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龙策 下》 第一章 清晨的天光,如流淌的金沙般,无声无息地泄落在古老而陈旧的寺庙屋宇,没有早课的诵经,也没有朝拜的信徒,寂静的氛围,一如神佛俯瞰着众生般,沉肃而悄静。 这里是「大佛寺」,蒙古人喊这寺为「昭」,在蒙古话里,「昭」是大庙的意思,可以见得这寺庙在香火鼎盛的时候,规模应该是极为宏大的,不过,如今的破落斑驳,让它坐落在沙洲的一隅,看起来就像是被荒置的老屋子,再多几年的风沙吹蚀,就会倾倒成这沙洲的一部分。 「药师,您在吗?」 年约十二、三岁,剃着颗小光头的小沙弥,端着一壶刚从泉眼里盛来的清冽泉水,走进寺庙的主殿里。 在这殿里,有着几百年前,祖师们留下的精美神佛壁画,为了不让多风多沙的气候损坏壁画鲜艳的颜色,这佛寺里的几个殿窗户都开得极小,有的甚至於只开一扇可供换气的小窗,所以比起外头的阳光炽盛,殿内便显得阴暗,一进屋子,总要特别细瞧,才可以判断出是否有人在庙殿内。 「我在。」男人含笑的嗓音如水,轻轻地荡了开来,润泽了殿内乾燥至极的空气,他面如冠玉,眸色如远山般澄净幽邈。 小沙弥法号叫无明,而他还有一个小自己半岁的师弟,叫做无灭,曾经盛极一时的「大佛寺」里,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以及年纪约莫三十,总是穿着一身白袍,似是出家人,却是带发没有剃度的「药师」。 而最教他们觉得奇怪的事情,是这位「药师」从来没踏出过大殿半步,而更奇怪的事情是,他们被捡到这寺庙至少有三年的时间,在这三年内,他们未曾见过药师进过一粒米饭,他甚至於不需要喝水! 「药师,那天,我和无灭照着你说的交代,到寺庙後面的古木底下,真的凿到了一眼泉水,今儿个的天气清朗,东西看得特别清楚,你真的确定不出去看看我们凿到的那眼泉水吗?」 说着,无明把水壶搁在佛案上,将白玉碗里的水划一洒落在阶前,然後再倒上刚盛来的新泉水,再恭敬地供奉到佛前,双手合十,虔敬地叩首。 「不需要,你都已经把泉水端到我眼前了,那泉眼是什麽模样,我还有需要知道吗?」 说完,男人勾唇扬起一抹不冷不淡的浅笑,转过身,背对着无明。 无明见药师的反应无动於衷,急急地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药师出去走走看看的话,会比较好,不然,你整天都待在寺殿里,我和无灭都很担心药师迟早要生病……」 「我不会生病,现在的我,甚至於没有生病的福气。」药师淡淡回眸,笑瞅了无明一眼,「不过如果我能病的话,那也好,你们正好可以拿我试身手,省得老是让你和无灭拿对方做试验的物件,你还好,无灭那小子怕痛,现在一看到放血的针,他就要发抖。」 「没办法,谁教我们寺庙一个香客信徒也没有,药师就算教会我们救人济世的方法,我们也没有可以施救的物件。」 「所以我觉得你们好天真单纯,怎麽能够笃定我教你们那些古怪的救人法子,是真的可行呢?就不怕我只是无聊,拿你们寻开心吗?」 「不会的!我相信药师!」无明急忙地踏上前,想要拉住药师白色的衣袂,却被他给巧妙地闪开,连个边儿都摸不到,「药师救了我和无灭,他本来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才会被他爹他娘给丢弃,现在,他不咳不喘,身子好得不得了,所以,我们都相信药师治病的法子是真的可以救人!」 「你们相信就好,不需要对我解释太多,我懒得听。」说完,药师泛起一抹冷削的笑容,白袍连带着整个人消没在寺殿的阴影之中,只有他轻沉的嗓音,如涟漪般荡进无明的耳里,「别担心,咱们寺里就快要有客人了!我倒无所谓被人看到这寺庙破落的模样,不过,如果你和无灭心里介意,怕会丢脸面的话,这几天好好帚扫一下,去吧!」 话落,殿内再度恢复寂静,无明一个人愣愣地立在石雕的卧佛前,再也感受不到药师的声息,令他甚至於觉得这殿内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不过,他立刻甩开这奇怪的念头,抄过水壶,兴匆匆地快跑出殿门,赶着要去跟无灭转迤药师刚才说的话! 他们就要有客人了,这是他和无灭一直期待的事情,不知道来的会是什麽人?! 此刻,在无明的心里,对药师所说的话,都深信不疑,因为,这三年来,他们药师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情,都逐一地获得证实。 所以,他们也相信,药师说过,这「大佛寺」总有一天会再度恢复往日香火鼎盛的荣景。 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 他们爷那一瞬间的合眼,是默许。 但是,这默许却教齐隆与温阳等人更加进退两难,此刻,石洞之中,一片静悄,只有从洞口透进的光影缓慢在移动,以及噙着嫣然浅笑的夏侯容容眨巴着美眸,等待他们的答案。 「是。」回答的人是齐隆,他垂敛眼眸,嗓音铿锵有力,「就算爷要奴才们的性命,要砍咱们的脑袋,奴才们也决计不会有一句怨言,爷只要一句话,咱们就可以为他肝脑涂地。」 好半晌,夏侯容容只是静静地瞅着他们几个人的脸容,然後看了看乔允扬投视她的目光,称不上是防备她,但是能看出一抹隐晦。 这时,她深吸了口气,作势还要开口,就在众人都以为她还要继续追问下去,而面带难色的时候,她却微微偏首,扬起了一抹动人无比的笑容,「好了,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她努了努下颔,用目光催促他们离开。 没料到她会轻易放过他们,温阳几人面面相觎,却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再不敢多待,连忙告退。 终於,洞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昨夜燃剩的火堆余烬,夏侯容容把注意力挪回到乔允扬的脸庞,她很勉强才从他收紧的衣袍里伸出光裸的纤臂,笑咪咪地捧住了他的脸颊。 「你怕了啊?怕我再追问理由吗?」 「敢让他们回答你,我便不怕。」 见他泛起自信的微笑,她颇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嫩唇,「我不问他们,是因为我要你自个儿亲口回答我!我想知道,在不久之前是我名义上的夫君,昨晚之後,我名副其实成了他女人的男人,究竟是瞒了我什麽秘密呢?」 「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他瞅着她的眉眼含笑,在她绝美的脸蛋上泛着初为女人的光润,在那眼梢,甚至於隐隐可见一抹红艳的颜色,令她如宝石般的眼眸,显得更加璀璨明亮。 「是你的女人,我就要知道!」 「容容,现在的你,知道太多事情不会有好处。」 「跟了你,当你的女人,我就只是想要好处吗?」她轻轻地挑起秀丽的眉梢,眼里一抹冷笑,似乎在嘲笑他这男人太小颅了她。 「你这张嘴一定要那麽刁钻吗?」 「不爱吗?我记得你昨儿个晚上,还挺爱亲它的呢!」说完,她伸手挡住他凑首就欲叻她的唇,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他闻言失笑,轻啄她的手心,「就以亲吻而言,你的嘴甜得像蜜一样,可说起话来,却可以是一字字一句句,都像刀子一样尖锐。」 「怕被我割伤,你可以现在就放了我,让我回京城去。」 「都已经是这时候了,你还说那种痴话?!」他嗤笑了声,将她压倒在身下,俯首轻吻着她的眼儿眉梢,却被她给急急地挡住。 「你的手下都还在外面……?!」她低声娇嚷,脸儿微红,觉得他根本就是存心闹着她玩。 「让他们等。」他唇畔勾起一抹笑痕,「他们连让我砍脑袋都愿意了,不会不愿意多等咱们几刻钟。」 「乔允扬!」 「知道要怕羞了吗?刚才一丝不挂被我包在袍子里,当着众人的面你也还挺镇定的,我以为你夏侯容容的胆子不会只有这麽一丁点。」 「那是两码子事!」 「我偏要混做一谈。」 「你不要学我说话!」 他不要以为她听不出来!「你终於也知道自个儿说话还挺蛮不讲理的嘛!」他哼哼了两声。 「我哪有?你胡说!」她也回他哼哼两声。 「回去之後,我们正式成亲吧?」他不自禁地轻吻她的唇。 「你不是说,抢了我,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你这些蛮子才说的话是哪里听来的呢?」 「明明就是你说——?!」她说到一半,蓦然瞪圆美眸,「你唬我的?」 「被你发现了。」说完,他哈哈大笑,还不等她来得及反应,已经霸道地吻住她的唇,让她在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没法子好好对他表达抗议…… 「小姐!」 他们一行人回「怀风庄」,就在乔允扬才刚将夏侯容容抱下马背,只见婉菊已经是一脸激动,冲上来一把将主子给抱住。 「婉菊,我没事。」夏侯容容笑叹了声,任由婢女紧抱住自己,「虽然差一点点就要死掉,但毕竟还差一点点,所以现在没事。」 说完,她朝着一旁的乔允扬眨了眨美眸,看起来就像个淘气的孩子。 乔允扬无奈地回瞅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她已经够担心难过了,你还说那种话火上加油」的样子,却是只能摇头笑叹。 「小姐如果出事的话,那婉菊也没脸回去见太爷了!」婉菊赶紧上上下下把主子给打量过一遍,眼眶里泛着泪光。 「没脸回去也没关系,以後咱们都要在这里过活了!」夏侯容容语带玄机,如芙般娇俏的容颜,淡淡地泛上一抹嫣红。 「小姐……?!」 夏侯容容被她讶异的目光给瞅得好不自在,别开了美眸,纤手指着一旁的乔允扬,「你家姑爷,有什麽问题,你问他去!」 婉菊被主子的话吓傻了,怔愣了好半晌,顺着主子的手指,看着她家姑爷,却是结巴得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乔允扬笑叹了声,拢过夏侯容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对婉菊说道:「我想你是没话要问我的,如果你想从你家小姐的嘴里套出什麽话来,我们才刚从沙河回来,一身都是风沙,你要是能够准备热水给她沐净,再准备些她爱吃的东西,她心情一好,就什麽都说了!」 「是是是!我这就去!」婉菊连忙点头,飞快地跑开。 在婉菊离开之後,夏侯容容抬眸横睨了身旁的男人一眼,「你倒是挺会差遣我的人嘛!」 「敢说你现在不想洗个舒服的澡,吃顿像样的饭菜?」 「哼哼。」她心里同意,但不答他,拍开了他的手,就要进门,却在门口忽然顿住脚步,抬起娇颜,直视着「怀风庄」的门匾。 「你看着这块门匾做什麽?」 「我在想,京城『日升盛』鹰家的府邸,也叫做『怀风庄』,我在想这个『怀风庄』的同名到底只是巧合,又或者其中另有隐情呢?」 「你知道这『怀风』二字,代表着什麽吗?」 第二章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会看。」她侧眸睨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说现在是换他瞧轻她了吗?半晌,她才又开口说道:「『怀风』是苜蓿的别名,又有人称之为『光风』,风在其间,常潇潇然,日照其花有光彩,所以人们又叫苜蓿为『怀风』,而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连枝草』。」 说出最後三个字时,她转眸望向他,直直地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里,「而且,当时我还在京城的时候,曾经听说过一个关於你的传闻,如今想来,颇有几分真实性。」 「你听说了什麽?」他唇畔泛起一抹饶富兴味的微笑。 「九姓胡商。」 闻言,乔允扬深长的眼眸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却只是抿笑不语。 「昭武九姓,原本代表的是西北关外的九个国家,九个姓氏,可是,实际上不只有九个,九姓只是一个泛称,几百年来,这些人做生意的功夫比起中原人,是不遑多让的,在前朝的时候,他们在商场上十分活跃,後来渐渐转为低调,但是,很多人都知道,眼下有很多商号背後的出资东君,就是这些九姓胡商,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能够证实,不是吗?」他耸肩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不需要证实,也不想要证实,只是觉得吃惊,鼎鼎大名的第一皇商鹰扬天,背後竟然也有出资东君。」 「我不是他的东君。」乔允扬略顿了下,才又开口道:「只是在十年前与他结识,那时候的他正需要一点援助,我只是顺手给了他一点帮忙,不过,怀风又名连枝草,却是他告诉我的。」 夏侯容容可以听得出来,他那半晌的微顿,是在思考可以告诉她多少,他最後说的一定不是全部的真相,而她也正好不急着在这一时全部都知道。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不是吗?」 「我与他之间,没有约束。」 「谁知道呢?」她笑耸了耸肩,「不跟你说了!婉菊应该把热水都备好了,我要进去好好洗个澡,吃顿饭,还想喝上一大杯冰镇过的蜜瓜汁。」 说完,她对他做了个鬼脸,转身三步并成两步,进门朝着她的「知风堂」的方向跑去。 「还好,你这妮子见好就收,没追问起『风』的别意,要不,我还真没法回答你实话呢!」说完,他淡然笑叹了声,提起脚步跟上她。 在远古时候,人们以凤凰为四方风神,而又因为龙能呼风唤雨之故,所以,这「风」之一字,也成了龙的象徵…… 她曾问,当年他以未满弱冠之少龄,如何能够将「龙扬镇」从无到有,在短短十数年内,就有今日的规模,他未回答她,但总有一天他会让她知道,这一切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 只因为,他是伯颜可汗与纳雅可敦的儿子,名义上是朱蜃国的第三皇子,但是,倘若他的父汗没有驾崩,他将会是最名正言顺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时序入夏,白日里的阳光逐渐令人觉得蒸腾,近日来往的商旅人数还未见减少,但是「龙扬镇」的商家们都知道,大约再过不到月余,商队的数目会急速地减少,一直到入秋才又会恢复常态。 毕竟,西域沿路行商不易,夏天的日头炽艳,冬天又会过上酷寒,所以商队交易以春秋二季数量最多。 不同於大街上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在这静阕的密室内,几个人没有一丁点声息,两个男人与一名女子神情恭敛地站在他们的主人——乔允扬面前,听候主人的吩咐。 两个男人年纪看起来还不到四十,身形剽悍而高大,一见就知道是武将出身,虽然只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却难掩他们身上的肃杀之气,他们一人名唤韩阳,一人名唤萧刚,如今都是朱蜃国的大将军,在他们手里,至少掌握了朱蜃国一半以上的军队,因为身先士卒的敢杀敢冲,再加上一身过人的本领,现在就连伯罕可汗都要畏他们三分。 但此刻他们站在乔允扬面前,却是神情恭敬肃敛。 而身穿一身浅秋香色绸衣的女子,则是夏姬,也就是乔裴意的亲娘,她的眉目淡雅,说不出有多精致美丽,却教人看了顺眼舒心,而这也正是朱蜃国大皇子端王对她倾心不二的缘故。 乔允扬坐在书案前,一语不发地看着书信,未了,只是淡淡地勾起一抹浅笑,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字纸装进封里,才扬眸看着他们三人。 「这些族长比我料想中还要沉不住气。」他笑道。 「请昊王见谅,族长们会沉不住气,那是因为这是他们所梦寐以求的一日终於到来。」夏姬垂目,柔声地回道。 闻言,乔允扬片刻的沉静,直视着夏姬,好半晌才又开口道:「你以为她如何呢?」 「聪明。」夏姬不必多问,就知道主人指的是夏侯容容。 「除此之外呢?」 「之外?风爷想知道什麽呢?」话毕,夏姬的声调陡然转冷,「她不可能会是第二位纳雅可敦。」 「这一点不需要你置评,夏姬,我自己的母妃,我比谁都更清楚,而且,她是夏侯容容,不需要变成另一个纳雅可敦。」乔允扬低沉的嗓音含笑却淡幽,转眸不看夏姬在一瞬间略显惨白的容颜,而是颅了身旁的老谭一眼,「老谭,我要用印。」 「是。」老人颔首,取过了烧好的红色蜡泥,缓慢地倾倒了些许在信封的封合之处,然後低着头退回一旁。 这时,乔允扬取出了一颗长宽约莫寸余的小金印,盖在未干的朱红蜡泥上,过了半晌,他移开金印,沉静地瞅着金印烙上的图腾。 那是一条模样十分淩厉神武的古龙纹,圈绕着「怀风」二字,龙身与字体是阴刻,蜡泥被揉入刻痕,然後转为浮雕跃於红泥之上,模样栩栩如生。 这是一枚寻常人不能用,也用不起的龙纹之印。 他站起身,将书信交到夏姬的手里,敛眸见她以双手敬畏地接下,「告诉他们,时候到了!」 「皇帝。」 凤雏皇后的一声轻唤,在沉静的养心殿中响起。 她摒退左右,一个人走到檠天帝的面前,目光扫视了他面前案上的一叠奏摺,以及一张半合的书信。 「你来了!朕没注意到。」檠天帝闻唤回神,失笑道。 「你在想什麽?想得出神了!」 「朕怕皇后所担心的事情,可能要成真了!」 「皇帝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朱蜃国的伯罕汗王病危,朱灵部的内九姓大臣,以及外九部的族长们十占八九,共同出来推举他们心目中最理想的继位人选。」 「是谁?」 「三皇子昊王。」 这一瞬间,一股子寒颤从凤雏皇后的背脊窜过,她闭上双眸,心想老天爷真爱寻他们玩笑,竟然给了他们一个最难缠的敌人! 「他如今人在何处?」再开口时,她已经恢复了冷静,毕竟这些年来,她大风大浪里来去,没一点胆量,也坐不住今天这位置。 「没人知道,不过,他所部署的心腹手下确实遍布朱蜃国朝野内外,而这功夫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 「皇上在担心的是这一点吧?」 檠天帝知道瞒不过他心爱的女人,苦笑点头,「这非一朝一夕的策画,除了登上大位之外,这位昊王是不是还另有盘算呢?皇后,凭你过人的聪明才智,是否能猜想到一二呢?」 凤雏皇后顿了半晌,才缓慢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的天子夫君,「人说,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我当然能猜到他要的,但是,我猜不到他能做到什麽地步,这人能忍到今天,太沉得住气了!如今,我在明,敌在暗,这一场仗倘若真要打,对我们将是大大不利!」 虽说市集里人流如潮,无处不是人声鼎沸,但是,其中有一处却是格外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歌声欢腾,美酒佳肴席地而摆,还有不少人把自家的好料直往这儿送,几个表演杂技的「善眩人」使出浑身解数,吞刀吐火,以及教人见了啧啧称奇的魔幻之术,引起众人大声叫好。 「容小官,来,尝尝我家的炸饼,这配方是我家八代祖传,好吃得很哪!」一名缠着头巾,胡须尽白的老人端着一大盘炸饼,笑呵呵地走过来,不过他还没走到夏侯容容面前,盘子里的炸饼已经被几个孩子提前抄走了一半,让他直呼「你们这些——小贼」! 「容小官现在没空吃炸饼,她在替咱们哥儿俩当仲裁,看看咱两人哪个力气大……」打着赤膊的胖男人大喊了声,想要一鼓作气扳倒对手,怎奈他的哥儿与他实力相当,场面依旧僵持不下。 「白羊公,你少听他在胡说,我当然有空吃饼。」夏侯容容喊着老人,因为他的胡子尽白,就像是羊胡般,所以她喊他作白羊公,她从他端的盘里取过一块饼,大剌刺地咬了一口,「如果看他们比腕力就没空吃东西,我怕自己要饿死了!你们比吧!哪个人赢了再告诉我!」 说完,她调头转身就走,两个男人没料到她会走得那麽乾脆,一边哇哇大叫,但勾住对手的臂膀却是一刻也不愿松开力道。 夏侯容容回到帐篷下,抄过了一个大碗,让人给她倒了半碗的石榴汁,仰首就口,两三口就喝得涓滴不剩,她才放下碗,就有人靠了过来,有老有小,对她说着这镇里镇外,今儿个发生的事情。 这时,乔允扬闲步而至,却不加入人群之中,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看,他深沉的眸光一直定在夏侯容容的身上,唇畔噙着浅笑。 「风爷。」 来到乔允扬身旁的男人一身胡人的圆领大青袍,深刻的眼眉有着很明显的胡人血统,他的名字叫做完刺,在大食国权位颇高,但行事作风却与一般市井商贩无异,这些年,来往「龙扬镇」经商,与乔允扬称得上是至交好友。 「是我的错觉吗?」乔允扬笑视着完刺,「怎麽看起来聚在这儿的人越来越多了?!」 「回风爷,不是您的错觉,夫人身边的人确实越来越多了!而且,从今往後,人不会更少,只会更多。」 「你凭什麽能够笃定呢?」 「凭她是风爷的女人,凭她美得惊为天人,却肯与我们这些粗鄙的贩夫走卒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气魄,不似一般的汉人千金小姐,光是看到我们用手捉饭吃,就已经倒退三尺,更别说宰羊吃羊,好像我们是什麽野蛮人一样,而她们,甚至於不及容小官千分之一的娇贵,万分之一的美貌。」 闻言,乔允扬含笑不语,知道正因如此,所以在他们眼里,夏侯容容才更加难能可贵,让他们更愿意与她交心。 当然了,如果仅只是因为如此,就让这些人对她折服,也就太小觎这些人的眼光与傲气了! 夏侯容容令他们真正服气的,是她几乎不要命的泼辣与强悍,那天,她从市集里,引了一大群正待价而沽的牛羊,几乎踏平了一个以欺淩老弱闻名的恶霸丝绸铺子,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将牛羊给引进店铺里,但铺子里的家当几乎全毁倒是真的! 第三章 事後,恶霸明明知道整件事情是她主使,但却找不到证据,指证是她故意毁掉他的店铺,而那些牛羊又分属好几个主人,最後只能当做是一场意外,不过,这位恶霸的行事收敛许多,听说,怕这次是牛羊,下次就是马和骆驼,甚至於是善眩人用来表演的猛兽,下场只会更惨而已。 这时,嗅过每一道饭菜的小乔猴儿咕咚跳上它家老大的肩上,指着它家大哥乔允扬的方向,让她注意到他的到来。 夏侯容容回眸,正好对上乔允扬投睨而来的目光,见到他眉目朗峻的脸庞,她不自觉地噙起一抹浅笑,顿了半晌,才搁下手里的碗,朝着他走过去。 「看来,你今儿个是吃不下家里厨子所备的晚膳了!」乔允扬笑道,这时完刺与他们两人相视一笑,识相地离开。 「晚膳吃不下,可以备点夜宵嘛!」她抬起纤细的手臂,让小乔当做桥梁,跑跳到它家大哥肩头上。 乔允扬转眸与那双圆圆的猴儿眼对看一眼,不由得失笑,再将目光挪回夏侯容容绝美的娇颜上,「我今天出门前,老谭在问,你的家当都从『知风堂』搬到『昊风院』去了,你这个正主儿是打算什麽时候搬过去呢?」 「那是你自作主张让人搬的,我又没同意。」她哼哼了两声。 「你不是一直说我的『昊风院』格局比你的『知风堂』好吗?如今又为什麽不搬了?」 「格局好是一回事,我不想搬是一回事。」她别开美眸,不想与他正眼相对,不想被他发现,她不想搬的理由,是想到日後要夜夜与他同床共枕,心里就觉得别扭娇羞,才会想说乾脆就别搬了,维持现状比较好,哪知道这男人先下手为强,让人把她的东西全搬到他院里! 「好吧!那我也只能使出最後手段,命令你搬了!」 「我才不会听你的命令!」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必须。」 「为什麽?」 「因为你现在是我『怀风庄』的小官,忘记了吗?我是你的东君,你这个最人微言轻的『学小官』只有听话的份。」说完,他扬唇一笑,见她深吸了口气,打算开口反驳他,但他抢先一步,没给她说话的余地,「就算你让郭掌柜擢升你为夥计也一样,就算人不微言不轻,但还是事事要听东君的,除非……是我夫人,我或要听她的。」 「不是或要听我的,是我说的话,你就要听!」 「好。」他柔声回答,见她终於露出满意的表情,「那什麽时候搬?」 又被追回老问题,夏侯容容撇了撇嫩唇,知道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拉下他的臂膀,示意他弯身,凑首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今晚。」 说完,她红了脸,抱过小乔,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远远的,还是可以听见他浑厚的大笑声。 她回到人群里,被几个孩子发现,取笑她的脸红得像猴儿屁股一样,但她没驳斥他们,只是昂起绝美的脸蛋,噙在唇畔的笑,满得盈溢而出。 那晚,他们同房而眠。 而就在不久之後,一场盛大的成亲之宴,夏侯容容正式成为乔允扬的妻子,「怀风庄」的夫人。 这事儿,由乔允扬写了封书信,送回京城的夏侯家,以为交代。 转眼间,秋日翩然来到,带来了凉意,也带来了丰收。 而此刻,广场上,一串又一串的紫黑葡萄,结实累累,成山成堆。 这几天,是葡萄收成的季节,人们忙着采收,甜美的果香味弥漫在空气之中,让夏侯容容觉得呼吸的每一口气都像是饮了甜蜜的汁液。 她被乔允扬拉着手,来到市集前的大广场上,在平常的时候,这里会聚集很多南来北往的商客,叫卖兜售,热闹非凡。 而此刻,广场上依旧是挤满了人,但是还有更多的葡萄,那葡萄色深,颗粒较小,她听说那是用来酿葡萄酒用的果实。 除了一堆又一堆的葡萄山之外,还有几个雕着花纹的六角大木桶,居中的那一个最大,几乎可以容纳十个大人在里头,她看人把一篮又一篮的酿酒葡萄往那木桶里倒。 「他们在做什麽?」她疑问道,转眸看见不少「怀风庄」的手下,还有老谭他们几个人,虽然都忙得团团转,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脸洋溢。 「这是你来到这里,第一次遇到葡萄的丰收季,不过,以後每到这个季节,你就会知道了。」 说完,乔允扬伸手要脱掉她身上绦色的竖领长外衣,才扯住一边的系带,就被她急忙忙地闪开。 「你为什麽要脱我衣服?」她眨了眨美眸,纤手紧揪住衣领。 「不只外衣,还有鞋袜都要脱掉。」他笑说。 「为什麽?」 「等一下你就会知道了!」 他觉得她窘迫又困扰的表情太有趣,故意不跟她说明白,强行地拉过她,动手要脱她的衣鞋,立刻遭到她激动的反抗。 「乔允扬,你住手!」 她哇哇大叫,不到一会儿工夫,她的外袍被脱掉,还好出门前,婉菊说怕风沙大,在她的单衣之外加了件月白实纱地的半袖,所以看起来还不至於太裸露,但当他撂倒她,要再脱她鞋袜时,她再也忍不住,抡起了拳头,气呼呼地打他厚实的肩头。 这时,老谭等人早就习惯两位主子像小孩一样吵闹,所以一个个练就视而不见的功夫,继续搬葡萄,搬大陶罎子,忙着张罗就绪。 「住手!你快住手!不要脱我鞋袜!」 她又打他,又推他,恨极了他利用体型的优势欺负她,哪怕她打得再用力,落在他厚实的皮肉上,都像是被蚊蚋叮到一样。 乔允扬脱完了一脚,换另外一脚时,眼明手快地捉住她朝着他脸庞踢过来的赤裸莲足,凑首在她的脚拇指旁,作势张嘴。 「如果你再乱踢乱动,我就朝你的脚咬下去。」他眼眸微眯,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三分威胁的意味。 她这女人真是要不得! 要是他刚才出手的不够快,说不准现在他脸面上已经烙了她的脚丫印,而且他很肯定会是很狠、很痛的一脚! 她夏侯容容发起狠来,真的就会忘记「客气」两个字怎麽写! 「不要!放开……你把我的脚放开!」这下她急着要把脚丫子抽回来,却被他牢牢地捉住,连动都动不了。 三两下,他已经脱掉她的鞋袜,让她既气又羞,虽然她的作风比一般女子豪放,但是汉人女子不在一般人面前赤裸双足,这观念却还是根深柢固地植在她的脑海里,却没想到,让她在人前袒裸莲足的,竟然是她夫君! 乔允扬笑着抱起她,直往其中一个六角木桶走去。 「乔允扬!」 众人听她气愤的叫嚷,却是开心的大笑,他们早就习惯这对夫妻之间的相处模式,太过安分,不是他们容夫人的作风! 夏侯容容在她夫君的怀里挣扎,这时,在人群之中,她也看见了婉菊,那丫头帮忙搬着装葡萄汁的大罎子,站在温阳的身边笑得娇羞腼覥,这才知道原来这妮子早就知道她会被剥掉外衣,才在她出门之前,让她多添穿一件半袖! 这个有情郎就忘记主子的丫头,这些年真是白养她了! 夏侯容容狠瞪着婉菊,不忘用双手紧揪住乔允扬的衣袍,仿佛那是她在大海之中唯一赖以为生的浮木。 婉菊注意到主子的视线,转过头对个正着,却是露出了一脸无辜的表情,那神情仿佛在说自己只是照姑爷的话,为她添衣,绝绝对对没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自己绝绝对对是无辜的! 没用的!夏侯容容眯细美眸,在心里哼哼了两声,用眼神告诉婉菊,看我回去怎麽跟你算这笔帐! 乔允扬注意到她充满怨恨的目光,只是勾唇一笑,不置片语,在大木桶旁站定脚步,敛眸瞅着她。 「容容。」 「什麽?」她被他唤回注意力,回头看他。 「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他的嗓音好温柔。 「什麽?」她眨眨美眸。 「那就是——我这件外袍也是要脱掉的。」 他以极轻浅的语调说完这句话,下一瞬间,只见她手里揪着他蝉褪的外袍,直线下坠,跌坐在桶里成堆的葡萄上,为了不让自己陷进葡萄堆里而不停挣扎,而更多的挣扎,只是让她身下的果实更快被揉成汁液与果泥。 这一刻,人们欢声雷动,开始响起了歌乐,淹没了她喊乔允扬的大叫声,她恼火地抬起螓首,发现她的男人笑得比谁都开心放肆。 好半晌,乔允扬的笑声才稍歇,但嘴角眉梢都还是勾着笑意,他伸手拉起了她,让她可以站稳身子,转眸示意她看着唱歌跳舞的人们。 「这是个仪式,代表着今年的葡萄丰收,人们又可以酿成美酒,第一批葡萄按习俗要由这个地方身分最尊贵的女人开始踩,听说,这会让那年的酒酿起来特别香醇顺口,不过,因为我一直没有娶妻,所以,以往都是退而求其次,挑选几名附近地方美丽的女人代替,而今年有了你,总算是名副其实了!你瞧,他们多高兴?」 夏侯容容转眸注视每个人的笑脸,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往她与乔允扬这方向望过来,让她不好意思再与他大声叫嚣。 「夫君。」她开口柔柔地唤,见她的男人有一瞬失神,飞快地将捏在手里的烂葡萄抹上了他的脸颊,然後往他的衫子上狠狠一抹,咧开一抹小人得志的笑容,哼哼了两声,「有仇不报,不是我夏侯容容的为人。」 乔允扬起初一愣,回过神之後,大笑出声,「反正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 说完,他把被她抹脏的外衫子一脱,以及长靴与袜套,高大的身形俐落地翻进六角大桶里,吓得她往後退了两步,但他没让她有机会逃跑,大掌一擒,将她给捉进怀里。 「你想干什麽?」她惊嚷道,以为他要报复回来。 「来人!再倒葡萄!」乔允扬大笑,朝身後喊道。 「是!」众人答声,立刻照主子的话去办。 「不要!」她紧揪住他的衣领,偎靠在他的身畔,看着大夥儿将葡萄一直往桶里倒,简直要将他们给淹没了一样,「你疯了!一定是疯了!」 「哈哈哈……」他长臂搂住她纤细的腰肢,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揉和着葡萄的酸甜,他附在她的耳畔,深深地嗅闻,「尽兴的踩吧!在这里,忘掉什麽矜持,想着这些葡萄是要酿最好喝的酒,尽兴的踩吧!」 她静默了半晌,抬起美眸看着她的男人,蓦然绽放一抹嫣然至极的笑颜,挣脱了他的掌握,像是舞蹈般跳踩了起来。 在他们一旁的几个桶子里也都有着少女与男人,随着歌舞韵律着身子,她笑拉过乔允扬,两人一身香甜的汁液,她娇裸的莲足在葡萄泥浆里,踩在他的大脚上,随着他的脚步移动,感觉分外的亲昵。 「在我没来之前,你都跟那些被挑选出来的美人一起这样踩葡萄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吃醋吗?」他笑着挑挑眉梢。 「不会。」她昂起下颔睨他,高傲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夏侯容容何许人也,你说那种话不嫌侮辱了我吗」的样子。 第四章 「好吧!既然我家娘子如此宽宏大量,那我就实话说了。」半晌的沉静,他唇畔噙起笑,「我当然跟她们一起踩,美人在怀,暖玉生香,真是人间一大乐事,如今想来都还要忍不住怀念。」 「你竟敢!」话声才落,她已经对他拳打脚踢了起来。 可恶的男人!一身皮硬肉粗,一下下都打得她的手脚生疼!但她越想越不甘心,还是忍不住打他泄忿。 「是谁说不会吃醋的?」他笑着擒住她一双纤细的手腕,却阻挡不住她用脚踢他的腿陉。 「我是说,不会吃醋才怪!」她看见他咬牙,微拧起眉心,似乎是腿骨被她踢个正着,终於让她满意地「住脚」,昂起娇颜笑瞅着他。 「你这女人!」