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虎记 下》 第一章 人们说,曾经,他不是一个性格如此古怪别扭的人。 对于这种说法,其实问守阳心里抱持着保留的态度,但他没打算否认,至少,他在人们眼里曾经有过谦和恭顺的时候。 从他刚出生,就几乎已经注定了要继承问家的命运,从小就被要求学习具备继承人的条件与态度。 对于一出生就被赋予的命运与生活,他从来不知道要抗拒,又或者该说,他让自己乖巧懂事地符合众人的期待,因为唯有如此做法,才是让他最省心、最不费力气的。 只要他能够做好分内的事,他就可以不被担心,尽情地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在没有人知情的情况之下,拥有一方属于他的天地。 直到那一年,他爹撒手人寰,事情发生得突然,谁也措手不及,他理所当然地接下东家之位,一切的改变,就从那个时候开始。 云南大理。 在这个地方,每年的三月,都有大批的商人云集在此,不只是本地的商人,就连外地的商人都蜂涌而至,因为大理位居要冲,丽汀、鹤庆的高山药材,维西、西藏的牲畜与皮革,腾冲、保山的热带物产、宝石、玉器,滇中的粮食与手工制品,都必须集中到大理来交换,而三月春暖花开,更是交易的旺季,尤以三月十五达到最高潮,又被称为“三月节”。 各地的商人云集,除了叫得出名号的大商号,一些龙游商人当然也会想要来这里分一杯羹,买货卖货,生意无分大小,能赚钱就是好主意。 人说“遍地龙游”,指的就是龙游商人的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他们只消一个人,手里持一点货,就能够大江南北做生意。 而在龙游商人之中,韦昊的名气不小,他性喜独来独往,专门贩卖高价的珠宝首饰,没有人知道在他背后出资的金主,他在江湖上结交了不少朋友,不过,有时候过分的死皮赖脸,教人难以消受。 在人来人往的酒楼之中,来了大批一看就知道是来做生意的商人,而韦昊却是其中最突出的存在。 他一身青布衣衫已经洗到泛白,边边角角都已经有了破洞,脸上与身上都长了大小不一的痔疮,而坐在他面前的问守阳,虽然是一身出门在外的劲装,没有半点纹饰,可是光只是坐在韦昊面前,已经显得十分奢贵。 问守阳的神色一贯的沉静,捻杯饮酒,丝毫不因为韦昊的模样露出一丝毫的嫌恶,因为他很清楚,在韦昊身上的那些烂疮突疣,里头可能都是一个个价值连城的宝石珍珠,只有肯出价的人,才能一窥究竟。 “看韦兄弟面上又干净了些许,想必昨日有不小的进账才对。”问守阳唇畔勾勒浅笑,低沉的嗓音不冷不热。 韦昊的死皮赖脸绝对不会白白出名,这天底下,敢一声不问就过来给问守阳白吃白喝,除了他之外,大概也找不到几个人了!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拣了大块牛肉干撕啃入口,装傻地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我不过是个贩夫走卒,不比你问守阳这个大商贾,啥能卖钱我就卖啥,我手上这批货跟卖王说好了,他占七,我占三,反正对我而言是无本生意,无论如何我是只赚不赔。” “以你做生意的手腕,其实不必这样辛苦。” “我不过到处吃吃喝喝,走走看看,哪里辛苦了?”说完,他大笑了起来,活似个逍遥神仙,“在问大当家的眼里看起来辛苦,可是问大当家的生活,在我眼里看来,才是真正的辛苦,我是一人饱全家饱,而你呢?把整个『云扬号』都给扛在肩上,不觉得沉吗?” 闻言,问守阳琥珀色的眼眸之中闪过一抹深沉,随即泛上轻笑,“我明白了,先前的话算我失言,就当我没说过。” “好,我就当你问大当家放了个屁,我啥也没听到。”韦昊耸了耸肩,继续吃着眼前这顿霸王餐。 听见他粗鲁的说法,问守阳没动声色,倒是一旁的归安气呼呼地想要冲上来骂人,明明就是来白吃白喝的无赖,说话竟然还这般不客气! 问守阳晾了晾手,示意归安不要冲动,不过是连日来几顿霸王饭,可能最后还要再替韦昊付几天房钱,但是,跟他带来的情报想比,这些花出去的银两都是区区小钱了! 就好比韦昊刚才语带所指的那些话,旁人听了可能觉得无关痛痒,但是听到他这个当事人耳里,却只觉一针见血,正中了软肋。 韦昊吃饱喝足,打了个饱嗝,才笑道:“我听说你去年才刚收了房小妾,怎么?不给家里的美娇娘挑件首饰当赠礼吗?别说我这个人夜郎自大,我手里的这批货色样样是珍品,不少件出自名师之手,就算是皇宫里流出来的东西,都没我的好,如何?给你的小妾挑个几样,就算是讨美人芳心也值啊!” 问守阳微愣了下,失笑道:“没想到你生意做到我头上了!” “等了这么些年,终于等到你这笔生意,不趁这个机会捞你一笔,更待何时?来来来,我这个人做生意靠信用,不是上好的货色绝对不卖给客人,跟我买东西,保证绝对让你放心!” “我只要上等货,最上等的货色。”他的嗓音轻沉而笃定。 如果没有够好的眼色,韦昊也不可能在江湖上畅行无阻,他当然能够听得出问守阳的话里另有所指。 “当然,一定是最上等的货色,要给天下鼎鼎大名的沈小总管,问家芽夫人的东西,不是最好的,我哪敢开口呢?” 说完,韦昊一手勾上了椅背,懒懒地靠躺着,还是一副不改的嬉皮笑脸,“放心,我不会跟问大当家客气,一定要卖你最好、最贵的,反正,再过不久,等到你完成这些年想达成的目标,『云扬号』至少能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生意场上安枕无忧了,问大当家,你说我这话,还有几分道理吧?” 闻言,问守阳不置可否地抿唇微笑,“不是在说要买给女人家的首饰吗?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一会儿过来让我挑货吧!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没见到满意的货色,我是一文钱也不会付的。” 入夜,大理城没了白天时的喧嚣热闹,寂静得宛如平静无波的洱海之水,较之于京城的宁静之夜,多了一份甘醇与澄澈。 在这间驿栈里,大多都是商人投宿,商队动辄十数人,甚至于近百人,自然不可能找一般客栈投宿,尤其在这三月的旺季,一队商旅很可能还要分栈而宿,总是连大通铺都满了,甚至于一大伙人还要在大厅堂铺被席地而睡。 对于他们这些早就已经习惯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粗汉子而言,头上能顶着一片屋顶遮身,不必担心风雨飘摇,就已经是极享受了!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驿栈二楼的上房还亮着一盏灯,问守阳站在窗畔,看着黑夜当空的那轮已经逐渐亏损的银月,而说什么也不肯跟大伙儿一起挤通铺的归安则是捉着一床被褥,窝在房里最角落的位置,睡得已经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听着那小子冷不防发出一声鼾呼,问守阳没好气地转眸睨了他一眼,心想他对这小子真是太好了,应该说什么都把他踢去跟大伙儿一起睡通铺才对。 蓦地,问守阳勾起一抹不太好心的浅笑,取了一只枕头覆在归安的脸上,以鞋履踩住枕面,轻轻转动了两下,只见归安像是发了恶梦似的呻 - 吟,高举双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捉着,却不知道罪魁祸首就压在他脸上。 “你这小子,睡得那么沉,当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问守阳冷笑哼了声,收回长腿,转身从归安身边走开,只是被他这么一戏弄,归安就像是恶梦连连似的,辗转动了好几下,才又恢复安静。 如果要说谁觉得他没有改变,大概就只有归安吧! 对于人们说他变得十分坏心眼,归安颇不以为然,总说他的主子一直就很会整治人,只是总一脸笑笑的,教人被整得不知不觉而已啊! 再者,因为那张好看的面皮,只要露出那勾魂似的笑容,只怕让他把人给卖了,人家都还要欢喜感激呢! 因为从小就跟在问守阳身边,他早就受过不少毒害,次数多到就算他再憨直,也会觉得不对劲的地步,当时,年少的问守阳要偷溜出去干坏事,甚至于是整夜外宿不归,他都是最理所当然的垫背受害人,不过因为他一脸憨憨的,所以只要他说主子在房里睡觉,也不会有人怀疑,而他的主子就是吃定这一点,从来没有想过要收敛。 直到他的主子成为“云扬号”的当家,情况才有了一些转变,从不知不觉地整治了,到让对方很明显地知道自己被欺负,程度上远远是以前的数倍,所以若要说有改变的话,大概就是他的主子不好亲近了。 至于他主子为什么喜欢欺负小总管,甚至于当她还是个小丫头时,就处处刁难她不饶,这一点他就想不明白了! 因为他归安呢,不只是一脸憨憨,就连心也是憨憨的,这大概也就是他能够在主子身边长久伺候的原因。 空气再度恢复了沉静,月亮的光晕宛如一圈圈涟漪般,将问守阳的心思荡回了过去,那一日,东福将沈晚芽带到他面前求情,请他格外破例,让她可以进来“宸虎园”安身,说身为她的义父,可以替她做担保,要是出了事,自己愿意一并请罚,绝不包庇护私。 听说,她为了向同伴取回东福被偷走的钱囊,被打得半死,休养了半个月之后,脸上还可以明显地看见未愈的瘀痕,瘦弱的身子骨,可以看得出来没吃过几顿饱饭,但对她的初见印象,也就仅只于此了。 东福身为大总管,他既然愿意做担保,以他在问家的资历,还有做事的品性,没有道理不答应他的请求。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丫头,对那个时候的自己而言,并没有太多时间把心思搁在她身上。 那是一段对他而言,再难捱不过的岁月。 他绝对不能有一丝心软,也绝对没有不成功的余地。 然而,就在那段时间里,她与“宸虎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混得很熟,人们都说她很聪明伶俐,也总是很热心帮忙每个人的困难,总是笑脸迎人的,好像这天底下对她而言没有不快乐的事。 每个人都喜欢她,所以,她就偏偏讨不到他的欢心。 当他再发现她时,她瘦弱的身子骨已经养了些肉回来,肌肤的颜色也明显的白净,梳着小丫头的双垂髻,咧着笑时,已经能教人眼前为之一亮。 那日,他在北院里,见到她帮着东福捧着几匹缎子经过北院,却突然在老梅树前头停了下来,那小脸蛋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怎么了?丫头,在看什么? 东福虽然口口声声应允不会徇私护短,可是,在他的眼里却看得很清楚,对于自己在老年时所收的这名义女,他很显然比较偏护。 这株老梅树一直都是这样吗?病恹恹的,好像随时会死掉一样。 她转头看着义父,其实在那个时候,只要她的视线再往上挪抬几分,就会看见正站在二楼廊门内的他,因为是正对着,所以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她的表情,在日光的照射之下,像是会发亮的上等珍珠。 虽然,她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从小就住在胡同里的大杂院,被同伴使役着做辛苦的活儿,但是,一个从小就过着苦日子,受尽风霜的人,即便是再天生丽质,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养得像是自幼娇惯的千金。 除非,那段苦日子的时间,没有长到足以毁掉她原本养就的质地。 所以,沈晚芽这个女孩在他的眼里看来,总有一种不太寻常的冲突感,总教他质疑着,在她的身上藏在什么从未被人知道的秘密。 第二章 不,这老梅树是现今东家出生的时候,老爷让人从外苑移栽到北院来,来年就顺利开了花,每年冬天都会开满红梅,不过这两年也不知怎么回事,既不开花,叶子也发得零零落落,好像真的就只剩一口气在了! 听完东福的转述,他在心里冷笑,想这位老总管说话真的很含蓄,没有顺道转告她,说他叔爷在听说北院的梅树不开花之后,曾经讽刺地说道,说这万物有灵,老梅树大概是知道自个儿的主子变得冷血缺德,所以羞耻得不敢再开花,怕会丢人现眼。 没有人知道原因吗? 芽儿,要是有人知道原因的话,岂会任它在这里自生自灭? 那让我试试看吧!义父,让我去找原因,看看这树为什么不开花了。 你懂得如何让老树起死回生吗? 不懂。她笑得摇摇头,现在还不懂,但是我可以想办法,反正不试的话,这树一定会死的,就算救不活它,至少可以试着找出原因啊! 那一瞬间,问守阳觉得沈晚芽这丫头很烦人,要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追根究底,岂不是会有应付不完的麻烦事? 梅树要死,就让它死吧!哪来一堆为什么? 她想找原因是吧? 那就让他来告诉她,在这天底下,不是每回事都有理由,也不是每个理由都应该被人知道,而他最不乐见的,就是有人要追根究底。 从那一日起,他对她的刁难就未曾一日间断过! 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她“为什么”! 可是,她捱过来了! 跟着他一起,从最困难的那段时日里辛苦地熬过来了! 她让每个人都觉得她好,好到每个人都在他面前夸赞她。 直到现在,他尚未听过有人说她半句坏话,凡是提到她的名字,人们无不是竖起大拇指,说她心地善良,聪明能干,又很会照顾人。 在成为小总管之后,她更是问家上上下下每个人崇拜的偶像,是他们不敢有一丝嫌弃的骄傲,她说的一句话,比他这主子的命令更有效力。 或许,是他对她的折腾,阴错阳差地成就了问家万能的小总管。 一思及此,问守阳忍不住在心里失笑出声。 就在这时,一片云胧掩去了明月的光晕,将他的思绪从缅沉的回忆里拉了回来,他从衫怀里取出一只锦囊,修长的指尖捻揉着装在里头的东西。 这是他今天从韦昊手里买来的一件首饰,精巧的工艺教人忍不住要赞叹巧夺天工。 而在见到它的第一眼,他就决定,这玩意儿非属于她不可! 那日,沈晚芽告诉春儿,她能有今日的局面,没有一样东西,是她白白得来的,因为,她没有一日不为自己要存活下去而努力,没有一日,不为自己变得更好而想方设法。 这一年来,她跟着叶莲舟从什么也不懂,苦学到能够与他们这些熟手们平起平坐,在谈论生意的时候可以言之有物,把“云扬号”的生意里里外外摸个熟透,隐约之中,她可以感觉到问守阳身为东家,放弃在总号发号施令,过安逸日子的机会,而选择带领商队出外经商,在他的心里应该是另有盘算。 沈晚芽听着叶莲舟说到“庆余堂”的表小姐夏侯容容已经挑定了亲事,他们与“云扬号”两家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按例他们要准备贺礼送过去,在这同时,她一边翻着他呈上来的账本。 听完叶莲舟说到夏侯家决定的亲家人选,她的面色有一瞬间讶然,只是随即又恢复了沉静,又翻过一页账面,半晌,才抬起头看着叶莲舟。 “没想到,夏侯家的老太爷竟然给外孙女儿挑了这门亲事?容姑娘的反应呢?大掌柜有听闻过吗?” 这一年来,她不只一次与夏侯容容交过手,知道在她美丽无双的容貌之下,有着一颗比男人更加坚强的心,从小的锦衣玉食、备受呵护疼爱,让她显得分外娇美,只是看她的外表,会以为她骄纵高傲,但只要与她说过几次话,就会知道她其实是个比谁都直率的姑娘。 一直以来,她不太相信这天底下有被老天爷眷顾的人,但是看到夏侯容容,她却只会想到这名女子所拥有的一切,若非上天眷顾,是绝对不可能齐齐都到她的身上去。 “芽夫人怎么会好奇夏侯小姐的反应?” “因为……”沈晚芽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了一顿,不再继续说下去,“没什么,我只是好奇罢了!贺礼自然是要送过去,『庆余堂』是咱们的大买家,让我想想应该送些什么才不会失礼。” “是,那老夫就等芽夫人的吩咐。” “嗯。”沈晚芽笑着点头,蓦地一个停顿,又道:“对了,其中有一份贺礼,要以我的名义送出去,记得,那份礼要确定交到容姑娘的手里,就当做是我个人欣赏她,要给她的一份心意。” “芽夫人想送什么?” “你想知道吗?”沈晚芽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叶莲舟笑着点头,“芽夫人的手段一向高明,从你手里送出的礼物往往不只别致,也能切中收礼者的心坎。所以,请恕老夫无法不感到好奇,想知道夫人打算送给夏侯家的表小姐什么礼物?” 沈晚芽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倾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才说完,就见到叶莲舟的脸色有一瞬的凝重。 “芽夫人,你真的确定要送那种东西吗?” “你不是才说过我送的礼往往能切中收礼者的心坎吗?”沈晚芽被他的严肃表情逗笑了,“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那东西我会亲自挑装好,再叫萱香送过去,到时候就跟着要给夏侯家的贺礼一道出门。” “东家那里……不必给个交代吗?”并不是他对她不信任,而是她这回要送出手的贺礼,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大掌柜似乎对他的交代还有疑问吗?”沈晚芽美眸敛了一敛,净白剔透的脸蛋表情微沉,“他说过,在这家里,我说话的份量与他齐等,难不成,你以为他这话是玩笑吗?” 即便她再想对问守阳落井下石,也绝对不会拿“云扬号”和“宸虎园”跟他开玩笑,孰轻孰重,她心里很清楚。 “是,老夫明白了。”叶莲舟点头,决定不再多话。 “对了,我想跟大掌柜问个人。” “芽夫人请说。” “这几天,我到帐库里看了不少『云扬号』过去的账本与记事,看到了大概在十年之前,很多生意都是由一位叫做萧铎的人经手,他帮问家做了不少笔大买卖,看起来是个能手,怎么现在号里却不见他这个人了?” 闻言,叶莲舟的表情有一瞬间迟疑,最后只是谨慎回答道:“当年,包括萧铎在内的七位老前辈,都被东家给打发回故里去了,芽夫人,是不是老夫办事让你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所以你才想起了这些老前辈呢?” “不,请大掌柜不要误会。”说完,她急忙地起身,走到叶莲舟的面前,一脸赔罪的笑意,“晚芽没有不敬的意思,不过是一时好奇,恰好是前天去了『澄心堂』,听太叔爷提起了这位萧铎前辈,说与他是多年好友,不懂为什么爷要开除掉像他这种能干的好手。” “芽夫人。”好半晌,叶莲舟才淡声地开口说道:“老夫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用功的学生,对于能教给你的,我是知无不言,不过,既然你已经有心进了帐库去做功课,那何不把来龙去脉看得更清楚一点呢?” “大掌柜的意思是说……”沈晚芽疑问道。 “不是老夫分内的事,就不宜多言了!请恕老夫手边还有事情要办,芽夫人,就此告辞了。” 说完,叶莲舟拱手微颤,转身离去,留下沈晚芽一人怔楞地立在原地,反复地思索着他刚才所说的话,心里就像被丢进了颗小石子,荡漾起无法平息的余波,久久不息。 深夜里,沈晚芽想着今天白日里叶大掌柜所说过的话,躺在床榻上久久无法成眠,最后终于放弃逼迫自己入睡,又来到了帐库里,持着烛火,在一列又一列的账册置架前走动。 她伸手抚过排列整齐的箧盒在盒背上都书写了日子,最久远的一部是四十年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问延龄的建议之下,“云扬号”的账册在书皮之下,两面都多缝了一层红纸,那纸上染着可以防虫蛀的药,也因此这些账册才可以完好如初地保存下来,直到今天。 现在,即便问延龄已经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却还是会让“澄心堂”的伙计按季将加缝了红纸的册子给送过来,从未因为对问守阳看不顺眼,就耽误了这个正事。 沈晚芽看着日期,找到了约莫是她刚进“宸虎园”时候的账本,她先将手里的烛火搁在案上,然后挑了一个箧盒抽出来,做到案前开始一本本地翻看,这一部没有发现问题,她就再走到架子前挑出另外一部,就这样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前前后后总共抽出了十来个。 突然,她察觉了其中几条账目有些古怪,她看了下日期,是她进“宸虎园”之前三年的事情。 沈晚芽顿了一顿,取过搁在手边的算盘,开始计算起自己觉得不太对劲的账目,从那一本账册开始,一条条计算下来,她一连算了几本,随着手指的拨动,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骇人。 “不对,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冷不防地拿起算盘摇晃了两下,将刚才算好的数目归零,重新再计算过一遍。 她刚才看过后来几年的账目,无论如何都与她现在所算出来的数目对不上,她咬了咬唇,起身再拿来几部之后的账册,一边计算着,一边将款银数字给抄记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计算了多久,静寂的帐库里,只有她飞快拨动算盘的拨数声,在她毫不知觉之中,烛火燃尽,渐渐转亮的天色已经从窗户照了进来,在她苍白的脸蛋上投映出窗棂的纹路。 中途,她不知道经过几次重算,总是算到一半,就害怕得再也算不下去,把算盘的数字全部拨回原位。 当她又一次将算盘归零,就在同时,她听见了门外传来人们的喊声。 “芽夫人,你在哪里?听见萱香在喊你就回一声啊!” 她听见了萱香的声音,想必是这丫头一早端水要去给她梳洗,发现她不在房里,所以赶忙出来找人吧! 沈晚芽想要继续计算下去,却不想再这时候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她站起身,敛眸看着桌案上散置的账册,深吸口气,挑了几本她认为事关紧要的账册抱在怀里,转身走出帐库,回应萱香的叫喊,平息骚乱,免得把凤姨也给惊扰了,惹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深夜,依然上着灯火的书房之中,只传来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 沈晚芽坐在书案前,不停地拨动着算盘,在她的手臂迭着两大摞的账本,几乎是五五持平,一摞是已经算完的,一摞是接下来要算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拨了多久的算盘,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但是她无法停止下来,手像是着了魔似的自个儿动了起来。 今天白昼时,她一直想着这些账本,无论在做任何事,在与任何人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一回来立刻又去帐库搬了一大摞账册,草草地吃过晚膳,就一直在书房里坐到了现在。 明明已经无比的疲累,但是她却丝毫没有睡意,拨着算盘珠子指尖隐隐地泛着疼痛,但她知道自己就算拨到了流血也不会停止下来。 她想要知道在近十年之前,“云扬号”究竟出了什么事,问守阳到底决定隐瞒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与他在十年前的改变有关系吗? 第三章 她想起了叔爷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说他的侄儿在以前可不是现在这副讨人嫌的德性,人人提起他,可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他一声好呢! 蓦地,沈晚芽停下了拨着算盘的手,顿在半空中,看着算盘上显示出来的数字,然后转眸看着那一大摞未算的账本,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她算到目前为止,账面上的净损已经高达近四十万两,如果要再加上那一大摞里的账目,可以说在当时的“云扬号”已经是个空壳儿了,即便是卖了这“宸虎园”,只怕都还填不了这个亏空。 当年的叔爷,以及问守阳的爹亲问亦耕在生意上,太过信任萧铎这些做生意的熟手,所以不经意地放任他们高买低卖,从买卖里中饱私囊,乍眼看起来在账面上见不到亏损,可是只要一细算下来,就能发现他们的恶毒行为。 沈晚芽垂下双手,用右手按住了紧捏成拳的左手,勉强压制住指尖的冰凉颤抖,但是她却无法压抑住胸口一阵阵紧揪,像是要排山倒海而来的心痛。 那么大的事……一件那么大的事,问守阳竟然自个儿一肩扛下了! 他就连一句话也没对亲人提起过,就连个字儿爷不曾透露过,任由自个儿被人误解,把困难给一肩挑起了! 她不想为他觉得难受,但是此刻在她心口的痛楚却是鲜明无比。 沈晚芽紧咬着唇,忍住了喉头难咽的梗窒,一蜷握的双手掩脸,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俯首在桌案的边缘。 明明不想为他心痛的,她明明就不想的啊! “芽儿。” 从大理一路风尘仆仆归来的问守阳人还未进书房,就已经忍不住开口叫唤沈晚芽,他原以为她会在总号,却没想到听叶莲舟说她今儿个一天没进去,只在稍早之前派人过去知会了一声,颇不似她平时的为人。 一直以来,如果没出什么大事,沈晚芽必定是按时到总号去办差,这一年来,东福的身子状况好转了些,在凤九娘的协助之下,“宸虎园”里里外外倒也还算打点得十分稳妥。 所以在听说她今天未在总号现身时,问守阳直觉事情不太对劲,就怕她是否出了什么事,所以他赶着回来,没让人通传,就直接抄进了书房。 但是,当他踏进屋内时,才发现里头空无一人。 “来人!”他朝着外头扬声喊道。 几名仆从闻声赶了过来,看见是主子不约而同吓了一跳,以为没人通知他们主子已经回门了。 “夫人呢?她去了哪里?”问守阳见来人问道。 萱香晚了几步赶过来,刚好听到他的问话,上前答道:“启禀爷,芽夫人去『澄心堂』见太叔爷了。” 听到萱香的回复,问守阳微瞇细琥眸,他还以为晚芽会缺勤,是因为更重要的事情,没想到是去见了叔爷。 “我知道了,都退下吧。”他晾了晾手,示意他们离开。 他回头环视不闻人声的书房,这里原来一直都是他在使用,但是自从纳沈晚芽为妾之后,她跟着搬进主院,再加上他经常出远门,所以相较之下,她比他更常使用这间书房,而他留在园里时,她就会改用后屋的小西阁。 大致上,这屋里的陈设都维持原样,但是,随着她经常的使用,多了几样她不离手的小玩意,一些无关紧要的摆设,也都顺应她的喜好,被她稍微挪了位置,而他出乎意料的,不讨厌因她而更动的改变。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几大摞的账本,那书册的数目之多,令他有些狐疑,他忍不住走到书案前,把东西看得更仔细。 蓦地,他的脸色沉了一沉。 他掂起了一本账册,看清楚了上头的日期与号记,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是他刚接手“云扬号”时的账本,没想到会被她给翻出来。 她想做什么? 问守阳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记册上,伸手翻动了几页,看着沈晚芽的笔记记着一笔又一笔的账目。 他不知道她究竟翻出这些账册要做什么,可是,她所做过的事情,此刻在他的眼前再清楚不过了。 她算过这些账了! 仔仔细细的,一笔不差都算过了!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在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年“云扬号”的净损银两的数目金额。 那她究竟想做什么?在算完这些账之后,去了“澄心堂”见叔爷,一瞬间,他想到她可能会做的事情。 问守阳低咒了声,将手里的账本扔回桌案上,转头快步走出去,就只怕去迟了一步,他多年的苦心就全毁在她手上了! “叔爷,好久不见了。” 当问守阳出现在“澄心堂”时,引起了伙计们不小的骚动,因为他们很多人自从来这里做事之后,不曾在此处见过这位东家。 