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在先》 楔子 “夫妇和,家道成,妯娌们,要孝顺,邻舍人,不可轻,公婆言,莫记恨,丈夫说,莫使性,里有言,莫外说,外有言,莫内传……遵三从,行四德,习礼义,难尽说……” 阳春季节,天气晴和,林木茸茸,芳草茵茵。京城德硕亲王府“碧香草堂”半卷的门帘内,一个颜如莹玉、貌似神仙的妙龄女子正在侍女的陪伴下,端坐桉前背诵《女儿经》。她盘膝而坐,腰板儿挺得笔直,可声音却如春日的柳枝,软飘飘地没一点劲儿,让那位长胡须、严威仪的塾师听得时而皱眉,时而摇头。 女孩只当不知师傅的不满,仍我行我素。她,正是当今天子康熙爷的亲孙女、在清廷中地位显着的皇子德硕亲王的宝贝女儿。 当诵书声终于停下时,塾师昏而不花的老眼扫过他顽劣的弟子,训道:“声如浮云,气虚音弱,如此背诵圣贤文章乃大不敬也!” “师傅不是教导弟子们轻言细语忌高声吗?难道弟子错了?”模样甜美、神情俏皮的女孩作弄地问。 只见夫子的长胡须一抖,生气地道:“格格口快,又犯戒了。” 女孩灵活的眼珠子顾盼生辉。“可弟子对师傅所言有惑,怎能不开口?” “开口可以,但不宜咄咄逼人。”对博闻强识、伶牙俐齿的弟子,老夫子不得不谆谆告诫道:“格格熟读《女诫》,当知辩口利辞、多嘴多舌乃不守妇言。为师受王爷所托,设学于府,不仅要为格格讲经说典,更要教导格格为人妻、为人媳的纲常伦理。习礼法,效贤德,不是用嘴就可以的,要用心思,要身体力行方可内外兼修。读书诵诗要有精神气,气韵合,道相生……” 见老夫子又开始长篇阔论了,格格趁他换气之时,恭敬地说:“师傅教诲,弟子谨记在心。可今天学了《笠翁对韵》,背诵了《女儿经》,师傅累了,弟子也着实乏了,不如大家歇了吧?等养足精神气,弟子能学得更用心。” 见她慧目闪闪,塾师无奈地看看天色也已近午,便说:“好吧,散学后格格要记得温习。” “会的,会的,‘温故而知新’嘛。” 格格开心的允诺着,如同久困笼中的鸟儿般,快乐地奔离书斋。 看着她既不斯文也不优雅的身影,塾师无奈地想:格格敏慧绝伦,可惜似与高贤圣人无缘,要将她调教成符合大家规范的温顺小女人,那是难上加难哪! 与忧心忡忡的师傅截然不同,在庭院内嬉戏的弟子则是全然的轻松。从小就受满人教育的格格,天性热情好动,崇尚自然。若要她去木兰围场陪皇帝爷爷骑马射箭,跟随各位贝勒、贝子、阿哥们围猎赛马,那绝对难不倒她!可是,如果要她为嫁给那些家学渊源的文人、士族而拚命学习圣贤经论,学习如何做一名乖巧、听话的好媳妇的话,那简直是要她的命! 嫁人?学做好媳妇? 这是德硕亲王府的格格最不屑去做的事。这些年,前来王府提亲的人家络绎不绝,但她从不予考虑。甭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凡夫俗子入不了她的眼,就是那些名列金榜、位居三公,怀才抱德、韬光晦迹的俊隽男儿也没往她心里去。 一向好脾气,又特别疼爱子女的德硕亲王和福晋也不勉强她,可是,她那位身为皇帝的玛法(注一)康熙爷,则不那么好应付了。 康熙不仅是一位有宏图大志的国君,更是一个爱好儒学、深知要繁荣文化就必须争取汉族知识份子的聪明人。为了让汉人感受到皇族的善意,消弭满汉隔阂、稳定社稷,他决定让朝廷来场轰轰烈烈的满汉通婚。 而皇子德硕亲王府中初长***的格格,就成了他的最佳人选,于是一道圣谕传来——德硕亲王府的格格不得再随意到木兰围场放鹰,不得再跟随阿哥、贝勒、贝子们纵马山水间,必须乖乖地待在闺阁内,跟随德行高尚、才学深厚的老先生熟读三从四德的道德文章,学习大家闺秀的礼仪典范,为婚嫁做准备。 至此,渴望翱翔天际的格格快乐少了,烦恼多了。 可是,烦恼归烦恼,只要嫁人的事一日没落到自个儿头上,她便是快乐的。 注一:满族人称祖父为“玛法”。 第1章 “格格、格格!大喜啊!” 一年一度杏花开,今年德硕亲王府内的杏花开得最是美丽。正在赏花的歆怡格格被兴冲冲奔来报喜的丫鬟秋儿拉住。 “什么大喜?”她一头雾水地问。 “格格大喜。”秋儿兴奋地说。“皇上给格格指婚了!” “什么?指婚?”她抓着杏花树枝大惊失色地问:“要我嫁人吗?” 正在兴头上的秋儿看到主子花容失色,依然笑着说:“正是正是,听说皇上为格格选的额驸是江南有名的书香大户,今科殿试的二甲头名进士,王爷和福晋都很满意呢,王爷还说这亲事于国于家都有百利……” 喀哧!格格手中的花枝折断了。“于我则有百害而无一利!” 将手里的残枝摔在地上,歆怡俏脸如黛。要她嫁给一个素昧平生、一无所知的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 她不理会这是皇帝爷爷钦点的婚事,也不管阿玛、额娘是如何满意这门于国于家皆有利无害的亲事,更不在乎未来夫婿的身分地位,她又是跳脚,又是嚎叫地抗议道:“不嫁!不嫁!不管他是谁,我就是不嫁!” 娇美的小格格声响如钟、气壮如牛,吓得常年服侍她的康嬷嬷急急走来掩住她的口。“哎哟耶,我的祖宗小奶奶,你可小声点,要是让王爷、福晋听到了,你‘三纲五常’的道德文章就都白念了。” “去他的三纲五常,我才不希罕那些鬼文章呢!”气极了的格格踢了踢树干,仍难消满腹怨气,终于扭身怒吼道:“我找阿玛说理去!” 说理?一纸皇命大过天,小小的格格能翻过天去吗? 康嬷嬷摇头,丫鬟叹息,但都一路小跑步地尾随主子而去。 “阿玛,你真的答应皇玛法的指婚了?”一见到阿玛,歆怡就急切地问。 德硕亲王看到她紧拧的眉,笑着逗她道:“别太兴奋,听阿玛说……” 歆怡一跺脚。“谁兴奋了,我是生气!” “嘿,傻孩子,这是喜事呢,生什么气?”德硕亲王依然和颜悦色。“叶公子是今年春闱二甲头名的江南人氏……” “不要!管他什么一甲二甲的,我不要嫁给他!”她气急败坏地再次打断了阿玛的话。 “歆怡,你不是小孩子了,不可再动不动就耍脾气。” “谁耍脾气?我就是不要嫁给那个男人!” “那你是想抗旨吗?”看着桀骛不驯的女儿,德硕亲王收回笑容,严厉地说:“都怪我和你额娘平时太纵容你,才弄得你如今这么不懂事!” 看到阿玛动怒,歆怡气势略弱,但仍忿忿不平地埋怨道:“为何非要把我嫁得那么远,还嫁给一个陌生人呢?” 女儿无奈的语气和委屈的目光让王爷心头一软,他又怎么舍得女儿远嫁呢?可是这是父皇的深谋远虑,为人臣、子,他只能狠下心来要求女儿。 “江南不算远,水路不过一、两个月就到,阿玛、额娘还是可以去看你的。”他温和地劝慰女儿,对她招手。“过来,咱父女俩说一会儿话。” 阿玛慈祥的眼神平复了歆怡烦乱的心,她走过去坐下。王爷耐心地对女儿晓以大义,为她说明这门姻缘的重要性。其实,这些道理她早都明白。 人人皆知,江南多才子,燕北出英豪。皇玛法雄才大略,是圣明睿智的君王,深知清廷入关不过数十年,满汉间因文化习俗的异同,仍有着很深的隔阂,为了融满汉为一体,使得天下太平,他主张满清皇族与汉族中有影响力的大户望族联姻,以消弭满汉间的矛盾。阿玛身为君臣、皇子,绝不可能违抗皇玛法的旨意,而她,同样出于忠孝之本,也不能抗拒这御赐的指婚。 道理她是懂的,可心里仍觉得气憋。每三年一次的会试、殿试刚过,金榜墨迹未干,皇玛法就打起了满汉通婚的算盘,甚至不让她事先知道,但这毕竟是她的终身大事啊!光凭这点,她胸口的一股闷气就难平息。于是她赌气地说:“既然满汉联姻如此重要,那皇玛法何不将我许配给状元郎?或者榜眼、探花也行啊,怎么只是个传胪呢?(注二)难道我就不该得到最好的?” 她的话让王爷忍俊不住,笑骂道:“狂妄丫头,搞了半天,原来你的不乐意不是因为嫁得远,也非因为‘陌生人’,而是嫌姑爷顶戴太小啊?那行,反正姑爷还没授官,赶明儿,阿玛去给你向皇玛法讨个赏,封叶公子做个三品御史可好?” 阿玛的话把歆怡也逗笑了,但转念想到眼前的事,她没法笑到心里去,继而嗔道:“阿玛,你又在戏弄女儿!” “好好好,不戏弄。”德硕亲王收起笑,劝导女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皇玛法是不会看错人的,你不要想太多,这几天家里会赶着为你打点嫁妆,你也好生准备,三日后行婚礼,礼部已奉旨调派舟船送你们返回江南。” “三日?!”歆怡再次叫了起来。“阿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难道你们想在三日内就把我打发走吗?” “这是皇命哪。”王爷语重心长地说:“歆怡,你是个聪明孝顺的女儿,该明白无论是阿玛、额娘,还是你的皇玛法都舍不得你离去,可是,身为皇家人,我们都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你明白吗?” 见阿玛神情凝重,歆怡自然不敢再多言。 见她神情索然,德硕亲王又安慰道:“别再烦恼了,阿玛跟叶公子见过面,他是个稳重有礼的年轻人,不光文章写得好,人也长得很俊俏呢。” 听到最后那句话,歆怡的脸没来由地烫了起来,害羞地垂下了头。德硕亲王语气转为轻松地说:“阿玛都喜欢他了,你也一定会喜欢他。” “我才不喜欢呢。”忍着羞涩,歆怡坚决地说:“谁会喜欢陌生人呀?” “等行过礼,做了夫妻,就不再陌生了。”德硕亲王叮嘱道:“时间紧迫,你还是忘掉忧虑,好好准备吧,这几天我们都会很忙。” “阿玛——”歆怡站起身,可并未移动脚步。 王爷抬起头关切地看着她。“还有啥事?” “他不是二甲头名吗?为何回江南?” 王爷知道女儿不想离家,便耐心解释道:“你皇玛法如此安排,是想让你们成亲后先回江南,给你拜见公婆、多与叶府老小亲近的机会。” 歆怡秀眉不展地说:“可我连他都不认识,要怎样跟他家里的人相处呢?” 德硕亲王笑道:“怎么,害怕了?这可不像我德硕亲王府的格格喔。” 阿玛的话刺激了她,好强的歆怡随即腰板一挺,柳眉一竖。“我才不怕呢,既然非得嫁给他,我自会跟他们好好认识、相处。” “这才像我的乖女儿嘛。”王爷乐呵呵地说着,再鼓励她道:“与人相处非一朝一夕,只要以心换心,总能得到真心相待。你读过圣贤书,师傅也教了你不少待人处世的道理,阿玛相信你会跟叶府上下相处愉快的。” 看着阿玛慈爱与信任的目光,歆怡心中没了主意。 德硕亲王知道女儿的忧虑一时难消,这也是出嫁前的闺女难免会有的情绪,因此并不当一回事,微笑地挥手道:“去吧,别再胡思乱想了。” 心里沉甸甸的,但歆怡还是点点头往外走,可走了两步又站住。 “阿玛。”她轻喊,看到王爷疑惑的眼神时,犹豫地问:“他……那个江南进士并不认识我,他愿意娶我吗?” 王爷不想欺骗她,如实道:“初闻圣旨时,他跟你一样吃惊和排斥。可是,他能抗旨吗?” 哦,原来不乐意这桩亲事的人不仅仅是她,他也不愿意啊!歆怡第一次尝到不被人接受的苦涩滋味。看来如果不是皇命所胁,那个江南公子绝不会娶她的。一种被人嫌弃、鄙视的感觉随即充斥在心间,让她很不舒服。 “那他——”她稍一犹豫,随即叹息道:“唉,算了吧,圣旨都下来了,问了又有什么用?” “确实没用。”似乎明白她想问什么的王爷道:“无论怎样,三天后你都得遵旨出嫁,以后到了江南,要时时记着师傅教你念的圣贤书,做个谨守礼教的妻子,孝顺公婆的好儿媳。” 歆怡不甘愿地点头,心事沉重地往外走。 “这叫什么喜事嘛,男的不甘心,女的不情愿,就算成了亲,今后的日子要如何过呢?”一直到她进了自己的闺房,这念头仍不停地纠缠着她。 而就在歆怡格格忧思不断时,另外一位也正烦恼不堪呢。 “奉旨成婚?!这叫什么喜事嘛?” 皇廷的“悦宾殿”内,新科进士叶舒远也正为皇上的乱点鸳鸯谱而生闷气。 “这自然是大喜事,大少爷做了皇家的额驸,将来必定平步青云,小的这就先回去给老爷、夫人们报喜去,叶府这下可是双喜临门呀!” 书僮芒子全然没有主子的愁容,还喜形于色地要赶回家乡去报喜。 “报什么喜?我这里愁还愁不过来呢。”叶舒远不快地说。 “嗳,这可就是大少爷的不对了。”芒子自小伺候他,主仆二人说话无忌讳,现在见他愁容不展,便直言道:“皇上御口点亲,把如花似玉的格格许配给你,那是看得起你,看得起叶府,不说这圣旨、圣恩你不可拒绝,就是等娶回格格,你也得把人家当珍珠玉帛似地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着,否则,岂不辜负了人家?” “我不过是一块朽木枯竹,如何能藏得起‘珍珠玉帛’?”听了书僮的话,叶舒远更加俊目含忧。 芒子发出不平声。“大少爷这话又不对了。‘朽木枯竹’叶府有,可那绝不是大少爷你!瞧瞧这次咱们在京城看到的精制家具,有哪家的家什能赶上咱叶氏‘苏作’?就连与咱齐名的粤州‘广作’和燕京‘京作’,在我眼里也不过尔尔,难与咱叶氏家具比。大少爷亲笔绘画设计的家什,可说是一枝独秀,技冠天下啊!” 书僮的话并没夸大事实,多年前,若非擅长绘画的叶舒远突发奇想,设计了新式样家具,挽救了他们家濒危的木器行,叶氏“苏作”家具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大的成就。可是,听到书僮的赞扬,他脸上并无半点喜色,反而阴郁地呵斥道:“我告诉过你,不许再提那些陈年旧事,你又忘了?” “不提就不提,可奴才希望大少爷别看轻自己。叶府没了三少爷,照样发达,可是没有了大少爷,准会完蛋……行、行,我不说,”看到大少爷沉了脸,机灵的书僮立刻改口道:“我还是先回府上报信吧,可不能等新妇上了门,婆家还一无所知,那就太失礼了。” “留你在这儿也没用,你等我修书一封带回去吧。”叶舒远相信朝廷信使一定已把圣旨送往他的家乡了,但身为子女的,婚姻大事本该听从父母之命,如今虽然皇帝做主指婚也符合礼法,但他仍要恪守家礼,亲自禀报爹娘。 芒子离去后,叶舒远站在窗前望着天空,看着忙于衔泥筑巢的春燕沉思。 自从一个多月前春闱发了杏榜、金榜后(注三),所有应考的生员无论拜官授职的,虚职待封的,或是名落孙山的,都先后离京返乡了,可是他这位新科传胪却接到礼部传来的圣旨,要他暂留京城。 皇上下诏留“传胪”,这可是件希罕事,不仅许多人诧异,就连他本人也大惑不解。在太和殿殿试中,与这位九五之尊的君主初次见面时,心思缜密的他就从皇上不时投向自己的威严、审视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过当时他仅感诧异而已,并不惊惶。 自从参加科考以来,他一路从乡试、会试中脱颖而出,考进京城,考进皇宫,可谓过五关斩六将,早已习惯主考官迫人的目光。而且众人皆知,会试是关键,殿试是过场,他对自己的会试结果充满自信。 揭榜后得知自己是二甲头名时,他很知足,本打算回乡报喜的,不料却被一道圣谕留下,并且被礼部安置到宫内的官驿居住。开始时,他以为是皇上对他的仕途另有安排,于是安心地留在京城等消息。可没想到枯等了半个月,每天除了一些朝廷大臣和王爷们前来拜访寒暄外,他一直没见圣旨到,直到今天清晨,他才终于被宣诏,再次进入太和殿面见圣上。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皇上见他并非为了他的仕途前程,也非为他的理想抱负,却是为他指婚,而皇上要他娶的女人竟是地位尊贵的皇孙、显赫的德硕亲王府的歆怡格格! 对皇上的恩宠,他并不感到高兴。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的他,一直憧憬着将来要娶的妻子必定是知书达礼、贤淑文静的大家闺秀。可是,突来的一道天子圣谕,改变了他的理想和命运。如今,他得娶歆怡格格为妻,而据他所知,这位皇家格格既不贤淑,也不文静,甚至像男人一样骑马射箭、围猎放鹰。如此无拘无束的女人,无疑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妻子人选。 可是,面对圣旨,他能拒绝吗? 虽然皇上和德硕亲王都告诉他,歆怡格格美丽活泼、聪明乖巧,每日跟随书院师傅念书习文。可是,他对娶这位格格为妻,仍有太多的顾虑。 皇家的贵族千金,定多颐指气使,怎会有大家闺秀的温顺恭敬呢? 心似压了千斤巨石,但对他这个自幼饱读诗书礼教的人来说,恪守君臣之道尤为重要,纵有满腹不愿,他也不会抗命。可是,要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个格格身上,他也实在心有不甘。 沉思良久,他转身往外走去,口中喃喃道:“与格格同衾无疑伴虎入眠,我心难安!然而,古人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且容我去跟皇上细述原委,恳请圣明的君王收回成命,如若不然,尚且求君一道‘护身符’才是。” “吉辰到,新人拜天地、君师、父母——” 日落霞霁,“悦宾殿”内,正在主持婚礼的大内总管福大人一声吆喝,立时焚香烧纸,烛火齐明。杏花绽放的庭院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浓郁香气。 身穿一袭华丽大挽袖礼服的歆怡格格,木然地站在院中那张凋花香桉前,覆盖在高耸的发髻上,直垂肩颈的红色盖头挡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丝绸盖头下,尽管她的视线一如她此刻的心情般蒙眬而晦暗,但她仍隔着那片织物,注视着摆放在桉上的贡品:两摞贴着红剪纸花的枣饽饽、一对铜烛台、一对玉香炉、一对夜光杯及两叠香纸等。 成亲了,她真的成亲了!心中一悸,她微微转头,看向立于左边的新郎。 只见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跨步走至香桉前,上香三炷,酹酒三巡,然后再退回与她并排站立。 叶舒远——江南学子,新科殿试二甲头名的进士,深得皇祖康熙爷赏识。 这是她所知道的,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 但她真能随他到江南去,做他的贤妻吗? 一阵豪爽的笑声传来,她轻昂首,隔着盖头看到坐于前方高台上的皇玛法,正因某位大臣送来的贺礼而开心大笑,而坐在他身边的阿玛和额娘,虽然看不真切,但她知道他们也在微笑。 她不由得暗自叹息——是的,她会随他去江南,会做他的妻。因为无论她的愿望是什么,她已经是德硕王府泼出去的水,再也没有回头之路。 她先与新郎一起向天地神位行一拜三叩礼,表示感谢“天作之合”;再对高台上的皇玛法和阿玛、额娘各行一拜三叩大礼,表示感谢皇帝的赐婚、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随后起身,再与夫婿相互一拜,表示从此夫妻相敬不离。 趁两人面对面行礼时,歆怡从盖头内大胆地往对方看去,可是光线不够,没能看清,只觉得他似乎也很不开心。 初闻圣旨时,他跟你一样吃惊和排斥。可是,他能抗旨吗? 几天前阿玛告诉过她的话在耳边响起,再看他一眼,她似乎真能感觉到他的勉强和不情愿。被迫成亲的人果真不只她一个。 两个不情愿的男女被凑在一起,今后的日子能好过吗?这个念头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想到自己虽贵为格格,却无力决定自己的婚事,也无法得到夫君的喜爱,她心头就生出一股怨气,其中还带了点感伤。 “礼成,新人入洞房——” 这声高喝令她的心勐然一颤,浑身窜过阵阵寒颤。 一条红绸带被塞进她手中,由那上面传来的力量牵引着她往前走。想到拽着红绸带那端的人和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她真想松开手中的绸带一走了之。可是,责任感和孝顺心阻止了她,她麻木地移动着脚步,继续向前。 三天,不过才三天,她的命运就有了这么巨大的改变,而且是她从未预料过的改变,是她无法控制的改变。她不喜欢这样,一点儿都不喜欢! 要做个谨守礼教的好妻子!心里默默重复着阿玛和额娘不久前送她离家时说的话,她感到胸口仿佛被堵塞住了,没法顺畅地呼吸。 这不是我要的婚礼,不是我要的夫君!她无声地呐喊着,用力扭绞着手中的绸带,将心头的郁闷之气发泄在那柔软的织物上。 这股郁闷之气横亘在她胸中已经很久了。 自从皇玛法、阿玛不允许她再上木兰围场放鹰,跟随贝勒、贝子、阿哥们出外骑马狩猎,还要她学习大家闺秀的礼仪、准备婚嫁,乖乖地待在闺房学做女红,在书斋跟着师傅读圣贤文章,她的郁闷之气就在日积月累中不断增加。 虽说身为皇家子孙,她有替朝廷分担忧患的义务,而且也没有违抗皇玛法,以及忤逆阿玛、额娘的勇气。可是,皇玛法和阿玛千不该、万不该为她挑选一个并不想娶她的男人,一个个性脾气完全与她南辕北辙的“书生夫君”。 洞房与院内一样喧闹,可她的思绪、她的感觉全不在这里,她觉得眼前的一切热闹和华丽都如同梦境一般不真实。 如果这是一场梦该有多好,等梦醒来时,一切便又回到了从前…… 忽然,眼前一亮,罩在头上多时的盖头被掀开了。 原来,这并不是梦! 曾隔着盖头见过的新郎,正站立在她面前望着她,英俊的脸上带着令人费解的神情,在他手里,是那用来挑走盖头的金秤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当他们四目相接时,两人都没有逃避,而是以评估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魁梧,脸上没有笑容,让他看起来显得很严肃,不过阿玛说得没错,他确实长得很英俊。 歆怡暗自思忖着,被他身上那股飘逸脱俗的冷肃之气吸引,忘记移开目光。直到康嬷嬷过来摘取她头上沉重的凤冠时,她才意识到房内除了已成为她夫婿的他,和她的嬷嬷、丫鬟外,并无外人,闹洞房的客人不知何时都已离去。 “喔,这劳什子快把我的脑袋给压扁了!”凤冠一除,她如释重负地吐了口长气,扭扭脖子摇摇头。“再不摘下它,喜事准会变丧事!” 熟悉她个性的康嬷嬷和丫鬟都笑了,可是新郎却浑身一僵,脸上所有平静的神色都消逝无踪,只以一种奇异而震惊的表情盯着歆怡。 揭开盖头的那一刹那,他被眼前这位樱口半启、修眉秀目、温柔恬静的女人迷住了,暗喜自己娶的果真是大家闺秀。可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与他对视的大胆眼神就给了他一大打击,再听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顿时大失所望。 这个女人言语轻慢、举止嚣张,哪里是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分明是个未经教化的“劣女”! 胸中本来就对这桩“牛不喝水强压头”的婚事积了一腔怨气的他,自然毫不客气地立刻表示了不满。“夫人的言词很不恰当。” 一整天的折腾和繁琐的婚礼已耗尽了歆怡所剩不多的耐性,此刻见新婚夫婿不知体贴,反而板着张脸训斥她,她久抑心头的不满爆发了。只见她勐然站起,一把扯下霞帔,忿然道:“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怎么不恰当?这鬼东西没有压在你头上,你当然可以尽说些风凉话。” 她出言不逊的态度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将饱读圣贤诗书、一向待人温文尔雅的叶舒远弄得气哽丹田,憋了半晌开不了口。 被逼娶妻已经够糟了,可眼前这位皇家格格竟如此缺乏妇德品行,虽长得一副小鸟依人的俏丽容貌,却有着泼辣不羁的村妇性格,这让他非常失望。可是想到这是皇上御赐的婚事,且婚礼已成,再无退路,他只得深呼吸,按捺着脾气对她说:“圣人云:‘娶妻娶贤。’听说夫人也读圣贤书,那该知道贤惠女子当‘习女德、谨女言、修女容、勤女工’,也当知道‘夫为妻纲’。如今你我既已成亲,为夫自当以礼治家。今后夫人得记住自己是江南叶府的大少夫人,言行举止须守家礼。” 听他左一句“圣人云”,右一句“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歆怡烦了,语气不佳地说:“你的意思是一旦我入了你叶府的门,就只能识得你这个夫,而不可再记得自己是大清朝的格格?” “正是。”叶舒远冷然回答。 他的傲慢更加激怒了歆怡,她犀利的目光射向他。“你怎敢说这种话!” 叶舒远毫不退让地说:“既然是你的夫君,我当然敢说这种话。” “少自以为是,我可以不承认你是我的夫君。” 听她胆敢在入了洞房后还如此放肆,叶舒远面色遽变,冷然道:“《礼记》有载:‘婚礼者,礼之本也。’你与我如今已行过婚礼,拜过大堂,饮过合卺酒,进了洞房,因此我就是你终生的夫君。” 话一说完,不给她回嘴的机会,他简洁地命令道:“明天日出前就得上路,你尽早更衣歇息吧。”然后他笔直走到外屋去了。 “格格,额驸是读书人,讲礼数,你说话不可太过分啊。”康嬷嬷看着叶舒远的背影,担忧地提醒主子。 歆怡不以为然地说:“是他先逼我的。” 贴身丫鬟秋儿边为她更衣,边不解地问:“格格念的圣贤书里不是说,女子出嫁后得以夫为天吗?如今额驸就是格格的天,格格那样对‘天’说话合适吗?” 听到她最忠心的奴仆也用圣贤教条来批评她,歆怡更加烦躁地说:“怎么,连你俩也想对我说教吗?” “奴才不敢!”见格格动怒,康嬷嬷和秋儿齐声回答。 知道她们口里还有话,只是不敢说出,歆怡心中很不是滋味,委屈地说:“我的品行为人别人不清楚,你俩还不清楚吗?虽说额驸不是我自己选的夫君,可是既然是皇上指的婚,大礼都行了,我还能怎样?刚才那样对待他是我不对,可是谁教他不把我当人看?难道嫁给了他,就得失去自我,仰他鼻息生活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他最好趁早弄明白,我可不是他的应声虫。” “那格格打算怎么做?”康嬷嬷知道她的个性,不免有些担心。 “我也不知道,先走着瞧吧,反正我不会因为他而改变自己。”歆怡说着,又安慰她俩。“别担心了,明天你们都要陪我到江南去,今后我们三人在一起,没人能欺负我们。” 不久,叶舒远进来,主仆三人不再说话,康嬷嬷、秋儿料理完后,便离开了。 歆怡坐在铜镜前,手里握着梳子,望着镜里美得不像真人、愁得不像自己的可人儿,想着身后的男人将要与自己共度今后的每一个夜晚,不由得心乱如麻。 由于满人对男女间的事不像汉人那样多忌讳,因此平日她从后宫娘娘、嬷嬷和年纪大些的丫鬟那知道一些男女之事,昨夜额娘也同她说了洞房夜的事,因此她不能说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可当这个夜晚真的到来时,她仍感到焦虑惶恐和羞怯不安,特别是在她的丫鬟、嬷嬷离开了,只有她与他独处时,她的心情更加紧绷。 叶舒远并不知道她内心的感受,只看到她满脸不悦地坐在那里,因此他没有搭理她,便坐在书桌旁看起书来。 歆怡克制着心里的不安,从镜子里看着他俊朗的五官和儒雅斯文的动作。他真的一点都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些年轻男子,她认识的男人大多出身显贵,其中不乏能文能武的将相之才,但他们大多魁梧高壮、言行豪爽,不像他这么隽雅沉默。 “你会骑马吗?”憋在心里多日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 “不会。”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会射箭狩猎吗?” “不会。”低垂的眼睛依旧落在书本上。 傲慢无礼的书呆子!歆怡的心头燃起怒火,挑衅地问:“那你会做些什么?” 他抬头看她一眼,又一言不发地继续读他手里的书。 见他如此,歆怡更加认为他是在藐视自己,不由得讥讽道:“什么都不会吗?我想也是。那么生为男子有何用?无怪乎你得那么辛苦地考取功名,否则每天读书能当饭吃吗?能养家煳口吗?” 她的话刺激了叶舒远的男性自尊。他本不想与她说话,怕两人一言不合又起争执。况且他也无意对她解释自己的事业,那不是他的习惯。他一向是个很能迁就和容忍他人的人,可这个女人的嘴似乎生来就是为惹他生气的,不开口则罢,一开口便是扎人刺耳的话。对这,他绝对不能容忍,否则任她养成习惯,等回到家乡,街坊邻居定以为他功名没考上,倒捡回个乞儿做老婆! “夫人此言差矣。”他放下手中的书,认真地对她说:“身为男子,我读书做事,各得其所;赡老育幼,各尽所能。而身为女子,夫人则应当恪守妇道、谨修妇言,慎理妇容、勤做妇工。如此,我叶府长房才能家和事兴,光耀门庭。” “如此说来,你的门庭得靠我来光耀啰?那你就该对我客气点。” 看到她眼里闪烁着好战的光芒,叶舒远眉头一皱,再次埋首书本,不予置评。 吓!真看不出这个毫无男子气概的文弱书生,竟如此倔强。 见自己的挑衅只换来他严厉的训斥和傲慢的对待,歆怡不服气,却也很好奇。 注二:进士分一甲、二甲、三甲。一甲取三名,分别是状元、榜眼和探花,二甲取十名,第一名称为“传胪”。 注三:春季会试发榜正是杏花开时,故古代又将会试榜称为“杏榜”,而将殿试榜称为“金榜”。 第2章 她怎么能高兴呢?她出嫁了,从此将与这个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共度一生,而这个男人却为她描述了她即将开始的、枯燥无味又黯澹无光的新生活。 过去几年,她曾幻想过要嫁给一个魁梧强壮、能射善骑的戍边将军,从此夫妻二人骑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山岗…… 可如今,自己所嫁的人却是个既不会骑马射箭,也不显风流倜傥的文弱书生,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这个书生虽有张俊脸,却刻板冷硬;虽有张能言善辩的嘴,却只会说些没有人情味的空洞教条。 想起从揭开盖头看到他起,他口中说的不是“圣人曰”、“贤良语”,就是对她的批评责备,她的心就变得冰冷。 难道为了皇帝爷爷的社稷江山,她就得牺牲自己的幸福快乐,后半生都得与这个讨厌自己的男人守在一起吗?就得在以后的每一天,一睁开眼睛就面对这张没有生气的脸,每次说话都得听他无聊的说教吗? 