乔允扬放开她的手,弯身揉了揉被她踢得生痛的左小腿陉骨,哭笑不得地说道:「告诉我,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凶悍的女子吗?」 「我想可能是有的,不过,她们不是你的妻子!」正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可以名正言顺教训他! 「言下之意是,我该庆幸自己不是娶到最凶的吗?」 听他说这话,让她觉得打从心里不高兴,夏侯容容转身涉过葡萄泥浆,手握住六角大桶的边缘,翻身想要跨出去。 「不高兴了?」他笑着从身後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俯唇在她的耳边低语,「你不是一向最不计较人家说你凶悍的吗?」 「人家是人家,可我不想听你说。」她的嗓音闷闷的,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地任由他搂着。 「好,不说了,以後都不说了,可以吗?」 「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麽条件?」 「从今以後,不准你怀念那些女人!就算只有一点点,我都不准。」她转过身,与他昂藏的身躯贴偎着,昂起螓首,眯细了美眸恶狠地瞪他,想到他刚才说起那些女人的陶醉表情,忍不住又捶了他胸膛一记。 终於,乔允扬忍不住放声大笑,浑厚的笑声即使在人多吵嚷的广场上,还是清楚可闻,引起众人侧目观看。 「好,都依你,可以不生气了吗?」他笑说。 「哼。」她不答他,别开了带着嗔意的美眸,似是不想轻易地饶过他,不过嫩唇畔不自觉勾起的一抹笑痕,出卖了她此刻真正的心情。 乔允扬笑瞅着她那张美得过火的脸蛋,人说世间至丑,莫过於悍妻妒妇,可是,怎麽他家的「妒妇」却是越看越美呢? 「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那里离『龙扬镇』不远,不过,景色却与『龙扬镇』回然不同,放眼所及,尽是一片黄沙戈壁,那地方小了些,不过无论是从中原要进朱灵国,或者是朱蜃国要东来中原,那里都是门户。」 「是黄土堡吗?」她轻声问。 「你知道?」他锐眸微微眯细。 「那天,阿巴图提起过,这些日子与白羊公他们也聊起过那里,他们说,『龙扬镇』位於朱蜃国与中原的地界,是个险隘,谁能掐住这个地方,就能制住对方的咽喉,而这一点,在你建造这个城镇之前,没人能料想到,听说,如今朝廷也很关切这个地方,再加上最近西北方的情势很诡谲,各方的势力蠢蠢欲动,说不定朝廷要派军队驻紮在此。」 「你说在我建造这个城镇之前,没人能料想到,这一点,你说错了!」他笑视着她,眸色显得有些深沉幽邃,以极淡的嗓调,诉说过往,「在二十多年前,我的至亲就已经发现这一点,『龙扬镇』虽然位在中原的土地上,不过,在二十多年前,这里属於朱蜃国,在那场战争里,朱蜃国的可汗与可敦已经打下这里以东的大片土地,不过,最後那场战争因为可汗阵前重伤而撤退,其实,他在受伤之後不到两天就已经驾崩归天,不过,他的可敦隐瞒了这个秘密,直到与中原朝廷议和之後,大军回到都城,才宣布可汗的死讯。」 「如果,可汗的死讯在阵前就泄漏了,一旦军心大乱,也就没有与朝廷议和的筹码了。」她轻声地说着,眼眶微微地泛红,「那位可敦是怎麽撑过那段时间的呢?她爱着她的可汗吗?如果是爱着的,自个儿心爱的男人死了,还要强撑着精神,不让人看出悲伤,镇定地与朝廷议和,那该要有多坚定的勇气,才办得到呢?」 他以拇指腹心轻抚过她微红的眼角,俯首轻吻她柔软的发鬓,「那位可敦爱着她的可汗,深深的爱着,也正因为爱得深,所以她能办到,把大军安然的带回都城,将损失和伤害减到最轻微,这是她能给可汗最好的交代。」 夏侯容容低垂娇颜,以额心轻靠她男人的肩头上,好半晌,不言不语,仿佛若有所思。 「在想什麽?」他大掌抚过她如丝般的发。 「我在想,我能做到吗?现在的我,只是想到你可能会离我而去,我便觉得心慌意乱,便觉得害怕,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但是,我是什麽时候变得那麽没用的呢?什麽时候呢?!」 说完,她懊恼地推开他,涉过了葡萄浆汁,翻身爬出了大桶,也不管双足是赤裸的,大步地走开,迤过一地湿红的脚印,渐远渐淡。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往他们这方向望过来,乔允扬以眼神示意老谭让场面继续热闹,便追上妻子的脚步离去。 那位可敦爱着她的可汗,深深的爱着…… 静阕的寝房里,低回着男人与女人失了控的喘息声,一地散落的衣衫,都透着被葡萄汁液给染得红紫的颜色。 满屋子都是果实的酸甜气味,揉和着男人与女人欢爱的热度,他们无顾肌肤与头发都沾着葡萄的浆汁,他的高大结实,与她的雪白柔弱,在床榻上拥腻缠绵,他一次又一次,仿佛要将自己揉入她般,以强悍的力道,将火热的分 身没根地顶进她的柔软里。 夏侯容容纤细的藕臂勾住她男人的颈项,贪婪贪恋地吻着他的唇,感觉着属於他的一部分,在她的最深处里剜掘,仿佛就要顶至她的心口,让她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白嫩的指尖用力地深陷入他的背脊。 然而,在这教人几乎不能呼吸,欲仙欲死的狂欢之中,她却仍旧一遍遍回想起他所说过的话。 「留在我身边,不准你离开我,不准……」 她紧抱住他,喘息呢喃,感觉激 - 情与心痛交揉在一起,让她不由得微拧起眉心,分不清楚这一刻究竟是愉悦或痛苦,又或者是心痛的感觉,令身子所感到的欢愉更加教人难以忍受。 听着她近乎祈求的命令,乔允扬眸色微黯,没有出声回她,只是扳过她泛着红潮的脸蛋,狠狠地吻住她的唇瓣,一记悍然的突刺,让她承禁不住,近乎痉挛地弓起娇躯。 夏侯容容呜咽了声,张唇吮住了他颈子上的一个痕印,那是那日被她狠狠咬出的一个齿印,至今仍旧留着淡淡的浅痕,怕是不能消除了! 这是她在这男人身上留下的印记,而她爱着这个男人! 不容得她不甘心,不容得她不情愿,在她不知道何时,不知何地,乍然惊觉时,一颗心已经为他所倾倒,深深地爱着。 这才发现,爱至深至极了:心里会有一种愉悦,却也同时也有绝望,因为爱再也收不住,止不了,这一生的悲喜,由他了! 「容容。」 他轻柔的呼唤在她的耳边低回着,令她的心魂荡漾,令她再不能承受更多地昂起娇颜,身子为之紧绷,在瞬间,被抛上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极乐…… 「小娘,你跑慢一点,要是摔下来怎麽办?!」 乔裴意用他带着三分稚气,七分认真的嗓音喊着夏侯容容,看她三步并成两步,跑上陡峭的墩台阶梯,教他瞧了心惊胆跳。 夏侯容容笑着跑上最後一阶,这才回眸,往下瞅着她的继子,以及在他身後也在摇头叹气的乔允扬。 「是你爬得太慢,哪能怪我?」她哼哼了两声,努了努小巧的下颔,比着最下方的乔允扬,「而且,摔下去也没关系,咱们还有你阿爹当垫背,他人高马大,一定不会让我摔得太痛。」 「那倒是。」乔裴意点点头,觉得他小娘说的虽是歪理,但是听起来却挺能服人的。 乔允扬以缓慢的脚步走上石阶,被他们一大一小的对话给弄得摇头,「裴意,少跟你小娘起哄!容容,当心一点!」 从他低沉的嗓音里可以听出三分严肃,但唇畔却是噙笑的,夏侯容容知道他生不了她的气,只是故意做做样子。 她眉梢微挑,吐了下嫩舌,转过身,扶着约莫她胸高的石墙,眺着一望无际的戈壁黄土,迎面而来的风,挟带着被艳阳烤过的热气,吹来的黄沙让她不自禁地眯起美眸,却舍不得闭眼,不看眼前壮阔苍凉的美景。 「在你面前的这片土地,曾经是两军厮杀的战场。」乔允扬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後,沉浑的嗓音如呢喃般,在她的耳边响起。 他抬起长臂,越过她的肩膀,指着一座位在山崖上的丘壑,远远的看不真细,只大概知道那丘壑是人以石头和砖瓦堆砌出来。 「曾经,那是烽火台,只要在那台上点了火,几里外都能看见。」他的嗓音如静水,不兴波纹,「然後,烽火传递,不到一个时辰,在几百里外的朱蜃国都城,就能知道敌人进犯的消息。」 这时,乔裴意异常寂静地站在他们身旁,明明是个九岁的孩子,神情很是沉静,很清楚知道不该在这时候打扰他阿爹所要说的话。 夏侯容容安静地听着,半晌,才开口道:「可是,在我眼里看来,这战场,以及那烽火台,都已经荒废了。」 「荒废了可以再建,任何时候,重新开始都不晚。」说完,他敛眸,正好对上她抬起的视线,在她那双宝石般乌黑的美眸之中,仿佛还有一丝疑惑,却有更多没说出口的明白。 她朝他点了点头,回头望着那一片无垠的戈壁,心里不是没有忐忑,知道她的男人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她,但是,她同时却也笃定,只要是与他在一起走的路,再难她都不怕。 因为她爱着他,深深地爱着…… 终於,夏侯容容在这一天,知道为什麽「龙扬镇」这个水草丰美,商贾云集的城镇,位在这各方势力云集,马贼盗枭无所不在的西北边陲上,竟然可以平安无事,多年来,只是偶有小纷争,却从未出过大乱子。 她也终於知道,为什麽阿巴图当日提到乔允扬,是又敬又畏,不敢正面与他交锋,除了「怀风庄」一直以来善於拢络各方人马的手腕之外,最主要的,是乔允扬拥有一支足以与军队比拟的护勇之师。 虽然区区不过三百余人,不过,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其中有人所打造的刀剑可以削铁如泥,还有人擅於制作炮药,其威力可谓是惊天动地。 她随走在乔允扬的身旁,转头看着在校场上一个个锻链有素,身手不凡的男人,敛眸沉思了半晌,将目光调回身旁的男人脸上。 「为什麽用那种眼光瞧我?容容。」乔允扬失笑,大掌揽住她纤细的膀子,扳过她的身子,让她正面对向校场,「看着他们,日後,他们也都将是你的手下,听你的命令行事,让他们看清楚自己未来的主子。」 第五章 「你到底想干什麽?夫君。」她侧抬起美眸,虽然心里已然笃定,但是,终究还是被他揭露在面前的一样样事实弄得心慌意乱,「你把话说得好像要把他们交到我手里。」 「倘若我是呢?」他含笑挑起眉梢,直瞅进她的眸里。 「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不要他们,你自个儿留着吧!」说完,她挣开他的掌握,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原以为他会追上,却没听到他的动静,她定住脚步,转身看他,见他一双眼眸深沉如墨,直定定地瞅着她。 「你想要我怎麽做?」她再沉不住气,开门见山地问。 「以後你就会知道了。」 乔允扬勾唇笑了,简单的几个字轻得似风,却也在这瞬间,夏侯容容觉得自个儿纤细的膀子上,被落下了仿佛千斤般沉屙的重担。 她仿佛能够看见眼前有一桩阴谋在成形,自己也渐渐地被构筑在其中的一部分,但她逃不开,一颗心将她牢牢地拴在他的身边。 乔允扬也知道她逃不开,知道她不会拒绝,因为如今的她,再也逃不了,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她爱着他,深深地爱着…… 马市里,人声鼎沸,人们为了今天运到的一批从大食运抵的骏马而激动亢奋,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马贩子,都还是忍不住要为这一批少见的高大马匹而惊叹不已,他们直说,要同时找到一大批无论是毛色体型,以及年龄状况水准都如此高的马群,难得至极。 而这批马群,就是由完刺的商队所带来,其中几匹最好的马,虽然已经有买家开口万金,但他仍旧无动於衷,却不是待价而沽,只说没给它们找到好主人,他宁可不卖。 「容小官。」 一见到夏侯容容进到马市里,完刺立刻笑开了眼眉,看见与她一并而来的乔允扬,眸色微敛,以颔首示意。 「从一大早就听说了这里有热闹,听说有人带了一大批好马过来,才想说是谁呢!没想到竟然是完刺大哥,如何?都找到买家了吗?」夏侯容容走到一匹灰毛马身旁,抬起纤手,让小乔一跃而上,站在马头上,那马竟然也不排斥,一双乌黑的圆眼与她对望着,「这匹呢?是谁买了?」 「小官好眼力,这匹马是我这次带来的马群里数一数二的好马,还没卖,就等着你过来,你喜欢的话,请老大哥我吃顿饭,这马就是你的。」虽说现在大家都改喊她为「容夫人」,但唯有他还是喊她「小官」不改。 「我是喜欢。」她轻拍灰毛马温热的脸颊,「不过,喜欢是一回事,骑起来能否与我合契又是一回事,上鞍!」 「好!来人,给那匹马上鞍。」完刺笑着大喊,立刻有人把鞍给取过来,安置在灰毛马的背上。 这时,夏侯容容回眸瞅着乔允扬,想要看他的脸色与反应,见他只是扬唇微笑,沉静地朝他们道方向置过来, 她朝他噘了噘嫩唇,一副要他等着瞧的顽黠表情,听人喊着「马鞍已经上好了」,才调过头,给了旁人一个示意的眼神,那人笑着点头,弯人托手,让她借力翻上马背,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看到我会骑马,你不吃惊吗?」她让马缓踱到乔允扬的面前,低敛美眸,居高临下的俯瞰着他。 「虽然你一直没告诉我,但我有猜到。」 「什麽时候?」 「当时,我们从沙河回来的时候,我把你抱上马背,你不再哇哇大叫的那刻,我就猜想到了。」 「那时就知道了也不说,你还真沉得住气。」 「彼此彼此,你不也一直到现在才让我知道吗?」 说完,他们夫妻二人交换了个质询对方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嗤笑出声,夏侯容容转眸对完刺说道:「大哥,你也挑匹马跟上来吧!」 「好!」完刺豪壮回道,指了匹马,让人给他上鞍。 不过夏侯容容没等他,已经调头策马穿过人群,让胯下的坐骑以小奔跑出马市,如丝般的黑发飘扬,绦色的胡袍随着风翻飞,宛如火焰般夺目,她这路一去,美得夺去所有路过众人的心魂。 「风爷?」完刺上马,在临去之前,与乔允扬幽邃的目光对上,「这次你要我办的事,办得还不错吧?」 「办得很好,瞧她高兴的样子,看来是真的很喜欢那匹马,果然还是让她自个儿挑,比较对她的脾胃。」这批马名目上的主人是完刺,其实,是他为了让她挑选喜欢的坐骑,花了几个月的功夫才搜集到的好马,但他不想挑明了送她马,要不,就毁了她小心隐瞒,等着教他吃惊的乐趣。 「风爷说得是,她可是容小官啊!」完刺哈哈大笑,得到乔允扬颔首的允许,策马随着夏侯容容身後而去。 「温阳。」乔允扬侧眸往後唤道:「跟上保护夫人。」 「是。」温阳领命,也跟着上马,驰进那一路翻扬的沙尘之中,小心地不跟丢他主子所要保护的人儿…… 仗着有人跟随保护,夏侯容容一路骑出了「龙扬镇」,不知觉地来到一处沙洲,触目所及尽是一片荒凉,只有一座占地不小的古庙矗立着,她回头想问完刺与温阳,那古庙究竟有什麽渊源,才发现她与灰毛马的身後除了扬起的沙尘外,空无一人。 「大哥?温阳?」 她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诡异感觉,想不出他们会跟丢她的理由,因为论起骑术,他们绝对都在她之上,而这片沙洲地形称得上是平坦,能见得很远,没道理他们两个人会一起跟丢了她。 就在她转调马身,要回头去找他们二人的时候,古庙门口两个模样可爱的光头小和尚吸引了她的目光。 「果然药师说的话一点都没错,咱们有客人了!」无明笑着说完,与师弟无灭两人一起跑上来,拉着她的马缰,说道:「这位女施主,请随我们来,药师已经等你很久了!」 夏侯容容看他们分别站着左右,让她调转不了马身,再看他们笑咪咪的可爱脸蛋,一脸的期待与兴奋,让她对他们的阻挡提不起气。 「我叫无明,是无灭的师兄。」 「我叫无灭,是无明的师弟。」 他们两个几乎异口同声,所说的话重叠在一起,最後根本分不清楚哪个人究竟说了哪一句,让他们有点困扰地搔头看着对方,而这让她觉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虽是女子,却笑得毫不矜持客气。 无明和无灭看她笑得好开心,感觉更加困窘,他们虽然很高兴能够有客人到访,可是他们眼前这位客人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不过,他们几年没见生人了,说不准外面的人都似她这般,反倒是他们少见多怪了吧! 「好,看在你们两个小和尚的面子上,就带我去见你们说的那位药师吧!」夏侯容容翻下马背,这时,小乔溜似地从马背跳到无明的光头上,一个滑溜捉不住,差点就滚下去,这情景又惹得她一阵大笑。 被猴子从後面抱住大半个光头的无明搔了搔头顶,一脸不好意思,而这时无灭则是抢着开口,对她说起他们药师,说起他的厉害,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预言了她的到来,不过,也因为预言得太早,让他们两个人这几个月天天等,日日盼,险些以为药师终於有一次的预言要失灵了! 「我想这人是故意的,他耍你们。」说完,她看着他们两个小和尚面面相觎,一副不懂人心险恶的无辜模样,教她忍不住摇头叹气,「说好听点,就是他给你们两个找事做,难听些的,就是他耍你们,故意让你们白等,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情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哪有人可以未卜先知的呢?」 她撇了撇嫩唇,一脸的不相信。 「有!药师就可以!」 无明与无灭争相着要说话,就在这时,他们来到卧佛殿前,抬眸看见穿着白衣的药师就站在佛案前,扬手晾了一晾,示意他们离开。 两个聒噪的小和尚离开之後,夏侯容容顿觉耳根清净,但是,一时之间过分的安静,却也沉得教人有些心慌。 她一个人走进光线昏暗的殿内,独自面对陌生的白衣男人,也不知道是她胆子太大,还是他沉定的面容教人舒心,她丝毫不感到害怕,只觉得他的神情似笑非笑,一双眼眸如远方的山色般幽邈,明明是看着她,可是,她却无法从他的眸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你终於是来了!」说完,他唇畔的笑痕微微加深。 「我认识你吗?」她疑惑道。 「不,在今天之前,我们并不相识,但是,我知道你会来。」 「为什麽?」 「天机不可泄漏,就当做是我们之间有缘分吧!」 闻言,夏侯容容不急着说话,看了看殿内的壁画,以及约有十尺长的卧佛,然後又看了看他,「我看你不像出家人。」 「我确实不是出家人,你就与无明和无灭一样,喊我药师吧!」 「药师?你是救人的大夫?」 「不,我懂医术,但不是大夫,也不救人。」 「既然懂医术,为什麽不救人?」 「为什麽懂医术,就一定要救人?」他反问她,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 看着他那抹笑,夏侯容容觉得这男人比乔允扬更恶劣几分,至少,她家夫君在反讽她的时候,不会让她觉得自己被人瞧不起了! 但这药师就让她觉得他在瞧不起人! 「你没听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吗?我听那两个小和尚说,你成天都在这佛殿里,日日对着神佛,会连『我佛慈悲』这一点都不知道吗?」 「你是说他慈悲吗?」药师转眸望着佛面,泛起一抹至浅的微笑,浅得近乎冷漠,「或许他是慈悲的,不过,他在慈悲的同时也很残忍,要不,我今天不会困在这里出不去。」 「你怎麽会出不去?」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手指着大卧佛,「佛好好的卧睡在那儿,又没绑住你的手和脚,你大可以想走就走。」 「我不急着与你争辩,如今的你还不懂,但总有一天,你会懂什麽叫做身不由己,别急着想问,一切才正要开始而已。」 夏侯容容见他淡定的脸色,忍不住要冒一肚子火,「药师,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说话很教人讨厌?以後的事情谁敢肯定?你就一定要说得自个儿什麽都知道的样子吗?小心牛皮吹破了可是要丢脸——?」 「容容!」 乔允扬急切的厚嗓从殿外传来,打断了她的话,让她转眸往殿门方向望去,看见她的夫君大步抄进殿门,将她拉入怀里。 「你为什麽会来这里?」她昂起娇颜,疑惑地看着他。 「你知道自己失踪多久了吗?整整两个时辰,完刺回镇上通知我,我派了一队人在这附近搜找,好不容易才在这佛寺门口见到你所骑的马!」乔允扬从头到尾将她看个仔细,确定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之後,才环视光线幽暗的佛殿,「我刚才听见你的声音,你在跟谁说话?」 「他说叫他药师……?!」 夏侯容容回头,却已经不见白衣男人的踪影。 第六章 「我进来的时候就没看到任何人,只除了你。」他摇摇头。 「走得还真快!我话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完呢!」她噘了噘嫩唇,回头才想对乔允扬说清楚,就见到他拉沉了一副打算与她算帐的脸色,急忙道:「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们找不到的,而且怎麽可能有两个时辰?我才跟他……跟那药师说了几句话,才几句话而已,不可能会有两个时辰啦!」 殿阁内,只听得见她急着想解释的声音,偌大的卧佛,依然是一贯的阕静无声,仿佛置身化外,却又似乎很仔细在听着她说话。 他那低敛的眼眉,微扬的唇角,仿佛是淡淡的笑,笑她明明有理,却苦於说不清…… 「大鹞谷军营闹兵乱了!」 回然不同於早上时候的歌舞昇平,当夏侯容容被带回「龙扬镇」时,虽近傍晚,但天还大亮着,人们慌张地奔走,互传着这个刚传来的消息。 乔允扬没让她骑上灰毛马,而是将她带在一起,与自己共乘在高大的黑马上,她回过眸,知道他一定也有听到人们在喊的话,只是,他的脸色十分平静,没有一丝毫的惊讶。 「你想问我什麽?」他对上她询问的目光,笑问道。「那大鹞谷是朝廷驻紮在西北的大军营,离这儿似乎不远?」 「嗯。」 「那你不担心吗?」 「不。」 见他一派轻松的神情,她笑撇了撇唇,「要是那些流逃的官兵逃窜到『龙扬镇』,只怕这里会受波及,我们不需要做一点防范吗?」 「我只想知道,你怕吗?」 她没想到会被他如此反问,略顿思考,最後摇摇头,「不怕,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同归於尽,做什麽要怕他们?」 乔允扬一语不发地瞅着她,听她说得豪气千云,唇畔的笑意加深,凑首在她的发顶上轻吻了下,「好一个同归於尽,那就让咱们静观其变,不急,这一切才刚要开始而已。」 闻言,夏侯容容心里有一瞬的怔愣,他所说的话,与刚才药师告诉她的话相差无几,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口吻却都同样的笃定。 「风爷。」 这一道男人的呼唤嗓音,让夏侯容容回过头,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她看见几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其中为首之人的眼眉,让她想到了裴意。 她曾说裴意的眉目有三分酷似她的夫君,但是,有七八分相似那个男人,他才是裴意的亲生父亲! 他们来到「怀风庄」总号的门口,乔允扬翻身下马,回头将容容给抱下来,见她美眸一刻也没离开过与裴意相似的男人脸上,他忍不住失笑。 「我告诉过你了,如果你见到我大哥,就会知道裴意像我,更像他。」说完,他执住她的纤手,转眸对几个男人说道:「你们都跟我来吧!容容,你也一起,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说完,他没待她回答,已经牵着她的手往里头步去,几个男人追随在他们身後,也一起跟着进门。 「就是这些图吗?」 乔允扬缓慢地摊开几张卷在一起的大张图纸,这些纸张不似寻常,触感略硬,表面涂过防水的油膜,所以异常光滑,每一张图纸上所画的样式皆不同,有几张看起来是兵图,而有几张则是机关图。 站在一旁的夏侯容容虽然满心好奇,但是她只是定定站在原地,不争着想要看图,心里总觉得只要看了那些图,就会被牵扯进去。 不过,就在这时,乔允扬扬起一抹浅笑,将图递到她面前。 「记下来。」他低沉的嗓音带着笑意,听起来无比温柔。 「不要把我当成是你默记东西的工具。」 「你做得到的,不是吗?」 她在「银来客栈」默下了一整本手记给老西他们以为交换条件,这是他亲眼所见,容不得她抵赖不认。 夏侯容容在心里与他想到同样的事,知道他当时是在场的,那时候,她总以为他是不相干的陌生人,所以从未想过要防他! 「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麽他是你大哥,却喊你风爷?」 「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吧!」端王抢先一步站出来,打断了乔允扬正要开口说的话,转眸笑视她,「我喊风爷,是因为他如今的身分,风之一字,既有凤之意,也意指为龙,所以要说我喊的是『龙爷』,也是可以的。」 闻言,夏侯容容半晌没作声,这一刻,每个人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而她的视线则是停在乔允扬沉静的脸庞上。 「把图给我。」 她没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内心的情绪,不让自己在这一刻思考那男人所说的话,只知道自个儿要说话算话,既然他答了她,她就要默图。 乔允扬走上前,将几张图交到她手里,命人加亮了烛火,让她可以将图看得更加仔细,只见她将图摊在桌案上,垂敛美眸,一张翻过一张,总共七张图,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全都记下了。」 她抬起美眸,直视着乔允扬,在场的人除了他之外,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不敢置信,有人甚至於暗暗倒抽了口冷息,仿佛见到了一桩可怕的事。 「很好。」他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手下说道:「搬火盆来。」 「是。」两名手下端来了火盆,搁在主子的面前。 盆子里燃烧着通红的菊炭,热度虽高,却无烟,直到乔允扬将手里的图丢进火里,一瞬间,红火吞噬了图面,才眨眼间,七张图尽被烧成灰烬。 「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些图,为什麽要把它们烧掉?」 端王看不明白,他不能不承认这位名义上是兄弟,但实则为堂兄弟的男人聪明才智都胜过自己,但眼前烧图的举动,却令他觉得纳闷,因为那些从大鹞谷军营里沆出的图中,甚至於有朝廷现在最强大的兵器构造图,若能如法炮制,必定能令朱蜃国的兵力更加强大才对! 乔允扬笑着摇头,「眼下,朝廷必定急着想追回这些图,留在咱们手里,只是徒增後患罢了!」 说完,他转头看着夏侯容容,而她在见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敢把图给烧掉,是因为信她已经将图给默得一清二楚了! 「需要把我图默抄下来吗?」她轻声地问,此刻,把图默下来对她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对她而言最困难的,是逼自己去想通眼前所见到的一切,究竟代表了什麽含意。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的胆子小得像老鼠。 「不必,你只需要记在脑海里就好,这些图不过是我拿来试探一些事情的证据,我用不上。」 他只是想藉由得到这些图,知道他所安排在朝野之中的奸细究竟渗得多深,能否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最有力的援助,其中,当然包括了在必要时,给檠天帝与凤雏皇后不能防范的破坏。 「既然——?!」她生气地想说既然他用不上,为什麽要叫她默下来,可是话才想出口,她看见他沉定的眸色,那眼神令她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让她默图,是因为日後她极有可能派上用场! 「既然用不上我了,那我出去了!」说完,她才不管他答应与否,拉开门扉,头也不回地大步跑开。 「难怪夏姬对我说,你对她的寄望大得不切实际。」端王见她像是夹着尾巴逃掉的胆小鬼,忍不住笑嗤了声。 乔允扬对於他的说法不怒反笑,深沉的眸光从容容远去的背影,转到他大哥带着笑的睑上,唇畔的一抹浅浅笑痕,显得像刀刻般锐利,「不要看不起她,日後,她能起的作用,说不定比你们都还大多了!」 夏侯容容脱去长靴,抱着蜷起的双腿,坐在「知风堂」的寝院床榻中央,杨上没有棉被枕头,整个屋子里除了基本的家私之外,余下的,都随着她与乔允扬成亲,搬进了「昊风院」里,如今的这个寝院,早没了人住的气息。 不知怎地,她怱然想念起自己住在这院里的时光,成天跟乔允扬唱反调,打定了主意绝对不嫁他,只要能令他觉得苦恼,她就快乐得像孩子一样。 她将下颔搁在两膝之间,垂敛的美眸有若一丝淡淡的怅然,她忘记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想起自个儿的身世。 似乎是从太爷爷打定主意,非让她嫁乔允扬不可开始吧! 因为成天忙着跟老人家吵闹,想着软硬兼施,威胁利诱要他打消念头,花去了她太多的心力,所以才会忘记去想自个儿不详的身世。 她是个父不详的孩子,一出生就克死了亲娘,虽然有太爷爷的疼爱,大舅与舅母待她宛若亲生,还有胤哥哥总是百般退让,不与她争宠,再加上聪明与美貌,这些条件已经远胜过一般人太多、太多了! 但是,她可以从每个人疼爱她的眼光之中,看见怜悯,总以为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没了爹娘,需要多一点疼爱! 就连崔容莲,事事要与她争,争不过她了,便拿出一副凡事让她顺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更别说,在老奴仆的说法里,她的亲爹是个恶名昭彰的盗枭头子,她娘是被玷污清白,才生下了她这孩子! 所以,她曾听崔嬷嬷在私底下对人说,她惊人的美貌与过分的聪明,与她丑陋的身世对比起来,倒像是一种讽刺了, 所以,她从不以为自己生得有多美,所以,她凡人、凡事都看得特别仔细,才让她太爷爷总笑说,要骗她,比登天还难! 相较之下,胤哥哥就很容易被人蒙蔽,她想,若非当初她威胁说要把嫂嫂嫁给别人,他不知道要到何时才愿意去段家挽回自己心爱的女人呢? 只要能见到他们过得好,她不介意当坏人,就算她其实真的有想过,嫂嫂说不定再嫁别的男人,可以过得更幸福呢! 夏侯容容掐指数了数日子,算起来,她嫂嫂应该已经临盆了吧!不知道生的是小侄子或小侄女? 一抹浅浅的微笑噙上她的唇畔,往後,要有人喊她「容姑姑」了呢! 「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姑爷在找你呢!」婉菊进来见到她,明显松了口气,似乎已经找了她好一段时间。 夏侯容容抬起美眸,看的却是在婉菊之後进来的乔允扬,他扬扬手,示意婉菊退下,一个人走到她面前。 「容容。」 他喊她的嗓音好温柔,仿佛最轻软的羽毛拂在她的心上,但她现在不想听,双脚落床,用最快的速度套上靴子,越过他的身边,朝门口走去。 「你不想知道吗?」他喊住她,「那一日,在我们有了夫妻之实的隔日,你曾经说想要知道自己的男人究竟瞒了你什麽,是吧!」 「我现在忽然不想知道了,你不必勉强自己跟我说,我还有事要忙,先不陪你了!」说完,她再度提步要走。 「这不像你的个性,容容!」他再度喊住她,「你不是凡事最爱追根究底,不弄个清楚明白绝对不善罢干休的吗?」 「我是吗?好吧!可能以前是,现在,我当了人家娘子了,这一点倔脾气要改改,我改了,所以现在我不喜欢追根究底了,你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吧!那我先出去了!」说完,她摇摇手,低着头:心慌着只想逃开。 第七章 乔允扬伸出长臂,从背後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给搂贴在怀里,「你不必改,我允许自己的娘子可以一辈子喜欢追根究底。」 「但我现在不要了啊!」她捂住耳朵,大声的嚷道,「你这个人很奇怪,怎麽老是喜欢强人所难啊?我不想知道,不想!不想!」 他不管她的拒绝,不管她的挣扎,低沉的嗓音就附在她捂住的耳畔,一字一句,沉声有力地说道:「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我已经要离开这里,回朱蜃国去继承汗位,容容,我们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什麽?!」 