正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对问延龄提起当年的事,沈晚芽见到她夫君的到来,不由得愣了一愣,她与所有人一样想法,自从她进“宸虎园”到现在,问守阳不曾涉足“澄心堂”半步。 所以,在今天之前,这里一直是她可以完全躲掉他的快乐小天地,只要她人在这里,就很笃定不会见到他的脸。 “你来做什么?”问延龄自始至终没打算给他好脸色。 问守阳面对长辈明显的冷淡态度,犹是笑脸不改。“听说我家娘子到叔爷这里来了,我刚回门,念她念得紧,所以一刻也不想耽搁,想来看看她,一会儿顺道接她回去。” 听他是因为沈晚芽而来,问延龄瞅了他一眼,表情稍微和缓了,“哼哼,没想到你这小子也算还有点良心,知道要来接咱们家芽儿回去,总算啦!有些长进了,可喜可贺。” “叔爷。”沈晚芽在一旁搭腔道:“我想他嘴里没说,其实心里是有几分想来见您的吧!你们很久没见面了,不好好说说话吗?” “我跟他无话可说。”问延龄这次反过身来瞅着沈晚芽,心想她这丫头今天有点古怪,刚才对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现在又帮着问守阳这小子说话,她不是一向最清楚他提起这小子就满肚子火吗? “就是因为一直不说话,才会无话可说啊!”说着,她望向问守阳,看见他乍似平静的脸色之中,透出了浓厚的警告意味。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她不该说的话,最好咬得紧紧的,再不好吞,也最好乖乖吞下去。 沈晚芽能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是又气又无奈,最后只好乖乖住口,让那些她原先想说的话,搁在心里继续闹折腾。 “天色已晚,咱们该赶回去了,你快向叔爷道别吧!”问守阳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就是一位爱妻的好夫君。 可是,听在问延龄耳朵里就是觉得尖刺不中听,“喂!你这臭小子,要回去你自个儿回去,我家的芽儿还要再这里陪我坐一会儿。” “叔爷,我和她有正事要办。” “怎么?她在我这里就不是正事?啧啧,瞧起来人模人样的,怎么说起话来没一句能听的呀?” 见他们爷孙两人之间弥漫着紧绷的气氛,沈晚芽在心里叹息,想来,这些年她在叔爷面前给问守阳“落井下石”的做法,或许加深了不少他们爷孙俩之间的裂痕,如今,她还真有点悔不当初。 人啦!最是禁不起旁人挑唆的,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 “叔爷。”她握起问延龄的手,眸光柔软地瞅着他,“我还是先跟他回去吧!生意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要是耽搁了重要的事,我还要更头疼呢!我早些把事情办完,叔爷不是有坛桃花酿吗?忙完了,我陪你喝两杯。” “好好好,我放你回去,我可舍不得让你更头疼啊!”问延龄虽然一脸不舍,还是决定放人,“记得,要来喝酒时,带两样你那个凤姨的拿手小菜,她做的菜下酒最好。” “好,一言为定。”她嫣然笑道,眸光不经意地瞟向问守阳,见他一脸阴霾的神情,颇有风雨欲来之兆。 “整件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问守阳将房门掩手关上,回头看着沈晚芽,丝毫不想与她迂回,沉浑的嗓音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晚芽见他一副摆明是要审问的严肃表情,心里不由得忐忑了起来,她望着他黯不透光的眸色,那明明是一双很美的琥珀眸子,此刻却因为可以的防备而显得冷硬。 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安全距离,“我清楚叶大掌柜有你的交代,不会在我面前多说什么,所以,在今天稍早之前,我去唐家见了太爷,太爷对我的喜爱程度,你应该很清楚才对,所以我一问,他就把知道的部分全都说了。” 听到她提起唐桂清,问守阳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更加阴沉,“你为什么会知道唐家的老太爷与这件事情有关呢?” “当初你要纳我为妾时,老太爷大发雷霆,我去替你当说客时,他曾不经意说溜了嘴,告诉我他曾经帮了你大忙,才让你可以度过难关,我只是直觉的把两件事情兜在一块儿,没想到误打正着了。” 面对他的逼近,沈晚芽忍不住又退了两步,“我知道,在那当时,要是找上了钱庄或是质库,都要冒着让人家知道『云扬号』真实情况的风险,是老太爷借你十万两周转金,应了一时之急,可是他老人家也说,没想到区区的十万两,到了你手上竟然可以翻腾数倍,他说,你是他赌得最险的一场局,在把银两借给你的时候,他还以这些钱准备是要扔进沟里了!” “那十万两,确实是差点扔进沟里没错啊!”问守阳泛起一抹自嘲的冷笑,越过她的身畔,坐进椅靠里,难掩一脸的疲累。 沈晚芽顿了一顿,走到他的身畔,“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让叔爷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说,是我一个人操心,说了,是大伙儿也跟着一块儿发愁,相较之下,你觉得哪个好些呢?” “都不好!”她斩钉截铁大声的回答他。 问守阳愣了一愣,没想到会听见她近乎蛮不讲理的回答,“那你倒是说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不是一个人操心,不是大伙儿一块发愁,是集结大家之力一起想办法,一起解决,在你的心里,究竟把家里的人搁落在哪儿了?你以为当英雄苦死了自个儿,他们会感激你吗?” “我不需要他们的感激,他们过得好好的,就足够了。” “苦死了你,他们不会好好的,他们会责怪自己,怎么没能在必要的时候给这家出一份力呢?他们不会谢你的!他们不会的!” 对于她激动的反应,他只是付之一抹冷笑,“他们不会知道,因为我确信自己不会失败,不,是不能失败。” 他最后改了口,笑得有些苦涩,因为他很清楚其实在那几年当中,好几次就差点熬不过来了。 “是因为如果说了,就代表是要公开数落叔爷跟你爹亲的罪状吗?”她此话一出,立刻招惹来他不悦的瞪视,“如果你说了,就是要告诉世人,他们是毁了『云扬号』的罪魁祸首,是问家的罪人,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你才要叶大掌柜他们守口如瓶,就连当年萧铎他们的所作所为,你也都含糊一笔带过,没有严厉的追究,我猜想的……没错吧?” “谁说,我没有追究萧铎他们的罪愆呢?”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冷笑挑眉,反觑着她。 好半晌,沈晚芽对着他的目光,从他闪动着金光的琥珀眸子看见了阴沉与冷酷,似乎她如果真想知道萧铎他们的下场,他不会介意逐一告诉她。 但是她不想知道,对于像萧铎这些承恩却背义的人,就算由她料理起来,应该都不会太手下留情。 “所以,你是故意的吗?故意让自己看起来很坏心,让想要关系你的人远离你,是故意的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因为唯有让他们远离你、讨厌你,才不会想要关心你,如果,你让他们来关心你,他们就会发现你的痛苦,发现你隐瞒他们的秘密。” 第四章 “我真的听不懂你究竟想说什么。” 见他顿时阴霾至极点的脸色,沈晚芽知道自己猜对了,一时之间,她克制不住内心为他纠扯的疼痛,从背后伸手环抱住他的颈项,将脸颊贴靠着他,抿唇无语,虽是沉默,却依稀之间透出了对他的疼惜与不舍。 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温柔拥抱,问守阳伸出大掌,要套解开圈环住他的一双纤臂,他不讨厌被她抱着,可是在这种时候,这拥抱反倒让他自觉不堪了,“我很好,不需要你同情我。” “不是同情。”她多加了几分力道与他执拗着,固执地想要在这个时候抱住他不放。 “也不需要你的安慰。”他哼了声。 “也不是安慰。”就算是她也不会承认。 “那不然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他转眸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摆明了就是在同情他、安慰他,竟然还否认? 被他这么一问,她怔楞了半晌,一时片刻也弄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感觉,靠在他膀子上的脸蛋露出了沉思的表情,随后耸了耸肩。 “我想,大概是发现你原来不是一个太可恨的人,所以想要抱抱你而已,你可不可以就闭嘴,不要再多话了。” 这男人,就偶尔表现得可爱一点不行吗?她跟着没好气地瞪他。 他瞇起眸,脸色看起来有点阴沉,“你好像越来越不怕我了?” “还是怕呀!我现在心里害怕得就像自己抱着一只可怕的大老虎,听我这样说,你满意吗?” 说完,她转眸迎视他侧投而来的眸光,四目相视了半晌,蓦地,他轻噙起一抹浅笑,被她带着一半认真、一般戏谑的话给逗笑了。 “随便你了。”他回过头,沉静地任由她将脸蛋搁在肩膀上,沈晚芽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看到了某部分真正的他。 一直以来,她觉得他是个盛气凌人,说话做事都是得理不饶人的,可是,原来在这男人心里,有一些不愿表达的情感与秘密,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一个谁也掏取不到,唯有他自己知道确实存在的地方。 “不许你对任何人说,尤其是叔爷,一个字也不许提起,知道吗?”他冷不防地开口,低沉的嗓音之中充满不容挑战的绝对。 听见他话里有不自觉带着命令的语气,就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淋上她,她不着痕迹地轻叹了口气,告诉自己要释怀,要不,只是与自己过不去而已。 她告诉自己,就今儿个一天,他无论说出再过分的话,做再过分的事情,她都不会放在心上计较。 “歇会儿,你这肩上的担子扛了那么久,该累了吧!”她附唇在他的耳畔低语道,两片柔嫩的嘴唇在说话时,就像是花瓣般轻拂在他的耳朵上。 她所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击中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让他就算想要否认,也无力反驳。 他冷不防地伸出大掌握住她一双纤细的柔荑,让她无法抽脱回去。 沈晚芽垂敛美眸,沉静地没有挣扎,看着他将她的手执握在掌心,先是吻着她右手背的虎口之处,然后翻转过来,啄吻着她的手心,温热的气息伴随着他唇瓣的触感,让她感觉到一阵酥麻。 然后,他也将她的左手翻转过来,就在她以为一样要啄吻手心时,他的唇却是落在她的大拇指尖,然后顺着食指一路亲吻了过去,速度十分地缓慢温存,彷佛很仔细在品味着属于她的香气。 沈晚芽感觉被他吻过的每一根指尖,腹心都残留着他嘴唇的温润与饱满的触觉,明明不过是浅浅的吻,她却觉得被他吻过的地方都泛着无法消灭的热度,直烫进她的心坎儿里。 就在他吻到小指,在她失落着以为要结束之时,他张口将她的小指含进嘴里,就在她还来不及意识时,他的齿咬住了她第一根指节,突如其来的啮痛感教她不由得瑟缩了下。 “疼……你在干什么?”她低呼了声,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挣不开他的掌握。 问守阳加重了大掌的力道,蛮横地箝握住她,啃咬的力道却不如一开始尖锐了,而是半咬半吮着她的小指,属于她肌肤的香气与甜味,在他的唇舌之间缓慢地扩散开来。 沈晚芽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啃咬她的指头,但是,一开始被他狠咬的痛楚慢慢消缓了,残留在她肌肤上的一圈疼痛,却因为他唇舌温热的吸吮举动,触觉变得很敏感,令她觉得他不只是在吃含着她的手指,而是在做着一件很教人羞耻的事。 她心跳地飞快,更加用力地想要从他的掌握中抽回手臂。 “不要了……”她低叫道,感觉他的舌头上的粗糙又一次刮过指尖的痛处,近似痛又不是痛,异样的暧昧教她脸红得像颗初熟的粉桃。 是了!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要心跳脸红了,因为,他此刻正在对她做的事情,令她联想到在床第之间他会对她做出的那另一件事,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却教她会联想在一起。 或许,就是因为起初的一瞬间,被他咬出的那股子刺痛,以及被他吸吮的充血胀热感,才会教她有奇怪的联想吧! 问守阳勾唇一笑,她激动的反应似乎令他觉得无比有趣,蓦地,他松放开她,却在下一瞬间反转过高大的身躯,将她给压制在长塌上。 他看见她脸色红润得涂过胭脂,气息微微喘促,迎视他的美眸之中,带着一丝怨慰的眼色,似乎他刚才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 “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发烧了吗?”他故作无辜的表情,一手撑着上身,一手探触她的额温。 “才不是。”她别开目光,心想这男人根本就是明知故问。 “如果不是发烧,那会不会是……”思春了。他在她的耳边以轻软得像微风般的嗓音说道。 “那还不都是你……你!不要欺负我!”她的心被他绵细的嗓子给揪得紧紧的,想要否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干脆紧闭双眼,气闷地嚷道。 她话才喊完,就听见他一声低沉的笑,下一刻,还在嚷着的嫩唇已经被他给密密地封吻住了。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却又无比地顺理成章。 她没有抗拒他的亲吻,相反地,在她的心里早就在期待着他对她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当他炽热的分身挺进她柔软而紧窒的身子里时,她纤手紧揪住他的袍袖,弓起娇躯,感觉他在身子里宛如要烙进心底深处的热烫。 “看着我。”他压低脸庞,几乎要贴上她的,浑厚的嗓音唤她睁开美眸,两人的目光就像是千丝万缕般交缠在一起,“从今以后,我与你,咱们两人是一根在线栓两蚂蚱,凡是我的福与祸,也都会有你一份,这话的意思,你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无论她是被迫的也好,自愿的也罢,事到如今,他都不会,也不能让她再回头了! 沈晚芽眨眨美眸,直视着他沉峻的脸庞,是她多心了吗?她彷佛觉得他刚才所说的话里有着要挟,却也似乎藏着一份没明说出来承诺。 被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直紧地瞅着,让她的心为之一阵悸颤。 但问守阳却什么都没再多说,覆吻住了她花瓣般柔软的唇,开始挺动长腰,一次又一次地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埋入她的柔软之中,感觉着她既柔软又紧绷、完全密实的包覆。 终于在不能承受更多的给予与刺激时,当不断酝酿的紧绷终于失去了控制,她呻 - 吟出声,纤臂紧圈住他厚实的强壮胸膛,停不住地,因为极致的愉悦而一次次颤栗痉挛了起来…… 在黑夜与白昼的交界,在薄薄的晨光之中,犹染着夜晚的胧暗,小西阁里的灯火,寂静地悠晃着亮光。 问守阳的脚步无声息地走进门内,里头的人儿正就着灯火,在读着手里的书卷,那认真的表情,专心没有丝毫旁骛。 他静静第站在门旁看着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的深衣,套着湖绿色的锦织坎肩儿,听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抄写着重点,只怕现在天在她手边塌了下来,她大概都不会有感觉。 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但是,她的“万能小总管”之名,其实来得一点都不侥幸。 在亲眼见到她经常挑灯夜战的用功与努力之后,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事实,有时候他还要常担心她努力过了头,会伤了身子。 不过,他想自己的心眼其实比想象中还坏,越看着她努力,就越想要挑战她的极限,直到她倒了下来,倒在他的怀里为止。 他想,或许终这一生,都无法停止喜欢欺负她的坏毛病。 问守阳取出了锦囊,冷不防地扬手往她面前的桌案上一扔,闷沉得一声怦然,结实地吓了她一跳。 沈晚芽眨了眨美眸,好半晌回神不过来,她看着案上的锦囊,抬起头看见了问守阳披着外袍,就站在门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相较于门外的晨光,显得更加的金灿夺人。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好一会儿了。” 他语气带着不满,似乎在怪她没有发现他,提步走到她的身边,取过案上的锦囊,取出了里头雕琢精致的金锁,为她穿戴在纤细的颈项上。 沈晚芽看着他把两个缠金小环解扣成一个稍大的金圈,镶着紫色以及红玉的金锁刚好就成了坠饰,弧度柔顺地躺在她的锁骨正下方。 “果然如我所料,是你的尺寸。” 他勾起浅笑,以拇指指腹轻划过金锁下方的白嫩肌肤,感受她微微地轻颤了下,“听说这金锁并非出自中原匠师之手,不过,却是师承中原,在前朝末年战乱时,有几位厉害的金匠随着海上的商队去了一个叫做阿丹国的地方,据闻那里盛产金银,这十数年来,在那些匠师们的调教之下,出了不少好手,现在那个国家所出的金饰,在中原都是千金难求的极上珍品。” “眼下是治世,百姓们富裕了之后,这些奢品会越来越抢手。”虽然只是瞥瞧了几眼,但是,沈晚芽已经被金锁的精巧雕琢给吸引了注意,更别说是那可以变幻的环扣了! 听见她所说的话,问守阳不由得失笑,因为,她关心的并不是这金锁的美丽细致,而是想着这样的玩意儿绝对可以占市。 “下次--” “嗯?”她抬眸瞅着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下次我们一起去吧!大理,你和我一起去。”不为去做生意,而为与她一起齐肩看那青龙迭翠的点苍山,以及碧波清澈的洱海湖,见那奠立于山海之间的城郭,出烟云之上的楼阁。 沈晚芽微启嫩唇,想问他为何突然要她一起跟随去大理,但是,转念想了想,最后只是柔顺点头,“好,去大理,下次我们一起去。” 最近的“宸虎园”很热闹。 任是捉了这园子里的哪个谁来询问,都会得到这个答复,说他们园子里已经好些年没有如此热闹欢喜过了。 去年是问延龄的八十大寿,却因为问守阳纳沈晚芽为妾的事情,与这不孝侄孙闹得更是不可开交,所以很坚持只吃了碗凤九娘亲手给做的寿面,不让儿孙办宴为他庆贺。 而今年他已经八十一岁,按照道理说,是没什么名目好庆祝的,但是,沈晚芽却说,人能活过八十一,就是幸事一桩,比起只是跨过八十那个槛儿,是一件更大更值得庆贺的喜事。 一直以来,问延龄就拿她这丫头的甜言蜜语最没辙,在她的说动之下,决定回“宸虎园”让儿孙们为他祝寿,也广邀一些亲朋好友前来,一时之间,场面热闹无比,许久不见的大伙儿们都是一片兴高采烈。 可是,在所有人之中,有一个不是很高兴,那个人就是问守阳。 他并非不愿意为自己的太叔爷祝寿,而是沈晚芽办这场寿宴的目的太过明显,反倒教他觉得浑身别扭不自在。 第五章 “你不要做无谓的事情,不会有人感激你的。”问守阳与沈晚芽站在藤花架旁,目光瞅着大堆来贺的宾客,浑厚的嗓音有些冷淡。 寿宴选择在许久不曾开启的东院里举办,一来是因为沈晚芽觉得这院子荒废了很可惜,所以她在去年就派人将这里重新打扫整理过,二来,在这春天里,这院子里的麝香藤花与牡丹都开得极好,将宴席设在这里,可以让寿宴也成为一场赏花宴,让宾主尽欢。 “我没想过要人感激啊!我就只是想做这些事情而已。”沈晚芽抬眸瞅着他,端视了好半晌,才又开口道:“好吧!如果你坚持一定不能举行,那我就不做,吩咐他们取消,毕竟,在这『宸虎园』里,你才是说话的主儿,我也只是听话的份儿,是不?” 她话音未落,就见到他脸色一阵阴沉,“我说过,凡是你所说的话,份量与我齐等,这句话不是玩笑话,你最好将它记在心上。” 没想到她所说的玩笑话会引起他严厉的反应,沈晚芽愣了一愣,像是心里某个地方被打动了,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止息的涟漪。 这时,外头传来“唐家太爷到”的高唱声,众人听见是唐桂清来了,纷纷给老人家让出一条路,让跟随他而来的几大箧贺礼也跟着进来。 两个老人家寒暄了几句,碍于场面上的人太多,再加上宴席也即将要开始,他们只好约定改天再找机会跟对方话家常。 这时,唐桂清见到站在藤花架旁的问守阳与沈晚芽,屏退了在一旁伺候的人,拄着龙头拐走缓步向他们。 沈晚芽笑着上前搀扶老人家,让他坐在藤花架下的石椅歇腿,“太爷,让您大老远过来,辛苦了。” “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中用了,不过,还是该来见见延龄这位老友,我们这年纪的人,见一面是少一面,而且,太爷我有事要问你不可,晚芽丫头,最近你跟凤家之间的事,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盘算?” 唐桂清表面上笑呵呵的,一双老眼却依然锐利不减,“告诉太爷,你究竟想做什么,别让太爷给你悬着颗心啊!” “让太爷替晚芽挂心,真是过意不去,可是我没觉得自己有危险,哪里需要太爷给我悬着心呢?” “你是真不知,还是跟太爷装胡涂呢?”唐桂清没辙地睨她一眼,转头向问守阳道:“守阳,你也管管她吧!你经商的时间长,比她知道厉害关系,不要让她胡闹,知道吗?” “既然把家里的生意交到她手里,我就没打算问过。”问守阳勾着一抹浅笑,低沉的嗓音之中,透露出对沈晚芽的充分信任与授权。 闻言,沈晚芽抬眸瞅了他一眼,见他丝毫没有说笑的意味,而唐桂清也看着他,眼底却有一抹激赏。 “好,经过那件事情之后,你们是夫妻一心了!不过,虽然你这个当夫君的不过问,但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那个凤炽是不好惹的狠角色,要是得罪了他,只要他一声令下,当心沿海各省府的商家没人再敢跟『云扬号』做生意,如今的『刺桐城』是掐在他手里的东西,货物的出海吞吐要看他脸色办事,太爷这么说,晚芽丫头,你能明白吗?” “嗯。”沈晚芽笑着点头,“我明白太爷的顾虑,不过,人家说『富贵险中求』,若是只知道要害怕,还能成事吗?再说,我并非要跟凤家抢生意做,而是刚好做了几件他们同样也在做的生意而已,之前凤家能够独占,是因为除了他们之外,没人能做,这一点,相信他们也是明白的,而如今并非是我抢着做,而是我们『云扬号』能不能与他们做一样的生意了,太爷放心,商场上的义理与先来后到,我身为晚辈不会不知道。”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底了,好,太爷我就等着看。”他笑着拍拍她的手,转头望向问守阳,“守阳,太爷嫉妒你啊!有她在身边帮你,你可是如虎添翼,没有后顾之忧了!对太爷说说,都已经一年过去了,你这小子究竟是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给人家正式的名分啊?” 沈晚芽没料到老人家会忽然提起名分的事,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转眸偷觑着问守阳的反应。 只见他淡然勾起一抹浅笑,黑眸深处有着不能窥见的光芒,“太爷不是说我们已经是一心了,给的是什么名分,还会重要吗?” 说完,他转头直视着她,那眼神似乎在指责她利用长辈来对他施压。 沈晚芽见到他的眼神,心里揪紧了下,听见他的回答,在她的心坎儿里有某个地方凉凉的,就像被冷风给灌了进去,不自主地打了个颤。 “我……”她启唇欲言又止,想告诉自己并没有打算利用老人家来达成任何目的,他要不要给她正妻的名分,她沈晚芽不稀罕! 只是,倘若她真的一点都不稀罕他是否要给她妻子的名分,那么,当她听见他摆明了是拒绝的回答时,为什么……在她的心里,竟然是一股几乎无法承受的沉重? 唐桂清按住了她的手,没让她继续说下去,笑着对问守阳说道:“晚芽丫头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这老头儿心疼她,多说两句都不行吗?好了,要开席了,丫头,搀着太爷,咱们去陪你太叔爷好好吃一顿寿宴。” “是。”沈晚芽点头,依言照做,扶着唐桂清离去。 临去之前,她回眸淡淡地瞅了面无表情的问守阳一眼,在那抹瞥视之中,带着一缕她对他未曾说出口的怨怼…… 一顿寿宴吃下来,沈晚芽有些食不知味,途中,她从主桌离席,到另一张桌去陪了她义父一会儿。 因为他坚持身份有别,不愿意一同坐在主位上,再加上他的身子骨依然不是十分硬朗,所以在吃用的菜肴上,沈晚芽特别吩咐要少油少盐,不能吃的食材要用别的东西替上,味道还是要鲜美好吃才可以。 在这整个过程之中,她可以感觉到问守阳锐利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有几次,她装作不经意往他的方向瞥过去,都可以见到他正在看着她,但她总是很快地转开脸,故意装作没瞧见他想要对她说话的表情。 她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沈晚芽如此告诉自己,过了眼下这一刻,过了今天,他与她还是会一样过日子,但就这一刻,她不想见到他。 她不是想赌气,而是这一口气她需要时间才能咽下去。 东福在她离开回到主桌之后,让人唤来了凤九娘,告诉她多留心着沈晚芽一点,说他觉得今天他的义女说话的神情不太对劲,闷沉闷沉的,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多留心些总是比较好。 在寿宴吃罢之后,沈晚芽命人在东院的园子里摆设茶食,让客人们可以四处随意欣赏园子里正是盛放的花卉,配上丝竹雅乐,以及问延龄和唐桂清与一干文人们比试着棋艺,空气中弥漫着藤花的香气,宾主之间无不欢畅。 凤九娘逮着了机会,在半途拦截住沈晚芽,将她拉到院子的一角,笑瞇瞇地说道:“好芽儿,来,把你的嘴巴张开,凤姨赏你个甜吃。” “凤姨,你又想做什么?”沈晚芽没好气地笑瞅着长辈,看她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教人忍不住要心里忐忑。 不过,一直以来凤姨就很喜欢喂她甜食细点,总说她白白瘦瘦的,再多养几两肉看起来会比较腴嫩俊雅。 “你别问,只管把嘴巴张开。”凤九娘笑道。 “好。”她笑叹了口气,“啊”地把嘴张开。 凤九娘说了声“乖孩子”,就从袖里取出一个锦囊,从里头取出了一颗东西丢进她的嘴里,伸手替她把嘴巴给合上。 “凤姨,你这是给我吃了什么……”她话还未说完,一股子熟悉的香甜味道涌上鼻息,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忍不住反胃的冲动,捂着嘴巴,作势要呕吐出来。 “有应斋”的玫瑰糖。 这是她死也忘不掉的味道! “芽儿?”凤九娘见她的脸色不对,一时之间慌了手脚。 目光一直追随着沈晚芽的问守阳见她的脸色不对,箭步上前挪开她掩唇的手,“吐出来,不要忍着,把东西吐出来!” 她紧闭着嘴,朝着他摇头,明明已经忍得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但她还是不想让这热闹的场面变得难看,作势要把玫瑰糖给吞下去。 