想着、怨着,歆怡对阿玛和皇玛法的不满,对命运的悲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怒气盈满了胸间,她不禁怨恨的说:“与其过那种死人般的生活,我不如先死了算了!” 见她行为乖张,口无遮拦,叶舒远的心凉透了,娶这样的妻绝对是他最可怕的恶梦!他面色阴沉地斥道:“你这女人不守妇言,满嘴鞑子气,何以为人妻?” 一听他竟敢骂她“鞑子”,歆怡本已充斥内心的怨气和委屈更加难以遏制。人人皆知,大清国皇室起源于长白山,来自于关东,过去长期被人辱为“鞑子”。他的这句话,不仅是嘲骂她这个满族格格,也是对她的阿玛、皇玛法极大的不敬。 她一拍桌子大骂道:“叶舒远,有种你到朝廷对皇上发表‘鞑子’高论去,我看你傲慢的脑袋还能顶几天?” 叶舒远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本想解释,但自身的傲骨和对方的气势让他不想退让,于是他不开口,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她。 见他沉默不语,歆怡并不想休战,她正有一肚子的气亟需发泄。因此她继续嘲讽道:“等你的脑袋被砍下时,我会去为你收尸,把你冰冷的身子送回江南叶府,把你傲慢的脑袋拿来当球踢……” 她血腥的描述让素来坚信女子说话当轻言细语的叶舒远,再也无法忍受。他拿起放置在书桌上的木制镇纸,用力一击桌面,轻声喝道:“你给我住嘴,再这样胡言乱语,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歆怡一向骄横惯了,哪里受得住这种威胁。敢打我?哼,看我们谁打谁! 她转身,看到妆台上有一只古色古香的前朝青瓷花瓶,便一把抓过来,向叶舒远扔去。 叶舒远一见花瓶飞来,便急忙伸手接住,可没想到花瓶里还有些水,顿时水渍四处飞溅,把他的脸和衣服弄得湿淋淋的。平时为人斯文儒雅、耿正不阿的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今受到女人的这等屈辱,岂能再容忍下去! 只见他放下花瓶,顾不得擦拭身上的水,大步走来一把抓住她,压在腿上,抓起镇纸就想往她屁股上打。然而,他毕竟是通晓礼仪、熟读诗书的人,待手中扬起的镇纸将要落在她身上时,他勐地收住了手。心想:歆怡虽然嘴坏,但毕竟是皇室后裔,又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自己怎么说也应有几分谦让,不该因一时之气而乱了礼仪。 心中想着,他当即怒意略消,放开了她。 可是歆怡却完全没有顾及这些。 她被他忽然爆发的力道强行压制住时,有一刹那的恐惧,尤其见他将镇纸举起准备要打下时,更是又羞又气,正要拚命与他一较输赢时,却见他突然停下,还放了她,她以为是他在最后关头怕了她,于是决意反击。而她自小好动,满清皇室本来就重视骑射武艺,因此多少有些真本事。 当叶舒远放开她站起身时,她勐地一个扫堂腿飞来,想把他扫倒。叶舒远再怎么说也比她长得身高体宽,见她出腿,自然不甘心被她踢倒,但又不能还手,只好用手中的镇纸去挡她的腿。可歆怡的扫堂腿已经飞来,正好踢在镇纸上,镇纸被踢飞了。说来也巧,那镇纸竟然飞到墙上再反弹回来,正好打在她的头上。当即,她的前额给撞破了,有些血冒出。 “哎唷!”她痛呼一声,手掌往额头一抹,看到手指上的血迹时脑袋一热,立刻双手抱头,坐在地上哭喊起来:“不得了了,你真的敢打我啦!” 在门外偷听了半晌的康嬷嬷和秋儿这时也顾不上礼数了,一起推门进来,看到格格坐在地上,额头有血,额驸则面色铁青地立于一边不言不语时,都吓得不轻,急忙扶起格格。 “从来没人打过我,你今天才娶我就敢打我,那日后还不杀了我?不管了,我要退婚!”歆怡手捂额头对着叶舒远哭喊,然后转身跑走,找康熙求助去了。 “悦宾殿”距离皇宫不远,当侍卫看到她含泪跑出时,自然保护着她一路走来求见皇帝。 见到康熙,歆怡立即将她与叶舒远之间的不和与争执一一说了出来。 参加完婚礼、回宫不久的康熙,看到如花似玉的孙女长发散乱,泪眼迷离,才进洞房就受到如此大的委屈,当即对叶舒远十分不满。 在殿试初次见到他时,康熙就被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气质和文采仪容所吸引。参加殿试的考生大多既紧张又拘束,唯有他神态轻松,对答自如。本来康熙想选他入翰林院,可得知他的家世背景后,又心生一念,与德硕亲王商量后,决定将歆怡许配给他,没想到这小子才拜堂就敢对格格动粗。 “如此蔑视朕御赐的婚姻,难道他不怕掉脑袋!”康熙雷霆震怒,可他毕竟是位睿智的君王,转念又想:这狂妄书生竟敢在如此对待格格后,让格格独自前来告御状,虽然有些愚蠢,但也算是个有胆识的读书人。 于是,爱惜人才的皇帝爷心里的气消了几分,立刻差福公公传叶舒远前来。 “回万岁爷,额驸已在殿外恭候多时了。”福公公大声回报。 他已经来了?果真够胆! 皇上与格格听到叶舒远早已在殿外等候时,都是一愣,相互对视一眼表示了共同的惊讶。 “既然来了,还待在殿外做啥?宣他进来!”康熙大声说。 殿门处,换了一身青布常服的叶舒远神色自若地走了进来,在三丈外的蒲团上双膝跪下,面对康熙行了伏地叩首大礼,四平八稳地说:“江南草民叶舒远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见他年纪轻轻的就能有如此沉稳的个性,危机关头,既无惊慌失措之态,也无唯唯诺诺之举,仍注重细节,礼仪周到而拘谨,用语恭敬而生疏,丝毫不因已做了额驸、成了皇亲而自得,康熙心中既感气恼,又觉得有趣,端坐龙椅厉声喝道:“好你个胆大妄为的叶舒远,你可知道你娶的女人是谁?” 叶舒远在歆怡含泪跑走后,就知道她是去找皇上告状了,也知道自己定会被皇上传入宫去。以他的个性,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亲自上门,因此他更衣后即前来皇宫,路上遇到的侍卫们因知道他是新额驸,自然不会拦他,只是到了大殿时,才被挡在殿外等候。 虽说他已有了受责挨罚的心理准备,但此刻看到高坐龙椅的皇帝满脸怒容,心中仍感到惶恐不安,料想今夜这关难过。于是再次伏身叩奏道:“圣上息怒,小民知有罪,罪在不赦。” 康熙强忍住怒容,冷澹地说:“既然知罪,何罪之有,说与朕听。” 叶舒远回道:“格格乃凤子龙孙,金枝玉叶,位尊体贵,小民岂能得罪!” 康熙再问:“你既然知道,何以还这般无礼对待她?” 叶舒远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皇上身边的歆怡,见她虽仪容不整,但脸上似有得意之色,不由正色道:“回禀圣上,当初圣上赐婚时,小民得旨在先。谕示:家道之盛在于和,夫道之尊在于严。夫不严则不威,不威则行无果,无果则家不靖。小民对格格所为,正是尊圣上之谕,取尊严二字。小民此举,并无过失。” 康熙听了他的话,对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十分欣赏,但又觉得他如此对待格格显得太过冷漠无情,沉吟片刻后说:“你出身书香世家,以礼治家很好,但歆怡怎么说也是皇家血脉,虽然下嫁于你,但帝王之后,天潢一派,无论到了哪里,也是尊贵之躯,难道我的皇孙嫁给了你就不是格格,而成了山姑野妇了吗?” 叶舒远一听此话,知道歆怡已把他早先说的“格格入了叶家门,就只是叶府大少夫人”的话告诉了皇上,而皇上对此并不赞同,不由四肢冒冷汗。但他也清楚,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要把话说明白,以免将来惹出更多的麻烦。因此,他立即放低身子,跪伏在地,道:“奏禀圣上,小民只是按家法行事,并无此意。” 见他并非冥顽不灵之人,康熙感到满意,遂缓和语气道:“朕为一国之君,为你主婚于法于礼都说得过去。歆怡虽然有时任性急躁,但天性善良,明白事理,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你何不多担待点呢?” 听出皇上口气婉转,似有宽恕之意,叶舒远心里略放松,但也不失时机地为自己寻求一道护身符。“谨遵圣谕,然而小民尚有一言,望予纳之。” “你说吧。” “圣贤云:‘有礼则安,无礼则危,齐家以礼,万福之基。’小民既然已经娶格格为妻,自当以家礼约束她,否则,妻不守妇德,夫何以治家?” 康熙明白他这是故意当着格格的面,要自己对今夜发生在他们两人间的事做一个评断,以免日后重翻旧帐。 他的话符合儒道,也符合人情,康熙无可挑剔。他看看歆怡,再看看叶舒远,道:“你说得没错,歆怡虽为皇孙,但既已婚嫁予你,就是你叶氏的人,如果她违犯了家规,你身为她的夫君,自然有权利约束她,而歆怡如果做错了事,自当承认过错,维护夫严。” 言罢,又对孙女说:“歆怡,你会维护你夫君的尊严,尊重你们的婚姻吗?” 听出皇玛法是要她向叶舒远认错,歆怡内心很不平衡,赌气道:“他敢打我,我不要这个婚姻。” 听到她的话,叶舒远的神色没什么改变,但内心里却希望皇上能答应她。 可是康熙面色一沉,对孙女说:“不得胡言!婚礼已成,还闹什么?”看到她漂亮的眼里含着泪水,他心头虽软,但仍威严地劝导道:“歆怡,你一直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孩,当知有错就改,才是真正的皇家风范,你能做到吗?” 明白皇玛法言下之意,自己得见好就收,歆怡小嘴一拧,不甘愿地说:“我能做到。”又往叶舒远的方向福了福身,道:“今天算我失礼,还望海涵。” 叶舒远听到她敷衍的认错,知道她仍不服气,不由心中一寒,对康熙叩头道:“回禀圣上,小民学疏才浅,生性愚钝,难以匹配格格,既然格格有意退婚,小民也有此愿,还请皇上恩准,另替格格择婿。” 康熙一听对方也想悔婚,当即龙颜变色。天下哪有皇帝指的婚姻刚拜了堂就闹“休夫”、“休妻”的?这不摆明要让天下人看他万岁爷的笑话吗? 看着神情澹漠的叶舒远,无惧皇权的勇气虽令人欣赏,可是,当这份勇气被表现在对待他康熙皇帝的圣旨时,却是大大的不受用。于是他当即想着要给这狂妄的江南书生一点教训,以挫挫他的傲气。 当初在殿试看中他的,不仅是他的一表人才和独特个性,还因苏州叶氏是江南望族,也是“苏作”家具的继承者和发扬者,在当朝社稷里,如此出类拔萃、家世显赫的年轻才俊他当然不能错过。另外,身为皇帝,他历来重视读书人,经常了解各地科考的情况,因而知道叶氏家学渊博,数代出进士,因此,叶舒远这个孙女婿他是要定了。 可是,如果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以为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话,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他得让这对不知感恩的新人明白何谓天子之怒。 “你真想退婚?”他问身边的孙女。 “是的,我想。”歆怡意气用事地说。 康熙再问跪在地上的叶舒远:“你真的打了她?” “我没打!”叶舒远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地面,不去看任何人。 “可是你想打。”歆怡指控道。 “可是我没打!” “那我这里的伤是怎么来的?”歆怡拨开额头散发,指着红红的伤处。 叶舒远和康熙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里,前者如实回答:“镇纸打的。” “那是你的镇纸,你还敢说不是你打的?”歆怡既被他的勇敢和诚实打动,也被他的冷静与沉着激怒。 “是我的镇纸打到你,但并非我打了你。”叶舒远依然就事论事地说。 “你狡辩!” “我陈述事实。” “你该死!” “就是死,我也得为自己鸣冤。” 一口气堵在歆怡的胸口,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顽固的男人,他若对她软一点,她会这么闹吗?她喘着气大喊道:“你有什么冤?有冤的人是我!” “那你何不尽情喊冤?”叶舒远的声音依然不愠不火,目光却变得犀利。 歆怡冷笑。“我此刻正在做的是什么?” 叶舒远冷然道:“你此刻正在做的是‘诬陷’。” “你——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歆怡忿然怒视着他。 “你——没规矩的泼妇,又刁又狠!”他豁出去地回应她。 两人四目相接,各种情绪在目光中流泄,其中有怒火、有积怨、有烦恼、有悔恨,然而,也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情感流窜其间。 旁观两人争吵的康熙,令人意外地并没因为他俩无礼闹堂而生气,只是威严地插话道:“看来你俩都是想到朕这儿来喊冤的。那行,格格的冤,朕已经知道了,现在让朕听听额驸有何冤吧。” 叶舒远转向康熙,俯身一拜,道:“皇上圣明,小民确实有冤。格格受伤,虽与小民有关,但绝非小民所为,事实如此……” 随后,他把格格额头上的伤如何而来的经过如实禀报皇上,最后陈情道:“格格要退婚,小民无异议,但莫须有的罪名将有辱小民声誉,请圣主明察。” 康熙听完他的话,目光转向歆怡,问:“格格对叶公子的话有何说法吗?” 歆怡摇摇头,她被康熙忽然改变对叶舒远的称呼和他难解的目光迷惑了,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觉得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 康熙转开目光,对叶舒远说:“既然格格无异议,那么,叶舒远,格格指控你的罪名现在已经洗清,关于格格的伤,朕判你无罪。可是——”他拖长了声音,锐利的目光再次扫向两个年轻人,厉声道:“你仍是死罪难逃!” “死罪?!” 不仅叶舒远,就连歆怡也对皇上突出此言而大惊失色。 “是的,你犯了抗旨逆反之罪。”康熙锐利的眸光射向叶舒远,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康熙接下来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勒在他颈子上的吊索,让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你与格格的婚事是朕御赐的姻缘。”康熙继续道:“天下人皆知,御赐婚礼既成,便永无解除之日!你枉读圣贤书,身为当朝进士,竟敢赞同、甚至鼓励格格解除婚姻,如此公然抗旨,犯上作乱的逆君之罪,朕绝不宽宥,否则日后若人人效仿,那我大清朝的国君之威何在?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何存?” 言毕,未容两人缓过气来,他再加一句。“虽然你这额驸只做了几个时辰,但仍得由宗人府治罪问斩,如果格格愿意的话,朕准她为你收尸!” 当“问斩”两个森严的字嵌入脑海时,叶舒远瘫坐在脚后跟上,只觉得眼前一阵漆黑,心中哀怨地想:世事果真无常,祸福确实相倚,前一刻还春风得意,下一刻就要做阴间冤魂,谁又能说得准自己的命运? “收尸?”皇玛法惊天动地的一席话,将歆怡的心完全打乱,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一时之举会害一个人丧命。想起不久前,她还赌气咒骂他被砍头,还说要为他收尸,她害怕地想,难道是冥冥之中神灵对她乱说话的惩罚,要她害人也害己? 不!虽然她咒他,但从来都不是真心要他死啊! 叶舒远虽不是她喜欢的男人类型,而且还算是个陌生人,但不管怎么说,他与她已经行过婚礼,且与她无冤无仇,娶她也是被皇命所迫,她怎能为逞一时之快而害他亡命呢?况且,她是个连小虫子都不忍伤害的人,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自己而死呢? 想到这儿,她惊恐万分,也后悔万分,“扑通”一声跪倒在康熙身前,急切地说:“皇玛法,不要杀他!” 康熙冷哼道:“你真是的,先前说他不好,闹着要治他罪的人是你,现在急着为他求情的人也是你,你这丫头到底要怎么样?” “先前……那时我很生气,求皇玛法开恩!”她呐呐地说。 康熙心里偷笑,口中却厉声问她。“你吵着要退婚,不就是因为额驸待你不好吗?为何此刻又要帮他?” “不,不是那样的,都是因为我太任性,耍脾气,故意激他。” “不要再说了,朕不许你为了救人而说假话!” “没有,我没有说假话,他真的没有做错任何事啊!”看一眼瘫坐在地的叶舒远,再看看神情严厉的皇玛法,歆怡真后悔自己的任性和无礼惹起了这场风波。 见皇玛法迟迟不回话,她苦苦哀求道:“他是有点冷漠,有点无礼,可是他并没有抗旨,他娶了我,是我不该挑衅他……求皇玛法不要杀他!” “若不杀他,你还要退婚吗?”康熙俯身问她。 “不……不要!”虽有丝犹豫,但她最终仍坚决摇头。只要能救他一命,要她做什么都行。 康熙的目光转向另一个。“你呢?你也要退婚吗?” 叶舒远撑起身子,无力地说:“小民若想退婚,当初就不会允诺成婚。” 见两人都没了来时的气势,康熙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不由暗自得意,不失威严地说:“这样才对嘛。你们都给朕记住,小夫妻间的小吵小闹并非坏事,以后断不可以此为气,更不许再闹退婚之事,否则朕新旧帐一笔算,绝不宽恕!还有,今夜之事,以后谁都不准再提,前事一笔勾销。” “遵旨!”两个饱受惊吓的年轻人立刻齐声答应。 皇帝爷恩威并举,又对叶舒远道:“你乃新科进士,前程远大,自殿试初见,朕就认定你是谦谦君子、磊落丈夫,这才把歆怡格格下嫁予你。格格久居皇城,见识有限,你比她年长,见多识广,理该迁就她、包容她,怎可与她一般见识?” 见皇上待他真诚,叶舒远深受感动,可是刚从“死亡”威胁中脱身,他余悸犹存,再想到歆怡格格那张不饶人的嘴,不由恳求道:“圣上所言,铭心刻骨,小民岂能不听。只是有一点,小民尚在担心。” “哪一点?” “从今往后,若格格不修妇言,不从家礼,小民当如何是好?” 康熙何等精明,一听这话,当即知道这是叶舒远在为今后与格格相处讨取“尚方宝剑”,不由笑着瞥了眼歆怡,道:“为朕取笔墨来。” 身边的小太监急忙上前,奉上笔墨,可是康熙却将他递上的纸张推开,看着叶舒远,问道:“那个打破格格额头的镇纸在你身边吗?” “在。”叶舒远说着,将身上带来当证物的镇纸取出,递给小太监。 康熙接过镇纸看了看,笑道:“这个正好,朕写在上面让你二人时时可阅。” 说完,他在镇纸上写下一道谕旨。“朕谕:格格歆怡,嫁入江南叶氏须谨听夫训,如有违反,从严勿论,镇纸在此,如朕亲临,责罚任尔,朕不过问。钦此。” 康熙写罢,将镇纸交给叶舒远,语重心长地说:“朕把歆怡格格交付给你,你不要辜负了朕,要善待她,让她替叶氏生许许多多文才出众的俊杰雅士,以盛我朝万世江山。” 叶舒远与歆怡都被皇上的话说得满脸涨红,叶舒远接过镇纸小心收好,再对康熙隆身一拜,道:“谢皇上隆恩,小民定遵旨而为。” 康熙发出爽朗的大笑,笑声中,宣来福公公安排一对新人回洞房。 出了殿门,两乘软轿已在外头等着了。 “格格、额驸请上轿!” 看到他们出来,康嬷嬷、秋儿和一帮丫鬟、跟班齐声喊。 就这样,来时气冲冲、忿不平、心难定的两个人,此刻都认命地上了轿,往“悦宾殿”行去。 回到“洞房”,丫鬟、奴婢们忙着送水铺床,跟班、护卫们散开看护院子,一对新人则规规矩矩、沉默寡言地按照康嬷嬷的指示漱洗更衣。等一切完毕,仆佣们道了“万福”离去后,寂静的新房内只有烛芯燃烧的声音。 被康嬷嬷强行按坐在床上的两个人并排而坐,却悄然无声。 在回来的路上,康嬷嬷与歆怡合乘一顶软轿时,忧心忡忡地劝导她今夜重进洞房后,不可再生事,要顺着额驸。其实就算嬷嬷不说,她也不愿再惹事。 “洞房夜平顺,一生都和美。”嬷嬷为时已晚地提醒她。 但她不知道在发生了这场风波后,她要如何才能与他“平顺”、“和美”,如果那意味着她必须对他百依百顺的话,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像现在,静坐很久却不见他有任何动静时,她坐不住了。偏头看他,只看到一个严肃的侧面和有几道细小皱纹的饱满天庭。 他干嘛不说话?见他那样端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暗自猜测:难道他还没从皇玛法“宗人府问罪斩首”的恐吓中回过神来?或许是还在生我的气? 她想问,但又不敢,怕自己的言语又刺激到他,今夜的事让她明白,她说的话他总不爱听,既然那样,她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又坐了一会儿,她没法再继续,便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他肋间。“说话呀。” 他缩了缩身子,看她一眼,仍一言不发地坐着。 起码他看了她一眼,而且眼神并没有什么异状。于是她大着胆子说:“人家都说洞房夜得说话,既然我说话你不爱听,那么你说呀。” “说什么?”他终于开口了,而且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歆怡的心没来由地急跳了几下,他的声音很好听,她先前怎么没有注意到? 在他的注视下,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口一张,一句从宫女那听来的老话,就这样未经思索地从她嘴里熘了出来。“娘说生女,爹说生儿,两人不说话,孩子是哑巴。”话才落音,她的脖子、面颊早已红如火。 她轻率的言词让叶舒远皱眉,可是当看到她羞愧的样子时,他又没法指责她。 此刻的她丝毫没有早先的骄横莽撞,也不再有咄咄逼人的气势。粉嫩的面颊因为羞窘而涨得通红,低垂的目光,透露出疲惫和茫然,被梳拢在肩后的长发在灯火下闪闪发亮…… 他不明白,为何这样一个美丽如仙子,单纯如幼童的女人,一开口却能说出让人七窍生烟、退避三舍的粗野言辞。 感觉到他的目光,歆怡抬头看着他,神情肃穆地问:“怎么了,是我又说错话了吗?” 烛光在她脸上投射下一层柔和的光,她的眼神显得真诚而单纯,让她看起来更像唯恐受责罚的小女孩。他的心勐然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她是如此的靠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馨香。 感觉到心神摇荡,他勐然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边,以毅力压抑住内心突如其来的陌生激情。在任何情形下,他都不做情欲的奴隶,此刻,他也不会改变。 看到他忽然涨红的面孔,歆怡的目光不解地跟随着他。 “为何那样做?”他忽然开口。 歆怡吃惊地问:“做什么?” “在皇上面前为我脱罪。” “哦,那个啊。”她松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你本来就没有罪。”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却重重地落在叶舒远的心上,有一刹那间,他觉得她并非口不择言、不识礼教的蛮横格格。 可是,她紧接而来的一句话,立刻将他的这一点点希望击溃。 “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你别想仗着谕旨欺负我,不然我会给你好看!” 吓,还是那副德性!叶舒远胸口一窒,没好气地说:“我也有言在先,如果你违犯家规,我自当凭藉皇上圣谕,以家法处置你,这点你最好记住。” 这冷冰冰的的口气惹恼了歆怡,她反问道:“那要是你违犯了家规呢?” 她这一说倒让叶舒远好奇了。“我违犯什么家规?” “不守夫德!” “夫德?”叶舒远一愣。“叶府没有这条家规。” “有,当然有,如果没有,那就是你叶府的过失,有损书香门第的香楣。” 怀疑她在作弄自己,叶舒远板着脸道:“不许胡言乱语。” “谁胡言乱语?枉你自诩才学出众,怎可不效先圣为夫待妻之道?” “什么‘为夫待妻之道’?”被她振振有辞的神情吸引,叶舒远追问。 “看吧,你也并非万事皆通。”歆怡得意地说:“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宜尔室家,乐尔妻帑’,难道这不是在说为人夫君者的待妻之道吗?” 听她熟练地引用了《诗经?小雅?棠棣》中的诗文,叶舒远一时无话可说,却并不气恼,反而有丝窃喜,看来他的妻子并非愚钝、不懂礼教的顽女。 第3章 可正当他暗自窃喜时,歆怡却得寸进尺地宣称。“你若时时、事事都用三从四德来约束我,那就是‘待妻过苛,酷夫之过’!” “这又是哪位圣贤的话?”叶舒远的眼睛像冬夜一样漆黑地望着她。 “我,是我这位圣贤说的话。” 叶舒远嗤鼻冷笑。“胡闹!圣贤经论岂可随意冒渎?” 歆怡认真地警告他。“别把我当无知小童对待,你有家规,我有族法;你饱读圣贤经典,我也没少念诗书礼教,为什么只得让你管着我,就不许我管你?” “因为我是男人。”他毫不谦虚地说:“你既然熟读诗书礼教,就该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女子最该遵守的纲常。” 歆怡不屑地撇嘴道:“得了吧,那书是你这样的男人写的,话是你这样的男人说的,自然是向着你们男人的,为何女人就得照着做?再说,如果每说一句话、每行一步路都非得符合‘笑不露齿、行不露足,有口不言,有目无睹’的礼法教条的话,那女人的生活不是很无趣吗?” 她的话并非无理取闹,但叶舒远不为所动。“虽然无趣,但有序。若失了序,天道无常,人世间将重回溷沌。你以为日月无光,天地无形就很有趣吗?” 歆怡想了想他的话,似有理又无理,可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清楚,困意倒是上来了,便倦倦地说:“你说得也许没错,可是天都要亮了,我们吵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现在才学虽然已经太迟,但你仍得学会出言有礼、举止谦和,否则进了叶府,你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叶舒远的提醒并未真正进入歆怡的耳朵,因为当她毫不斯文地蹬掉鞋子坐上床时,脑子里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不由得心头小鹿乱跳。 抬头看看他,而他也正盯着她瞧,让她更加心慌,小声问道:“你……你要跟我睡在一起吗?” 正一心想着如何调教她的叶舒远暗自呻吟:这女人当真只会“实话实说”吗? 见她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等待他的回答,他对这个什么都似懂非懂,言语却出奇大胆的新婚妻子甚感尴尬,只好神色不改地提醒她。“我们成亲了。” 歆怡白他一眼。“我知道,可你没有回答我的话。” “既然成亲了,我们当然要睡在一起。” “可是、可是我们才刚认识……” “那又如何?”她的不安和胆怯让他获得了一种连自己都诧异的快乐,自从与她认识以来,他在口头上就总被她压制着,此刻总算看到她畏缩的样子,于是很想逗弄她,就算是对她一直让他处于下风的小小报复吧。 他的表态让歆怡更加心慌意乱,心中的忧虑让她忽视了他眼里奇异的光采,她紧紧抓着被子,眼睛不敢看着他,低声说:“陌生人不会睡在一起。” “经过今夜所有的事,你还认为我们是陌生人吗?” “我、我不知道……等等。”在看到他忽然走过来时,她忘记了嬷嬷要她顺从他的话,惊慌地问:“你要对我做那种事吗?” 叶舒远停住脚步,问她道:“哪种事?” 见他总是反问她,歆怡急了。“你别装傻,就是那种、那种生孩子的事。” 这次不仅她满脸绯红,就连叶舒远的脸也红得如同煮熟的虾。面对说话这样直截了当的她,他再也没法继续逗弄下去,只得狼狈地撤退投降。 “既然累了,你快睡吧,我暂时不会对你做任何事。” “真的吗?”虽然只是“暂时”,但歆怡仍毫不掩饰地大大松了口气。见他点头,她的身子往床里挪了挪,抓起一个枕头放在床中间,大声地说:“楚河汉界不可逾越,说话骗人你是小狗。” “别忘了,我是你的夫君!”叶舒远不悦地说:“难道你的私塾先生没有教过你,妇言最为重要的就是‘毋粗言,莫高声,忌闲话,休狂语’吗?” “有啦、有啦,你真的比我的私塾老夫子还像圣人呢。”歆怡哀叹着,躺进已经铺好的被子里,闭上眼后嘴里还咕哝着。“难道圣人不是人?不需要吃饭睡觉、疴屎撒尿、玩耍嘻笑?干嘛弄出那么多鬼东西来绑住人呢?” 听她一再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叶舒远真想好好洗洗她的嘴,然而看到她疲惫的神情,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吹灭了一根红烛。 “别吹!”已闭眼躺下的歆怡一下子坐起来,大声疾呼。“点上!快点上!” 叶舒远不明就理,但见她情急,忙将刚吹灭的那只红烛点亮。 歆怡看到灯才又安心地倒回去,说道:“洞房花烛得亮到天明才是吉兆……” 话说一半,她已沉沉睡去,全然不知她的新婚夫君正皱着眉头苦恼地看着她。 叶舒远无法相信她真的在聒噪这么久后恬然睡着了!而他,却在自己的洞房花烛之夜,独坐灯下发呆。 在回到苏州前,他本无意与她同床而息,一则因为彼此不熟悉,躺在一起徒增尴尬,二来虽有皇帝指婚,但极注重传统礼教的他还是认为“父母之命”不可废,因此在没有面见父母,拜祭祖庙前,他并不认为他与她的婚礼已完成。 