她吃了一大惊,回头瞪着他,不敢置信自己刚才亲耳所闻。 「你终於肯回头看我了!」他扬起笑,俯首啄吻了下她洁白的额心。 夏侯容容捂住被他吻过的地方,抬起美眸,气忿地瞪着他,深吸了几口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气我骗了你吗?」他含笑道。 「你——?!」不要擅自做我肚子里的蛔虫!她好想这样大声对他喊,可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被猫给咬掉了,说不出话来。 「那天,我对你所提过的可汗与可敦,就是我的父汗与母妃,我向你说过了,我的娘亲是个身分很尊贵的女人,在我父汗死後。她为了成全大局,再嫁给我王叔,在朱蜃国,可敦也拥有自己的城池与军队,她就带着我这个独子居住在那城里,到她死前,未曾再踏出那座城池半步。」 夏侯容容闭上美眸,不看他盯视着她的锐利眼光,在心里觉得他狡猾,挑在她说不出话的时候,把事情全坦白了! 「容容。」 再听见他温柔的呼唤,她闭着眼睛用力摇头,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她觉得好可怕,她想要叫他住口,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几年,王叔的耽溺安逸,让朱蜃国成为中原的属国,事事要看中原皇帝的脸色,甚至於在榷场的谈判,就连一点力都使不上,只能任由中原的官员宰割,当年,我的母妃给了父汗最好的交代,如今,他的儿子也必须给他交代,这场局,我整整布了十年,不能功亏一篑,所以,我不能有後顾之忧,容容。」他唤她的名字,俯首轻吻她的粉颊,「如果你真的害怕,我让你回去,回去京城再做你的容小姐,这个『龙扬镇』我另外择人托付。」 「给谁?」她睁开美眸,终於找回了声音,颤着声问。 「夏姬。」乔允扬笑视着她瞳眸里不服输的火光,曲起长指,轻抚过她的脸颊下缘,一直到她柔软的耳垂,「你应该可以猜出,她是我拿来牵制住大哥的筹码,也是我母妃的外甥女,我需要有人在这里替我牵制住朝廷在此地的布局,她是个很适合的人选,所以,你只管放心回京城去吧!」 听他一口一声赶她回京,再听他说起别的女人好话,好像她是变成了多余,夏侯容容再也忍不住火大,抬起脚狠狠地往他的小腿正中央踢下去,让他一时吃痛不住,放开了她。 「既然你都决定好了,何必还告诉我?我不回京城,我不回去!我自个儿的去处,我自个儿安排!」说完,她气呼呼地转身就要离开,颇有豪气万千,打算一鼓作气离家出走的魄力。 乔允扬再顾不得被她踢痛的脚胫,箭步上前,伸出长臂揪抱住她,大步地往外走去,扬声喊道:「来人,备马车,上乾粮酒水,我与夫人要出远门!」 「你放开我,我才不要跟你出远门!」她捶打他挟持自己的健臂,却发现他根本就无动於衷,让她只能负气呼呼,任他摆布! 卑鄙!下流!无耻! 夏侯容容在心里用了所有能骂人的字眼,骂自个儿的夫君,因为他看准了她还未学会一个人在西域旅行移动,所以故意把她带出门,到人烟罕至之地,让她就算想要离开,也没法子屦车找熟手! 她会学的! 这趟回去之後,她一定要用倾全力,用自己学什麽都快的聪明脑袋,学得比他更加厉害,让他再也不能用这伎俩要胁她! 不过,她的心里气归气,却忘不掉他带她到一座位於两山之间的海神庙,西望「零海」,水色浓绿如濯锦,到了夕阳西落,水映霞光,宛若金蛇万道,海心岛屿若隐若现,缥缈宛若仙境。 她不能不承认,他知道她的脾性,知道她一怒之下跑了,势必要闹得人仰马翻,到时候,也绝对不会乖乖听他说话。 他也一直没说要带她去哪里,只说过,他们其实一直就围绕在「零海」的周边地带,但光是如此,每天他们所见的各色奇景已经是美不胜收。 但她才不要对他承认,说其实她玩上瘾了!虽然与他赌气,每天与他说不上两句话,但她喜欢与他在一起坐着马车旅行的感觉,无论天地再大,只要是在他身边,她就觉得心里踏实。 每天,她都会趁他准备过夜的营火时,偷偷在他的身後看着,偶尔被他逮到了眼光,她就会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开,然後听见他嘲弄的低笑声。 偶尔,当天空有大雁飞过,不是成群,而是三两只,他就会知道有人在附近,他说,那些大雁是行旅带在身边的活命工具,因为大雁天性就会随季节迁徙,是逐水草而飞,所以,一旦人迷了路途,或是找不到河流泉水,就把大雁放飞上天,追随大雁,就能找到活命的水源。 就像我家的小乔弟弟一样,识毒的猴子以及能逐水草的大雁,是长程跋涉的商队会随身携带的两样宝贝。 在他笑着说这些话时,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想起那天老谭悲伤「虎落平阳被犬欺」,只以为老仆人是在为主子不值,却没想到,这位主子的身分如此显赫,被她强迫与猴子当兄弟,也难怪老仆人要掬一把清泪了! 「容容。」乔允扬将马车停在一座阻风的岩石旁,山凹处正适合他们今晚避风歇息,而他知道就在不远处,有一棵老朽的胡杨木,虽然倒落多年,但树根处至今都还会冒出间歇的清泉,「下车吧!坐了整天车,你也该累了。」 他朝打开的车门伸出大掌,想要扶她下车,不过,从车子里探出的女子纤荑却是不客气地把他的手掌给挥开,然後身手俐落地一跃而下,兀自地踱开脚步,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乔允扬转头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不由得失笑,自从她换穿胡服之後,就甚少见到她再穿回汉女子的衣饰,她尤其酷爱一般男人才会穿着的长靴,说穿着靴子方便上马,活动起来不拖泥带水。 可是,即便一举一动都称不上婉约细腻,但她的一颦一笑,仍旧教人惊叹,这世上怎麽可能有如此美人儿?! 这时,他的眼角余光注意到远方有动静,而她也注意到了,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远方的沙尘之中,明显有人影在移动,看起来像是牧羊人。 「那是什麽地方?」她挣扎了好半晌,终於还是回头问他。 「那不是地方,是漠市。」 说着,他走到她的身後,高大的身形让他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与她一起看着幻影一幕幕在移动。 「漠市?」她喃念了一遍,心里觉得纳闷,因为自己明明就看见人了,他却说那不是「地方」。 「在我们面前的远方,是『零海』边缘的沙漠,那附近较大的沙漠共有三处,而你所看的那一座沙漠,东西两三百里,南北亦有数百里宽,无论是人或牲畜进入其中,都是茫然不分南北,犹如在风沙大海之间,风晴日暖时,远望沙中,会看见城墙楼台,甚至於是皇宫殿宇,有人看过旌旗刀剑,有人见过牛羊狮豹,男男女女,无分中原汉人或是塞外的胡人,可是待到了那个地方,又一切化为乌有,我们都说那叫漠市。」 他转眸笑视着她,见她听得十分认真,半晌,才又说道:「古书上说崑仑山上有五城十二楼,所说的就是相同的云气,有人说那是神佛显灵,却有人以为不是,但是,这些景象从何而来,却没人知道,有人甚至见到已经去世好多年的亲人,在那漠市里还活得好好的,我听说有些老人家推断,云气会把已经发生过的场面,再度带到人的面前,不过,我说过了没人知道这些景象从何而来,当然,也不是想见什麽就能强求得了。」 夏侯容容安静地听着,回眸见「汉市」的牧羊人开始变得飘怱,转瞬间竟然出现了海岛与楼船,那湛蓝的海面让人不敢相信那只是幻象。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倘若,她留在京城继续当「容小姐」,对眼前这奇景没有亲眼目睹,只怕是穷毕生也幻想不出来。 她能再回去吗? 不!即便是再回去夏侯家,她也变不回从前的夏侯容容。 从前的夏侯容容,不想嫁乔允扬,如今的她,却只想当他的妻子! 「我不回去。」她的目光,望着变幻莫测的漠市,柔软的嗓音,仿佛无心的呢喃,但神情看起来却是无比的坚定,因为谁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我不怕,只要你回答我,在你布了十年的局里,我算是什麽?」 她没回头,不敢回头,所以没见到那一瞬间,沉淀在他眸里的黝黯,随即被一抹浅笑给取而代之。 「一个意外。」 「就只是个意外?」她不满意这答覆,转过身瞪他。 「对,一个令我又爱又恨的意外。」话落,他俯首轻吻她抬起的额心,「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多大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 「那时,我十岁,你还在你娘肚子里。」 「你见过我娘?!」她蓦然瞪圆美眸,不敢相信自己亲耳所闻。 「嗯。」他笑着点头,扬起颇得意能吓她一跳的浅笑,「咱们这门婚事,是我母妃与你娘指腹为婚订下的亲,那时,你娘才怀你不到四个月,身子还不显重,在要回京城的途中差点小产,赶车的马夫向路过的商队求救,其实,那是要护送我从都城回可敦城的军队,我看你娘的脸色苍白,就决定把她带回我母妃的可敦城,经过大半个月的疗养,等胎象稳了,我母妃才送你娘回京,临走之前,她给了我一只随身的金锁片,与我母妃一起订下我们的婚事。」 「就这样随随便便,把还在肚子里的我许给你了?」以她的个性,光想到这样让人摆布,心里就火大,就算那时她还在娘胎也一样! 「我娘心血来潮,怎麽你聪明过人的母妃也跟着她胡闹?你呢?就没意见吗?」 「其实也不算胡闹。」他笑耸了耸肩,「如果你见过我母妃,就会知道你和她有点相像,她没反对,乐见其成,笑着对我说,你娘亲是个大美人,想必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女娃,姿色也一定不差,说起来,是她的儿子占便宜了!如果我不心怀感激,会遭天谴的。」 闻言,夏侯容容哭笑不得,颇有想亲眼见见他母妃的冲动念头,想她不只是个奇女子,性格还颇古怪,难怪会教出乔允扬这种儿子! 第八章 「这麽说来,咱们算是娃娃亲,我对你而言,不该是意外才对。」对於他这说法,她就是觉得心里有疙瘩。 曾几何时,她夏侯容容竟然只是一个「意外」?! 对於她这说法,他不急着反驳,只是淡淡地继续说下去,「第二次见你,是为了要去推掉这门亲事,只是在『庆余堂』的门口惊鸿一瞥,你就上了马车离去,虽美,但我没上心,但是,後来我听说你曾威胁自个儿的表哥,要把他下堂的妻子嫁给别的男人,反倒促成了他们又在一起。」 「不是威胁,我是认真的。」说着,她笑噘起嫩唇。 她淘气的表情,教他失笑不已,「认真也好,威胁也好,都让我觉得或许跟你成亲,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原本想退亲,变成了正式提亲,後来,就是你逃亲了。」 「那你爱我这个『意外』吗?」 「爱吗?」他泛起一抹轻笑,俯首以唇抵吻住她柔软的发鬓,「若不爱,我就不会说你是意外,差点,就要变成我的灾难,我信你的能耐,绝对可以为我掌理『龙扬镇』,以及我所留下来的一切,但是,我舍不得,想你会怕,所以,容容,你回京城去吧!我会给你一纸『放妻书』,以示我们会分开,是和离,无关谁的对与错。」 「不!」她一时咽不过气,抬眸瞪着他,「我不走!你休想逼我走!我是你的妻子,要与你在一起!」 「难道,你忍心给夏侯家带来麻烦吗?」 「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一旦你与我回朱蜃国,你便是叛乱,朝廷坐实了罪证,你以为他们会放过夏侯家?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先切割与你之间的关系,然後,再想办法让朝廷远不到罪证,便是往後他们知道朱蜃国的新任汗王曾是怀风庄主,我也要他们无法动你半根寒毛。」 「所以,无论我回不回京城,你那纸『放妻书』都给定了?」 「对。」他苦笑点头。 「我不要!」 「容容,我这个决定是为了你和夏侯家着想。」 「我不要!」 「容容,除了『我不要』以外,你还可以说些其他的吗?」 「我不——?!」 她说到一半忽然住口,因为说到最後,她还是「不要」!夏侯容容气恨地瞪着他,因为他摆明了是在为难她!我不要。她沉默无声,以凄楚的眼神告诉他这三个字。 乔允扬可以看懂她的意思,但是他选择了视而不见,泛起苦笑,伸出大掌,以拇指的腹心轻轻抚过她泛着薄红的眼角。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她用着泛泪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这句话,她不怕让他知道,此刻在她的心里有多不甘愿! 「如果……」她敛下美眸,在好半晌的沉默之後,柔软的嗓音幽幽淡淡地说道:「只是如果,替你掌理『龙扬镇』的人,不是夏姬,而是我,在你打了胜仗之後,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容容,你确定自个儿所说的话吗?」 「你以为我是笨蛋吗?」她抬起泪光盈动的倔强眼眸,「这半年来,我在你的身边,在这个地方,不会不明白这里的情势,除了朝廷与朱蜃国的互相牵制之外,还有各方的势力在此云集,这里的人民风剽悍,看重的不是金银财宝,是谁能得他们的心,便能坐稳这块地盘,这十年来,你让他们以你马首是瞻,这些人能有口饭吃,能在这里安家立命,全是拜你之赐,往後,便是朝廷拿着刀子压他们的脑袋,他们也不会背叛你,而我留在这里,什麽都不必做,也不必挑明了与朝廷为敌,光只是存在这股势力,已经足以教朝廷如芒在背,自然,他们逮不到实证,也不能拿我们这些人治罪,要不,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因为,这些刁钻的小蛇们一只一口,强龙即便不死也要受重伤。」 乔允扬一语不发的听她把话说完,好半晌,他既惊喜又叹息,「容容,你这双善於洞察的雪亮眼睛,天底下还能找到第二双吗?」 闻言,她没好气地捶了下他的胸口,仿佛在说她想听的不是这油嘴滑舌的话,「只要你答应我,事成之後,回到我身边,我就一定能替你办好任何你想要我完成的事。」 「哪怕对手是中原朝廷?」他淡挑起眉梢。 「是!」她再肯定不过的点头。 「好,替我守住这里,我信你,容容,而我也答应你,事成之後,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做一对恩爱夫妻,你说什麽,我都听你的。」乔允扬将她拥入怀里,以强健的臂弯为她抵挡向晚的刺骨寒风,「虽然,在名义上,你将不会再是我的妻子,但是,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可敦,可敦会有自己的城池,从今以後,『龙扬镇』就是你的可敦城,它是你的了!」 她柔顺地偎在他的怀里,让自己放纵地享受他即将远去的温暖,「告诉我,乔允扬是你的真名吗?我要知道,自个儿的男人,究竟是谁!」 「乔允扬是我的汉名,乔是我母妃外家归化之後的汉姓,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腾里罗,意指上天所赐。」 说完,他感觉到她一双纤细的手臂用足了力气,圈抱住他,风声之中,隐约可以听见她强忍住的哽咽。 「容容。」他唤她,低沉的嗓音柔得像是羽毛般,随着他俯落的吻,轻落在她的头顶上,「记着,我信你,不会让我有後顾之忧。」 他走了。无论她多麽不愿意去面对,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如今,这个地方,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不只有她一个人,还有裴意,他留下来陪她了! 端王与夏姬原想将他一起带走,却不料马车还未出城镇大门,他就已经开溜回来,说什麽也不愿再上车。 最後,夏姬不舍也无奈,只好将儿子托付给她,临行前,单独与她说了些话,只不过,那些话却只教她觉得疑惑,半个字也不信。 今天清晨,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夏侯容容一个人独自站在她与乔允扬的寝房之中,环视着她所熟悉的一切摆设,因为少了他的存在而显得寂寥。 她回过眸,注视着搁置在案上的那封放妻书,那张以石镇压着的纸张,已经在那案上搁了三天三夜,她远远地看着他苍劲而有力的字迹,所写的每一个字句无论看过多少遍,都仍旧教她无比心痛。 从今以後……不,是自从他写下那放妻书的那一刻起,她再也不是他乔允扬的妻子!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醒悟,揪得她从心到身子,每一寸都在疼痛,都在叫喊着不愿意,但自始至终,她却只是哽咽着,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只是一场戏,她的心里很清楚,只是一场做给檠天皇帝看的戏,乔允扬并没有不要她,没有不爱她! 但是,就算是心里再清楚,她还是觉得心很痛啊! 夏侯容容不自觉地揪住了心口,想要平缓那一阵又一阵痛得她快要喘不过气的心痛,她闭上美眸,昂起娇颜,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一刻她才知道,很多事情其实不是看不开,而是自己无能为力去改变,她明白乔允扬没有不爱她,但他终究是离开了! 这一去,他偶能否再有相见之期,都还是未知之数! 她睁开带着淡淡泪雾的美眸,瞪着那封放妻书,恨得想要将它撕成碎片,碎得跟雪花一样,再也看不清楚纸上所写的半个字为止。 她想要当乔允扬的妻子。 到她这一生结束为止,她都想要当他的妻子。 但最终,她只能一动也不动,视那封书信为可怕的洪水猛兽,只敢远远的看着,别说是撕掉,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婉菊。」她唤来了婢女,「你来把那封书信给折起来收好,就放在我平常收藏东西的那个楠木筐盒……不,别放那儿,拿去放在衣箱最底层,拿东西压着它,别再让我瞧见。」 她改变了主意,不将那封书信放在她平日收藏东西的楠木盒,那盒子是她收藏宝贝的地方,那封放妻书怎麽会是她的宝贝呢? 它是她的仇人!她要将它放在最不显眼,最不容易见到的地方!最好是不见天日,可以让她忘记它的存在为止! 婉菊点点头,照着主子说的话去做,从小就陪着主子一起长大,最明白主子心里不为人知的脆弱,从姑爷离开那一天起,就没再见主子掉过半滴眼泪,可是,她知道那是因为主子的心里正在淌着血,已经太痛太痛的缘故! 因为,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从今以後,小姐与姑爷之间不能再有任何联系,就算是一个口信,一张纸片儿,都可能会落人口实。 「夫人!」 老谭的喊声打破了屋子里沉滞的静默,让夏侯容容回过头,看见老谭三步并成两步跑进来。 离去之前,乔允扬将老谭与温阳,以及训练有素的护勇之师都留给了她,还有一些记册,她还没有心情去细翻细看。夏侯容容给自己一段宽限,知道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但她很肯定,绝对不教心爱的男人对她失望。 「怎麽了?老谭。」她的语气淡懒,提不起一点兴致。 「出事了!」老谭顺了口气,才道:「有两帮新来的商队,听『龙扬镇』换了当家的人,就想胡乱做生意,开了几乎是赔本的低价要倒货抢客,现在,跟一些老街坊和常往来的商队起了纷争,说他们不懂这里的规矩,要他们滚出去,现在双方人马闹得不可开交,郭掌柜带了些人手,已经先赶去了,说要我来请夫人指示。」 她静静地听完,蓦然,勾起一抹浅笑,明媚而动人。 「夫人?」老谭心下微惊,总觉得在这一刻,她脸上的那抹美得惊人的笑颜,教人看了有点忐忑不安。 夏侯容容见到老谭那危疑不定的表情,笑得更加开心了,「换了当家的人就闹事?当我死人吗?我在想这帮人真是好贴心,知道我这几天心情闷,想要弄点乐子逗我高兴,走吧!既然他们如此盛情,我们也不要客气!婉菊,我要出门,把氅子拿给我!」 话才说完,她人已经大步往外走,让婉菊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捉起一件白裘氅子追在主子後面,一边替她穿披。 虽然手忙脚乱了些,但婉菊却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因为,她看见主子脸上那抹笑,像极了她们还在京城时,那般的无忧无虑,只是,每当主子露出这灿烂的笑,就代表有人要倒大楣了! 九个月後 美! 除了这个字以外,他们的心里竟再无半字可以形容眼前的俊人儿。 因为,无论是任何字眼,拿来形容眼前这位骑在高高白毛灰马上的佳人,都显得冒犯唐突,一身绦红色的窄袖胡服穿在纤细的身段上,分外衬托出那张脸蛋的白里透红,如丝般的黑发高高绾成一束,让他们虽然知道她是女人,但那逼人的英气,却又似男子。 不过,倘若他们眼前的人儿是男子,那也绝对是这天底下最俊俏的男人,若他认第二,绝对没人能在他面前认第一。 第九章 见了那张美至极点的脸蛋,会教人忘记这一年来,西北的战火连天,中原与朱灵两国双方兵马的僵持不下,邻近的西方诸国加入战局,支持他们的共主腾里罗汗王,让当初打下中原的十三翼大军,陷入了苦战。 而那张美丽脸蛋的主人,就是夏侯容容,她坐在当初那匹因年岁渐长,灰毛尖端反白的马儿上,而三个在心里感想的男人,则是因为刚偷了几匹上好的汗血宝马,被人活逮,温阳领着几名护勇将他们押在她的马前。 「夫人,你以为该如何处置他们呢?」老谭看着他的主子俐落地翻身下马,心想这一年来,他们夫人的马术是越来越厉害了! 真难想像,从前的她,只要一被他们风爷捉上马背,就会吓得不敢动弹,这话现在告诉任何人,怕都难以置信。 「让我想想,我要好好想一想。」她故作苦恼的表情,问向一旁的人,「谁还记得,上次的偷骆驼贼,我是怎麽处置的呢?」 她眨了眨美眸,老谭看见她的眼色,立刻心领神会,开口答道:「回夫人话,你让他们当骆驼驮货物,总计是一个月又零七天的时间,两人每天要背负百斤的货,在镇上行走,从日出到日落,除了早晚总共三刻钟的吃饭时间以外,不得停下,晚上还要与骆驼拴在一起睡觉,最後,是他们跪在市集广场上,哭爹喊娘要容夫人饶过他们才作罢。」 老谭代为回答,完全明白他家夫人的暗示,把内容细节说得一清二楚,只是这内容还其的一点都没有加油添醋,他们都还清楚记得那两个贼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狼狈模样。 只见话才说完,三个偷马贼面面相戏,他们看见同行夥伴的脸色一个个都是白中带着青,无不是一脸骇然。 「你们说,我对那些偷骆驼贼会不会太好了一点?」夏侯容容看着老谭几人,眼角余光则是睨了那三个偷马贼,眸里噙着一抹浅笑。 好?!刚才那老头子说的那些,哪一点可以称得上好?!三个偷马贼不约而同「咕咚」地吞了口唾液。 「他们才求我几次……」她又说。 几次?也就是上回那两个偷马贼,其实还撑不到一个月又零七天,就已经求她饶命了吗?! 「……我就答应饶过他们,好像太容易心软了对不对?」 三个人再度面面相觎,似乎都在想他们是不是快点开口求饶比较要紧,既然早晚都要求饶,不如少受点罪! 「可是!」她娇柔的嗓音在一瞬间转为冷硬,「他们也不想想,那几匹骆驼是一位老人讨生活的工具,如果真的被他们得手了,那老人岂不是要喝西北风?真是的!应该要罚他们一年才对!」 说完,她神情颇为懊恼地撇了撇嘴角,一副自己真是菩萨心肠,早知道就不该那麽心软的表情。 「一年?!」三个偷马贼异口同声,脸色尽转为死白。 他们绞尽脑汁,努力地想自己所偷的几匹马是不是属於哪位老弱妇孺,他们在心里求老天爷保佑,就求老天爷别让那些马的主人是个令人要掬一把清泪的可怜人,要不然,他们的下场就真的要教人掬一把同情的眼泪了! 「怎麽?你们也同意应该罚一年吗?」夏侯容容漾起灿烂的笑容,「看来你们真是有心悔悟,放心,我对像你们这样知错能改的人最欣赏了!」 闻言,三人的心被陡然提得老高,既是期待又怕受伤害,但她说最欣赏像他们这样的人,想必惩罚不会太重吧?! 「不过,欣赏归欣赏,你们知道这几匹上好的汗血马是谁的吗?」 「不不不不……不知道。」其中一人颤声回答。 老天爷啊!不会让他们运气那麽背,让他们偷到少了这几匹马就要去喝西北风的老人吧!三个偷马贼在心里哀号。 「放心,这几匹马的主人不会太可怜。」她看出了几个人的想法,笑着为他们解惑道。 还好!还好!几个人喘了口气:心想老天爷果然还是待他们不薄! 「马是我的。」她娇柔的嗓音既轻又浅,美丽的脸蛋上勾扬着既无辜又无奈的笑容,而在这同一瞬间,她看见三个马贼的脸色从喜转忧,再转为极度的震惊,其间不过短短一瞬的工夫。 「我夏侯容容当然不是一个可怜人,可、是!」同样的两个字,她再度加重了语气,看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搜集到这几匹马,你们竟忍心践踏我一番苦心,打算把这些马偷了就走,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知道!知道!」三个人点头如捣蒜,冷汗涔涔如雨下。 「好,知错就好,我说过自己欣赏你们,所以就不要罚你们太重,顺道给你们一个做善事的机会,让你们将功补过,你们说好吗?」 「好好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不好的道理吗? 「老谭,给他们备一辆马车,不要上马,只要车子就好。」她的嗓音柔柔淡淡的,眼儿眉梢都勾抹着笑,「我要让他们去拉车,从今天起,在这镇上,凡是老人小孩,或是孕妇以及活动不自便的人,都可以上他们拉的车子,交代镇上的人盯着他们,务必让他们把车子拉到乘车之人的指定地点去,除了三餐总共三刻钟之外,其余的时间不得休息,不过看在我欣赏他们的份上,就多给他们两刻钟,解决大小解的问题。」 说完,她转头看着三张尽白的脸,「你们三个人不需要太感激我,我也不愿意对你们这麽好,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心肠还真不是普通的善良啊!」 善良?三个人一脸凄风惨雨,只想哭爹喊娘,如果她这叫做善良,那他们还真不知道什麽叫做刁毒了! 「饶命啊!夫人!姑奶奶!小的下次不敢了!求您饶命啊!」三个人同时开口说话,已经分不清楚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 「你们的样子看起来好可怜啊-」可是,她知道在他们心里,一定在想她是个刁毒的女人。 「是是是,是可怜啊!可怜啊!」又是三张嘴一起开始说话,成串的连成了一句话。 「那好!我就想要你们越可怜越好!」 她含着笑的美眸在这瞬间透出了丝丝冷意,教三人打从心底颤抖。 夏侯容容一双澄滥的眸光直视着他们,「人说切身之痛,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不切身就不痛,我要教教你们,在这世上无论男女老幼,是可怜人或是好命人,无论是谁,他们的努力和心意就不能白白被人糟蹋,东西是他们努力挣束的,就没人可以平白取了去!」 说完,她拉住缰绳,一脚踩上老谭扶住的掌心,动作俐落地翻身上马,回头敛眸,觎着那三个哭丧着脸的偷马贼。 「老谭,交代给你去办了!」 「是,夫人慢走。」老谭躬身送走主子,脸上挂着刚看完好戏的笑容,回头看三个偷马贼抱着彼此,悔不当初地痛哭了起来。 这时,在一旁围观的人们拍手叫好,其中,两个经常往来「龙扬镇」的商贾并肩站着,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麽?」其中一人先开口问道。 「我在想,这些人真是蠢到令人没办法同情。」 「对,我心里也是这种想法,他们以为现在『龙扬镇』是女人当家,就可以胡作非为吗?唉,蠢!真的是蠢到让人无言以对。」 自从他们风爷离开的这一年来,各方趁着战乱,新趄的势力蠢蠢欲动,总以为当家的是夏侯容容,再精明厉害,也不过就是个女人家,何足为惧?! 但每每看见一个又一个自投罗网的笨蛋,他们都会在心里叹息。 殊不知,女人当家才可怕!先别说原本就归附在风爷麾下的人马,眼下,几乎都被容夫人做生意公道、断事公允,虽绝美矜贵却能与他们这些粗汉子称兄道弟的豪情给收服了。 令他们觉得最可怕的是,他们的容夫人是发起狠来,真的就会忘记「客气」两个字该如何写! 比起从前的风爷,她的行事作风非但没有手下留情,反而多了几分女人独有的泼辣,所以够识相聪明的人,都会知道不要轻易惹事,要不然她绝对是教人吃不完兜着走! 这些人也不想想,当初连他们风爷都会敬上三分的女人,哪有可能是位不经事,会怕他们惹事的弱女子呢? 他们後来发现,这位夫人不怕烦,最怕闷,虽然嘴上没说,不过,他们都在猜想她说不定巴不得这些人最好别太安分守己,让她有事可做才好! 都已经一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看不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才说,这些人真是蠢到让人无言以对,无法同情,只能说声「活该」啊! 「小官!瞧你这眉开眼笑的模样,又是整了哪个倒楣鬼了?」 正与几个商队的瓢把头把酒言欢的完刺,看见夏侯容容甩着短马鞭,脚步轻快地走进客栈里,立刻笑着吆喝道。 夏侯容容听见有人喊她小官,就知道是完刺,现在,这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还敢喊她「小官」,不过,她听了觉得亲切,还要他绝对不许改口。 「不要把我说得像是喜欢闹事的孩子。」她走到完刺面前,与同桌几人都是相熟,「是那些人需要教训,我勉为其难惩治了他们一下,我心里也是很不乐意的。」 虽然才短短一年,但是,如今的夏侯容容言行举止,已经少了先前的稚气,仿佛在扛下「龙扬镇」这个重担时,一夕之间长大,多了女人娇媚的风华,却也有着令男人不敢轻易觊觎的强悍。 「容夫人。」与完刺同桌的一名大食商人笑着开口,「你『怀风庄』旗下的这家客栈,菜色是越来越好,有时候要带商队回国时:心里都还会舍不得吃不到这里的好菜,不过,你今天不够意思,没有诚意。」 「喔?」她笑挑起眉梢,「此话怎说?」 「今儿个是咱们完刺大爷四十岁的生辰,论交情,你竟然没准备一桌好酒好菜给他庆祝,这不是失礼,是什麽?」 闻言,夏侯容容娇颜顿时一沉,看得完刺与众人心下微惊,忐忑着哪句话惹她不高兴了,才正想不透之际,她已经转头喊来了客栈掌柜。 「掌柜。」 「在。」 「去把咱们湖里能吃的湟鱼都捞上来,今天是我完刺大哥生辰,我要替他宴请在场的兄弟们,这场面要办得热热闹闹,还有酒,多搬几坛过来,别忘了再烤几只全羊,知道了就去办吧!」 这话,她故意说得大声,让在场的人都能清楚听见,一时之间,众人不敢置信,为之欢腾譁然。 完刺也是满脸不敢置信,站起来,走到她身後道:「小官,哥哥我有没有听错?你要把那湖里能吃的湟鱼都捞上来,给哥哥我做寿宴用?!你不心疼吗?那可是风爷从零海引渡过来,好不容易才养活的鱼,那鱼的肉质肥嫩甘美,在这大漠里,是再珍贵不过的东西啊!」 她回眸看他,原本严肃的表情,被一抹噙起的浅笑取代,「再珍贵,也总有个价码,今天是哥哥你四十大寿,可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不惑之年,我不过就是把大到能吃的鱼捞上来,小一点的鱼就让它们继续养着,不断了它们的根,待哥哥做五十大寿,还是有鱼能吃,咱们不怕!」 第十章 她这话说得有恃无恐,却是深得人心,这时,一群人跑过来拉着完刺又叫又眺,感谢托他这寿星之福,他们能有好酒好菜可以享用。 夏侯容容神情淡然地退到一旁,看着大夥儿热闹喧腾,呢喃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语句,「更何况,鱼也是他养的,我不过就是借花献佛而已,有什麽好心疼的?」 说完,她耸了耸纤肩,轻呵地一笑,比起刚才整治那三个偷马贼,把乔允扬辛苦才繁养成功的湟鱼给宰来吃掉,更教她感到痛快! 有本事的话,他自个儿回来教训她呀! 她谅他就算想要,也做不到! 什麽叫做「天高皇帝远」,她现在可是有很深刻的体会呢! 更何况,那远在千里之外的他,还真是位「腾里罗」,是上天所赐,教朱蜃国百姓景仰尊敬的汗王,是个名副其实的「皇帝」呢! 一思及此,她如星辰般的美眸,有瞬间被淡薄轻愁给掩覆,但她随即扬唇笑笑,把这愁思给转头就抛扔在脑後。 过了好一会儿工夫,夥计们开始上酒上菜,夏侯容容与完刺同桌敬酒,酒过三巡,完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脸色显得有些沉重。 「小官,有件事情你听说了吗?」 「大哥有话就直说了吧!」 「最近,在你们『龙扬镇』上,没有商铺传出收到假银锭的事吗?」 「大哥这一路过来,可是听说了什麽?」 