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眼泪》 楔子 封铃迅速穿过医院长廊,茫然若失的眼光没有定位。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牙关咬得喀喀作响,寒冷的十二月天,她竟流了满头大汗。 她不懂,怎么变成这样,不就是发烧? 谁不发烧,发烧不是吞两颗退烧药就解决的小毛病吗?那么简单的东西,怎会变成死刑? 急性淋巴白血病占了血癌的百分之七十三点六,这种病的发生率约为五万分之一到十万分之一,在国内每年会有一百五十到两百个病例被发现…… 医生的话像坏掉的唱盘,在她耳边重复播放。 十万分之一……好小的机率,居然教她碰到,运气真糟! 她怎老撞上手足无措的倒楣事?倘若她存活的使命,是印证“无能为力”四个字,她……何必辛苦? 痛恨,她像被关在笼子抽取胆汁的黑熊,痛苦、挣扎,日复一日。 跑不了、躲不开,清晨睁眼,发现竟然没死,然后,又是无可奈何的二十四小时。 血癌如果不治疗,绝大部分病例会在半年内死亡,它的治疗方式一般是化学治疗、基因治疗、免疫疗法或骨髓/干细胞移植,整个治疗过程非常漫长。 这是个痛苦而煎熬的历程,病患和家属往往因为经济、身心、社会、事业……等等压力,而导致治疗失败。 意思是不治会死,治了、坚持度不够,还是一样死。 但……又如何?坚持够、勇气足,和医生百分之百配合,就不会死了吗? 错,得到这种病,你只能选择早死、晚死,而不能选择不死。 多令人痛恨的选择,为何偏是她来决定? 不要半年,她要很多个半年,她有许多事没做、许多话没说。她还没赚够钱,带宝贝环游世界;还没买下一幢有山的别墅,日升日落,细赏山岚起降。她脑袋里面计画很多,半样都没实现,不可以这样结束…… 不知不觉间,泪水刷下,在她脸上刻划出斑驳。 一直以来,她想当太阳花,迎著太阳,展现生命力;她想当轻轻一弹就蹦上半天高的球,她要高高地,看尽大地的美丽;她要自由自在、要无拘无束,要尽情挥霍生命。 然生命对她不公平,它给的磨难比平顺多,见不得她快乐。 她以为,艰辛已矣,生活将逐渐好转;她以为,自己是倒吃甘蔗,越啃越见甜蜜。岂知,情势急转直下,她的“好”让命运黑手掠夺。 怨怼、不甘心……她的恨层层堆积。 站在医院大门,封铃凝望灰蒙蒙天空,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挂著冷漠,清冷的世界里,没人插手她的悲伤。 雨落不停,她在雨中发呆。 她无法想像明天、后天,只能幻想世界就此打住。 结束吧,跳过中间的痛苦历程,跳过五年、十年、二十年,跳过所有的不堪和难捱,直接把结局掀开…… 冷。 她的身体颤抖著,计程车的喇叭声震天价响。 然而,她听不见喇叭声,灵魂飘荡在幽暗的空间,她企图找到一扇门、一方窗,逃开这场窒息……问题是,她办不到……举目净是无止无尽的黑。 放眼所及的黑,黑上她的心,抹掉她少之又少的希冀。 没有了,最后的拥有即将消失,往后,她再没办法理直气壮…… 累。 连续五天没阖眼,关帧的双眼充满血丝。 合作契约签定,他搭十六个小时飞机回到台湾,本想直奔大床,好好睡觉,哪知,才上车就接到白雒意的电话—— 老头子病了。 早跟他说病从口入,他不听,天天珍馔美食,活该高血压、糖尿病。老头子住院,还得劳驾他来当孝子,在众经理面前演戏。 屁!他不爽到极点。 他没睡饱容易发飙,这习性全世界都知道,偏偏死老头欠扁,拉著他唠唠叨叨。一下子事业工作、一下子问他要不要娶老婆?好像生为儿子的他,有义务满足老头子的无聊愿望。 病房里,只有白姨懂得察言观色,她忙把关帧推出病房,要他快回家休息。 连再见都没说,他不想二度踏进那间病房,和老头子“再见”。他最好有本事快点出院,别麻烦他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他,从不是当孝子的料。 走过长廊,两条长腿速度慢下来,他累毙了。明天早上要开会,下午视察新厂的进度,他的行事历满档,他是苦命商人。 关帧拍拍额头,要是手边有两打蛮牛,他乐意把它们当开水喝。 出医院,司机已经在等候,懒得撑伞,关帧加快脚步,打算笔直跑进车子里,没想到缺了仔细,擦身撞到人。 停下脚步,他不是想说对不起,而是想看看哪个白痴会站在这里挡路兼淋雨。 雨越下越大,医院外的走廊遮不了雨水,女人湿透的长发贴满半张脸,无神双眼呆滞地仰望灰蒙天空。 “喂!”他口气恶劣。 关帧一把拉起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扳过身。他没学习过如何对女人温柔,没办法,他老妈离开太早,这种事,他欠人教。 四目相对,闪电劈过、急雷打下,在阵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震惊同时跳上他们的眼。 是他! 是她! 求证似地,关帧拨开她的头发,忙把她的五官细细看清楚,她苍白的双颊、瘦弱肩膀、她的眼和眼角上永远不变的无奈。 没错,是她——他魂萦梦系的女人。 他找她十年,翻遍每吋共同走过的土地,他登报、贴寻人启示、找征信社,他用尽办法……最后不得不承认,她不是地球人,她已经坐上太空梭回到母星球,再也不肯见他。 他强迫自己放弃、放弃又放弃,然后,她出现了,在雨中,淋了满身狼狈。 “封铃。” 他迫不及待将她拥进怀里,藉著体温、触觉,一遍遍向自己证明,他不是睡著,不是睁开眼睛在作梦。 狂喜,他空虚的生命再度注进活力。谢天谢地,他们又兜在一起。懊悔在他胸口炸开,想对她说的千次对不起,衔在嘴里。 她也激昂、也狂热,抑不下的千般情绪在胸口奔腾翻涌。 他出现,在她措手不及时,一如当年,让她没有拒绝的机会。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同样半句都出不了口。 她想问黛安娜有没有成为他的王妃?他们的小公主、小王子已经几岁?还想问问,他在幸福之际有没有曾经……曾经记起一个影子,那个努力创造他的快乐,却彻底失败的影子? 失败。 形容得真好,她是失败者,失败者何必过问胜利者骄傲愉快的人生?干卿底事呵! 过去就该遗忘,她的痛苦太多,不需要回忆过往,挖掘不曾封口的伤痛,再折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封铃,你知不知道……”他握住她的肩膀,热切道。 她截下他,冷冷道:“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他的“风铃”碎了,无法随风起舞,叮叮当当,娱乐他的心情。 “你说什么?”粗眉皱起,这不是他预估的反应。 他想一把将她脸上碍眼的冷淡抹去。 认错人?屁话。他不是白痴,不会把复习过千万遍的脸孔错认。她怎敢忘记他?怎么能对他漠然? 垂眉、垮肩,封铃疲惫。 她没力气应付他,只想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怨天尤人、哭天喊地。 他不该闯来、不该演出重逢剧……她已经累到无法形容了呀!她真的累到好想崩溃。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再生气都不准这样对待我!”他向她下命令,用他最习惯的口气。 不准吗?哼!凭什么。 一咬牙,猛地,她推开他,跑进大雨中。 他直觉迈开脚步狂追,他跑得很快,可她比他更快。 封铃死命狂奔。这不是她要的久别重逢、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满肚子怨恨,怨恨对她不公平的世界。 是的、是的,命运对她乖戾,她何必对命运温顺妥协。 “封铃……”他一面跑,一面叫喊。 不听、不听、不听……她再不乖乖为他停下、再不遵从他的命令,她不要听他、看他、想他,她早已离开他的生命,早已亲手摧折自己的爱情,已经已经、已经不再笨得用那等待守护谁的心。 看不见人潮、看不清车阵,她用尽力气奔跑,不管前方是不是康庄大道。 几个转弯,他追丢她了,沮丧…… 关帧抱住肚子、弯下腰,靠著墙壁猛喘气。 他没有跑赢她的纪录,她是飞毛腿,他则是被训练不到半天就放弃的肉脚男。 又错失她了吗?不甘心! 关帧怔怔盯住柏油路面。 封铃走了,她随性进出他的生命,他却抓不住半点影子?蠢毙! 不,不想放她走,后悔那么多年了,他不要后悔无止尽延伸。他的确做错事,但没有哪一种错误,应该用一辈子来接受惩罚。 关帧,快动动脑筋,一定要找出她,她在台北、在你生活周遭,快点结合所有线索,你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快想,她人在医院、她看起来疲惫不堪、无助茫然……所以她生病了、很严重的病? 想到这里,关帧像装了新电池般弹跳起来。 快累死的男人,跑过大街、跑进医院,跑入电梯,跑回他赌咒,打死也不再进去的病房。 猛力推开门,他拉开喉咙大喊:“白雒意,你给我出来。” 父亲、白姨、白雒意同时回头。 “我要讲几次你才懂,叫我大哥。”白雒意凉凉说。 “大你的头,快出来,不然我就把你的医院搞垮。”他祭出恐吓。 白雒意无可奈何耸耸肩,拉关帧出病房。“发生什么事?” “我看见封铃,她生病了,我要你调阅所有的病历,把她找出来!” 第一章 圣诞礼物 她是小草,疾风劲雨中可以低头,但不能认输的野草。 这个事实在十岁那年,封铃就知道了。 那时,她刚失去父亲,母亲卖掉房子,偿还吓人的医药费。 她怀疑,为什么餐厅做菜出错,客人可以要求退费;医生医死人,病人家属却要缴高额医药费? 她没问,因为无解。 她只能等待风雨过去,昂首挺胸,对著太阳呛声:“我没输。”之后,拚命茁壮。 高二上学期,她在学校接到电话,讯息传来,母亲心脏病发,封铃赶到医院时,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母亲胸痛是老毛病,医生要她多休息。可一天兼三份工的女人,哪来的时间休息? 这次她没付医药费,因为母亲的雇主关先生代付了。 关先生是大好人,关太太也很仁慈,帮忙办完后事,听说封铃没有其他亲人可依靠,便留她在关家大宅帮忙。 丧事期间,她不掉眼泪,挫败打击教会她,哭泣不过是浪费生命资源。对于人生,她依然不认输。 进关家第一天,她拚命工作,管家交代她的工作,她无一漏失。 晚上十点,管家吩咐她把消夜送上楼给大少爷之后,就可以休息。 封铃想到的不是休息,而是人生转捩首日,她熬过了,往后第二天、第三天……她将越来越习惯。人生无法规划,只能适应、妥协。 端起咖啡、蛋糕,封铃轻手轻脚走到二楼。 敲门、进屋。 大少爷正在念书,读著厚厚的原文书,她摆好消夜,视线却不自觉落在英文字上。 “急性淋巴白血病”她不自觉念出声。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个陌生字眼,当时并不知道,往后她将呕心沥血同这个专有名词搏斗。 “你的英文不错。”大少爷说。 她抬眉,眼睛对上他的视线。 大少爷很斯文,白白净净的脸上戴著一副金框眼镜,看起来很像医生。 “我很小就学英文。”封铃回答。 “对英文有兴趣?” “是我父母亲的梦想,他们希望送我出国留学。” 她父亲有机会出国的,但家道中落,落掉了他的梦。结婚生子后,他把梦想堆到女儿身上,而她,乐意为父亲圆梦。 “你是封妈妈的女儿?” “是。” “她从我这里借回去的英文书,是给你看的?” “是。” 她不只看大少爷的英文书,也从母亲那里听取大少爷的故事。妈妈说,大少爷书念得极好,考上医学院那天,关先生大宴宾客,在庭院里席开百桌,所有人都出席了,独独关家二少闹失踪。 妈妈说,大少爷随和亲切,二少爷桀骜霸气,两人天差地别,下人们都尽量避开二少爷、亲近大少爷。 她还说,大少爷是新太太带进关家的继子,二少爷才是关先生和元配的亲生儿子,但大少爷孝顺、体贴,关老爷对他的疼爱,比二少爷更甚。 母亲爱说大少爷的好话,但让她印象深刻的却是二少爷的坏,那位倍受孤立的孤臣孽子……日子不好过吧? “有需要的话,自己过来拿,我不在家也无所谓,留张纸条就行了。” 他指指墙上一大排书架,里面的原文书多到让人羡慕。 “谢谢大少爷。” “我听封妈妈说,你的功课很好,常当模范生。” “还可以。”模范生的日子过去了,她懂得认命是生存的重要条件之一。 “真想念书的话,别放弃,继续自我进修,争取同等学历考大学,课业上有困难,尽管来找我。” “谢谢大少爷。”嘴上说谢谢,她心底明白,升学是遥远而奢侈的梦想,念书与她,失去缘分。 “你很严肃,封妈妈比你随和多了。我叫白雒意,你可以喊我的名字,或叫我白哥。” 白哥、白鸽?卖洗衣精吗?她抿嘴一笑。 “终于把你逗笑。很有效吧,我常用这招和美女搭讪,你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很漂亮?” 她不回答,点头,谢过。 他推开椅子,站到封铃面前,手搭上她的肩。 “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碰上了躲不掉,没办法重头来过,回顾也无济于事,你能做的,是别和自己过不去。” 她懂。 她知道再不舍,父母亲终是将她舍下;她知道人生苦短,不能停留驻足,即使不知道目标在何方,也得往前走。 “很晚了,早点休息、别想太多,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他笑了笑,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好像在看证严法师。” 又笑开。她算是见识了大少爷的亲切随和,难怪人人说他好。 “大少爷晚安……对不起,我喊不出白鸽。” “没关系,你喊我白鸽,我也飞不起来,下次试试喊我灰(菲)哥,说不定我的头皮会前后震颤。” 回眸一笑,走回厨房,在大少爷身上,封铃得到些许安慰。这个家的主人,个个善良体贴。 意外地,她发现厨房里面,有人背对她,在冰箱翻东西。 站在门口,进不是、退也不对,不多久,她听见他低声咒骂。 “妈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冰箱那么大台摆好看……” 忍不住,她出声:“这台冰箱装的是做菜的食材,水果、饼干、饮料放在左边那台冰箱。” 男人倏地转身,盯住她。他没被突然出现的封铃吓到,封铃却让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吓著。 他的眉角有一道撕裂伤,血未完全凝固,他的右脸颊肿了,皮衣手肘处擦破,左脚破了个大洞的牛仔裤里,染出一团鲜红。 他是小偷,还是误闯豪宅的强盗?但小偷怎会从冰箱下手? 眉头皱拢,她试著解开他的身分。 突地,看见她皱眉,他的嘴角震颤,三秒,瘪瘪的嘴唇咧开,大笑。 “你是谁?新来的?我以前没看过你。” 新来的?他的口气、他住在这里……噢哦,想起来了,是妈妈常拿来当负面教材,训诫她,交男朋友时,一定不能碰的类型——二少爷,关帧。 “我叫封铃,今天刚到这里。” “没听过。”他的口气不似“白哥”亲切,难怪他会是大家眼中的难缠主人。 “你受伤了。”她指出事实。 他的头发蓬乱,几束发丝被干涸的血液黏在额间。 “关你屁事?”他浓眉上挑,嘴角吊著一抹嘲讽。 她不和刺猬计较,绕过他,走到冰箱旁边。“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看一眼冰箱。“我不吃甜的。” “我煮面给你吃,好吗?”她打开右手边的冰箱,从里面找出几棵白菜和青葱。 定眼望她,他喜欢看她皱眉模样,她的眉毛让他龙心大悦。“好,我喜欢吃猪肉和牛肉、不喜欢吃饺类、青菜水果、蛋和鱼。” 偏食!但她不想灌输他均衡营养有益健康,他听得进去才有鬼。 “知道了。”她从保鲜盒找出一块五花肉,烧开水,放进去烫,另一边的炉子,热水下面。 关帧看得出她并不赞同自己的口味偏好,却仍照他的话做,这个说不出来的为什么,让他笑逐颜开。 照理说,他刚海扁两个混混、身上挂彩,荷包空了,又发觉信用卡不翼而飞,心情应该坏到想找人发泄。但一个陌生的封铃、一个熟悉到让他很感动的皱眉表情,却让他心花怒放…… 面下锅,她开始磨蒜头、切碎香菜,调他没见过的酱汁。 身子一蹬,他坐在她身后的厨台上,凝视封铃忙碌背影,让他觉得幸福满载。 深吸一口食物香,咕噜咕噜的肠胃作响。他有这么饿? 很久了,至少好几年,他不认为这里是家,但今晚,封铃为他温习了家的味道。 不到十五分钟,一碗香气四溢的面摆在他面前,上面铺了几块弹性一级棒的蒜泥白肉。 端起碗,肥肥的猪肉咬下,油冒出来,满嘴香。 关帧说不吃水果,她还是拿出葡萄和养乐多放进果汁机。 等他把面吃完,她问也没问,把葡萄多多放在他手边。是顺手吧,他竟没有多余反应,就把深恶痛绝的水果吞进肚子里。 “我还要。”他把碗推到她面前。 “再一碗面?” “蒜泥白肉。”他指指锅子里没切完的猪肉。 果然是肉食暴龙,逼他吃青菜水果,违反食物链法则。 她没有对主人唱反调的习惯,拿出砧板,一片一片把肉切了,堆在他的碗中,然后顺手洗起果汁机和杯子。 他的进食显然比她清洁速度更快,一下子工夫,空了的碗筷又推到她手边。 “你……还要?”封铃问。 正常人像他这种吃法,不胖成猪头才怪,可他好瘦,像根竹筷子插上贡丸,最坏的是贡丸上面伤口多,多到你连他是香菇贡丸还是药膳养生贡丸都分不出来。 “洗完碗后,到我房间。” 去他的房间?三更半夜?她习惯性皱眉。 她在犹豫? 她不爽,可再不爽,他还是要她来。于是,从不向人解释自己行为的关帧破例了。“你来帮我擦药。” 擦药啊,松口气,是她想入非非了。 “是。”她应声。 “二楼楼梯右转第一间。” “知道。” 他转身,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微笑。他喜欢她皱眉,相当喜欢。 封铃洗好碗,快手快脚回下人房洗澡,没时间吹头发,用干毛巾随手擦擦,往二少爷房间。他应门,全裸的身体只在腰间围条浴巾,乍现春光。她别开眼睛,努力镇定不了脸红心跳。 「妳回去洗澡?」他看一眼她滴水的发尾。 「下人房的热水只供应到十一点。」她看看手表,十一点零五分。 「以后没热水,到我这里洗。」什么说法啊,封铃装作没听见。「那是什么?」他指指她的手。 「是临时冰袋,你的脸有点肿。」她极有效率地进浴室找来干毛巾包住冰袋,敷在他颊边。「医药箱呢?」 他指指桌上,她走过去,打开,发现里面应有尽有,想来,对于二少爷,医药箱是生活必备品。 捧来医药箱,他没讲话、她也不应声,封铃小心谨慎替他的伤口上药,这一上药,她才发觉,他身上的旧疤、新疤,大大小小几十道。 正常人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他是职业打手或者… … 单纯对生命充满愤懑? 处理好他的上半身,封铃蹲在他身前,把他的毛巾撂起一点点,露出膝盖伤口。 天!伤成这样,他还能洗澡,他没有痛感神经? 又皱眉,他爱死了她的皱眉。 他咧开嘴,骄傲得意。「我不痛。」 是吗?既然不痛,她何必小心翼翼,担心把他弄痛,方想着,她就把半瓶氧水倒在他的伤口上。 他倒抽气,她忍俊偷笑。 说时迟,那时快,关帧勾住她的下巴,迅速把她的脸抬起来。 被逮到了!她唇边的笑,来不及收藏起来。 「你故意的?」他脸庞紧绷。 她敛起笑,皱眉。「我以为这是正常程序。」 她的眉头,收拾了他的不平。 「动作快一点。」他粗鲁着嗓子说。 不是不痛吗?她低下头,一连串流畅动作,替他把该包的地方全包好,至于那些旧的,新旧不分的…… 不痛就好。 她收妥医药箱,把垃圾桶放回原位,任务完成。「二少爷,都弄好了,我可以… 」 「不可以!」 什么?她连话都没说完,他就下达禁止令。 「还有其它事?」 「替我吹头发。」他无赖的口气,和耍赖小孩一样。 封铃翻眼。他以为自己是皇帝吗? 憋气,她懂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乖乖拿来吹风机,帮他把头发吹干,他的头发太长,前面部分盖住眼睛,如果他愿意修剪的话,她的技术还不错。 吹过头发,她才扯去插头,他又说话了。 「你的头发太湿,滴到我身上了,吹干。」 她花三秒钟时间反应,然后退几步,站到角落里,把自己的头发吹干。 平心而论,她有点紧张。 二少爷的坏脾气人尽皆知,他在家里搞革命,在外面也不安分,常听说他打架闹事,关先生几乎每星期都要出入警察局道歉,赔钱。 他是个让人头痛的儿子。 封铃一面吹头发,一面暗地观察他。 他在外面干架,打得不够舒畅,想回家找人补几拳? 他会不会对女生动手?她要不要掉两滴眼泪,表示自己很可怜?或者讲几个笑话巴结他,躲避危险…… 「你站在那边做什么?」 他不耐烦吼叫,她回神。 「我……没有,很晚了,我先回去。」封铃把吹风机电线卷一卷,往柜里一塞,忙着走向门边。 「我有说你可以回去?」他的眉毛一边高,以便低,暴躁地说。 她瞬地站住脚,怀疑自己该不该回头。「二少爷还有事?」她背着他说话。他要打人了、他要打人了!这五个字在她心底跑马灯,用新闻快报方式,一次、两次… … 无数次出现。 「过来。」他喊。 趋吉、避凶,不管他是吉或凶,她都应该保持距离,以测安全… … 这件事,妈妈讲过、管家叮咛过,连第一天上工,好心的园丁叔叔都向她提醒过,在界门纲目科属种中,他是属于毒物科、骇人听闻、属生人勿近种。 「听不懂国语?要不要我用台语复述?」 她深吸气,转身,机械似地走到他面前,满脸的忍耐。「二少爷,时间真的很晚了。」 「你只知道下人房供水到十一点,不知道十一点半,下人房大门会锁起来,不让进出吗?」 他浓浓的眉毛往上挑高,两双粗壮结实的手臂往胸前一抱,脸上写着:看你要怎样。 封铃直觉看手表,懊恼!怎么忘记了? 「还要回去?」他看好戏似地躺回床上,两手交叠在后脑勺。 她叹气,他挂笑脸。 「二少爷没其他事的话,我先离开。」今晚到客厅沙发窝着好了。 「你想去哪里?」 她不语。 「睡沙发吧,我不会把你不遵守下人守则的事,泄露给管家知道。」他慷慨地把棉被抛在沙发上,两手一摊。 她考虑着。 这里是比客厅温暖得多,但她比较情愿向大少爷求救,那里……似乎安全得多。 「想那么久,怕什么?怕我侵犯妳?」他突地凑上前,恶意地,鼻子贴上她的鼻子。封铃大惊,后退两步。他什么时候走近的?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扫瞄,对着她紧皱的眉毛,露出一抹兴味。「妳根本没发育完全嘛,我对未成年少女兴趣缺缺。怎样?给妳三秒钟考虑,一,二… … 」 她连忙接话:「如果不打扰二少爷的话。」 他没回应,转身从柜子里抱出一袭新被和睡衣,带点刻意,当着她的面扯下腰间浴巾。 封铃一惊,忙背过身。他故意的!她看见他得逞的奸笑。 明知道她是未成年少女,还给她看限制级! 她倾听身后动静,略估他换衣服时间,好半晌,她回头,他已经找到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晚安。」她动作更快,一闪眼,窝进棉被里,把头蒙进去。 