敢看她父亲的表情了。 「不吃吗?」罗桂杰痛心。「娘子,我手好酸呢。」 韩映竹只敢看着桌面,启口咬下这尾虾子。「谢谢。」 「好吃吗?」他得寸进尺。 「够了你。」韩映竹偷偷槌了他一下,饭桌上还有其他人呢。 看着他们夫妻俩的互动,韩光义的心情由阴转晴,只是大女儿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他总不好视而不见,尤其在她也挟了一尾虾子到林举人的盘子里,他没有动静便罢,偏偏把盘子移到左边没坐人的桌面上,眼睛都能喷出火来了。 「花绣,还不替你家小姐剥虾。」 「是。」站在两人身后倒茶添水的花绣立刻拭净双手,为韩映梅剥虾。 可她完全吃不下去,相较罗桂杰对韩映竹的殷勤,林举人对她实在太冷淡了,完全不疼她也不在意她。 「菜都快凉了,吃饭、吃饭。」韩光义拿起筷子,扒了两口,小辈们自然跟进,九菜一汤,其中的清蒸螃蟹都没人动。 第二十一章 「现在还不是吃蟹的季节,只是你们堂伯父送了一篓过来,家里没人,懒得养了,就让厨房做上来让你们嚐点秋味。阿华,帮小姐和姑爷都挟一只。」 「是。」华叔以钳分蟹。 这是家宴,不须讲究吃相和排场,华叔就不上蟹八件,只布了利剪与银勺作工具。 「妹夫怎么不帮映竹剔蟹肉了?」韩映梅发现罗桂杰在华叔放了只螃蟹在他盘里时,眼睛眯了一下,也不动手。「难道你不会吃蟹吗?」 「我确实不会吃蟹。」罗桂杰对此没什么压力,老实承认,笑着回她。「少年生活不易,温饱都是问题,怎么吃得起这么高贵的食材?不知道姐夫会不会吃蟹呢?」 韩映梅得意的表情全让他的问句冻在脸上,连转头看林举人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奴婢分内的事,请交由奴婢来吧。」花绣先是福身,再拿过林举人的螃蟹,开始忙活。 「你呀,真的是。」韩映竹无奈摇头,最后还是包容下了他的举动,拿起利剪,为他取蟹肉。 她先剪去蟹脚与蟹钳,去掉蟹掩,揭开蟹壳,因为季节未到,蟹黄不算饱满,终归是有的。她用银勺舀出蟹胃,将蟹盖递给他,让他挖着蟹黄吃。 接着拿起蟹身,剪去多余的蟹脚、蟹嘴及蟹肺,以勺柄将蟹身中间,白色片形的蟹心挑出来丢弃,见他吃得差不多,才在蟹身淋上少许蒜醋,拌着蟹身的膏黄让他吃下,又是另外一种风味。 她将蟹身掰成两半,顺着蟹脚拆出蟹肉,一一剔在他的盘子上,蟹身处理好了,再以利剪把蟹脚剪成三段,以末端脚尖的部分,徐徐将蟹管里的肉推了出来。 蟹钳一样分成三段,直接剪开蟹壳,以勺舀出肉。整套功夫下来,动作优美得像在制香似的,罗桂杰看得目不转睛。 韩映竹又剔了只螃蟹才以澡豆净手,挟了蟹肉送进嘴里,罗桂杰就附耳过来。 「娘子,我不会帮你剔蟹肉,但我可以帮你剔牙。」 「咳——」韩映竹呛得厉害,眼泪都迸出来了。 「小心点啊。」罗桂杰为她轻拍顺背,担忧极了,等她缓过来,马上把茶递到她唇边。「喝一口……慢漫喝……」 「怎么吃得这么急呢?又没人跟你抢。」韩光义见女儿平复过来,才敢打趣。 韩映竹愤愤地瞪向丈夫,真是有苦说不出。 「真对不住,你没事吧?」罗桂杰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十分自责。 他喜欢逗他的小妻子不错,可完全不想看她受伤。 「没事,缓过来就好。」瞧他比她难受,韩映竹还能有什么气呢?「下回别再说些奇怪的话了。」 「欸?」罗桂杰有些为难。「可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你还来!」谁会真的让他剔牙呀? 他们夫妻俩交头接耳,声音不大,动作也小,照理说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可惜在场的人在韩映竹呛着之后,目光全在他们两人身上。 女儿、女婿感情好,韩光义喜闻乐见,全程笑咪咪。林举人则是冷着一张脸,眼神复杂难辨,最难受的莫过于韩映梅了。 为何受尽宠爱的人不是她?为何她的丈夫无法视她如珍宝?[热书吧]她给林家带来了庞大的利益,还当不起他一抹笑容吗? 韩映梅的怨慰太强烈,让韩映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与她对望。 这种不平的眼神,她从小到大见多了,如果韩映梅是因为林举人做不出罗桂杰的举动而不满生气还好办,因为根本不关她的事;万一她觉得罗桂杰的温柔本该属于她的,那就头疼了。 她现在还是喜欢林举人的吧? 韩映竹不禁有些担心,又觉得自己的忧虑有些可笑,摇了摇头,就让这想法随风而去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韩映竹出阁那天没哭,却在回门省亲要离开时,红了眼眶。 在她说出要回去时,父亲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随即涌上的落寞与神伤,还有强打起精神送他们夫妻到门口时的笑容,都让她难过不已。 她不想在父亲面前落泪,嘱咐父亲照顾身体,坚持让华叔扶他进屋后,才敢离去。一脱离父亲的目光,她眼泪马上掉下来,不想让人看见,仅能低头。 「以后常回来,才隔几条街而已,不远。」罗桂杰轻搂她的肩,低声安慰。「这是我允的,不用怕外人道闲话,说你常跑娘家。」 「……真的吗?」她弱弱地问了句,抬起头向他确认。 「中秋还没到,你就先哭成小兔子了。」罗桂杰不舍地以指腹轻按她眼皮,指尖揩了些泪水。「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还是你爹,你爹难道就不是我爹了?」 她怔着,哭着哭着就突然笑了,看起来有点蠢,又有点可爱。「你真好。」 「还有更好的没拿出来呢。」他轻笑,忍下吻她的冲动,搂着人走下台阶,本想护她坐进轿里,又恐她一人关在臂长的空间中容易乱想。 「我看天气不错,二丫可以陪我走走吗?」他指着小巷子。「走小路吧,人少。」 韩映竹看向他所指的红砖巷子,小时候春晓有带她绕过几回,城民多在转角的地方种上几盆桂花或茉莉,香气宜人又素雅,她很喜欢。 「好,就走一段。」说是陪他,其实是想让她散散心,韩映竹哪里不知?「让他们去前面等着吧,别跟我们进去了,显眼。」 「好,就我们两个。」他求之不得。「八山、九峦,夫人要陪我散步解闷,你们带人到前面等。」 「是。」 六石、七峰在用完午膳后,已经先回药坊了,今天有药材入仓,得有人盯着。 走进巷子里,就有一股微风拂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花香味。韩映竹闭眼,仔细地嗅了一口,心里的郁结都打开了。 有他陪着,天气又好,轻风吹来舒适,又不用费尽心计,只为了换一隅立足之地,还有什么不好的吗? 「这日子真美。」她的笑容淡淡的,却像泡软的笔尖,轻轻刷着他的心肺。 见巷子里没人,他悄悄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韩映竹下意识想挣脱,毕竟在外面她拉不下脸,却被他握得更紧。 「二丫,你我都要活得好好的。」他陡然感慨了一句,把她想说的话都吓忘了。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两人无病无痛、无伤无创的,没来由冒出这一句,她真的有点慌。「你人不舒服吗?」 「不是,只是看着岳父,心有所感罢了。」他苦笑,想想还真的挺可怕的。 「孩子大了,终究是要飞出去的,到老就我们两个人互相支撑,互相依偎。你看岳父就一个人,还把岳母的牌位供在房里,光想我就难受,要是我早你一步走,你也跟岳父一样,夜夜对着我的牌位,这叫我如何心安?要是你早我一步走,我又如何活下去?」 他本是孤儿,遇到韩映竹才有个家,即便日后儿孙满堂,他牵手的这个人不在了,一个人坐在高堂上,看着他们两人血脉的传承,还是有弥补不了的遗憾。 「父亲这样,我看了也难过,只是生死有命,这不是我们能操控的,不如好好珍惜能相处的机会。」毕竟相处一日,便少一日。她苦笑。「不是说好散步解闷吗?怎么说到生离死别去了?」 「因为把这题解了,我们就不闷了。」没想到最后是他在这点上较真起来。孩子离了身边虽然寂寞,可真正寂寞的是当你红着眼眶回头时,没有人安慰你。 他悠长地叹了口气。「二丫,我们一定要活到七老八十。」 「这么久?你不嫌弃我那时已鸡皮鹤发?」 「难道那时我会是垂髻小儿?」那时都不知道见识过几场生老病死了,还会在意这东西吗?他气得捏了把她的脸蛋,这回更是恨不得咬上一口。「这事没得商量,你手给我握得紧一点,就是要活到八、九十。」 「怎么又加上去了?」她失笑,看他怒瞪过来的眼神,连忙讨好应下。「好好好,我们一起活到八、九十,一起老。」 她心里熨热得很,谁不喜欢心爱的人许她一辈子? 「嗯,就是这样。」罗桂杰这才满意,牵着她向前行。「活到那把年纪,不管谁先走,另一个都活不久了,甚好。」 「……」韩映竹差点绊了脚,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玩笑? 第二十二章 不过确实,闷解了。 她轻笑,拿他无可奈何,心里还是甜的。 「二丫,晚膳我想吃芦笋,你帮我配个菜吧。」现在衣食都有她打理,事事以他为尊,处处稀罕他稀罕得要命,罗桂杰根本离不了她的人。 「好。」韩映竹笑着应下,开始想今晚的菜色要如何让他满意又舒心。 夫妻俩执手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心灵却是无比踏实与满足,直到一阵争吵声划破静谧,才让他们从两人世界里走了出来,探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中午的时候一直看着我妹妹是什么意思?」争执是从前面的转角传出来的。 这声音十分熟悉,罗桂杰与韩映竹对看一眼,在彼此眼中对到了答案。韩映梅在这里,那她争执的对象肯定是林举人了,她口中说的妹妹还能有谁呢? 「有这回事吗?!」韩映竹悄声问。 「有也是看你帮我剔蟹肉吧。」罗桂杰眯起眼,心情瞬间笼罩黑雾。 林举人相当冷淡地说:「你不也一直找你妹夫麻烦吗?是不是后悔没嫁给他,处处挑他的刺?」 「你什么意思?」韩映梅尖锐逼问。「林博恒,你说话要凭良心,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你居然这般质疑我,糟蹋我的心意!」 「好?你告诉我哪里好?」林举人嗤笑一声。「家务都不做,公婆也不伺候,成天只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摆大小姐的款儿,还四处蹓躂,到各家亲戚面前显摆,深怕他们忘了我林傅恒娶了韩家大小姐,是个吃软饭的家伙。」 「你别听他们诬蔑我,我会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想让你在亲戚间长脸呀。」 「长脸?你可真给我长脸。」林举人语气里满是不屑,完全感受不出他对韩映梅有何温情可言。「你到处说我是韩家姑爷,可曾想过你林家媳妇的身分?仿佛我们全家都必须仰赖你的鼻息过活,一点做媳妇的道理都不懂,别以为有钱就顶事。」 他事后问花绣,连韩映竹都曾劝过她,别人一眼就看穿的事,她怎么蠢成这样? 「你还真是假清高,没有钱,你们林家会娶我吗?」韩映梅带着哭音指责他。 「是不会。」林举人倒也老实,笑声带着讽刺。「我娘以死相逼要我娶你,无非就是看在韩家能助我上京,不过你们不也是等着我高中,好让你们少点铜臭气息。」 韩映梅噎了,不敢置信。「你变了,我刚嫁进你们林家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很疼我,难道你忘了吗?」 「说起来,还真是我看走眼,以为妹妹行事大气,做事仔细,姐姐应该也是个掌家的能手,谁知道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成亲多久了,连我不吃芫要都不知道。」 换作韩映竹,她肯定不会在外头跟他吵这些不光彩的事,不回应就拖着不让他走。 林举人吁了一口气,似乎有些累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打从我娘允下这门亲,我已明白未来妻子会是什么德行,是我抱了不该有的期待,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朝秦暮楚,哪个男人能够接受妻子对另一名男人念念不忘?」 「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我对哪个男人念念不忘了?你这话说出去是要我的命呀!」韩映梅再傻也知道这事的严重性,捉着林举人的手臂讨着要说法。 「你也会怕?」林举人挥开她的手,满是不耐。「我们林家清寒,你不是不清楚,天天穿金戴银,也不看跟我家多格格不入。你妹妹出嫁了,嫁给原本属意你的富甲,隔天你做了什么事你还记得吗?穿得跟塑了金身的佛像似的,说这才是你该过的体面生活,是在暗示你才是该嫁给罗桂杰的那个?」 先不等韩映梅有什么反应,在暗处的罗桂杰就生生打了一寒颤。 「我没有那层意思。我只是想同为韩家女儿,没道理韩映竹就过得比我们好,我只是不希望别人看我们笑话。」韩映梅哭了。 「怕别人看笑话,当初就不应该嫁给我,因为那本身就是一场笑话。」林举人挥袖离去,脸色相当难看。 韩映梅滑坐在原地,痛哭失声。 罗桂杰搂住沉默不语的韩映竹。「走吧,这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嗯。」见他神色平淡,眼底没有波澜,韩映竹这才轻轻地应了声。 不是没想过韩映梅的个性早晚会跟夫家起冲突,可分歧也来得太快了些,他们才成亲多久?该是新婚燕尔、软玉温香的时候,两人就已经撕破脸,未来还有几十年要过,不是互相折磨吗? 先不管他们夫妻之间有何磨擦,罗桂杰对韩映梅的感情应该完全放下了吧?即便没有立场干涉,也该有些动静才对,他都没有,连个看戏的人都算不上,好像这事、这人都与他无关了。 韩映竹心下暗喜,嫁给罗桂杰,她早就做好准备丈夫会透过她的关系去帮衬韩映梅,只要不过分,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地带过去,而今她是不用愁了。 唉,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心眼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不还惦记着? 林举人上京应考,没有一年半载的,恐怕回不来。 韩映梅在巷子里与他争执过后,安分了好一段时间,吃穿不似以往讲究,也少在林家亲戚面前露脸,似乎有把林举人的话听进去。 可见韩映梅真的很喜欢他,才愿意为他改变,胜过韩光义和韩映竹在她耳边叨念了十几年。 韩映梅一往情深,那也只对林举人。打从他上京后,韩映竹每次回娘家都能见着她。她上面不是没有公婆在,还有小叔、小姑,长媳月月都回娘家数遍,这妥当吗? 这事不只韩映竹暗示过,韩光义更是明言了好几回,韩映梅总说她把花绣留在家里伺候林家一家老小,不是真的弃之不顾,而且是她公公同意她回来的。 韩映梅与林家人合不来,林家人不喜欢韩映梅的做派,互相容忍全是为了林举人,而今他不在家,她又何必上赶着找不痛快?反正林举人也明白她是什么个性,别在外头丢他的脸就行。 可她没有想过常回娘家也是会让人说嘴的,见韩映竹三天两头就差人过来送东西,夫妻俩不时回来陪韩光义吃顿饭、聊聊生意经,韩映梅更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偶尔还会宿在她出嫁前的房里,隔天才回婆家露个面,意思意思问个几句家里有没有问题,就是当人家媳妇了。 韩映竹也管不了那么多,时间都不够了,虽然罗家就她和罗桂杰两个人,上上下下从买进来的菜到送出去的礼她都要过问,加上铺子里的事情,近期还要淘胭脂,忙到恨不得多长两只手出来。 与其关心听不进的人,不如把这些时间全数移到罗桂杰身上,培养夫妻的感情。 「小姐,快中午了。」如冬在研香室外提醒。 韩映竹闻言,马上将手边的香封罐。「轿子备好了吗?」 「备好了,连小姐吩咐的薰香都入匣装好,备足了二十盒。」 「好,待我换件衣服就去药坊。」她淡淡一笑,推门而出。 城东开了家新酒楼,听说里面的厨子在宫里掌过勺,生意很好,不少跟明桂药坊有生意往来的商户都到酒楼里嚐过鲜,可能听多了,禁不住好奇,罗桂杰就让人订了席次,就在今天中午。 韩映竹换好衣服,添了两项簪面,别上垂珠耳环,点了些胭脂略作打扮。 设宴在外,不能丢了罗桂杰的脸。 走出铺子,坐在屋檐下避日的轿夫马上站了起来,韩映竹朝他们点点头,见如冬掀了轿帘才走了过去,正要弯身入轿,街道上突然一阵鼓噪,停了她的动作。 「好!杨兄有气魄,今儿个我也舍命陪君子,跟你一块儿到姻缘庙里,替你做个见证!」 听见姻缘庙,韩映竹定睛一看,约有十名青年相偕往南门走去,确实是姻缘庙的方向不错。 「不准去!」突然有名妇人气呼呼地冲了过来,拉住其中一名青年。「姻缘庙什么地方,容得你们胡闹吗?到时候出了事,你要我和你爹下半辈子靠谁呀?」 如冬见到那名妇人,在韩映竹耳边提示。「是杨家酱料行的老板娘。」 「嗯。」韩映竹轻轻地应了声。很多年没听见姻缘庙了,还以为世人渐渐忘了这地方,原来还有人会到这地方起誓。 第二十三章 「娘,小翠说我不到姻缘庙里起誓就不嫁给我。反正我这辈子只要小翠一人,起誓有什么困难的?