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夫花名在外》 第1章 第一章 暮色朦胧。 一顶华贵暖轿通行在闹声逐渐消散的萧条大街,顷刻,轿夫们被一旁书僮模样的少年指示着,转入小巷,来到另一条华灯初上的街道。 「唉……」那声叹息轻极,因为穿过帷幔而变得十分模糊。部分情节有省略,请谅解。 墨韵算了算,今日从他家公子嘴里溜出来的那声浅浅幽叹,已经在他耳边响起过三十六回,现下是第三十七回。 「三公子,要是如此不情愿,我们今日就此打道回府便是。」 「不。」回应得好乾脆,可心底的不情不愿,唯有说话之人才知晓,「栖……栖凤楼到了再唤我。」那三字仅是摆在嘴上就足够令他难以启齿。 「已经到了。」还差三步。 四名轿夫的三大步,一、二、三,轿子落下的沉声闷响,紧接着的是…… 「哎哟,这不是楚大人吗?您总算来了,翠莹可想死您啦……」 「董老爷,今日路过?要不要进来坐坐?」 那些招揽客人的花娘故意装出的娇甜美嗓,足足能拧出一桶子的水。 轿中之人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却回以静默,当下呈呆若木鸡状,想要暂且装装死。 墨韵来不及抖掉一身鸡皮疙瘩,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子,三两步夹着大小步慢跑,从雕工精美的木门内夺门而出,除了里头的淫靡之音,还带出一身令人直打喷嚏的浓烈脂粉香。 「慢。」墨韵一个箭步挡在女子面前,免得她直冲向轿子,做出惊吓到自家公子之举。 「哎哟,这位俊俏小哥,奴家不就是好奇,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达官贵人,来了又不进楼,在门外摆着大架子,难不成还等嬷嬷和本楼两大花魁出门相迎?」 「胡说什么,我家三公子只是……」只是羞于踏入这种烟花之地,此刻恨不得能有面墙让他一头撞死。 「哎哟,公子若是头一回来没关系,尽管交给采嫿,带你见识见识,公子定会马上感到乐不思蜀。」 「你……」好冷,好想打喷嚏,该死,他真的好想拿扫帚毒打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拼命散发毒气的孔雀! 「墨韵你退下。」轿中之人沉嗓似酒,醇厚而不醉人,比起四下响起的歌舞笑闹,颇有格格不入之感,却恁地好听。 「是。」墨韵急急退离孔雀毒人,不忘撩起轿子的帷幔。 该来的始终躲不过,况且他有诺在先,又岂能对二娘食言?就着半撩帷幔,他从轿中钻了出去。 那袭材质非凡、绣工卓绝的象牙色衣袍,打从一出现就点亮了在场许多男男女女的眼。 再看衣袍的主人,孤陋寡闻的看来确实就是生面孔,但若要是跟全青羽城最大的珠宝商段家有过生意上的来往,上过段家分铺千珍阁买过珠宝首饰的,就绝不会将他错认。 男子相貌俊挺,眉目间有着一股令人舒心的平和,一双眸子像墨,里头光辉淡淡挥洒、深深沉淀,鼻梁高挺不傲,唇不薄不厚恰到好处,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不带丝毫刺锐的冷冽,若配上一抹淡然微笑,定会令人感觉如沐春风。 「哎哟,公子好生面孔,敢情真是头一回来勾栏瓦子院?」 哎哟、哎哟,这些女人老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还把个「哟」字拖得老长。 依墨韵看来,这些画着一脸浓妆的毒人是睡姿不正全都闪到了腰。 「没关系,今晚就让采嫿好好伺候你,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 眼看尖锐鸡爪就要触及绣有淡雅花草纹路的象牙色衣襟,一把摺扇「刷啦」一声横来,早在眨眼间开合一遍,以扇骨夹住,抵御那只不安分的鸡爪,并一寸接一寸,很有抗拒之意地将其挪开。 「姑娘,请自重。」 这一句若从大公子口中道出,足以令人原地冻结成冰柱,他家公子则是语音淡淡,告诫意味比较浓厚。 「自、重?」上她们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大家心知肚明,还须假正经? 花娘采嫿震惊半晌,正想哈哈讽刺几声,扇离人走,待她回神,对方步伐稳健,堂堂正正地从那块写有「栖凤楼」三字的匾额底下走过,踏入楼子。 「这……这不是段家三公子段殷亭吗?今儿个吹的究竟是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刚送进一只肥羊,栖凤楼的嬷嬷雪花姨眼尖,马上就发现另一只。 「青羽城的栖凤楼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素闻嬷嬷这儿的姑娘有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且环肥燕瘦样样不缺。今日在下有幸来此,也是想要开开眼界。」分明在赞扬,语气却风轻云淡。 「三公子可不是在逗雪花姨我开心吗?不过呀,不是我自夸,我这儿的姑娘确实个个貌美如花、国色天姿,保证能让三公子尽兴而归!」雪花姨拍胸口保证。 说起这段家,在青羽城里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段家经营珠宝生意,占了整个青羽城的珠宝买卖不只,别城中与段家有生意往来的商贾大户更数不胜数,说白了,段家是有钱人,段家旗下主铺万珠坊为富贵人家添购首饰最爱光顾之地;分铺百宝楼质量稍在万珠坊之下,造工却样样不马虎,专门关照寻常老百姓。 第2章 要识得眼前的段三公子,就更不能不提段家的另一间分铺,千珍阁。 千珍阁每月会产出一系列首饰,套套都精美绝伦、有着自个儿的名堂,且造型别出心裁,受欢迎的程度上至高堂老母、下至已婚妇人,或仍待字闺中的荳蔻少女,只可惜每个系列只出一套,就算用钱财利诱、用权势强逼,千珍阁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多产一套。 而段三公子正是负责千珍阁首饰设计的绘师。 「那么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然当然,上门来的管你是肥羊还是富商,统统老规矩,统一方式将你痛宰料理! 雪花姨呵呵笑道:「三公子该清楚我这儿的规矩,我这儿分东楼和西楼,这东楼的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至于西楼的嘛,嘿嘿……要不,三公子来看看牌子上的名儿,看有哪些是喜欢的,我让她们一块站出来,任三公子慢慢挑选?」 「不必。」段殷亭今日会来此,目的只有一个。 「啊……喔呵呵呵,还是说三公子从哪处听来风声,早已有了心仪的姑娘?」 「的确是有。」那张俊脸挂上和煦微笑,即使时值暮秋,也令人感觉如同春风拂面。 「那……不知是哪位姑娘?三公子且说来听听。若那名姑娘正忙着,我让她安抚客人回去后,再让她来好生伺候三公子。」 「惜蝶姑娘。」 「什么?」抱歉,总觉得听错了,雪花姨陪着笑脸,请求再说一遍。 「在下就挑惜蝶姑娘。」 很好,就是惜蝶二字没错,坚定、果决! 「这……呵呵呵,三公子,实在抱歉,不是雪花姨我不想,而是惜蝶早就被人订下了……不过没关系,我让几个美貌、才艺都不逊色于惜蝶多少的姑娘出来,让您再好好挑选一下,三公子,您慢慢挑,总有一个会是您喜欢的。」 送上门的生意谁不想做?偏偏她是做不得呀! 栖凤楼有东楼与西楼,自然也有两位花魁,惜蝶是东楼的花魁,花容月貌举世无双,艳名远播。 这段殷亭只怕也是偶尔玩心起,闻风而来,可今夜订下惜蝶的恰巧是段家大公子,若把惜蝶让给了段殷亭,到时让人如何收拾一场惨绝人寰的兄弟厮杀? 「在下当然知道今夜订下惜蝶姑娘的是我家大哥。」 「既、既然如此,那么三公子……」 这老鸨未免太小看他们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谊了吧?就算有天给他们借胆,他跟大哥也绝不会做出兄弟当众抢夺一名女子,有辱段家门风的荒唐之事。 欣赏够雪花姨的窘态过后,段殷亭好心放她一马,「今夜我大哥不会来了。」 「什么!」雪花姨彷佛看见白花花的银子长了翅膀,纷纷从她眼前飞走了。 反应好激烈,段殷亭继而很仁慈地脸带微笑,没忘补上一句,「所以我代替他来。」 栖凤楼东楼不若西楼吵杂熙攘,更没有三不五时就上演的暧昧荒淫,沿途走过人工建造的假山流水,拐入楼子,能听见的也只有姑娘忙于招呼客人,偶尔传出的谈笑声、歌声、琴声,以及极是风雅的吟诗作对。 真该感谢大哥给挑的好场子,不至于令他更加困窘,只是…… 「方公子里边请……」 「李少爷请走这边,我家姑娘等你好久了……」 「为什么会有傻子笑得那么开怀,迫不及待去给人家送银子?」那一张张笑脸,害段殷亭以为他们才是谋取了暴利,正在开心数银票的那一方。 「三公子,你此刻也正与那堆傻子并列,正急着去给人家送银钱啊。」 「你们在说什么?」带路丫鬟听他们似乎见了什么正叽哩咕噜地低语,回头询问。 「不,我们什么都没说,定是这外头有些吵杂,姑娘听错了。」段殷亭反手摺扇一记狠敲在墨韵头上。 「三公子,疼咧……」 「闭上嘴,跟着走。」段殷亭懒得再理他。 丫鬟在楼层顶端那间房门前停下,不忘对二人说道:「有劳段三公子与这位小哥儿在外头稍等一会,奴婢入内通传一声。」 「好,有劳姑娘了。」段殷亭的模样彬彬有礼,也不似急着一睹花魁芳容,迫不及待朝内窥探几眼的寻芳客,让丫鬟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段殷亭虽无意窥视,仍是在雕花木门慎重闭阖之前,瞧见了那扇颇有阻挡之意的牡丹花刺绣屏风,再看门上门匾,黑底金字,挥毫「天香」二字。 「国色天香吗?」 墨韵听见那声低喃,却不明主子沉思深意,无聊陪他瞻仰门匾,直至门扉再度开启,才拉回视线。 「段三公子请进,惜蝶姑娘已在房内恭候。」 「多谢。」段殷亭越过带路的ㄚ鬟走进屋内,丫鬟临走前没忘关上房门,却好奇地对那道不疾不徐的背影多瞧了几眼。 第3章 「不是那种只会散发毒气的孔雀毒人才好……」拐入屏风前,墨韵的嘀咕换来段殷亭的狠瞪,他识相地一手捂嘴一手捂头,慎防再度遭受摺扇攻击。 屏风后,既没有段殷亭担心的撩人春景,也没有令墨韵不悦的浓烈香气扑鼻,有的只是一名貌若天仙的艳美佳人,在ㄚ鬟陪同下起身迎来。 「惜蝶见过段三公子。」女子仪态万千,朝段殷亭盈盈福身。 「久仰惜蝶姑娘大名。今日有幸一见,果真如传闻所言,艳若桃李、国色天姿。」 栖凤楼的花魁惜蝶,一身红衣衬托出其艳气逼人,纵使衣上所绣繁花如何争奇夺艳,都难以掩盖她才是百花之中最最艳压群芳的那一朵。 好艳,这是他对惜蝶的第一印象,也难怪大哥谁也不挑,只挑上她。 「三公子过奖了。」 烛火映照之下,如玉肤色更显莹润,眸光流转,柔情绰态,嗓音似山涧清泉叮咚,无半丝矫作甜腻,甚至还带些微沁舒心。 「惜蝶姑娘,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是替我大哥而来。」 「已有耳闻。」代兄上青楼的千古奇谈,眼前这人还是头一个。 「不只今日,日后我大哥都不会再踏进栖凤楼一步。」他是不知惜蝶与大哥的关系,但该说的得先说清楚,省得日后招来无谓纠缠。 惜蝶在栖凤楼多年,早已学会察言观色那一套,又岂会不懂段殷亭话中之意,「三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我大哥面冷却心稳,经营手段也强,段家三间铺子的生意交予他管从未出过差错,凡是与段家有生意往来的商家也得卖他几分面子,说白了,我大哥确实是个值得付托终身的好男人,可他已娶妻,也知晓自己该负起应有的责任,不管惜蝶姑娘如何风华绝代、明艳动人,只怕大哥无福消受。」 惜蝶霎时明白他的来意,只是突然心里一道火焰莫名被点燃,随即急蹿上升。 「三公子请放心,惜蝶对段大公子从未存有非分之想。」 「那自是最好。」段殷亭自觉不是喜爱以为难姑娘家为乐的男子,首先开天窗说亮话对谁都有好处。 「客人爱上栖凤楼我们当然欢迎,但客人爱在家中与爱妻温存,还是到别处寻欢作乐,这些事我们可管不着,三公子今日代兄上这栖凤楼可真是有心了。」经段殷亭这么一说,惜蝶还真是替他感到委屈极了。 惜蝶再次福身,也省下与他的寒暄客套,更不管未请客人坐下喝杯茶水润喉会不会失了礼节,手伸一送,指向门口,「三公子也不必勉强自己硬是踏入这烟花之地,今日能一睹段家千珍阁珠宝绘师的风采,才是惜蝶三生有幸。」话说完了,既然无事,那就请滚吧。 「岂敢、岂敢,在下只是一介珠宝绘师,并未享有盛名,惜蝶姑娘言重了。」段殷亭故意无视惜蝶明显的赶人意图,迳自落坐,还慢慢品尝下人翻过倒扣的翡翠茶杯斟上的茶水。 「你……」就连面对可恶至极的老色鬼,她也无法像此刻这般挤不出一丝笑容。 「我前脚踏进段府,后脚大哥马上就踏出府门,跑上这栖凤楼东楼。」 「与我何干?脚是长在段大公子身上。」不爱自家大哥花天酒地,他不会拿根麻绳把他大哥五花大绑绑在房间床上? 「抱歉,我想惜蝶姑娘是误会了我的来意。」怪自己解说太迟,也不够直白,「我大哥与大嫂成亲已有月余,哪知原本稳重的大哥却突然性情大变,冷落新妻,只愿上栖凤楼寻惜蝶姑娘这位红颜知己,因此我受二娘所托,到栖凤楼叨扰惜蝶姑娘一些日子,在大哥兴头消去之前,唯有劳烦惜蝶姑娘好好配合配合了。」 「三公子的意思是,此后每夜都要包下惜蝶?」 「正是。」 「找惜蝶陪酒作乐的费用可不便宜。」惜蝶露出一笑,眼里却无笑意,「再者三公子怎又知道,即使你霸占了惜蝶,段大公子不会找上栖凤楼的其他姑娘,或到别处寻欢作乐?」青羽城的烟花巷可不只有她们一间栖凤楼。 「就当是段家赚太多,无处挥霍吧。」段殷亭苦笑,继而说道:「而且我大哥只会找惜蝶姑娘。」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何以见得?」惜蝶很谦虚,不认为只要是男人,都得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段殷亭忽地凝瞅着她,眼神很是隐晦,「惜蝶姑娘素来名声……响亮,放眼整个青羽城,姑娘敢认第二,绝对无人敢认第一;再者我大哥即使荒唐也懂得分寸,不会丢脸丢到自家人面前。」 栖凤楼惜蝶的名声确实响亮……狼藉到不堪入耳的那种响亮。 每隔一段时间,青羽城中定会出现,哪家的老爷倾尽家财都想要替她赎身,哪家员外为了娶她为妻甘愿休掉同甘共苦十数载的发妻,哪家少爷立誓非她不娶甚至以死相逼等等等的传言,除了他大哥,只要与她扯上关系的,无不为她争风吃醋,闹得家门不得安宁。 第4章 而惜蝶姑娘彷佛对那些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一而再、再而三地招蜂引蝶,大哥会选上她,估计这个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她名声太臭了,多大哥一个不多,少大哥一个不少,不痛不痒,顶多沦为老百姓茶余饭后「段家大公子迷上了栖凤楼的狐媚花魁惜蝶」的闲谈,这种闲谈太多,旧了添新,新了又旧,大哥抽身时也不过被数落几句,然后依旧一尘不染。 所以段殷亭当然能断言,只要有他在,大哥就绝不会踏上栖凤楼一步,更不会往别的花楼跑,因为在别处找不到第二个惜蝶。 「原来三公子对惜蝶之事如此关心,惜蝶好生感动。」惜蝶的脸上完全不见丝毫感动。 「哪里、哪里。」 「以后还请段三公子多加关照。」来吧,自己见招拆招,她倒要看看这个段三公子能撑到几时。 「姑娘,那段三公子真过分!」段殷亭走后,丫鬟香儿马上开口抱不平。 看那架势,分明就是在暗示,因为惜蝶才让段家大公子与新妻闹不和。 「香儿,别乱说话。」惜蝶倚在窗边,亲眼看着段殷亭踏出楼,上了暖轿。 起轿前,覆窗帷幔还被人用摺扇撩起一角,彷佛毫不意外她会出现在窗前目送他离去,甚至还回以她一个好生抱歉的淡笑。 「那段三公子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段大公子上我们这儿也从未找姑娘寻欢作乐,只是自己窝在一处,一个劲地喝闷酒。」 「傻香儿,说我的人多着呢,难不成我能逐个去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别说吗?」惜蝶轻轻摇头,「那位三公子不能不算上好了,至少与我攀谈许久未曾口出恶言。」 看得出他教养极好,连几些个足以伤人的词汇也避重就轻、一笔带过,比起其他对她唾弃鄙夷的人,真的好上太多太多。 「想来他也是可怜人,为了大哥不得不放下身段尊严,厚着脸皮踏进这烟花之地。」 「香儿没有兄弟姊妹,这辈子都无法了解那种血浓于水的兄弟情谊,香儿只知道,自作孽不可活。」香儿风凉回话。 「好啦、好啦,过门都是客,以后在三公子面前你也不要多嘴。」事实上自己也没有多了解段三公子的高尚情操啦。 「是。」香儿鼓着腮帮子,语音弱了下去,语气却依然不服。 「香儿,说不定以后你还会想要好好感谢他呢。」 「香儿不懂。」 「感谢段三公子以后能让我们当两只早睡早起的好鸟儿。」 连续半个月,段殷亭都往栖凤楼里跑。 半个月,真不简单哪!惜蝶微微眯着眼,瞅着眼前每日来跟自己报到,比给他亲生爹娘请安还要准时的男人。 「惜蝶姑娘,在下脸上可是写有字?」如此直接的目光,也不稍作隐藏,要段殷亭想假装没看见也很难。 「没有,但现在有了。」这男人还特意用手抹了把脸,却不知指上沾有墨迹,这会儿才是真正给自个儿脸上添上几笔几画。 「这……」段殷亭放下手,瞥见手上糊开一片淡墨,才明白她话中所指。 惜蝶噗嗤一笑,也不作弄他,取出乾净丝绢,沾了些茶水递给他,「拿去擦擦。」 「多谢。」微红的俊脸有些窘迫,感激地接下丝绢时十分留心,没有碰触到那只玉荑一根手指头。 「看什么?」这回盯着人看的换成他。 「在下以为惜蝶姑娘会代劳。」说这话时,他脸不红气不喘,不含半分调戏。 「你想得美。」他不是寻芳客,只是每夜花一笔钱,既不需她陪酒,更不需她拨琴唱曲,把她的天香阁当成千珍阁帐房使用的恶霸,是以从一开始她就没必要对他逢场作戏、卖皮肉笑。 「把那声在下去掉。」他礼数好,可她不喜欢文诌诌。 「好吧。」 他未免有些太好……商量。 像他这种人,只怕连骨子都是软的,事事讲求家和万事兴,处处避免与人争名夺利,怪不得城里一直在传,继承段家家业的是二夫人所出的段家大公子,而非他。 心里有一丝不快,因他不爱与人争夺的软弱态度,这样的意识让惜蝶微微蹙起了眉,赶紧另寻话题,「我以为段家在青羽城里三间铺子的帐都归大公子管。」 「是归我大哥所管,我只是将一个月的卖出买进、利润营收清楚写下,以便大哥查阅。」 「你未免为你大哥做得太多。这样于你有何得益?」她指的不只是写帐一事,还有他有家归不得,被逼天天跑来找她,她就不相信栖凤楼能比得上他家书房,能让他感觉自在舒服多少。 「我们是兄弟。」他迟疑了一下才回话。 「有些人是亲兄弟,但凡遇上攸关性命之事,丝毫不犹豫就抄起一把尖刀利剪往自个儿兄弟的胸口捅下去。」那些人她见得多了,嘴上跟你称兄道弟,心里想着怎么置你于死地。 第5章 「你未免把人情看得太过薄凉。」段殷亭觉得惜蝶的思想方向完全错误,该找个夫子给她好好纠正。 「人情世故本来就薄凉如水。」惜蝶倒了杯茶,不顾杯冷茶凉,直接推给他,喝吧,用这杯凉茶好好冲洗下你过于温煦敦厚的心肝脾肺。 段殷亭嘴边噙着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却没有推辞掉那杯凉掉的茶水,接过仰头饮尽。 接连半个月,足够让他了解这位栖凤楼的花魁是何等性子,也刷新了惜蝶在他心中的形象,只是许许多多的疑惑也由此而生,只因这位臭名与艳名同时并存的惜蝶姑娘,并没有如同传闻所说那么糟糕、那么坏。 段殷亭知道他算不上是她的客人,她自然不必对他曲意逢迎,就连站外头招揽接待客人的花娘,那一声声吴侬软语都比她偶尔藏锋露刃的言辞要圆滑世故得多,所以他糊涂了,耳里听进传言,眼中映着这样毫不做作、本性毕露的她,不知该相信哪一边。 「这是菊花茶?」那杯茶味道甘苦,又有丝丝清甜,喝下后段殷亭才突然察觉。 「是啊,明目解毒。」暖热着喝更好,不过她才不要为了他像个傻子一样,大老远跑下楼绕去膳房加热。 「谢谢。」 「谢什么?谁说茶是为了你泡的?」 讨了个没趣,段殷亭摸了摸鼻子,收好桌上帐册。 见段殷亭写好了帐,时间又有些早,可怜他还不能回段府,坐着也是无聊乾等,惜蝶提议,「三公子来栖凤楼这几日,既没尝过名酒,也没观赏过歌舞,今日不如就让惜蝶为你弹奏一曲吧。」 「难得惜蝶姑娘有此雅兴。」名酒就算了,他不胜酒力,至于歌舞……段殷亭早就深深了解到自己压根儿不适合栖凤楼某些过于热闹的场合。 不过既然是她提议的,她弹,他听。 第二章 惜蝶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不,是蠢蛋,还是全青羽城第一的。 自己居然会蠢到提议段三公子听她弹曲子,然后他把弹奏的曲子当作帮助睡眠的曲儿,直接给她睡死过去。 惜蝶瞪着趴在桌上熟睡的男人,又气又恼,在天将破晓之前把他摇醒。 「起来,起来呀。」 「嗯……惜、惜蝶姑娘?」段殷亭甫睁眼,看见理应不该出现在眼前的人儿,震惊得弹跳起来,踉跄着后退数步,直到背脊撞到墙,「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儿是栖凤楼、我的天香阁,我不在这儿该在哪儿?」 「这……」段殷亭突然想起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不由得无奈叹气。 「一大早睁眼醒来,看见的不是你家温柔乖巧的美婢,真是对不住啊。」惜蝶误会了那声重叹,语音微微带刺。 「我没有美婢,只有墨韵和小厮。」 这样的解释听在惜蝶耳里,无来由地变成了安抚,安抚她的无理取闹。 惜蝶轻哼着,小声嘀咕:「跟我解释做什么,关我什么事?」 是啊,关惜蝶姑娘什么事,他自己又为何要解释? 段殷亭完全无法理解此刻心中那股只是不愿被她误会的不悦。 「说起墨韵,你昨夜来的时候怎没带着他?身为段府三公子,出门也不带个护卫小厮,像话吗?」 「墨韵只是我的书僮,并非护卫小厮,再者小孩子不适宜常来这种声色场所,会被带坏。」虽然段殷亭不否认偶尔也会把墨韵当成小厮来用。 「是是是,我们这种烟花之地就是乌烟瘴气、混沌荒淫,像三公子这种循规蹈矩之人其实也不该来呀。」惜蝶没好气地睨着段殷亭。 「惜蝶姑娘,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遇上惜蝶,段殷亭总觉得有理说不清,「以后我不会带墨韵来,但我会一个人来。」来见你,心里有个声音是这么说的,太过突兀、太过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段殷亭选择无视。 「你爱来不来。」好像她有多渴望见到段三公子踏进栖凤楼来找她似的。 不是头一回发现惜蝶有多难伺候,段殷亭唇边扯出淡淡苦笑,拾起掉落在地的那件薄袄,聪明如他,又怎会不知是昨夜她为自己盖上的,段殷亭将其摺叠整齐放回桌上。