关帧望着棉被上起伏的曲线,刚硬的五官线条柔和了。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度过一个不生气的夜晚。 很难得!因为平常他总是生气。对父亲生气、对姓白的女人和她的儿子白雒意生气,他对自己生气,也对全世界生气,没有一件事让他看得顺眼、没有一分钟让他顺心。 他气得要死,却没人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于是,他更火了。 是她皱眉的样子、她对他妥协的样子,压下他的忿忿不平… … 想起封铃,他张开嘴,笑意盎然。 自他有记忆起,母亲没舒展过眉头。 她常对儿子说,自己不快乐,年幼的关帧只能想尽办法逗母亲欢喜,跳舞、唱歌、说冷笑话;他优秀、他可爱,他努力当模范生… … 他让她当班亲会里最骄傲的母亲。可惜,她的眉头总是深锁。 后来,他放弃了,他说服自己相信,天底下母亲都为子女忧虑,皱眉头是母亲的一号表情。当他相信这个推论时,母亲居然开心微笑。那天,他放学回家,她对他说:「我终于自由了!小帧,你也替我高兴对不?」错,他没办法替她高兴,没办法为了那纸让她自由的离婚协议书感到开心。他拒绝跟母亲离开关家、他拒绝接母亲打来的电话、他拒绝听和母亲有关的消息,因为他很生气。 没有一个母亲,可以背叛孩子。 那天以后,他愤世嫉俗、功课一落千丈,他成天在外讽车,家变成他的临时旅馆。 他愤怒、他气焰高张,周遭人却对他微笑,他们怕得罪他,怕他的拳头落到自己身上。 没人对他皱眉,没人敢对他说「你不对」。 这情况惹得他更愤怒了。父亲长辈对他百般包容,佣人们面对他如临大敌,却不能不巴结微笑… … 他越来越生气、越来越生气… … 到后来,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生气,只好继续生气,一直一直气下去。 然而今夜,只见一面的封铃,对他皱眉… … 轰地,他的气没了。 薄薄的唇合不上,他闭起眼睛,回想她的表情… …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安稳。没有怒气的晚上,他闻到窗外飘来甜甜的七里花香。 早餐桌上,让人意外地,关帧竟然出席。 关先生、关太太有藏不住的笑意,大少爷表现一如平常,丝毫不觉得关帧的出现有什么特别。 关帧瞥一眼桌上的西式早点,脸色沉下来。 关太太察言观色,问:「小帧,你不喜欢吃这个对不?想吃什么,告诉白姨。」 「面。」 他倒一杯咖啡,加三匙糖、三杯奶水,和一和,倒入嘴巴里。起床后,他发现封铃不在房间,棉被、枕头迭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他猛然坐起身,随便刷牙洗脸,就急冲下楼。他不是肚子饿、不想吃早餐,更没想过,出现在餐桌边,会引出旁人爱笑不笑的暧昧表情。 僵住脸,他耍酷耍得更彻底一些。 他看见封铃了,她拿着拖盘,替白雒意添上两片刚烤好的全麦土司。 通常,他晚上睡得很糟,常翻来翻去,赠到近天亮才睡得着。 别说早餐,午餐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然后外套一捞,摩托车骑了,跑到外面惹事生非。 但是昨夜,他睡得出奇得好,没作恶梦、没翻身,一觉到天亮,赶上早餐,纯粹碰巧。 「你想吃面?干面还是汤面,我马上弄。」白姨讨好说。「我要她煮。」大手一指,他钦点封铃。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全家吓一大跳,连封铃也受惊不少。「封铃?她昨天才来,可能还不了解你的胃口… … 」关太太笑着解救封铃。 「我要吃昨晚那种面,还要加很多的肉。」他没理会关太太,直接对封铃下令。 「你们昨晚见过了?」关先生问。 他是大老爷,连老爸都不甩的大牌老爷。封铃无奈皱眉。 不喜欢他的态度?无所谓,她肯皱眉就行。 再看一眼― - 好看、爽,她的眉头最好永远皱着,别松开。 关帧是尴尬制造机,一出现,全家人尴尬到不行,只有白雒意是泰若自然地吃着吐司。 「快点,我饿死了。」 见封铃不动,他拿起刀叉,在桌上敲敲打打,两条腿抖啊抖,抖不停。男抖穷、女抖贱,他老爸舍不得教,封铃很想走过去,给他一拐子。处在文明的家人里,他是化外之民。白雒意开口说:「封铃,妳帮他下面,可不可以也给我准备一份?」 「是,大少爷。」封铃点头,转身向厨房走去。 关帧瞪白雒意。什么嘛,他说半天她一动也不动,白雒意开口,她马上行动,她家里的大大小小一样,选好边站? 仰头,他又调了杯多糖多奶咖啡,灌进肚子。 「这种喝法,你会得糖尿病和高血压。」白雒意丢出话。 「你住海边?管那么宽。」他对他不爽。 「为你好。」 「不必。」他抓起面包,涂上厚厚的一层奶油和果酱,光看就腻死人。 「这些是反式脂肪。」不怕心肌梗塞,尽量塞。 「我喜欢,我爱,不行?」 糖尿,他的;血压,他的;心脏,他的;他高兴,谁有意见? 「我只想告诉你,我要开减肥门诊,你来看病的话,我给你打五折。」他淡淡说。 关太太推推儿子,深怕他把关帧惹火,好不容易有机会全家人聚在一起,气氛千万别打坏。 「小帧,正好你有空,我们可不可以谈谈你的学业。」关先生说。 「没兴趣。」三个字,他回绝老父亲。 「你高中毕业两年多了,再这样下去……」 关帧把叉子一丢,变脸。 关太太拍拍丈夫的手臂,用眼神暗示他,别碰敏感话题。 关太太转移话题:「今天是假日,小帧有没有什么计划?」 他瞄父亲一眼,眼光再飘过满脸慈爱的关太太。妈的!他又不是她的谁,干嘛用看儿子的眼光看他?他把面包上面的奶油果酱咬掉,再涂上更厚一层。「没有。」 「想不想和我们去参加公司的圣诞晚会,今年有邀请很多大牌艺人来表演。」 他扯扯嘴角。「没兴趣。」 「不然,有没有想要的礼物?圣诞节嘛,好小孩都该得到礼物。」 他是好小孩?妈的!那不良少年指的是谁?今年的圣诞老人应该到精神科挂急诊。 这时候,封铃端出两碗面,上面铺了满满的白切肉,加了蒜泥的酱汁浇在上面,看起来好吃到不行。 关帧把面包丢到旁边,手端过一碗面,唏哩呼噜,把东西塞满嘴。 封铃望他,摇头叹气,长不大的男孩。 她饶过关帧,走到白雒意旁边,把面放在他桌上,谁知,恶劣的关帧居然起身,横过大半个桌面,抢走白雒意的面。 是怎么回事?关太太和关先生互视。 「小帧,有那么好吃吗?」关先生问。 他挑嚣地向雒意抛去一眼。 「大少爷,我再去煮一碗?」封铃问。 「好啊,大碗一点,帮我送到房间。」 「是。」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她对白雒意笑? 轰!关帧火冒三丈。 虽说他爱看她皱眉,不爱她笑,但她的笑也不准送给别人,她的面,她的肉,她的汁,她的笑,统统是他的,没人可以跟他争。 「封铃。」他把碗往桌上一顿,不爽的眼睛,不爽的鼻子,不爽的嘴巴加耳朵,他的七孔都不爽到想扁人。 「小帧,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要封铃—圣诞礼物!」 说着,他抬眼瞪白雒意,一边把抢过来的面塞进嘴巴。 「小帧,封铃是人,不是礼物!」关先生耐住脾气,好声好气地说。 「我就要她,她只能听我的命令,只能煮东西给我吃,只能做我要她做的事。」 「幼稚!」白雒意低声说。 他不以为忤,幼稚就幼稚,只要封铃乖乖待在他身边,当他的小奴隶,其他的随便。 「可是……」关先生想说话,关太太连忙阻止。 「小帧,等我和封铃讨论过后,再给你答复,好不?」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三两下,把两碗面扫进肚子,像饿过三百年的茹毛饮血野兽。倒第三杯咖啡、第三次把它弄得甜死人,关帧把它当成漱口水,摆进嘴里漱几下,然后推开椅子,摇下话― - 「除了封铃,我什么都不要。」 意思是,没得商量了。要嘛,就给他封铃,不然别在那边假惺惺,当圣诞老人。 关帧走了,白雒意仍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离开座位时说:「纵容他,绝对不是最好的管教方法。」 「可是… … 小帧第一次想要人陪。」 「他的问题不是寂寞,而是占有欲。」他摇头,不认同继父和母亲的方式。 第二章 封铃没想过自已会变身为圣诞礼物。她的双手摆在膝间,及肩长发垂在颊旁,淡淡的愁思画入眉梢,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明白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我希望妳能帮帮小帧。他是个好孩子,若不是母亲离开,他不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所有人怕他。」 是吗?他是暴龙和好孩子的结合体?「关先生是那种投入工作就浑然忘我的男人,小帧由母亲一手带大,母子感情非常好。关先生长期把生活重心摆在工作上,忽略了家庭,导致他的母亲抑郁寡欢,她一直想离婚,是小帧让她无法下定决心,直到她认识邱帼信……」 父母离异导致他性格暴戾? 「两人协议离婚后,小帧的母亲原想带他一起离开,但他不肯。他选择留下去却敌视父亲,他大概在气父亲没有尽全力留住母亲。」 「关先生没有试图挽救婚姻?」 「他说,当妻子与邱帼信在一起时,妻子璀璨耀眼的笑容,是他从没见过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幸福,而这份幸福,他给不起。」 二少爷……很辛苦吧,挚爱的母亲的背叛。他肯定难以释怀。 「三年前,我认识关先生。当初关先生正为小帧的事烦心,雒意也刚好在幼年即失去父亲,所以我们的话题全是围绕两个孩子转,慢慢地,我们变成朋友,最后就结婚了。」 母亲投入新爱情,父亲再婚,封铃有一点点理解他的戾气来源。 「小帧对于我和雒意的加入,始终保持冷淡。关先生本来希望多个兄弟,能帮助小帧改变,但他始终不愿意和我们建立关系,甚至刻意避开全家人聚会。但今天早上他竟和我们一起早餐,这实在太让人讶异。」封铃听得很认真,对于二少爷,她有了深层认知。「他从不向我们要求,可他居然要求妳… … 对不起,我们是自私的长辈,但有机会能改变小帧,我们都要试。」 他们把赌注放在她身上?她和二少爷不过萍水相逢。 「封铃,求妳好吗?」 她真能帮上忙?望着关太太恳切的眼光,想着桀惊不驯的二少爷,她勉强同意了,虽然整件事荒谬得很。 中午未至,她出现在关帧面前,淡淡娥眉深锁,她不对他说教,只是冷眼看他。 他坐在椅子里,一双脚晃啊晃。平常这个时间,他刚起床,刷好牙,听几首无聊的流行歌曲,背上包包,准备出门作怪。 今天情况特殊,他一早就起床,吃掉两碗分量惊人的面,进屋,等待白姨和封铃的谈判结果。 一本体育杂志快被他翻烂,直到她进门,他悄悄松口气。 「你打算一直站在那里看我?」他放下杂志,右手跨在椅背上,歪头,吊儿郎当地问她。 「二少爷要我做什么?」 她唯一的工作是配合他的需求,简单说来,她是他的台籍女佣。 「你想做什么?」他反问。 「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有拿绳子把你捆起来吗?」他的态度很流氓。 「谢谢二少爷。」封铃道谢,转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他叫住她。 「你说我可以做自己的事。」 「对,但是… … 在我眼前做。」她皱眉。皱眉了、皱眉了。他忍不住微笑。她一定很想骂他欠教养,可惜奴隶不能违反主人意愿,她只好憋住,不断憋住,把两道眉头皱在一起,形成两道美丽波浪。 她忍气吞声,走到他面前,轻问:「可以请教,我哪里得罪你?」 哦,耐力不足,她才憋小小的一阵子,就想掀底牌。 「没有。」 「为什么要整我?」 她十六岁,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在学校念高二,眼前这只巨型恐龙,手长脚长,脸上的青少年羞涩早已褪去,怎么看,至少多她两三岁,可是他的幼稚,无赖,让封铃觉得自己像他妈。 「我没有整你,我是喜欢你。」 迅雷不及掩耳,他伸出大手掌把她往自己身前拉,力量很大,她反抗不了。 他审视她的眉,细细两道,皱起来很有力量;他看她的眼,水汪汪,亮晶晶,有神得让人兴奋;再看她的鼻子,恩……有点短,是那种应该花钱整形的缺陷部位。至于她的嘴,小小的,红红的,软软的,香香的,不知道吻起来感觉如何? 她的手太瘦,但很有力气;她的腿不够长,不知道跑起来够不够快;她的身材很……没料,想当女f4,得等到下辈子重新投胎。 但她出奇的美,出奇的让他很兴奋。 没错,他喜欢她,并不想恶整她。 她用力挣脱关帧,退两步,站在安全距离处。红红的脸,红红的耳朵,她得大喘五口气,呼吸才能回复正常。 「问题是,我不喜欢你。」到着倔强,她瞪他,忘记少爷高高在上。 「没关系,慢慢来,你会喜欢上我。」他的口气充满自信。 「我没时间玩公主、王子的无聊游戏。」她恼怒。 「不对,从今以后,妳唯一的工作是跟着我,我们将有相当多时间培养感情。」欢她生气的眉形。她强压不满,决定用沉默抗议。 要同他对峙?他挑眉,从口袋掏出香烟,燃上,吞云吐雾。 很好,她的眉又往中间兜拢。 封铃痛恨烟味,却不能禁止二少爷在他的私人空间里抽烟。 没事找事做,她在他眼前把床整理好、把脏衣服洗起来、打开窗帘迎入阳光… … 能做的事都做完时,他徐徐燃起第三根烟。 过敏发作,她开始流鼻水,封铃仰高头,努力不让鼻水往下流。 她每隔两分钟就进浴室扰鼻涕,然后乖乖站到他看得见的地方,等待下一个指令。他没说话,光望住她,彷佛在思考深奥问题。十分钟后,她进阶了,从流鼻水进步到咳嗽,先是短促两声,然后四声、五声……一成串,喝水也没用。 她的表现很明显,他知道烟味让她不舒服,但他在跟她拗,他坚持等她叫自己熄烟。 可是她和他一样拗,半句话都不说,宁可进出浴室,憋住咳嗽,憋得满脸通红。 他和她杠上了。 再抽一根烟,他关上窗,故意把她留在毒气室里面,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犹太人血统,但他知道,被毒气包围的她,不会比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好受。 封铃咬住唇,无声抗议。 一根烟、两根烟… … 十根烟,他努力增加毒气浓度。 她越咳越凶、越咳越凶,消失多年的气喘犯了,她咳得弯下腰、喘不过气、站不住脚。 他冷眼看她,胸口起伏加大。 气!她不求助、不呼救,她的固执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五、四、三、二、一,熄掉烟,他让步、他妥协,行了吧? 打开窗户,他把她带到阳台呼吸新鲜空气,她还是咳个不停,红通通的脸成了熟透苹果。 他不想折腾她,她却被折磨得不能呼吸。她病了?中毒了?世界上有没有一种香烟过敏症,会让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紧,关帧下意识打横抱起她,一边下楼,一边大声喊人。听见他的暴吼,白雒意从房间冲出来,看见封铃的模样,二话不说,进车库开车… … 第一次交手,他就差点儿把她搞死,封铃知道自己的运气很烂,只是没想到会烂到淋漓尽致。 他厌恶自己,在知道她有气喘病史时。 医生问她:「妳明知道气喘犯病会致死,为什么不随身携带气管扩张剂?」 她喘着回话:「我很多年没犯病,医生说很多人过了青春期,体质改变就不发作了。」 医生口气很差,回问:「妳过青春期了?既然多年没犯,为什么突然发病?」 关帧知道为什么,是他害的。 他痛恨自己。 回家后,关帧强迫封铃躺在自己床上,雒意不同意,和他大吵一架。 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大少爷的脾气好、温柔、体贴,这种人怎会吵架?但他们就是吵了,吵得下人们瞠目结舌。 别说下人,连关帧自己也不信,从白雒意和白姨进入关家起,他们的对话很少超过五句,为了封铃,他们竟做了第一次的「深度沟通」 「封铃不是你的芭比娃娃,你不可以为所欲为。」雒意出口就是指责。 「你自认为了解我?算了吧。」关帧冷哼,抬高下巴,用高高在上的角度瞄人。 「我不了解你?哈!你幼稚骄纵、自我中心,什么事只想到自己,你的伤心、你的不平最伟大,别人的想法、委屈,都是狗屁。你曾设身处地想过吗?也许离婚对你父母亲是解脱、是寻求另一种幸福的转折?当然没有。你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感受,你只在乎自己好不好受,你想霸占父母亲,要他们的眼睛只看得见你,你不顺心顺意,就拚命发脾气,用堕落来加深他们的罪恶感。这些事,我不便插手,因为那是你和父母之间的家务事,但你不能勉强封铃。她是外人、一个进关家不满两天的女孩,你怎能逼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我没逼她。」 「那为什么她进你的房间不到两个小时,就气喘病发?」 「那么关心她?她到我房间多久,需要你拿手表在外面计时?」 「我当然关心她,她的母亲刚去世,十六岁的小女生为求生存,不得不放弃学业,到我们家帮佣,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对她付出关心。」 「她的母亲… … 」 「你恐怕连她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吧?这个家对你而言,除了提款机功能之外,还有什么作用?你关心过这里的哪个人?」 「她的母亲是谁?」 「是笑口常开的封妈妈。她才四十岁,就为了生活劳顿,心脏病发。她去世,封铃举目无亲了,但她连发脾气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她得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这里、在最短的时间内认命。」 是她? 他知道封妈妈,但她的笑口常开只对白雒意,对他,她习惯低头躲掉,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当他是凶神恶煞,他心知肚明。 关帧不认错,冷言:「住在关家很糟吗?你不也住得好好。」 「既然住在关家很好,你干吗偾世嫉俗,满脸的孤臣孽子?」 「你管到我头上了?你真以为自己是我的大哥?」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都是你的大哥。」 「哼!」他撇开脸,他不需要大哥。 「你有权自暴自弃,有权过你自以为是的趣味人生,封铃却连选择权都没有,相较之下,你会不会汗颜?」 「对我说教?省省吧!」 「你以为我爱说教?」他叹气摇头。「你晓得封铃她有多喜欢上学?你知道他最大的梦想是出国念书?不,你只知道如何折磨她的骄傲自尊,只知道如何让她臣服与你,把她变成可以任你摆布的灵魂。」 她喜欢念书?这回轮到关帧皱眉了。不,就算要帮助,也是由他来帮,不需要外人插手。一下子,他把内人、外人做分类,封铃在里面,白雒意在外面。 「你不该把她当成缺乏自主意识的娃娃,请你仁慈一点,她毕竟是个未成年少女。」 白雒意每句话都是对的,但关帧不想让他骄傲。 他捏捏拳头,抬高下巴,骄恣的表情让人想跳脚。 「收起你的关心,封铃归我管,我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你没有发言权,以后没事也少碰她。你说对一件事了,她就是我的芭比娃娃,而我,从来不和别人分享玩具。」 摇下话,关帧转身走掉。 冥顽不灵!白雒意气得脸红脖子粗。这种不受教的家伙,说再多都是枉然。 知道白雒意生气,关帧刻意抬头挺胸,好像自己得到吵架杯冠军奖座。 他进厨房,要人熬一碗营养丰富的海鲜粥,他还亲自指导厨子,要她放多少肉、多少鲍鱼、多少丰富食材才够,他要在封铃身上养肉,免得让白雒意指控他虐待未成年小孩。 可是当关帧端着海鲜粥回房间时,两人又对上了― - 他已表明封铃的管辖权归他,白雒意又跑进房间和封铃有说有笑,分明没把他放在眼里! 「妳慢慢看,这两天我找时间买一台语音翻译机给妳。在这之前,妳先用英文字典查,这是我用过的。」他拍拍她的肩。 「谢谢。」她在笑,笑得让关帧觉得刺眼。 「妳有意愿继续念书的话,我可以请朋友替妳找参考书,我朋友是很有名的家教老师,有他… … 」 「不必。」关帧插话。 这家伙听不懂人话? 他走到床边,用屁股把白雒意挤掉,摆臭脸送客。 白雒意不理关帧,绕过他,直接对封铃说:「有任何需要就来找我。」 关帧半推半拉,送客到门边,压低声音说:「她的梦想归我管,不劳你插手。」接着,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 他回到她床边,恶霸说:「你不准去找他。」 她不答话,低头,试着理清混乱。 她昨天才进关家,整理睡房,认识关家大小,做家事……一切顺利,直到深夜捡到满身是伤的关帧之后,顺利结束。 早上为一碗面,关帧在餐桌上发神经,接着她变成关帧的专用仆人,然后,她消失多年的气喘被诱发。 这个男人……不讨人喜欢。只是想起他的不驯,想起他失去母亲的悲哀,她没办法对他更坏。 「吃饭。」 他把碗筷递到她手上,她合作,低头吃饭,但吃几口就吃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吃?」 「太油太咸,肉太多。」她简短说。 她开口说话,他年个 立即好转,整个下午,她跟医生,护士说话,跟白雒意说话,连问她路的老伯伯,她都跟人家有话聊,就是他一开口,她就闭嘴。 「我叫人把厨子开除。」他把饭拿开,直觉反应地回答。 什么?封铃反射地拉住他的衣服。「你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他一头雾水。 「不可以开除厨子。」 「为什么不行?她煮的东西难吃。」关帧忘记,油腻出自与他的亲手指导。 「也许他是照你的口味做的。」 「是吗?」他端起面,吃了一口。果然,一点都不咸,不油,肉不多。 「你的口味太重,对身体不好。」封铃说。 「知道了,以后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没给她机会唠叨。「我下去,再让厨子重煮。」 「不必了,我想睡觉。」 「哦。」 他走到窗边,关上窗帘,拉拉她的棉被,虽没说对不起,但他抹抹脸,像个别扭孩子,半天,挤出一句话― - 「妳以后有什么病,要先让我知道。」 这算对不起吗?封铃莞尔。 就这样,她睡着,他在床边盯着,整整六个小时。 自厌、懊悔,他恨自己,偏白雒意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绕,一次次,把他所剩无几的良知痛鞭一顿。 