听到假银锭的事情,她想到了自己才刚来「龙扬镇」当小官时,所追查的事情,不过,怕是已经听说有人在追查,有了警备之心,再加上不过想略试水温,後来那帮人就彻底消声匿迹了! 「不是听说,是亲眼目睹……」 完刺见一旁的人都已经酒酣耳热,根本不会分心仔细听他们说话,才将这一路过来的所见所闻,向夏侯容容开始娓娓道来。 那天,在听完刺说了假银锭的事情,夏侯容容便开始让人布局,想要引蛇出洞,不过,料想那帮人不敢直接找「怀风庄」旗下的铺号下手,所以,她让人以江南人来这里做丝绸生意,在最热闹的大街口,开了一问绸缎铺子。 江南人,外地初来乍到、新铺子,这地方的规矩人面都还不懂,她故意多请几个生手,让人看起来就知道是笨手笨脚,果不其然,用假银锭的入很快就挑上这家新绸铺子下手,说手里有太多银子带着嫌沉重,也懒得找银庄换银票,乾脆买一大批绸缎回西域,再做一笔买卖。 「夫人。」一名夥计暗中取了一锭银子进入内室。 「剪开,看是硬是软。」夏侯容容连看都不看,直接下令道。 「是。」郭掌柜应声,从一名夥计手里拿过利剪,将银锭剪成两半,剪完之後,拿起其中一半,神色显得凝重,「夫人,是硬的。」 身为「怀风庄」的铺号掌柜,当然不会是第一次剪银子,自然也知道银子剪下去的手感,从中可以判别出银锭里究竟是掺了铅或是铜,若是加了铅,那就会比普通的银更软,若是铜质,那手感就会比银更硬。 老谭接过被剪开的半边银锭,仔细地端详底面,半晌,转头望向夏侯容容,肯定地说道:「是『天盖』。」 闻言,夏侯容容眯细美眸,眼神阴沉,泛起一抹冷笑,「这些人真是越来越刁毒,上回至少还可以见到『鼎银』,人说无六不成鼎,虽然那银锭里的杂铅见火飞去,可是最少还有六程真银在里面,没想到,这回拿上门来的,竟然是『天盖』,这里头的真银连一程都不到!要是收了这种银两,别说要赚钱,店家连本钱都拿不回来!」 真是不想还好,越想越生气! 「夫人,那现在……?!」郭掌柜顿了一顿。 「收下,跟对方说这笔买卖咱们接了,他要多少,咱们就给多少。」 「可是眼看着是赔本的买卖,咱们就白白认赔吗?」 闻言,夏侯容容微挑起秀致的眉梢,一脸疑惑的表情仿佛在反问「你是今天才认识我这个人吗?」的样子,颇有好笑又无奈之意。 「郭大掌柜,在你面前的可是咱们容夫人。」谁也占不了她半点便宜!老谭微笑说道,但在夏侯容容面前,也只敢把话点到为止。 「是是,我糊涂了!是糊涂了!」郭掌柜拍了下脑门,一脸恍然大悟,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转身吩咐夥计照夫人的话去办。 「温阳。」她回眸望向身後,轻唤了声,给了一个示意的眼神。 「是。」温阳立刻会意,闪身从後门出去。 然後,在那名假扮胡商的人带着手下扛走大笔丝绸出铺门时,不动声色地跟随在他们身後而去。 这时候的夏侯容容,忙着与老谭和郭掌柜商量对策,还不知道这一起假银锭的事件,会牵扯出她的身世之谜,就在不久之後的将来…… 入秋了!夜里的风开始透着会冻人的刺寒,天上的月色,也显得格外清亮。 夏侯容容迷蒙地从睡梦中醒来,侧躺着身,听见外面敲着三更的梆子,抬眸望着月色透进门窗,让一整面门扇像是发着光亮。 再过几天,即便是月亮高挂,她也看不见了!因为,等到天候再冷凉些,府里的奴仆就会在门窗挂上毡毯,白天时卷起,晚上就会放下挡寒。 她合上美眸,半晌,又再睁开。 这次,她看着的,是眼前的空荡。 那原是乔允扬睡的位置,如今,空得像是在她的心里挖了个洞。 她纤手轻伸而出,抚着那冰凉没有温度的床褥,再掩不住心里的思念,化成惆怅染上瞳眸。 他知道了吗?夏侯容容在心里想道,他知道朝廷已经起了疑心,这段时日,不断地派采子潜进「龙扬镇」,就是为了追查出「怀风庄」庄主真实的身分,是否,就是如今的腾里罗汗王。 虽然还是维持一贯的生活方式,但不知不觉地,她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一言一行都不敢掉以轻心,但是也刻意让朝廷保持猜疑,让他们觉得「龙扬镇」是亲近朱蜃国的一方,她让各方势力维持巧妙的紧绷,适时出一些乱子,教朝廷不敢掉以轻心,也无力弭平。 表面上,她在人前谈笑风生,但是在心里,只有她自个儿知道,一步步都是如履薄冰。 就怕,会毁了与他的约定,不能完成他的托付。 也怕,拖累了夏侯家,要与她一起陪葬。 更别说,他走之前,把「龙扬镇」和「黄土堡」,以及一干众人交到她手里,只要丝毫有个差错,他们都不能幸免於难。 「听说,你在带兵打仗时,在人前总是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世人以为你奇丑无比。」她呢喃着,仿佛他就在眼前,淡淡地噙起一抹笑,「可是他们怎麽不想想,北齐兰陵王打仗时以面具覆脸,是因为太过俊美呢?」 顿了顿,她露出一抹淘气的笑,摇了摇头,一头披散的青丝如缎般泛出动入的光泽,将脸埋在他躺过的枕上,仍笑着,却心痛在这枕上几乎已经感受不到他粗犷阳刚的气味。 「但你不是兰陵王,我相信他一定长得比你好看,但我爱的男人是你,今生今世,只会是你。」 在冬天到来,降下第一场瑞雪之前,一个令中原朝野为之震惊的消息从西北战场传来京城,一时之间,人心惶恐。 朱蜃国的一支军队以诈降和突袭的战法,取下了中原的一座要塞守城,并且活捉守将,进围之後,在延川、宜川、洛水的三川会合之地,设下伏兵,将前来救援的军队一网打尽,俘虏了两名大将,中原战败的消息传回来,人心为之震惊,甚至於有大臣已经提出放弃西北大半领土的最坏打算。 但对腾里罗汗王而言,这是一场赢得极漂亮的战役,人们说他不愧是伯颜汗王之子,不只骁勇善战,更得尽纳雅可敦指挥战事的才能,而人们也才真正见识到朱蜃国在经过养生休息多年之後,盈蓄的强大兵力。 这个震惊朝野的消息,夏侯容容当然不会没听说过,但是,她没做任何反应,一贯地过着她的日子,一贯地与人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一贯领着郭掌柜等人追查假银锭的事。 终於,被他们追出了幕後的指使者,但这结果却颇令他们意外。 因为,放出假银的凶手直指「洪云寨」,这个山寨位於「龙扬镇」南方约莫两百里远,一直以来与「怀风庄」交情并不深,不过,他们的寨主胡虎的为人颇讲义气,虽是个不识字的老粗,但是行事作风颇得乔允扬敬重。 夏侯容容在听完老谭与郭掌柜的分析,知道这件事情不能掉以轻心,吩咐要调查仔细,最後确认,以假银锭与商家做买卖之人,确实来自「洪云寨」,是胡虎相当倚重的策士薛寿。 此刻,「洪云寨」大门前,双方的人马对峙,情况十分紧绷,仿佛只要有人敢轻举妄动,下一刻这里便会是大开杀戮的战场。 「把人交出来。」夏侯容容巧笑嫣然,犹是一派轻松。 她站在几个护卫之间,温阳更是以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她大半的前方,在她身後,是乔允扬训练出来的精英高手,她很有信心,就算是双方真的打起来了,她这边绝对不会是输得最惨的一方。 她美眸扫过在场的「洪云寨」兄弟,没看见胡虎与薛寿,老谭向她形容过他们二人的长相,其中,胡虎的长相尤其显眼。 老谭说,胡虎长得并不丑,不过留了把大胡子,个头粗壮,说起话来嗓音也很洪亮,是个很标准的性情中人。 「洪云寨」的人面面相觎,他们都知道眼前美得不若凡人的女於,是当今统摄「龙扬镇」的容夫人,也知道她是要来见他们的薛策士,不,是要把他的人抓回去,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轻易让她把人带走。 这时,从山寨大门之内,传来了男人如狮吼般的大喊,「谁敢动我的兄弟,谁就是跟我胡虎过不去!」 话声才落,一个熊腰虎背,肩上扛着把大刀的男人穿过众人让开的道路,走到最前方的位置,从那一把浓密的大胡子,夏侯容容认出了他就是胡虎,而躲在他後面书生样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薛寿。 她扬起明媚浅笑,扬扬手,示意温阳退开。 只见温阳虽有百般不愿,但最後还是後退了两步,守在夫人的身侧。 「过不去又如何呢?胡寨主。」她柔软的嗓音轻曼如银钤,「如果寨主你坚持要护短,那容容也只好跟你『过不去』了!」 话落,好半晌,胡虎一语不发,像是傻愣了般,直瞪着她绝美的娇颜,那异常的沉静,不只是夏侯容容,就连「洪云寨」众人都觉得奇怪。 「萱儿?」虽是喃语,但以他洪亮的嗓音说出,音量还是颇大。 「你认识我娘?」夏侯容容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她的容貌有七八分像她娘,任谁都会看出她们是母女。 「她是你娘?她是你娘……?!」胡虎露出了大受打击的神情,然後又转为咬牙切齿,「你叫什麽名字?」 「容容,夏侯容容。」 第十一章 「那男人可真是宽宏大度,竟然允许你从娘亲的姓。」 「哪个男人?」 「一个姓田的男人!听说是什麽大官的儿子,你娘从小与他有婚约,坚持要回去嫁给他,说……继续跟着我,她会死。」说到最後一句话,他的神情再度转为黯然,当年,因为这句话,他将心爱的女人送了回去。 「我娘在回去夏侯家之後,确实不久就去世了,不过,是因为生了我的关系,她没有嫁给什麽姓田的男人。」 这时,夏侯容容心里已经有几分了然,她曾听乔允扬说过,在这大汉见过她娘亲,想必,当初将她掳来的人,应该就在这一带,再听胡虎的说法,谈起她娘的神情,若她猜想不错,眼前这熊似的男人,就是她夏侯容容的亲爹。 「你的意思是……?!」胡虎一时会不过意。 「听不懂吗?好,那我把话说粗一点,就是如果当年你有染指过我娘的身子,那你就是她肚子里孩儿的爹,她在离开你的时候,就已经怀我了!」说完,夏侯容容不满意地轻啧了声,觉得自己还是说得太文詻。 「原来,那时候她是有了身孕……」胡虎一脸的震惊,在回过神之後,不停地用双手敲自个儿的脑袋,既悔又恨,「我该死!我怎麽会没有看出来,她原来是有身孕了!」 「我要回家!求你让我回夏侯家!如果你还想我活着,就让我回去,要不我一定会死!再继续待在你的山寨里,我一定会死!」 胡虎回想起他的萱儿曾哭着对他说这些话,他生平最怕的就是让她掉眼泪,她的每一滴泪,都让他觉得胸口好痛。 藏躲在寨主身後的薛寿,千万没料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眼见情况不对,转头拔腿就要回寨里收拾细软,走为上策。 「你站住!温阳!」夏侯容容喊声才落,只见温阳一跃而起,已经越过众人头上,一把刀子架上薛寿的脖子。 「容容……」胡虎的嗓音弱弱的,不复一开始的威武,想眼前这人儿是他与心爱女子的亲生骨肉,他一下子气焰全无,「你与薛寿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让我、爹……让爹……」 一个「爹」字,他说了半天,最後竟是怯懦的吞回肚里。 「我和他没深仇大恨,不过,他以假银锭坑骗我镇上的商家,这事,不知道胡寨主你知不知情?」她故意喊他寨主,不让他有机会以爹自居。 说也奇怪,多年来,她一直想着自个儿的亲爹会是什麽模样,如今真的亲眼见到了,却反而觉得平静释然,有种「原来不过如此」的感觉。 一听她说出「胡寨主」三个字,胡虎的脸色顿时灰败,「你说的事,我不知情,不过,我不能把人交给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给你,还有追随你的商家们一个交代。」 「我凭什麽信你呢?」 「就凭……萱儿。」 闻言,夏侯容容看着眼前熊似的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男人的不善言语,他大概想说,凭她是他们亲生骨肉的份上,凭他喜欢她娘的份上,他一定会给出交代不可。 「好,就看在我娘份上,我信你。」 大佛寺。 在经过近一年的修整之後,约莫恢复了香火鼎盛时期的八九分模样,而这一切,都归功於夏侯容容的决定与出资。 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无明与无灭却说,他们药师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预言过「大佛寺」会再重建,也说过这佛寺日後的香火鼎盛,将会更胜从前。 听两个孩子说得无比认真,夏侯容容则是半信半疑,对於那位总是在卧佛殿里的药师,她心里一直有种很古怪的感觉,无论在这一年来,见过他几次,那淡淡的诡异感从未曾有一刻消失。 此刻,殿内焚着香,寂静得没有一丝毫声音。 夏侯容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眸,对着卧佛虔心礼拜。 药师的白色衣袂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诚心致意的模样,一声不出,直到她睁开眼睛,回头看见他为止。 「你求了什麽?」他笑问道。 她一边站起身,一边回答,「昨日,我接到京城来的家书,嫂嫂说,我太爷爷卧病多日,一直念着我,希望我可以回去探望他老人家。 「所以,你是在求你太爷爷病气全消吗?」 「不,当然不是。」她双手背在身後,走到殿旁的法轮架旁,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知道这样反而可以将他看得更仔细。 药师知道她在端详自己,仍旧微笑不动声色,又笑道:「我知道你会重建这座佛寺,但是,为什麽?」 「你真奇怪,药师,既然你都知道,为什麽还要问我『为什麽』?」虽然觉得他这问题很奇怪,但她还是无奈地撇撇嫩唇,回道:「眼下两国交战,兵荒马乱,江南又闹了大水,百姓们流离失所,在他们心里,想必是惶惶不可终日,越是这个时候,人的心里就越需要有信仰,越是身处在不安之中的人们,越是需要可以寄托的物件,是天也好,是地也好,是神佛也好,是人也好,总要让他们的心能定,能定而後能安,而重建这『大佛寺』,让这附近的百姓们能有寄托,是我能想到最快,也最有效的捷径。」 「难道,他们会想,在诚心礼佛之後,就可以不受灾难波及,甚至於是一帆风顺,百忧全解吗?」 夏侯容容见他泛起一抹不屑的浅笑,也跟着笑哼了两声,不过他笑世人,她却是在笑他。 「药师,你这个人别老是喜欢凡事往坏处想,人的心眼没你想得那麽小!」说完,她就见他挑起眉梢,似乎颇不以为然,但她才不管,扬手转动一整排的法轮,顿时,转动的嗡声在寺殿内回响不绝,声还未停,她人已经走到了殿门口,临去之前,回眸再看了他一眼,道:「最後,我可以告诉你,我刚才求了什麽,我求佛祖保佑,能让我此行回京,一路上平安无恙,我只是求个心安而已,因为,我个人觉得,在这世上:心安比平安还要难得。」 近乡情更怯。 在婉菊与温阳的相陪之下,夏侯容容回到了京城,这一路上,他们低调再低调,不想惊动朝廷,就怕惹出无谓的事端。 夏侯容容站在她太爷爷的寝房门口,抬头看着门楣,一切未变的熟悉,此刻看在她的眼里,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当初,她逃亲时,以为自个儿应该不久就能回来,却没想到,一晃眼竟然已经一年半过去。 「容小姐?!」一名婢女见了她,惊讶地叫喊,但立刻看见表小姐以食指抵唇,示意噤声,她点点头,会意地离开。 夏侯容容扬起一抹顽黠的笑容,这一路上,她这噤声的手势不知道比过多少次,就是故意不让她太爷爷在第一时间就知道她回来了! 终於,她跨进门槛,在屏风之外,就听见她嫂嫂段倚柔的声音。 「太爷,药再多喝些,身子才好得快。」 「不喝!我不要喝,我要见容丫头,你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信已经送了,我想容容应该就快回信了!」 闻言,她脸上的笑容不禁更深,背着双手,绕过屏风,只见他们不约而同露出一脸讶色,傻傻的好半晌出不了声。 「太爷爷,不要再装了,起来吧!」她走到床前,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家,「再装下去就不像了!」 「容容,不要胡说,太爷是真的病重啊!」段倚柔轻斥道。 夏侯容容无视她的说法,只是对夏侯清说道:「太爷爷,我数到三,如果你再装病,容丫头就要走了。」 「好好好,我起来就是了!」夏侯清终於能够回神,伸出做出一个打住的手势,坐起身来,「起来就是了!」 「太爷?!」 段倚柔不敢置信,看着病重的老人家像是没事人一样坐起身,好半晌反应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瞧着,看他们一老一少相视而笑,仿佛在笑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瞧不出来。 「容丫头,真是什麽事情都逃不过你那双雪亮的眼睛吗?」夏侯清忍不住摇头笑问道。 「太爷爷骗得过哥哥嫂嫂,骗得过府里的奴才和掌柜们,但是,你休想骗过我,太爷爷,也不想想容容从小就跟在你身边长大,这天底下,有谁比我跟你更亲呢?」 此话一出,老人家晒笑,却是眼眶不自禁地泛了泪,「是啊!这天底下,有谁比容丫头跟我还亲呢?能听到容丫头说这动听的话,要我这老头子现在驾鹤西归都甘愿。」 「太爷爷,我看你还是等寿终正寝再去吧!」夏侯容容没好气地瞪了老人家一眼,「要不,只怕阎王老爷要说是我这个曾孙女儿一句话把老人家给害死了,太爷爷心里甘愿,我可受不起。」 闻言,段倚柔忍不住掩唇失笑,好些日子不见,她的容容小姑还是一如既往,明明有颗豆腐般柔软的心,嘴上却还是像刀子般不饶人。 但如果是泪眼婆娑,求着老人家要多活几年,那就太不像是她夏侯容容直率的作风了! 听到疼爱的曾孙女儿说话半点也没客气,老太爷不以为意,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等寿终正寝了再去,现在看我的容丫头回来,就算要我死,我也舍不得啊!」 夏侯容容没好气地撇唇,转头对着段倚柔说道:「嫂嫂,可以请你回避一下,让我单独和太爷爷说说话吗?」 「好。」段倚柔微笑,与老太爷相视了一眼,看见老人家颔首,扬了扬手示意她离开,她只好依言收拾一旁的药碗,悄然退下。 在她走後,夏侯容容坐到了床畔,立刻被长辈握住了双手,仔仔细细地被打量着,「太爷爷,别担心,容丫头完好无缺呢!」 夏侯清被她的说法逗笑,点点头,「丫头有话就说吧!太爷爷跟你之间,还有什麽话不能说吗?」 「我见到我亲爹了。」 「什麽?!你再说一次。」老人家的脸色一瞬间转为愕然。 「太爷爷想不到吧!我竟然会在大漠见到当年掳了我娘去的男人,他的名字叫胡虎,是个山寨主,人……还不差。」最後几个字,她说得含蓄,见老人家垂眼默声,又问道:「太爷爷是知道的吧?」 「对,我知道。」他回过身,拉开床头的花鸟纹柜抽屉,取出了一本册子与一封书信,「这是你娘当年留下的手记,这封信,她说要给那个叫胡虎的男人,说如果他来找她了,就把这封信交给他,不过,都二十年过去了,那个胡虎一直没有出现,想来,这男人应该不若你娘说的,那般喜欢她吧!」 「不,他很喜欢娘,娘在他的心里,是个仙女,只是他以为娘嫁给别的男人了,所以才不敢来找。」她从太爷爷手里接过东西,「太爷爷看过手记内容吗?我娘恨我爹吗?」 夏侯清摇头,「不,我没看手记内容,萱儿说要等你长大,才能给你看,不过,你娘在生你之前,曾经笑着对我说,希望她肚里的孩子无论是儿子或女儿,都希望可以是个性格强悍,身子健康的孩子,别像她只能是朵养在深闺里的花儿,稍微吹点风受点雨就要一病不起,看你的样子,只能说老天爷是让你娘如愿了,就可惜她见不到。」 第十二章 想来,她娘最後应该是不恨她爹了,至少,不如一开始那般的恨,到了最後,她心里只是遗憾,遗憾自己的柔弱多病,不能跟随在他的身边! 在她娘向她爹祈求着要回京城夏侯家的时候,怕是已经知道自己有身孕了,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回京城,以她多病的身子,大概是捱不到孩子临盆之时,所以为了能够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她娘宁愿让她爹以为自己无法忘情于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夫婿,让她爹以为自己是被深恨着的,才会这麽多年来,不敢再来京城,不敢再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有所闻问。 到了最後,就连她已经不在人世,他都不知情! 自始至终,他以为她仍旧在京城里活得好好的,与所爱的男人成亲生子,将他这个江洋大盗给远抛在脑後,过平凡女子的幸福生活。 不过,她娘想生个性格强悍的女儿或儿子,只怕是当年在见到纳雅可敦之後,心里有所感念之故吧! 「丫头。」夏侯清掀开被褥,让她扶着下床,「太爷爷三番两次说病重,你都不来探望,就不怕太爷爷是真的病了吗?」 夏侯容容伺候老人家下床穿鞋,扶着他走到外室的长榻上,与他分坐几案两畔,听他唤人进来。 「太爷爷不是一个会让容容担心的长辈,您舍不得我难受,当真生了病痛,您反而会让人给我报平安,反倒是装病时,您才会呼天喊地说这儿痛,那儿不舒服,要我来看您,盯着您吃药,是不是?太爷爷。」 「是这样吗?」老人家乾笑了两声,见仆人提水进来,假装忙着吩咐他把水壶搁在火炉上。 见老人家打算顾左右而言他,夏侯容容加重了语气,「是!从小到大,我不知道试过多少次了!太爷爷,下次您要不要就改一改这把戏,不要再老是装病,要不,哪天真出事了,容容真怕要後悔一辈子!」 「所以,下次收到太爷爷给你报的平安信,你再赶回来就好了!」 「太爷爷!」 「会!我会!丫头放心,等那天真的到了,我会给你一封平安信,让你知道是该时候回来探望老人家了!」夏侯清呵呵笑道,等炉上的水沸了,向她开口要求道:「给太爷爷泡壶茶吧!好久了!容丫头,太爷爷盼着再吃到你亲手泡的茶,已经盼好久了!」 「嗯。」夏侯容容从一旁的架上挑选银罐子,早习惯了太爷爷总不喜欢在罐子上标示茶名,喜欢让泡茶的人一个个打开闻气味,挑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款,她挑选了第三个银罐,闻那独特的兰花香气,知道是自个儿最爱的祈红,但以前她总被说无法泡出这茶深沉的韵味。 终於,她将茶泡好,推到老人家面前,看着他端起茶杯,缓慢地品着茶,「如何?太爷爷,容丫头泡的茶有进步吗?好喝吗?」 夏侯清顿了一顿:心情有些微沉重。 这杯茶,旁的闲人或许吃喝不出来,但她骗不过自己的太爷爷。 以前,他总说她泡的茶不差,就是少一味沉稳,而如今,沉稳这一味是有了,尝起来却似隐合的苦,一丝丝似有若无,藏在回甘的味里,苦得教人忍不住要觉得心里酸涩起来。 而这似有若无的苦涩,怕是她如今的心境吧!「当初,你不是坚持不肯嫁给乔大当家,为什麽後来又突然肯嫁了呢?」 「太爷爷不是铁了心要我嫁吗?如今问这话,是不是太奇怪了一点?」她笑着说道,也给自己斟了杯茶,凑在鼻端闻茶香。 「我有吗?他没有告诉你,我当初的意思是——?!」 「太爷爷要他好好照顾我,这不是铁了心我要嫁,又是什麽呢?」 「我没有啊!我明明就是说——?!」 「太爷爷,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容容累了,想先回房去梳洗,然後再到嫂嫂那儿去看小侄子,我知道胤哥哥去了江南,我会多留几天,看看能否起得及见他一面再走。」 说完,她放下茶杯,起身走了出去。 夏侯清愣坐在原位久久,没漏看心爱的丫头眼眉之间的疲惫,她不想听他把话说清楚,知道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知道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老仆人进来请示他是否出去大厅用膳,他点了点头,对老仆人说道:「你知道我为什麽老是在喜欢容丫头面前装病,可真病了,又不想告诉她吗?」 「回太爷,奴才不知道。」老仆人摇头。 夏侯清伸出手,扶住老仆人的手臂,动作缓慢地下榻,在步往大厅的时候,一边对身旁的老仆人喃喃诉说道:「因为,她会担心得几天几夜合不了眼,无论是我的起居、吃穿、汤药,她必定亲力亲为,谁也抢不走她想做的事,她那烈性子就成了谁也说不动的执拗,几年前我病了一场,等我病好了,换成是她病了,病得比我更加吃重,大夫说,是因为她过度忧心,吃睡不好,再加上没日没夜的操劳,才会让一点小小的风邪入侵,就差点弄得小命休矣!容丫头自个儿不觉得那有什麽大不了,可我瞧了会心疼啊!」 「庆余堂」。 今儿个,夏侯容容一进总号大门,就引起一阵大大的骚动,夥计们欢声雷动,让几个这一年才新进的小官疑惑不解,他们只听说过曾有一位美若天仙的表小姐,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沉鱼落雁的绝色。 因为近日江南水患,总号的掌柜曹南昌随同夏侯胤南下,要巡视几个分号的受灾情况,必要时做出补救,所以,这段日子,铺号里的大小事务就交给副掌柜,以及段倚柔。 「嫂嫂会想念在段家的日子吗?」 内堂里,夏侯容容一副就是来做客的样子,与嫂嫂吃茶聊天,她们两人之间的几案上摆了茶水和几道她爱吃的细点。 「总归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怎麽可能会说不想就不想呢?」段倚柔唇畔泛着恬淡的笑容,「不过,现在无论我身在何处,念的都是这个家。」 只要这个家还有自己心爱的夫君,疼爱的孩子在,就永远都是她的牵挂,任谁也切割不了这心悬牵绊。 「念的是这个家,还是我胤哥哥呢?」夏侯容容挑眉颅了嫂嫂一眼,见她心里的想法被人说穿,脸颊微微泛红。 「容容!」段倚柔没好气地喊道。 「好好,不逗你了。」夏侯容容轻呵,半晌,才缓慢说道:「一开始,在『龙扬镇』过日子时,我无时无刻都想要回来京城,我想着这个地方的每一样东西,好吃的食物,怡人的四季,还有永远都看不完的热闹,以及我熟悉的亲人,我想念着,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只是她从不说,一个字也不说,想着自个儿被太爷爷给遗弃了,便倔强得连想也不想,只是心里清楚,不想是一回事,但思念是一回事。 「那麽,现在你已经是归心似箭,想回『龙扬镇』去了吗?」 「那倒不至於。」 夏侯容容笑着摇头,捻起一块小巧的豌豆黄吃进嘴里,那滑细绵密一入口就化了,这是她从小最爱吃的细点,如今吃来,比起好吃这个念头,还有更多的是怀念,那甜味,隐隐之中多了淡淡的愁。 直到她把嘴里的食物都含进喉咙里之後,才又笑悠悠地说道:「京城总是自己长大的地方,这儿有太爷爷,有哥哥,有嫂嫂,还有一大群从小疼我到大的长辈,能时时刻刻见到你们,我的心里自然是很高兴,可是,我人在这儿: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挂念,虽然老谭和郭掌柜他们一个个都是好手,我相信他们的能耐,可是那总归是个容易出乱子的地方,少了当家做主的人,就怕有宵小要趁机为非做歹。」 更别说朝廷正虎视眈眈,寻觅着要从何下手。 「他当真就将『龙扬镇』扔给你不管了吗?」段倚柔眼眉之间拧着一抹难去的忧心,「那地方位处关隘,无论是朝廷或是贼枭,都在觊觎那块多水的绿洲之地,你一个女儿家……我真的替你担心哪!」 乔允扬离去的真正理由,只有几个人知情,夏侯容容连自家人都没有透露,人们都只知道他离去时留下一封「放妻书」,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下堂的妻子,从此就消失无踪了! 「嫂嫂瞧不起我吗?」说完,夏侯容容大笑了起来,越是看旁人替她忧心忡忡,她就越觉得乔允扬那男人胆大到心狠的地步,但这一切却都是她自找的,怨不了任何人,「他相信我可以,我自然也不能让他瞧不起。」 「太爷爷说得对,你生来就有一股傲气,半点都不输给男人!」 「男人有什麽了不起?不过就是块头比女人大些,力气也比女人强,可这两样东西真要拿出来比较,他们能比得过一头蛮牛吗?」不过,怕是他们谁也不愿意跟头畜牲去相提并论吧! 「你这话要是让你胤哥哥听见了,他只怕脸都要绿掉了!」总归是男人哪!如此惊世骇俗的话,虽然字字在理,但就算是度量再大的男人,听了心里总要不愉陕。 「胤哥哥知道啊!我从小说话就是这麽直接爽快,所以他才不喜欢我,总觉得女人太聪明强悍,对男人而言,就是个祸害。」 当然更别说她老爱找他麻烦,凡事她都喜欢插手去管,不顺她心意的,她也要让他的耳根不得清净,夏侯容容心想,如今想来,若她是夏侯胤,也要对她这样的表妹又怕又恨! 不过想来最教他痛恨的,是将他的娘子给塞进别的男人的迎亲花轿里,就差一点要送给别人当妻子了,只能说从前的她,还真不是一般的胡闹,一般的胆大包天! 不过,也因为她闹过、玩过了!所以,如今她也才能甘愿地把夏侯家拱手让给胤哥哥! 再无一丝遗憾,再无一丝怨怼,因为在最终,她也找到了属於自己的归所,那在世人眼中的荒凉大汉里,宛如明珠般珍贵璀璨的一畦绿洲。 在逗留片刻之後,夏侯容容就离开了「庆余堂」,领着婉菊走出大门,而温阳则是守在门口的马车旁,等她们出来。 不过,夏侯容容却没上马车,踅步往东边的大街走去。 「小姐,你要去哪里?那不是回家的路途啊!」婉菊在她的身後喊道,给了温阳一个眼色,示意他别管马车,快点跟上来。 「我们先不回家,我记得『云扬号』的总铺就在这附近吧!好不容易回来了,当然要去拜会一下好朋友。」 起初,婉菊有些不太明白,她不记得主子在「云扬号」里有任何交心的朋友,但随即她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当初送来银匕当做成亲贺礼的沈晚芽,看来,那份贺礼真的得到她家主子很大的欢心,至今都仍旧难以忘怀。 「在发什麽愣?快跟上!」 夏侯容容没好气地唤她,然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循着依稀的记忆,穿过了几条大街与胡同,终於来到了「云扬号」的总铺。 当来人通传,说夏侯家的容小姐来了「云扬号」的总铺,沈晚芽心里颇感讶异,如今西北战事正打得如火如茶,边关也是一团混乱,以夏侯容容如今重要的身分,竟然抽开身回到京城?! 第十三章 除非,没有人知道她回来了!沈晚芽心里做如此猜想,却没动声色。 「容小姐。」 沈晚芽走进书房,让人将准备好的细点搁在桌案上,就以眼神示意所有人都退下,没有必要,别来打扰她们。 而这时听见了叫唤,夏侯容容回过眸,正好让她可以瞧得更加仔细。 其实,在今天之前,她们不过只有数面之缘,除了生意上的事情之外,她们不曾有过深入的交谈,就连「朋友」二字都称不上。 但是,在沈晚芽的记忆之中,夏侯容容是一个如玫瑰般娇艳,也如玫瑰般多刺而泼辣的女子,只是静静地站着不语,都能闻出一股子香气,散发出教群花为之失色的清艳光华。 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身胡人立领窄袖衣衫的夏侯容容,那绝美的容颜依旧教人一见倾心,仍旧宛如香气袭人的玫瑰,只是,这朵玫瑰不再是深闺之中娇养出来的,坚韧强悍的姿态,竟更显娇艳动人。 夏侯容容对着沈晚芽扬唇微笑,她站在几案旁,手指着一本以皮线压实,封面是绿底金花的书册,得到沈晚芽的点头首肯之後,将那本书册拿在手上,将书页翻开,是一本记册,她对那纸张的触感爱不释手。 「我喜欢这沾着金片的封皮,还有这里页……这是什麽纸呢?摸起来的质地很不一般。」 在看过娘亲的手记之後,她也想要有一本属於自己的手劄,不过吩咐了下去,这几天他们给她找来的本子,没一本能入她的眼。 「是『澄心堂纸』,虽然太叔公说只有八九分相似,但是,这大概已经是天底下最近似李後主所做的『澄心堂纸』,加上一层红药纸之後,再缝上书皮,而书皮是一种金银花纸,颜色和花纹都十分多变,叔公知道我酷爱湖绿色,特地给我量身订做,而这纸的质地厚实耐磨,很方便我随身携带在身上。」 「嗯。」夏侯容容点了点头,看见书册里确实写了不少文字,书皮有些磨旧了,朴实的质感,与贴金印花的璀璨形成强烈的对比,却也相映成趣。 沈晚芽没打扰她把玩那本书册,静静地替两人斟茶,直到夏侯容容自己将书册放回原位,走到她的面前,与她一起坐下。 「我觉得,你家的太叔公可真有心,我听说他为了重现『澄心堂纸』穷尽毕生心力,相信只要他能坚持这份心意,再现『澄心堂纸』应该是指日可待,不过,我倒以为,人家都说『澄心堂纸』是天底下最好的纸,但谁说日後不可能再做出更好的呢?说不准,这八九分近似『澄心堂纸』的纸,已经比原来的『澄心堂纸』更好了!芽夫人觉得呢?」 沈晚芽心里很认同这个说法,但没答她这话,反倒笑问道:「容小姐什麽时候离开京城?」 「大概再过两天,太爷爷坚持我带一些京城特有的东西回去,凡我爱吃的,喜用的东西,都想为我准备齐全,说我当初走得匆忙,没能来得及带上,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他都要帮我备齐,我不好推辞,只好答应再多留两天。」 其实,她不好跟老人家说,很多以前她喜欢的东西,在大汉都派不上用场,带了也只是多余,但是,为了让老人家开心,她也只好都带上了! 「两天是吗?」沈晚芽略微沉思了下,随即扬笑道:「时间上应该来得及,在容小姐离开京城之前,晚芽会为你准备一份临行送别的礼物,还希望到时候你会喜欢。」 