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不妨碍惜蝶姑娘休息。」自己得赶紧回府,换过一身衣服,否则跟谁碰个正着,被问长问短的没完没了。 「慢着。」 段殷亭绕过屏风正要走向门的方向,惜蝶却硬是把他拉了回来。 「姑娘还有事?」 惜蝶会留段殷亭实在很新奇,头几日她都巴不得时辰快点到,好名正言顺地把他请出门。 「昨夜我弹奏的琴曲很难听?」这件事不问,惜蝶自己死都不瞑目。 「不,犹如天籁,声声悦耳。」段殷亭也听过自诩琴艺绝顶的琴师弹曲儿,却没有她弹得炉火纯青。 第6章 「可你却睡着了。」惜蝶气鼓鼓地瞪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就跟被丈夫抛下独守空闺一夜,翌日对着归来的丈夫发怒撒泼的娘子一般毫无区别。 「抱歉,昨夜我实在太累。」大哥派人来传话,月底之前要他交出一系列的珠宝绘图,昨天白日段殷亭在千珍阁费心费神赶画了一些,日暮时分又带着帐册匆匆赶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我当然知道你累……」别的男人要敢无缘无故睡死在自己的天香阁里,看她惜蝶不去找人来将那男人扔下楼,直接让他摔断两条腿、两条胳膊,「但你不能走正门。」 「嗯?」 先说好,并不是她故意要为难段三公子,而是……「栖凤楼东楼从不留客过夜。」 规矩就是规矩,昨晚没有人看见他走出栖凤楼大门,她还能随便掰个谎给蒙混过去,要被谁看见他大清早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出去,不只他糟了,她也糟。 「这里这里。」惜蝶招呼段殷亭来到一扇窗前,窗户正对烟花巷隔壁大街,此时还太早,小贩都没上工,街上寻不着半个人影,谁也不会看见他从这里下去。 「你等一下。」惜蝶又跑回去翻箱倒柜。 她又不是黑心肝,才不会真要段三公子从这里跳下去,更何况这里是四楼。 「找到了。」翻了半晌,惜蝶从一堆衣物底部找出好长一条麻绳,从这里垂下去到地面还有剩,「三……你!」回头一看,不看还好,这一看被吓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被她吩咐等一等的那个男人,竟然直接从窗沿翻了出去! 「段……」不行,会吵醒整座楼子的人! 及时捂住嘴,压下尖叫的欲望,惜蝶匆忙奔到窗边,这辈子就属此刻最匆忙,匆匆地看他死没死,忙忙地安抚她没死透的良心。 可看见的却是他无声地安然落地,回头以唇形无声地对她说,「我今晚还会再来。」 那言辞、那背影,像极了与情人依依不舍道别远走,又许下稍晚些会再来的承诺,惜蝶站在窗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后,久久才能回神。 「你……还不如摔死算了。」她听见自己说的,带着淡淡的安心、浅浅的埋怨。 最后重重阖上那扇窗。 段三公子会来不是因为承诺,只是为了不让他大哥有再踏上栖凤楼的一日,这些惜蝶早就清楚明白,只是心里日益浮起不快。 「墨韵,茶。」 「这里没有墨韵。」就算暗地里埋怨着他,惜蝶仍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抱歉。」段殷亭一时忘了这儿既非千珍阁,也非段府,「有劳惜蝶姑娘了。」 惜蝶边看着他轻缓啜饮,边略带讽刺地道:「别人上青楼是寻乐子,放松放松,你上青楼则是写帐绘图。」 害她不只要怀疑自个儿的琴艺,更要怀疑这张被吹捧成无双艳容的脸蛋完全只是其貌不扬。 「我大哥来这里时都做些什么?」 「现在才来担忧你大哥是否跟我做了什么苟且之事,会不会太迟?」 「不,我只是想要向惜蝶姑娘讨教一二,作为学习参考。」段殷亭一直在避免这个话题。 虽知大哥不会做得太超过,也非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可一旦听见她与别的男子如何独处的点滴,总觉得无法压下心头不知名的火焰。 「就凭你?」惜蝶瞅着他,嗤嗤笑了起来,「还是算了吧。」 撇开她是个坏夫子不谈,专门教坏人的那种,他也绝对是个坏学徒,永远学不坏的那种。 既然如此她干嘛又要花费心思、浪费力气,尝试用调羹去挖木头,看看能不能挖出颗懂得何为风花雪月的心? 「我真的是在虚心求教。」段殷亭表情认真。 「反正又不是见不得人。」惜蝶乾脆明讲,「你大哥上我这儿,每晚抱着十来坛好酒坐在窗边,对月猛灌自己。」那灌酒方式每每都让她和香儿啧啧称奇。 「大哥他……只是在喝酒?」他暗自感叹无从剖析的遗憾,也有几分暗暗的、莫名的……窃喜。 「是啊。」其实段家大公子不来,她乐得不必每逢夜阑人静还得打开窗户,任由沁冷夜风肆虐来吹散浓烈酒气,然而酒气后来却被段三公子的墨香取而代之并且更为浓烈,她却无丝毫厌恶,甚至允许它萦绕着伴她入梦。 「你们两兄弟还真是让我自尊心无限受损。」她呶呶嘴,说出心中对于实情的不满。 段殷亭非常汗颜,「我以为只有我不懂那些风雅之事,没想到连大哥也……」不,或许并不是大哥不懂,而是不想,「要不,我陪你?」 「陪我?怎么陪?陪我喝酒?还是陪我吟诗作对,说几个段子逗得我开怀大笑?」惜蝶故意曲解他话中之意,一连列出几个强人所难的要求。 第7章 「惜蝶姑娘你还是饶了我吧。」 论酒品,大哥胜了自己不知多少倍;论对吟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二哥才是个中翘楚,可自己呢? 自己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段殷亭沉思片刻,本不该说的话却蓦然脱了口,「不然,这次千珍阁即将推出的珠宝系列里头,任你挑选最中意的,如何?」 「你这话当真?」搧动着两排扇形长睫,那双水眸正企图从他脸上寻觅出些许端倪。 「当真。」 红润丹唇蠕动几下,蓦地一弯,扯出的却是冷笑,「你对每个女子都这么好?」 千珍阁的珠宝之所以抢手,就是因为每个系列只出一套,绝无仅有,为求公平段家不接受事前预订,更不会预先发放珠宝图监,要买,上市当天亲自到千珍阁排队,每人限定抢购一件,卖完了,下回请早。 惜蝶当然不会不知道今天段殷亭带来绘画的就是那即将推出珠宝,可他竟要她从中挑选一件?未免太大手笔,他才是情场高手! 「我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女子才能称之为好,但若你觉得我送你东西便是对你好,那就那样吧,我也不觉得对你好有何不妥。」 「呆子。」惜蝶破功了,没想到竟有人对这种事迟钝至此。 「惜蝶姑娘?」段殷亭不懂她为何而恼、为何而笑,只是不管有着什么样表情的她,在他眼里都是美的「只是你恐怕还得等上一等,我画了两日,这里头没几张是能用的。」 「我瞧瞧。」惜蝶弯腰拾起遭他嫌弃而散落一地的图纸,段殷亭有些不好意思,过来帮忙。 「是不怎么样,要不是段家的珠宝材质和造工都比别家优良精湛许多,这种设计在其他城镇的铺子里一抓一大把。」 「你的直言不讳还真让我受伤。」这样的率真,段殷亭并不讨厌。 「彼此彼此。」多谢夸奖,惜蝶的翦水秋瞳里盈着笑,硬是从他脸上移开,低头阅览图纸片刻,从中抽出最中意的几张放到他面前「喏,这张和这张,以大花为主,小花去掉花托变为点缀;这张和这张,乾脆改为步摇,去掉银色圆环,添上琐碎银链,串以纯白珍珠坠……这张、这张,还有这张、这张……」 「等等,你说慢点。」段殷亭赶紧抓来尚未使用过的纸张,按照惜蝶所说,将原先被他舍弃的设计图内容择选拼合,加以修改,一时间房内全是两人的说说笑笑,偶尔各抒己见,偶尔因绘图终于顺了眼而谈笑风生。 直至一连画完五张,段殷亭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彻底放松。 「不错嘛,这不就画了好多出来吗?」惜蝶抱着那几张成品,目光流连在那上头,光是瞧着,就能想像首饰做出来,若是穿戴在身上,那种被妆点得更加娇美动人的无限雀跃。 商品是真的好才更能突显出价值,也才更加令其炙热抢手。 段家不是小气,只是会做生意,听说千珍阁的点子,还是当年段家大公子开始接手打理段家家业以后才想出来的。 「那是多亏惜蝶姑娘从旁指点。」 「我看你是心有旁鹜,才会难以下笔。」 「心有旁鹜……吗?」段殷亭自问。 平日绘图之时,无论身在府中或是千珍阁,从未受人惊扰,墨韵也只是在旁静候,独留他一人看着花卉珠宝图监,翻查落笔,落笔翻查,只容许一成不变的静默将他包围。 如今惜蝶一语惊醒梦中人才令他发觉,近来总是围绕他的寂静中蓦然闯进几分烦躁,那烦躁该是她口中所指的旁鹜,而那旁鹜,是她。 「看什么?我脸上有开着花?」 「你比花更美。」 「贫嘴。」甜言蜜语,惜蝶听过太多,却没有一人能像他这般说得真诚,更无半丝吹捧,仅仅陈述事实。 她从来就不吝啬给予他任何表情,好的、坏的、恼的、怒的、笑着的……唯独此刻,她深刻明了,如花笑靥为何绽放得毫不虚伪,只因对象是他。 「累了吧?在那张躺椅上歇息一会。」 「我以为你会急着把我扫地出门。」 「我是很想。」有钱是大爷,谁让他每夜花一大笔银子订下自己,现在时候太早她也不好开口赶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走时走大门。」虽然段三公子晚上来时有解释,以前跟府上一位武功高强的食客学过些功夫,可她就是不情愿再看见像今早那般,会令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场景。 「好。」 「三公子早。」嘿嘿嘿…… 「三公子用过膳了吗?」呵呵呵…… 「三公子再见!」呜呜呜…… 段殷亭无言,只默默看着方才与他擦肩跑开的ㄚ鬟。 第8章 近来总是如此,不管碰见打招呼抑或是离去千珍阁时与他道别的人,全都在客套用语后加上几声意有所指的暧昧低笑,或像刚才匆匆来又匆匆去的ㄚ鬟,补上几声哀怨哽咽。 「三公子、三公子……」又是一声叫唤。 声音的主人他非常熟悉,而对方也是全千珍阁里唯一一个在面对他时,态度恭敬自始而终的人,那人不作他想,自然是他的书僮墨韵。 「墨韵,有什么事吗?跑得这么匆忙。」 匆忙?他当然匆忙了! 「三公子,现在就要离开吗?要不要墨韵把车夫喊来,送公子回府?」 「不必,我想到街上走走。」 是到街上走走,还是走着走着直接逛到栖凤楼再走走呀? 墨韵不死心,「那……要不让墨韵陪伴左右,等公子逛累了,好雇人来送公子回府用晚膳?」 段殷亭静静瞅着那张布满焦急,对他意欲挽留的稚气年少的面孔,给出回应,「今夜我不回府用膳。」 「三公子,你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回府用过晚膳了。」墨韵加重重复「好久」二字,「最近老爷总是问起三公子的去向……」段殷亭跟惜蝶的事传了半个青羽城,只怕再过不久就要传进段老爷的耳里了。 「就跟爹说我还有工作,要留在千珍阁做完。」 「三公子,这种谎一直用也太蹩脚了吧?」这句谎话说了半个月,要不是二夫人在旁相帮着,要不是大公子没有坏心揭穿,段家老爷哪还肯相信? 「那句不行,你就看着办,自己换一句。」大哥和大嫂的关系好不容易才见起色,若是现在撤身,岂不功亏一篑。 「别再多说了,今夜同样子时过后我才回府,府中的事就劳你多担待了。」阻断他的欲言又止,段殷亭转身跨出千珍阁大门。 「三公子?三公子!这……」看着那道头也不回,急着奔赴什么似的修长背影,墨韵只能在原地直跳脚。 自他进入段府成为三公子的书僮开始,他就摸清了这位主子的性格。 三公子性子淡泊,对名利钱财没有特别执着,他人很好却不代表他性子软,能任人打骂不还手,三公子只是不愿对不重要的人和事物投注过多的情感,他甚至不见有啥私欲。 「当局者迷哪……」 三公子呀三公子,你那不曾停滞的脚步,你急于奔往的方向尽头到底有着什么,估计就算此刻摊开来讲,你也绝不承认,可站在边上观看的人还是清楚的,清楚他日渐被谁侵占的内心,清楚他二十二年人生中头一回翻滚起颠覆惊涛骇浪的欲望。 第三章 「又走到了这里……」 这个方向再过去两条街就是栖凤楼,这已经成为习惯的自然而然…… 段殷亭为不自觉形成的可怕习惯无奈地摇着头,他稍作停顿,目光扫向一旁的小茶馆。 茶馆内几名客人稀疏而坐,还是他也该学走累的路人进去歇歇,讨杯茶水、点上白软馒头,慢慢磨蹭到日渐西沉才离开茶馆,举步往栖凤楼去?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只是这个念头在看见那道俏丽的藤紫色身影与几位妇人模样的女子争执什么之时,瞬间从脑海消失得一乾二净。 「你、你真不要脸!」 「你给我走着瞧!」 「你迟早会得到报应的!」 他离得有些远,没能听清楚那些女子之前说的话,像是数落又像是发泄完毕,在他走近之前,她们就自动自发地一哄而散。 「惜蝶姑娘?」段殷亭自认眼力不差,不会认错人,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 「是你。」惜蝶显然也对他的出现感到很惊讶,「刚才你都听见了?」她不想让他听见,更不想看见他眼中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依旧倔强挺胸直腰的自己。 段三公子不是个笨蛋,他甚至很敏锐,而她并没有别人想像中的傲然不屈。 「如果你指的是不要脸、给我走着瞧和迟早会得到报应的这三句,那我确实是听见了。」段殷亭微微闪身,不着痕迹地替她挡掉某些明目张胆的惊艳视线,「刚才那些女子对你做了什么?」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听见,惜蝶安心地笑出声,「在那之前你就不先问问她们的身分,我又做了什么遭到她们围攻?」 「有没有受伤?」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们能明目张胆地把我怎样?」 「她们是什么人?」连段殷亭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对惜蝶的关怀总在责备之前。 「午时我到宋府赴宴,刚才那几个女人便是宋老爷的宠妾爱婢,宴席上宋老爷拿出几只价值不菲的金银手镯,有意赏赐给最受宠的某某号爱妾和某某号美婢,结果……」惜蝶扬起右手,衣袖顺势滑下,露出六只沉甸甸的金银镯子,以及一大截白如凝脂的雪肤,「你懂的嘛。」她咯咯娇笑,还用手把玩镯子刻意炫耀。 第9章 段殷亭不太懂,人家只是请她去做客,她反倒跑去闹场子? 「我以为你不会接受过府赴宴这种要求。」段殷亭脸上不动声色,压下她炫耀得有些过分的手,替她拉下衣袖挡住此刻正遭路人觊觎的雪白肌肤。 「我不接受晚上的。」 「并不是只有在晚上,男人才会化身成兽。」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黛色柳眉轻轻一挑,波光潋灩的眸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在段殷亭脸上搜寻得颇有兴味。 「我确实是在担心你。」 她见过很多男人,却没一个像他这般,既不为一亲芳泽,也不求能否从她这儿得到相应的回报,由始至终都一板一眼、一心一意,不含任何杂质地表达着对她的忧心忡忡。 惜蝶忍俊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怕什么?每回听见我要过府赴宴,那些老爷还是大人的妻妾全都搬好凳子出来排排坐,就算那些老色鬼想要吃我几口豆腐也不敢明目张胆。」 「你该多爱惜自己一些。」段殷亭就怕她不懂节制,玩着玩着哪天玩出火来。 「罗嗦。」惜蝶呶呶嘴,表情埋怨,语气却无半分责备,她甚至是有些窃喜的,因为这还是她头一次如此被人全心全意地关爱着。 「我送你回去。」反正都要踏进栖凤楼,早一些晚一些,对段殷亭而言都一样。 「等等。」惜蝶忽地伸手拉住他,「三公子可否帮惜蝶讨杯茶水来?」 段殷亭愣了一愣,她何时对他如此客套过?而且此刻她的笑容很假,甜得很假,哀求得也很假,如果这是她平日接待客人的那副脸孔,他倒宁愿她拿那个淩厉直率的自己对着他要好得多,起码不会令自己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生疏。 「在这里等我,别走开。」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段殷亭转身走进茶铺,付了钱拿着一大杯茶水回来,递给惜蝶,原以为惜蝶是刚才吵架吵到口渴,没想到她接过那杯茶马上就掏出丝绢浸得湿透,随手把杯子塞还给他,然后用那条上好的丝绢不停在脸上擦着,直到擦得绢子花花绿绿,擦得脸上不余半点脂粉唇红。 「你还认得我吗?」她抬起素净的小脸问,脸上有着等待看好戏的将笑不笑。 「姑娘,你长得真像栖凤楼的花魁惜蝶姑娘。」 「废话。」她本来就是,再说她又岂会听不出他这句识时务的玩笑,「今天我不要当惜蝶,你也不许喊我惜蝶。」 当段殷亭被她拉进绸缎庄,等她换完衣裳出来,才了解到那句「今天我不要当惜蝶。」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以一身上好的丝罗绸缎换来一套质料平平的衣装,白色上衣只衣襟及袖口边缘绣以简单的靛蓝花朵纹路,同样花纹的水色腰带系缠于不盈一握的纤腰,罗裙如海湛蓝一片,外裳清明彷若澄空。 这身衣裳颜色偏冷,似水若冰的清澈晶莹将她平日咄咄逼人的刺目艳美取而代之,加上卸去盛美妆容的素白小脸,使她看起来跟寻常姑娘家没有两样,只是脂粉未施的脸蛋依然天生丽质,那抹无法被掩盖的清艳依旧能教人频频回首投以注目。 换完衣裳,她还摘下手上六只金光银光璀璨得能闪瞎人眼的镯子,她并没有豪气地随手往人家桌子上一搁,说句赏给你,而是小嘴不满地嘀咕着俗艳,找块绢子来包好塞进怀里。 段殷亭知道她需要它们,所谓的花魁其实没有表面上那么光鲜,等哪天逼不得已,她需要它们来换钱。 然后她又摘下头上看起来好重的珠花发簪,只允许一支步摇停留于云发间,那是只琼花流苏步摇,镶串碧蓝宝珠,是千珍阁出产的,他认得……那还是他亲手做的。 「好看吗?」惜蝶在他面前转着圈,没让他看漏换装后的前后左右。 「好看。」只要是男人,只要有长着眼,就绝不会说她不好看。 「你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好严肃,害我以为我现在穿着一身丧服。」 「我只是觉得你用原来的换来这一身衣裳,不值得。」段家毕竟是商家,他偶尔也掺杂了几分商人评估的眼光。 「穿着那身衣服跟你走在一起就显得太招摇了啊。」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打扮成花枝招展的庸脂俗粉,唯独在他面前不行,她不希望在那双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眸子里瞧见令她受伤的厌恶。 「不过是一段路程,走过几条街就到栖凤楼了,你又何必……」 「说你呆子,你还真是呆子!」她还真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人,「今夜子时结束之前,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距离今夜子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怕这于理不合。」 「有什么理不理、合不合的?你在栖凤楼里是包下我,今天这样也是包下我。」当然她不会承认,在想要跟他独处这一点上包含了她一点点的私心。 第10章 「你不是不赴晚上的约?」 「我不赴任何男人晚上的约,可我赴你的约。」 他没有要约她,至少在栖凤楼之外,段殷亭很是无言,只是他想要佯装无视的沉默,很快就被她的怒目含怨所击溃。 「还是说,你跟我走在一起,要是被哪个熟人将我认出来,你会感到很丢脸?」 「我从不觉得跟你走在一起会很丢脸。」那光景光是想像一下,他甚至感觉到幸福,浮现可怕到连想像都不敢想像的甜蜜,又岂会感觉丢脸,「我只是怕会毁你清誉。」 「我的清誉一文不值,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顶多就是往一桶墨里再倒些水,搅和搅和,不会乾净到哪里去。」最好搅着搅着,他也能跟她一样黑,喔呵呵呵。 「不要这么说自己。」段殷亭不悦地制止她,原先平和好看的眉,险些因眉心的皱褶缠打成死结。 「好,我不说,你只须告诉我,要不要跟我在一起,直到今夜子时。」 「我可以说不吗?」他从未与女子独处过,更何况对象还是她。 他不懂男女在一块自然而然就能脱口而出的情话,他会紧张、会出错也定会惹恼她,与其事后懊悔苦恼,还不如让一切停留在最初,这样他还能表现得自然随和,不必想着以后如何对她小心翼翼。 「可以呀。」雪白贝齿在上扬咧开的姣美唇形间显露无遗,惜蝶手指外头人声吵闹的街道,愉快地接续道:「然后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直接走到街上,而我立即就会飞奔出去,死死抱住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指责你负心负情。」 「这……」 「这个和那个,你选一个。」「这个」是指街上那一出,「那个」是指现下马上在她面前点头答应。 一和二,选吧!抱歉,她可没有为他准备三。 所谓的窝囊和优柔寡断,指的估计就是他吧,可他一向很有主见,除了面对她。 「惜……」他瞄着那只紧握住他,柔若无骨的小手,开了口却不知该唤她什么。 「惜儿,喊我惜儿。」她眨着眼提供说辞。 段殷亭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俊脸都先是很习惯地红上一红,然后才接着木木讷讷地重整语调,「惜儿,请你放手。」 「你嘴上喊着人家姑娘的闺名,却还要硬加上一个请,很怪的你知不知道?」 「我以为惜蝶是你的闺名。」而「惜儿」更为直接,越过重重屏障,将前头那一大堆世俗礼节抛得老远。 手上力道突然加重,他看见她抬头瞪了瞪他,她以眼神暗示不要再听见那个名字。 「我没被卖进栖凤楼之前,我娘就喊我惜儿,『惜蝶』两字是进了楼子嬷嬷才给取的。」只是不记得到底娘喊的是西、夕,还是溪就是了。 「你娘?」还是头一回听她提起家人,他的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 「我娘是天底下第一号大蠢蛋,不知哪一号混球欺骗玩弄完她后,留下一大堆惊天撼地、情深款款的山盟海誓就消失得一乾二净。等她发现怀上我的时候非但没伤心难过,还坚持生下我,拖着病弱的身躯天天织布,以绵薄之力生养我。」 「听起来你娘是个非常好的娘亲。」那声蠢蛋听起来倒显得她没心没肺。 「是啊,她好得不得了,好到自己都病重下不了床,还强撑着一脸死灰青白,跟牙婆说绝不要将我卖掉。」 「那为何……」为何还会有今日的惜蝶?他没问,有些话问出口太伤人,只需只言片语别人就心里有数。 「是我去求牙婆将自己给卖掉的。」她这么说着,语气又淡又轻,就像此刻头顶上飘过的那片云,不带任何重量。 「你?为什么?」 