是吗,她和自己一样,失去母亲?不,她更惨,连父亲都没了,她是小孤女,和自己一样孤独,却没办法像他一样活得自在随性… … 是吗?生存对她而言很困难、她的梦想不能实现,她想念书、想出国,那么上进的女孩,却只能学习认命… … 不舍冒出头,他缺乏同情心,可他同情她的遭遇。 关帧走到柜子边,打开,翻出里面的香烟,泄愤似地扭转、丢进垃圾桶。 不抽了,他再不抽烟了。 丢掉满柜子香烟之后,他走到床边,侧身躺下,把封铃搂进怀里,轻声低语:「妳乖乖当我的芭比,我会疼妳,让妳的梦想成真。」 黄昏,关先生进家门,发现儿子坐在客厅。 太意外了,接连两天,关帧都没在外头鬼混 他不舒服?他想改变战场,在家里面大闹?疑惑在关先生心底成形,对这个头痛儿子,他常觉得力不从心。 吸气,他谨记妻子说的― ― 给小帧多一点时间、多一点耐心,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看见成人世界的困难。他没有妻子的乐观和信心,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能为儿子做什么。 「小帧,你在等我吗?」关先生拍拍儿子的肩膀,坐下。 「我有事想和你谈。」 要谈?更意外了,他以为这辈子,儿子不再和他谈话。 「好啊,现在吗?要不要到外面吃饭,就我们父子两个。」他态度热切,满怀希望。 「不必,这里谈就好。」 「没问题,想谈什么,你说。」他身子向前倾,眼神专注。 「我要请家教。」 他听错了吗? 昨天他试着和小帧谈学业,他满脸的不以为然,怎么才隔短短几小时… … 「你的意思是?」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误解小帧的话。 「我要请各科顶尖的家教老师,到家里帮我准备大学联考。」他别开酷脸,不想看父亲的过度兴奋。 「你准备继续升学?」这句话他已等了两年多。 「对。」 「好,我马上交代人去办。太棒了,儿子,你总算想清楚,学业毕竟重要,它对你的未来……」 小帧转过脸,一个眼神阻止他的长篇大论。 「呃,恩,没关系,今年没考上也无所谓,只要愿意开始……」 他截下话:「我要封铃陪我一起念书。」 「封铃?」 妻子猜对了,封铃将是改变小帧的契机,他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第六感。 「对,有困难吗?」他有一个嚣张下巴,而现在他正用嚣张下巴对准自己的衣食父母。 「没有。」 「她考上大学的话,你要提供她学费。」 「当然。这有什么困难?」就算她想念贵死人的贵族学院,他也供到底,因为是她让小帧想上进呢! 「你也要负责她将来出国念书的费用。」关帧说。 出国念书… … 所以小帧也要跟她出国? 他想尽办法都办不到的事,封铃居然轻轻松松帮他做到了。 感谢老天,把封铃送到他们家。 「没问题,我也提供她就业机会,将来她想到公司当经理、副理,都可以安排。」 关帧横了父亲一眼。他也想得太远了吧? 看着父亲咧到后脑勺的嘴巴,他扯扯唇,不做表示。 「封铃真是好孩子,你说,我要不要替她办个账户,像你和雒意一样,帮她汇零用钱… … 」 「不必。」她由他来养。 「对了,衣服鞋子,我听你白姨说,封铃的行李很少,这年龄的女孩子都爱漂亮,让你白姨带她上街大采购… … 」他因为封铃改变了这个令人头疼的儿子,他恨不得把全世界捧到她面前,将她当菩萨供养。 「不必。」他冷冷拒绝。 「不必吗?那、那… … 补药好了,这小孩瘦巴巴的,要念书也要有好体力,就这样,我让白姨去找中医师替封铃配几副中药,你说好不好?」 真受不了老头子的兴奋过度。 「随便」他丢下话,离开沙发,走向楼梯口。 「小帧,你帮忙想想,封铃有什么其它需要… … 」他担心自己给得不够。 站在楼梯上的关帧突然停下来,转身道:「我要一台空气清净器。」 「空气清净器?」关帧的答复让人愕然。 「我房间空气不好。」 「哦。」关先生答过,才想起,什么时候他房间的空气变不好了?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帧已经两天没到外面惹事,他开始想要读书,计划未来出国… … 够了,这个转变,他等了太多年。 关帧进房间,鸭霸地抽掉封铃手中的英文小说,丢到床角。「那是大少爷的书。」她皱眉,把书本检起来。「妳想看书,我给妳买一堆。」 她要看书,可以,只能看他的。 她叹气,闭嘴。 她被他弄胡涂了。关太太说,她的工作是服侍二少爷,但两天下来,扣掉上医院那段,她还没做到任何和「服侍」相关的事。 「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当着她的面脱下衣服,换衬衫。他以为自己是模特儿?是她太安全,还是他习惯在每个女生面前随便?封铃偏开头,非礼勿视。下一秒,他的脸在她面前晃。「我在问妳。」说着,他的大掌覆上她光洁额头。 「什么?」她被陡然放大的五官吓到。 「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她被强压在床上超过二十四小时,她不想再来一次二十四小时。 「很好,我带妳出去买衣服。」 「什么?」她又没听懂了。 他扬起浓眉,抛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是我弄错吗?我还以为妳很聪明个笨女生。」 「什么意思?」 「动作快一点。」话摇下,他从床边退开。 他到底在想什么?逻辑与众不同,东跳西跳,她跟不上他的跳跃思考。 「我不懂,我并不需要衣服,我来这里是为了工作… … 」她试着厘清。 「妳想穿着女佣服上家教课?」话一丢,他走出房间。 家教课?脑袋轰过,她恍神了。 第三章 芭比娃娃 关帧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写着考题,封铃在计算纸上面算着解不来的数学题。 她的数理不是普通的差,熬夜写试卷也帮不了忙,她不像他那么厉害。 封铃怀疑,他根本不需要家教,他的程度好到让人咋舌,一点都不像一个只会惹事的青少年。 注意力飘到他身上……封铃想着过去几个星期,他对她很不错,虽然他从不开口说明。 他给她找老师,给她买一大柜原文书,给她买衣裤,鞋子,他对所有人都大小声,独独对她压低声音。 他戒掉抽了三年多的香烟,他把她当成公主般供着……他对她的好,好到馨竹难书。 「看什么?又不会写了?呆!」 他不是好脾气的男生,耐性更比平常人差几分,但碰到她的烂数理,居然也把他磨出耐力。 「我的数理没救了。」 封铃瞄着书本上的骇人符号,怀疑数学是一群怪人发明出来,折磨正常人的东西。 见她皱眉,他展开大大笑脸。他真的好看她的眉。 大手捞过,他揉乱她的头发,顺势把座椅滑到她身边。「没救就没救,考试时,我坐你隔壁,你把答案纸交给我,我帮你抄一抄。」 讲什么啊?他以为教育部是他家开的? 「我担心考不上好大学。」她只念到高二上学期,以同等学力考大学本就吃亏,加上脑袋瓜不灵光,考茶了,她愧对关先生、关太太和眼前的大恩人。 「考不上好大学会怎样?杀头?判无期徒刑?」他说得无关紧要。 名师一小时要两千块,要不是她的冠状动脉没阻塞,听到这种价位,肯定会心脏病发。 「关先生花那么多钱… … 」 「他钱多得没地方洒,妳帮他丢一些,是做功德。」说着,关帧推开椅子把她拉起来。 「可不可以… … 你不要那么坚持,你考你的、我考我的,我们没必要念同一所大学。」 「哼!」这是他的回答。 他叫老头子把钱准备好,等他和封铃考上大学,就一起搬出去住。白雒意嘲笑他,万一,一个考在南部、一个留在北部,房子要买哪里?台中?还是山明水秀的南投地区?他横眉竖眼,对全家人丢话:「我要和封铃念同一所学校。」 就是这句,让封铃倍感压力。以她目前的能力,顶多上私立大学,而他不是「台清」也有「交成」,他的前途怎能败在她手中? 「不能再考虑一下?」封铃哀求。 「不行。」他二话不说,否决提议。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要和妳在一起。」 又是这句教人脸红心跳的说法。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宁愿蹲在房里敷豆芽,等她安静看完小说。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不出门、不飘车,三更半夜在外流连的不良少年名单将他除名。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的牺牲多到让她好窝心。 怎么办呢?一个男生这样对妳,妳怎么可能没有感觉、不心动? 「念好大学对你有帮助,而且你的程度很好,我不想你将就我… … 这样,我对关先生非常愧疚。」「愧妳的大头。」啪地,他打上她的后脑,但他控制了力道,不痛。 他不温柔,手勾在她的脖子上,将她往外带,她手里还抓着铅笔,眼睛盯住桌上的数学题。 「你要去哪里,老师给的作业还没写完… … 」 他回眸,不屑问:「妳叫那只类人猿什么?老师?哼!」 他不爽数学家教很久了。 额秃发疏、下巴胡子刮不干净,长得像山顶洞人不打紧,眼睛还色瞇瞇,要不是封铃喜欢他的教法,逼他不得不百般忍耐,他老早一脚把他踢进太平洋。 「你不要害我,那些题目我得弄好久… … 」关帧掀唇一笑。又如何?他拉她出门,拉她上北投泡温泉、吃土鸡,并且非常不尊师重道地跷掉类人猿的数学课。 她的担心,他听进去了。 她怕拖累他,焦虑得睡不着,夜里拚命啃书的情形,他也看进去了。 于是,一入夜他就把她绑上床,用长手长脚将她圈在怀里,强迫她睡觉。她睡不着时,他哼起歌曲,助她入眠。 她有没有睡着?当然有,他有一副好嗓子。 于是,他三不五时拉她出游,冷漠的他,没学过如何助人放松心情,但他成功地让她忘记担心。 于是,他安排托福考试、安排留学中心… … 他弄一大堆她不晓得的安排,没告诉她为什么,只要她听话照做。八月中旬,联考发榜。不意外地,她考上一间排名不太好的私立大学英文系,沮丧失望的表情尚来不及显露,关帧就丢给她一份文件。 封铃才知道自己「已经」申请上美国纽约大学文学院,而他,也申请上纽约大学商学院。 号外!号外! 关二少爷大转性、力争上游。堕落少年迷途知返,进入纽约大学,身为父母亲,多么欣慰感动。 虽然关帧还是不肯见母亲,和她分享上大学的喜悦,但他同意父亲席开百桌,庆祝关家有子初长成,规格和当年白雒意考上医学院一样。宴席之后,紧接着的,是一连串忙碌。在纽约找房子、买房子,装横布置、买车、雇管家… … 所有生活照料,关老爷都要做到最完善。 他是个尽心尽力的父亲,没人能否定。 封铃在房问里,凝娣阳台上关帧的背影,他端着红酒靠在栏杆边,轻轻哼着歌曲。 他舍不得离开家吗?毕竟,是生活二十几年的地方。 虽然叛逆、虽然唱反调,这里终是亲人聚集的地方,再冷漠、再视而不见,家人对他的关爱,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她的选择,哪里出错了? 大学联考发榜那天,她上网查到分发的学校,皱着眉,有满肚子的抱歉想对他说。 谁知,他连听也没听,拧拧她的脸颊,把她的脸当棉花糖摆弄,玩得开心透顶。 玩够了,他把数据丢给她,在看清里面的内容后,她吓得合不上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想不起自己几时写过自传和申请书,更无法想象纽约大学会收她这种中辍生… … 他的脸凑到她眼前,眉开眼笑问:「要念烂大学还是纽约大学随你选,反正我要和你念同一间。」 然后他说:「我是喜欢到美国啦,不过你想留在台湾的话,我就留。」 他说:「要是我以后当董事长,纽约大学的背景应该会比较好吧。」 他说:「听说洋妞很热情,要是娶一个洋老婆回来,你想,老头子会不会发疯?」 他说:「纽约大学的学风,应该有我这种天才发挥的地方吧?」 他说东说西,明示暗示都要她选择纽约大学,于是,她选了—尊照他的意愿,自己的梦想。 但席开百桌的热闹夜晚,白雒意对封铃说:「这家伙真不赖,说到做到,我佩服他。」 封铃不解,他才解释:「我告诉他,妳想念书、想出国,妳的梦想被现实压榨,如果他有一点点仁慈,就该对妳更好。他回答我,妳的梦想归他管,不准我插手,我以为那家伙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封铃这才恍然大悟。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她。 有没有心动?当然有。被人这般对待,谁不感动? 他从不说甜言蜜语,总默默替她设想;他不懂如何对她温柔,却把她的需要摆在重点处。 曾经,他丢给她一袋有中药味的卫生棉,命令她:「以后妳就用这种。」 这件事的前两天,她才和佣人小莉讨论过经期困扰。 曾经,他买一大堆莫扎特cd给她,因为新闻报导里说,听莫扎特的音乐,脑袋会变聪明,小孩念书时,最好放莫扎特音乐。 那时,她正为解不出来的数学题苦恼。 今天他带她出门,她以为他又要买一大堆有用没用的东西,充实她过度拥挤的衣柜。 令人讶异的是,他买了水果和冥纸,带她到父母亲坟前。 他说:「要出国了,妳不跟老爸老妈报备吗?」他的眼神充满温柔,她感动得哑口无言。她想的到、想不到的事,他全替她张罗好了。燃起香,他给她一灶香,自己也拿了一灶,低声说:「封爸爸、封妈妈,封铃申请上纽约大学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启程。 请不必太担心,我会照顾她,不让她有危险。如果功课不行,我替她请家教;如果闹脾气不吃饭,我会揍她一顿,逼她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如果有人想钓她,我一定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不管他是白人、黑人、黄人,还是红人… … 」 他一直说话,引出她泛滥泪水。 他怎么能够… … 对她千般万般好? 那次气喘发作,他强迫她住进他的房间。 他让出大床,窝在小小的沙发上,偶尔她作恶梦,他偷渡到床上,环着她的腰,像两只迭合的小汤匙,一觉到天亮。他― ― 对她百般呵护,却从未蹦越过界线。 所以不幸地,他料中了,她的确慢慢喜欢上他。 是的,她喜欢上他,爱上他了。在她十七岁的时候,爱上一个霸气、不懂甜言蜜语,却处处替她着想的二少爷。 她爱他… …因为他对她很好;她爱他,因为他为她尽心费力;她爱他,因为他把难得的体贴给了她;她爱他,原因有一百个,每个原因都是他对她比对自己更好。 封铃的视线在他的背影后徘徊。 他是怪物,明明有一堆人围在他身边,想尽办法讨好他,她却老在他背后看见寂寞;他是个资质极优的家伙,却往往表现得漫不经心、事事无谓。 他不快乐,他在和全世界作对的同时,也和自己作对。但愿她有本事让他更开心一点。 走到他身后,她扯扯他的衣角,他回头,下意识抬手把她揽进怀中,她在他怀间叹气,他听见了。 「为什么叹气?不开心?」他对她那么棒,她再不开心,就遭天谴了。 「不是,我很开心。」她抬眉,对上他的眼。「你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不信。」 「可是,我相信。」 「不科学的东西!」他嗤之以鼻。 「如果没有前世今生、如果我前辈子没有给你很多恩惠,多到你还不完,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笑笑,把她的头发揉成鸟窝;她没动手刷平,反手也把他的头发拨乱。 她看他。对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桀惊不驯,愤世嫉俗,彷佛全世界都对不起他。 「为什么呢?」她追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对我好?」 因为你爱我、对我一见钟情吗?她在心底悄声问。 「我想怎么对人就怎么对人,不需要原因。」他眼底荡起笑意。 讨人厌的烂答案。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噗吓一声,大笑。 他很少笑的,尤其是大笑,忍不住地,她也跟他开口笑。 「明天,我送妳一面镜子。」 「镜子?家里有……」哦哦,她听懂了,他在嘲笑她。 咬唇,她脸红。 哈!他将她抱紧,紧得她差点不能呼吸。 真好玩,芭比娃娃,他的芭比、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芭比… … 他越玩越上手了。 她是唯一能逗他开心的家伙。但是,喜欢玩芭比娃娃的男人,会不会被贴标签? 大部分行李都寄到纽约公寓了,他们只需要带两个随身包包上飞机。该准备东西的都准备好了,就等明天一早的飞机,将他们送往陌生国度。下午,白雒意把关帧找出门。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关帧从头到尾否认白雒意是哥哥,所以兄弟一道出门… … 很难想象。 回家后,关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餐还是封铃替他送上楼。 她不懂他在气什么,也不敢探问,因为经验教会她,关帧发脾气时,最好躲得远远,才不会被台风尾扫到。关帧洗过澡后,封铃一面替他吹干头发,一面察言观色。他看起来似乎没那么气了,要拔虎须,这时候比较安全。 舔舔唇,她轻问:「你还生气吗?」 他没答。 「如果你有心事,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忙。」 帮忙?问题就出在她身上,别帮倒忙就好了。关帧撇唇。 不肯说?封铃想,要不要去找大少爷?说不定大少爷愿意告诉她原委。 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他问得她无力招架。「妳有喜欢的男生?」 「我?」 蓦地,她翻红了脸,心脏坪坪坪一阵乱跳,呼吸窘迫。他啊,老爱害她气喘病发。 她的脸红让关帧非常火大。白雒意没说谎,她有喜欢的男人,两人正在秘密交往、热恋中。 问题是,他已经盯牢她每一分钟,她哪来的空闲时间去交男朋友?难道是… … 新来的库丁? 有可能,他是大学园艺系的学生,来家里打工,上次,他看见园丁送一大把花给她。 关帧加大音量问:「到底有没有?」 能说吗?说― ― 我喜欢你,关二少爷? 「没有。」久久,她嗫嚅道。 他松口气,「很好,就算有的话也赶快把它结束掉。」 「啊?」她眼底满是疑惑,她没听懂他的话,他却误以为她在问:「很好,就算有的话也赶快把它结束掉。」 于是,他牛头不对马嘴地给了个乱七八糟的答案― - 「我们要出国念书了,功课不轻松,妳不要以为我可以帮妳蒙混过去。以后,我念的东西和你不一样。」 她更加混乱了,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 「懂没?」他加强语气问。 「懂了。」明明不懂,她还是乖乖说懂,因为他的表情带着恶念,她太有经验,这时候最好别惹他。 「上床睡觉,明天一大早要到机场。」解决掉封铃的「爱情」,他松弛心情。 「我想去跟先生,太太说再见。」 「不必多此一举。」他拉开棉被,拦腰抱起她,把她往里面塞。 「没说再见,我会不按,我不是他们的子女,他们没义务负担我的一切。纽约大学的学费,真的很贵。」 她上网看了,学费,生活费,在那么昂贵的都会里,那是她父母亲存一辈子钱,也圆不了的梦想。 他不说话。她知道,他已经默许。 一向是这样,他不同意的事,她多两分坚持,他便默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下去?你离开家里,先生和太太很舍不得。」他放开她,自个儿钻进被窝中,冷淡说:「不要试着拉拢我们,我和老头子之间,不是妳有能力改变的。」 「哦。」她点头。懂了,他与父母亲之间,是她越不过的界线。 封铃离开房间,往楼下客厅走。 客厅里,关先生和关太太在聊天,她站在楼梯口,想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出现、切入。 意外地,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在他们的话题中间… … 「我还是不明白,封铃为什么可以轻易影响小帧?不过妳是对的,让封铃留在小帧身边是正确的决定,见他上进、认真,看他不再忿忿不平,我很感激封铃。」关先生说。 「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关太太问。「看出来什么?」 「为什么小帧喜欢封铃?」她故作神秘。「妳知道?」 「嗯,八九不离十。」 「他们以前认识?」 「不对。」 「一见钟情?」 「不对。」 「不要卖关子。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觉得封铃皱眉的模样和小帧的母亲很像?」 关先生这才联想到。「封铃和紫祺… … 对啊!我怎没想到?」 「小帧把对母亲的感情投射到封铃身上。你应该想到的,小帧有多爱紫祺,,哪来这么多恨?恨到想用堕落,唤回紫祺的注意。」 「没错,我记得他为了讨紫祺欢心,多么尽力。」 「上回我和紫祺见面,告诉她,小帧要出国念书的事,她哭了好久。」关太太说。 「是我的错,我轻忽家庭、轻忽紫祺的不快乐。」 「换个角度想,现在紫祺很幸福,小帧也慢慢走回正途。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会理解男女之间,不是那么容易的课题… … 」 他们继续谈论关帧和母亲的事,站在楼梯转角处的封铃,深受打击。 真相大白! 原来,她是幻灯机投射出来的影子,一个名为「母亲」的影子,他对她,想象多于事实。 难怪她怎么追问,都问不出他为什么待她好,原来是他把对母亲的宠爱、专注给了她。还以为他绅士,不对她蹄矩,怎知在他心目中,她是母亲,非异性,他对她有亲情,无爱情。心硬生生被揪住、拧转,椎心疼痛已不足以形容。 她冒冷汗,举步维艰,颤栗在周身掀起效应,她掉落谷底了,往下沉、往下降。为什么她啊… … 笨到错解爱情? 她终于明白,每次他把她弄得皱眉,他便好开心,是因为相像啊… … 苦笑。十七岁的小母亲… … 她终得忍受他的无赖与霸气。忍受不难,难的是心不受伤、难的是若无其事站在他身旁… … 在纽约拥有这样一层公寓,肯定要花不少钱― ― 五十几坪,三房两厅、厨房卫浴一应俱全。 关帧、封铃进门时,热腾腾的饭菜已在桌上待命,行李早送到且整理好了,他们有位经验老道的高级管家。 但是,当关帧发现管家将和他们同住,二话不说,他蛮横地把人赶出家门。 