「我想一定会的,出自于芽夫人之手的礼物,收礼的人无庸置疑一定会喜欢,就比如……你送我的那份成亲贺礼。」最後一句话,夏侯容容说得俏皮而且语带玄机。 「有派上用场吗?」沈晚芽噙起浅笑。 「恩……应该算有吧!」她表情俏皮,耸了耸肩。 「用在……?」 「不好说。」毕竟曾用在自己夫君身上,哪能对人说呢? 说完,夏侯容容美眸泛过了一抹心虚,淡淡地往旁瞟去,但沈晚芽就算没被告知,也能猜出几分。 终於,两人再也忍俊不住,相视笑了起来,这时,进来换热茶汤的夥计不明究里,只觉得她们二人的笑餍如花。 其中,沈晚芽胜在如冰玉般恬淡的气质,而至於夏侯容容,人们都知道她的美貌无双,还以为她嫁到大汉去之後,那戈壁沙漠的恶劣天候会让她的美貌犹若枯损的花朵,却不料,如今的她看起来娇艳竟更胜从前。 只是,心思细腻如沈晚芽,也能够看得出来,藏在那娇艳之中的怅然,也更胜从前。 不禁教人要猜想,那则流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法,或许不无几分真实,「怀风庄」庄主的失踪,朝廷对「龙扬镇」的小心戒备,「容夫人」运筹三教九流人马与朝廷暗中作对,令朝廷对这各方势力交锋的边关感到如芒在背。 这几件事情之间,究竟真相如何,外人雾里看花,怕只有他们这些当事人才能彻底明白吧!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虽然,夏侯容容多留了几日,想要在离去之前,能见到夏侯胤一面,不过,最後夏侯胤还是未能赶得回来。 「丫头,下次不要相隔那麽久才回来,太爷爷老了,再活也没几年了,常常回来,让太爷爷能再多看你几眼。」夏侯清领着所有家人出来为疼爱的曾孙女儿送行,握着她的手,老脸上尽是不舍的愁容。 「太爷爷想容容吗?」 「想……当然想……」 「那就是太爷爷活该,谁教您要坚持把我嫁得那麽远,现在看不到人了,才道要後悔,要想念了吗?」 「丫头,你行行好,今天就饶了太爷爷吧!」 「我才不要!」她倔强圆瞪的美眸之中,泛着一层薄红的泪,「太爷爷以为会想念的人只有您吗?容容就不想吗?想着要见而不能见的,又不是只有太爷爷一个人,这一切都是太爷爷的错,所以我才不要饶了您,我不要!」 「是,是太爷爷的错,要是当初知道会是今日这局面,或许,就不让你嫁到『龙扬镇』去了!」对於这一点,夏侯清後悔莫及,却是为时晚矣,这几日,他并不是没有劝说,却劝不了她回心转意,离开「龙扬镇」回京城。 「他是我男人,太爷爷别说他坏话,我不爱听。」 「好好,都有你说的,不说,不说行了吧!」 「嗯。」她满意地点头,越过老人家的肩膀,与段倚柔笑视了一眼,然後才又将目光挪回他的脸上,噙在唇畔的笑,多了一丝任性,「太爷爷就一直想着容容吧!我要您一刻也不许将我忘掉,容容要永远都是您最疼的後辈子孙,你不能有了小玄孙,就不要容容了!」 「知道!在太爷爷心里,谁能比得上咱家的容丫头,谁也好看不过你,谁也聪明不过你,容丫头在太爷爷心里,永远都是最好的。」 「嗯!」她含着泪,笑着点头,一时忍不住离愁,抱住了老人家,「太爷爷,容丫头要走了,您要保重。 「好,我会的,你去吧!咱们日後相见有期,是吧?」 「是,相见有期。」 「当初要送你走,你不肯,如今要你留,你怕也是不肯的吧?」 「对,太爷爷懂容容,我必须要回去,那儿的兄弟们在等我回去,他们需要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倘若太爷爷当初知道会是如今的局面——?!」 「太爷爷不知道,我娘不知道,谁也都不能猜想得到。」她笑着摇头,「太爷爷,容容不後悔跟了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後悔。」 「好,我的容丫头最有勇气,从小就不爱哭,脾气比谁都硬,现在想想,这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太爷爷说这话不对,我才没有不爱哭,那个臭大乔老是爱欺负我,常把我给惹哭了,过上他,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水做的。」她撇了撇丹唇,颇不认同长辈的说法。 「是吗?他把你欺负哭了,那你有欺负回去吗?」 「那当然。」以牙还牙是她做人的基本原则啊! 「他能让你欺负?」 「我是连本带利讨回来。」若不是这段时日,把小乔给留在乔裴意身边,她真想给太爷爷介绍,她给乔允扬认了一个猴儿弟弟。 她斩钉截铁的话才说完,就看见老人家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好,能让你欺负就好,如此听来,这门亲事没错,一点都没错!」 看着老人家开心的表情,她只是勾起一抹带着点淘气的浅浅笑痕,眸色却显得有些黯然。 她想起了乔允扬。 这一刻,不能自已地想起了他。 过去,他看她的深邃眼眸,他为她勾起的浅笑,他吻她的热唇,他拥抱她的有力臂膀,都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心,也在这一刻,泛起了难以忍受的痛楚。 「容容!」夏侯胤的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夏侯容容回眸,看见她的胤哥哥还未等马车停下,就跳下车,踩着大步到她面前,对於还能赶得及见到她一面,他释然地喟息。 「胤哥哥,你总算是赶回来了!我还以为在离开之前见不到你了呢!」没料到能在离去之前见到夏侯胤赶回来,她不由得眉开眼笑,「我还想是不是你心里还怨我把嫂嫂送上花轿,所以才故意回来得那麽迟!」 夏侯胤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却没想到一见面就被她挖苦,忍不住微微拉沉了脸色,这时,也随同一起回来的大掌柜曹南昌连忙打圆场。 「容小姐,你不要误会,实在是近来江南闹大水,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原本想说走水路回京城会比较快,哪知道很多运渠河道要不是被大水冲坏,就是大水退之後淤积了太多泥沙,船不好走,这一路简直就是关卡重重。」 「是这样吗?」其实这些情况,夏侯容容早就知道了,但是她故意给夏侯胤摆出怀疑的脸色,不相信他千里迢迢为她赶回来的诚意。 夏侯胤看着从小就专门喜欢跟他作对的表妹,没好气道:「在你的心里,我真的是个那麽小器的人吗?」 「敢说你没怨过我?」她笑哼了两声。 「好好!我承认在心里怪过你胡闹,行了吧!」他睨了她一眼。 「行!」会怨就代表他难受,当初她就是故意要整他和嫂嫂,如果整了人,对方还不痛不痒,那她才要不高兴! 话落,表兄妹两人相视着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而这一笑,在瞬间把他们之间多年的恩仇都给泯了, 「你在那封信上写的事情,胤哥哥会替你办好,往後,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尽管开口,毕竟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是『庆余堂』的表小姐,不会因为你嫁出去,这个家就不要你了。」 「我知道,我会的。」她点头。 「凡事要小心,千万要珍重。」就算明知道叮咛再多,都仍旧会担心,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开口。 「胤哥哥,怎麽感觉你有了儿子,当了爹亲之後,变得婆妈起来?」她故意以笑闹掩饰快被他惹哭的泪意,转头对着她太爷爷说道:「太爷爷,胤哥哥是什麽时候变成这副多愁善感的德行,您怎麽都没告诉容丫头?嫂嫂也不跟我说一声,怎麽办?我这会儿见了好不习惯啊!」 第十四章 说着,她转眸瞥了站在一旁的段倚柔,只见嫂嫂笑而不语,望着自个儿一脸窘然的夫君,无奈的神情仿佛在告诉他说对方是小姑,就算她有心,也是爱莫能助,他就忍着一点吧! 「容丫头,你就别再逗你胤哥哥了!」夏侯清笑着抬起手,指了指夏侯胤,「没瞧见他那张拿你没辙的表情,就别闹他了!」 「好吧!有太爷爷给他当说客,我就只好饶他了!」她对着表哥笑哼了声,牵起长辈指节嶙峋的手,相伴着走向马车,一脚踩上了垫脚的矮凳,却是一动也不动,立在原地久久。 顿了好半晌,她才能稍稍平复心情,回头注视她太爷爷忍住了不舍相送的脸,「太爷爷,容丫头要走了。」 「好。」夏侯清点点头,给了她有力的一搀,送她上马车。 「太爷爷真有力气,人是老了些,可是老当益壮啊!」她俏皮地说道,敛眸看着老人一双瘦削的手掌,想起了在她小时候,最爱在後头追着这双手跑,那时候,小不隆咚的她看太爷爷,模样既高又大,只要能拉住他温暖的手掌,就能够觉得安心,到哪儿都不想放开。 如今,在她面前的太爷爷,腰杆子原不如从前直挺了,而这双手也显小了,她已经忘记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老人家走路总需要她搀扶一把。 「去吧!」夏侯清被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逗出了笑容:心里却是更舍不得,拍拍她的手背,然後硬着心肠撒开了手,後退了几步,看着婉菊跟着一起坐上马车,关上了车门,吩咐拉马车的温阳可以出发了。 夏侯容容坐在车里,感觉开始往前移动,知道从这一刻起,就要远离她从小生长的家,她昂起娇颜,抬起眸光直视着马车顶面,忍住了没掉眼泪。 「小姐……」婉菊不舍地看着主子那强忍住眼泪的悲伤表情,就怕她太过勉强自己。 「我不哭,我不需要哭。」夏侯容容泛起了一抹娇美的笑,转眸直视着婉菊担心的脸容,「因为我还会再回来,这里:永远都是我的家。」 说完,她回过头,闭上双眸,心暖暖的,轻浅地笑了。 她知道此刻在渐渐远离的马车後头,太爷爷一定还在目送着她:心疼着没走,只要有这份笃定,她的心里就踏实了! 「温阳。」她的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让在前座驾车的男人能听见,「那帮人还跟在咱们後头吗?」 「是。」温阳的声音透过帘幕传来,「奴才已经让暗中跟随我们而来的兄弟去探查过,是朝廷的探子没错。」 「好,那让他们跟吧!」夏侯容容转眸望着婉菊,眯起了笑,明明是看着她,话却是跟外头的温阳说道:「朝廷很快就会知道,我这次回来,办的事情是在帮他们的忙,至於他们想逮我小辫子,休想。」 在乔允扬当家之时,无人能够知道「怀风庄」的生意版图究竟有多大,人们只是臆测,但从未有人能够证实。 而在夏侯容容当家之後,一夜之间,挂上「怀风」二字的商号多达上百,其中还不包括来往运行于大江南北的车队与船队。 世人们这才知道乔家的生意版图,远比想像中更加广大,人们开始猜测,第一皇商鹰扬天的「怀风庄」,是否与乔家也有几分关系,所以才会在先前被朝廷降罪抄爵,最後,是倾捐家产数百万两给朝廷平兵乱与救江南大水,才被撤罪,并且恢复爵位。 对於人们的猜测,鹰扬天带着爱妻福满儿在西北游历,数月未回京,也从未派家仆对外回应这个说法,有人猜说,他这是默认。 而在数月之前,两国之战才耐开始时,在西北亲见过鹰扬天一面,与他有过一番对谈的夏侯容容,到那一刻,她才认知到乔允扬十年的布局,比她原先料想得更加深广,就连朝廷里,都有受他安排的大臣。 这些年来,这些大臣与鹰扬天互通一气,先前,被查出来的只有助鹰家报灭家之仇的大臣,但讽刺的是,这些大臣并非乔允扬安排的人,不过是因为见钱眼开,被鹰扬天用来利用而已,完全无损於他的布局。 真是事关紧要的棋子,我们会留到最後才用。 她忘不掉鹰扬天那张俊美至极的脸庞,也忘不掉他以极轻淡的语气对她说出那句话。 但那男人也很明白的告诉她,他的爱妻福满儿是当今帝后疼爱的义女,有这一层关系在,他必须拿捏分寸,但他笑笑地说,皇后迟早会派人来催促他们回京,但在回京之後,即便他什麽都不做,等到朝廷察觉「怀风庄」与腾里罗汗王之间的关系,也会开始r忌惮他的存在。 京城的「怀风庄」,是风爷给朝廷安排的第二根芒刺。 鹰扬天最後给她允诺,当年受乔允扬之助,才得以报灭门之仇,所以这份恩情他必会报答,待到那时,她定会知晓。 在得到他允诺的那瞬间,夏侯容容忽然有点同情起檠天帝与凤雏皇后,因为,对於乔允扬在这十年之间,究竟在他们身边养了多少自己人,只怕穷他们一生都不能料想到。 而她猜想,乔允扬给这些人的恩情,都是救命之恩,甚至於是一整个家族的存活,所以,这些人绝对不会背弃他。 在夏侯容容的马车才出京城不到几天,各地就传来消息,「庆余堂」夏侯家,「京盛堂」雷家,「云扬号」问家在江南的分号,都将广开粥棚,每天施粥,每五天能吃一顿白米饭,让因大水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可以有饱餐的地方,大水一日不退,粥棚就一日不撤。 这是她此次回京的目的之一,或许是为了一份愧疚,因为,她知道在鹰扬天与朝廷所安排的内应运作之下,朝廷将会无力救治水患,哪怕,早先时候从鹰家得了数百万两,能起的作用也将有限。 不过,在他们马车才刚回到「龙扬镇」,就得到了通报,这几天,朝廷派了一名巡史沈丰,住进了「怀风庄」旗下的客栈,指名了要见容夫人。 「民女夏侯容容参见大人。」 她让人摆了一桌上好的酒菜,款待沈丰,见他端坐在首位上,那一副大官派头,就知道他的心思不深,想来,是朝廷不按牌理出牌,派一个像他这样张扬的官员,存心扰乱他们,给个下马威吧! 「你以为你们在这里兴风作浪,朝廷真的拿你们无可奈何吗?」沈丰早知道容夫人美貌无双,如今一见,更是惊为天人,只是,站在她身後的几个剽悍男人,那身手怕也是挺惊人的。 「大人言重了!我们只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用『兴风作浪』这四个字,给我们戴大帽子,只怕我们承受不起。」 「容夫人,你就不怕,自己的所作为,会连累到夏侯家吗?」 「如果我做了什麽事情会连累到夏侯家,大人又何需在此呢?」倘若被坐实了罪证,朝廷已经派大军过来镇压了,何需与她在这里打哑谜呢? 「你很聪明,是受了腾里罗汗王的教导吗?」沈丰确实沉不住气,一心只想要突破对方的心防,想要立下大功。 「这就是人说无妄之灾,莫须之罪吗?」 夏侯容容扬手制止了身後有所动作的手下,提起白玉壶耳,给沈丰斟了杯酒,便是对方百般刁难,她仍旧是礼数周到,绝不落人话柄。 「大人,民女再说一次,我们只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与朱蜃国确实颇有几分交情,但那只是因为商人的卑贱性格,谁有钱,谁就是咱们的大爷,说得再更坦白些,就是混一口饭吃而已,如果大人可以找到『龙扬镇』众人逆谋的罪证,只管拿我们进官府去问话,但要是官府敢屈打成招,我们都是粗人,不懂得什麽规矩,到时候要是真的闹出了差错,还请大人见谅。」 说完,她双手举起给自己倒满的那杯酒,仰首一饮而空,放下酒杯,转身走向门口,笑道:「我这杯酒就当做是赔罪,大人,恕民女一路风尘仆仆归来,身子有些乏了,就让我这些兄弟陪你喝,失陪了。」 说完,她不管沈丰一脸不敢置信的气愤,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娘?」带着小乔,守在客栈门口等她的乔裴意,看见她脸色微微苍白地走出来,连忙上前扶住。 「裴意,我没事。」夏侯容容苦笑摇头,深呼吸了口气,「当初,你该跟你爹娘走的才对,在这里陪我,我怕你会有危险。」 「小娘放心,阿爹不会让我们有危险的,尤其是小娘,阿爹喜欢小娘,一定会让你平安无事的。」 闻言,她笑了,轻拍他的脸颊,坐在他肩上的小乔也有样学样地拍着,惹得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陪小娘去一个地方吧!我有件东西要交给那个人。」 夏侯容容带着乔裴意来到「洪云寨」,寨里的兄弟都知道她是寨主干金,见到她,一个个都是恭敬欢迎。 胡虎的为人果然教人敬重,当日,假银锭的事他处置了薛寿,给了她一个很好的交代,商家的损失,「洪云寨」也全扛了下来。 「这是我娘留给你的书信,需要我为你念出来吗?」她在胡虎面前拿出了书信,随手晾了一晾。 「不,不必,我自己能看。」胡虎两眼发直,眼里只能看见那封信。 「娘在手记里写说你大字不识几个,她教过你学了几个字,但就几个字,我伯你会看不懂这封信。」 「我懂,我能懂,把信给我,快把信给我!」胡虎一把抢过书信,宝贝似地抱在怀里,「这几年,我一直在学认字,早先,我请了一位夫子,教我读会诗词,现在的我比起当初,已经好很多了!我期待有一天,可以在她念诗时与她唱和,让她不再笑我是只不识风趣的大笨牛,在我的心里,总希望能够有这麽一天。」 却不料,他与她竟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一思及此,胡虎转头看着心爱女人为他所生的骨肉,眼里有着说不出口的期盼,那眼神让夏侯容容避嫌地拉着乔裴意倒退两步。 「不要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虽然我是你的骨肉至亲,但是在我的心里,你只是一个陌生人,休想我喊你爹。」 闻言,胡虎失望地垂下眼眉和双肩,仿佛一只被人抛弃的狗……大狗,只差没有垂下尾巴,可怜兮兮地呜叫。 夏侯容容见他那模样,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但她才没想如他所愿,只是看他那张留着大把胡子的脸庞,细瞧他线条深刻的五官,想若是少掉那碍眼的大胡子,说不定意外的好看。 「你剃过胡子吗?我是说,剃得乾乾净净,连点胡碴子都没有。」 「一次。」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搔了搔头,「有一天早上,被你娘趁着酒醉时给剃掉,後来她说,我还是留着胡子好看。」 闻言,夏侯容容强忍住笑:心想她娘也是个说谎的高手,明明就骗这大老粗对她迷恋甚深,想来,她这爹少了那大把胡子之後,还挺人模人样的,她不想给别的女人觊觎的机会,所以乾脆说他留胡子好看。 她想,她娘不可能对胡虎一点喜欢都没有。 第十五章 或许一开始是恨他的,可是,这男人对她百依百顺的好,虽然粗鲁无文了些,但是,老实憨厚的个性,再加上豪气干云的义气,让兄弟们都争相挺他,甚至於是为他效忠舍命,看到这些,她娘不可能一点都不心动。 所以,她娘才会惋惜,自个儿没有强壮的身子,就算是有心要与胡虎在一起,也是力不从心。 虽然,她没看过娘亲那封信里的内容,但是,关於她想向胡虎所说的话,却已经能猜到一二。 「好了!你看信吧!裴意,我们走吧!」说完,她拉着乔裴意的手,转身就要走向大门。 「容容!」胡虎大喊,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麽挽留。 夏侯容容没有回头,只是侧眸与继子相观一眼,「你放心吧!我们相见有期的,虽然我现在不认你这个爹,但是,我这人做事很实际,我一定会给你找机会,让你弥补这些年来对我们母女的亏欠,只是你肯吗?」 「肯肯肯!我一定肯!」胡虎激动得满脸通红,差点没飘出泪。 「那好,等我消息。」夏侯容容与乔裴意相视而笑,仿佛在笑他都是个年纪不小的大男人了,那回答的语调竟然还像个孩子一样可爱…… 清晨的薄暮,让才刚破晓的天空,看起来朦胧而暧昧。 夏侯容容穿着一袭月白的深衣,长发迤散,披着暖氅,站在洞开的门口,望着门外的天色,仿佛在望着谁,却是什麽也没看到。 最近,她总是浅眠,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她惊醒,而往往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再也睡不下了! 然後,她就会一个人站在寂静的屋里,看着门外晨曦渐渐取代了夜色,到了天大白,婉菊会过来伺候她梳洗。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究竟,何时才能到头呢? 前两天,与裴意一起去了「黄土堡」,被他嘲笑她变胆小了,听了他这话,教她心里觉得苦涩,登高远眺,不到十里之外,可以看见朝廷驻紮的军队,朝着他们这里虎视眈眈。 夏侯容容摇摇头,转身走到立柜前,取出了一个以锦巾包裹的长匣,打开之後,在盒里躺着一只小本子,只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与沈晚芽的那本只有颜色不同,她的那本是湖绿色,而这本是红色,纸面上的金箔花纹,像雪片,像花瓣,没有规则,却格外亮眼。 果然是能够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小总管,就连揣度人心,都能够一下子切中对方的心坎儿,分毫不差。 她喜欢这本问太叔爷为她量身所做的册子,就像是天生来属於她的一样,但她料想,这书纸的样式应该出自于沈晚芽。 是她,才有这份细腻的心思。 夏侯容容准备了笔墨,翻开了书页,提起笔,看着那一片空白的纸张,好半晌只是愣愣地盯着:心里明明有干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何落笔写起。 最後,她写下了三个字。 乔允扬。 当她回过神之际,发现自己已经写下了心里思念过千万遍的名字,只是简简单单,她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却深刻地烫痛她的心,刺痛她的双眼,令她一瞬间热泪盈眶。 人说,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淡忘的,但现在她才知道,有些事情,非但不会忘记,还会越记越深,深到每一分每一寸,都教心为之疼痛。 一开始落了笔,思念便如止不住的潮水;她写下了从与他分开之後,一丝一缕的想念,直到再看不清楚字迹,才知道泪已溃决。 最後,她歇了笔,合上了书册,别开眼眸不敢再看那满纸的思念。 这时,天已大亮,婉菊端热水进来,看见主子双眼通红,心下一惊,连忙将水搁在一旁,赶了过来,「小姐,你怎麽了?身子不舒服吗?」 「不,我没事,只是突然有些伤感,你不要担心。」她笑着握住婉菊的手,微微用力地紧捏,另一手拿起红皮书劄,「你认清楚这本红册子的模样,如果,哪天我出了意外,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救我的性命,是烧掉这本册子,知道吗?婉菊,知道吗?」 婉菊被主子严肃的表情吓了大跳,迟疑了半晌,才点点头。 「不!不——?!」 夏侯容容从午间的小憩中猛然惊醒,喘息着坐起身,心跳得飞快,这才发现自己被恶梦惊出了一身冷汗。 正好端茶食进来的婉菊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赶过来拿出绢巾为主子拭去额上的汗水,「小姐,怎麽了?」 「我作了一个恶梦。」她的嗓音轻浅,似有一丝迷蒙,忘却今夕何夕,此身彷佛犹在梦中,「我梦见他死了,我抱着他的骨灰罎子,震惊得想哭也哭不出来,想着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他,如今该向谁说去呢?」 「小姐!那只是梦!你清醒一点!像这样成天胡思乱想的小姐,一点都不像是以前的你!」 「我知道是梦,婉菊,可是我怕有一天会成真,如果那天到来了,我该怎麽办才好呢?」 「不会有这一天的,小姐,你不要胡思乱想,姑爷一定会回到小姐身边,一定会的!」 闻言,夏侯容容久久不语,冷不防地捉住婉菊为她拭汗的手,「婉菊,你和温阳成亲吧!」 「小姐?!」婉菊没料到主子会突然提议,脸蛋一瞬间转红。 「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件好事,婉菊,你喜欢温阳吧?」 「我……?!」 「既然喜欢就在一起,而且,我想把你嫁出去想很久了!决定了!」夏侯容容大喊了声,笑着跳下床,握住婉菊的双手,拉住她转圈,「我今天就命人挑日子,这场婚事我要办得很热闹,风风光光的把你嫁出去!」 「可是温阳那儿……?!」婉菊急嚷。 见她犹豫的样子,夏侯容容忍不住嗔道:「我现在是他主子,我要他娶,他才不敢不娶,除非,他不喜欢你!」 「他当然喜欢我,他说过——?!」说到一半,婉菊红着脸住口。 「果然是两情相悦!」夏侯容容套出了话,笑得更加灿烂,好些时日不曾如此开心过了,她停下了脚步,执住婉菊的双手,以再认真不过的眼神直视着那张红得像出水虾子的脸蛋,「与他成亲吧!为了你,为了他,也为了我,『怀风庄』已经沉闷太久了,需要办点喜事,是该办点喜事了!」 在一个月前,夏侯容容以盛大的场面,送自个儿的婢女出阁,那一天晚上,「龙扬镇」里里外外都是一片热闹欢腾,朝廷驻紮的军队,即便相隔数十里,都能看见从镇上传来的火光与闹声。 而他们的欢乐,让士兵们忍不住想起家里的妻小,有人甚至於开始觉得悲伤,掉下眼泪,有不少人因扰乱军心的罪名受到惩处,但却拿夏侯容容与「龙扬镇」莫可奈何。 今天,两军交战,又传来最新的消息。 腾里罗可汗率军对中原采取主动攻击,朝廷任命大将汪福率数万大军迎战,却不料这是引蛇出洞之计,朱蜃国大军过中原军队佯装败北,汪福不知这是计谋,率领数千兵马追击,见敌军沿路遗弃了不少骆驼与战马,更加穷追不舍,希望能一举将敌军一网打尽。 却不料,他们在进入一个河谷平原时,见到一个封紧的泥盒子,盒中有东西扑动的声响,汪福命人将盒子砸开,里面的数十只鸽子受惊飞腾而起,而这正是朱蜃国预料中原军队进入埋伏陷阱的信号,大批人马从山头出击,中原追兵死伤惨重,更是折损将校十余人,就连汪福也在这场战役中身亡。 这场战役让中原大军决定将阵线回撤二百里,对於战事的因应,也变得极为小心,不敢再轻易对朱蜃国用兵。 然而,也因为这场战役,让「龙扬镇」与夏侯容容的处境更加艰难,今天,她得到从朝廷里可靠人脉送来的消息,说檠天帝与凤雏皇后已经暗中下令,必要时,要明快处置他们这些在背不去的芒刺,也加派一支三千人的军队,名义上是驻紮在此,但实际上,是打算在必要时对他们动手。 对於这个战报,夏侯容容的反应仍旧是一贯的平静,虽然,她心里明白,往後的日子,将会越来越难。 因为,她收到了夏姬辗转让手下送来的书信,信里写明,希望她可以安排让人把裴意送回朱蜃国都城,不过,即便她有心安排,裴意这小子倔强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配合。 而对於这一场战役,虽然夏侯容容的反应很平静,但乔裴意却已经沉不住气了!今年才刚满十一岁的他,这近两年来,跟随在她身边,名义上是母子,其实,就像是姊弟一样无话不说。 「阿爹在想什麽?他这样赶尽杀绝,难道他就不怕小娘会有危险吗?!」他再懂事,终究只是一个孩子,今儿个一整天,他一刻也坐不住。 在一旁的老谭众人听了,只能哑口无言,但他们也发现了,他们的风爷在指挥作战上,丝毫没将他们给考虑在内。 「裴意,你住口。」夏侯容容斥道,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小娘!」 「我宁愿想做是他看得起我!」说完,她看见乔裴意还是一脸不服,有话想说的模样,又接着说道:「放心吧!小娘我只是外表看似娇弱,其实是个就算被一百条牛踩过去大概都还可以活蹦乱跳的人,才不会轻易就死掉。」 「小娘怎麽可以把自己说成像怪物一样的人!」 「说不定,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一个怪物。」她自嘲地一笑,转头对温阳说道:「温阳,派人好好看着裴意,不要让他出事。」 「是,夫人,请你放心,没有人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伤害裴意少爷,甚至於将他带走。」温阳谨慎回答。 「那就好。」明明是令她宽心的回答,但在夏侯容容的心里,却有一丝微妙的诡谲感觉,如果,没人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那麽,当年阿巴图是如何带走她的? 除非,是有人下令,不要阻止他将她带走! 「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她扬扬手,示意他们退下。 「是。」众人面面相颅,虽然他们脸上都难掩忧心,但还是依令离开。 终於,只剩下她一个人。 夏侯容容敛眸,对着自己微微一笑,浅浅淡淡的,不知为何而笑,却仿佛在这个时候笑了,心里能够得到些许安慰。 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墙的墩台前,她提起脚步走上了阶梯,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她爬这段长长的登梯时,不敢抬起头看前方还有多少阶,只是低着头,只看自己脚下所踩的那一阶。 或许,在踩过下一阶之後就登顶了!一路上都抱着这种乐观的想法,会让她感觉走得比较轻松愉快。 可是她记得很清楚,以前的夏侯容容,生平最厌恶的就是做只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她微侧过眸光,仿佛看见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像只猴子似的穿过身边,跑上这段长梯,而乔允扬只能一脸无奈地跟在她的身後。 容容,当心一点! 第十六章 想到他对她的叨念,她就忍不住勾起一抹如花开般的灿笑,知道自己的大胆,其实仗势着就算滚下楼梯,也会有他当垫背。 想着,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自己脚步下方那段空无一人的长阶,或许,她会改变,会变得一步步走得谨慎,是因为心里明白,她绝对不能跌下去,如今,在她的身後,没有能护着她的人了! 最後,她的下场只会跌得粉身碎骨而已。 不!她的身边还有裴意那小夥子!他对她这位小娘,总是满腔热血,巴不得自己可以在一夜之间长大,好保护她的周全。 只可惜,乔允扬丢在她肩头上的责任太沉太重,危险太甚太过,不是他这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可以承担得起! 她笑叹了声,再度拾步往上走,终於,走上了最後一阶,她依然低着头,看着自己脚步的前方,延伸而去的一片平坦。 不知怎地,在这瞬间,夏侯容容想起了当初夏姬临去之前,带不走儿子,将他托付给她时,对她说的话。 昊王自小就聪颖异常,是个擅用兵法的天才,他可以用刀枪去杀人,但是,他同样也可以用人心和情感去杀人,而且是杀更多的人! 为什麽同一个乔允扬,在她的眼中,以及在夏姬的眼中,像是极端不同的两个人呢? 如果,此刻乔允扬就在她的眼前,她很想问他,人心与情感是如何可以拿来杀人呢?那是比蛋壳儿更加脆弱的东西,是触摸不到的,而他是如何拿它们来置人於死地呢? 夏侯容容觉得自己应该要明白,她这个人一向最爱追根究底,也总是可以一眼就看清楚事物的本质。 那麽,谁能来告诉她,在她这双总被太爷爷夸说雪亮聪明的眼睛里,究竟漏看了些什麽重要的线索?! 而当年阿巴图能将她带走,是不是与他也脱不了关系呢?夏侯容容闭上美眸,任风吹动她的长发,满脑子思绪如飞扬的发丝般紊乱,她理不清楚,也不愿再深想下去…… 西北的战争越演越烈,朝廷的军队再度後撤,江南的大水因为地方官员以各种名目抽扣,总共一百五十万余两银子,能派上用场的数目不到一半,这内外交煎的窘境,让凤雏皇后才怀孕八个月,就急产生子,情况一度危急。 在经过大半个月的休养,凤雏皇后勉强恢复了泰半,在随婢月娘的搀扶之下,走进养心殿,在这殿里,除了檠天帝之外,还有几个议事大臣,都是为了商讨西北战争而来。 「眼下,我们只能一赌了!」她笑视了众人一眼,将手转交给檠天帝,让他扶着在一旁的长杨落坐。 「皇后,请你把话说明白一点。」檠天帝看着妻子还略显苍白的脸色,对於她的逞强感到忧心,但是,眼下又极需她过人的聪明才智。 「从那位容夫人下手。」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那位「容夫人」说起来虽然是一般百姓,但是,她的交游广阔,再加上近年来,善举不断,先别说她联合几个大商擘开棚施粥,就连「龙扬镇」都收容了不少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只要朝廷一个举措失当,非但动不了她,还会招致民怨。 而这也就是朝廷一直动不了「龙扬镇」的主要原因,明知这些人亲近朱蜃国,却拔除不掉,才成了在背芒刺。 「本宫知道你们心里的想法,那位容夫人的能耐,本宫心里也有数,不过,本宫要试探,在那个男人心里是不是连一点弱点也没有,是不是就连他的女人命在旦夕,他都仍旧可以无动於哀,对朝廷赶尽杀绝,倘若,容夫人不过是他可以丢弃的棋子,对她的性命,他可以毫不心疼,如果……只是如果,腾里罗汗王连这一点心软都没有,那麽,这一场仗……」说着,她顿了一顿,对着檠天帝缓慢说道:「我们将必败无疑。」 让夏侯容容倒下去的,是染了毒的箭。 动手的是一队沙漠商旅打扮的男人,虽然「龙扬镇」里里外外已经布下严密戒备,但终究还是被这些人摸混了进来。 