明明是掺合着玫瑰清香的甜味,吃在她嘴里,却好像吃进了腐味,而一段又一段她深藏在心里的不堪回忆,随着这味道,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从在小溪边崩溃哭喊的那一天之后,她就怕了这味道。 曾经,她为了要试验自己是不是已经可以接受了,吃过了一颗,却才尝到味道,就已经吐了出来,吐得胃里再没一点东西,吐得眼泪和鼻涕都跟着一起掉下来,可是她现在不能吐,在场的宾客众多,她不能吐。 “凤姨,你究竟给她吃了什么?”问守阳见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气急败坏地对凤九娘吼道。 “就……就不过是一颗玫瑰糖啊!”凤九娘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听说沈晚芽没吃过“有应斋”的玫瑰糖,而这可是京城之中闻名遐迩的美味,她觉得没吃过可惜,所以才特地买了一包,刚好见她今儿心情不好,想要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料到…… “吐出来。”问守阳回头看着她,沉声说道。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克制住反胃的恶心感,对他摇头,已经是泪水盈动的眼眸若有所指地望了在另一畔的宾客们,告诉他她做不到! “你……你这个顽固的女人!”他低咒了声,拉开一边外袍,将她的头按进胸膛,以袍服盖住她大半个身子,“好了,吐吧!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了,都吐出来,别忍着,快!”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低声咆哮出来。 “呕……”还不等他再开口,她已经吐了出来,玫瑰糖香甜的气味,被其他呕吐物的酸腐味给彻底掩盖过去。 问守阳感觉到胸口的衣料被濡湿,但他没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听她痛苦的呕吐声音,让他的心为之一阵揪扯,但他不作表情,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凤姨。”他看着凤九娘,嗓音比自己想象中平静,“请你回去招呼客人,拜托叔爷多担待一点,我和她一时片刻之间是回不去了。” 凤九娘担心地看着在他怀抱里的沈晚芽一眼,对于事情变成这样,她有满满的歉疚,点了点头,依言离开。 问守阳轻拍着沈晚芽的背,替她顺气,听她在他的胸前吐到只剩下干呕声,像是要把胃里最后一点东西也吐出来,纤细的身子在怀抱里颤抖。 “就真的那么怕那糖的味道吗?”他沉声问,没期待她能开口回答。 沈晚芽终于止住了不再干呕,点点头,不能出声回答。 她将脸蛋深埋在他厚实的胸膛,双眼紧闭,让泪水刚涌出眼眶,就染透在他胸口的锦缎上。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一些她以为自己早就咽下肚的痛苦,其实一直梗在心里,就像一把锥子刺在心坎上,经年累月,早就生腐生烂了。 “不说原因吗?”他抱着她,心揪疼着问。 沈晚芽顿了一顿,在他的怀抱里数度启唇,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闭上含着泪水的美眸,靠进了他的胸怀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见她不愿意说出来,问守阳只是抿紧薄唇,没再多问,他的大掌就像是在拍着孩子一般,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 他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未曾懂过她。 在她这纤薄的身子骨里,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过去,直至这一刻前,他未曾有过兴趣要知晓。 这些年来,他只知道自己的痛,未曾一刻想过,是否他以为在这天底下最快乐的小丫头,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呢? 第六章 会不会……其实一开始他就错了呢? 蓦然间,他在脑海里想起了她睡觉时候的蜷瑟模样,与此刻的她简直就是如出一辙,同样脆弱得教人心疼。 “谢谢你给叔爷办了这场寿宴。”他俯首亲吻着她的头顶,嗓音再轻柔不过地说道:“你做得很好,芽儿,你真的做得很好。” 南国清和烟雨尘,刺桐夹道花开新。 林梢簇簇红霞烂,暑天别觉生精神。 骚人墨客的这首诗,道出了刺桐城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因为大街小巷遍植刺桐树,所以这个中原第一大商港就被称为“刺桐城”。 而许多遍游五湖四海的商人们更说,“刺桐城”不只是中原第一,它堪称当今天下第一商港而无愧! 因为当地的气候温暖,所以,刺桐城宜农、宜桑、宜茶,再加上经年都有丝绸交易,所以当地也开设了不少丝庄,所产的丝缎,完全不输给盛产丝绸的四川与江浙地区。 再加上,早些年路上的丝绸之路因战争而受阻,而且路途艰困,骆驼商队运货量少,以一只骆驼能驮运三百斤的货物来计算,随便一艘从刺桐出发的海南船,就可以把一支由七百头左右的骆驼商队所驮运的货物都给运走,这比例悬殊的吞吐货量,让商人们对海上贸易趋之若鹜。 沈晚芽早就对刺桐城向往已久,却一直没有机会亲自到来,这次为了要亲验一批从海船进来的货,她随着“云扬号”麾下的一支商队,顺道过来了刺桐城,她携着萱香,乘坐的马车刚一进城,她的目光就被完全不同于京城的殊异风光给吸引住了。 终于,她忍不住只坐在马车上,吩咐着要下车,命令商队先同当地的分号去交差,她则是带着萱香以及两名护卫随行。 她站在热闹的大街上,看着来自于不同国家的商队,她闭上了眼睛,聆听着他们所说的话语,依稀能辨认出几种,心里觉得雀跃以及不可思议,从未想到自己能有一日如此善用所学。 这时,她感觉到萱香躲到背后,双手死紧地捉住她,在她的耳边也听见了一阵不寻常的人声骚动,她好奇地睁开眼睛,立刻看见了引起骚动的来源,她看见了一名穿着红衣衫的少女身边带着两头大老虎,一白一黄,直直地就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 她直瞅着少女,被她那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给吸引住,明明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却教人感觉到不可逼视的明艳,脸上的表情摆明了“生人勿近”,而那发型学做男子,将发辫高绾于头上成髻,束着头带,随风飘然。 “是柳鸣儿,她又带那两头黄金白银出来散心了!” 她听见远远躲到路边的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于这位叫“柳鸣儿”的姑娘,他们似乎都非常忌讳,或者说,他们害怕的不是少女,而是她带在身边的“黄金白银”。 柳鸣儿走到了沈晚芽的面前,看着大伙儿都已经退得远远的,就她一个人还立在原地不动,背后躲着捉得死紧的萱香,忍不住小哼了两声。 “怎么?你不怕吗?我看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就你一个人挡着我的路不动,难道你不怕被它们给咬死吗?” “你想我死吗?”沈晚芽镇静若素,唇畔噙着淡淡的笑痕。 “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想你死?”柳鸣儿挑起眉梢,以明艳的眼眸上下打量了眼前的绿衣女子一眼,总觉得她这话说得古怪。 “如果你不想我死,那它们就不会咬我,因为我看得出来,它们很喜欢你,虽是能吃人的猛兽,可是在你身边乖得像猫儿一样,所以我不怕,当然,若你想要我死,就另当别论了。”沈晚芽一字一句都说得有条不紊,倒是躲在她身后的萱香已经被两只大老虎吓得腿软跪地。 闻言,柳鸣儿“嘻”地一声笑了出来,很欣赏沈晚芽这套说法,蓦地,她的动作像只猫儿似的弯下身,凑近沈晚芽的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喜欢你身上的花香味,很好闻,我知道这种花春天会开。” 沈晚芽笑着点头,“是,是春天的花,是白辛夷的味道,我会用这花做香膏,如果柳姑娘喜欢,改日我派人送几罐到府上去。” “好。”柳鸣儿仰起又圆又大的眼睛瞅着她,丹红唇瓣咧着开心的笑,“咱们就一言为定,可是我家在很远的山上,你知道凤炽他家吗?你的香膏就送到他家去,只要东西到他手上,我就一定能拿到!” 沈晚芽活了二十一个年头,直到此刻,才尝到了什么叫做“人人敬而远之”的滋味,一时之间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不过,人们“敬而远之”的并非是她,而是在她身边的柳鸣儿,以及跟在她们身边的两只庞然大物,她们一路徙步走到了“祥和会馆”,直到踏进这处虽然表面上是客栈,但其实是商帮汇聚的地方之前,没碰到有人胆敢挡住她们的去路,一路上畅行无阻。 柳鸣儿坚持要带她来会馆,其一是与凤炽相约在这里,其二,是与她一见如故,借花献佛要凤炽请她吃一顿饭,顺便交代如果她让人送香膏过去,记得把这要送她姑奶奶的礼物收下来。 沈晚芽听柳鸣儿提起“凤岛”大当家的语气,好像与他十分相熟,却不太知道他究竟神通广大在哪里,为什么世人皆知“凤炽”这名号? 她们一进会馆,柳鸣儿那身红衣以及身旁两只老虎就像是正字标记一样,伙计赶忙着热情招呼,领着她们走到二楼的上房,而这当然是看在“凤岛”当家的脸面上,往下,沈晚芽瞧见那伙计的两只脚一路上都在发抖。 不过,就在伙计得知她是“云扬号”的芽夫人时,顿了一顿,随口说道:“夫人与您夫君是约好了吗?问大当家眼下也在本会馆,跟着范大人他们几位一起吃饭呢!” 说也巧合,伙计这话才说完,沈晚芽就见到归安从扶廊的另一端走来,没料到会看见她,归安愣了一愣,但视线很快就发现在她身旁的两只大老虎,一时之时大惊失色。 “爷!”他连滚带爬到一间上房门外时,颤着手拍门,“爷,快救命……芽夫人要被老虎吃掉了!你快出来救她啊!” 沈晚芽被他的反应弄得又她好气又好笑,瞥见身旁的柳鸣儿脸色一沉,心想也难怪她会不高兴,才正启唇叫归安稍安勿躁,就见到门扉被人从里面打开,问守阳一脸不明究理,没想到会看见沈晚芽出现在刺桐城,不由得怔然。 “那男人是谁?”柳鸣儿看见沈晚芽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太寻常,忘掉了被归安弄得不太高兴的情绪,忍不住靠过来笑问道。 “我夫君。”她淡淡地回答。 她的眸光瞅着问守阳,也同时看着从他身后跑上来,紧紧捉着他臂膀,明明离老虎还有一大段距离,却掉着眼泪,口口声声要她夫君保护不想被吃掉的秀丽桃衫女子。 听见她的回答,柳鸣儿脸上的表情更加兴味盎然,“如果他是你夫君,那现在挽着他手臂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那名桃衫女子究竟是谁,沈晚芽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她叫做范柔红,是当年问守阳未过门的妻子范柔蓝的小堂妹,听说,那张秀丽绝伦的脸蛋,与当年的范柔蓝有八、九成相似。 在今天之前,沈晚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为“范柔蓝”这三个字而感到螫心,她感觉心口闷闷的,一口气就要喘不过来。 而她越想咽下那股子闷沉感,就越觉得焦躁不安,在那当下,她想也没想,就拉着柳鸣儿转身,陪她去赴凤炽的约。 乍一见凤炽,沈晚芽无法将外表温文尔雅的他,与名震天下的海商巨擘联想在一起,他听柳鸣儿说她一开始就不怕黄金白银,已经对她大表赞赏,再知道她的来历,就提起了陶朱爷,说她当年留了一手,替老人家保住了面子,对于这个恩情,陶朱爷至今仍旧念念不忘,所以相当提携她所引荐的秦震,而秦震这两年在凤家的表现确实也相当亮眼。 柳鸣儿与秦震似乎也很熟稔,听说他们之间原来是认识的,一开口就要沈晚芽出卖秦震的弱点给她,以后可以拿来威胁利用。 沈晚芽自然没有响应柳鸣儿的要求,因为,她不可能告诉别人,秦震确实有弱点,而那弱点就是她。 但经过这两年,或许早就已经不是了吧! 而她也没想到,会从凤炽口中知道陶朱爷其实早就知道,当年她在棋局里留了一手,在众人面前保住了他身为高手的面子。 除却了当凤炽不经意提及她与凤家在抢同一门生意时,那眼神一瞬间的深不可测之外,这一顿饭吃下来倒也轻松愉快,而当沈晚芽才踏出会馆大门,就见到问守阳正在等她,她别无选择,只能上他的坐骑,与他一起回到“云扬号”在剌桐所设的分号。 他们两人的脚步一前一后走进小院的书房,问守阳转身看着跟在后头的她,忍不住疑问道:“我没听说你要来剌桐城,怎么没派人过来这里的分号知会一声?” “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你会在剌桐城。”她笑着说道,望着他的眼神彷佛在说“咱们彼此彼此,谁也怪不了谁。” “我的队伍昨天才刚到,听这里的掌柜说今天还会有一队人马到剌桐。”说完,他拉住她纤细的柔荑,坐到长榻上,让她站在他开跨的一双修长的大腿之间,抚着她柔软的脸颊,目光紧瞅着她不放。 “放开我,『剌桐城』的水气比京城重,也比京城热,两人搂搂抱抱的,我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她伸手就要推开他,却立刻被他握住了手。 比京城湿,比京城热,这些都是借口,沈晚芽就只是不想要在这个时候被他抱着,看见他满不在乎的表情,会让她哽着的那口气更吞不下去。 “你在生气?在气什么?在气我吗?”她可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她的有些表情与动作,他比谁都熟悉了解得很! “有吗?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了?”沈晚芽螓首微偏,弯起再明媚不过的笑,“你瞧我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哪里像是在生气呢?” “笑得开心灿烂?我看你是笑里藏刀。”他嗤笑了声,对她的反驳颇不以为然,果不其然,话才说完,就见她娇颜沉了下来,不想再与他扯淡下去,硬是抽开了他的掌握,转身就要从他的面前离开。 “别走。”他大掌擒住她纤白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硬是将她拉进了怀抱里,不让她有机会再挣脱开来。 “放开我……”沈晚芽挣扎的动作忽然一顿,采出手贴抚着他的额头,发现一股子不寻常的热度,“你在发热!” 原来,并不是刺桐城的气候偏湿偏热,才会让她觉得被他抱着时,感觉一股子与寻常不同的躁热,而是他的身体明显比平时热烫。 “有吗?”他笑耸了耸肩,只觉得她今天的身子抱起来异常的凉爽宜人,“你的身子好凉好香,真想就这样抱着不放了。” 就在这时,张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东家,大伙儿都已经在议事厅候着,就等东家过去商讨买卖的事宜。” “好,我这就过去。”问守阳话才说完,正要起身时,就被沈晚芽给一手按住,她转头对外说道:“不,今天不议了,请张副手过去代为转告各位弟兄,说今儿个东家身体微恙,就趁此机会让大伙儿歇息一天,有事明日再议。” “是。”张预只是迟疑了下,便领命离去。 在张预走后,问守阳没好气地瞪着她,“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听见了。” “那你还--” “我还怎么样?爷,你现在是要卖命赚钱,还是要赚钱买命呢?”她柔柔地笑着,虽然字句犀利,却不带半点硝烟。 第七章 阖言,问守阳愣了一瞬,但随即被她的话给逗得失笑出声,他大掌擒住她皓白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过来,把她夹在修长大腿之间,一双强健的臂膀抱住她纤软的腰肢,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胸脯之间。 他大口大口的贪婪般的吸取着她身子透出的香味,她的味道似花般有着一股娇香,却又像果实般,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甜美芬芳。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气什么?”他抬起琥眸,勾笑问道。 “我没有,你不要胡说。”她微笑摇头,看他一束不羁的发落到颊畔,忍不住伸手为他拨顺到耳后。 “虽然你说没有,但我不信。”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何必问我。”她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一双柔荑按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放开我,我还要再见几位相与,这一次我来刺桐城可不是为了要陪你玩乐的。” “可是我病了。”他近乎蛮横地抱住她,轻沉的语气带着一点幽怨。 这男人当自个儿是三岁孩子吗?沈晚芽心里好气又好笑,刚才明明还想撑着去见弟兄,不承认自己染了风寒,现在竟然把它抬出来当做对她予取予求的借口吗? 被他这么一闹,刚才盘踞在她心里的郁闷消散了大半,她不再挣脱,乖乖任他抱着,感觉他吹呼在她胸口的气息带着温热的湿润感,因为他的身子在发烧,所以感觉也比平常灼热。 她的心没由来的为了这不寻常的温度紧了一紧。 沈晚芽垂敛美眸,目光刚好落在他的头顶上,忍不住泛起一抹无奈的苦笑,这么大的一个男人生起病,看起来竟然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沈晚芽伸出手,几根葱白般的指尖在他的发间来回地梳弄着,“好好养着,没两天病就好了。” 说完,她听见他在怀里似乎发出了轻浅的笑声,还未能会意过来,整个人就被他给抱坐到腿上,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忍不住低呼出声。 “你要干什么?”她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问,他的举动已经十分明显。 问守阳将脸埋进她温润纤细的颈窝,啃吻着她白皙的肌肤,动手解开她坎肩上的软系绳,然后是她衣衫的腰系。 沈晚芽没有阻止他,微抬起娇颔,承迎着他的侵略,柔柔地启唇道:“可以吗?你生病了,不记得吗?” “承蒙娘子提醒,我记住了。”他完全听得出她话里浇凉的语气,抬起目光笑瞅着她,大掌探入她已经半敞着襟领之内,握住一只微沉的饱满,隔着软兜,捻弄着最顶端的薄嫩,见她几乎是立刻地轻颤了下。 “爷记住就好,我怕自己把你的病给拖重了。”她的嗓音有着刻意压沉的轻淡,但随着他的越来越放肆的捻揉,让她感觉到越来越难以忍受,她不自觉地抿咬住嫩唇,不让自己呻 - 吟出声。 “拖重没关系,死不了就好。”说完,他将她的双腿分开,跨坐在他身上,这个姿势让她觉得羞耻,扭着身想要挣开。 因为双腿被迫跨坐开来,让她的襦裙被推高到大腿最高的位置,让她仅着亵裤的下身完全坦露出来。 “问守阳--”她双手捉住他按住她大腿的蛮横大手,想要将它给扳开来,“放开我!” “我是你夫君,不准连名带姓叫我。”他低沉的嗓音轻冽冽的,心想她可真的是越来越不怕他了。 “不要我这样叫你,就快点放开我。” “你再叫吧!你越是这样叫我,我就越不肯放开你。”他避开了她的唇,吻着她透青的白皙下颔,另一手滑进了她的双腿之间,探进了亵裤之中,很轻而易举地寻找到她最敏感的娇嫩,那如丝绒般的软润,因为大腿被迫分开而微微地张吐而出,他以食指的指背在最夹心的娇缝之中来回滑动了两下。 “唔……”沈晚芽咬住了吟声,双手握拳,泄愤似地捶打着他像铁壁似硬实的肩头,但他毫无所感,反倒是她的手被打痛了。 而她越想要夹紧双腿,就被他撩弄的感觉就越强烈。 如糖蜜般,教人彷佛连心都要给腻在里头的愉悦,从他的指尖泛散开来,一阵阵地,如潮水般涌上,她的呼吸开始乱了节拍。彷佛连心口都要被那强烈的酥麻感给掠夺侵占。 “就只用手吗?”他附唇在她的耳畔低语,以嘴唇轻含着她的耳垂,浑厚的嗓音之中有着很明显的暗示。 沈晚芽微微轻颤着,摇了摇头,“不……” 她想要他进来她的身子里,想要在他的充实之中攀上最欢愉的巅峰。 听到她再诚实不过的回答,问守阳咧开一抹俊魅的浅笑,如她所愿释放出因渴望着进入她而疼痛不已的男性欲 - 望,解开她亵裤的软系,大掌捧起她白润的俏臀,让她慢慢坐到自己身上。 当身子逐渐地被他的火热给充实,沈晚芽将脸埋进他的颈肩,白玉般的肌肤泛着一层令人怜爱的嫣红色,在他完全进入的同时,她双手紧揪住他肩头的衣料,再不能自禁地微微痉挛着。 蓦然,问守阳捧着她的圆臀,几次强而有力的进犯,让她攀上了再不能更强烈的高潮,然后他放缓速度,开始缓慢而绵长地品尝她的甜美,让她在高潮的余韵之中,一再地被刺激充实着,终于因为再不能承受更多欢愉,而低低地嘤泣出声…… 问守阳这场风寒来得突然,也痊愈得很快,大夫说应该是路途劳累,才会引出病症,所以吃两贴药,多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不过,在沈晚芽的主张之下,让两支商队在拟定了时程之后,各自出发,而要问守阳与她一起先回京城,就怕他再劳累发病。 这十年来,他竭尽全力,走过大江南北,构筑出一幅浩大的贸易网络,因为他知道即使问过再多熟手,也比不上自己亲身走过,更明白各地物产的盛衰,以及决定进抛的关键时间。 他绝不容许“云扬号”再发生高买低卖,被从中亏损的事情! 从今之后,至少在数十年内,“云扬号”的商队将能够花费最少的力气,从交易之中赚取最大的利润,辗转之间,获利将会是先前的数倍。 也因为要建构这贸易大图,所以这些年来,问守阳不只劳力,也异常劳心,所以,这次在他病后,沈晚芽坚持要将他带回京城,完全没有给他否决的余地,而问守阳对于她的坚持,也意外地顺从配合。 或许,是他一直想要套问她生气的原因,而她一直没告诉他,所以不想在这时候拂逆她的意思。 因为两人不曾一起出过远门,问守阳决定他们回京的中途改换走水路,这样一来可以减少路途上的歧曲折腾,二来可以顺便欣赏河岸的沿途风光,也不会耽搁回京的时程。 在这一路上,他没提及过,而她也不想提及范家与范柔红的事情,就连想都不愿意多想,就怕坏了一路上的好心情。 在路途中,沈晚芽向问守阳提及,既然商队可以在大江南北取得稳固的货源,那她想要让这些商货可以出得了海路,交换出更大的利益,这一年来,也已经着手在与叶莲舟等几位掌柜商讨这件事。 对于她的想法,问守阳只是笑笑,说他不是说过,已经把当家的权柄交到她手上,他就不打算再过问。 他不甚讶异的反应,沈晚芽心想叶大掌柜他们不可能没知会他这位当家一声,而他表示不过问,也代表他是同意了她的想法。 因为适逢春盛,问守阳一时心血来潮,中途吩咐船家绕道至洛阳,带她一同进城去欣赏牡丹花开的盛况,就在他们进城之前两天,牡丹之中的花魁黄魏紫花,正是大放,他们算得上是适逢其盛。 与他一同徜徉在满城春花之中,沈晚芽笑颜开怀,夜晚,他带她扮男装逛青楼,同游下坊的夜市,白日时,又能与她乘着风雅的画舫悠游在运道之间,这些未曾见他做过的事情,他却做得十分娴熟,令她感到无比好奇。 但对于她提出的疑问,他只是耸肩,神秘地笑而不语。 因为这一耽搁,他们比预定晚了几天回到“宸虎园”,沈晚芽才踏进家门没多久,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远远地,她看见了赶忙跑着过来迎接的凤九娘,看见他们的归来,她觉得凤姨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喜悦。 “凤姨,怎么了?”问出此话同时,她瞅了身旁的问守阳一眼,她心里有些忐忑,希望家里别在她出远门时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们怎么不在外面多玩几天再回来?”凤九娘捉住她的手,一脸气急败坏,“你们再晚几天回来,那女人说不定就会自动识趣走人了!” “凤姨,你是在说谁啊?”沈晚芽被这话给弄得一头雾水,原以为是出事了,没想到凤九娘一开口,竟然是要他们多玩几天再回来! 不过,她的疑惑被一道柔细的女子嗓音给解开了,她看见了范柔红带着婢女,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很自然地搭上了问守阳的臂膀。 “守阳大哥,你们是去了哪里?”说话的同时,她很刻意地仰着那张仿似范柔蓝的脸蛋,笑瞅着他,“我陪着爹亲回京述职,都已经回来好几天了,一直没见到你回来,很担心你会出事呢!” 不是“你们”,而是“你”,显而易见,在范柔红的眼底,只能够看见问守阳这个男人,丝毫没将她这位小妾搁在眼里。 沈晚芽没想到会在“宸虎园”看见范柔红,心口忽然翻腾了下,这时,凤九娘压低了声音,在她的耳边说道:“这女人在四天前忽然带着丫环说要住进来等爷回来,说是在剌桐城就约好了回京之后要碰面,东总管说她爹在朝廷的官位不小,不能贸然得罪她,所以我给她拣了一处最偏僻的小院住下来,这几天一直吵着要换更好的地方,真不知道她有没有搞清楚自己是客人的身份!” “我知道了,凤姨,你下去吧!这里我会处理。”沈晚芽笑拍了拍凤九娘的手,让她先行离开。 她转头对上问守阳含着笑意、朝她直视而来的眼眸,那弯在他唇畔的浅笑,似乎在等着看她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一副完全不介意把情况弄得更麻烦的恶劣表情。 沈晚芽暗暗咬牙,心想她险些都快忘记了,忘记其实他问守阳一直就是个巴不得她没好日子过的坏心男人,总是前一刻还待她好,后一刻就将她踢进深坑里,站在上头冷观她辛苦地爬出来。 而她从未教他如愿,未有一次向他认输过。 但是,教她更介怀的,是他真的在乎范柔红吗? 他究竟是存心想要令她不好过,还是,他真的在乎范柔红,那张酷似范柔蓝的脸蛋,对他仍旧拥有十足的吸引力呢? 她不喜欢后者! 对于那个设想,她感到无比的深恶痛绝。 这时,问守阳还未等她做出反应,已经任由范柔红亲热地挽着手,转身朝着屋里走去。一路上,他微笑着聆听身旁的女子兴高采烈述说回京路途中的所见所闻,沈晚芽看见他那副温柔的笑容,一瞬间,心揪痛得像是要碎掉一样…… 范柔红才住进“宸虎园”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园子里就盛传着她将会是问家即将进门的主母,问守阳从未正面否认过。 适巧这几天,她义父的老毛病又犯了,状况比先前都还要严重,她干脆借口要就近伺候汤药,从主院搬过来,住回她以前所居住的寝房,对于她的决定,问守阳只说随便她,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 春末夏初,“苹秀院”里,满枝头的白苹花凋谢得又急又快,风一吹起,就像雪花般卷过她的身畔。 这几天,她一直想起他们在洛阳的时候,想起他们一起逛青楼时,他对那些莺莺燕燕懒顾一眼,倒是一直在调戏她这个女扮男装的小书僮,差点教人以为他们之间有断袖之情。 第八章 怎么才短短的几日而已,当日的情景,竟已经像梦幻般遥远了? “既然扎心,怎么不干脆把话跟他说清楚呢?”凤九娘提着食盒走进小院,她是最不忍心见沈晚芽一直消瘦下去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会设法将那一些好不容易才养上身的几两肉给保住。 沈晚芽扬眸笑视着她,脸色苍白得可以清楚看见肌肤底下的血路,“说什么呢?