「你等一等。」 走得有点累了,先前还跟那几个女人吵了几句,喉咙也乾,她乾脆把他拉进途经的酒楼,第一楼,打算边吃边喝再继续接着说。 「我娘的病其实真的不严重,只要有钱看大夫抓药,就能治好。」 「所以为了你娘,你把自己给卖了?」这样感天动地的母女之情,不夸她一声孝女实在不行。 只不过接下来她的话,却让他被刚喝下的那口茶给呛到。 「你太抬举我了。」先跟他说一声谢谢啊,「我跑去找牙婆的时候,问的是要是拿到钱让娘治好病,以后我能不能像隔壁家的小红一样可以买到很多很多的糖葫芦。 结果牙婆告诉我,要是卖得好,不只糖葫芦,鱼虾肉蟹、绫罗绸缎、绝世珍馐,我见过的、没见过的、渴望的、这辈子都想像不到的,什么都能得到手,既然救一条人命之余,还能为我自己换来丰衣足食,何乐而不为呢?」她说着自己的事,却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般。 第11章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日你被卖进的不是栖凤楼,而是比栖凤楼还要糟糕数百倍的地方,你该怎么办?」温厚的嗓音,语调却比平日凝重,甚至还带着几分责备她当年的轻率。 「你没有挨过穷,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我眼里,没有比那时更糟的了。」 她没有那么好的心肠,就算有乞儿跪在她面前,求她赏两口饭吃,她会选择将他一脚踹开,顺便转身寻一勺馊水来给他兜头淋下来个落井下石;可她无法假装看不见娘时常将小鸡啄米般份量的食物留给她,骗她自己已经吃饱,暗地里却偷偷背着她啃食难以下咽的树根。 那是她的娘,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当一个足以逆转两人命运的机会出现在面前,她选择与娘背道而驰,她更现实、更理智,不去死守唱和感人肺腑的亲情,而是伸手迈步去捕捉让双方都能得救的机会,然后她做到了,她至今还活得很好。 「你那时几岁?」 「八岁。」 八岁的她就已懂得生存的艰苦,八岁的他又在做些什么?估计是在吵闹着不要书本,不要跟大哥、二哥一块窝在书房,听夫子沉闷说书,想要玩具,想要跟府外的孩童一般笑闹着奔跑吧,跟她相比起来,八岁的他没有过得不好,他从出生到现在,与她是有着云泥之别的锦衣玉食。 「你娘……她现在还在吗?豆(豆)网」 「在,当然在了,无病一身轻,前些年她还被某方富商看中,被纳为妾,对方家中妻妾和睦,她没遭到任何刁难,几年前还帮富商添了几个小胖丁。」有父有母、衣食无忧,一家子和乐融融,这样的光景她看过,一眼就足够了,然后连个招呼都没打便转身离开。 「你没想过要去找你娘,投靠她?」 「换作你是我娘,有个当花魁的女儿跑去找你认亲,想要投靠你,你会感动得边落泪边张开双臂迎接她,询问她这些年过得苦不苦,安慰着她吗?」别说笑了,她有自知之明不会去当那种蠢人,那样她会是累赘、是耻辱,她才不要那么犯贱,明知道结果还等着遭人嫌弃。 「我不是你娘,可我会站在我的角度,为你感到心疼。」他突然发现,原来那故作坚强的没心没肺底下,她只是用着最笨拙的方法,宁愿为难自己,也绝不要对方因她而困扰,甚至丢失该拥有的一切。 「你……」她不需要这种心疼,而且还是个男人给的,她不需要,她理应不齿全天下的男人,因为他们同样肤浅,有些还是道道地地的衣冠禽兽,可她却反而在笑,笑得真诚愉悦,毫无掩饰。 「你这是在告白吗?」 「我只是觉得你该学着对自己好一些。」 「我对自己很好呀,没特意虐待自己,也让自己吃好穿暖。」敢说不敢当,孬种! 「不是那种显而易见、随手可得的好。」全天下最不懂得对自己好的人就属她了。 「那是哪种好?你告诉我呀。」她支着玉颐,右手忙着挟来美食,一会挟到他碗中,一会塞进自个儿嘴里,边听边尝与平日相比特别鲜美的好滋味。 「那是……」真要说明白,估计他也理不出头绪吧? 就在这时,一道故作熟稔的朗快嗓音,不偏不倚地介入两人之间,「三公子?我就说,这不是段三公子嘛!」 「你是……」段殷亭不得不抬头与对方对视,毕竟对方指名时声音太过响亮,让一些客人陆续朝这边投以好奇的视线。 「你谁啊?」他总是太顾及别人感受,她则帮他乾脆俐落地说出口。 兴许是对方把注意力集中在段殷亭身上,一时忽略惜蝶的存在,只顺着她那句回了话,「段兄,是我啊!青羽城粮商黄富贵之子,黄念仁,段兄真是贵人多忘事,上个月我们才在我爹的寿宴上相聚过。」他用的是相聚不是相遇,想要套关系的意味很浓厚。 惜蝶以眼尾偷觑,这名名叫黄念仁的男子长相平平,头戴玉冠,穿一身炫耀意味很重的华服,手里还故作潇洒地摇着一把提字摺扇,在这种暮秋时分给自己搧风。 你认识他?本想小声询问,但段殷亭基于礼数早已起身朝黄念仁作揖,她只能抓过他一只手在他掌心以指书写。 「原来是黄公子,失敬失敬,许久不见,黄公子越发玉树临风、相貌堂堂,害在下险些认不出来,有子如此,真替黄老爷感到可喜可贺。」 睁眼说瞎话,看他的模样,在黄老爷的寿宴后早就把人家儿子的长相和名字给忘得一乾二净,这男人只有在面对家族利益时才会伶牙俐齿,不管是何方神圣都先赞再贬,贬起来的时候又拐弯抹角,听得人心里隐隐冒火,却又对他无可奈何,偏偏面对她的事却呆然笨拙,教她好笑又好气。 「哪里哪里,段兄实在太客气了,你我两家这么熟,你喊我一声黄兄便是。」 第12章 「黄兄所言甚是。」 「话说回来,我正打算上万珠坊跟大公子商讨一笔买卖,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段兄,还真巧啊,碰巧不如撞巧,不如我先跟段兄谈谈?」 段殷亭一脸为难,「这……黄兄也该知道,段家的生意全是由我大哥作主,在下只是千珍阁一名小小的珠宝绘师,这买卖之事就算与在下商讨,在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不不,那笔买卖是跟千珍阁有关系的,段兄先听听,说不定我们一拍即合,到时就不必太劳烦大公子了,你说是不是?」 「黄兄所言甚是。」 这个黄念仁显然认定段殷亭温煦敦厚的外表下只是个经商能力为零的草包,才想先从他身上下手,杀他个大出血的价格,等冲到段家大公子面前时,自己就能满载而归。 天下奸商一般黑,惜蝶不用担心段殷亭会吃亏,他只是不争,并不代表他样样都比他大哥略逊一筹。 黄念仁不请自来,自个儿在段殷亭身边的位子落坐,又自个儿斟了一杯好茶,正准备咕噜噜一饮而尽时,这才瞧见段殷亭身旁另一人的存在。 「这……段兄,敢问这位姑娘是?」彷佛瞧见一袋香大米的老鼠,黄念仁的目光闪烁得相当激烈。 「她名唤惜儿。」没有了,段殷亭不知该如何陈述自己跟她的关系,也幸而黄念仁的注意力并没放在那上头。 「哪个西?」 问这么清楚干嘛?段殷亭心里不悦地回话。 「溪水的溪。」他没有回答,说话的人是惜蝶。 「原来是溪儿姑娘,方才与段兄所言甚欢,一时未能察觉姑娘所在,失敬失敬。」 「黄公子有礼了。」她对黄念仁先顾着发财再思美人的现实无感,只是她还真想脚边能有条溪,能一脚踹他下去,好清洗清洗他的满眼污秽。 「只是……」黄念仁突然眯起眼,「可有人曾说,姑娘与栖凤楼东楼的花魁惜蝶姑娘长得十分相像?半年前,在下曾在陈老爷开设的宴席上有幸一睹惜蝶姑娘的绝代风采,直到现在,在下仍对她的倾城艳容无法忘怀。」所以初见她时,就忍不住多瞧几眼,最好能瞧到她对他英俊挺拔、玉树临风的风姿神魂颠倒。 「很多人这么说。」惜蝶脸上笑得腼腆,内心却没停止过低咒狠骂。 听见这种人对她如何念念不忘,她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而觉得内心冒起疙瘩,变得坑坑洼洼。 这时,一旁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的客人故意用会被他们听到的声调,窃窃私语着。 「三公子?是段家那位段三公子吗?」 「可不是他嘛,前阵子是段家大公子夜夜上栖凤楼花天酒地,最近又轮到段家三公子,看他今日身边还带着个跟那花魁一样长着狐媚嘴脸的货色,敢情他是真的对个花娘动了情?造孽唷!段老爷居然会有这样的儿子。」 「唉,说起这花魁惜蝶,就必须得说说三年前那一段往事。」 「往事?什么往事?说来听听。」 「话说三年前,那个狐狸精就已经费尽心机……」 「第一楼引以为傲的菜肴味道也不过尔尔,公子,惜儿不吃了,公子不是说今日要带惜儿去看杂耍班表演的吗?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没有愤怒摔碗,也没有用木筷狠狠拍打桌面,惜蝶只是用很尖很高的嗓音数落第一楼的菜色味道平平,一边将身子软软偎向段殷亭,一边又嗲又娇地对他撒娇,同时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目,也成功阻断了那些说三道四的长舌。 「好。」他知道她只是说着玩,虽然他有心想要探究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现下摆脱黄念仁的纠缠才是最上策。 段殷亭几乎是被惜蝶拉扯着离开的,她一直紧贴着他,包裹在衣裳下真材实料的酥胸还时不时磨蹭着他的臂,他不是不能推开她,只是没能像往常一样好好教训她男女授受不亲为何,只因他贪恋着她的体温、她浑身散发的醉人淡香。 他们离去得好急,几乎同时有两人弹跳起来,呼唤远走的两人,恨不得追出去。 一人是黄念仁,「段兄、溪儿姑娘,溪儿姑娘你等等啊!」 另一人则是第一楼的掌柜,「三公子、三公子,您回来!我马上命人把第一楼最贵、最好吃的菜全给你们端上来让你们尝尝,鲍参翅肚、鱼虾蟹蚌,只要你们能喊出名字的菜肴,我统统让厨子以最精湛的厨艺料理出来,您回来、回来呀!」把他第一楼的招牌美誉还回来呀,呜呜呜…… 第四章 「惜儿。」段殷亭唤着加快了脚步,追上从刚才开始就气冲冲走在前头的艳人儿,「你在生气吗?」 四周急着收拾摊位返家的人流有点多,他怕一个不小心与她走散了,这回换他拉住那只从第一楼出来就懒得再演戏,急着挣脱他的小手。 第13章 「我没有在生气。」惜蝶身躯僵了僵,因柔荑落入温厚的大掌之中,她没有拒绝他,也没有回握,她根本不敢看他。 「真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能估摸出大概。 刚才跟她离得这么近,他自然没有忽略她脸上的表情。 她可以无视自来熟兼套关系的黄念仁,宁可假装吃得很开怀,也绝不破坏段黄两家的关系,生意上的关系,甚至在必要时意思意思,回上几句得当体面的话,真正让她无法再在第一楼里坐下去的,是从旁人口中道来的那个三年前。 「我现在像是在生气吗?」 「不像。」笑容灿艳宛如晨曦……不,现在夕阳西沉,比作天边瑰丽晚霞好了,可这样的笑很假,「饿了吗?刚才也没吃多少,要不找处饭馆,点些招牌菜尝尝,等吃完我再顺道送你回栖凤楼?」她不愿说,他也不会逼她说,他自有途径获取他想要的。 「回去时还要带我去欣赏唯江夜景。」诘慧的眸终于迎向他,隐隐含笑,除了得寸进尺,里头同时写有,想收买我,请再加把劲。 「好。」他从未对她说过不好,面对她,他总是无限包容。 「我不要再去那种名声响亮、人多混杂的大饭馆,带我去安静些的地方,但是如果菜不好吃,我会扔下木筷摔碗就走哦。」 段殷亭摸摸鼻头,无奈轻叹道:「惜儿姑娘,你真的很难伺候。」 纵然如此,段殷亭还是带惜蝶去了城南的一家小饭馆。 饭馆位处江边,派头当然比不上城中赫赫有名的大酒楼,但却有着不输于大饭馆的干净,日已西沉,饭馆内灯火通明,食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些街坊邻里,几乎满席,有好些还是拼桌的,看得出饭馆菜色口碑不差。 「三公子,你来了呀!」说话之人是一名穿粗布衣裳的年轻妇人,一头长发只轻便绾成髻,簪以一支假玉簪,看见段殷亭身旁的惜蝶时,妇人难掩惊讶,并以笑声调侃道:「还带来了一位美姑娘,难不成这位便是未来的段家三少夫人?」 段殷亭苦苦一笑,缓缓摇头,「程大嫂就别挖苦我了,程大哥呢?有些时日未能前来,不知你们过得可好?」 「还不就是那样,普普通通。」程大嫂用挂在腰间的抹布擦了擦本就毫无灰尘的桌椅,道:「来来来,三公子还有这位美姑娘,你们先坐,我去里头喊我家那位死鬼出来打声招呼,想要吃什么,等会喊我或者跑堂的小橘子。」 「没关系,程大嫂你先忙。」段殷亭含笑点头,目送她忙碌的身影转向后堂。 他们才坐下,跑堂的小橘子马上就过来送上热气腾腾的粗茶,惜蝶笑着道了声谢,小橘子却通红着脸低着头跑开。 唉……真是嫩呢,不过她还是觉得看段三公子脸红要好玩一些。 「你经常来这里?」 「嗯,以前无意中发现这间饭馆,吃过以后感觉这里的菜味道很不错就时常来,来多了就变成这样的常客,也跟店家程大哥和他妻子程大嫂熟络起来。」 「这里还不错。」环境优美,不太吵杂,从窗户望出去还能看见江上渔火,形成一幅难以言喻的江渔静墨,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人认识栖凤楼东楼的花魁惜蝶。 「我以为你比较习惯灯红酒绿的繁华。」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肤浅腐败的人吗?」 「是与不是,不能只看外表……」他眺望江景,低声轻吟。 「这么说,你已经很了解我了呀?」惜蝶挨近他,故意用巧笑倩兮的面容阻隔他眺望的视线,强迫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我也没有多了解你……」仅限君子之交的了解是有的,再深一层的他不敢奢望。 「想要更了解我吗?」她只是说说笑,量他也没那个胆,更何况他与她的每夜相处都是被逼的,他跟她之间从不存在喜欢、不喜欢,她不太想自作多情。 「我……」而段殷亭却不敢轻易给予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确的答案,他怕如果放手奢求,后果会一发不可收拾。 尴尬的沉默一时流转在两人之间,幸而没过多久,是店家也是掌厨的程大哥好不容易脱身出来跟他们打招呼,间聊了一会,让小橘子给他们点菜以后,又跑回后头灶房去忙。 菜很快就上来了,虽是一些常见的家常菜式,味道却极是美味,很对口味,惜蝶尝过后也赞不绝口。 「我喜欢这里。」更喜欢跟你在一起,后面那句她没说出来,只任由它随着炒得鲜翠的蔬菜吞咽下腹。 「这里确实很不错。」他完全赞同,起初还担心她不喜爱这种浓厚的乡野气息,看来一切还好。 「我是说我喜欢像程大哥、程大嫂这样平庸忙碌的生活方式,看起来好充实,让我羡慕。」 第14章 段殷亭闻言微微一怔,「我以为你厌恶贫穷。」他觉得出生贫寒的人一旦飞黄腾达,就再也不愿回到当初才对。 「那是八岁的我。」那时的她不喜娘为钱财苦恼,与她挣扎求活的日子,所以才随牙婆从偏远的城镇来到青羽城,「千金难买真诚,掏出银钱就能买到的虚情假意我已经看得太多。」 有时她甚至会感到疲惫,就此阖上眼就再也不醒来,可她并不后悔来到这里,因为……现在遇上了他。 「为栖凤楼花魁赎身的价格可不便宜。」话题还得绕回来,要给她真心真意之前还是得砸下千金万两。 惜蝶轻哼一声,不齿他故意戳破她的见解,一勺和着特制酱汁烹调的白嫩豆腐进碗里,被她用木筷戳烂成豆腐泥,边扒饭边闷声诉说难以实现的美梦,「我不介意自己的丈夫是个只靠耕种采伐谋生的普通人,只要对我真心诚意、爱护有加,我不介意陪着他吃苦,陪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很美好的远景。」这回难得他没有打击她,「你在楼中见过那么多的皇亲权贵,有没有哪个让你心动,想要嫁他为妻?」 这句话试探意味很浓,只是他刻意淡化嗓音,希望在她听来只是随口问问。 「没有。」惜蝶回应得不假思索,「说要为我赎身的,要多少就有多少,可有钱人最不懂得珍惜,我可不愿嫁给谁当第几房姨太或是第几号爱妾,等他大老爷偶尔想起我,或是我使尽手段诱惑才能得到他的疼宠青睐。」那样的景象太凄惨,她很不屑。 「那你……」觉得我怎样……等等,他一定哪里不对劲,幸好还没说出口,一切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要光顾着谈我的事,你呢?」惜蝶打断他,「你家世好,相貌也不差,该有很多姑娘家偷偷恋慕着你吧?」 「这个还真不知道……」要说面对他时言行举止古怪的姑娘倒有很多。 比方说今天那位,该是听说了近来他与惜蝶的传闻,跟他打过招呼还附上几声哽咽啼哭的小丫鬟;又比方说城东柳员外的掌上明珠,每回见到他就低头猛绞手绢,把上等绢丝绞成咸菜都还支支吾吾地说不完整句话……这样的例子是有很多,但要说恋慕他的该没有吧? 「骗人。」她不信。 「真的没有。」 「你家人总有给你定下与你厮守终生的对象吧?」一般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所以她对段殷亭接下来要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也没有。」 结果她还是惊讶了,惊讶得只能选择沉默。 段殷亭挟了一块嫩羊肉入口,眼神一顿,突然想起什么,「爹和二娘还有大哥,似乎塞过许多女子的画像给我,要我从中挑选最喜爱的一个。」 「你选了吗?是什么样的女子?」她很想很想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 「我没选。」 「为什么?是画像里的女子都不够美吗?还是都不符合你的标准?」要真是这样,只能说他很挑,而她更不可能奢望从一大堆他根本不屑一顾的美人中脱颖而出。 「都不是。」她的反应好急切,他要是不把话说完,估计她不会放过他,「厮守一生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一辈子在一起,不分离。」 段殷亭给了个赞叹她聪明的淡笑首肯,「一辈子是多长,你知道吗?」 「我今年才十九。」鬼才知道那个久远的一辈子是多长……也有可能她明天就死于非命啦,不过假设不切实际。 「连一辈子的一半都没有。」 「你不也是。」一个才二十几岁的男子,没资格跟她忧伤感叹人生啦。 「我是,就因为是,我才不要选,画像这种东西,只要找个画技好的画师,美的、丑的、好的、不好的,增增减减、修修改改,直到雇主满意为止,就跟媒婆说媒一样,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只有好和更好,没有不好,等画像到了我面前,等话到了我耳里,已经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只要对方家住青羽城,你还是可以靠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啊。」跑一趟累的又不是少爷他的双腿,是马匹和轿夫。 「惜儿,我不要凑合。」他瞅着她,眼神好认真。 而且那声惜儿听在惜蝶耳里,竟莫名烫了双耳,还有向双颊延伸的趋向,她这是自作自受,谁让她偏要他唤她惜儿啦? 「就像是如果让我站在铺子里挑选珠宝首饰,在我眼里,它们每样都很耀眼,每样我都想买走带回去,可我最后只会选择一样都不买,就这样转身离去,因为我不知道一时的好是不是永远的好,或许我现在很喜欢,但说不定下一秒我就会嫌弃它太艳俗,挑出各种毛病。」 「你很挑耶,你知不知道。」换作是她,最后怎么也会挑件最满意的,来个皆大欢喜,免得下回遭受店主白眼。 第15章 「我不喜欢不长久的东西,我不接受不能长久的爱情。」段殷亭脸上有笑,是他一贯令人舒心的淡然,他的心和话语却是如此坚定,「要与我执手一生的人,一定要由我自己寻找,感情不是凑合,只沉迷于一时的欢喜、一时的欲念,将来她定会怨,我也会。」 「你……」她知道这就是他,深思远虑,对感情之事抱有自己的坚持。 他太好了,好得太全面,难道他不就是她心里渴望好久的那个人? 他是,可是她不够资格。 「成为你娘子的那个人一定很幸福……」惜蝶故意嘀咕给他听,接下来整顿饭都没有再说过半句话,只拼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好吃的饭菜上,而不是光想着他与哪名女子分执喜绸两端拜堂的情景。 段殷亭也没有说话,却不知在沉思什么,偶尔会偷瞧她只顾与饭菜奋战,塞得胀胀鼓鼓的俏丽脸蛋。 饭后,段殷亭遵照承诺带惜蝶欣赏完唯江夜景,两人才漫步走回栖凤楼。 途经一户有篱笆的人家时,草丛里却传出嗯嗯啊啊的古怪声响, 惜蝶在他身旁掩嘴嗤嗤闷笑出来,陪他一块停步。夜路并不是走多了才会见鬼,偶尔走走也会碰上鬼,两个被情欲冲昏头脑,正随便找处有遮蔽之物就想就地解决的急色鬼。 段殷亭无法描述此刻的心境,尴尬、羞耻……不,是无力居多,何况他身旁还跟着惜蝶。 「不从这里走过去吗?」惜蝶踮起脚,好不容易才将话送到他耳里,顺便吹进一口半调戏、半调皮的温暖气息。 「你……」段殷亭自然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离她好几步。 「你好生嫩,对着耳朵吹气这招对你也管用哦?」连耳根子都红了。 「惜儿,别闹,帮忙想想法子。」幸灾乐祸估计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还需要想什么办法?路是给人走的,选路边来办事是他们不对。」为什么必须要等到他们爽完才能过去呀?太没道理了吧。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觉得此时退回去,找棵树挨着赏赏月,等时候差不多了再从此处通过才是上上策。 「没叫你拨开草丛去看,我们直接走过去,他们就会停下来啦,没有淫声浪语能污染你段三公子的耳朵。」 「惜儿!」他阻止不了她,只能被她拖着光明正大地从路上走过,她还嫌不够火上加油,刻意踢动沙石发出好大的脚步声。 果不其然,草丛后的两人发出好大一阵骚动,「啊啊啊……有人!」 「奶奶的你们是什么人?」 「路人。」惜蝶拉着段殷亭,看也不看被惊扰得十分狼狈的两人,理直气壮地路过。这种行为太过丧尽天良,就算段殷亭没经历过,那位仁兄此刻愤怒羞赧得无地自容的心境他还是懂的,于是他私底下给了那位兄台一个好生抱歉的眼神,并劝告他还是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再接着后续吧。 「惜儿你真是……」 「想说我不够矜持,做出来的事伤风败俗吗?」 「不是。」他只是惊讶,「谢谢你。」 她不懂婉转迂回,她才不肩在背后推谁一把,但她总是会牵着踌躇不前的人勇敢迈步,所以他感到惊讶,也佩服她这份勇气。 「不用谢。」她知道那声道谢所为何事,当即爽快接受,回以甜美笑靥。 回去时,惜蝶带段殷亭走的是栖凤楼后门。 「栖凤楼有后门?」 「当然有……先说明哦,那天让你从窗户出去并不是在耍你,负责杂事的人起得早,老早就在这边进进出出了,所以才没让你走这里。」 「我知道。」他没有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不过我很好奇你房里那条绳子。」 