封铃以为他坐长程飞机,太累,乱发脾气,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一通长途电话,不管台湾是什么时间,径自把人挖起来,哇啦哇啦一大串,擅自决定,这里是他的独立空间,不准任何人入侵。 封铃没意见,做家事,在她的能力范围内。 至于和关帧同居……有何关系?他们同床共枕几十回,他们同寝同居至少九个月,在这时候矜持,未免矫情。 晚上,他们吃过饭,她整理好厨房,两人各自回房。 异国的第一个夜晚,她睡不着。 这里,是她梦想的第一步,未来会顺利发展吗? 大概会。只要跟在关帧身边,继续当他的小妈,她的前途无可限量。 只是啊……那个已经变质的「喜欢」怎么办?你不能强迫青蛙回去当蝌蚪,不能要求蝴蝶缩回蛹里当毛毛虫,又怎能勉强掺了爱情的心,无视爱情? 苦苦的,她的爱情加入杂质。他给的感情不纯粹,不纯粹的原料制造出来的感觉,甜不了、蜜不来,酸涩比快乐多。封铃压住胸口,静静感受里头传来的隐隐心痛。她没有成立过救灾中心,应变能力差得可以,这样的自己不能放任爱情,更不能误解他的心。 封铃,请妳牢记,他对妳,没有爱情。 她把长发在脑后束起来,推开窗。 九月,纽约的秋天带来些微寒意,这个大都会埋藏着她的梦想与未来,她应是带着兴奋无法入睡的。但,并不。 在这里,他们拥有各自的房间,他不会挤到身边,从背后抱住她,暖暖的气在她耳边制造温馨。 她不必一再重复同样问题: 「你什么时候,才不会爬到我的床上?」 然后,听他千篇一律的回答: 「等妳满十八岁、成年后,我就尊重妳升格为女人。」 很矛盾的关帧对不?他一面拿她当母亲,一面又知道她是未成年少女。可谁不矛盾?她一面不要他爬上床,却一面在没有他的星空下,辗转难眠。 关太太说对了,男女之间不是容易课题。关帧没学会,她也学得不怎样。 回床、闭眼,数羊。她的羊数了三千多只,把自己从小牧户数成农场大亨仍旧毫无睡意。是不是该换一种动物来数,挑爬得慢、可以数更久… 鳄鱼? 门被打开、关上。 床略略下沉,棉被下的封铃笑开。 她知道,他来了。惶惶然的心情,定了位。 「妳睡着了?」他低沉的声音在棉被外面。 她拉下棉被,眼神清澈澄亮。「没有。」他伸开双臂。「过来,我要抱妳。」 「哦。」她照做。这是他们的习惯,他发号命令、她合作,然后他会对她很好,好到让人心生感激。 她喜欢这个模式、习惯这个模式、乐意遵循这个模式。 可… … 如果有一天,她不乖了呢?他会不会把全部的好收回去?念头在她脑海一闪而过。 他紧抱她,把她的头压在胸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吟哦。 他生了一种病,不是叛逆而是孤寂,他经常觉得空虚,想抓住些什么,却老力不从,只有她在的时候,小小的身子嵌进他的胸怀,才能把那种不愉快挤开。 他喜欢这种感觉,比看她皱眉更喜欢。 「我睡不着。」她说。 「我也是。」 「我有点担心新学校、新同学。」 「我也是。」 他并不那么担心,但他喜欢和她「一模一样」。 「我很开心,有你在我身边。」封铃两手紧环住他的腰。第一次,她对他主动。 他点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带着胡髭的下巴贴在她额间,刺刺麻麻。「父亲去世时,妈妈抱着我,叫我别害怕。她说,假设有一天,她不在了,我要找个能在我孤军奋斗时拥抱我的人,因为一个人的感觉很可怕… … 」他懂,他也是一个人、长期的一个人。 「处理母亲丧事时,我逼自己快速长大,我提醒自己,我是野草,不是温室花,没有权利停在原处哭泣。我清楚孤军奋斗的必要性,没有时间去幻想拥抱。可是你来了,有点狼狈、有点冷酷和一点点霸道,不管我要不要,你都把拥抱塞给我,所以… … 谢谢你:-… 」 即使,他拿她当影子相对待,她依然在他身上获得安慰。他赶走她的恐慌、强势塞给她温暖,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她误以为自己是温室玫瑰。 她在对他剖心? 她很乖、很听话很懂事、很顺他的心意,她是他的好芭比。 他心知肚明,主人能控制芭比的动作,却控制不了芭比的心,现在她愿意对他交心,是不是代表他… …做法成功? 「你对我很好,我希望能为你做更多事,有我帮得了忙的,请尽管告诉我。」 当影子就当影子吧!她想开了。谁说在他身边当影子,不会感受到幸福愉快?是吗?那他就不客气了。「明天,帮我煮一碗面,要很多肉那种。」他笑,在她头顶上微笑。 她也笑,在他胸口处发笑。 「没问题。」 「以后,我每天要抱妳睡觉,不管妳是不是年满十八岁。」 「好。」 他突然不说话,她等了好一下。「只有这样?」 「还有。」 「你说,我会一条一条记住。」「明天再讲。」「为什么?」「因为还有两千多条。」 「哦。」她噗吓笑出声,在他的心脏前。 他拉过棉被,把两个人包裹成麻花卷。 「睡吧。」他低声说。 她服从指令一向精准,他说「睡吧」,她果真在五分钟内入睡。 异国的夜空、异国的梦,他们的人生在踏上新旅程之际,相依。 第4 章 日安纽约 封铃用功,关帧也不遑多让。他们在新学校,各自找到想要的学习,忙碌成为他们生活的一大部分。 星期日当天,他们本来打算出游,好好认识纽约,可是一通电话,破坏他们的约定。 「我不能去了」关帧说。 「哦。」她没问原因,由着淡淡的失望在眼底成形。 「我要去听一场演讲。」她的失望促使他做出解释。「嗯。」那种演讲太专业,她听不懂,跟在后面,只会让他觉得麻烦。「我尽量赶回来吃午餐。」他承诺。「好。」 「那妳… … 」 她扬起笑脸,保证。「我会找事做。」 「很好。」 他加快速度,把稀饭扒进嘴里。 他怪得离谱,离开台湾,才思念起家乡的烧饼油条和稀饭。他的怪,没有管家可以应付,封铃只好自己来。 她买食谱、买材料,短短一个月,除了蒜泥白肉加面条,她还能做出满桌地道台湾菜。 替他拿书包、带外套,她像个尽心的小妻子… … 不,是小妈妈,把儿子送出门。 把餐桌、厨房整理完后,她回房念一会儿书,想起关帧中午或许会回来,匆忙淘米下锅,然后加一件外套到超市买菜。 做个糖醋鱼好了,他喜欢吃肉,鱼肉比猪肉优,再做个什锦高纤汤,再放一点排骨,骗他连同萝卜、金针一起吞下去没见过比他更偏食的男人。哄他吃两根菜,比逼他跳楼更困难。 然而,她失望了,从十二点到一点,桌上的三菜一汤从温热躺到冰冷。 关帧没回家。她考虑要不要把菜收掉时,关帧打电话来,说中午赶不及了,她自己吃饭,晚上他会带两个同学回家。 他一句话又让她忙起来。 把菜收掉,穿上外套,她又提了袋子往超市走。 关先生常打电话询问他们的生活状况,他告诉封铃,要是关帧能多交朋友,改变孤僻性格就好。那次联络,封铃听说了许多关帧小时候的事,她方知,他曾经是个阳光男孩。父母离异,对他伤害真的很大。 不过,没关系了,他要带朋友回来呢! 真好,他开始交朋友了,不管是两个、三个,还是五个、八个都好,她要让大家喜欢这里,喜欢加入关帧的生活圈。 她要尽全力帮忙拓展他的社交圈。 这样子,他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 慢慢恢复他的阳光青春。 六点钟,关帧和朋友未到家,她已把菠萝虾球、橙汁排骨、白灼鲜虾、鱼香茄子和银芽鸡丝摆上桌,中间还有一道清爽的蛤蜊汤,甜点她准备了水果和炸芋丸。 为了迎客,她热心地在客厅桌上插一盆火鹤。 门铃响,她开门,迎进关帧和两个外国学生。 都是男生,一个身材壮硕,有着德国人的啤酒肚,灼灼的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厉害人物。另一个金发蓝眼、略瘦,戴着斯文的金框眼镜,亲切的笑容不离嘴,很有好坞明星的架式。 「要不要先开饭?」她替关帧把外套拿走。 「当然,他们的目的就是来吃饭。」他看两个家伙一眼,没打招呼,自顾自坐到餐桌旁边。 封铃望他一眼,苦笑摇头。关帧的人际关系不是普通的差。 关帧吃不惯汉堡、牛排,封铃只好一大早起来替他准备便当。 每到午餐时间,两个大个儿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着要分享他的便当。 几次下来,关帧被弄烦了,勉强答应请他们吃一顿。 于是,他们来了,虽然他不是太乐意。 封铃陪笑。「不好意思,请进。」有啤酒肚的叫诺门,像明星的是赛恩。诺门道谢,走进餐厅,对着满桌好料瞠目结舌,口水沿着嘴角滑下来。赛恩则是进餐厅之后,推推眼镜,从头到脚将封铃看一遍,问道:「这么多好菜,全是妳弄的?」 「没办法,这里买不到地道的中式料理。」 她笑着替大家添饭,接着入座。 饭桌气氛在两杯啤酒下肚后拉开,在谈论教授课堂时转为热烈。每个人都高谈阔论,各有各的见解。 封铃静静听着关帧阐述想法,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他自信满满、有条有理,不愠不火地用各种角度说服对方,她发现了他的价导能力。将来他面对下属时,也会像这样威风笃定吧? 她想,他大概真的很喜欢企管经济。 「关帧,要不要加入读书会?」赛恩提议。 「对啊,我们读书会里卧虎藏龙,什么人物都有。」诺门说。 「读书会?做什么?」关帧问。 「我们会讨论一些商业法案、特殊营销,经济发展之后产生的问题等等。每次的讨论都让人欲罢不能,激荡出许多创意思考,很有意思的 要不要来试试?」诺门游说他。 「读书会里有位性感女神哦,漂亮,脑筋快,身材辣到让人流口水。大家全拿出看家本事,打赌看谁可以先追到她。要不要加入竞争行列?看在这顿晚餐份上,我助你一臂之力力。」赛恩手掌一拍,关帧岔气。 「你们是开读书会还是追女会?」关帧嘲笑 「什么表情嘛,等你认识黛安娜之后,保证你惊为天人,朋友放两边,色心摆中间,一天到晚只想要达阵。」赛恩推推他,笑得两眼淫荡。 「再看看。」他耸耸肩,不以为意。 「什么再看看,就星期三下午五点,我们上完管理学后一起去。」诺门不给他推辞空间。「等你加入之后,读书会偶尔可以来这里办吧?」赛恩露出真面目。这家伙满脑子想的都是封铃的手艺。 「这里空间大,又有好料可吃,大家肯定争先恐后加入。」诺门同意。 「对对对,就说定啰!」 关帧看看诺门,再看看赛恩,耸肩,没意见。 封铃替大家添汤,再把削好的水果和甜点端上桌。 她想着读书会,要是关帧感兴趣的话,他马上会有一群朋友、一群像诺门、赛恩的死党陪伴他。 这样下去,他的孤僻,早晚要被消灭。等他毕业回台湾,他将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想到这里,封铃开心。 到时,恨放下、怨淡了,他可以和亲生母亲好好相处,寻回小时候的亲情,一定会很幸福。 他为她做的事很多,她能为他做的却很少,现在能陪着他、见他一点一点改变,她很快乐。 「天!这是什么东西?」诺门大叫,拉回封铃的注意力。 「那里面包芋头,外面裹芝麻,用油炸出来的丸子。」封铃解释。 「好好吃,要是我们到街头摆摊来卖,肯定赚大钱。」他夸张地连塞三颗,嘴巴鼓得像雨天求偶的青蛙。 「你喜欢的话,我冰箱里还有材料,回去之前告诉我一声,我做一些让你带回去……」她想替关帧笼络人心。 「不必,他的腰围粗,吃太多炸的,对心脏血管不好。」关帧否决。 他不爱封铃对别人太好。 「小气鬼!你有没有朋友情谊?居然说这种话。」 「我们认识不深。」关帧直接否认他们是朋友。「要决斗吗?我是可以为了吃和人决斗的男人。」 说着,诺门抡起拳头,学拳击手在原地跳来跳去,挥拳,关帧闪过了,拳头砸在赛恩脸上。 「喂,干嘛打我。」赛恩不示弱,还诺门一脚,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他那脚踢在关帧小腿上。没多久工夫,三个男人闹在一块儿,从餐厅打到厨房,难得地,关帧大声笑开怀… … 入冬第一场雪,让在台湾长大的封铃看得目不转睛。这就是雪,洁白清艳… 她呆呆站在马路上,呆呆追逐被风吹斜的雪花,等发现不对劲时,已经迷路了。 但她运气不错,在迟了四十五分钟之后,回到家门口。 「不请我进去喝杯热咖啡?这不是对待恩人的做法。」金发碧眼的蓝恩冲着封铃笑, 满头满脸的雪花,像极圣诞老人。 「嗯… … 我不太方便。」她支吾其词。 「妳和男人同居?」 同居吗?她分不清这样算不算数。 「我住在雇主家里。」她找出最简单的话,将情况解释清楚。 「雇主?」 「我打扫做饭,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蓝恩懂了。 「我认识的中国学生都是天之骄子,大多由父母亲供应生活。」 在美国,十八岁之后,绝大部分青年要负担自己的生活费用,一面打工,一面上学。理所当然。 但中国人很少这样,中国父母亲对子女呵护备至。「我的运气没那么好。」 「既然如此,下次请我喝咖啡。」他提出邀约。在蓝恩眼中,封铃充满神秘色彩,上课、下课,没课的时间从不在学校多作逗留。她不参加社团活动,也很少加入同学团体。但她越是这样,越是突显她的神秘。 「一定,谢谢你。」 「bye 。」蓝恩把围巾多绕两圈,冻坏的手插进口袋,他对封铃眨眨眼,转身离开。 来纽约三个多月了,之前的忐忑不安随着学习进入状况,慢慢解除。 同学都好,教授也不错,她像只贪婪水蛭,拚命吸取丰富生命的知识营养。她很快乐,她比从前活泼、爱笑、乐观。 轻哼着同学教她的美国童谣,她跳着脚进入电梯,因为这场雪,也因为她好幸运。 回到公寓前,她的钥匙还没插进钥匙孔里,门自动打开。 乍见关帧,她扬起笑脸。 「回来了,饿不饿?我马上煮饭。」 她的笑,碍眼。 他的脸色阴沉,心情糟透。她那么开心?谈恋爱了?那个男人看起来不是好东西。老外性观念开放,不认真。几句话,他把蓝恩否决得很彻底。 他在生气?她的眉心皱起。 见她皱眉,他的心情略开。「刚刚谁送妳回来?」 「他叫蓝恩,是我的同学。」她从实招认。 「他想追妳?」关帧脸色难看,口气非善。 「不是啦!我迷路碰上他,我给他地址,他顺路送我回来。」她急急解释。 「就这样?」 「就这样。」她郑重点头。 「为什么迷路?」同一条路,她走过无数次。 「下雪了。」 「下雪和迷路有什么关系?」他以为她在唬弄自己。 「不知道,但下雪是事实,迷路也是事实。」她到现在也没弄懂,怎会在走过几百次的路上迷失方向。 但她的眼光真诚,真诚到让他感觉怀疑她的话太过分。 「妳喜欢他吗?」他换个方向问。 「你说蓝恩?」 「对。」 「喜欢啊!他很和气,对每个人都好。上次还是他教我怎么使用图书馆的借书系统,不然很多homework 才不知道怎么下手… … 」 封铃越说,他的脸色越沉、越丑。 「不准喜欢他!」他大吼一声,打断她的话。 她被吓到了,睁大眼睛看他。她研究不出他在气什么。 「我的话,有没有听进去?」他抓起她的手,弄痛她。 「有。」她乖乖回答。 「不准喜欢他、不准跟他说话,在学校碰到面,妳要装作没看见。」 「为什么?」同学之间这样做,人家会不会觉得她骄傲、难相处吧?把人际关系搞得这么尴尬,好吗? 「我不要妳跟别人在一起,妳只可以跟我在一起,懂了没?」 「懂… … 」也不是太懂。 她是跟关帧在一起啊!可同学之间,每天上课碰面,怎么能「不在一起」? 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他抓狂。 「我讨厌看到男人送妳回来、讨厌他们色瞇瞇的眼光盯着妳,更讨厌妳把『 喜欢』 浪费在他们身上。」哦,他指的是男生,不是全部同学。但为什么讨厌呢?封铃忖度他的表情。难道是… … 嫉妒? 她被自己的大胆假设吓到。 「有没有听我说话?妳是我的,我要妳怎样,妳就要照做。」 她又受惊吓了。 他说她是他的,是不是代表,他对她有了某些认定?是不是代表,她对他,不再是影子而已? 也许,不知不觉间,他越过那道界线,走进爱情中间,他对她,比「小妈」多了一些些。 心涨得满满,因为她对「妳是我的」的解释,让她忘记窗外正在飘雪,以为时序正式进入春天。 幸福的感觉在心间奔腾… … 她啊,值得了。 「怎不说话?」 说话?哦,对,找句话说,仓促间,她回答:「知道了,我会照做。」 他捧起她的脸。「以后迷路,打手机给我,我去接妳,不要让别的男生送。不管是蓝恩还是红恩、白恩、绿恩,妳不可以让任何男人接近妳。」 「好。」她愉快点头,想着,明天买一杯咖啡带到学校,当作还了蓝恩的恩情。 「不能嘴巴敷衍,要确实做到。」 「我不敷衍你。」她的态度和他一样认真。 「有男人对妳示好,妳要毫不犹豫地拒绝。」 「嗯,毫不犹豫地拒绝。」她用力点头。 「有人想借机邀妳出门,妳要告诉他们,妳没时间。」 「好,我没时间。」在她的合作下,他展眉,淡淡的笑在唇边添温。她很乖,他就对她很好― ― 关帧和封铃的惯性定律,从无改变过。他握起她的手,走进封铃房间。 她乖,他对她很好的时间到了。 他指指床上,那里躺着一袭紫色礼服和高跟鞋,及地的缎面礼服,裙襬间几十只小蝴蝶翩然起舞,完美的剪裁、高贵的材质,让人坪然心动。 「圣诞节,我们系上办圣诞舞会。l - -关帧说。 「对,我们系上也办。」她兴高采烈。 她没参加过舞会,同学们讨论那天要做什么打扮时,封铃不敢加入讨论,因为她没有合宜礼服。 现在,她有了! 忍不住,她把礼服拿在身前比划。 圣诞舞会,一定很好玩。 「不去你们系上,妳陪我出席我的圣诞舞会。」他代她作主。 很过分,对不?但遵照「她乖、他疼她」定理,封铃无条件同意。「我会告诉别人,妳是我妹妹,妳只可以跟我跳舞,不准和陌生男人讲话。」妹妹?他的称谓驱逐她的快乐。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想找个安全身分把她收在身边… … 是不是她弄错了?他对她只是占有欲,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爱情? 她下意识皱眉。 「别不高兴,我是为妳好。那些老外的爱情哲学,妳吃不消。」 那你的爱情哲学呢?她想问,可是问不出口。 「等妳年满十八岁,我会替妳找一个好男人,到时,妳再谈恋爱吧?」他擅自替她作主。 他想找的好男人叫关帧吗?他的话是欲擒故纵,还是真心诚意?她被弄胡涂了。「饿不饿?我煮饭。」封铃转开话题,逼自己不想。春天丢掉、爱情丢掉,那条亲情界线仍在中间。她不要想了,想多会头痛。 「不必,晚上我要和同学要讨论一篇报告,我只是特地把衣服先带回来给妳。」 「哦。」她低眉,脸上挂起失望。 他在这里念书,如鱼得水。他的认真用功,远超出封铃所能想象。 他经常告诉她一堆经济学上的专有名词,然后一一解释给她听。他喜欢举很多成功商人的例子,分析他们成功的因素。 他告诉她,有个叫做黛安娜的女同学,多么聪明,她分析切入问题的角度让人匪夷所思,她的报告如何有创意、她的见解让人心悸… … 他变得多话,在他的「专业领域」里。 关帧说,他终于理解老头子为什么把生命投注于公司,因为商场上的诡谲多变,是人生最该尝试的冒险;他说,如何成为伟大的商人,将是他未来二十年的最大挑战;他说,如果能说动黛安娜,她将是他共创事业的强力帮手… … 当封铃把这些话转述给关先生听时,她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哽咽。虎父无犬子,他们身上有相同基因、相同血液,会爱上同一种东西,理所当然。「我不会太晚回来。」他穿上外套时说。「好。」她在旁边替他准备围巾、手套。 「下雪了,妳留在家里,不要四处乱跑。」他一面套上靴子,一面说。 「好。」她把计算机交给他,为他打开门。 临去前,他突然记起什么似地,转头。「不要打电话回台湾、不要当间谍报告我在这里的生活状况。」 她咬唇,点头。「对不起… … 我知道了。」 她认错认得很快。是她多事、是她不自量力。 关帧投过一眼,很快就原谅她,因为他心情很好。今晚,他准备好几个案例要和黛安娜讨论,他很期待听到她的看法。 封铃目送他进电梯后,关上门,一屋子的空虚袭上,教人措手不及。他有了社交圈,她的世界染上寂寥,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变长了… … 她就是那位聪明的、有创意的、可以共创事业的黛安娜?封铃以为她是外国女生,没想到她来自台湾。她美丽高贵,出身良好家庭,她是让人看过就难以忘怀的优质女性。圣诞舞会上,她秀了一手小提琴,台下观众为之疯狂。 她是灿斓耀眼的角色,难怪关帧对她推崇不已。 封铃坐在角落,穿着漂亮礼服当壁花。她接收过指令,今晚不管谁走近,都不准微笑、说话。 于是,她安静坐了将近两个小时。 刚开始,她坐在他们一群人中间,听着他们说她听不懂的笑话,她不明所以地陪笑,傻傻扮演局外人。 然后,关帧被带开,一支支舞接着跳,许多女孩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封铃方明白,在这里,他有多受欢迎。 这才是青春!他褪除一身晦暗,角逐亮眼;他自堕落中找到方向,力争上游;他闯进最合适他的世界,并在这个世界里面发光发热。 这种发展很好,真的不错,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唇舌间含了胆汁。 黛安娜下舞台,牵起关帧一起跳舞,她在他怀间笑着、说着,他们的共通话题很多。 突然间,她发觉他的背影不再孤独,他已成功融入热闹圈圈,那个愤世嫉俗的家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superstar。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 她只是不晓得,为什么眼眶灼热? 低头,圣诞节不适合红着眼,她努力拉抬唇角,让旁人误会她很快乐。不知不觉,他背上的孤独附上她心间。 「封铃,我们要到酒吧续摊,妳先回家。」关帧走来,她忙隐去苦笑。「为什么不带她去?平安夜耶,把妹妹丢在家里太恶劣。」黛安娜替封铃争取。 「她未满十八岁,酒吧不会让她进去。」关帧说。 「妳那么小啊?有个这么小妹妹真好。」黛安娜热情地环过她的肩。 黛安娜亲切、优秀,没有人会讨厌她,但封铃无法让自己喜欢她。 都是她的错。她明白。 「那么小?要不是我还有道德良知,我会在平安夜带给妳一个销魂、难忘的回忆。」 名叫巴比的男生靠过来,冲着封铃暧昧一笑。 只是开玩笑,大家都明白,偏偏巴比的玩笑犯到关帧,他提起巴比的领子,冷声道:「把话再说一次。」 「他不敢啦!谁敢对我们的封铃妹妹下手,在场一人一拳,就把他揍成猪头。」诺门赶紧道。 黛安娜拍拍关帧,安抚道:「别气,巴比喝醉了,现在打他,他没感觉,倒不如等明天酒醒,再踢他两腿。」 他忿忿松开巴比,拉起封铃走到门边,替她把外套拉紧扣好,再把连身帽套到她头上。「妳先回家,早点睡觉。」 「好。」封铃点头。 「睡前喝一点温牛奶,妳最近胃不舒服。」 「好。」 「睡前利用时间想想,这几天假期要做什么,也许,我们可以四处走走。」 意思是… … 他们可以共度新年假期? 她笑开,甜甜的笑容里,没有皱眉阴影。「好,我上网查资料。」 在诸多叮咛之后,关帧把她送出门。 诺门和赛恩互看一眼,挑眉问:「你见过占有欲比关帧更强烈的哥哥?」 「没有,如果我像他那样,女朋友会让我生不如死。」赛恩回答。 