别说得好像到姻缘庙起誓就会死似的。」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妇人痛打儿子。「小翠那丫头有什么好的?家里不过是个种田的,我和你爹肯同意她进门已经不错了,还有脸摆谱要你上姻缘庙立誓?」 「娘,你怎么不说小翠怕我乱来,才要我上姻缘庙起誓?反正我心意已决,你就不要再劝我了。」说完,他便低头疾步往城外去。 「福宁!福宁!」妇人在他身后喊。「你这孩子真是要气死我!」 韩映竹收回目光。「走吧,要迟了。」 她也不过是因为听见姻缘庙,才留下来听了一会儿,跟城里的人一样,对这个地方有避讳,却又禁不住好奇。 城里新建的酒楼就叫「九楼」,厨师就叫「九师傅」,命名之中可见其率性。 九楼里没有菜谱,只消跟小二说要几两的菜色,什么不吃,主菜食材为何,其余的不必多说,厨子自会处理,十分有个性。 而当韩映竹下了轿子,一见摆设,不禁感叹,若不是罗桂杰,她这辈子真难见识到如此奇妙的地方。「还……真特别呀。」 九楼的大门是酒坛的形状,门的两侧也是酒坛摆起来的墙,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气,随着罗桂杰的脚步入内,才知道就连九楼的客席都是酒缸与酒驿,不过在上头搁了块打磨过的石板。 店小二领着他们夫妻进了三楼厢房,本来该等长辈到再点菜,不过韩映竹深知父亲的口味,九楼又没有菜谱,便在韩光义出席前,把细节都吩咐下了。 「若不是你爱制香,真想把你拐到药坊来帮我的忙。」有她在,他多轻松。 「别,我可不想为了公事跟你吵架,你的药坊你自个儿折腾去。」韩映竹斜睨了他一眼,笑着拿起手绢,为他擦拭碗筷,再为他添了杯热茶。 「说得也是,要是遇到意见相左的时候,你一路从药坊嘟嘴回家,我到底是退一步哄你好,还是坚持我的打算?」夫妻感情都打坏了。 虽然韩映竹很尊重他,事事听他的话,可是这事要是对的,她也不会轻易放弃,除非他能说服她放下原见。 就像他不喜欢姜的味道,但吃姜对身体好,每每吃完螃蟹这种性寒的食物,总会灌他一碗姜茶,为他祛寒,他抗拒过,最后还不是乖乖捏着鼻子喝下去。 「我最好会嘟嘴。」耍脾气就能解决事情,那她以前在忙活什么呀? 「怎么不会,你现在就在嘟嘴呀,翘得都可以拿来盛菜了。」罗桂杰笑着以指点,一点她柔嫩的唇瓣,眼神变得深幽。 「胡说。」韩映竹推开他的手,脸蛋又红了。 「咳——」韩光义在门口轻咳了一声,都不好意思入内了。 「父亲,您来了。」韩映竹起身过去扶他,罗桂杰则是亲手拉了张椅子出来。不过就在韩映竹走近门口时,她怔住了,来的不止父亲一人。 「姐姐,你也来了?」她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是呀,父亲梢我来的。」其实是她回娘家,正好听见父亲说要赴宴,订的还是这家新开却已极负名气的酒楼,当然要跟来蹭个位子坐了,不然她哪有机会外食? 「二丫,你不会怪爹吧?」毕竟林举人不在,单单只带了韩映梅过来,有些不妥,却拗不过大女儿的请求。 「怎么会呢?只是不知道姐姐要来,就没有吩咐小二注意姐姐的口味。父亲听说过这家酒楼特别的地方了吗?」韩映竹扶着父亲的手臂,来到罗桂杰安排的位子上,开了个新话题引走父亲的愧疚。 「听人提过几次,说菜挺好吃的,是前御蔚掌勺,不过没菜谱,合口味的菜,下次不见得吃得到。」韩光义露出可惜又可恶的表情。「这不摆明要人多上门几趟碰碰运气吗?」 「要是这家菜色合岳父胃口,多来几次有什么不对?又不是多奢侈的事。」罗桂杰笑着替他倒了杯茶。 在九楼吃一顿饭,对他来说并不是负担,可听在跟过来蹭饭的韩映梅耳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子。别说多来几次,林家想来一次都困难。 「妹夫真是财大气粗呀。」她忍不住酸了句。 韩光义脸色沉了下来,反观罗氏夫妻,倒是平静得很,互看了一眼之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理会她。 「上回带给岳父的普揖茶喝得怎么样?我朋友这回从南方回来,又梢了几块给我,如果岳父觉得不错,二丫明天去铺子的时候,我让她顺路带给您。」罗桂杰抿了口茶水,皱眉看向妻子。 「这茶难喝。」 韩映竹拍拍他的手,安慰道:「店家卖点可能在酒吧。等下多喝点汤,下回出来吃饭我会记得带茶叶,虽然这家酒楼没有菜谱,但不至于不供热水吧。」 「我嚐嚐。」韩光义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脸色纠结得很。「确实涩口了些,茶叶不好,又搁得久一点,被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家里的普洱茶了,应该再泡个两回就没了吧。」 「明天让二丫给您带过去。」他自作主张撤了韩光义的茶,苦笑着劝他。「等下多喝点汤吧。」 「哈哈哈哈。」韩光义大笑,尤其见到小女儿怒瞪又带笑的神色,更是开心。 受到忽视的韩映梅心情本已不佳,见到他们三人有说有笑,更显得她多余,在夫家已经受了气,回娘家又不像婚前事事得人照拂,连向来疼她的父亲都因她出席而向韩映竹道歉,这叫她如何受得了? 「爹爹真是偏心,同样都是嫁出去的女儿,为何独独无视我一人?还联合他们一起挤兑我。」韩映梅气得撇过头去。「你们就欺我夫君不在。」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韩映梅还是习惯出了事,先在别人身上找错误,自个儿永远都是最可怜的受害者,可现在谁捧她的脚丫子? 「姐姐这么说,我倒惶恐了。你指责我财大气粗,你说我该回‘是,我是财大气粗’,还是该回‘不,我不是这种人’,然后走出这座酒楼以示清白?」罗桂杰语气平淡,看也不看她一眼。「姐姐要人搭理你,也得说说让人有办法搭理你的话。」 「你——」韩映梅无法反驳,习惯性看向韩光义,谁知父亲也没有为她说话的意思,气得眼眶都红了,也只能忍下来。 幸好这时候小二敲了门,后头跟了四名年纪尚轻的伙计,都是送菜来的。 桂花酱鹅、醋溜黄鱼、琵琶大虾、腰果芹心、五彩牛柳、开阳白菜,佐以汤品人参鸡,甜品菊花佛手酥,而最奇特的莫过于最后一道散发独特香气的域外烤羊肉。 「岳父要先嚐嚐吗?」罗桂杰指着羊肉串,如果韩光义拒绝,他就要先试试味道了,好奇啊。 韩映竹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男人对羊肉串兴趣很大,便替他拿了串放在盘中。 「羊肉性温,多食有益,可域外风味特殊,父亲没有试过,你先替他嚐嚐。」 罗桂杰在心里直叫好,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拿起羊肉串就咬下一口。「羊肉肥瘦适当,肉质鲜嫩,确实是难得上品,而这香料味道浓厚,正好去了羊肉的羶味,但我觉得这香料喜欢的人喜欢,吃不惯的恐怕一口都不碰。」 说得韩光义也馋了,伸手想取,韩映竹却阻止了他,先以筷子取了一小块羊肉放进他盘里。「先试一小口,吃得惯再说。如冬,你去向小二要白水,等下给老爷和姑爷清口。」 羊肉串最后进了罗桂杰的肚子里居多,韩光义与韩映梅都吃不惯,韩映竹吃了两串就不动手了。 厨子手艺不错,食材又新鲜,配起来的颜色也漂亮,令人脾胃大开。 九楼生意好,即便是在厢房里,门外也有不少人走动,客人走一波来一波,没有歇息。 「杨兄真是好胆量,那誓言起得叫荡气回肠,看来李家姑娘不嫁你都不行了。今儿个我作东,你们尽量点、尽量吃!」 厢房内的韩映竹本来在为罗桂杰挑鱼刺,一听是姓杨的,又是成亲又是起誓,不由得抬起头来,往门的方向看。 「怎么了?」罗桂杰问。 「没事。」韩映竹将挑好刺的鱼肉推到他面前,挟了只虾子要为他去壳,却被他截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 「这我来,你先跟我说说怎么了。」罗桂杰蹙眉。「别跟我说没事,你脸色怪怪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韩映竹失笑,瞧他紧张的。「我从铺子里出来时,刚好听见杨家酱料行的儿子说要去姻缘庙起誓,只因为他相中的姑娘开出了这样的条件。」 说到姻缘庙,连韩光义和韩映梅都停筷了。 「姻缘庙?」罗桂杰怔了下。「这几年还有人到姻缘庙起誓?」 「可能有但我们不知道,不过这些年确实少听见姻缘庙的事,所以他们一群人起哄过去的时候,我就多留了心。」她笑了笑。「真没事。」 「说起这姻缘庙,我听你们曾祖父说过,这座庙是在他年轻的时候被砸毁,然后没落的。」韩光义看向罗桂杰,打趣道:「听说还是你们罗家干的好事。」 「喔?」罗桂杰挑眉,面露好奇。「岳父能跟我们说说吗?」 「这事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才七岁吧,听完这件事,我连南门那里都不敢靠近。」韩光义双手交扣,搭在桌上抵着下唇,回想起幼年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镇上首富是罗家,罗家长孙苦求一名女子不得,便到姻缘庙里起誓,不出三个月两人成亲,谁知这名罗家长孙在妻子有妊时上了青楼,便开始诸事不顺,好像还发生了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像是乘车掉了轮子、过桥桥断,诡异的是同车同桥,只有他一人受伤。」 无人插话,韩光义继续说。「罗家人惊觉不对,便准备了三牲四果,罗家长孙也同携了孕中妻子一块儿到姻缘庙祭拜谶悔,据说回来之后,意外就平息了,夫妻还生了个儿子,正当众人以为这事就揭过去时,罗家长孙居然在儿子满月前一天,经过放满爆竹的仓库,被数以千计的烟硝炸死,死状非常凄惨,罗家家主悲痛不已,就命人砸了姻缘庙,待办完丧事,也举家迁移。」 韩映竹听完,心里真是凉了一大截。罗桂杰也低头沉思,面色古怪。 「你脸色那么难看,该不会也上姻缘庙起誓了吧?」韩光义惊讶地问,众人跟着看向罗桂杰。 「我?」罗桂杰愣了下,随即笑开,有些涩然。「我是在想这罗家跟我什么关系?我姓不姓罗还不知道呢。」 「不知道?」韩映竹惊呼。 「是啊。」罗桂杰坦然点头。「我是孤儿,不知道父母亲是谁的那种,听捡到我的乞丐说,是在一处树林发现我的,罗桂杰这名字,还是我长大后识字,自己取的。」 「那你庚帖上的八字……」 「介意吗?」罗桂杰侧头看她。 韩映竹摇摇头。「不介意。」 「介意也没办法退了。」罗桂杰握住她的手,笑得可贼了。 当时上门提亲,他怕韩光义不喜,只说了家里已经没有人在,只剩下他一支独苗。 「父亲还在这呢。」她比了比韩光义,后者笑容可有太多意味了。 罗桂杰转头看了下韩光义,露齿傻笑了一下之后,又转头回来看她。 「不行,对岳父我说不出退货的话。」 「谁跟你说这个!」韩映竹笑打了他一下,这男人怎么越来越泼皮了? 「哈哈哈哈。」韩光义摇头,放声大笑。如果这事搁在婚前,他或许还会迟疑,现在听来,一点心结都没有,这女婿好,疼他女儿,对他又孝敬,有什么好嫌的? 「岳父,二丫好凶呀。」罗桂杰撝着手臂,可怜兮兮地告状。 「怎么着?想退?」韩映竹咬着下唇,眯眼看他。 「没,怎么舍得。」罗桂杰轻笑,剥了盘中虾子,喂到她唇边。 「放心,任你如何打我,我都不会走的。二丫,我是真心稀罕你。」 韩映竹气得牙痒痒的,只能狠狠地咬下虾子,当作他的肉磨牙。 日子如流水,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林举人离家三个月,终于寄回第一封家书,表示在外一切安好;杨家酱料行的长子为了娶妻到姻缘庙起誓的事情传开,引来不少人围观婚事,也算是近期内最常听见的消息。 药坊与香料铺子的生意顺风顺水,韩映竹淘洗的胭脂一样抢手,做好不到三天,一盒不剩。 她留了六盒给韩映梅,对方收下了,一句话也没说。不过这样也好,她还是少开口为妙。 这是罗桂杰说的。 日子虽然平静,韩映竹心里却长了疙瘩,已经嫁来罗家几个月了,肚皮一直没有动静。 她找来大夫调理身子,想早日受孕,这事让罗桂杰知道后,他很不赞同。 「是药三分毒,你这调养下来,要喝多久的补药啊?」他虽然是卖药材的,可那药汁熬起来,也会苦到让他后退三步,每天都要喝一碗,多折腾人? 「你身子又不是不好,再说也有人成亲两、三年还怀不上孩子,药坊里还有伙计成亲七年才得了幼子,你紧张什么?」 「七年?太晚了!」七年后她都几岁了?韩映竹摇头。「我想帮你多生几个孩,让家里热闹点不好吗?」 「好是好,可是我不想你受这苦,怀孕生子已经不是简单事了,你还喝这些药汁——」罗桂杰慌得扒了扒头发,本来整齐的发束都一团乱了,他弯腰抱住她。 「二丫,我们可以别喝药吗?我舍不得。」 韩映竹红了眼眶,为了他,再辛苦都值。「夫君,我想给你生孩子,我想给你完整的家,这事依我好吗?」 「你这傻丫头,你嫁给我就是给了我一个家,你还给我个爹呢,哪里不完整啦?」孩子又不是不生,顺其自然不好吗?家里又没人逼她。 「不,那不一样。」她抚上肚子,目光柔和。「这孩子身上,会流着你的血。」 「……你呀,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罗桂杰闭上双眼,将她搂得更紧,两只手都在颤抖着。这丫头说来说去,又是为了他受罪。 只要牵扯到他的事,她一步都不肯退,只要是为了他,不管再辛苦、再难熬,她都会笑着面对。 这傻丫头,怎么傻成这样呢? 他闭眼,叹了口气。「你要喝,我陪你喝吧。」 「陪我喝?」韩映竹从他怀里抬头,一脸错愕。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他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头,又低头亲了下。「生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说不定我也需要调理呢。」 「你……你这是何必呢?」 「那你又是何必呢?」他轻轻地揩去她眼角的泪水,心随意动地送进嘴里,咸甜咸甜的。 「要喝,我们就一起喝,不喝,两人都不喝,那我就依你。」 韩映竹都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就当夫妻有苦同当吧。 喝了好几个月的药,舌头都快麻了,喜讯还没传来,就先听到一则恶耗。 林举人落榜了。 消息早一步传了回来,本来还指望林举人高中好扬眉吐气的韩映梅受不住打击,躲在房内好几日不见人,总觉得别人看她都是在嘲笑她。 所以在见到丈夫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她不是起身迎接,也不是问他辛不辛苦,而是当着公婆的面指责他没用,连个进士也考不上。 林举人和她大吵一架,韩映梅气不过,乘着轿子就住回娘家。韩光义听闻女婿落榜回乡,正想找机会上门安慰,要他别挂意,三年后卷土重来又是一次机会,现在却要反过来先规劝女儿回家道歉。 「我不回去,这里就是我的家!」韩映梅哭着奔往她之前住的院落。 知道林举人回来而赶到韩家的罗氏夫妻,正巧看见了韩映梅离去的背影,不懂在丈夫最艰难的时候,她怎么不在身边陪伴,反而出现在娘家?她应该不必特地回来跟父亲商量如何安慰并帮助林举人重赴考场吧? 然而听到韩光义的解释后,罗氏夫妻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都怪我把这孩子宠坏了,有求必应,让她忘了怎么付出。二丫,你说爹该怎么办才好?」幸好他还有个贴心的小女儿,不然他这辈子多失败。 「先让姐姐冷静一个晚上,明早父亲就算用绑的,也得把她绑回林家,亲自向亲家致歉。」韩映竹回头嘱咐如冬,要她回铺子里拿能安神助眠的薰香过来。 「落第一事,没人比姐夫更难过自责,放榜后肯定没睡好,父亲明天过去的时候,替女儿带盒薰香给他,充当心意。」 「嗯。」韩光义已经做好准备,拿热脸去贴林家的冷屁股了。 第二十五章 或许过了一晚,韩映梅冷静了,也觉得自己冲了点,韩光义说要带她回林家时,她没有太大的反抗。 见到她回来,公婆难免冷嘲热讽了几句,尤其在韩光义喊了声亲家时,频频说受不起,毕竟是自个儿女儿有错在先,他也只能陪笑忍了下来,韩映梅几次想发作,都让他压下了。 「不知道博恒可在?我这里有匣薰香,是给他助眠的,想来他这阵子应该睡得不算安稳。」韩光义讨好地说。 韩映梅盯着这匣薰香,面露不悦,这肯定是韩映竹的手笔。 「多谢岳父,小婿在此。」林举人由侧门走出,人足足瘦了一大圈,后头还跟着花绣,垂头不敢看人。 韩映梅一见到林举人,便愧疚地撇过头去,没有留意到他身后的花绣梳了个妇人髻,韩光义却发现了这个细节。 「博恒,你……」 「看来岳父已经知晓。这匣香我用不上了,请岳父带回去吧。」猜到他夜不安枕的人是谁,他心里有数,只可惜那人不是他的妻子。他看向韩映梅,神情只有厌恶。 「既然你回来了,正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什么事?」韩映梅站直身躯,紧张地看着他。 「我纳了花绣。」 「纳了花绣?」韩映梅一时不解,越过他看向花绣,才发现她有了不一样的地方。 「你、你——你们两个——」她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哭着冲上去槌打他。「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我不过才回家一天,你们就好上了!