那条绳子的长度太匪夷所思,完全就是为了能从东楼四楼窗户出去而准备的,一想到或许她也曾让喝醉的寻芳客在她的天香阁过夜,翌日好让对方利用绳索得以逃脱,他的心里就有火焰被点燃蔓延。 「那是我为我自己准备的。」 「你想……逃离栖凤楼?」他多少听说过青楼里的一些规矩,那些擅自逃跑的花娘下场多半不会太好。 惜蝶轻摇螓首,「栖凤楼曾换过一任楼主,也换过一位嬷嬷,以前的楼主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以前的嬷嬷可是泯灭天良,专门赚取黑心钱财的,我怕好的不来坏的来,哪天那个黑心嬷嬷逼我就范,那条绳子我老早就给自己准备好在房里。」 「原来如此。」他笑了,眉开眼笑,笑得那张温熙俊颜更好看了几分,也笑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呆子。」笑那么开心干嘛?捡到钱哪?莫名其妙。 「姑娘!」香儿的叫唤从身后传来,只见她急急走完回廊,飞奔到两人面前,「我的姑奶奶,你可总算回来了!」 第16章 「香儿,怎么了?」 香儿跟在她身边很久了,自是不会对她这张素净脸庞表露半分惊讶,却对她那身打扮不悦地皱了皱眉,只是此刻有比对她评头论足更重要的事。 「你还问我怎么了,嬷嬷那边都快闹翻了……你、你果然跟三公子在一起!」香儿马上就察觉到段殷亭的存在,她看向段殷亭的目光饱含埋怨与责备。 「不都知道我就是跟他在一起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姑娘,你在『外面』跟他在一起,跟你在楼子里跟他在一起大不相同好不好?」 「好啦,我这就去找嬷嬷……」走了两步,惜蝶又回过头,「对了,香儿,你找几名轿夫用轿子送三公子回去。」 「是,香儿明白。」还有心思顾情郎,先顾好自己吧!不气,不能气,香儿心里吩咐自己要沉住气。 直到惜蝶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香儿转向段殷亭,换上另一副面孔,那张年轻带些稚气的脸蛋写满愤怒,「三公子,您这回可真是害惨我家姑娘了!」 「怎么回事?」虽然他像个虚心求教的孩子,面对非难喝斥仍保持温雅守礼的态度,可这招显然对香儿不管用。 「人人都知道我们栖凤楼东楼的姑娘卖艺不卖身,可鲜少人知,我们这儿对于东楼姑娘贞洁的教育概念比外头身家清白的黄花闺女还要严厉、还要不人道,在楼子里到处都有眼线,自是没姑娘敢造次,可像今日这样,姑娘不留只字片语就跟您在外头厮混好几个时辰,不论怎么解释,你们都还是不清不白。 现下嬷嬷可是找了两个稳婆来在房里等候着,等姑娘一回来,不管她愿意与否,马上就拉她去验身,这可是耻辱您知道吗?这种事无论在姑娘间还是在客人间传开都不好听。」 一贯的和煦僵在脸上,他显然也知道闯祸了,很受打击,「她……没跟我提起过这种事。」 「姑娘她当然不会跟您提半个字。能跟您独处,她都不知有多欣喜若狂。」 依她看,段三公子怎么也没那个胆……不,是没有那个想法,会闹出今天这事儿,一开始肯定是惜蝶出言强迫,段三公子才半推半就的。 现在大半个青羽城都在传段家的三公子被栖凤楼的花魁惜蝶迷昏了头,害原先谨慎守礼的段三公子夜夜流连乌烟瘴气的烟花之地,依香儿看,是她家小姐被这个段三公子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才对,不然怎么可能会明知故犯,闹这种低级错误? 「欣喜若狂……吗?」似乎没有香儿说得那么严重露骨,不过那时惜蝶确实是在笑没错,那笑容毫无虚假,她甚至藉此掩饰一切,褪下奢华衣装,甘愿装扮得如同普通姑娘家,以换取与他在外头独处的短短几个时辰,她…… 真傻啊,而他思及那时,自己说过的话还真淡漠得有些过分。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三公子,香儿唤轿夫抬轿子来送您回府,您也别杵在这儿发呆,要被嬷嬷看见了,她今晚可跟您没完没了,您今晚还是回府去避一避吧。」 「慢着,不必劳烦香儿姑娘,在下自己唤车夫来便是。」他拉住香儿,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塞进她手里,「只是有劳香儿姑娘将此物交给惜蝶姑娘,请务必交到她手上,在下……明晚再来。」 第五章 「这是什么意思?」涂有鲜红蔻丹的纤指压在淡黄纸包边缘,将纸包推还给对坐之人时,语气蕴含不屑。 段殷亭没有接过,只对它淡扫一眼,目光重回娇颜微火的人儿脸上,「香儿姑娘都告诉我了。」 惜蝶眯起了眼,「所以这是补偿?」 「昨天在绸缎庄,我很抱歉。」他没接她的话,先是数落自己的不是,「我什么都不懂,更无视你心里的感受。」 「你以为你现在就懂我的感受了吗?」结果他还是没懂呀!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无论起因是不是他,她都不求任何回报,「你拿回去。」 段殷亭还是没有接,轻叹出口气,「惜……惜蝶姑娘,你该明白,我不是因为怀着亏欠,才想要以这种方式作出补偿。」 「你喊我什么?」 「惜蝶姑娘。」昨天是顺了她的要求才会喊得踰矩,但仅限昨天。 「你连界线都划分得那么清楚,还说不是因为亏欠?」惜蝶更气。 「你很喜欢千珍阁的首饰,不是吗?栖凤楼要跟段家做一回生意似乎很难。」毕竟他们各家作坊的一些老腐儒都喜爱狗眼看人低。 「我、我是很喜欢没错呀……」惜蝶赧红着脸,下意识地碰触步摇上垂下来的流苏。 「那支步摇是我做的。」 「呃……什么?」 「我不只是千珍阁的珠宝绘师,更是千珍阁其中一位珠宝匠。」虽然要请他动手一回很难。 第17章 段殷亭这回选择无视她的无措,手中折扇一抬,指向她髪间随螓首晃动也跟着微微摇曳的琼花步摇,似笑非笑,「碰巧你发上的步摇就是出自我之手,自己做的发饰竟被人如 此珍爱着,看着还真让我感动。」 「你、你感动是你家的事,我又不是因为知道是你做的才向嬷嬷买下的!」臭美呢你,「总之这些珠宝绘图你拿回去,我不要。」 「真的不要?」机会难得呀。 惜蝶不顾脸上赧红退去与否,突然扯出坏笑,「要是我说这里面的我全都喜欢,你会全部为我做出来吗?」 这些绘图是他费心费神画出来的,她看过他画,知道画来不易,她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使坏,他铁定没辙,反正她就是顶着要比谁黑是不是的态度,扬言要他放马过来。 「有何不可呢。」 「你说真的?」他有必要这么宠她吗? 「惜儿,你知道我从不说笑。」 「这会又变成『惜儿』了?」刚才的生疏就好似两人之间刮过一阵无关紧要的风,过后就了无踪影,「哪时我说不相信你,叫你把心挖出来给我看看,你要不要挖?」 好狠,果然最毒妇人心,「这似乎……有点难度。」 「我就是跟你说笑的。」惜蝶摇着头,再将淡黄纸包更推往他面前,「你还是拿回去吧,等哪天你真的想为我所画、为我所做,我才收。」 要没估错,这整整一叠绘图就是这次千珍阁出产的首饰系列,她要真厚着脸皮收下,还不被段家大公子给咒死,死了估计还要被他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 「好吧。」他不再勉强她,却无法挥去心中的失落。 「有必要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吗?」惜蝶发现自己对他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好心提供给他另一个建议,「你要想补偿我也不是不行,但是不该因为那个蠢理由。」 「那可以为了什么?」 「先前楼子里的姑娘们开赌,赌你代替大公子上栖凤楼撑不过十天,碰巧我也买了你撑不住,五十两银子。」 「然后你赌输了?」这句话问着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废言废语,今夜他还如常来栖凤楼报到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所以我要你赔我。」他要敢说出才区区五十两银子,她马上找把削水果皮的刀来给他挖心肝。 「好,我赔你。」 正因为他回得太干脆,惜蝶忍不住愣了愣,「你也不问问我要你赔我什么,你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你要我赔你什么?」他问,口气很像一个宠溺着、安抚胡闹孩子的爹,听着这口吻,惜蝶不语,她有点气,气他太容易妥协,对着别人是怎样她不知道,可面对她,他总是好吃龄哪。 「惜儿?」 惜蝶瘪了瘪嘴,开了口,声音不情不愿,「明晚陆府老爷的夜游船宴,我要你陪我一块出席。」 「你不是不赴晚上的约?」 「是呀,那老色鬼太狡猾,嬷嬷推也推不掉,我本来打算当天装病了事,但是现在有了你。」换句话说,她摆明在拿他当盾牌,也顺便……捉弄他。 「有了我?」人有时候是盲目的,那番话听在段殷亭耳里,反倒突显了她对他的依赖,「没问题,我陪你去。」连声调也不自觉地放柔。 「只是请柬的事你要怎么办?」 段殷亭一手轻握成拳抵住下颚,想了想,「陆老爷请的是都是些什么人?」他只记得陆家是青羽城中有名的暴发户。 「他孙子满月,算命的说水能旺财消灾,他才想出游船祝宴的点子,估计城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收到请柬了吧。」 那真是太好了,「请柬的事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弄到手,明夜等我来了再与你一同赴宴。」 陆老爷好色也是城里出了名的,就是小妾也有三十六房,他会邀惜蝶去他孙子的满月祝宴只怕会是…… 「这是承诺?」 「这是承诺。」 「我不相信承诺,无论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三年前那件事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监。 「不要紧,哪怕你连我也不愿意相信,我也会做到自己说出口的承诺,总有一天,你会愿意相信的,就从我开始,又或许到时你仍不愿相信别人,那么相信我一个也足够了。」他不要求她马上改变。 「你……」她想说很难,但如果对象是他,她愿意尝试。 「明晚记得等我来。」这不是请求询问,是慎重叮咛。 「好,我等你。」 但凡青羽城中哪家的长辈祝寿、儿子成亲、孙儿满月、飨宴庆典……等等,铁定会有请柬送到段家大公子手上。 奈何他大哥不稀罕拉关系、攀亲故的做法,每当遇上这种宴席,要不凭心情好坏出席,要不随便在府中找个比较体面的人当代理。 第18章 段殷亭亲自去跟他要陆老爷孙儿满月游船宴的请柬,他自是乐得能丢开这个烫手山芋,轻易就把请柬让了给三弟。 只是……段殷亭发现他果然不能习惯这种热闹熙攘又歌舞笑闹混杂的场合。 而且从刚才开始,惜蝶一直拿他阻挡陆老爷想以酒装疯占她便宜,他这块盾不知道已经挨了多少个白眼。 「来来来,今夜有这夜色柔美、江中映月的良辰绝景,还有美人作伴配上动听曲乐,惜蝶,来,跟老夫干一杯。」干,干醉她! 他让惜蝶干了何止,杯,从登船开始,他的眼睛就没从惜蝶身上移开过,那双眼像极了见到生肉美食的豺狼饿虎,从头到尾都以眼神暗示着她身上的衣服很碍眼,再来他不是以月色很美、繁星璀灿、夜风沁心而不寒为由,就是让惜蝶挨过去看看他孙儿长得可不可爱,眼睛是不是骨碌碌的很灵巧,有没有长得好像他儿子或他儿媳妇,藉机拼命灌她酒。 算上此刻她手上那杯,一整晚下来,她已经喝掉了整整三壶,而陆老爷很狡猾,从头到尾都在趁火打劫,很小人地小口小口轻啜浅尝而已。 「你不能再喝了。」属于男子的大手蓦地从旁探出,紧抓住手中握有白玉酒杯的那只皓腕,压制阻扰将杯送往红艳唇畔,那力道没弄疼她,却有些霸道。 「我没那么容易醉的。」出身青楼自然得有无人能及的好酒量,不然她和楼子里的姐妹们都不知被人灌醉、占便宜过多少次了。 「不行,不许再喝。」 看陆老爷一派从容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搬了不少酒上船,就算她的酒量再好,最终还是比不上老奸巨猾,再这么喝下去,她一定会醉得不省人事,然后陆老爷会让人把她带去船上客房休息,稍后再藉机离开席上,摸进她房里,把她剥得一干二净就压着她乐呵呵…… 呵呵呵呵…… 「这样很难看呀。」 桌子很大,他们跟陆老爷之间有些距离,再加上歌舞声的遮掩,这边的小声谈话没有传到任何人耳里,可僵持的动作已引来陆老爷和不少宾客的注目。 段殷亭感觉到那些视线,也明白再僵持下去只会闹得不愉快,他说过要赔她的,他会跟来也是为了让她全身而退。 段殷亭眨了眨眼,瞳眸专注地盯着那杯琥珀酒液片刻,作出了一个决定,「我喝。」不等惜蝶回话,他拉过那只玉荑,就着杯子一飮而尽。 「你……」惜蝶杏眸圆瞠,几乎成铜铃,觉得刚刚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十分不可思议。 「好、好,段三公子真是豪气干云!」陆老爷起先有些楞怔,但马上就反应过来。 拍马屁拍不死人,而且跟段家交好只会得益不会吃亏,即使场面确实因段殷亭夺酒之举变得有些尴尬、有些僵,但因陆老爷的话,宾客们也再度吵闹起来。 「三公子?」好个屁呀,他们都是眼睛被狗屎黏住了吗?不然段三公子才喝了一杯酒就红得不自然的脸色,他们不可能看不见! 「陆老爷过奖了。」段殷亭没看向她,但抓住她的手却没有放开。 「来,再来,今夜我们不醉不归!」灌醉他,看他哪里还有本事摸美人的小手占便宜! 「还喝?」这次还换上了酒壶? 惜蝶眼明,手却没段殷亭快,等她搞清楚状况时已无法阻止他拿着酒壶朝自己喉咙咕噜咕噜咕噜…… 「三公子!」惜蝶用手肘去撞他的手臂,嗓音尽量压得低低的,却难掩恼怒。 「乖,别气,你想要什么,我都依你。」 「把你手上那壶玩意给我放下。」 「好。」他说到做到。 但下一刻,惜蝶发觉腰上一紧,身子被向上一提,换了个位子,着落点是段三公子的大腿上。 「你!」他醉了,一定是醉了,还醉得离谱! 惜蝶尝试挣扎,可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惜儿,我要吃松鼠桂鱼。」他将下颚抵在她右肩,因说话而一张一合的唇,有怠无意地摩擦着白皙玉颈。 「要吃就自己挟去。」放开啦!没看到有多少双眼正瞪着他,恨不得把他丢下江里喂鱼,恨不得光用眼神就能刺他几百万个窟窿吗? 「你喂我。」这次他改在她耳边说,还趁她转头之时别人看不见,轻咬了一口圆润耳珠,「惜儿……」 他还真跟她卯足劲了是不是? 惜蝶终于发现这位段家三公子的酒量连一颗米粒都不如,喝醉了就变得像个顽劣的孩童,心爱的「玩具」拿到手就又抱又亲,更像块牛皮糖黏黏黏黏……死黏着她剥不下来,等等,心爱?好吧,她也只能这么形容了,不然他也不会甘愿忍下无数足以将他凌迟处死几百次的眼神狠瞪,仍然这么执着于她,死也不愿放手。 第19章 「好,我喂你。」吃吧,吃撑你! 接下来的整顿宴席中,他不是要求她挟来这道菜就是那道菜,还要她温柔体贴地亲手用银筷送进他公子的嘴里,在外人看来他们举止亲昵、柔情蜜意…… 先不提船上有多少为了一睹惜蝶的叇美容貌,曾到栖凤楼砸下千金的宾客,光是陆老爷一个也气得七窍生烟,奈何段家得罪不得,他只能,直瞪瞪瞪瞪瞪,瞪到宴席结束,挥泪送别美人和还霸占着美人的那个可恶至极、无恶不作、罪恶滔天、最好哪天全家能死翘翘的段三公子。 段殷亭醉得天昏地暗却仍保有一丝意识,正是因为那丝微弱到几近于无的意识,他才能一直强撑着,直到陆老爷先败下阵放人,刚刚一上马车,他就马上倒下,昏迷得不省人事。 惜蝶嘴里不知喊了多少声呆子、傻子却心疼地将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移到自己膝上,好让他能睡得稍微舒坦一些。 「三公子,你还好吗?」她将微凉的手贴在他脸上,却被那份滚烫吓得想要收回手。 哪知手腕倏地被擒,原本紧闭着双眼枕在她膝上梦周公的男人却弹坐起来,以难以想象的力道将她压向车壁,就算不是砖瓦石墙,可她的背还是疼啊! 「你……」她没有出口责备他的机会,下一刻有什么堵在她唇上,逼得她眼眸只能塞进在眼前无限放大的俊颜,他……他在吻她?混蛋!她最讨厌男人借酒装疯,最恨最恨这 种卑鄙无耻的下流行径,她的手本该已经愤怒地紧握成拳颤抖着,准备揍得他呕血而亡…… 本该……本该呀。 环在腰后的双臂限制了她的行动,迫使她不得不跟他拉近距离,她的双手是有握成拳,却没有揍他,只是无力地抵在他胸膛,然后整个人微微发颤。 她讨厌满身酒气的男人,此刻他又正好是这般模样,他的嘴里分明全是酒的味道,可她尝到的却是香甜醉人,他的吻要说杂乱无章,那又不像;要说技巧纯熟,又是太抬举他了,他在挑逗,然后勾引着她主动追逐他嬉戏。 他们交换着彼此的吐息,也夺取彼此的呼吸,她退他追,她挣扎,他偏不放她走,他贪玩,也贪恋她的甜美,环在她腰后的手渐渐踰矩,一只隔着衣裳抚摸她的背,一只从衣襟滑入,触及柔嫩雪虏。 「等、等一下……呼!咳……」惜蝶半喘半咳着将他推开,忍住脸上因羞耻而发烫的赧红,在昏暗的狭小空间内与他拉开距离,「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眼瞳初时是迷茫的,弓发出沉默,害她狠狠咬牙,想要将这个吃豆腐占便宜又不看清眼前人是谁的混蛋臭骂一顿之时,他却眼眸一弯,唇角噙笑,「惜儿。」 很好,他知道她是谁,可她不能让他再继续下去,不只地点不对,她怕会害惨了他。 她名声够坏了,到哪位老爷、大爷、少爷、公子、员外的家里作客,都会因她而闹得全府上下鸡飞拘跳,有她的地方就有争执,有她的加入,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就少不了火上加油火更旺。那些她都不在乎的,因为是她的事也麻木了,可她在乎他。 从他第一次踏进栖凤楼她就清楚,他好干净,像飘在蓝天上棉白纯粹的云,那么高、那么远,她构不着。 今晚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跟她一同上了马车,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情、有没有爱,如果东楼的花魁失贞于他被查出来,嬷嬷势必不愿善罢罢休,他会难辞其咎,他从此会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永远都无法再抬起头来,她不要他那样,她要他永远都是那般干净便好。 惜蝶抬眸瞪他,喝止又要缠上她的男人,「给我安分点,不许再对我动手动脚,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这招竟然那么管用,管用到令她觉得遗憾。 段殷亭静静坐着,没有再动分毫,只是被酒气醺染的瞳眸依旧迷离。 过了许久,估计快到段府之前,她听见他用有些懒散,又比酒更加沉馥醇厚的嗓音说道:「段殷亭。」 「什么?」 「不是段三公子,也不是三公子,我叫段殷亭。」 惜蝶无言半晌,「你头一回进栖凤楼的时候,为什么不先自报姓名?」 「栖凤楼……」他以酒醉的模样回忆着那时,不知是因为马车还是因为醉得厉害,晃头晃脑的,「没人问过我啊。」 想想也对,哪个认识他的人见到他,不是三公子,你好你好……就是段三公子,好巧好巧……不只是他,就连段家大公子也是那般被称呼着的,你叫啥名是谁很要紧吗?只要 知道你姓段,再按照你排行老几称呼你,礼数体面,皆大欢喜。 罢了,她懒得跟他纠结这件事。 「惜儿……」他反倒像个对娘亲吐露了秘密的孩子,撒娇唤着她的名,急着讨赏。 「给我坐好!」开玩笑,这家伙喝醉了,她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第20章 段殷亭瘪着嘴,神情委屈。 幸而马车在此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某人熟悉的叫唤: 「三公子,是三公子吗?不对呀,晚上去时不是这辆马车,那这是谁的车啊?」墨韵自言自语着,却见车门开了一半,他家三公子正被人像驱赶瘟神似的给推挤出来,「三公子,果然是三公子!」 不对不对,这到底是谁家的马车?而且三公子的脸色太古怪了。 「还不快扶你家公子进去?」车内传来惜蝶的声音,及时为墨韵解了惑。 「是你!」好她个惜蝶,墨韵几乎想要把她从马车里强行拖出来,严刑逼问她有没有毁了他家三公子的清白,可…… 「惜儿、惜儿……」 墨韵无言以对,他终于发现三公子彻底喝醉了,看来他并不需要替三公子担心到底有没有吃亏,吃亏的可能、也许、或许是马车里头那位吧…… 「快带他进去,我要走了。」惜蝶说走就走,立即就吩咐车夫马上上路,切记以最快的速度,他段三公子怎么也追不上的速度! 「惜儿,别走,我要你留下来……」 「乖,你先进去,我等会就来。」她不懂哄醉酒鬼,可她懂哄小娃儿。 「三公子,你先进去啦,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别发出太大声响,会吵醒老爷和二夫人的……你你你……三公子,你走路小心点啊……看什么看?还不快过来帮忙,谁要敢吵醒 老爷、二夫人,我让你们一个个好看……」墨韵的唠唠叨叨随着段府大门的关闭彻底被隔绝。 惜蝶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吩咐车夫载她回栖凤楼。 下车进楼子前,惜蝶将一个沉甸甸的大银锭交到车夫手里,并神色凌厉地吿诉他,「不管你今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全给我忘掉,听清楚了吗?」 「是是是,小人知道。」有钱是大爷,别说让他忘了,就算让他承认自己这一整晚都瞎了、聋了,他也甘愿,可看到、听到指的是什么呀? 刚才一路上隔着门板,再加上车轮辗在石地上沙沙作响,那位俊公子和美姑娘在车里头说了啥,他这个在前头赶车的完全听不见,好吧,有钱人的圈子真乱,他有钱收就好,呵呵。 「大哥,把明晚宋府夫人开设的赏菊宴请柬给我,我去。」 原先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的男人倏地抬头,边蹙眉沉思自己刚听到的话,边不忘把手中狼毫移开,防止墨滴沾污帐册。 半晌他才开口,「若没记错,你六天前才跟我讨了陆老爷夜游船宴的请柬吧?」 他与这个三弟并非同一母胎所出,可兄弟间自小关系和睦。 真要说三弟有什么让他不快的话,那就是三弟比离家出走的二弟更聪明,从小就懂得深藏不露,才会演变成今日自己在前头为段家操劳卖命,而段殷亭则舒舒服服地窝在千珍阁当他的续师工匠。 「每回送到大哥手上的请柬都被大哥丢到一旁,要不就随便找个下人过府赴宴,大哥也未免做得太敷衍了些。」末了,段殷亭附上一声愿意勉为其难为他分忧解劳的轻浅叹息。 「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近来三弟有什么心思,自己哪会不知道,「是因为惜蝶要赴宴,你才来跟我讨请柬的,是吧?」 