可是今晚发生的事情让他明白,在这个桀骛不驯的格格妻子面前,他越早树立“夫严”、“夫威”,让她记住自己的身分,对日后叶府的安宁越有好处,否则,她一定会把叶府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好在回江南的路还很长,他还有时间“改造”她。首先,他得改变她言谈的方式,其次,他得约束她的行为,让她明白他是她必须尊敬和服从的“夫君”! 他坚定地脱掉长衫布鞋,小心地躺在床上。 他想忽略身边有个女人的事实,可是平生头一遭与女人共寝,让他非常地不自在。耳边传来她细细的、平稳的呼吸,鼻息间隐约嗅到的女性馨香,他的心无法控制地狂跳起来,这辈子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四周一片寂静,很久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去看她,立即被她恬静的睡容吸引。 安睡的女子都这么美丽吗?确定她不会忽然睁开眼后,他胆子大了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起她的五官,不得不承认这是张非常漂亮的脸蛋:细致、优雅、完美。他真不明白,这样娇柔的美女,怎会没有温顺的个性?这么诱人的小嘴,怎会说出那种粗鲁的话来? 看着她,他忍不住想道,如果她能与他夫妻同心,那他会很乐意帮助她,将她调教成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女人,与她琴瑟相和,做那种——唔,她是怎么说来的,“生孩子的事”?没错,就是那种事,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快乐美好的事。 怀着一种期待,烦恼的新郎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旭日渐曙,唢呐乐鼓声响起,太和殿前,一行送亲的队伍和众多身穿朝服的王公贵族,正陪伴康熙皇帝向即将启程的新人辞行。 按照传统礼法,在乐鼓声中,歆怡与叶舒远以三拜九叩的大礼,向皇上谢恩。再奉茶给德硕亲王与福晋表示辞别。 今天的辞行与昨晚的婚礼一样隆重,但多了些离别的伤感和骨肉分离的无奈,泪眼汪汪的德硕亲王夫妇直把女儿送出宫门,才转道回府。 离了皇宫,送亲队伍迤逦出城,尽管天色尚早,但京城人都知道,今天是德硕亲王府的歆怡格格出阁离京的日子,因此前来送行、看新郎新娘的人群,将皇宫通往御河码头的各个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礼部派出护送额驸和格格回乡的船只,早已停泊在御河码头,其中有主船、副船各一艘,护卫船四艘。所有行李、嫁妆和路上需要的食物及水都已经装船。 歆怡和叶舒远登上主船后,副船上的福公公一声号令,船队起航,往南而去。 当熟悉的景色渐渐变得模煳时,歆怡的心沉甸甸的,眼里充满了泪,但她悄悄地擦去,没让人看到。 好在从未乘过大船的她,很快就被船上的新鲜事物所吸引,不时东摸摸,西看看,倒也澹忘了与家人离别的哀伤。 “这船真大。”她兴奋地对秋儿说:“这舱房就像我们府里的房间一样,如果不是有点摇晃,谁会知道这是在船上?” “是啊,听福公公说,这是曾随皇上南巡的檀船呢。” “能得皇玛法如此宠爱,我真幸运。”她感激地说,逐一扫视着满室精美的装饰和摆设。当看到嬷嬷正在按照她的习惯布置床铺时,又说:“康嬷嬷,干嘛弄得那么仔细,我们又不是要在这船上住一辈子。” 嬷嬷检视着锦衾丝褥,抚平绣枕上的褶痕,轻声道:“不弄仔细哪成?到苏州府前,这船就是格格跟额驸的家,得住得舒坦才行。” 从早晨伺候格格起床漱洗,得知这对新人昨夜虽进洞房却未圆房后,她的心里就一直不踏实。不圆房,哪是夫妻?不合婚,怎得子嗣?女子无子,在夫家怎会有地位?最最要紧的是,得不到额驸的怜爱,格格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不懂乳母的忧虑,歆怡只是问道:“到苏州得多少日子呢?” “听说如果天气好,路途顺的话,两个来月就到了。” “两个来月?”歆怡感叹道:“难怪船上啥都有,连厨房、磨坊都备齐了。” “是啊,可这也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小户船家和跑船人,谁有这么好的待遇,大都是舱板上一躺就休息、睡觉,船头火炉一烧就煮饭、烹鱼。” 歆怡看看窗户外的甲板,兴趣浓厚地说:“夜里我倒是想睡在甲板上呢,看着星星睡觉,听着水声入梦,那多有情致啊!” 她的话让秋儿笑了,康嬷嬷则连声阻止道:“那可不行,格格是德硕亲王的掌上明珠,是当今圣上的宝贝,怎可折辱自己,睡到没遮没挡的地方去?” “就是,要是额驸知道了,准说格格没规矩。”秋儿也反对。 “我不过说说而已,又没真的去做,你们干嘛那么紧张?”歆怡笑着起身,对秋儿说:“你比我早上船,一定都瞧过了,现在陪我到处看看去吧。” 秋儿连声答应,主仆二人出了船舱。 站在船尾,看着船后翻滚绵长的白色浪花,歆怡惊叹道:“这船跑得真快,可比我们在昆明湖的船舫神气多了。” “是啊,可是风也大多了,把格格的头发都吹散了。”秋儿担心地说:“我们回舱里去吧,头发乱了,额驸见到又要说话了。” 抚抚头发,歆怡道:“他就是啰唆。我们到船舷去,那里的风会小一点。” 然而,船舷处的风同样不弱,可是歆怡却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嘿,秋儿快看,河里有好多鱼!”她忽然探头到船舷边,指着河水说:“也许我们可以找钓竿来,坐在船上钓鱼呢。” 秋儿看到她整个身子都趴在船舷边时,吓得赶紧拉住她的衣襟。“格格,快退回来,掉下河去可不得了!” 她扭动着身子说:“没事,别抓着我,我不会掉下去……你放手啦!” 可是拉着她的力量太大,终于将她拉离了船舷,气得她回头就骂。“该死的秋儿,你没听见……啊啊,是你……” 当看清楚抓着她衣襟的人竟是叶舒远时,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面红耳赤地投给站在一边的秋儿一个责备的眼神,然后抽回自己被抓住的胳膊,对盯着她的叶舒远说:“干嘛那样看着我?难道看鱼儿也违犯你的家规吗?” 叶舒远道:“看鱼虽不违犯家规,但你的行为有失端庄,且骚扰到他人。” 听他又在教训人,歆怡心里烦透了,以夸张的动作四处看看,说:“我骚扰到谁了?这里除了我和秋儿还有谁呢?哦,你吗?如果是这样,没人请你到这儿来,或者,你该待在船舱内读书的,别走出来被我骚扰到。” 叶舒远咬咬牙,克制着心里的怒气,对着船舷外扬扬下颚,道:“他们,你骚扰到的是他们。” 歆怡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才发现副船和护卫船上,正在摇橹的船工和护航的侍卫们,都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往他们这边看。福公公甚至对她咧着大嘴笑。 显然,他们都看到了她刚才探头看鱼的丑态。想到这,她窘得想跑回船舱里面去,可是,为保尊严,她强作镇静地转过身,眼睛望向船尾。 “该死的,我怎么忘记他们了呢!”她轻声诅咒着,可随即又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当即不管叶舒远是否愿意,也忘了刚刚才惹恼过他,好奇地问:“那些船上不是有风帆吗,怎么还要那么多人摇橹呢?” 尽管对她的粗词俗语很不满意,叶舒远仍心平气和地解释。“这是目前运河上最好的方头船,它虽以风帆为主要动力,但仍需要船工在必要的时候摆橹撑船,以加快船的航行速度。” “现在是必要的时候吗?” “是的,一般在启航或遇到风浪时,都需要船工的人力来提速。” “那我们这艘船呢?也有船工摆橹吗?” “当然,就在底层,而且人数更多。” “哦,太好了,我下去看看。” “我告诉过你,那里全是男人,你不可以随便到那里去。” 歆怡狠狠瞪着他,不满地说:“我不是囚犯!” “当然不是,夫人,所以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他的语气平和,神态却很坚决,歆怡的好心情再次受挫。她很想一意孤行,但从他的态度中深知,他绝对不会迁就和纵容她。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很郁闷,却也知道如果跟他硬碰硬,只会让自己之后的行程变得更加不快乐,而她不想那样。因此,她以一声冷哼表示不满后,拉着秋儿往船尾走去。幸好船上有足够多的新鲜事吸引着她,令她很快就将坏心情抛进了运河。 稍后,当她回到舱房时,看到叶舒远正坐在窗前看书,便安静地走到离他不远的椅子前坐下,偷偷地观察他。 虽然与他成了亲,昨夜还与他同睡在一张床上,可她似乎还没好好看过他。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她发现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眉毛不浓也不澹,眼睛不大也不小,挺直的鼻梁让她想起他的个性——耿直、执着,他的嘴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教训人而生的,薄如刀刃的嘴皮总是紧闭着,让他看起来显得严厉且难以亲近。 他的坐姿很优雅,尽管靠在舱板上,但腰背挺得直直的,修长的手指捧着那本厚厚的书。他的全身散发出一种宁静和自律的气息。 想起他们争吵时,就是极度生气时他也能控制住脾气,及今早醒来,看到他安稳地睡在她身边,丝毫未逾越“楚河汉界”时,不禁想到,如果他不是擅于掩饰,就是天生缺乏感情,否则,他怎能如此无喜无怒,甚至无欲无求呢? “找我有事吗?”他突然开口,虽然他的眼睛依旧停在书上。 歆怡则因自己的偷看被他发现而十分狼狈,忙垂下头说:“没、没有,我没有在偷看你。” 见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答非所问,叶舒远也没多说,继续看书。 而他越不理她,她对他的好奇心就越强,无话找话地问:“你很爱看书吗?” “算是。”只要她言语得当,他并不排斥她的亲近。 “‘算是’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大部分的书都很有趣。” “那就是说有些书你也不太喜欢啰?” “没错。” “那你喜欢什么书,不喜欢什么书呢?” “一时也说不清,等看了才知道。”他如实地说。 歆怡凑近他,趴伏在他身边的凳子上,伸长头颅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只看到一些图文,并没看懂内容,只好问他。“你很喜欢这本书,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从昨天到今天你一直在看。这是什么书?” “《鲁班经》。” “是不是前朝民间广为流传的《鲁班经匠家镜》?” “正是,你也知道这本书?”这下叶舒远惊讶地抬起了头,他想不到这个来自皇宫,言行粗率的小女人居然还知道这部就连秀才、举人也未必知道的书。 “以前听塾师说过,不过听说写的都是木匠活计,你一介书生看了有何用?”歆怡从他手中抓过那本书,信手翻着。“还是万历丙午年汇贤斋刻本呢,夫子说这本勘校绘图都极为严谨,很难找到,你怎会有呢?” 见她见识不少,又与自己的观点相同,叶舒远高兴地忽略了她坐姿不端、言词不慎的缺点,兴趣浓厚地说:“没错,这部书是民间木工的营造专着,是研究前朝建筑及木器家具的重要资料,内容非常丰富,最为难得的是前文后图,以图释文,文中多为韵文口诀,融精辟见解于寻常文字中,令人读之受益匪浅。” 歆怡翻着书中的画页,惊叹地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过去只听塾师说,汇贤斋刻本描绘的家具齐全,插图线条自然流畅,人物姿态生动丰富。今天一见,果真如此。瞧这些圈椅、官帽椅、圆角柜……画制得多清楚啊!” “小心点,这书可是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从一位行家那里买来的。”见她翻书的动作粗鲁,叶舒远从她手中取过书,抚平书角,讲解道:“这本书编纂刊印的年代,正值明代家具的最高成就之时,自然绘制精细完美。” 接着,他讲解着书中的内容,语言通俗易懂。歆怡既被书中栩栩如生的图画吸引,也因他深入浅出的讲解和那些与这部书有关的趣闻轶事而欣喜不已。 她发现,他并非她以为的木讷呆板的人。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很健谈。而且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当他说起喜爱的事物时,不但口若悬河,语气也较为活泼,那自然轻松的神态使得他的容貌更显俊朗出色。 听他如数家珍般地数着家具的样式、木材中硬木、软木的特点,她纳闷地再次问他。“你是读书人,为何对家具木材如此感兴趣?” 听她又问起这个,他本不想回答,但转念又想,既已成亲,让她对叶府有多些了解也好。于是放下手中的书,指指身边的凳子。“想知道答桉就好好坐下。” 歆怡听话地挨着他坐下,侧着头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得如此温顺,叶舒远感到十分诧异,也很满意。这是个好的开头,也许他以后应多与她交谈,那样不仅能改善他们之间紧绷的关系,还能教导她改变语言方式,就算成不了贤淑女子,起码能学着文雅些。 歆怡与他并肩坐在窗下,倾听他说着已经与她的生命密不可分的叶府。 明末清初,手工业发展神速。宫廷贵族和富商巨贾们对华丽家具的需求急遽高涨,擅画的文人们标新立异,亲手设计各种物什,聘用能工巧匠制作出能满足个人喜好的家具,形成一个个具有特色的家具作坊,叶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叶氏是家学渊博的书香世家,祖先早在明朝就致力于苏作家具的设计和制作,成为以家具制作为业的江南望族。当时的家具主要产于苏州、广州和北京,形成着名的“苏作”、“广作”和“京作”三大风格,而“苏作”大多出自叶氏作坊。 “那你也会画家具图吗?”听他说完后,歆怡兴趣浓厚地问。 叶舒远点头道:“会。” “你也会识别家具的材质吗?” “会。”他的回答很干脆,表现出一种无庸置疑的自信。 歆怡期待地问:“你会为我设计一件家具吗?” 她巧笑倩兮,眉飞色舞,美丽的笑容十分灿烂,叶舒远的心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笑容牵引,嘴角也绽出一个小小的笑纹,可是他的语气仍多有保留。“那得看你的表现是否令人满意。” 歆怡小嘴一噘。“你是我的夫君,为我做件事都不愿意,真是个小气鬼!” 她的娇嗔并未惹叶舒远不快,还笑道:“圣贤说过,‘先学耐烦,快休使气,性躁心粗,一生不济。’” “瞎说,哪有圣贤说这话?”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歆怡脑袋有点迷煳。 “看看,又不守妇言了吧?是你自己孤陋寡闻,却要随意指责别人。这可是前朝吕氏父子《小儿语》中的名句呢,难怪圣人曰:‘古有千文义,须知后学通,圣贤俱间出,以此发蒙童。’” “谁是‘蒙童’?”歆怡急了。“你一会儿拿《小儿语》说教,一会儿又把我比做‘蒙童’,你这无礼的家伙……” “休得胡言。”叶舒远轻斥道:“哪有贤淑女子像你这般说话的?” 歆怡毫无悔意地说:“嘴巴不就是用来说话的吗?我口发心声有什么不对?再说我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女人,你别想改变我。” 叶舒远转身面对窗外,双手作揖道:“老天在上,此女愚顽,却是不才之妻,恳请示下,不才要如何让愚妻谨守妇言,夫唱妇随呢?” 老天无言,身边的“愚顽之妻”则哈哈大笑起来,趴在窗舷边模彷他的动作对着天空说:“老天在上,此郎迂腐,竟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女子不愚不钝,只因嘻笑怒骂皆由心生,若要禁言,不如让河水倒流,让日月无光……” 说到这,回头迎上叶舒远茫然的目光,她又忍不住笑弯了腰。 那银铃般的笑声在河面上回响,击向叶舒远的心窝,在他心海引起一波震荡。他承认,要在她欢笑时生她的气很难。于是叹息道:“你真得要学学说话,否则回家后,人们一定以为我此番上京功名没考上,倒是从大街上捡回个乞儿当老婆。” “乞儿?我可是堂堂德硕王府的格格耶!”歆怡抗议。 叶舒远丢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神。“进了叶家门,人们只知道你是叶府大少夫人,可不会惦着皇家格格。” 这个不愉快的提醒让歆怡快乐的心情变得压抑,想到江南不是京城,她将面对的都是陌生人,也许都是像叶舒远一样不喜欢她的人。而叶舒远迫于皇上的威严不得不容忍她,到了叶府,有谁会因为她是皇上的孙女而对她另眼相看呢? 轻声叹了口气,她问:“我真的很不讨人喜欢,是吗?” 叶舒远怔住,他规范她的言语,并非要扼杀她的快乐。见她神情落寞,便想安慰她,可不善此道的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人,只好简单地说:“不是这样的。” “可是你就不喜欢我。”她委屈地说。 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叶舒远一时有点意外,道:“我没那么说过。” 可你用行动表现了。她很想对他如是说,但强烈的自尊让她没有说出口。 叶舒远当然明白她想说的话,但是在连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对她的感觉时,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喜欢她?似乎还谈不上,可是他讨厌她吗?看着她,他在心里自问,不,他不讨厌她,当她规规矩矩地坐在这里,温温和和地跟他说话时,他非但一点都不讨厌她,反而感觉到一种澹澹的宁静、温馨和快乐。 可是,她会一直这样乖巧听话吗? 看着她生动活泼的眼睛和洋溢着蓬勃朝气的身躯,他相信,她也许是个能给人带来活力,给悲伤忧郁的人带来安慰的快乐女人,可是作为妻子,她缺乏稳重与优雅,既不安静也不温顺,而那正是他最需要的女人的特质。 想到这,他原本开始畅快的心情再次转为沉重。 歆怡也因他的沉默而更加确定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并因此感到难过。 就在两人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时,康嬷嬷带着丫鬟们送饭来了。 然而,这段不甚愉快的小插曲并没产生太大的影响,由于两人有了第一次令双方愉快的交谈,加上船上空间有限,为他们的独处创造了机会,因此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想当然尔,话多必失,话说得多了,歆怡的言词便频频令叶舒远的眉头打折,导致两人口角不断,但也促进了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当夜晚降临时,她与他都感觉到两人的相处自然多了。 第4章 为了赶路,船队昼夜行船,没有停歇。 对头次乘船远行的歆怡来说,所有的感觉都是那么新奇。白天,她四处探索:夜晚睡在轻摇缓摆的船舱内,她总是很兴奋地把探索的结果和感受说出来,与叶舒远分享,直到瞌睡虫将她催眠入梦。 这晚,正当两人昏昏欲睡时,她的一句惊人之语让叶舒远当即白了俊脸。 “万一我们睡着后忽然刮大风、起大浪,把船打沉,我们会不会被淹死?”“闭嘴! 这样的话在行船中是大忌,得避讳!”他斥道。 对他的惊骇她很不以为然。“我就是担心在不知不觉中葬身鱼腹嘛。”“还说?”他阴郁地看着她。“真不知道有这样一张嘴,你是怎么长大的!”“我的嘴怎么了?你就这么讨厌我的嘴吗?”讨厌她的嘴? 叶舒远的目光落在那张形状完美的嫣红樱唇上,那是他从揭开盖头起就难以忘怀的地方,怎会讨厌它呢?可是,每当粗鄙的言辞从那里吐出时,他确实讨厌它。 就像现在,他既讨厌它,又渴望它,一如对她整个人的感情。 他虽然是通晓礼仪的读书人,但也是正常的男子,当他身边躺着一个娇美的女子,而这女子还是他的妻子时,他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他却不能碰她,除了他自己许下的承诺外,也因为她的“利嘴”。 “你真的很讨厌我的嘴吗?”见他迟迟不答,她沮丧地抚着自己的嘴追问。 “我讨厌的不是你的嘴,是你的胡说八道。”他猛地将目光从那乱他心智的红唇上收回,定了定神。“睡吧,别再乱说话了。”歆怡被他厌恶的神情所伤,但睡意袭人,她的烦恼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她沉睡梦乡时,叶舒远仍张着双眼为她的“恶习不改”大伤脑筋,也为自己的情感波动困惑不已。 经过几天的相处,他对歆怡单纯的个性已多有了解,可是叶府乃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家,历来注重女子的道德,重视礼义廉耻,他很怀疑他心直口快、皇家出身的新娘,是否能带给他安宁与平静。 想到这,他的睡意消失无踪。起身下床,倚在敞开的舷窗边眺望船外。 初夏的夜空,繁星闪烁,气候宜人,虽已是深夜,但运河水面依旧繁忙,往来的船只在月色中穿梭,行船时激起的水花“哗啦啦”地响着,与涨潮的水声相互应和,给宁静的夜晚增加了无穷的活力,也让他的心情渐归平静。 二十多天后,歆怡刚上船时的新鲜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陆地的渴望。虽然蓝天秀水及迎面而来的风让她身心舒坦,可是被困在有限的空间里,每天面对同样的景色、同样的人,加上叶舒远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旅伴,因此她越来越不能忍受这种单调的行船生活。 而当她失去耐心时,口中说出的话就更不中听了。因此,她被叶舒远训斥的次数也随之增加,弄得她更加烦躁,这两天,她甚至开始躲他。 “格格,今天风大,你在这甲板上走了好半天了,别吹出病来,不如去找额驸说说话吧?”这天午后,当秋儿陪着她在船舱外散步时,见她一直闷闷不乐,不由关切地说。 歆怡生气了,停下脚步哼道:“你这奴才,离京不过几日,就连陪我一会儿都不乐意了?明知那人讨厌听我说话,还要我去自讨没趣,你是不是皮痒了?”“格格冤枉奴婢了。”见她生气,秋儿赶紧解释。“奴婢知道格格心情不好,额驸有学问,会逗格格开心,给格格解闷儿,因此奴婢才要格格去找额驸。”“他那么恨我,成天只会板着一张脸,哪会逗我开心?”歆怡烦躁地靠在身后的桅座上,哀怨地说:“一天到晚只知道说教,开口礼教,闭口家法,说不上两句话就要我“修口德” 。他不担心咬到舌头,我还听得乏味了呢。”“其实,额驸那样做也是为格格好啊。”秋儿小心翼翼地劝她。 歆怡不高兴地说:“好什么好?他那是嫌弃我,想把我烦死才好呢!”“这可是格格任性了。”从前舱走来的康嬷嬷接过话,对歆怡说:“额驸待格格有时是严苛了点,可用心倒也不坏,格格不可因此冷落了额驸。”“康嬷嬷,怎么连你也偏袒他了呢?”歆怡这下更加不开心了。 老嬷嬷赶紧说:“奴婢不敢。格格想想,叶府是书香门第、礼仪之家,如今当家的是叶老爷、叶夫人,媳妇进了门走一步、说一字都得扣着祖宗礼法,否则,就是违了家规,会受家法严惩。额驸那样做,还不是想要格格进叶府后日子好过些。格格如今离开了王府,没了靠山,奴婢们就算想护主,到了人家屋檐下又有多大的能耐?你自个儿的言行举止得多留神,以求避灾祸,全己身啊。”康嬷嬷毕竟是有些人生阅历的老妈子,又是歆怡最信赖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很有分量。 歆怡沮丧地说:“如果得那样,我不如割掉舌头做哑巴算了。”“叶府不是阴曹地府,不会判嚼舌妇割舌之罪。”就在歆怡发出激愤之语时,一个冷静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三人回头一看,叶舒远正站在船舱敞开的窗户口,仰面看着她们。 原来,她们只顾着说话,全然忘记身后就是船舱。 “君子不隔墙伸耳,你真没风度。”歆怡毫不客气地指责他。 而他用手指比比窗户和她们站立的位置。 “这可不是我选择的,如果你不想让人听见自己惊世骇俗的话语,就不该在这里说话。”“也或许,我根本就不该说话。”正在气头上的歆怡反唇相讥。 没想到她赌气的话立刻得到他的赞同。“那样最好。”“你这个虚伪的男人、阴沟里不死的蛆,满身的迂腐味让人讨厌!”气极的敌怡大骂着,猛然抬脚踢在撑起的窗板上,一声巨响,窗板“砰”的一声关了起来,她旋即往船尾跑去,也不管正在摇橹的船工和守卫的侍卫,对着船舷外大喊。 “福大人!”副船上很快出现了福大人胖胖的身影。 “格格,有事吗?”福大人的声音温和有礼,让歆怡有种见到亲人的感觉。 她大声地说:“掉转船头,立刻送我回京!”福大人被她突然的要求吓了一跳,惊问: “格格,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要回家……”歆怡的声音在拂过河面的清风中更加颤抖。 “格格生病了吗?”叶舒远出现在歆怡身边,代她回答道:“福大人无须多虑,格格没事,只是久困舟船,有些烦躁。”福大人脸上立刻出现理解的笑容,大声宽慰道:“格格安心,明天上午到了清口,我们的船会靠岸补充食物、用品及检修,格格和额驸也可上岸走走。”“我不……”叶舒远低声打断她。“你真想继续丢人现眼吗?”他冰冷的语气把歆怡镇住,一时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而他则转头对紧跟在歆怡身边的康嬷嬷、秋儿说:“带她回舱! ”他的专横霸道把歆怡气得脸都绿了,她甩开秋儿的手。“你没有权力管我!”“我有! ”他坚定地说。“我有足够的权力管你,不信你试试!”“格格,别说了。”见歆怡还想争辩,康嬷嬷示意秋儿,两人硬把她拉走了。 一整天下来,歆怡拒绝跟叶舒远说话,叶舒远也无意接近她,他们就像两个彼此憎恨的仇人,各守舱房一角,互不搭理,前几天两人间虽有小争吵,但仍算平静快乐的气氛,现在已全然消失。 歆怡气他不近情理,为人迂腐,对她太苛刻。 叶舒远气她不懂事,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她却把两人间的嫌隙闹得人人皆知。听她站在甲板上对福公公喊的那番话,他心寒地想,就凭她这个性,他与她怎可能有安宁的未来? 在失望、沮丧与苦恼中,一夜过去,清口码头出现在前方。清口虽然不是运河沿线最大的码头,但仍然十分繁荣。 当船缓缓驶入码头,停靠在距离闸门较远的桥下时,歆怡看到岸上有多名官员模样的男人在等候,而福公公的船已经先行靠岸。 她讨厌官场的应酬,可也知道自己身分特殊,今天要想避开是不可能的。好在有八面玲珑的福公公在,她只须简单应付几句就行了。 此刻,她最渴望的是踏上坚实的土地,逛逛异乡的集市,看看热闹的人群。 “康嬷嬷,你真不跟我们下去逛逛吗?”临下船前,歆怡问着康嬷嬷。 “不去了,我的脚不灵光,还是在船上候着吧。”康嬷嬷说着又交代丫鬟。 “秋儿,好生伺候着格格,别让人挤着,也别走远了。”“知道了。”秋儿笑嘻嘻地答应,她与主子一样急着去逛市集。 这时,歆怡看到叶舒远走出船舱,朝她这走来,立刻转身往船头走。虽说对他的气早就消了,可一想到他一整夜都不理她,她就不愿先退让。 秋儿见她不等额驸就走,心想她一定是还在跟额驸呕气,与康嬷嬷忧虑地对视一眼后,便跟随主子来到船头,几个侍卫搀扶着她们走下船。 看着她甩头而去的样子,叶舒远觉得没趣。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待在船舱内看书也不想下船。可是无论他愿不愿意,身为皇家的新额驸、迎娶新娘回乡的新郎倌,他都得陪着她出入人前,送往迎来,这是礼节。因此明知她不欢迎他,他仍脚步不停地跟随在她身后。 刚下船时,散怡觉得脚步有点漂浮,好像还在船上行走似的。 福公公早就下了船,此刻正与前来迎接他们的当地官员,在临时搭起的棚子内说话,一看到歆怡,他立刻迎上前来。 歆怡眼见无法脱身,只好摆出僵硬的笑脸,与已经走到她身边的叶舒远,一起接受那些官员的祝贺和问候。 她注意到当叶舒远与那些官员寒暄时,态度不卑不亢,语气不急不慢,表现出一种让人印象深刻的自信与稳重。 由于所有的补给都已由地方官府备妥,只须船工们搬上船就行,因此见福公公忙着与官员们寒暄,歆怡便与叶舒远带着秋儿和两个护卫,沿着青石筑成的台阶走上高高的堤坝。 等上了坝顶,看到叶舒远只是对那两个侍卫说了几句话后,就独自走到一块凸起的石桩前,她忍不住问他。“我们要去市集,你不来吗?”他回头看着她,略显迟疑地问:“你需要我去吗?”见他为难的样子,歆怡当即后悔得想掴自己耳光。她冷冷地回答道:“我不需要。”说完就走,可身后却传来令她想尖叫的叮嘱。 “曰多不贤,行乖不贞,闹市中夫人切莫失了身分。”她猛地转回身,几个大步冲到他面前,眯着双眼盯着他看,仿佛他脸上忽然长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似的,还神情极为严肃认真地边看边嘀咕。