你们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吗?!」 「哪里都对得起!」林举人握住她的手,狠狠往后一推,韩映梅跌倒在地,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都问过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常回娘家,住个一、两天也不是少见的事,家里大大小小都是花绣照拂的,既然她比你像我妻子,我纳了她又有什么不对?」 「爹,你看他,他就是这么对我的!」韩映梅哭着去揪韩光义的裤管。「爹,你要替我作主,你不能放任他们欺负我呀,爹!」 韩光义头疼得紧,看向冷然不退让的林举人、不停绞手指的花绣、有些尴尬但无愧色的亲家,目光最后落到了哭闹的女儿身上。 「你要我说什么?我有脸说什么?劝你不下百次,心要放在夫家,要好好侍奉公婆,你不听就是不听,说什么有花绣就够了,一遇到责任就躲,丈夫有些不如意,你不是先安慰而是先斥责,你要我如何替你说话?我真的说不出你哪点好啊!」韩光义瞬间像老了五岁,不知该如何是好。 「爹,我是你女儿呀,你不帮我说话,谁要帮我说话?!」韩映梅无力软倒,不能相信她最强力的后盾就这样弃她而去。 「亲家,都怪我教女无方,让你们受罪了。」这事他不想管,也管不动。 「博恒,我女儿既然已经嫁给你,就麻烦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尽本分待她便可,以后你们夫妻俩的事,我就不过问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我知道了,多谢岳父。」他虽然不喜欢韩映梅的个性,也怨过韩光义,却不能否认他待自个儿很好。 「我回去了,你们家的事就关上门来自己说吧。」韩光义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爹,你别走,别留女儿一个人!」韩映梅急忙爬起来,抓着父亲的衣袖不放。 韩光义不理会她,剥着她的手就往门口去,韩映梅亦步亦趋地跟着,泪流满面。 「韩映梅,你要是走出这扇门,我们从此恩断义绝!」林举人在她身后冷冷地说。他今天是看在岳父的面子上容忍她,不然谁受得了一点委屈就往娘家搬救兵的人? 要说委屈,这世上谁没受过委屈,就她一人矜贵吃不得亏?况且生活本来就是要彼此互相,谁有办法一辈子绕着她打转?叫她抬个脚后退一步就像天要塌了,谁受得了? 「恩断义绝就恩断义绝,你以为我稀罕你吗?我就看你们一个一个离了韩家有谁过得下去!」韩映梅回头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你——」韩光义真的快被她气死了! 林举人嘴角扯出一抹笑,极其讽刺。「那好,你总说我不顺你的意思,这回我就让你如愿,不是休妻,便是和离,我们来谈吧。」 晚间,罗桂杰才刚从药坊回来,接过韩映竹拧好的热布巾来不及擦脸,就收到华叔通知,要他们回去一趟。 一进门,满院子的东西搁得他们都无处下脚了。 韩映竹不解问:「华叔,这些是?」 「大小姐的嫁妆。」华叔苦着脸回答。「才整理到一半呢。」 「姐姐的嫁妆?!」她与罗桂杰对看一眼,后者也是无比惊讶。「你是说……姐姐她……」 「进屋说吧,老爷在等你们呢。」 韩映竹知道华叔不好说这事,也就没有为难他,进了大厅之后,颓靡的气息一度让她无法呼吸。 「父亲,我和桂杰回来了。」 韩光义由主座上抬头,张口欲言,却是先叹了口气。「还没吃饭吧?阿华,叫人摆饭。」 韩映竹看着坐在一旁、沉默掉泪的韩映梅,完全没有平常张扬不服输的样子,看来事情已经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摆了饭,韩光义与韩映梅根本没动几下筷子,气氛凝重到韩映竹端起碗,也不由自主地数起饭粒,食不知味,罗桂杰吃饭虽然比往常慢了些,进食还算正常。 痛苦地吃完这顿饭,韩光义命人上了茶具,接着就在饭桌上摊开了一张纸。 韩映竹定眼一看,一阵头晕。「就这么和离了?」 「不然呢?真让林博恒把你姐姐休掉?」虽然两者都对女子名声不好,和离还是好听些,日后还是有机会谈亲事。 「对方提了什么条件吗?」 「要我把花绣的卖身契给他。」韩光义把林傅恒纳了花绣的事说了。 一阵沉默,韩映竹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下意识就看向丈夫,他正喝茶喝得欢,华叔搬上来的茶具全让他一人摆弄了。 「我知道岳父心里慌,才把我与二丫找回来,可是我和二丫对这件事真的说不上话,倒是岳父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大夥儿参详参详。」罗桂杰替韩光义换下冷茶,目光清澄地注视着他,心里是恨不得别蹚进这滩浑水。 「我想把丫头送到庄子里住个两年,等风头过了,再把她接回来。」 「我不要去庄子!」韩映梅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庄子生活清苦,每天不是面对田就是面对牛,她怎么过得下去? 「你不去,就到庙里带发修行!」韩光义怒拍桌面,溅出刚斟好的茶。 韩映竹掏出手绢,替父亲擦乾手上及袖口的茶渍,无奈地道:「这回事情太大了,不管送庄子或是送到庙里,姐姐之后,怕是难嫁城里人了。」 「为什么?这事又不完全是我的错,我——」韩映梅还想辩解,韩光义眼神一扫过来,马上噤声。 「二丫,你接着说。」 「林举人落榜回乡,隔天姐姐就跟他和离了,您说外人会如何猜测?姐姐与林家人关系势同水火,其实城里不少人知道,恐怕事情传出去,舆论会一面倒向林家,说不定还会有人指责韩家势利眼,在这时候和离,姐姐要再嫁城里人,怕是难了。」真要说,韩映梅根本不适合再嫁人。 「爹,难道这事就全怪我,林博恒都没错吗?这不公平!」韩映梅摇着韩光义的手臂,眼睛肿得不能再肿。 「那你跟我说说林博恒哪里做错了?是要你侍奉公婆错了?纳妾错了?还是落榜错了?」要不是这孽是他造下的,他真想撒手不管。 听下来对方好像没有不对的地方,韩映梅心虚归心虚,嘴上还是不退让。「我嫁进林家才多久他就纳妾了,我还没点头他就……爹,他把我放在哪呀?」 「那你又把他放哪了?花绣还是你安排来照顾林家一家大小的,林博恒给她名分,还会被世人大赞有情有义!」他真的会被大女儿的驽钝和任性气死。 「总之,在我想出办法之前,你给我在庄子里安分待着。」 「不要!爹,我不要离家!」韩映梅死活不依。 「这回我不会再放任你了,瞧你现在什么样子,等我百年以后,怎么跟你娘交代?」好好一个闺女被他养得如此野蛮不懂规矩,真是气死他了。 第二十六章 罗桂杰悄悄地为韩映竹添了杯茶,喂她吃了块华叔甫端上来的茶点。 反正知道了韩光义的决定,要送庄子或庙里,他都没意见,只要能把韩映梅送走,而且越远越好,他喜闻乐见。 韩映梅最终还是被送到庄子里静养思过,只让她带一名丫鬟随行。 然而韩光义对林家总有一丝放不下的愧疚,没把女儿教好是他无法推诿的过错,所以得了什么补气健身的物品,总会捎一份给林家,韩映竹的香料铺子也会固定送安神定魄的薰香过去。 起初林家还有气,不肯收下韩家送来的礼,还坚持了好几个月,不收就是不收,最后是罗桂杰亲自登门造访,也不晓得跟对方说了什么,之后林家便客客气气地接待来送礼的伙计或家丁。 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不定日后进京赶考还得韩家援手,林家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 「你到底说了什么?」韩映竹还是不敌好奇,缠着丈夫问答案。 她可没忘铺子里的伙计从林家回来时有多委屈。 罗桂杰笑着抱住她。「也没什么,就以前人家劝过我的话。兵要吃饱才能打仗,有时情势所逼,还得向敌军盗粮,尊严不是用在意气用事上,别人不会因为这样多高看你几分。」 「所以……你以前也是个愣头小子呀?」韩映竹点着他的鼻子轻笑。 「什么愣头小子?你说谁愣头小子?」罗桂杰两手环在她腰部挠她痒,让她逃也逃不掉。 「哈哈哈……哎哟,没人这样的……哈哈哈……松手啦!哈哈哈……好啦好啦,你一点都不愣啦!」韩映竹一直推着他,最后只能软倒在他怀里求饶。 「不振振夫纲都不晓得我是谁了。」看妻子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鼻头和脸颊都红红的,心一软就吻了上去,手也开始不规矩。「就寝了?!」 「嗯……我帮你备水……」韩映竹说归说,也是跟丈夫腻味了一下子才起身。 成亲快两年了,她还是每天服侍丈夫梳洗,睡前替他洗脚,除了小日子到访,罗桂杰舍不得她动手外,无一日缺席。 今儿个当然也不例外,可当她从他怀里站了起来,走不到两步路,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只听见他的惊呼,就再也没有意识了。 「映竹——」罗桂杰接住她从旁软倒的身躯,紧张地朝外吼道:「如冬,叫七峰去请大夫!快——」 罗桂杰看着韩映竹由床帷下伸出来的手,[热书吧]从来不曾这般觉得她手腕细小,血脉清楚,仿佛一折就会碎了。 大夫诊完脉,站了起来,一旁的如冬赶紧将韩映竹的手放回被子里去。 「我夫人怎么了?」罗桂杰紧张地凑上去,什么都不说是想急死谁? 大夫整整衣冠,拱手道贺。「恭喜罗公子,夫人有喜了。」 「有、有喜?」罗桂杰整个人呆了,又问了一次。「你说的有喜是哪个有喜?」 「女子有喜……」大夫很努力地思考,以手在腹部画了个大圆。「应该只有一种有喜。」 「有喜了,有喜了!」罗桂杰边说边点头,笑容越扩越大,看着大夫的脸,仿佛他像尊救苦菩萨似的。「有喜了,二丫有喜了!」 「是呀是呀。」大夫陪着傻笑,老人家最喜欢这种喜讯了。 如冬赶紧找钱好让罗桂杰打赏,谁知她脚还没跨开,罗桂杰就先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年逾六旬的大夫,还把他抱离了地。 「谢谢!」他拍了拍大夫的背,诚恳又感激地连说了好几次。「谢谢!」 别说大夫傻在那,如冬与替大夫背药箱进来的七峰也傻在那。大夫被放下来之后,还晕乎乎地不知道东南西北呢! 罗桂杰转头看向七峰,脸色激动,也朝他伸出手。 七峰却早他一步跪下。「属下恭贺主子大喜。」 「大喜!确实大喜!」罗桂杰双手还举在空中呢,不过正在兴头上的他哪里会在意这等小事。「吩咐下去,每个人赏一个月例钱。你明早随我到韩家报喜。」 「是。」 听完大夫医嘱,七峰和如冬一块儿送他出去,房里只剩他们夫妻两人,罗桂杰更衣梳洗,拧了条热布巾,亲手为韩映竹擦脸、拭手脚,如同新婚之夜她待他那般。 果然得把人搁到心上,做起这些事情才能甘之如饴。 他拨了拨韩映竹贴在颊面的秀发,坐在床沿,以指腹描绘她细致的五官,眼神柔和得像要滴出水,最后才蹑手蹑脚地上了床,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在怀里。 从小自律的韩映竹,成亲之后更是谨慎,不曾因为丈夫呵护而忘了本分,从来不敢日昇才醒,今儿个起来,天居然全亮了,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 「小心!」罗桂杰急忙抱住她,真怕她一不注意就跌下床。他一手按在她肚皮上,笑容暖如晨曦朝阳。「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 「我不是一个人……」她久久反应不过来,等她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眼泪却早一步滚了下来。「你是说我们有孩子了?」 「嗯,昨晚你晕倒,大夫诊出来的。」罗桂杰轻轻地抚着她的背,笑意不减,柔声询问。「身子有哪里不舒服吗?」 韩映竹摇摇头,咬住下唇,使劲的哭,无声的让他心疼。 「欸,要哭就哭出来吧,我难道还会笑话你吗?」 韩映竹顿了下,双手捉住他的衣服,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发泄压力。 「乖,没事了,我们二丫好宝宝。」罗桂杰托起她的脸蛋,瞧她哭得眼睛鼻子红,忍不住笑了。「二丫要当娘了,凡事更要小心,动作尽量放柔,今儿个是开例让你哭,往后一滴眼泪都不许掉。」 「谁跟你好宝宝,我都几岁了还不知道这些事?」韩映竹羞红脸,以手背胡乱抹去泪痕,看起来狼狈又可爱。 「辛苦你了。」他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有些悲伤地望着她。「二丫,我得跟你道歉。」 「怎么了?」韩映竹一阵紧张。 「辛苦你为我生儿育女,可是你得原谅我,接下来的安胎药,我真不能陪你喝了。」 「谁要你陪我喝。」韩映竹气得槌了他一下,还以为什么事呢,吓死她了。 收拾好情绪,罗桂杰让人在房里摆早膳,夫妻俩比新婚时黏腻不少,吃不到两口饭就摸一下还没隆起的肚子,两人笑得像呆瓜一样。 韩映竹有孕,罗桂杰在用完早膳后,盯着她喝了安胎药,就动身前往韩家报喜,韩映竹则留在家,把差事一件一件分配下去。 「小姐,奴婢有件事要跟你说。」如冬终究忍不住,把昨晚的事情转述一遍。 韩映竹眼睛瞪得大大的,想像那诡异的画面,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会在大夫面前失态,不就是因为克制不住的狂喜吗? 本来以为这事就没了,等罗桂杰亲自到韩家报喜回来,韩映竹不能出外相迎,便差了如冬出去,岂知没多久她便顶着一脸怪笑回来。 「姑爷要我回来服侍你,他说他那里不缺人。」 「怎么了?笑成这样不怕嘴抽筋?」韩映竹正躺在房里的贵妃椅上,捧着杯子,小口喝着紫苏安胎茶。 「小姐,」如冬两手搁在腹前,像螃蟹一样横走到她旁边。「听说老爷也被姑爷抱了,华叔是让七峰拉走才没遭毒手的。」 「噗——咳咳咳——」韩映竹呛得难受,一杯茶打翻半杯,抓着如冬扶过来的手,咳得厉害。 「二丫!」罗桂杰在房外听见妻子剧烈的咳嗽声,几乎是用破门的方式冲进来的,一见她们主仆两人就着急地问:「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咳成这样?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请大夫过来?」 一听到大夫,韩映竹咳得更厉害,眼泪都迸出来了,连忙向他摆手。「不、不过是喝茶喝得急了,呛着而已。」 「你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凡事小心点。」罗桂杰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温柔地为她顺背。「我看还是请大夫来瞧瞧好了,瞧你咳得这么用力,会不会有损哪?」 「你太大惊小怪了,我还没听过有人咳嗽就把孩子咳掉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请大夫过来,等月分再大一点,不就直接请人进家里住了? 「欸,没听过不代表没有。这可是我们第一个孩子、韩家第一个外孙,谨慎点好。」罗桂杰想想,还是请大夫过来比较妥当。 第二十七章 「如冬,帮小姐更衣,我去请大夫。」 「都说不用了——」这事传出去,他在外形象真的荡然无存了。 韩映竹连忙站了起来想拉住他,吓得罗桂杰差点跪下。「我的姑奶奶,你就安心躺着,等孩子生下来,你要爬树爬墙,我都替你造梯子好吗?」 「你真的太夸张了……」他以后在城民眼底的形象会是什么样呀?韩映竹都不敢想了。 「你听话躺着就是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她现在的身子可是两家大事呢。 「对了,我把岳父接到家里住几天,就安排在东进院落,等大夫来瞧过你,精神还行的话,就去陪岳父说话下棋,家里的事和铺子里的事,你就让如冬他们去忙,你只须出张嘴指点江山就行了。」 「你居然把爹请过来了?」韩映竹呆滞了,这样惊动老人家好吗? 「总好过你怀着身子颠回去吧?要是岳父开心,住到你临盆都不是问题。」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一家子住一起也好照应。罗桂杰还真打起这主意了。 听到她怀孕就激动得四处抱人了,要是她生产—— 韩映竹不敢再想,却无法否认她有些惋惜,不能亲眼看看他失态的模样。 不过做人要知足呀,现在的日子已经美好得超乎她的想像了,再有不满,恐怕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了吧! 今年冬天来得早,韩映竹怀孕后,又比往常畏寒,早早就用上火炉了,可对罗桂杰来说,又太热了些。 韩映竹不忍他睡得满头大汗,便提议分房睡,让似春替他整理一间房出来。 起先罗桂杰不愿,可对上韩映竹充满愧疚的眼神,心就软了,最后是在她说要撤下火炉让他好好睡一觉的情形下,暂且移到客房的。 岂知隔日一早,罗桂杰发了顿好大的脾气,要所有人都到大厅里候着。 韩光义也有听到风声,不过这里是女婿宅子,这种惩处恶奴的场面于情于理他都要回避,更约束与他一道过来的韩家奴仆不听不看不言。 打从韩映竹怀孕后,香料铺子里的事情就交给如冬打理,每个月回报她两次,因为 罗桂杰的命令,如冬回报完后也不敢走,小心翼翼地扶着韩映竹来到大厅主座,在她腿上加了条毯子,看也不看跪在厅上的似春。 