回家后,封铃洗澡、上网查旅游资料、喝温牛奶… … 她把关帧交代的事全做完后,却没有上床睡觉。她靠在窗边,轻轻哼着圣诞歌曲。雪花随风飘、花鹿在奔跑、圣诞老公公,驾着美丽雪橇… … 第一次参加圣诞舞会。 说实话,舞会不好玩、平安夜不好玩,连漂亮的礼服穿在身上,都没有想象中好玩,其中最不好玩的是… … 黛安娜和关帧共舞。 他们的感情很好? 应该吧! 不经意间,「黛安娜」三个字出现在他们的话题里面。他们的交情并非泛泛,他对她甚至… … 有几分崇拜… … 会不会,感情越深越浓,他们从朋友变成情人?陡然心惊,封铃被自己吓到。如果是呢?如果他爱上黛安娜,她怎么办?乖乖当封铃妹妹,安静认分,假装她对他,和对待兄长一样? 能做得到吗?压抑的爱情,日日蠢蠢欲动,她得花很大力气,才能控制它们不出笼。 假使他爱黛安娜、假使他们的感情升温,她能若无其事给予祝福? 寒意从脚底窜上,她微微颤抖,光是想象就让人难以忍受… … 下雪了,雪花自天空缓缓降下,铺起一片银白世界。 他们在酒吧里做什么?唱歌、跳舞和… … 亲热?黛安娜和他互拥、热吻,周遭的人拍手叫好… … 停!封铃,够了!别浪费精神胡思乱想。也许爱情永远不在关帧和黛安娜之间发生;也许他们将是事业上最成功的搭档,但无法在情感上亲近;也许他们对彼此的欣赏,仅仅止于能力。有那么多的也许、不确定,她干嘛做无聊想象? 反复、矛盾,理智和情感在胸口交战。 她找来一大堆关帧对自己好的事例,证明他对她有多么重视;她说服自己,早晚有一天,他和母亲嫌隙消失,他不再在她身上投射影子;她努力对未来乐观、努力看好自己的爱情发展… … 是的,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她要对关帧、对自己多点信心。 封铃坐在长毛地毯上,环起膝盖,把头蒙进抱枕里。 门铃响起,关帧回来了? 她急忙跳起,冲到门边,打开大门,门外,黛安娜扶着喝醉酒的关帧,歪歪斜斜的,站不稳。 「嗨,对不起,妳哥哥喝醉了。」黛安娜笑说。 「谢谢。」封铃连忙接手。 「妳可以吗?妳很娇小。」 「可以的,我孔武有力。」她努力对黛安娜微笑,努力假装喜欢她。 「那好吧,我回去了。」 「谢谢妳,晚安。」封铃迫不及待地把门关上。 她扶关帧回房间,他很重,但她真的「孔武有力」,几次深吸气后,她顺利帮他躺回床上。 「疯啦,怎么喝这么多?」 小小埋怨,她说完,笑出声。 她才是疯了,居然对一个喝醉酒的男生唠叨。 她好心好立忌拧来热毛巾帮他擦脸,谁知道他大手一拉,把她拉进怀里,然后,像平常一样,八爪章鱼紧扣住她,哪里都不准她去。「真是,要衡量自己的酒量嘛!」她又唠叨。糟,她越来越像老妈妈了。他把头埋在她颈间,低吟着:「不要走… … 」 「好,我不走。」 她腾出一只手拉过棉被,把两个人盖起来。 「睡吧。」她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妈妈,今天轮到她当老大,由她来保护他。 可是… … 不对,他埋在她颈间的唇正在亲吻她的脖子,他的大手从她的衣服下面往里面探索… … 封铃心底警钟大响。 她应该退开、应该跑回房间躲起来,应该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让情况留在最单纯的现在。 她明白他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有理智,应该由她来掌控场面,失序只会让情况难堪,她不想… … 不想… … 随着他的吻往上攀升,阵阵心悸催动,她无法呼吸了,她的身体泛起陌生热潮,鼓躁、喧闹着,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想贴近他、偎近他… … 他没有理智,而她的理智随着他放肆的动作,遗失… … 她喘息、推拒,一点一点,她明白,自己正在沦陷。她无法想象明天,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索取。 他的唇封上她的,辗转探索、吮吸,他汲取了她的气息、她的灵魂… … 失控了,她的世界失控了、她的人生失控了,她的命运… … 第5章 晴天霹雳 他在躲她,封铃明白。那天,她在他床上醒来,他已经离开。接连几天,她起床时,他早早出门;晚上,她等他等到入睡了,他才肯回家。 他不想这样发展,对不?他不想和她牵扯关系,对不?所以,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逃避。 她终于确定,那句「妳是我的」代表的是占有欲,无关爱情。 他对蓝恩的愤怒,就像对他继父的愤怒,他不乐意任何人抢走他的母亲或者……玩具。 他在生气。不看她,不碰触她,说不定,他还想把她打包寄回台湾。封铃悔不当初。她不爱这样,她想为他做饭、准备便当;想帮他洗衣打扫、,她更想要掠过那个夜晚,回到从前。 可是他不给机会。 封铃蜷缩身子,坐在窗边。雪不下了,冬天未过,对雪的惊艳已然淡去。 这就是人性。情会淡、心会淡,曾经重要的东西,事过境迁,也会变得淡然。 他对她,也淡了,是吗?是不是,她该识趣?该早一步离开? 封铃把头埋进膝间,让运动裤吸去泪水。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可是,她还是哭了,为一段连爱情都称不上的感觉。 门铃响,是关帧回来? 有点意外,她忙跳下窗台,来不及穿上拖鞋,冲到门边。 封铃急忙打开门扇,却发现门外是诺门、赛恩和几个关帧的男女同学。 「太好了,我们担心妳不在家。」赛恩忘情地给她一个大大拥抱。「胆子很大哦,要是让关帧知道你抱封铃妹妹,不拿菜刀砍你才怪。」 「关帧很变态。封铃妹妹,有这种老哥,累不累?」 她微笑,摇头。 「有手艺高强的妹妹,我的保护欲也会强得吓人,要是封铃妹妹被坏男人拐回去做菜,才让人痛不欲生。」诺门幽默道。 「说得好,封铃妹妹,想交男朋友,可不可以先考虑赛恩哥哥?」他弯下腰,靠得很近,金发几乎贴在她的额头上。 直觉地,封铃退两步,她不习惯男人靠近。 诺门提高他的后领,把赛恩拉开。「你最好拿点封口费,不然,你的『 轻浮』 举动传到关帧的耳里,就等着被修理吧。」 「对,关帧的身手不错,你会被剁成鸡丁… … 」 「鸡丁?太客气了,应该是肉泥。」 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大家越说越起劲。 封铃看着热热闹闹的一群人,轻咳两声,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来。「对不起,你们来找关… … 我大哥吗?他不在家。」 「不是啦!下星期二是关帧生日,我们打算提前替他庆祝。本来想上餐厅,可想来想去,想到妳做的菜比餐厅更好吃,于是,我们买一大堆菜,打算在这里给他办party 。」 「我不确定他什么时候才回家。」也许又是三更半夜。 「放心,他和黛安娜在一起,等我们安排好,她会带他回家。」 是黛安娜啊… … 几天假期,他都和她在一起? 见封铃不语,赛恩说:「妳不认识黛安娜?她是妳老哥的女朋友耶!成绩优秀、脸蛋优秀,身材也优秀得不得了。以前我说她是性感女神时,关帧还满脸的不以为然,结果呢?才加入读书会,魂一下子就被勾走了。」他们已经是公认的男女朋友了?阔雷打过,她心痛得喘不过气。 封铃是货真价实的大笨蛋!她还在猜测他们是否情深意浓、她还想着他们只是拍档,原来他们早就跳开朋友阶段,正式成为情人。 难怪那夜意外,他气得这么彻底,因为她成了他爱情里的污点… … 心沁入悲惨,爱情渍了硫酸,她的魂魄分离,连哭泣都显得好笑。她的立场啊,荒谬! 「封铃妹妹,妳怎么了?」诺门忧心地看着她的脸。 「没事,菜交给我。」她连忙摇头,接手食材,否认双手双脚在颤抖。 「嗯,客厅交给我们布置,我们分头进行。」 「是。」她转身小跑步进厨房。切菜、炖肉,她用忙碌瓜分难受… … 黛安娜、女朋友、爱情、平安夜… … 字幕像跑马灯,践踏她混乱矛盾的爱情。 是她咎由自取、是她盲目期待,是她分不清爱情与影子,她怎有权难受? 烫伤手?没关系,心比手更痛。 切到指头?无所谓,那血啊,把她的爱情一并带出心头。 不怕的、没关系的,爱情只有她知道,她只要关起门,大哭一场,明天,雨过天青,她又是封铃妹妹、是小妈,是有关二少爷罩着、前途无可限量的小孤女。 对,就是这样。 喜欢他,要连他的爱情一起喜欢;爱他,要连同他的最爱一块儿欣赏;婆媳多少有竞争心结,她要快快掠过心结,接纳黛安娜,因为… … 因为她不知道的因为… … 「封铃,好了没?关帧到楼下了。」赛恩进厨房催促。 「嗯,好了。」 带着些许茫然,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她被簇拥着进客厅,不知谁关掉电灯,热闹的客厅瞬间变得安静。封铃被动地站着,被动地看着哀伤扩大她的伤口。她和欢乐格格不入,她很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她还是站着、看着、等待着,等待那对真正的男女朋友。 「surprise」当门打开时,大家同声大喊。 灯亮,她看见关帧和黛安娜手牵手,心重重一锤,她的爱情被压得粉碎。 很好,她亲眼看见了,不必想象、不必猜测,不必怀疑和犹豫,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关帧和黛安娜,才是一对。 而她… … 是多出来的第三人。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同学们轮流跑上前,把预备的礼物交给关帧时,他酷酷的脸上,出现笑容。「黛安娜,妳送关帧什么?」巴比问。 「我今天才被告知,又被分配带他四处逛,哪有时间准备礼物?」 「妳不必准备礼物,只要香吻一个,就足够关帧回味了。」赛恩说。 「对,舌吻、舌吻、舌吻、舌吻、舌吻… … 」 同学们鼓噪起来,大家一面拍手,一面喊着舌吻,黛安娜笑红了脸,展开手,大方抱住关帧… … 他们接吻了吗? 不知道。 她终究没有勇气看。 轻轻地、悄悄地,她退后,一步步,退回房里。 缩进被窝间,她闭上眼睛,想着餐桌上的麻婆豆腐。第一次,她做这道菜,他吃掉整锅白米饭,他说:「要不是妳的功课太繁重,我要在纽约替妳开一家餐馆,保证两年内,妳变成富婆、我变成大富翁。」那时,她的心甜甜的,以为富翁、富婆是天生一对。 她很厉害呢!她把他的「肉胃」变成「杂食胃」,他肯吃青菜,也肯吃五谷米饭,虽然她煮五谷米饭时,他都要问:「干嘛煮这么念烂的饭。」 她会笑着替他添上满满一碗,说:「我要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活那么久做什么?」他问。 「以后清明节要拜托你啰,记得帮我带提拉米苏,那是我最爱的食物。」 「白痴。」他瞪她一眼,然后,三口两口把饭塞进嘴里。 他们的关系,很多是建立在吃上面。他老嫌饭菜不够咸,她说她同情他的味蕾,然后经过几个月折磨之后,他居然说外食东西很咸。这件事让封铃学会,他今天不爱的东西,也许明天就爱了,他是个弹性很大、适应力超强的男生。 于是,她笨了,她开始相信,只要努力维持两人间的亲密,或许有一天,影子成为形体,加入他的最爱,赢得他的心。 幸好今天诺门、赛恩连手打破她的固执痴愚,教她清楚明白,爱情和食物不能分在同一类。 她和他… … 毕竟遥远… … 抱着棉被,门外的热闹隐约传来,她闭上眼,任由眼泪在颊边蔓延。 深深,人散去。封铃披上外套,走入客厅。客厅里留下欢乐之后的狼藉。 今晚,所有人都很尽兴吧?这样子… … 很好。她喜欢关帧快乐,抑郁不适合他。找出塑料袋,把地上的垃圾收齐。搬来椅子,踩上去,把天花板上亮晶晶的缀饰拔下来,再将殷子收进洗碗槽,拧来抹布,用力擦拭桌上的污渍。 她不思考,她放纵自己想象,想象他们和好,他们的关系回到过往。 他没有她要的爱情,但他给得起友谊。他不爱她,但他对她有保护欲,得不到全数,能分到一点点关爱也好。 不都说了吗?退一步海阔天空。她为什么非要前进?为什么非要把美美的空间打破,让自己狼狈不堪? 关帧的房门打开,封铃停下动作,转头。 他们面对面了,没有其它人在场,只有他和她。封铃放下抹布,双手在裤管上擦擦,她压抑渴望、无助与伤心,慢慢走到他面前。「对不起。」她深吸气,说话。他的头发散乱、胡髭从下巴处冒出来,清冷的眼光一议她有一丝胆怯,可她不想放弃机会,深怕他离开,两人又是几个日夜碰不着面。 「对不起。那天你喝醉了,我应该推开你,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封铃把错抢先揽上。既是她的问题,她招认。 关帧脸庞浮上冷然。 凭她?全身上下没几两肉的女人,推得动他这个庞然大物? 他是在生气,但不对她,而是对自己,因为他酒醉乱性,欺负未成年少女,他有很深的罪恶感,严重到无法面对她。 今晚,他进门,眼光掠过一群高大身形,落在她身上。 她瘦得不象话,下巴尖了,红红的双颊转为苍白,进房间的背影带着萧索凄然。 关帧明白,这些天,他不好过,她一样难熬。 同学离闲后,好几次,他想敲开她的房门。没动作,是因为他还没想到该说什么,直到客厅传来响声,他没多加思考,直觉出门。关帧不讲话,她慌了手脚,急急找话说:「那个晚上纯属意外,事情发展不在估计内,没关系,我们都是… … 」该死,她连「我们都是成熟男女,谁也不必为谁负责」这种话都没有资格讲。 他一贯沉默,静静望她。 「对不起,原谅我,我保证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她一退再退,退到他想要的安全范围。 他叹气,大大手掌抚上她削瘦脸颊。 该承担错误的人是他,他怎么会让这个未成年少女给承担了去? 他想认错,但拉不下脸。 封铃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他不生气了吗?「别气我好不?让我们像以前一样,我给你带便当,晚上我们一起吃饭聊天,偶尔出门逛街。我保证努力当封铃妹妹,不再给你捣乱、添麻烦。」她伸出五指,指天立誓。还认错?关帧听不下去了! 「笨蛋。」他的大手落在她发梢,把她的头发揉得跟自己一样乱,然后一个用力,将她勾进怀里。 她的笨,天下无人能及。她抢走他该说的对不起、她被欺负了,还在哀求他别生气。 这种女生绝对不能放出去,她一出门肯定被外面的豺狼虎豹吃干抹净。 他的动作安慰了她的恐惧,在他怀里,她重拾安心,抓起他的衣角,满足喟叹。 「只有你了。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连同学都很少互动,我很害怕,哪天你也不理我了,该怎么办?我害怕孤独,一个人的寂寞,会把人的生气消磨殆尽,我不想被孤独追着跑… … 」 她的喃喃自语,一句句落进他耳里,勾起他的心疼。 她没有亲人,是上天害的,至于后面那两项,他承认,是他的杰作,他的确有义务理她,把她的孤独踢掉、埋掉、烧掉、摧毁掉。 「我没有生气,只是很忙。」他说谎。关帧亲亲她的额,连日的郁闷清空。他喜欢她、需要她,比自己知道的多更多。 「我们和好了?」她抬眼问。「我们本来就没有不好。」他逆心拗口。 吐气,轻笑,她往他怀里钻,同他亲昵已经变成她的日常习惯。 封铃果然配合。生日会之后,诺门提议读书会移师关帧家里。于是,关帧经常带朋友回来。 封铃煮饭、做点心、打饮料,应付上门食客,等他们离开,认分打扫整理,从无抱怨。她喜欢他快乐,即便他的快乐必须和黛安娜的存在挂勾。只是,最近封铃常闹胃痛、呕吐,做菜变成她的苦差事,可她还是咬牙做了。 把牛肉从袋子里拿出来,光闻味道,她就受不了。 管不来别人诧异眼光,她一路从厨房奔回房间,抱着马桶猛吐,空空的胃袋里没东西,吐出的全是墨绿色胆汁。 赛恩和关帧在她房前敲门,等好一会儿,她才来应门。她脸色青白,眼眶发红,五根捣在嘴巴的手指,瘦骨磷绚。 「封铃妹妹,妳不舒服?」 赛恩想摸她的额头,还没有碰到,关帧先把他的手挥掉。要量人肉温度,他的手也很好用。 「没有发烧。妳要不要去看医生?」关帧说。 「不必,只是肠胃炎,吞胃乳就好了。」她摇头。 「妳有没有水土不服,还是厌食症?」赛恩眉毛一边高一边低,斜眼睨她。 她提起精神,「都不是啦!我保证没事。再一下,半个小时内开饭,今天吃匈牙利牛肉烩饭。」她匆匆离开,赛恩若有所思地说:「阿帧,你觉不觉得小妹有问题?」「你才有问题。」关帧把他推开。 「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小妹圆圆的,可爱得让人想捏她的脸。第二次来,虽然瘦一点,还不错看。但接下来这几次,她暴瘦得过分。你确定她没有吃药丸减肥?」 「她哪有资格减肥!」关帧嗤一声。该减肥的是这群吃白食的人。 「说不定她想学名模当纸片人,当哥哥的要多关心一点。」他捶捶关帧。「你没空的话,我很乐意来陪她,帮她纡解压力,恢复容光焕发。」 「不必,你这个活动型生殖器,让你陪过的女生都很危险。」 关帧回到桌边,继续资料汇整,她是瘦了,在话谈开的那晚,他就发觉了 … …本以为事过境迁,她会回复生气,眼前,他不确定了。 同时,心里浮上赛恩的话。 封铃把饭菜端上桌,打开锅盖,又是一阵教人无法忍受的腥臭,她的嗅觉和胃坏掉了。强忍住反胃,布好碗筷,封铃招呼大家吃饭。 黛安娜勾起关帧手臂,夸张地凑近牛肉锅嗅闻,对他说:「如果你想跟我结婚的话,一定要有『 封铃』 陪嫁,不然,永远别想娶到我。」 说着,她绕到封铃身前,给她一个碎不及防的热情拥抱。 封铃安静地接受她的拥抱,心底却刮起狂风暴雨。 他们已经谈到结婚? 真快。男有情、女有意,这样的婚姻是百分之百的幸福甜蜜。棒极了,关先生一定很开心。 关帧会邀她当伴娘吧?肯定会,因为到目前为止,她仍是他喜欢的封铃妹妹。她尽想着违心之论,努力假装自己开心快意。然而… … 心被千斤重石碾过,碾出破碎难堪,她全身冒鸡皮疙瘩,寒冷从四肢往中央窜。 「妳太贪心啰!要关帧也要封铃。不行!二选一,妳不可以拿走我的好朋友,也带走我的幻想情人。」诺门说话间,把整块牛肉塞进嘴里。 「不必选。黛安娜,妳把关帧带走,没有他在旁边碍手碍脚,把封铃管得死死,我们男生才能公平竞争。」赛恩说。 「谁跟你们公平竞争?封铃是我的,我先对她一见钟情。」 大家推推挤挤,笑闹成一团。 封铃看不出来哪里好笑,她只看得见阴霾千里,只觉得沉重抑郁。退几步,她退出餐厅,想找个空间,治疗她伤重的肠胃和坎坷的心。关帧放下碗筷,跟上,抓住她的手。封铃回头,虚伪笑容迅速挂回脸庞。 「为什么不吃饭?」 「牛肉太油,我怕它受不了。」她指指胃。 「我带妳去看医生。」 「不必,胃痛我很有经验,几天就好了。」她说得无关紧要。 「妳确定?」 「当然。」 「好吧。」他放掉她的手臂,让她回房。晶亮黝黑的眸子望住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关上房门,她又冲进厕所,她越来越热爱她的马桶,每天都要光顾它好几回。 是心理影响生理?是她厌恶黛安娜,却逼自己忍住念心,对她展开双臂,力表欢迎,胃肠才向自己抗议?不知道。十七岁的未成年少女,尚未历经成长磨练,太多事找不出原因。怎么办?严重的嫉妒啊,快教人摆不平,她真怕自己对黛安娜太坏,教关帧看出端倪。 他们已经论及婚姻,他们已是众人眼中的班对,他们之间再没有她存在的空间… 谁来告诉她怎么办?她不乐意演第三者、不爱当破坏人物,她喜欢关帧快乐比喜欢自己快乐多更多… … 她真的、真的希望他幸福啊! 蒙住双眼,她从没有像此刻般痛恨自己。 前天,关帧和她约好去逛博物馆,黛安娜无预警出现,两人行变成三人行,整整一天,封铃头晕目眩,天空在她眼前盘旋。 星期日,他在门口和黛安娜吻别,她看见了,冲进厕所大吐特吐,把好不容易吞进去的苹果牛奶清空。上星期五,黛安娜留在他房间一起做报告,她借故递点心、送茶水,进进出出好几遍,那种窥伺心理,让她僧恨自己。 她快变成坏女人了。她想。 继续演戏吗?她快演不来了。可她没办法离闲,她想待在他身边,即使只能一下下,即便分道扬镳就在明天。 愚蠢?她同意,但她就是想和关帧在一起。 白痴?她举双手赞成,因为连行为都控制不了的封铃,的确与白痴无异。 也许、说不定,关帧真的要娶黛安娜时,她还会自动自发,让自己当陪嫁。 她… … 无药可救了… … 连特教中心也帮不了她的智缺。 门外传来歌声,她悄悄打开房门,看见关帧和黛安娜在众人的鼓掌声中,牵手唱情歌。 轰地,一阵耳鸣,她拚命捶打额头,匆忙回到床边,捣起耳、打开小说。 这本书,她看过无数次,她在里面寻找别人的失败爱情,来安慰自己超载的悲哀。 她哭别人,也哀悼自己受伤害。她很清楚,给不了他幸福未来,就该放手他的现在,安静结束是最好的对待。她明白,对于无言的爱情,唯一的救赎是手放开,因他们之间,已然遥隔大海。她理解,就算坚持在感情候车月台这边等待,但她不是他的终点站。 问题是,有了这么多的清楚、明白、理解,她仍然无法死心塌地离开。 泪无声无息滑下,在爱情面前,她终究痴傻… … 封铃在学校晕倒,保健室的护士小姐询问她最近状况之后,建议她买验孕棒。她验了,在麦当劳的厕所里面。 然后,她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靠着大门,颓然倒下。她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子,仰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真是棒到无话可说。现在,她连留下的资格都没了。该怎么做? 告诉他,她怀孕了,不管怎样,他得负起责任?她终于有资格插入他与黛安娜之间,就算不是他的终点站,她也能逼他下车临检? 那么,他的反应会是什么? 叫她把孩子拿掉? 有可能。他才褪除一身晦暗、才准备好享受他的爱情与青春,怎能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意外,结束一切? 然后呢? 她乖乖堕胎,乖乖听话,他就像以前一样,对她很好、很好。只是这回他的好,要她用一条未成形的生命交换。 换吗?她… 怎做得到… … 头痛欲裂,她的灵魂被绑架了,她找不到呼吸空间。 突地,她听见关帧房里出现细微呻吟,她猛地起身,下意识走近、推开门她被点穴了,动弹不得,大大的眼睛蓄满泪水。是关帧和黛安娜… … 是男欢女爱… … 一个点头,豆大泪水一颗颗淌下。 完了,她完了,彻底完了,她没办法插队,没办法流连他身边… … 「小妹!」 黛安娜发现封铃,关帧迅速转头,四目相交,心脏在胸口狂奔。 好冷… … 怎么一下子纽约变成北极?她的血液被雪冰封,动弹不得。 「妳在做什么?」关帧大吼。 「对、对不起:… 」 封铃没有勇气面对他,转身,一块一块,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没力气了,她没力气应付… … 迅速跑掉。 太多的讯息压得她无法呼吸。 「开门!」