我是他的妾,不是他的妻,他今日想娶谁进门,都不需要问过我,我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当然也没权力去问。” 凤九娘一边将食盒搁在廊前的扶靠上,一边说道:“是个妾又如何?是他自个儿说,在这『宸虎园』里,你说的话就跟他说的一样,要众人没有二话服从你的命令,如果你在他的心里没有一定的份量,哪里能得到他如此看重?芽儿,不要妄自菲薄,去跟他说清楚,让他知道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心里也是会难受的。”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我不是乞丐,不想厚着脸皮去讨去争,我想要他自个儿给我,凤姨,不要逼我好不好?”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就像叔爷说的一样,他老人家做纸时是全心全意,常常说:『我对纸好,它会知道。』我一直觉得他说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我不想争,也不想求,想抱着和叔爷一样的心思,只要用了心,对方一定会明白的。” “去去去!你谁不好学,去学那个没正经的老头子?”凤九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对于问延龄,她一向没将他当主子,也没存心跟他客气什么,“芽儿,好芽儿,我的小总管啊!你就不要再天真了,再这样下去,你是存心让咱们都心疼死吗?” “凤姨,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就不要再替我们操心了。” “唉呀!”凤九娘忽然瞪圆眼,见鬼似的大叫了声。 “怎么了?凤姨,你哪里不对劲了吗?”她话才说着,就被凤姨用双手捧住了脸蛋,仔仔细细地审视。 “唉呀呀!奇了怪了!真的是好奇怪啊!明明这你张小嘴长得又粉嫩又好看,怎么净就说些不中听的话呢?真是奇了怪了,来来,让凤姨整治整治,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毛病,什么叫做你和他的事?教我别操心?我家芽儿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操心呢,意思是存心要生分了凤姨我吗?” 凤九娘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揪住沈晚芽的下颔,对她那张小嘴又掰又掐,一会儿看看编贝般的牙齿,一会儿瞧瞧丁香般的嫩舌,好像是位医者在给病人医治。 “怎么回事呢?是这张小嘴吧!刚才说出那些惹人生气的话,就是这张嘴儿吧!可凤姨我怎么看它都挺好的啊!” “凤姨,我没病没痛,当然好啊!”沈晚芽被弄得哭笑不得,拉住了她的双手,“不要再掐了,芽儿被你掐得很疼啊!” “会疼是吗?那看起来毛病不大。”凤九娘挑挑眉梢,还是没停下来,一双手在她的脸上左揉揉右捏捏,彷佛她的脸蛋是团面球儿,“不过会说出那些没良心的话,代表就是有问题,来,让我瞧仔细些,好给你对症下药。” 沈晚芽暗叫不妙,就怕连喉咙都要被撬开来看。 她苦笑摇头,朝着面前的长辈合掌求饶道:“我不敢了,以后不敢再跟凤姨撇清关系了!真的不敢了!” “嗯。”凤九娘这才满意点头,改替她揉抚红通的脸颊,“乖,这才是凤姨的乖丫头,你可是咱的心尖儿,少了根汗毛咱都要心疼死呢!” “是,我知道了。”沈晚芽被长辈的表情和话语给逗笑了,心窝儿里有股说不出的暖意。 “去跟他说,把话跟他说明白了,以后不许他再让你受委屈,知道吗?”凤九娘一字一句,苦口婆心。 “好。”她柔声应答,但话刚出口,她立刻就迟疑了起来,“可要他不听我说呢?” 凤九娘叹了口气,心里觉得不敢置信,眼前这个胆小鬼真的是他们问家所有人都崇拜不已的沈晚芽吗? “丫头,你真是咱们那个疑似可以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小总管吗?把你款待人的手腕拿出来,他绝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凤姨,你怎么跟那些人一样拿我寻开心?我才不会飞天遁地,瞧你们把我说成鬼怪了!” “所以我才说『疑似』嘛!不过,要是你这丫头哪日真能飞到天上去,凤姨也绝对是不吃惊的,只会想,啊!果然不愧是咱家最引以为傲的芽丫头,应该的,应该的!”凤九娘说着双手叉上腰,一副得意极了的样子。 “凤姨!”沈晚芽忍不住好气又好笑,但被这一闹下来,心里头轻快了不少,感觉这此时日总是揪结的胸口,彷佛又能喘息了,“凤姨?” “嗯?什么事?”听到她轻柔唤声,凤九娘疑问道。 “有一个问题,你可以老实回答我吗?”她眨眨美眸,还不等凤九娘回话,就接着说道:“我一直想不透为什么你会讨厌爷,毕竟他这人虽然不好相与,但是一直对你倒还算得上是客气,你实在没理由那么恨他啊!可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个理由,凤姨……是因为当初叔爷受到爷的挤兑,所以,也跟着叔爷一起恨上他了吧?” “你你你……你这丫头,明明就是在说你们小夫妻之间的事,怎么扯到我和那个老头子身上来了!去去去,不说了!”凤九娘又连说了几声“去去去”,却反而是自个儿困窘着跑掉了。 在她的身后,沈晚芽“呵”地一声笑了出来,上前打开凤九娘提来的食盒,随手取了一块香甜的花糕吃嚼着,这一口香甜,是她连日以来,第一次能够感受到的味道的存在。 好些日子没踏进主院的书房,沈晚芽却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书房里看见范柔红,她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看着自己进来时,眼神竟有些鄙夷。 沈晚芽环视了书房一圈,没见到问守阳,她不想探问范柔红在这里的动机与目的,转身就要离开。 “你站住!”范柔红扬声喊住了她。 闻声,沈晚芽顿了一顿,才微笑回眸道:“请问范姑娘有何指教?” “在没来『宸虎园』之前,我以为守阳大哥对你有多好,人们都说他信任你,凡事不相过问,可是,我却在这书房里,看见了我柔蓝堂姐赠他的绣屏,他完全不顾你的心情,把绣屏给搁在日常起居的地方,看起来,你在他的心里也不过就是尔尔啊!” “那面绣屏是我拿出来放的。” “什么?” “我说话会很不清楚吗?范姑娘,我告诉你,绣屏是我拿出来放的,其实,说是订情物,我倒也不见他特别缅怀,所以,并非是他没将我搁在眼底,我说这话,还有哪里不清楚的吗?” 沈晚芽一字一句,说得无比婉转动人,脸上的笑容清甜可掬。 “你撒谎,我才不信。”沈柔红笑哼了两声,转身拿起了绣屏,“那就让我们试试看,对守阳大哥而言,这绣屏究竟还重不重要?” 话才说完,她高扬起双手,狠狠地将绣屏给砸得粉碎。 沈晚芽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就在这时,范柔红捂着心口,发出受到惊吓的叫声,立刻引来不少人,其中包括了问守阳。 “守阳大哥!”范柔红急忙忙地躲到他的身后,“救我!守阳大哥,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把柔蓝姐姐的绣屏给砸烂了!还说这里容不下我!” 闻言,问守阳回眸瞅着躲在身后的范柔红一眼,然后转头看着沈晚芽,见她一脸淡然,不似身在其中,倒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是你吗?”他看着她沉声问道。 “是她!当然是她!”范柔红不知道为什么问守阳会有此一问,难道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吗? 沈晚芽却觉得好笑,如果他真的信她,根本就不该问!她朝他扬起一抹嫣然的微笑,点了点头。 “对,说不定是,但也说不定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女鬼做的!如何?如果我说自个儿真见到范柔蓝姑娘显了灵,她才是真凶,你信我吗?” “你住口,这一切与柔蓝无关,不要扯到她身上。”问守阳不悦地瞇细琥眸,觉得这不像是她会说的话! 对,平日的沈晚芽绝对不会说出那些话,但是快要被心魔给逼疯的沈晚芽,已经是顾不上这许多了!听着他出言护着范柔蓝,她心如刀割。 “你,你越叫我住口,我就越想说,是她,就是她!是她的阴魂不散,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 啪!问守阳的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到她的脸颊上,不似掌掴,倒像是一种严厉的提醒,打在沈晚芽的脸上,教她觉得错愕且不敢置信。 他打她! 她睁圆美眸瞪着他,好半晌发不出声音。 一直以来,就算他给她再多的刁难与折腾,都不曾真正打过她! “你失态了。”他冷冷地说完,朝着门外扬声吩咐道:“来人,进来把地上的碎片清理一下。” 说完,他回眸□了沈晚芽一眼,大掌用力扯开范柔红纠缠住他袍袖的双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 这时,几名奴仆进来清理地上的琉璃碎片,不约而同都以担心的眼神瞅着他们的芽夫人,但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埋着头干活儿。 范柔红则是强忍住笑,走到沈晚芽面前,凑着头,用极轻柔的嗓音对她说道:“你该瞧瞧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是一只丧家犬,芽夫人,你瞧见我这张脸了吗?听我爹娘说,我的容貌与柔蓝堂姐有八分神似呢!”说完,她轻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很聪明、很厉害,没来『宸虎园』之前,就一直听说你有多了不起,可是,只要我这张脸皮还在的一天,只要他还惦记着我家柔蓝堂姐的一天,你,沈晚芽,就休想跟我斗!” 听着她充满挑衅的一番话,沈晚芽侧眸瞅着她秀丽的容颜,只是淡淡的一眼,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 就在她要回“苹秀院”的途中,冷不防地伸出一只男人的大掌将她擒了过去,问守阳抬起她的脸蛋,看见她白皙的肌肤上,红色的指痕清楚可见。 “很疼吗?芽儿。”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着不舍,“我必须这么做,因为你说的话太过分了,我已经有拿捏力道了,可是看起来--” “你放开我!放开!”眼下,他再多的解释都进不了她的耳里,沈晚芽恨恨地挣开他的掌握,用力到被扯痛了,也要甩开他,“不要碰我,走开,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去,没看见被她留在身后的男人以紧握的大拳捶向一旁的石柱,满脸懊恼悔恨的表情…… 自从那天书房的争吵之后,“宸虎园”就一直弥漫着沉重的气氛,两个主子平日里话不多,只有在掌柜们过来时,会就着生意谈论。 “呕……” 此刻,沈晚芽一个人蹲在廊边,不断地掩唇作呕,却是什么也都吐不出来,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芽儿啊!你没事吧?你不会又是吃了玫瑰糖吧?”凤九娘赶忙过来,一边替她拍背顺气,一边担心地说道:“只是说也奇怪,那『有应斋』的玫瑰糖可是人人抢着要买的珍品,怎么就是不合你胃口呢?” “凤姨,你别再提那糖了,要不,我又想吐了。”她没好气地睨了长辈一眼,掩唇又要呕了出来。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凤九娘担心地问道。 沈晚芽苦笑摇头,强咽下想吐的感觉,“不知道,突然觉得胃口不是很好,老是翻腾着想吐,感觉舌根特别热,特别想吃冰的、酸的东西,凤姨,你行行好,给我弄碗冰镇酸梅汤吧!今年还没吃到胡伯他们辛苦弄的冰呢!我一会儿吩咐去凌室取些冰块,你酸梅汤可以制得酸些,我正好把冰丢进去化开。” 第九章 “你你你……该不会是?”凤九娘听傻眼了,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好半晌说不出话。 “是什么?”沈晚芽被她的反应给弄胡涂了。 “快坐下!你快坐下。”凤九娘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到一旁的扶靠上坐下,“现在你的身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了!芽儿。” “凤姨的意思是说……”沈晚芽眨了眨美眸,低头瞥了自己依旧平坦的肚皮一眼。 凤九娘含泪笑着点头,“对,你有身孕了!芽儿,多少年了,咱们『宸虎园』没听过孩子的哭声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凤姨,你确定吗?” “没错,老夫人生爷的时候,我可是片刻不离陪在她身边,她害喜的样子跟你现在是一模一样,不会错的!”凤九娘合掌拜着天,“真是谢天谢地,我盼着你能怀上孩子,不知道已经盼了多久了!谢天谢地啊!” “凤姨?”沈晚芽轻唤了声,露出了微微娇羞的表情。 “你在这里坐着歇会儿,我去叫爷过来,放心,我知道你不好开口,让我告诉他,他只怕要开心死了!” “嗯。”她点点头,没有拒绝凤九娘的提议。 不过,对他们两个人近日的不愉快,凤九娘倒是有些担心,“一会儿他来了,就好好跟他说话,都是要当爹娘的人了,小两口是不是就别吵了?” “嗯,我听凤姨的,不跟他吵了。” “好好,就说定了!那我去跟他说,听到这个好消息,我看那小子从今以后怕是要心疼死你了!” 在凤九娘走后,沈晚芽的表情蓦然变得深沉,侧转过身,透过穿堂的圆窗,看着就站在窗花另一边的范柔红,看见那张秀丽的脸蛋上,在听到她有身孕之后,露出了不敢置信与妒恨的表情。 “你都听见了吗?范姑娘。”沈晚芽微挑起眉梢,柔柔地对着那张酷似范柔蓝的脸蛋说道:“你想要试试看吗?看是你那张脸皮,还是我肚里的这一滴血脉,哪一个对他而言比较要紧呢?” “啊啊啊--!” 当问守阳听到凤九娘说沈晚芽已经怀有身孕,他一时喜出望外,赶着要去见她,可是,就在他们要赶到之时,却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抵达时看见沈晚芽就跪在地上,捂着疼痛的肚子,襦裙已经被血给染红了大片,而范柔红就站在她的面前,一脸手足无措的表情。 “芽儿!”他心急如焚地抱住沈晚芽,吼叫着要人去请大夫,亲自将看起来虚弱且痛苦的她抱回房里躺着。 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大夫诊脉之后宣告,说沈晚芽因为被人给用力推倒,孩子禁受不住,已经小产了。 “还我孩子!叫她还我孩子……”沈晚芽推打着要抱住她的问守阳,激动地大喊道:“孩子啊!我要我的孩子啊!” “芽儿,冷静下来,大夫说你才刚滑胎,不宜太过激动。”他轻声地哄着,感觉心情一下子从云端跌进了地狱里,看见她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他的心就像有千百刀在割着。 “你要我怎么不激动?”她一下接着一下打他,“不要抱我!走开!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就到她身边去!做什么还在我这里?走开!” “你冷静一点。”他加重了语气,却也将她抱的更紧。 “我不要冷静!你走开!走开……”她呜咽了声,将脸埋进他的胸怀里,崩溃地大叫了起来。 问守阳咬紧牙关,抱着她一语不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叫喊得累了,静静地偎歇在他的怀里。 这时,归安脚步悄然地过来,轻声禀告道:“爷,范大人派人过来请邀,说范姑娘回去告诉他,芽夫人小产不是她的错,他为了要澄清误会,想要请爷过府一叙,请爷务必赏脸前去。” “去替我回范老爷,就说不必多此一举了。”问守阳抱着怀里的人儿,低沉的嗓音冷得没有一丝毫感情,在归安离去复命之后,他大掌温柔地抚着沈晚芽柔细的发丝,俯首轻吻着她的头顶,“是我不对,我不该试你,我向你保证,芽儿,我会给你、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公道。” 沈晚芽从他的话里听见了再认真不过的承诺,在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小时候的事,她想起了在七岁那一年,娘亲在后院里给她关了一小块地,让她种自己喜欢的花草。 她已经忘记自己究竟在那块地里栽了些什么,只记得栽进了一种味道很香的花,而那花的香味很容易吸引虫子过来。 她记得自己有好几天的时间,就守在那块花田旁边捉虫子,一只不留地捉,即便是日头赤炎,她就戴着娘亲大大的帷帽继续捉。 直到她娘亲看不下去了,对她说,就算是有虫子也没关系,几只虫子吃不死花的,要她就睁只眼闭只眼,别跟自个儿过不去了。 但她没有同意,只是用认真却犹童稚的嗓音告诉娘亲,说她用了很多心力去照顾那些花,所以,她绝对不容许有害虫飞进来危害它们,哪怕只是一只也好,她都无法容许白白便宜了它们。 “哪怕只是一只害虫也好……”她偎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柔软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恍惚,“我都不会允许她来毁坏我辛辛苦苦浇养出来的花田,我做不到,你能明白吗?” 对于她天外飞来的一句,问守阳无法听懂她话里的涵义,但他没有出声,大掌顺抚着她的发丝,心疼她此刻不堪一击的脆弱,同时也心痛着他们没有缘分谋面的亲生骨肉! 沈晚芽不想看他沉痛的表情,闭上双眼,放空自己全身的力气依靠着他,状似恍惚虚弱,但是她的思考却是十分清楚明白的。 她知道自己会不择手段。 为了要保护扞卫这一亩用了她全心全意养出来的花田,在必要时候,她很清楚地知道,即便是要了她的命,她都会在所不惜! 从那一天之后,“宸虎园”没再听过“范柔红”这几个字,而京城也都在盛传着,范厚原本回京述职,理应仕途顺遂,却没想到前几日让人给参了一本,说范厚在外地当官时,为官不甚清廉,几天之后,朝廷就降下一道旨意,降他官位,再派驻京外,好好的反省思过。 “义父,你找我吗?” 沈晚芽走进“苹秀院”的小厅里,见到东福坐在一张靠椅上,虽然他的健康状况依然十分虚弱,但是他逼迫自己正坐着,不想露出一丝毫病态。 “对,芽儿,你过来。”东福对她招了招手。 “嗯。”沈晚芽点点头,走到长辈的身边。 “这两天,你的身子好些了吗?应该没有大碍了吧?”他抬头看着她,一脸的关切,“女人家小产伤身,该吃的补品,你一样一样可都要吃下去,千万不要挑嘴啊!” “是,我知道。”她点点头。 “爷待你好吗?” “这几天,挺好的。”沈晚芽想到了问守阳这几天的呵护备至,足可见他的内心有多自责后悔。 “义父指的不是这几天,是一直以来,爷待你好吗?”东福的目光忽然沉了一沉,“回答义父,如果爷待你好的话,为什么你要吃药呢?” “义父?”她脸色微微泛白,“芽儿不懂你在说什么药?” “姬大夫今天来见我,他把你一直在吃避妊药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东福叹了口气,“他怕吃药伤你的身,要你将药给停了,可是你不听他的劝,所以他只好找上我,要我跟着一起劝你。” 沈晚芽咬唇不语,没想到姬千日会出卖她,但听她义父的口气,姬千日究竟没有彻底出卖她。 “芽儿,告诉义父,爷待你不好吗?” 她摇摇头,泛着浅淡的笑,“不是他待我好不好,而是我不想要生他的孩子,义父,我自个儿心里有数,您就不要劝我了。” “为什么不要孩子?是因为上次小产的关系吗?那要是有个万一,你现在已经怀上爷的孩子,那你怎么办?” “不生。”这个回答她说得没有半点犹豫。 “你说什么?” “要是真怀上孩子,我不会把他生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倘若你现在肚子里已经有咱们爷的骨肉……” “对,我会把孩子给堕掉,当他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你敢!”问守阳的嗓音冷不防在他们身后扬起,宛如猛兽的咆哮,丝毫不掩饰被惹怒的心情。 他特地过来找她,却没想到会听见他们这一番话! 沈晚芽与东福不约而同地回头,看见他阎王般阴沉的脸色,被他锐利的眸光紧盯住,她一瞬间心口微窒,说不出话来。 在问守阳的眼里,只能看见她略微苍白的脸蛋,他走进屋里,高大的身躯欺近她,将她硬生生逼退了两步,抵靠到桌边。 “所以,不是范柔红,是你下的毒手吗?那个孩子……我们那个夭折的孩子……是你吗?” “不,自始至终那个孩子就不曾存在过。”她语出惊人地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自始至终,我们就不曾有过孩子!避妊的汤药我一直都在喝,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沈晚芽,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他忍不住咆哮,如果她未曾有过身孕,那日的小产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的崩血,其实是我正逢癸潮,然后在事前吃了几颗药丸子,那药性会让癸血下得又急又猛,看起来就像是小产一样,所以,根本就没有孩子,你听清楚了吗?没有,那孩子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而正是因为她吃了那些会伤身的药丸子,所以姬千日不愿再给她避孕的药帖,就怕再继续服用下去,将会伤害她身体的根本,但她不肯听他的话,才会让他找上她的义父,把她吃药的事实说出来。 这一瞬间,问守阳不寒而栗,不敢置信自己亲耳所闻,但他却很快的就知道,当日的小产是她要对付范柔红,在这一刻,他思绪清楚得连自己都要觉得不可思议,几乎要痛恨了起来。 原来,都是假的,那日,她的哭喊崩溃,不过都是一场虚伪的戏码。 但他对她的心痛,却是真实无比啊! “为什么?”他咬着牙问。 “不为什么。”她缓缓地摇头。 “你恨我吗?恨我是用那种手段得到你的,所以才不生我的孩子吗?” “不,不是这个原因,我就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我不想要孩子,这辈子,我都不想要。” 在一旁的东福怔愣地看着他们,对于他们所说的每一字一句,都感到心惊不已,究竟当年纳妾的事,沈晚芽有多少真相是瞒住他们没说的? “为、什、么?”问守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见他坚持要个交代,她数度张唇欲语,最后却只是淡淡地说道:“如果,想做是我恨你,会让你好过一点,那你就这样想法吧!” 她的说法,让问守阳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你真的恨我,你终于肯说实话了!好,不生就不生,但是,对于一个不想生我孩子的女人,我问守阳也不稀罕,沈晚芽,从今天起,你我再无瓜葛了。” 这瞬间,沈晚芽的脸色惨白至了极点,她觉得自己就快要不能呼吸,纠扯着心口的痛楚,让她觉得就算下一刻就会死掉也不奇怪。 就一句话……他就用一句话,将他们之间的所有给一笔勾消了! 她不明白自己心里究竟在期待什么,难道,她是在期待着他对待她的态度能有什么不同吗? 沈晚芽没奢望过他能谅解她的想法,但……就一句话? 她左手紧握成拳,让指甲陷进了柔软的掌心间,借由那深刻的疼痛,让自己忍住几乎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与他夫妻一场,却原来,有些事情不曾改变过! 第十章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在他的眼里,她仍旧是那个只能乖乖看他脸色办事的小丫头! 问守阳看着她受伤的表情,心里觉得讽刺又好笑,她凭什么觉得受伤?这一切不过都是她自找的! 她深吸了口气,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稍稍抚平从心口泛出的疼痛,再开口时,嗓音已经恢复了柔软平静。 “那请爷信守当日的承诺,我要留在『宸虎园』。” 好半晌,问守阳没有反应,只是冷冷地瞅视着她,蓦然,他泛起了冷笑,在那抹笑里充满了对她的讥讽。 “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人比我料想中的更没骨气,在这种情况之下,一般人应该就要识趣走人才对,没想到你竟然要死皮赖脸地待下来。” “请爷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她淡淡地提醒道。 “我没忘,更没忘记你当初以死相逼的骨气。”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似夸奖,倒有着浓浓的讽刺意味,“放心,我不会毁弃自己的承诺,即便是对你,但是,别让我再见到你。”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既轻又慢,语气中的冰冷就像是鬼爪般,轻轻刮过沈晚芽的心房,令她感觉整个人打从心里泛凉了起来。 “是,爷的吩咐,奴婢听得再清楚不过了。” 听见她自称“奴婢”,那温顺的谦称教他听了刺耳。 “你当自己还是『宸虎园』的下人吗?不,从现在开始,你沈晚芽的存在比空气还不如,什么也不是了!”说完,他冷瞅了眼她惨白到极点的脸色,淡声地对东福说道:“东叔,我还有事要忙,就不多奉陪了。” 话声一落,他像是要离开他嫌恶的东西般,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这时,东福急忙忙地捉住义女的手,“芽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只要你肯软语求他几句,爷会饶你的,快点追上去,跟他说你知错了,以后不敢再有半句妄言,快去。” “我当然可以去求他,也可以不再多说半句惹他生气的话,但是,我的想法却绝对不会改变,我不会生他的孩子,我不让那孩子与我有一样的命运。”望着问守阳消没在门墙之后的背影,沈晚芽的嗓音淡淡的,就像是一阵泛过湖上的微风,而她的心里有多痛,只有她自个儿知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晚芽抿起浅笑,摇了摇头,没打算开口回答。 “芽儿!”东福喝道,忍不住微微动了怒。 见义父脸色气得透出惨青,她一时心急,连忙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义父息怒,芽儿不是存心要惹您生气,您身子不好,请多保重。” “气你?怎么会是生气呢?我是担心啊!你……你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事到如今,该怎么办才好呢?”东福叹了口气,把她给扶起来。 “请义父不必替芽儿担心,只要能够继续留在『宸虎园』,留在义父身边,对芽儿就已经十分足够了!” “这不像你,芽儿,义父知道你是个骨气比谁都硬的丫头,怎么肯在这时候留下来看人脸色呢?这不像你啊!不像你啊!”东福卧进了椅靠之间,叹息着说道,却已经不想再追究下去。 沈晚芽仍旧只是笑着不回答,对于这问题的答案,她心里早就有数,但就像是此刻揪在心口的疼痛般,她不想对任何人争辩,也不想向任何人解释,只有她自个儿明白就足够了。 