她们过来的时候,该来的人都来了,笔直站成两排,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眼神也很规矩,不敢乱看。 韩映竹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是为夫婿斟了杯温茶。「给。」 罗桂杰看了她一眼,接过茶,没有说话,一口饮尽之后,伸手握住韩映竹的手,直接把茶盅砸在似春跟前。 似春缩了一下,身子扑较蔌直抖。 「你这不知检点的东西,主母有孕,你不费心伺候,还急着爬主子的床,今天我不……惩治你,家里的规矩都反了!」要不是夜里怕惊了妻子不好,昨夜他就发难了。 韩映竹闻言,愣了一下,心头涌起不快,默然地扫了眼似春。 新婚之夜,就是她上赶着为罗桂杰更衣的吧,还真是个有野心的女子。 「夫君莫气,似春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丫鬟,犯了错,等于是拂了我的面子,不知夫君是否能将似春交给我发落?」 罗桂杰看了她一眼,面上表情平淡,眼底倒有簇火苗在烧。 他想了想,交给她处理也好,顺便立威,省得家里的人以为她是颗好捏的软柿子。 她个性确实好,面冷心善,但也只有他能捏! 「好吧,全听夫人吩咐。」罗桂杰向后靠上椅背,从主角退成看戏的。「不过我有个要求,往严里治,若夫人处理得不解气,就别怪为夫越俎代庖了。」 「求夫人开恩,求夫人开恩,奴婢以后不敢了!」似春声泪俱下,拚了命地朝韩映竹磕头。 「之前就让如冬提点过你,算是给你机会了,谁知道你贼心不死,居然趁我这头大猫不注意时偷叼肉,还选在我妊娠期,是有多想恶心我?现在还有脸要我开恩?」她重用如冬一人,却没有苛待其他丫鬟,这就是她回报的方式? 「我有两条路让你走,第一,杖责三十,卖出府去;第二,杖责三十,发嫁庄子。」 「奴婢……奴婢……」似春犹豫不决,两项都不是她想要的,可真要她选,嫁给罗家底下的人,至少温饱不是问题。 她牙一咬。「奴婢选第二条。」 「好。」韩映竹转头问罗桂杰。「不知夫君可否借我人手?」 「行。七峰,领她下去,照夫人的吩咐办。」他鲜少惩治家里的人,但也是有一套规矩摆在那儿。「你们听好,要有下回,惩罚全部翻倍上去,你们好自为之。」 「是。」众人绷紧身子回应,最尴尬的莫过于在场的仿夏与拟秋,别人探看她们的眼神,仿佛她们也会做出这般恬不知耻的事情来。 「下去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罗桂杰大手一挥,放他们出去,脸色黑如雷云。 「别气了,我知道你疼我,气坏了,心疼的还不是我吗?」似春的行为确实让她心寒,可他急着为她出气的态度,又让她感动不已。 「你啊,就是容易心软,换作是我,非打瘸她一条腿不可。不是很会爬吗?我看她怎么爬!」想到昨晚似春褪去衣裳说要服侍他就反胃恶心。 「别气了,你早膳还没吃吧?!」韩映竹扶着腰站起来,罗桂杰哪还顾得着生气,就怕她跌了,手扶了过来。她回以淡笑。「我有点饿了,陪我吃饭好吗?」 「我敢说不好吗?」她现在可是他的命呢! 韩映竹回头对如冬说:「你也下去用饭吧,晚点儿还要去铺子不是?」 「是,谢谢小姐、谢谢姑爷。」如冬朝两人福身,正要离去,就有人来报了。 「主子、夫人,香料铺子里的伙计过来通知,请夫人及如冬近期少往铺子赶,怕冲撞了夫人肚子里的小少爷。」伙计一早就过来了,刚好遇上罗桂杰十年难得一次的召集,就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 韩映竹看了眼如冬,发现她也一头雾水,便问:「出什么事了?」 「杨家酱料行早上发丧了。」 「发丧?」韩映竹愕然,罗桂杰也是,盯着来报的下人不放。「是谁?」 「就是一年多前到姻缘庙里起誓的那位杨福宁杨公子。」 当天晚上,罗桂杰就挪回房里睡了。 他宁可打赤膊,也不愿夜里离了她。 「才让你分房睡了一个晚上,有必要这么黏乎吗?」韩映竹无奈地看着罗桂杰,居然连人带被紧抱住她,弄得她好像润饼似的。 「我怕不抱紧你,又要赶我去客房了,昨晚要不是你红着眼眶要我去别的地方睡,我会遇上那件糟心事吗?」 「说起来还是我不对了?」韩映竹失笑,却伸不出手拍他。「唉,如果杨家公子能像你一样,对投怀送抱不动慾念,也不会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 不用特意打探,杨福宁的死因便传得沸沸扬扬,他是淹死在家中的酱料缸里,头上脚下。 诡异的是,杨福宁的脚上还缠着一条用来罩缸的白布,布疋绕过顶上梁柱,卡死在靠墙的板凳上,他就算想爬起来,脚也构不着地,就这样活生生被闷死。 杨母见到儿子遗体,不顾儿媳已有身孕,抓起她的头发就狂甩她两巴掌,怪她让儿子在姻缘庙起誓。 这名叫小翠的姑娘本就是硬脾气,吐出血沫之后,指着已经断气的丈夫冷笑,说了句不作死就不会死。 原来杨福宁的表妹从乡下过来依亲,日久生情,爱上了自家表哥,明示暗示愿意做小,只要能留在他身边。 杨福宁起先拒绝,奈何表妹处处诱惑,便说出了曾在姻缘庙起誓的事,但表妹不是在地人,根本不信姻缘庙的传说,直言这绝对是大房们杜撰出来的谣言,与河神娶亲的民间故事没什么两样。 可能说久了,杨福宁也信了,加上小翠怀孕,夜里没人服侍,表妹自动为他解愁,两人就暗地里好上了,隔天战战兢兢,也没发生什么事,有一就有二,次数多了,还把誓言放在眼里吗? 直到杨福宁横死,酱料行的伙计回想前段时间,他似乎很常带伤,但都不严重,只是普通的撞伤、擦伤,很容易就忽略了,最严重的一回应该是分神踩上了从树上掉下来的蜂窝,顶了两天尿味。 第二十八章 杨福宁死法太过诡谲,现在提到姻缘庙,大夥儿都缩着抖。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他拍了他怀中的蚕蛹,要她快睡。「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小心吓到孩子,乖,闭眼睡。」 「嗯。」昨儿个丈夫不在身边,明明被子温暖,火炉也烧得够旺,她还是睡不好,半夜翻身了两、三回,今晚被他这么一搂,睡意倒是很快就上涌了,挡不住。 韩映竹一闭眼就沉沉睡去,还带点可爱的小鼾声。 「二丫?」罗桂杰在她耳边轻声喊,见她没醒来的迹象,谨小慎微地将她放到床上,走到房间那只黄花梨木亮格柜前,将柜子移开,拉出后面的暗柜。 里面收了几件老旧陈衣、一封泛黄的信,还有一颗周身像绕了云雾的石头。 他取出那块石头,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杨福宁死了,算是横死,而同样在姻缘庙起过誓的他,为何能平安至今?当初他起誓,一心想娶的是韩映梅,而不是映竹。 还是当年他不知道韩映梅的名字,向姻缘庙神恳求的时候,是以韩家小姐起誓的,映竹也算韩家小姐,所以他不算违誓? 应该是这样的吧,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他还有机会让韩映竹受孕吗? 都怪杨福宁死状太诡异,又与姻缘庙扯上关系,让他不免担心起来,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叫他的二丫怎么活呢? 他要是惨遭不测,二丫一定会学岳父,把他的牌位供在房里,夜夜对着他的牌位说话…… 「蠢猪,你在想什么!」罗桂杰直拍自个儿脑门,怎么越想越糟糕,好像他一定会出事似的。 他还要与二丫白头到老,活到七老八十呢! 韩映竹肚子越来越大,起身坐下都不容易,得侧着睡不说,夜里还容易抽筋,她是个能忍痛的人,可有时候突然抽起来,还是会忍不住呼疼。 每当她腿脚不舒服,总会惊醒她身边的男人,劳他睡眼惺忪,还替她揉捏舒缓,让她十分不舍。 也不晓得是不是半夜惊醒太多回,精神不好,罗桂杰这几天时常东磕一处、西磕一处地回来,药酒使用得勤了,还直接在房里和小厅里备了一罐。 今天从药坊里回来时更严重,手臂直接被划了一口子,衣服上血迹斑斑。 「发生什么事了?为何受这么大的伤?」韩映竹扶着他的手臂探看,眼底满是心疼。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问了。」罗桂杰褪下被划破的衣裳,不敢看她的眼睛。 除了手臂上的新伤,他腰间还有一大片瘀青,是伙计推药材进仓的时候太贪心了,想多量少趟,堆到前面视野都瞧不见了,没看见在仓库外检视新品灵芝优劣的他,直接从他背后撞了下去。 还有被腰饰锁片划伤的、不小心打破杯子割的,零零总总也有七、八道。 他不禁害怕起来,杨福宁出事前,不是也小祸不断? 「你不说,我就问七峰去。」韩映竹捧着肚子想站起来,罗桂杰见状只好投降。 「好好好,我说,你乖乖坐着。」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她出事,谁知道她气急败坏跨门槛的时候会不会跌倒?只好摸了摸鼻子,老实交代。 「今天有学徒用鰂刀不专注,差点切了手指,我就伸手去拦,才让鰂刀划伤了一口子。血是流得多一些,不过伤口不深,你就别担心了。」 「你这几天总带伤回来,会不会是晚上睡不好的关系,你看我们是不是要——」 「我不分房睡!」罗桂杰截断她的话,不容商量地看着她。「我绝对不分房。」 「可你这样,我……」要她怎么放心他出门? 「我知道。」罗桂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又掐了几把,低低笑了。「可能是我最近事情多,常得一心二用,无力注意周遭才会受伤的。我会慢慢把手里的事情放出去,你别担心。」 「嗯。」韩映竹蹭了蹭他的手,担忧难解。「忙不过来就增加人手吧,别省小钱累了自己,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 「放心,我一定听二丫的话,倒是你,累不累呀?」抚着她隆起的肚子,光用手替她托着就觉得分量重了,她一背就是几个月。 「我整天吃吃睡睡,陪父亲下棋、聊家常,偶尔起来让丫鬟扶着我走两圈,累什么呢?」全部的人就数她最惬意了。 「那就好。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要跟丫鬟说,让下属去请大夫,千万别一个人撑着,让我知道了打你屁股。」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夜里抽筋,痛到都冒冷汗了,还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喊出声,怕扰了他睡眠,气得他隔天早膳都吃不下。 「知道了。」韩映竹笑着应他,握着他的手。「你别让我操心,我也不让你操心,好不好?」 罗桂杰轻戳她额头,哼哼地说:「这事也能当条件交易的啊?」 「那你打不打这合同?」韩映竹拉下他的手,笑着侧头问他。 他叹了口气,直接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无奈地说:「打。」 一如往常,与韩光义及韩映竹一块儿用完早膳之后,跟妻子说了几句话,罗桂杰便领着四名随从前往药坊。 出了罗家大门,转了两条街之后,罗桂杰便停下脚步。 「你们先走,我绕到香料铺子看看。」 「是。」罗桂杰也有不带随从行动的时候,所以六石、七峰、八山、九峦都不觉得此举意外。 罗桂杰确实往香料铺子走,途中路过大门深锁、白幡未卸的杨家酱料行,不由得伫足多看了几眼,有种说不出的悲鸣。 他昨天想了一晚上,实在不懂为何姻缘庙神现在才惩戒他,之前不都好好的吗?为何在杨福宁死后,开始翻他这笔旧帐?要是他有个万一,要映竹怎么办? 这种虚无飘渺又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他真的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才能化解,唯一能做的,只有重游一趟姻缘庙,将他的想法诉诸庙神。 接近香料铺子时,门外正有伙计在洒扫,罗桂杰本想绕过他,谁知道来不及走到对街,那人就先抬起头看,笑着对他打招呼。 「姑爷早,您是来挑薰香的吗?怎么不让如冬姑娘送回去就行了?」 「没。我是到城南找人。」罗桂杰比了南门方向。「不聊了,你忙吧。」 「好,姑爷慢走。」伙计笑着送走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城南住了什么大人物。 罗桂杰慢悠悠地往城南走,心事重重,途中还和路人对肩擦撞了两、三次。 一路走出城门,看着绵延的黄土道,两排杂草几乎要比人高。他抬头望天,闭了闭眼,便抬脚往姻缘庙走去。 路上清风吹草响,沙沙声不绝于耳,披在背后的长发凌乱得宛如他此刻的心情,发上几个结,他心里就几个结。 进了姻缘庙,他扫了几眼环境,比印象中还要破烂。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荷包,倒入他当年从这里取走的石头,以指摩挲了两下,便把石头放回神龛上,退了两步,恭敬地跪了下来。 他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忏道:「庙神在上,信徒罗桂杰曾于十多年前在此借宿,当年名唤树林,并在神前起誓此生非韩家小姐不娶。信徒妻子便是韩家小姐,行二,闺名映竹。然而当时信徒一心思念的,是助信徒度过难关的韩家大小姐,韩映梅,在神前恳求的对象也是她。」 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忍下肺叶间快要爆炸的疼痛。 「信徒原想求娶不得韩家大小姐,找个可以过日子的人,此生就这样了,而映竹正巧是个好对象,又阴错阳差地嫁给了我。」想起那碗醒酒汤,经过了这么久,想来还是觉得温暖。 他浅笑道:「她是个通透、聪颖,又让人心疼的好姑娘。明白事理,相夫持家,待信徒一心一意,不能再好,信徒怎么可能不爱上她,疼她都疼到骨子里去了,更庆幸当初娶进门的是她,而不是韩映梅。 「信徒总在想,若庙神认为信徒违誓,为何不在信徒迎娶映竹的当下,就给信徒教训,反而要到映竹身怀六甲才意外频传?这叫信徒如何接受?」他心有不甘,双手成拳。 「再者,并非信徒恶意背信,是韩映梅不愿下嫁,与林家结亲,信徒才——」 一阵风透门吹来,罗桂杰像明白了什么,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双手颓然地垂在身旁,面如死灰,不敢置信。 第二十九章 「难道……难道是因为韩映梅和离,林家也……也放下心结,不再过问此人,所以、所以……」所以他的誓言又重新牵了起来? 「这样算吗?这样公平吗?!」他对着神龛咬牙低吼,抓住手臂上的伤,指间湿润了还不肯松手。 难道他与映竹注定无法白头到老?这个死心眼的丫头一定会像她父亲一样,夜夜守着他的牌位,不怪他早离开,只怪不能跟他一起走。 因为孩子……流着他血脉的孩子…… 「天啊……天啊——」罗桂杰仰天长啸,惊起林中飞鸟。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跪在地上,泪眼如瀑,想起妻子的笑容、害羞的神色,还有无怨无悔的付出,整个人痛得像被车裂一样。 他不想与映竹分开,真的不想,说好要白头到老,现在却不见得能一起看见明天,为什么他们相处的时光如此短暂? 为什么他不能与真正心爱的人厮守一生?! 「映竹!映竹!」他抱着头,痛哭嘶喊妻子的名字,却无法减轻悲苦,反而更加浓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情绪才缓缓平复下来,又磕了三个响头。 「倘若庙神真要信徒的命不可,还请庙神宽容,待映竹产子后,再收了信徒这条命。」 至少给他机会陪陪他们母子,为孩子起名。 韩映梅突然来到罗家,要求见韩映竹。 韩光义听见大女儿私自回城,相当气愤,韩映竹还在房里绑护腰,他就先到大厅痛斥韩映梅。 「谁准你回来的?怎么没有人通知我?!」韩光义怒拍把手,见到女儿得意的神色,真不知道她到庄子里究竟反省了什么东西。 「你现在给我回去,马上回去!」 「爹,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你要是赶我走,就没有人能救罗桂杰了,他只有等死的分。」韩映梅弹了弹指甲,状似无所谓地说。 「等死的分?」韩映竹顶了颗肚子进来,没忽略韩映梅眼中一闪而逝的嫉妒。「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呀。」韩映梅仰起头来看她,笑如春风。「我问你,罗桂杰最近是不是常受伤?!」 韩映竹冷下脸。「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当然知道,这事算起来,也是因我而起呢。」韩映梅难藏喜色,带着炫耀的口吻。「我跟你说吧,罗桂杰十多年前在姻缘庙起过誓,说他这辈子呀,非我不娶。这样你知道原因了吧?」 「你、你说……」韩映竹一阵激动,但不想让她看笑话,便强忍下来,凝眉问她。「你怎么知道?!」 「我亲耳听见的。我早上见他往城南走,一脸心神不宁,就好奇跟了上去,谁知道一路跟到了姻缘庙,才听到这段往事。」想到罗桂杰对韩映竹的浓情密意原本是属于她的,她就气恼。「韩映竹,你抢了我的人,现在该还给我了吧?」 「我抢了你的人?」韩映竹嗤笑。