关帧在她上锁的房门前拚命敲打,力道之大,几乎把门板卸下。她好累。孩子、黛安娜、关帧… … 他们让她好累,只是她太习惯在他面前听话, 她合作、开门,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说话,她无言,两个人杵在那里,无声相望。 「这时间,妳为什么不在学校?」关帧问。 意思是,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约黛安娜到家里,做恋人情事? 她无权生气的,但还是生了气。 呆,她老忘记自己缺少立场。 她换话题,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我?」 他不打算回答。「因为我皱眉的样子吗?」她从来无心扮演他的母亲。 「妳想说什么?」她的话让他不耐烦。 「我皱眉的模样,很像你母亲,对不?」她打开天窗,透进来的不是温暖阳光,而是让人抑郁的阴森。 「不准提她!」听到母亲两个字,他像刺蜻般跳起来。 她点头,同意。「我只是很想知道,真有那么像?」 他抿紧双唇,冒火。 「追根究柢让你厌烦?好吧,不问,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你并不真心想对我好,你想好好对待的人,是你母亲。」 「我说过,不准提:… 己他怒指她。伸手,封铃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它包在自己掌心。「对不起,最后一次了,请让我把话说完。」她放开他,走到窗前,背对他,比较容易开口。 「你的母亲没做错,她只不过比一般女人更勇于争取自己的幸福,这并不影响她对你的关心。从生下你那刻起,她就决定用一辈子来爱你,你怎能因为她想多爱自己一点,便恨她、怨她?」 怒目圆瞠。她踩到他的底限了,关帧狠狠扳过她的身子,怒道:「我不需要妳来告诉我这些!妳不是我的心理医生,不要以为我对妳比别人好,就有权对我胡说八道!」 没错,就是坏在这里― ― 他对她比对别人好。 「我知道你很爱她。倘若不爱,你不会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你不会毫无节制地对一个外人好。」 「闭嘴!」他暴吼。 封铃不乖了,她不闭嘴,继续往下说:「逃避不是好方式。如果我是你,我会面对面,把心结打开。打电话给你母亲吧!」她从抽屉拿出电话号码交给他。「有了她,你再不需要一个替代影子。」 「哼!」他愤慨,背过她,把电话丢掉。她静静望他一眼,弯身检起,放在桌面。她轻叹,走到他身后,拉扯他的衣角。 「我不念书了,我要回台湾。」 「为什么?」她的话像炸弹,轰得他跳脚。 「我适应不良,无法承受功课压力。医生说,我不能再瘦了,他建议我回到熟悉的地方。」 「不,妳说谎!妳想惩罚我!」 封铃苦笑。 除了自己,她能惩罚谁?她错判情势,误以为爱情可以依赖等待,哪知… … 算了,多想无益。她想改名字,改作封筝。当封铃不好,风一拨弄,心就乱,她想变成封筝,风吹、风催,该飞的时候就展翅高飞,高傲潇洒,不说再见。 「因为黛安娜对不对?妳不喜欢我和她走近,妳在妒忌她,因为她的美好让妳自惭形秽?」他抓住她的肩膀一阵乱摇。 他疯了、语无伦次了,他乱吼乱叫像失控的黑猩猩,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嚷些什么。 但… … 他哪里说错?她是自惭形秽啊!她不聪明、不高贵;她不会拉小提琴,只会做菜拉住他的胃;她以为献出贞操很伟大,怎知愿意和他上床的大有人在。 不心生嫉妒,好困难。 「我要回台湾。」她重申。 自惭形秽的女人不能留下,他不知道嫉妒会让女人变得面目可僧。 她不想破坏他与黛安娜、不想他负责任,不想他的人生因她的存在饱受委屈,他的未来很长,长到她无力缠绕。 「不许!」 她没回应。「我说不许走,听懂没叩」他对着她暴吼。她沉默。「我的话妳不听了?」他的口气冷峻。 「对不起。」她悠悠叹息。 这回,她铁了心。 她的心太多伤口,再不治,会死掉,她得走得远远,远到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地方,慢慢疗养。 「不要对不起,我要妳留下,不想上学也没关系,我养妳。」 养?是豢养吧! 养一个影子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但影子跟着不属于他的主人,这份痛苦,他怎知悉?她迟迟不肯承诺留下,让他气疯了,怒火在胸口烧炙,他像头猛兽在房里乱绕,焦头烂额,手足无措。 封铃看着他的举动,有几分动容。 她对他仍然重要?即使黛安娜在身边,他一样要她? 她可以带着这点虚荣骄傲,什么都不顾虑,多捱一天算一天? 少笨了!她有多久可捱,肚子里的宝宝由不得她任性。 生气、爆炸、鬼叫… … 他表现得再野兽,都更改不了她的决定。他的气无处发泄,只能用拳头揍墙壁,一拳一拳,折磨自己。 五分钟,是她的极限。 紧咬唇,她见不得他伤,不能不妥协… … 她冲上前,扯住他的手臂,流着泪,承诺起违心之论。 「不要 … 不要打了,我留下,没有你的同意,我不走,行不行?」 他回头,一把抱住她,两条手臂锁着、绑着、圈着她。就算要禁锢才能留下她,他也会这么做。 接下来半个月,关帧不让她离开视线。她没特别反应,一如平常,做菜、打扫、上学,没有太大异样。他们也聊天,都想将那夜的争执褐过,弥补创伤。慢慢地,日子似乎又回到旧秩序里;慢慢地,他放松警戒,以为封铃改变心意,不回台湾了。 没想到星期三,他在读书会结束后回家,再也找不到她身影… … 第6章 意外重逢 漫长十年过去。关帧学成归国,接下父亲的公司,异母异父的哥哥白雒意爬上医院院长位置,两个兄弟都很行,但关帧从不承认他们是兄弟。白雒意一通电话,关帧丢下公事,冲进医院,找那位不讨喜的「大哥」。 「你怎么找到的?」关帧推门进入,拉扯喉咙乱叫。 「病历表,封这个姓氏不多见。」他指指桌上的病历。 「上次我们查过所有病历。」 「对,我们查的是病患,我突然想起,也许是她的亲人生病… … 」 「胡扯,封铃老早就没亲人!」关帧是她唯一的亲人,而她,舍弃了。 「错。」他指指病历表。「封以谦,封铃的女儿。」 「她结婚了?」晴天霹雳,他被打得头昏脑胀。 难怪她假装不认识他… … 是谁?哪个该死的男人敢碰他的封铃。她是他的,几百年前就决定了。 「你是胡涂还是智障?如果她嫁人,小孩子怎会姓封?」白雒意无奈。这家伙碰上封铃,智商指数自动降低。 「封… … 」 「封以谦今年九岁。我推算过,封铃应该是在美国念书时怀孕的。」 美国? 不可能!她被他管得死死,一下课就回家的乖女生没道理… … 等等!天… … 他想起来了,平安夜、圣诞节,喝醉酒的晚上… … 震惊!水落石出,孩子是他的,所以她不得不逃,因为他当时正狂恋黛安娜。悬看胸口多年的疑问霍地解开,他无法说话。想起来了,他紧迫盯人的日子里,她问过:「你爱黛安娜吗?」 他毫不犹豫回答:「爱。」 然后,她再没说话,苦苦的笑荡在唇边,眉头上的无奈带着凄凉,她低着头,手指在裙襬处画勾勾叉叉。 那时候,她就决定一个人养小孩,决定撒出他的世界? 「孩子是关家骨肉?」白雒意叹气。 他早料到,封铃跟着这个家伙不会有好结局。 「要不要我帮你们做dna 比对?」 「不必。」「好吧,失散多年的父亲,准备接手第二颗震撼弹吧!」白雒意叹气。「什么震撼弹?」隐约,他心慌。 「你以为封铃为什么在医院出现?来买麦当劳炸鸡?」他丢给他不以为然的眼神。 「你女儿病了,很严重、麻烦的疾病。急性淋巴白血病,这种病历占了小儿血癌的百分之七十三点六… … 」 四人病房里,传来阵阵呕吐声,封铃轻拍女儿背脊,让她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是化疗的副作用,封以谦已经吐了整个早上。呕吐后,以谦躺回床上,封铃拿起呕吐物到厕所清洗,顺带洗掉脸上泪痕。 她以为自己够坚强,没想过遇到状况,那一点点坚强派不上用场。 吐气,她不哭,女儿还在外面,等待妈妈的支持。 封铃擦干脸,挤出微笑,走出病房。 「妈,妳又哭了。」以谦很懂事,挤一个安慰式笑脸送给母亲。「我没哭。」她坐到病床边,抱起女儿。「说谎,妳的眼泪滴到我的衣领里。」「对不起… … 」她亲亲女儿的额头。 「妳放心,我会好起来,音乐班的入学考试快到了。」 「对。」封铃认真点头。她当然要好起来。 「妈,不要怕,好不好?」她敏感而乖巧,早熟得不像个孩子。 「我不害怕呀。」她说谎。不怕下拔舌地狱,只怕实话让女儿心慌。 「骗人!妳怕我死掉。妳常把手指放在我鼻子前面,看我有没有呼吸。」 「被妳发现了?妈妈真的很笨。」「幸好我的头脑遗传爸爸,没有遗传到妳。」 「是啊,幸好… … 」鼻子酸了,她忙用手指拭去,不让泪水又滴入女儿衣领。「我不会死,我要变成音乐家,带妳到各个国家玩。」 封铃苦笑。让重病的女儿来安慰自己… … 她是失败母亲。 「我想去维也纳、匈牙利、奥地利。」封铃说。 「我想去法国、西班牙。」以谦接着说。 「荷兰、瑞士也不错。」 「我有那么多事没做,天公爷爷不会带走我。」以谦有把握。 「是。」她点头,一个过度用力,她的泪水又滑入女儿后领。真糟! 「唉,妳真爱哭,伤脑筋。」以谦抚着母亲手背。她们要相依为命,谁都不能离开。 封铃坐到以谦面前,轻问:「我那么伤脑筋,怎么办?」 「是啊,要是我死掉,不能照顾妳,妳一定很惨,怎么办呢?」 「不是普通惨是非常惊人宇宙无敌惨。」以谦是她活下来最重要的力量。 那年,她差点死在产台上,是女儿宏亮的哭声逼着她醒来;山穷水尽了的女儿催着她努力前进。这十年,她只为女儿活、为女儿工作,女儿已经成了她的生命中枢,一根断茎… … 「妈。」 「怎样?」 「我很想抱怨。」 「好啊,偶尔抱怨,没关系。」封铃把女儿揽进怀里。 「好倒霉哦,为什么让我碰到这种病?」 「对啊,好倒霉,十万分之一耶!机率和中乐透一样小。」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不等到我一百岁的时候再生病?」她嘟起苍白的嘴唇,看得封铃好心酸。「好倒霉,为什么是妳生病,不是我生病?我很能吃苦的。」要是能转换就好了,女儿是天才呢,天才应该留下来造福世界。 「妳生病的话,没有人能赚钱付医药费。」 「我有存款啊,不然把房子卖掉。」只要女儿不病不痛,她愿意倾尽所有做交换。 「妳没教我煮菜,我会饿死。」说太多话,以谦轻喘。 「我教过妳买便当。」让她病、让她死,她不介意,只要女儿健康快乐,走完她精彩绝伦的一辈子。 「妈,我们已经碰过最倒霉的事,不会再更倒霉了,对不对?」 以谦声音转小,封铃知道,女儿累了。 「对。」 「妳多翻译一些稿子,多赚钱,让医生用最贵的药来帮我治病,好不好?」 「没问题。」 「约好了,打勾勾。」 「嗯,打勾勾。」忍住泪,她伸出小指勾起女儿的小指。轻轻拉拢棉被,把她的小小女儿包起来。她的女儿啊… … 倒霉,她真好倒霉哦… … 为什么不少倒霉一点呢?眼眶热了,她不在女儿面前哭。别开脸,封铃迅速拿起热水瓶出病房装水。 没料到,跨出病房,她撞上一堵墙。 墙在那里很久了,他听见她们的抱怨、她们的梦想与她们的无能为力,他的心被压榨抬眼,封铃的心脏暂停。退两步,她直觉跑开。她够倒霉了,不想再面对更坏的状况。 可他的声音比她的动作更快。「妳可以跑,我也可以把女儿带走。」她紧急煞车。什么女儿啊?谁说他可以… … 以谦是她的,一转身,她脸色凝肃。这个男人,没有权利! 「你说什么?」她咬紧牙关。 「封以谦。」 「她不是你的女儿。」她否认。 「验dna ,用科学证明她和我的血缘关系。」 「你… … 」 他居然敢说这种话!?她难产的时候,他不在,女儿发烧跑急诊室的时候,他不在;他们贫病交迫的时候,他一样不在。然后,他出现,就要搬出dna 证明以谦是他的私人财产? 她发狂了!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个人的,他凭什么! 医院楼梯间,他们面对面,她对他无言,他却有无数话想对她说。「我把妳的话听进去了。」关帧没头绪的话打乱她。什么?她不懂他的意思,皱眉… … 她猛然想起,这是他最喜欢的表情。 「妳是对的,我在每个女人身上寻找我母亲的影子。」他加入注解。 说这个啊… … 无所谓了,不关她的事。她很忙,有太多事等着应付,她没力气风花雪月,或者回首过去十年。 「妳皱眉的样子像我母亲,而黛安娜从头到脚、五官面貌,连说话表情都和我母亲有七分神似。」他说得真切。 太滑稽了!她居然输在「不够像」? 爱上一个长不大的男人,是不是报应? 「妳失踪,我疯狂找妳,我翻遍所有妳能去的地方。我恨自己不够霸道,我应该没收妳的护照,宁可妳恨我,也不要妳走开。我不断自问,哪里出错?我想到妳的暴瘦、妳的郁郁寡欢,模糊间… … 我抓到端倪。妳爱我的,对不对?」 多迟钝的男人,受他百般宠爱,哪个女人不会爱上他? 嘴角上扬。他猜对了。她的表情告知他,他没猜错方向。 「我从不分析,为什么妳要对我好,我认为妳的好是天经地义,就像我母亲理所当然要把我摆第一。直到妳不在了,我开始恐慌、忧惧,我手足无措,又想回去飘车,把积压在胸口的寂寞吹散… … 」 他不是有个七分像的黛安娜?热恋情人,何来寂寞? 「想起妳说要回台湾,我买了机票,跟着飞回来,我聘征信社、登报,用所有办法找妳,可是妳蒸发了,我找不到。我开始颓废堕落,回到我们初识时… … 」 傻!欺负自己,能改变现实?隐隐地,她心痛。 「我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不想清醒,梦里,我看见妳皱眉,我对妳大吼,愤怒妳对其他男人太亲切;梦里,我的妒忌让自己好痛心。我恍然大悟,我喜欢妳,不单单因为妳爱皱眉头。」可惜,他的恍然大悟来得太迟。但… … 不重要了,十年光阴,很多事都可以云淡风轻,包括爱情。 「我从酒精中清醒,发现陪在我身边的,是我母亲。她像小时候一样搂着我,她心疼叹气,她对我说:『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为你找到封铃。』 我才知道,在梦中,我比平时更坦白。 我听妳的建议,和母亲深谈。我们谈过去、谈未来、谈误解、谈疼爱… … 那之后,我再不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对母亲的熟悉与安心。」 恭喜!封铃在心底轻语。 「我回美国把书念完,我和黛安娜分手,我再不需要另一个母亲,但找妳的行动从未停止。毕业后回台湾,我接下父亲的事业,是空降部队,很多人对我不满,但我都摆平了,因为我身上流有父亲的遗传基因,对工作有强盛的主导欲」。 我过得紧张忙碌,因为我必须让自己很忙,才不会想起妳。然而,夜深人静,我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 … 我想妳,封铃。」 他不是多话男人,更不习惯对人解释,今天他破纪录了,可她面无表情,没有丝毫动容。 关帧叹气,「这是我的十年。妳的十年呢?」 她的十年? 工作、养小孩,生活是一场场磨难… … 她再没有心力爱人,眼前,困难横溢,等着她过关斩将。 她的沉默让他心慌,他知道她可以很乖、很合作,但执拗起来,往往是他妥协。 他扳过她的肩膀,问道:「为什么不说话?我猜不出妳在想什么。」 猜不出来吗?没错。他从来不懂她,他只用自认为对她好的方式待她。 推开他,封铃冷淡说:「关先生,我很感激你曾为我做过的一切,但事过境迁,我们已是不相关的两个人。」她冷漠,清冷眸光里没有他期待的感动。「什么意思?」 「就此打住吧!回到你的生活圈,不要记起我们。我不知道你对以谦的病知道多少,但我真的没有精神和你讨论过去。」 何况,他的爱情早就不在,他只是自欺欺人得太过分。 他订婚了不是?他将和蒋家千金结婚,蒋妮棻占去杂志大版面,里面的内容全是他们的爱情见证。 他做错了。他不该骗她,不该以为她能像从前,笑着看他和黛安娜的幸福。 她量小气窄,傻事再也做不出来,在爱情国度中等待,是最愚昧的行为。离开美国那天,她已想得透彻明白。低头,绕过他的身边,她要去照顾女儿。她不要他了,她不给他弥补机会。 下意识地,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胸前,锁住。 不行,他花那么大工夫,才明白自己爱她。他追追寻寻,终于再度相逢,怎肯放开手? 她是他的!这句话,他已经讲过十个年头。 「不要走… … 」他低声恳求。 封铃叹息。他们之间不是要不要走的问题,而是根本走不到一起,他们各自有命,怨不了天地。 「我不会走,以谦要在这里接受治疗,除非你逼人太甚,否则我不会带以谦离开。」她实事求是。 「碰到问题躲避,是妳的处世态度?」他怕她又逃,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不要讲大道理,我的态度帮我走过十年单亲生活。」她认真道:「不要出现在以谦面前、不要逼我带女儿转院,你很清楚,对于逃走,我很有经验。」 语毕,她毅然决然离开。 关帧凝望她的背影,清楚,她,不一样了。 封铃趁以谦熟睡,回家把行李和工作带到医院。她不能停止工作,以谦的病需要大笔花费。 她拖着行李箱回到病房时,竟发现以谦的位置空了。是病情恶化吗? 心陡然提到半空中,护士带她去做检查… … 医生决定化疗无效要开刀… … 乱七八糟的猜测压迫胸口,她眩晕… … 不,没时间眩晕,她要找到女儿,要赶快弄清楚发生什么事。 踩着紊乱脚步,她冲到护理站,逢人就问:「603的封以谦到哪里去了?」一位熟识的护士看见她,快步走来,轻拍她说:「以谦妈妈别担心,以谦搬到九楼的单人病房,她的情况很稳定。」 只是转病房啊… … 她吐气,松弛紧绷神经。但转单人病房?她缴不起费用啊! 「我们没打算转病房。」封铃不解。 「是以谦爸爸决定的,妳要不要自己去跟以谦爸爸讨论?」 以谦爸爸? 关帧! 这个人… … 怎么就变成以谦爸爸了?谁同意他可以这样做?他凭什么霸道? 凭什么鸠占鹊巢? 他不知道缺席十年的人,没资格当爸爸?他听不出她的话不是单纯恐吓,而是绝对会做到?他怎能这样?他怎能一再替她下决定? 带着满肚子愤慨,她拖起行李,搭电梯上九楼。 「很痛吗?慢慢来,千万不要太勉强。」白姨拿着牛肉粥喂以谦。化疗破坏了以谦的口腔黏膜,她尝不出食物味道,食物碰到伤口更是痛得不得了,吃东西对她而言,是痛苦差事。「不会痛。」以谦勇敢说。她喜欢奶奶。 「不痛的话,多吃几口好吗?吃多一点,身体才会快快康复。」紫祺说。 关帧母亲用调理机,把牛肉粥打成泥水,她和白姨一人一边,耐心哄以谦。 「好。」她忍住痛,把食物塞进嘴巴里面。 关帧舍不得,她的模样跟封铃一个样,明明不喜欢,还是勉强。「可以了,那么痛,不要再吃,我去给妳买冰淇淋、买慕思蛋糕… … 」 这种痛不该让九岁女生承担,理应由他这个当爸的来负责。「没关系,我好很多了。」说着,她又吞下一口牛肉粥。 「以谦真乖。」白姨忍不住落泪。那么可爱的小孩,为什么要受尽苦难?以谦环视周围。她从没有被这么多人哄过,她对他们不熟,但她可以感受到他们对她极好。 大爷爷、小爷爷、大奶奶、小奶奶、伯伯、爸… … 爸… … 她一面在心底复习他们的称谓,一面笑开。 爸爸― ― 她好想、好想喊出口的两个字。 她时常幻想,哪天爸爸出现,他会像超人从窗外飘进来,摆一个帅帅的姿势,还是雷霆万钧,以绿巨人的登场方式出现? 她很想要一个爸爸,从她知道同学们都有爸爸那天开始。但她敏感而早慧,她察觉每回提起这个话题,妈妈的眼底总是勾起淡淡忧郁,她不想妈妈难过,只好绝口不提父亲。 而今天清晨,奇迹出现,妈妈前脚离开病房,自称「爸爸」的男人出现了。 她傻傻望着他的脸,有被闷棍打到的感觉,明明陌生,她偏偏觉得,没错,爸爸就是这个人。 他的眼睛是爸爸、他的鼻子是爸爸、他看人的样子是爸爸、他对自己发呆的样子也是爸爸, 她的爸爸就该长成这样 毫无道理地,她全然接受,他是爸爸。 为了证明他是爸爸,他说了许多老故事给她听,也给她看了妈妈的旧照片。其实,他真的不需要什么证明,她就是相信啊! 接着,热热闹闹跑出一大堆亲人,帅帅大伯,爷爷奶奶,他们轮流抱她、亲她,他们有一大堆话想对她说,他们带来很多礼物。 突然间,她变成童话故事里众星拱月的小公主。 「以谦好棒,都吃光了。」奶奶骄傲的口气好像说― ― 天,以谦当上美国总统了。「现在,妳可以许一个愿望。」大伯靠近,和以谦额对额贴近。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她喜欢大伯,他很帅、很亲切温柔,她喜欢他圆圆的眼睛,笑起来时,变成瞇瞇眼。「只有一个不可以。」白雒意捏捏她的脸。「哪一个?」 「不可以希望大伯变成秃头大肚男。」 白雒意一说,以谦笑开。 「我不会许害人的愿望。」 「那…… ok ,妳说吧,我化身成愿望达人,达成所有妳想要的希望。」 「我希望,以后能常常见到你们。」 多卑微的愿望。她勾动大家的心酸。 「为这种小事浪费一个愿望,妳实在不懂得精打细算。」关帧抱起女儿坐在自己膝上。「乖女儿,以后我们会天天来,让妳看我们看到烦… … 」 怒气冲冲的封铃在病房入口处停驻,她的愤慨被女儿脸上的满足浇熄。因为,发病之后… … 第一次,她在女儿脸上找到笑容,这个笑容不是苦中作乐、没有半分勉强。满屋子的欢乐让她一袅足。她不愿承认,但他的确在最短的时间内笼络了女儿。他总是这样予取予求,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封铃板着脸孔,忿忿不平。 为什么不灌溉的人,有权利享受收割?为什么缺席男人,一出席便赢得爱戴? 她应该闯进去、应该给他们摆脸色,应该二话不说带女儿离开,让他清楚明白,她不是说说就算了。 然而,以谦的快乐阻止她的冲动。她怎舍得剥夺她少之又少的愉悦? 以谦想要一个父亲;想要像所有女生一样,被父亲搂在怀里,撒娇、娇欲;她想要很多亲人围在身边;想要圣诞节时,礼物拆不完。 她给不了女儿很多家人,而他,给得起。现实、残酷,但她无法否认。「妈,妳来了。」以谦发现她,忙对她招手。 「嗯。」她走到女儿身边,抱起她。「有没有舒服一点?」「有,我吃很多饭。」 女儿得意的表情让她很失意。以前不论她多费心哄骗,以谦都吃不了三口,他却办到了。这是不是代表,照顾以谦,他比她更适合?心抽痛。 「以谦越来越棒了!妳要不要睡一下?」 自始至终,她不看关帧或其它人,她刻意用忽略来抗议他们串联,以一敌十,她的胜算微乎其微。 「我睡不着,我想和爸爸玩一下。」 爸爸,叫得那么亲热… … 真快,她不过一转头,他就侵入她的领地?怒气张扬,她惨白的脸色透出青绿,紧握的拳头隐藏怒火。 多年前,他要了她当圣诞礼物。现在,他又想要走以谦当礼物? 凭什么啊!凭什么封铃就该随他拨动? 怒气累积到胸口,她再也无法保持缄默。 「以谦,妳忘记了,妳只有妈妈,没有爸爸?我们是很特殊、与众不同的家庭。」 「可是爸爸… 」以谦犹豫。 「不要再说了!」封铃脸色铁青,紧皱的眉头埋进抑郁。