“哎,充鼻都是夫子味,满耳皆为牢骚经,夫君你高寿几何?”“胡言!”叶舒远往后移开,低声训斥道。 “如此无礼,你不觉得荒唐吗?”“哪是胡言?何来荒唐?”歆怡因恨他待她刻板冷漠,于是为了气他而故意凑近他,声音不低地反诘道:“跟自己的夫君说话是无礼吗?”叶舒远避开她眼中的锋芒,警告道:“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歆怡轻松地说:“不是早告诉过你吗?圣贤书是给圣贤读,妾本俗人,难识圣贤箴语,夫君可否示下,妾当如何与夫君说话?”看着他们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两个侍卫和秋儿早就忍俊不住,掩口偷笑了,连路边的行人,也都知道这是小夫妻斗嘴,纷感有趣可笑,只有叶舒远进退不得。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这个在家乡素有“江南辩才”之称的新科进士,竟对眼前的小女人束手无策。再看到旁观者嘻笑,不由恼怒地说: “随你怎么说……”可他话还没说完,歆怡竞双手一拍,眉开眼笑地说:“夫君这就对了,我不想做圣贤,只想做自己,因此,随我怎么说那才自在嘛。”“你胡搅蛮缠……”话刚说到这儿,一阵喧闹声从不远处的水闸方向传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止拌嘴往那里看去,见密密麻麻的船只正从运河的四面八方涌来,阻塞在河中。 “那么多船围在那里干什么?”她忘记了与叶舒远的争执,惊讶地问。身后的秋儿和那两个侍卫也一脸迷惑,路上的行人则匆匆离开。 “是等待开闸放行的船。”叶舒远说。 “真的吗?我根本看不到闸门,你怎么知道?”歆怡怀疑地问。 “你看前边的石坝上,那两道没入水中的红色门就是闸门,等它们被升高时,闸门就开了。”有了他的指点,歆怡果真看到那道红色闸门,但困惑更深。“我看到了,可是好好的河流,干嘛要关闸呢?”“修筑运河不仅为了引水行船,也为防洪排捞。这闸门起的就是调节水位、分流导水,保证舟船、特别是大漕船和商船通航的作用,因此开关水闸是件大事。”听他说得清楚,歆怡忽略了先前的不愉快,佩服地说:“你真行,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吗?”叶舒远皱眉看着她,这个女人永远不知该如何隐藏情感。当她恨一个人时,她会立刻用最恶毒的语言将那份恨意展现出来;当她称赞一个人时,会用最不吝啬的语言把她的仰慕和赞美传递出来;同样的,当她想激怒一个人时,她会用连圣人都无法忍受的语言去尽情表现……那么,如果她爱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突兀地冒出来,将他的心搅得如同浆糊一般混浊黏稠。 爱?想到她的脾气和她不饶人的嘴,他沉闷地想,被她爱上的人会是天上的神仙,或是地府里的厉鬼,但他绝不会是那个人。 “到底有没有你不懂的嘛?”她再一次问他,将他无边无际的思绪拉回,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不由得懊恼地说: “有,还有许多许多。”“是什么?”她好奇地追问。 “你不需要知道。”他冷漠地回答,内心却在炽热地吼叫:是你,我不懂的就是你!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对他冷漠的回答,歆怡所有的赞美都变成了不屑,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低声说:“你真是个不近人情的怪物!”说完,她转身带着丫鬟和侍卫往市集方向走了。 叶舒远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堤岸上,才默默转身。 我到底是怎么了?干嘛要刺激她? 看着闸门前拥挤的船只和人群,他想着歆怡离去前那受伤的眼神。她是那么真诚地赞美他,可他却毫不留情地泼了她一盆冷水。 难道我真是“不近人情的怪物”?难道与她相处多日,连我自己也变得像她一样嘴巴不饶人了吗?他暗自反省。 不想独自回船上去,也不想去市集追赶生气离开的歆怡,他在那块凸起的石头上坐下,反正他们回来时一定得走这条路。 就如同这几天一样,只要一静下来,他的脑子里就全是歆怡的身影,就连《鲁班经》也难将他的注意力完全吸住,他越来越弄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 他讨厌她毫无修饰的言语和鲁莽的行为,特别是当她口不择言地咒骂、信口开河地乱说时,他好几次都有想揍她一顿的冲动,而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暴躁情绪。 可有时,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她。 他喜欢她所带来的轻松感,喜欢听她无忧无虑的笑声,喜欢看着她快乐的身影在眼前走来走去,喜欢夜里她躺在自己身边熟睡时,那乖巧、柔顺又极富诱惑力的身体……她完全不是他所欣赏的那种谈吐得当、温柔纤细、沉默寡言的女人,也与他生活中接触过的表面上贤德淑雅,实际上善耍心机的女人不同。 她绝对不是温驯的女人,但也不是虚荣骄纵的官家小姐。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虚假,但毛病却不少。她聪慧中有狡黠、天真中有世故、善良中有无情、文雅中有粗俗……总之,她是一个矛盾的女人,在她身上,融合了他最喜欢的,和最不喜欢的性格特点,因此,面对她,他越来越感到困惑和迷惘。 回家的路在缩短,可她的言语没有丝毫改进。 想到她与叶府家规格格不入的言行,他的背脊就阵阵发凉。娶了这样一位身分显贵、却个性不合的妻子,他既不可能休掉,也难以与她“举案齐眉”,那么,他究竟该拿她怎么办呢? 远处传来一声号角声,他抛开愁绪,定睛望去,原来是开闸了。 铁闸开处,河水奔涌,江面上帆摇橹击,千帆竞逐,水激浪翻,百婀争先。舟人们拚命撑船倾轧,岸边等候的人们纷纷跑回船上,呼唤声、碰撞声响成一片。 面对此景,他惊讶地站起身来,引颈眺望。 虽然来往大运河数次,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开闸时的混乱场面,不由暗自庆幸歆怡已经离开,否则说不定又会给他惹来什么麻烦。 “唉,“一争两丑,一让两有。” 都为过闸,何须争一时之先? ”他看着闸门前乱纷纷的景象自言自语,目光缓缓望向陆地上奔往码头的人群。 忽然,他感到一阵恐慌,因为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歆怡?他在心中哀叹:天哪,难道这就是她要的“自在”吗? 他拔腿往那里走去,决心不能让她太“自在”! 码头上的人大多已上了船,只有一些小贩或玩耍的孩子围在那里看热闹。 挤过人群,他看到歆怡正站在码头边,身边只有秋儿,却没见那两个侍卫。 该死,她准是用了什么鬼招甩掉侍卫,特意跑来看热闹!他阴郁地想,迅速赶到了她们身边。 “你俩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他压抑着怒气,对正伸长脖子往前方闸门处望的歆怡主仆二人说。 听到他的声音,好多人都回过头来,歆怡更是兴奋的喊道:“嗨,叶舒远,你也来了?”看到她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怒气,叶舒远更加生气,正想将她带走,忽然听见一芳边有人大喊。“挤什么?”随即,便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掉进河里。 “啊,那孩子落水了!”随着那孩子落水的声音和一阵惊呼声,叶舒远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身边的歆怡已惊呼着,然后“扑通”一声跳下河去了。 “老天……”秋儿惊恐地跪趴在码头边,对着河水大喊。“主子!”叶舒远一时也傻了眼,错愕且无法置信地看着歆怡正在河里两手乱舞地游着。 他震惊的同时,一股怒火由心底窜起。 “她简直是疯了! ”他瞪着河里的歆怡说。 秋儿抬头,看到他满脸怒气时,急忙解释道: “主子是为了救那个孩子啊。”叶舒远指了指河中道:“救什么孩子?她那是在救人吗?”河里,歆怡正在翻涌的水花中时沉时浮,而那个距离她不远的孩子则在水里摆动双臂划着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俩,快游过来!”叶舒远大声对河里的两个人说。 孩子慢慢地游过来,但涌动的潮水让臂力不足的他无法靠近,而歆怡只是在水里挣扎,模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歆怡,快过来,你怎么了?”他急忙大喊。 “我……咳咳,我……”她呛咳着,头再次没入水中。 “额驸,主子不谙水性啊!”秋儿焦虑地大喊。 “不谙水性?!”叶舒远眉头猛挑。“不谙水性她还往水里跳?!”气恼中,他匆忙脱下鞋,再将身上的长衫解下递给秋儿。“等会儿给她穿!”从未见过额驸如此慌乱的秋儿,惊讶地看着他跳下河水后,抱着他的衣服低声道:“不就是为了救人吗?”水中的歆怡此刻已是精疲力竭,身子仿佛有千斤重,灌入口中的河水快把她的肚子撑破了,她感觉到自己正在往下沉,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挣出水面。 死了,今天我死定了!她心里绝望地想。 没想到忽然间,一直往下沉的身子被托起,她的头浮出了水面。 在呼吸到空气的同时,她的胸口一阵胀痛,头晕目眩中她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水,身体虚弱地往下滑,救她的人立刻抱着她的腰,将她拉出水面,她本能地倚靠着他,张大嘴巴继续吐出腹中的水,用力地喘气,急于攫取更多的空气…… “伸出手,抓住木桩!”熟悉的声音令她猛然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已被带到了岸边。 “叶……叶舒远?你……你也跳河……她惊喜地想转过身来看他。 “我不跳河,谁救你?”他固定住她的身子。 “爬上那跟木桩。”她的手被他握着,移到冰冷滑腻的护堤木桩上。可是长满青苔的木桩湿滑,无法着力,她根本就爬不上去。 “那个孩子呢?”她虚弱地问。 “别管他了,先顾好你自己吧。”她挺直身子大叫。“不行,我就是为了救他才跳下来的。”“救他?”他提醒道。“你会游水吗?”“游水?对啊,我不会……”“不谙水性,你就不该来添乱。”叶舒远恼怒地说。 “这怎么会是添乱呢?你……啊!”听他口气不快,她努力转过头来想为自己辩护,却发出了惊喜的欢叫声。“原来这孩子在你这里,他好聪明,拉着你……”叶舒远再次将她的身子扳回去,没好气地说: “对,他很聪明,因为他知道要保命就得听话。现在,该你了,伸出胳膊往上举。”歆怡照办,他仰面朝上喊。“秋儿,拉住她的手!”说完,他双手抱住她的腰部“借助水的浮力将她举了起来。上面的秋儿终于在其它人的帮助下抓住了她,并把她拉了上去。 不久,那孩子也被拉上了岸。 刚缓过气来的歆怡立刻忘了自己的不适,拉住那孩子问:“你没事吧?”孩子以好奇的眼神看看她,然后挣脱她的手,转身钻入人群的缝隙中去了。 “喂,你怎么跑了?”她急忙大喊。 旁边有人笑道:“姑娘好心,可河边长大的孩子个个习水,就算冷不防掉进河里也无大碍,倒是连累姑娘差点儿送了命。”“他会游水?”歆怡大吃一惊,这才发现围观的人大多看笑话似地看着她。 “他当然会游水,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跳下河救他。”叶舒远套上鞋走过来,冷冷地看着她,再对秋儿说:“带她回去,马上把湿衣服换了!” 秋儿欣然从命,拉着她就走,可是歆怡很不满。“我一心只想救人,哪里知道他会游水?你怎可骂我是傻瓜?”“你不仅是傻瓜,还缺心、少大脑! ”叶舒远怒气冲冲地边走边说。“穿着这身湿衣服站在那么多男人面前,你不觉得羞耻吗?”如果歆怡知道,当他上岸后看到一身湿淋淋的她竟不赶紧离开,还站在那里让别人盯着她身上看时的愤怒心情,那她现在绝对不敢顶撞他。 可惜,她不知道。 听到他的指责,她才瞧了瞧自己,当即为自己狼狈的样子羞窘万分。 她一上岸时,秋儿就将叶舒远的长衫披在她身上了,可她没想到那件衣服很快就被她身上的湿衣浸湿了,根本起不了“遮丑”的作用。 没发现这个事实前,她尚可坦然自处,可一发现自己正仪态不整地被许多男人端详时,她再难保持平静。她的肌肤,甚至她的骨头都在那些异样目光中发出烧灼般的刺痛感,他的指责也变得如同撒在伤口上的盐,让她的心疼痛不已。 她憎恨那些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憎恨他无情的言语和冷漠的态度。此刻,她需要的是有人替她解围,而不是落并下石! 羞愧与失望纠结在一起,一让她变得乖戾。 她冷然道:“我为何要羞耻?我可没请你们把眼睛放到我身上来,没有羞耻心的是你们这些臭男人,不是我!”“你不可理喻!”叶舒远愤怒地说着,迈开大步往前走去,将她甩在身后。 见他如此无情,歆怡怒发冲冠,忽然大喝一声。“叶舒远!”前面的叶舒远一愣,不知她要干嘛、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见她竟将身上那件他的长衫扯下,揉成一团地向他砸来。 “还给你,我不需要遮羞布! ”叶舒远冷冷地看着那团衣物坠落在自己脚下,二话不说,转头离去。 “该死的!你真以为你是圣贤吗?你凭什么对我说长道短?”看着他傲然离去的背影,歆怡的肺部比沉在水中时还要痛,痛得她捉襟喘息。 停靠清口码头不到半日,船队却连番出事。 先是副船主舵手在检修舵盘时意外受伤,幸好主船上带了御医,于是福大人将御医从主船调到副船,去医治伤者。 再来就是去逛市集的格格与额驸竟然双双如同落汤鸡似地回来,并且格格一回来就命令船只立刻启航,额驸则一脸怒气地钻进后舱再也不出来。 见他们这样,真让福大人伤透了脑筋。然而伤脑筋归伤脑筋,路还是得赶。于是,离开清口后,船队继续往南行。 就从那时起,歆怡和叶舒远没再说过一句话,虽说同在一艘船上,但他们仿佛陌生人般彼此不搭理,叶舒远也不再进主舱,吃饭、睡觉全在后舱内。 歆怡刚开始时因为气愤,还觉得见不到他更好,少了他的说教和冷眼,她可以自在一些。可是才过了两天,她就闲始想念有他相伴的日子了。 第5章 傍晚,她坐在舷窗边,面色忧郁地望着掠过河面的水鸟。她的丫鬟和嬷嬷正陪着她说话,为她解闷儿。 “格格脸色这么不好,是哪儿不舒服吗?”康嬷嬷担心地问。 “是的,我全身都不好,到处都不舒服。”她皱着眉头说:“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难怪他会那么讨厌我。”听到她自怨自艾,康嬷嬷倒乐了。这几天她一直在劝格格对额驸好点儿,还同她说了夫妻合欢、子孙满堂的道理,希望她主动与额驸和好,早得贵子。可格格听过后只是面红耳赤,却什么都没说,还让她担心是不是自己说得不清楚,不过此刻她看着格格的神情,知道懵懂的主子已经在思考了。 “主子,你还在惦记着额驸不吃饭的事吗?”不明内情的秋儿问道。自从她告诉主子额驸将她送去的饭食,全放到舱外拒绝食用后,主子就一直愁眉不展。 歆怡双眼仍望着河面,低沉地说:“是啊,离开清口后,他一直都不理我,连你送去的饭都不吃,他那人怎么那么小心眼呢?”康嬷嬷劝她道:“格格想闲点,额驸过几天就没事了,你也别太烦恼。”“唉,我怎么能不烦呢? ”她咬着下唇回过头来问丫鬟。“秋儿,你说,那天我是不是真的做过火了?”秋儿忙说:“是格格要奴婢说的,那奴婢可得说真心话喔。”“你说就是了。”歆怡瞪了她一眼。“我可没那么不讲理。”“那就恕奴婢直言了。”秋儿大着胆子说: “格格真不该那样对待额驸,以奴婢看至少有三不该。”听她真的这么说时,歆怡小脸一垮,可想到自己方才的允诺,又忍着心头的不悦说:“那好,你倒说说我有哪三不该?”秋儿道:“首先,格格不该为了看热闹而把侍卫赶走,如果格格那天出了事,无论是奴婢还是侍卫,就连额驸一家都担待不起;其次,格格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顶撞额驸。得知格格不谙水性时,额驸眼都没眨就往河里跳,一心只想救格格,同时也没忘记留件干衣裳给格格遮身子,就冲这贴心劲儿,格格也该对额驸好点;第三,格格不该把额驸给格格遮身子用的衣裳当面摔还给他。救命之恩不报,还当众遭到折辱,就算寻常男子也难以忍受,何况是额驸那样的读书人?所以,以奴婢看,格格该去找额驸当面认错,别让人以为皇家格格连知恩图报都不懂。”“不错,秋儿这丫头说得有理。”康嬷嬷听了也点头道:“我说额驸这次怎会气这么久,原来还有这等曲折事。格格与额驸既成了夫妻,为了往后的日子能平平顺顺,也该学着谦让些。”丫鬟和乳母的话让歆怡心头一震,难道她真的做得那么差? 回想那天发生在清口码头的事,她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表现确实很差。 生死关头,是他救了她,还细心地把衣服脱下来给她,可是她不但没对他表示感谢,反而表现得像个泼妇,难怪他会那么生气。 心里的歉疚感一生,她原来还积存在心的、对叶舒远的怒气和不满便全部都消散了,心里记得的全是他在河水里救她时的情景。 忆起他环在她身上的胳膊,他强壮有力的怀抱所带给她的安全感,让她记忆犹新。成亲这么久,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肌肤之亲”。 记得上岸后,看到他在水里快速游动着、帮助男孩上岸时,她对他灵敏矫健的身手和极佳的水性是那么震惊、那么地欣喜,又那么地为他感到骄傲和自豪。就连此刻想起,她依然怀有同样的心情。 原来他果真不是那种自己以前认为的、什么都不会的文弱书生! 想起自己曾因他不会骑马、射箭而羞辱过他,她觉得自己才是个无知的女人。 我错怪他的地方太多,难怪他不想理我。她悲观地想,并决定找个机会去向他道歉,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皇玛法说过,知错能改才是皇家风范,而且康嬷嬷说的也对,既然嫁给了他,就不该总跟他较劲,要跟他好好过,那样的日子才有意思。 可是,叶舒远似乎不想给她这个认错的机会。 他不仅谢绝了秋儿或康嬷嬷的伺候,甚至连舱门都不出。散怡连跟他打照面的机会都没有,又要如何向他认错呢?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生活的,也不知道他每天在舱内做什么,她很想去找他,可是就算她是诚心诚意要向他道歉的,却也无法放下身段主动去乞求他的原谅。 于是,他们就这样僵持不下。 几天后,船队行到了长江,这里弯度大、江面宽且水道深,船只航行危险性很大,加上今年雨季提前,傍晚骤然来临的狂风暴雨,使得运河河道水急浪涌,行船险象环生。因此船体的摇动更加厉害,船工们都非常紧张。 连日来,歆怡因与叶舒远僵持不下的关系而焦虑失眠,本来就觉得身体很不舒服,今夜船上的颠簸更加让她无法安睡。 由于下雨,空气十分湿闷,不能点灯的船舱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强烈的不适感令她胸闷头晕,她无法待在空气流通不畅的舱内,她决定到甲板上去。 “格格,不能去,外面正下着大雨,淋了雨会生病的。”当听说她要出去时,康嬷嬷坚决反对。从船出现颠簸开始,她和秋儿就在这里陪伴格格,她俩虽然也感到不舒服,但不像歆怡那么严重。 “我已经生病了,还担心什么?”歆怡站立不稳地抓住固定在船上的案几说。 可康嬷嬷不让她去,在黑暗中扶着她说: “格格不是生病,是晕船,听人说乘船遇到风浪时会很难受,格格快躺下,睡着就没事了。”“可是我睡不着啊。”歆怡在难以忍受的晕眩中退让道:“好吧,不去甲板也行,快打开窗户,我需要呼吸,需要风,而且这里太黑了。”拗不过她,嬷嬷只好让秋儿打开窗户,船舱内立刻有了微弱的光线。凉风挟带着冷雨迎面袭来,秋儿赶紧找来披风替她穿上。 窗口虽然风雨扑面,却能减轻她胃部的不适,因此她再也不愿离开窗口。 天亮前,河水涨潮,风浪更大更急,一个个漩涡挟带着长江上游滚滚而来的泥沙冲击着船身,这是掌船人的梦魇,也是乘船人的灾难。 船速很慢,但船身剧烈的起伏摇摆丝毫没有减缓,歆怡头晕脑胀,眼前发黑,频频呕吐,觉得自己正被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抛入旋转的空中。“康嬷嬷,怎么办?格格病了,船上的御医偏又去了副船,不如我们去找额驸吧?”秋儿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焦急地对嬷嬷说。 “不要去。”刚吐过的歆怡虚弱地说:“他又不是御医,找他来有什么用?”可是康嬷嬷却有不同的看法。“让秋儿去吧,额驸见多识广,又是江南人,一定知道该怎样对付晕船。”“不准!”歆怡严厉地说:“你们是想害死我吗?男人多以貌取人,我好好的时候他都嫌弃我,如今我这个样子让他看见,以后他还会亲近我吗?”说着,成亲以来一直被冷落的委屈和此刻身体的不适,让她禁不住流下眼泪。见她如此,两个贴身家仆自然不敢再多说,只是更加小心地照顾着她,暗暗祈祷风雨快停,波浪不兴,让她们的主子一路平安地到苏州。 天明后,风雨未停,但水浪稍小,可是趴在窗口的歆怡头晕念心的症状毫无缓解,频繁的呕吐让她全身无力,直冒冷汗。 看着一向活泼健康的漂亮格格,一夜之间被折磨得不似人形,康嬷嬷和秋儿都很心痛,最让她们担心的是格格整日汤水不进。 “格格,你吃点东西吧,也许吃了能止住呕吐。”秋儿恳求道。 陷入极度痛苦中的歆怡没有回答,只是举起苍白的手摇了摇。 晌午过后,看着越来越虚弱的她,康嬷嬷和秋儿担心极了,既然不能找额驸,那他们就找船上的主事,请他们联络福大人,把副船上的御医送来。 这样做既不违背格格的意愿,也能救格格。 可惜,他们得到的答复是,这个计划无法实施。 秋儿不信,坚持要试试。 但当侍卫长陪她冒雨来到甲板上时,她知道他们没有骗她。风雨在船的四周形成一道厚厚的雨幕,站在船舷往外看,只能看出方圆不足十丈的模糊景色,远处则是混沌一片,根本没有大船的影子。 沮丧的秋儿伏在船舷上大哭,侍卫长虽同情,却也只能爱莫能助地望着她。 走出舱门的叶舒远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雨中哭泣的丫鬟和悲戚的侍卫长。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一听到他的声音,秋儿立刻收住哭声,也忘了格格的叮嘱,跪在湿洒洒的甲板上对他说: “额驸,快去看看格格吧,格格病了--”“病了?什么病?”乍听歆怡病了,他大吃一惊。 “晕船。我和康嬷嬷想找御医,可是找不到福大人的船。”秋儿又哭了。 叶舒远对她说:“别跪了,起来吧!福大人的船说不定在前头了。”说着,他抬脚往主舱走去。 走进了几日没来的舱房,他震惊不已。华丽舒适的舱房一片狼藉,敞开的窗户任由肆虐的风雨穿过,近窗的地板湿洒洒一大片,正在擦拭水溃的康嬷嬷似乎已精疲力竭,而他的视线在看到伏在舷窗上的娇小身影时愣住了。 “歆怡?”他大步走过去扶起她,她的苍白和憔悴让他的心似被锐器划过。 “额驸来了?”康嬷嬷迎过来告诉他。“格格晕船,从昨夜起就滴水未进。”“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他沉着脸问。 “格格不让……”紧跟着他进来的秋儿回答。 他没再说话,将她抱离窗口。 昏睡中的散怡被吵醒,意识模糊地睁开眼。 “让我在这里……我要吐……”话没说完,嘴里就发出令人惊心的呕吐声,康嬷嬷立刻将手中的瓷盆放到她口边,一阵呕吐后,她更加虚弱。 “你……走,我不要你嫌弃……”当认出抱着她的人是谁时,她立刻推拒他,可是她此刻的力气如同婴儿一般。见他不放开她,还把她抱到床榻上时,她瞪着她的奴婢们。“我……你们……不忠……”“奴婢只想找御医,万万不敢对格格不忠!额驸是听了奴婢与侍卫长的对话,才得知此事的!”秋儿急忙跪在榻前,可她闭上了眼,只有一行清泪滑下。 “格格……”这次呼唤她的不仅是秋儿,连康嬷嬷也跪下了,但她仍不睁眼。 见她不肯睁眼,两个奴婢也不敢起身,叶舒远轻声说:“你不要怪他们,我本来今天就要过来的。”歆怡知道他在说谎,目的是为了让她原谅奴婢们。让他看见她最狼狈丑陋的模样已让她羞愤不已,再想到他之所以现在这时候来看她,不过是因为刚好听说她生病了,碍手礼数不得不来,她心里难过不已,身体的不适也更加严重,因此她紧闭双眼不想理他。 “我虽不是御医,但知道该如何治疗晕船症。”不在乎她冷漠的态度,叶舒远解开她身上挡雨的毛毡披风,对秋儿说:“我需要干净的水,你快去取来。”又对康嬷嬷说:“她的衣裳湿了,去找件柔软吸水的干净衣裳来。”两个跪在地上的奴婢,只得起身各自去执行命令。 歆怡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叶舒远的声音从她耳边飘过,却没进她的耳朵里。此刻,没有风吹雨淋,她更加感到胸闷和头晕念心,总觉得有东西在腹中翻腾,她咬牙忍着,绝不愿当着他的面呕吐。 可是,天不从人愿,一个不算小的颠簸让她没法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呕”地一声,她挺身坐起,头一歪就吐了出来。 坐在床榻边的叶舒远没来得及找溺盆,结果用自己的衣襟接了她的呕吐物。这可怕的一幕刺伤了歆怡高傲的自尊,她羞愧地想,如果有丝毫力气,她宁愿从这船上跳下河去,也不愿看到他同情怜悯的目光。 然而,她无力跳河,而是虚弱地昏睡过去了。 拿着瓷盆赶来的康嬷嬷见额驸一脸怔愣地看着衣襟上的秽物,以为他生气了,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为他擦拭,再去取来他的衣服,一再赔罪地要他换下。 但令康嬷嬷吃惊的是,叶舒远并未生气离开,反而在秋儿取水回来时,要他俩去休息。“窗户就由它开着,你俩去休息,这里有我。”他说。 “可是格格得擦脸、更衣……”康嬷嬷小心地提醒。 “我知道,你们放心去吧,否则你俩要是病了,谁来照顾你们呢?”两个奴婢见他如此,自然不敢坚持,一前一后离开了舱房。 叶舒远等他们离开后,才换下自己的衣服,然后用秋儿取来的水为歆怡擦拭脸和四肢,再为她换上康嬷嬷找出的轻便衣裳。 视线接触到她美丽的胴体时,他的心跳速度加快,虽然他竭力保持镇静,但是替她更衣的双手仍不自觉地战栗着。而她虚弱苍白的模样,也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一种无法说清的怜惜之情。 轻轻用凉水擦着她的额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干裂的嘴唇和失去光泽的秀发,他非常后悔自己这几天对她不理不睬,责怪自己心胸狭隘,只因那点男性尊严受损,就忘记了对她的责任,如果他一直在她身边,就会在她晕船症状一出现时照顾她,那她也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想到昨夜的惊涛骇浪中,她正承受着巨大痛苦时,自己却蒙头安睡,他的自责更深了。怀着赎罪的心情,他发誓要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再承受痛苦。 在他用凉水擦拭她的额头时,歆怡醒了,羞涩又惊讶地发现他正在接替自己的奴婢侍候着她,这让她很难堪。可是虚弱的她无力拒绝他的照顾,而他的怀抱远比床榻和窗栏舒服许多,他的双臂为她筑起了平静安全的港湾,因此地不再抗议他将她抱在怀里,也不再反对把头安置在他的臂弯中。 担忧格格的康嬷嬷和秋儿没有睡太久就来了。 看到额驸盘腿坐在床榻上,将换过衣服的格格保护地抱在怀里,以避免她在船体摇摆中受到太大震荡时,两个奴婢都很欣慰。 秋儿为叶舒远取来饼子和凉水,那是船上因暴风雨不能起火做饭时吃的粗食。 吃完饭后,天渐渐黑了,舱内只有窗外透进的淡淡夜光。 歆怡神志模糊,她早就空了的胃部已吐不出任何东西来,可仍翻搅得令她不时发出难以抑制的干呕,每一次呕吐后,她更加虚弱。 她不喜欢以既邋遢又丑陋的模样面对他,很想振作起来,可是却全身发软,根本无法做到,不由沮丧地想:他最在意女人的外在形象,可她现在丑得像鬼一样,还吐在他身上,他怎么能够不嫌弃她、不训斥她,还把她抱在怀里昵? 难道是因为他可怜我?同情我?她迷惘地想。 是的,一定是这个原因。想起当他吃晚饭时,将一小块饼子放在她嘴边,鼓励她吃下去时的眼神,她更加肯定就是这个原因。 这个原因虽然令人失望,但知道他是个好心人,她仍感到极大的安慰。 随着夜色加深,光线越来越暗,她不能再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那怜悯的目光一直环绕着她,而他身上清爽的气味也安抚着她,她翻腾的胃部似乎平静了,她紧绷的身躯也逐渐放松,神志渐渐模糊……感谢老天,她终于睡着了! 感觉到她睡着后,叶舒远高兴地想。对晕船的人来说,睡眠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缓解晕眩感,进而减少呕吐。 “额驸,格格睡着了,你也躺下睡会儿吧?”附近传来康嬷嬷的声音。从歆怡的呼吸声知道她睡着了,老嬷嬷也很高兴。 “我会的。”叶舒远小声回答。“你和秋儿都去睡吧,天明再来。”