「当时是谁寻死觅活不嫁罗桂杰,硬要挤进林家门的?现在有资格在我面前叫嚣?」 「你——」韩映梅气结,这真是她这辈子最懊悔的事。她应该被人呵护在掌心上的,就像韩映竹现在的生活一样,而且这本该属于她的。「反正罗桂杰不娶我,他只有等死的分,我是不影响,就怕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 「你够了没有?这种尖酸刻薄的话你也说得出来,难怪博恒连睡都不想跟你睡在一起!」韩光义指着韩映梅的鼻尖一阵痛骂。「你以前见好的就想抢,现在连你妹妹的丈夫都不放过,你怎么有脸!」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从以前就只疼映竹,我也不意外你说出这种话。」韩映梅撇过头去,心想只要有了罗桂杰,不会再有人伤得了她。 她想要人疼,这有什么不对了? 「你出去。」韩映竹指着门口,冷眼看着韩映梅。「这里不欢迎你。」 「凭什么?」她现在可是解救罗桂杰唯一的办法呀! 「就凭我是罗家主母。」韩映竹眯起眼,难得鄙视地看着她。「你又是什么东西?就算桂杰非得娶你才能活下来,说不定他宁可死了也不想让你踏进罗家门!」 「你——」韩映梅正要发难,门口就传来数道交错在一块儿的声音,十分杂乱。 「快、快把主子抬进去!进冰窖取冰来!」七峰大手指挥着,没多久,罗桂杰就躺在一块木板上,被人运了进来,身上烧了好多处地方。 韩映竹吓傻了,就要靠过去,八山眼明手快地拦住她。 「夫人,小心身子,千万别激动。」主子最宝贝的人可是她了。 「他怎么会伤成这样?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她抓着八山的手,眼神不离罗桂杰。「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八山也急着,说得又急又短促。「仓库起火,有人被困在里面,主子冲进去救人,跑第三趟的时候,呛进太多烟,昏了过去,被火烧了几口子。不过夫人放心,大夫看过,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要用冰。」 「不会有什么大碍……不会有什么大碍……」韩映竹一下腿软,幸好八山搀着,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这就是姻缘庙起誓所带来的灾祸吗?他也会像杨福宁一样,莫名其妙横死吗?夫君他没有做错事呀! 「父亲、父亲……夫君他……夫君他……」韩映竹慌了,从八岁后,她不曾向父亲求助,什么事都自个儿扛,可她今天真的扛不住了,扑向父亲,哭得不能自已。 「爹——我不要他有事,我不要他有事!我不要啊……呜呜呜……」 韩映梅也不知道情形会这么严重,吓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乖,没事,桂杰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韩光义搂住女儿,老眼泛红,无比心疼。「阿华,把大小姐带回去闭门思过,没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 他不知道该怎么帮女儿、女婿度过这次难关,唯一能做的,就是别让韩映梅这孽子捣乱,惹他们心烦! 这事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一定会有的! 罗桂杰醒来,浑身剧痛,手臂沉重得他完全抬不起来,最多只能动动指头。 仓库起火,里面困了几个人,怎么印象中好像有个女的?曾几何时药坊里有女伙计或女学徒了? 这事必有蹊跷。 他眼珠转了转,认出这是他的房间。 「二丫?」他嗓音像被火灼烧过似的,低哑破碎。 「醒了?」韩映竹坐上床沿,先以手测了他的额温,确认没再烧起来,才松了口气,接过仿夏递来的水,用麦秆汲了些起来,凑到他唇边。「我先喂你喝点水,等下唤七峰进来托你坐着再喝点粥。」 他不是很乐意用这种方式喝水,感觉挺娇气的,可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尤其在她面前,只能顺从地用麦杆喝了几管水。 虽然润了唇,却不能解渴,正想叫妻子唤七峰进来搀他坐起,给他一大碗喝个够,额头忽然感受到几滴冰凉,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别哭了。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命大得很呢。」他笑了几声,牵动伤口,疼得他只想骂娘,烧伤真不是人捱的。 「你确定不是后祸,而是后福?」韩映竹深吸一口气,眼泪掉得更凶,几乎看不见她丈夫的模样。她低头,抵上他的额头,不管肚子卡得多难受,就是不愿离开。「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吗?」 罗桂杰心下一沉,仍故作无知地问:「我瞒你什么了?谁跟你乱嚼舌根?拖出去打死。」 「你还满我!」韩映竹气得抡拳想打他,思及他一身伤,拳头挥到他胸口,便心疼地抚了上去。「你曾经在姻缘庙起誓,此生非韩映梅不娶,对不对?」 「……」罗桂杰一阵无语,想辩解,却找不到有力的说辞,嘴巴开合数次,最后只能叹气认下。「你如何得知?这事我从未与任何人提过。」 「韩映梅回来了,她尾随你到姻缘庙时听见的。」她小声地说。 她在庄子吃不了苦,偷偷回家,想说见到父亲撒个娇,赔个不是,软缠硬磨,肯定能求得父亲原谅,恰巧遇上父亲被他们接过来照顾,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她便买通家仆瞒了下来,这让父亲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把那些知情不报的下人统统发落了,现在回娘家怕都认不得人。 第三十章 韩映竹哽咽。「如果不是韩映梅意外听到这件事,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等你出了意外,外头通知我去认……去认……」 她说不下去了,泪如雨下,哭到两眼都睁不开,呜咽强忍的哭声,戳痛了罗桂杰的心,他也跟着红了眼眶。 他使劲地抬起手,抚上她的后脑,细细安慰,声音却有些颤抖。 「二丫,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他真的不晓得该如何开这个口。「或许真的只是意外,当初我起誓求娶的是韩家姑娘,你不也是韩家姑娘吗?!」 「可我不是你当初搁在心里的人,如果兜得过去,你还会一身伤吗?」她没有亲眼见到杨福宁的死状,光听旁人形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这事换到罗桂杰身上,她铁定支撑不住,她受不了的。「还是你休了我,改娶韩映梅,这劫就能过了?!」 「什么叫做休了你?!」罗桂杰气煞了。「如果这誓言真作数,我娶了你,早就破誓了,改娶韩映梅根本不顶用。」 「至少是机会呀!」韩映竹抬起头来,俯视着盛怒的他。「我怎么有办法眼睁睁看你出事,却什么都不做呀?就算要我这条命——」 「二丫!」罗桂杰怒吼,痛得他身子直颤,几番调息才缓了下来。「你听好,就算我的生命只剩一天,我也只想跟你过。」「可是——」 「没有可是!」他霸道地截断她的话。他不可能休妻,这辈子都不可能!「你让七峰进来吧,我肚子饿了。」 「好。」韩映竹见他不想再说,只好抹去眼泪,收拾了下,才让七峰进来。 罗桂杰喝了粥,吃了药,创口又重新处理了一遍,疼得他直抽气。韩映竹不舍,却无法代他受过,一听他吸气,心就像被麻绳使力绞紧似的。 「我替你点了盏镇痛助眠的薰香,你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她坐在床沿,仔细擦去他额上的汗水。 「不是说薰香对胎儿不好?」他扯了扯她的袖摆。「出去吧,留个人给我就行。」 「好,仿夏就在外面,有事你喊她一声。」替他盖好被子,韩映竹便扶着肚子,往东进院落走去。 如冬忙着铺子的事,她身边只剩一个拟秋。找到了父亲,她便让拟秋去请六石、七峰、八山、九峦等人。 「父亲,我想和你商讨一下桂杰的事。」 「你有什么想法吗?」韩光义心疼地看着女儿,她越冷静,他便越难受。 「桂杰不愿意改娶姐姐,可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不想放弃。」与罗桂杰分开确实难受,可再难受都没有为他收屍来得让她恐慌害怕。 「二丫,你别心急,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女儿与女婿的感情他看在眼里,连他都舍不得他们两人分开,更何况是当事人呢?「还是我找个人把大丫嫁了?你想大丫嫁给博恒的那段时间,桂杰都好好的,说不定是因为大丫和离了,林家不计较了,她可以再婚配,才又牵动誓言的。」 韩映竹眼底燃起了希望,可亮不到一刻,又黯了下去。 「要是她又和离或被休怎么办?接着找人嫁?」不是她看不起韩映梅,是韩映梅让人看不起,眼光高又挑剔,万一拿这事来威胁她与罗桂杰,不就一辈子被她捏在手里吗? 既然如此,还不如让罗桂杰把韩映梅捏在手里,她相信他有这本事。 「这……」韩光义无法反驳,这确实是一大隐忧,韩映梅若是不嫁,他强押着拜堂,肯定也不会有好下场,说不定又多害了一家子。他叹了口气。「那你有什么想法?桂杰不愿接受,你又能怎么办呢?」 韩映竹正要说,随从们就到了。「属下参见夫人。」 「嗯。」韩映竹点了点头。「都坐着,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请夫人示下。」六石代表回答,但没人坐下。 韩映竹也不勉强。「夫君曾说过,如果我有事,不方便丫鬟出面解决的,都能麻烦你们,这话还作数吗?」 「自然作数。」主子多疼夫人他们全看在眼里。得罪主子不是要事,得罪了夫人以死谢罪的分都有。 「那好。」她敛下双眸,试着让自个儿的声音平缓。「你们跟在夫君身边,应该知道他这阵子大伤小伤不断,若不跟你们说实话,怕你们也不会帮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座下四人,坚决的目光让众人一颤。 「夫君在十多年前曾在姻缘庙起誓,非我姐姐不娶,其中种种阴错阳差,我们就隐过不提,眼下唯一能救夫君的办法,就是弃我改娶我姐姐。」她双手交握,指甲陷入掌心,语气仍然平淡,毫无起伏。「所以我要你们帮我瞒着夫君,不准透露任何消息给他。」 随从们互望,有所挣扎。七峰问:「敢问夫人计划?」 主子是不可能放她离开的,现在是她要用什么方法离开? 「也请父亲听仔细,我心已决,还望各位帮我。」这是她不得已所想出来的下下策。「你们就说我因为夫君重伤,惊吓过度,动了胎气,必须静养……半个月后,替我发丧。」 「二丫!」 「夫人!」 这是哪门子的决定?别说罗桂杰不同意,他们统统不赞成呀! 「我不诈死,如何让夫君死心?我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韩映梅才有理由嫁进罗家。」思念亡妻,所以娶了面容有几分相似的胞姐云云。 韩映竹作这决定,自个儿也 不好过,可她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不希望世人知道夫君曾在姻缘庙起誓,还请父亲跟姐姐说,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显摆。」 「二丫,你一定得如此吗?桂杰、桂杰他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他一定不同意,所以我也不要他同意,我只要他好好活着。」悲伤的是,她这渺小的心愿还不见得能达成,一切都还得碰运气。韩映竹苦笑。「父亲,找个地方先让我住进去吧,如果桂杰出来找我,你们一定得拦住。」 「夫人,还请您三思,主子离了您,比死了还痛苦啊!您不想见主子出事,主子何尝愿意听见您的死讯呢?」六石喊了声,四名随从立刻跪下求情。「请夫人三思!」 「难道你们就能看着主子出事?杨福宁的死状何其凄惨,你们不怕吗?你们不怕,我怕!」她捂着心口,试图平复情绪。「夫君是聪明人,他猜得出来我没死,所以我才要你们拦着他,别让他出来寻我。」 「你走了,桂杰硬着脾气不娶大丫,你牺牲不就白费了吗?不如……不如好好陪陪他,至少也让他看到孩子再作打算吧?」 「如果我走了,夫君依旧意外频传,您押着也要让他和姐姐拜堂,就算是形婚也要办!」如果她走了,一切就平息了,能不娶韩映梅自然还是别娶的好……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走了,桂杰也娶了大丫,意外还是没有停呢?讲难听点,要是这办法不奏效,桂杰依旧难逃死劫,你怎能忍心不陪他走完这段最后的路?」他女儿平时的聪颖上哪儿去了?怎么会想出这两败倶伤的蠢方法? 「这些我不是没想过,我会在城里待着,万一方法不奏效,我会回来。如果这样真的能救桂杰一命,我就搬出这座城,永远不再回来。」韩映竹站了起来,扶着椅子下跪。「请父亲原谅女儿不孝,不能在跟前孝顺您了。」 「你这傻孩子,你为桂杰想,你有没有为你自己想?」韩光义眼眶泛红,把她扶了起来,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眼下一段美好姻缘还保不住,教他这做父亲的如何不难过? 韩映竹也跟着红了眼眶,她抚着肚子,别过头去。 「我至少还有这孩子,够了。」 这是流着他血脉的孩子,当初急着要孩子,果然是对的决定。 韩映竹哭着哭着,就笑了,那笑容看在韩光义眼中,心碎了都有。 「二丫,你命怎么这么苦……为什么老天爷就不能善待你一点呢……」他不住流泪,频频以袖擦拭,连随从们都忍不住鼻酸。 「不苦。」她笑着说。「能嫁给桂杰,怎么算苦?不苦的。」 只是不能长相厮守,不能白头到老,不能再吃他剥的虾…… 不能……不能再服侍他了…… 第三十一章 罗桂杰夜里睡得不是很安稳,又热又痛又难受,怕扰了韩映竹的睡眠,迟迟不敢发出声。 他总算明白当初她夜里抽筋,死活忍着不喊的心情了。 「难受吗?」她不知何时醒了,摸着他的脸,碰出一手冷汗。「我替你薰香吧,会好睡点儿。」 「不了,房里薰香你就得到别处睡了,我不想跟你分房。」说不定能同枕眠的日子,就这么几天了,他怎么舍得浪费?「你睡吧。我累了,等会儿就睡着了。」 韩映竹锲而不舍。「还是我拧布巾来替你擦身体?」 「别!」罗桂杰按下欲起身的她。「大着肚子,别折腾了,睡吧。」 黑灯瞎火的也不怕摔? 「好吧,你也睡。」她轻拍着他的胸膛,小声地哼着歌。 「呵,二丫在学哄孩子呢。」他失笑,甜蜜却也难过。抱孩子、奶孩子、哄孩子的她该有多美,可惜他不见得有机会看得见。 心好沉。 「还要学吗?我天天在哄孩子呢。」她轻笑,鼻头被捏了下。 「真敢讲。」罗桂杰转过头来,眯眼看她。 不知道是放松了,还是累了,罗桂杰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天已经蒙蒙亮了,而他的妻子就坐在床边,柔情地望着他,不晓得看了多久。 「为何一直盯着我?」他伸手捏了把她的脸蛋,随即蹙眉。「怎么瘦了?」 「长到肚子上去了吧,护腰巾都少绕一圈了。」她摸摸肚子,笑着看他。「我让七峰进来扶你梳洗。」 「让如冬去吧。」罗桂杰拉住她,眼下一刻都不想跟她分开。 「好。」韩映竹拍拍他的手,隐藏得再好,眼底还是难掩哀伤。「对了,跟你说件事,铺子的事情我暂且都不管了,全让如冬处理,房里的事,只剩仿夏和拟秋替我分担。」 「唔……那好,你就专心陪我吧。」他也得找时间把药坊的事情交代下去,如果底下的人做不起来,只好把药坊分成四份,各别交给六石他们。 他还得和岳父见个面,虽然不想谈,也得说一下他的身后事该怎么办。 也不晓得生命会终结在哪一刻,罗桂杰与韩映竹纷纷把手边的事抛给属下处理,专心一意陪伴彼此。 他这几天最常做的事,就是抱着韩映竹,与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两人沉默的时候,她视线总是不离他,像要把他的长相狠狠刻进心里,有时候目光悲戚到让他鼻酸。 纵使万般心疼,他却什么都不能说,脸上还得挂着笑容回视。 他身上的伤有好几处,不过都是表面的,痛归痛,调养个几天,已经活动自如,饭后都会搀着她到院子里走一走,再回来困个午觉,可今天不晓得怎么了,一觉醒来,居然已经接近黄昏。 韩映竹却不在床上。 他觉得很不对劲,掀被下床,发现房里点上了已有几日未燃的薰香,味道比往常用的还要浓烈几分,难怪他会昏睡至此。 二丫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伤势已经不需要借肋薰香入眠了,而且这么浓郁的薰香,一时半刻也散不去,她要怎么回房? 还是她不回房了? 罗桂杰大惊,立刻往门外走去,平常随从只留一人,眼下居然有两名守在门边,还大胆地挡住他的去路。 「有什么事?」罗桂杰耐住性子问,越想越觉得诡异,二丫一定瞒着他做出什么事情。 「主子请回房歇息。」六石恭敬回覆,一步也不肯退让。 「夫人呢?」 六石与七峰闭口不语。 「我再问一次,夫人呢?」罗桂杰这回明显带着怒意。 七峰斗胆。「主子请回房歇息,夫人一切安好,请主子勿念。」 