从那天以后,“宸虎园”失去了它的芽夫人,就像是繁华落尽一般,分明是相同的园林与宅院,较之先前,看起来竟有着淡淡的黯然。 对于主子决定的事情,奴仆们不敢过问,但是,与其说他们噤着声,不若说他们是沉默,替他们心里最厉害的小总管,最完美的女主人而感到无法言喻的哀伤与不舍。 问守阳站在南院里,看着已经是绿叶成荫的辛夷花,这里并非是他喜爱的地方,却是沈晚芽的最爱。 他还记得一连两年的春天,她都回来这里摘辛夷花,而且只摘白色的,她不让任何人帮忙,一个人使着梯子爬上爬下,摘了满满一大篮的白辛夷花,说要做香精。 那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看着,说她像只野猴子一样,这话惹得她不高兴了,摘了朵白花往他扔过来,恰好就砸在他的额头上。 而他也不甘示弱,拿起那一篮她辛辛苦苦摘下来的白辛夷走到小池子边,威胁着要把它们统统都倒下去,吓得她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急忙地跑过来拉住他,好声好气地向他道歉,把一大篮子的花给抢回去。 “你小心一点,刚才差点就从梯子跌下来,我闹着你玩的!” 想到她可能会跌断腿,他就忍不住觉得担心又气恼。 “我怎么知道你哪一次是闹着玩,哪一次不是?” 她被他吼得一脸委屈,却只是扁了扁嘴,没再说下去,抱着她那篮子心爱的白辛夷回到树下,继续爬到梯子上去,只是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不断低头看着自己辛苦的成果会不会又要遭他毒手。 在那当下,他被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反应给弄得好气又好笑,跟着她走回树下,弯身拾起她刚摘来扔他的那朵白花,凑近鼻子闻着花香,一直以来,在她身上就是那个味道。 风吹来,树叶沙动,让问守阳的思绪回到了现实,如今,叶已成荫,那充满花香的春天早就已经消逝得不见踪影。 而他与沈晚芽,也不可能再回到当时了! 她看见你心里的伤了,那你呢?看见她心里的伤了吗? 他想起那日唐老太爷语重心长所说的话,知道他休离了沈晚芽的消息,老人家没有责备,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说了这句话之后,便起身走进了内室,直到他离开之前,都不曾再出来过。 后来,他又去拜访了老人家两次,希望他可以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只是,老人家却没再见他,只是派人出来传了一句话。 改日,带晚芽丫头一起来,要不,就别再来见我了。 问守阳泛起苦笑,他一直知道唐老太爷对沈晚芽的爱护,却没料到竟然到了这般偏疼的地步! 没有沈晚芽,今生今世,他问守阳的恩人便不肯再见他了! 他走出了南院,蓦地,一抹熟悉的湖绿色映入他的眼帘,在同一瞬间令他的胸口为之刺痛。 “站住!”他沉声喝道。 湖绿色的身影颤了一颤,胆怯地回头,并非是沈晚芽,而是萱香。 “爷……”萱香听主子的语气不悦,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不是她!霎时间,问守阳分不清楚内心的情绪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他看着萱香身上的湖绿色衣衫,喃喃地说道:“她也有一件相同的。” 同样的花纹,同样的颜色,不过款式是件坎肩儿,天气乍暖还寒时,会见她穿上。 “爷说的是芽夫人……不,是沈姑娘吗?”萱香连忙改口,就怕被主子责骂她没长记性,如今的芽夫人,他们这些奴才就算想再叫回她一声“小总管”都已经不被允许了。 她点了点头,答道:“是,这匹绿杭绸当初是唐家的太爷赏给沈姑娘的,她自个定做了件坎肩,剩下的布匹就赏给我们几个小丫鬟,因为这布料的质地好,平时我们是不拿出来穿的,今天是奴婢轮休的日子,要进京上街去瞧热闹,所以就把好衣服拿出来穿……对不起,请爷恕罪,如果爷瞧了不喜欢,奴婢这就去把身上的衣裳给换掉!” “不必了,你去吧!”他苦笑了声,心想做什么要换掉呢?他在意的又不是衣服,而是那个人啦! 在萱香走后,他环视着偌大的庭院,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找寻着那一袭她个惯爱穿着的湖绿颜色,他没有一刻不在等待,却也同时不愿意见到,矛盾的心情极好要叫他感到焦躁浮动了起来。 他想见她吗? 明明是他自个儿亲口订下规则,要她今生今世别教他再见到! 而神通广大的她,竟然还当真就做到了! 以前,当有人对他说“宸虎园”的占地广大,是当今少见的大宅院,他的心里并不当一回事,毕竟是自小生长的家,早就已经习惯了。 如今,他竟突然觉得这园子辽阔得像是无边无际的海,而沈晚芽就像根针似的,落入了这海里,竟再也难以寻找。 他知道她仍旧歇住在“苹秀院”,倘若他有心要见她,也不是不能去“苹秀院”找她,但是,他不会去找她,无论如何,也都应该是她来向他讨饶才是,毕竟是她自己做错了事,哪有他先认输的道理! 这些年,沈晚芽在“宸虎园”里里外外进出,对于园子里的路径摸得十分透澈,只怕就算是生长在这里的主人家,都不会比她更熟捻,再加上园子里的奴仆们个个帮衬着她,问守阳都还在几进之外,她就已经先得到风声了。 沈晚芽站立在两栋楼屋之间的通廊之内,位置居高临下,刚好可以看见问守阳喊住了萱香,两人说了些话,然后他就打发萱香走了。 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话,因为刚好位于逆风之处,再加上还有一点距离,所以她只能听见断续的几个字。 然而,在萱香离去后久久,问守阳却仍旧站在原地,环视的目光像是在找寻着,她在他脸上看见了淡淡的怅然。 他在寻找谁呢? 他看见萱香穿着她一贯喜爱的湖绿色衣饰,所以喊住了她,难道,他以为萱香是她吗? 是她吗?在他眼里所寻找的那个人,是她吗? 随即,沈晚芽在心里苦笑,不,不可能是她,如今的她,是他在这天底下最不想见的人呀! 又或许,喊住了那一身湖绿色衣衫,是以为她不守他的规矩,随处在“宸虎园”里走动,愤怒地想要叱责她吧! 咫尺天涯。 这句话用来形容他与她之间,是再贴切不过了。 “芽夫人。”归安不知道何时走过来,笑唤她道。 她回眸瞠了他一眼,“还喊芽夫人?我已经不是了。” “那不然喊小总管好了!咱在私底下偷偷喊,别教听见就好了!在我们这些奴才们的眼里,你是最让咱们引以为傲的小总管。”归安笑咧咧的,还是一脸憨直的模样。 沈晚芽被他逗得失笑不已,心想,或许在这“宸虎园”里,像归安这样的人才是最坚强的,也许他该学他,单纯快乐地活下去就好了! 看着归安,她想到了秦勇,这两年在她的安排之下,在她心目中一直长不大的男孩已经成亲也当爹了,虽然他一直不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安排秦震离开,但却也说如果他们爷爷还活着,也会希望无论是天分资质都算上乘的秦震出去闯荡,让他出去历练受苦一下也好,免得日后要惹大麻烦。 忽然,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揪住沈晚芽,扬手掴了她的脸颊一巴掌,清脆响亮的声音,伴随着痛楚让沈晚芽好半晌回不过神。 “凤姨!你怎么打人啊?”归安没想到打人的竟然是凤九娘,被吓了一大跳,急忙忙地挡在她们两人之间。 “归安,你不要说话。”沈晚芽开口喊住他,伸手将他按到身后,“凤姨是长辈,长辈要教训后辈,后辈就只要乖乖听着就好了。” “你说教训吗?对,我就是要教训你,因为我不打你这巴掌,难消我心头之气!”凤九娘冷哼了声,明明是打人的一方,但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被打的人更痛。 “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是个贴心又可人的姑娘,可是,你会不会聪明得太过分了!沈晚芽,说到底是谁逼你了吗?逼得你非要演那出戏不可?以为你小产的那天,我心里有多难过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你会利用我!一开始就没有孩子,你跟我直说就好了啊!你想要对付范柔红,我不会有意见,可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第十一章 凤九娘嘴里堵了一口气说不下去,她想让沈晚芽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伤了多少关爱她的人的心! “我当然可以直接跟凤姨说,我其实并没有怀孕,可是,如果我能够演出一场孩子小产的戏,至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人向我关心为什么还未怀上身孕,过一段时间之后,当你们又耐不住性子时,我可以用那次的小产伤了身子当借口,让大夫对你们说,我已经不能再怀上子嗣,从此,我便不需要再面对你们任何人的追问,而范柔红正好当上杀我孩子的凶手,身为我孩子的爹亲,又怎能娶她进门呢?所以,她能当上问家夫人的机会,将是微乎其微,打破绣屏那天,她摆明了要对付我,所以,我就只好让她永无翻身之日,我想,这就是凤姨想要知道的来龙去脉,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你的了。” 她以极其平静的嗓音说着每一个字,彷佛说着再普通不过的事,让在场的凤九娘与归安反应不过来,心里不无惊骇。 就算,他们能够猜想到她的目的,但是,当她一字一句说出内心的盘算时,他们还是忍不住要觉得她可怕。 曾经,她是他们崇拜景仰的小总管,在“宸虎园”里,每个人都喜欢着她,她总是能够做些事情,让他们忍不住要更喜欢她一些,但是,如今他们也忍不住要猜想,他们对她的“喜欢”,是不是也都在她的盘算之中呢? 沈晚芽能够猜到他们二人内心的想法,不由得泛起一抹浅浅的苦笑,扫视了他们一眼,“如果那么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了,那我必须先回去给义父煎药汤,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颔了颔首,转身离开,依旧是一贯的平静,与红肿的脸颊形成极强烈的对比,而这不吵不闹不争辩的态度,教凤九娘的心里更加火大。 “你这丫头!真的……枉我白疼你一场了!”凤九娘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大叫道,只见她的身形微顿了下,侧首朝着身后点头致意了下,然后继续往前走,头再也不回,终至消没在门墙之后。 和风送爽,今儿个的天晴虽然还带着三分的沉霾,可是已经不像前几日细雨绵绵不断,终日不见阳光。 “澄心堂”里里外外趁这晴天忙成了一片,大伙儿忙着把抄好的纸压榨去水,在焙壁上刷平烘干,每个人的手脚都十分利落,有说有笑的,看起来一片和乐融融。 而在另一端,问延龄让人搬来一张大桌案,与沈晚芽两人把已经用排笔再次刷染绽青的瓷青践再做一道工续,他们各拿着一块圆石,在纸面上磨出光泽,这道砑光手续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费功夫。 “对对对,就是这样。”问延龄一边打磨着,一边看她的手法,忍不住笑着点头,“你的手劲拿捏得可真好,不像那些笨手笨脚的家伙,这活儿啊我根本就不敢交给他们去做。” “是叔爷不嫌弃我,我刚才不也磨坏了几张吗?”沈晚芽做事一向很得要领,几次的失败就能够让她摸索出门道,很快就能做得比人好。 “要是那些家伙可以只磨坏几张就悟出门道,我又岂会舍不得呢?”问延龄哼哼了两声,一边打磨着,一边跟她有说有笑。 他们聊到了刺桐城,在问延龄年轻时,也曾经去过刺桐城,说起了外国人经常聚集的“泉南蕃坊”,像是清净寺、蕃坊寺,还有在南门的回教时,他彷佛都还历历在目。 这些老远的过去,问延龄没忘掉,但是,他想自己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天,是那一日,沈晚芽的脸上带着一面鲜红的巴掌印,明显就是女人打的,他不用多想,大概可以猜到是凤九娘,带着那伤,她来到了他的“澄心堂”,见到了他,强忍住泪水,红着眼眶。 还能来吗?叔爷,芽儿……还能来你这里吗?在你的心里也怪我吗? 他成天都待在“澄心堂”,不代表他对“宸虎园”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走过去笑着拍拍她的头,语气一如往常的和悦轻松。 你不来,岂不是闷煞了叔爷我了吗?你当然还要来,而且,要比以前更常来,芽儿,难得你有空间了,就多来陪叔爷聊天做纸吧! 从那一天之后,沈晚芽就像是逃避现实一样,在伺候义父汤药之余的时间,就躲进了这个“澄心堂”,这两日,问延龄见她这样来回奔波,心里不舍,提议是不是他们义父女两人就干脆搬到“澄心堂”,他这里不介意再多两副碗筷,人多也会热闹一些。 对于他这提议,沈晚芽只是笑笑没回答。 就在他们一老一少研究着该如何把砑光这道功夫给做得更好之时,一名伙计急忙忙地跑过来。 “太叔爷,东家打这里过来了!” “他来做什么?”问延龄与沈晚芽面面相觑,见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叔爷,我……”她放下手里的圆石,往后退了几步。 “你丫头是在我的地盘上,咱们怕他什么?”问延龄没好气地说,却见她摇摇头,心意非常坚决,“好好,你先回避,等他走了你再出来。” “嗯!”沈晚芽苦笑着点头,一刻也不愿耽搁地转身跑开。 在她后脚走开之后,问守阳前脚就踏了进来,他走到正在磨纸的问延龄面前,笑着叫唤道:“叔爷。” 问延龄以一声闷哼代替回答,抬起目光瞅了他一眼,“臭小子,咱们家的生意是要倒了吗?” “叔爷为什么这样问?”他唇畔的微笑依然丝毫不减。 “如果不是没生意可做了,你这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来我这个『澄心堂』无事闲晃?所以我推断咱们家最近生意应该不太好才对。” “叔爷不必担心,『云扬号』今年的生意比往年都要好。” “喔。”问延龄的反应不痛不痒,继续手里的活儿,“既然生意好,就代表你有事可做,那就别来我这儿晃来晃去,教我瞧了心烦。” “我只是来问候一下叔爷,想说过两天要出远门,来问候叔爷有没有缺些什么,我好帮你带回来。” “哟!老天爷要下红雨了吗?这些年来也没瞧你关心我这老头,我是死是活,自然也轮不到你来操心,所以不必了,我们家芽儿帮我打点得很周全,我什么也不缺。”最后两句,他是故意提的。 “是吗?”听见老人家的挖苦,问守阳泛出苦笑,眸光眸光变得深沉,“她最近还来吗?” 话才说完,他注意到作台上还有另一副圆石及新纸,而那张纸才打磨到一半,看起来,在他到来之前,这里除了他叔爷之外,还另有其人。 是她吗? 想到她可能就在附近,他的眸色瞬间变得黯然。 “还来!当然还来” 问延龄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一边继续给纸上砑光,一边哼声道:“我『澄心堂』随时都欢迎她来,她当然还来,不过,就怕你在这儿,会把她吓得不敢来,所以,臭小子你待够的话就快点走,听见没有?” “这里不属于『宸虎园』的一部分,她可以不必遵守我给她的规矩。”他露出微笑,说这些话摆明是在讨好老人家。 “是啊!在这『澄心堂』里由我说话作数,当然不必听你的,可是,老头儿我心疼我家的芽儿,就不想让她瞧见你半点脸色!你快走!” “叔爷的意思守阳明白了,那我这就走了,请叔爷保重。” “嗯。”又是不痛不痒的一声回应。 问守阳临去之前,忍不住回眸扫视了周围一眼,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其实,他知道来这里会受叔爷的气,但他还是来了!难道,他真的在期待来到“澄心堂”。或许能够与沈晚芽不期而遇吗? 他不见她,是他亲口说,再不见她! 可是,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已经快要被一种名为渴望的疼痛给折腾得喘不过气了! 就算是一面也好! 就算只是不期然扫视过的一眼也好,他想念着她身上的那一缕花香。 她在这里,他知道。 因为,在他离去之时,嗅闻到了一股被肌肤温度给暖过的辛夷花香,确定了她就在这里,只是不肯出来见他而已。 在他走后好一会儿,沈晚芽才终于从屋后走出来,她挽住问延龄的手,摇头说道:“叔爷,他特地来探望您,做什么要对他凶。” “为什么不能对那小子凶?我就偏要凶他,那臭小子被宠坏了,需要有人给他一点教训。” “叔爷,是芽儿做错事,才让爷气我,不能怪他。” 自从知道问守阳的秘密之后,沈晚芽就很习惯在老人家面前为他说好话,好几次,她都快忍不住要把事情说出来,告诉叔爷当年的事,让老人家知道问守阳并非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他只是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关心着问家的人,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从小将他带大的叔爷。 可是,她答应过问守阳,要让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就此埋葬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此以后不要再提起。 就算是现在,她也会信守自己对他的承诺。 “事情的始末我都听说了,不就是不生他的孩子嘛!这有什么错?他又不是明媒正娶迎你过门,凭什么要你帮他传宗接代?要是他别老是在心里惦记那个死掉的女人,多留些心思在你身上,你能不向着他吗?” 问延龄没注意到她欲言又止,哼哼了两声,继续拿着石头不疾不徐地打磨纸面,但是苍老的脸庞不经意地泛出悲伤的笑。 “只是你别怪叔爷有私心,其实,从你跟了守阳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在盼望要抱到你们的孩子,只是没想到你一直在避妊,我没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会这么做,心里一定有自个儿的想法,只是不免觉得有些失望罢了。” “叔爷……”她低唤了声。 终于,老人家再也捱不住心里的难受滋味,停下手,转头对着她笑道:“好了,别说了,今儿个折腾了一整天,老头儿我也累了,果然是年纪大了,越来越受不得累,芽儿,今天叔爷就跟你说到这里,你先回去,我要进去歇会儿,你让我这个老头子一个人静静。” “是。”她点点头,目送着老人微颓的背影进屋去。 虽然老人家没责怪她,但是,她的决定想必令他十分伤心,要不,也不会婉言开口要她离开,不想在这时候看见她的脸。 沈晚芽用力地咬住嫩唇,眼眶里盈动着热烫的泪水,忍住了没对老人家喊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她令这位长辈失望了! 叔爷一直是如此地疼爱她,到了最后,老人家依然没怪他的所作所为,却终究是她令他失望了! 天黑了,夜深了,沈晚芽却迟迟不能入睡。 她给自己的无法成眠找了理由,因为她一向习惯忙碌的日子,如今一旦闲散下来,成天无事令她操烦,多余的精力便不知道如何发泄。 是的,原因不过就是如此简单,绝对不是因为今天在“澄心堂”看见了问守阳,听见了他久违的浑厚嗓音。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是因为他。 沈晚芽换了个侧躺的姿势,总觉得双手双脚怎么摆都不对,大概是已经习惯了有人陪伴的体温,忽然身畔空了,她觉得好不习惯,明明屋外吹着的是温暖的南风,可是她却觉得打从心里发冷起来。 这时,她想起了那一夜他们幼稚得像两个孩子般的争执,他威胁着她最好乖乖照做,要不就要把她绑起来,你不会! 我不会? 他会! 沈晚芽闭上眼睛,试图让睡意找上门,唇畔不自觉地泛起苦笑,他会!他真的把他们两个人绑过一次,因为那日前一晚她的双脚又不乖地蜷起来,他说她真是一个不知道要学乖的家伙,拿着腰缠把两个人绑在一起。 第十二章 她当然是又挣扎又抵抗,说她不是故意的,要他再给她一次机会,而那一晚,他们吵累了,她是伏在他身上睡着的,绑住他们两人的缠带,在她睡着时,还牢牢缠在他们腰上。 可是那一夜,她睡得很沉、很沉,几乎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而且,从那一夜之后,她就没再睡得像只冻僵的虾子过,至少,他不曾再向她抱怨过任何关于睡姿的事情,反倒夸她终于知道要学乖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改变了,就算是一向令她畏寒的春天都不再害怕,起初,她以为是因为他,因为有一晚她半夜醒来,发现自个儿的身子紧偎着他,正在从他的身上汲取温暖,可是,后来她发现,无论问守阳是否陪睡在身边,她都能够很安沉地入睡,她才想,自己的坏毛病是彻底被改掉了! 但她错了! 如今她才发现,当他出远门不在的时候,她睡觉时会抱着棉被,而在那被褥上,有着属于他的阳刚气息,令她有一种他就在身边的错觉。 沈晚芽咬紧嫩唇,压抑住一声几近呜咽的叹息。 或许,是因为得到过温暖又失去了,所以,现在她觉得身子发冷的程度比以前更严重,她甚至于觉得就连吞吐出来的气息都是冰冷的。 该怎么办才好? 她在心里无助地想问道:现在的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沈晚芽转头将脸埋进枕间,顿时觉得自己好可笑。 在这一瞬间,她回想起过去的种种,竟然觉得就连当初感到痛苦不堪的回忆,如今想来都令她怀念不已。 她从来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一日,怀念起被他给荼毒折腾的日子,她也同时想起了那一天,他将她抱进怀里,让她吐了一身,没半句怨言,也就在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夸她做得很好。 是不是因为与他的一切,不全然都是坏事,所以她才会觉得想念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人在彻底失去之后,以往所拥有的好与坏,在那一刻之后,统统都会开始想念。 终于,她开始觉得思绪昏沉了起来,渐渐地沉入了梦乡之中,畏冷的身子却在睡梦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哪怕这是个吹着熏热南风的夜晚,失去了陪伴,她竟无法感到一丝毫温暖…… “云扬号”的总号里,此刻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在外面的大堂里,候着几名从远洋而来的客人,他们带着货,要上门来谈买卖,但是,眼下“云扬号”却做不了这笔送上门来的生意,因为,他们没有人会说那些客人们的语言,而这些客人们的中原话也说得七零八落,但他们持来的货,却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珍品,倘若做不成这笔生意,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 “如果你们没人会说他们阿丹国的话,那先前所做的那几笔生意是谁谈下来的?”问守阳扫视了叶莲舟在内的的众人一眼,沉着脸,等他们给他答案。 对于“阿丹国”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当初他送给沈晚芽的金锁,就是出自于阿丹国,而这几年,中原在擎天帝与凤雏皇后的共同持政之下,百姓们的生活日渐富裕,许多商人想方设法要得到阿丹国打造的金银饰品,因为转手一买,至少是成倍的利润,而且往往是一件难求。 却没想到,阿丹国的商人竟然自动找上了“云扬号”,他们刚才也验过货,都是最上乘的珍品,但对方要求见会说他们阿喇壁话的人,才愿意与他们议价,要不,就带着这批货走人,绝不恋栈。 “是……沈姑娘。”叶莲舟低下头,语气不急不缓。 是她!果不其然! 问守阳痛恨自己光是听到别人称呼她时,心口就要跟着刺痛一下的感觉,他不喜欢他们喊她沈姑娘,这三个字会弄痛他心里的旧伤疤。 现在,人们都知道在这“宸虎园”里,没有小总管,也不再有芽夫人,而只剩下一位沈姑娘。 但听到是她,他却也没半点意外,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够精通各种语言,甚至于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呢? 以前,他常常都很怀疑,这天底下究竟有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呢? 直到那一天,看见她挑灯夜战,勤勉地一遍遍复习着自己白天学过的东西,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凡事都做得那般好。 她不仅仅只是聪明,而且努力好学,所以,才会样样都做得比人好。 叶莲舟打量着主子的脸色,迟疑道:“东家,既然咱们跟他们语言不通,那这笔生意……还做不做?” 闻言,问守阳有半晌沉静,他直视着叶莲舟,淡然地开口说道:“派人去请她过来。” “东家的意思是……” “去请--”半晌的停顿,他吞下了喉头的梗痛,才又开口道:“请沈姑娘过来,是她谈成的生意,难道现在要别人帮她收拾善后吗?你们没听见吗?去请她过来!” “义父,该喝药了。” 沈晚芽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走进房,现在,一日两顿的饭菜与汤药,都是由她亲自伺候,从未有一日旷废过,也不曾见她有半点厌烦的样子。 东福这几天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天气才刚入秋,他的病情就加重了,虽然知道义女的心意,可是,一天两顿的汤药,他喝到舌根都透出了苦,实在是半点都再也喝不下了。 他摇摇手,像是耍赖的孩子,“不喝了,我不想喝那些苦得像是要蚀进心肝似的药了,芽儿,义父知道自己的身子状况,再喝多少药都没用了,你倒不如就让我少吃些苦头,舒舒坦坦的瞑目,能够安然善终,也是一种痛快啊!” 话才说完,东福就发现床前的人儿异常的沉默,转过视线一看,就见她紧抿双唇,瞧着他的美眸之中泛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气。 见她那表情,他的心头忽然咯登了声,一口气窒在喉咙里下不去,知道他刚才说错话惹她动怒了。 “好,义父不吃药了是吗?好,就别吃吧!是芽儿笨,才会没看懂义父的心思,看了一个时辰的火候,才给您熬了这碗药,还以为义父能感念芽儿的孝心,没想到是给您添麻烦了。”她以极淡然的嗓调说着,一边端着药往门口走去,那如玉般温润的脸蛋上没显露出一丝毫情绪。 “别别别……”东福连忙唤住她,半抬起身,朝着义女伸手,“快把药端回来,义父喝!是芽儿的一片孝心,我当然要喝!” 沈晚芽站定住脚,好半晌没回头,背对着他开口道:“那义父以后还说什么瞑目这种存心教人难受的话吗?” “不说了!当然不说了!快快,义父等着喝你这碗药,已经等了大半天了,芽儿你就行行好,把药端回来让义父喝下吧!” “嗯。”她破涕为笑,点点头,将药碗端回东福面前,伺候着他把药给喝得涓滴不剩才安心。 “这些日子没事都做了些什么?”东福喝完了药,含着沈晚芽给的麦芽蜜糖,虽然只是稍微能够解苦,但也聊胜于无了。 “去『澄心堂』给叔爷帮忙,我陪他一起研究当年李后主做『澄心堂纸』留下来的文献参考,他老人家乐极了,说很早以前就想要我天天陪他一起做纸,没想到老天爷疼他,让他有生之年能够如愿以偿。” “太叔爷一向疼你,跟你是一见如故,这是你的福气。” “我知道。”她笑着点头。 “那凤姨娘那里还是……” “义父,咱们说些别的好吗?”