喉头哽入石块,吞不下,吐不出来,糖醋酱油统统和在一块,她难看的表情吓坏女儿。 「妈,妳生气了吗?」以谦也跟着皱眉,甜蜜笑脸瞬间不见。 是,她生气了,气女儿现实,几个礼物就收买她;气关帧不把她的话听进去,硬生生破坏她们的平静。 知不知,以谦的病已让她焦头烂额,她每天、每分钟都要鼓吹自己勇敢坚定,他怎能在这当口,跳出来替她制造问题?他凭什么认定,她不会崩溃、不会发狂? 「我们谈谈。」关帧强势地拉起她的手臂。她瞪他,他们之间没有话可谈。 「是啊,跟关帧好好谈谈,以谦有我们照顾,妳不必担心。」白姨打圆场。「走,不要在以谦面前失控。」关帧说。 说得好,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会让人失控。 他大手一揽,半强迫地将封铃带出病房。 白雒意看着封铃,浅浅笑着。他有预感,这回,关帧不会轻易过关。 接手,他把侄女抱在怀中。呵呵… … 小美女终于轮到他手上… … 第7 章 温柔征服 他把她塞进楼梯间,两手压着肩膀,把她钉在墙上,她在生气,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妳不可以这样对以谦,她在生病,妳难道不知道?」他的口气严厉,彷佛做错事的是封铃。 他有立场教训她? 笑话,挑起混乱的人是他耶! 「你不出现,我怎会对她生气?」她们母女过得很好,再辛苦、再累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她们从不需要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谁知,他出现、主导一切,她变成不懂体恤女儿心情,剥夺女儿幸福的坏母亲。真好、真棒,她该给他拍拍手,颁个模范父亲奖牌。 「妳生错气,妳该生气的对象是我。」 没错,她该生气的对象是他。 「谁给你权利替以谦换病房?谁给你资格让以谦认爸爸?谁说你能用礼物收买她?」 她咄咄逼人。 「我只想补偿,尽一个父亲该尽的心。」 「补偿?真有趣!有钱就能摆平是吗?」 「错!我但愿在过去几年都能陪在她身旁,是妳拿走我的权利。」 他竟然指控她!?天!混乱的世界、紊乱的真理。 「如果当年我告诉你,我怀孕了,你会怎么做?放弃黛安娜,和我结婚,还是要我放弃孩子?」 她问住他了。 二十一岁的他,没有养小孩的念头,他只有自我中心、傲慢和唯我独尊。她的推估… … 并非全无道理,说不定他真会要求她把孩子拿掉。「我没猜错?你会劝我,十七岁的女生当不了好妈妈,事业前途比一个不受欢迎的生命重要;你会说,为孩子放弃一辈子的梦想很傻,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当爸爸。」 他不辩解。 「我没有冤你,对不?我和你不同,就算没有任何准备,我都决定生下以谦。好几次,房东催房租、奶粉罐见底、我饿得连水都没得喝,我多想自杀啊,是以谦的哭声让我记住,我是妈妈,责任不准我一死了之。 我的翻译稿让出版社退了又退,走投无路时,你知道我去做什么?钢管女郎,对,你没听错,是钢管女郎,我丢掉自尊,一心一意只想喂饱我的女儿,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即便我是别人眼中的斓女人,我都坚持当以谦的好妈妈。请问,你哪来的资格出现,串联所有人孤立我?你怎么敢大摇大摆亮出身分,轻松几句,就让以谦相信父亲爱她?你对我… … 真的好差… … 」看着她的黑眼圈、她的苍白憔悴,他深深叹气。抱歉,是他不对。 关帧把她赢弱的肩膀揽入怀间。让他帮忙吧,他的肩膀比较宽、他的力气比较大,她可以卸下重担,让他来承担。 「对不起,是我太着急。白雒意说急性淋巴白血病是种麻烦疾病,需要家人强力支持,我不知道还能拥有她几天,只想把快乐送到她面前,我知道这做法对妳不公平,但求妳给我机会,若她的日子所剩无多,我希望她每天都幸福快乐。」 他的话像根锐针,刺穿了封铃脆弱的汽球心,砰地!炸出满地碎片。 她反手推开关帧,朝他大吼大叫。 「不准、不准,你不准说这种话。」她气疯了,她不敢想象的事,他怎敢当她的面说出口! 抡起拳头,她捶他,拉扯他的衣服,用尽力气… … 「谁说她的日子所剩无多?你知道这种病经过治疗,五年不复发的机率有多高吗?有 他怎能点破?怎能点破啊? 「你不可以说这种话,半句都不能说,以谦会好好的,她会好起来… … 」 她激昂、她哭泣,她恨不得上天下地,追到阎王的生死簿,把以谦的死期一笔勾销;她恨不得让自己替女儿痛,替女儿苦,她情愿减寿给女儿添福气。 她满脑子事情,却从不敢想象女儿会离她而去。 他怎能点明说破? 「对不起。」他抓住她的手,将她压入胸口,他知道,她的压力已远远超载。「我错了,以谦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要改写金氏世界纪录― ― 全世界最长寿的人,她不会输掉这场疾病战争,她会健康起来,会见证医学奇迹。」 在他怀里,她啜泣不已。 天知道,她得花多大的力气,才能说服自己,血癌只比感冒麻烦一小点?她发誓又发誓,发誓没有任何事能将以谦带离,她用全副精神和上天赌,赌自己赢、老天输。 她的神经绷到极限,随便一个外力,都会将她击溃。他若有良心,就该退出,让她全心全意和病魔打仗,不应该阻挠她尽力。 关帧轻拍她单薄的背脊,他后悔,当年为什么不多几分警戒?为什么任她独自支撑? 钢管女郎… … 那么骄傲的女人啊… … 「以谦答应我,再痛苦,我们要一起冲锋陷阵,她不输,我也不输。我们都说好了呀!为什么你要加入,让情况变得复杂?」 「我保证不让情况复杂、我保证不改变现况,我保证我的出现,是为了帮忙而不是掠夺。封铃,以谦永远是妳的女儿,谁都抢不走。」 他但愿给她一千个承诺,只求她安心。 他的怀抱好温暖,温暖得让人不想离开… … 头重脚重… … 她累到极限… … 关帧的胸口湿掉一大片,他没催促她,任她哭个过瘾。她早该发泄了,她只是个女人。「过去我做错事,造就妳的痛苦,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他轻声说。 他拿什么发誓?拿他的蒋家千金? 天… … 她在想什么?蒋小姐、王小姐,不管是哪个女人,都不关她的事,她只要女儿好好的,就满足。 离开他,很痛,但她仍然坐上飞机割舍爱情。再来一次,她不确定自己还有勇气面对,她不能二度沉溺,不能在他的强势温柔里沦陷,一次教训早该教会她,爱情是痛人的坏东西。 不再笨了,十七岁少女长大成人,她分辨得出真实与虚幻,不作梦、不等待,她只想扎实踏稳每个脚步。封铃推开他,拭去泪痕。 「到此为止吧。你过你的日子,别来打扰我们。」 她的视线落在他的皮鞋上。关帧不再是当年的叛逆少年,他全身名牌,剪裁优雅的西装套在身上相得益彰。他很帅,商场多年,刻划出他稳重成熟的形象,这种人和名媛淑女才相配。 她不是淑女,她是个疲惫不堪的母亲,没有资格想象爱情,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在哪里。 什么口好话说尽,她仍然固执? 「不好。」 关帧断然拒绝,他不放手封铃,错一次,苦头尝透,他不容许一错再错。 「你想逼我把以谦带走?」她也跟他倔强。 「妳带不走她,我请了特别看护,她会阻止妳做蠢事。」 蠢事?她没做过?从答应当他的芭比娃娃开始,她把人生弄得一塌糊涂。 「你凭什么替以谦作主?」她拉高音调,怒火隐隐上升。「据我所知,所有的医生都认为我的安排正确。」所有医生?只有白雒意吧。「我不要你碰我的女儿。」 「我非碰不可,她是我的女儿,身体里流着我的血液。我要给她一天一惊喜她的面前学习做个好父亲。妳,没有权利分开我们父女。」 他恼了,她比印象中更执拗。 「你… … 」她咬牙切齿。 「对以谦,我想做的和妳一样,妳没理由推开她应得的幸福。」 他在跟她讨论以谦的幸福?多好笑! ,我要在 「你以为没有你,我们很不幸?」 「妳在曲解我的话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她死命盯住他,脑海里绕过几千种想法,找不到可以把他隔离的好办法。 「为什么要逼我恨你?」她情愿默默守着暗恋过一辈子,她情愿看不见他,在想起他时,想的都是他对自己的宠溺。 转身,她满怀怒涛,愤然走掉。 十年前,她不能怪他爱上黛安娜;十年后,她再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恶意招惹自己。 有那么多人帮忙,封铃更消瘦了。 这不是关帧估计的结果,他以为把她身上的担子移开,她才有力气期待未来,但目前看来,并没有。 他们两人僵持着,她的郁闷,同样在他心中。封铃不承认,有一群关爱的亲人,以谦的恢复情况突飞猛进,她会笑、会苦中作乐,也会调侃自己的秃头。她没办法反驳关帧,他毕竟正确,即便愤怒,她没道理剥夺女儿的幸福。是的,以谦的心情重要,相形之下,她的痛苦不值得一提。 关帧确实有能力给以谦最好的医疗照顾,女儿的幸福和她的心情孰轻孰重,根本不必费心评估。 关帧的父亲母亲、继父继母经常带来一大堆补品,哄孙女吞进去,他们的耐心让人动容,也因此,化疗后常出现的苍白削瘦,并没有在以谦身上显现。 她以为很忙的「院长」,却三不五时出现病房中,讲笑话、变魔术,以谦对他崇拜得不得了,她偷问封铃,将来可不可以嫁给白雒意?封铃摇头反对,她不看好老少配。但没当过父亲的关帧居然举双手赞成,还说很乐意听白雒意叫自己一声爸爸,并订下条件,女婿的财产要全数登记在女儿名下,原因是老男人死得早。 至于关帧,他根本是把病房当成办公室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分分秒秒盯住封铃和以谦,不让她们有机会消失,他不准另一个十年插队。 为什么这样做?封铃不懂。 他将有一个妻子,将会生下许多孩子,他根本不需要这样对待她们。 唉… … 算了,她没精神深究,眼前她只能想着以谦、爱着以谦。 午后,访客离开,病房里只剩下封铃和关帧。 关帧用几个故事把以谦哄睡,封铃坐在旁边,逐字翻译英文。眼看父女一天比一天熟悉,那些以谦只告诉母亲的秘密被关帧套去,向来冷漠的关帧对女儿用尽热情。 这让封铃忧心仲仲,深怕哪天,法院相见,她失去女儿的监护权。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倘若再失去以谦,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问题是,她无法在这当下考虑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关帧攻陷女儿的心。 束手无策让她疲惫。封铃关掉计算机,把稿子收起来,走到女儿身边,拂开她额前乱发,女儿引以为傲的头发变得稀疏,再不久,会变成光头吧?以谦告诉过她,她害怕当光头女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白雒意正好出手代劳。 他带以谦到别的儿童病房认识新朋友,一圈逛下来,她回房时,高兴抱住母亲的脖子说:「妈,掉的头发会慢慢长回来耶,妳可不可以帮我买一顶毛帽?」 当然可以,但白姨比她动作更快,她挑了七顶漂亮到不行的毛帽送给以谦,以谦高兴得大声拍手,给它们取名字― ― 彩虹、粉红凯蒂、橘子芬达… … 从星期一到星期日,她天天换新帽。 「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关帧问。 封铃别开脸。她仍然抗议,不愿妥协。「妳那么生气,我们要怎样合作帮忙以谦?」关帧对她的耐心让人赞叹。合作?哪里需要,他不是一手包办了? 「封铃,我们可不可以… … 」关帧想说服她,但话到一半,门口来了访客。 是蒋妮棻,关帧的未婚妻,报上刊登好大一篇,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的排闻。 这意谓什么?意谓她愿意为关帧接纳以谦? 关帧一步步得到女儿的认同之后,再让蒋妮棻加入亲人行列,他不躁进、慢慢攻心,他让她放下防备之余,才下手抢走女儿? 很冷,医院的冷气突然降温,她不自觉地颤抖。 「我来探望以谦。啊… … 以谦在睡觉?我来得不是时候。」蒋妮棻一进门就靠到关帧身上。 「想和她玩?妳要先领号码牌。」关帧看见她,态度轻松,与面对封铃时的沉重不同。 「她真的很红耶,关爸每次谈起她,都满面笑容。」 「当然,她是全世界最漂亮、最聪明的孩子。」老关卖瓜,全世界的瓜,就属他出产的最甜。 「要是我不巴结她,这辈子是不是别想踏进你家?」蒋妮棻开玩笑问道。「没错,妳要先学会拜码头。」他们的热络亲密敲打她的痛处,他们理所当然的讨论,揪住她的愤懑,以谦还不是关家的财产啊… … 咬牙。她真想把理智丢掉,真想自私一点,带以谦远离他们的亲情攻势… … 只是,女儿的笑容,她怎舍得? 到最后,她终要放手对不?和关帧争夺,她没有胜出的机会。 封铃走出病房,把空间留给关帧和蒋妮棻,她迅速走到楼梯间,推开门,选一个台阶坐下,把头埋入手臂中。 这里,成了她的临时避难所。她的世界一团混乱了?捣住脸,她不哭,只是痛苦,苦楚一吋吋侵蚀她的心,她被困住、被压扁了,她喘不过气,心脏被拉扯撕裂。 「妳要继续折磨自己吗?」不知何时,白雒意跟着她进入楼梯间。 她抬头,冷笑。谁喜欢折磨自己? 「妳很清楚,以谦的病是长期抗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治愈,妳不能比她先倒下去。」白雒意说。 封铃凄凉一笑。有他们在,她倒下去有什么关系? 「妳知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好?气喘又犯了吗?」 她的情况从没好过,有没有犯气喘都一样。 「为什么不吃不睡?妳是最糟糕的照顾者,妳想以谦替妳担心吗?」 她怎吃得下、睡得着? 她只想盯着女儿,天天看、天天碰,她不确定,以谦还能当她多久的女儿。一个有财力、有婚姻的父亲,比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母亲,更能让检察官青睐吧?打官司,她是输定了。 白雒意拍上她的肩膀上,柔声问:「妳到底在想什么?可以让我知道?」她要是能够理出头绪就好了。叹气,她抬头,轻道:「我没事。」「妳不高兴我们疼爱以谦?」 是不高兴,但她无权承认。摇头。 「妳恨关帧?」她有资格恨他,独立、生子,对一个少女而言,太吃力。 他说错,恨是一种需要立场的东西,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妳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如何帮妳:-… 我们不能谈谈?」 何必谈?她已开始逼自己妥协,逼自己相信以谦跟着关帧才是正确安排,她供不起的,他给得轻易。 「谢谢你,我很好,我只担心以谦的病,恳求你,把她的病治好,她真的是个很棒的女孩。」 她轻描淡写把他的担心放逐关外,垂着双肩。未来啊… … 不在她能规划的范围内。关心,不需要。 以谦被压在手术台上,四个护士用力压住她的身体,要她不能扭动。 她像只无助的小动物,双眼充满惶恐。医生手上的大号针筒,缓缓插入她的脊椎,要抽取她的骨髓做检验,检查化疗对她的血球变化有没有疗效。这是不能麻醉的,以谦痛得大声哀号。 医生对她说:「不要哭、不要动,要是没成功,还要再痛一次。」 以谦多聪明啊,她当然知道失败要重来一次,她当然知道扭动身体会增加困难度,可那种痛怎能忍得住? 许多病童的家长在看见这一幕时,放弃治疗。更多的家长在这时候歇斯底里,疯狂喊叫。孩子身上的痛,痛入父母心啊!封铃知道以谦拚了命在忍耐,知道她宁愿咬破嘴唇,也不让母亲知道自己好痛,要不是忍不住,她绝对不会哭… … 关帧蹲在以谦面前,牢牢握住她的手,不停对她说:「乖女儿,看着爸爸的眼睛,不要转开,认真看我。」 她很努力看了,但噬骨的疼痛让她无法停下号哭。 封铃终于明白,为什么父母亲会在手术室里崩溃,这种惨绝人寰的折磨,比炼狱更磨人。难怪医生要她坚持、难怪医生说,小孩生这种病,父母最需要的是勇气。她还以为化疗已经是最痛苦的阶段,岂知,骨髓穿刺才是艰苦。 「妈,我受不了了,我好痛!」以谦大叫。 封铃吞下泪水,转到手术台前,和关帧并肩蹲在一起。 「以谦,闭上眼睛,专心听妈妈说话。记不记得铁轨旁的小黄花?我们约好要一起去拔。明天好不好?明天我们跟医院请假,去采一大把插在花瓶里。 春天快到了,春天暖暖的风啊,吹过我们的脸颊,把长长的头发吹出一层一层波浪,我闻到鸡蛋糕的香味,甜甜的… … 」 想象力把以谦带离疼痛知觉,她不哭不扭了,她闻到鸡蛋糕香味,听见老婆婆的叫卖…… 封铃一边说话,一边吞下哽咽,泪水沾满胸前,为她可爱的女儿,为她年轻脆弱的生命。 「好了。」医生一句好了,所有人都松口气。护士替满头大汗的以谦整理好,送她回病房。 全身紧绷的封铃放松后,颓然坐倒,傻了、痴了,控制不了的泪水,静静淌下。 关帧心疼,拥她入怀。 「妳表现得很好,真的很好。」身为母亲,再脆弱,都要磨出勇气。 「骨髓穿刺,每隔一两星期就要做一次。」她喃喃自语。 「我知道。」 「以谦好怕痛,小小的擦伤都会让她受不了… … 」怎么办?那么痛,怎么可以让小孩子煎熬? 「她可以的,妳在、我在,我们会帮她度过。」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全身颤抖。 「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贪心,我放弃治疗,半年就半年,我带她上山下海,带她环游全世界,我要充分利用半年,让她不带遗憾离开。」 「妳在说什么?才第一次妳就放弃!?妳不是要她长命百岁?妳不是要她登上国际舞台?」他抓住她的肩膀,企图摇醒她。 「你不知道她多怕痛,你不知道她的触觉多敏感,你不知道她表现出来的往往只有她忍受的十分之一,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管了,她放声大哭,声泪俱下。 「就算这样我也不放弃。我还没学会当个好父亲,我还没有把欠她的还清,我还没宠够她,我不准妳放弃,不准妳的伤心影响她的心情。」 「你以为我爱放弃?以为我不珍借她的性命?可恶,你怎么能批判我… … 」她捶他、恨他、怨他,他不过是一月父亲,怎知她和以谦有多少心灵相通。 「理智一点!妳这样对以谦没有帮助。」他抓住她的手,大声说。 居然是她不够理智?她要是不理智,早就一柄扫帚把不相干的人赶出病房,不会在女儿笑的时候别过身落泪、不会睁眼看女儿慢慢变成关家人,更不会慎重考虑退出女儿的世界。 所有的决定,只要对以谦好,她愿意无条件投降啊! 可是,这样的她… … 仍然不够理智?她还能怎么做,谁来教她? 封铃拚命摇头。她想不出来哪里做错,为什么坏事总是落在她头上?她从没要求过大富大贵,她只求平安顺遂啊… … 第8 章 幸福降临 第二次骨髓穿刺,以谦一样狂吐了出来。她受的煎熬不比女儿少,她每吐一次,封铃就觉得自己的心肝肠胃也跟着呕。 只是幸运啊……关帧一直待在她身旁,默默支持。 她常在夜半惊醒,梦里,她看见又粗又长的针插进女儿的脊椎,女儿扭动哀号的情她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被一个温暖怀抱圈住,暖暖的双臂、暖暖的胸膛,吸收了她的惊惶。 她不得不感激,感激他在这里。以谦越来越常闹脾气,因为她也害怕那种吓人、却不能不进行的酷刑。封铃和关帧轮流把她抱在身上,轻轻摇、慢慢哄,说着她熟悉的故事、唱着她熟悉的歌。 “我来,妳去吃饭。” 关帧把母亲送来的午餐摆好,把以谦抱到自己身上,来回摇摆,说着从网络上找到的冷笑话,企图逗出以谦的笑脸。 冗长的治疗过程,把大家都磨得失去信心。 以谦更瘦了,和她母亲一样。成打的营养补给品堆在柜子上,母女俩有志一同,打死不碰,每天都要他祭出恐吓,才肯勉强喝几口。 封铃饭入口中,食不知味,望住关帧哄女儿的背影,叹息。 两个月过去,他从未失去过耐心,她是真的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给他,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父亲。 以谦睡着后,他把女儿放在床上,拉棉被、调空调温度,然后坐到封铃对面,用筷子夹起一堆猪肉。 还是爱吃肉,他没有胆固醇问题吗?封铃苦笑。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常吃蔬菜水果。” 她摇头,x x 牌蔬菜不能算,那叫糖水。 “如果妳嫌我吃的不健康,等以谦出院,我再让妳喂。” 像以前那样?不要,她厌倦了在他背后委屈。 “告诉妳一个好消息。医生说,下个礼拜再做一次骨髓穿刺,情况稳定的话,我们就可以带以谦出院。”然后,每隔几周回医院做化疗、检测血球,直到有配对成功的骨髓出现。 “我知道,白院长告诉我了。”封铃说。 这段时间,为了以谦合作无间,现在,他们之间少了剑拔弩张,她正视他对女儿的努力,她认同他,一如认同自己。 “我想带她回家。”他说得小心,怕她生气。 “回关家?” “不是,我在阳明山有房子,那里的环境不错,空气也好,我希望以谦能搬过去,房间都准备好了。” “好。”封铃点头。 她同意了?她居然没抗议! “需要我到妳的公寓搬东西吗?”关帧问。 “好,我会把以谦的东西整理好。” “以谦的东西?妳不搬?妳要我一个人照顾以谦?”他讶然。 “我搬过去方便吗?”蒋小姐不介意她住进去? “为什么不方便?我都整理好了。妳不是想把女儿丢给我,就不闻不问吧?” 说什么话!她哪是不闻不问的母亲,她只是不能不考虑蒋妮棻的想法。 “你确定?”封铃问。 “确定。”没什么不确定的,他要女儿,确定!他要她,一样确定! 就这样,血液检查后的两天,封铃和女儿搬进关帧的房子,关帧准备回公司上班。教人感动的是,为了以谦,他在客厅摆了一架演奏琴,以谦一看见钢琴就迫不及待跳上椅子,弹奏肖邦圆舞曲。太久没碰钢琴,她的快乐,言语无法形容。“ 先睡一下,睡醒了再弹,好不好?”封铃问。 “我要爸爸陪。” “妈妈陪不好吗?”封铃看着女儿。她不知该开心还是伤心?伤心女儿移情或开心关帧彻底进入她的心底…… “以谦,爸有没有告诉过妳,做人要贪心一点?”关帧把女儿扛在肩上,走进他预备的儿童房。贪心?这是他教育女儿的方式?封铃摇头,不赞成。 “要怎么贪心?”以谦问。 “爸爸妈妈都在面前,妳可以要求两个人陪,不必给自己出选择题。”他挑眉,调皮的眼光逗乐了以谦。 “好,我要爸爸妈妈一起陪。” “这就对了,老爸要培养妳当接班人,商人本色就是贪婪,妳不可以太善良,太客气会让人吃死死。”他把女儿放在他挑了老半天的公主床上。 他的话又让封铃皱眉了。 