「夫人一切安好,要我勿念?她是不是离开了?」见六石与七峰闪过愧色,罗桂杰就知道他预感成真,一旦牵扯上他,这丫头的想法是不可能轻易打消的。 都挺着颗肚子了,她还想去哪儿? 「主子请留步!」六石和七峰拦着不让,可罗桂杰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动武行,下手完全不留情。 六石、七峰不敢反击,只能防守及卸劲,思索如何协力将他困住。 罗桂杰早年遇过太多地痞,特地练过身手,以一挡五不是难事。他身上有伤,六石和七峰多有顾忌,几招下来,便将两人甩开。 一出院落,罗桂杰疾奔的脚步就缓了,他错愕地看着眼前白幡纷飞的景象,高悬的奠字灯笼及带丧的家仆们,都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这是怎么回事?!」他抓过随后而来的六石衣襟,指着眼前的白事,激动万分地问:「谁死了?!你跟我说谁死了!」 六石与七峰互看一眼,却不得不把这场戏演下去。 「人死不能复生,请主子节哀。」两人齐齐跪下,悲痛劝慰。 罗桂杰已经猜出个大概,又气又恼,平常乖得像兔子一样,这当头居然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为自己办丧事,是想强逼他就范吗?! 踩着怒气腾腾的脚步往大厅走,棺材、牌位一应倶全,仿夏和拟秋还跪在灵堂前烧纸钱,能在他眼皮底下做这么多准备,合着一家老小联手起来瞒他就是? 罗桂杰怒不可抑,一脚踢翻火盆,吓得仿夏、拟秋差点抱在一块儿抖。 「烧什么纸钱?咒我妻子与未出世的孩子吗?把这些统统给我拆了,棺材运出去烧掉!」他恶狠狠地瞪着在场奴仆,却没有人听他的命令动作。 「都是死人是不是?太久没教训你们,都忘记谁才是主子了吗?」 居然答应这么荒谬的事情,难道他平常对待妻子的态度,还不足以让他们明白韩映竹对他的重要吗?这跟每人都砍他一刀有什么差别? 「请主子节哀。」所有人围在他脚边,咚咚咚地跪了一圈。 「你们统统给我滚开!滚!」罗桂杰心火上涌,像发了疯似的,开始拆扯灵堂上的布幔、挽幛、挽联。 「主子不可!」六石、七峰争相去拦,扭打之间,灵桌上的东西几乎都被扫到地上,包括蜡烛和莲花灯。 「不好,烧起来了!」仿夏惊呼,抱起花瓶,拔起鲜花,就要拿瓶里的水去浇,却被罗桂杰一把夺了去。 「烧起来正好,你们不愿意拆,就一把火统统烧掉,你们谁敢救火,就给我滚出去,罗家不收反骨贼。」他冷笑一声,看得众人心底发毛。 罗桂杰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剩下堂上牌位,他伸手取了下来,「先室韩氏闺名映竹生西之莲位」的字样,毫不留情地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握着牌位弯腰笑了起来,笑声和哭没两样。 「哈哈哈哈……二丫,你自作聪明设了这一局,把我手下的胳臂都拐向你了,可你曾问过我要入局吗?有吗?!」 他将牌位怒砸进火堆里,却没有想到有人无视他的愤怒,提了桶水,把火浇熄。 「你就不能让映竹走得安心吗?」韩光义放下木桶,看着面目全非的灵堂,无奈地叹了口气。 「岳父?」罗桂杰眯眼看他,这事肯定有他一份,可面对长辈,他不能毫无顾忌地发火。 「岳父,您快跟我说映竹去哪了?」 「如你所见,她……没了。」他说不出女儿死了的话来。 「连您也要骗我吗?映竹月分快到了,随时都有可能生产,我本来可以在有生之年见到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们如此狠心拆散我一家子?」罗桂杰快疯了,他只想好好过日子,就算只剩一天,他也要一日天伦之乐,这要求很困难吗? 「我只是想和她好好过完接下来的日子,为什么你们这么残忍?为什么!」 「你——」韩光义本想贯彻韩映竹的说法,不过这场丧事本来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在罗桂杰这明白人的面前说假话根本没意义。 「你以为映竹愿意如此吗?她不这么做,只能等着为你收屍,与其你死后,她守着孩子过一辈子,阴阳两隔,还不如拚个机会让你活下来,你们两个一样不能见面,但是至少她知道你活得好好的!要是你,你怎么选?」 「我……我……」罗桂杰没想过这一层,韩光义一席话如同巴掌,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他抱头跪了下去。「我不想与映竹分开,我不想!」 第三十二章 「我何尝乐意?你可知道当映竹挺个肚子,跪在我跟前说不能为我尽孝时,我心有多痛!」韩光义槌着胸口,站也站不直。「都是造化弄人啊!」 「主子,起来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夫人要是知道,肯定会心疼的。」七峰上前搀起罗桂杰,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他。 「是啊,二丫知道了,一定会心疼的……她就是……就是把我疼进心坎里,才会、才会……」罗桂杰看着周遭一片狼藉,心口像被钝槌了一下。 明知道这是假的,他还是悲愤到无法接受,二丫若是亲手为他收殓、送葬,岂不是痛切得要发疯? 如果这方法奏效,他们这辈子只能异地相思了。 「随你们摆弄吧。」他已生无可恋,却不得不活着。「我只有一个要求,别放映竹的牌位,她还好好的,好好的……」 「是,我们知道了。」仿夏和拟秋哭得不能自已,其他家仆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仿佛真的在办丧事。 他们祭悼的,是罗桂杰与韩映竹此生不能厮守的感情。 罗桂杰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 成亲以来的点点滴滴,不用刻意回想,就自然浮现在脑海里,他们像寻常夫妻一样,平实地过每一天,吃到好吃的,就想着为对方留一份,看到有趣的东西,就想带回家让对方也瞧瞧。 很平淡,却历久弥新。 可惜这生活,占不到他人生一半的长度,实在是太短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吐不尽胸口苦闷,难受得想结束这一切,却还是得咬牙扛着。 人生苦短,他却苦长,有没有这么可笑? 他走到房间的亮格柜前,拿起两支已经有些褪色的捏面人,讽刺地笑了出声。 「我当初怎么会选你们两个?牛郎与织女,不也是异地相思吗?可是你们比我好太 多了,还能一年一会,喜鹊搭桥,我恐怕得死了,才能在黄泉路上与二丫相逢。」 可他不能怨,因为他有多痛,二丫就有多痛。 罗家挂幡,韩映竹的香料铺子也关了,大夥儿错愕不信,怎么好好一个人,一场风寒,说没了就没了? 韩映竹与不少夫人交好,向她买过胭脂的人,统统都到罗家上香,可见灵堂仅有停柩,却无牌位,不敢明言打听,纷纷私下询问,才明白罗桂杰迄今都不能接受妻子已逝的事实,过身那日,还不许家仆搭灵堂。 韩映梅知道妹妹诈死退出,就是她等着嫁人的时候。她现在禁足,只能在院落里偷着乐,日盼夜盼,就盼父亲回来跟她说她就要成为罗家的新主母。而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韩光义特别安排在她身边盯梢的丫鬟们记下,送到罗家回报给他。 她没有翻出风浪,韩光义暂且就不理她,从灵堂架设起来之后,他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到罗桂杰身上,罗家所有奴仆也是。赫然发现从那天起,他身上便没有再添过新伤,意外戛然而止,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却谁也笑不出来。 现在谁不知道罗桂杰在妻子骤逝后,每天天一亮,就到门前站着,风雨无阻,身形一日比一日消瘦,须面不能剃,看起来就更为颓然萧索,任谁劝,都雷打不动。 「主子,进屋吧,都下雪了。」七峰撑着伞来到罗桂杰身后,再为他加件披风。 「下雪了……」罗桂杰伸出手,接了片初雪雪花,顺着指尖看出去,景色开始罩白。他状似自语,喃喃地问:「二丫怕冷,不晓得她夜里怎么熬?火炉烧了几个?」 「如冬姑娘会照顾好夫人的。」七峰劝慰。「主子,进屋吧,外面冷。」 「我再站会儿。」罗桂杰扫了眼天天都见到的街景,禁不住问:「七峰,你说夫人会不会站在某处看着我?」 「全城的人都知道主子日日守在门外,夫人就算此刻不在,也一定在远处看过您了。」七峰恭敬回应,心里是为主子叫苦。 他每天守在门外,不过是为了让妻子能在远处看看他。 「可我看不到她,远远的,也看不到。」他盯了好几日了,连个身形相似的都没有。 他哑然失笑,带着浓烈悲苦。「等这场……丧事办完,她就要搬离这座城了,对不对?」 七峰不敢回话,明天他们就要把灵柩运出去烧了。 「我把夫人的画像都交给岳父了,等事情办完,你去取一张拓印,送到各地药坊,要他们注意画中女子,若有发现,务必好好照拂。」罗桂杰百般无奈,岳父怕他有事,连二丫的画像都不让留,他真怕哪天把她的长相忘了。 二丫会不会把他忘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就无缘无故去了呢?」一名妇人带着两名幼子,一到罗家门口便跪了下来,痛哭失声,还连磕了好几个头。 每天都有人来灵前吊唁,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去,地位低下的,就在门口啕哭几声,磕几个头就走。 罗桂杰起初不以为意,站在门口发愣,直到这名妇人说了名字,他才惊觉过来。 「小姐,你成亲的时候,春晓公公病重,无法前来贺喜,丈夫跑商,家里离不了人,本想着等小姐坐完月子再来看看你的,谁知道……谁知道你就这么走了……小姐……小姐……」春晓哭得不能自已,跪坐在地上频抹眼泪。 「春晓姐……是你吗?」罗桂杰转过身来,讶然地问。 「您是?」春晓站了起来,胡乱地抹乾眼泪,不解地看着他,印象中没见过这男人。 「果然是春晓姐。」她比以前还要福态些,不过这张圆脸除了岁月的痕迹外,倒没有太大的变化。「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我是树林。」 「树林?」她仔细回想,但想不起有这个人,只好愧然地看着他。 「你再想想,我就是那个被包子摊的胡老板刁难,穷到只能借宿在姻缘庙里的树林。」 提到姻缘庙,春晓就想起来了,激动地看着他。「你……你就是树林?变化也太大了吧?我记得你那时很瘦,比现在还要再瘦一圈呢,个子也才高我一点点,这么多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好不好,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了。」罗桂杰无奈喟叹,他这样子算好,就真没苦过了。「对了,我现在不叫树林,有了个名字,叫罗桂杰。」 「罗桂杰……罗桂杰?」春晓惊呼,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你就是姑爷?那……那……」 「姑爷?你不是应该称我为二姑爷吗?」罗桂杰现在才发觉有些不对,春晓是韩映梅的丫鬟,照理说该是以排行称呼韩映竹的。 「为何要称你为二姑爷呀?」春晓以为他知道韩映竹放她离开时,已经为她脱了奴籍,不再是下人身分了,才有这般认知。「就算我不服侍小姐了,她永远都是我的小姐,你当然是我的姑爷了。」 「等等,你不是韩映梅的丫鬟吗?」 「从来不是,我是夫人留给小姐的丫鬟,是二小姐的。」 「可我怎么见你跟在韩映梅的身边,还扶她下轿呢?」如他所知,韩映梅从以前就用惯四个大丫鬟,而韩映竹出阁前都只有一个。 「大小姐以前就爱争小姐的东西,恨不得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占为己有,所以一得空就使唤我,你见到我在大小姐身边跑腿是很正常的事,我相信之后接我位置的如冬也是如此。」 「所以你是映竹的丫鬟,不是韩映梅的,不是韩映梅的?」罗桂杰一会儿错愕,一会儿傻笑,一会儿狂喜。「是她!一直是她,一直是映竹!」 他激动地回头握着七峰的双肩,晃得他伞都要拿不稳了。 「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他当年说要娶的女子就是映竹,她才是他在庙前起誓的对象! 罗桂杰一直「是她」的喊,春晓、七峰都不晓得他在喊什么意思的,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岳父,我要去找岳父!」他大笑出声,一扫颓然。「这场丧事不用办了!撤,全部给我撤!」 他大步入内,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也不知道多久没这般笑过了。 韩光义听见罗桂杰又要拆灵堂,头很痛。 「好端端的,怎么又变卦了?」别说明天要出殡,他舍不得啊。 「岳父,二丫不用走了,她可以回来了!」罗桂杰人未到,声先至,一路风风火火地踏进东院落,身后跟着七峰、春晓和她的孩子。 第三十三章 远远的还能见到一群好奇却又不敢就近探问的家仆们,而接到消息,由外赶回来的六石、八山与九峦就没有这层担忧,直接进了东院落。 「桂杰,你又怎么了?明天就要送出去了,你现在才反悔?」他们做了多少牺牲才扭转乾坤的?韩光义既生气又无奈,扫了他好几眼,又骂不了口,把眼神转走时,才发现了熟人。「春晓,你来了?」 「嗯,来给小姐上香。老爷安好。」春晓福身问安,不解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罗桂杰。现在的情况真的让她好混乱,丧事可以说不办就不办的吗? 「岳父,二丫真的可以不用走了,我在姻缘庙起誓说要娶的就是她,我没有违誓,从头到尾都没有。」现在回想,虽然有些事后诸葛,要是他求娶的真是韩映梅,当时他上门提亲,怎么会受到阻碍,半路冒出个林举人来? 「啊?」峰回路转,韩光义跟不上。「你、你仔细给我说一说,怎么一下子大丫、一下子二丫的,你再想想你求娶的是我这个韩家,还是其他韩家?城里不止我一家姓韩明。」 「岳父别气,你且听我说来。」罗桂杰失笑,这回摆的乌龙可真大。「我年轻的时候,随难民进城,全身破破烂烂的,被当成叫花子,连买包子都被老板刁难,坐地起价,当时就是春晓姐帮我出面的,说是小姐授意,之后还拿了些物资给我。我在韩家大门前看到她扶着韩映梅出轿,就以为她是韩映梅的丫鬟,而我在庙前起誓想娶的姑娘,是帮助我的那一个。」 「那、那……为什么还一身伤呀?我们都以为这是报应呢。」韩光义一朝被蛇咬,不信地问他。「还是这真的是报应?你有没有办法再进一步确认啊?我老了,可禁不起再三刺激。」 「可能是受杨福宁的事情影响,始终无法专心,才会意外频传。」罗桂杰失笑,那段时间他始终心神不宁,挂心他在姻缘庙里所发的誓言,不小心受了伤,就不自觉往这方面联想,越想就越不能淡然处之。 不只人吓人会吓死人,自己也能吓死自己。 他回头吩咐七峰,要他到房里暗柜取来当年韩映竹写给他的信。七峰脚程也快,没多久就回来了。 「主子。」他双手奉上书信,因为已经搁了段时间,他特别小心,就怕破损。 「春晓姐,你来认认,这是不是映竹以前的笔迹?」罗桂杰指着信封上「树林启」这三个字。 「这……太久了,我真记不清。」春晓看着众人失望的眼神,心里也难受。「啊,对了,当年小姐们习字,那些练习您还留着吗?!」 老爷疼女,换的乳牙什么的,都收得仔仔细细。 「有有有,我没扔呢!」韩光义如醍醐灌顶。「阿华,你快回府取,快快快。」 「六石、八山,你们跟着去。」罗桂杰是恨不得亲自去取,可韩映梅在,他不方便踏进韩家。 这回就久了些,大夥儿紧张得不得了,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当六石抱着箱子进来,都误以为自己进了狼堆,好几个人同时扑向他。 韩光义开了箱子,拿出韩映竹的字帖,罗桂杰则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摊开来,逐字比对。 韩映竹向来都是认真的人,练习没有随便做,每个字都工工整整,几乎不用怎么辨识,就认得出来这是同一人的字迹。 「是二丫没错!岳父,是二丫没错!」罗桂杰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他的妻子能回来了,他的孩子也能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韩光义松了口气,要不是六石在背后撑着,他真要倒坐在地。 「不用办丧事了,不用办了,快撤,快撤,统统撤掉,请道士来祛霉气,我要把我的女儿和外孙迎回来!」 「岳父,您直接跟我说二丫在哪,我想亲自接她回来。」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问清楚方向,罗桂杰也顾不得收拾此刻狼狈,像支利箭般咻地窜了出去。 韩映竹就暂住在她堂伯父产业下的一处米行内,怕引人注意,这几日都是布衣荆钗,皮肤都让衣服磨红了。明天她就要离开这座城,搬到庄子上,再请人物色一处新地方,一处一处地往南迁,直到连父亲都找不着她为止。 细软已经收拾好,就等天一亮,从城东离开。 韩映竹披了件棉袄站在窗前,呵着热气,眺望纷飞而下的雪花,平淡中透着离愁与伤悲。 