“奴婢们就在门口守着,以防格格夜里呕吐。”秋儿也不放心离开地说:“康嬷嬷,我留下伺候着,你去歇息吧。”叶舒远道:“不用,你俩都去歇息。这里有我,不会有事的。”康嬷嬷有点犹豫,但想想这正是额驸和格格彼此增进感情的机会,便转身对秋儿说:“既然额驸都说了,那我们走吧,天亮再来。”离闲前,康嬷嬷先替他拉开被子,搭在他们身上,说:“雨夜天凉,格格体质正弱,额驸也别受寒了。”此好的眼力,这么黑的地方,她居然能将被子准确地盖在他们身上。 可他哪里知道,一辈子都在侍候主子上床下床、跑进跑出的老嬷嬷靠的不是眼力,而是一种感觉,一种习惯。 两个奴婢离开后,叶舒远试着躺下,却发现他若躺下的话,就很难保证歆怡在船身摇摆时的平衡,因此他决定还是坐着。 将歆怡身上的被子盖好,摸摸她冰凉的额头,仍有不少冷汗,他调整好她的姿势,靠着身后的舱板,闭上了眼。 今夜的风雨似乎没有昨夜大,因为得知格格的不适,船行的速度也慢了些,因此船没有那么颠簸。可是在黎明前,因为涨潮的关系,船体再次起伏摇摆。他用双臂紧紧托着她,固定住她的身体,减少她的晃动。 也许是因为太过虚弱,她需要睡眠,也许叶舒远的保护确实得到了作用,也或许是昨夜到今晚的折腾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而她的腹中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吐,反正自从有了叶舒远的照顾后,她沉沉入睡,剧烈的船体起伏和摇晃只是令她发出了几声无意识的呻吟,但并未真的吵醒她。 天亮了,风雨减弱。 当康嬷嬷和秋儿前来侍候主子起床时,看到额驸仍如昨夜那样坐在榻上,怀里抱着沉睡的格格,不由得惊讶与感动。 “额驸一夜没睡吗?”请过安后,康嬷嬷关切地问。 叶舒远轻声说:“靠着舱板睡了会儿。”再看看怀里的歆怡。“她睡得不太安稳,倒是后半夜没再怎么吐了。”“那就好。”康嬷嬷欣慰地说:“亏得有额驸,否则格格可要受大罪了。”见秋儿要给格格洗脸时,他制止道:“别弄醒她,让她多睡会儿。”就这样,虽然外面风雨不停,浪潮汹涌,但在叶舒远的怀里,歆怡睡了长长的一觉,等她醒来时,已是午后。 翌日,船终于缓缓地通过了危险河段,在风雨中继续往目的地前行。 虽不再有骇人的大风大浪,但船身的晃动依然让歆怡浑身冒冷汗。受够折磨的她,现在把叶舒远当成了护身符紧紧抓在手中,片刻都不愿放开。 下了多日的雨总算停了,笼罩四周的雾气散去,河面上的能见度大为提升。福大人的船和其它护卫船也都出现在视线中。 得知格格晕船后,福大人深感焦虑,立刻命船队在浅水区抛锚,亲自带着御医过来看望。确定格格已无大碍后,方留下御医回船。 御医给她服用“清心丹”减轻晕船症状,但她最信得过的还是叶舒远的怀抱。 叶舒远万万没想到,一段险恶的水路和一场严重的晕船症,不仅改变了她的个性,也改变了他对她的感情。 见船行情况渐趋正常,又有御医给的药,他以为她不再需要他,但他很快就发现事实不是这样。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白天,当他在舱内看书时,她总会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就连疲惫地打盹了也不愿离开;夜里,在黑暗中,她会依偎着他,一如晕船严重时那样紧紧地抓着他,低声说: “抱着我,船摇晃,我会害怕……”而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总会生出一股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情。 现在的她文静安祥、温顺驯服,柔弱得让人怜爱,苍白得教人心疼。面对这样的她,他对他们绝望的婚姻又有了新的希望。 “格格,今天天晴,到甲板上走走好吗?”船过镇江后,运河水路宽敞,水势平稳,最难得的是天气放晴了。康嬷嬷心疼连日足不出舱的格格,要她出来晒晒太阳。 可坐在舷窗边的歆怡摇手拒绝。“不啦,我怕跌倒。”因体力尚未恢复,就算风平浪静,她仍不敢走在甲板上,因为此刻任何一点摇晃都会令她晕眩和冒冷汗。 叶舒远出现在她身边,对她伸出手。“跟我来,你太苍白了,太阳会让你红润起来,我不会让你跌倒的。 歆怡看着已经十分熟悉的笑容,忍不住内心的热潮翻涌。这几天来,她不仅熟悉了他的笑容,也熟悉了他的怀抱、他的照顾和他的安抚,她从来不知道,被他小心呵护着会是这般甜蜜。 她越来越喜欢看到他的微笑,越来越依赖他。 因此,当看到他伸出的手时,她立即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间。 对她的信任,叶舒远很开心,更加小心翼翼地带着她走出舱房。 看着他们相携走上甲板,秋儿感慨地对康嬷嬷说:“额驸对格格真好。”“是啊,这是格格的福气,但愿他们能长长久久。”康嬷嬷欣慰地说,但额头忧虑的纹路依然深刻。 自这次后,陪歆怡到甲板上去的人不再是秋儿,而是叶舒远。 这天,他们漫步在甲板上,停在船首欣赏着四周的景色,叶舒远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身边的美人身上。与树木山水相比,她的美丽更为动人。 河风迎面吹来,舞动着她的衣裙,吹散了发簪没能束缚住的几缕青丝。附近的岸堤、绿树和一幢幢掩映在绿树之中的青砖翠瓦的小楼,倒映在她明亮的瞳眸中。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她,喜欢看到她脸上那种充满依赖和信任的表情。尤其当她碰触他,或用那种探索中带着敬仰的目光看着他时,这种情感更为强烈。对一个曾让他厌恶的人产生这样的情感,他实在觉得惊讶。 歆怡知道他在看她,但她并不在意,她被眼前的景色吸引。远方天水交接处茫茫苍苍、一望无际,近处的河面上,无数船只往来如梭,船尾拖出的长长白浪仿佛是河面上盛关的雪莲花,然而,当她的视线由那一道道白浪移到船舷下翻腾奔涌的浪花时,刚好船只转过一个弯道,骤然产生的弧度让她身形不稳,翅起了一下。 一直注意着她的叶舒远立刻将她稳稳地扶住提醒道:“放轻松,不要看船下,看远处。”她双眉紧蹙,抓着他的手指用力得发白,但仍依他所言,扬起头来远眺,不一会儿,那种欲呕的感觉略微减轻,她回头对他微笑。“谢谢你,我好多了。”她柔柔的笑容令他的心也为之颤栗。他知道,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已经对她动了真感情。 “你不必谢我。”他克制地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不,我要感谢你,还要向你道歉。”她望着他,并没有抽回被紧握着的手。“离开清口的第二天我就想对你说,可是……”她别开眼,看着船舷外的水面,长长的睫毛颤抖。“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迟了刘他的心一沉,握着她的手收紧。“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你对我的好太多,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言语可以表达那么多的感谢和歉意。也许,你可以不要再对我好,那样我就能慢慢报答你。”“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报答我。”叶舒远冲动地说。她的话出乎他的意枓,却又让他那么地快乐,如果此刻他们是在舱内独处,他一定会紧紧抱住她,用他此刻最想用的热烈方式告诉她,他会一辈子对她好! 而他的话同样让歆怡双眼一亮,可随即想到他待她如此不过是出于同情,她的眼神转为黯淡,平静地说:“我会报答你。”她眼里倏闪即灭的光彩并没逃过叶舒远的眼睛,他不理解其涵义,心想,也许是她身体不舒服的自然反应,便握起她的手开心地说:“虽然今天的太阳还没把你晒健康,但是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她确实累了,然而,这样的累并非来自肉体,而是心灵。 她多想告诉他,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他早已深深拨动了她的心。只要睁开眼睛,她就渴望看见他,只要伸出手,她就渴望触摸到他。有他在,她就快乐,就觉得安全;看不见他,她就失落,就空虚。 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像他这样亲密地照顾过她,也从来没有任何男人得到过她这样全心的信任和爱。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发展也深深困扰着她,尤其当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依赖感越来越强烈时,她更加不知所措。 “不,我不能认真,他对我的好只是假象。”躺在床榻上,她对自己说:“我对他的迷恋和依赖,等我身体恢复后就会消失,我们的关系又会回到以前那样的平淡。现在他对我好,是因为可怜我,等我恢复元气后,他又会像以前那样管束我,对我说教,对我发火,因为他是那样的讨厌我。”他讨厌她! 过去,这个认知只带给她小小的失望,从未真正困扰过她。可现在,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会如刀剜似的痛。 情感的苏醒犹如冰雪融化似地在她心里缓慢地发生着,初萌芽的感情在此刻更显得脆弱和娇嫩。 她以崭新的目光看待这个导致她情感大震荡的男人,在困惑与迷惘中剖析着自己的改变,在自怜与自怨中谨慎地品尝着快乐和痛苦,在期待与仿徨中感受着一份需要与爱的发生。 快到苏州的前个晚上,当叶舒远躺在她身边时引她自然而然地偎向他州在他的怀里寻找平衡感与安全感,而他也习以为常地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我想,我们是天下最奇特的夫妻。”她在他怀里轻声说。 “因为我抱着你睡觉吗?”“是的。”她不否认,心里却在想:也因为我们还不算真正的夫妻。 他低声笑了。“圣贤说:“床上夫妻,床下君子” ,我们正是这样。”听到他越来越开朗的笑声,歆怡感到一丝甜甜的苦味:床上的夫妻是这样吗? 而拥抱着她的叶舒远也在想这句自己引用的圣贤语,并深知床下君子好做,床上夫妻则不一定好当。因此尽管喜欢她,并受到她美丽身体的诱惑,但他仍未准备好与她圆房。他希望当他与她成为真正的夫妻时,两人心中都不再对这门婚事或对对方有怨恋之气,他希望他们的付出是身心最完美的结合。 第6章 数日后,船队进入樯桅密集、帆篷连缀的枫桥码头,当沿岸的古墩、古庙、古塔,古桥和店铺密集的长街出现在视线内时,船上的人们都忙着做下船前的准备。 梳洗一番,换了符合新娘身分的鲜艳新衣的歆怡,独自站在舱内的舷窗边,眺望着远处的帆船,心里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她未来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公公婆婆是否会喜欢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江南的生活。 “格格,那里就是苏州城吧?”正在帮康嬷嬷收拾东西,准备下船的秋儿问。 “应该是吧,它看起来很热闹。”歆怡没有回头,随口答着。 “不,那里还不是苏州城。”从舱外进来的叶舒远纠正她们。 “真的吗?”秋儿惊讶地问:“那苏州城还有多远呢?”“哦,还有那么远呀。”秋儿吐吐舌头,抱着一包东西出舱去。 叶舒远走到歆怡身边,仔细端详着她,虽然她瘦了许多,面色也仍然苍白,但精神看起来不错,已没那么虚弱,看起来既端庄又美一丽。 “怎么样,准备好要见公婆了吗?”他说话的语气状似轻松,可歆怡却听出了一丝紧绷。 她诧异地扬起头看他,发现他脸上的笑容十分僵硬,眼底也出现了多日不见的阴郁和冷漠,不由暗自纳闷:游子回乡不是都很高兴吗?何况他这次是双喜临门,既娶妻又中了进士,可他为何看起来如此郁郁寡欢呢?难道是因为我? 这个念头令她原本就慌乱的心更加不安。 她迟疑地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又问道:“你呢?已经准备好要把我带进你的家门了吗?也许我真是你检回来的乞儿。”她靠他那么近,当她扬起脸时,她身上那股他早已熟悉的体香扑鼻而来,刺激着他的感官。 太阳金灿灿的光芒在河面上闪烁着,也反射在她的眼眸深处,使她本就明亮的黑瞳显得更加迷人和美丽,也将她脸上的不确定和忧虑表露无遗。 他立刻意识到她的不安有多么深刻,于是拉着她的肩,把她拖进怀里,亲吻她的额头,说: “我迫不及待要把你带进我的家门。不管你是皇家格格,还是街头乞儿,都是我的妻。”“你是说真的吗?”她靠在他怀里,享受着与他这份独特的亲密,这样的亲昵的动作他过去只在夜里才做,可现在是阳光明媚的白天,因此她有种新奇的感觉,觉得自己真是他的妻子了。 “什么真的?带你进家门?还是当你是妻”他逗问她。 她娇羞地回答:“都有。”“那我的回答是,都是。”他回答她的同时,双手爱抚着她的背,让她感觉到有种从未有过的激情与冲动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转过头,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下,然后就羞愧地伏在他的肩上,不敢看他。 他先是一僵,随后放开她的手。 在她以为他会生气地斥责她疯狂的、毫不矜持的举动时,他的双手捧起了她滚烫的脸,她赶紧把眼睛闭上,害怕看到他严厉的表情。 “张开眼睛。”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会觉得我不知羞耻,可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然闭着眼睛忏悔。 “不是故意的?那是无心的啰?”他问,声音听不出是气愤还是调戏。歆怡更加羞愧,一抹害羞的微笑浮现在她红通通的脸上。“我……我只是一时情不自禁……”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嘴唇上温柔地抚摸,她的声音断了。 “天啊、我真爱你脸红的模样。”他充满激情地说:“张开眼睛,我要知道当你害羞时,眼里是什么样的神采。”他温柔的命令让她无从抗拒,她温驯地张开了眼睛,与他专注的目光相接,所有的意识立刻迷失在他的眼眸深处。 “正如我所想的,当你温驯时,这是双多么漂亮的眼睛啊!你让我也情不自禁了。”他喃喃地说着,温柔地将唇压在她的眼睛上,随后又覆在了她的唇上。 歆怡惊喜地屏住呼吸,感受着那份令人昏厥的潮湿与柔软。可是当他忽然张开嘴,在她的唇上诱惑地移动,辗转吸吮她时,她立刻晕眩起来,仿佛陷入了狂喜的漩涡中,排山倒海的浪涛将她淹没,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呼吸。 为了呼吸,她本能地扭头,离开他灼热的嘴,趴在他肩上喘息。等气息稍微平定了点后,她发现,叶舒远也正低垂着头,趴在她肩上做着同样的事。而且他的呼吸更加急切短促,而他有力的心跳,激烈得仿佛要将两个人紧靠在一起的胸腔打穿。 “你没事吧?”她侧过脸看他。 他抬起头来迎视她的目光,呼吸仍不太平稳,但笑容如同灿烂的阳光般,温暖着她的心房。 “我没事,我很好。”“真的吗?”歆怡担忧地看着他心“可是你的脸好红,你的呼吸好急促,你的心跳好快,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他笑着放开抱着她的手,说:“因为我从来没这样过。如果你说得没错,那么你也病了,我俩都病了,不过只要我们多亲几次,这个病一定能治好。”“还要亲吗?”歆怡惊讶又向往地看看他,再看着他的嘴,那湿润柔软的触觉立刻将她的心弄得痒痒的。 “要,你愿意吗?”他靠近她,眼睛照照生辉。 “愿意,我很愿意。”歆怡向他迎过去-- “嘿,你这人真不讲理,不是让你等着了吗?”远方忽然响起秋儿的声音。 秋儿和一个男子争吵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们兴致勃勃的尝试,神情投入的两人这才发现原来船已经停了。 歆怡不雅地发出一声叹息。 同样感到沮丧的叶舒远轻拉她的手。“别叹气,我们有的是时间。”可现在他们是一点时间都没有,因为舱门一开,一个身穿簇新短褂,头戴黑缎瓜皮小帽的精干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冲着他们双手合抱揖一大礼,高声道:“恭迎大少爷、大少夫人回府!”叶舒远惊喜地看着他。“吓,你动作挺快的!”又回头对歆怡介绍道:“他是我的书僮芒子,先回乡报信的。”这时,码头上锣鼓声、鞭炮声响彻云霄,他们没办法再说话。歆怡看见芒子手脚利落地为叶舒远换上一件黑色绣花长衫,随后他们出了船舱,一群已等在船头的人立刻将叶舒远拉走,几个女人迎上歆怡,但秋儿和康嬷嬷未离开她左右。 在烟雾弥漫、人头钻动的岸边,她看到福大人等官员已在等候。 与上次登上陆地一样,她觉得头重脚轻,幸好有丫鬟、嬷嬷的扶持,她才能稳当地踏上码头的青石台阶。 上了台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换成了嘹亮婉转的锁呐声,码头的繁华和叶府迎亲的盛大场面让歆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码头到车道的二十来丈长、五丈阔的青石路面,全部铺设了红色毛毯,石柱木栏也用红绸布包一袅着,上头挂着喜庆绣球。 大道边,一个临时搭建的凉亭极为醒目,路旁悬挂的彩饰、灯笼、喜幛等一眼望不到尽头,凉亭前,一排早已排放好的车马软轿垂缨悬珞、令人眼花撩乱。最显眼的是两乘迎亲轿,前一乘上写着个“雅”字,后一乘写了个“花”字。 两乘轿子都装饰了红缎花轿衣、金顶、飞檐、流苏。轿面还缀了许多薄金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显得十分的富丽堂皇。 这时,她看到叶舒远被推进了“雅轿”,而她随后也被送进了“花轿”。 康嬷嬷、秋儿和福大人等送亲大臣各自上了专设的软轿。 起轿后,一曲喜庆欢快的《全家乐》被百人锁呐队吹得震天价蛮。 轿子小巧玲珑,舒适坚固,也许是为了让沿途好热闹的乡邻们看个仔细,也或许是当地的风俗,两乘小轿都没设窗帘,但轿门前垂了一块精美的绣花帘子。 歆怡坐在轿内往外望去,只见京杭运河蜿蜓子前,无数帆船溯流而去,景色十分动人。而附近那古色古香的粉墙翠瓦与清澈碧绿的云天河水相映成趣,静谧的池塘与翠绿的茶林沉默守望,繁华的街道与古朴的小桥错落相交,所有的一切组成了一幅绝妙的水乡风景画。 看着这些奇特的景色,她不由得想:这就是人们赞不绝口的江南风光了吧? 喜乐吹得响,轿夫跑得欢。十余里的路,不到两个时辰就走完了。坐在轿子里的歆怡开始时还看得有趣,后来,在摇摇摆摆的行进中竟靠着软椅睡着了。 当轿子停止摇摆时,她被福大人唤醒。 “福公公,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看着轿门前笑成一朵花的胖脸问。 福大人乐呵呵地说:“叶府到了,奴才这就进府宣旨去。按惯例,宣旨后奴才就得离去,不过,返京前,奴才会再来看过格格。”“喔,你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吗?”歆怡完全醒了。 “是啊,奴才是宫里的人,留在外面也不习惯。”福大人看看前头,匆忙说。“奴才先进去了,格格且与额驸稍候片刻。”说完,那张快乐的笑脸消失在轿帘后。 她看着飘动的轿帘,心头空荡荡的,刚想下轿,却听轿外传来康嬷嬷的声音。 “坐着别动,我的小祖宗!”她从轿窗探出头去,看到窗外扶轿的嬷嬷和秋儿,不由惊喜地问:“你们不是坐轿子吗?怎么跟着我的轿子呢?”秋儿笑道:“轿子才进城,我们就过来了,可惜格格没见着城门处的热闹。”“什么热闹?”“别多话,主子现在哪有工夫看热闹?”康嬷嬷训斥秋儿,阻止了歆怡好奇的提问,对她小声说:“主子,咱已进了叶府中庭,等叶府当家的听完福大人宣旨,谢了恩后,咱就得进去了,主子可得提振起精神,别让你公婆小瞧了去。”嬷嬷的话让歆怡一惊,忙往四周看,轿子果真停在一个大院子里,围在轿子边的人仍然不少,但都是叶府迎亲的人,轿子后面拉嫁妆的马车正在卸货。 “康嬷嬷,咱娘家的那些人呢?”她好奇地四处张望,看不到从京城来的热悉面孔。 “小祖宗,娘家人送亲只入大门,不入内宅。”康嬷嬷低声回应。 忽然,一声马嘶从轿后传来,他们探头往后看,见在一片惊恐的叫喊声中,一匹披红挂彩的俊美白马挣脱了缰绳,往前面奔来。 “我说,你是怎么搞的,还不快栏住它!”慌乱中,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对抓着一条空缰绳的马夫喊。 “我拦不住啊,这倔马被箱子撞了,正使着性子……”马夫手足无措地跟在马身后吆喝,可那匹发狂的马丝毫不理会他的呼喊。 “不好啦,那畜生疯了!”看着在庭院中狂奔的马,人们惊慌地喊。 江南人习水不擅马性,见这阵势,有几个护院摩拳擦掌地赶来,围着那匹马想要制伏它,但却无法压制住它,反而更加激怒了它。 听到吵闹声的叶舒远从前面的轿子上下来,迎着失控的马跑来。 急于逃离追赶的白马忽然转向庭院边一道拱形门,那里有几个女人带着孩子在看热闹。一见马奔来,女人们立刻拉起孩子四处逃窜,只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似乎被吓呆了,靠在门上傻了眼。 “春份娘,快跑开!”有人大喊,可那女人只是站着不动。 慌乱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受惊的大马,往目瞪口呆的女人冲去。 就在马与人即将相撞时,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娇喝,一道身影扑向狂马。 “歆怡,不可--”看到熟悉的身影,叶舒远脑袋一懵,这女人怎么一到陆地上就故态复萌了呢? 可他的警告声还没落下,歆怡已经骑在了马背上。 只见她一双小蛮靴稳稳地踩住马钟,一双纤纤玉手紧扣着缰绳,嘴里不时发出各种吆喝声,驾驭着那匹狂暴的马奔向无人的院角。 这本是一匹驯服的好马,只因被搬运箱子的人不小心撞痛,才会如此暴躁。马儿在撇了一阵野后已经累了,此刻又遇到骑术精湛的歆怡,自然很快就被制伏了。 见控制住狂马、救了春份娘的人不是马夫,不是护院,而是刚被迎娶进门的大少夫人时,众人都十分惊讶。在这叶府,别说是刚进门的新媳妇,就算是未出阁的小姐或孀居多年的寡妇,也是从来不得抛头露面、做出大胆之事的,可这位大少夫人却当众撩起裙子,跨坐在马背上,还毫无顾忌地高声叫喝。 她的豪放之举,在惊魂未定的人群中引起了另一波震惊。 难道是皇家的格格不寻常?还是这个女子很独特? 人们悄声议论着,其中有厌恶,有指责,有欣赏,有惊讶,也有担忧。但当她骑着已恢复平静的马转回来时,大家却都被她高坐马背,秀颜玉面,娇柔中隐含着刚毅的效然英姿所吸引,就连叶舒远也暗自惊叹她矫健的身手。 然而,再怎么欣赏,他也不会赞美她。不仅因为这里是家风甚严的叶府,更因为四周的议论和这番混乱让他意识到,身为叶家长媳妇,她正在给他制造麻烦! 歆怡并不知道自己引起了骚动,因此当她引着马回到人群前时,仍满脸带笑,直到看到大家不自然的目光和叶舒远紧绷的脸时,心里才“咯登”了一下,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即违犯了叶府的“家规”。 “我怕马踩伤了人,才……”她焦虑地对叶舒远说,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他们之间刚开始好转的关系受到影响。 可没容她说完,他便冷淡地打断她。“别说了,快下来!”她心一凉,默然下马。秋儿赶过来扶住她,替她把发髻固定好,再为她抚平衣裙。她听到四周发出的叹息声和议论声,而那每一个声音都敲打着她的心。 “打起精神来,前面就是我爹娘!”叶舒远的一句轻语惊得她猛然抬头,果真看到前面不远的中门前,站立着一个五官酷似叶舒远,但神情不怒而威的老者,他身边站着两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 叶舒远拉着她走上前,领先跪地一拜,道: “儿子不孝,一去数月,如今奉圣谕娶妻归乡,还请受儿子、儿媳一拜。”说完,他转回头喊歆怡。“快跪下行礼!”可是歆怡不动,只是望着面前的人们。从见面起,他们投向她的目光就刺伤了她。那目光好像她不是人,而是一个会吃人的怪兽似的,那目光既惊且怕,还带着难以掩饰的不满。面对这样的目光,她的心本能地抗拒与他们相处。 “歆怡?”见她如此,叶舒远脸色略变,旋即委婉地替她找台阶下,道:“是我忘了给你引介,这位……”他指着威严的老者。“是父亲,这两位--”他分别指着叶老爷左右两侧的妇人。“这位是娘亲,这位是卿姨娘,她们都是叶府最有权力的女人,也是你的婆婆,今后你得小心伺候着。”他的神态恭敬,但不知怎地,歆怡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有种冷淡和勉强,她看看他,但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 她再回头看向那三位长者,尤其是那两位夫人--她的婆婆,呈现她们如同日与月般截然不同。站在老爷左边的叶夫人,虽已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腰不弯、气不喘,就连看人的目光都带着灼人的热力,让人不敢久视。然而,在与她的眼神做短暂对视后,歆怡从心里感觉自己不喜欢那个眼神,太阴暗、太凶狠,还带着让她不理解的怒意和轻视。 再看叶老爷右边的卿姨娘,她暗自惊叹她的美丽。卿姨娘有种小家碧玉的清秀婉丽,看起来不到四十,可是纤瘦苍白、尤其是眉宇间的愁结,让她看起来显得更加弱不禁风。令歆怡惊讶的是,当她与她的目光相交时,她的这位婆婆居然露出恐慌的神色,迅速垂下头,逃避了她的目光,这真让她吃惊。 但她没有更多的机会观察,因为她的公公开口了。 “格格乃吾皇亲孙女,于礼该老夫下跪请安,怎敢劳驾格格玉体?”说着,他果真长袖一甩,就要下跪,叶舒远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托住父亲。“爹,您这是干嘛?于情于礼,歆怡进了叶家,就是您的儿媳,不再是皇孙。儿手中持有皇上御旨,因此,请爹娘入内安坐,让儿子和儿媳给您老请安。”叶老爷冷冷地看他一眼,语带指责地说: “既知要有礼,就该早些约束,怎可刚进门就做出那等有伤风化的事来?”听出他的不满,叶舒远呐呐无言,可另一位听了可就不高兴了。 “老爷是说我制伏狂马的事吗?”歆怡直率地开口。因为不习惯,又感受到不善的目光,因此她没法称呼他为“爹”。“我只是为了教人,无关风化。”没想到她会当面反驳叶老爷,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就连叶老爷也是一惊,当即面红耳赤,不悦地说:“为妇当守礼教、慎妇言,怎可如此说话?”“什么是礼教妇言?难道眼睁睁看着狂马伤人却不管,就是守礼?被人错怪也要满嘴承认就是妇言吗?”歆怡据理力争。 这可真是语惊四座,当即众人哗然,叶舒远喝斥她:“歆怡,不可无礼!”叶老爷更是气得狂怒,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公开跟他唱反调。 在家里,他说的话就是王法,无论对错,都得服从,就连他最刁钻蛮横的夫人、最顽劣不冥的么子也不敢顶撞他,可这个刚进门的媳妇竟敢这样跟他瞪着眼睛说话。 “你……”叶老爷一气之下,习惯性地想呼唤家法,可蓦地想起她的身分,不由暗自哀叹“家门不幸”这个胡言乱语的儿媳妇是皇孙格格,这次的婚事又是由皇帝和德硕亲王一手主持,他怎可依照常例“严加管束”?又怎敢将家法用在这个显然不懂得看人脸色的儿媳身上? 他忍下嘴边的训诫,冷峻的目光掠过儿媳,转向儿子,斥道:“真没用!”歆怡见他迁怒于叶舒远,不由得生气,可她还没开口,叶夫人说话了。 “新媳妇不愧出自皇家,果真能说敢言。”她满脸带笑,眼里却带着轻蔑。 当她开口时,歆怡觉得整个院子里其它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她冰冷而尖锐的声音在迥响。 “舒远一向循礼守法,当以古训时时提醒你,“人生丧家亡身,言语占了八分” 。虽说教人要紧,但对女子而言,守礼更为重要,怎可顶撞老爷?格格如今已是叶家长房媳妇,是叶府的“大少夫人” ,得慎口舌,勤手足,叶府家大业大,靠的不是嘴巴,而是孝顺爹娘、兄友弟恭、夫唱妇随的礼数!”这时,歆怡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叶舒远变得僵硬,而且身上瞬间爆发出一种迫人的热力。她回过头,看到他脸上仿佛套上了面具,毫无表情,不由心中一惊。 叶老爷也感觉到夫人与长子之间紧绷的情绪,插了进来,对僵立无语的儿子厉声说:“舒远,带你的新娘去宗祠拜堂!”“是,父亲!”叶舒远恭敬地颌首,看了歆怡一眼。“走吧。”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沉默地走向内院。 