段殷亭无言,那话一语正中靶的,大哥一句就堵死他。 「我都还没怪你先前联合我娘跑去抢我场子,你倒是人情欠了我一桩又一桩。」栖凤楼的事大公子也不是在气,只是近来这个三弟太过反常,他很有兴趣知道三弟他的反应,「再说你不是有六天对她不闻不问了吗?这请柬你还要来做什么?她赴谁的宴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大哥……」段殷亭理亏,他什么也不会反骏,但对于惜蝶,他必须澄清,「她肯定只是在气我,不然她不会赴晚上的宴席。」 「气你?她气你什么?气你轻薄了她?还是气你这六天没踏进过栖凤楼一步?要知道有多少人想高攀我们段家还嫌不够格,她在端什么架子?」大公子的语气略微透着开玩笑般的鄙夷。 「惜蝶不是那种女子,而且拜托,别再说了……」一提到六天前,段殷亭就闹头疼,好似六天前的酒醉都还没醒似的。 游船宴的隔天早上,本来以为那晚的一切只是个梦,却被大清早就跑到他房里看热闹的小妹冷嘲热讽一番,「三哥,你唇边还沾着姑娘家的唇脂呢,看这晕染的程度,就知道你昨晚对人家姑娘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的,到底有多激烈。」 是的,他轻薄了惜蝶。 那些可拍的点点滴滴随着酒意散去逐渐浮现脑海,他忘不掉她在他怀里的感觉,怀念丰润红唇的味道,对水柔嫩肌的触感念念不忘……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他才当了六天的缩头乌龟,当他从墨韵口中得知她的动向,完全没想过要掩饰自己对她的紧张,匆匆跑来找大哥讨请柬,也不管自己想进又不能退的模样在大哥眼里到底有多困窘狼狈。 第21章 「三弟,既然你那么喜欢她,就为她赎身吧。」 「我……喜欢她?」 「不然呢?」三弟问他?三弟要不喜欢人家,干嘛对人家那么紧张?干嘛从最初好似被赶鸭子上架,变成每回早出晚归时,唇边都挂着那抹恶心兮兮又甜蜜灿烂到闪瞎别人狗眼的笑容? 「我不知道……我从未喜欢过人。」 大公子翻了下白眼,要不是自己天生一张活像别人欠了他好几百万两银子的脸,那下白眼就不会显得好似极不甘心自己即将要驾鹤归西般狰狞。 「她对你是什么态度?」 「起初她没给过我好脸色看。」 大公子完全了解,在惜蝶眼里,他和段殷亭都不被她列入「客人」之列,像他们这样的客人一定很挡她财路。 「相处了些时日,她对我渐渐变得话多,偶尔生气骂我呆子,又偶尔因我不善表达而语气酸溜带刺,之前为换取跟我独处的几个时辰,她不惜用一身华服换来一身平常老百姓的衣裳,只为与我走在一起之时不显招摇。」至于惜蝶傻傻忍下羞辱,回到楼子还要遭受验身那段,他选择不说。 「三弟,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今日不是我生辰。」 难道三弟还没发现那根本就是在叙述情人之间相处的甜蜜点滴,以及谁为谁付出,谁又为谁哀怨叹息着谁不懂情滋味的苦盼忧望吗? 看他一脸茫然,大公子忍笑,好心点醒他,「不,我是说,如果有个女人用那么哀怨的口气骂你呆子,那是她在包容你对情爱的驽钝;又如果有个女人因为你偶尔的语无伦次而出言带刺,那只是她在向你撒娇;再如果有个女人介意着她跟你走在一块到底相不相配,而不是你配不配得上她,那是因为她希望在别人眼里,你们是真的适合成为一对。 这三项中只要有一项符合她的状况,那就代表她对你有那么点意思,如果三项全都符合,那么我能明确告诉你,她对你的喜欢就绝不只那么一点点。」 「她……惜蝶喜欢我?」 「你问我做什么?去问她啊,还是你不敢?」 不敢?这假设性问题问得太挑衅,他没有什么不敢的,从来都只有他愿不愿。 「我会去见她,然后好好问问她那个问题,所以……」请给我请柬,段殷亭朝大哥伸出手。 「然后她要是承认她喜欢你,你就欢天喜地跑回来准备好为她赎身;反之,你就再缩回龟壳里?」大公子嘴上还不太想放过他,双手却在身旁那个原用来装载画卷,最后却沦为丢弃一大堆请柬的瓷缸里翻箱倒柜。 「不,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为她赎身。」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她。」 「太好了。」孺子可教也……找到了! 大公子捞出那张连拆都没拆封过的宋府请柬,丢给段殷亭。 「喜欢谁就要靠自己去争取,不过别忘了事后还有爹那一关等着你。」 「就像大哥和大嫂那样吗?」这个例子一点也不好笑,也根本不能拿来举例,但只有大哥调侃他未免太不公平。 「没事快滚找你的惜蝶去。」大公子黑着一张脸赶人,并不忘朝门口一指,「门口在那边,麻烦你移动尊步。」 「谢谢大哥。」他是该走了,再不走,恐怕以后每逢收到哪家祝庆贺宴的请柬,大哥全会推给他,以报今日这小小冤仇。 第六章 「咦?那不是栖凤楼的花魁惜蝶吗?」 「你见过她?」 「见过,跟我家那口子在别府的宴席上。」 「不对,近来不都在传她被段家三公子给包下了吗,今日怎会独自一人出席宋府夫人的赏菊宴?」 「你想想,人家段家是正经人家,段三公子只是对她一时兴起,现在兴头过了,管她是叫惜爹还是惜娘的,老早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罗!」 「怪不得呀!不过看她一脸狐媚相,又是个妓女,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会真的对她真心诚意?都是玩玩罢了!」 惜蝶默不作声,但她才不管他是叫断子绝孙还是叫断肠销魂呢,段三公子,谁呀? 惜蝶心里轻呋一声,假装没听见两个长舌妇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悄悄话,手撑在石桌上支颐,在凉亭里心不在焉地观赏满院五彩斑斓的各色名菊。 她绝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跟段殷亭赌气才答应参加今晚这场宴席,绝不。 他爱上栖凤楼、不上栖凤楼,爱来见、她不来见她,她从没稀罕过……可是好气!她倒了一杯酒水想要给自己消消气,可该死的前人古言,什么酒入愁肠愁更愁呀?她看是气上加气才对! 不喝了,去卖几个笑脸、钓几个富户吧,还能给栖凤楼和她自己增进点营收。 第22章 惜蝶起身,目光四下捜寻着,正要展开狩猎行动,身后却传来脚步声与呼唤,「惜蝶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可真教妾身好找呀!」 「宋夫人?」虽然老早就觉得宋夫人那封赏菊宴的请柬发得来者不善,可她万万没想到宋夫人竟然抱持这等恶意与怨念,已经达到想把她置之死地的地步,「这两位是……」 宋夫人身后站着的一男,女,跟她这辈子再也不愿见到的那两张脸长得一模一样。 她当然不会蹩脚扯谎,给自己个「只是、恰巧、刚好有长得很像的人」的烂理由,她清楚知道他们是谁,她甚至要很努力克制,才能使朝他们望去的眼神只是单纯在观看,而不是辛辣嘲讽。 「这位是银鶄城有名的古玩商公孙悠公孙公子,旁边这位是他的夫人……哎呀,妾身都给忘了,刚才跟公孙公子和公孙夫人闲聊时才知道他们与惜蝶姑娘是旧识,又怎会需要妾身代为介绍呢?」 宋夫人不是忘了,只是提醒她,想要重重地掀她伤口,再在上头撒盐。 「宋夫人言重了,能认识公孙公子与公孙夫人,是惜蝶几生修来的福分。」惜蝶唇边绽放一朵笑意,冷的,却掩饰得极好,配合今日依旧艳光四射的绝美妆容,一瞬就化身为花中之王,夺去满园清寒傲雪的雅致风采。 「妾身就说,惜蝶姑娘见到两位定会倍觉欢喜,哪会嫌弃,既然是旧识,就不打扰三位叙旧了,妾身先失陪了。」 宋矢人掩嘴窃笑落跑,面前的两尊佛像却没移动过半步,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过了片刻,首先出声的是公孙夫人,「惜蝶,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惜蝶朝两人盈盈一福身,口气完全不失礼数,「承蒙公孙夫人关爱,惜蝶一直过得很好。」 「惜蝶,现下只有我们三人,你就非得用这么生疏的语气对待我们吗?」这次说话的人换成公孙悠。 「不敢当,惜蝶哪敢与公孙公子和公孙夫人套交情?」 公孙夫人眼里闪过一抹受伤,面容哀愁,「惜蝶,你明知道我们不是……」 「惜蝶,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可教我好找。」 不久前她才听过类似的话语,只是之前那人早就从她面前夹着尾巴,心情畅快地离场,而此刻说此话的人却从她身后而来,长臂也来自她身后,动作熟练地环上她的腰,将她往后一带,令她以暧昧亲昵的姿态倒入温暖胸怀。 「段、殷、亭……」惜蝶在他怀里抬头看他,唤他的名字,每一字都咬牙挤出。 「不是说要陪我赏花品酒的吗?难得这满圜清雅的名菊,又难得宋老爷肯为爱妻割爱,贡献出好酒招呼宾客,你却丢下我一人独赏独酌,该罚。」 谁答应要跟你赏花品酒、花前月下啦! 对于他的出现,她惊喜、安心,却也气愤、恼怒,他在帮她,他是来将她救离这个窘境的,可她不想领他的情。 「三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惜蝶与三公子最后一次见面畅谈可是在六天前,今夜跟三公子定下赏花品酒之约的恐怕另有其人吧?」她不忘加重「六天前」三字的语气。 「怎会?忘了的是惜蝶吧,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我知我不善言辞,无法逗你开怀大笑,更不懂如何讨你欢心,可没想到不过短短六日,你就把我们之间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还要加上一声幽怨浅叹,仿佛煞有其事。 「短短六日?」 他倒好,将这六日描述得云淡风轻,她却在这见不到他的六日里饱尝何为度日如年!惜蝶险些哈哈大笑,骂自己才是蠢人。 「三公子,你醉了,请放手。」她嘴上用着请手上已在推,结果环在腰间的长臂不见松动,反而越圈越紧,禁锢的意图尤为明显,她改用指甲抓,可即使手上被抓出血痕,他仍是纹风不动。 「三公子?这位莫非是青羽城段家的段三公子?」 公孙夫人的惊呼响起得及时,化解几乎凝成冰的气氛,也成功阻止惜蝶继续凌虐段殷亭的手。 「正是在下,敢问两位是……」 关于这位段三公子与惜蝶的传闻,从公孙悠再次踏进青羽城起就从未间断过。 公孙悠虽十分介怀段殷亭与惜蝶此刻的亲昵举止,却仍未失了礼数,「在下公孙悠,家住银鶄城,家族世代皆以贩卖古玩为生。这位是拙荆楚含烟。」 「妾身见过段三公子。」公孙悠的夫人含烟,长相也是出尘的美,那种美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也不为过,只是含烟那份温婉文静的大家闺秀气息,与惜蝶完全天差地别。 「原来是公孙公子和公孙少夫人,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看段殷亭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在骗人了,段家的生意都是大公子打理,他哪里识得公孙悠。 第23章 惜蝶累了,干脆放弃挣扎,反正挣不开,她也不愿抬头去看公孙夫妇,只低垂着头,看着段殷亭手背上被她抓出来的五道杰作。 「夫君,我看段三公子来寻惜蝶是有要事,我们的事改日再聊吧?」 含烟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向不比她差,此时道来这么一句,更显得体面又蕙质兰心,蕙质兰心哪……她这辈子都学不来的。 「也好。」这样的状况,公孙悠也不好坚持,「惜蝶,我与含烟这次是为了买卖之事来到青羽城,我们还是住在以前的别苑,若有时间,便到别苑来坐坐,陪含烟多聊聊。」 她才不会去!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那么说,「是,惜蝶改日定会登门拜访。」 公孙夫妇走后,惜蝶立即整个人精神松懈下来,她的一举一动全落入段殷亭眼里。 「惜儿……」 「放手!人都走了,你还演戏给谁看?」 「那并不是在演戏。」他是真的想抱她,所以抱了。而且那个拥抱也的的确确让不知来意为何、与她有何关联的公孙夫妇知难而退。 「多谢三公子的搭救之恩,小女子终生难忘,我们后无期。」她根本不要听他说话,拍拍屁股走人。 「惜儿,你等一下。」 她不理他,像只花蝴蝶飘到一人面前,「哎呀,苏公子,好久不见。」 段殷亭知道她赌气的理由,给足耐性,站在她身后等待,像是个背后灵一样。 最后是那位苏公子敌不过他过于幽怨的眼神,几番推托,喊着:「告辞告辞。」 「叶公子,别来无恙!」惜蝶不死心,她就不信他能把她的招蜂引蝶从头看到尾而不知难而退! 事实上段殷亭可以。 也因为他对她总是宽广无限的包容力,让她无法割舍自己对他的感情。 接连四个人都被背后幽魂似的段殷亭逼走后,惜蝶疲惫极了,她到衣香鬓影交错的前厅绕了圈,成功甩掉段殷亭,而后只让门口守卫跟宋夫人通报一声,便上了马车要回栖凤楼。 「惜儿。」 「你……这是我的车,你给我下去!」 「你听我说……」 「我不听,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要听!」解释就是掩饰。 「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吗?」车夫在外面问。 「什么事都没有,你驾车吧,回栖凤楼。」回答他的人是段殷亭。 「哦……好。」车夫还是六天前那个车夫,他不多话也不多事,只要有钱收就好。马车行驶在道路上,段殷亭没有如她所愿下车,她也不想再跟他说半句话,一个人双手抱膝缩在角落里。 到了栖凤楼,段殷亭先下了车,然后很有风度地想要扶她一把,她不领情,轻哼着从另一侧下了车,练过马车进了后门,往东楼去,连看也不看身后的段殷亭一眼。 「姑娘,你回来了,三、三公子?」看见跟随在惜蝶身后上楼来的那人,香儿惊讶死了。 「把这个人给我……」赶出去! 惜蝶话还没说完,转身之时却看见他飞快对香儿交代了声什么,然后房门经由他手重重阖上。 「等等,你别过来、别过来,哇!」她退他进,最后她被逼到无路可退,腿后跟蓦地被一绊,整个人跌落床榻。 而段殷亭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压上她,箝制她的四肢,将她囚禁在自己身下。 「你下去!给我下去啊!」现下他这个体势叫作「霸王硬上弓」,亏他还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原来也是个衣冠禽兽,她鄙视他。 「我若下去,你便愿意听我说话了吗?」 「你想得美。」她惜蝶不是软豆腐,没那么容易妥协,「你再不下去我就喊人来,说你听到她这么说,段殷亭反倒舒展了眉心,「惜儿,我欠你一句道歉,这六天确实是我害你胡思乱想了,只是我想要让你明白,这六天来我并非在躲你,而是在躲我自己。」 「躲你自己什么?」 「我怕那晚在马车上对你乱来,会遭你厌恶。」 「如果是我不喜欢的人对我做出那种事,我对他何止厌恶,我还会叫人把他大卸成八大块,拿去喂狗、喂豺狼、喂老虎。」换句话说,她喜欢他,所以才允许他的行为。 「我知道。」看来全被大哥说中了。他也是因为被大哥点化,才终于看清这个在关键时刻反倒显得别别扭扭的小女人对他的真正心意,「惜儿,我要为你赎身。」 「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要为你赎身。」 惜蝶睁大了水灿的眸,里头写有疑惑,更有害怕,「你是说真的?」 「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该清楚我从不说笑。」他知道自己说笑根本不好笑,打小就没想过耍去练习。 第24章 「那你是醉了。」别跟她说他没喝过酒,刚才被吻的时候,她还能尝到他嘴里有上好剑南春的酒后醇香呢! 惜蝶哼着气,再次别开脸。 「我还没醉,不过也差不多了。豆-豆-网」 「什么意思?」说他醉是玩笑,因为他的眼眸真该死的清澈,跟六天前的酒醉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当然,她不相信他用短短的六天时间就能练就一身好酒量。 「出席那种宴席就免不了受罪,我的酒量有多大,你亲身体会过,自然也是清楚的。」段殷亭很好,正因为太好,上天才会赐给他这么一个缺憾。 他清醒时,依着商家习惯权衡双方利害的本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酒醉时,平时关系好的,照样跟你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换成平时就看你不顺眼的,把你骂个狗血淋头还嫌不够淋漓尽致。 当然,也有惜蝶这种例外。 想玷污栖凤楼东楼的花魁,把你送官府查办!」就欺负他这个软柿子怎么样? 「你喊吧,如果看我被送官府、挨板子能令你消气的话。」 栖凤楼开门做生意,清清楚楚说明东楼花娘卖艺不卖身,谁敢硬上,管你是天皇老子还是天之骄子,不只照样把你送官府查办,还要向你索赔巨额,从未出过例外。 段殷亭是知道栖凤楼的规矩的,当然惜蝶也说对了一件事,他的确想玷污她,不过不是现在。 「你、你以为我不敢?」 他从上方看她,眼瞳带笑,神情从容不迫,「你喊呀。」 「你真狡猾!」反正他就是知道她不敢,而她也不忍看他被送进官府。 惜蝶对自己很气恼,咬着下唇别开视线。 「惜儿,你可以对我生气,也可以跟我撒娇。」他柔声唤她,仍然没有解开对她的禁锢,却空出一只手,温柔地捏握小巧下颔,令她的视线重新对上他,接着俯身吻落她的唇心。 「你……」话语被吞噬在唇边,然后唇瓣遭到噙食吮吻,她惊讶地张开了口,却只是方便他长驱直入。 他又醉了吗?刚才在宋府追着她乱转,他似乎被很多人劝了不少酒。 要知道巴结段家好处多多,况且他尚还独身,以他的相貌、品行、家世,在认识他的老爷大人、员外贵人眼中,可是个标准的乘龙快婿。 心里有点酸哪,她才不要想象他迎娶哪家小姐,被哪个笑容堆满脸自认为攀上段家这户好亲家的老混蛋喊他贤婿,他是、他是…… 「还真不专心……」他的吻有那么糟糕吗?他吻肿了水润红唇,自认吻的方式比上次更温柔也更火热,可她却不给面子跑去魂游太虚。 「我不许你娶哪家小姐为妻!」她瞪他,突然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 「好,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她听见了那声有些得逞地似笑非笑,等等,慢着,「不对,我还没原谅你这六天一步也不踏进栖凤楼,还对我不闻不问!」 「你还是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醉还是没醉?」 这里是栖凤楼,他要像六天前那样醉得一塌糊涂,她喊人来帮忙又怕越描越黑,更怕他会受伤;不喊人,她又怕自己只能当只任他宰割的肥美羔羊,被他吃干抹净。 「赴宋府的赏菊宴之前,我去找了我二哥,他给了我一张符纸,让我烧了和着水服下,说这样就能确保在两个时辰以内,无论我喝下多少酒依然能保持头脑清醒。」 「两个时辰?就快到时限了吧……」他二哥是哪里的高人?那张符纸真那么神? 「所以你必须认真听着每一句我所说的话,自然你也可以对我提问,赶在符咒失效、我醉死过去之前。」 惜蝶心里本来就有着许多疑问,可她现在只能挑最重要的来问,「那好,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替我赎身?」 段殷亭本来也抱持速战速决的心思,免得夜长梦多,「因为我喜欢你,想要跟你在一起,但是只要你还待在栖凤楼里一天,我就永远没有那个机会,也无法跟你谈论你能拥有的自由。」 「我……没有很感动哦。」 段殷亭失笑,「如果此刻你眼里没有泪光闪灿,我会相信。」 「可你是好人家的公子啊……」 通常像他这样的大户人家,爹娘一定会极力反对他娶像她这样的女子进门。 如果他奋力反抗,他就会被扫地出门,然后被视为家门的奇耻大辱,就此遗臭百世,直到他家最后一代子子孙孙全都死光死净。 「我还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但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你赎身,然后说服我爹,让我娶你为妻,你虽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却是个好姑娘,而且清清白白,我想要说服我爹应该不会很难。」 爹若是看重一个人的出身,当年就不会迎娶府里一名洗脚丫鬟成为段府的二夫人,更会不屑给予二娘任何名分,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爹会点头同意,但他会去尝试,竭尽他所能。 第25章 「在你爹点头与否的事情之前,我想,你还是先想想要怎么为我赎身吧。」不好意思,虽然她也不想在此时泼他冷水。 「为你赎身需要多少银子?」她身为花魁,赎身所需的价格自是比别的花娘要高,他早已作好万全的思想准备。 「那是个天价。」好害怕会看见他后悔的神色,惜蝶再度窝囊地别开脸,没多久她又转回来,补上一句,「我知道段家付得起,但是不值。」 段殷亭并未迟疑,接话接得快速且自然,「在那之前,惜儿,我有事想要问你,你必须一五一十回答我。」 「太蠢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他嘴边噙笑,轻轻摇头,「我听过许多谣言,却一直无法解惑,因为我知道我所认识的,是完全与传言背道而行,最真实的你,可今日我看见那两个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的眸光极其罕见地一凛,「惜儿,告诉我你跟公孙夫妇的关系。」 第七章 「所以当年该嫁公孙悠为妻的,是你?」 「原无意外,是吧。」惜蝶的话很简短,没有加油添醋,更没有刻意令其高潮迭起,她只是很平淡地完成叙述。 含烟曾经是栖凤楼里的花娘、她的好姐妹公孙悠曾经是个口口声声说爱她、非她不娶的男人,然而与她情同姐妹的人和对她一往情深的男人,最后却珠胎暗结,来到她面前求她成全他们。 「你恨公孙悠吗?」感情之事没有分前来后到,段殷亭不会说恨便是爱的另一种形式,他只想知道她受的伤有多重,到现在是否还记着那份疼痛。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多喜欢我,我又何必对那种人付出恨。」那曾经是惜蝶最不愿再被提起的过去,但是面对段殷亭,她没有选择逃避。 「真高兴听见你这样的回答,也真庆幸当年你没有嫁给公孙悠,这样我才能遇上你。」他在粉颊上奖赏性地烙下一个轻柔的吻,「你恨含烟吗?」 