「怕冷还站在窗前,你就不怕受寒吗?」罗桂杰一进屋就见她站在窗前受冻,穿的衣服老旧又不保暖,看起来灰扑扑又瘦巴巴的,显得肚子特别明显。 可这时候的她,却是他见过,最美的模样。 韩映竹闻声回头,吓得脚步一颠,连忙伸手扶住窗台。 「二丫,你没事——」 「你别过来!」韩映竹贴着墙壁后退,望着他的眼神满是思念,却有不能靠近的苦。「父亲不是说你已经接受了我的办法,愿意退一步了吗?为什么你又出现在这里?难道你这几日的表现都是为了松懈我们的戒心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二丫,你冷静点听我说,不会有事的。」瞧他们把彼此折腾成什么样了? 这阵子瘦下来的肉都能抵个孩子的重量了吧。「我当初求娶的姑娘是你,不是韩映梅。」 「我不信,怎么可能不会有事,你——」韩映竹忽然噎了一下,以为自己幻听,傻愣愣的样子十分逗趣。「你说什么?!」 罗桂杰胸口一暖,上前就要拥她入怀,韩映竹不敢放任,连退数步。 「你别紧张,事情是这样的。」他将前因后果详细交代一遍,见她神情变化多端,实在汗颜。 「你瞧我们摆了多大的乌龙,幸好误会及时解开,你还没走。」 「你确定?倘若这又是另外一起误会呢?」 他摸了摸鼻子,不愧是父女,质疑的点都一样。「不会的,这回千真万确。帮了我的是你,我最终喜欢上的还是你。」 「……可我对这事没有印象。」她真的帮过他? 「你只是忘了,回去瞧瞧你写给我的那封信,看看是不是你的手笔。」他向前一步,敞开双手。「现在可以跟我回家了吗?」 韩映竹看着他,摇了摇头。「我还是怕。」 「我知道你慌,可你不跟我回去,我真的和死没两样。」山不来就他,他便去就山。罗桂杰信步走向她,稳稳地将她抱进怀里。她瘦了很多,却依旧温暖,暖得他眼泪 都要熨出来了。「跟我回家吧,二丫,让我们一家团聚,不要再分开了好吗?」 「我……」她如何拒绝得了,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呀!她想回答,眼泪却早步滚落,如洪水般来得又急又突然,她只能在他怀里点头,笑得像傻瓜。 回到罗家,白幡和奠灯都撤下了,四周全用火燻过一回,家仆一见到韩映竹,个个欢欣鼓舞,要他们夫妻俩先跨过火炉,再洒以艾草水去霉运,而厨房不用吩咐,已经手脚麻利地先熬上了一大锅补汤,先喝一碗祛寒补气。 回来见过父亲、报过平安之后,韩映竹就先到浴堂里洗澡,换掉一身粗布衣服,如冬、仿夏、拟秋全程不敢移开目光,就怕她跌跤;罗桂杰也乘机整理他的门面,就算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胡子也不曾如此杂乱。 夫妻俩收拾好,又一同回到东院落,正式向韩光义奉茶,老人家随他们折腾也不容易,这阵子没少让他操心。 韩光义笑着分了两个红包给他们压压惊,女儿能回来,一家子不用分离,这是多好的事,以前那些波折过了就算了,能更珍惜彼此的缘分才是要紧事。 晚膳就摆在东院落,心情好,吃什么都香,韩光义与罗桂杰因为这场乌龙事,每顿饭只吃半碗就叫人撤了,全然没有胃口,韩映竹回来后,翁婿俩都快吃光一木桶了。 「你们也吃慢一点,小心胃受不住。」又不赶时间,怎么都用吞的?韩映竹盛了两碗汤,分别放到他们两人面前。 「岳父,我总算明白回门那天,你为何会想念二丫的叨念了。」听到这句话,他居然有落泪的冲动。罗桂杰喝了口汤,万分感慨。 「可不是?有人念要惜福哪!」韩光义学女婿,端着汤碗慨叹。 韩映竹看看左,又看看右,拿起筷子,跃跃欲试。「不如我来学你们吃快,看是什么滋味。」 第三十四章 「别!」罗桂杰按下她的手,是真紧张。「你慢慢吃别贪快,噎着就不好。」 「你就让我试一次吧,说不定我觉得还行,以后就不拦你吃快吃慢了。」韩映竹笑了笑,捧起碗便要就口—— 「我说二丫,」韩光义拿走她的碗。「那个……爹错了,爹吃慢、吃慢。」 韩映竹看向丈夫,后者咧了个大大的笑容。 「我错得更严重,我吃慢,吃很慢很慢。」现在谁比他的小妻子金贵呀,要他往东,除非他走错路了,否则绝对不敢朝西南北走。 「呵。」韩映竹掩唇,轻轻地笑了声,殷勤地为他们翁婿俩布菜,一家和乐融融,围在他们身后的家仆们,个个都笑开,张脸。 没人敢惊扰这股温馨的气氛,由韩家过来的奴仆只敢悄悄地凑到华叔身边,在他耳际嘀咕。 华叔变了脸色,隐忍不发,直到主子们用完膳,让下人撤走,换上香茗时,才敢向韩光义禀报。 「老爷,大小姐一直在房内闹腾,说她明天一定要来送二小姐……最后一程。」 韩光义差点把手中的香茗洒了。「别理她,谁看不出她那点龌龊心思,好好的心情都被她破坏了。」 「父亲别气,姐姐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韩映竹抚着肚腹,有些不适,孩子从回来后就踢得很用力,而且很频繁,特别活泼。她蹙眉。「灵堂架得那么大,我们该如何向外面的人解释我没死呀?」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虽然更忌讳的事都做了,韩光义还是听不得这话。「桂杰,这事你怎么看?」 「也没什么难办的,就说算命的指这孩子福气太大,怕生下来撑不住而早夭,就指了这办法让我们破解,这不灵堂上谁的牌位都没放吗?」 「这也是个办法,就怕外人不信。」韩映竹不住叹气,这也算是她惹出来的祸。 「担心什么?管他们爱信不信,总之我是信了。」罗桂杰笑了笑,还真没把这事放心上。反正也是意思意思给个交代,说穿了,关他们什么事?他又没收份子钱。 夜里准备安寝,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韩映竹坐在床上,就着罗桂杰搬近的烛火,摊开她以前写给他的信。 内容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只是勉励他别对人性灰心,别对人生丧志,世间仍有温情,要他好好努力,把这份情传下去。 「我那时才几岁,怎么会写出如此矫情的话?」她不禁笑出声,当年的她在想什么呀?老气横秋的,一点都不讨喜。 「怎么会?我觉得好极了,我会努力学认字,就是为了看懂你的信,你都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有多大,简直跟照世明灯一样。」罗桂杰端了盆热水进来,先放到盆架上,朝里面扔了条乾净的布巾。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看到这封信,她心里就踏实多了,这确实是她写字的习惯不错,最后一笔总是拖得特别长。 「实话实说。」罗桂杰笑了笑,以掌测了下水温,觉得有些烫,便取出布巾拧乾,再浸湿,再拧乾,再浸湿,反覆数次后,终于达到他的要求,可两只手也烫得通红了。 「你在忙什么呢?手都烫红了。」韩映竹起身想找凉膏,却见罗桂杰端着那盆水往床边走来。 「你坐好。」他把水盆搁到地上,单脚跪地,握住她的小腿,就要为她脱鞋。 「你做什么呀你?快放手呀!」韩映竹吓傻了,又挣脱不了,他力气太大,慌得她都要哭了。 「紧张什么,不过是为你洗脚罢了。」褪去她的鞋袜,他蹙眉叹气。「都水肿成这样了,你还想去哪里?」 「你别这样,这事你不该做的。」让丈夫替妻子洗脚,多大逆不道,韩映竹没停止挣脱,可最多就在盆子里打水,像个调皮的女娃娃似的。 「我为何不该做?你是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为我操持家务,为我计算,为我牺牲,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为什么不能替你洗脚,我只想为你做点事。」他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她。「我只想让你知道,你对我有多珍贵,别拒绝我。」 她的脚很小,差不多他的手掌大,足心柔嫩,脚盘却有些水肿,他揉捏着消水肿的穴道,不时问她疼不疼,韩映竹只能抿唇摇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地上太凉,罗桂杰替她洗好脚后,不敢让她踩在地上,便让她踩着自个儿大腿,以布巾拭乾她双足的湿气。 韩映竹以为大功告成,正要把脚缩回来,向他致谢,万般没料到他居然捧起她的足心,俯下身在她的脚盘上落下一吻。 轻轻的,却足抵万斤。韩映竹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落了下来。 「我做的都是该做的事,你不用这样……真的不用……」这要她如何受得起?她撑着腰想扶他的肩膀,要他快点起来,谁知这么一动作,她差点跌倒在地,肚子一抽一抽的疼。 「好、好像要生了……」 「要生了?!」罗桂杰这下可急了,赶快把妻子抱上床躺好,盖紧被子,头也没回地就朝外大喊。「外面有谁,快点去请稳婆过来,夫人要生了!」 「夫人要生了?!」一个喳呼,开始连着十数声喳呼,这可是罗家第一个孩子,大夥儿没经验,敲锣打鼓的,喧譁得仿佛走水一样。 「肯定是孩子回家,放松了,不用撑了,就想出来见见爹娘。二丫,你别紧张,稳婆马上就过来了。」罗桂杰跪在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嘴里念个不停。 要孕妇别紧张,他自己最紧张。 韩光义接到消息,立刻赶过来,就在门边拉长脖子张望。「桂杰,二丫现在情况如何?你也出来跟我说一声。」 「我现在离不开,岳父您差个丫鬟进来看吧。」 「女人家生孩子,男人不能在产房,你给我出来!」韩光义好歹也抱过两个女儿,知道规矩。他回头问:「蔚房烧热水没有?」 「老爷放心,一直备着呢。」如冬福身,便进房唤罗桂杰出来。 他看起来很不乐意,一出来就问:「二丫都还没生呢,我怎么就不能待了?」 「我是为你好,稳婆赶人才难看呢。」他可是过来人。 稳婆来了之后,脸色有些论异,站在房门口,久久跨不进一步。 「是什么工具忘了带吗?你吩咐下来,我让属下去取,你先进去吧。」罗桂杰催促着,二丫呼疼的声音都传出来了,她还在磨蹭什么? 「里面确定是罗夫人?」 罗桂杰知道她在怕什么,都快咆哮出声了。「是我妻子不错,她没死,活得好好的,灵堂是用来破煞用的,你没瞧下午撤灵堂,她晚上就要生了吗?还不快进去——」 「喔喔喔。」原来如此,稳婆不敢再多问,马上进屋接生。 第一胎,疼久一点,都听见鸡啼了,还没传出孩子的哭声,只听见稳婆喊着「用力、用力」,就连韩映竹呼疼的声音都渐渐歇了。 看着丫鬟们从房里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罗桂杰慌得好几次都想冲进去,可韩光义拦着不让,他只能隔着门板喊着妻子的名,喊得喉咙都哑了。 「哇——」孩子嘹亮的声音传来,大夥儿先是一愣,后来全都开始欢呼。 罗桂杰一听见哭声,立刻冲进房里,来到床前。 看着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妻子一脸疲惫,他眼眶瞬间泛红,俯下身来,抵住她的额头。「二丫,谢谢你,辛苦你了。」 韩映竹累得只剩气音。「你声音怎么比我还哑?」 「我在外头拚命喊你名字,你没听见吗?」声嘶力竭,哑了难免。 「太疼了,疼得我两耳嗡嗡响,什么都没听见。」她一脸愧疚地看着丈夫。 「很疼是不是?我可怜的二丫。」他坐上床沿,温柔地以袖拭去她脸上的汗。 稳婆把孩子擦乾净了,以棉巾仔细包好,抱到他们夫妻俩面前来。「恭喜老爷、贺喜夫人,是个千金。」 「这孩子好软呀。」罗桂杰一接过就吓到了,兢兢业业地照着稳婆的指示托稳孩子,一见棉巾里小脸皱巴巴的,说不上可爱,便蹙眉多看了几眼,越看父爱就越旺盛。 这是他罗桂杰的女儿,他与二丫的女儿,长大后不知道是怎样的娇俏模样? 「糟糕……」这下完了,罗桂杰哀号。 韩映竹一听他说糟糕,身子就开始疼了,心也有点痛。 第三十五章 她用尽全身力气只够扯住他的衣角,见他回头,她强颜欢笑地对他说:「下次,一定帮你生个儿子。」 「二丫,你又想哪去了?我又没说女儿不好,只是突然体会岳父为何会把韩映梅宠得无法无天了,我真怕我也把女儿宠得无法无天。」他抱着酣睡中的女儿,笑得真像个蠢蛋。「哎哟,我的宝贝儿。」 韩映竹笑着掉泪,还以为他不喜欢女儿。 「夫人不可,月中不能掉眼泪的。」稳婆赶紧替她擦乾净,交代了几项坐月子该注意的事。 「月子坐得好,不怕没有第二胎,以后只要在膳食上注意点儿,甚至不用喝药调理了。」 「真的?还有什么该注意的,你一并跟我说,多小多细微的都没关系。」这对罗桂杰来说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反而比妻子更专注于该怎么坐月子。 看着丈夫仔细讨教的侧脸,韩映竹笑了,被人搁在心底呵护的滋味始终这般美好。 她本来还想撑着精神吩咐如冬几件事,尤其是拿护腰巾来缠肚子,最后因为累极,才刚有想法便沉沉睡去。 女儿回来了,外孙女也出世了,韩光义没有继续留在罗家的理由,而且家里还有大女儿等着他伤脑筋,隔天就盘算着搬回去的事。 罗桂杰知道后,明白表示希望他能留到孩子满月,因为接下来他会比往常忙碌许多,妻儿的事情,还要多多仰仗他这名岳父。 之前家里白事接红事事事不断,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过问药坊的运作,难免有些弊端要处理,尤其烧掉了间仓库,直接影响库存,连带着分支药行难免都有缺货的情形发生。 若急需药材,必须向同业调,可业界最好的药材几乎都塞在明桂药坊里,胆大一点的,鱼目混珠不是没有,八山、九峦手里就有好几件朽木充栋梁的案子要谈赔偿,全让罗桂杰接手过来处理。 供货的事情让药坊手忙脚乱了一阵不说,八山还在烧掉的仓库里发现了油渍的痕迹,不排除仓库走水是有心人纵火,便立刻向罗桂杰禀报。 当时他自觉时日无多,深入追究太浪费他和韩映竹相处的时间,只让八山报官,留意那天他从火场里救出来的女子,便没有再过问。 这事该拿出来解决了。 他找来八山问。药坊的事情多是他和九峦处理的,六石与七峰则是药坊、宅子两边跑,处理的事情多是常规,少有变动的内容。 「属下该死,居然忘了回报此事,请主子恕罪。」八山才进门听了第一句话,马上单膝下跪请罪。 「没事,前阵子大家都辛苦了。我没特别询问,不怪你,快起来。」罗桂杰才刚拟完名单要给帐房,接下来这三个月俸例都得加。「官府有什么表示吗?」 「证据不足,说有可能是灯油引起的,而且没有发现嫌疑犯,查了两天就没有人过来了。」八山对此很无奈。「官府要我们息事宁人,说这不过是场意外。」 「嗯,很正常。」罗桂杰点点头,对此没有意见。「倒是那名女子,你查到什么来历了没有?」 八山显得很讶异。「主子不知道她是韩家人吗?」 还以为罗桂杰要他们留意这名女子,是因为对方是韩家人,尤其姑娘家身上带着烧伤,怕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所以要他们多加照拂,怎么今儿个听起来对方完全像个陌生人? 「你说她是韩家人?」 「嗯,清创完是属下送回韩家的,门房认得她。」 「你不觉得奇怪吗?」罗桂杰双手交握,置于颚下。「岳父到现在还住在东边的院落里,从韩家带过来的家仆,哪一个我们没见过?岳父需要灵芝,即便他是长辈,要拿这种价格不菲的药材,绝对会亲自跟我开口,不会私下差个丫鬟到药坊去,还没规没矩的直接进仓库里,随意取用。」 「都怪属下粗心,还请主子责罚!」八山又跪了下去,神情惶惶。 「责罚倒不用了,你反而让我明白了件事。我得把规矩清楚立下来,免得有人打着我岳父及夫人的旗帜,到药坊里招摇撞骗。」他明白韩光义、韩映竹不是这种人,可药坊里的伙计和学徒不知情,只知道他敬重他们、爱护他们,几句话就放行了他们遣来的人。 罗桂杰又问:「你还认得出来她的长相吗?」 「属下没有十足把握,不过她身上有几处烧伤,其中一道在左手下臂到手背中间这段,左肩和脖子也有,应该是挡了什么烧红的东西留下的,属下记得很清楚。」 他以指敲了几下案桌。「那好,你跟我回去一趟。」 这事需要韩光义帮忙,就算他是韩家的姑爷,也没资格要韩家的奴仆出来站一排让他指认。 回到宅子,进了东院落,四处都找不着韩光义的人,罗桂杰便转了个方向,往自个儿的院落走去,果然在房间的小厅里看见了正在装小逗弄外孙的岳父。 韩映竹见他这时候回来,十分讶异,笑着说:「你鼻子真灵,我才让厨房中午做条黄花鱼和莲花糯米藕,你就回来了。」 「咦?二丫一个人吃这么多行吗?我回来是要把岳父借走的。」罗桂杰一见妻子就笑逐颜开。 「借我?」韩光义从摇篮前抬头,和女儿一块儿不解地看着他。 罗桂杰把方才他与八山在药坊说的事,讲了一遍给他们听。 「除了大丫以外,谁有这胆子冒着我的名讳在外走动?我看这场火八成跟她脱不了关系!」韩光义气得把小孙女吓哭了。 「呜哇——」 「宝贝儿乖,不哭不哭喔。哎呀,你看,外祖不见喽。」韩光义两手捂脸,又打开。「哎呀,外祖又回来了。」 「……」罗桂杰沉默,回头看了眼同样沉默的妻子。「嗯,老小孩。」 「别光说父亲,你逗女儿的时候也不遑多让。」瞧他抱着女儿歪腻的傻父样,都让她有种生了女儿又多个儿子的错觉。她走到摇篮前,把女儿抱了起来。 「正事要紧,早去早回吧。」 希望他们翁婿俩回韩家见了姐姐后能有所省悟,别把她女儿宠成那模样。 韩映梅听到父亲回来,正往她所在的院落赶,马上来到房门口,做出反省的样子,想博取父亲怜惜。 一见父亲靠近,她立刻落泪哭诉。「父亲,你总算想起女儿了!」 罚她禁足都个把月了,连一回都没有来看她,一心只想着韩映竹。 