原本,夏侯容容已经被温阳派人给带开,却没料到乔裴意一个失足绊倒在地,眼看着箭就要射中他,她没有多想,挣开拉住她的人,以自己的身子护卫,毒箭射进她的右肩。 事後,那群商旅大半都死於「怀风庄」护勇的刀下,而活捉的人,才被囚进地牢里正要逼问,就已经咬毒而亡。 这些人,都是朝廷所养的死士,同样的人,在「怀风庄」的底下也有,不过,夏侯容容从不轻易将他们派上用场,除非万不得已。 想来,朝廷已经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夏侯容容的心里还是一样想法,她觉得当今的帝后处境颇为堪怜,他们不会想到,有个男人在他们身边布了十年局,让他们身边处处都是危机。 毒箭的刀勾着她的肉,被硬生生地拔除,就怕箭上的毒渗得更深,小乔识毒,一直在她身边激动的大叫,却已经帮不上忙。 夏侯容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能庆幸朝廷下手的物件只有她,而不是将她身旁的人都拖下来陪葬。 昏昏沉沉了两天,她不知道自个儿一口气何时会断,不知道在她中毒箭第二天清早,无明与无灭去了「怀风庄」,说药师派他们过来,让他们为她施了针,然後要老谭他们以马车快送她到「大佛寺」,让药师指示他们做更进一步的医治,免得为时太晚。 「药师?」 夏侯容容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她迷蒙地睁开美眸,发现自己趴伏在一床铺在地面的褥被上,她转过眸,看见盘腿坐在她身旁的男人。 「感觉如何了?」在他的脸上,犹是一贯的淡笑。 「没感觉,浑身麻麻的,连痛都感觉不到。」 「因为我给你下了麻针,趁着不痛,好好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她笑叹了口气,勉强撑着想爬起来,虽然他就近在她身边,却丝毫没有想伸手帮她,直到她靠着自己的力气坐起身,「痛着的时候,只想到痛,现在不痛了,反倒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做盘算,如果我这条小命就此休矣,趁着这口气在,该做的安排还有好多。」 「安排?你现在应该为自己多想想吧!」 她笑着摇头,昂起螓首,直视着前方的卧佛,「不,如果我死了,是一了百了,反倒是活着的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不替他们着想。」 药师冷笑了声,对於她的天真嗤之以鼻,转眸与她一起望着佛面,「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他仁慈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世上比他残忍的人,太多太多了。」话落,她转过头看着药师,与他相识那麽久,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他,才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但是,没有人的气息。 对了!这就是她一直感到很诡异的地方,明明与他在说话,但却觉得他人根本就不在这里,仿佛他只是一个幻影,并不是真的存在。 「你发现了吗?」药师的目光依旧定在佛祖的面上,低沉的嗓音带着笑,对於被她发现真相,一点也不惊慌,反而像是恶作剧终於被人给揭穿。 夏侯容容顿了一顿,才缓慢点头。 「所以,你才不能扶我。」 「就算能扶,我也不见得一定会想帮你这一把。」 闻言,她非但不介意,反倒笑了,这个药师让她觉得古怪,也让她觉得熟悉,因为他说话的方式,偶尔与她自个儿还挺相像的。 「如何?我……能活吗?」 「你想听实话,还是安慰的话?」他回眸笑瞅着她。 「你能说出安慰的话吗?」这人以为她今天才认识他吗?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药师,光听你给我这两个选择,我的心就要凉了!」 他被她的说法逗笑了,这一刻人还盘坐在蒲团上,下一刻就已经在殿侧的矮柜前,一半的白色衣袍已经消没在阴影之间,与她相对望着,他白色的身影与背後用色瑰丽的佛像图画,形成极强烈的颜色对比。 「我替你在命门下了几针,封住了你的心脉,你不会那麽容易就死掉,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了,就不能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就如同破镜不能重圆一样,一朝破碎了,那裂痕永远都会存在。」 闻言,夏侯容容的心微微泛凉,直视着他那双幽邈的眼眸,从他的眼里已经看见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从那天之後,她的伤势反覆,一直无法痊癒。 这一点,药师那天告诉过她,说这伤口至少要持续放血几个月,表面才能够缓慢痊癒,要她每个月都必须到「大佛寺」去见他,在每一次的诊治之後,他会告诉她结果。 这一天。她疼得起不了身,大半天就趴躺在床榻上,临了夜晚,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眠,只是闭着眼睛,养神休息。 「小姐,伤口又疼了吗?」婉菊进来,担心地看着主子。 「我没事。」她笑着摇摇头,捉过一颗枕头抱在怀里,「我突然间有点想吃藤萝饼,只可惜这儿找不到藤花。」 「婉菊去想办法,一定给小姐弄来藤花渍糖做饼。」 「你想有可能吗?如今咱们是笼中鸟,被朝廷的军队给团团包围,怕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同样的也进不来,你上哪儿给我弄藤花来呢?」 婉菊默了声,半晌,又笑道:「那小姐吃玫瑰糕吗?如果是玫瑰,还有些干的,小姐想吃的话,绝对不成问题。」 「好,也好。」她含笑点头,「一样都是花,玫瑰还比藤花香,我吃玫瑰糕,你就去做一些过来吧!」 「嗯!」婉菊笑着点头,很高兴主人能有想吃的东西,「小姐好好歇着,等婉菊把糕做来!」 在婉菊离开之後,她起身下床,仅着白袜套的纤足踩过冰凉的地面,站在敞开的门口,被屋外银色的月亮光辉迤逦一身。 没有。 哪怕是只字片语,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写了封信函,让人送去给他,寄望着能够得到他的回信,渴望着可以见他一面,但因为太过想念他,所以她还是让人送去了! 但她的信像是石沉了大海,他连一点回应都没有。 我信你,不会让我有後顾之忧。 这一瞬间,她恍然大悟。 原来,从一开始,这句话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 是她自个儿没想通透,太过看得起自己在他心上的分量。 她不是他的「後」,不过是一颗被他遗弃的「卒」,从一开始,在他对她说出那句话时,就已经是诀别,明白告诉她,他不会回头的。 「你想的,大概不只是把当初你父汗和母妃打的江山给争回来,只怕,你这一场战火,会无穷无尽的蔓延下去,直至你问鼎中原吧!」 话落,她敛眸注视着迤逦一地的银色月光,噙起一抹浅笑,但是美眸里的神情却苦涩到了极点。 「好,我成全你,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我会做好你恳要我为你办到的事情,哪怕这会要了我的命,但是……乔允扬,从这一刻起,我不要再想你,这是你自找的,从这一刻起,我要将你给忘记,不要再想你。」 第十七章 入秋,天渐转凉。 就在人们以为腾里罗汗王会趁胜追击,一举攻进中原之时,战况却显得异常平静,然而,就在短暂的沉寂之後,两军再度交战於定川堡,虽然中原大军已经对腾里罗运兵如神的才智有所提防,但最後,仍旧被诱兵深入,数万大军被围困於抚戎,不过,这回的朱蜃国大军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围而困之,然後大举歼灭,相反的,腾里罗派人提出议和,而朝廷也决定接受。 「龙扬镇」的日子,仍旧一贯的平静,这几日,朝廷的军队逐渐地撤走,所剩的人数不过三五十人。 「怀风庄」总号里,依然是来往的商旅不断,夏侯容容从後堂走出来,每个人见她能出来走动,都是眉开眼笑。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最角落的一张桌案上,一名年约十五六的大男孩努力在练算盘,她记得这男孩是刚进不久的学小官。 「不能练。」她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按住了他拨打的算盘,「白天里空打算盘,是商家的大忌讳,如果你要练习,就挑晚上下了工再练,我会让郭掌柜派个熟手教你。」 「是!谢夫人!」大男孩站起身,半诧半喜地点头。 「嗯。」她微笑,转眸望向大门。 正好乔裴意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人还未到她面前,已经高兴地嚷道:「小娘!好消息!好消息——?!」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门外人们相互奔走,大声喊嚷道:「战争结束了,中原与朱蜃国已经签定盟约了!」 好半晌,夏侯容容回不过神,她转眸看着乔裴意,见他满脸笑意,肯定地向她点头,肯定她刚才所听到的话,是千真万确。 结束了! 终於。 她缓慢地闭上美眸,轻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在她的心里憋得太久,在终於能够释放的这一刻,竟教她的心隐隐地作痛! 她不知道乔允扬为了什麽而放弃问鼎中原的机会,但她已经想不了那麽多,只知道终於结束了! 「小娘?」乔裴意担心地看着她沉静的脸容,他注意到她的眼角泛动的泪光,不免有点担心。 「我没事。」她睁开眼,对着他微笑,「你去吧!现在外面应该很热闹才对,你去听听他们怎麽说,再回来告诉小娘。」 原本乔裴意是不想离开的,却在听到小娘的请托之後,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再加上他真的也好奇现在的情势发展,「好,那我去去就回。」 「嗯。」她含笑点头,目送他跑远的背影,然後转身走进内室。 这时,才刚有几个月身孕,身子还不算显重的婉菊走了过来,见主子的脸色不甚红润,担心地想要过来搀扶,却被她给扬扬手遣退,只能在一旁看着,见她提起袍服的下摆,乏力的步子就连跨过门槛,都显得力不从心。 「爷要见夫人。」 夏侯容容垂敛美眸,看着以单膝着地,跪在她面前的温阳,看见他必恭必敬的模样,令她怱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不去,如果要见我,让他自个儿来找我。」说完,她转身走开几步,不想再听他说下去的态度再明摆不过了。 「请夫人不要为难属下,爷说,他一定要见到夫人。」 这一刻,夏侯容容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他言下之意,就是他的爷铁了心要见她,如果她不从,也只好硬来了! 「你听他的吗?」她回过眸,淡淡地觎他。 「我……?」温阳的脸色一瞬间青白不定,眼前的女子,不只是他主子的女人,更是他这些年来效忠的物件,更是他妻子视为最重要的小姐,何者为轻,何者为重,他一时之间取决不下。 「所以,只有我以为咱们之间有患难情谊,以为你该挺我多一点,终究,我在你心里,还是不如他这位爷吗?」 「请夫人恕罪!」温阳一脸歉疚,双膝点地,伏首请罪。 「你何罪之有呢?不过就是对主子忠心耿耿而已。」夏侯容容噙起一抹轻浅却微苦的笑,「我去!我不教你为难,终究你现在是婉菊的夫君,是她肚里骨肉的爹,她是我的好姊妹,我舍不得让她没了你这个男人。」 在大鼓声中,夏侯容容一个人步上殿阶,走进大殿之内,如果,她能懂的话,就会知道,此刻所击的鼓声之数,是迎可敦的大礼。 她没有盛装打扮,依然穿着寻常的胡女妆束,走进朱蜃国皇宫最至高无上的殿阁,看着站在她前方的乔允扬。 此刻,他就站在丹陛之前,虽是一身的常服,但是,她能看得出来那襟领上高贵的纹饰,属於帝王所有。 在眼前的他,令她觉得陌生,就连他此刻眼眸之中的激动狂喜,她都不觉得自己曾经见过。 「容容。」他向她踏前一步,柔声地唤她。 她往後退了一步,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想在他刚硬如镌刻的眼眉之间,寻找往日的熟悉。 见到她闪躲般的後退,乔允扬的心窒了一窒,他有太多话想要告诉她,却在这一时片刻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话说从头。 「你,其实不爱我吧!」她微微地昂起下颔,微笑地看着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吗?」他的嗓音微沉,脸色也瞬间凝重起来。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麽,我心里很清楚,不知为什麽我这些日子老是在想,你会不会根本就不喜欢我,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替你撑住『龙扬镇』的人,因为唯有你能够信赖的人掐住那个关隘,才可以让你没有後顾之忧,放心跟朝廷作战,在你的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只要那个人心是向着你的,就算那个人不是我也无所谓,是不是呢?」 话落,好半晌的沉默,几乎在他们之间冻成了冰霜。 而乔允扬听出了她话里的试探,知道她所说的并不是一时的突发奇想,而是在她的心里,已经有几分笃定。 蓦然,一抹浅得近乎幽微的笑勾上他的唇畔,他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只是,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在乎。 「是,我是。」 「你说什麽?」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乾脆,她反倒愕然了。 「我说,你猜对了,一开始我接近你,想要娶你,就是为了要利用你的聪明与强悍,在必要的时候能够为我所用。」 「你住口!」 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喝止,他以极淡静的嗓音继续说下去,「你说得没错,在我昀心里,早就盘算好了,早在几年前,从你接下『庆余堂』的帐计之权时,我就一直看着你,所以你说错了,绝对不是任谁都可以,你是我看中的人,我想要的人只有你一个!」 「所以我是你的『独一无二』吗?好奇怪,我听完之後,竟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你说该怎麽办呢?」她定定直视他,看见他嘴角紧抿,那一副拿她没辙的熟悉表情,如今见来,竟教她觉得可恨又可笑,「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为什麽要对我说实话呢?」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吞下喉间的梗滞,冷着脸,硬着心,不让自己在这个时候示出软弱。 「因为你问了!若我现在不对你坦诚,这一瞒,就会是一辈子。」 这一刻,她好恨他!她恨他,恨他为什麽不继续骗她、瞒她?! 「你有想过,我可能会被杀掉吗?」 「想过。」 「你忍心吗?」 「不知道,但必要时,我想我能。」 夏侯容容闭上美眸,这一瞬间,她感觉背上的箭伤在痛,心也在痛,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她深吸了口气,柔软的嗓音带着轻颤,「这些年来,每个人都道你心狠,就只有我以为不是,我以为天下人皆错,只有我的想法是对的,殊不知,原来只有我,才是被骗的笨蛋!在外人的眼里看来,在我们之间,处处都是我赢了,可是,他们不知道,不知道原来我输得好惨!我输给了你,什麽都输了,输到一点都不剩了!我不过是你的一颗卒子,不会回头反顾的卒子!」 「不,容容,你对我的意义,不只是如此而已!」他急着想要解释,「如果你愿意静下心来听我说,我可以告诉你实情——?!」 「不必了!如今真相大白,你想说的都已经不重要了!」说完,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殿门口步去。 「你要去哪里?」他喊住她。 「回家。」 「你想要回京城去?」 「你把『龙扬镇』给我了,你忘了吗?」她回过美眸,噙起一抹浅浅的笑,仿佛在说他的话听起来真有趣,「若是从前心高气傲的我,或许会一怒之下,把那地方还你,可是我不是从前的夏侯容容了,而且,我静心想过,这些年来我所吃的苦,所犯的险,绝对值得拥有那个地方,所以我不会把它还你,现在,它属於我,我要回去属於我的地方。」 「容容!」他箭步上前,大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紧捉住不放。 她使劲儿想挣开,终於在发出近似疼痛的呜咽之後,逼他放开掌握,她曲起手,按住被他握过的地方,「不要喊我,从你写下『放妻书』的那一刻起,你与我就再也没有一丁点关系了。」 「容容!」他再喊她,这声呼喊中,有他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别喊我,汗王陛下,你已经如愿见到我了,该满意了吧?」她闭上美眸,深深地喟叹了口气,昂起带着一丝苍白的娇颜,再睁开的美眸之中,已经是心若止水的淡定,「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如今,还我自由吧!」 她坚决要走,他无力挽留! 在她离开之後,乔允扬一个人站在空荡的大殿之内,面无表情,只是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因为被深深地挖空,而狠狠地痛着。 这时,端王带着几名将领进来,见到他失神的模样,颇不以为然,「你没有告诉她,我国答应与中原议和的真相吗?这场仗我们不见得会输!是汗王你最後放弃,才会功亏一篑——?!」 萧刚蓦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激动的端王,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在这敏感的时刻多说话。 乔允扬无心注意一旁众人的动静,只是出了神似地陷入思绪之中。 十年。 这一场局,他布了整整十年,总以为万无一失了,却没料到,竟然到最後,老天爷开了他一个大玩笑,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意外」! 蓦然,乔允扬放声大笑,心痛至极的大笑,仿佛颠狂了似的大笑,洪亮的笑声响彻了整座大殿,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哈哈哈……」 他觉得可笑,觉得这天底下再没有比眼前这一切更可笑的事了! 这时,一旁的端王与将领们见他狂肆的笑,不由得面面相觎:都是惊疑不安的,因为,他们从未见到这个男人如此失控的模样。 这几年,他们在这位汗王的身边,只见过他从容的冷静,运兵如种的睿智,在他的带领之下,他们的心里都很笃定,问鼎中原绝对不是梦想。 而如今,看着眼前的他,让他们只有一个感觉。 原来,他们以为天神般的汗王,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是一个有爱有恨,会悲会痛的普通男人…… 「小娘,看样子,今年的芍药应该会开得特别漂亮。」 「嗯。」 第十八章 夏侯容容与乔裴意坐在「昊风院」的院子里,石桌上摆着简单的茶食,在他们周围有几盆含苞待放的芍药花,是完刺不久之前,让人从洛阳那里带来的,总共几十盆的芍药花,夏侯容容指示摆放在几个地方,就连总号的大堂里,都有几盆,她笑说多摆几个地方,到了开花时,才能到处生香。 她曾问完刺,洛阳出名的是牡丹,为什麽不是送她牡丹而是芍药? 因为他说,你虽有牡丹之姿,却似芍药不屑做百花之王,而且牡丹不若芍药,花开生香,我也认为,芍药较之牡丹,更胜一筹。 夏侯容容不必细问,也知道完刺口中所说的那位「他」是谁,也因为知道,所以她也懒得再问,盛情难却地留下了芍药花,眼看再过几日,就会盛开。 「风爷?!」 「阿爹!」 老谭与乔裴意吃惊的喊声几乎同时响起。 听见他的到来,她没有回头,身子却是不自禁地泛过一阵轻颤,知道他就站在她的背後,用他那双灼锐的眼眸直盯着她。 「老谭,送客!」她没有二话,下达逐客令。 「风爷……」老谭一时左右为难,看着乔允扬神色沉静的脸庞,两边都是主子,该听谁的,令他不知所措。 「阿爹还回来做什麽?当初你不要小娘,狠心让小娘一个人面对凶险,你现在还回来做什麽?」乔裴意再忍不住气愤,开口大骂道。 「裴意,你长高了不少。」对於他的指控,乔允扬不怒,因为,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事实,自己没有抵赖的余地。 夏侯容容拉住裴意的袖子,轻轻缓缓地对他摇头,不让他再说下去。 「小娘……?!」 「如果你还想说,就出去。」她放开手,别开娇颜。 乔裴意一肚子怒火,不泄不快,但是,眼前是他最敬爱的小娘,她的话,他又不能不听,最後,他只能咬咬牙,大步走开,眼不见为净。 在他走後,夏侯容容给了老谭一个眼神,知道老人家的左右为难,便让他退下,不让他在两个主子之间挣扎难舍。 「裴意说得对,事到如今,你还回来做什麽?」终於,在老谭走後,她站起身,回头面对他,「如今,这里已经没有等你回来的人了,汗王陛下。」 「收回你的那句尊称。」面对她的冷淡凝视,他笑得十分灿烂可掬,「如今的我,已经不是汗王,端王……不,如今的新汗王以我不再适任为由,逼宫将我逐下汗位,因为无事可做,所以我想说回来老地方,讨个小官的差事做做,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你到底又想做什麽?」她泛起苦笑,不知道为什麽眼前这男人总能给她带来措手不及的震撼,「不,我们这里不过是个小地方,小庙容不下大佛,无论你现在是什麽身分都好,都请回吧!」 「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应该留我下来才对。」 「是吗?我倒以为,一个聪明的人,不会把吃人的老虎养在身边。」 「那你说说,一个最资浅的学小官,最大的本分是什麽?」 任劳任怨,任凭差遣! 这八个字,几乎是同时在他们脑海里浮现,而夏侯容容心里觉得好笑,因为她不敢想像把这八个字,加在乔允扬的身上。 「不——!」她才正想开口,一瞬间,右肩背上的伤口再度泛起刺骨的疼痛,让她的脸色一瞬间为之惨白,她伸手按住了肩膀,微弓起身,越过他的身畔,朝着院外喊道:「婉菊!婉菊!你快过来……」 「容容,你是怎麽了?」乔允扬心下诧异,追上前,大掌握住她的右腕,立刻听见她近乎悲鸣的惨叫,「容容?」 他沭然放开掌握,见她回过眼眸,瞅着他的眸光,怨怼中含着泪。 这时,婉菊急忙地赶来,扶住已经显重的身子,三步并成两步赶到主子身边,也不管敬或不敬,推开一旁的乔允扬,把容容扶进屋里。 在婉菊为她的伤口涂药时,他就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婉菊赶他不走,而其余的众人更是不敢进来,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夏侯容容不想为难他们,更因为痛得没有力气与他争执,所以,也就只好让他在旁边一直看下去。 乔允扬看着她雪白的右肩上,那箭伤仿佛还残留一层淡淡的红黑色,皮肉都还显得有些模糊,看起来教人触目惊心。 终於,婉菊敷好了药,伺候主子把衣衫穿回去。 这时,夏侯容容才转过身,看着乔允扬一脸心痛歉疚的表情,她直瞅着他,沉默了好半晌,才幽声道:「你不必太自责,死不了的,药师告诉过我,只要一个月两次的以针刺身上的几个血门,放血泄出毒物,持续个一年半载,就不会有大碍了,不过,这伤痕只怕是好不全了,就算好了,也不会比现在好看多少。」 「我在想,自己真的对你很残忍。」他苦笑说道。 「事到如今,无所谓了!」说完,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你走吧!以後我不想再见到你。」 「不!我回来,不是为了听你这句话,跟我走。」话声才落,他已经弯身将她扛上肩头,大步地往外走去。 「你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夏侯容容被他的举动吓了大跳,「来人!快来人!」 「我要带你出远门。」说完,他看着老谭几个人闻声而来,却没有上前阻止,然後,也注意到她觉得被背叛的不敢置信表情,「别气他们,这些手下并不是心向着我,而是希望我们都好,你和我,能够再度走在一起。」 「你还想故技重施吗?」在被他送上马车之後,为了不让她逃走,他以软绳圈住了她的双手,绑在自个儿的腰上,而他这举动教她怒得想冒火,「以为现在的我,仍旧是当年对西域一无所知的夏侯容容吗?如今只要我肯,我随时能够离开,安然回到『龙扬镇』。」 「我知道,但我想赌赌看。」他驾着车往镇外的方向而去,转眸笑瞅了她一眼,「给我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後,你还是坚持不原谅我,那我会离开,离你远远的,再不让你见到!」 「你以为自己这麽做,就会有用吗?你以为我有必要答应你吗?」 「你必须,要不,我不放你走。」 他回侧的目光,与她俯落的视线,都刚好落在圈住她手腕的软绳,让她知道他所说的意思,也让她气得想拿把刀砍了这男人,「我不怕你,乔允扬,以前没怕你,现在也不怕。」 「那最好,正遂了我的意。」说完,他哈哈大笑,一脸的心满意足,让她只能没辙地瞪他,马车片刻也没停下,一路驰出了城门外。 如今,只要她肯,便随时都能够离开他。安然回到「龙扬镇」。 但是,她依他的请求,留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她对乔允扬这个曾经是她夫君的男人并不怨深恨极,但或许,她只是太怀念从前,想要藉这个机会回味一下罢了! 因为,她并不以为,自己会轻易地原谅他。 这些年,她所受的苦与痛,岂能是短短一个月就可以被改变得了?他或许聪明,但太小看沉淀在她心里的悲痛了!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曾回顾。 而如今,他想回来,她却已经不想要他了! 今晚,他们休憩的地方,她能够认得出来,就是当年那个可以见到漠市的山凹,这两年,大概因为旁边有水泉,所以有猎户在这里搭了个毡帐,有简单的毯褥与炉火,以供打猎季节可以歇脚。 在乔允扬猎了只兔子,生火要准备他们今夜的晚膳时,她看天还大亮着,想随处走走,不自觉地走远了。 远远地,她看见仿佛有人,再定睛细瞧,才发现是云气构筑的漠市。 从初次见到这种奇观之後,她就鲜少再见过,如今再见到,还是觉得新鲜有趣,因为那栩栩如生的场面,令她不敢相信一切不过是幻象而已。 她看见了行走於沙漠中的商旅,骆驼背负着货物,迤长地行走在沙丘之上,那逼真的样子,让她仿佛能够听见驼铃的声响。 然後,一瞬仿佛被风吹散的朦胧,场景改换了,她看见了一场热闹的庆典,男人穿着藏族的新郎服饰,被亲朋们拱闹,表情看不真切,不过,明显可以从他的举止里看见一会儿要见新娘的又喜又羞。 这一刻,她仿佛被那热闹的气氛感染,不自觉地扬唇笑了,想起了当年她与乔允扬的那场盛宴,她几乎把他酒庄里的羔儿酒都搬出来宴飨宾客,那一夜,没人是能直挺挺的走回家的。 又是一瞬风吹,她不舍地看着那成亲的场面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混乱,她看见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 这些年,刀光剑影的场面她见多了,已经不想再见,才正想别开美眸时,却有一瞬的熟悉感觉袭上心头,当她看清楚在那场杀戮里的人时,喉咙和心口都仿佛被人给掐住,说不出话,心紧得快要喘不过气。 浴在那血里的人,是乔允扬! 「不……?!」她失声惊喊,看见他一身黑衣上沾满了血,大批的朝廷军队仿佛潮水般将他们团团包围,而他杀红了眼,一步也没有退。 在这个时候,她认出了那个地方的景色,就在「黄土堡」不到百里之外,而那个地方从来就不曾是战场! 曾经,他说过,漠市会出现过去发生过的景象,如果,这已经发生的过去,那为什麽他会带着一小队人,与朝廷的军队厮杀呢? 「容容!」 她听见他心急的喊声,回过头,看见他如疾风般扑来,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双长臂已经将她搂进怀抱,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给揉进骨子里,「不要在我没注意的时候走掉,不要,容容,时间还不到,不是吗?」 夏侯容容再回眸时,发现漠市已经消失不见,她挣开他的臂膀,拉着他的手往毡帐的方向步去,「你跟我来。」 「容容?」 他不明白她想做什麽,只是乖乖地被她拉进毡帐里,才一进帐内,她就已经动手解开他身上的衣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他措手不及。 「你在做什麽?」 夏侯容容不答他,把他最後一件深衣也敞了开来,果然一如她的猜想,在他的身上遍布了深浅不一的伤痕,从那伤痕的颜色,可以知道这些伤才刚痊癒不久,其中有一道伤痕,很深很深。 「这些伤,是怎麽来的?」她抬起美眸问他。 「带兵打仗,哪能不受伤呢?」他扬唇笑笑,似乎在说她大惊小怪了。 「不,我知道你带兵打仗,都会戴着面具,但在『黄土堡』百里之外的那场厮杀,你的脸上没有面具。」 「容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他摇摇头,别开视线不看她。 「你还想骗我吗?你是汗王,即便是身先士卒,都有大批的军队做掩护,不会只是那一小队人,告诉我,你浴血要杀出重围,是要赶往何处?」她心急心慌地想要知道答案。 他深吸了口气,回头看着她,「我说过了,带兵打仗——?!」 第十九章 「去、哪、里?!」她一字一句,再也忍不住激动地吼道。 「见你。」两个字,轻浅的从他的唇间吐出,「我得知你被毒箭所伤,命在旦夕,带着一队人悄悄要潜回『龙扬镇』看你,但在『黄土堡』百里之外的峡谷之间,中了皇后所布置的埋伏,她料想我会回来,容容,就只差一点点,我就能见到你了!但我杀不出重围,能退回去保住一命,已经是万幸了。」 他没告诉她,其实,就算到了最後一刻,他也不想退回去,是因为後来伤重不支,被萧刚给硬送回都城养伤,整整一个月,他动弹不得,当他收到她的信时,只能心痛着,什麽也不能做。 但即便他没说,听在她耳里,也已经够震撼了。 这一瞬间,眼泪反应得比她的心更快,再下一瞬,是揪扯着教她几乎不能喘息的心痛,她看着他一身斑驳的伤,颤着手轻抚过一道深刻的,横过大半个胸口的伤痕。这伤在当时,该要流下多少血,该要有多疼呢?再深些,怕是连命都要没了吧!他回来过!至少,在她命危之时,他曾试图回到她的身边!他没有扔弃她,没有置她於不顾。 认知到这个事实,让她的心一时之间又喜又悲,抚着他伤口的指尖颤抖得更加厉害,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乔允扬握住了她轻颤的手,凑唇吻着她冰凉的指尖,「我想去见你,就算心里知道不可以,就算每个人都在阻止我,但是我阻止不了自己,那天,听你命在旦夕,我心如刀割,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想过你,可是,我总以为自己能够忍心,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悔恨,我恨自己……怎麽可以,对你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我怎麽下得了手!怎能?!」 「你就不怕会没命吗?」她抬起眸,哽咽地对他轻喊道。 「没想过,我只想见你。」他说得轻描淡写,唇畔还噙着一抹浅笑,「所以,我只能放弃一切胜算,决定与中原和谈,这代价不小,但比起能见到你,就这一眼,已经是万分值得。」 「你终究,不若自己所想的那般狠心。」 她噙着泪光,淡淡地笑着说,一双纤手捧住他的脸庞,踮起脚尖,凑首轻轻地吻上他的唇…… 入了夜,帐外的寒风已然刺骨。 