他最爱的那号表情出现,忍不住地,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在她额头烙下亲吻。 封铃被电到,连连后退。 那是什么动作?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圆瞠的双眼写满不解。他啊……在做什么? 偷香成功,关帧开心得想跳恰恰,要不是女儿在场,他不会只亲额头,他会直接从保护级演到限制级。 “爸爸错了,妈说,忍耐退让,不计较,才能够赢得喜爱。”以谦说。 关帧瞥封铃一眼。 她习惯退让?所以黛安娜出现,她避回房间;蒋妮芬出现,她躲到病房外面?笨!不懂得争取的女人,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这不是请求公理正义的世界。 “你连我的教育方式也有意见?”封铃出声。 “当然没有。我好不容易把你请来,怎能把你气跑?你是对的,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对。” 他嬉皮笑脸的模样不像董事长,他的严肃在女儿和封铃面前瓦解。不在意,因为她们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替女儿拉拉棉被,把封铃也盖在里面,他和封铃一左一右把女儿夹在中间,小小的两只手握住爸爸妈妈,她将他们的手相交迭。 “妈妈,妳知道天堂在哪里吗?”一句话,碎不及防,封铃被灌下满腹酸水。 她答不了话,是关帧替她解围。“为什么问?” “隔壁房的姊姊和我生一样的病。她说她不怕,要是医生治不了她,她会飞到天堂,然后耐心等一等,她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把她生回来。” “是这样啊!”病重的小孩、不死心的父母,他们得共同创造多少美丽童话,才能安慰脆弱无助的自己。 “如果医生治不了我,你们会把我生回来吗?”以谦追问。 封铃说不出话,红红的眼眶转向窗边。 “妈,妳不想把我生回来?” 关帧大手一托,把以谦和封铃托进怀抱里。“女儿,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医生一定可以治好妳,除非大伯乐见他的医院被夷为平地。” “如果不小心呢?万一呢?你们为什么不答应我,一定把我生回来?” 以谦急了,她不知道这种话对父母亲有多伤,她只想要得到答案,只想确定她不会从父母亲当中离开。 “不许说这种话。妳答应过我,再苦、再痛都要把病魔赶走,不准退缩!”封铃口气硬了。 “对,要当老爸的女儿,一定很勇敢不准说丧气话!”关帧强势。 “可是……我真的很怕……“瘪了嘴,以谦想哭。 关帧叹气,他的强势逼迫不了女儿。他在她耳边低语:“我保证,妳会永远跟在爸妈身边,妳没机会离开我们,就算谈恋爱,那男的,也得先通过我这一关。” “永远吗?” “对,永永远远。现在,闭上眼睛,我讲故事给妳听。” 以谦安心了。“我想听你和妈妈的故事。” “好。有一次我用摩托车载妈妈出去逛街,她胆小,车子稍微骑快一点,她就在后面尖叫。回家后,她气冲冲下车,我嘲笑她,她顶我一句:‘飙车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操纵机器,有本事的话,来飙脚。’”第三十一次,他细说当年。 “什么叫飙脚?”以谦问。 “跑步。” “哦,我也喜欢飙脚。” “真的?果然虎母无犬女。我想,大男人怎么可以被小女子嘲笑,就接下挑战书,枪声起,我们两个绕着花园开始跑。” “妈妈赢了。”她接得理所当然。 “妳怎么知道?”关帧讶异。 “妈妈跑步很快,我没有见过比她跑得更快的人。然后呢?” “她赢了,可以向我要求一件事。” “妈妈要什么?” “要我把摩托车卖掉,不准再飙车。” “你照做?” “我很重视承诺的。” “幸好,妈妈救了你,飙车很危险。” “救我?有没有说错,她剥夺我追风的快感,让我人生少了很多乐趣。” “你可以找比较安全的乐趣,不一定要飙车。”这丫头,讲话口气和她老妈一模一样 “爸爸,我想听你们在美国的事。” “妳喜欢美国?” 静听父女对话,封铃竟感觉淡淡幸福。要是可以这样,无病无苦,度过每个宁静的下午,人生……多好…… “我长大也要去那里。” 出国梦,从外公外婆到妈妈再到她,一脉相承。 “我念纽约大学商学院,刚去的时候,我脾气-不好、性格执拗,没有同学受得了我,可是到最后我居然有一大群好朋友,妳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我受不了美国的快餐文化,妳妈妈只好帮我准备色香味俱全的便当带到学校,同学看见了猛流口水,一天到晚想到我们家吃白食。然后,一次、两次他们来家里吃饭,爱上妈妈的好厨艺,吃人嘴软,他们只好和我变成好朋友。” “他们是喜欢你,还是喜欢妈妈煮的菜?”以谦问。 “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说完,父女俩哈哈大笑。 他们的对谈,让封铃想起诺门和赛恩,他们……是很好的人。 “要不要晚上请妈妈煮饭给我们吃?”关帧提议。 “好,妈,我要吃红烧狮子头、蒜泥白肉、烧鸭和菠萝虾球、红烧牛脯,可不可以?”她问封铃。 “妳和我都是肉食恐龙,强势的遗传基因真可怕。”关帧说。 “肉肉最好吃了,大家都喜欢吃肉肉。”以谦加油添醋。 “嘘,小声一点,妳有没有看见妈妈在皱眉?”关帧凑在女儿耳边问。“可是肉肉真的很好吃。” “吃那么多肉,会变成坏脾气暴龙,没人喜欢妳。”封铃不得不插话了。 “要那么多人喜欢做什么?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大伯喜欢妳就够了,把妳小乖妈那套‘忍耐退让不计较’丢掉,爸爸来给妳建立正确的人生观。” 封铃真不知道,以谦在他的教养下长大,会变成怎样。 明明说要睡觉的,他就是有本事闹得女儿舍不得睡着,看着大孩子、小孩子,不知不觉间,她又变成他的妈妈。 “妳为什么在这里?”封铃打开门,迎上一句带着攻击意味的话。她怎么在这里? 女儿在这里,她在这里不对? 大概吧,她忘记这里即将有个女主人,看来是她惹人愤慨。 “对不起,关帧不在,妳想找他的话,请拨他的手机。”封铃客气退后。 “别想转移话题?我的问题是,妳为什么在这里?” “以谦需要人照顾。” “看护呢?没请吗?” “我不知道,这事我没插手。” “我很清楚妳在想什么,妳想借着女儿拉线,和关帧破镜重圆?当初是妳不要关帧,干嘛又冒出来?是这些年没找到好男人,还是突然发觉他现在的身分地位很符合妳的标准?”蒋妮棻口气恶劣。 这段日子,关帧的冷淡度让她心生警觉,她发现再不积极以点,说不定真会错失机会。 蒋妮棻和关帧是世交,感情不差,去年她和台湾,投到他旗下工作,关帧不但把她当成好朋友,也当成得力助手。 他对她比对其它女人特殊,特殊到旁人误解两人,他也无所谓。 于是她开始在他身边布局,清除所有具威胁性的女人,她刻意亲近他的长辈,加入他的家庭聚会,她随时随地在他身边出现。 她知道关帧没爱过其它女人,也知道封玲这号人物,但十年过去……她相信,自己的胜算很大。 但,她受到威胁了。以为得血癌快死掉的小孩,居然奇迹似的出院;以为早该离开的封玲,出现在他家里面,她开始担心关帧的感情翻盘。 封玲看蒋妮棻一眼不像吵架,她没本领也没精神。 “说啊!你打什么算盘?”她语调拔高,做了水晶彩绘的指甲推开封玲。 “请小声一点,关帧不再家。”她担心蒋妮棻会吵醒以谦,她才刚睡下。 “我问东,你回答西,是迁回战术?”她就是要拉扯喉咙大叫不行吗? “你在担心吗?”封玲被惹火了,淡淡一句,刺向蒋妮棻的痛处。 “我有什么好担心?” “担心自己屈居下风,我取而代之?” “你想要吗?” “现在不想要,但如果你继续叫嚣的话……我就不确定了。”封玲不想讲这种话,她很紧张以谦,一心想打发她。 以谦在发烧,医生要她再观察,每次量体温,她都战战兢兢,担心温度持续升高,她考虑要不要找关帧会家时,蒋妮棻来了,把她糟透的心情弄得更斓。 封玲来不及防备,眼前一个黑影,脸颊瞬地热辣疼痛。 “你不回赢的,我跟他交情不同意般,不会输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 输不输,都随便,快走吧,别再来招惹她了,现在她是刺蜻碰上谁倒霉。封玲头痛心厌,恨不得把她推出门。 “你尽管再对我怀一点,等我嫁给关帧,封以谦可是捏在我手中,到时她会得到什么待遇,全看你的表现。对了,先通知你一声,我和关帧已经找律师讨论以谦的监护权。”她双手横胸,挑畔。 她和关帧找律师讨论以谦的监护权?是这样吗?她一边给她温情攻势,让她放松警戒,一边乘隙追击? 第二回合,封玲输了。 她早知道难免自己将要在关帧和女儿面前退开,也知道她放手,以谦才能享用更好的生活……但没想过这么快。至少等以谦痊愈吧…… 蒋妮棻见她脸色苍白,心里不禁得意。“不要惹我,你余额早离开,让我和以谦培养感情,说不定我会试着把她当亲身女儿看待,若你继续用这种态度对我……不要后悔,这是你选择的。” 低头,封玲憋住气,走往以谦房里。在这种状况下,她能放开女儿?她可以下赌注,赌蒋妮棻会真心相待?她不确定了,打好的心里建设瞬间崩塌。 天!她在做什么?现在不该想这些。以谦在发烧,她的病情不稳定,当母亲的怎能把精神放在女儿争夺战中? 把温度计放在女儿腋下,她抿唇,在脑海里面搜寻所有回发烧的原因,但她把温度计拔出来,看见温度的那刻,心脏被吊到半空中。 不等了,她抱起女儿,冲出家门…… 又住院了,他们回家还不满两个星期…… “是不是我太粗心,忘记医生的叮咛?”封玲在场廊来回走着,焦急忧惧。 “怎么病情急转直下?一定是我的错,绝对是我的错,只是错在哪里啊?我怎么想不出来?” 是她独占欲太强,老天看不过去?是她和蒋妮棻的争吵显露她恶毒本性,上天罚她过度贪心?她是不是凶星?为什么她的亲人一个个离开…… 猛地,她睁大眼睛。 凶星……是啊……怎没想到这点?她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相继去世……连爱了十年,相依了十年的女儿也要离她而去…… 苦,没有权利降服……果然,是惩罚……果然,问题出在她身上。 是命多蹇,运乖泪……她是问题克心,她这种人注定一世孤苦,却偏偏贪求幸福。 她的心崩裂,知觉迷离,唯一的念头是把以谦送走,不受她牵连,以谦才能活命。是了,就是这样,不会错…… 长廊那头,关帧急急走过来。 看见六神无主地封玲,他儿话不说,把她收入怀中。 “没事的,以谦没事的,白雒意在里面,她不敢让以谦出事。” 她推开他,看着他的双眼,很认真,很认真。 “关帧,我输了。我放弃了,你不必找律师打官司,我把以谦的监护权给你。” 她不适合把孩子留在身边。不应该拥有亲人,她的自私自利只会害惨女儿。她弄懂了,决定放手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律师?什么监护权?”他以为他发疯了。 她没听进他的话,叨叨絮絮说:“以谦跟你才会幸福,跟着我只会一塌糊涂,我不要还她,我要她平安快乐长大。我求你,请蒋小姐对以谦好一点,以谦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人家对她好,她会回馈真心。” 以谦很乖,谁都可以证明,她懂事善解,有这种女儿是前世积德,蒋妮棻应该清楚自己有多幸运。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勾起她的下巴,坚持她看自己。 “你不是要和蒋小姐结婚?不是希望得到以谦的监护权?我把监护权给你了,不必对薄公堂。” “你从哪里得来的八卦消息?谁说我要娶蒋妮棻?谁说我要对薄公堂” “不是吗?可是蒋小姐说………” 他没听她把话说完,直接截取结论——“蒋妮棻对你说的?” “她说错了吗?” 这女人,亏他那么信任她,上次的杂志事件,蒋妮棻坚持是记者断章取义,他信了她,没想到,她把同样的话搬到封玲面前说。 这回,绝不愿谅她。 “当然说错。这辈子我结婚的对象只有一个人——她叫做封玲。除了你,谁都不准当以谦的母亲。至于蒋妮棻,她只是我众多员工之一,顶多她的父母亲和家里的老头子有点交情过,从明天开始,她连我的员工都不是了。”她可以惹他,但不能惹上封玲。 所以……她乱了。 “上次不是你没听清楚,就是我没讲清楚,这次,你要认真听。”他捧住她的脸。 认真听什么?封玲茫然。 “封玲,我爱你,我的心非你莫属。也许我笨过,不理解我们的感情早已参入爱情元素。但分离,相思让我顿悟,我不能没有你,你在我身边,我才能感觉幸福。我也许霸道,也许可恶,但我愿意用这辈子让你觉得,忍受我,有价值。” 千思百虑,她整理不出。 看着她的表情,他叹气。“我知道你没听进去,你的心思都在女儿身上。没关系你只要记得你是我的,我们有责任和义务让孩子过得开心懈意,懂了没?” 懂?不懂。她转头看着检查大门。 他明白,这时候她心里只放得进以谦,放不下爱情。 他会继续努力,说一遍她听不懂他可以说一千遍。拉过她的手,揽她入怀,霸道的他,难得温柔。“信不信,我比你更笃定坚持?” “什么?”她一头雾水。 “我笃定以谦会战胜血癌,她身上流有我的不服输血液。” 她望他,他不容置疑的表情按下她的心。 她用力点头,相信她的以谦会好起来。 情况不如关帧预期,以谦的病情在瞬间恶化。 过低的白雪球数值让医生不敢贸然进行化疗,以谦睡睡醒醒,失去以往的活泼。关家长辈天天往医院跑,封玲终日以泪洗面,所有人心情都沉重无比,他们开始怀疑焦心,害怕时间已经走到极限。 “别这样,以谦会难过。”白雒意环起封玲的肩。 “我认真配合医生说得每一句话。”她说,带着埋怨。 “我知道。” “我没有给她偏方或草药,也没有中断治疗。”她靠在墙边,几乎站不直。 “我知道。” “医生告诉我,这种病有百分之七十的孩子可以被治好。”她摇头,是数据骗人,还是她的命很差? “是。” “为什么我的以谦是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她甚至连骨髓捐赠都等不到。”真的不懂。请给她一个答案,让她明白问题所在。 “封玲……”他不知道该怎么给于安慰。 “如果是我的错,为什么不报应到我身上?”她把头蒙在掌心,泪水自指缝间渗出。 这种事,怎能说谁对谁错?白雒意摇头叹气。 关帧从病房出来,惨白这脸,急急拉起封玲往里面走。 “以谦醒了,她想跟你说话。” 以谦醒了?她飞奔进病房床边,紧抱住女儿,企图把冰冷从她身上逼退。“以谦……” “妈妈………我不想说再见………”以谦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没人要你说再见。” “可是,我要走了……” 封玲心惊,想起在网站上看到的文章。文章里说,血癌的孩子天生比常人敏锐,他们能预知自己的死亡。 不要,不可以说再见……她的牙齿打颤,她的心被撕裂成碎屑,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寒冷一寸寸压上心头,她连伸手抱女儿的力气都没有。 “爸爸,妈妈,可不可以再把我生回来?这次,我要健康,不要当天才……” 她在交代后事?不要,她不听……她要去神游,要去找玉皇大帝,求他们把以谦留下来,让她代替女儿离开。 她傻在女儿床边,呆呆地看着她和关帧靠在一起。现在她才发觉,一谦和关帧有一摸一样的鼻子和嘴唇,他们的父女缘为什么这样浅?为什么她不要让以谦碰上关帧? 懂了,上苍看不惯她的自私,决定让她痛不欲生。 “妈……我真的好爱你……”以谦虚弱伸手贴上脸颊,想拭去母亲的泪。 “爱我就不要走,咬紧牙关撑下来,让我再爱你,疼你六十年。”她握住女儿的手,凄楚迷离的笑容看的人心伤。 她做错事,为什么要以谦来接受惩罚?自私的是她,该死的是她,她愿意万劫不复,愿意下地狱,愿意魂飞魄散啊…… 以谦微微笑着,半眯得眼睛宣告她累了。“我真高兴……能当你的女儿……” 封玲眨眼,串串泪水滑过颊边。 走到尽头了吗?真的分离了吗?她们的愿望怎么办?她们未实现的梦想怎么办? 不要……她摇头……不要……不要到此为止,她要继续,她要不间断,她不要生生死死阻隔母女情…… 她抽身,从病房逃走。这是恶梦,她只要跑得够快,就可以把它甩开。 对,是假的,假的,她的以谦活得好好,现在……哦,五点半,钢琴课快结束了,她得赶紧去把以谦接回来。 下个月,以谦要参加音乐班考试,老师还帮她报名钢琴比赛,她一定可以拿冠军,所有人都相信她是天才……不省钱了,她不挡枢门妈妈了,她要去把那套蓝紫色的缎面小礼服买下来,给以谦比赛的时候穿。 倒是以谦出场,一定会博得满堂彩,评审眼睛一亮,看见未来的明星在舞台中间发光,所有的妈妈都羡慕她有个让人骄傲的好女儿…… 封玲跑进雨中,不断招手。出租车怎么不停下来…… 关帧追在她身后,拉住她。 “你要去哪里?”他气极败坏。 “怎么办?上次我看上的那套小礼服一定被别人买走了……”她恍神。 “你在说什么?”他没听懂她的话。 “以前很想穿那套礼服上台,可是好贵哦,要八千块钱,要是不要买房子就好了,我会花八千块买衣服,把以谦扮成小公主,以谦真的很喜欢当公主……”她语无伦次。 “封玲……”她的哀愁染上他的眼。 “你没听过女儿钢琴演奏对不?你错过太多了……都是我害的,对不起,以谦一直想要父亲,是我太害怕,怕她有了你,就不想要我……” 关帧仰头,吞回泪水,他将她抱进怀里,替她遮去风雨。 “她好爱你,她最大的愿望是在舞台上弹钢琴给你听,我干嘛要阻止呢?我知道关家在那里,我要找你好容易,我为什么不完成她的愿望呢?我真是全世界最差劲,最自私的母亲……” 他听不下去了,他的心和她一样痛。“不是你的错,人生有很多无可奈何,你没错……” “不对……不对……我错了,错的离谱,错的过分,错的该死,黑白无常,你们应该来拘提我,停止欺负我的女儿……”她疯狂挥舞双臂,仿佛真的阻止旁人看不见的勾魂使者。 “封玲,我们回去,以谦在等我们。”他拉住疯狂的她。 “不行,不要我去买衣服,听说这次的比赛,评审来自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我一定要买到那套礼服,八千就八千,了不起我下个月天天吃泡面……” 猛地,她推开关帧,冲入车水马龙的马路当中—— “封玲!”关帧大喊。 尾声 床上,十一岁的小女孩轻拍着刚满八个月的小娃娃,娃娃是男生,但眉清目秀,看过的人多数才他是女生。 他带着小呢帽,把光头挡起来,圆圆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他的头发长得慢,只到前几天才有足够的发量可以剃下来做胎毛笔。 娃娃不安分的手脚踢来踢去,姐姐把他逗得哈哈大笑,他们的感情很好呢,因为除了血缘之外,他还是姐姐的救命恩人。 宝宝不会说话,但会发出类似姐姐的声音,每次姐姐听到他喊自己,就乐得把他抱到钢琴边的摇篮里,弹一首曲子给他当奖品。最神奇的是,坏脾气弟弟听见姐姐弹琴,眼泪立即收拢,安静倾听。 他们啊,是最最要好的姐弟。 退出门边,微笑的封玲和关帧把房间留给儿子女儿,他们手牵手,走进花园里。 是春天,花朵被春风催出万紫千红,甜甜的花香带着醉人微醺,染上情人们的爱情。 艰苦难熬的三年,几度濒临死亡的女儿……终是苦尽甘来。以谦没有辜负众人的疼爱,她熬过来了,他们也跟着熬出头,那苦啊,点滴在心。 昨夜,封玲又作梦。 几年来,她重复着同一个梦。梦中,一片美丽璀璨的金黄花田,风吹过,花茎折了腰,花田中央一副美丽的玻璃棺材,棺材里,以谦闭起眼睛静静躺着。 她哭喊,她呼吸,她拼命跑向花田中间,风一阵阵,阻挡她前进。 你是小草,疾风劲雨中可以滴头但不能认输的野草。你只能等待风雨过去,昂首挺胸,对着太阳苍声:“我没输”。 “不,我输了,我当不起野草,还我女儿,我认输,认输……”梦中,她尖叫认输,梦醒,她泪流满面,发现自己在关帧的怀抱里。 关帧成了她的浮木。攀着他,抓着他,他的体温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关帧陪着以谦挨过一次次骨髓穿刺,他在网站了面发出数万张求救信,用高额酬金,想求得能配对成功的骨髓。 他们一起走过无数失望和冤枉路,他们不断欺骗自己,以谦不会死。直到关帧在网站上面看到一篇文章,知道兄弟妹的骨髓配对很高,也没向医生求证这种说法正不正确,他们就去做了。 这回,老天不负有心人,以谦有了弟弟,也有了生命。昨夜她作梦,有花田,有以谦,不同的是,花田里面没有玻璃棺木,只有一架白色钢琴,以谦弹着肖邦的黑键练习曲。 飞扬的音乐,飞扬的,她的心。关帧和封玲手牵手,坐进树下秋千,轻轻摆荡,享受午后宁静。关帧满足地看着妻子。这是他的家,有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儿子女儿,有彼此的爱,孤独已被排挤。 “我还记得第一次走进这里,那时候……”封玲摇头。 “恐惧?”他问。 那年的小孤女,失依失亲,世界在她面前翻转了容颜,她心生恐惧,却不似他,满怀怨恨。 “嗯,很害怕,以为世界是会吞人的野兽,我必须够乖,才不会发生危险。” “偏偏你碰上坏人。”他对她,怀到无法形容。 握住她的手,细细收妥。她的幸福,他要亲手为她掌握。 “你不坏,你是太孤单。” 孤单的他碰上孤单的自己,她以为感情会顺理成章走下去,慢慢发展,变成隽永爱情……… 可惜,男人对于爱情比女人迟钝,在他还搞不清楚爱情,亲情时,她已经失去耐心。 幸福啊,幸好绕过波波折折,她终是回到他身边。幸好一次失误,上帝给了他机会弥补。 她仍然感恩。 “现在,我不孤独了。”关帧把她的头压到自己肩上。 “我知道。”额头靠着他的下巴,她喜欢他刺刺的胡渣。 “所以我有足够的能力对你好。” “你对我很好。”三年的证明, 够了。 “还不够。”他要她连睡熟了都记得,他爱她。 “我不是贪心女人。” “这样不好,在爱情中间,你要学会贪心,而不是退让。” 想起她在黛安娜面前退开,记得她想将他和女儿让给蒋妮棻,很多年了,她的退让依然让他胆战心惊。 她点点头,转移话题:“以谦的老师想推荐她出国比赛。” “好,我们帮她加油。” “你工作很忙。”她提醒他。 “你以为老头子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他答应搬回家的条件之一,老头子不准退让,要让他每年有足够的假期倍伴老婆孩子。 “又来了。真是坏榜样!你不懂尊敬爸爸,以后孩子长大喊你老头子的话,我可不管。” “他不敢!” “要不要试试?”她斜他一眼,问:“有没有听过现世报?” 他浓眉纠结,想起自己喊爸爸的样子,猛地一阵鸡皮乞瘩冒出来。爸爸……爸爸……越想越吐…… 大门打开,一辆银色的休旅车开进来。那是爸爸,妈妈和继父,他们刚从夏威夷旅行回来。 “爸爸妈妈回来了!” 封玲从他身边跳起来,迎着车子跑去。 爸爸……称呼在关帧口边绕,他……颜面神经失调……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