「哼,我可不像你,在外胡作非为报的都是你爹的名号。」老脸都被她丢光了。 「爹,你是什么意思?我这阵子可是安分守己,除了要求送妹妹最后一程外,可没提什么要求,倒是妹妹死而复生,真让我吓了一跳。」韩映梅没几番工夫就露出善妒的真面目,韩光义是又气又寒心。 「把你这里的奴仆都叫出来,我要见见他们。」 「爹是想问我近来的表现吗?你稍等。」她这阵子可乖巧了,不怕父亲探听,等他问不出什么不妥,正好可以游说他免了禁足。 半刻内,所有服侍韩映梅的下人都站了出来,两名贴身丫鬟、一名粗使丫鬟、一名嬷嬷、两名洒扫男丁。 「就这么些人了。」韩映梅的口气不无委屈。 「把手伸出来我瞧瞧。」韩光义没理会女儿,走到仆人面前,在其中一名贴身丫鬟的手上看见烧伤,他眼色一沉。「你叫什么名字?」 「如霜。」她小声答。 韩光义从怀里拿出一叠纸,翻到写着她名字的那一页。「你还有个母亲和弟弟,弟弟还是城里昭明私塾的学生,是不是?」 「是。」如霜颤着声回覆。奴仆的身家都要记录的,不清白还不能进韩家当差。 「读书将来都是要考功名的,你说他过了童试,当了秀才,有个奴籍的亲姐,不晓得会怎么想?」韩光义看着抖如秋风落叶的她,垂下根救命绳。 「只要你听我的话,我立刻把卖身契还你,让你脱了奴籍,但不会撤了你的差事,让你继续养家,你觉得如何?」 如霜看了眼韩映梅,后者似乎也不清楚韩光义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如霜只好凭直觉点头。「不知老爷要如霜做什么?」 「只要你跟我说说为何会顶着我的名义到明桂药坊里取灵芝,还直接进了药坊仓库?仓库为何在你进去之后便起火?地上为何会留着不该有的油渍?」韩光义咄咄逼人,如霜被逼问得连退数步。 第三十六章 「你敢说一句不知道,我立刻报官说你偷窃灵芝,你二姑爷和那名救了你的随从就在院落外边,他们可是苦主,到时你弟弟别说有个奴籍的亲姐,她还是个贼!」 如霜吓得跌坐在地,无助地看着韩映梅。 「爹,你跑来吓我丫鬟做什么?她何时冒你的名字到明桂药坊取灵芝了?」韩映梅双手冒汗,这都多久前的事了,现在才追究,她完全没准备呀。「如果真有这事,你快报官把她抓走吧,没想到我身边居然有个贼。」 韩映梅急着想和如霜撇清关系,万万没想到向来逆来顺受的丫鬟会反咬她一口。 「小姐,你怎可如此无情?是你要我挑二姑爷在的时候放火,难道你忘了吗?」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叫你做这种事!你别在我爹面前抹黑我!」韩映梅拚命向如霜使眼色,要她先忍一忍,如霜却瞧不见,把她的作为都抖了出来。 「那天是我陪小姐尾随二姑爷上姻缘庙的,你说你才是真正的罗家夫人,要把身分夺回来,还说二姑爷经历的意外肯定不严重,才没有引起恐慌,要我分头到明桂药坊里纵火,你则上罗家向二小姐说明真相,到时就算二姑爷想瞒也瞒不住,难道这些你都忘了吗?」如霜指证历历,韩映梅怎么翻也只有一句话而已。 「你胡说、你胡说!」韩映梅哭着去拉父亲的手臂。「爹,你别听她胡说,我才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不可能做这种事?你不可能做这种事?」韩光义怒不可抑,推开韩映梅,直接打了她一巴掌,毫不留情。 韩映梅捂着脸,不敢置信,表情像天地崩塌了。「你居然打我?从小到大你都没打过我的!爹,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养成你这跋扈性子,我早就该打你了!瞧你都做出了什么事?今天敢纵火,明天还敢杀人了?!我还纵容你就不是人!」他能不气吗?他能不伤心吗?女儿变成这样,有谁比他难受自责? 「我就知道你们心里都只有映竹,你总说映竹聪明懂事,罗桂杰说他喜欢我好多年,转眼还是映竹好,就连林博恒都说我不如她!难道我就不值得人疼吗?就没有人只喜欢我吗?」就是因为多了这妹妹,她没了娘,爹还要分她一半,连丈夫的心都不完全属于她,她能不气吗?她能不委屈吗? 「大丫,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这世上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必须因为你是韩映梅而对你好,因为我是你爹!」韩光义已经气到无力可气了。「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对你好,你却总说我不疼你,只疼二丫,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不疼你。」 「爹,你、你想做什么?」韩映梅不曾见过父亲这般冷淡,从脚底寒了起来。 「我管不动你,只好把你送给别人管,以后你就住到道观,别叫韩映梅了,看你出家后叫什么名字,就什么名字吧。」 「不,爹,你不能这样对我!」韩映梅想拉住她父亲的手臂求情,像往常一样,此刻却如何都碰不到他。 「我心意已决,就今天下午吧。」他怕多留一刻,他又后悔。 「爹,你不能这样对我,爹!」韩映梅哭倒在地,被送进道观她就没活路了。 「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改过自新!」韩光义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不心软?可这回,他真不能再错下去。 「看好她,别让她出了院子。」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直守在院落外的罗桂杰与八山一见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也不晓得该不该问,还是韩光义自个儿开口说的。 听到要将韩映梅送进道观,罗桂杰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可他现在已经是个娃娃的爹,能明白韩光义的挣扎。 「等她真的改过自新,再把她接回来吧。」他也只能这么安慰了。 韩映竹出月子后,罗桂杰将她带到了姻缘庙。 她不解。「为何带我来这儿?」 「来还愿。」他转头,对她笑了笑。 放上三牲四果,罗桂杰点了六炷香,分了一半给她,便携着她跪在神龛前。 「庙神在上,信徒罗桂杰特来还愿,感谢庙神让信徒如愿娶得意中人,上次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庙神原谅。」罗桂杰恭敬地朝拜三下,再提。「信徒此次前来,除了还愿,还有一事要请庙神相助。」 「你想干什么?」韩映竹大吃一惊,低声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神色认真地在神前许愿。「信徒希望下辈子,还能再与映竹做夫妻。」 「……你就不问问我?」韩映竹嘴上不服软,耳根早已红透。 他笑问:「二丫不愿意吗?」 「我是怕你又认错人。」她撇过头去,嘴角止不住上扬。「真有下辈子,换我去找你吧,免得兜兜转转,又多浪费了几年。」 「呵,二丫这么有自信?」他笑眯了眼。「好,下辈子,我就等你来找我。」 「在那之前,先好好过完这辈子吧,我可不想在最后时刻听见你后悔今天的誓言,不想下辈子再见到我。」到时他找谁哭去? 罗桂杰捏捏她的鼻子。「这是自然。」 朝拜完后,罗桂杰将香火插在三牲中的全鸡上,在神龛上搜寻着,找出他当初放回的石头,走回来递给韩映竹看。 「我借宿在姻缘庙时,曾带走这颗石头,上次过来,才又放了回去,你看看上面有什么蹊跷?」他轻笑。 韩映竹把石头翻了个遍,发现上头刻了六个字。 「罗桂杰、韩明丼?」她惊愕地看着他。「你的名字就是从这块石头来的?」 「不只我的名字,明桂药坊也是从这块石头来的。」 「我听说姻缘庙里供奉着三生石,难道就是这块石头?」韩映竹觉得头有点晕。「你乱拿庙里的东西,还取了上面的名?你胆子真大!」 罗桂杰摸了摸鼻子,年少轻狂不懂事,就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平安无事,这名字哪里不好?」 韩映竹横了他一眼,她敢在这里说不好吗? 「庙神既然没有怪罪你,你就用吧,行为举止注意些,别把这名字的名声弄臭了。」到时又有意外发生,她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放心,我会注意的。」罗桂杰从她掌心里取走石头,搁回神龛上,徒手拜了拜。 「就不知道这两人身分为何?名字居然会被刻在石头上。」 「会是父亲说的罗家长孙吗?」当年轰轰烈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并不奇怪。 「或许吧,但现在也只剩名字了。」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还有谁记得呢? 罗桂杰笑了笑,他和映竹以后也会只剩下名字,后代子孙根本不晓得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这辈子会努力记得他与映竹之间的事。 只记好的,不记坏的。 「回家了,宝贝儿还在等我们呢。」他想女儿了。 「你和父亲能不能帮女儿取个正常点的乳名?!」女儿还不到正式取名的年纪,可一直叫宝贝儿、宝贝儿也不是办法,罗桂杰搂着她的时候,也会叫她宝贝儿,这让她觉得很怪。 「宝贝儿哪里不正常了?女儿确实是家里的心肝宝贝,叫宝贝儿理所当然不是吗?而且一叫她就手舞足蹈,早认定这名字了。」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妻子对这乳名不满意?难道因为岳父只叫她二丫她不平衡? 「第一个叫宝贝儿,第二个呢?第二个就不值钱,不是宝贝了?」 「怎么不是宝贝?只要你生的都是宝贝。」她说得对,第二个难不成叫心肝儿吗?罗桂杰想了想。「不如叫宝宝吧,第二个孩子叫贝贝,你觉得怎么样?」 「唔……」韩映竹想了下。「还行。」 「好,那第三个孩子就叫鹅鹅。」罗桂杰讲到自己都笑了。「听起来就数鹅鹅最可爱,等第三个孩子出世,不管男的女的,我都替他养一池鹅。」 韩映竹默默地撇过头去,到时真有第三个孩子,她绝对不要用这乳名,听起来像打嗝,用在男娃女娃身上都不适合,万一这乳名让孩子未来的另一半知道,不是成天在打晴? 吃太饱也不是这样! 尾声 【尾声】 「爹,您有听过韩明卉这人吗?!」韩映竹带女儿回娘家探亲时,随口问了句。 正在逗弄外孙女的韩光义抬头想了好久。「没什么印象,会是旁支吗?」 「应该是先祖了吧。」 「先祖?」他讶异。「你从哪知道这人的?问她干什么呢?」 「桂杰年少时在城里捡到颗石头,上面带着很像祥云的图案,还刻着六个字,觉得挺吉利的,就带在身上,习字之后才明白那六个字是两个人名,便拿了其中一当自己名字,另一个就是韩明卉。」她隐去了姻缘庙那段,怕吓到父亲。「我本来不以为意,这两天却一直在想这名字,所以问问父亲有没有听过。」 「如果是先祖的话,族谱里应该找得到才对。」听到女儿挂心,韩光义不光说,还真到祠堂里翻起族谱。 一看到架上历代名册,父女俩有点头疼。 「不晓得是几代前的人,这么多,可有得找了。」韩光义扫了下名册,这还不含生平记录呢。「还是我找几个人来帮忙吧?」 「不,我自个儿找就行。爹,您去陪宝宝吧。」她不过一时好奇,没必要劳师动众,找不找得着都是缘分,万一祖上没这人,岂不是浪费了所有人的时间。 韩映竹便一个人翻看起来,直到日斜西落,罗桂杰前来接她们母女俩,才从祠堂出来,陪着父亲吃了顿饭后回家。 哄睡了女儿,罗桂杰由后抱住妻子,轻声低喃:「怎么了?看你闷闷不乐的,因为这次我没陪你和宝宝回去,不开心了?」 「不是。」韩映竹枕在丈夫的手臂上,心情沉重。「我找到韩明卉了,她是韩家祖上的人。」 「她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 「她是韩家第三十七代的人,我以为她不是什么有名人物,不会有太多生平记载,没想到这位先祖的生平记得比一位当过副将的祖先还多。」韩映竹覆上他搁在腰间的手,回想她在祠堂里看见的东西。「罗桂杰与韩明卉原是未婚夫妻,成亲前夕,罗桂杰徵召从军,要求退婚,韩明卉不愿,表明他有什么万一,宁可为他守望门寡,这辈子都是他罗家人。」 罗桂杰拍了拍妻子的手,明知她话里的人才是真正的罗桂杰,他听了仍旧别扭。 「大战结束,罗家并没有收到朝廷战死的文书,韩明卉却迟迟等不到罗桂杰返家,上罗家询问,对方支支吾吾,改问其他同样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乡亲,才知道他落户省城,还娶了战友的妹妹,连孩子都怀上了。韩明卉不信,便亲自到了省城,如愿见到罗桂杰,他也如战友所说,早已成家,韩明卉一怒之下,出了省城,就吊死在郊外的槐树上。」 妻子似乎对这位先祖的经历特别有感触,几乎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里,他抱好她。「后来呢?」 「因为死在村外,有婚约却未过门,韩明卉的遗体不得返乡,最后如何处理的,生平未有记载。我看落款人是她的胞兄,或许是不堪妹妹一生就这么被淡忘了,才写下的吧。」足可见韩明卉的感情与她的遭遇,都让家人难过。 「不是我。」罗桂杰将妻子转过来,握住她的双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二丫,那个罗桂杰不是我。」 韩映竹失笑。「没说是你,就是心里闷闷的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 「当娘了果然多情绪。」罗桂杰拥她入怀,轻柔地顺着她的背。「为别人的故事伤心难过,不如好好写自己的故事,避掉让你难过的桥段,你觉得如何?」 「……嗯。」韩映竹抱住他,抓紧了他背后的衣服。「我们两个一起写,写一本就好。」 「好,一本就好,写来传家。」罗桂杰蹭了蹭妻子,笑得很开心。 韩映竹由阴转晴。她与韩明卉都遇上了罗桂杰,韩明卉的故事已经不可能更改了,她还有将近半部书呢。 而且,她的罗桂杰深爱着她,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后记 【后记 道歉启事 梁心】 大家好,我是梁心。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如果大家看了文案再来看这本书,一定有受骗的感觉,包装说明书与内容物严重不符。 请大家不要骂王爷呀,都是梁大心写渣男太顺手,第一版大纲交给王爷时,她説男主角太渣了,这样不行,修修改改之后写出第二版,王爷说好一点了。 开始动手写,一边写一边对照大纲的发展,最后梁大心写到火大掀桌,马上即时通讯跟王爷抱怨。 「整个不照大纲走了,我之前怎么写出这么渣的男主角呀,完全写不下去呀(摔)。」完全不连戏,完全不同画风! 王爷很淡定地回我。「那建议你去看最初的那个大纲。」 「……不要,我玻璃心会受损。」 从那天起大纲就走山了。大纲都山崩了,文案还会远吗?(落泪) 天灾人祸难以避免,大家鞭的时候请小力些,梁大心坡璃心呀~~ 也不知道我在写大纲的时候遭遇了什么非人道的事情,写到尾巴三章,梁大心又爆发了一次! 「我怎么会写出像韩映梅这么神烦的角色呀!狗血一大盆!」每天血淋淋写稿的人就是我。 王爷立马回:「你当初的大纲,韩映梅更烦喔科科科科科。」 我该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大纲君~~~ 这次也写出不少桥段是大纲里没有或衍生出来的,例如捏面人、剥虾和剔蟹肉。 大约写到第三章时,我跟王爷说:「捏面人是情趣用品,如果结婚之后没有用上请提醒我一下,最近记忆好差呀呀呀呀呀嗷~~」 结果王爷秒回:「惊人。」 我看了下,发现用字怪怪的,立刻回信解释。「我打太快了,是定情信物。」 王爷:「我不信。」 从此情趣用品就一路跟随我了。 我该拿什么拯救你,我的节操君~~~ 至于剥振、剔蟹肉,从我和大熊在一起后,出去吃饭就再也没有剥过嘏子,后来我在网路上看到一则笑话,看完后大怒,问大熊说:「你会一辈子帮我剥虾吗?」 大熊很疑惑,还是回答我:「会呀。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看到一则短篇,婚前男人都会为女人剥虾,婚后男人的朋友问‘你还会帮老婆剥虾吗?’男人就回答‘现在连她的衣服我都懒得剥了,还帮她剥虾咧’,真是气死我了!」 大熊一边笑一边安抚跳脚的我,也让我想到乔巴跟我说:「我女友的妈妈知道我后,就问‘小许会帮你剥虾吗?’从那天起,我开始剥虾。」 好男人就是要帮女人剥虾。(误) 可惜大熊不爱吃蟹,也不会吃蟹,所以都是我剔肉时喂他一、两口。 有次参加同学的喜宴,我就咸慨(其实是懒症发作)地说:「熊熊你不吃螃蟹,都不能像小说的男主角一样帮我剔蟹肉。」 「但是我可以帮你剔牙!」大熊非常认真。 所以我也让罗桂杰帮韩映竹剔牙了!(喂) 下一本是现代篇,希望大纲不再天崩,文案不再地裂。大家平安,下次见!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三试姻缘之一《呆夫认错妻》; 2、三试姻缘之二《萌妻不回家》。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