可是,在帐里却是暖意盈然,男人的气息,以及女子的娇喘,揉成一股教人心旌神动的暗香,不断地,在温热的催散下,失了控地飘散开来。 火光,映红了她伏在他身下的雪白娇躯,他的吻,就像雪花般,轻啄在她的背上,然而触肤时,却是无比的温热。 他让她微微地弓起身子,男性厚实的大掌攫握住她胸前一只腴白的饱实,捻弄着顶端的嫩蕊,让那如樱瓣般的颜色,渐渐地被他染红,渐渐地成了充实的莓果,为他的触碰,生出愉悦的快 - 感。 夏侯容容蜷紧纤手,揪住他铺於羊毯上的黑色袍服,属於他的阳刚气味,揉在她的每一口呼吸之中,她轻咬嫩唇,忍住了不发出嘤咛。 明明曾经习惯他的爱抚,习惯他给她带来的欢愉,习惯他高大的身躯紧绷的力道,习惯被他占为已有的归属感,但在这一刻,这些习惯像是被她给忘到九霄云外去,被羞怯与激动给取而代之。 乔允扬另一只大掌从她的小腹滑入,采进她的双腿之间,一次又一次地拨撩她属於女子最瑰嫩的敏感。 她肌肤的温度,明明比他还要微凉些,可是,在他的指尖,却感觉到一股带着蜜潮的温热,不断地濡湿他的长指,那仿佛烫着的紧窒柔软,吸衔着他不放,引诱着他再深入。 「容容……」 他浑厚的嗓音轻唤着她的名,略带着粗喘的气息,拂上她背部的雪肌,他带着心痛,吻着她右肩上的伤口边缘,见她微微地瑟缩了下,那怕痛的样子,让他一瞬间心如刀割。 「容容,坐起来。」他诱哄地说道,将她纤细的身子抱了起来,分开她的双腿,跨在他的腰上,与她四目相对,缓慢地,让她如兰般泛着暗香的柔软,吞没了他火热的欲 望。 她微笑地注视他,知道他将她抱起来,是为了不弄痛她的伤口,终於,在他的顶进不能更深入的时候,她圈抱住他的颈项,将娇颜埋进他的颈窝之间,太久不曾接纳他,过分的充实与灼热,令她感到有些疼痛,但她没有退缩,在这一刻,她只想感受他。 他一双大掌捧住她雪白的俏臀,让她缓慢地在他的身上起伏,而她也撩不住想要更多的刺激,开始扭动纤腰,到了最後,已经分不清楚是谁在要着谁,只知道欲 望如火,在这一刻,在被有着对方存在的大火给燃烧着,他们即便成灰,都心甘情愿…… 清晨的天色,蒙胧胧的,仿佛还透着一层薄青色。 夏侯容容悄声地离开身畔的男人,着好了装束,取过披挂在架上的袄子,在临出帐口之际,不自觉地回眸,看着她男人沉睡的脸庞。 他睡得很沉。 只怕,这些日子以来,他未能有一天好好安眠过。 一思及此,她的心口隐隐地泛疼。 她走出了毡帐,穿上了袄子,迎面而来的清晨冷风,让她的头脑为之一阵抖擞,许多过往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全上了她的心头。 走到了栓马的柱子前,解开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牵着马走了几百尺远,才翻身上马,驰骋离去。 自从受了箭伤之後,她就没再上过马背,因为上马的动作会拉扯她的伤口,此刻,背上的伤口泛出了被扯动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微拧起眉心。 晨间的冷风,吹着她的面,她微微地昂首迎风,扬起了一抹浅笑。 她想,老天爷终究是仁慈的,让药师救了她的性命,保她至今不死,倘若,她在受了毒伤之後,不日就撒手人寰,那麽,如今为她放弃大好江山的男人,只怕所做的决定将是血洗中原。 终究,在处处挫败之後,老天爷还是给了檠天帝与凤雏皇后一点好运气,给了中原的百姓可以存活的生机。 虽然,她只是猜想,她知道凤雏皇后要挑自己下手,不过,那箭上的毒,只怕是求功心切的臣子,为了绝对能够置她於死地,而擅自做出的决定。 皇后是聪明人,如果,她只是要测试乔允扬是否会为她而赶回中原,试她是否为他的弱点,那麽,她也该有一点忌惮,倘若,这个男人真的爱她至深,她的死讯,会把这个男人逼到疯狂。 到时候,战况将会一发不可收拾,皇后不会没料到这一点。 但终究,这人生有太多「意外」,最初的最初,谁也不会料想到後果。 她策马骑过一条清澈的浅溪,马蹄声惊动了清晨活动的鸟儿与野兔,但它们只是微微骚动了下,很快又恢复在她到来之前的宁静。 夏侯容容昂首,笑看着一拂飞过天际的大雁,这一刻,她想起了药师当初对她说过的话。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了,就不能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就如同破镜不能重圆一样,一朝破碎了,那裂痕永远都会存在…… 薄薄的泪光,泛上她含着浅笑的美眸,在一开始,药师就老实告诉她这些话了,而她,竟然在这一刻,才开始真正悲伤了起来。 还是不要告诉他吧! 她回过头,望着来时路,仿佛在看着被自己遗落在後头,再也见不到的那顶毡帐,以及她的男人,风乍吹起,扬起她墨似的黑发,狂乱得如同她此刻缭乱的心绪,但在这同时,她又觉得很平静。 因为,她已经做好了决定,知道这决定,对谁都好。 当夏侯容容再回到「龙扬镇」时,芍药花已经盛开,姹紫千红,恰人的香气随风四处飘散。 众人讶异她竟然是一个人独自策马归来,不过,他们却不敢多问,听从她的命令,在芍药盛开的花园里摆上酒食,却不急着邀请客人,飘散着食物香气与花香的园子里,只有老谭与婉菊几个人,而她一个人独自站在几盆芍药花前,知道她的客人不必去请,他不久以後就会自动到来。 「夫人,是风爷回来了。」老谭得到通报,过来她身边说道。 「让他过来。」 说完,她没有回头,知道乔允扬已经走进园子里,就算不看他此刻睑上的神情,也知道他心里对她的不告而别感到忐忑不安。 「婉菊,给我一把剪刀。」她笑着对身旁的人说道。 「是。」 婉菊让人取了一把剪刀过来,交到主子手里。 夏侯容容就着花萼,剪下了一朵开得最美的红色芍药,将剪刀递回到婉菊手里,转过身,捧着花走到乔允扬面前。 「这花,给你。你知道这朵花的意思吗?」 乔允扬俯首,看着她递到他手里的那朵红色芍药,当那柔软的花瓣碰触到他的掌心时,一瞬间,他的心感到冰凉。 她赠他芍药花! 芍药,既名将离,又有一名唤做离草。 她的意思是要他离开吗?! 夏侯容容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只是轻浅地勾起一抹浅笑,叹了口气。 这瞬间,他的胸口揪痛得快要喘不过气,却也同时想起了芍药花的另一个意思,是欲结恩情之意! 「究竟,你送我这花,是结,还是解呢?」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害怕得在打冷颤,就怕她的回答是「解」! 她浅笑地瞅着他,缓慢地吟念道:「溱与洧,方焕焕兮。士与女,方秉蔺兮。女日『观乎?』士日『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汹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谵,赠之以芍药。」 「容容,你就好心一点,给我一个痛快吧!」他忍不住泛起苦笑,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他的心都不曾如此胆怯过。 「聪明如你,会不懂吗?听说,溱河与洧河正是春水碧波荡漾,男男女女,正手持着蔺草在游乐,女子问:『要去看看吗?』男子回答:『已去过了!』女子说:『请你再去陪陪我。』那河畔,真是宽敞,真是快活,男子与女子互相调笑戏谵,赠了一枝芍药,与对方订下了约。」 「所以,是『结』吗?」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口窒了一窒。 「也不是。」她笑着摇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被她耍得团团转的痛苦表情,不由得笑得更加开怀,仿佛一个淘气的孩子,「我送你这朵芍药,不是『结』,也不是『解』,是想要『约』。」 「你想约什麽?」他低沉的嗓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我现在……想去一个地方,我知道你曾经去过了,或许,会不想再去了也不一定,但是,我真的很想再去一次,你就陪我再去看看吧!」她哽咽着,豆大的泪珠潸然滚落颊畔,伸手握住他捧着芍药的掌腕,「我要你陪我,请你陪我……一起再回到我想要的从前,可以吗?我想要回到过去,我们的过去!这些年来,我无一刻不想要回到的过去!乔允扬,你就陪我,陪着我再过一次……那段从前的日子吧!」 第二十章 「好。」他心痛着,对她点头。 「这次,不可以说走就走,扔我一个人。」 「好。」他又点头。 「这辈子,如果注定必要有人扔下另一个人,就只能由我扔下你,只能由我,知道吗?」 不知怎地,她这话在他耳里听来,令他有种不祥的感觉,教他的心口为之揪闷,好半晌答不上她。 「回答我,知道吗?」她的口吻变得强硬,逼着他覆允她。 「好,听你的,我知道了。」 在她的逼迫之下,他不能不答,却是答得不情不愿。却在下一瞬间看见她美得倾城的笑颜之时:心折臣服,一切听凭由她…… 春暖还寒,红梅点点,在一片雪地之间,显得格外显眼娇艳。 夏侯容容,年二九。 今儿个正逢元宵,大街小巷上都是一片灯火通明,一整年里,唯有近元宵这三日没有宵禁,所以人们欢喜地赏灯逛夜市,一片歌舞昇平。 不过,今晚的夏侯家,比外面的街市还热闹,因为回娘家省亲的夏侯容容偏挑在今天临盆生产,里里外外,大夥儿忙成一片,既紧张又期待,据老一辈的仆妇看表小姐的肚子形状,说这胎绝对会生女儿。 在她与乔允扬复合的隔年,便产下一子,取名风静,这些年来,就一直没再传出动静,没料到隔了多年,又再有孕。 这消息乐坏了老太爷,说他就盼着自个儿的容丫头能再生个女娃儿,要长得像娘亲,日後又是个美若天仙的人儿。 新生的喜悦,冲淡了这一年老太爷病重的哀伤,就连年夜围炉时,老人家也只是出来露了一下面,便喊着说累,要回房去歇息。 而在这之前,夏侯容容接到了一封平安信,信上明明是报平安,她却不停地掉泪,隔日便收拾行囊,带着乔风静回京城,不到半个月後,乔允扬把「怀风庄」的事情交代给手下之後,也追随陪爱妻回娘家,一直从冬至就待到了春节,然後是元宵。 果不其然,如老仆妇们所说,夏侯容容在元宵的夜里,诞下了一名女婴,她让乔允扬亲手把孩子交给年方六岁的儿子,要他将妹妹抱去给太太爷,叫他告诉太太爷,帮妹妹取个名字。 一干人看着六岁的男孩抱着初生的女婴,个个都是心惊胆跳,在他跟前跟後伸手小心护着,一路将他护送到夏侯清的寝院去。 那景况,看在夏侯容容与乔允扬眼里,都是觉得有趣好玩。 乔风静抱走妹妹不到两刻钟後,一个人回来了。 「娘!」 「妹妹呢?」刚生完女儿,浑身乏力的夏侯容容躺在丈夫的怀抱里,看儿子一个人回来,微笑问道。 「留在太太爷身边了,他说要好好看看妹妹的模样,叫我回来告诉你们他给妹妹取的名字。」 「太太爷给妹妹取了什麽名字呢?」乔允扬笑问。 「东晓,意思是从东方天空升起的初晓。」乔风静虽然才六岁,但眼眉之间已经可以看出有六七分似他亲爹,不只外表,就连个性与才智,都可以看得出来尽得其父真传。 「东晓?」夏侯容容喃念了一遍,握住她夫君的大掌,抬眸与他相视,「乔东晓,是个好名字,太爷爷给咱们女儿取了个好名字!」 今年的夏季,天候好得异乎寻常,风儿徐暖,蓝天白云。 夏侯容容,才正要满三十岁。 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但眼眉之间的娇媚,却如初开的花儿般柔嫩,大半年过去,她才终於接受了太爷爷不在人世的事实。 此刻,「零海」畔,微风徐徐地吹着,夏侯容容牵着乔允扬的大掌,她在前,他在後地走着。 蓦然,她停下脚步,与他并着肩凝眺海面,风吹动他们一红一黑的袍服下摆,翻腾得宛如波浪一般,在蓝天白云与清澄的湖海之间,他们身上的颜色,是最抢眼的存在。 夏侯容容转眸笑视她最心爱的男人,柔软的嗓音带着一丝劝诱,「你唱那首蒙古歌谣给我听吧!我爱听的那一首。」 「我怕自己唱得不好。」乔允扬笑着摇头。 「没关系,我不会跟你计较。」 听她一副「我大人有大量」的说法,令他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大掌执住了她纤细的柔荑,深吸了口气,以蒙古语吟唱着那首带着哀伤的歌谣。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当年在父母的身旁,绫罗绸缎做新装。来到这遥远的地方,缝制毛皮做衣裳。海青河水,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谊长,一匹马儿做彩礼,女儿远嫁到他乡。 听他百般不愿出丑,却仍旧为她唱歌,让她不由得笑得很甜,只是那甜美的笑里,掺揉着一点苦涩,她望着「零海」湖水,怔怔地出了神。 「容容?」他低声唤她,半晌,才见她转眸对他微笑。 「你说这『零海』究竟有多大呢?哪天,我们一起绕走这『零海』一圈吧!就在这儿……」说着,她伸出脚,以靴尖点着一块沙砾之地,「就在这儿插上一根红旗,当做是起点,然後也是终点,等我们绕完整整一圈,看见红旗,就知道我们回来了。」 「你真的确定吗?这『零海』比你想像中广大很多,说不定,绕上一圈,需要一年半载,甚至於更久也不一定。」 「若能走完,当然是好的,可是,走不完也没关系,因为我想要的,不是走完整个『零海』,而是跟你一起走。」说完,她笑着牵住他的大掌。 「好,那让我们回去安排打点一下,寻个好日子出发,就从这里……」他伸出另一手,指着她以脚比画的那块沙地,「可好?」 「嗯,就依你。」她点点头,偎靠在他的胸膛上,眸色迷蒙地望着那无垠的水面,静静的,缓缓的,闭上了美眸。 她要将这一刻,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她总觉得最近的自己,变得比以前虚弱,脑子总是昏沉沉的,不若从前善记了! 虽然她早就听药师说过,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到,但真到临头,她心里不免还是会害怕! 秋天,是个怡人的季节,尤其是丰收时,总是格外热闹。 夏侯容容,前两日,才刚满三十一岁。 那一天,「怀风庄」举办了盛大的生辰宴席,各方人马前来为她祝贺,有人形容这盛大的场面,几乎快要把整个庄都给掀翻了! 席问,见到许多与她共过患难的老朋友,她开心得很,却也知道,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笑不出来,因为这一年来,她的健康状况每下愈况,前年,他们约好了要走「零海」,却一直因为她的身子没有起色,所以未能成行。 乔允扬为她找遍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甚至於是宫廷的御医,但是,没人能够断出她的病症。 他心急如焚,宛如锅上煎的蚁,他去「大佛寺」找过先前为她放血的药师,想要请他再来为妻子治病,但却不见他的踪影。 据温阳与婉菊的说法,多年来,除了无明与无灭两个和尚,以及容容之外,没人亲眼见过那位药师一面,就连先前治毒伤时,他们也都是被请在殿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事後,他问过妻子,她只是神秘微笑,说能见到药师是缘分,药师倘若肯见他,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秋日的凉风染黄了树叶,此刻,夏侯容容舒服地坐在院子里,听见了声响,睁开美眸,看见她的夫君端着承托进来。 不久之前,乔允扬为了爱妻,以金丝木订做了一张卧椅,好方便搬进搬出,让她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可以歇得舒服,这两日天凉了,他让人取来一张白狐裘毯,柔软舒服的触感,让她很喜欢。 乔允扬为她端进了药汤,搁在一旁的几上,吹凉了喂她,见她明明嫌恶汤药的味道,还是忍耐着把药给喝完。 他微笑,取过绢巾为她拭唇,再喂她喝了点蜜水去苦,「大夫说,你需要一个养病的好地方,容容,你想去哪里?只要你说个地方,我们就搬去那地方住,还是你想回京城?」 「不,我不要,太爷爷已经不在了,胤哥哥和嫂嫂日子过得挺好,不需要我担心,所以我不回去。」 「其实,是你不想让他们见了你现在虚弱的样子,而感到担心吧?」 「你这个男人真多疑,做人啊!心眼单纯一点比较好,知道吗?」 「你这妮子心眼忒多,倒反过来训我了?」 「我只是心眼儿多,可没你这男人狡猾,咱们啊!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说完,她哼哼了两声,闭上美眸,深吸了口带着秋天凉意的空气。 闻言,明明知道她是在讽刺他,但是,他只能苦笑摇头,撩起长袍,坐到她的身畔,与她并肩依偎。 夏侯容容微侧娇颜,将头靠在他的屑上,犹是闭着美眸,嗓音柔得像无心的呢喃,「我想待在『龙扬镇』,这里是我的家,有什麽地方能够比自己的家待起来更舒服自在的呢?」 「好,你想待就待吧!」他伸出长臂将她搂进怀里,「我不再劝说你就是了!好好养病,孩子们都很担心你。」 「有裴意在,我很放心。」说完,她灿烂地笑了,睁开眼睛,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以从前惯有的顽皮口吻道:「这几年来,我这小娘没一天亏待过他,现在,是轮到他报恩的时候了!」 乔允扬看着她绝美至极的笑颜,也跟着她笑了,但是,也因为她这充满孩子气的笑脸,令他的心感到更多的痛楚。 他想到了当年在「银来客栈」,她明明吃了顿霸王餐,却能骗得店夥计把她当成救命的「仙姑」。 他记得,那时,她脸上的笑,就是如此灿烂。 冬季翮然到来,下了几个时辰的雪,将「怀风庄」妆点成一片银白。 夏侯容容,三十三岁,正是女子风华最盛之年。 如今的她,那张容颜确实仍旧美得教人惊叹,但是,久病的虚弱让她看起来过分苍白了些,就连下床走动的次数都少了。 乔允扬站在床前,注视着爱妻沉睡的娇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多久,她的样子,就算要他看千年万载,也不会觉得厌倦。 他的心如刀割,想到大夫们给他的回答,都说她是积劳成疾,但却又病得不像,那脉象的奇特,是他们行医多年,未曾遇过的。 但是,他们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她的日子不多了! 昏睡之中的夏侯容容,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注视着她,她缓慢地从沉睡中醒转,才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的夫君。 「你来了。」她笑着从被褥里伸出纤手,让他给一把握住。 「容容,当年你究竟瞒了我什麽没说?」他握住了她的手,却只敢轻捏在掌心里,就怕一个用力,捏碎了细瘦的她。 「我有吗?」 「你有!你肯定有!」 「好吧!我承认,我有。」 「是什麽?」他急问道。 「那就是,当年,我进『银来客栈』,一开始就是想吃霸王餐,不打算付钱的,因为,我根本就付不出钱,我的钱袋被偷了!」说完,她不等他发难,抗议她随便带过他的问题,就又问道:「那现在换你向我坦诚,为什麽当年你可以一口咬定,我是要进去吃霸王餐的?」 终章 乔允扬原本想要追问清楚,最终,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回答她想要知道的问题,「因为,当年我亲眼见到那个小偷扒了你的钱袋,但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出声警告你,倘若我想,我可以制伏住他,把你的钱袋取回来,我可以,但我没有那麽做!」 「明明你能帮我,却见死不救,原来,你一开始就打算对我那麽狠心。」说着,她泛起一抹淡然的苦笑,不自觉地轻叹了口气,神情却不见一点忧伤,反而对於那段过往,感到不由自主的想念。 闻言,他的脸庞闪过一抹歉然,如今再回头诉说往事,真教他自觉心狠得可怕,「我想知道,身无分文的你,会想做什麽,却没想到你好本事,吃了霸王餐还可以赚到为数不少的银两。」 「那当然,我可是夏侯家的表小姐,你以为我是简单的人物吗?」她朝他努了努嘴,那表情令她苍白的容颜凭添三分娇俏。 「不,你不是。」他忍不住弯下身,俯首轻吻了下她的唇。 「那我的表现有令你失望吗?」 「没有,你从未令我失望,甚至於,远远超过我原本的期待。」在说出这些话时,他感觉自己的胸口痛得几乎快要粉碎,他温柔地扶起她,坐靠在床边,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大掌徐徐地抚着她柔软的青丝,「容容,现在的你还想去绕走『零海』一圈吗?」 「想。」她笑着点头,一只纤臂横越过他的腰间,就连想抱紧他,都提不起力气,「但我怕自己没有力气走。」 「不必走,等开春天暖之後,我驾马车载你,我会让人准备一根最鲜艳的大红旗,就插在我们出发的起点,等我们绕完一整圈回来,远远的,我们就能看到那根红旗,你说好不好?」 「好,要挑平坦些的路,别颠坏了我。」 「知道,颠疼了你,我会舍不得。」说完,他深吸了口气,再按捺不住胸口的焦躁,扳扶起她纤细的膀子,让她正对自己,沉声道:「容容,求你告诉我实话,我到底还该知道些什麽?」 「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是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在好久以前,他曾经对她说过这句话,如今,她原封不动还他。 乔允扬知道自己从她嘴里是问不到了!他执住她微凉的纤手,让她倾首靠到他的肩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美眸。 「我累了,想再歇会儿,等我睡下了你再走。」 「不走,我会一直陪你,等你醒了,我还会在,你就安心睡吧!」他将她抱在怀里,轻吻她的眉心。 「好。」她像个孩子似地恬稚地笑了,在他的胸膛上找了一个最好枕靠的位置,闭上眼眸,静静地沉睡过去。 在神魂悠荡着要进入黑喑之际,她想起了那日在「大佛寺」里与药师的对话,他见到她的到来,只是勾着一抹浅淡的笑,虽然过了十余年了!但她总觉得这男人看起来还是不出三十的模样,脸上的笑却像已经亘立千年的远山一样缥缈,教人难以捉摸。 最後一次见他,他还是老样子没变,不过,她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趴憩在卧佛的後方,隐约可以听到猛兽沉匀的气息。 但她不若从前,凡事都会好奇,没有心思去细较在卧佛之後,是否真的趴了只猛兽,只是一心想知道自个儿究竟还能活多久! 药师,请你老实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日子呢? 看样子当年的药效已经大概都退了,我怕是日子所剩不多了! 究竟有多少?告诉我,还足够我与所爱的人们说再见吗? 再见只是两个字,但有人能说一辈子。 药师! 等那天到来,我会去见你。 见我?你是阴差吗?要来接我下黄泉? 我不是阴差,不过,我与那地府十殿之王都有点交情,说不准能替你说上几句好话也不一定。 我不要你替我说好话,若能,替我求他们,让我多几日好活吧! 勇敢如你,也怕死吗? 我不怕死,我怕有人要舍不下我,而我也一样舍不下他们。 她舍不得。 夏侯容容收拢手心,不让乔允扬发现,悄悄地紧揪住他衣袍的一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是害怕有人在下一刻会从她的手里夺取似的。 不!其实,她害怕的并不是有人会来夺走,而是她的手无论再握得多紧,迟早都必须被迫放开,再舍不得,都要放开…… 春去秋来,四季更迭,从他们以芍药订下誓约的那一天算起,十个年头却宛如一瞬,轻易地从人紧捉不放的指缝间流走,然後,翩然远去。 「裴意哥哥,爹呢?」 今年还不到六岁的乔东晓,个儿不算太高,那眼儿嘴鼻,美得一如夏侯容容儿时的模样。 她自小就喜欢跟娘亲一样,做胡人的妆扮,从未穿过绣鞋,反倒喜欢穿长靴,蹦蹦跳跳的像个男娃儿,一把拉住她裴意哥哥的衣袍下摆。 早已过弱冠之年的乔裴意,身长已经追上他阿爹,回头敛眸觑着身後的小女娃,略顿了一下,才扬唇笑道:「他跟小娘在一起。」 「喔!」乔东晓点点头,似是懂,却又仿佛不懂,但是她却很明白裴意哥哥所指的意思。 她爹和她娘在一起,指的是她爹又去了「那个地方」。 「那裴意哥哥知道娘什麽时候回来吗?」她不死心地又问,这个问题她问过每个人,也都问了好几次,但没有人给过她答覆。 「哥哥不知道,东晓,你想要知道的答案,我们每个人也都想知道,但或许只有沉默不语的老天爷,才能回答这个问题,才知道小娘到底什麽时候才能回到我们身边。」 「只有老天爷能回答,那你又说老天爷不说话,袍不说话,怎麽回答我们呢?」乔东晓有点生气,一双酷似娘亲的美眸圆瞪,气呼呼地看着她裴意哥哥,气他乱说话。 「或许有一天他会开口,只要东晓一直在心里想,在心里求袍,说不定,哪天他会大发慈悲,把小娘还给我们。」 「真的会吗?」 「嗯。」他点头。 「那我现在就求他。」说完,她抬起稚嫩的小脸,仰望着天,「老天爷啊!求你可怜可怜我们,让娘回到我们身边吧!我很喜欢娘,裴意哥哥也喜欢,风静哥哥也喜欢,我爹更喜欢,娘走的时候,他很伤心很难过,你知道吗?我们都好想我娘,请你让她快点回到我们身边,从今天起,东晓会做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会很听话很听话,所以,你不要一直不说话,快告诉我们,我娘到底去了哪里?什麽时候才会回来?她什麽时候才要回来?如果你看见她,一定要把东晓的话告拆她,要她快点回来啊!」 乔裴意听着她软嫩的童言童语,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极难受,想他小娘要是听见女儿这些话,不知该有多伤心? 他伸手拍拍东晓的小脑袋,「你说得那麽诚心,我想老天爷应该已经听见了,现在,我们就只能等了!」 这是个无风的日子,澄蓝的天空,平静的「零海」湖水,映照着天,映照着地,映照着盘腿独坐在湖畔的乔允扬身影。 他低着头,看着捏在掌心里的红皮手劄,一页一页地翻开,看见了他心爱的女子刻画在纸面上的一笔笔思念。 每一个字,都诉说着当年对他的想念,诉说着她想到不能再想,想到了不敢再想,终於停止了想念的那一日。 这本手劄,是她在消失一年之後,婉菊交到他手上的,说主子交代,如果她哪天不见了踪影,再找不到她,满一年之後,就将这本手劄交给他。 一年了! 那天,他在湖畔紮营的毡帐中醒来,再没见到她的身影,这一年来,他疯狂地寻找她,用尽了办法,大江南北,几乎让人翻递了每一寸土地,而她却像是随风而逝般,没留下一点线索与痕迹。 有人猜测,她或许久病厌世,走进了「零海」冰冷的湖水里,让凤凰女神给带入了湖底的最深处。 对於这说法,他不信也不予置评,倒是老谭与她的爹亲严正驳斥,说「零海」的咸水吞不了人,如果她真的跳进了零海里寻短,不可能不见屍体浮上来。 乔允扬又翻过一页,在脑海里,想过了一遍又一遍的从前,想过与她度过的每一个日夜,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情。 他知道,她不可能寻短。 因为她是夏侯容容,再没人比他更清楚她的顽固与强悍。 终於,翻到了最後一页,是她给他留下的字句。大乔兄台,别来无恙啊!看着她一贯顽皮的口吻,一抹浅浅的微笑跃上他的唇畔,让他的眼里明明有苦哀伤,却仍旧带着笑。 在你看到这本手劄的时候,我已经从你身边离开一年了!这一年来,你想我吗?还是怨我恼我,把该让你知道的事情,瞒了那麽多年呢? 对不起,容容欺骗了你,当年,那箭伤表面上是好了,但毒已经入了膏肓,早就没有解救的余地,放血不过是为了解缓毒发的时间,少则不过五六年,至多不过八九年,我便会因毒入心髓而不能留于人世。 对不起,我明明知道被人扔下的滋味有多苦,却仍旧还是狠心扔下了你,原想说这是一报还一报吧! 当年,你加予在我身上的痛苦,如今,我还送你。 但一思及你要想念我,我的心便要为你疼,为你不舍,说来,我爱你乔允扬这男人究竟有多深多痴呢?这答案怕是连我自己都无法回答。 你说呢?在你的心里,希望我爱你多深呢? 而你呢?又爱我有多深呢?这一年来,是想我念我,或是怨我呢?若你的心里是怨,宁愿你是忘了我,若是想我念我,就当做我还活在这世上,只是贪玩去了,说不准哪天咱们还能再见,这天底下,凡事都没个准的,想当初,我是铁了心不嫁你的,结果不还是嫁了你为妻吗? 代我告诉裴意,说他欠我这小娘的情分,还给我两个亲生孩子吧!告诉风静,我不愿他像他亲爹。告诉东晓,她有一个贪玩的亲娘,要她乖乖的,或许我良心发现了,会回来看她。 至於你,我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但我知道没能说出口的话,你心里都知道,但我要说,这一生,夏侯容容没悔过当你乔允扬的妻,一朵芍药,十年恩爱,用一生来换,万分值得! 妻容容 她所写的每一个字句,都刺痛着他的眼、他的心,这一刻,悔恨如潮水般,汹涌淹没了他,他将她的手劄按在胸口,发出悲鸣的叫喊。 那心痛的呼喊,响彻於山间、水间、天地之间,久久,不绝…… 尾声一 【尾声】 「容容,他们都来了,你知道吗?」 金丝木卧椅上,披挂的白狐毯子依然崭新如雪,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温暖而舒服,只是,如今人去椅空,凭添几分寂寥。 乔允扬站在卧椅旁,仿佛爱妻仍坐在她最喜爱的位置上,脸上的一抹笑容淡淡的,低沉的嗓音对她诉说,今天她的众多好友兄弟都赶了过来,要为她庆祝三十五岁的生辰。 「爷。」老谭进来,到主子的身後,「来的客人又更多了。」 闻言,乔允扬笑叹了声,「容容,真有你的!老谭,让人去开酒窖,把好酒都拿出来,让咱们好好为她庆视。」 「爷?!」 「她还活着!老谭,她还活着。」这话,他对着老谭说,也对着自己说,「既然如此,今天是她的生辰,我们没有道理不为她庆祝,她喜欢热闹,咱们就大开宴席,要办得热热闹闹,传我的命令下去,让人把最好的酒菜佳肴都拿出来款待前来为她祝贺的客人,今晚,绝对要教他们尽兴而归。」 「是!」老谭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点了点头,赶着下去照办。 没错!他们的夫人生平最爱热闹,倘若她还在,一定也是做出同样的吩咐,不让她那些挚交好友们败兴而返! 乔允扬看着门口,见老谭前脚才离开,他与容容的小女儿後脚就跟着踏进来,她的双手捧着一只白色的玉瓶,瓶里插了一支长长的绿色花苞,隐约可以看见花苞顶端微绽的红润,她捧得小心翼翼,瓶里还是有水溅了出来。 「东晓,你要做什麽?」他伸手想帮她,却见她两只小脚丫咚咚咚地绕路闪开,那好强可爱的模样教他失笑不已。 「我剪了一朵娘最喜欢的芍药花,要送给娘亲当生辰礼物。」她踮高了脚尖,把插了花的白玉瓶放在高高的圆几上,然後才转头对她爹说,「娘说,当初她用芍药花跟爹做了一个约定,我也想用芍药花,跟娘做一个约定。」 「喔?你想与你娘做什麽约定?」 「东晓不要跟爹说。」她双手掩住小嘴,摇摇头,「我已经在心里偷偷跟老天爷说了,他会替我转告给娘知道。」 闻言,乔允扬挑起一边眉梢,弯身将女儿抱上怀里,「你对老天爷那麽慷慨,任何事都对他说,就只对爹小气吗?」 「才没有,东晓没有对爹小气,要不然,也不会跟老天爷说,要他告诉娘,要她快点回来,不要再让爹一个人孤单了!」说完,乔东晓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有点懊恼地低头,呐呐地说道:「东晓看爹很可怜啊!每天都在想娘,等娘回来,我不想再看爹那麽可怜了呀!」 好半晌,乔允扬的胸口震撼得几不能言语,看着女儿一张酷似她娘亲的脸蛋,他心疼、心怜,也心痛! 「爹不可怜,是活该,这是报应,在很久以前,爹曾经狠心扔下你娘不顾,让她等待过一段很长、很痛苦的日子,等到她的心都要绝望了,等到她都要怨我,将我忘了,所以爹是罪有应得。」 「什麽时候的事?东晓怎麽都不知道?」她迷糊的眨眨圆眼儿。 「那是在你出生之前的事了!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以後,我会慢慢告诉你,咱们出去吧!」他拍拍女儿软嫩的脸颊,「今天来为你娘庆祝生辰的人,大概都想看看你这小家伙如今是生得什麽模样了,东晓,你长得有多像你娘,你知道吗?」 「知道,裴意哥哥一直都是这麽说。」她点点头。 「那爹也说,你像你娘,不过,只是相像而已,因为这世上再无人能像她一样,她是独一无二的,在我心里,她是。」最後两个字,淡淡地从他的唇间说出,却是再肯定不过了。 「那当然,东晓的娘就只有一个啊!」小女娃不明白亲爹话里的含意,一双小小的手臂抱住爹的脖子,笑着说道。 「小丫头。」乔允扬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摇摇头,轻叹了声,大掌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提步往大门走去,「走吧!