「恨,我恨极了她,我对一个自以为最亲近的人无所不言、掏心掏肺,那个人却算计我许久,最后甚至还调换了我们两人的卖身契,她抓住了她想要的男人,得到了真正的荣华富贵,而我却落得那样的下场,那时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天下美人心多半毒如蛇蝎。」 含烟的卖身契上写着赎银为五千两,那张原是含烟与前任嬷嬷签下的契约,莫名变成了她的东西,而她的卖身契上却写着含烟的名字,公孙悠为含烟付出了五十两,含烟就轻易地获取了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自由。 当时的她连心都死了,她哭不出来,只是茫然地看着含烟笑靥如花的道谢,看着含烟挽着公孙悠踏出楼子,从此把这片烟花之地抛诸脑后。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蓦然领悟,呀,原来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是这样的感觉,它没有很痛,只是有着让人落泪的酸楚;它像毒,凌迟般流淌过血脉教人懂得怨恨。 从那时起她就发誓再也不相信人,无论是男是女。 「你比她美多了。」他不认为这是安抚,可刚才为止还有些愤恨难解的美艳花颜,因这句赞美而添上一丝羞赧的红,与一分松懈的舒展。 「当年我只是个长相白净清秀的女孩而已,含烟小小年纪就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她是当时全栖凤楼里最美的姑娘,所以当年那个黑心嬷嬷才会让她签下那张标着天价的卖身契。」 「她的确很美,但只要仔细一看,她的美不如你,无法撩动人心。」 惜蝶以为自己早已不吃甜言蜜语这一套,可一遇上段殷亭,她也不过同寻常姑娘家无异,她渴望他的赞美,渴望他的宠爱,渴望在他眼里她是最美的唯一。 「那我撩动你的心了吗?」她的问句有着小小的期待。 「当然,不要以为你输得一败涂地,惜蝶姑娘,其实你才是赢得最精彩的那一个,从我这里。」他是个男人,不是得道高僧,面对最心爱的女子,他的心不可能不产生动摇,「如此听来你才是悲剧的角儿,为何后来城中流传的却与事实大不相同?」 惜蝶皱了皱鼻头,「有了第一个公孙悠,就难免不会有第二个公孙悠,那种事只要一次就够了,我不要再次被当成傻子来耍。」 「所以你干脆弄成左边一个想要为你倾家荡产的某老爷,右边一个立誓非你不娶的某公子,前面一个宁愿抛弃发妻也要跟你结为连理的某大人,后面一个明知闹得家中鸡飞狗跳也要赎你当续弦的某员外?」 「他们都只是嘴上说说,没有一个人会是真心的。」她嘴上嚷着没有真心,却早已认同他的心意,「而且五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你想想,若换成是你的家人,他们会愿意让你拿五千两去败家,赎回一个声名狼藉,说不定哪天就像传言那般红杏出墙去的女人当娘子?」 她看尽人情冷暖和男人肤浅的一时迷恋,她深知只要还被囚禁在栖凤楼一天就走不了也逃不掉,她想出个办法,就算不求谁相惜相怜,至少让自己不要活得那么可怜。 第26章 「五千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可段家仍是付得起。」 「我说了,我知道你段家付得起,但不值。」她知道他家很有钱。 「惜儿,别急,把一切交给我。」值与不值他说了算。 「你想要做什么?」她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自然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此刻他心里的想法,可他笑得太如沐春风,让她有不太好的预感。 「我要让全青羽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最心爱的女子,我非你不娶。」 「什么?」她没听懂。 「总之你只须等着被我赎走就是。」段殷亭深吸一口气,语气倏地变得凝重,「虽然很不愿意,但我很抱歉,惜儿,好梦。」 好……好他个鬼梦,他「砰」的一声倒在她身上……他重死了! 惜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因酒醉而彻底睡死的男人从她身上移开。 她不该冒险让他留宿,却为他脱了鞋、解去束发发带,盖上棉被,只为他能睡得更为舒适,末了,视线蓦然落在他右手手背的五道血痕上,感觉真碍眼。 「有你这么傻的吗?」 被她抓伤的时候到底有多疼,他一声不吭,此时看来那痕迹触目惊心。 心里翻腾着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她找来膏药为他涂上,坐在床边半晌,喃喃自语,「这可是我的床呀……」 不愿让他独占甜头,好不容易把他推挤到里边,空出一半床位,她理所当然地爬上去,拉扯过一半棉被,边取下睡着会扎脑袋的发簪,散开一头青丝,边细细观赏他毫无防备的美好睡颜。 偎着他躺下,惜蝶噗嗤一笑,「睡睡睡,敢在我这里过夜,明日大清早你等着再一次从四楼跳下去吧。」 隔天惜蝶没有见到段殷亭,来的人是段老爷,段殷亭的爹。 她跟段殷亭的事早就传遍整个青羽城,即使她和他的清白日月可监,可无论是嗑牙闲聊抑或有意诋毁,在那些绘声绘色的以讹传讹中,他们宇就滚上床榻对对方的身体摸索探寻个数百次。 事实上,她还真有些羡慕谣言里的「他」与「她」呢,最起码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个遍,哪像他们,还处于连牵个手、亲个嘴都像偷鸡摸狗的状况。 段老爷会来她不意外,这种众所周知的事自家亲爹会不知道才奇怪,会从段老爷嘴里说出那种话,她也早就作足了心理准备。 「你要怎样才愿意离开我儿子?」段老爷一杀上来立即开门见山。 「惜蝶从未抱持玩弄的心态对待三公子。」出于尊重长辈,她回应得尊敬,态度也不冗不卑,更不会对心爱之人的父亲扯大嗓门乱吠,说什么「你儿子爱的人就是我,我对他也情深不移」来抬高身价。 爱情不是拿来炫耀的东西,不管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有多一文不值,他和她彼此明了就好,没必要多费唇舌跟谁解释是否能沧海桑田却坚如磬石。 「玩弄?我段旭海的儿子也是你能玩弄的?你那叫欺骗!」 她?欺驱段殷亭? 毋须问出口自取其辱,她在段老爷眼里看见鄙夷。 「别让我把话说得明白,你是个妓就永远都是个妓,是乌鸦就永远不可能变成凤凰,你爱骗谁为你倾家荡产就骗谁去,唯独请你别招惹上我儿子,他人好心软,或许是看你一个身在青楼卖笑的孤苦女子才会错将同情当爱情,等关他几天后,他心里也该想明白自己只是一时迷恋。」 「段老爷……把他关了起来?」 这些日子的相处令她又了解到另一面的他,他不是个容易妥协的男人,或许他表面平淡,心里的那份坚持却是谁也动摇不了的,他不愿的,没人能逼迫他,要把他关起来,段老爷定是费了一番苦心。 「你那是什么眼神?那是我亲儿子,他现在还是吃好住好、高床暖枕,我只是要他幽闭思过好忘了你!」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这只不要脸的狐狸精。 段老爷脸上的表情,她在许许多多人的脸上看见过太多回,以前她能抬头挺胸,骄傲冷哼着不稀罕,但能与她执手共度下辈子的人只有段殷亭,也只能是段殷亭…… 「段老爷,您那么做是没用的,人心不是黏土,不可能容许您高兴时就捏得方规满意,败兴时就揉成扁平发泄。」说别人,她信,可段殷亭,他不可能忘记她,绝不! 「儿子是我生的,难不成你会比我了解他?他越是倔,我这边越不可能放着不管,你再这般纠缠下去,害他被迷了心窍,天天嚷着非你不娶,我就在饭菜里放春药,再找个身家清白的姑娘跟他关在一起,到时候,我不信他还不忘!」 「你……」惜蝶瞠着眸,一时言语尽失。 「我给过他选择的,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个地步,到时候别忘了是谁害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第27章 段老爷让他选择,选择她惜蝶……不,是所有青楼花娘以外的女子,段老爷真正看不起的,是她「青楼花娘」的身分,这样的身分,连给他儿子提鞋都不够格。 一辈子是多长,你知道吗? 惜儿,我不要凑合。 感情不是凑合,只沉迷于一时的欢喜、一时的欲念,将来她定会怨,我也会。 几日他在饭馆里说过的话,如今仍清晰地在她耳边回响着。 段殷亭没有外表上那么温和顺从,他不可能面对谁,都能像面对她那样坦诚地吃亏,如果真要他娶个他根本不爱的女子相守一生,他会怨……何止怨,他该是直接用恨的,而酿成他的怨与恨的不是其它人,是她,惜蝶。 那样的话,她会比谁都更无法原谅自己。 她当然也可以拒绝段老爷的要求,然后她能在段老爷眼中看见自己到底有多丑陋自私,宁可牺牲他的幸福也要扞卫、强调自己的坚贞不渝。 「看来惜蝶姑娘已经得出结论了。」她眼里有水光闪灿,段老爷不否认自己耍小手段,就是要利用她对段殷亭的感情,逼她亲口说放弃,「咳咳,这里有三百两银子,是我小小的心意,足够你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了,只希望你收下以后就放过我家亭儿,从此跟他划清界线,老死不相往来。」扬扬手,让一旁小厮送上一只颇有分量的大盒子,还特意命其打开盒盖,让惜蝶看见里头熠熠生辉的银光闪烁。 「请您拿回去。」 「怎么?嫌少?」他就说,妓娘都一个样,见钱眼开。 她深吸口气,「请段老爷放心,惜蝶日后不会再接见段三公子,若段老爷不放心,大可安排眼线在栖凤楼里,只要看见惜蝶有违背承诺的行为,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她忍住眼中的泪,却稳不住唇边绽开的破碎笑痕,「惜蝶确实是个妓,什么都卖,只不卖肉体与感情,您的银子再多、再闪亮,这辈子都买不到惜蝶的感情,请您收回去。」 「哼,随你便。」段老爷重重拂袖,起身离去。 房门关上那一刻,浑身气力仿佛一瞬间被抽离,惜蝶跌坐在地,泪水决堤。 她不要他怨,不要他恨,不要他遭受那种罪。 她还是有办法让他幸福的,用她该用的方式。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没事。」 她有过准备的,她以为准备得够万全了,但当那声「妓」来势汹汹杀到她耳里,还是从他的亲人口中说出来的,她的心还是会觉得痛呀。 果然只有段殷亭是不一样的,他从不会用肮脏鄙夷的眼神看她,他总能看穿一切虚伪浮华后隐藏的真实,然后用尽耐心包容她,他对她太特别了,不知不觉间令她有了依赖,有了……希冀。 她有点后悔遇上他了。 不过不要紧的,从明天起,他要学着去忘,然后重新找寻真正与他相配,值得他深爱的女子;从明天起,她也要忘,忘情忘忧,忘记……有过一颗曾爱着他的心。 「惜蝶姑娘,段三公子又来了。」 「把他请回去。」她不见他,不要见。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维持多久,就算别人告诉她只有短短三日,她也会觉得度日如年。 每次听见丫鬟来报,她总是干脆地回以拒绝,害楼子里的人以为、城里的人也以为,她对他烦了、腻了,再也不想见。 只有香儿在一旁看得清楚明白,惜蝶是如何咬牙忍下泪水,宁愿环抱住双臂以求驱除心中寒意,也绝不朝楼下等待着她的那人飞奔而去,却又在夜里泪湿枕被,隔天又以艳妆浓抹掩饰樵悴。 「姑娘,你这样只是在折磨你们两个人,你知不知道三公子他……他好可怜。」 「那又怎样?」香儿说的她当然都知道。就是因为知道,她选择不听不看不理会,否则她一定会崩溃。 「香儿以前不是很喜欢三公子,总觉得自他出现以来,姑娘就变得跟热恋中的普通女子无异,理智却掉光光,可这些日子香儿用眼在看,三公子对姑娘是真心的,即使遭到姑娘拒绝,他不闹也不吵,独自在东楼外的街道上默默站着、静静守候,直到姑娘的房间灯火熄灭。」 「那儿是大街,他爱站多久便站多久,就算要站到地老天荒都跟我没半点关系。」不可能没有关系的,她偏偏只能以那样的口气,好好掩埋滴血的心。 她知道他在,一直都在,有好几次熄灯以后,她都懦弱地将身影隐藏在窗畅之后,不求再看他一个回首微笑,只选择看他落寞离去的背影。 「姑娘不要见三公子就算了,每夜还命香儿打开对着街道的那扇窗,将姑娘与别的男子的谈笑声、调笑声、取悦别人的歌舞声毫无保留地『泄露』给三公子听。」害她觉得自己才是刑场上的刽子手,她砍的、切的是段三公子的心,一刀一刀削下去是血、是肉。 第28章 「你是在怂恿我跑下去投奔他的怀抱,然后跟他当对亡命鸳鸯双宿双栖?」 「香、香儿又不是那个意思……」 「香儿,我这是为他好,也为我自己好。」说得理直气壮的同时,她选择无视颤抖的嗓音继续说下去,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我是人人口中伤风败俗的妓,他跟我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因为彼此的生命中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特殊的存在,他对我、我对他都只是一时迷恋,等兴头过了吗,他会忘了我,而我也会忘记他。」 香儿愣了愣,「就算香儿没有经历过也知道,感情哪有那么容易忘,除非它从未被当作一回事……」 「香儿,别再说了。」她会忘的,一定会忘。 他洁白似云,她不过是污泥中翻滚的一条蚯蚓,他太高太远太遥不可及,她不能妄想有拥有他的资格。 「惜蝶姑娘!」传话丫鬟又跑了进来,「公、公孙悠公子来了。」 「公孙悠?他来做什么?」 丫鬟无法回答她,只是用力摇头。 公孙悠……从敞开的窗户传出去的声音足以让楼下的人听见吧?足以让那人知道就算面对别的男子,她也能笑得多开怀。她并不是只能有他,也求他知难而退,不要再钟情于她,那样太不值。 「去跟嬷嬷说,推掉董公子,我要见公孙公子。」 近来栖凤楼多了许多形迹可疑的生面孔,美其名只是寻常寻芳客,实际上全部都是段老爷安放的眼线,段老爷不只说狼话还会出手做狠事,只要她对那日自己所说的事出尔反尔,他也会对那日自己所说的话言出必行。 她只会害了段殷亭,她根本没资格爱他,她必须放弃墙外唾手可得的幸福,见她最不想见的人,做她最不爱做的事。 公孙悠为求亲而来。 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惜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公孙公子早已娶得如花美眷,为何事隔三年,公子还要再次踏上栖凤楼求亲?」公孙悠有些难以启齿,他停顿一下,在惜蝶毫不闪避的等待眼神下开了口,「实不相瞒,含烟入我公孙家家门后虽为我产下两个女儿,却无子嗣,要知道无后为大,我一直被我娘催促尽快纳一名妾侍,好为公孙家开枝散叶……」 「所以公孙公子便想到了我?」红唇微微掀起一角,毫不掩藏那抹呼之欲出的嘲讽。 「惜蝶,你要知道,当年的一切我不过是被逼,我是看含烟过于可怜才为她赎身、迎娶她进门,我对你的心意,由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公孙悠语气急躁。 其实含烟也不差,在栖凤楼中多的是才貌兼备的花娘,当年的将错就错,他半点也没吃亏,只是现下含烟无法为他生下子嗣,在娘的催促、强迫下,眼前这张艳美无双的容颜才再度翩然走进他的脑海,占据他的思绪。 「原来如此,公孙公子对惜蝶如此一往情深,着实令惜蝶感动。」上青楼寻欢作乐的,有几个拿得出一颗真心?公孙悠就不能,她在他眼里没有看见非她不可的坚定炽烈,顶多只有喜新厌旧的恶劣罢了。 「惜蝶……你愿意吗?你要说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你。」 「好,我嫁给你。」 「你……说什么?」 「我说好。」 「小姐!」香儿只剩满脸不可思议。 东楼的其它楼层若无需要,素来都是关门闭户,极少能让外头窃听,可唯有顶层的天香阁窗户大开,摆明了故意让人听取,再加上刚才公孙悠的求亲铿锵有力,惜蝶也回得中气十足、干脆利落,想不让街上那人听见也很难。 「惜蝶,我并非在说笑,这回我再来青羽城,甫踏进城门便听说不少你与段府三公子的事,我以为……你心仪之人该是段三公子。」她的反应过于平淡,即使不表露出欣喜若狂也不该是这般无动于衷,他不想自己如此放下身段来求亲却遭人践踏。 「公孙悠,你爱我吗?」她去掉公子二字,直呼其名,她不想再拖,这样拖拉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她怕她只会更舍不得段殷亭。 「这三年来,我从没,刻忘记过你。」 「足够了,时隔三年,你仍对我念念不忘,足以令天地为之动容。」笑靥展露,这回她很努力地伪装出感动,「至于我与段三公子,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逢场作戏,光四个字就将他们之间的种种否决得轻而易举,即使她听见心在淌血,她无情地选择无视,一如只有,墙之隔的段殷亭。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公孙悠贪婪地将那张比花娇媚、艳若桃李的绝色面容收进眼里,三年来,有多少次梦回中,这张笑颜是虚幻缥缈的,如今却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 「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即刻去找嬷嬷商讨为我赎身的事宜。」 第29章 第八章 人说一醉解千愁,也有人一滴酒入腹就能丑态百出,碰巧段殷亭属后者。 所以他这一生都在想尽办法如何才能不跟这个「酒」字扯上关系,因为他一旦发起酒疯非但解不了千愁,等完全清醒时更是愁上加愁,恨不得为酒醉时的疯言疯行一头撞死以表歉意。 陆府游船宴那晚是个意外,宋府的赏菊宴他则是有备而来,只是翌日醒来,他仍免不了大吃一惊。 他不在段府也不在千珍阁,而是在惜蝶的天香阁,惜蝶枕着他的左臂,一手揪紧他的衣襟,在他怀里熟睡……最糟糕的是,面对两人大大的不合礼之举,他居然想不起昨夜究竟对她做过什么。 亏二哥掏符纸的时候还说得信誓旦旦,「保证你清醒着跟她翻云覆雨都没问题!」 翻云覆雨就不必了,那种事要待他光明正大把她娶进门,两个人关上房门再做,他本来的目的也不过是不想令她困扰为难,可如今…… 段殷亭抚着宿醉疼痛的额,唇边正要溜出一声叹息,无意中瞥见两人衣装整齐,他愣了愣,几乎失笑,瞬间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他是在这张床上昏睡过去的,对于堂而皇之占据她床榻的他,她采取了这种报复方式。 窗外光线灰蒙蒙一片,估计东方还未吐白,而他必须赶在那之前离开。 他移动她却没惊醒她,临走前宠溺地在她耳边留下一句,「等我来接你。」 然而同一日早上,他回府正想找大哥取银子为惜蝶赎身,碰巧遇上爹派人来寻他一块去用早膳,他推辞不掉只能应允,哪知吃着吃着就直接睡死过去,等他醒来后,切全风云变色。 爹把他关在房里,用七道大锁紧锁他的房门,还找来数位武林高手,扬言只要他有胆偷跑,他们随时都可以在不打残他的情况下围殴痛扁他,直到他卧床不起。 结果第二天,他被莫名其妙的幽禁弄得忍无可忍,直接踹倒七把大锁贴身伺候的房门,把那几个「武林高手」中的一人断了三四根肋骨,直奔栖凤楼。 事情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就完结。 惜蝶不愿见他,无论他去多少次,她说不见就是不见。 他没有放弃,当惜蝶第二次给他吃闭门羹以后,他推拒掉雪花姨的好意,踱到东楼外的街道,站在那里等她。 不管她如何无视他的心,如何将它践踏,让他听了多少她与其它寻芳客的谈笑风生、轻佻调笑,他依然在那里等着她。 他知道爹肯定对她说了什么,那些突然从某天起就鬼鬼祟祟潜伏在他四周的黑影他不可能无所察觉,她被威胁着,然后想要用避而不见的方式来保护他。 惜蝶不是那么容易便屈服的人,他以为她能想明白,可在半个月后的那天晚上,她居然答应了公孙悠的求亲。 为什么?她根本不爱公孙悠,她的回复却不带半点迟疑…… 那一刻,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到底有没有在跳动,还是说在她亲口说出那个「好」字之时,它就被无数把利刃无情地戳成千疮百孔,喷尽温热血液。 「三弟,你今日不去栖凤楼实乃稀奇。」大公子不请自来,连门也不敲,对屋内那个耍阴沉的家伙迎头来上一棒,迳自落坐。 「大哥,请让我安静一下。」他早已习惯兄弟间没营养的落井下石,却怎么也无法击溃烦闷失落的情绪,再说他白天上栖凤楼干嘛?人家是华灯初上时才开门营业。 「我向来无意过问别人感情之事,但你是我兄弟,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对家人以外的人如此上心,既然你这么爱她,真的非她不可,现下不过是遇上小小的难题与挫折,难道你要就此放弃?」 「自然不是。」能轻易放弃的感情根本不是感情,只是一时兴起。 「那真是好极了。」不愿见自家亲弟如此闷闷不乐,大公子这回除了被做了坏事的老爹赶来开导他,还另有要事,「有些人以为只要闭上眼就看不见,只要转过身就能永远逃避,实际上它仍然存在着,你越无视它,它就越是纠缠你,永无止境。」 「大哥,你想要说什么?」 「去找她问清楚,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你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让她给你一个为何抛弃你,想要另嫁他人的理由。」 望着大公子半晌,段殷亭浅浅叹出口气,「不是我不想,而是她连见都不愿见我。」 害他以为其实问题根本没出在爹身上,而是他对她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才令她对他如此避如蛇蝎。 「所以我今天便是为你带来了能名正言顺,更不必遭受她拒绝就能见到她的机会。」 「愿闻其详。」 「今日早晨我在栖凤楼附近的茶馆与人谈生意时,无意瞧见惜蝶被几个穿着公孙别苑下人服装的人塞进一顶轿子,我留了个心眼,偷偷派人尾随在后,没想到那轿子最后果真进了公孙别苑。」 第30章 「你说的可是真的?」照大哥的说法,他怕有人想对惜蝶不利,只是图的是什么? 「我有必要拿一对前途灰暗的爱侣来开玩笑吗?」 他现在脸上的笑容就是最大的玩笑……他家大哥是生得一副好相貌没错,只是他笑起来太显狰狞,反倒活生生扭曲了一张难得的俊俏脸庞。 「多谢大哥告知。」他起身想走,却又踌躇驻足,「可爹那边……」爹安排的眼线太阴魂不散,总害他无法自由行动。 「不就是一堆『大内高手』吗,没问题,尽管包在大哥我身上。」面对自家兄弟,大公子一向毫不畏惧地在两肋上插把刀。 