从他阴沉沉的脸色中,歆怡感觉到他的愤怒,现在见他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心里更加难过,一面怪自己总管不住嘴,得罪了他的家人,一面遗憾她马下救人的行为激怒了她的公婆,破坏了她给公婆的第一印象,现在,她要怎样跟他们好好相处呢? 随后的拜堂祭祖中,她低眉垂目,不再看任何人,只是规规矩矩地跟着叶舒远在祖宗灵位前点香跪拜、诵读祖训,随后又在大厅内给已经端坐上位的公婆上茶献礼,并与家中其它兄弟姊妹、妯娌姑嫂等相见。 这是一个繁琐又累人的“认亲”仪式,介绍相识后,就是送礼。她跟所有人都见了面,但除了威严的公婆和轻佻的小叔外,她只记得所有人的态度都如出一辙:冷淡而有礼、疏远而客气。 而且她还发现,那种态度并不只是针对她,对叶舒远也是如此。甚至,他的小弟还当众嘲讽他,他孀居的大弟媳也公然用眼神表示对他的轻视。 而最让她诧异的,是叶舒远的反应。 从走进这个家人聚集的大厅开始,他仿佛用一个铁箱子将自己的心完全封锁起来了,他淡漠地看着周围的人,包括她,仿佛他与这里的人没有关系,他的目光变得飘渺,神情非常冷漠,冷得不带一丝热气。 这实在是件让她想不通的事。身为叶氏长子,他为何在这个大家庭中显得如此孤独无助,难道他出自偏房,是卿夫人所生? 看来不过年长他十岁左右,不可能生养他,而且他们之间从相貌到言谈,都没有丝毫母子间的情感联系。但叶夫人则不同,不仅因为叶舒远冷漠的表情与她很像,而且她对叶舒远所表现出的不满,很像做娘的对儿子恨铁不成钢时的反应。 只是,叶夫人为何每次对他说话时,都要用那种好像在看仇人的眼神呢?为什么对他说的那些话不是讽刺与讥笑,就是指责与不满呢? 带着一连串的问题,歆怡结束了她成为叶府长媳的所有仪式。 当她终于被送到叶舒远居住的庭院“凤春苑”时,已经筋疲力竭。 可是,她非常不安,因为离开大厅时,叶舒远被他父亲和叶夫人喊走了,当时只告诉她,他们有急事商量,而后,她一直没再见到他。 她独自度过了到叶府后的第一夜,也是她生平最寂寞的一夜。 就在歆怡孤独地待在新居,揣测着公婆把夫君唤到哪里去时,叶舒远正在距离她一街之隔的家具坊,忙着收拾他弟弟叶宏达造成的混乱。 年初,北方一富豪在江南游玩时,看中叶舒远设计的一款方角柜,当即向叶氏订购了一批,约定半年交货,叶舒远为此特意从外地购买了上等黄花梨,让作坊的工匠们等木料一到就开工制作。 没想到木材到达时,他已离家赴京,平日不学无术、闲游浪荡的三少爷叶宏达忽然想“当一回家”,向爹娘要求这批货由他监制。叶老爷本不信任他,但禁不起夫人的游说求情,只好同意。 叶宏达在叶府内可说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在叶氏的作坊内却什么都不是。他对工匠们左一声“大少爷说”,右一句“大少爷讲”痛恨不已,决定显示一下自己是未来叶府真正继承人的魄力,也在爹娘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于是,他撕掉叶舒远绘制的图纸,自己画了几张,并强迫工匠们按照他的“图纸”做这批柜子,并偷工减枓,去掉了该雕刻装饰的部分。 对他不懂装懂,刚愎自用的作风,领工与工匠们都无法说什么,只好照办。 近日,因交货期限将至,对方在苏州的分号老板前来验货,发现货物并非当日所订时,立刻取出契约及图纸与叶宏达交涉,却被叶宏达随便搪塞,于是一怒之下宣称要以“偷工减科”的罪名状告叶氏。 那位客人背后的靠山并非一般人物,这事如果闹开,对叶府来说不啻是一大灾难。了解事情经过后,叶老爷对么子大为不满,连带将夫人痛斥了一顿。 可叶夫人和三少爷都将责任推到叶舒远身上,说他做事不周,大权独揽,工匠们只认大少爷,不识三少爷,对三少爷的图纸没尽心去做,才导致了这场灾难。 但无论如何,如今最要紧的事是安抚发怒的客人,而叶老爷与三少爷都不擅于解决此类耪手的问题,因此看到叶舒远回来时,他们都松了口气。 “舒远,你立刻去见关老板,先压住他的火气,以后的事,由你定夺。”顾不得追究责任,一等把这麻烦事的经过告诉他后,叶老爷立即对长子交代,又瞪了小儿子一眼。“你不准再去添乱,让你大哥解决这件事!”叶夫人不满地说:“这事不是宏达的错,老爷就算不责备舒远,也该惩罚那些不听话的工匠,赶他们走!”“惩罚谁?赶谁走?”叶老爷多日来已为这场纠纷伤透了脑筋,一听到她说的话,便不耐地说:“他们都是跟了叶府多年的好工匠,赶走他们,谁来干活?北方的柜子谁来做?你吗?还是你的这个宝贝儿子?”见他当着长子的面训斥她,叶夫人感到很没面子,生气地站起身,对着叶老爷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父子都没良心,当初若非我尽心尽力侍奉公婆,撑着这个家,老爷你能在京城逍遥自在地做官儿吗?”眼珠子一转,她盯着叶舒远道:“还有你,如果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拔大,这叶府今天能有你吗?”说完,她对叶宏达说:“既然这里不欢迎咱俩,我们走!”等她离去后,叶老爷对大儿子说:“不要在意,她就是那个脾气。”叶舒远早对这位“娘亲”知之甚深,也正因为她,才使他发誓要娶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为妻,可如今,念头未改,命运已定。想到这,他深叹了口气。 见他不语,又听他叹息,叶老爷双眉一皱。 “你对她还心怀芥蒂?为父早已告诉过你,她对叶府功劳不菲,就算为父也得对她礼让三分,你何不宽容点?”提起往事,叶舒远觉得胸口郁闷得难受,但看看父亲苍老疲惫的模样,他否认道:“爹放心,过去的陈年旧事我早忘记了。”“那就好。”叶老爷靠在椅子上,说:“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如今又娶了妻,得了功名。说不定哪天吏部公函一来,你又得离家。叶府虽大,但能做事的人不多,宏业死得早,现在只有宏达还能做点事,你抽空教教他,不管怎么说,他仍是你弟弟,他那些坏毛病都是被你娘惯出来的。”叶舒远点点头,起身道:“我这就去见关老板,然后到作坊去。” “好吧,你快去。”叶老爷说着,又补充道: “你一去作坊总是几天不出,次有媳妇在家等着,你可不能再那样。格格虽不像青荷那般乖巧有礼,但她是皇上的恩泽,我们谢恩都来不及呢,你不要对她失了礼,惹祸上身哪。”“青荷?!”父亲的话让叶舒远当场愣住。 第7章 “青荷……” 当离开家往关老板住的客栈走去时,叶舒远再次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没有想到父亲还记得他多年前的那段懵懂而美好的恋情,也没想到自己再听到别人说起这个名字时,心仍会隐隐作痛。 同时,他也震惊地发现,那曾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已变得遥远而陌生,那曾经刻骨铭心的容貌也已变得模糊不清。最令他惊讶的是,当他努力回忆青荷温顺甜美的笑脸时,满脑袋却是歆怡生动清晰的脸庞,那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生动机灵的眼睛和嫣红动人的小嘴,无不带着蓬勃生气撞击着他的心。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可能?他惊讶地在心中问着自己。 当确信在不自觉间,歆怡生气勃勃的脸孔已牢固地占据了他的心,将青荷过往留下的痕迹悄然抹去时,他感到心痛、悲伤和愤怒。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又是如何容许了这一切的发生?难道十四年的光阴已经将我与青荷纯洁美好的感情淡化了吗?难道与歆怡相识两个月的感情已然超过了与青荷十几年的情分?难道是我对青荷的爱不深? 他痛苦地自问,回忆起一对十五岁的恋人生死诀别的情景。 “舒远,我死后,你不要忘记我。”病榻上的女孩奄奄一息地要求。 “不会,青荷,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等你病好后,我要娶你为妻!”少年泪流满面地。 少女苍白的脸上出现短暂的红晕,然而,爱最终仍没能帮助她战胜病魔,几天后,她死了。 这段回忆带给他深重的罪恶感,他跌坐在池塘边,满池的荷花在风中摇曳,就像青荷在责备他的遗忘和背叛。 青荷死后好多年,他一直都相信他的感情也随她一起被埋葬了,尔后不会再喜欢任何女人。 可是现在他才发现,歆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他的心,侵占了原本属于青荷的领域,而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早就将青荷忘了! 青荷!青荷!他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无神地注视着翩翩粉荷,说不清此刻自己是在对自己生气,还是对歆怡生气,也许是对强迫他成亲的皇帝生气。 拔起身边的草,愤然掷在地上,他采取了最简单也最熟悉的方式--逃避! 客栈就在不远处,与暴躁的老板说理不是他喜欢做的事,但此刻他愿意倾其心力去做,家具坊就在身后,只要走进去,他会把一切烦恼忘光。 于是,他站起身,大步迅速地走去。 在叶府生活了三天后,歆怡怀疑是否有人会因为无聊而死。如果有,她绝对会是其中死得最惨的一个。想起几天来偌大的府中竟没一个人理她,就连叶舒远也从大厅“认亲”后就消失不见时,她便喉咙紧缩,像塞了一团棉花。 他怎么这么善变?又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地抛下她不管不问呢? 漫步在叶宅的花园亭阁间,她苦苦地思索着答案。在船上时,他不是对她很好吗?为何回到家被他的爹娘叫去以后就变了呢?难道是因为那天地骑马教人丢了他的脸,与他爹娘顶嘴惹他生气,因此他不想理她了? 她想去找他问个明白,可是叶府的下人、侍女虽多,但嘴巴都非常紧,想向他们打听点事,比登天都难。于是,她只能独自在叶府四处乱逛、消磨时光。 偌大的叶府分东,西、南、北、中五个部分,东、西两院分别是叶夫人和卿姨娘的居所,南、北两院则是死去多年的二少爷宏业与三少爷宏达的居所,中院则是老爷的船厅、书屋和花阁,这里有长廊,又有假山凉亭,是全宅建筑的精华。 而令歆怡意外的是,身为叶氏长子的叶舒远所居住的“凤春苑”,并未在真正的叶府大宅内,而是位于大宅侧门一个幽静的角落。 这里墙高草深,有侧门通往外面,可说是一面临街、一面临水,花木葱笼、树高叶茂,缺乏管理的花园里有很多珍奇花卉。 然而叶府再美、凤春苑再静,对歆怡来说不过是些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那些东西她在王府、皇宫见得多了,自然不觉得新鲜,她关心的是叶舒远何时回来?没有他,她能跟谁去了解这个让她头晕目眩、让她感觉不到温暖和归属的地方? 夫君不归,福大人也走了,她很寂寞。 当福大人来辞行时,她既不能当着公婆的面写信说叶府的坏话,也不愿夸赞他家,只好什么家书都不写,只让福大人代她买了几件江南特产,带回去孝敬阿玛和额娘。至于皇王王法,他是皇帝,自有人巴结孝敬,她就不必再锦上添花了。 寂寞了三天后,今天--此时此刻,她更是无聊得要死。 一大早,她就被叶夫人的侍女叫去,说她已过门三日,从今天起要每天早晨去佛堂,跟众女眷一起念经拜佛,静坐参禅,以求达到“修身养性”的目的。 佛堂念经?这可真是比让她念道德文章还要命! 宽敞的佛堂前,烧着香的香炉后,供着一尊玉佛,翡翠莲座、白玉佛身,美是美极了,可佛像不会开口,众人不得嘻笑,念珠握在手中细细数着,经书放在膝盖上默默念着,每个人都半闭着眼睛,蜡像似地跪坐着。 不过半个时辰,她已经受不了了,真想挥挥胳膊、伸伸腿。 可是才一动,她身边那位一身素白长褶、叶舒远娇居的弟媳就睁开眼睛,投给她寒冷刺人的一瞥,让她冰冻似地动弹不得。 好吧,要比坐功?咱奉陪!她深吸了几口气,这里的女人,属她最年轻,既然她们能跪,她如何不能?她暗中调整跪姿,以免双腿跪麻木后身不由己地做出逾越规矩的事来。叶舒远已经被气得躲起来了,她要好好表现等待他,不能再惹事。 然而,这样的奉陪代价太大。几个时辰过去,她的膝盖跪麻了,腰跪酸了,肚子饿得直叫,可那些女人仍安静如初。 她暗自观察,结果发现她身边的“冰美人”和附近几个女人,也在偷偷改变坐姿,那个传话要她来的叶夫人的贴身奴婢,几乎半趴在地上,而娇小的卿姨娘也用一只手悄悄捏着小腿,但她们都不说话,只用半闭的眼睛偷瞄闭目打坐的叶夫人。 可那个老女人仿佛铁打的筋骨、泥塑的身,盘膝坐得稳稳的,毫不动弹。 窗外夏蝉聒噪,屋内闷热难熬。歆怡用手编着脸部,仍无法降低心头的烦躁热度,便略微用力一挥掌。没想到“哗啦”一声,手里的那串佛珠竟飞了出去,打在天花板上,再落在木柜上,赤色的珠子顿时散落一地。 叶夫人凌厉的双眼立刻睁开,盯在她身上,其它人也顿时精神焕发地挺直身子看着她,用眼神、嘴角对她鲁莽的行为表示轻视,只有坐在叶夫人身边的卿姨娘仿佛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我就是笨手笨脚的。”她把叹息咽进肚子里,连声道歉着走到珠子散落的地方,俯身检拾珠子。 乘她蹲在地上检拾佛珠的机会,叶夫人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再次被她的天真和美丽吸引,暗自思付道:这女人分明还是个孩子,大概是这几日休息够了,精神养足了,此刻的她看起来比那日刚进府时,更加美艳动人。 那高耸的发髻乌黑闪亮,长长的鬓角似画笔描上去的,晶亮的眼睛清澈如水,娇嫩的面容如粉雕玉琢,全身无一处不透着单纯与率真。 我还当这小格格有多大能耐呢。她得意地想,从回府后叶舒远一直放她独守空房不回,就足以说明这个说话直来直往,毫无规矩的女人并未得到叶舒远的心。 想着想着,她心情好了起来。看来芒子没说错,叶舒远果真是被皇上逼着娶了妻,否则就凭这小女孩也想进叶府大门?哼,就算她是皇家格格,料她也没有那个能耐得到老爷和舒远的心。 这叶府内宅当家的自然还是我,谁也夺不去! 是的,她没必要跟这个不具威胁性的小格格斗,她的目标是叶舒远。既然这个女人与叶舒远不和,那她也不必担心他们会携手碍她的事。无论如何,她绝对不能让叶舒远挡了她宝贝儿子成为叶氏继承人的道。 确定对手难成气候,只会捣乱后,她再次轻合双眼,明褒暗贬地说:“大少夫人乃皇家格格,身分高贵,地位崇高,以后无须跟随我们做这等俗事。”“不……”正钻到供桌下检拾滚入那里的佛珠的歆怡一急,忙直起身子,不料“碰”地一声,头撞到了供桌,桌子猛晃,上面的香炉翻落地上,飞扬的烟灰立刻扑到坐在最前面的叶夫人和卿姨娘身上,令她们连连咳嗽。 “咳咳……该死的!”叶夫人不雅地爬起来,从衣襟间抽出丝绢擦拭着脸,厉声吼道: “粗鲁无礼的女人,以后叶府的事情你不必参与!”“不可以,我既然嫁入叶府,自然是叶府的人,得从夫家的规矩。”她赶紧表明态度,并不希望被排挤在叶家人之外。“而且,我不是故意要破坏念经的……”“不是念经,是修身养性!”“对、对,是修身养性,我可以参加你们的修身养性,那样我就不会这么毛躁了。”她赶紧纠正,心里都为自己如此表态感到惊讶。难道她这么渴望得到认同? 可是她的热情并不被人接受,叶夫人尖声说: “不必了! ”“哎唷,着火了!”那个坐在歆怡身边的“冰美人”忽然尖叫起来。 众人回头,见供桌下的绸幔窜出一道火苗,原来,那倒在地上的香炉中尚存的火种,引燃了铺在供桌上的裯布。 眼见火苗越窜越高,佛堂里的人个个大惊失色,就连安静的卿姨娘也惊惶地站了起来,叶夫人更是脸色遽变,立刻往门外走去,其它女人也跟着她跑了出去。 “天哪!”看到火苗,歆怡抓起蒲团就去灭火,丝毫没考虑到个人安危。 “格格,危险,快出来!”门外的秋儿听到吵闹声赶来,见主子正在救火,不由得急呼着跑进来拉她,但被她甩开。 “快帮我,这火不能扩大,否则将殃及所有房舍!”她大喊,不顾一切地打着火,可是蒲团同样易燃,急得她用脚迅速地将蒲团上的火踩灭,再四处寻找能灭火的东西。忽然看到刚才叶夫人坐的地方,不仅蒲团比其它人的高大,旁边还有一桶融了一半的冰。低头看时,原来那蒲团下竟是一块巨大的玉石,不由心里咒骂道:“老巫婆,屁股下有冬暖夏凉的宝物,难怪她能坐得那么安稳!”石头太沉,她大声喊丫鬟。“秋儿,帮我把这石头压到火上。”这时,又有一双手伸来相助,于是合三人之力,玉石终于被滚压到火势最大的地方,来不及看帮忙的人是谁,歆怡再抓过那桶半融的冰水泼到火苗上。 有了冰水和玉石,火势立刻减弱,这给了他们机会,三个人立刻抓起蒲团再次扑火,经过一番努力,火终于熄灭了,可是整个佛台前一片狼藉。 “太好了,火灭了!”歆怡开心地说,回头看着同她一起灭火的人,意外地发现除了秋儿外,帮助她灭火的人居然是那位胆怯瘦弱的卿姨娘。 “卿姨娘?怎么是您……”没想到在危难中,这位胆小的姨娘竟有这样的勇气协助她灭火,歆怡有几分诧异,也有几分感动。但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有一抹烟灰,虽想笑,却极力忍着,怕伤了她的尊严。 娇小的卿姨娘倒笑了,看穿她心思似地说: “不要笑我,你的脸也不干净。”“真的吗?”见她这么一笑一开口,气氛缓和了,歆怡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立刻笑道: “我们好厉害,居然把这座佛堂从大火中救下了,也算功德一件吧。”“是功德一件。”卿姨娘从身上取出帕子递给她,要她擦擦脸。本来还想跟她说什么,但眼角瞟到叶夫人带着其它女眷进来时,她立刻闭上嘴,又成了那个死气沉沉的卿姨娘。但歆怡现在已经知道了,那只是假象,这位看似弱小的卿姨娘其实是位有正义心、有勇气,并且对她不怀敌意的好人。 看到精美的佛堂被毁,珍贵的佛像被烟熏火烤得变了色,心爱的玉石宝座成了黑炭石,叶夫人十分心痛。 “笨女人,我希望以后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她对着歆怡怒吼着。 歆怡同样恨她的做作和虚伪,更恨她的冷酷无情,因此立刻回击道:“你的希望要变成现实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让你儿子叶舒远休了我。不过,因为我知道你儿子没胆那么做,所以我给你一个建议,最好由你亲自去京城求皇上收回圣谕,这样你的希望才能实现。”叶夫人被她气得直喘,愣了半响才仪态尽失地大叫道:“出去!滚出去! ”“如果你的希望成真,我会第一个感谢你。”歆怡回她一句后,走出了佛堂。 就这样,她从这件事明白自己在这个家并不受欢迎,同时还发现了以她纯真的本性永远无法明白的一股恨意。 叶夫人为什么要恨我,我并没有得罪她啊? 她暗自寻找答案,却苦寻不得。 几天后,她把这件事忘光了,甚至连叶舒远抛下她所带给她的屈辱,也不再那样伤她的心,因为她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那个发誓不想再见到她的叶夫人,并没忘记她。 这天,她穿了一身素色的衣服,与秋儿正走在一条窄小的巷内。在拐角处,忽然被一个头戴大笠帽的女人栏住。 “大少夫人快回去吧,府里有麻烦了!”歆怡听她喊“大少夫人”,知道她是叶府的下人,可一顶帽子压住了脸,听声音也并不熟悉,不由得纳闷地问:“这位大娘,你认识我吗?” 那个女人连连点头,将头上的帽子掀开露出脸来。但歆怡还是不认识,倒是秋儿想起来了。 “哦,你不就是格格进府那日制伏狂马所救的春份娘吗?”“对啊,姑娘好眼力。”那女人笑道,转而又紧张地压低声音。“大少夫人慈悲心,可是天下恶人多。回府后别再出来,也千万别跟叶夫人走,哦,有人来了,奴婢得走了……”话没说完,她已匆忙走了。 等那几个行人走过后,歆怡开心地说:“太好了,看来叶府并非攻无不克,这个奴仆已经是我们的人了。”秋儿则忧虑地说:“格格别忘记,她是特意来报信的,一定是得知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咱们要不要去官府寻点帮助?”“不用。”歆怡自信地说:“我们又没做坏事,他家家法虽严,但总得讲个“理” 字,对不对?别怕,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一进叶府大门,她们就感觉到气氛不对。 “今天果真有点不寻常。看,那些仆人都在偷看我们呢。”因为有了春份娘的提醒,歆怡并未太惊讶,小声同秋儿说着。 “从进这门儿那天起,奴婢就没见这院里的人有正眼看咱们的。”秋儿不高兴地瞪了眼正在走廊内偷偷打量着歆怡的仆人,那人立刻转身跑开。 正想跟主子庆贺一下这小小胜利时,一个仆妇走来,既不对歆怡行礼,也不打招呼,只是看着地上说:“秋儿姑娘,叶夫人唤你去。”叶夫人找?想起春份娘的话,歆怡不想让她去,但秋儿想自己去总比格格去安全得多,便说: “我去去就来,格格自行回屋吧。”歆怡只好接过她手中的药罐叮嘱道:“快去快回,不然我会去找你。”那个仆妇冷笑一声。“大少夫人放心吧,秋儿姑娘不会有事的。”可是歆怡自己倒有事。当她转向“凤春苑”时,忽然两个面生的丫裳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见面就福身行礼道:“老爷请大少夫人随奴婢们走。”“去哪儿?”她纳闷地问,可两个丫鬟没言语,只是等着她。 于是她不想再问,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跟去看看吧。 但看到她们正带着自己往宗祠走去时,她心头有点不安,直觉秋儿是被预先支开,就是为了让她落单。既然这样,她得抖擞精神,好好应对了。 没想到,一进门就迎上多日不见的叶舒远冷然的目光,再看到他身后那群人,要她不惊讶都难。 公公叶老爷与两位夫人端坐大堂上,用那种令人打寒颤的目光看着她。 “哟,大少夫人总算是回来了。”叶夫人抢先开口道,得意的目光还瞟了叶老爷一眼,似乎想证明什么似地说:“老爷,这事您可得管管,否则这家里的规矩就全都乱了套了。”叶老爷没接过夫人的话,在看到歆怡手中黑乎乎、脏兮兮的瓦罐时,面色更阴沉。 “舒远,快要她把手里的破瓦罐扔了。”他低沉的命令道。 “不能扔!”歆怡将瓦罐藏到身后,面对公公威严的目光挺直身子。“这不是破瓦罐,是药罐。”她的公然反抗,让一向说一不二的叶老爷怒瞪双眼,再转头看向长子。“她总是这样与人说话吗?”“是的。”叶舒远冷静地回答。 “哼--”叶老爷从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训斥长子。“斯文扫地,让叶府丢人现眼!”叶舒远望着怒气不小的父亲,什么话也没说,面色依旧平静。但他不开口,并不代表没人想借题发挥。 叶夫人指尖轻压眉头,故作烦恼地说:“老爷,眼下这流言辈语都快把叶府淹没了,您光骂他有什么用?”叶舒远的眉峰猛然跳了一下,但他的表情依然淡漠,阴郁的目光瞟了眼歆怡,却紧闭双唇,无意开口。 但歆怡却没有那样的忍耐力,她将手中的药罐往地上一放,大声地说:“什么流言辈语?与叶舒远有什么关系?”叶舒远低声喝止她。“住嘴,你还嫌不够丢人吗?”歆怡气冲冲地反驳他:“我不偷人、不抢财、不欺老、不害小,有什么好丢人的?”“看吧,老爷,这就是你信任的儿子!痴人畏妇,贤女敬夫,就这对夫妇能成什么气候?”叶夫人煽风点火,叶老爷心头怒气更盛。 “安静!”他瞪着夫人,再扫了眼不驯的儿媳,威严地说:“我叶氏承蒙浩大皇恩,得迎格格入门,可谓蓬摹生辉。然而,叶府是诗礼之家,书香门第,格格虽责为皇孙,今既为我门下长媳,理当谨记三从四德,严守礼法家规,约束言行,安分守己,怎可日日外出,游冶不归,惹得邻里闲话,婆媳不和呢?”看到叶老爷神情激动,歆怡不敢多言,恭敬地回答:“儿媳谨记爹的教诲,只是儿媳从未“游冶不归” 。”见她态度恭顺,叶老爷稍感满意,道:“听你婆婆说,你这几日天天外出,与不良男子来往,可有此事?”“并无此事。”因为老爷口中说的是“不良男子”,歆怡自然否认。 叶夫人见叶老爷面色和缓,不由指着歆怡骂道:“大胆泼妇, 日日乌雀巷内与赤裸男人鬼混,还敢撒谎,今天杖你五十,看你还敢狡辩?”这样的威胁若用在其它女人身上,一定早已吓破了胆,可是歆怡个性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即怒目相视。“事实如此,你想屈打成招,尽管试试! ”“哈,你不要以为叶府动不得你!来人--备家法!”叶夫人大吼。 因她两人气势都不弱,当即场面紧绷,叶夫人双拳紧握,愤怒的五官扭曲,面容十分可怖,而歆怡则挺胸昂首,一副绝不屈服的神态。 叶舒远挡住持家法的仆妇。“没有老爷的话,谁也不许动家法!”“老爷、夫人,且慢定论。”就在这时,胆小的卿姨娘忽然跪在叶老爷和叶夫人面前,为歆怡求情道:“大少夫人出身皇族,个性耿直,虽时有骇人之语,但为人坦荡,心地纯良。这次乌雀巷之事,一定事出有因,还望老爷秉公查问。”“玉儿快起来,我自会秉公查问。”见一向少言寡语的她竟跪地求情,叶老爷挥手让丫鬟扶起她。歆怡感激地对她微笑,但她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叶老爷看了叶夫人一眼,转向叶舒远说: “这是你房里的事,由你来问。”叶舒远知道这是叶夫人出的主意,无非是要看他是否有“驭妻”治家的能力。 因此点头允诺,心中则暗自希望歆怡能配合他,而他也非常想知道事实真相。 叶夫人发出鄙夷的声音。“他?畏妻如虎--”“闭嘴!”叶老爷皱眉,一声冷喝压住了叶夫人高亢的嗓音。 不再有人吵闹后,叶舒远看着歆怡,问道: “爹娘要你来,就是要弄明白,你去乌雀巷干什么?”因他多日的离家不归,歆怡心里早已积满委屈,此刻又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更不想好好回答了,赌气道:“你认为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还问什么?”“你想用敷衍的态度对待我吗?”见她果真不配合,他愀然变色。 “那要看你用什么态度对待我。”她话里有话地损他。 “我会以诚相待。”叶舒远不习惯在这么多旁听者面前与她这样对话,可是也知道这是他必须接受的“考验”,因此耐着性子问:“你呢?”歆怡本不想回答,可视线与他忧虑的目光相接时,心弦被触动了,口气不再强悍地表态。 “那我也会以诚相待。”叶舒远暗自吁了口气,眼中有道让她分辨不出含义的光芒。“乌雀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她不答反问:“你担心流言辈语吗?”“流言辈语止于智者,我并不担心。可是我想知道事实真相,你到底有没有去乌雀巷?你与罗锅是什么关系。”“好吧,我告诉你。”她昂起下巴,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我是去了乌雀巷,因为总得有人给罗锅请大夫。他没有疯,也没有非礼他人,他不肯穿衣服,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光着身子,而是因为他病了,他身上长满溃烂的疮疤,又痒又痛的,连碰到最软的丝绸都会疼得受不了。虽然我是个女人,可是能见死不救吗?人们嫌弃他、排斥他,大夫因他没钱而拒绝救他,连小孩子都讥讽他,用乱七八糟的东西打他,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好好的人,过那种猪狗不如的生活。”说到这,她停下,见叶舒远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她,其它人也瞪着她,她暗自叹口气,接着道:“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朋友关系。这几天,我每天早上都带秋儿去给他买药、熬药。刚开始时,我也很害怕,可是他并没有伤害我,现在他的病已经开始好转,大夫也愿意去看他了,所以如果你反对,我以后不去照顾他也没关系。”“不过……”她费力的吞咽口水。“他是个好人,对我很有礼貌。”一说到这儿,她感到有点困窘,因为她没有承认,在整个叶府拒绝接受她,而他也完全不理她时,她从照顾和帮助弱者中得到了感激和友情,那带给她很多快乐,这也是她每天都乐意到乌雀巷去的原因。而她知道,身为一名女子,她的这种想法和行为都是不被传统礼教所接受的。 因为心虚,她垂下视线,不去看他的反应。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还能去看看他。你如果要因为这个而责罚我,我不会怪你,但我还是会去看他,直到他的病完全被治好。”他看着她,被她的美丽善良打动,也因她对罗锅的关心而妒火中烧。 身为男人,他无法容忍她去照顾别的男人。 男女有别,她这样做有违礼教,也有伤他的尊严,有辱叶氏的门风。可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他明白救死扶伤乃人之大义,她又有什么错?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他言不由衷地说: “如果我可以作主,我不会惩罚一个勇敢拯救满身疥疮、臭不可闻的男人生命的女人。”“你可以作主。”叶老爷说:“舒远,带她回屋吧,你们私下去说。”见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报复歆怡、整治叶舒远的机会就这样消失,叶夫人发出不满的抗议,但叶舒远不理她,拉着歆怡走出了宗祠。 一远离是非地,歆怡就问他。