沈晚芽笑着打断义父的话,“今天唐家的太爷派人给咱们送了盅冬虫鸡汤来,我一会儿舀碗给您尝尝。” “好,义父能有这碗汤喝,算是沾了你的光。” 闻言,沈晚芽没好气地瞅了长辈一眼,这时,归安急忙忙地跑进来。 “小总管,爷……请你到总号去一趟。” 沈晚芽没料到他会提到问守阳,更没料到问守阳竟然会要她去总号,顿了一顿,疑问道:“怎么一回事?” “听说,是有几个什么丹的商人持货过来要谈买卖,爷说,是小总管谈的生意,你就要自己去解决,从总号派人回来传话,现在马车就在外面等着小总管,要赶着进京去。” “我不去!”沈晚芽想也没想,断然拒绝,“现在的沈晚芽已经不是问家的芽夫人,那人亲口说了,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是!” “可是……”归安一时慌了手脚。 “去吧!”东福拍拍她的手,“芽儿,就当做是看在义父的面子上,给爷一个方便,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主子,若现在是我能为他分忧解劳,就算是要我拖着这个破病身子出去,我都乐意啊!” “义父!”沈晚芽低喊了声。 “去吧!当初义父让你学了一堆技艺是要做什么的呢?”东福闭上双眼,一口气叹得十分虚弱,“不就是为了要你能帮他这个主子吗?我知道眼下不同以往,你要不就当做是为义父分忧解劳,去一趟吧!” 当初,沈晚芽要学阿喇壁话时,吃了不少苦头,她辗转找到了一名仰慕汉人文化,而前来中原的阿丹国人,向他学习他们国家的语言,可是,他自个儿连汉语都说不好,最初两个月,他们几乎是鸡同鸭讲。 最后,她能把这门话学好,竟是因为那位师傅的祖母是蒙古人,所以他会说蒙语,而她刚巧也会,所以,她是透过蒙文,才把阿喇壁话给学好。 在她与几位阿丹国商人谈话时,问守阳与叶莲舟就坐在一旁听着,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意识到他强烈的存在感。 “其实,这些上等宝石珍珠还有金钿首饰,就算我们不亲自远波重洋送到中原来,凤家也会派人到我们的国家收买,以往我们只能选择卖给凤家,因为你们中原人能说我们阿喇壁话的人不多,我们说中原话也说得不好,买卖不到好价钱,所以,一直以来,我们也就只能接受凤家开出的条件,虽然凤家开出的条件不差,但我们喜欢来中原跟夫人你做生意,夫人说得对,比起向对方拿中原的瓷器和伫丝以物易物,还不如收银两,靠着夫人的介绍,咱们可以用更便宜的价钱,买到更适合、更上等的货色回阿丹去,能获得的收益就更高了。” 代表几位同伴说话的,是一位身长颇高,蓄着一把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他见到沈晚芽时笑得很开心,因为,他先前几位回国的同伴告诉他,与他们做生意的是一位很美丽聪明的女子,所以来此之前,他们也都很期待。 “能帮上你们的忙,是我荣幸。” “对了,那个一直瞧着夫人的男人,是你的……” “他是我的……汉子。” 在阿喇壁话中,“汉子”的意思,等同于中原人所说的“男人”,但她知道在阿丹国的习俗之中,当一个女人会说谁是她的男人时,代表的是她承认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君。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撒谎说问守阳是她的夫君,在说出那句话时,她忍不住要觉得心虚,刻意地别开眼眸,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但随即觉得自己很好笑,根本就不必心虚,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阿喇壁话,自然也就不知道她竟然还向人说他是她的夫君。 “请夫人代我向他说,他真是好命的汉子,能娶到你这位能干的女人。” “我会的,回头我就告诉他。” 在完成买卖之后,几位阿丹国的商人满意离去,他们得到了沈晚芽的介绍引见,要赶着去采买要带回国的商货。 在一群人走后,厅堂之中的空气忽然沉静了下来,就像要冻住一般,教人喘不过气来。 沈晚芽站在央心,刻意地别开美眸,不去看就站在她面前不到数步之遥的问守阳,但是,她可以感觉他锐利的视线,穿透冰冻的空气而来。 问守阳看着她,明明说了不想再见她,可是,这一刻当她人就站在他面前时,他一瞬也无法从她的身上转开视线。 她瘦了!很明显的消瘦了! 第十三章 以前,就是凤九娘常常拿着好吃好喝的喂她,才勉强在她身上喂出几两肉,但他听说了,凤九娘对于她的欺骗利用非常生气,所以,已经好一段时日不理会她了!更别说要记得拿细点零嘴去喂她了! “今天你谈成这笔生意,我不会白白占你便宜,事后,我会派人把佣酬送过去给你。” “不必了,我今天来是看在我义父的颜面上,不是为了要帮你,麻烦请帮我准备马车,我要回去了。”说完,她一刻也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问守阳瞅视着她几乎像是快要被风吹跑的纤细背影,大掌紧握成拳,忍住了心里的冲动没喊住她。 最终,他只是侧首淡淡地对叶莲舟吩咐道:“准备马车,送她回去。” 虽然沈晚芽已经讲明了自己不要酬金,可是,在隔天早上,问守阳还是派人送来了数目不小的银两,她原先不肯收下,但是她的义父却要她把银两留下来,日后说不准会派上用场。 “芽儿,我想你应该很清楚,现在义父的身子状况吧!”东福硬是又吞了一碗苦涩的汤药,在吃完药后,要沈晚芽留下来陪他说话,听他说起自个儿的身子状况,只见她的眸光微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点头。 “那么现在,你能够告诉义父,为什么坚持不肯给爷生育后嗣吗?” 沈晚芽知道她义父迟早要提这件事,心里不意外,只是勾起微笑,“义父知道当初芽儿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外头流浪吗?” “不知道,你这丫头嘴巴一向死紧,对于自个儿的过去,总是只字不提,义父怕主动提了教你心里难受,也就不敢多问。” “其实,芽儿是沈家庶出的女儿,当年,我娘让爹收做二房,很得爹的宠爱,可是在我八岁那年,爹生了大病,家里换成了大娘掌权,她是明媒正娶的大房,她说话谁敢不服气呢?那时候,我亲爹病得奄奄一息,顾不上娘和我,没有爹亲的照护,大娘千方百计,差点没弄死我和娘,有一次,大娘让人喂我吃饼,那饼里有毒,差点要掉我半条小命……” 说到这里,沈晚芽苦涩一笑,其实,当年的她天真得就跟归安和秦勇没两样,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是个会看脸色,懂得用心机的人! 她硬是咽了那口苦楚,又接着说下去。 “我娘见情况不对,为了不让我再遭到大娘的毒手,就派近身的徐嬷嬷将我送出来,托给她在青城的亲人照顾,说等我爹病好了,家里有人能替咱们做主了,就派人来接我回去,可是一年过去了,徐家的舅婶说嬷嬷交代的银两都让我给吃花完了,如果沈家再不派人送钱过来,他们不能让我白吃白住,我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给他们去质换银两,最后,他们甚至于还想把我给卖了。” “所以,你才逃出青城,一个人在外头流浪吗?” “嗯。”她点点头,唇畔泛着一抹涩然的微笑,那浅浅的弧度看起来不似笑,反倒像是哭咧开来的痕迹,“自从我被爷收房以来,多少人跟我说过,要我早点替爷生个儿子,好能够母凭子贵,可是我不要,因为,当爷的妾,我能忍能让,再大的委屈我都能受得住,可是,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跟自己一样,这对孩子而言不公平,对孩子不公平!” 多少次,她觉得后悔,觉得当初坚持自尊不肯放弃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天底下最蠢的大傻瓜! 多少次……当她喝着避妊的汤药,那滋味苦进了心里头,总是教她想要掉眼泪,不是吃不了苦,而且觉得心里难受。 如果……她想,只是如果,她不是蠢得把他的施舍给推掉,如果,她再聪明一点,身段再柔软些…… 如果,她想了无数个如果,但是,到了最后,她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是他自愿给的,她就不要! 该死!该死的自尊! 但她却死抱着那一点骄傲,无法去求他,去讨饶! 如果,他想娶她为妻,至少,该想办法讨她一丝欢心吧! 终究,是因为在他的心里,她不过是个该事事听他吩咐的丫头,配不上他的求亲,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吧! 虽然,这些年来,他待她并非完全不好,除了在一些事情上对她过分苛求些之外,他对她不经意表现出来的温柔呵护,她并非没有感觉,那日,他抱着她,从他的拥抱之中,她可以感觉到他无法化成言语的沉痛,为了那个其实从不曾存在过的孩子,他是真的感到难过与不舍。 所以,想来铁石心肠的人是她,就连见到他那副伤痛的模样,都不曾教她软化自己的决定,改变过心意。 可是,当年她娘尚有她爹的护持,都仍旧保不住她,而她,又怎么能够仰赖问守阳一时心血来潮的疼爱呢? 好半晌,东福只是叹气不语,他伸手摸着她的头,神情之中充满了对义女的不舍与疼爱。 “义父明白了!芽儿,这些日子教你委屈了,不过,义父想知道你坚持留在『宸虎园』的原因,为了照顾我如果是一部分的理由,那么,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是为了咱们爷吗?” 闻言,沈晚芽有半晌的沉默,笑着摇摇头,“一开始我就以死相逼,要他答应绝对不赶我离开这里,所以,他不是我留下来的理由。从我孩提时,就已经认知他是主子,对他是又敬又畏,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离开『宸虎园』,但是,想要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义父的病不好照顾,我放心不下将您交给人看顾,另一方面……” 她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泛起苦涩的微笑,接着说道:“……是因为天下之大,除了『宸虎园』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能去,我将这里当成了家,我不想再流浪,义父,小时候的经验让芽儿怕了,我知道自己很没用,也知道会教人笑话于我,但……我想要一个安身之所,哪怕会教人笑我死皮赖脸都无所谓,义父,你也会取笑芽儿没用吗?” “怎么会呢?”东福再也忍不住老泪满眶,安慰地抚着义女的头,“我东福的义女怎么会没用呢?你可是问家鼎鼎大名的小总管,大家都知道你的长袖善舞,无所不能,不是还有人甚至于妄猜说你能上天下地吗?这样的你怎么会是没用之人呢?只是哪天你要上天下地的时候,别去太远,义父怕自己想你时,会找不到你。” 听见长辈逗趣的说法,沈晚芽虽是噙着泪,但是泛上她唇畔的那抹笑,却是灿烂犹若初升的东阳,令她玉白容颜上多添了三分胭脂般的嫣然。 “不过,如果义父跟你说,这天底下,你除了『宸虎园』之外,另有可去之处呢?” “芽儿不懂义父的意思。”她摇摇头。 “先前不告诉你,是想你跟爷之间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是,眼下看来,你们之间是不可能了!所以,义父现在告诉你,在问家这些年,我存了些家底,给自己在故乡安置了间小宅院,准备哪天不当这总管了,可以回老家去享享清福,眼下看来我要活着回去是难了,芽儿,你是我视若亲生的女儿,那间小宅院也是你的家,是你的安身之所,在我百年之后,你就带着我的骨灰坛子,回去给我觅块清净之地安葬,你就住在咱们家里,初一十五去墓地给我上炷香,忌辰时做些好吃的饭菜让我打牙祭,这样的安排,你可愿意?” 虽然沈晚芽不想听这些,可是她心里也明白义父的来日不多了,既然是老人家要交代的话,就算她的心里再难受,也只能静静地听着。 可是听到要离开“宸虎园”,一瞬间,她露出了迟疑的表情,因为,在她心里,从未有一个地方,可以取代她心里的“宸虎园”。 东福没有看漏她一闪而逝的犹豫眼神,听到要离开这里,像是要从她心里割下一块肉,比失去任何东西都教她难受。 可是,沈晚芽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蓦然绽放一抹豁然开朗的笑容,原来,人要想通,不过是电光石火的眨眼功夫。 想到要离开“宸虎园”的那瞬间,她想到了问守阳。 曾经,她执着这个地方是自己找到的家,是她要落脚的根,所以无论受到任何委屈伤害,她都要牢牢地守着这个地方,而也因为这份执着,让她很快就对也抱着同样想法的问守阳产生了微妙的感情。 在她成长的那些年,是这个男人用了自己全副的心力,维护住“宸虎园”,说到底,她贪恋之地,是他一手成就的所在。 但也就因为这个原因,她想,是到了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她会用一生的时间,想念“宸虎园”,想念属于这里的一切,想念凤姨和叔爷,可是,这一切属于问守阳,而她唯有离开这一切,才能彻底地与他切断关系,切断盘踞在她心里的纠结。 从今以后,他要爱谁都好,要娶谁都好,都将与她无关了!在她这一生,花了半辈子看着这个男人,也该是她放过自己的时候了! “嗯!”她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芽儿不仅愿意,还十分乐意,义父别担心,芽儿不仅会给您烧好菜,还会给您准备好酒,让您招朋引伴回来大吃一顿都有面子。” 说着这每一字一句时,她必须要很努力,才能压抑住心脏切割般的痛楚,比起被问守阳休离的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都要痛上千百倍! 她已经痛到无力去厘清,自己究竟是因为离开“宸虎园”而痛,还是因为要离开问守阳而痛! 又或者,在她的心里,这两者早就结合为一,切割不开了! “好好。”东福当作没瞧见她脸色的微微惨白,笑得乐呵,“有你这些话,义父就放心了,等百年之后,我就全仰仗你了。” “好。”她柔软的嗓调就像是个乖巧的孩子,“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扬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岗。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义父,你说,咱们的家是不是就像这首词里形容的一样,是一个那么美的地方呢?” “好些年没回去了,义父也不知道,可是,在义父还是孩子的时候,咱的故乡比起你念的那首词里说的地方还漂亮,半点也不会逊色。” “芽儿想,现在咱的家乡还是一样,义父,请您振作些,等义父把身子养强壮一点,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可以的话,我也真想自己亲眼回去看看,宅子都落成好些年了,无奈这几年反反复覆病着,没机会回去。” “可以的,义父,您可以的,就让咱们父女两人一起回去,芽儿能做的事情很多,咱们可以做做小生意,还可以在门前的小院种些花草,对了,还可以种菜!每天我就摘最新鲜的菜,做饭给您吃……” 东福静静地聆听着她说话,看她说得手舞足蹈,彷佛已经迫不及待要离开,可是,她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举一动,一个眼神,还是能够看得出端倪,知道她用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很顺的说完一句话,而不被哽咽住。 “芽儿,你可以帮我个忙吗?我想见爷和凤姨娘,还有太叔爷,我想跟他们说说话,你让人去替我请他们过来,好不好?” “义父……”她轻轻摇头,表情有一瞬间迟疑。 “我知道你的意思。”东福拍拍她的手,笑道:“我没忘记自己答应过你的诺言,以前我做到,现在也一样做到,我不替你说话,你放心,我就只是有几句话想跟他们说说,爷是我的主子,太叔爷跟我可以算是好兄弟了,凤姨娘这些年来帮衬过我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自己这口气还能留多久,你就让我跟他们说说话,好不?” 第十四章 “好,我这就让人去替义父传话,您等会儿。”说完,她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去,却在走到一半时,忽然停顿,回眸笑唤道:“义父。”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谢谢。” “做什么突然跟我说谢谢?我给你帮了什么忙吗?” “芽儿想谢谢你当初肯认我做义女。”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正经事,傻丫头,不认你当义女,把你留下来,难不成还让你回那大杂院去吗?别说傻话,快去吧!”东福啼笑皆非,看着她的表情既疼爱又无奈。 “嗯。”她点点头,抹去眼角的泪水,走出门去找人替她传话,请问守阳和凤九娘过来“苹秀院”,而趁他们过来的这段时间,她刚好可以去“澄心堂”请叔爷过来,正好避开不与问守阳打照面。 东福看着义女离去的纤细背影,一口气叹得十分虚弱,他怎么可能忽视得了她眼底层间的那抹踌躇不舍呢? 若真能舍得,又何必犹豫呢? 虽说已经答应了不为她说话,但是,他是个只差一口气没走的老头子了,相信老天爷会原谅他临死之前违背一次承诺吧! 那一天,东福在见过几个熟人之后,在夜里睡觉时,就这样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享年六十七岁。 在简单的办完丧礼之后,沈晚芽将义父火化,打算带着他回到家乡去,但是,她知道自己在离去之前,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 “澄心堂”,这个她从儿时就一直很喜欢进出的地方,她一身素白穿过了两棵大银杏树之间,秋深冬临之际,金黄的银杏叶将整个“澄心堂”里里外外给染得金黄一片。 “芽儿。”问延龄见到她的到来,一脸的不舍与心痛。 这些日子,她坚持不让任何人协力帮忙,独力完成了东福的后事,将他的灵位与骨灰坛子都先暂厝在寺庙之中,每一件事情的细节,她都办得十分妥当,完全无愧她“万能小总管”的美名。 “叔爷。”沈晚芽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拉着老人家,笑着走到了桌案旁,将食盒给搁到案上,“芽儿今天做了两样很简单的下酒菜,要来跟您把最后一壶桃花酿给喝完,可能做得没有凤姨那么好,请您多多海涵了。” “丫头,你到底想做什么?告诉叔爷。”看见她一脸淡定的表情,问延龄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闻言,沈晚芽扬起了一抹徐浅的微笑,心想不愧是看着她长大的老人家,果然很快就猜到了她的来意。 “我今天是来向叔爷告别的,我要离开『宸虎园』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里的下酒菜给拿出来,这两道菜色,是当年秦爷爷教她做的,是做法相当容易的鱼干花生与辣香白蛋。 人人都说她万能,其实倒也不尽然,她只会做几道简单的菜色,再加上这几年手艺生疏了,一时之间做得不是很好,她想如果知道自己今天要烧这两盘下酒菜,一定会更努力的精进自己,让疼爱她的长辈吃到更美味的佳肴。 问延龄听说她要离开,好半晌反应不过来,但是,他心里却没有意外,知道今天的事情早晚是要发生的。 那天,当东福见他最后一面,单独向他说了些话,说沈晚芽在他死后,可能也会跟着离开“宸虎园”,到时候,还要他这位叔爷多帮忙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尽快。”她笑着说道,很感谢老人家没有开口挽留,“不过今天,除了来跟叔爷告别之外,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在芽儿离开之前,有件事情一定要对您说清楚才行。” 问延龄看着她认真的眼色,点点头,“你说,叔爷听着。” “咱们喝酒吃菜吧!”沈晚芽笑拉着长辈坐到已经张罗好的食案前,也跟着一起在他身边坐下来,“咱们慢慢吃酒,让我慢慢告诉叔爷,因为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叔爷在收拾细软,为什么?” 问守阳听完归安的禀报,怔愣得无法接受。 归安一脸认真,看着主子震愕的脸色,憨直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不痛不痒,“听说,是要跟着沈姑娘一起离开,要回去东总管的乡下老家。” 这一瞬间,问守阳内心的激动到了他再也无法按捺的地步,“你说什么?谁要离开?” “就太叔爷啊!” “我是说跟谁?”他揪住归安的衣领,大声咆哮道。 “就……沈姑娘啊!”归安一脸委屈地缩着脖子,就像只缩头乌龟似的。 问守阳松开手,让手里的归安一时站不稳跌坐到地上,他转身走到门边,看着门外萧索的临冬景色,脑袋就像是被人夷平般一片空白。 她要走! 她为什么要走? 当初不惜以死相逼,就是为了要他答应让她留在“宸虎园”,为什么突然就说要离开了? 砰砰砰! 一连串重重的捶门声,像是要把沈晚芽的寝房门板给敲出大洞来。 “开门!”问守阳站在门边,心如火焚般急切。 她要离开“宸虎园”!她即将就要不在了!这一刻,在他的脑海里只被这个念头给占住,什么都无法再思考了。 “快开门!”他的咆哮声悍然得就像是要震惊天地一般。 就在这时,在他眼前的两片门板,被屋里一身素白的女子缓慢开启,见到他的到来,她露出了讶异的眼神,淡淡的,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欺近她,将她一步步逼进屋子里去。 “我该告诉爷什么呢?”沈晚芽笑着回答,转身要从他面前走开,却被他给擒住了手腕,再也动弹不得。 “你要走,至少也该当面向我告别才对!”问守阳说话的同时,看见了她已经收拾好行囊,那一只搁在床边的小包袱,简单得教人难以想象她待在这园子里十数年的光阴。 她舍弃了很多东西,其中也包括了他! 闻言,她微愣了下,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想来是叔爷那里走漏了风声,却不知道是他闹着要跟她一起离开,存心要把她即将离去的舍弃闹得满园皆知,好让问守阳知道。 “说不见我的人,不就是爷您自个儿吗?”她泛起浅笑,“在您眼里,怕早就没我这个人存在了,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呢?” “为什么改变了心意?你不是说过想要一直留在『宸虎园』,不走的吗?”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口悸了一悸。 “那时候,我以为天下之大,只有『宸虎园』能待,可是,现在我有可去之处了,自然是要离开!新的去处较之于『宸虎园』,反而是我可以待得更心安理得的地方,我没有理由不去。” 沈晚芽的嗓音柔柔淡淡的,别开如水般澄净的眸光,不愿直视他。 “更何况,这『宸虎园』再大,总也有四面墙在,你说不想见我,而我闪避得再好,哪天可能还是会教爷给碰见,与其到时候让你下令撵我出去,倒不如现在自个儿离开,也能走得体面一些。” 她绕过他的身边,想要闪开他,却立刻又被他高大的身躯给堵住去路,她对于他这几近幼稚的举动感到气恼,却只是别开脸,一句话也不愿再多说。 “我不准你走。”他低吼的嗓音之中充满了不容否决的霸道。 沈晚芽好半晌不能反应,瞬而轻笑了声,回眸瞅着他阴霾的脸庞,“爷是犯胡涂了吗?是您说不想见我,如今,我终于要离开了,这是遂了您的愿,您该高兴才对。” “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你就逮住不放了吗?”说出这句话时,他心口微微一窒,直瞅着她,深邃的瞳眸里透出一丝对她的责怪与气恼。 沈晚芽微愣住了,随即泛起一抹困惑的浅笑。 “爷把晚芽给弄胡涂了,爷说了什么气话,我又逮住了什么呢?对不起,爷一直都说对了,我真的很笨,难怪一直不讨您的欢心,可是爷刚才说的话,我是真的弄不明白,对不起。” “你是存心要跟我装胡涂吗?”他忍不住咆哮,“你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不会不懂我的意思。” “所以说到底,爷是不肯让我走吗?” “对,留下来,我要你留下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就是不准你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 “你这个人……怎么就这样蛮不讲理?”她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不敢置信这男人怎么能够吃定她到这种地步? 就在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觉得自己能够切割与他之间的牵扯,他以为自己只要说一句话,就又可以什么都不作数了吗? “蛮不讲理又如何?总之,你不准离开,不、准。”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总是这样。”说着,沈晚芽泛起一抹苦涩的轻笑,“不准就是不准,想要就是想要,总是这样,不想别人是不是也会难受,这些年来,你有想过晚芽的心情吗?想过我也会难受吗?” 说完,她仰起美眸,直视着他的目光,要他给个答案。 “我……”他被她的话给堵得一时无言以对。 “你是主,我是奴,自始至终,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曾改变过,自始至终,在你的眼里,沈晚芽不过是一个从属,那日占我清白时,你是爷,没问过我一句话,要纳我为妾时,你也是爷,没给我选择的余地,就连不要我了,你仍旧是高高在上的爷,说一句话就能让什么都不作数了,你从来就没问过……” 她顿了一顿,柔软的嗓音透出哽咽,“没问过我一句:『你愿意吗?』你从来就没问过一句,我愿意吗?” 一颗豆大的泪珠子,随着她话声滚落下来,沈晚芽瞅着她面前的男人,这个主宰了她一生的男人,此时此刻,她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恨他,怨他,又或者依然在心里对他有着无法自拔的依恋。 他是她的男人,曾经是。 或许,只要这个事实仍旧存在的一天,她就无法轻易地割舍问守阳在她心里的地位与份量。 但她恨他,恨他一句话,就将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消除了! 一句话,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在乎过吗?在乎过她的心原来也是肉做的,也是会痛的吗? 她所说的话,就像是一把尖锐的利刃,狠狠地往问守阳的心口捅进去,准确地命中要害,一瞬间,那痛楚剧烈得几近麻痹了般。 他咬紧牙关,定定地瞅了她好半晌,看着她秀致的眉眼,还有从她颊畔淌落,那一颗颗他所不熟悉的泪珠子。 她哭了。 原来,她真的是会哭的。 在他的心里,蓦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可是这份迟来的觉悟,却只是教他感到更加难受与痛苦。 瞧她,那伤心欲绝的模样,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要在这一刻将强忍多年的悲伤都给发泄出来,滔滔不绝的泪水,像是要将这里给哭成一片汪洋。 