「多谢大哥。」对,在武林高手之后,爹又砸重金换了批大内高手来纠缠他,得到大哥的保证,他此时再也没有必要顾忌任何事情。 段殷亭转身就跑,一下子跑得不见人影。 「只怕等你回来,还得再多谢我几次啊……」他收取的利息,可是比地下钱庄高得多。 望着段殷亭远去的方向,大公子的嘴笑咧成了一个凶狠的弧形。 「惜蝶来了吗?」公孙别苑某院落花厅内,一名装扮华贵的中年妇人一边品着上好的英山云雾,一边对前来通报的丫鬟问得不疾不徐。 「是的,老夫人,已把惜蝶姑娘请在前院花厅等候多时。」 「让她等着吧,若连那个耐性也没有,就别提要进我公孙家的门了。」中年妇人是公孙悠的娘,眼也不抬,语气形同打发,抬手示意丫鬟退室。 「娘,这么做会不会有些不妥?」一旁的含烟语气谨慎地发了话。 公孙悠一封要为惜蝶赎身的家书送出去五天,昨天夜里公孙老夫人便抵达青羽城,看得出她迫不及待想要会一会即将成为她儿子新任妾侍的青楼花魁,却又将惜蝶带到别苑,在现下先给惜蝶一个下马威。 「有何不妥?难不成她区区一个青楼女子还敢跟我拿乔?」多年媳妇熬成婆,只要是当人婆婆的都爱为难媳妇,她现在不过是调转「先后而已,假如那个惜蝶当真顽劣难驯, 等她进门后不就有自己好受的。 「惜蝶自小性格难驯,含烟只是怕娘此时给她难堪,难保她进门后不会使计撒泼。」娶妻讲求三从四德,像惜蝶那种女子无论进哪家的门,必定遭受嫌弃。 「进了我公孙家的门就是我公孙家的人,为人媳妇就该孝顺公婆、体贴丈夫,哪还容得她耍小性子?要不是你连生两胎都还生不出个胖小子给我们公孙家香火继后,我用得着大老远跑来会一个又跟你同样出身的青楼名妓?」那下睨眼瞟来,没藏住对含烟的轻蔑。 「娘说得是。」含烟沉默了下去,那是这几年来她的痛,公孙夫人偏偏还要明讲出来,她很务实,不会跟惜蝶一样凡事讲求心情,跟银钱过不去,正因如此,她绝不允许当年好不容易抢到手的一切又被惜蝶夺回,「娘,含烟知道时机不对,有一事却不得不在此时说与你听。」 「你倒是说说看。」她就知道,含烟这个女人生了两胎都是没带把子的,早已察觉自己在公孙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哪一回悠儿在外行商时没伴随左右,美其名体恤夫婿、恩爱不离,实际上是对她这个婆婆能避就避,不愿谈及敏感话题。 「娘是昨夜才到青羽城的,自是不知此事,可『栖凤楼的花魁惜蝶勾引段三公子,让段三公子夜夜流连烟花之地』一事,可是这青羽城中人人都耳熟能详的话题。」 「段家?青羽城的那个段家?」 「没错,正是娘所知晓的那个段家。」 公孙夫人眯了眯眼,面露狐疑,「我听闻你与惜蝶相识多年,交情也不浅,你竟也相信这种街坊间的传闻?」含烟有几个心眼,她岂会不清楚,含烟此时说出来,不过更彰显自己的意图。 「若无凭无据,含烟也不敢信口雌黄,怎奈惜蝶与段三公子之间如何暧昧,乃是那日在宋府的赏菊宴上,含烟与夫君亲眼所见。最后离开宋府时,门卫还看见他们一前一后上了同一辆马车,之后那两人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旁人自是无从得知,只是他们之间的种种行径实在无法令人不起疑。」 看公孙夫人微微变了脸,含烟便知她已信了三分,「含烟与惜蝶姐妹多年,自是不愿说她的不是,只是怕她与段三公子之间关系如此不清不楚,日后会让夫君与公孙家蒙羞,还请娘明白含烟的用心良苦。」 这会公孙夫人的不满全写在脸上,「悠儿那孩子怎会如此糊涂,明知道这种事还一头栽进去?」 「惜蝶是花魁,艳名远播,就是在别城,也有不少皇孙权贵大老远赶来,不惜砸下千金也想要见她一面,只怕她是耍了些招揽客人的手段,夫君才会一时把持不住……」打铁趁热,她只需将这些日子里的所见所闻全说给公孙夫人听,保证一会能杀惜蝶个措手不及,搞不好还能令惜蝶与公孙悠的婚事就此告吹。 第31章 就在这时,刚才来通报过的丫鬟匆匆跑来,所通报之事更如雪上加霜,「老夫人,段三公子来了……」 「段三公子?他来做什么?」段家生意向来由大公子一手操办,这段三公子是来做什么?再者她并不记得悠儿有交代要与段家商讨生意之事。 「他、他说……他来找惜蝶姑娘……」 惜蝶作梦也没想到会在公孙别苑见到段殷亭。 公孙家并非青羽城住民,却也知段家来头不小得罪不得,所以段殷亭是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被请进来的。 见到她,他没有半分惊讶,仿佛早已知道她在这里。 「惜儿。」 惜蝶想,有多久没听到这把声音喊过她的名字了?那是别人模仿不来的温柔,那是藏在记忆深处最怀念的熟悉,可她对他无话可说……是连说都不能说,她不能让他再跟她扯上半点关系。 「沉默是因为有愧于我吗?」 「谁有愧于你?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跟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吗?你不是说不要我娶别人为妻吗?那为何你要答应公孙 悠的求亲?」面对能令她财源广进的客人时,她才会笑脸迎人,急于掩饰困窘的情绪,让她就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张牙舞爪,段殷亭太熟悉这样的她,但该说的还是必须要说,他也是为此而来,并没打算拐弯抹角。 「该说你天真还是该说你蠢傻呢,三公子?」她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却顿时明了他的来意,她必须要让他死心,死一万个心,才不会陷他于不义,「我是妓,我不需要对自己在欢场上说过的话负半点责任,什么我对你情深意笃、山无棱江水为竭全是骗你的,全是狗屁,只有傻子才会信,请问你是傻子吗?」 「你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回答她略带挑衅的发问,只否决她的自我轻贱。 「我不是?我该是什么样?你又有多了解我?」她不屑地哼哼,很努力忍下眼鼻的微酸,「别傻了,别再作你纯真无垢的美梦,睁大眼睛看清楚一点,看看我有多肮脏,我是乌鸦,成不了凤凰,高攀不起你。之前对你说的做的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要不是为了你家的银子,你还真以为我会愿意搭理你?」 「我爹是那么跟你说的?」她眼里有气,语气里火药味更浓,除非有人教唆,不然不可能说什么她是妓,高攀不起他。 「你烦不烦?」换做那些稍微有些骨气、心高气傲的「有钱人」听见她这样的剖白,铁定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哪会像他这般从容镇定站在那跟她对峙,打破砂锅也要问到底。 「惜儿,跟我走。」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而且他在她眼里看见可疑的水光,她还故意死撑着与他瞪视。 「我干嘛要跟你走?」她赌气,转身就要坐回椅上。 「我不认为今日把你硬请过来的那人有心想要接见你。」他比她快上一步,轻易跟上,握住那只违背嘴上无情发言而轻颤发冷的柔荑。 「谁说的?你那两只眼睛只是装饰吗?你没看见人家摆出了满桌精致糕点和地方名茶供我享用?你家接见不想见的客人时,会这般费尽心思提供吃喝?」 正因为对方拿出来招待的东西太好才,能名正言顺让她等到地老天荒。 「我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你争吵。」 分明是他闲闲无事特地跑来找碴! 「放手!我没话要跟你说。」 在惜蝶急着摆脱段殷亭的纠缠之际,一道饱含威严的陌生女音蓦地在两人背后响起,「光天化日之下,一对未婚男女在别人府上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你是……公孙悠尊堂?」陪同在侧的含烟,顿时让她领悟这位中年妇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放肆!凭你那身分,好歹得尊称我一声公孙老夫人。」 「是,公孙老夫人。」喊得好没诚意。 这都得怪段殷亭,只要有他在场,她就会忘记挂上虚假笑容,忘记如何跟人态度友好虚与委蛇。 「段三公子?」公孙夫人淡淡瞅了她一眼便兴致缺缺,转向段殷亭。 「正是在下。」 「我是不知道段家家规如何,但段三公子寻一个青楼女子寻到我公孙家的别苑来,敢清把我这儿当成勾栏瓦子院不成?」 「在下并无此意,只是从大哥处听说惜蝶遭人绑走,而轿子的去处又是公孙别苑,出于担忧才前来一探究竟。」公孙老夫人有理在先,即使段家如何家世显赫,他也无法出言顶撞。 「就段三公子对栖凤楼的花魁惜蝶如此关怀备至这点来看,你们两人之间关系匪浅啊。」 「我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公孙老夫人抓奸在场的语气令惜蝶不满地反驳。 第32章 「跟他没半点关系会让他牵你的手?会让他那般亲密唤你惜儿?」公孙夫人瞪着眼,直接替她感到羞耻,「我本来事事讲求眼见为凭,但今日之事令我无法不信青羽城百姓间的种种传闻,像你这种伤风败俗、不守妇道,跟别的男子纠缠不清的女人,我如何能让悠儿纳你为妾,让你进我公孙家的大门!」 「那真是好极了,请代为转告公孙公子,在下不会让深爱的女子成为他的妾,她只会成为在下明媒正娶的发妻。」 「你、你……」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因段殷亭毫不遮掩的意图,使两声惊呼在偏厅内先后迸发出来,气结到无法接话的前者当然是公孙老夫人,急于否决的后者则是惜蝶。 「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这话是对惜蝶说的,回话的人却是段殷亭,「告辞了。」他不忘强行拉走欲言又止、无法反驳的惜蝶。 「娘,你还好吗?」拉拉扯扯的两人走出她们的视线,含烟立即挂起满脸关怀,来到公孙夫人身旁,为她倒了茶水顺气,「惜蝶也真是的,分明已经有了个对她情深意重的段三公子,却还要欺骗夫君的感情,允诺跟夫君的婚事,都说人会变、月会圆,没想到三年不见,她居然变成了那个样子,若夫君知晓她的真面目,定会失望难过。」 那声叹息掺杂着异样的暗喜,只是很巧妙地掩饰,没让人听出来。 「去取文房四宝来。」公孙夫人喝下那杯茶,吁出胸中那口闷气,「等会派人将这封信送去给悠儿,让他给我听清楚了,我绝不允许他娶那样的女人进门来败坏我公孙家的名声,听见了没有?」 含烟福了福身,低垂的螓首遮掩了唇边那抹胜利的笑痕,「是,一切遵照娘的吩咐。」 被段殷亭拉着离开公孙别苑又走出老远,惜蝶忍受不了从刚才到现在他一意孤行的表现,大声嚷道:「给我放手,你还要牵到什么时候?」 现在在青羽城里他们可是名人,声名狼藉的那种,他是嫌他们之间被抹得还不够黑,还要倒桶墨下去翻江倒海是吗? 「那些人今日不在。」看出她的害怕与困惑,段殷亭好心说出实情,「就算你现在想要当众亲我抱我,也没有人会在一旁窥视,然后马不停蹄赶着去报告给我爹。」 她该说「好啊,我们来试试吧」这样吗?别说笑了,她没那个心情接受他这种恶劣的玩笑! 「谁稀罕亲你抱你?你以为你是香饽饽?我说了我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给我放手!」 「现在没有任何人能对我们造成妨碍,你还要继续说着这般负气的话吗?」 「我只是不想引人非议。」他可以不要面子、不要节操,可她想要他要,想要他珍惜自己,「三公子,请你放手。我惜蝶虽是个花娘,但在楼子外我不接客,有任何需求请你移动尊步上栖凤楼找嬷嬷。」 「惜儿!」段殷亭脸色一沉,语气隐隐透着恼怒,这是他头一回在惜蝶面前发怒,「这些日子你一直不肯见我,不愿听我说话,今日我好不容易见到你,你却一直跟我说气话?」 「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奉劝三公子一句,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为好。」 「我是不知道我爹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我可以确定你根本不爱公孙悠,而我绝不会让你嫁他为妾。」 「你凭什么不许?凭什么!」贝齿往下唇狠狠一咬,她骗自己眼中积聚的泪水只是因为唇上的痛,「你连婚姻大事都无法自己作主,至少公孙悠能娶我,至少他的家人不会看我是个青楼花娘就乱七八糟、明里暗里多加阻拦。」而今天「好媳妇见婆婆」那一出就是被他给搞砸的! 「惜儿……」 「你放手,给我放开,走开呀!」她跺脚,用了狠劲想要甩开他的手,甚至用力去推他。 「你气我家人看轻你的出身,转挑你毛病,你又何尝不是看重我出身,想要狠心将我抛弃?」 公孙家会比段家富有吗?不会,公孙悠是比他段殷亭更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人见人爱吗?估计也不是,她真正在呕气的是他爹看不起她,气她自己的出身在别人眼中为何污浊如淤泥,当有人告诉她,他如何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她更觉自卑,强迫自己一步又一步后退,只要她认为这样对他来说会很好,就算她退到悬崖边随时会失足掉下去都无所谓。 「我不要你、就是不要你,你走呀,快点给我走!」就像个架打输了耍赖的孩童,不管他愿不愿松手,她蹲了下去,将脸埋进双膝,任由泪水如泉涌现,濡湿罗裙。 「你不要我,我要你。」段殷亭跟着在她面前蹲下,看着眼前哆嗦着轻泣的小小一团,没等到她回话,又道:「我说过,你可以不信任其它人,但是你至少该试着相信我,就算所有人都欺骗你,不对你付出半点真心,只有我不会,我对你始终如一。」 第33章 我也想相信你啊,可是办不到,很难办到!她在心里用尽力气咆哮,想要挣脱束缚她的软弱,他不会忘记她,除了她,他不会再爱上其它女子……他真的不会吗? 起先她深信着,是因为对他有了依赖,坚信他给予的承诺,后来她不确定了。 她会害了他,真的会,没有她的存在,他能活得比现在更好,他值得更好的,别人这么告诉她,而她无从反驳。 「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如果他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那该多好?这样她就不必体会这种连心都快被毁坏成碎瓦的痛。 「我已经出现了,我不可能消失不见,也不可能让你从我眼前消失。」他很认命的,面对她,他绝对不会乖乖服输的,对于他们之间的事。 「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再出现了好不好?就当之前的一切从未存在过,就当你根本不认识惜蝶这个人……」她想爱他却不能爱,他跟她离得这么近,却连触碰他也是奢侈的愿望……她快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了,只能求他放过她。 「不好。」他残忍拒绝她。 因为她,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喜欢,喜欢上一个人又该有什么样的感觉,那是面对亲人与友人时不曾产生的感情,为一人心悸、为一人欢喜、为一人悲伤,那样的难舍难分如糖似蜜,又那样的愁肠百结、朝思暮想。 她要他忘,他却如何能忘? 惜蝶不敢再出声,她已经泣不成声,喉头的哽咽造成声音沙哑,她都已经这般恳求他了,再与他多相处一刻、多说一句话,她就再也掩饰不了心底的脆弱。 「惜儿,我先送你回栖凤楼。」他不逼她,最起码仅限于今天。 段殷亭把她拉了起来,却没有看她,她不会想让他看见那样无助的她。 纵使知道这一路上要遭受多少人好奇与看好戏的目光,但那些都不重要,他只想要珍惜这再次与她相处的短暂时光。 第九章 「大哥,我有事相求。」送完惜蝶回来,段殷亭再次找到大哥。 「哦?」大公子竟然难得一见地在悠悠哉哉绘着山水字画,可执笔半天,画纸上只有令人不明所以的寥寥几横,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早已知晓三弟会二度造访。 「我需要五千两银子,为惜蝶赎身。」懒得拐弯抹角,大大方方说出来等着被坑……他是真的需要这五千两,心急如焚。 「没问题。」大公子回得好爽快,仿佛一时耳背把五千两听成五文钱一样爽快应声。「再来是关于银鶄城公孙家一事想要请大哥帮忙。」大哥的合作使他首先松了口气。 「怎么,你也想跟他们买古玩?」大公子明知故问,拿他说笑。 「我是想要大哥向公孙家施压,让公孙悠再也不敢染指惜蝶。」他无法容忍公孙悠对她的不珍惜,随随便便给她安置个妾侍的名分,公孙悠或许喜欢她,可那种喜欢明目张胆得太可耻,他不是真心想要给予她一生的承诺。 「公孙家跟我们段家没有生意来往。」也只有谈及与惜蝶有关的话题,他的反应才会变得这么有趣,害大公子每回都爱先拿他说说笑再成全他,「但与他有生意来往的人几乎全是我们段家珠宝铺的大顾客。」 段大公子的意思即是说,我用明的搞不垮你,用阴的难道还动不了你吗? 「一切就有劳大哥了。」 「三弟,等一下。」 「大哥还有事?」他急着去帐房取钱,有事稍后再奏。 「你现在这个表情会让我觉得我是个无恶不作的烂人。」 「大哥,你就别再拿我说笑了。」 「那好,我们继续谈正事,话说三弟,你不觉得千珍阁一个月只出产一套珠宝有点太少了吗?」他巳经不是第一天觉得千珍阁的人好闲,只是每次谈开,三弟就顾左右而言他, 没有只有他一个人府里府外劳心劳力,千珍阁那堆人每月只须义务劳动一下就能醉生梦死的道理。 段殷亭就知道大哥不会让他太好过,天下也没有白食的午膳,有借有还才能再借不难,「你想要一个月产多少?」他已经作好了大哥会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以后每个月必须绞尽脑汁兼绘图绘到手抽筋,直到他段殷亭能寿终正寝那一天。 「你看一个月再多产两套怎么样?」 「成交。」原来他的良心还存活着。 「再来,你不会想就这么取银子直接去把她赎回来吧?」 「不然?」慢着……「大哥的话不无道理,现下这个状况,她很难乖乖被我赎了跟我走。」 大公子更加确定自家三弟的浪漫情怀就如天边的浮云,像张白纸一样贫乏苍白。大公子放弃给他暗示,直接点醒他,「并不是只有男人才顾全面子,就算你真的软硬并施把她赎了出来,只要爹一句话,她一样没名没分,成不了你的妻。」 第34章 「大哥有何高见?」 「两天,我能帮你支开爹两天,你雇几个人抬着轿子去把她接出来,让全城百姓为你对她的心意作证,至于之后要做些什么应该就不需要我教你了,等爹回来木已成舟,你可以名正言顺逼他就范。」 「大哥,我对你的感激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言之不尽。」 段殷亭与大公子相视一笑。 嘿嘿嘿,谁说只有女人跟女人聚在一起才会想着讨论坏事?两个男人在一起谈话也能探究出一肚子坏水呀! 这一日,青羽城里有人敲锣打鼓,锣声鼓声响遍一条接着另一条街,有人好奇跑去一看,发现骑着一匹骏马走在前头领队那人,似乎是段家的三公子,要不是他没身披大红吉服,这阵仗俨然就是迎亲的队伍。 一传十、十传百,来看八卦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干脆跟着队伍走,发现目的地是栖凤楼时,众人险些没瞪掉双眼,看见被接走的人是栖凤楼东楼的花魁惜蝶时,更有老者禁不住叹出一句语重心长,「段老爷有子如此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而被说成家门不幸还遭无限唾弃的那位当事人却春风满面,仿佛真的是他的大喜日子,抢了……纠正,是接了人后就一路直奔千珍阁。 「时间有些紧,很多东西都没有准备好,只能安排你先住在千珍阁,让你受委屈了。」沉默,惜蝶只能回以他沉默,段家财大气粗,他可以连问都没问过她愿意与否,就私底下搞小动作,塞银子给嬷嬷把她赎了出来,他强,他是山大王! 她很好奇,为什么段老爷没有跳出来,阻止这个不肖子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做出足以气得他驾鹤归西的举动。 「把我送回栖凤楼。」被放在榻上时,惜蝶冷冷开了口。 「惜儿?」 「我不要被你赎,我不要成为你段三公子的人。」如果他真把她送回去,她一定会丢脸丢到姥姥家,甚至连东楼花魁的宝座都保不住。 可是有关系吗?跟他的自由和幸福比起来。 「别拒绝我,好吗?」她是铁了心要跟他断绝关系,他知道即使为她赎身仍会遭到她的拒绝,他仍不介意用比平常多上几倍的耐心去说服她,解开她心中紧紧缠绕的死结。 「我已经答应要嫁公孙悠为妾,你现在这种行为是在强抢民女。」 「你找的那块盾太不堪一击了。」他在榻前、在她面前跪下,执起她的手,在手背印下属于他的温度,想要用倔强掩饰胆怯的颤意从手心传达过来,可怜又教人怜惜,他怎舍得把她交给别人,「公孙悠不会娶你,他没有那个胆再把主意打在你身上。」 「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是我大哥,我只动口不动手。」 呀那又怎样……」惜蝶闭了闭眼,速递抽回手,而他居然没有挽留,这令她微微一怔。 像是明白了什么,别开被水雾浸濡的眸,「就算没有公孙悠存在,你爹也不可能让你娶一个妓来败坏段家的门风。」 为什么他爹又跑出来了?那根罪恶滔天的棍子到底还要坏他姻缘到什么时候? 段殷亭眉心一拧,「惜儿,看着我。」抓回小小的柔荑,这回把它按在自己心窝的位置,他不会放开她,更是要告诉她,就算她离开他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把她带回来,轻而易举,「为何我跟你之间总要隔着某人?我看不见你说的那些,真的,我只知道你是我所爱之人。」 「如果我深爱一个人,却会害他被他爹设计,最后娶了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女人,那样的爱我不要,我宁愿叫自己不要去爱他。」她不要看他,她太窝囊了,眼里的液体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违背本心涌溢出来,奔流不止。 「你不要,我要,我不是那么软弱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就任人摆布,你心里期盼的那些我都能做到,只要你愿意说出来,只要你愿意相信我、爱我……惜儿,你爱我吗?」 「我……」爱呀,她想要爱他。 「我段殷亭的心这辈子只给你一个人。」段殷亭步步进逼。 「你好狡猾……」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拒绝他。 「我求你爱我。」 为什么要用求的?