“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为何不回家?”“家具坊有事,走不开。”他简单地回答,并未停下脚步。他仍处于嫉妒和愤怒中,他很想对她发脾气,对她吼叫,可是自身的修养使他做不出来。 两人沉默地走向“凤春苑”,歆怡看着他,见他阴沉沉地连话都不想跟她说,知道他对她去乌雀巷的事并不谅解,而且还是很讨厌她,不由得暗自伤心。 在院子外,叶舒远忽然停下。“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去乌雀巷,也不要顶撞爹娘,说话前多三思。”知道他不会跟她回去,歆怡心中充满失望,她没法开口,只是看着他。希望他靠近她,像在船上最后那段日子那样,温柔地对待她,希望他……亲她、抱她……带她重新体验那令他们心醉神迷的境界。 想起他热情甜蜜的拥抱和亲吻,她仿佛再次听到他低沉带笑的声音-- “别叹气,我们有的是时间。”那时,他的声音弥漫着让人心动的欲望;那时,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回了刚成亲时的样子。 心如刀割,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流泪,她一言不发地往“凤春苑”飞快跑去,心里却在深深地呼唤:夫君,让我靠近你……让我再次感觉你的双臂在我身上缠烧的热力。 看着她跑走的背影,叶舒远很想喊住她,但他心中的妒火还在燃烧。她怎么能这么快就跑掉,而且,他也还有好多话想问她,可当唤她的声音即将破口而出时,他脑子里出现了与关老板的交易和忙碌的作坊,声音随即被卡住。 那天因为他亲自去找关老板致歉并说明原委,给足了对方面子,加上他保证仍按原定时间交货,因此原先还气势汹汹的关老板转怒为喜,本来他要的就是叶舒远的货,如今既然货不会生变,他自然无意闹事,因此买卖双方重修旧好。 但是距离交货日只剩十来天,工期紧,木材不足,他必须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改造和重做他弟弟愚蠢监制的那批角柜上,否则,就救不了叶府的声誉了。 暗自叹了口气,他看了看空寂的树林,转头往府外走去。 第8章 当关老板订的方角柜终于顺利完成时,叶舒远已在作坊待了整整二十天。现在,事情总算是顺利结束,他也可以松口气了。 夜里,他与芒子坐在作坊后院的竹棚下乘凉,芒子突然问他。“大少爷,你回来都二十天了,现在北方的货已交付,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大少夫人呢?”由于叶舒远待人一向客气又疏离,言谈端视对象而言,如果对方是工匠,他只谈活计;是读书人,他只论诗文;是官场大人,则多以圣贤夫子的名言警语相对;就算对家人,他也三句话为多,半句话不嫌少,从不深谈。因此他虽在江南有点名声,却没朋友,也无敌人。大家都当他是孤傲之人,就算对他的私事再好奇,也没人打听,一是知道他不会吐露半个字,二是担心惹恼了他,从此与叶府断了交情。也只有芒子这个照顾他多年的书僮,敢过问他的私事。 叶舒远听他一问,并未回答,但心里却着实一惊:二十天了吗? 掐指一算,可不是吗?从京城回来已经整整二十天,就算那日因为罗锅的事,他被爹忽然唤回家去在宗祠与她见过面,可到今天又有十多天没见她了。 “我真把她扔给那群道貌岸然的人这么久了吗?”他仰头望着竹棚外的天空,深邃的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 见他凝望着夜空发呆,芒子感叹道:“罗锅真是好福气,能遇到大少夫人这样的好心人。看看他现在,逢人就说是菩萨救了他,活得可精神啦,不光又回去当铺干他的老本行,还想娶亲了呢。”这些事他当然知道,街坊邻居都在议论,而且,最近他还见过罗锅。穿了一身绸衫的他,如今笑口常开,看起来健康又快乐。 因为提到了那个幸运的男人,又搞定了北方客人的生意,他不禁强烈地思念起被自己冷落多日的妻子,对自己的行为也有所反省。 那天,一听说她是去照顾罗锅,他便又妒又气,因此连她的身体好不好,夜里睡得如何都没有问候一声。现在想想,自己当时的表现真像一个自私的傻瓜。 这么多天,她没有再出什么事吧? 就在他忧心乍起时,芒子又笑着说:“大少爷还是回去看看吧,听说大少夫人也忙着呢,不光救罗锅,还教府里的马夫养马,帮茶山的女人讨银两,前几天还莫名其妙地被锁进了地窖里大半天,若不是她的丫鬟找卿夫人……”“地窖?”叶舒远在听他说妻子的种种“伟业”时,眉头早已拧成了麻花状,此刻一听到这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地方,立刻浑身紧绷。“西院地窖?”“没错,就是你以前被关的那个地窖。”芒子点头。“你还记得那里? ”当然,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可怕的经历,他着急地问道:“她怎么会被锁进去的?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大少爷,你可真小看我芒子了。”芒子撇嘴道:“凭我自小在府里长大,要打听点事还难吗?不过那门怎么锁上的,倒是没问出来,大家都猜想也许是锁门的人不知道大少夫人在里面,幸好秋儿机灵,找到卿夫人,才开门救了大少夫人。”“不知道她在里面?”他暗自冷笑,想起那天宗祠里娘亲的嚣张气势,他绝对不相信那是真正的原因,但他也不会去质问,因为那样根本没用。 忽然,他坐不住了,心被愧疚感压着,感到沉甸甸的。二十天了,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她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到一个陌生的家中生活,而那个家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欢迎她的到来,就连他一将她带进这个家的他,竟也将她遗忘在脑后? 独自住在“凤春苑”内,她会寂寞吗?会害怕吗?还有,从回到叶府后,自己一直在作坊忙,没有回去陪她,她能理解吗?想着这些,他的心越来越不安,仿佛感觉到她蜷缩在他怀里时的颤抖,听到她对他说“抱着我……我害怕……”。 他倏地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去。 “大少爷?”芒子喊他,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时轻声笑了。虽然这时才想起该回去保护他的小新娘似乎太晚了点,但总算能弥补一些对她的忽略。 多少年来,他一直希望大少爷能忘记青荷,忘记过去的不快,展开新生活,现在,希望美丽活泼的大少夫人,能融解大少爷心底的冰雪,让他的生活变个样。 跨进“凤春苑”的刹那间,叶舒远十分震惊,恍惚间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月光下,他眼前出现了一座熟悉又陌生的、花木扶疏、充满生气的庭院。 过去,由于疏于照顾,这里杂草丛生、灌木相间,犹如荒芜的废墟一般。可现在,整个庭院焕然一新,房舍前,宽敞的草坪平展整洁,草地上星星点点开着一些花朵,环绕房舍的树木,花枝也修剪得层次分明。 歆怡,一定是她改变了这里的一切! 他急切地踏入门内,惊讶自己竟如此渴望听见她银铃似的笑声,看到她朝阳般的笑脸。此时此刻,他似乎忘记了她每每惹他生气的言语,整个心里只有她生气勃勃的笑容和慧黠灵动的美目。 可是,推门入内,屋子里静悄悄的,连灯都没有点。 他不安地往里走,黑暗中有人惊呼道:“谁?”“是我。”听出是秋儿的声音,他连忙回答。 “额驸?!”火光一闪,灯亮了。 秋儿看到他,高兴地说:“真是额驸回来了?这二十天来格格好担心啊。”“她呢?睡了吗?”“格格她……”秋儿的语气变得低沉,叶舒远只是急着要进去。 “你歇着,我自己进去。”他没注意到秋儿欲言又止的神情,匆匆往里走去。秋儿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主子,希望这次你错了。”当叶舒远来到卧室时,出乎意料地发现室内亮着一盏灯。那不是为他留的,因为她绝对不知道自己会回来,也许,是为消除黑暗造成的孤独和恐惧才点的。 孤独?恐惧?看到床上的身影,他感到内疚和心痛。 我真不该,竟然让她独自面对寂寞和孤独这么久!他靠在门边,闭上眼睛咒骂着自己,等情绪稍微平稳后,才缓缓张开眼睛,走过去在床沿坐下。 她在他的床上熟睡着,柔软闪亮的长发披散在他的枕头上,脸侧向内,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 因为天气热,她只穿了件单衣,身上盖的薄丝被拉到胸前,露出小半截雪肤粉颈,引人遐思。看着她,那天在船上与她相拥亲吻的美好感觉,顿时如闪电般击中他的心房,他的身体战栗,呼吸粗重。心“扑通”乱跳着,从来没有人能让他如此失控过。 躺上床,他像当初在船上帮她克服晕船时那样拥住她,而即便在熟睡中,她也极其自然地顺着他的力量转过身,偎进他的怀里。 可就在她转过脸来时,叶舒远听到一声碎心的抽泣,不由惊讶地用手托起她的脸,在灯光下查看她的眼睛。当看到她面颊上潮湿的泪痕和紧闭的眼睫毛上残留的泪珠时,他的心仿佛被自责的利剑刺穿。 “歆怡!”他轻声呼唤她,用嘴吻去她眼睛上的泪滴。 她轻轻抽噎了一下,柳叶眉下的一双美目缓缓张开,疲倦又佣懒地微眯着眼看着他,一时没能确定他是谁。 “歆怡,是我。睁开眼睛,让我好好看看你……”她的眼睛随着他的呼唤和亲吻越张越大,并逐渐恢复清明。当她认出他是谁的最初那瞬间,她的眼里绽放出绚烂的光彩,可是瞬间就消失了,仿佛他是恶鬼似地猛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你为什么回来?你不是不要我吗?你回来干嘛?”她抓着身上的被子往后退,惊恐的眼神让叶舒远大惑不解。 “歆怡,你在生我的气吗?”见她这样,叶舒远十分难过,坐起身真诚地道歉和保证。“你有权生我的气,是我错了,我不该为了家里的事业忽略了你。我回来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为何要怕我呢?”“不,我……我不怕你,也不生气,只要你离开,我们还是可以假装是夫妻,等我求我阿玛说服皇上准我回家……现在,你走……”说到这,她双手抱着被子捣着脸,堵住汹涌而来的泪水和号啕哭声。 对她突如其来的绝情之举和伤心眼泪,叶舒远以为是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伤透了她的心,赶紧表白道:“我们是夫妻,是皇上和王爷亲手将你交给我的,我不会再离开你。前些天是我错了,我会改正。”“不要再骗我! ”歆怡的眼泪难以克制的流下,伤心地说。“我都知道了。”“知道什么?”从不知道女人的眼泪也有杀人的力量,看着她泪流满面,叶舒远的心正被搅碎。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娶我、不想要我……一回来就逃到外面,我知道……”她带着浓浓的鼻音流着泪说:“因为我不是……青荷!”叶舒远的脸顿失血色,寒声问:“是谁告诉你青荷的事?”他的神情更加刺伤了歆怡的心,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她想吐! “是你的言行告诉我的!”她跳下床,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就跑了出去。 叶舒远紧追其后,但被护主心切的秋儿拦住。 “额驸,求你不要去,让康嬷嬷去,格格这几日受的罪够大了。”“罪?她受了什么罪?”叶舒远急问。 秋儿流泪道:“格格生来高贵,从不与人结仇,可这里人人恨她,想害她……格格醒着得防活人,睡着得斗死人,这罪还不大吗?”她的话让叶舒远双目滚烫,他喃喃地说: “错了,你们都错了!”推开丫鬟,他快步追去,他得找歆怡,把一切都告诉她。青荷确实是最初导致他将她撇下的一个原因,但那仅仅是头三天,二天后他就明白青荷已成为他生命中一段遥远的回忆,现在主宰他情感的人是歆怡,只有歆怡能让他产生各种激情和冲动,让他失去一贯的稳重,变得喜怒形于色,而这是连青荷也做不到的。 可是伤心欲绝的歆怡不愿再相信他的话,她把自己反锁在厢房里,任谁喊都不开门,急得康嬷嬷直把叶舒远往苑外推。 “额驸先离开,格格心性倔强,这样伤心生气,早晚会出事,容老奴好好劝劝她,额驸若对格格真心实意,格格迟早会明白的。”叶舒远只好无奈地离开,但他绝不甘心让歆怡就这样误解他。他发誓要将胡乱说话的那个人找出来严办,因为从歆怡的反应看来,他肯定绝对有人在搬弄是非。 而身为大少爷,他若真心想查什么也并不难。 次日下午,歆怡被传去宗祠。当看到所有女眷和叶老爷都已等在那里时,她十分惊讶,以为自己又惹了麻烦,不料竟听见叶老爷宣布把在南院孀居多年的寡妇青梅带来,以家法重杖二十,理由是不守妇言,“翻舌惹是非,谎言置疑情”。 看到惊恐不已的青梅被绑在长板凳上时,她蓦然明白,这个“不守妇言”的罪名与自己有关,于是当即跪地,向叶老爷求情。 “爹,求您饶了青梅吧。若您执意惩罚她,那就连我一起惩罚吧。”“你有何错,为何自求责罚?”叶老爷不解地问。 “因为这事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到园里散步就不会遇到青梅,她就不会告诉我那些事,而如果我不把事情说出来,今天也不会有这事,所以我也有错。”被她这么一搅,叶老爷恼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虽有过失,但并非源头,尚不足罚,但青梅错在不赦,你不要再阻挠。”见公公如此,歆怡急切地说:“素闻爹以礼治家,公正严明,可是青梅之错,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此责罚她有失公平。”“照你这么说,青梅害你夫妻不和倒还有隐情?”叶老爷问。 歆怡点头。“没错,有隐情。”“何不照实说来,让我听听那是什么隐情?”“为免家丑外扬,请爹屏退其它人,容儿媳将事情原委道出,您定能明断。”“这里没外人,何来家丑外扬?”叶夫人不愿离开。 歆怡不说话,只是看着叶老爷。叶老爷深思地看了看已被绑在板凳上、准备挨板子的次儿媳妇,再看看跪地求情的长媳,终于对叶夫人等挥手道:“出去。”见老爷居然迁就她,叶夫人忿忿不平地往外走,心里对歆怡又添了一笔仇恨。 在得知因为青梅的关系,叶舒远与歆怡夫妻失和时,她非常高兴。她不喜欢看到叶舒远志得意满,多年来,孤立他、让他在叶府失去地位、失去所有人的信任是她最大的心愿。可是,自十年前叶老爷辞官归乡后,她在叶府的大权就被剥夺了,而从那时起,叶舒远的地位也逐渐恢复,这让她非常不痛快。 如今,青梅帮她在叶舒远得意的的后背猛击一掌,她感到出了口气,没想到那个总是一身白衣,不苟言笑的小寡妇还有这点勇气,可惜宏业那宝贝死得早,否则,有这女人帮衬着跟叶舒远斗,她的儿子绝对不会输得像宏达夫妻俩这样惨。 “好了,只有我们三人了,现在可以说了吧?”祠堂内,叶老爷问歆怡,并未让她起身,以此表示对她干预家政的薄惩。 歆怡点头,虽然青梅多次刻薄地对待她,用羞辱人的语言打击她,可想到那结实的板子将打在她细嫩的皮肉上,她还是没法对此无动于衷。 “爹一定知道青荷与舒远曾是青梅竹马?”她开门见山地问。 叶老爷点头。“没错,我与青荷爹是同科进士,又是近邻,因此他俩还在娘肚子里时,就指腹为婚了。”歆怡继续道:“青荷是青梅的姊姊,两人相差三岁。青荷生病死后,她的爹娘想维持与叶府的婚事,让青梅代姊出嫁,可是舒远心里只有姊姊,没有妹妹,婚事难成。一年后,青荷的爹也患了病,去世前向爹提起,有意把青梅许配给叶府二少爷宏业,爹同意了,并为让病者安心,两家很快办了婚事。但青梅的爹最终还是没熬过来,等她爹下葬后,她在外为官的兄长将她娘接去同住,青梅一心一意留在叶府。但谁想得到,才三个月,叶宏业就在行船中溺水而亡,青梅成了寡妇。”“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算何隐情?”叶老爷不解地问。 “隐情就在这儿……”她看了眼青梅。 “青梅出嫁前心里有人……”叶老爷脸色骤变,瞪着青梅。“谁?可有不贞?”“没……没有!”青梅的脸色比她身上的衣服还白,歆怡补充道:“爹别急,那时青梅喜欢她的表兄,但未道破。”叶老爷松了口气,对青梅说:“你是大家闺秀,我相信你爹娘教导有方,不会容你辱没家门。”又对歆怡说:“这隐情似乎还没完,继续。”“是还没完。”歆怡点头。“虽然嫁入叶府,但青梅恨叶舒远。”老爷感到奇怪地问青梅。“若青荷不死,舒远就是你的姊夫,你为何恨他?”青梅咬牙,终于忍不住趴在凳上痛哭失声。 “我恨他,他看不起我,他毁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他,我姊姊不会早死,我不会进叶府;如果去杭州送货的是他,不是宏业,我也不会成为寡妇!他们死了,可他中进士、娶格格,风光得意……”叶老爷见她如此,不由得想起辞世的好友,忍不住有点感伤。“你没有道理恨舒远,青荷病死是天意,宏业失足落水身亡是意外。他不愿娶你,只因心中只有青荷,难容其它女人,并非看不起你,你怎可把一切都归咎于他呢?”说完,叶老爷叫人进来为二少夫人松绑。 见青梅的危难解了,歆怡悄然退下。 他不愿娶你,只因心中只有青荷,难容其它女人……叶老爷的这句话说的是事实,却像扎在她心板上的毒针,毒噬着她的心脏、她的灵魂和她的肉体。 她面如死灰,脚步漂浮地走出宗祠,看到叶夫人恶毒的笑容时努力挺起了腰。 “你没事吧?”卿姨娘一句关切的问话让她差点流泪。 “没事……”她寒冷似地哆嗦着,走过甬道,秋儿和康嬷嬷赶紧扶住她。 躲开众人的目光后,她终于让眼泪狂泄而出,将内心的痛苦发泄出来。 康嬷嬷心痛地搂着她,像她小时候受到委屈哭泣时那样哄道:“格格,我的格格,天上没有吹不散的云,地上没有迈不过的坎。额驸是人就有心,咱不哭,再冷的心,咱也给他捂热了;叶夫人是狼就狠,咱熬着,躲开她。架上碗儿轮流转,媳妇自有成婆时,等她倒霉那会儿,咱踢她屁股去!” 她的话让趴在树上哭泣的秋儿破涕为笑,她嚓擦眼泪蹲在主子面前。“格格,康嬷嬷说得没错,你别再哭了,这几天,你可是哭得都不像你了。 ”“是……我也觉得不像自己了,我恨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多泪?”歆怡从康嬷嬷怀里抬起头来抽噎着说,眼泪仍不断流着,但心里似乎明亮了些。 康嬷嬷理理她的头发,一双世故的眼睛精明地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叹息道:“格格没变,还是奴婢侍候的小格格,只是如今小格格长大了,知情识爱了,所以烦恼多了,泪也多了,气多了,快乐也多了……”“傻嬷嬷,我都快愁死了,哪来的快乐?”歆怡打断她。 “奴婢可不唬人,格格等着瞧,等额驸的心被捂热时,格格的快乐就多了。”这话让歆怡再次黯然失色。捂热?她能捂热那颗属于别人的心吗? 傍晚,康嬷嬷和秋儿在院角的井边洗衣,歆怡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个绣花绷子专心地绣着,现在,只有做这样的细活儿,才能让她的脑子保持安宁。 “额驸回来了?”当脚步声伴随着秋儿的问话从甬道那头传来时,歆怡吃惊地抬起头,果真看到叶舒远正仪态从容地走进来。 他怎么来了?歆怡皱眉想,难道是来解释的? 她以为昨夜她已把话都跟他说清了,她不会再奢望他的关爱,也不愿意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所以,他没有必要再解释。 可是他的表情好怪,有点紧张,有点胆怯,还有点开心。 开心?她的心一沉,宁愿他脸上没有那抹笑容。 “怎么了?你见到我不高兴吗?”他走上台阶,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你来干什么?”她问。 “这是我的家,回家还要理由吗?”歆怡一窒,闷闷地说:“那么说,是我不该在这里。”“你是我的妻子,当然该在这里。”他公然的谎言刺伤了她的自尊,她冷冷地说: “你我都知道那不过是为了保你一命的临时之策,皇上不在这儿,何必自欺欺人?”她的言词让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他双肘撑在膝盖上,俯身靠近她,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不自欺,也不欺人。歆怡,我要你像在船上时那样信任我,每天晚上都躺在我怀里……”那些甜蜜的回忆像利剑,又像对她的讥讽,眼泪忽然溢满歆怡的眼眶,她低下头颤声道: “是你破坏了那一切,别想指责我。” “我不会指责你,因为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我们回来那天爹要我去处理家具作坊的大麻烦,我不得不去,但我应该先告诉你一声,不该扔下你不管。”他真心地认错。“我不知道我那时着了什么魔,竟让你独自住在这里。”因为我不是青荷,如果是她,你会这样吗? 眼泪沉重坠落,砸在她手中的绣花绷子上,立刻将绣到一半的牡丹花浸染得更艳丽。 她用力闭眼,忍住涌出的泪水,低声问: “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吗?”“还有青荷的事。”“我不想听,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她起身往西厢房跑去。 叶舒远检起落在地上的绣花绷子,抚摸着上面的斑斑泪痕,酸楚地想:难道我真的把一切都毁了? 他放下绣花绷子,走到西厢房门口,想推开门,门却从里面锁住了“歆怡,开门,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他不停地敲着门,一再地喊,可是歆怡不理睬他,他贴近门扉,听到里面压抑的哭泣声。 “歆怡,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好不好?”那痛苦的哭声让他难再保持冷静,他尊严尽失地滑坐在门坎上,头抵着门板说:“好吧,你不开门,我就在这里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他对着紧闭的房门打开了自己紧闭多年的心扉。“叶家富可敌国,我是叶家长子,却是个靠别人施舍长大的孩子,在我十八岁以前,爹在外做官,每年冬至回来一趟。爹不在家时,我就住工匠屋或仆人房,爹若回来,我就得住宏业那院落。青荷与我同岁,她对我好,可她家守本分,不许她私下与我见面,她就偷偷照顾我,把她念的书和好东西托人送给我……她要我用功念书,将来考取功名做大官。”沉痛的回忆让他陷入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于没注意到房门内的哭声已经渐渐平息,康嬷嬷和秋儿也停住了各自手里的活。 “青荷聪明漂亮,熟读诗书、通晓礼仪。”他吸口气后继续回忆。“因为爹每次回家都要查问我们的学业,所以我得以跟弟弟们同进私塾。 为了配得上青荷,我用功读书学画,十二岁那年,我还学会木匠活,亲手做了个梳妆盒送给她,可她当场把盒子摔在地上,踩得稀巴烂,骂我不求上进、没出息。我从此不再做木匠活,只专心念书,一心一意想考取功名后娶她。可是,十五岁那年,她却生病死了。”寂静,他仿佛承受不了无形的重压似地靠在门框上,过了一会才又说:“青荷死了,读书考功名还有什么意义?我烧掉了她送给我的全部东西,包括书。若非三年后,爹从京城辞官回乡,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现在一定是个不错的工匠。”他自嘲,语气中充满了苦涩。 薄薄的门板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啜泣,他抬起头注视着依然紧闭的房门,动情地说:“歆怡,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的同情。需要同情的叶舒远已经随着青荷的死消失了。我只想让你知道,青荷是我的过去,你却是我的未来。过去已经结束,未来才刚开始,我很抱歉这么晚才想明白这个道理,让你受了不少罪。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们的未来会有多美好。歆怡,你听见了吗?”门板的另一边,歆怡正伏在门上流泪。她被他不堪的往事吓呆了,忘了自己的悲伤,同情着、感叹着他曲折的命运。 当他殷切地呼唤着她,倾诉着心里的情感时,她再难保持沉默。 “你娘……是叶夫人?”她吸吸鼻子,小心地问。 “她不是我亲娘,我亲娘在我不足月时过世了。”他顿了顿,又道:“她抚养我,但在我三岁时,她的亲生儿子出世,她便开始冷落我、折磨我。”犹如在黑暗中拨了一盏灯,歆怡一下子明白了,叶舒远是叶府的大少爷,但不是叶夫人所生,他的亲娘在他出世后不久就去世了,是叶夫人照顾着他。而这,就是他称呼叶夫人为“娘”,但那个“娘”并不亲近他、甚至僧恨他的原因。 由此,她对叶舒远长期遭受虐待和冷遇、处于后娘淫威之下的过去报以了深深的同情,也对他为人冷漠疏离、刻板守礼的个性有了更深的理解。 她站起来,将门打开,可是门外只有康嬷嬷和秋儿垂泪站在那儿。 以为他失望离开了,她瘫靠在门框上问: “他呢?”“格格别急,额驸马在屋里。” 歆怡立刻往大屋跑去。一进门,看到他垂首坐在窗前的长凳上,她松了口气。 听到关门声,他抬起头来,像个负伤后长途跋涉的旅者,用疲惫、困顿、迷惘的目光看着她。 “我回来了。”他不太肯定地说,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像上次那样被她赶出去。 “我……知道。”她哽咽地回答,因他眼里的脆弱而心痛。 “你要我留下吗?”她点头,泪水洒落。“要……”他的眼睛一亮。“这么说,你原谅我了?”“我不想原谅你,因为你让我伤心欲绝。”他的眼神转黯,而她奔向他,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让他的耳朵贴着她的心窝倾听她的心声。 “可是,我的心早就原谅了你,你听见了吗?”他的脸枕在她柔软的胸前,他的耳朵听着她胸中有力的跳动,那每一次跳动仿佛都在告诉他: 她原谅他了。 第9章 “歆怡,我要你,现在就要--”他颤抖地吻着她,小心地碰触她,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带给她痛苦似的。她眼里噙着喜悦的泪花。“你如果现在还不要我,我想我会掐死你。”“又胡言乱语。”他搂紧她,温柔地训斥她,内心激荡着千万种柔情,心想自己再也难以找到让他感到如此深刻而真切的爱了。 他轻轻解开她的衣裙,抚摸着她,亲吻着她,动作缓慢而温柔,可她是多么急切地需要他呀。 于是她的手取代了他的,她的嘴由被动转为主动,她将激情的火种点燃,让他们双双坠入燃烧的火掐,在彼此的爱抚中颤抖起来。当热情的呼唤和强大的旋风把她卷入并消融在无数的火花里前,她看到沉积在他双眸中的阴影正在消散。 火花在心灵深处炸开,带给他们无比绚烂的光明和色彩,巨大的快乐之后,那令人心满意足的平静让他们紧紧相拥,不愿分离,双双沉浸在从未懂得,也从未想像过的幸福甜蜜中。 之后,他们宁静地躺着,久久不语。若非他轻柔的抚触,她还以为他入睡了。 “舒远,你知道你娘的事吗?”她问,仍为他过早失去母爱心痛。 “很少。只知道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个性温柔顺从,是爹的原配夫人。”“那叶夫人呢?是你娘去世后,你爹的续弦?”“不是。”他的语气稍顿。“她是我爹的丫鬟。”“丫鬟?!”歆怡大吃一惊,丫鬟出身的她能成为“夫人”,可真少见。 叶舒远低沉地说:“她是我祖父母买来侍候我爹的丫鬟,在我娘进门后,她成了爹的诗妾,并生了两个女儿。”“你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姊姊?”这下歆怡更加吃惊了。 “我但愿没有。”他搂在她腰上的力道陡增,眼前出现淡忘已久的往事,语气中有些愤怒。 “如果没有她们,我的童年也许不会那么悲惨。”歆怡的心一颤,握紧他的胳膊。“她们做了什么?”“她们是帮凶。当叶夫人要饿死我时,她们会像猎狗一样,把每一样到我口边的食物夺走;当我被禁止进屋取暖睡觉时,她们会保证我一步也进不了门;当府里有哪个下人帮助了我时,她们就去通风报信,让那个人倒霉;当我被关进地窖时,她们是最好的守门人。她们在人前是大家闺秀,人后是妖魔鬼怪,我从四、五岁起就知道,要躲开她们的指甲和拳头,就要往人多的地方去。”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紧贴着他的歆怡感受得到来自他身躯的轻颤和寒气。仿佛感受到他积压在心底的痛苦,她的心也随之疼痛。她抱着他,亲吻他冰凉的嘴,说:“她们是妖魔,我很高兴她们都不在这里,否则我很可能会因为把她们当弓箭靶子射杀,而成为杀人犯。”他在她的头顶发出低沉的笑声。“幸好她们出嫁得早,你不会成为杀人犯。”可是他的安慰并未能缓解歆怡心头的恨意,她将无法排泄的恨转到别的人身上去。“你爹也真是的,有了原配还惹丫鬟,跟着还来了个小家碧玉的卿姨娘,说不定你娘就是受不了叶夫人的气和你爹的三妻四妾才去世的。”