她的泪,让他知道她受伤了,而那伤,是他给的。 “你不愿意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口窒了一窒,随之而来的是忐忑不安,就算在他的心里已经知道了属于她的答案。 沈晚芽睁圆眸子,一脸的不敢置信,她没想到他竟是反问她,将矛头反指到她身上,自个儿就像个无辜的人似的,这一刻,她一口气再也吞不下,抡起拳头死命地打他。 “芽儿,住手!” “别喊我!你别喊我,凭什么我该愿意?凭什么你以为我该愿意!”她哭喊出声,听起来像是破碎的尖叫,“你对我不好,你一直都对我不好!既然你不肯对我好,既然你不能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招惹我?明明就不喜欢我,为何还要招惹我!”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没有……”他心慌意乱地要否认她的说词。 “住口!我不想听!” 她用力地推开他,转身往外飞奔而去,大风吹动着她素白的衣袂,宛若一只飘然成仙的蝴蝶…… “拦住她!谁也不准让她踏出大门半步!” 第十五章 一时之间,“宸虎园”的大门之前一片沉肃之气,在问守阳的命令之下,护勇们如临大敌般挡去了沈晚芽的去路。 而在她的身后,则是步步逼近的问守阳,她转过身,看着他想要留住她,不计一切代价的强悍神情!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凤九娘严厉的嗓音由远而近,朝着他们大喊道:“你们真的能够对她下得了手吗?好,就只管下手吧!你们这些年来谁没承过她的恩情,谁觉得她待你们不好,谁就只管下手吧!” “凤姨?” 沈晚芽没预料自己会见到凤九娘,更没料到她会来为自己说话,见着眼前怀念的长辈身影,沈晚芽含笑的眼里同时也噙着泪光。 她想对凤姨说些话,可是,只觉得此刻身子沉沉的,提起一口气,最后只是软软地放了下来。 “走吧!丫头,凤姨来送你最后一程,走吧!”凤九娘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得一如昨往,像是她们之间的嫌隙从来未曾存在过。 “拿下!她不能走!”问守阳怒吼,没想到凤九娘会帮着让沈晚芽离开。 这时,一名护院跪了下来,“请爷恕罪!奴才不想伤害芽夫人!这些年,她待咱们就像是自家兄弟一样,奴才不能伤害她。” “奴才也是!请爷恕罪。”又一名护院为她跪了下来,伏地请罪。 人说兵败如山倒,而问守阳则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个未战就先跪倒到在他的面前,为沈晚芽求情。 一瞬间,问守阳觉得眼前的场面十分可笑,所有人面他而跪,却是为她而跪,彷佛他是嗜杀成性的暴君,他们想从他手里求饶一条性命! 他平抬起眸光,直视着伫立在众人面前的她,对于眼前的场面,她的反应出乎意外的平静,像是个局外人般,与这一场闹剧毫无相干。 看见她无动于衷的眼神,令他感到更加不悦。 “请问,我可以走了吗?”她宁静的眸光直直地瞅着他,嗓音柔软得就像没有重量的棉絮。 什么都不要了!她什么都不要了! 就像她当年只身的来,今天她要只身的离去,曾经这个无比眷恋且依赖的地方,终究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她的。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了这个残酷,却教人无法否认的事实。 她觉得好虚弱,哪怕是多一点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问守阳不回答她,只是与她对峙而立。 这时,莹白的雪花飘荡,一开始细如撒盐,落在他与她的身上,很快消融不见,那触肤的冷意教人打颤,但他们却是一动也未动,仍旧是谁也没开口,以沉静的眸光注视着彼此。 他们的心曾经靠得好近,近得就像是合二为一了!可是,现在的他们却遥远得就像是未曾相识过的陌生人般。 雪势逐渐地变大,细盐成了鹅毛,几个跪在地上的护卫们已经忍不住开始打起了哆嗦,但他们没人出声,一个个咬牙忍着。 “好,我让你走。”他沉声道。 他的回答让沈晚芽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明明得到了如愿以偿的答复,在她的心里却因为他太轻易放弃而感到怅然。 终究,她还是希望他可以挽留吗? 不!如今,多在这个园子里逗留一刻,她的心就多一分痛苦。 那她又为何希望能够得到他锲而不舍的挽留呢? 或许,就只是一份不甘心吧! 不甘心他将她的人生弄得一团混乱,却又轻易地对她放手。 “但是,在你离开之前,想听我说些话吗?一些我没有告诉过你的真心话,你想要听吗?” 她沉静了半晌,向他点点头,却在这个时候,感觉脑袋里有一阵昏沉,但她强忍住了不适,眸光宁静地瞅着他。 问守阳看着她,泛起了一抹自嘲的苦笑,“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待你并不好,真的,我一直都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沈晚芽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见这番话,怔忡着不知道该何言以对。 “但该说什么好呢?说你倒霉吧!才会刚来到『宸虎园』,就被我给盯上了,成了我发泄玩乐的对象,那时候正是『云扬号』最困难的时候,永远有一堆让我烦心的事。” 他笑叹了声,又接着说道:“梅树的事,不过是我找的一个借口,那时候,我看见你,看见你对每个人都笑,笑得那么好看,可是我看了就是觉得气闷,所以,我便以欺负你为乐,换成别人就不行,看着你越挫越勇让我觉得生气,可是,看你一路过关斩将,懂的事情越来越多,成了人人赞扬的万能小总管,我又忍不住要替你觉得骄傲高兴,你说,很矛盾的心情,是不?” 她没有回答他,咬住嫩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虽然,她听不太明白,他所说的“梅树”一事,究意是为了什么?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究意是为什么?但只有一件想法我从未改变过,我讨厌每个人都喜欢你,叔爷喜欢你,东叔喜欢你,就连凤姨都拿你当掌心上的宝,而他们越是喜欢你,我就觉得心里越闷,起初,我以为自己是嫉妒,以为自己是讨厌你,毕竟,这些年来,叔爷和凤姨是把我给恨进骨子里去了,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心情并不是嫉妒,而是独占欲,我想要独占你,我想要你的好,只有我能看见,所有人,包括叔爷他们,我都不想将你的一分半毫让给他们,我要你那双眼睛,只能看着我一个人。” 所以,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他都不想放过她,却不料,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伤得太重、太深。 沈晚芽逼自己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但是,她却不能控制自己,不被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句把心给扯痛了。 她彷佛看见眼前的男人把自己的心给一刀剖开,然后,切成一块又一块淋漓的血肉掏出来给她看。 她知道他曾经有过一段很难熬的日子,她知道的,所以,听到他如此坦白毫无保留,让她不知道该疼惜他,还是痛恨他! 因为,她终于得到了困惑着自己多年以来的答案,她的爷对她不仁慈,只是因为,她是供他取乐发泄的玩具! 欺负她,看她挣扎难受,能给他带来快乐! “强占你的清白,是我做错了,可是,我不能给你理由,我觉得如果要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就必须先承认我在乎你,所以,我给你名分,想那就是我给你最好的交代。” 说完,他泛起一抹苦涩的浅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为什么?东叔临终之前告诉我说,你不想生我的孩子,是因为你恨我只给你妾的名分,当初,是你自个儿拒绝成为我的妻子,不是吗?” 所以,那日在寿宴时,他用埋怨的眼神看她,怨的不是她在长辈面前拨弄,而是怨她对成为他妻子一事不屑一顾。 既然她不想要,他当然也不想热着脸去给,只是自讨没趣罢了! “那你又可有主动要将妻子的名分给我?你要我开口向你讨!你高高在上,要我开口,求你把这名分施舍给我,我不要,凭什么你占了我的清白,却要我开口求你娶我为妻?我做不到!”她对着他嘶吼,噙着泪水,就像是负着伤般吼出了痛楚。 问守阳愣了一愣,或许,她说对了,说得对极了! 一直以来,他太习惯在她面前高高在上,所以忽略了她再柔韧坚强,终究心里也是会受伤的。 他泛起苦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在我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在我的心里早就有决定,收你为妾之后,我问守阳今生不纳正室,你的名分是妾又如何?我拿你当结发妻子,让你在这个家里能与我平起平坐,试问,你还要我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向你证明,我在乎你呢?” 一瞬间,沈晚芽觉得他们好可笑,他用自己的方式证明明对她的在乎与重视,可是,她却有自己的心思,想要一个能令自己满意的形式。 “我不知道,都已经太迟了!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们之间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我已经不想回头了。”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觉得好难受,眼前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仔细了。 过了久久,才终于等到了他一声沉重的叹息,“好吧!如果你执意要走可以,但有一个人你非见不可。” “是谁?”此话出口时,她感觉晕眩更加严重,眼前被一片黑雾笼罩。 “是一个你应该熟知的故人,你见了那个人之后再走吧!”他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心却像是被刀割一样。 “我不知道……”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了,踉跄了下,不稳的身形往后退了几步。 “芽儿小心!”他箭步上前抱住了她,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这才感觉到她浑身烫得吓人,“你在发烧!” “我没有……放开我,让我走……”她挣扎着要抽回被他握住的手,但她提不起力气,感觉顶着的天与脚踩的地都在旋转,不停地旋转,最后,她不再挣扎,反而揪住他的袍服,想要稳住虚浮的脚步。 “芽儿!” 她听见他急切的叫唤声,但声音却感觉越来越遥远,笼住她眼前的黑雾则越来越真实,直到,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再听不见…… 在火烧般的炽热之后,沈晚芽感觉自己忽然被丢进了冰冷的池里,不断渗进骨血里的寒意教她打起哆嗦。 好冷。 谁啊?哪个人好心来给她起个火盆子吧! 沈晚芽觉得浑身都泛着酸痛,像极了那天她从小庙离开后不久,失足滚进了一个炕洞里,浑身跌得好疼,左脚踝肿得像馒头似的,令她动弹不得。 她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想着爹,想着娘。 想着要回家…… 下雪了,好冷。 无论她将自己抱得多紧,冻人的寒意还是渗进了她骨子里。 会死掉吧!她一直在想,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了,然后被人当成了无名的尸骨,丢上了乱葬岗去? 最后,在这天底下,将没有人知道她的死去,包括她的爹和娘。 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就连死亡都是如此寂寞,这样的沉重令她一口气喘不过来,满满的酸涩化成了眼泪溃决而出。 可是,就在眼泪落下的同时,她感觉有人用手在替她擦泪。 粗缜而且指节分明,是男人的手。 然后,她听见了有人在对她说话,是问守阳浑厚的嗓音。 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悲伤。 因为她觉得孤单。 因为她觉得彷徨。 因为她觉得无助! 沈晚芽想要开口回答他,可是提不起一丝力气睁开眼睛,却隐约可以听见自己呜咽声滑出唇间,滚落颊畔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该死!你们谁想想办法? 怎么了?是他在发脾气,当她昏迷的神智又稍微恢复清醒的时候,她听见了他在大吼,在咆哮骂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生气,好不知道他究竟在骂谁,接下来一阵七嘴八舌的声音,让好听了好混乱,但她认出了凤姨的声音。 还有叔爷。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很急切,还有着被冤枉的无辜。 然后,她又听见了他的声音,收敛些了,但还是一样的心急如焚。 她在哭!如果她不痛,为什么她会哭?原来,他是在纠结着这一点啊! 蓦然间,沈晚芽觉得有点想笑,心想她聪明的爷怎么在这时候犯胡涂了呢?她哪儿都不痛啊!就只是觉得悲伤而已啊! 她只是觉得好难过、好难过,难过得让她再也忍不住想哭的冲动而已啊!该怎么让她的爷知道这一点呢? 就在这个时候,令她再熟悉不过的男性胸膛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抱之中,搂着她的力道,就像她是尊珍贵易碎的搪瓷娃娃。 不哭了!芽儿,告诉我该怎么办,才能收住你的眼泪呢? 他在她的耳边说话,厚实的大掌揉着她的头发,一双宽大的男人臂弯就像是密密的茧般将她给包覆了起来。 第十六章 好温暖。 她原本微拧的眉心不自觉得舒了开来,感觉一股子暖意从他的臂弯渗透进她的身子里,让她不由得想要依偎得更紧。 从青城逃出来的那一天起,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第一次不再感觉打从心里泛出像是要将人冻成冰的寒意。 多想……多想就赖在这怀抱里,一辈子不要离开了! 她伸出手,紧紧的、紧紧的捉住了他的衣袍,听见他不断地在她的耳边说话,一字一句,都充满了如焚的忧心。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担忧,不过就是一场小病罢了! 不过就是一场小病痛而已,他为什么要……啊啊!她想起来了,自从进『宸虎园』以来,她从来都没有生过病,一直就壮得像条牛似的,凤姨曾经戏弄地说过,她是一只最瘦却最强悍的小牛犊。 因为她不允许自己生病,用全副的意志支撑着让自己不生病,唯有如此,才可以应付他这男人一次又一次的刁难。 原来,她一直是为着他,就连不生病,也是为了他!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当她缓慢地睁开眼睛,只觉得身子骨每一寸都在疼痛,却不似先前那般难过了。 “觉得好些了吗?”坐在床畔的凤九娘见她醒了,急忙问道。 “嗯。”沈晚芽微笑点头,让凤九娘替自己垫上两颗软枕,可以半坐起身,“凤姨不要担心,大概是睡了很沉的一觉,感觉精神都来了。” “那就好,就不枉咱们被闹了一晚。”凤九娘撇了撇嘴。 “凤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拜彻夜未眠的某人所赐,”说着,凤九娘抬眸瞥了一旁的问守阳一眼,语气故意刻薄,“咱们被吵得一夜也没能合眼,他就怕你出事,把能找的大夫全找来了,却是哪个大夫的话都不信,直说如果你只感染风寒,没有大碍的话,为什么在睡梦中会一直掉眼泪,一定是哪里会疼,才会掉眼泪。” 闻言,沈晚芽有一瞬怔愣,抬起美眸瞅着问守阳,却见他大爷在同时别开俊颜,但脸上的表情犹是理直气壮,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我不疼。”她淡淡地开口对他说道:“我只是做悲伤的梦,心里觉得难受罢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问守阳闷吭了声,故作高傲的表情不自觉地缓和了下来,在向她刨心挖肺之后,反倒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 “死小子!”忽然一记硬棍打上了他的背,问延龄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卷字轴教训自个儿的侄孙。 “叔爷!”问守阳与沈晚芽一个愕然、一个震惊地喊叫出声。 “你这个臭小子,昨天晚上把咱们一个个搞得人仰马翻,现在倒是惜字如金了啊?”话才说着,又是好几棍打在侄孙身上。 问守阳没有闪躲,也没有还手,硬挺挺地站直身躯,任由长辈一棍一棍地狠狠教训。 “我家的芽儿是哪里对不起你了?是哪里配不上你了?你倒是说说,你不希罕她,咱们也不希罕你!等她这病一好,老头儿就跟她一起离开问家,省得瞧你这个后辈没心没肝的样子!” 见问延龄发狠似的在打,沈晚芽的心里不由得发急了起来。 “叔爷,快住手!”她挣扎着要起身,拉着凤九娘的手,“凤姨,你快点把叔爷拦住,让他不要再打了!” “为什么要拦?瞧咱们当家主子也没闪没躲啊!看起来是他自个儿知道心虚,知道自个儿该被教训!” “凤姨!”沈晚芽大叫了声,冷不防地开始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得脸蛋通红,身子像是虾蛄般蜷了起来,“咳咳……” 众人看见她痛苦得像是要连心肝都咳出来似的,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下来,问守阳没有多想,箭步上前拉开了凤姨,将她抱进怀里,替她拍背顺气。 沈晚芽停不住咳嗽,一边伸手推开他,却被他霸道地搂在怀里,一瞬间分不清楚她脸上的红晕是因为剧烈的咳嗽还是羞怯? “你这是在做什么?不过就是被打几下,我就当做是被蚊子给叮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瞧,现在咳成这样不是更折腾吗?”问守阳拉沉了脸,气急败坏地嚷道。 听他说这话简直是蛮不讲理,沈晚芽忍不住恼火,反手一下一下地拍打他硬实的胸膛,“你这个人……咳咳……我急不行吗?我……咳咳咳……担、心你会被叔爷打伤,也不可以吗?你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就这样不讲理咳咳……咳咳……” 她咳得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气呼呼地要把问守阳推开,但是哪里摇撼得了不动如山的他呢? “快别说话了,我知道了,知道了。” 见她病成这样,还将自己挂在心坎上,问守阳担忧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柔,再也顾不上要在她面前摆款,像是保护着脆弱的珍宝般,将她给搂进怀里,就连替她拍背顺气的举动,都比以往多了几分呵护。 问延龄与凤九娘见小两口旁若无人的亲昵着,互瞧了眼,很有默契地决定不打扰他们,不过在离去之前,问延龄知道自己有些话不说不可。 “臭小子,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别以为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下来,把自己给苦死了就一了百了,没人要感激你这种愚蠢的行径。”问延龄话才说出口,就忍不住鼻头一酸,却还是继续硬着脸,“我现在以你长辈的身份命令你,把话跟芽丫头说清楚,你要是让她给跑了,你……你就当我这老头子死了,这辈子到死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叔爷!”沈晚芽没想到他会说那么重的话,失声喊道。 明明就对他说过,当年问守阳的所作所为,都是有苦衷的。为的就是要保他老人家一份安乐,一力担下了所有的苦痛,他明明知道了,怎么还要说出这种伤人的话呢? 不过问延龄心虚得没敢看她,一改说话时的豪壮,夹着尾巴溜之大吉。 看着老人家那副模样,沈晚芽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一抬眸,就见到问守阳脸色略沉地瞅着她。 “你把那件事告诉叔爷了?” “嗯。”她点点头,“我不想让他到死都误会你。” “都过去了,根本没必要再旧事重提。”他没感谢她,瞅着她的眼神反倒有一丝责怪。 原本,她还因为没有遵守与他之间的约定,而感到有一点自责,但听他这样一说,她不再心虚,反而觉得火大,“好,你有骨气,那就全怪我多事,以后不会了,我以后再也不替你着急,也不理你了。” “不准你不理我。”他挑起眉梢,嗓音里有着十足十的霸道。 听了他蛮横的回答,她抬头瞪圆美眸没好气地瞅着他,想他问守阳以为自个儿还是她沈晚芽的爷吗? 见她一声不吭的,看起来反倒比真的发怒还要吓人,瞅得问守阳心里忐忑了起来,干脆顾左右而言他。 “你说自己做了很悲伤的梦,你梦见了什么?” 她抬眸瞅了他一眼,心里觉得好笑,明明是个大男人了,神情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你想听吗?想知道吗?” “你说,我想听,告诉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他大掌轻抚着她消瘦的脸颊,凝视着她几近透明的苍白,心里一阵阵地刺疼着,“不过,先让我告诉你,我究竟想让你去见谁。” 沈家没落了,就在她爹娘撒手人寰之后不久,大娘当权,因为过度强势的作风引来亲族们的非议,最后经历一场家变,终至声势坠地不起,这些年族人们移居南方,不曾再听闻过关于他们的消息。 几年前,沈晚芽辗转找到了一位曾经在沈家待过的家奴,询问她爹娘的坟位,得到的回答是她娘并未下葬,而是被火化成灰,给洒在京西郊的一片林子里,而她爹也同时被火化,被葬在京东郊的半山上。 老家奴说,这是她大娘当年的决定,要她的爹娘到死都不能相见,所以故意把两人分别给葬在东西两边。 那年,沈晚芽第一次给爹亲上坟之前,去京西郊的那片林子里取了一把沙土,撒在了她爹的坟头上,就当做是她娘带来见夫君了! 然而,无论她如何追问,老家奴却不知道,当年一直照顾她的徐嬷嬷,最后究竟去了哪里。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徐嬷嬷的下落,却始终苦无结果。 问守阳将大病初愈的沈晚芽带到了姬千日的药馆里,对于这位大夫多年来一直提供避妊的汤药给他家妾室,虽然不甚能够谅解,却也知道就算没有他,沈晚芽也会找上别的大夫,但却不可能有他如此细心照料了! “徐嬷嬷?嬷嬷!”沈晚芽定睛瞧见躺在那炕上的老妇人,竟然是她一直千方百计寻觅的徐嬷嬷时,一瞬间忍不住眼泪激动盈眶,回头看着跟在她身后,唇畔悬噙着一抹浅笑的问守阳。 “你是怎么找到嬷嬷的?你是怎么办到的?”她惊喜交加,看着他的眼神,彷佛他是她天大的恩人。 问守阳笑叹了声,“我究竟用什么方法找到她,往后再慢慢跟你说,去吧!你想见的人就躺在那儿,快去与她说话吧!” “嗯!”她用力点头,急忙地跑到老妇人身边,握住徐嬷嬷的手,激动得眼泪凝眶,“嬷嬷!还认得我吗?还认得芽儿吗?是芽儿啊!嬷嬷。” “小姐!”徐嬷嬷看着面前的清丽女子,一瞬间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即才恍然大悟,“这真是我的小姐吗?长这么大了,真好看,老婆子我总是一直在想小姐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真好,比我想的好看!” “徐嬷嬷,这些年你是去了哪里?芽儿一直在探访你的下落,可是就是找不到你,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我偷偷将你送出去的事情,被大夫人给发现了,她指称我是个不听话的刁奴,把我给卖到北方一户马贩子家里头当老婆子,被牢牢的看管着。” 闻言,沈晚芽不敢置信,一瞬间她恨痛了她大娘,她伸手摸着徐嬷嬷的脸颊与头发,不过才短短十余年的岁月,那原本光润鲜艳的肌肤与发色,竟然已经尽是斑驳与沧桑了! 徐嬷嬷含着笑,其实,她被问守阳带来药馆养了好些天,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上许多了!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小姐,我知道自个儿的家人是什么德性,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带着小姐回去投靠他们,我真担心……我每天都在心里祈求菩萨,求神明一定要让小姐可以平安长大,千千万万不要有任何的闪失,现在看你长得这样好,还嫁了个天人一样俊朗的好夫婿,嬷嬷心里的担子总算可以搁下了,去了之后,可以向夫人给个好交代了。” 闻言,她忍不住回头瞅了问守阳一眼,见他也正朝这里望过来,她不知道问守阳是如何告诉徐嬷嬷的,原想解释自己与他早就不再有关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对着长辈点点头。 “嗯,嬷嬷放心,嬷嬷的祈祷灵验了,这些年来,芽儿一直都过得很好,多亏了嬷嬷的诚心,菩萨的保佑,芽儿过得很好。” “夫人临死之前,要我见着小姐时,跟你说声对不住,生了你却不能好好养你,是她心里最大的痛,小姐是夫人的心头肉,把自个儿的心头肉割在外头,受半点风吹雨打,都比自己吃千斤万斤苦更难受啊!” “我没怪过娘,从来就没怪过她。”即便是她最苦最难的时候,对亲娘她还是只有想念。 她们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徐嬷嬷倦累了昏睡了过去,老人家的状况,教沈晚芽见了很担心。 这时,姬千日走了进来,给徐嬷嬷把了脉,却是神情凝重,一语不发。 “嬷嬷的情形如何?告诉我,嬷嬷她--”她话说到一半,喉咙就被涌上的泪意给梗住,再也说不下去。 第十七章 姬千日点点头,能明白她没能说出口的担心,“回夫人,老人家这些年来应该都过得不是很好,以致于积劳成疾,只怕熬不过这两天了。” “嗯。”她点点头,手掌紧握成拳,勉强自己平静面对,却在这个时候,男人的大掌包覆住她冰冷的手,她转眸看见了问守阳坚定的面容,忍不住泛起一抹含着眼泪的微笑,回头对姬千日说道:“别让老人家太痛苦,至少,让她好好走最后一段路,千万拜托了。” “是,在下尽力而为。”姬千日的微笑犹是一贯淡然。 沈晚芽含笑点头,凭着多年来与他之间的默契,知道这就是他能给的最好承诺,其实,她一直不知道他这位大夫是如何看待她的,但是这些年来,凡是她的请求,他没有不答应过,只除却了那一次,不再让她继续喝药伤害自己的身子以外。 却始终,仍旧是为了她好。 这时,小僮子过来唤他的师傅要取药,姬千日颔首说了声“失陪”之后离开,她则是拿起了挂在屏架上的暖氅,就要往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问守阳急忙地唤住她。 