见你的外公和叔伯们去!」 而此时,在他们的身後,水瓶里含苞的芍药花,在一瞬间迸开绿苞,然後,无声无息地,一瓣瓣缓慢地绽放开来。 那一片片花瓣,透出了如火般的红颜色,静静地耀眼夺目,静静地暗里生香,仿佛也在静静诉说,吸引人过来倾听。 「你好吵。」 在人去之後,再度恢复寂静的屋内,响起了白衣药师略带不耐烦的嗓音,他不知从何而来,出现在芍药花前,伸手从玉瓶里取起花朵。 「我知道那个小女娃跟你说了什麽,那丫头天天都在求老天爷,连你也要帮她求老天爷大发慈悲吗?」 话落,他摇头苦笑,想起夏侯容容当年给他的最後请托:如果,我活不了了,不要让他们亲眼看见我的屍体,我想活在他们的心里:永远。 这时,一只体型庞大的白虎来到在他的手边,以腮轻蹭了下主子的手背,神情颇为依顺。 药师微笑敛眸,顿了一顿,与白虎抬高的深蓝眸子正对,「这是她女儿送的生辰礼物,帮我跑一趟,送去给她吧!」 白虎笑咧开了明显可见缺了颗牙的大嘴,咬住长长的绿色花茎,转身跑开,不片刻就消没在虚无之间,然後,就连药师白色的身影也都跟着隐没,只剩下芍药花的香味,飘散在空中,久久不散…… 腾里罗 初见她,他十岁,而她还在娘胎里。 他的母妃,与她的娘亲,指着那颗还不甚明显的肚皮,将肚里的孩儿指给他,是男娃儿就当兄弟,是女娃儿就成亲结为夫妻。 他一脸不乐意地瞧着母妃,不高兴自个儿的一生就如此被摆布,但自小,他就很懂得隐藏情绪与心思,收下了她娘亲给的金锁片,颇後悔自个儿因为一时的同情,就将这个有身孕的女子带回他母妃的可敦城养病,让她们两个女人相遇,是他灾难的开始。 今天,她的娘亲被送上了回京城的马车,他没去送行,藉口在校场骑马练箭术,却被他母妃突然射来一箭给射破了衣袖,但没伤及他的皮肉。 他调马回头,看见母妃就站在校场旁的石墩上,手里还拿着张适宜女子所拿的弯弓,这是他父汗当年命令巧匠为她量身打造的弓,寻常弓张不大,箭发不远,但是,他母妃的那把弓,却没有这个缺点。 「臭小子,谁允你可以不去送行的?」纳雅双手擦腰,瞪着骑在高大马背上的儿子,那神采颇有几分似他父汗。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母妃的脸,气愤地将手里的弯弓往草场上一扔,「只因为我不去送行,母妃就用箭射亲生儿子?」 「伤着你了吗?」 「没有。」 尾声二 「果然,经过那麽多年,我的箭术还是没有退步,当初我会射箭,是你父汗手把手教的,我总算没有对不起他的一番苦心。」纳雅似是忆起了从前,笑里带着一抹甜,不过,几乎是立刻就换了张脸色,面对儿子,冷得没有一丝表情,「把你的弓捡起来。」 「我不要!」他别开脸,想把满肚子的闷气一吐为快。 「捡起来。」纳雅的嗓音柔软,却很坚定,「我教过你,凡事要能够况得住气,只有不懂事的奶娃儿才会摔弓出气。」 听自己被形容成奶娃儿,令他满心不甘不愿,不过,最後还是下马把弓拾了起来,紧紧地握在,紧得几乎令掌心的皮肉为之疼痛。 纳雅澄静的眸光微敛,看着面前的儿子,在她的眼里对他有喜爱,却没有怜惜,「腾里罗,你气母妃擅自为你做安排吗?」 「不气,因为母妃所做的安排总有道理,不过,儿臣不想连终身大事都被人做主,更何况,那位胡夫人的身子病弱,生下的儿女想必也一定是身体孱弱,在大漠,像他们那样的人,没办法存活下去。」 「是,你说的都对,不过,那位胡夫人的聪明,你看出来了吗?」 他微微抬首,应该再不出一年半载,他的身长就可以追过母妃,以女子而言,她的身形称得上是修长,穿上战袍,格外英气飒爽。 「或许,是因为她出身商贾世家,才短短几天工夫,就把咱们可敦城理不清的帐目都给算好了,不过,除此之外,母妃觉得,她善记得可怕,凡事一说就通,甚至於能够举一反十,说不定还能举一反百,对她的夫君,她似有难言之隐,似是被强硬带来了这大漠,但与他成夫妻,却是她甘愿的,她说,以前总想许配一个比自个儿聪明,事事都比自个儿强的男人,可是,她後来才发现,跟一只大笨牛在一起,也挺有趣的,说男人不需要什麽都好,但要懂得疼女人,说起来,这位元胡夫人的唯一缺点,就是身子病弱了些,要不,能娶到一位聪明与美丽兼得的妻子,是你的幸运。」 「母妃焉知她不会又生个病美人?」他颐不以为然地反问。 「那你就看着吧!」纳雅笑叹了声,转身走上通往内殿的石阶,半晌,才回头道:「人都说我聪明,但我倒觉得自个儿是拥有最敏锐的直觉,你父汗也曾说过,我料事如神,所以我可以告诉你,胡夫人会生女儿,而且,会是个强悍到连你都要吓一跳的女子。」 然後,他看见母妃再不回头地离去,抿着唇一语不发,虽是十岁的孩子,他天生早熟得可怕,又或者是,所身处的环境逼着他不能只懂得撒娇,他虽是父汗唯一的儿子,但是,却比叔汗的两个儿子年纪都小,当年他母妃为了不让朱蜃国变成两方割据不下的势力,委身下嫁给他叔汗。 後来,在他稍微懂事一点,她笑笑地对他说,知道叔汗不会轻易遵照当初的约定,把汗位禅让给他,不过,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够聪明,一定能够想办法把该得的东西要回手里! 那年,他才七岁,不敢置信瞪着她这位母妃,竟然可以用如此玩笑的语气,说出那麽心狠的话! 七年之後。 他十七岁,母妃撒手人寰,伯罕叔汗果然想要对他赶尽杀绝,他带着一批心腹手下,以及当年他父汗东征西讨取得的金银财宝,来到了「龙扬镇」,说是镇,不如说是个荒凉的小村庄,虽然有水源,不过偏离主要的经商路线太远,一直不被重视,原本还有上百户的居民,最後只有十数猎户遗留着没走。 他买下了所有的土地,建城造镇,从无到有,才第三年,就已经慢慢可以看见雏形,以他母妃归化的汉姓,取名为乔允扬,居所则取做「怀风庄」,取风之一字里,有龙的含意,从此,让人唤他风爷,腾里罗这一人,自此消声匿迹,但是,他在朱蟹国的夺位之争才正要开始。 在做生意方面,他低调经营,出「龙扬镇」之外,能挂上「怀风庄」几字的商号不出十间,不过,他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但是,没人知道。 就算,後来有谣言流传开来,也不曾被证实过。 几年之间,他广开「龙扬镇」大门,在官商匪三道结交了不少朋友,但他更擅长的事,是收买人心。 他让夏姬跟了端王,两人生下一子裴意,却故意让伯罕知道夏姬与他母妃的关系,要对他们母子赶尽杀绝,他提早一步救下二人,给了端王一个口信,告诉他会好好照顾夏姬母子。 然後,是让他身边的两位死士韩阳与萧刚回朱蜃国从军,让追随他父汗母妃的族长在各方面给他们援助,再加上这两位身先士卒的骁勇善战,短短几年,他们都已经是掌握了大半军队的将军。 然後,是他二十五岁那年,从京城来的商旅提起了「庆余堂」的夏侯家,老太爷让年方十五的曾孙女儿掌了帐房,看起来像是儿戏,却不料这小女娃还做得有声有色,教人不敢轻怱。 从那一年起,他才对自个儿的小未婚妻留上心。 夜凉如水,「昊风院」的书房里依旧亮着灯火,他坐在书案前,手里把玩着那只金锁片,唇畔噙着淡淡的笑。 「难道,你真的让我母妃给说对了,是个强悍到让我也会吓一跳的女子吗?夏侯容容。」 这话,只有他与寂静的黑夜独语,夜深了,金锁片映着火光,两抹簇亮在他幽黑的瞳眸里闪烁不定…… 逃婚。 果然像是这妮子会做的事! 虽然她刻意将自个儿扮丑了,可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她,近五年来,他就一直注意着她,几度来京城,在暗地里观察她,听着他派在她身边的探子所做的回报,夏侯容容这四个字,与她美得惊人的容颜,早就烙在他的心上。 她派得上用场! 这是他再确信不过的事,只留待时间证明,他所布下的局将能够让自己夺回汗位,甚至於是入主中原。 此刻,他站在伞摊之前,被张开展示的红花油伞遮住了大半侧身躯,转眸望着不远之外,站在包子摊前,等待包子热呼呼出笼的夏侯容容,她捂着肚子,似是颇饿了,却不巧上一笼包子全被买光,只好站在一旁等。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细瘦男人与一个麻脸男孩在角落说完话,只见男孩脚步跟跆地走过来,撞上她的身侧,吸引她的注意力,这时,男人再走过来不着痕迹地取走她钱袋,然後好心地扶起男孩,说要送他回去。 她虽然觉得这两人行为举止颇为奇怪,但就在这时,小贩喊着包子出笼,把她的目光吸引回去。 他侧转过身,看着细瘦男人与男孩走过一旁的街道,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出手为她把钱袋拿回来,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拐了个弯,飞快溜走。 尾声三 再回眸,就看见她掏不出买包子的钱,只能不舍地看着那就快到口的包子硬生生被拿回去。 那可怜的模样真教他见了不舍,不过,他仍旧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想看看身上连买颗包子钱都没有的她,究竟会怎麽做?! 「爷,有看到中意的伞吗?」伞贩笑着招呼道。 闻言,他笑着摇头,转身提步,随着她的背影而去。 他没在她脸上见到想要放弃的沮丧表情,而这更令他觉得好奇,在她的心里究竟能打什麽主意?! 她令他觉得有趣、惊奇,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嫌腻。 明明是一文钱也没有,进了人家客栈吃霸王餐,却可以吃饱喝足,然後还赚到大把的旅费。 「庆余堂」的表小姐果然不简单! 而这更加深了他必定要得到她的想法。 为了遂她所愿,他留在营火旁与虞洪几个人喝酒,席间,他酒喝不多,话说不多,到了三更,他才回到毡帐。 幽微的烛火,让他可以看清楚她睡熟的睑蛋,明明说要自个儿占掉整张睡榻,但许是因为裹身的毯子不够暖实,她蜷睡成一团小球,明显的还可以看见她微蹙着眉心,睡得似不怎麽舒服。 他笑叹了声,将裹身的暖裘覆到她身後,再从中抽出她原本所盖的毯子,倚坐在睡杨畔,看着她慢慢舒开眉心,真正地沉进了梦乡之中。 想到她方才喊他那声「夫君」,令他不由得噙起浅笑,不知道当她真正成为他的娘子,再喊他夫君时,会是怎生光景呢? 他曲起长指,以指背轻滑过她被油膏涂覆的脸蛋,想她这一路以来,不曾在任何威胁与困难示弱过,大大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等你,夏侯容容,我会等你喜欢上我。」他注视着她的睡颜,低沉的嗓音再轻柔不过,但那嗓子里的一抹冷冽,却也教人无法忽视。 说完,他将覆过她的毯子盖上身,依稀可以闻到她如花香般的味道,似有若无,这一晚,他就坐靠在睡榻旁的硬垫子上,闭目假寐了一整夜。 她,不是一个可以用武力强夺的女子! 她的貌美如花,个性却强悍如钢,倘若,强夺了她的身子,只会教她这一生都恨透了他! 与她约定了不会随意离开「龙扬镇」,才以为自己可以稍微放心,没想到她竟然为了追查假银锭的事,闹着当起学小官。 但他决定由得她去,不想干涉她想做的事情。 「阿爹,我想跟着小娘去查『鼎银』的事。」乔裴意一早就过来向他做出请求,一脸的期盼。 「小娘?」他闻言颇感好笑,将批好的卷宗交到一旁的人手里,示意他们可以退下,才正色面对这个名义上是他儿子的男孩,「她听你喊她小娘,肯定是要生气的。」 「那……不能喊小娘,要喊什麽?」 「也不是不能喊,不过,要喊得有诀窍。」他招了招手,示意男孩把耳朵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乔裴意用力点头,笑得合不拢嘴。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麽想跟着她吗?」 「我想,跟在她这位小娘身边,好玩的事情应该不会少,而且,小娘在市坊里交了不少好友,阿爹就不怕那些人对小娘不怀好意吗?」 「那些人,是她的好兄弟。」他泛出微笑,心想裴意不会是想替他盯住容容吧?不过也好,那妮子防人之心不浅,但对方若是个孩子,应该可以稍微让她掉以轻心才对,「好吧!那你就跟着去吧!不过,我要你替我注意一件事情,若见到什麽,要向我回报。」 大漠的天候,不是人人都能适应。这一点,他早就料想到了,不过,他想看那妮子可以逞强到什麽时候!裴意向他回报,他见到小娘的手臂几乎是抓痕累累,没一处完好。 待亲眼见到她乾裂出血的肌肤,真正让他见识到她可以逞强到死的傲气,不过,他很快就让她知道过分的逞强,不过是愚蠢而已。 但最後的结果是她气他,因为他偷了她的香,亵玩了她的身子。 他可以感觉到她开始愿意亲近他了,不过,还需要再加把劲。 所以,他明知道阿巴图看她的眼神不对,却不阻止这男人将她带走。 就如同那日没阻止两个偷儿离开,他也让温阳等人袖手旁观,但她亲手伤了阿巴图,夺了一匹骆驼逃进沙河里,却出他意料之外! 在见到她倒卧於沙漠里的那一瞬间,他感到心口有一瞬间的冰凉,他知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最好时机,但是,那股子冰凉的颤栗,一直到很久以後,都还不能淡忘些许。 终於,他得到了她的信任与依赖,在那一晚,得到了她的身子,最後,他们成了亲,可是,他没有一日不提防她那双善於洞悉的眼睛。 他喜欢与她在一起的感觉,那段日子,或许是他今生今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但终究,他布了十年的局,慢慢要开始收网,而她,不过是他盘局里安好的一颗棋而已。 但他深深明白,要让这颗棋愿意自己动起来,就是要让她死心塌地的爱着他,就如同当年他的母妃深爱着父汗一样。 他懂她,要不,她不会老是说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对於她的说法,他总是笑笑:心想从她十五岁就看着这丫头一日日长大,她总说最懂自己的人是她太爷,但他想,那人说不定是自己…… 他们说好了,待一切结束,他会回到她身边。 所以,她甘愿为他,与朝廷为敌。 今天,他在写「放妻书」时,她也赌气说要写一封「放夫书」,最後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对着面前的满张白纸哽咽,强忍住没掉泪。 而今晚,是他们最後一夜共床而眠,她继续赌气不想与他说话,装着睡却紧揪住他的衣衫不放。 「容容,不要揪那麽紧,我不会跑掉,你可以放开了。」他附唇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道。 她不答他,也不睁开眼,仿佛睡得极熟,只是一双纤手依旧是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袍,无论如何都不松放。 而他敛眸注视着她闭上眼眸的容颜,从她眼角泛出的隐隐泪光,可以看出她并没有睡着。 此刻,她是清醒的,却不想睁开眼睛面对他。 他轻叹了口气,大掌按住她的脑勺,俯唇在她的额心轻啄一吻。 「对不起。」他轻声道,嗓调却是沉重的。 听见他对自己说抱歉,夏侯容容也再忍不住内心的酸楚,右手抡起拳头忿忿地打他的胸膛,呜咽了声,将脸蛋埋进他的颈窝里,下一刻已经被他修健的长臂给紧紧地拥进怀抱之中。 她紧揪住他的衣袍,而再多的呜咽,都被他给吮进了吻里…… 尾声四 虽隔千里远,但他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当初,他留在她身边的人,会将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悉数回报给他知道。 所以,他知道她下令捞起湖里大半的湟鱼,为完刺办寿宴,几乎是「龙扬镇」的街坊们都能够分到一杯羹,大夥儿为这天上掉下来的一顿美味佳肴,都是笑得乐不可支,争相走告。 「借花献佛?」在看完书信之後,他忍不住失笑,「哪是借花献佛?你这家伙是在藉机泄忿啊!」 说着,他唇畔的笑意更深,「你明知道我有多辛苦才养活那些湟鱼,竟然大半都杀来吃了,摆明了一点都不想珍惜,这不是泄忿,还会是什麽?」 她这妮子必定在想,天高皇帝远的,有本事,他自个儿回去教训她! 但她明知道他做不到,也不会这麽做! 他知道她聪明能干,有能力主持大局,但是,能够达成他对她的期望,不代表她心里甘愿接受他给她的安排。 她怨他,在他的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但倘若她不怨不恨,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那就不是夏侯容容了! 她凡事总还带着一点孩子脾气,不过,从他手里接下「龙扬镇」後,已经收敛很多了! 想着,他泛起一抹淡淡的浅笑,折好书信,搁进了一旁宫人打开递上的金丝木盒里,在那盒里有成叠同样的信纸,放好之後,他扬扬手,示意宫人将木盒拿去收起来,再转身,走出寝殿,在议事阁里接见几部的族长时,冷峻的脸庞已经恢复成身为可汗的威严,方才噙在唇畔的笑意,一丝不见。 然後,在降下这年冬天第一场瑞雪之前,他以诈降与突袭战法,取下中原的一座要寨,将中原大军大败於三川之地,逼中原朝廷正视他朱蜃国养生多年之後,所充盈的强大兵力。人说兵不厌诈,这正是他母妃所教导的用兵法则之一而这诈术,他也曾用在她身上。 「我想,让人去接裴意回来都城。」 近几日,两国交战的状况紧绷,在他一次次毫不留情地对朝廷大军开杀戒之後,今早,夏姬前来觐见他,向他提出要求。 他背对着她,沉静地一语不发。 在他的心里并非不知道夏姬身为娘亲的顾虑,在她的心里很清楚,在他入主中原的大局里,「龙扬镇」是一颗可以被舍弃的卒子。 倘若,容容知道他当初留着陪她的人,其实都是死士,那麽,她大概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好姊妹婉菊许配给温阳。 「好,我会给你一队人马,设法把裴意接回来。」他淡然道。 「那她呢?」夏姬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冲口问道。 她?!有一瞬间,在他的心里,有瞬间的怔然。 与她在一起的过往,一幕幕上了他的心头,让他不自觉地噙起一抹浅笑,但在下一刻,他隐去了那抹笑。 他知道朝廷派出重兵,将「龙扬镇」包围得水泄不通,随时都可能会对她下手,但他不想为了她,在这关键的一刻,有任何冒险的举止。 他早就决定要舍弃了,不是吗? 比起她,江山更多娇。 他叹息,闭上双眸,感觉胸口有一瞬穿心的疼痛。 最後,夏姬得不到他的回答,在离去之前,淡然地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做的事情都对,在我们这些人里,没有人比你更聪明,可是,我希望到最後,你不要後悔。」 朝廷派出死士,那一箭的毒,让她命在旦夕。 明知道会有陷阱,他仍旧愿意对赌,带着一队人马打算潜回中原,却在中途被皇后派来的军队追击。 他不愿退,他要见她! 他後悔了! 知道她命悬一息的瞬间,熟悉的冰冷感觉,彻头彻尾凉了他一身,让他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保护汗王!」 萧刚一刀砍了两颗人头,吆喊着手下的部将追上他与坐骑,迎面而来的军队多如流水,他们怎麽杀也杀不完,他负着伤,原该是无一处不痛的,但是,他却麻木没有感觉。 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她! 腥红的鲜血已经分不清楚是自己或是敌人的,湿透了他的袍服,渗流到马匹的背上,不断地滴落到黄土地上。 他开始必须很用力才能看清楚眼前的景物,以及痛杀而来的敌人,而在这血光不断的朦胧之中,他仿佛看见那一夜她怨嗔的娇颜。 最後,是萧刚抗命,拦阻了他存心不要命的杀出,回到都城,他昏迷了数天,宫廷的御医对他的伤势都不表乐观,胸口的那一刀,再深一点,只怕已经是命殡黄泉。 在清醒之後,他得到了一封她想方设法送来的书信,他命人扶自己起身,勉强坐在书案之前,见她在那满张白纸上,只在央心处,以极好看的娟秀字迹,写下两个字。盼君。 她想见他! 他心痛着,小心将那张纸搁回案上,不让激动紧握的双手捏碎了它,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分离前的那一夜,想起那只曾经紧揪住他衣袍不放的纤手,藏着她没说出口的无助与害怕…… 最终,他舍了江山,取了她。 他不问自己能否舍得,只知道她万分值得。 再与她成了亲,日夜与她如影随形,在隔年,她便生下了他们第一个儿子,她亲自为儿子取名为风静,告别往日的意味,要他静止安分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但对於她的多心,他只是笑而不语。 今儿个,他们儿子满周岁,前来为他们祝贺的兄弟朋友不少。 大夥儿或坐或卧在羊毯上,吃着烤全羊大餐,喝着美酒,听着琴师演奏,善眩人表演幻术。 「夫君。」她半躺在他的身边,轻声唤道。 「嗯?」他取过她喝了一半的酒杯,往一旁搁放,曾经以为再不可得的幸福,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令他万分珍惜,也小心翼翼对待。 「你不必跟我说,以前你骗我的事情、对我说过的谎言,你就搁在自个儿的心里,一字一句也不必告诉我,若你觉得瞒得很累,那也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我。」她徐徐地轻吁了口气,抬起螓首,正好对上他俯落的眸光,「但是,从今以後,你不许再有任何事情瞒我、骗我,你做得到吗?」 这一瞬间,他凝视着她美眸之中的柔情,想起昨往,心里既愧又痛,不敢问她究竟知道了多少真相,最後,只能笑着点头,吻住她的额心,「好,我答应你,对你,决计再无一句谎言。」 她要他答应不再瞒她、骗她,最终,却是她瞒了他、骗了他! 那日,她在「零海」湖畔不告而别,至今近两年了! 他才终於知道原来当初的箭毒并没有全解,不过是「大佛寺」的药师替她封住命门,保全了她几年性命。 他想,如若当初就知道这个事实,如今一切的结果将会大大不同。 尾声五 但她应该也料想到这一点,不愿意再见他兴兵寻仇,所以宁愿一个人孤单地保守住这个秘密,对谁也不曾泄漏过半句。 他不怨她隐瞒得如此之好,因为,是他那些年逼得她必须事事往心里藏,逼得她必须心思深沉,才能好好盘算,要能趁机作乱,又不被朝廷给逮住把柄,否则,将连累她视为至重的家人与好兄弟。 她这个人生平最大的缺点,是太过重情重义,但是,这却也是她那些好兄弟们一个个将她当成哥儿们,甘愿为她两肋插刀的理由。 这一点,她像她爹,那个被她娘形容成大笨牛的鲁直男子。 近秋,正是狩猎的好季节,几顶毡帐就立在这原野之中,大夥儿较劲着今年谁会是最大的赢家。 她走了,一切如昔,但大夥心里的愁,却不曾一日淡过。 毡帐前,几顶篷子高架着,篷子下,几张桌椅,上头搁着美酒佳肴,他与前两日到来的萧刚相邻而坐,他的视线正好可以望见不远之外,老谭与几个骑师教他的女儿坐上刚得到的小灰毛马。 「我想,在她心里,一定以为,那毒不是皇后的主意。」他转头望向已经被升擢为第一大将军的萧刚,淡淡地笑说。 「爷怎麽知道?夫人告诉过你吗?」这些年,萧刚与韩阳一年总会来「龙扬镇」一两次,为的是见他们已经誓言过效忠一生的主子,也为新任的汗王传达请示的政务,虽然已经不在汗位上,但是,这些年靠着他的布局,朱灵国统一了西域诸国,已经足以与中原分庭抗礼。 「不,但我就是知道。」 乔允扬泛起一抹微苦的浅笑,捻起酒杯,一饮而尽,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容容生气的大喊:不要又擅自做我肚子里的蛔虫! 她讨厌他猜她的心思,因为,他总是能够猜对。 可是,要是他故意猜错,她又会生气。 萧刚对主子的淡然,感到不解,「既然知道是皇后害死了她,难道,你就在这里静静的,什麽都不为她做?」 「她瞒我十年,就是为了不让我为她兴兵报仇,我欠她,所以我听她的,她的十年苦心,我不能视而不见,让它毁於一旦。」 话落,他的眸光微敛,食指伸进酒杯,沾了点残余的酒汁,在桌面上画出了几笔线条,那曾经是他精心设计过的布兵图一角。 不过如今,成了被风吹乾之後,就再不见痕跻的水画,他并不留恋,只是悔恨为了这再也无用的江山,让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女子,眸里不禁泛出了哀伤,半晌,他才抬起头,笑视等待自己继续说下去的人。 「不过,虽然她不乐见,但是,我们的儿子风静心思像我,善於洞悉的心眼,却像她,在她的留言里,给下交代,要我转告静儿,不愿他像我,只怕静儿早就已经发现他娘亲不对劲之处,在她离去之前,他们母子之间想必曾经有过一番对谈,但没让我知道。」 「爷的意思是——?!」 「静儿像我,想必他的心里不会没有盘算,不过,比较起来,这孩子比我更沉得住气,心眼比我看得更透,所以容容说错了,静儿不似我,他一半像爹,一半像娘。」说完,他站起身,走到草场前看女儿练习骑马。 「但是,爷在中原的领土上,就不怕朝廷——?!」萧刚不死心地追随上前,最後的几个字,听得出来是打住了,但他知道主子绝对明白自己的意思。 「你怕他们再下手吗?他们能派死士杀容容,就该心里有数,这些年来,我在他们身边也安排了不少人,要是他们敢再对我身边的人下手,我也能取他们性命。」说完,他顿了一顿,笑视着女儿骑在灰毛小马上的模样,再淡然道:「轻而易举。」 闻言,萧刚有瞬间一震,知道这些人是他主子在朝廷设下的新局,不为夺江山,而为保住自己人的安危,较之从前,只怕是防得更严实。 他不证实萧刚心里的猜测,但他确实再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再也经不起多一点遗憾,她为他留下的一双儿女,以及她所喜爱的这个大漠,只要他活着一天,谁都休想轻举妄动。 这时,乔东晓讨着从马背下来,一旁的护卫单脚跪地,以手托住她的脚,让她可以顺势踩下来。 脚才一落地,她就飞快地往亲爹这方向跑过来,一双小脚咚咚咚的,不一会儿就扑抱住她爹的长袍下摆,抬起那张又白又嫩的小脸儿看他。 「爹!你不要净只会跟萧伯伯说话,快过来教东晓啊!马儿不听我的话,我要它往东,它就偏要往西,我制不住它呀!」 「不是你让它觉得自己应该往西才往西吗?」他笑着反问女儿。 「才不是!」小娃儿瞪圆黑白分明的眼眸,一副受辱的表情。 「好,爹教你。」他呵呵笑了,牵起女儿戴着腕套的小手,往草场的方向步去,但才走远几步.就听见身後传来萧刚的喊声。 「难道,风爷就真的认了吗?」 「你从什麽地方看出来我认了呢?」他敛眸笑瞅着女儿抬高的小脸蛋,那眼那眉,七八分似她娘亲,让沉淀在他心里最深处的思念,隐隐地痛着,他轻吁了口气,回眸直视着萧刚,「他们拥有江山,而我只在乎我的容容,今生今世,我不会有放弃寻东晓娘亲的一日,但如若,我们在人世不能重逢,那我就与她,相约黄泉。」 说完,他抱起了女儿,走向小灰毛马,示意一旁的人让开,亲手将她抱上马背,传授了她几个秘诀,替她牵着缰绳,缓慢地步行。 他知道萧刚正以不敢置信,而且可惜的眼神看着自己,想大好的江山,只要他愿意,一定可以手到擒来。 但他却宁愿待在这个小小的「龙扬镇」,等待着他的容容有朝一日的归来,但对他而言,这小小的希冀,反而才最难实现。 风乍吹起,偃过绿色的草场而来,他不自觉地侧眸望去,仿佛,下一刻他怀念的美丽身影会出现在眼前,他总是抱着这种希望,却总是成空。 他想念她,没有她在身边,寂寞几乎把他的整颗心都快要吞噬掉。 这天底下,唯有她只需一眼,就能看穿他心里的想法,唯有她只需一笑,就让他愿意倾尽今生去爱怜。 而她呢?没有他在身边,就不想不念,不寂寞吗? 我等你回来,容容,我等你。 他的眼眸映着一望无垠的碧色:心里对远方的她呼喊,知道她一定能够听得见,因为,他们心有灵犀,因为,在他们的今生今世,在这天底下,唯有他知她的深情,也唯有她懂他的真心…… 后记 【后记 季璃】 大家好,我是季璃。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他悔、他恨;他想她,也寂寞。 其实最後的番外《腾里罗》季小璃就差点没时间写了! 一开始就有打算把一些男主角的视角捉出来个别写一篇番外,看完本文再看番外,因为知道故事的轴向,再看另一个视角,感觉应该会不太一样,然後看完番外再回头看本文,又会是一番不同的感受。 这是新尝试,至於在读者朋友们的眼里看起来,究竟是什麽风貌,其实季小璃心里也是没个准的。 不过,因为要赶书展的交稿时间,季小璃差点本文交完就放弃写番外,但是好在咱们袁姊和编编都愿意等待,所以又给了一点时间,让我可以把这篇番外写完。 应该也有人看出那位药师的身分,本来还有一篇番外,篇名叫《药师》,但是。我想往後有机会再写吧!想看的人就关注一下我的脸书粉丝网页,说不定哪天就真的写一篇《药师》番外给你们看,在里面应该会多一点透露,究竟最後他见了夏侯容容,将她带去了何方,而她是否还活着。 看到这里,应该有人会哭诉季小璃是坏作者,竟然把结局隐藏起来,但冤枉啊!结局其实早就给了,不过,总会有人希望可以讲得更清楚一点吧! 但有看到双封面小故事的人,应该会很清楚才对,他们也不是不可能重逢,不过,需要再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点奇迹而已,哈! 但如果没有呢? 奇怪,季小璃这作者怎麽越来越糟糕,想来要是我看书,看到作者给我写这种吊人胃口的後记,我会又想气,又想笑,又想一脚踢下去吧! (低头,沉默三分钟) 好了!坏作者反省完了!咱们继续再说下去吧!(笑)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用很多人的视角写很多篇番外,标题大概就会是《胡虎》、《纳雅》、《好哥儿们》……之类的,然後,每多看一篇,读者们心里对这个故事会更有画面与想像,甚至於会觉得故事的风貌不断在改变,当然,在本文里也没有全抽出他们的视角,毕竟不是以「我」为开头的故事,只剩下女主角一个人的视角会很怪。 只是,写完这本书,季小璃心里有在反省,觉得很奇怪,最近,怎麽只要提到男女主角的父母亲,有点带到的,几乎都是以悲剧为收场啊?! 乔允扬与复侯容容的爹娘都很有戏啊!只要我这个作者如何又如何再给一点什麽又什麽,就可以怎样又怎样……结果,我差不多都写死了。 (低头,沉默三分钟) 好了!我为他们默哀完了!咱们就继续一起快快乐乐说下去吧!(我这个作者真的很糟糕厚!) 最後,或许有人要问,那毒真的是皇后下的吗? 对,这一点在看过番外之後,应该没有疑问才对,只能说,双方是敌人,没有谁好谁坏,不过夏侯容容较之于凤雏皇后,少了一点明快,多了一点心软,倘若不下毒,没有命悬一息,那麽,布下的陷阱也就没了作用。 反正,不下这一险招,最终,江山也迟早要拱手他人。 那箭,虽然射向乔裴意,不过,那是因为早就有人料想到,以夏侯容容的个性,她一定会回来相护。 只能说,朝廷会对她有忌惮,也是因为方圆数百里之内,牵她一发,可以动全身,而朝廷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平乱。 不过,以夏侯容容的个性,就算知道毒真的是皇后所下,想必她的决定也不会改变,因为那些年,与朝廷的处处为敌,她的心里也并非全然无愧。 所以,如果真的写番外通篇的话,还会有一篇叫《皇后》吗?哈! 在这一本书里,不算有坏人,只是每个人都在保护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东西,而这也正是人世间最真实的反应,就如同药师问夏侯容容的,到那一刻,她还觉得老天爷仁慈吗? 她说不知道,但她很清楚,人只要为了得己所欲,有时候,可以不问良心,就连她自己都是其中一人。 她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藏住了那个秘密,饶过了世人,因为,在这世上,唯有她知他,知道这个男人绝对有能力再挑起另一场更大的战火。 而她不乐见。 就如同她也担心,他们的儿子似他爹亲。 最後只能说,在这系列里,如果各位觉得有伏笔的地方,其实都有故事,但会不会写呢?季小璃不保证。 好了!最後,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都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这八个字以前季小璃还颇不屑一顾,如今才知道,简单才最难得!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商王恋之一《狂枭赋》; 02、商王恋之二《冷鸢曲》; 03、商王恋之三《恶饕传 上》; 04、商王恋之三《恶饕传 下》; 05、商王恋之四《悍虎记 上》; 06、商王恋之四《悍虎记 下》; 07、商王恋之五《骄凤令》; 08、商王恋之六《腾龙策 上》; 09、商王恋之六《腾龙策 下》; 10、商王恋之七《银狐歌 上》; 11、商王恋之七《银狐歌 下》; 12、商王恋之八《胡狼谣 上》; 13、商王恋之八《胡狼谣 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