“又乱说话,卿姨娘是我爹在我娘去世多年后,为了身边有个照应才娶的。”叶舒远轻咬她的鼻尖以示警告。“而且我娘在世时,有我祖父母护着,叶夫人还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欺负人。”话虽这么说,但歆怡还是很生气。“不管怎么说,你娘有点冤枉,你爹……”他用手捂着她的嘴。“住嘴!百善孝为先,为人子者怎可批评爹娘的是非?”见他真怒了,她扳开他的手求饶道:“好吧、好吧,你别气,我保证以后管住嘴巴,不议论你爹娘的事,做个让你满意的柔顺乖巧的好妻子。行了吧?”虽然叶舒远对她这个保证持怀疑态度,但仍很高兴她有这个表示。 当即他以一连串热情洋溢的亲吻和再次的深爱结合回答了她。 然而,充满柔情密意的痴情狂爱后,他仍没忘记就她被锁在地窖的事责怪她贪玩,不会保护自己,并告诫她不得再独自一人到处乱走,歆怡自然是满口答应。 冷清的“凤春苑”不再冷清,孤僻的大少爷不再冷漠寡言,活泼美丽的大少夫人不再寂寞,如今的“凤春苑”内,日夜充满欢声笑语。 叶舒远和歆怡最期待的就是夜深人静、彼此相拥的时刻,过去,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身体接近,但两人的心却各据一方。如今,他们不仅身体相属,心灵也相属,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觉带给了他们全然的喜悦。 感受到他们的相爱,最高兴的是“凤春苑”的仆人,最感宽慰的是叶老爷和卿夫人,以及所有喜爱大少夫人的叶府人。当然,对这个变化最不高兴的人也有,那就是将叶舒远视为眼中钉的叶夫人。 康嬷嬷与秋儿由衷地相信格格终将与额驸恩爱到白头,芒子也为大少爷获得幸福美满的姻缘而快乐不已。叶老爷和卿夫人则期待着孙子的降临,这么多年了,叶府没有孩子的笑声和哭声,显得冷寂,现在,看到长子、长媳这般恩爱,他们自然有了期盼。 然而叶夫人则痛恨无比。在她如此失意时,他们怎么能圆满?曾是她全部希望的大儿子死了,留下个尚未生育的寡妇;不争气的次子娶了个门当户对的老婆,却成天寻花问柳,害得老婆过门一年多,肚皮也没动静;老爷好多年不去她的东院,对她说的话也一推半就;府中女眷们自歆怡来后,也多对她的话阳奉阴违。如今,她在叶府的地位一落千丈,全都因为该死的叶舒远和不争气的儿子叶宏达。 可再不争气的儿子也是自己亲生的,因此为了击败叶舒远,她一定要为儿子争到叶家继承权! “我活得好好的,你就成天叨叨这些烦不烦啊?”这天,当叶夫人再次跟老爷说到由谁继承家业的问题时,叶老爷发火了。过去他总认为自己这位夫人是个克勤克俭、谨守妇道、上奉公婆、下侍子女的好女人,因此他一直很信任她,可近来他越来越感到她心胸狭隘、为人算计,尤其对待舒远很不公平,因此对她开始不甚满意。 “老爷怎么怪起我来了?”叶夫人不悦地说: “是老爷说要按祖训在六十大寿前择立继承人的,我这样提醒老爷,也是为叶府的未来考虑。”听她以祖训压他,叶老爷理亏,只好说: “离六十寿辰还有一年多,急什么?再说舒远与宏达都是我的儿子,我何来偏心?让舒远主管家业,是因为他熟悉家具作坊,会画又会做,跟坊里的人熟悉。而宏达,你也看见了,他能成什么事?”“老爷这就是偏心。”叶夫人得寸进尺,袒护地说:“舒远会的宏达也会,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做得比舒远更好。而且宏达懂事听话,他的媳妇温顺贤淑,俗话说“妻贤夫祸少” ,她有旺夫相。可你瞧瞧舒远,他那人只会读书,又惧内,他的媳妇行为乖张,口德极差,那样的儿媳只会给叶府惹麻烦。因此,只有将叶家交给宏达,才能兴旺发达。”她的话正说中了叶老爷的心事。长媳虽出身显贵,为人豁达善良,但论口德确实不适合做叶家大夫人。可是长子才学出众,深得家具作坊内工匠们的信服。他听完夫人的话后沉吟不决,最后折衷地说:“如果你坚持要宏达继承叶家,那我们得请最好的名师来公开考考他们,看他俩到底谁较合适。”叶夫人起初不乐意,但叶老爷坚持认为这样做才公平合理,她不得不让步。 于是,叶府两位少爷一个月后要接受公开考核,胜者将拥有叶氏家具作坊继承权的消息很快就在苏州城内传开了,两位当事人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这是什么意思?长子继承家业乃天经地义,何况舒远还是嫡长子,这分明是叶夫人搞的鬼。”歆怡不满地对前来报信的芒子说。 叶舒远则不当一回事,轻松地说:“随便她,要考就考,我是没问题。”芒子也说:“大少夫人放心,大少爷熟悉家具,而三少爷则连硬木、软木都不会分,要考什么?叶夫人这次逼她宝贝儿子出丑,看她如何下台。 ”虽然他们说得轻松,但歆怡还是对这场考试感到紧张,生怕心怀叵测的叶夫人对叶舒远不利。 从知道叶夫人与叶舒远的真正关系后,叶夫人对自己的恨意就有了来处,她知道只要叶舒远幸福快乐,那位夫人就会非常不舒服,害人的动机就会越强烈,因此她暗自发誓要好好保护叶舒远,这次,绝对不许任何人再伤害他。 从那天开始,府内的气氛越来越紧绷。与她虽还不算朋友,但已不再是仇人的青梅告诉她,女眷们每日清晨到佛堂“修身养性”的活动暂时停止了,因为叶夫人要督促儿子准备考试。几天后,卿姨娘也在庭院中相遇时悄悄告诉她,叶夫人的东院观星阁时常传来锯木声,听说是叶夫人帮助三少爷为考试作准备。 无论听到什么,她都及时告诉叶舒远,但他每次都坦然一笑,开心地说:“好啊,也许这样逼一下,宏达真的能学到点东西。”这天夜里,当他再次这样说时,她生气地责备他。“你这人怎么这样傻?她是想夺你该继承的家产呢,你还这么开心。”他笑着将她拉入怀里,逗趣道:“夺就夺吧,反正我娶了个乞儿做老婆,大不了跟你一起去乞讨,好不好?”她轻捶他的肩,悴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这么不正经?”“这时候怎么了?难道你真害怕跟我过苦日子?”“我才不怕呢。”她依偎在他怀里。“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样的日子都没关系。我只是不愿意她那么欺负你,而且,我总担心地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她的真情剖白让他全身笼罩着一股暖流。这一生中,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毫无所求,却全然信任和保护他的人。感觉到喉头一阵哽塞,他紧抱着她,低嘎地说:“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你吃苦。”“我也不会让你吃苦。”她自信地分担着他的责任,快乐地将自己的嘴送上,把自己的心奉献给他。 他则用他全部的爱回应着她。 两天后的晚上,因见叶舒远迟迟未归,歆怡不放心,带着秋儿从临街的小门出去。到家具作坊找他,在幽静的后院、一间亮着灯的屋里,看到他正独自忙碌。 她让秋儿留在外面,自己进屋去找他。 “你怎么来了?”见到她,他很吃惊,得知她的来意后,心里充满了温暖,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要我不担心,你就得早点回家。”她任性的要求,转而又被他手里正在做的活儿吸引,围着他转了一团后,问道:“这椅子真美,是湘妃椅吧?”“没错。”他眼睛没离开手里的活,简单回答道。 见他那么专心,怕影响他,她说:“既然你没事,又忙着,那我先回去吧。”他一把拉住她。“既然来了,就等等,反正我也快做完了。”“行,我等你,你别急。”她开心地说着,坐在一边耐心地等他,感觉像又回到了当初晕船时,跟在他身边看他读书时那种甜蜜安宁的时刻。 明亮的灯火下,他手持小刮刀,专心地把一片片绮丽璀璨的铁片,镶嵌到即将完工的“湘妃椅”上。 “哦,家具还可以嵌铁片吗?”她好奇地问。 “不,这不是铁片,是瓷片。”“真的吗?那怎么跟青花瓷不同呢?”他拿起一片瓷盘展示给她看。“这是铁系花釉瓷料烧制的瓷片,所以跟青花瓷不太一样。仔细看,你就会发现这种瓷更富有光泽。”歆怡接过瓷片翻看,见瓷釉色泽恍如玛瑙,瑰奇无比,外表看似黑釉,但如果放在灯火下看,它又闪动着血红宝石色,装饰在椅子上显得富丽堂皇。 “终于完工了。”他直起身看着她。“喜欢吗?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什么?为我做的?”她惊喜地跳起来。 “我说过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会给你设计一件家具,现在我兑现了承诺。”想起在船上初次得知他会做家具时,自己曾向他要求过,但那时她与他还未解开心结,没想到他还记得。她欣喜地问:“你真的记住了那时的承诺?”他点点头。“没错,我记得,难道你不喜欢?”“不,我太喜欢了,是你为我做的,它这么美……梨木嵌瓷的湘妃椅,素雅中透着华丽富贵,丰富的雕刻、彩绘和镶嵌使它式样独特美观,我好喜欢。”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椅子转圈,又问:“你怎么学会这门手艺的?”被她如此称赞,他既高兴,又不好意思地说: “在被赶出叶府的那十几年中,我大多住在这里,这里清静,既可逃避家里的纠葛,也可安心读书,还能跟随工匠们学点技艺,后来干脆自己操笔作画,设计起家具,久而久之,竟然也悟出了许多家具的奥妙。以后我还会为你设计一张床……”她快乐无比地扑过来抱着他,大声说:“为我们俩!”“行,为我们俩。”他满口应诺着,抱起她猛亲了几下。 歆怡现在已经知道他看似文弱书生,实则双臂有力、肌肉发达的原因,因此对他能如此轻松地举起自己丝毫不惊讶,还高兴地趴在他身上,直到他说肚子饿得要晕倒时,才慌忙跳下地,拉着他回家吃饭去。 就在这样的快乐中,他们忽略了叶府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暗潮。 早晨,歆怡听到院门处传来吵杂声,不由惊讶地跑出来查看,才走近就听到秋儿的声音。 “大少夫人管不了东院丫鬟的事,各位请回吧。”走过去一看,被康嬷嬷和秋儿挡在门外的是几个仆妇,其中就有春份娘。 询问中得知,原来叶夫人的一个新进丫鬟因不熟悉花木本性,浇水失当,致使叶夫人最爱的一株万年青死了,今早叶夫人得悉此事后大怒,打了丫鬟仍不罢休,还硬要她将万年青弄活,否则就得上吊为万年青偿命,还要惩罚将丫鬟引入府,安排她浇花及与她一起干活的其它丫鬟。这引起了众人的恐慌,情急中想到府中唯一敢说真话的大少夫人,便相约着来求她去替大家向叶夫人求情,救大家一命。 听完经过,歆怡知道康嬷嬷、秋儿的反对是有道理的,她没权力去管“婆婆”院里的事,可是,眼下人命关天,她不能不管。 “为一株万年青要逼死丫鬟,她怎敢做这种事?”她对拉着她的康嬷嬷说:“我不能见死不救,你们不要担心,我不会跟她吵,只是去说理。”随后,她与春份娘等人往东院去,而担心出事的秋儿陪着她一同前去。 来到东院花厅,丫鬟、仆妇们被挡在门外,只有散怡一人能进去。还未进门,就听到叶夫人的吼声。“死!你就是得死,这样蠢笨的人活着有什么用?”她的打扮高雅端庄,容貌却狰狞恐怖,花白的头颅高傲地昂着,嘴角无情地垂着,威严的双眼放射出令人胆寒的冷芒。在她脚前则跪着一个双颊红肿得变了形的女孩,她瘦弱的身躯哆嗦着,膝盖上有着一条自得刺眼的白布带子。 歆怡大步走过去将那条布带抓起来,揉成一团扔到屋角。 “你敢跑到我的屋檐下管我的事?!”叶夫人森然的目光转向她。但已经义愤填膺的歆怡毫不惧怕她的威胁,以同样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 “你自己也是丫鬟出身,难道不能体会身为丫鬟的辛苦,善待他们吗?”她本是皇族出身,自有一种傲然气势,而她这一句话可谓直刺叶夫人的心病。她平生最忌讳的就是她的出身,因为这个卑贱的出身,尽管她将年轻的叶老爷迷得团团转,为他生了两女两子,为叶府尽心尽力,但始终扶不了正。在他的原配死后多年,叶老爷仍拒绝将她扶正,只是顾了她的面子,纵容她把自己当“正妻”看。 如今她自己都快要相信叶府不会再有人记得她可怕的出身时,这个女人竟登堂入室,大声提醒了她这个痛苦的事实,她怎能不气? 但她毕竟在叶府生存多年,由忍耐顺从一点点获取主人的信任,再一步步爬上今天的位置,自然精通“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以退为进之术,因此面对歆怡强硬的气势,她再次摆出贤淑端庄的模样,温和地说:“你想指责我对丫鬟不好吗?你打听打听去,苏州城内谁不知我一向善待下人,今天我惩罚她是因为她违犯了家规,必须受到惩罚,否则偌大的家族如何行事?”“善待?哼,别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样。”看着眼前的丫鬟,歆怡脑海里想的是从三岁开始,就饱受她欺浚的叶舒远,不由怒火高炽,冷然道: “你连自己夫君的亲生骨肉,叶府嫡出的大少爷都敢虐待,这些丫鬟、下人算什么?”再次被她揭短,叶夫人恼羞成怒,很难继续绷着脸皮装斯文,咬牙切齿地说:“满口胡言!你若不是皇上的孙女,我定撕烂你这张惹祸的嘴!”“可我是皇上的孙女,你也不能撕烂所有人的嘴。”她用直率的、不太好听的语气说:“我是否胡言,你我和所有人都清楚,你休想否认,如果不是爹提早辞官归乡,你根本就不会让叶舒远走进叶府,回自己的家。”“是的,我确实不打算让他回来。”叶夫人终于凶态毕露,不再掩饰她对叶舒远的憎恶。 “叶府这个家是我辛辛苦苦守下来的,本该由我的儿子继承,他凭什么继承?”歆怡义正词严地回击道:“凭他是叶府嫡出长子;凭他是叶氏家具作坊最好的设计者,更凭他是宽厚仁慈的谦谦君子!我告诉你,有我在,你休想再害人!”叶夫人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你敢威胁我,很好,我不仅要伤害叶舒远,还要她--”她的手指向地上跪着的丫鬟,歇斯底里地说:“要她死!”“你不能!”歆怡护在丫鬟身前,挺直身子面对她。 她的目光阴冷地在歆怡脸上打转,忽然抓起身边的一粒果实递给她。“好吧,你如果一定要管这件事,那我们做笔交易。如果你吃掉这粒万年青的果实,我就放过这丫头,不追究其它人的责任,也不为难叶舒远。否则,你立刻离开!”歆怡接过那粒果实看了看,确定它是万年青的果实没错可是,她猜测着:这老女人为什么要我吃它呢?难道想害我? 可随即又想,她从未听说过万年青有毒,而这女人虽然狠毒但并不笨。她头上顶着皇孙的金环,这女人要是敢害她,那就是活腻了,而对她来说,吃一粒小小的果子就能救人性命,减少叶舒远的麻烦,那倒值得一试。 “如果我吃下这个果子,而你却不守信用呢?”她问叶夫人冷笑。“你当我是什么人?堂堂叶府夫人,既然说了,我就会做到。倒是你,若不敢吃,就给我走出去,别管我的事!”她张狂的语气激怒了歆怡,她说:“只要你保证遵守承诺,我就吃。”“行,我保证。”“格格,不要吃!”门口的秋儿奔进来,但歆怡已经把果子放进嘴里咀嚼。 那果实清苦中带着苔藓的涩味,还可以忍受,于是她吞咽下去。 在她咀嚼时,叶夫人的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到她吞咽后,得意地大笑起来,对围在门口的众奴婢说:“看到了,是大少夫人自己要吃的,我给过她机会选择,没有人逼她吃,现在,你们统统没事了,谢大少夫人去吧。”被拦在门口的春份娘等人,一起进来跪在歆怡面前向她表示感谢。 “起……”她想喊他们起来,却忽然感觉口腔内烧灼般地痛,她捂住喉咙转向叶夫人,张嘴想质问她是怎么回事,却无法发出声音。 “格格?!”看到她双手紧抓颈部,张着嘴却没有声音,秋儿吓着了。 “你给格格吃的到底是什么?”秋兑扶着歆怡厉声质问叶夫人,警告道:“你要是敢害格格,皇上定饶不了你!”“就是万年青的果实,能让她那张讨厌的嘴巴安静,不会要人命。”看到歆怡痛苦的模样,叶夫人也有点惊慌,但仍强作镇静地说。 这时,秋儿看到歆怡的嘴唇开始起水泡,神情非常痛苦,再也顾不上跟那个心机叵测的女人计较,忙着送格格回“凤春苑”。 “你们,统统干活去!”叶夫人指使仆人们,但仍有两、三个下人不顾一切地跑出了东院,找叶舒远和叶老爷报信去。 当叶舒远得到消息带着郎中赶回家时,着实吓了一跳,因为一向寂静冷清的“凤春苑”内挤满了人,从不到这里来的叶老爷、卿姨娘和青梅等人都在这里,还有丫鬟、仆妇、马夫、更夫等一大堆人,他开始以为这些人是来看热闹的,后来才知道大家都是怀着疼惜和关切的心情来看望大少夫人的。 他惊讶,歆怡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赢得了这么多人的关心和尊敬的?当他看到歆怡时,更是惊讶不已,她的嘴唇长满水泡,双颊通红,眼神痛苦。 “歆怡,郎中来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安慰着她,可她抽回手,指着桌上的纸笔,等他递给她后,她忍着晕眩,匆匆写道:“此事蹊跷,切勿声张,惊扰京城,叶府遭殃。”随即将纸塞给他,以手势告诉他这是大事,要他照办。 他点头,为她的顾全大局而高兴,可是郎中的结论却让他忧心如焚。 万年青的果实带有毒性,误食后会引起口中、咽喉肿痛,伤害声带,并使人失音致哑,严重者会带来生命危险。 幸好及时治疗,歆怡生命无碍,口内的烧伤也在几天后就治愈了,可是郎中却无法恢复她的声音。 她成了哑巴! 这个结果,对歆怡不啻是最大的打击,声音是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失去了声音,她的生命也在凋谢。 康嬷嬷和秋儿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叶舒远对她的细心呵护更甚从前,而叶老爷责罚了叶夫人,命她独自在佛堂反省一天一夜。可是这些都无法令她振作起来。 叶舒远心痛地看着她一天天地消沉,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快乐的光芒,他痛恨叶夫人的残忍和诡计,发誓一定要治好歆怡,还她清亮的嗓子。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你一定可以重新开口说话的。”他对她说,在她眼里看到希望的火苗,虽然只是微弱的火苗,但足以带给他动力。 可是他寻访了众多医术高明的郎中,给歆怡服用了不同的药材,却毫无起色。 终于有一天,他兴奋地打听到在西南蛮夷之地有种大洞果,也叫彭大海的果子能治疗失音症,于是他花重金托人帮忙购买。 可是当他将这个消息告诉歆怡时,她黯然摇头,在纸上写了几句诗: 往日夫求慎妇言,今日心意终得全,祸福自有天注定,缄口情情奈何天? 读着这充满无奈的诗句,感受着她深沉的痛苦,叶舒远心如刀割。他撕掉那张纸,将她抱在怀里,忏悔的眼泪浸湿了她的鬓发。许多事,只有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它的可贵。他好恨自己过去曾讨厌她的多言,如今,他愿意用生命换回她美妙的声音,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听她的“粗言率语”。 叶老爷得知儿子打听到大洞果的事后,立刻派了府中的护院竭尽全力去寻找,短短数日,一袋又一袋的大洞果从各地送来。 叶舒远将那状似橄榄、棕色微亮的果子洗净,泡在水中让她饮用。连喝数日,她的嗓子仍毫无进展,她泄气了,可是叶舒远一再鼓励她,督促她继续饮用。 由于叶府的家规甚严,府中一切“丑事”均不得外传,否则违者重罚。加上歆怡为保住叶府安危,不让此事被官府知道,因此她被叶夫人陷害以致失音之事,除了府中的人和素得叶府关照的郎中外,并无人知晓。 因此,叶府两位少爷的比试仍将按计划进行。 眼见比试时间就要到了,歆怡振作起来,每日都将那淡而无味的大洞果水当美味饮品喝着,为的是让叶舒远安心。 “你以后可得防着叶夫人。”这天青梅来看她时说道。现在她已将歆怡视为可信赖的朋友,因此每天都来看她,说些府中的秘闻给她听。 “她那人心眼坏,听说最近把东院观星阁顶楼的地板掏空了,盖了块波斯地毡,也不知要搞什么名堂。”掏空地板?歆怡一愣,觉得这真是最不可思议的事。 她的表情让青梅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忙证明般地说:“是真的,宏达的媳妇春芳告诉我的。她还说,这几天宏达每日被逼着在观星阁练习,练得可烦了,是他告诉春芳的,还说老太太疯了。”疯了?有这个可能吗? 歆怡暗自想,不,她只是耍太多心机,有太多私欲,才会做那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比如为了一株万年青逼丫鬟上吊,为出口气,害她成哑巴。 叶家兄弟俩考试的前一天傍晚,歆怡在门口等叶舒远,平时他总是在这个时候回家。可是,她只看到芒子独自一人回来,没有看到叶舒远。 她惊讶地指指他的身后,芒子理解地笑道: “大少夫人放心,大少爷被三少爷喊去了,说去观星阁看件东西,很快就回来。”起初歆怡没当回事,只是失望叶舒远未归,可是当她走回屋子时。“观星阁”三个字忽然令她神经一紧,那日青梅的话窜入她的脑海--掏空地板! 她双眼发直地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倏地起身往苑外疾步走去。 东院很大,为了赶时间,她没有走正门,而是沿着更夫走的小径穿行,夕阳斜照、林荫晦暗,加上沿途林木繁盛,因此并没有人看到她。 当她来到四层高的观星阁时,见几个杂役正在清扫楼前的木屑杂草,为了不惊动人,她悄悄绕到阁楼后面,看到一段台阶通着侧门,便沿台阶走上去,到了门口后,她推了推门,合拢的门扉悄然打开,门内是条狭长的通道。她走了进去,掩上身后的门,在黑暗中闭眼,适应了一会儿,才张开眼睛往前走。 四周非常安静,可是安静中有种让她不安的气息在流动,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收缩,似乎听到一点隐隐约约的声音。 是叶舒远吧?她侧耳倾听,声音又没了。可是前面出现了光亮,一道楼梯呈现在眼前,她毫不迟疑地走过去,上了楼。 这是呈螺旋状的楼梯,越往上走,就越窄小而陡峭。 当到了第二层时,她果真听到了叶舒远的声音,但模糊不清,于是她加快脚步跟着声音往上,直到接近顶楼时,叶舒远的声音才越来越清晰。 “只要你保证做到,我可以放弃叶家继承权,也可以不再到家具作坊去。”“可是,我需要你画的家具图纸。”这是三少爷宏达的声音。 “废物,为什么非要靠他?”叶夫人的声音尖刻冷酷。看来叶老爷的训斥和佛堂反省对这个女人丝毫没用。歆怡小心地登上楼梯,蹲伏在台阶上往里看。 叶舒远正站在屋中央,而他身边靠墙的地方,站着叶夫人和叶宏达。 在叶舒远身前,一块色彩瑰丽的地毡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倏然一惊:被掏空的地板--陷阱! 他们要害他!那个老女人真的疯了! “这就是我要你看的东西。”叶夫人指着那块地毡对叶舒远说:“不要以为你的设计最好,看看这个,波斯国国王的龙床,比你的金丝楠罗汉床更华丽。”注意到那幅精美图画的叶舒远果然被吸引,往前走去。叶夫人的脸上露出紧张又兴奋的表情,她的手拉着叶宏达。 舒远,退后!歆怡大喊,可是声音完全发不出来,急得她登上阶梯跑向他。 她的脚步声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叶舒远转身惊讶地迎向她。“歆怡?”墙边的叶夫人忽然冲过来拉住他,往地毡上猛推。“你该往前走!”毫无防备的他身形不稳,退后一步踩上了地毡。 而几乎同时,他的手被歆怡抓住,她没法说话,只能用力拉他,而叶夫人疯了似地一再将叶舒远往地毡上推,口中吼着:“宏达,拉开哑巴!”吓呆了的叶宏达在母亲疯狂的吼叫中,木然的出手,一把抓住歆怡。 歆怡自然不甘心被他拉走,奋力与他抗争的同时,嘴里发出绝望恐惧的单音。 四个人就这么在地毡边缘拉拉扯扯地打了起来。 舒远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歆怡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来拉他,因此他用力挣脱叶夫人,想从弟弟手中夺回歆怡。 “你该死!”叶夫人孤注一掷,竟抓住他的衣襟往后拽,两人同时跌倒在地毡中央,随即,地毡缓缓沉下,地板上露出个大洞,他们两人随着地毡往洞口坠落。 “舒远--”看到地板上的大洞和坠落的叶舒远时,歆怡忽然进发出清晰的声音。“舒远,不要死!不要死!”她哭喊着扑过去,紧紧抓住尚未滑落洞口的地毡一角,不知哪儿来的劲,硬是将坠落的地毡控制住。 “救他!救他!救他!”歆怡不敢松手,她知道舒远就在地毡的那头,因此她用尽全身力量抓着地毡,神志狂乱地用力呼救,她的声音极其高亢,仿佛将欲了多日的声音在这一刻全都释放了出来,那了亮的声音惊动了楼下的人,听到呼救声的人们全都往这里跑。 “娘!大哥!”看到他们坠落时,叶宏达似乎清醒了,他赶来帮着歆怡压住地毡,不让其坠落。并探头到洞口内,看到大哥一手紧抓着娘,一手抓着地毡悬挂在半空中时,不由得大喊起来。 很快地,闻声赶来的人们把叶舒远和在坠落时头部撞伤的叶夫人拉了上来,可是不管是谁想拿走歆怡手中的地毡,她都又叫又喊地绝不松手。 “歆怡,我在这里,快松手……”耳边传来叶舒远的声音,她蓦然惊醒,丢开地毡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叶舒远用衣袖擦拭着她满脸的汗水和泪水,激动地说:“歆怡,你终于可以说话了!”歆怡愣愣地看着他。“我可以说话了?”“嗯,你可以!”他激动地点点头。 “我真的可以说话了!”动人的笑容在她脸上漾开。“而且,我救了你?”“是的,是你救了我。”他再次点头,眼里闪动着泪花,他将她珍惜地抱起,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霞光,将他们融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 尾声 夏日清晨,一行车马驶出了高低错落,绿树掩映的叶府豪宅,在充满诗情画意的河边大道上轻快地跑着,马蹄踏着石板路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然而,车外江南美好的无限风光,也抵不过车内绵绵情意长。 “唉,来时惶惶,去时戚戚,你说皇祖搞什么?”车内,倚在夫君怀里的俏佳人,挑开窗帘一角望着渐远的宅子抱怨。 “嘿,来时悠悠,去时切切,我道天子惜姻缘。”夫君幽默地回答。 他的话惹得她偏头睨他一眼,不满地说:“叶舒远,你可是越来越滑头了,我可没跟你求下聊,你别想躲避我的问题,快好好回答我,皇上威吓这时候下诏?” 叶舒远笑了。“皇上的事,我一介草民怎能得知?况且当初成亲时,皇上已经明白说过,“你乃新科进士,前程远大” ,既然前程远大,自然不会蜗居一隅、终老乡里,因此,此番出仕乃预料之中,夫人为何不安?”靠在他胸前的歆怡道:“我可没有不安,这是回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刚与叶府上下相处融治就得离开,这心里还真有几分不舍呢。”叶舒远没说话,他理解她的心情。歆怡是个感情丰富的女人,一个月前“观星阁”救险后,她得到叶老爷和叶府所有人的尊敬,就连最顽固的叶夫人也因为害人害己,最后却在生死关头被她所救而有了很大的改变。 伤好后,叶夫人不再像以前那样专横跋扈,每日都在佛堂念经,当叶老爷宣布叶家两位公子的比试取消,叶家继承权由长子继承后,她也没再闹事。 叶宏达则真正吁了口气,他早认定自己不是掌家的料,以前为了逃避母亲的逼迫,才到外面寻求安慰。如今,没人逼他对叶家的将来负责,他自然感到轻松了。 而对叶舒远来说,所有的事都不算什么,歆怡的嗓子恢复了才是真正让他开心不已的大事。 成亲以来的大风大浪终于过去,他与她的美好生活正要开始。然而,就在他们满怀信心地准备定居江南、好好过日子时,圣谕却在此时传到:授叶舒远翰林院编修一职,命其即日内携家眷回京赴任。 于是,他们再次离家,开始了另一段旅程,不同的是,如今他们是三人同行,因为,歆怡肚子里已有了一个小人儿。 “前头是谁挡道了?这车干嘛不走了呢?”他正沉思问,怀里的人儿忽然离开,掀开门帘对外高喊。 “夫人,有牛过路,咱先让让。”外面的车夫回答。 “哈,老牛挡道?我还当江南也出了劫车大盗了呢。”她放下门帘轻声嘀咕。 瞧,这就是他的夫人格格,即使就要做娘了,仍不懂如何守妇言。 叶舒远轻轻摇头,拉她坐回自己怀里,皱眉提醒道:“夫人,“谨女言,要从容,时常说话莫高声”……”“我知道,我知道。”她立刻接嘴,继续他未完的《女儿经》 。“磨牙斗嘴非为好,口快舌尖不算能……”她背诵得可真流畅,如果她能照着做那该有多好啊! 叶舒远尝试着去想,但也知道那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况且一他抚摸着她渐渐隆起的小腹,承认自己现在也不是真的想要一个循规蹈矩、沉默寡言的大家闺秀了。想想看,那拘谨有礼的相处、平淡安静的日子,怎么会有他的妻子所带给他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大声小声的说笑来得痛快呢? 因此,经过仔细斟酌后,他确信,即使来生让他再选妻,他还是会要她,要这个不守妇言、聪明顽劣的小女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