她也爱他呀,她的心早就被填塞得满满的,满满都是他…… 「我……爱你。」瞠了许久的眸里蓄积的液体模糊了眼眶,眨眨眼后晶莹泪珠一颗接一颗滚出,串连成线,滑下双颊。 他在等她,在那片水光摇曳的朦胧之中。 被他压在胸口的掌心感觉到他心律的鼓动,她抽回手又颤抖着伸出,捧住他的脸,倾身与他靠近。 他的体温温暖得让她眷恋,他从不因她不讲理的任性收回对她的纵容,假若她不愿意,他绝不会强迫她,只要是她,他什么都可以迁就,他……真的爱着她,那样不惜一切。 第35章 忘了是由谁先开始的,那个吻来得自然,融合着泪,她在他唇上尝到名为「爱怜」的感情,深深牵动着心绪,纠缠的舌大胆地追逐彼此, 他们忘了时间、忘了一切,眼里只容得下彼此的存在…… 「哎……」这是今天的第二十五次。 「唉声叹气可不像是你的性格啊。」放下手中的笔,段殷亭以一指重点对座人儿深蹙的眉心,「太常皱眉,以后这儿会留下皱痕的。」 突如其来的碰触击溃了支着玉颐的动作,「你好脏……」 执笔点墨,落笔挥洒,难保手上不会沾上些墨迹,他刚刚居然就那样用手碰她,此刻她的眉心肯定烙着个大黑印。 「不必担心,你还是美得一如往昔。」 就是说她脸上没留下被他大老爷「凌虐」过的印记就是了。 惜蝶呶了呶嘴,唇边不自觉地再次溜出一声想要跟平和气氛干架斗狠的浅叹。 「今日天气晴朗,你若觉得陪着我实在无趣,带上墨韵到市集上添些姑娘家用的脂粉或衣裳也无妨。」失去她的陪伴或许会感到寂寞难耐,但取悦她、令她心情畅快,对他而言比任何事都重要。 「我一点都不觉得陪着你会无趣。」他绘图时的确有太过专注而忘却周围一切人和事的时候,她偶尔帮他翻翻图监找来参考给些意见,也玩得不亦乐乎,最重要的是可以待在他身边,「再说墨韵又不喜欢我。」 「那是因为你开口就只知道欺负他。」 「才不是呢。」她跟墨韵可以说熟得不得了,因为他家三公子,也因为他家三公子,在墨韵眼里,她是个使尽狐媚妖术迷惑段殷亭的坏女人,特别是昨天,她跟段殷亭滚床滚得难分难舍,直接滚过了午膳,墨韵进来打点、布置晚膳时,连问都不用问就直接认定是她对他家三公子做了什么好事,更加地鄙视她。 「要不我从府里调个心灵手巧的丫鬟过来吧。」考虑到她的立场,若他不方便时让墨韵跟着,确实不妥。 「墨韵就很好,非常好。」安排个丫鬟在身边,要是发生些什么会让她误会的古怪举动,她会吃醋、会闹脾气呀。 「好吧。」既然她坚持,那他放弃,「我让人拿些百蜜斋的糕点来给你当零嘴,顺便解解闷?」 百蜜斋,好大的诱惑,全青羽城的姑娘买甜食都爱上那儿,可是…… 「吃吃吃,不是做就是吃,你想胖死我?」虽说昨天他表现得对她那么爱不释手,奢实令她万分自傲,但她很羞耻于这种家畜生活呀。 「就算你胖得连那扇门都出不了,我也不会对你有半点嫌弃之意。」 好夸张,她是怎么也不可能胖得过不了眼前那扇门啦。 「你少来这套。」她也不是头一回发现这家伙平时正经八百,甜言蜜语一出口却比蜜糖还能滋润人心肺,「我只是在烦恼我们背地里做了坏事,要是被你爹知道,他会怎么教训你、怎么驱赶我。」 段殷亭眨了眨眼,眉心微蹙,微酸微苦地开了口,「你想我爹比想我还要多。」 「怎么可能。」这男人在吃什么飞醋?她干脆起身走到他身旁,往他腿上一坐,把自己塞进他怀里,阻断他的胡思乱想,只允许他专注在她一人身上,「我是跟你说认真的,他要知道你赎了我,还金屋藏娇,肯定会不择手段用尽方法拆散我们。」 「是有那种可能。」而且有时候他爹的小动作还真幼稚到令人十分无可奈何。 「所以你快帮忙想想办法呀!」别只说不做。 「我现在对你比较有兴趣。」美人自动送上门,没有不占便宜的道理,紧紧环扣住纤腰缩短两人距离,他低头噙吻柔润红唇。 「你……哎!」冲到嘴边的话被堵住并遭到吞噬,她还有很多话没问呀,例如他现在到底有什么打算,又例如今天一早也不跟她多温存温存就离「床,,个劲地绘上一堆珠宝设计图直到现在,千珍阁又不是万珠坊,他有那么忙吗? 腰上一松,腰带「唰啦」一声被抽离,衣裳被从旁扯下,莹白香肩才裸露在微冷空气中就遭到啃咬吮食,她是他的食物,味道堪比名贵珍馐。 「三公子、三公子,不好了、不好了!」墨韵慌张闯进,碰巧撞见这儿童不宜的,幕「哇!」快给他住手,他还没成年,他还是纯真少男! 「唔……」惜蝶才想哭,目光幽怨地指责段殷亭为什么没锁好房门,要不是他及时捞住她,自己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得滚落到地上了。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段殷亭手快,一手挥袖一遮,一手扯回衣衫,没让佳人春光外露。 「她、她……」墨韵不知是该先指骂妖媚花魁勾引他家公子,还是该先解决杀上门来的十万火急,「那、那个……消息泄漏,老爷提早一日回到青羽城,找了人要把三公子你抓回府里大刑伺候,正往千珍阁这儿赶来!」狐狸花魁的命算哪根葱,还是他家公子比较重要。 第36章 「不必他派人来抓我,我自己回去。」 「我跟你一起回去。」拿他当屏风整装完毕,惜蝶随他站起,他爹有多难缠她是深有体会,直到现在都还心有戚戚焉,她又怎能让他一人回府孤军作战? 「好。」 然后这两人深情款款地手牵着手在墨韵面前远去…… 墨韵被无视得好彻底。 等等,三公子,先把他眼睛的贞操还来呀! 「三公子,请留步。」 「何事?」 段府两名门卫并非新进杂役,自然不可能不认识段殷亭,想要踏进自家大门还会遭到拦截,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两名门卫互使一个眼色,其中一人目光闪烁,回答得支支吾吾,「老爷有吩咐,不许跟在三公子身边的艳姑娘踏进府门。」 说明白一点,就是段老爷猜想段殷亭会带着她回府,所以事先对下人下达了狗和惜蝶不许入内的命令。 「让开,这是我和我爹之间的问题,一切等见到我爹再说。」段殷亭表现得十分不悦,他知道爹讨厌惜蝶,然而爹竟然下达了那样的命令,等同于让府中所有人也看不起惜蝶,这样不仅失去了大家风范,也显得不近人情,他不晓得段家何时也变得鼻孔长在头上,狗眼看人低。 「三公子,请不要为难我们……」 「让我在这里撂倒你们,还是选择乖乖让路让我们进去,你们选一样。」但凡关系到惜蝶就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门卫满脸为难。 「算了。」最后是惜蝶轻扯他衣袖,调解这令路人都忍不住频频回首的僵硬气氛,「我去对面的茶馆等你,那儿很近的对不对?你快去快回,一出来就能见到我,等不到你,我绝对不离开。」 心中躐起的恼怒火焰仿佛遭冷水当头淋下,他被她所安抚,里里外外都变回平日的敦厚温和。 「抱歉,惜儿,等我半个时辰就好,无论如何我都会说服他。」 「我等你。」惜蝶微笑着目送他的背影被朱色大门所隔绝在视线之外,她没有转身走到对面的茶馆,而是倚靠门口的石狮子等待,她无法跑去点壶茶、叫两碟馒头小菜悠哉等待,想着他这次会不会又被关起来,想着段老爷会不会真的发狠丢个「清白姑娘家」进去跟他相亲相爱,逼他负起责任,她就坐立难安。 段殷亭说得对,他们之间不应该总隔着别人。 论长相,她胜过街边路过的「清白姑娘」太多太多;论学识,栖凤楼不是普通勾栏客子,里面的姑娘随手抓一个都能是才女,吟风弄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除了出身,她没有一样会输给别人,她大可抬头挺胸,大大方方走在他身旁。 他可以想尽办法屏除他们之间的障碍,他才是真正的勇敢,她也不该一味逃避,她必须去正视他们决定牵手要走的漫漫人生。 「姑娘,你还是请回吧,恐怕今日三公子无法再踏出府门半步了。」 两刻,惜蝶在段府门外等了两刻,由于日前段殷亭劳师动众迎了她出楼子那一出,现在整座青羽城要说对他们感到面生的百姓没能数得出几个,现下她这般大剌剌地杵在段府门口,早已遭到不少路人的指指点点和议论纷纷。 「我不走,我要等他出来。」 「你不是说要去对面等三公子的吗?」门卫之一沉不住气,「走走走,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街上没刻着谁的名字,随便你到哪处去等,就是别杵在段府门前。」 「我……」她要开口反驳,怎奈门卫先一步出手推她。 「呀!」脚下,个踉跄,身躯不稳朝后仰倒…… 「拿开你的脏手,谁允许你碰我三嫂了?」 惜蝶没有如期的姿态地不雅倒地,反而倒在谁的身上,而这一声有些刻意压低了嗓音的话语便是自她身后响起的。 「四小……公子,是小的不是,小的罪该万死!」两名门卫看见来人倏地一惊,道出来人身分的同时,忙低下头尴尬认错。 「什么四小公子,喊我四公子!」 「是,四公子。」门卫喊得恭敬响亮,惹得路人频频回首低声窃笑。 「段家四公子?」稳回体势,惜蝶转身面向来人,「你是段殷亭的……弟弟?」 这四公子长着一张极为精致的粉玉面容,若在普通姑娘家眼里定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哥儿,还是一脸纨裤子弟相的那种,可…… 惜蝶看出来,「他」分明是个女人,「他」其实是段家四小姐才对。 「三嫂,初次见面,幸会哪,我叫段靖宜,你跟大哥、三哥一样唤我一声小……弟便是。」碰上与性别有关的问题,段家小妹态度不自然地稍作停顿,「三哥已经回到府上了吧?三嫂怎么如此见外,不进府里坐坐?」 第37章 「那是因为……」虽说她不是上段府喝茶纳凉的,但她现在很担心段殷亭,十万火急,故此不认为段四小姐口中那句「三嫂」有何不妥,目中余光有意无意地瞟向门卫。 「啧啧,既然碰巧遇见,三嫂就同我一块进去吧。」 「请四公子不要为难小的。」 「我为难你们?我只是请我三嫂、你们未来的三少夫人进府里坐坐,什么时候为难你们了?听你们的语气,像是我时常为难你们,无事喜爱迁怒欺侮你们啊?」段四小姐脸上浮现一抹愠色,发起火来只有她才是道理。 「小、小的不敢!」 「不敢就识相点,快给本公子让道。」 「可是老爷有吩咐……」 段四小姐秀眉带些好笑地一挑,「老爷?现在付工钱给你们的可是我大哥,敢惹怒我,当心明日你们就被叫去收拾包袱,滚回穷乡僻壤的老家种田。」 门卫哪还敢拦人,当即叫道:「四公子请进,惜蝶姑娘请进。」 「谢谢你。」这段四小姐还真是……刁蛮得可以,不过多亏她相助,自己才能进来段府,惜蝶不忘对她聊表谢意。 「为什么要谢我?我没做什么呀。」一改刚才的横蛮,段四小姐眨着眼调皮一笑,「惜蝶姑娘是吗?我相信三哥的眼光,既然三哥喜欢你,我就没有理由讨厌你。」 「谢谢。」这是头一回得到谁的大力支持,除了这两个字,她不知道该对段四小姐说些什么。 「我还有事要办,就不能陪你了,要是被谁拦住,尽管说出我的名字,没人敢为难你的,你沿着右边的回廊走,等走完应该就能找到三哥了。」 「谢谢。」惜蝶最后仍然很是感激地回了句。 「啧,刚见面就被说了三声谢,我得折寿啊,送佛就只能送到这里了,不过这好人我还是会做到底的。」 毕竟是自家三哥嘛,血浓于水,同一娘胎出来的血肉至亲。 第十章 「你在做什么?」按照段靖宜的指示,惜蝶在一座院落的空地见到段殷亭,他正跪在地上,而面前气派的房屋大门紧闭,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穆。 「惜儿?你怎么……」他知道她还在等他,可他不能半途而废,本想拜托谁代为传话让她先回千珍阁,没想到她却来了。 「你爹不愿答应我们的事,所以你就跪在这里求他,不肯起来对不对?」 他沉默着,很遗憾,但她说得对极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她二话不说,来到他身旁一同跪下。 「惜儿,你做什么,快起来。」 「你先起来。」 「我不能起来。」段殷亭脸上露出一抹苦涩。 刚才一踏进府门,不需谁强迫带领,自动自发地来到爹面前,请求他爹答应让他跟惜蝶在一起,让他娶惜蝶为妻。 结果可想而知,段老爷闻言震怒非常,段殷亭说:「直到爹肯答应为止,否则我跪在这里不起来。」 段老爷回他一句,「你爱跪便跪,随便你跪多久!」然后负气离去。 「你不起来我就不起来,我陪你,起跪。」他有多坚持她就有多倔,凭什么两个人的事让他一个人全揽到身上。 「惜儿,听话。」已经入冬了,看头顶上那个天色,随时都可能降雪,届时她怎么吃得消。 「你才是,你这个呆子,你爹那个老顽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都已经帮我赎身了,为什么你就没想过要带我远走高飞?还是你在段府荣华富贵享受惯了,不想离开去吃苦?」 「你所说的我都想过,但是那对你不公平,我爹不认同你,青羽城的百姓也不会认同我们,就算离开这儿,日后遇上识得你我之人,同样需要承受各种流言蜚语。」 「我不在乎的。」能跟他在一起她就知足了,其它的她没奢望太多。 「你不在乎我在乎,你能忍受我不能忍,人言可畏,我不要你受那种委屈,你也没必要受。」 他总是为她着想,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惜蝶咬着唇,湿了眼眶,「我不管,你要跪我就陪你一起跪,做什么都要在一起。」 「你……」最后认输的人是他,就是这份温柔,总令他心头堆积起无限暖意,「好吧。」 在一起就在一起,他们不分开。 黄昏刚过便飘起一阵连绵细雪,纵然雪势不大,唯有走在外面的匆匆行人才能感受到寒冷,几乎僵硬手脚、冻结心肺。 「下雪了耶,三哥会不会被冻死呀?」用膳时,段靖宜故意破坏这份沉重的静默,用火上浇油的方式。 「冻坏一条胳膊、一条腿倒是有可能。」大公子今日竟也不懂得看准时机说话,附和着危言耸听,「听说那艳花魁还怀了三弟的骨肉?」 第38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呀,所谓的一尸两命,今日居然有幸一见。」 「吃饭就吃饭,你们都给我安静点!」桌上没有用活鱼烹调的膳食,段老爷却觉得体内卡着好大一根鱼刺,面对一桌山珍海味,也因为面前刺心刺肺的这两只快变得食欲全无。 「三嫂有什么不好,爹您不总在抱怨二哥离家后没人陪你下棋作对吗?栖凤楼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三嫂进了门对您而言是有益无损呀。」 「你给我闭嘴,不许喊她三嫂。」段老爷瞪了小女儿一眼,恶狠狠的。 她还敢给他提下棋作对?跟大儿子联合起来欺骗他,害他以为自家有女初长成,懂得体恤爹爹了,自动请缨陪他到临镇的诗友会跟老朋友聚一聚,结果呢,他纯真脆弱的心灵完全被欺诈了! 再来儿子的性格他会不清楚?就算要跟艳花魁做坏事也肯定是被人怂恿,趁他不在城中这一两天,打算就此生米煮成熟饭逼他就范,要是才一两天就能让艳花魁身怀六甲,他三儿子就是神人,他保证请人做尊雕像出来供人膜拜! 「爹,惜蝶没什么不好的,我能保证栖凤楼东楼的花娘个个守身如玉,在三弟毁她清白之前,她也是个清白姑娘。」大公子加重「清白姑娘」四字。 「你也给我闭嘴!」居然还敢发表嫖过她以后的言论。 饭桌上恢复安静,段老爷清了清嗓,调整好被打扰进食的烦躁思绪,动筷就要去挟经厨子用鲍鱼料理出来的美味佳肴。 「吃什么吃,您儿子还在外头冒着大风雪罚跪呢,有您这样当爹的吗?不给吃。」二夫人宛凝迅速夺走令人垂涎的佳肴,对段老爷拆散有情人的恶行表露不满。 「这、这……宛凝,我的好宛凝,别这样啊。」 不要合谋起来欺负他呜…… 「去叫你儿子起来,告诉他你答应他们的婚事了。」 「不行,只有这件事不能商……量。」接触到三双怨怼与指责充得满满的眸子,段老爷的语气弱了下去,「你、你又不是知道那个惜蝶的身分是、是……」 「我这是第一次知道老爷您是个无视别人优点、长处,只把别人的出身缺点无限放大的人,这么说来,老爷以前对宛凝说的什么山盟海誓、情真意切也是假的吧?」 「当然不是,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千万要相信我!」他已经有拿桌上切水果用的刀割腕以示清白的打算。 「既然您是真心的,就决计不会看不出别人的真心。」二夫人放柔了语气,「亭儿这孩子从小就没违背过您什么,现在他都那样求您了,求您成全他与他心爱的女子,是不是要我们也跪在您面前求您,您才感到满足?」 「我、我……」被轮流炮轰,耳朵都快被吵到生疮,估计就是此情此景吧,「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吗!」 段老爷仿佛在众人脸上看到哪个国家久战过后的太平盛世…… 「咳咳,但是……」这个但书是前提,他哪有那么便宜这几只合谋欺骗的小兔崽子, 「跟他说要是,个月之内艳花魁能把「女戒」背起来并弄懂三从四德,发誓进门后孝顺公婆,绝不会有半点顶撞之举,我就允许她进门成为段家的媳妇。」 钦此。 本来段老爷给出的一月期限,仅仅只是为了挽回面子与段家门风的借口,偏偏有人学坏的特别勤奋积极,学好的却智商无能,时而背好上面一句,就忘了下一句或是接错句,还真拖拉了一个月。 段殷亭身体力行,亲自教导顽劣学徒,好不容易名师出高徒才发现闹出人命,事后回想他教她背「鄙人愚暗,受教不敏」那篇长篇大论时,两个人在千珍阁那张床上还真没少滚过。 结果为了满足他三公子那句「成亲之夜不洞房不是男人」的至理名言,婚事又再拖了两个月。 婚礼当夜,段殷亭好不容易从婚宴脱身回房拥抱爱妻,才掀了红缟,惜蝶就忍不住立即为他抱不平,「你大哥实在太过分了,段家家财万贯,他还用得着靠累死弟弟换取财源广进?」 他不过帮了段殷亭个小忙,就要求段殷亭每月再多交两套珠宝绘图,他是以为他家千珍阁一套珠宝里,五支簪子、三支钗子、两对耳坠、一双手镯、两条项链,再加上一堆他大公子偶尔突发奇想的点子是有多容易画,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要求再增两套。 「一个月三套绘图换你,值得。」这样的要求算便宜他了,为了她就算大哥要求交出十套,他也心甘情愿。 「反正你大哥打算吃定你为他卖命就是了。」施恩不忘报,有她在他跑不了。 「你不也吃定我吗?」 「是呀,把你吃得死死的,一辈子。」她咯咯笑了几声,右臂与他的相交,正要将酒杯凑到嘴边,却突然想起什么,「你不是不能飮酒?」 「刚才我二哥来过。」 第39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又是你二哥,他到底是哪路神人呀?」 段殷亭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二哥十三岁离家,捎回来的信也从来只有「平安勿念」四字,这十多年来他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他们是全然不知,只知道他神出鬼没,也懂些古怪法术,刚才还是多亏他掏出符纸,恭喜自己有个美好的新婚之夜。 「不提你二哥了。我比较好奇,你大哥怎么才能做到让人不来闹洞房,我起先一直以为像你跟他还有跟二夫人组成的家族定是争宠、争继承,一整个家门不得安宁。」 「二娘对我们极好,娘过世后她拒绝被扶为正妻的提案,大哥也亲近兄弟、疼爱小妹。」 「看得出来。」她听说过他和段靖宜的事,段夫人跟段老爷门当户对,他和段靖宜虽同为段夫人所出,段夫人在世时只把他们视为争宠的工具,从未对他们付出真心关爱,而二夫人总是在那段日子里填补他们缺少的母爱。 「倒是我以为,你会很不屑二娘那种珠胎暗结后才嫁进来的女子。」当年他还没出生,可在娘每回充满怨恨的描述中,早已对「二娘怀上爹的骨肉后,爹不得不将她迎进门常_室」那个三人对峙的情景熟悉得很。 「说什么呀,我自己也是珠胎暗结呀,哪有资格说三道四,更何况二娘是个好人,她对你很好。」谁对谁好、谁对谁不好,她轻易就能看出来,并不是一句虚假关怀、一个皮笑肉不笑就能朦混过去。 「她待我比我亲娘待我还要好。」 「以后有我在,我会全心全意疼你、爱你、对你好。」她不敢说自己能做得比二夫人更好,只会尽她所能做到最好。 「能拥有你,我真幸运。」蕴含炙热情愫的视线着急寻求她的回应,却遭她羞赧回避,他们还有时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此时他决定先教导一下这个傻女孩,不要再放开已经抓住的幸福,「你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把她领到妆台前,打开那只梨花木妆奁。 「这是?」妆奁里簪子、钗子、步摇、钿花、梳篦、项链、手环……应有尽有,每一样造型精美绝伦、造工细腻,她知是他亲手画、亲手做,却对这一妆奁的首饰不明所以,「才成亲,你就给我送这么大礼呀?」 「不是我送的。」他不卖关子,直接消除她的疑惑,「这是你娘送你的嫁妆。」 「我娘?」她明显很是惊讶,「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她知道你要成亲,特地来找我,以她毕生积蓄,要求我打造一套首饰送你当嫁妆。」没有当娘的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她以为自己转身逃开做得很好,别人还是将那一切看在眼里,不拆穿她,却为她的傻劲暗自神伤。 千珍阁的首饰价格不菲,她蓦然感觉眼眶莫名湿润起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因你不是很清楚吗?你以为的好或许并不是别人认为的好,就算你真的让双方都过上最好的生活,但需要牺牲你才能获得的好,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心安理得。」 「对不起。」他等到的是这样的三字哽咽,然后她扑了过来,将脸埋进他胸膛,「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那时我有想过,若你真的嫁给公孙悠,我就去抢亲。」他的实际跟她不一样,就算无法两全其美,他也不允许她放弃他,舍弃自己该得到的。 「你真的这么爱我呀?」 「我如何能不爱你,你是第一个如此爱我的女子。」 惜蝶轻轻哼了一声:「谁第一第二啦,分明是你先表白的。」少赖她……好啦,她不否认是真的被他吸引,早早就对他产生各种情愫。 「是,在下承认,甘拜下风。」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赢她,「惜儿,两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我们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只是今晚要委屈你了。」 「不委屈,老爷,请您慢慢享用。」再温文儒雅的男人,在床上抱着温香软玉,脱光光时都会变成禽兽啦……二哥,先谢谢你,让我成亲头一夜能保住小命。 「为夫不客气了。」嘴上说着不客气,做起来却处处带着温柔怜惜,总怕过于鸷猛会伤着她和孩子。 心爱的她已嫁他为妻,世上再无一事能让他感觉到比这个幸福满足。 不过他发誓,等生完这一胎必须好好规划,才不会再有下一个小家伙蹦出来瓜分娇妻对他的爱。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