闻唤,沈晚芽回眸看见他担忧的表情,似乎很担心她走掉了就不回似的,让她忍不住摇头,泛出一抹无奈的浅笑。 “我想出去走走,透口气,你放心,就只在附近转一转,很快回来,毕竟我的嬷嬷还在这里呢!” “我跟你去。”他很坚持。 沈晚芽回眸瞅了他一眼,那眼神彷佛在说他问守阳什么时候成了甩不掉的跟屁虫了,但她只是在心里想着,轻撇了下唇角,就回头往门外走去。 问守阳才不管她现在用什么眼光看他,提起脚步追上她,一刻也不允她的身影离开他的视界时半步…… 从药馆出来走过半条街,就是一条热闹的市集,但是在这黄昏时分,贩子们大多都已经收拾回家去了,只剩下地面留着没收干净的一些秽物,和三三两两走动的人。 沈晚芽停下了脚步,站在街道的中央,转眸望向西方,在她眼前,一片薄红如敷了胭脂般的夕阳,令她想起了从青城逃出来的那一日。 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再见到徐嬷嬷,竟然令她感觉到一切犹若昨日,她仍是当日那小女孩,未曾变更过。 什么小总管、什么芽夫人?此刻在她的感觉里,好像都变得很遥远,她只有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沈晚芽,是她爹娘的亲生女儿。 “爹!娘!你们在哪里?我好怕啊!爹,娘……” 小女孩的哭喊声吸引了沈晚芽的注意,她回头看见小女孩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地到处叫喊,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这时,一名布衫妇人气喘咻咻地跑来,似乎已经四处找了很久,看见了她的孩子,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却一开口就是责备,“你这孩子,叫你不要乱跑偏不听话,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娘,不敢了……”小女孩哇哇大哭了起来。 “好好好,不哭了,乖,咱们回家吧!回家之后,娘给你舀碗甜汤吃,吃个甜,压压惊,好不好?” “好。” 沈晚芽看着那位娘亲牵着女儿的手回家,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就期盼自己可是是那个被带回家的小女孩。 但是,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被事带回家,那个孤独又无助的小女孩,一直都住在她的心里,就算她沈晚芽成了人人称颂的万能小总管,在她心里的那个女孩,依旧还是像当年一样幼小而脆弱。 她一直在寻找着,一个让她不必再风吹雨淋的地方,这时,她不自觉的回眸,望向跟随而来的问守阳,看着他同时也在凝视着她的温柔目光。 问守阳看着她,却彷佛见到了一个彷徨无力的小女孩,羡慕地看着那对母女可以团聚回家,终于在这一刻,他看见烙印在她心里的伤,他明白了她对于家、以及家人的渴望,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不要金银财宝,不要权力富贵,她,只想要回家。 而这小得几乎是卑微的渴望,却一度因为他不能好好善待她的自私,与对她残忍的为所欲为,给弄得支离破碎,不复原形。 “回去之后,我让挑个好日子,咱们成亲吧!” “你说什么?” “成、亲!”他不厌其烦的为她重复说明一次,将她抱进怀里,俯首轻吻了下她洁白的额心,嘴边泛着浅笑,“你不想让『宸虎园』成为你真真正正的家吗?那就嫁到我们问家当媳妇儿,给问家生个白胖小子,你就有家,也有家人了,这提议你说迷不迷人?” “可是我不想--”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他挑起眉梢,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给吓止住了,那故作凶恶的模样,彷佛她要是敢在这时候泼出冷水,他绝对不跟她善罢干休。 “嗯?不想什么?”说着,他瞇起的眸光显得更凶恶了。 结果说到底,是她自个儿不愿意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眼底的凶光更炽了。 “不想……”被他那双恶眼直勾勾地瞅着,沈晚芽一句话在嘴里嗫嚅了好半晌,最后只能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去。 “无话可说了?那我就当做你同意了。”他挑挑眉梢,“所以,咱们回去就可以准备成亲?” 这男人所说的话究竟是问句,又或者根本是命令呢? “你还是不问我--” “你愿意吗?”他冷不防地笑着界面道,看见她有一丝不也置信的眨动美眸,似乎没预料他会开口,“沈晚芽姑娘,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我……”沈晚芽被他故意摆出正经的表情给逗笑了。 问守阳撇了撇嘴角,心想她这妮子可不可以就别挑这时候笑他了! 不过,他是很尽责地端住表情,“你一直将『宸虎园』当成自个儿的家,那这次就让『宸虎园』成为你真正的家,当我的结发妻子,当我孩儿的娘亲,比谁都名正言顺的住在里头,如何?这提议够诱惑你吗?” 沈晚芽出乎他意外地摇摇头,笑瞅着他愕然的表情,“从前的沈晚芽只是想要个家,要一个安身之地,可是现在的沈晚芽更贪心了,今天我无论嫁人给哪个男人,给他生孩子,都能够名正言顺住进他的家里,可是那仅仅只是安身之地,我现在想要的,是安心之地。” “那……你想在何处安置你的心呢?”他低沉的嗓音微微的梗滞,一颗心因为紧张而跳得飞快。 “在爱我的男人身上。”她抬首以无比认真的眼光瞅着他,“会一辈子将我搁在他心上的男人,才能让我义无反顾地将心交给他,从此,在他的心里只能有我,再没有谁能占去,而在我的心上,也只会有他,谁也不能替代他将我的心占去。” “倘若我说……”他顿了一顿,大掌按住心口,“从今以后这里只住了你一个人,那你可以也把心上的位置交给我寄托吗?” 闻言,一抹如花的笑颜在她的唇边绽放,那是问守阳生平未曾见过的嫣然娇色,令他一时心弛神动,难以自持。 “当然可以,可是你想仔细了吗?你的心一旦寄放在我这儿了,可是一辈子都不许开口要我还你唷!” “就怕你说要还我。”他点了下她翘挺的鼻尖,一掌捧抚着她被风吹凉的脸颊,心里无限满足,“而你给我的心,这辈子也休想我还了!” “就算我想你还来,你收下的时候又没签字条给我,教我怎么讨呢?”她噘了噘粉唇,努力地忍住了没笑出来。 见她故意装出严肃的表情,问守阳轻笑出声,“好,那你也别给我字条,就让我也一辈子讨不回来吧!” 说完,两人会心微笑,这时,一阵冷风卷起飞雪,吹得她打了阵哆嗦。 “天冷了,把氅子穿上。”他低沉的嗓音之中有着温柔的叮咛。 “嗯。”她点点头,拿起挂在手臂上的暖氅就要披上肩,却在这时被他给一把接过去。 “让我帮你。”他与她相视一眼,见她点头,背过身去,让他将暖氅披到她纤细的肩膀上。 沈晚芽感觉到他俯落的阳刚气息,近得吹拂过她的耳畔,她侧眸看见他越过她肩上,要为她系上软绳的男性大掌,心里不由得一暖。 她伸手按住他的手背,将它拉放在最接近她心口的位置,感觉他微微愣了一下,却沉静地听凭由她。 她侧首以脸颊偎着他温热的手背,往后依靠在他的胸前,闭上双眼,唇畔弯起一抹很深、很深的微笑,此刻,在她的心里有着从未曾体会过的踏实感,知道只要能有他的胸膛可以依靠,她便是遇到再大的困难,都不觉得害怕! 她昂起娇颜,深吸进一口凉冽的空气,让那冰凉的感受直透进胸口里,虽然闭着双眼,但她能感觉着寒风之中,带着一丝春天将至的和徐,感觉到他的唇啄吻着她的脸颊,温柔而且呵护,就像对待着最珍贵的宝贝。 终于,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一颗晶莹的泪珠盈溢过紧闭的眼睫,宛若珍珠般滚落下来。 问守阳感觉到她依赖在他身上的重量,不由得笑叹了声,伸长另一只手臂将她牢牢地揽进怀里,在冰冷的寒风之中,唯有两人相偎的温暖是无比真切的。 沈晚芽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她让自己像是在做梦,眼前的一切是她做过最美的梦,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必害怕了! 因为,她回家了! 她的心在这里,她人在这里。 他的怀抱,将是她今生最依恋,而且永不言离的归处…… 两年后 “轻一点!再轻一点啊!” 在『宸虎园』的大厅里,问延龄的叫声特别起劲,他不断地提醒凤九娘,就怕她力道太重,会伤到才刚满月的小曾侄孙。 今天是问守阳与沈晚芽儿子满月的『洗儿会』,一般依照风俗,在这个日子里,外家会送来金银钱杂果,以及彩缎珠翠,和铃角儿等等一些食物,不过,因为沈晚芽没有娘家,再加上她的义父东福已经不在人世,所以这些东西就由唐桂清做好送了过来。 此刻,大堆亲朋好友都过来为问惊鸿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庆贺满月,他小小的身子被置在注满香汤的银盆内,众人七手八脚地在盆里下洗儿果和彩钱,而身为长辈的问延龄也搁进了不少“扰盆钗”,为孩子“添盆”。 “唉呀!你这老小子怎么那么多嘴?难道你来洗会比我好吗?”凤九娘瞪了她一眼,继续手舀着温热的香汤给孩子洗浴,忽然,盆内一颗枣子立了起来,她赶忙叫道:“枣子立起来了!快快快,哪家的夫人生不出男丁的,快把这枣子给吃了,包准明年生男!” “唉呀!说这话,羞不羞人啦!”一旁的年轻妇人羞涩道,她是问守云前两年娶进门的妻子,家里是南方的世族。 “言下之意,是堂家的弟妹不需要了?好,那谁要吃这颗枣子?快快快,今年吃枣子,明年生男丁。”凤九娘圈嘴吆喝,惹得众人大笑。 小娘子羞红了脸,可是她家的婆婆却没客气,一把抢过枣子,“怎么可能不要呢?这几家里头就我家还没生男丁,当然是给我家媳妇吃了!” 这两年,在沈晚芽的拢络之下,原本一直不肯回『宸虎园』的二房一家,也明显的亲近许多,不过在京中住久了,倒也没想过要搬回来,倒是问守云心里还有些愧怨,说他的守阳堂哥不够义气,当年根本就没打算将自家的小总管拱手给人,竟然也没明说,让他白白抱了不必要的期待。 这时,一旁有人搭腔道:“婶夫人,我说生男有什么好?咱们家就盼个女娃儿,最好像咱们芽夫人一样能干又懂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然后再嫁个像东家一样的好夫君,就是人生圆满了!” 终章 话才说完,大伙儿又都笑了,坐在一畔的沈晚芽抬眸瞅着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与他相视会心一笑,而他们失笑的原因,只有他们自个儿心里清楚。 好夫君哪!那可不是一开始就是呢! 沈晚芽笑叹了声,回头看着她的儿子,人家常说儿子像娘亲,可是,她家的儿子不知道究竟是像她,抑或是与他的爹亲相像,就像叔爷形容的一样,他们问家的男人孩提时,一个个都是宛若玉琢般的人儿,眼前,她那刚满月的儿子白皙得就像块通透的玉。 而唯一肯定的,是孩子的眼睛像他的亲爹,琥珀似的浅淡眸色,几乎可以笃定长大后会跟他的爹亲一个样子。 看见眼前无比热闹的场景,没由来的,她心里觉得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 问守阳看见她眼眶都红了,没好气地笑说道:“怎么了?今天是洗儿会,是大喜事,做什么要掉眼泪呢?” 沈晚芽抬眸瞅着她的夫君,红红的眼睛噙着泪水,也同时有着笑意,“我也不懂,心里明明是高兴,却直想掉眼泪。” “是因为太过欣喜所以才掉泪吗?”问守阳曲指为她拭去滚落颊畔的泪珠,薄唇勾起浅笑,“好,如果是喜极而泣的眼泪,我允许你可以哭。” “这么霸道?那我偏不哭了。”她瞠了他一眼。 “好,不哭也好,正好遂了我的意。”他笑耸了耸肩。 闻言,沈晚芽哭笑不得,柔眸瞅着面前的男人,终于知道他真正的心思,知道他是舍不得她掉泪的,不过是说反话来激她而已。 见两颗豆大的泪珠子又从她的颊边滚落,他笑叹道:“别哭了,再哭下去,他们又要说是我欺负你了。” “你这是恶有恶报,谁教你以前老是欺负我。” “他们都不知道,现在是你在欺负我。”他撇了撇唇,似笑非笑,说话的语气含着煞有其事的委屈。 沈晚芽被夫君的表情给逗笑了,白润如玉的脸蛋泛起一抹羞色,就在这时,洗完了盆,众人出声骚动,凤九娘以锦布包住了孩子,由问延龄亲自主持操刀剃掉月儿的胎发。 她忍不住转眸,紧张地看着那剃刀落到她儿子的头上,心里是一阵紧张,不过,仪式终于安然结束,她望着众人围绕着她的儿子,争相着要抱他,他小少爷倒是一脸镇静,似乎天真塌下来了也压不到他身上。 这时,在众人之后的门外,男人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看见秦震就站在天井中央,沉黝的眼眸直往她这个方向看过来。 今天,她儿子满月的“洗儿会”,原本是由陶朱爷要亲自过来送礼祝贺的,不过因为临行前被事情耽搁,所以就由秦震代他将贺礼送来『宸虎园』,虽然代表陶朱爷来送礼,可是这场“洗儿会”他选择了不参与,毕竟,是她与问守阳亲生儿子的庆贺之典,他的心里始终还是不能接受吧! 她看得出来,经过这些年跟随陶朱爷在外历练,秦震原本还有些大男孩气的外表,多出了几道属于男人的刚硬棱角,只有看着她的那双眼神依旧软润,期盼着她将眼光落到他身上。 曾经,他们是患难相挺的伙伴,倘若说送他离开身边,她的心里没有失落,没有半点怅然,那是骗人的。 可是,她相信秦震跟随陶朱爷经商,在五湖四海之间闯走,绝对会比一辈子都待在她身边,喜怒听凭由她来得好。 问守阳循着妻子的目光,也望向了门外,看见了倒映在她瞳眸深处里的男人,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相视着彼此。 这时,秦震的目光挪到问守阳身上,两个男人相视无语。 最后,是秦震颔了下首,那含意彷佛是请求问守阳要好好照顾她,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现在的他,应该已经懂得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不过,凡事都已经太迟了,他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属于他了。”看着秦震的背影,问守阳轻抿起来抹浅笑,浑厚的嗓音十分淡定。 没料到她夫君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沈晚芽微愣了下,抬眸望着他,正好看见他俯落的目光,紧紧地钉住了她不放。 “你属于我,今生今世,只能是我的女人。” 他低沉的嗓音宛如四月的春风,轻慢徐柔,拂过了她的耳边,在她的心上泛起了难以止息的涟漪。 好半晌,沈晚芽回不过神来,她不自觉地伸出纤手,瞬即被他的大掌给覆握住,感觉着属于他的温热强悍地透进她的肌肤里。 她的视线定在他握住她的手背上,注视着那修长且筋骨分明的肌理,久久,她笑了,笑声如银铃般滑泄而出,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回过头来看她。 原来,自始至终,她就被这个男人握在掌心之间。 只消他收拢了掌心,她想逃,也逃不出去。 她已经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她的全副心思只能围绕着他打转,只能想着如何做得更好,好到让他可以真心称赞。 哪怕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肯定,都值得她努力与等待。 即便那并不是爱,怕是连喜欢都称不上,但她的眼里只能看见他这个男人,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这些年来,她没有爱上秦震,并不是没有看见他待她的好,而是在她的眼里,早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注视问守阳以外的男人了! 而秦震与她之间,早在她选择了『宸虎园』,选择了与问守阳声息相应,就已经注定了不会在一起的命运。 听着她的笑声宛如天籁,见着她的笑颜如娇花,问守阳忍不住一时心旌神动,俯身要尝吻属于她全部的甜美。 就在他弯下身,嘴唇几乎快要亲到她的时候,忽然一顿,美眸淡淡地往一旁等着看好戏的众人瞟去,出声提醒道:“既然孩子已经洗完了身子,胎发也剃了,那移窠了吧!” 意思很清楚,就是要他们识相一点,把他们儿子依习俗抱去各院房里坐坐,他们也请顺便离开,别在这里打扰。 “不急不急。”凤九娘立刻笑着摇摇头,捉住问延龄的手,逼着他跟她一起点头,“咱们可以看完再移。”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想错过眼前这场夫妻晾恩爱的好戏了! “谁允你们看!”话落,只见他外袍掀扬而起,扫起一阵大风,缓缓飘降覆盖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宛如一道帘幕遮住了众人睽睽的目光,下一刻,他已经情难自禁,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唉呀!你这臭小子,这般小气!”凤九娘气得大叫,差点想冲上前去找问守阳理论,却被问延龄给眼捷手快地拉走,顺便把一堆“外人”都给打发掉,就当做是这些年来欠他那侄孙的人情债,趁此机会还掉一些。 一吻久久方毕,人声也散得差不多了,但被盖在袍服之下的二人沉浸在他们的世界之中,浑然不觉。 “问守阳臭小子。”偏厅里传来小八的声音,“问守阳臭小子!喜欢小总管!喜欢!臭小子喜欢小总管!” 小八的声音隔着袍服仍旧十分清晰地传进他们耳里。 沈晚芽愣了一愣,看见问守阳微挑起眉梢,在衣袍的蔽盖之下,外面的光线只能从下方透进来,令他一双琥眸略显黝暗,直勾勾地盯视着他,虽然没有开口,却胜千言万语。 一瞬间,在她的心里闪过一点灵犀,想起了那一日悬上他嘴角的神秘笑容,与他此刻的表情十分相仿。 难怪他没有丝毫不高兴! 那当然是因为小八说的那些话,不是胡乱去向谁学的,而是从他这主子的嘴里听到的! “听见了吗?”他笑着问道,脸上的表情就像个爱恶作剧的大孩子,“臭小子喜欢小总管,那小总管呢?也喜欢臭小子吗?” 沈晚芽忍住不笑出来,故意绷住了娇颜,“小总管不喜欢臭小子,她当小总管时,是真的不喜欢臭小子。” “那现在呢?”就算他已经知道答案,也想勒索着再听一遍。 “难道臭小子变成笨小子了吗?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想不懂。”她偏不想让他心愿得偿,话声刚落,她便以柔嫩的唇吻住了他的,而在下一刻,却被他给反过来攫吻住。 在他宽大的袍服之下,两人纠缠在一块儿,再难分你我。 半晌,沈晚芽喘息着,偎在他的怀里轻声道:“那天,叔爷亲口对我说,这些年来他太亏待你了,决定从今以后要好好疼爱你以做为补偿。” “疼爱我?他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跟他说我心领了,我问守阳已经是个大人了,不需要被人疼爱。”他没好气地笑哼了声,觉得她的说法简直是侮辱他到了极点。 “真的?不需要被人疼爱了?就连我的疼爱,你也不需要?” “我--”他瞇起琥眸瞅着她。 沈晚芽笑瞇瞇的,装作没瞧见她男人充满危险气息的脸色,低头假装很认真研究他襟领的刺绣纹路。 “那好,我刚好可以省心,本来还想跟叔爷一气,跟他一起好好疼爱你这个性格别扭偏差的男人,如今你说不需要,我刚好可以把省下来的功夫和时间,好好拿来疼咱们的儿子。”她耸了耸纤肩,在他面前做出最灿烂的笑脸,但嘴里促狭的话可是半句也没少说。 说完,她已经掀开大袍要逃开,才没笨到话说完还留在原地,不过就在她转身要跑时,已经被他给揪回怀里。 “不,我想通了,我想叔爷的一番好意,如果拒绝的话会对不起他老人家,所以,就让咱们儿子代替我去让叔爷好好疼爱,既然儿子可以享有叔爷全部的疼爱,那你的部分呢,就全部都给我吧!看在我退而求其次的份上,你就好好疼爱我吧!” “你这才不叫退而求其次,你根本一开始就说不要叔爷补偿的疼爱,我不管,我就当你不想让人疼了。”她笑着大力摇头,硬是不肯依他。 “好好好,那不然换个说法。”他双手捧住了她的头,这让她只能定定地正视他的双眼。 沈晚芽眨了眨美眸,看着他的眼神,甜得就像荡漾在她眼眸深处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蜜糖,藏着没说出口的心意,已经是不言而喻。 “以前是我欺负你,现在是你欺负我,既然咱们之间是一报还一报,那就继续一报还一报吧!我对你有多好,你就对我多好,公平吧?” “那要是我还想继续欺负你呢?”她故意做出无辜的表情,“那你也会把我欺负回来吗?你能忍心吗?” “我不能吗?”他挑起眉梢反问,琥眸闪过恶劣的笑意,“以前有以前的欺负方式,现在有现在的欺负法子,亲爱的娘子,该怎么办呢?为夫我已经是跃跃欲试了呢!” 沈晚芽有些诧异地眨眨美眸,彷佛看见了从前的问守阳,她那总是坏心,以欺负她取乐的爷。 但是当她踮起足尖,凑首吻上他的唇时,在他的臂弯之中,她能够肯定,这一刻紧拥住她的,是这天底下最深爱着她的男人! 尾声 【尾声】 一年一期,一期一会。 适逢春至,在一片紫色的花海之中,雪白的辛夷显得分外抢眼,树旁架着小梯子,不过,爬上梯的人却不是往年的沈晚芽,而是她的夫君问守阳。 “动作再勤快一点,等到你摘齐一篮花,都已经要天黑了!”沈晚芽抱着身怀六甲的肚腩,站在树下笑着说道。 因为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所以她的夫君说什么都不肯让她上梯去摘花,自告奋勇的结果,就是被她站在这里嫌弃动作慢。 “问夫人。”问守阳没好气地低头睨她,“是你自己说动作要轻,最好不要伤到花朵本身,难不成这话是说假的吗?” “当然不是。”她朝他努了努嘴,忍住了没被他一脸委屈的样子逗得笑出来,“我是在叫你要又好又快,乖,动作快一点。” 问守阳深吸了口气,决定大丈夫不与小女子一般计较,随手摘下一朵盛开的白辛夷,往下一个抛扔,“接着。” 沈晚芽依言张开双手,正好将那朵花承接在手心里,花朵的柔润白净,宛若人生最初的纯净,不曾受过一丝毫的污浊。 她仰起美眸,与他相视而笑。 若说,春夏秋冬是老天爷注定好的岁月时刻,而花开花谢是他们不能更改的既定宿命,那她想,在问守阳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宸虎园』的那一刻起,她会遇见他的宿命,就已经被开启了。 一如唐家老太爷的预料,这些年来,在问守阳与她携手经营之下,“云扬号”在大江南北的生意版图远胜于以往数倍,她让她的男人只需要往前看,在他的身后,一定不会少掉她强而有力的支持。 “芽儿。” “嗯?”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笑着摇头。 “我在想倘若你明年又怀上一胎,是不是又要我来爬树摘花?” “你介意吗?” 他笑耸了耸肩,“不,我不介意,而且我也不介意为咱们的第三个孩子而加倍努力。” 听到他没正经的话,沈晚芽娇瞠了他一眼,唇畔噙住了笑意,故意绷着脸说道:“问大当家,你以为自己现在有时间说那种大话吗?花都还摘不到半篮子呢!乖,动作快一点,天要黑了!” 说完,她就看见他琥眸微恼,投睨了她一眼,终于,他那表情教她再忍不住满怀的笑意,在春暖花开的和风之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让这春日益显得绚烂光华…… 后记 【后记 季璃】 大家好,我是季璃。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如果让时光倒转五年,那么,当时的季小璃是绝对不会写出沈晚芽这个角色,甚至于,对于像她这种过分的聪明与执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会有相当程度的反感与排斥。 说明白一点,再早几年,沈晚芽不会是季小璃觉得可以拿来当女主角的“咖”言语,当然,现在心态转变了,相反的,在写这本《悍虎记》时,想着的是什么是女主角的“咖”?而在现实的人生中,够资格被提来当女主角的“咖”,又有多少人呢? 而最后,季小璃给自己的答案是,所有人! 所有外表完美或缺陷,性格善良或差劲,人生美满或不幸,无论是其中何者,都可以是一出故事的主角。 不过,季小璃却也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其实,人们会比较容易承认自己在外表上的缺陷,可能是因为显而易见,就算是自己想强加否认,别人有眼睛也都能看见,反正否认也没用,那就只好承认了。 但是,对于在性格上显得差劲的地方,因为是藏在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只要自己藏得好好的,别人就不会看见。 因为可以不被看见,所以不承认也没关系,所以即便偶尔不经心表现了出来,被人给指责了,也能理直气壮,否认到底。 会写这段话,是因为季小璃在写这套书时,某种程度上,给了不同女主角相当程度的缺陷,《狂枭赋》里的段倚柔是外貌的平凡,《冷鸢曲》里的福满儿是身体抹灭不去的伤痕,《恶饕传》里的藏晴是坚持到底的盲目固执,而这一本《悍虎记》中,沈晚芽则是为得己要,不惜心机算尽的执着。 如果要季小璃破梗的话,那么,叮以顺便说说下两本的缺陷,下一本的《骄凤令》里,柳鸣儿的缺陷在于不经文饰,不懂该如何去讨去要的“笨拙”,而系列最后一本《腾龙策》的夏侯容容,则是在于不如众人所想的那般“完美”,反正“心机”都可以被季小璃拿来当缺陷写了,自然,季小璃是不会放过把“完美”这两个字拿来当缺陷写,更何况是不若人们所想的那般“完美”呢?呵! 所以,下一本将是凤炽与柳鸣儿的故事,而在这本《悍虎记》里,被沈晚芽送到凤家的秦震,将也会是下一本书里的很重要的角色,现在季小璃光想到可以写那一对“黄金白银”的大老虎,已经感到十分雀跃快乐了! 因为,季小璃很少写动物角色呢!只隐约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写过一只神经症的马尔济斯吧!印象中这只狗儿子还颇得咱家袁编的喜爱…… 反正很久没写过动物角色了,最后会写得什么模样,连季小璃自己现在都说不准,只能说下一本的场景与前几本差异会比较大,因为是海商,所以会有大船和港口,会有远渡重洋的船队,以及各色的人种与语言。 对了,提到这个,书里那个“阿丹国”不是季小璃自创的唷!这个国家说的语言真的是“阿刺壁话”,也真的盛产金银,国内的金匠高手很多,这些古书里都有记载,就像唐太宗真的有一座“天守阁”,取自于封神榜的意义,为他的功臣们封榜,跟日本的“天守阁”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请读者不要写信来问季小璃是不是太常去日本,所以把日本的东西也拿来用。 相反的应该要说,日本保留了很多中国古代留下来的老规矩与名词,还有唐代时期的建筑,有时候在看完古书之后,再到日本当地见到某些东西,反而意外的亲切有趣呢! 好了,如果想与季小璃闲话家常,就上粉丝网页留言吧! 咱们下回见罗!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商王恋之一《狂枭赋》; 02、商王恋之二《冷鸢曲》; 03、商王恋之三《恶饕传 上》; 04、商王恋之三《恶饕传 下》; 05、商王恋之四《悍虎记 上》; 06、商王恋之四《悍虎记 下》; 07、商王恋之五《骄凤令》; 08、商王恋之六《腾龙策 上》; 09、商王恋之六《腾龙策 下》; 10、商王恋之七《银狐歌 上》; 11、商王恋之七《银狐歌 下》; 12、商王恋之八《胡狼谣 上》; 13、商王恋之八《胡狼谣 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